《第一氏族》 章一 截杀 自大齐京城北去雁门关,只有不到八百里路程,过了代州城后,官道便深入荒山野岭,罕见人烟。 皇朝立国百二十年,正值太平盛世,年年出现在雁门关的塞外诸族,不是什么精骑锐士、百战悍卒,而是络绎不绝的商队,以及每年前往京城朝贡的使节。 尊贵如使节队伍中的北胡王子,万夫莫敌的大修行者,也要将随身符兵暂留雁门关——胡人刀兵,不得入大齐国境一步。这是镇国公荡平草原后立下的规矩。 这规矩延续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哪位塞北使节出言质疑。 或许他们在漠北牧羊时,也曾心生不忿,但当他们来到雄阔如神迹的雁门关,抬头望见关城上披甲执锐的赵氏将领,便连提出商量的想法都不敢再有。 赵氏修行者腰间的长刀,曾让草原血流千里伏尸百万,令草原之兵不敢弯弓而抱怨,使草原之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哪怕是时隔百年到了今日,胡人依然无法直视其威。 赵氏修行者与雁门关驻军,代表着大齐皇朝赫赫军威。 时值七月,烈日炎炎,热浪滚滚,距离雁门关六十来里的荒野官道上,一支二三十人的骑队,正护着十余辆载满货物的马车前行,车马下泥尘升腾。 骑士携弩带刀、顶盔贯甲,战马高大雄健,哪怕是赶车的伙计,都气息绵长。纪律严明的队伍里,除了马蹄哒哒,与车轱辘碾过泥土的声响,便再无其它杂音。 打头的马车上,一杆大旗迎风招揽,上书一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赵”字,表明这支队伍属于大齐皇朝第一将门勋贵——赵氏。 队伍的为首者,是一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五官俊秀,眉宇轩昂。虽无沙场悍将的铁血锐气,却不乏高门子弟的意气飞扬。 赵宁抬起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雄奇石山,眼帘微沉,暗道:“已经到了石猴山。看来今日这杀局,我是避不了了!” 左右环顾一圈,赵宁面色逐渐凝重,眼神闪动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智慧。眼下方到未时,艳阳炽烈,四野静谧,只有依稀鸟声可闻。 他在心里继续寻思:“这里山道狭长,两侧都是高坡,地形于我而言毫无可以借助之处,反倒是对袭击者极为有利!罢了,天时地利都是劣势,要不被害只能靠自己。” 念及此处,赵宁不再犹豫,勒住马缰绳,抬起手臂,示意队伍停下,转头对身旁一脸迷惑看过来的中年男子道:“平叔,让大家下马,就地布圆阵。马车摆放在外,族人居内防御,准备应对袭击!” 赵仲平国字脸,背负一个狭长刀匣,听了赵宁这话,深感意外,但见赵宁面容肃杀,绝非是在说笑,也不敢怠慢。将门子弟的身份,让他在探究根由之前,立马执行命令。 “所有人下马,结圆阵防御,立刻!有贼人要袭击我等!”赵仲平调转马头,指挥队伍行动。 二十多名骑兵,十几个赶车伙计,闻言虽然大惑不解,但手脚都同样麻利。伴随着人喝马嘶,队伍在最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了防御阵型。 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了大片乌云,在很短的时间内海浪般席卷了大半天空,遮蔽了日头。前一刻还明晃晃的路面与山林,如同被参天猛兽吞进了肚子,倏忽间变得阴暗晦沉。 赵宁身在圆阵中央,眼神如箭,观察道路两侧土坡。他的呼吸渐渐放缓,心跳徐徐变慢,感官尽可能向四面延伸。 他知道,对手就在彼处的林子里,袭击随时都会发生! “公子,你怎么知道有人要袭击我们?这里可是大齐境内,有谁敢袭击我赵氏马队?”赵仲平来到赵宁身旁连声发问。 他觉得这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甚至可以说极为荒诞。方才执行赵宁这个家主继承人的命令,完全是将门习惯使然。 赵氏乃大齐皇朝第一勋贵之家,得皇帝倚重、受万民敬仰,族内修行者数百,家主乃是王极境的巅峰高手,在京城坐镇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族人在北境率领十万精锐把守雁门关! 纵然皇朝之内,有些跟赵氏为敌的世家大族,但谁敢无端对赵氏动武,那就是自寻死路! “我当然知道。”沉眉敛目的赵宁,回答得十分笃定,充满不容置疑之意。 今日这场袭击,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们这支队伍,是从京城出发,例行给雁门关的族人送补给的,马车里装的都是修炼资源,价值不菲。 但就像赵仲平说得那样,赵氏从来都没想过,有人敢在大齐境内,袭杀赵氏族人——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加上这样的例行补给每两月就有一次,赵氏早就习以为常,所以随行护卫并不多。 这也是赵宁年满十六,开始参与家族事务后,第一次带队前往雁门关。 可就是在这一天,在石猴山前,队伍意外遭遇截杀!随行族人死伤殆尽,物资全部被劫,赵宁自己也身负重伤!而后治疗了将近一年,才勉强恢复元气。 这场袭击,本就是针对赵宁这个,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以及赵氏的。 十三年前的这次痛苦经历,曾让赵宁痛心疾首,也让他和整个赵氏,都在后来的岁月中,付出了极为惨重,此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十三年前......准确地说,是在前世。 在片刻时间之前,那个赵氏家主的悲惨人生,成了赵宁的前世——他在战死之后没有赴黄泉,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回到了今日! 前世,今日之战,让赵宁修行根基受损严重,后来伤势虽然复原,修炼速度却大不如前。以至于在那场浩劫来临之际,他都没能踏足王极境。 实力的弱小,让他在赵氏覆灭之时,根本无法扭转局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手足相继陨落,直至自己也命丧黄泉! “公子......” “休要废话!” 赵仲平还想问什么,被赵宁抬手打断。 他现在密切关注着道旁动静,没心思跟对方赘言。 至此刻,长空已然是黑云滚滚,如有仙人在天外笔走龙蛇,厚重的云层压迫下,大风呼啸如鬼嚎,左右哗哗乱响的林木半倾欲倒,高耸的石猴山似乎不堪重负,有低头欲折之姿。 而道路两侧的高坡上,还没有出现人影。 赵宁对此并不很奇怪,他清楚,自己突然的应变,让袭击者也始料不及,摸不着头脑,一时惊疑不定——前世这个时候,对方可是已经杀出来了。 前世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一个突袭,就让队伍损伤近半、阵脚被完全冲乱,后面的战斗根本没法打。这回赵宁及时应对,让队伍结下防御阵型,箭上弦、刀出鞘,以逸待劳,情况就完全不同。 但对手不可能就此退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还是会动手! 忽的,阴沉的天空骤起一声炸雷,其音之大,落在众人心头,如山崩地裂!一道叉子状的闪电就在不远处落下,将灰暗的山野映照得惨白如雪。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似银瓶乍裂,猛地在山坡上的林子中响起! 霎时,伴随着短促而急利的簌簌声,一道道矫健的人影自林子里跃出,从两侧土坡上俯冲而下! 这些人虽然只着劲装,并无甲胄在身,奔行间却有猛虎之势,眼下手持利刃如潮袭来,眼神凶狠,面容狰狞,仿若群狼出击、恶鬼扑食,要吃肉饮血! “迎敌!”百多名杀气凛然的强敌奔袭而至,赵宁却在这一刻完全沉静下来,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前世,他无数次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跟这世间最彪悍的锐士浴血厮杀,也遇见过这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者。眼前这点场面,实在是不值一晒。 赵宁冷静,训练有素的赵氏族人同样沉着。 马车内侧、圆阵外围手持劲弩,分列两排的二三十名甲士,同时扣动劲弩扳机,沉闷的弦动声里,两排弩矢如电飞出,分射两侧! 这些劲弩虽然不是符兵,但袭击者也大多只是锻体境,双方距离不到五十步,正是劲弩威力最大的范围。 刚刚从山坡上冲下的袭击者,顿时有不少人被强劲弩矢当面射中,前奔之势戛然而止,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土坡上,又滚坛子一样摔下。 闷哼声此起彼伏。 赵氏甲士皆为精锐,纵然有少许弩矢被对方避过,这一轮齐射,也让袭击者倒下了十几人! 双方距离过近,让他们没有装填弩矢,发射第二箭的时间。而那些没有被射中的袭击者,眨眼就到了近前!赵氏甲士行为果断,一箭发出,多半果断放下弩具,目不斜视反手抽刀。 袭击者跃过外侧货车,悍然杀入圆阵,然而他们还未落地,便要迎接赵氏甲士蓄势斩出的长刀。一时间,货车前鲜血飙飞,如墨泼洒。 身在圆阵中央的小部分甲士,迅速给弩机装填弩矢后,开始配合外围同伴,精准点杀翻越货车的袭击者。 轰隆不绝的雷声里,明灭不定的闪电下,人影幢幢的战场忽白忽暗。往来厮杀的人群中,刀剑相撞拉出点点火星,灿若萤火,与天际的闪电交相辉映。 战斗从一开始,就极为惨烈。 赵氏甲士凭借出众战力、及时准备、完整阵型,在前期给予了袭击者很大杀伤,不到半刻时间,圆阵外围就倒下了三十多人。 然而袭击者的人数,却是赵氏甲士四倍有余,前赴后继冲杀而至,在半刻后成功杀入圆阵之中!至此,双方陷入殊死混战,伤亡迅速扩大,一个又一个赵氏甲士接连倒下。 云层好似成了漏水的筛子,滂沱暴雨如期而至,狂风中豆大的雨珠泼洒在甲胄上乒乓作响,冲刷着鲜血在地面汇聚成潺潺红色细流,又被激斗的人踩得四处飞溅。 燥热的地气为之一凉,战场的暴烈却声势更重。 赵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之前就有预料,以眼前这些族人的战力,根本无法战胜人多势众的袭击者。他要想自保,打赢这场遭遇战,就得寻求别的转机。 “公子,对方人数太多,大伙儿抵挡不住了,我护着你突围吧!”赵仲平回到圆阵中央,焦急地对赵宁道。 这五步方圆之地,袭击者还没有踏足,赵宁被团团护卫,至今还未出刀厮杀过。 “对方将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修为又不占优势,我们如何突得出去?就算突出去了,这荒郊野岭的,也逃脱不了对方的追杀。”赵宁的话音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如同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 队伍里的修行者都是锻体境,只有赵仲平是御气境,袭击者除了人数优势外,还有两名御气境高手就在近前战斗。 “那怎么办?”赵仲平急得满头大汗。 如果大家今日都饮恨于此,那不仅是奇耻大辱,也是冤屈得很。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在国境之内被人袭杀,他们却连袭击者的身份都不知道! 赵宁抬起眼帘,视线穿过重重雨幕,落在百步之外,道路左侧的土坡上。 彼处站着一名青衫仗剑,手打黑色油纸伞的男子。珍珠般的雨滴不断从伞扣垂下,大风吹卷得他衣袂飘飘,阴暗的光线衬托,使得他犹如掌握一切的鬼神。虽看不清面容,睥睨之色却已彰显无疑。 从他的神态气质来看,可知赵宁等人在他眼中,已跟必死蝼蚁无异。 赵宁眸中渐生杀气。 前世他被这群人袭杀成功,虽然侥幸没死,付出的代价却是不能承受之重。如今,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场景里,再度感受到对方智珠在握的蔑视,他心中焉能好受? “将‘千钧’给我!” 章二 破局 赵仲平背负的长匣里,是一柄声名赫赫的赵氏符兵——长刀千钧。 那是赵氏最好的符兵之一,威力无穷,百年前皇朝大军征伐漠北,手持千钧的赵氏先祖,就曾亲手斩下北胡左贤王的人头,威震三军。 这回赵宁带领辎重队伍前往雁门关,就是要将此刀交给在彼处驻防的父亲,前些时候,他父亲终于将《千钧诀》修炼到大成,有了使用此刀的能力。 “公子要千钧何用?千钧虽是奇兵,但要驾驭它,却需要先修炼配套的功法‘千钧诀’......”赵仲平不知道赵宁要干什么。 《千钧诀》晦涩难修,没有一二十年的功夫,休想有所成就。 赵宁修行资质出类拔萃,在赵氏年轻一辈子弟中无人能比,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但终究是太过年少,如今不过锻体境九层,还没开始修炼《千钧诀》,怎么能御使千钧? “何必多言,给我就是!” 赵宁一把拍在赵仲平背后,按下符文阵列的机关按钮,将刀匣打开,取出一柄通体黝黑、长三尺二寸的狭长战刀。二话不说,便在赵仲平惊愕的目光中,抽刀出鞘,纵身前奔。 赵宁之所以等到此刻才动手,就是要让所有袭击者,都从山坡冲到官道加入战场,使得站在土坡上的那位袭击者首领,身旁无人。 他很清楚,对方的修为已经达到御气境。哪怕只是御气境初期,若身边还有人相助,纵然他有千钧在手,也没有十足把握斩下对方人头。 千钧入手,熟悉的感觉顺着手心浸入骨髓,赵宁心志又坚定了一分。《千钧诀》他前世就已修成,后来持此刀转战多年,斩杀过无数北胡修行者,彼此熟悉如老友。 右手持握千钧,左手抽出随身佩刀,这一刻赵宁眉眼低沉,杀意凛然。 眼前赵宁冲出,赵仲平面色大变,想要拉住对方,却是慢了一步,失声叫道:“公子不可!” 一方面,赵仲平不认为赵宁能够御使千钧;另一方面,圆阵外围有大群袭击者,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赵宁的修为境界并无明显优势,如何能够杀得出去? 这般行动,跟送死有何区别? “快!救公子......” 赵仲平没有耽搁,第一个杀向前去,想要将赵宁拉回来。然而他刚将面前一名袭击者劈倒,再看赵宁的背影时,便不由得神色一怔,旋即眸中便充满了震动、疑惑与不解。 只是三步,赵宁就跟一名袭击者照面,看两人的气息,修为相差不大,理应有一番激斗。然而,在袭击者举刀之际,赵宁前奔的身影忽然模糊,整个人化作三道残影,捉摸不定,好似镜中花水中月! 更加诡异的是,在袭击者长刀斩落前的一瞬,他脖颈处忽然鲜血喷涌,将雨帘都冲散了不少,而他眼前赵宁的残影,却在刹那间如泡沫崩散! 在赵仲平眼中,赵宁已经到了那名袭击者身后,手中佩刀划破一排雨珠,已然掠向另一名袭击者的脖子! 不过是锻体境的赵宁,身似鬼魅迅捷如电,在袭击者人群间呈之字形突进,速度快得无法捉摸,只是几个呼吸,就冲出了人群! 在这时,被他一路击杀的四名袭击者,才捂着喷血的脖颈,相继倒在泥泞的雨地里。 “这是‘境水步’?!”赵仲平禁不住双手一颤,一时间心潮涌动,根本说不出更多话来。 《境水步》是赵氏绝学,施展时身法飘忽,其疾如风,修炼到大成,速度更是快逾闪电,跟瞬间移动都相差不多! 在赵氏,《境水步》向来只有嫡系子弟,和天资出类拔萃的族人能够修炼,赵氏能成为皇朝第一将门勋贵,《境水步》功劳甚大。 但《境水步》也是出了名的难以掌握,修炼难度比《千钧诀》只高不低,对悟性要求很高,就算是天资非凡的修行者,没有十几年苦功,也无法有所成就! 修炼《境水步》的最低要求,就是境界达到锻体境九层,赵仲平记得清清楚楚,赵宁达到这个境界只有一年多,眼下却将《境水步》使得出神入化,这怎么可能? 他遥望了一眼冲向土坡的少年背影,勉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一边跟眼前的袭击者拼杀,一边密切关注赵宁的安危。 赵宁杀出官道,面朝衣发轻扬的袭击者首领,直线奔上坡度和缓的土坡。 他的速度太快,脚后跟蹦飞的泥土,前一抹还未落下,后一抹就已经升起。当他奔至山顶的时候,身后抹抹泥土连接成线,在数十步的距离上,勾勒出一道完美弧线。 眼见赵宁自雨幕中奔至近前,袭击者首领合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拔出背负的长剑,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淡淡道:“不愧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果然不凡,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成色......” 他的话刚刚说完,英俊的脸就被临面的刀芒映得惨白。 赵宁弃了佩刀,一步跃起,双手握住千钧,拼尽全力向他斩下! 霎时间,刀身爆发出曜日般的光辉,在晦暗的天地中分外刺眼,喷薄的刀芒如焰似潮,吞没了周围淋淋漓漓的暴雨!近旁的林木杂草,齐齐失去本来颜色,恍若丧失全部生机,变得灰白一片。 首当其冲的袭击者首领长发向后直起,衣袍猎猎作响如呜咽,黑色油纸伞裂成无数碎片,当空湮灭无踪! 电光火石间,他慌忙举剑格挡。 刀落。 剑断。 血涌。 袭击者首领在大雨中无力跪倒,额头三寸长的伤口狰狞可怖,英俊的脸成了血葫芦。欲将凸出眼眶掉出来的眼珠里,满是绝望的僵硬、恐惧与意外。整个人气息奄奄,再也没了之前智珠在握的非凡气度,浑似无魂无魄的木偶。 赵宁持刀转身,眼神如剑扫视战场,声若金石、杀伐凌厉:“明犯赵氏者,杀无赦!” 轰隆的雷声在苍穹嗡地炸响,噼啪的闪电将他挺拔的身形照得白亮,在袭击者首领跪倒身子的陪衬下,这一刻,矗立于暴雨中的赵宁犹如杀神。 愕然回首的袭击者们,无不被这一幕震得嗔目结舌,惊惶就像是蚯蚓,爬满了他们的脸庞。 在一招之内,就让他们首领丧失战力的赵宁,唤醒了他们心底长久以来对赵氏的敬畏,并在这一刻化作滔天海水包围了他们。 连袭击者人群里,另外两名御气境修行者也是心惊胆颤,这一刻,他们感觉到拍打在身上的雨珠犹如利箭!赵宁能轻易重创他们的首领,自然也能毫不费力击杀他俩。 赵氏修行者则是狂喜不已,许多已经受创不轻,亦或是感到力竭的甲士,此刻都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挥刀砍向面前的敌人。 赵仲平遥遥看向赵宁,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战斗爆发时似山崩海啸,结束时如大雨骤歇,袭击者分散逃遁,很快没入山林,赵氏修行者伤亡不小,也没有死咬追击。 赵宁依然站在山坡上。 “公子威武!” “公子威武!” 劫后余生的赵氏修行者们,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的雨水,朝赵宁举刀大喊。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看到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以为今日死定了,却没想到只是锻体境九层的赵宁,竟然能雷霆击败御气境的敌方首领,一举扭转局势!劫后余生让他们对赵宁感念不已。 赵宁微微笑笑,还是站在山坡上。 “公子有什么话要说?”赵仲平等了片刻,见赵宁一动不动,心里觉得很是奇怪。 赵宁仍旧是微笑。 赵仲平心头一突,连忙奔上山坡,在他将到的时候,赵宁身子一晃差些栽倒,好在他及时扶住。到了此时,赵宁面上红光褪去,变得苍白如纸。他一把抓住赵仲平的手臂,借此勉力站直。 “不必惊慌,只是脱力罢了。”赵宁示意赵仲平不要有异动,“‘千钧’之力,的确不是锻体境修行者能够承受的。纵然只是全力一击,我也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赵仲平张嘴欲言,赵宁却似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不要声张,我们虽然战胜了截杀,却未必就真的已经安全。且不说退走的袭击者可能没有走远,暗中是否还有人窥伺,你我都不得而知。” 赵仲平心头一凛,看赵宁现在的样子,已无再战之力,若是袭击者去而复返,他们依然会再度陷入九死一生之境。 袭击者到底是什么身份?在大齐境内,光天化日之下,到底是谁敢对赵氏动手?他们谋求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值得深思,必须要尽快弄清的问题。 赵中平看向趴在地上的袭击者首领。 “他没死,我下手有分寸。让人给他治伤,带回去好审问。下令大伙儿赶紧打扫战场,给伤者包扎,将死者抬上马车。等我恢复一些力气,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赵宁的话说得四平八稳。 “我们是去雁门关,还是折返代州城?”赵仲平连忙问,赵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思虑周密、不慌不忙,这番镇定让他刮目相看。 他跟赵宁很熟悉,对赵宁了解颇深,清楚之前的赵宁不是这样子。 “回代州城。”赵宁不假思索就拿定了主意。此地距离代州城更近,队伍现在必须尽快脱离荒野,抵达相对安全的城池地带。 另外,回到代州城,赵宁要在那里揪出今日截杀的幕后主使,揭开那个事关赵氏兴亡,乃至大齐国运的巨大阴谋。 章三 那个女人 队伍里的马匹车辆在战斗中损坏不少,回去的时候,除了情况严重的伤者,其余人都是在步行,连赵宁都不例外。 好在夏日跑暴来的迅猛,去的也快,现在已经没有雨水落下。厚重的云层化开,午后的太阳又露出脸来,懒洋洋的俯瞰大地。 此去代州城虽然有大半日路程,但现在队伍全速行进,脚程自然就快不少。 虽然今日遭遇的截杀,让队伍折损了半数人手,活下来的修行者难免心情低落。不过今日看见的一些怪异之处,还是让众人忍不住,在半道就跟邻近的人交头接耳。 “你看出来没有,今日截杀来得悄无声息,明显是蓄意而为,公子却能及时察觉异样,让我们抢先结阵,这才避免了被打个措手不及。可公子跟我们一样,分明只有锻体境,他是怎么发现敌人的?连御气境的平叔,都没有丝毫警觉!” “这还不算,《境水步》《千钧诀》都是极难修炼的功法,公子却好像已经修行了一二十年,掌握得十分娴熟!如若不然,今日我等都是在劫难逃!” “是啊!早就知道公子修行天资绝伦,可没想到竟然好到这种地步!公子闪电般突破敌群,如离弦之箭奔上山坡,将敌人首领击倒的身影,真是威风至极!” “你们都没说到关键,你们看看,公子有马不骑,却在跟我们一样在走路。骑在他马背上的人虽然有伤,但也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啊,十几年来,公子一直是目中无人、傲慢不羁的纨绔性情,何曾正眼瞧过我们?” “你说的对,总感觉今日的公子,好似有些不同......” “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夜之间忽然长大、成熟了?” 队伍的议论声很杂,有些话赵宁听清了,有些话没有。他并不在意,只是专注于思考回到代州城后,如何将此次截杀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再往后,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让赵氏在那场浩劫到来之际,避免家破人亡的命运,保全父母亲人,也保全自己。 跟在赵宁身后的赵仲平,听着队伍的议论,一路都没有插话,好像在仔细思考什么。他不时抬头,看一眼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的背影,眸中充斥着复杂之色。 这种复杂,越到后来,就变得越是低沉。 眼看着就要回到代州城,赵仲平瞥向马车上,伤势虽然严重、但已无性命之虞的袭击者首领,眸底掠过一抹阴狠。 他听到队伍开始统一探讨,到底是谁,胆敢袭击赵氏车队,若是将他们找出来,必要将他们挫骨扬灰云云时......眸中的狠戾,有一瞬间被慌乱所取代。 因为是边地重镇,代州城修建得高大坚固,城墙高逾四丈,护城河宽近百步,箭楼林立,城防严密。 夕阳西下时分,赵宁带着队伍回到代州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和最后一批入城的人进了城门甬道。 代州城虽然位处北境,但也不缺繁华热闹,究其根本,这里有朝廷开设的榷场,专门用来跟塞外胡人做生意。这是朝廷安定塞北、互通有无的国策之一。 当然,在大齐那些惯于口绽莲花的文官士子嘴里,这是天朝上国对蛮夷的恩赐。 跟赵宁一同进城的是一群北胡商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索头辨发,领头几人头戴瓦楞帽,身穿右衽交领的绸缎衣衫,宽大拖地,腰束缀着金玉的帛带。 他们的货物不少,装了七八辆马车,盖得并不是很严实,露出一些虎皮狐貂的边角,看成色还算不错。 虽然胡商进城时,位置在赵氏队伍前面,但看到赵氏那杆大旗,连忙站到两边俯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进甬道的时候,见赵宁回头看他们,胡商们立即露出一脸谄笑,好似在说自己绝对尊重齐人,敬仰赵氏。 城门缓缓关闭,洒进门缝的最后一缕橘色阳光消逝,甬道的光线随即黯淡下来。 在黑潮包围过来的时候,回头重新看向前方的赵宁,随着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异色,握刀的手指微微一动。 那一刹那,他做好了拔刀杀人的准备! 随着队伍前行,走出甬道走上大街,黑幕在队伍中寸寸退散,街坊灯火的些许光亮照在赵宁脸上,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半暗半明。 赵宁知道,眼下的代州城,并非风平浪静的绝对安全之所。 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宵禁的时辰还未到来,巡街的衙役却已在各处游荡。他们当然不会靠近赵宁,哪怕是入夜了,打着赵氏大旗的队伍,也能在代州城中畅行无阻。 片刻后,队伍来到一座朱门高墙的大院前,匾额上“赵府”两个大字铁笔金钩、苍劲古朴。这是赵氏在代州的宅院,戍守雁门关的赵氏族人,在休沐时多会回到这里暂住。 “公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门房听到车马动静迎出来,看到赵宁等人后一脸惊诧,“怎么这么多人受伤?” 赵宁摆摆手,自己没打算解释太多,“让管家好生安置伤者。” 赵仲平紧走两步,笑容亲和地对赵宁道:“公子,你想必要去见玉洁小姐?这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一战甚是费力费神,那些幸存的袭击者和他们的首领,就让属下去安置、审问如何?” 玉洁小姐。 这四个字入耳,赵宁只觉得有刀子割在自己的心肺上。 “她......这两日身体不适,我今晚就不过去了,至于这些袭击者......” 赵宁将心头的异样感压下,说到这里顿了顿,嘴角微微勾起,就像被扣动的强弩扳机,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就有劳平叔安置,等我歇息一阵,便过去审问。” 赵仲平听着赵宁的话,心头那抹欣喜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又被忧虑所替代。只是眨眼间,他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俯首抱拳称是。 虽然只是用于族人休沐时歇息,这座大宅也建造得十分宽敞,前后五进,还有不少别院,其中假山湖泊、花园鱼池一样不缺。 只不过装饰简洁,没有奢华布置,处处透着一股将门刚硬之风。 一路来到主院,赵宁没有理会仆役丫鬟,径直进了屋子,关起门来开始修炼。 今夜情况非常,他的衣衫虽然早已被雨水汗水浸透,穿在身上很不舒服,这会儿却没沐浴洗漱的心思。 这大院里的人不少,修行者却不多,基本都是仆役丫鬟。赵宁的父母都在雁门关戍守,眼下并非休沐之日,赵氏族人都没有回来。 所以宅子里没几个赵氏子弟,更无正经高手。 今日遇袭之事,赵宁要通知雁门关,仅让赵氏族人连夜过去是不够的,谁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再度被截杀。得叫代州府衙派人过去。 赵宁对此事并不着急。 今日半路截杀赵氏队伍的势力,和他们在谋划的东西,远比其他人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前世,雁门关的赵氏高手,因为此事损失惨重,连雁门关主将——赵宁的父亲,都身受重伤,自此之后修为再无寸进! 赵宁深知,眼下这场已经展开的,事关雁门关、赵氏,乃至整个大齐皇朝的危局,只有从底处抽丝剥茧,一步步顺藤摸瓜,逆势向上,才能破局而胜的可能。 除此之外,哪怕是赵氏在京城的强者尽数赶来,也不过是能让大家在表面上渡过危机而已,绝无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改变未来! 院子里几名年轻俏丽的丫鬟,见赵宁进了门就没打算出来,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很是诧异。 “公子这是打算休息了?他竟然不去玉洁小姐那里?” “就算如此,也不会不沐浴更衣吧?公子可是最爱干净的。” “等等,公子没有休息,他在修炼!公子一向自诩诗赋风流,喜欢跟人清谈高论,修炼起来可没这么勤快啊!” “行了,别嘴碎了,都进屋呆着去,要是让公子听见,怕是会责罚我们!” 赵仲平将被俘的几名袭击者,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叮嘱看守小心戒备。而后便马不停蹄来到一座种着芭蕉,花草修剪得格外仔细,布置典雅的院子。 “平叔?” “快快通报,我要见玉洁小姐!” 临湖的轩室灯火依稀,竹帘半卷,含着荷花清香的夜风轻轻抚过,摇曳起烛影。 茶釜氤氲的水汽后,有妆容精致的仕女屈膝跪坐,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她仿若从画里走出的仙子,清丽动人,又不失雍容华贵。 室中,赵仲平低着头,束手恭立,不敢直视小案后掀盖添盐、自顾自钻研茶道的仕女。仿佛这个方年方二八,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如诗的女子,有着赵氏家主般的威严。 严严整整完成手中这道工序,仕女回身坐好,这才抬头瞧了赵仲平一眼,“这般说来,宁哥儿并无大碍?” “除了气力消耗殆尽外,一点事都没有!”赵仲平连忙回答。 “袭击开始之前,宁哥儿就已察觉?” “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关键还是千钧!” “长刀千钧,乃赵氏奇兵,自然不同凡响。” “公子的境界到底还是低了,也只是勉强斩出一刀而已。当时若非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对方又没有闪躲,不见得能够得手。” “《境水步》《千钧诀》这两门功法......我倒是从未见过宁哥儿修炼。” “以小姐跟公子的关系,竟也事先毫不知情?!这......自打小姐进了赵家,公子便对小姐痴迷不已,这些年可谓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他连家族分配给他的修炼资源,都会原封不动的送给小姐,怎么会背着小姐偷偷修炼?” 这话,赵玉洁没有接。 茶釜里的水已二沸,赵玉洁伸出葱根般的手指,取出一瓢茶汤,动作之间袖衫滑落两寸有余,露出白嫩如雪的手腕,晶莹诱人。 赵仲平赶紧低下头。 —————— ps:新书期每天两更,朝九晚五,每章字数3000+,断更你砍我! 简而言之,新的故事、新的征程又开始了。这本书我准备得很充分,绝不自闭,新书弱小,希望大家能收藏、投票,支持一二,拜谢拜谢。 章四 隐患 赵玉洁捻了一根竹夹,放进茶釜轻轻搅动,待得茶汤沸腾的均匀了,用小勺取了茶沫放入,复又徐徐搅动。直到汤花出现,遂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投入釜中。 没有再听见声响,知道赵玉洁得了空,赵仲平这才继续道:“这些年来,公子对小姐可谓是朝夕不离,若有机会,定会立马来到小姐身旁。 “可是今日,我们突遭截杀,虽然成功撤回,却也是一大变故。当此之际,公子少年心性,必然心神不安、情绪不稳,正是要来跟小姐述说的时候。可回了府,他竟然直接去修炼了!” 说到这,赵仲平迅速看了一眼赵玉洁的脸色,见对方毫无异常,便又重新低下头。 “他知道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想过来打扰,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赵玉洁声音清淡,没有半点儿感情流露,“那几个俘虏,你打算如何处置?” “杀!”赵仲平毫不犹豫。 “谁去杀?” “我!” “什么时候?” “现在!” “不可。” “小姐,机会稍纵即逝,公子说.......” “好了,平叔,后面的事我自有主张。” “是......在下告退。” “平叔,茶已煮好,饮完这碗再走吧。” 赵仲平神色一振,受宠若惊,看了一眼斟好的茶水,迟疑着道:“小姐亲手所烹之茶,在下怎么有资格品尝?” 赵玉洁微微莞尔,将茶碗向前推动少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平叔为我奔波劳碌,我自然真心相待。一碗茶而已,不足一说。” “多谢小姐!” 一碗煎茶入口,赵仲平却似喝了一坛烈酒,满面红光。 他心里想道:“公子自恃天资非凡,傲慢的很,从不正眼看人,虽是年少心性,也太过冷硬了些,哪有玉洁小姐这般体恤我等?” 一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悲愤交加的他怎么都预料不到,如今他会对赵玉洁这般心悦臣服。 赵仲平退下后,赵玉洁没有再看茶釜茶碗一眼,招招手,让丫鬟来把茶釜里的茶水倒掉,将一应茶具撤去。 她研究茶道的时间尚短,虽然这段时间进益很大,距离高水准还差不少。今日的茶煮好,她一闻气味儿便知火候过了。 这样的残次品,她自个儿是绝对不会喝的。 “去将我的霓凰羽衣、彩凤金步摇取来。” 赵玉洁让丫鬟来给自己梳妆打扮,自个儿则凝神寻思今日的变故。有一些疑问,她怎么都得不到答案,而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唯一确定的是,稍后必须去见赵宁,而且这回见面,说不定比想象中还重要。她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无论是发髻、朱钗、衣衫,都要依照最能吸引赵宁的样式来。 趁着丫鬟给自己打理青丝的这点时间,赵玉洁也需要尽量多想想,待会儿面对赵宁,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自己又该怎样应对才会完美无瑕。 “让陆氏三兄弟动身,去处理掉那些隐患!事成之后,安排他们立即离开代州城。”起身的时候,赵玉洁微蹙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贴身丫鬟闻听此言,神色一凛,连忙低头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安排人手去传令。陆氏三兄弟,是赵玉洁手下最强的三位修行者,全都有御气境的修为。 自从赵玉洁收服这三个江湖亡命之徒,对方便成了她手中的底牌,鲜少有派他们出手的时候。 哪怕是今日那件大事。 陆氏兄弟虽然桀骜难驯,本事却着实不凡,但凡是他们承接的任务,从来都不曾失手。 离开轩室的时候,赵玉洁在门口顿了顿脚步,抬头间,看到夜空繁星似海,却有一片黑云正从如钩皓月下飘过。 她的鹅蛋脸清纯干净,如出水芙蓉,她的眉眼总透着一股柔弱气,我见犹怜,然而此刻,这张脸的嫣红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深浅难辨的笑纹。 “配合境水步,用千钧雷霆一击,最多能解决一名御气境,而后便会力竭虚脱。这有三位御气境好手,那怎么应付得了?” 赵宁在房中坐下,很快就心神宁静,在进入修炼状态之前,他迅速梳理了一遍自己面对的形势。 他现在是锻体境九层。 而今夜,赵家大宅注定不会平静。 总有些人要死。 但他要揪住今日截杀自己的幕后黑手,有些人就不能死——至少,那位袭击者首领不能! 如果他还想顺藤摸瓜,破解这场悄无声息,降临到赵氏头上的巨大危局,那么,他就得利用这位袭击者首领,牵扯出更多隐藏在暗中的黑手来。 所以,回到赵家大宅后,赵宁将俘虏的袭击者首领,交给赵仲平看管。 用伪装成牧羊犬的狼,去看守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羊,杀还是不杀,就是一个摆在眼前,必须面对的问题。 杀,便会暴露自己是狼。 不杀,羊稍后就可能告诉牧人,牧羊犬其实是狼。 唯一的选择,是让游荡在荒野上的狼同伴,闯入羊圈,解决掉那些该闭嘴的羊。 而这,正是赵宁想要的。 他需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狼露出行迹。 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才是最危险最致命的。而一旦对方暴露在自己视野中,问题就会简单很多。 想办法抓住他们,牵扯出更多重要的狼出来。 最后,谋求将狼群一网打尽。 赵宁要做到这些,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修为实力。 他至少得步入御气境。 修行者五重境界:最底阶的锻体境是打基础的境界,重在培养修行者的精、气、神,分为九层;最高阶的天人境虚无缥缈,目前大齐皇朝中无一人是这种境界。 其余三境,依次是御气境、元神境、王极境。每境分前中后期三个阶段。 天下修行者多如过江之鲤,大部分终生修为都会停留在锻体境,无法跨过凝炼真气这道天堑,踏足御气境。御气境修行者到了军中,都是绝对骨干精锐。 元神境修行者,小则是一营主将,大则是三军统帅。 王极境修行者,是高居云端的存在,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每一个都名动天下。 “修行者生涯,分为三个阶段,十六岁之前,重要的是打根基,能在这个时间内,将修为提升到锻体境九层的,都是天资非凡之辈; “十六岁到二十岁,是修行者的黄金四年,修炼速度会极大提升,并且直接决定此生高度,能在此时成就元神境中期,今生才有可能踏足王极境;二十岁之后,便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水磨石穿。” 赵宁想到这些,闭目凝神。 他必须尽快成就御气境。 “我们赵氏的修炼功法《青云诀》,虽然是大齐顶尖修炼功法,但也不是尽善尽美,中间还有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有些节点的运功窍门还得另写。 “如若不然,北胡有那么多王极境高手,赵氏眼下也不会只有一个。” 赵宁前世在三十岁之前,就已修炼到元神境后期,成为大齐准一流高手,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的说法,并非虚言。 他对修行的见识、理解,都远非常人能及。 “这件事前世我就做过了,多年努力,在最后的国都被破之前,《青云诀》已经被我改成了世间顶级功法。我虽然修炼根基大损,也因此能在短短十三年内,修炼到元神境后期! “只可惜,修为没到王极境、天人境,面对那场浩劫,还是如蝼蚁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赵宁现在是锻体境九层,自从喜欢、迷恋上赵玉洁,坠入情网,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修为进程缓慢,已经在这个境界停留了一年多! 太久了。 成就御气境之前之前,修行者只是打熬筋骨、拓展经脉,增强身体精元,对敌用的也是肉体力量。 而要突破御气境,就需要修行者炼出真气,凝聚气海! 这是一道门槛,不少修行者因为无法炼出真气,一生都只是锻体九层。 如果是修炼没改进过的《青云诀》,赵宁要成就御气境,还需要不少时间。 如今不同。 如何凝炼真气、开辟气海,他前世就做过,轻车熟路。而且他亲手改进的《青云诀》,针对这道关隘就有重点照顾。 资质普通的赵氏修行者,只要锻体九层的根基稳固,照着新功法修炼,也能在三两天内就跨过这道门槛。 赵宁默默运转《青云诀》,开始尝试在丹田凝炼真气。 ...... 修炼很顺利。 半个时辰后,赵宁心头一动,一条细若游丝的真气,已经在出现在丹田处! 赵宁没有喜形于色,继续运转功法,控制真气运转小周天。 又过去半个时辰,缕缕真气凝结融汇,量变引发质变,随着赵宁身形一震,丹田上浮现出一片气海! “御气境!” 赵宁睁开双眼,眸中精芒如剑,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犹如从一根硬木成了一杆新打磨好的长枪! 修为到了御气境,就能用真气对敌,跟锻体境相比,这是披坚执锐的甲士,跟手无寸铁农夫的区别。 只是一瞬,赵宁便收敛了锋芒,眉梢间的喜悦也徐徐退散。对一个在三十岁之前,便达到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而言,成就御气境实在不值一提。 “公子,玉洁小姐来了。”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终究是来了。”赵宁目光闪动,脸色阴晴不定。费了不小的劲,才将心头涌现的如潮异样感压下。他站起身,恢复了气定神闲、淡然从容的模样,打开门。 章五 恩怨纠葛 “宁哥儿,你今天没伤着累着吧?” 门外的人紧张询问,如潭清眸水波连连,关切、担忧之意仿佛要溢出来。似乎赵宁只要一个回答不好,或是让她发现赵宁情况不对,就会扑进赵宁怀里伤心悲泣。 “无妨。”赵宁的回答平淡如水。 眼前的女子粉耳桃腮,眉若远山、眸似星辰,美得清丽脱俗又动人心魄,论容貌,莫说赵氏家族,整个大齐京城能与之相提并论者——一个都没有! 此刻她听到赵宁的回答,露出一个放心、喜悦的笑容,就更是让人感觉到她发自肺腑的关切,好似对她而言,赵宁就是她的全世界。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前世的赵宁也是如此。 赵玉洁本非赵家人,是三房收养的义女,为其战死沙场的故旧之后。在赵家人面前,赵玉洁一向表现得乖巧温顺,知书达理,从不与人相争,处处低眉顺眼,故而人人夸赞她懂事。 善良的赵家人,对她都很照顾。 赵氏源远流长,千年之前便是地方上颇有声名的大族。能一直兴盛这么久,根由在于赵氏家风纯正、内部团结,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族人相互友爱。 就算各房之间有些争斗,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从来没有人背后耍恶毒诡计,闹出什么家丑。 赵玉洁进赵家没多久,赵宁就被吸引到了。 赵宁怜惜赵玉洁的遭遇,又见她柔弱无依、知书达理,保护欲一发不可收拾。纯情善良的少年,在跟对方私定终生,发誓白头偕老后,便是真心相待,一片赤诚。 家族知道这件事,也没有明着反对。 这两年来,赵宁对赵玉洁已是百依百顺,他这个唯一家主继承人,能够拥有多少权力,赵玉洁就能享受到多大便利。 然而,赵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玉洁并非什么佳偶良配,而是他的噩梦。 甚至,是整个赵氏的噩梦! “我听说宁哥儿回来后就在修炼,想来还没用过晚饭,我亲自下厨抄了几个小菜,都是你最爱吃的。” 赵玉洁招呼身后的两名丫鬟,将酒菜摆进屋子,自个儿过来亲昵的挽住赵宁的胳膊,就要跟他一同进屋用餐。 赵宁笑了笑,将胳膊从赵玉洁怀里抽出来,吩咐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夏荷,让宅子里所有的修行者,立即赶去关押袭击者俘虏的院子。” 说着,他回头对赵玉洁道:“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这几个袭击者,却必须立即审问。敢袭击我赵氏车队,我很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你说呢?” 从始至终,赵宁都没有去看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一样,哪怕他确实很饿了。 赵玉洁有一手好厨艺,赵宁是知道的,他最开始对赵玉洁动情,也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到了现在,赵玉洁已经很久不曾下厨,她嘴里“亲自”做的饭菜,不过是一个用来表示对赵宁关心、亲近的幌子罢了。 “不能吃过饭再去吗?左右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有平叔看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赵玉洁微微低下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我这两天身子不适,你是知道的,这些都是我亲自做的菜呢,你审问了俘虏再回来,肯定都凉了,不能吃了。” 她需要拖住赵宁一些时间,给陆氏兄弟腾出行动的间隙。 “正事要紧,谁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赵宁回屋拿了长刀千钧,便径直迈步走向院门,丝毫没有停留。 这回押运家族修炼物资去雁门关,赵玉洁本是同行,昨日到了代州城后,说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这回又格外不适,赵宁就让她留了下来。 在遭遇截杀之前,赵宁没有觉得这有任何问题。 前世,赵宁在今日身受重创,且不说价值连城的物资丢失,自身疗伤就用去了一年时间。在此期间,赵宁管理的家族产业,则由赵玉洁接了过去,“帮他打理”。 一直到三年后,那场出乎大齐所有人预料的战争,陡然爆发。 望着赵宁的背影,赵玉洁抿了抿嘴唇,心跳没来由地乱了一拍。她很是不解,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赵宁,怎么会突然如此不顾她的感受。 无暇多想,赵玉洁跟了上去。 她在心里琢磨着:“就算赵宁过去,也于事无补。这宅子里的修行者,虽然也有不少,但除了平叔都是锻体境,可没人能应付得了陆氏兄弟。” 穿廊过门的途中,走在前面的赵宁,忽然开口对赵玉洁道:“这天下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很多枭雄在发迹之前,看着也很普通,处斜阳草树之下,居寻常巷陌之中。 “在本朝之前,天下出过女丞相,也有过女皇帝。她们或者是靠家世,威服群雄,或是是凭自身智慧,自市井崛起。在她们还未成事的时候,谁又能料想,她们会站在天下之巅呢?” 赵玉洁被赵宁这番话问得很迷惑,不知道对方究竟何意,但她心思缜密,已然从赵宁今日种种反常的表现中,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 “宁哥儿怎么忽然说这些?”赵玉洁一脸懵懂、无知且无辜地问。 赵宁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前世,他亲眼见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十三年后,在大齐皇朝京都被攻破之时,那个身世普通的女子,是唯一一个修为达到王极境后期,并且没有丧身在兵祸之中的齐人大修行者。 彼时,修为只有元神境后期的赵宁,于滚滚烽烟中战死之前,看到对方青衣仗剑,在乱军之中纵横飞跃,杀大齐强者如割草芥。最后,她跟领兵攻破京都之人同立皇城城楼,共饮一壶美酒,相谈甚欢。 那个女子,便是赵玉洁! 片刻后,赵宁一行人来到一座僻静院子前。今日抓获的几名袭击者,被赵仲平关押在此地。 看到赵宁跟赵玉洁一同来到这里,赵仲平很是诧异,连忙迎上来,“公子和玉洁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了?” 他这话看似是问赵宁,探究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看向赵玉洁。按照之前的安排,赵宁这个时候,应该在和赵玉洁用饭。可是现在,大宅里的修行者都来了不说,赵宁也到了。 赵玉洁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同时以目示意,让赵仲平冷静,不要乱了阵脚,见机行事即可。 赵宁扫视一圈庭院内外,吩咐聚集到此地的赵氏修行者:“我要审讯俘虏,你们严加戒备,倘若见到有人偷偷接近这里,无需多问,杀无赦。” 过来的修行者,部分是今日从城外归来的没有受伤的甲士,还有一部分是这座宅子的护院,虽然都是锻体境,总共也有三十多人。 “得令!”众人抱拳应诺。赵宁的命令他们必须无条件执行。 “那几个俘虏眼下如何,没有哪个忽然断气吧?”赵宁边进门边问。 “这......自然没有!”赵仲平连忙回答。 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眼被绑了丢在地上的几名袭击者,确认对方都还活着,赵宁点点头,转身回到院子,撩撩长袍,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前悠然落座。 吩咐人去取酒菜,赵宁笑着对赵玉洁与赵仲平道:“今日月色颇好,不如我们一面饮酒赋诗,一面审讯恶徒如何?” 赵玉洁柳眉微蹙,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她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形势,确认不会有意外力量出现,这才稍稍放下心,在石凳上坐下,浅笑道:“宁哥儿真有雅致,如此意气风流之举,玉洁自当奉陪。” 赵宁点点头。 他要等一会儿。 等暗中的狼接近、现身。 他想起一些事。 前世,此时的赵玉洁,已经通过这些年借助自己身份地位,从赵氏得到的资源财富,在赵氏之外,隐秘培养了一群江湖修行者,作为自己的羽翼。 通过今日劫杀,赵玉洁得到了自己押送的那批物资,实力陡然膨胀了一大截。 在这之后的半年内,她接手了自己管理的那些家族产业,自己伤好之后忙于修炼,也没有亲自去打理那些族产。三年之内,赵玉洁暗中损公肥私,所得极多! 三年后,赵玉洁的行为被家族发现异常。 但家族还没来得及仔细调查,战争陡然爆发! 赵氏修行者赶赴沙场参战,本以为可以迅速解决敌人,孰料对方的强大远超所有人预料。加上赵氏因为眼下这场截杀的后续事件,实力大减,故而在沙场一败再败,族人死伤惨重。 彼时,察觉到行迹将露的赵玉洁,勾结赵氏敌对家族,扮作江湖修行者,将京城赵氏宝库洗劫一空! 许多从战场上下来,需要宝库资源疗伤的赵氏族人,因为得不到及时有效救治,而命丧黄泉。 在之后的十年战争岁月里,失去宝贵修炼资源与符兵丹药的赵氏族人,实力又受到极大限制,到最后都没有缓过劲来,直到族灭国亡! 赵氏收养了赵玉洁,她却恩将仇报,害了整个赵家! 劫夺宝库事件后,赵玉洁凭借丰厚资源,自身修为一日千里不说,麾下的修行者势力,更是迅速成长到了让将门勋贵,都无法轻易打压的地步! 赵宁想到这里的时候,酒菜上桌。 他面无异色。 赵玉洁给赵宁斟了酒,后者端着杯子在手里旋着、打量着,没有丝毫要喝的意思。 庭院里站了几名修行者,月门墙外更有人在来回巡视,没有人出声。别样的安静中,能听见夜风抚过树梢的簌簌声。今夜月色的确不错,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面的清辉上,有好大一团阴影。 赵宁手中有酒,却停杯不饮。 赵玉洁晶莹如境的眼睛凝望着赵宁。 赵仲平站在一旁,束手而立。他没有影子,因为他在槐树的阴影里。他看得见赵宁,赵宁却看不见他,因为他在赵宁侧后。 章六 四刀 (上新书榜,下午这章先发了。) 赵玉洁端起酒杯,含情脉脉的对赵宁道:“宁哥儿今日遭遇变故,劳心劳力,快喝一杯压压惊吧。此事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待会儿审问出来之后,我一定跟你一起去将他们都铲除掉,为你好好的出口恶气!” 她这番话说得贴心,又大义凛然,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也是其中的参与者。 赵宁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头也不回地问:“平叔,咱们这大宅内外,有多少御气境修行者?” “除了在下,别无旁人。公子怎么这么问?” “不。除了平叔,还有好些人。” “还有好些人?公子莫要说笑了。” “我附近就有两个。” “这......” “玉洁,你说呢?” “宁哥儿今日好生奇怪,难道是擅用‘千钧’,精力消耗过甚,留下了后遗症?” “你不是御气境?” “宁哥儿,我是锻体境。” “好。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锻体境的时候,我使千钧,只能一击,就再无战力。” “我听平叔说了。” “可你知道,修为到了御气境,我能用千钧出几刀吗?” “几刀?” “答案是,四刀。” 话音方落。 噌地一声,长刀出鞘! 哪怕是近在咫尺,赵玉洁都没有完全看清赵宁拔刀的动作。 后者骤然发难,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 霎时间,夺目绚烂的刀芒,将赵玉洁睁大双眼的俏脸,映得一片惨白。她想要抽身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横斩的刀光如匹练、似银河。 一声惨叫,凄厉如狐狸悲鸣。 一道鲜血,迸射如水墨泼洒。 一声暴喝,愤怒如野兽咆哮。 赵玉洁的身体好似断线风筝,从石凳上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胸前血溅五步,嘴里呕血半升! 她勉力捂住伤口,抬头看向赵宁,眸中满是无法置信的震惊与意外。她就算发现了赵宁今日有异,也怎么都料想不到,一直对她柔情蜜意,爱得无法自拔的赵宁,会突然对她下杀手! 那般果断,那般突兀,又那般狠辣,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赵宁起身斩出一刀,便觉脖颈后有疾风袭来,不用回头看,他知道那是赵仲平横斩的长剑!这一剑若是落到实处,赵宁的脑袋必然从肩头搬家,身死道陨。 赵仲平斩中了。 斩中的只是一道残影。 残影如烟崩散。 以“境水步”离开原地,在院中现出身形的赵宁,腰身半伏,长刀斜提,眼神如箭。随着他右脚重踏地面,青砖随之寸寸皲裂,咔擦的脆响声中,他一跃而出,兔起鹘落。 赵宁出现在槐树前,双手握柄,高举过顶,斩下第二刀。 飘直的长发如画卷,翻起的衣袂如蝶翅。 一名行踪诡秘的御气境修行者,正从院外跃上树梢,他听到声音想要加入院中战场,还没来得及看清院中形势,决定从哪里下手,视野便被亮到极致的刀光充斥! 旋即,他的意识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的身体,开裂成血淋淋的两半,从树梢坠落。 “二哥!” 赵宁旧招势尽,新招未发之际,又一名御气境修行者,手持长矛奔刺而至,其人动作凌厉,满面仇恨,锋尖瞬间已至赵宁咽喉! 赵宁脚尖在树枝上一点,身形再度模糊。 然而,对方来得太快,赵宁饶是有境水步,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也没来得及完全闪开。但他避过了要害,长矛锋刃只是从他肩头掠过。 一抹血肉被带飞。 手持长矛的御气境修行者,本以为自己会一击必杀,没想到赵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闪过要害,刹那间恼怒不已。他正要双手握杆,顺势一记横扫千军,将赵宁脑袋切开,忽地身体一僵。 双眼瞪大如铜铃。 他艰难低头,就见一柄长刀,正从自己腹腔内抽出,连肠子都带了出来! 他绝望哀嚎,惊惶从树梢间摔下,胡乱挣扎的双手,不知抓断了几根树枝、多少绿叶。 “你这混账!敢杀我兄弟,我要你死!”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从树后的院墙上高高跃起,雄阔的躯体遮住了半轮明亮的皓月。他手中一双巨锤,好似是从月亮上擎出的来一般,猛地向赵宁砸下,整个人气势深重,如鬼似魔! 赵宁避无可避。 但他依然眉眼沉静。 双脚踩住粗大枝干,挥刀逆势迎上。 刀捶相击,声若奔雷,平生的飓风肆掠如浪潮,碎裂的枝叶飞卷似大雪。 下一刹,持捶壮汉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大,恐惧在凸出的眼球的每根血丝上蔓延。 他手中的双捶如同豆腐,被长刀平平切开,寒意森森的刀锋笔直上掠,以不可逆转之势袭向他的咽喉! 噗嗤。 壮汉扭身转头,只来得及避过脖颈的致命要害。 他的右手被齐肩斩飞,断臂处血涌如注,白骨森森。失去平衡的身体,顿时向树下院外栽倒,几百斤的身体轰地一声砸在地上。 赵宁从树梢落回石桌,踩碎的碟碗向外飞溅如箭矢。 他持刀转身,神色睥睨,看向赵中平。 后者刚刚前奔又陡然愣住。 躁烈的战场,霎时间平静如水。 四刀斩完,千钧所指之敌,两死两伤! 正冲进院子的修行者们,眼见这一幕,无不是嗔目结舌。 “你竟然已经是御气境?!你都没有闭关,怎么会突然就到了御气境?就算你是赵氏百年一遇的奇才,也不能!” 赵仲平双目猩红如血,面部狰狞似兽,盯着赵宁一动不动。他很愤怒,出离的愤怒,因为他发现对手的强大,让他无法战胜。 这是无能的怒火。 赵宁并不说话,只是乜斜着他。 “就算如此,你四刀已经斩完,你......”赵仲平眼中燃起希望之火,左脚前探,蠢蠢欲动。 赵宁看赵仲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我说是四刀,你就相信?” 赵仲平肩膀一抖,僵在那里。 聚集于此的赵氏修行者,除了去捕杀那名断臂杀手的,这时大部分都到了院内,将这些围得水泄不通。 赵宁从石桌上下来,没再理会赵仲平,一步步走向赵玉洁,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一只苍蝇。 他道:“派人截杀赵氏嫡长子,意图抢夺修炼资源,坏我修行根基,事败之后,还敢让江湖修行者闯入赵家大宅,来杀人灭口。你的胆子这么大,是谁在背后撑腰?”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尘就散开一圈,其气势之重,如“渊渟岳峙”。 赵玉洁手撑地面半躺在地,面白如纸,胸前的衣衫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望着逼近的赵宁忍不住浑身颤抖,清亮的眸子里充满恐惧。 其伤势之重,足以表明赵宁方才出刀之时,是有必杀之心。若不是她反应迅捷,在千钧一发之际后仰了身躯,脑袋都已经搬家。 没能一刀将其毙命,赵宁也甚为遗憾。他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人,是一个怎样的祸害,她的修炼资质,相比自己半分不差,甚至犹有过之。既然决定出手,就绝对不会有任何保留。 但是很明显,赵玉洁的衣衫下,有品阶非凡的护体内甲。如若不然,她现在已经被斩为两截。 面色惨白的赵玉洁想要动,却虚弱的连手臂都抬不起,她仰望着面前杀伐果断的赵宁,怎么都不能接受,对方会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怎么会对自己的隐秘谋划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玉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感受到赵宁的杀意,赵玉洁心里翻涌着浓烈的恐慌,绝望让她的嘴唇不断哆嗦。 “玉洁小姐怎么会派人截杀公子?她怎么敢?!”这个疑问是所有赵氏修行者的疑惑。但他们都已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白天遇袭,公子能提前得知,原来是有所察觉。 公子竟然如此睿智,玉洁小姐竟然如此歹毒........院中修行者们,看赵玉洁的眼神,都已充满仇恨。 “拿下赵玉洁,赵仲平!” 听到赵宁的命令,修行者们都没有任何迟疑,方才赵仲平向赵宁出手,还有闯入此地的江湖修行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证明了赵玉洁与赵仲平有问题。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迅捷如鬼魅的身影,从黑暗中如箭蹿出,人未至,鱼鳞般的剑气已经一圈圈泼洒开来,如离弦之箭攒射院中,许多赵氏修行者们身上顿时冒出血光,接连不断的倒飞出去。 “剑气!是御气境中期!” 有修行者慌忙大喊。 赵宁眼帘微沉。 御气境初期修行者,虽然能使用真气对敌,但真气无法外放,达到“如箭射出”的效果。 能用符兵击出剑气者,最低也得是御气境中期。 那名蒙面的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瞬息间到了赵玉洁面前,趁乱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脚跟在地上重重一踏,燕雀一般跃上屋顶,转眼即隐没在黑暗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展现出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的非凡实力。 “留下一个小队,其余的去追!” 赵宁沉声下令。 “是!” “派人去州府衙门,问问代州刺史,他治下的代州城里,究竟有多少亡命不法之徒,我赵氏大宅的安全,还有没有保障了!” “是!” 赵宁归刀入鞘,回到石桌前坐下来。 “公子,此人想要逃跑,被我们及时抓住了!” 先前在院外警戒的修行者,压着那名断臂御气境杀手进门,后者深受重创,又被围攻,想要脱身自然不易。这人倒也是个汉子,哪怕没了一条胳膊,身陷囹囵,也咬紧了牙关没有求饶。 赵仲平站在院中一角,被十几名修行者围着,想动又不敢动,想走又不敢走,面色凄然,惶惶似丧家之犬。 以他御气境的修为,面对十来个锻体境,哪怕不能战而胜之,也能脱身逃走。但是赵宁就坐在那里,长刀千钧还在他手边,他根本不敢做什么。 那名救走赵玉洁的御气境中期修行者,在刚才并非没有对赵宁出手的机会,不也是忌惮长刀千钧之威,才没有向赵宁发难? “平叔,你是赵氏子弟,纵然之前因为某些原因,听令于赵玉洁为她卖命,但今日我们遭遇截杀之时,你并没有对我出手,方才也没有对我造成多少妨害。你还有机会,可以回头。” 赵宁漠然瞥了赵仲平一眼,以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道,“若你能揭发赵玉洁的一切罪责,还能将功补过。言尽于此,平叔好生思量吧,我只给你半刻时间。” 说完话,也不看赵仲平是何反应,赵宁自顾自陷入沉思。 章七 威逼 今夜这场风波,收获很明显。 首先,自己暂时避免了前世厄运;赵玉洁从此以后,将无法再踏入赵氏一步,并且会被所有赵氏族人敌视,乃至追杀。 她个人对赵氏的妨害,也就只停留在这两三年获得的一些财富资源,对赵氏这个庞然大物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其次,今夜虽然没能杀了赵玉洁,但她被人救走,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今日截杀,只是一盘大棋局中的一小步而已。对在幕后布局的人而言,赵玉洁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没了,也就彻底失去了价;这枚棋子还在棋盘上活动,自己就有通过她的行迹,按图索骥揪出执棋者的可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赵玉洁被救走,比起今夜就被自己杀掉,用处要大得多。 赵玉洁虽然是世间罕有的枭雄人物,修行天资非凡,堪称独步大齐,智慧超群,心机深沉无人可比......但自己重生而来,两世为人,根本没有丝毫必要忌惮她。 跟自己今生要达成的目标相比,赵玉洁的份量也不过尔尔。 想清楚这些,赵宁收敛了思绪。这一时片刻的休息,他的气力有所恢复。刚刚四刀斩出,他的确是力竭了,虽然情况比白天要好,但也无法用千钧使出第五刀。 这个情况,别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尤其是在他气势如常的时候——除非境界比他高很多。 “公子,我什么都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赵宁看过来,赵仲平颓然放下了手中剑,俯身跪拜在地,呜咽道:“公子,我之所以为赵玉洁卖命,都是因为我养在外面的私生子被她发现、控制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在外有私生子,为赵氏族规所不容。 “此时不必多言。”赵宁没有要听赵仲平诉苦的意思。 他吩咐赵氏修行者们,将赵仲平与断臂御气境修行者——也就是陆氏三兄弟中的老大,分别带去东西厢房,“对白日袭击者首领,和这两人的审问,同时开始。等到结果出来,若是口供里有互相矛盾之处,规矩你们是懂的。” 修行者们纷纷领命。 陆老大抬起头,咬牙切齿的盯向赵宁:“让我出卖伙伴,你想都别想!我要是不说,你又能奈我何?大不了这条命给你!” “不怕死?倒是硬气。” 赵宁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赵氏是铁血杀伐的将门勋贵,不是什么礼仪传家的书香门第。 “沙场上的硬汉俘虏,我们见得多了,刑讯手段也多得是。你要是足够硬气的话,恭喜你,你有幸可以见识到什么叫将门底蕴。 “这世上总有些人,说什么生死之外无大事,连死都不怕就什么都不会怕,相信我,不出两个时辰,你就会羡慕他们的单纯无知。” 这话一出,陆老大不由得心底一寒,再看那些赵氏修行者,见他们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阴测测的犹如恶鬼,不由得头皮发麻。 赵氏能成为大齐皇朝第一勋贵之家,可不只是靠内部团结。 摆摆手,让修行者们去做事,赵宁叫来两名丫鬟,让她们去再准备一桌酒菜。今日忙到现在,他可是什么都没吃过,方才又激战一场,早就饥肠辘辘。 酒菜端上来的时候,除了赵仲平所在的西厢房动静小些,其它几间屋子里都闹翻了天,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让人不忍听闻。 赵宁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吃一口菜饮一杯酒,自在安闲。 他前世见过横尸十万的血火沙场,在化作炼狱的京城里拼杀撕斗,更见过千百族人在十年之内相继战死,直至一个不存......在某些方面,他已是心如铁石。 “公子,代州别驾来了。” “请进来。” 赵宁知道州府衙门会派人来,也知道来的必然是排名前三的官员。不如此,便不足以表现代州刺史对赵氏的尊敬重视,尤其是在今日这种形势下。 “赵公子。” “范别驾。” 两人在院中简单见礼,一个抱拳一个拱手,彼此都没有自降身份,也没有抬举对方。在赵宁的招呼下,两人在石桌前落座。 范别驾是个五官端正、书卷气很浓的中年文官,哪怕是平平无奇的坐在那里,也会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浩然之气,好似整日都在为民请命,为百姓奔波。 “今日赵公子在代州境内路遇截杀,夜里又被歹人闯入府宅,这是代州府衙的失职。赵公子放心,刺史已经下令封锁全城,捉拿不法之徒,相信不用多久,就能给赵氏一个交代。”范别驾一板一眼的说道。 赵宁点点头,哪怕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没表现什么。 “赵公子今日遇到这些危险,族中子弟伤亡也不小,要不要代州府衙派人,去雁门关通知赵将军?”范别驾接着问道。 赵宁自己饮了一杯酒,伸筷子夹菜,头也不抬的说道:“若是我不同意州府衙门派人去雁门关,而雁门关又得知了今日之事,范别驾说说,这可能是什么原因?” “赵公子此言何意?”范别驾微微皱眉。 他对赵宁这个少年人,在他面前还自顾自吃菜喝酒的表现,十分不满意。虽然对方也邀请过他喝一杯,但他毕竟拒绝了。 眼下赵宁还未出仕,并无官职在身,在他面前这般毫无顾忌,显得很不尊重他。 虽说大齐文武分流,文官跟武将争斗不少,双方这些年来的关系在不断恶化,互相都看不顺眼,但自己堂堂四品别驾,被一个将门少年郎这般轻慢,还是太过受辱了些。 赵宁没有回答范别驾的问题,“范别驾出自河阳范式?” “是又如何?” “太祖开朝立国时,麾下军功最卓著的将领有十八人,被称为开元十八将。这十八名将军所在的家族,也在后来成为大齐十八将门勋贵,范式便是其中之一。” “赵公子为何提起这些?” “范式本为将门勋贵,虽然排名并不靠前,好歹也有自己的地位,可不知为何,范式现在会脱离将门勋贵之列,族中子弟都去考科举、做文官?” “这是范式家事,跟赵公子何干?” 赵宁夹起一片鹿肉,细细咀嚼慢慢咽下,又端起丫鬟斟满酒的酒杯,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 放下酒杯后,他看向范别驾。 霎时间,他目光如电,语气森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代州府衙抓不到今日截杀我,又在我府中作乱,劫走我赵氏奸徒的江湖修行者,届时陛下与我赵氏的雷霆之怒,无论是你这辖地不过四百里的代州府衙,还是在将门勋贵序列里混不下去,又在文官团体中不受重视的区区范式,都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 话音落,恰在这时,安静了片刻的东厢房里,陡然传来陆老大惨绝人寰的大声哀嚎,犹如夜鬼啼哭,摄人心魄。 范别驾瞳孔一缩。 一时间,他脸色数变,畏惧、忌惮、忧虑之色,交织着在他眼中闪过。 晋阳赵氏,不是一般的将门勋贵。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在三十六路诸侯中,太祖皇帝兵微将寡,不过是二流势力。可赵氏偏偏看中了太祖,举族相助,帮太祖征伐四方不说,还将族中嫡女嫁给了太祖。 赵氏乃千年大族,底蕴深厚名望非凡,修行者众多,加入太祖大军后,极大壮大了太祖势力。族中子弟领兵征战,更是出了不少常胜将军。 最终,太祖夺得天下。 太祖没有辜负赵氏,登基之时,便立下传国祖制,往后大齐皇帝的四位一品妃中,必有一位赵氏嫡女。且赵氏爵位传命,世代镇国公,与国同休! 如此尊荣,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自那之后,赵氏便成了大齐皇朝将门第一勋贵,在朝廷中枢主事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在地方上坐镇北境雁门关,为皇朝把守北境最重要的一座国门。 时至今日,大齐八代皇后半出赵氏,这样的高门望族,在大齐境内没几个人惹得起。 “赵公子放心,该代州府衙做的事,我们绝对会尽力办到。”面色难看的范别驾在这里再也呆不下去,拱手告辞。 赵宁只是礼节性站起身,并未相送。 不是他故意拿大,威逼范别驾和代州府衙,而是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坐下后,他招呼人手:“派人去府衙,带着我的口信,跟他们去雁门关的人同行。” “是。” 前世,赵宁在遇袭受创后,他的父母得到消息,立马返回代州城探望,却不料在半途遭遇大难。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向代州府衙寻求帮助。 这不仅是因为赵氏自恃身份,认为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也因为大齐现在文武不合,如果不是公务需要,互相之间都不愿意接触。 尤其是将门勋贵,对文官集团敌意深厚。 而赵氏的这个应对,正是布局者想要的,这便有了后来赵氏高手损失惨重的情景。 赵宁要避免赵氏重蹈覆辙,并且抽丝剥茧逮住布局之人,就得跟前世做不一样的选择:叫代州府衙出力,把事情闹大,让大齐的官府体系、国家机器来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单靠赵氏。 这是他威逼范别驾的用意。 他派人带去雁门关的口信,就是让他的父亲不要离开雁门关。他没有写书信,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就有自身意图暴露的风险。 章八 郎情妾意 “公子,追击赵玉洁的人手回来了。”有修行者来禀报。 “如何?” “跟丢了。” 得到这个答案,赵宁并不意外。对方毕竟是御气境中期,就算带着个人,也非一群锻体境修行者能够追上的。 “在何处跟丢的?” “长治坊。” 长治坊的一座四进院落里,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穿廊过院的丫鬟仆役们,无不低眉颔首小心翼翼,好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宅子主人,被降下重责。 “三公子,她的伤已经上药包扎,丹药也已服用,现在没有大碍了。” 屋前的回廊下,站着一名身材颀长、面相阴柔的青年俊彦,原本正在焦急的来回踱步,一名女修行者从屋里出来时,他立即紧张的望过去,听完对方的禀报,不由得喜上眉梢,两步就跨进了门槛。 珠帘隔开的里间矮塌上,靠坐着一名哪怕是面色发白,依然楚楚动人的女子,病态没有让她变得难看,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柔弱美,看得青年公子爱怜之意大起。 “赵宁这鸟厮真是疯了,竟然把你伤成这样,我非得宰了他不可!”青年公子怒不可遏,好像赵宁若是站在他面前,他就会立即生吃了对方。 “范公子不必如此恼怒,别气坏了身子。” 半躺在塌上的正是赵玉洁。 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此刻正用看伟岸英雄的目光看着青年公子,“今夜若非范公子及时搭救,我只怕已经命丧九泉。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永生不敢相忘。只是连累范公子涉险,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只要能救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还说什么涉险不涉险的!”范青林搬了个凳子在矮塌旁坐下,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范公子待玉洁真是太好了,倒叫玉洁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相报。”说着,赵玉洁眼眶泛红,微微低头,两滴清泪滑落脸庞,浅浅低泣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你说,让我做什么,我现在就为你去做!只求你别哭了......”范青林只觉得心痛如绞,立时乱了手脚。 赵玉洁抹着眼泪,声音哀婉:“我现在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成了江湖上的一介浮萍,来日还不知该何处安身,怎么过活。范公子今日搭救之恩,也不知何时才能相报了。” 范青林心头一热,以身相许四个字差些脱口而出。 好歹是临时打住了,他连忙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我范青林在,你怎么会成为浮萍?你且放心,从今往后,我定会好生照看你!范家虽然比不得赵氏,但也是名门大族,必然能护你周全!” “真的吗?”赵玉洁抬起头,满脸天真的惊喜与希翼,又不敢置信的喏喏相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范青林一副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捧在赵玉洁面前让她瞧个真切的样子,“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总该是明白的,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跟着跑到代州城来?自打一年前我们在京城相遇,我就一直希望你能......能......” 范青林脸涨得通红,正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说,就感到手背一片冰凉滑腻,却是赵玉洁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能得范公子垂青,真是老天怜惜玉洁......” “玉洁,我......” “不要说,我都知道......” “那你......” “我答应你便是。” “好,好,太好了!” 他俩正在这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丫鬟忽然在门外禀报,说是大人回来了,叫范青林过去。 听闻父亲归来,范青林只得暂别温柔乡,一步三回头的离了赵玉洁。 范青林离开后,赵玉洁脸上的柔弱深情渐渐消失,明媚动人的双眸变得煞气如铁,其中蕴含的仇恨之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一年前,她跟范青林在京城偶遇,之后对方便千方百计接近她,只是碍于她是赵氏的人,一直没能得手。 赵玉洁很清楚自己对男人有大吸引力,四五年前,还没到赵氏的时候,就“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了。这一路走来,几乎没人可以对她不动心,即便是那个收养她的义父。 所以她明白范青林只是垂涎她的美色,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无非是她的身体而已,不会真的关心她的处境命运。 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范青林的这种心思,借范家暂时保全自己,之后再寻机获得更大利益,增强自身实力。就像对待赵宁那样。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过往曲折黑暗的经历,已经让她学会了如何对付男人,尤其是被下半身左右了思维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赵玉洁眼眸恢复清明。 “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来今日去赵家大宅,劫走那个赵氏女子的人,就是你了?”范青林刚刚跨进正院大厅的门槛,还没来得及请安,就听见了一个威严正中的声音。 “孩儿见过父亲。” 范青林规规矩矩行礼,“孩儿想着,赵玉洁今日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手下毕竟还有一帮人,对我们也是有用的。再者,总不能让他被赵家审讯,再供出我们来。” 在赵玉洁面前,他是为情所惑的痴情郎,到了自家父亲面前,他便成了行事章法严谨的贤子。 坐在正堂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代州别驾——范钟鸣! “原本,若是赵玉洁的人能行动成功,我们就不必露面。现在可好,赵玉洁完全暴露,赵宁那小子又对府衙表现了极大不满,刺史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赵氏,对此事可是盯得很紧。现如今,满城都是府衙修行者带领的搜查队。” 范钟鸣端起茶杯品了口茗,瞥了范青林一眼,“局势对我们已经很不利,但该做的事却必须得完成。往下我们该如何行动,你有什么看法?” 范青林知道这是父亲在考验自己,想了想,试探着问:“父亲,我们所求的,无非是通过对付赵宁,引诱赵北望离开雁门关,为那些人创造出手的机会而已。 “今日虽然没能重伤赵宁,至少也让赵氏死了不少人,叫他经历了生死之险。他可是赵北望唯一的儿子,赵北望得知消息后,还能不回来看看?” 范钟鸣放下茶碗,“刺史派人去雁门关报信时,赵宁那小子派了人过来跟随。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 “他怕府衙的人修为不够,到不了雁门关?” “当然不是。” “他怕府衙的人到了雁门关,却说不清事情?” “自然也不是。” “那他派人跟着做什么?” “这......莫非,他还有什么别的话,要带给赵北望?” “什么样的话,不能等赵北望回到代州城,再亲口对他说?” “......” “除非,他要带去雁门关的话,就是不让赵北望回代州!” “这怎么可能?!”范青林怔了怔,“他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他还能知道我们的谋划?这更不可能!” “此事绝密,而且筹划多时,天衣无缝,他赵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如何能知道?” 范钟鸣端坐如雕像,虽然说着惊天动地、危险重重的大事,却语调沉缓,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大气。 他继续道:“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是怎么能使用‘千钧’的?赵北望修炼多年,才在最近完全掌握《千钧诀》,有了驾驭‘千钧’的资格,他赵宁凭什么现在就能?” 范青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的确解释不通。 “父亲的意思是?”范青林知道父亲在范家,一向以智慧超群著称,旁人理解不了的事,对方却未必没有答案。 然而这回,范青林失望了。 “为父也想不到缘由。” “......” “不过,有一件事却已经可以很确定。” “什么事?” “赵宁此子,的确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 “的确。若非如此,也不能现在就掌握《千钧诀》。” “之前我们认为,杀不杀赵宁无关大局,但现在看来,他必须死!” “他若不死,来日修为大成,如果知道我们如今所谋之事,范式必遭灭顶之灾,谁也阻止不了!” “就算他给赵北望带了口信,让对方不要离开雁门关,但——听闻自己的儿子死了,赵北望还能不立即赶回代州城?” “孩儿明白了!” “这件事你亲自去做,务必不能出半分差池。” “是,父亲。” 范青林领下指令,寻思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父亲,现在刺史迫于赵宁给予的压力,把修行者派得满城都是,还有不少高手在各处监视。我们要不着痕迹的杀掉他,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既然我们的目的,只要杀掉赵宁就能达到,为何不让那些人直接出手?以他们的修为实力,代州府衙的那些修行者,根本无法阻止!只怕赵宁喝了孟婆汤,府衙高手都察觉不到。” 范钟鸣端起茶碗,刚刚想要再饮一口茶,听了范青林这话,面色一沉,不满之色爬上面庞。 重重将茶碗放在案上,他道:“在代州城动用元神高手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范青林霎时清醒,连忙道:“孩儿明白!” 元神境修行者身份非凡,地位尊贵,每一个都受朝廷重视,不会无名无姓。身份不明的元神境在州城杀人,事关重大,无论赵氏如何应对,朝廷都会彻查。 而御气境就不同了,这样的修行者很多,朝廷根本顾不过来,也没那么重要。 “明白就好,你打算怎么做?”范钟鸣问。 范青林心头一紧,刚刚他已经失言过一次,引起了范钟鸣不满,如果接下来的答案还不能让对方满意,只怕就不是被斥责那么简单了。 他可不是对方的独子,要是让范钟鸣对他的才智失望,那就大大不妙。 范青林不敢大意,寻思片刻,道:“赵氏和府衙正在追查救走赵玉洁的人,我们只需要引蛇出洞即可!” 范钟鸣点点头,认同了这个计划。 范青林暗暗松了一口气。 章九 悍匪与小姑娘 半夜休憩,早上醒来,赵宁气力完全恢复。 昨夜对赵仲平等人的审讯,现在也都有了结果。 赵宁拿到供词浏览一遍,做到了心中有数,就随手放到一边。供词里涉及的内容,除了进一步坐实赵玉洁的罪行外,就是有关她培植的羽翼情况,包括人数、修为、据点等等——大多在京城。 “公子,我们是否要立即让州府衙门派人,去他们在代州城的落脚点,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有昨日袭击公子,如今还隐藏在野外的那批杀手!”赵宁的贴身丫鬟夏荷主动提出建议。 她也是一名修行者,有着丰腴的身段,饱满如同苹果的白皙俏脸,略带婴儿肥,说话之时明显很愤怒,肉嘟嘟的腮帮子就变成了红苹果。 “不必。” “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候他们早已不在原地。赵玉洁昨夜被救走之后,必然遣人通知他们转换地点。” “啊?” 夏荷恍然大悟,声音更大的哦了一声,旋即便更加气愤,腮帮子鼓鼓地骂道:“这臭女人真是阴险狡猾!” 坐上餐桌,吃早点之前,赵宁掏出一封信,并取下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随身玉佩,一起交给夏荷。 “派人去永宁坊,找一个叫‘一品楼’的酒楼,买几坛那里的特色美酒‘石冻春’。将这封信和玉佩隐蔽地交给掌柜,就说是‘尺匕’的朋友,委托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出去。” 夏荷乖巧而认真的点头,接过信件的时候,嘴里不停重复记忆“一品楼、石冻春、尺匕”等关键词,迈着小碎步快速走了出去。 早餐很丰盛,云母粥、玉露团、蟹黄包、咸鸭蛋......色香味俱全。 赵宁吃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夏荷重新进门,见赵宁碗里的粥快没了,就赶紧给他再盛了一碗,“公子,那封信既然是送给我们自己人的,为何不用这宅子里的修行者?” “我们的人早就被盯死了,即便是出了城,也走不远。” “不能让刺史大人派人帮我们送吗?” “刺史派出去的人,也未必就安全。” “那个什么一品楼,不是一座酒楼吗,他们怎么会可以帮我们送信?” “那是一个江湖组织。” “哦哦,怪不得......公子,那‘尺匕’是谁?” “他们的首领。” “他很厉害吗?” “还行。” “公子怎么认识他的?” 埋头吃粥的赵宁抓起一个包子,头也不回的递到夏荷面前。 “公子,我已经吃过了。” “这是用来堵你的嘴的。” “......” 夏荷双手捧着包子,低着头幽怨的一小口一小口咬,吃得委屈巴巴。看她这么痛苦,赵宁就知道对方自个儿早起吃饭的时候,应该吃得很饱很饱,肚子里没留半点儿缝隙。 赵宁刚用完早餐,一名修行者急急来报:“公子,州府衙门的修行者,发现了赵玉洁的行踪! “对方刚刚乔装出城的时候,被守城军士认出,双方短暂交过手,没想到的是,赵玉洁身边的几个修行者实力不凡,州府衙门的人被打伤,没能拦住他们。现在,刺史已经带着衙门的高手去追了!” 赵宁接过夏荷递来的茶碗,漱了漱口,“知道了。” “公子,我们要不要跟着去?”修行者询问。 “不必。” 修行者退下后,夏荷又好奇地连忙发问:“公子,我们为何不追?不能放过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啊!她敢对公子下手,就该被抓回来浸猪笼!” 赵宁看了看夏荷,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改了主意,“那就去吧。” 夏荷顿时喜上眉梢,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能为公子出谋划策,并被公子采用,这证明了她的“卓越”智慧,让她很是自得。 赵宁召集了修行者,策马来到城门,经过询问守门将士得知,刺史带着衙门的所有高手,已经出城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都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看来我们是赶不上了。刺史身边高手众多,应该会带回赵玉洁。” 赵宁下了马,画蛇添足的在城门处转了一圈,不等夏荷发问,就率先说了打算,“好了,此事我们现在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去吧。” 街上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摩肩接踵,赵宁索性没有再上马,牵着缰绳慢悠悠前行,很快就融入了人流之中。 此时,代州城南方的官道上,一骑枣红色的骏马,正在山岭间向北飞速奔驰。 马是好马,雄壮如猛虎,矫健似蛟龙,纹理分明的肌肉宛若天成,马蹄扬起抹抹尘土,连成一条离弦利箭般的笔直长线,速度快得只能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与比寻常战马高了大半个头的骏马相较,马鞍上腰身低伏的骑士,身形就娇小得跟猫儿差不多。 骏马即将奔出山岭时,狭窄的路口忽然地面一抖!一道高过一丈的木栅栏被绳索牵引着,从泥土中立起,横竖硬木上绑着的刀子密密麻麻,在阳光下晃人眼球。 一声长嘶,怎么看都要撞上木栅栏的骏马,在骑士骤然拉住缰绳后,陡然停止奔驰。弯曲的四蹄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深沟堑,硬生生在距离木栅栏五步的距离上,止住了前奔之势。 马上骑士骑术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道旁的山林里跳出来一群山贼,为首者是个虎背熊腰的独眼大汉,肩上扛着两柄大锤,挡在了路中间。看大锤黝黑锃亮的材质,和上面错落有致已经被点亮符文纹路,就知这是一柄符兵! 很显然,这贼首是名御气境修行者。 非止是他,他左右两人,一个持马刀,一个握流星鞭,竟然也都是御气境修行者!至于其余山贼,虽然没有展露出御气境修为,但看他们精悍的气质、绵长的呼吸,也都必然不是普通人。 这不是简单的剪径小贼,而是一帮非同寻常的悍匪! 贼首话音方落,枣红色骏马上,便飞出来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钱袋,落入贼首怀中,没有片刻耽搁。 对方如此识趣,贼首很是高兴,沉甸甸的钱袋入手,他就感觉到今日收获颇丰,别的不说,钱袋的材质就是顶级的。 打开瞅了一眼,贼首顿时眉开眼笑,这鼓囊囊的钱袋里,装得既不是银子也不是金子,而是一整袋珍珠! 珍珠都不大,谈不上价值连城,但怎么都可以买下代州城一个坊区了,还是最繁华的地段! 收获如此丰胜,贼首正要招呼手下撤退,他左面那个提着马刀,獐头鼠脑的御气境修行者,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笑容猥琐的走向前去。 “这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竟然生得这般倾国倾城!只是看年纪怕是小了些,还不到出城私会情郎的时候吧?不如跟大哥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保你一生快活!”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之前光顾着惦记钱财的贼首,这才抬头去看那个骑士,只一眼,他便惊艳得双眼瞪大。 马上的骑士是个女子,看起来正值豆蔻年华,衣衫华贵妆容清淡,身材娇小,一张姿娃娃般精致的面容,白嫩欲滴,就像是从皇宫里偷偷溜出来的小公主。 但其身段却是十分玲珑,怎么都应该已经成年了。 无论是谁,看到这个娇贵可爱的“小姑娘”,都会觉得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如雨后天空的那抹清新流云,黎明时驱散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来来来,小姑娘,跟大哥走,大哥让你日日上云端。” 在贼首愣神的功夫,手持马刀的修行者,已经走到了骏马前,笑得更加令人憎恶不说,手已经向对方抓去。 众人的哄笑声更大了,还有人在夸张的吹口哨。 这时候,贼首和众人看到,那“小姑娘”的眼帘耷拉下来。一对原本娇憨秀气的柳眉,微微一皱,便成了一对利剑! 嘭! 贼首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 他只看到自己的二当家,脑袋如同西瓜一样炸开,鲜血混着脑浆飞溅如瀑! 陡然间,贼首感觉到如坠深渊般的刺骨危险,然而他连大锤都来不及举起,就觉得眼前虚影一晃,自己的身体霎时变得轻盈。 两颗眼珠子往中间一看,顿时亡魂大冒。 他的身体,被从中间切成两半,平滑如境的切面血肉模糊、白骨森森。随着两半身体向两侧倾倒,花花绿绿的脏腑、热气腾腾的肠子,哗啦啦的掉落。 下一瞬,贼首的意识开始被黑暗侵袭。 他听见自己的手下,发出了不似是人能发出的凄厉惨叫,他最后的视野,被横飞的断肢残骸与腥风血雨所充斥,染成了一片浓重的赤色。 天空的太阳,在红色渲染下,犹如一轮黑日。 临死前,贼首终于意识到,那个娇滴滴的,有着公主一样气质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什么流云、晨曦,而是一个魔鬼! 赵宁带着夏荷跟一队修行者,走在回赵家宅院的大街上,脚步并不很快,跟人流中普通行人无异。代州城不小,从城门不紧不慢的回去,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赵宁神态悠然,并不着急。 街面上胡人不少,有的是商贾,有的是护卫。有的身着绸缎,想来也是富贵之辈。但无论是谁,看到锦衣华服、佩饰价值非凡的赵宁,知道这是大齐显宦之家的子弟,皆是自动让开道路。 一些让路慢的胡人,一边不断行礼一边不停媚笑,似乎生怕惹得大齐贵人不愉快。塞北胡人对大齐的敬畏,在这些人身上显露无遗。 “公子公子,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章十 将计就计 嘴巴闲不住的夏荷凑到赵宁跟前,不等对方询问,便噼里啪啦的说道:“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离开宅院出来,刺史带着修为高强的修行者们,出城去追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动作肯定是很快的,我们根本赶不上!” 赵宁点...... “而且据公子所言,城外根本就不安全,我们除非跟刺史同行,否则就算是对方留下了人等我们,我们也是不应该追出城去的!” 赵宁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说道:“聪明。” 得了赵宁的认可与夸奖,夏荷激动得圆脸又红了些,双眸发亮的接着表现自己的卓越智慧:“可是公子,我们就算不追出去,在城里也并非就绝对安全! “府衙的高手基本被刺史带走了,代州城里没了强大修行者,如果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歹人,这个时候想要害公子,我们就算身处闹市,也还是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 赵宁不无讶异的转头,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连这都能想到,看来你的脑袋瓜子开始发育了?” “公子又打趣奴家。”夏荷忸怩了一下,以表自己很谦虚,并没有得意忘形。 等到赵宁回过头,她的脸这才唰的一下白了,情不自禁抓住赵宁的衣角,惊慌道:“那我们此时此刻,岂不是就处在险境之中?!要是,要是那些歹人现在出现,那该怎么办?” “不是你要追出来的吗?” “公子.......” 眼看夏荷懊悔的眼眶都红了,赵宁不再逗她,拍拍她鸡爪子一样紧抓自己胳膊的手,宽慰道:“不用怕。” 他的话刚说完,人群中乍然闪过一抹寒光,来势快如闪电,直奔他的胸口! 赵宁目光一凛,一把推开夏荷,瞬间脚走境水步,猛然从原地向后撤开,衣袂呼地向前轻扬,如大雁、似狡兔,飘逸而迅捷。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店铺里、左右的阁楼上,二十几道虎豹般的身形相继扑出,在很短的距离内,从各个方位向赵宁等人围杀过来。 这些凭空冒出的袭击者,竟然半数都有御气境修为!哪怕是锻体境修行者,修为也都在锻体境九层!这是一群精锐,却做江湖浪人打扮,出手间已经解决了好几名赵氏修行者! 只是眨眼间,赵宁便身陷险境,与袭击者展开亡命苦战。 不远处,有一座比左右建筑高出很多的三层阁楼,临窗位置刚好俯瞰街上厮杀,各处情况都能尽纳眼底。 此时,正有一名广袖长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轻摇折扇,面带戏谑微笑,用看好戏的眼神观望赵宁被围攻得险象环生。 望见打斗精彩的部分,范青林不时啧啧两声,显得兴致颇高、心情上佳。 “都说赵宁这厮是赵氏修行奇才,依我看来,脑子却不怎么好使。这种时候,他怎么敢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 范青林身后,一名随从见他心情愉悦,便主动开口说话,用贬低赵宁的方法,来衬托范青林智商上的优势,以此达到拍马屁的效果。 “他不在大街上走,躲在赵家宅院里,就能安然无恙吗?说到底,如今这代州城里,并没有赵氏高手,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范青林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评说道:“只可惜,这厮身在赵氏,仗势欺人惯了,这回对刺史逼迫得太狠,让刺史在察觉到赵玉洁行踪后,不敢不倾尽全力去追捕。如若不然,哪有我们现在出手的良机?” “这都是公子布局布得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还用出了引蛇出洞的效果,实在是让小的敬佩不已!”随从的阿谀之言说得庄重严肃,让人都不好意思说他是在奉承。 范青林哈哈大笑三声,意气风发。 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收起,他指着赵宁道:“虽说在代州城内行刺赵氏家主继承人,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必然无法善了。但这跟我们谋求的大事相比,什么都不算。 “况且,我们没有动用元神境高手在城内杀人,这件事的严重性也就小了很多,顶多就是让赵氏沸反盈天,朝廷就算愤怒,程度也有限。等到我们计划完全成功,朝堂之上,多的是文官大员会窃喜。” 说到这,范青林看赵宁的目光,已经跟看死人没有区别,“能欣赏将门第一勋贵之家的第一奇才血溅街头,死不瞑目,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啊!” 话说完,范青林微抬下颚,保持着指点江山的风流之姿,胸有丘壑、睥睨四方之态尽显——端得是好风度好气质。 可这回,他没有得到随从及时的附和与溜须。这让范青林有些奇怪,还有些不满。 他转头一看,不由得瞳孔猛缩! 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已经全部悄无声息倒在地上!尤其是之前拍他马匹的那个随从,脑袋像是皮球一样耷拉到一边,明显已经被扭断了脖子,死得透透的了。 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倾城之颜的娇贵“小姑娘”。 他想有所应对,可还没等他手脚动弹,视线就被一个晶莹如玉的拳头完全占据。他“听”到了嘭的一声闷响,脑子里嗡地一声,尚且感觉不到鼻梁的疼痛,就昏了过去。 赵宁手持长刀千钧,与夏荷等人相互配合,跟袭击者拼杀不休。街面上的行人,早已惊慌四散。如今这里除了正在战斗的修行者,便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最后一刀了。” 赵宁沉眉敛目,以千钧诀驾驭千钧,倏忽间斩出第四刀,将突到自己面前,攻势凶猛的一名御气境修行者,给一刀斩飞头颅。 喷涌的血泉中,赵宁抽身后退。他的真气已经耗尽,力量也没剩两分,基本丧失战斗能力,顶多跟一两名锻体境修行者,勉强周旋片刻。 他身周的赵氏修行者,已经只剩下三人。 而对方还有五六名御气境,七八名锻体境!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从四面八方扑杀而至! 一时间,刀光剑影,枪芒斧焰,充满视野! 赵宁听到夏荷在叫公子。 他们这几个人,无法再应对这样的进攻。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州府衙门的非高手修行者,哪怕听到动静,也赶不过来。可见,对方之所以敢在闹市行凶,是对双方战力有准确认知,有绝对把握能够刺杀成功! 这是赵宁的绝境。 他没有再退。 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没有闪避。 闪避也无用处。 是绝境,却未必是死路。 他对这一点有把握。 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这里。 果不其然,刀剑加身之前,有一个人出现。 范青林。 他是横着被丟进来的,撞翻了最前面的两名御气境修行者! 赵宁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归刀入鞘。 动作干脆,信心十足,毫不犹豫。 十多名袭击者,在千钧入鞘的那一刻,全部倒飞出去。 有人口吐鲜血,有人头身分离,还有人被斩为两截,更有人被轰爆了身体,化作一团巨大的血雾如烟花爆开。 场面血腥残忍。 远近各处,向这边观望的代州城百姓,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赵宁嘴角那丝微笑的弧度,上升到最顶点的时候,他面前已经有人站定。 是那个“小姑娘”。 她脚下踩住范青林的脑袋,沉着脸盯着赵宁,眉若寒霜,眸似利箭,浑身都散发着极度危险的煞气。 那煞气是如此浓郁,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凝成实质,在她身周缭绕升腾。 这表明只要她愿意,赵宁下一瞬的下场,绝对不会比范青林好。甚至有可能更加凄惨。 她这个样子,绝对不会有再说她可爱、娇气。 她冷冰冰的开口:“告诉我,你是谁!” 赵宁肃然回答:“赵氏家主继承人。”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何以身犯险?” “不如此,便不足以引出此人,抓住此人。” “你若死了,抓住他又有何用?” “我不会死。” “你刚才距离死亡只有三尺,何来这般自信?” “我知道你会来。” “我若不来呢?” “你已经来了。” “你没死还真是运气。” “不是运气。” “那是什么?” “是我有一个姐姐。” “你姐姐远在京城!” “我们是亲姐弟,血脉相连,我有危险,虽远隔千里,你也会有所感应。” “你离开京城这几日,我的确心神不宁。” “我留在城门口留了印记,你来了就能看到。如此便能配合我,先抓此人,避免他逃跑,让我引蛇出洞的计划能够成功。” “小时候演练沙场之道、排兵布阵时约定的暗号,我自然认得——那是你诱敌出击,让我趁机取敌主将的印记。” “这大街上视野良好可观四方的建筑并不多,以你的修为才智,要找到‘敌军主将’很容易。”赵宁笑得灿烂。 前世,他没在城门留下什么,对方是直接到赵家大宅的,因为来得已经晚了,于事无补,所以痛苦了很长时间。 如今,他之前的应对不一样,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同,现在的结果也有了变化。 “这回的计划虽然侥幸成功,下次却不能再冒这样的险。否则,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警告完赵宁,“小姑娘”将脚下死猪般的范青林踢给夏荷,让她绑了带上,自己率先走向赵家大宅的方向。 在赵宁跟上后,这位个头只到赵宁肩膀的赵氏大小姐,威风八面的走在前面,阴沉着小脸字字杀机道:“现在给我说说,是哪些着急投胎的家伙,敢来寻我们赵氏的晦气!” 章十一 赵七月 如今的赵氏,三代人各有本职。 年高德劭的老国公作为家主,在京城坐镇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赵宁的父母乃是神仙眷侣,一起把守着雁门关。 年轻一代里就数“小姑娘”赵七月年龄最长,不折不扣的大姐头,平日里需要照看弟弟妹妹们。 赵七月的名字,是父亲赵北望给取的,来源再简单不过:她是七月出生。 能将亲生闺女的名字,取得这般随意,可见赵北望的性子是如何懒散洒脱。这是一个连家主之位都嫌麻烦不想坐的家伙——如若不然,赵宁也不会早早被立为家住继承人。 赵北望作为主将戍守雁门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心,要跟过去陪同。 一路上,赵宁将这一天多发生的事,都仔细给赵七月介绍了一遍。 回到大宅,赵小月往椅子上一躺,耷拉着阴沉的眼帘道:“早就跟你说过,赵玉洁心机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是不信。这回吃了苦头,知道厉害了?” 她背靠着椅子左扶手,把双腿搭在右扶手上,一张太师椅让她坐成了矮塌,也亏得是她身子娇小,这才能容得下,“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炼成《千军诀》《镜水步》的?” 话问完,不等赵宁找借口搪塞,赵七月自己先摆了摆手,朝门外嚷了一声,叫夏荷把范青林带进来受审,大抵是觉得这件事比较要紧。 至于赵宁何时炼成了这两门功法,那只是一个注定有答案的事实,并不紧要。 重要的是赵宁已经修成,那就是大好事,什么时候都能问清内情,什么时候都能探讨这两门功法该如何修炼。 范青林被提进门丢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一副昏死的模样。夏荷给他脸上泼了茶水,也不见他动弹。 她正想着该怎么办,等得不耐烦的赵七月从椅子上蹿起来,两步到了范青林跟前,抬起脚就狠狠踩在他的膝盖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擦骨裂声,范青林的腿不正常的扭曲起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之后,他抱着断腿疼得缩成了一团。 “以为装死就能逃脱刑讯?天真。”赵七月躺回楠木做的太师椅,范青林凄惨的模样并不能让她动容分毫,“说,你是谁,为何行刺宁哥儿,背后主使是谁?” 赵宁坐在一旁没有插手。 范式虽然是勋贵之家,但已经没落,范青林又非家主嫡子,跟赵七月和赵宁身份相差悬殊,不在一个圈子里,故而之前并不认识。 范青林疼得汗流浃背,闻言抬头仇恨得盯着赵小雅,咬着牙要说两句狠话,嘴皮子刚动还没发出声音,就听端起茶碗准备喝茶的赵七月,头也不抬的对夏荷道:“把他另两条腿也打断。” 范青两腿一紧,亡魂大冒,连忙叫道:“你怎么能这样,我还没开口,你如何知道我不是要招供?” 赵七月乜斜他一眼:“要招供就乖乖招供,再敢瞪着眼充硬汉,把你眼珠子也挖出来!” 范青林:“......” 刑讯过程很残忍。 “竟然是范家!”赵七月嗖的一下站起身,低沉的眼帘让她脸上看起来阴云密布,“我这就去找范钟鸣算账!” 赵宁拉住她:“现在不宜动手。” “为何?” 范钟鸣坐在代州府衙公房里,气定神闲的处理今日公文。 刺史带着府衙高手倾巢而出,整个衙门空空荡荡的,只有范钟鸣等寥寥几个负责留守的官员。 对府衙的官吏们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抓住行刺赵宁的人,给赵氏一个交代,其它公务都能暂且放一放。 只是这些人怎么都想不到,他们要抓的人此刻正高坐衙门之内,稳如泰山的在案牍中行使自己的别驾大权。 批阅完一份公文,范钟鸣抬起头,朝门外看了一眼,眼中掠过一抹智珠在握的得意之色。 他寻思道:“青林得手的消息,应该快就会传回来了。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虽然生了一些波澜,但只要赵宁一死,还是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念及于此,范钟鸣神思渐渐悠远,手中的鼠须笔也放在了砚台上。 这回配合那些人对付赵家,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范式破局中兴的需要。 范式虽然是勋贵,但将门勋贵序列里有十八个门户,数量多了,一姓一家的势力也就没那么大。皇朝太平百年,边疆几乎没有战事,将门就成了摆设。 没了军功傍身,将门的地位与重要性自然就下降了,开国时把持着的大量权柄,到了现在不得不吐出来许多。 这几十年来,文官做大,势力日盛一日,他们高喊着“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方为太平盛世”口号,不断压榨将门势力。很多将门都被打压得喘不过气,在朝堂上丢了很多要职,利益日复一日减少。 范式就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二十年前,南蛮寇边,挑起边衅,这本来是不知死活的举动,率先领兵出征的范式,准备大立战功光耀门楣,却偏偏被对方打得大败,丧师辱国之下,被朝廷追责,家道加速衰落。 迫于现实,为了寻求转机,范式不得不转投文官序列。 然而文官集团虽然如日中天,内部也是山头林立,范式这个半路出家的将门想要过去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到了现如今,范式的形势已经严峻到,若是再无重大契机,就会彻底没落,在朝堂无法立足的地步。 苦苦挣扎的范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本来已经绝望透顶。 直到那些人找上门。 “赵氏,赵氏,独占雁门关的将门第一勋贵啊!这么大的树怎么能不招风?眼下会有这等事,你们也别怪范家,这都是时势,太平时节里的大势......” 范钟鸣长吐一口气,收敛了思绪,将鼠须笔从绿漪石砚台上拿起,正要翻开另一本公文,一名范式修行者急匆匆从外面小跑进来。 看到对方,范钟鸣心头一紧,这人是他派出去观察范青林行动的,如今回来,自然是带回了消息,只是对方为何面色惊慌? “你说什么?我们的人尽数被杀,连青林也被对方抓走?这怎么可能!赵宁那小子身边根本没有高手!”范钟鸣听到对方的禀报,一惊而起,眼珠子都要突出来。 “禀大人,行动开始时很顺利,一切就如我们所料,赵宁那厮本来都要被我们杀了。但就在关键时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女子,擒下了公子不说,还将我们的人都杀光了!” 范钟鸣红着脖子低吼道:“哪里来的小女子?!代州城里,根本就没有赵氏高手!小女子......小女子,这么厉害的小女子,难道......是元神境的赵七月?!可她并未跟赵宁同行,理应在京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大人,属下不知。” 赵钟鸣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突如其来的异变,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思绪杂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深呼吸半响,勉力稳住心神,他开始仔细思考该如何挽救局面。 “大人,公子既然已经被抓,说不定会把这次的大事都供出来,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范式修行者赶忙进言。 “休要惊慌!此时一走了之,后面的行动怎么办,我范式大计与未来怎么办?”范钟鸣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眼神闪动间迅速权衡利弊。 他道:“青林是我儿子,他是什么性子我了解,哪怕落入虎口,不得不招供,不该说的也不会说!所以就算赵七月来了,也不能彻底扭转局势。她刚入元神境中期,并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到这,他心里有了决断:“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把事情闹大,让赵北望不得不回代州城的机会!” “可要是有元神境高手,在代州城袭杀赵氏子弟,影响就太大了,必然引得朝廷重视、陛下大怒下令彻查,我们就有暴露的危险......”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范钟鸣胸有成竹。 他接着道:“赵七月既然也是元神境中期,我料定她在得知青林的身份后,必然带着赵宁过来找我寻仇。届时,我只需要出手将她俩重伤,你说,赵北望还能不能在雁门关坐得住?” 赵宁拉着赵七月重新坐下,认真道:“你跟范钟鸣虽然都是元神境中期,但你是刚入中期的,跟赵钟鸣直接动手,未必能讨到便宜。” “大家境界相同,我还能怕了他?” 赵七月怒气不减,对赵宁小看自己的行为很不满,“自己弟弟都差点儿被人杀了,我岂能无动于衷?从小到大,你哪回跟人打架吃了亏,不是我给你找回场面?” 赵宁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摇头道:“问题就在于,范青林并没能杀了我。” “那又如何?” “刚刚你也听范青林说了,他就是爱慕赵玉洁,并不知道我被半道截杀的事,今天出手对付我,就是为情所惑,想打杀赵氏几个修行者,教训我一顿,为赵玉洁出气而已。” “你信?” “我当然不信。可他已经快被你折磨死了,还是死咬着这个说辞,怎么都不松口,旁人就未必不信。这件事闹得再大,也就是两家恩怨而已,顶多让范式吃点亏,挖不出此次事件的幕后主使。” “还有幕后主使?” “借范家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单独对付我们赵氏。” “你要如何挖出幕后主使?” “拖。” “拖?” 赵宁点点头,忽然笑了笑,“老姐,你说,范钟鸣此时在想什么?” 章十二 往事 赵七月摸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寻思着道:“等我们打上门?” “老姐果然睿智!” 赵宁竖起大拇指,马屁拍得让赵七月容颜大悦,“他只要将我俩击伤,再通过官衙将消息传给雁门关,以咱爹娘那个护犊子的性子,肯定勃然大怒,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必从雁门关杀回!” “爹娘不能回来?” “暂时不能。” “为何?” “离开雁门关十万大军,他们就会很危险。” 赵七月盯着赵宁,“你是不是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赵宁叹息一声,没法子说自己真的知道,“还不确定。” 见赵七月又要发问,赵宁继续道:“咱爹娘若是半路遇险,事后也怪罪不到范钟鸣头上,他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没证据。毕竟,范青林是为了一个女人,范钟鸣是被迫跟你交手,为的也是自己的儿子,都有充分理由。” 赵七月眉头紧锁:“就算没有实证,他们的行为也很可疑,朝廷若是追查......” “朝廷若是追查,只会派遣文官。文官对将门勋贵是什么态度,老姐难道不知?只要没有切实证据,他们不会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给范式定太大的罪的。” 赵七月长长点了下头,“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拖到天黑。” “天黑了如何?” “反击!” “为什么是天黑?” 赵宁附耳过去,对赵七月密语了两句,后者恍然大悟,看赵宁的目光满是欣赏,不过她思维缜密,转而寻思着道:“可要是在这之前,范钟鸣忍不住打上门来,那该如何?” “你的《镜水步》修炼得如何了?” “距离大成还差一步。” “我来教你几个窍门。只要在此之前练成《镜水步》,对上范钟鸣你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一同起身,向修炼的房间走去,赵七月忽然问:“你到底是怎么修成《镜水步》的?” “话说,那一日我夜半无眠,披衣而起,但见屋外电闪雷鸣,夜空异象连连,忽的心有所动.......” “那你又是怎么练成《千钧诀》的?” “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发生在前段时间,我外出历练之时,那一日我经过一道山涧,林中忽有龙吟虎啸之声,遂循迹而去......” “嗯......” “你信不信?” “信啊,这两门功法你都练成了,怎么不信?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 “依我看,说你是百年一遇的修炼奇才,这个评价还是太低了,可以说是五百年一遇。” “......” 赵七月踮起脚尖,拍了拍赵宁的肩膀,老气横秋的勉励道:“忘了赵玉洁那个臭女人,好生修行,咱们赵氏能否出现第二个天人境,就看你的了。” 赵宁:“......” 赵七月的关心与勉励,让他眼眶泛红,差些落下泪来。 没人能够体会他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滋味。 前世十三年后,大齐国都被破,敌方高手袭来的最后关头,赵七月都没有抛弃他,还想要掩护他逃走。结果,当时已经是大齐顶尖高手的赵七月,跟他一起被敌方大修行者围杀至死。 可是前世,赵宁对这个姐姐并不太好,在家族遭受巨变之前,他甚至很反感对方。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的父母常年镇守雁门关,平日里管束他的就成了赵七月。少年人到了十二三岁后,难免比较叛逆,彼时赵宁觉得这个姐姐老是唠叨自己,约束自己太多,不免产生了抵触、厌烦心理,且日盛一日。 十二岁之后,赵宁对赵佳妮的态度,就一直很不好,哪怕对方关心自己,他也只是觉得反感。尤其是在赵玉洁来到赵家后,对方经常劝说赵宁,对赵玉洁不要付出那么多,离她远些,赵宁心中的不满就更浓。 发展到后来,赵宁远远看到赵七月都会绕开。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七月仅仅是因为担忧赵宁而心神不宁,就果断从京城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赵七月看到赵宁奇怪的表情,有些纳罕,“你怎么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异样。 从这回在代州城见到赵宁,她心里就一直觉得奇怪。 在大街上,她当众训斥了对方,这要是放在以前,赵宁早就急眼跑了,说不定还会跟她翻脸吵架。但今天,赵宁始终都是笑脸相对。 回到赵家大宅,对方更是一口一个“老姐”,叫的她心花怒放。 从十二岁起,赵宁就没再叫过她姐,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曾经,这还让赵七月偷偷难过了好久,好多次下定决心,下回赵宁敢再叫自己的名字,就狠狠揍他。 然而每每再看到这个弟弟,她又升不起责怪对方的念头,总觉得心里软软的,鼓不起狠劲儿来。看到对方不修炼,会恨铁不成钢,忍不住说两句;眼见对方不按时吃饭,又会心里不好过,禁不住劝一下。 可这个“长大”后就不再乖巧,脾气见涨行为叛逆的家伙,对她越来越没好脸色。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简直就是欠收拾的皮猴子。 尤其是在赵玉洁出现后,她不过是说了他几回,这家伙就看到她便会远远避开,连面都不愿意见了......这可真是,叫人难过啊。 虽然老姐这个称呼很奇怪,赵七月觉得自己半点儿都不老,但谁管这么多呢,只要这臭小子肯叫自己一声姐,就什么都不是问题!随他去了。 “没什么。”赵宁偏了偏头,免得被赵七月发现自己快要落泪。前世,自己都是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怎能在人前有如此作态?太丢人了些。 赵七月见赵宁倔强,也不拆穿他的窘迫。 她已经足够开心,要费很大劲儿才能绷住脸,勉强维持自己“老姐”的威严。若是调笑对方两句,只怕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就会笑得捂着肚子坐在地上。 无论如何,“老弟”算是真正长大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能够及时察觉赵玉洁的不对劲,果断跟这个之前喜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翻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往后只要他好生修行,赵氏就会出一个很不错的家主。以他的天赋资质,甚至可能跟五百年前,让赵氏从州县家族成为天下大族的老祖宗,相提并论! 那样的情况如果出现......想想都让人激动啊,这可是我赵七月的亲弟弟,说出去多骄傲啊! 在进练功房之前,赵宁想起一件事,把夏荷叫来,安排了一番。 ...... 做好应战准备的范钟鸣,在府衙左等右等,也不见赵宁和赵七月杀过来。 眼看着已经快到正午,他再也忍不住,连续派了三波官吏,去赵家大宅打探,想知道里面的动静。 然而每次得到的回报都一样,赵家大宅四门紧闭,无人进出,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门子只说主人不见任何人。 “赵宁和赵七月在打什么算盘?” 范钟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对方这是意欲何为,“他们怎么不来找我报复?他们不该这么安静啊!这口恶气,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范钟鸣不敢大意,开始从头推导整个事件,想要找出蛛丝马迹。 很快,他就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难道青林没有咬紧牙关,他将所有事情都供了出来?这......不可能!青林性情坚韧,心智成熟,就算牺牲自己,也不会置范家于死地!”范钟鸣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 范家虽然没落了,但底蕴还在。为了振兴家族,如今的家族教育更是非常严格,这一代并非没有人杰。范青林便是其中翘楚,虽然修为境界不高,那也是因为眼下还年轻。 可随着时间流逝,赵家大宅还是没有动静,范钟鸣纵然再是不愿意,也不得不寻思另一种可能性。 “若是青林把什么都说了,赵宁和赵七月就会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是多么凶险。此时必然是惶恐至极,莫说来找我的麻烦,大门都不敢迈出半步!唯有等到刺史带着高手归来,再向刺史求救!” 范钟鸣越想越觉得贴近了真相,“这正符合赵家大宅现在的情况。如若不然,赵七月就算知道可能胜不了我,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连派人问责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了幕后主使,那我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范钟鸣目露凶光。 范家正在参与的事,以及那些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曝光,否则必然被皇帝降下重罪! 而现在赵宁和赵七月已经知道了这些!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都杀了! 如果要血洗赵家大宅,那该谁去?无论是那些人去,还是自己带人去,这件事都会变得不可收拾! 有没有两全之策? 没有! 范钟鸣额头青筋暴跳,眼珠子变得赤红一片,五官扭曲面容狰狞,犹如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难道要鱼死网破? 这绝对不是他一开始想要谋求的局面。 但不这么做行吗? 不行!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些人的身份不能暴露,其它的都可以再从长计议,所以,赵家大宅的那些人,今天必须都死! 无疑,这是非常坏的局面,范钟鸣怎么都不想闹到这一步。 但不做不行! 范钟鸣下定了决心。 章十三 殿下 就在他要去联系那些人的时候,府衙的门子跑进来禀报:“禀别驾,外面来了一队赵氏的人,气势汹汹的要见别驾!” 范钟鸣一愣,旋即面色就恢复了正常,心头也是大松了口气。 赵氏来人就好,就怕他们不派人来,先跟他们见见,弄清楚眼下的情况,看看范青林有没有守住秘密,才好决定后面的事。 赵氏修行者进了门,领头的是身着男装的夏荷,她指着范钟鸣的就开始叫嚣:“你们范家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行刺我赵氏公子,难道范家要跟赵氏开战不成?!” 听到这里,范钟鸣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他皱着眉头道:“此话从何说起?赵公子当街遇刺,本官派了三波人过去询问事态,却连大门都没进去,现在你们为何说是我范家所为?你们有何证据?” “范青林就在我们手上!”夏荷抬起下颚,一副我看你怎么狡辩的模样。 范钟鸣一副吃惊的样子:“青林?” “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我们公子说了,等到刺史归来,一定要他主持公道!到时候,你就等着被锁拿吧!” 夏荷嚣张的哼哼两声,说完就坐在了公堂上,抱着双臂抬头看房梁,一副我不跟你多言,就在这里等刺史回来的样子。 “此事本官完全不知,肯定是误会,顶多是青林个人的主意,跟范家绝对没有关系!”范钟鸣装出很着急的样子,“你们把青林怎么样了?本官能不能见他?” “相见他?门儿都没有!” 夏荷完全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公子说了,昨日他被赵玉洁安排人截杀,今日范青林又当街行刺他,肯定是同伙!刺史不回来,你们别想进赵家大宅的门!” 范钟鸣完全放下了心。 不出所料,范青林口风很紧。 他又跟夏荷争辩了几句,然而便装作懊恼的样子,离开了公堂,回去了自己的公房。 “明公,现在我们怎么办?等刺史大人回来,一切都晚了!”跟在一旁的范式修行者急切道。 范钟鸣轻笑一声,“刺史大人没那么快回来的,抓不到赵玉洁,他回来了如何交差?” “话虽如此,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要做。本官这就去赵家大宅。”范钟鸣恢复了古波不惊的神态,“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青林一面,确认他没说要紧事。如果他没说,我也要找个借口,大闹一番赵家大宅,好把赵宁与赵七月打伤。” “明公用什么借口?” “借口是现成的。青林被赵宁他们抓去,肯定受了折磨。我见了他的惨状,痛心之下盛怒出手,正合人父之情。” “若是,他们不让明公进门?” “我担心我儿的安危,强闯又如何?” 看了一眼天色,已过正午,赵氏的修行者此时才来官衙,必然是先前在百般刑讯范青林。可想而知,眼下范青林该是如何凄惨。想到这里,范钟鸣面色低沉,为子报仇之心已然很是迫切。 他离开府衙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赵家大宅。 半路上,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跟了说了一句话。 范钟鸣便跟着那人,进了一座酒肆,直接进了后院。 酒肆的后院,只有伙计、厨子、掌柜这类人才会踏足,除了厨房柴房等,倒也有几间供人起居的厢房。 范钟鸣在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厢房里,见到了他预料中的人。 那是一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肤色略黑,五官却很清秀,头戴蓝色尖顶栖鹰冠,交领右衽的长袍上以苎丝金线纹了日月图饰,整个人显得华贵气派,又英气勃勃。 而她那双锐利似隼的眸子,则给人不小的压迫感,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因为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非凡身份,范钟鸣执礼甚恭。 但他的腰并没有弯得太狠,见礼之后,也立即恢复了一惯的庄严气度,平视对方,不卑不亢。 率先开口的是栖鹰冠年轻人,她的口吻很生硬,不满之情毫不掩饰:“对付一个锻体境的少年公子,让你们损兵折将不说,竟然到现在还没办成。范大人,我现在不得不开始怀疑你的能力。” 赵宁现在已经是御气境......范钟鸣没有强调这一点,因为对整件事来说这并非很紧要。 他不想在这个作男儿装扮的女子面前输了气势,遂淡淡道:“我们做的是大事,出现些许波折在所难免。殿下......若是这般沉不住气,倒叫范某小觑了。” “在代州城,范大人还是叫我萧姑娘的好。” 栖鹰冠女子哂笑一声,“你倒是会找理由。我不跟你赘言,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拖延,迟则生变,你的问题你必须在今天解决它。如若不然,我会带着我的人离开。” 范钟鸣面色微变,如果对方离开,行动终止,他之前的努力与付出就白费了。 但他也知道,对方若是觉得危险性太大,的确有可能放弃这次行动。代州虽然是边地,毕竟还是大齐国境,在这里袭杀赵氏大修行者,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有不小风险。 “我正要亲自去赵家大宅,还请萧姑娘......多些耐心。”范钟鸣缓和了语气。 他已经开罪了赵氏,事后必定会被赵氏诘难,若是行动没能成功,赵氏没有损失惨重,他就无法借此事讨好范家需要巴结的那个人,没有对方在朝堂上援手,范式单独应付不了赵氏的怒火。 “范大人亲自出手?那当然是再好不过。”萧姑娘对范钟鸣的举措很满意,“既然如此,范大人且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范钟鸣拱手告辞。 萧姑娘身后站着两名老者,一人白眉黑发,一人黑眉白发,模样颇为怪异,范钟鸣离开后,白眉老者俯下身说道:“殿下,范钟鸣若是没有得手,我们果真要取消行动,离开这里北归?” 萧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午后的阳光依然灼人,赵宁却似还嫌不够热一般,在院子里架起了火堆,只穿了一件短褂,大汗淋漓的烧烤一只羊羔。 除了他,院子里别无旁人,丫鬟们都离得远远的,不想跟羊羔一样被烤熟。 在烤羊快熟的时候,轻衫罗裙的赵七月走进了月门。 她已经修炼完。 这里如火如荼的场景让她有些错愕,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浑身湿透的赵宁:“就算你想吃烤羊肉,也不必自己动手吧?如果你是想洗澡,跳进鱼塘里比较直接。” 赵宁用小刀切了焦黄鲜嫩的羊肉,盛进手旁的盘子里,呵呵笑道:“吃烤羊的精髓就在于自己动手,大热天的日头底下烤羊,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七月本来嫌弃的不愿靠近,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怜悯:“看来赵玉洁把你的心伤得很厉害,要不然你这个向来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家伙,也不会发这种疯,用折磨自己肉体的法子,消减心中的悲痛。唉,可怜的孩子。” 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赵七月却没有去动盘子里羊肉的意思。 肉片瞧上去色泽不错,嗅着也挺香,但第一次下厨的人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她可不想坏了,烤羊肉在自己美食谱上的位置。 赵宁会在这烤羊,是因为知道这是赵七月的最爱,前世他亏欠对方和家人良多,现在有机会,便想多多补偿,却没想到被赵七月误会了意思。 前世,自从赵家在雁门关被破后伤亡惨重,折了大半修行者,赵七月就没再轻松过。北胡攻势凶猛,那时她作为赵家高手之一,经年累月在外拼杀,常常是遍体鳞伤的回来。 彼时赵氏已经彻底没落,赵宁见得最多的,是她因为要多省一些银钱,给族人多买一些修炼资源、符兵丹药,而躲在角落阴影里独自忍受伤痛时,紧紧皱起的眉头。 而每当赵宁为此忍不住自责时,身躯娇小蜷缩如猫儿的赵七月,都会勉力舒展长眉,在小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对他说,一点皮外伤,不痛。 赵氏的痛苦遭遇和没落,跟赵玉洁关系重大,赵玉洁能在赵氏有那么多权力,又都是因为自己,前世赵宁每回见到赵七月的凄惨模样、看到家族的惨淡光景,都会心痛如绞。 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想要赎罪的赵宁知耻而后勇,这才改良了《青云决》。 只可惜,在当时的战争形势面前,那已经太晚。 借着擦手的动作,赵宁按下心头汹涌的潮水,在小案前的坐垫上坐下,倒了两杯来自西域的葡萄酿,递了一杯给赵七月。 他认真道:“你从京城快马加鞭赶来,路上肯定不曾好生吃饭,到了代州城也没能消停,这会儿肯定很饿。稍后范钟鸣来了,直到今夜过去,估计我们都不会再有吃饭的时间,趁现在还有空,赶紧吃两口垫垫。” 这番体贴的话,让赵七月怔了怔。 赵宁虽未明言,但他在七月天大太阳下烧烤羊肉,就是因为她最爱这道美食,体谅她奔波奋战的辛劳,想亲自做给她,表达心意。 来自赵宁的关心,是赵七月已经快要忘记的体验。以往赵宁不惹她恼火、伤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虽说对方小时候很可爱也懂事,常常关心她,但自从十二岁之后,可就没这回事了。 “这家伙明明是给我献殷勤,就是不肯明说关心我,哼......” 赵七月知道赵宁不是矫情的性子,男儿处事的风格决定了他会做事,但不会在嘴上说明来表功。 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夹了羊肉片就往嘴里送,哪里还管它好不好吃,就算是树皮此刻必然味道也不差。 但经年累月管教弟弟妹妹们形成的习惯,还是让她面色如常,继续维持着大姐头的威严派头,吃得目不斜视。 直到羊肉入口,她这才惊讶的睁大了眼。 “手艺不错。”赵七月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借此掩盖自己的惊异,夸奖之词说得严肃正经。 章十四 日落 赵宁见赵七月吃得满意,心里舒坦,脸上也有了笑容。 前世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些许厨艺还是有的。只要对方今生能够多一点开心,让他稍赎罪孽,莫说是在烈日下烧烤,拧刀子杀入皇宫他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两人吃到一半,有护院禀报,范钟鸣来访。对方递了拜帖,是正经造访的架势。表面功夫做得不错,为的是最大限度不落人口实。 “让他等着。”赵宁头也不抬的道。 眼下还没到申时,距离天黑远得很,能拖延时间就尽量拖延。 等赵宁和赵七月吃完羊肉漱过口,护院二度进来禀报,说范钟鸣已经很是急躁,扬言要么将范青林放出去,要么他就会硬闯,一副担忧儿子安危、忧心如焚的模样。 “请他到正堂,奉茶。告诉他,我们稍后就到。”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口饭后茶,跟赵七月相视一眼。两人虽然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范钟鸣枯坐正堂,茶水已经换了三遍,仍然不见赵宁与赵七月露面,眼看着太阳偏西,不由得面色如铁。 他来赵家大宅,一方面为救回范青林,并问清对方到底交代了多少事情;一方面为找茬击伤赵宁与赵七月,引诱赵北望夫妇回代州。 对方将他晾在门外多时,眼下又迟迟不肯相见,范钟鸣早已是怒不可遏。要不是担心赵宁与赵七月狗急跳墙,将范青林杀了,他早就已经动手。 就在他要发作,不顾一切大闹赵家时,两名仆役扶着烂泥一样的范青林进门。 看到自己儿子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满脸鲜血,一条腿还不正常扭曲,气息奄奄的模样,范钟鸣只觉得脑子里有惊雷炸开,浑身血液都似要从毛孔里爆出来!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这宅子一把火点了,将赵宁和赵七月生吞下肚,再也不管什么家族大计,去他娘的名利权位! 好歹稳住心神,他赶忙上前扶住范青林,仔细查看对方情况。 “父亲......”肿胀的双眼勉强挣开一条缝,看见面前是范钟鸣,范青林委屈得差些当场大哭。 赵七月的手段太暴力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刑讯过程中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 不过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范青林确认面前是父亲后,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声音虽然微弱但非常坚定,在第一时间道:“父亲,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范钟鸣听了这话,老眼通红,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自己的儿子如此贤能,竟然被赵宁和赵七月虐待成这样,他们真该被千刀万剐! “为父知道了,你且静心调息。”范钟鸣掏出之前就准备好的疗伤丹药,给范青林喂下,又连忙用修为之力为他顺气,帮助化开药力。 范青林伤得实在是太重,一时间,范钟鸣已经没心思想其它,只想先确保自己儿子能活命,不会落下病根残疾,影响一生的前途命运。 范钟鸣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的有几个修行者随从,此时那些人就在院中,倒是不用担心赵七月会趁他不备发起袭击。 等范钟鸣稳住了范青林的伤势,帮助对方初步处理了断腿,偏西的日头已经变成了夕阳。 “赵宁,赵七月!你们还不打算出来,给老夫一个交代吗?!真当老夫不敢大开杀戒?!”将范青林交给随从照看,怒气不减的范钟鸣起身朝门外大喝,杀气已经掩盖不住。 “赵大人这是什么话,范青林当街行刺本公子,难道本公子不该问问事情缘由?”赵宁终于进了院子,青衣革带,手持一柄折扇,正在胸前轻轻摇动。 范钟鸣打定主意要借此事发作,哪里会听赵宁说什么,紧走两步出了门,双手握拳就要出击,“犬子在酒楼观风景,何曾行刺过你?谁看见了?你没有证据,却滥用私刑,老夫今日就为犬子讨个公道!” “慢着!范大人,府衙的人来了,此事究竟如何解决,我们还是去府衙公堂上说吧!”赵宁一侧身,夏荷就带着府衙的几名官吏进了垂花门。 “范大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府衙再说如何?令公子的事,下官一定会查清楚。”一名中年官员拱着手,义正言辞道。 范钟鸣顿时面色铁青。 他是代州府衙的别驾,不像赵宁只是个世家子,官身摆在那里,如何当着府衙官员的面,对赵宁、赵七月下重手?他要为范青林伸冤,回府衙公事公办,在明面上看是最合理的选择。 如若不然,别的不说,他的官位首先就坐不稳,朝廷法度也不会姑息。 然而,一旦回到府衙,把这件事弄到公堂上去说,肯定会变成扯皮的局面。至少不是一两天能有结果的。而且就算有结果又如何,范钟鸣要的并不是这个。 进退两难的范钟鸣恶狠狠的盯着赵宁,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把府衙的官员请来,这一手让他防不胜防。 如今大齐皇朝文武不合,文官集团不断打压将门勋贵,赵氏身为将门勋贵之首,碰到点事,还被人家打上门了,却找地方文官帮忙,还要不要气度威严了? 此事要是传出去,赵氏肯定会被其它勋贵笑话,颜面受损。 但就眼下形势来说,赵宁的这个应对之法,无疑是范钟鸣最不想面对,也是最让他难受的。 场面僵持下来。 “范钟鸣还没动手?他在等什么!” 酒肆二楼的雅间,萧姑娘听到属下禀报,来到窗前,眺望赵家大宅的方向,柳眉微微蹙起,“他过去已经很长时间,眼看日头就要落山,现在若是还不动手,等代州刺史回到这里,事情又会平生波折。” “殿下,范钟鸣会不会在跟赵氏,密谋别的什么事情?” 萧姑娘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如影随形的两名老者,此时说话的,正是那个眉毛雪白的微胖老者。 “你担心他们联起手来算计我?”女子头也不回地问。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不然他怎么会去这么久没动静?殿下,对齐人而言,我们始终是异族!范式如今家道中落,可范钟鸣在殿下面前,却少有恭敬之心。可见齐人对我们的轻视,早已是根深蒂固......” 萧姑娘摆摆手,“你多虑了,范钟鸣不会出卖我们。” “殿下为何如此肯定?” “范式或许敢背叛我们,但他敢背叛他想巴结的那位朝堂贵人吗?这回不能为那个贵人立下重创赵氏的功劳,范式就无法在大齐文官集团立足。” “殿下,我们毕竟身在大齐境内,万一事有不虞,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不会有问题。我们在大齐秘密活动了这么些年,结交权贵贿赂重臣,之前又为此事准备多时,努力不能白费。再者,眼下是父亲发起统一草原之役的前夕,如此关键的时间,大齐在雁门关的军力必须被削弱!” “是......” “给范钟鸣发紧急联络信号,让他立即动手!” 重新做回正堂,范钟鸣内心踌躇不已。 去府衙肯定不行,到了那里,他就会彻底失去对赵宁、赵七月动手的可能。所以无论赵宁如何舌绽莲花,他都始终维持着面上的愤怒,表示赵宁不给他一个交代,他必然不会离开赵家大宅。 言谈之间,他不断尝试激怒赵宁。 可不管他怎么诋毁赵氏,暗讽对方,赵宁始终不为所动,不还嘴不争辩,一副唾面自干的架势。这让他根本找不到由头“失控”,去跟对方动手。 没有府衙的官员在侧,范钟鸣想怎么做都行,但有府衙官员看着,他就不能不顾及事后其他人的看法。 范钟鸣已经看出来,赵宁之所以没发作,并非心中没有怒火,只是在忍着。 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他也很清楚。无非是自身实力不济,赵七月也没有胜他的把握,所以只能暂时隐忍,等到刺史回来。 到时候,赵宁绝对会怒火滔天的给刺史施压,让对方主持公道,让自己付出代价! 没有其它解释,范青林什么都没说,赵宁不可能知道范式真正的图谋,和那些人的存在。 “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如此沉得住气,这份胸襟气度,真不是寻常人能比。若是让此子成长起来,范式还真是不好应对。” 范钟鸣如此想着,“可惜,此事之后,赵氏注定元气大伤,往后只会跟那些没落的将门勋贵一样,被文官集团打压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乱世用武将,治世靠文臣,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文官在朝堂占据主导地位是大势,赵氏就算是将门第一勋贵,也改变不了。 念及于此,范钟鸣霍然起身,打算不再等待,拼着事后被人说欺负少年人,被将门勋贵仇视怀疑,也要打着给范青林出气的幌子,去击伤赵宁跟赵七月。 就在这时,城中忽然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办什么事。范钟鸣辨认出锣鼓的节奏,心头一震,这是萧姑娘跟他的紧急联络信号! 这样的信号有两个,一个表示撤退,一个表示进攻,眼下这阵锣鼓之音,就是发起进攻的意思! 范钟鸣不再犹豫。 就在他起身要动手的时候,赵宁忽然啪的一下收了折扇,脸上的微笑谦和之色,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他的眼神,也从之前的温和变得极为凌厉,好似刀光剑气! 范钟鸣有一刹那的错愕与疑惑。 “日落了。” 他听到赵宁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章十五 王庭岁月 不等范钟鸣想明白其中深意,陡然间心头一紧,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利箭般向他袭来!源头就在门外的中庭院落!范钟鸣转身去看,顿时瞳孔一缩。 垂花门的回廊下,出现了一个气势如渊的身影。 她体态娇小,身高不到成年男子肩头,却扛着一柄古朴厚重、长过一丈的开山巨斧,斧刃寒芒森森,比她的身躯都要宽大两倍! 此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在黑幕的驱赶下从垂花门西退,她与夜幕同步走来,脚踩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上,不断向前推移。 她浑身都散发着洪荒猛兽般的危险气息,好似可以断河开山,她前行的脚步沉稳有力,落脚处泥尘一圈圈荡开,驱退了范钟鸣眼前最后的阳光,为他带来了无尽黑夜。 哪怕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范钟鸣也知道对方的身份,“赵七月!” “在赵家大宅作威作福,范钟鸣,你当我不能杀你?” 眼帘低垂的赵七月,整张脸阴气森森,这句话一出口,她踩下的右脚下平地生风,吹得她长发猛地向后飘开。 与此同时,肩扛的开山巨斧,也落在身后的地面,砸开了青砖。话音方落,赵七月眼神一凛,杀气毕现,开山巨斧上的符文霎时明亮如月。 在她一步跃起的时候,开山斧从身后抡圆到身前,符文流光在头顶划出一道完美圆弧,一头赤色虎影从斧头上蹿出,威猛之态摄人心魄,咆哮之音气冲斗牛! 身若鱼跃的赵七月,将开山巨斧斩下时,长发如带,衣袂似云,气象万千。 范钟鸣一直在期盼这一战,想要借此重创对方,可当赵七月真的出现,并向他雷霆出手时,他发现情况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简单。 赵七月凶猛的攻势,彰显出的凌厉修为之力,让他心头一紧。 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范钟鸣已经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但他还不至于就此畏惧,手在腰间一探,拔出软剑,目光沉静。 赵七月是在院中起跃,跟他尚有不短距离,要越过这段距离,需要一点时间。虽然对元神境中期的高手而言,这个时间就在电光火石间,但对范钟鸣来说,却已足够他施展手段。 “到底还是年轻了,沉不住气,隔着老远便起跃,哪里知道生死之间一线之隔的道理!” 范钟鸣脑海里闪过这个轻蔑的念头,距离与时间的原因,让他可以轻松找到破解对方攻势的剑式。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范钟鸣骤然瞪圆了双眼。 起跃的赵七月明明还在院中,斧刃却已经到了他额前! 而他的剑刚刚抬起,剑式还未施展! 这不是幻象,更不是真气外放的手段,因为赵七月腾空的身子,就在他面前! 范钟鸣心头大骇! 对方是如何做到移形换影,瞬息而至的?! “这是——《镜水步》?!” 范钟鸣再也没有时间用剑式,只能举剑慌忙格挡! 他的应对太仓促了,十成修为之力,只有六七成到了剑上。 结果不言而喻。 他的虽然挡住了下劈的开山巨斧,没有被从额头切成两半,身体却像断线风筝一样被轰开,体内真气乱成一团,嘴里一口鲜血喷出,已然遭受不轻创伤! 范钟鸣的身体撞塌了墙壁,淹没在尘土中,赵七月欺身追击,得理不饶人。奔走跳跃间,开山巨斧在她手中挥舞成风,虎身不断闪烁,呼啸接连响起,声势骇人。 范钟鸣失了先机,又被击伤,一步失步步失,皮球一样被赵七月不断轰进屋子、院墙、花丛、假山,撞毁了数不清的物件,飞扬的尘土中,一路吐血不停。 赵七月从中庭一路追打到后院花园,最终将范钟鸣一脚踹进一处石壁中,这才止了攻势。 此时的范钟鸣呈大字型镶嵌在石壁内,已经连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狼狈不堪,低垂着脑袋嘴里不停吐着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死了没?” “快了。” 赵七月扛着那柄跟她身材极为不搭的巨斧,在石壁前转过身,皎月的清辉洒了她一身,晚风吹卷衣角,在模样凄惨的范钟鸣的陪衬下,画面妖冶。 赵宁走过去欣赏了一下赵七月的杰作,上下打量着赵钟鸣,摸了摸下巴:“这家伙活着比死了有用。不过他也太稀烂了些,根本就没反手之力。” 赵七月淡淡道:“你应该清楚,这就是《镜水步》修炼有成,跟修炼到大成的区别。如果是放在今日之前,我第一轮攻势,就算配合《镜水步》,也顶多让他手忙脚乱一阵,断不至于使他仓促到被我直接击伤。” 赵宁伸出大拇指:“老姐威武!” 赵七月抬头看月,得意的哼哼两声,又很快回过头,同样伸出大拇指:“要不是你说的那几个窍门,我的《镜水步》也不可能在今日修炼到大成,所以你也很威武。” “不,老姐威武!”赵宁一本正经摇头。 “老弟威武!” “老姐威武!” “老弟威武!” 赵七月放下巨斧,琢磨着道:“我们擒获了范钟鸣,你说那些幕后主使,会不会很担心范钟鸣将他们供出来?他们接下来会如何,是会赶紧遁走,还是放手一搏?” 话问完,不等赵宁回答,她就接着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 府衙官员跑过来,看到范钟鸣的惨状,哆哆嗦嗦的指着赵宁与赵七月,面色阵白阵紫,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赵七月动手的时候,他就出声劝过,可对方压根儿没听他说什么。 范钟鸣的几个随从,抬着范青林也赶了过来,看清了石壁中的人,范青林哇呀怪叫一声,扑了过去。 几个范式修行者有心想要动手,面对虎视眈眈的赵七月,自知修为不济,上去也是自取其辱,只能帮着范青林先救范钟鸣。 给范钟鸣发了信号后,萧姑娘就在酒楼雅间遥望彼处的情景。从她这里看过去,其实看不到太多东西,毕竟酒楼不太高。 但赵七月跟范钟鸣战斗闹出的动静,她还是看见了,毕竟尘土飞扬的厉害,符兵光芒在日暮下也很明显。 “声势这般大,看来范钟鸣是下了杀手,眼下动静已经没了,想必赵氏那两个年轻小子,下场很是悲惨。”萧姑娘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斟了杯酒,心情愉悦的连喝了三杯。 想起草原形势,她不得不开心。 自从百年前,赵氏先祖挂帅出征,血洗了草原,漠北就是各自为政的分裂状态,大小部族建立的各个王庭,都臣服在大齐脚下。 自己的部族——天元部,是当年被赵氏先祖阵斩的左贤王后裔,百年来一直处境凄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丁凋零。本来已经没什么希望,就要被其它大部族吞并,人人成为奴隶了。 却不料,在天元部最危急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横空出世! 父亲是真正的天纵之才,未满二十岁就已修成王极境!而后带领孱弱的部族强大起来,短短十几年,就征服了数千里山河,成为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父亲不仅修为高绝,更兼雄才大略,自然有一统草原、吞吐天下的大志! 但他却不得不忌惮大齐。 大齐不会希望漠北被草原人统一,让自己国家的身边出现一个强邦。 尤其是镇守雁门关的赵氏,他们的先祖当年斩杀了左贤王,让原本强大的天元部变得弱小,给部族带来了长达百余年的灾难不说,现在更是世代监察草原。 如今的漠北草原有四大王庭,其中两个已经被强大的父亲,暗中用手段驯服,跟我们结了盟,听我们号令。剩下的一个却顽固不化,不肯奉父亲为尊。 父亲要统一草原,就必须发兵灭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赵氏屡屡给大齐皇帝上书,说自己的部族野心勃勃,有横扫草原之象,必须征伐、打压。 可想而知,一旦父亲发起统一草原之役,赵氏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天元部复兴不过十几年,眼下虽然已经实力不凡,其它王庭都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但父亲说,天元王庭还没到跟大齐开战的时候,还需要继续积蓄实力。 天元王庭不跟大齐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必须以雷霆之势破之! 总之,天元王庭要一统草原,继而雪百年之前的大仇,南下中原攻灭大齐,坐拥整个天下,就必须先拔除赵氏这颗钉子! 父亲深谋远虑,为此准备多时,自己也早早秘密进入大齐活动,这些年来打下了不俗根基。这回针对赵氏的计划,之前也进行的很顺利,眼下虽然出现了些许波折,但终归是回到了正轨上。 就在萧姑娘女子浮想联翩的时候,白眉老者进门,“公主殿下,范钟鸣败了!” 化名萧燕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闻言手一抖,杯中酒水洒落。 她掏出丝帕擦了擦手,借着这个动作恢复镇定,不动声色道:“他是如何败的?” “属下远远看见,是被一名体态娇小,却手持丈二开山巨斧的女子所败。若是属下所料不差,那女子应该就是赵氏年轻一辈中,修为最高的赵七月!” 萧燕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徐徐饮尽,意味深长道:“赵七月,旬月前刚入元神境中期,却能击败已经在元神境中期打熬近十年的范钟鸣——赵氏子弟,还真是不能小觑。” “殿下,我们怎么办?” 放下酒杯,片刻的沉吟后,萧燕不动声色却掷地有声道:“立即血洗赵家大宅,擒杀赵宁与赵七月!” 白眉老者眸中精光一闪,“这样一来......” 萧燕摆手打断:“范钟鸣之前不肯让我们出手,是顾及影响,可本公主在代州城杀人,需要顾及什么影响?影响越大,引得大齐朝堂内部纷争越厉害,对我们越有利!” “殿下英明!可若事后徐大人问起......我们跟他的关系,不能因为此事断掉,往后还用得着。” “范钟鸣失手被赵七月擒下,为了让范钟鸣保守秘密,我们只能灭口。” “殿下英明!” “事成之后,赶往城外设伏,等赵北望夫妇闻讯归来,半道截杀!” “是,属下这就动身!” 章十六 身死国灭 范式修行者给范钟鸣服用丹药,救治他的时候,赵宁并未阻拦。 范青林很识时务,哪怕恨得牙关都要咬碎,也不曾对赵宁表露半分怒火,还拉住了一个要跟赵七月拼命的范式修行者。 “赵宁,你不要得意,今夜......你绝对不会好过!”相比之下,范钟鸣就差了些,从半死不活的状态稍微恢复,就抬头盯着赵宁恶狠狠地咒骂。 赵宁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微笑一笑:“你在这里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北胡修行者吗?” 范钟鸣一愣,脸上写着“你如何知道?”,嘴里却怎么都不会说出来,落人口实。 赵宁拿扇子指指大门的方向,“他们已经来了。” 范钟鸣挣扎着推开范青林等人,转头去看。 的确有人来了。 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个。 隔得远,看不见面容,一个微胖,一个微瘦,皆身如大雁,从一座屋宇的飞檐,掠到另一座屋宇的飞檐。每一个起落,都有百十步的距离,如此循环往复,从夜幕里急速靠近。 在对方逼近的这一刻,赵宁虽然还在轻摇折扇,双眸却因为充血过多而变成了一片赤色,俊秀的面容更是冷峻如钢铁,杀气凛然。 前世,自己在半道遇袭,父亲与母亲闻变之后,星夜从雁门关赶回,却同样在半路遭遇截杀,而且地点跟自己一样,就是在石猴山附近! 彼时,父亲与母亲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被两个区区御气境初期修行者,带着一队锻体境袭击,等他们心急如焚的赶回,却会被七八名元神境后期截杀! 那一战,元神境后期的父亲与母亲并肩作战,虽浴血拼杀,仍是无法突围,当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时,为时已晚,只能且战且走,将战场往雁门关引。 等雁门关察觉到激战动静,族内高手带着众修行者前来查看、增援时,母亲已经战没,父亲也身受重创! 然而悲剧......并未就此停歇。 那些驰援的赵氏修行者,在离开雁门关赶到战场后,竟然被更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元神境高手围杀,在战斗最激烈时,敌人中甚至出现了王极境,这种天下罕有的强大存在! 结果,陆陆续续支援过来的赵氏高手,被袭击者蚕食殆尽! 赵氏最强修行者赵玄极,坐镇京城军方最高衙门,但京城乃太平之地,无需多少族人高手,故而过半赵氏精锐,尤其是元神境强者,包括父亲诸多族兄族弟,都在雁门关。 经此一役之后,赵氏元神境强者损失太半,实力大损,已经无力单独镇守国门! 皇帝不得不调遣别的将门勋贵,进入雁门关协防,这块赵氏保留了一百二十年的自有地,至此不再完全属于赵氏。 而讽刺的是,事后无论朝廷如何追查,竟然都没有挖出凶手! 一群由王极境这种强者带领的高手团体,鬼魅般出现,又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没出现过! 那时,除了袭杀参与者,又有谁能够料到,出手的是对大齐毕恭毕敬的北胡? 北胡,百年前就被赵氏先祖带领皇朝大军征服,这么多年来一直谦卑有加,年年朝觐、岁岁纳贡,态度阿谀到近乎谄媚的程度! 事后,死了好几个儿子儿媳的赵玄极,在追查凶手不得的情况下,无法承受赵氏的惨痛损失,在自责、悲愤中急火攻心,修炼时走火入魔,境界大跌,半年后忧愤而亡! 曾今的大齐皇朝第一勋贵氏族,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跌落尘埃。 原本要进入皇宫,成为贵妃乃至有可能成为皇后的赵七月,在祖父灵堂断指明志,发誓血仇不保、赵氏不兴,绝不出嫁! 如此誓言,无疑是放弃了入宫的机会。 不幸中的大幸是,赵氏虽然元神境强者没剩几个,但修行底蕴还在,族中御气境不少,有天分的子弟也不缺。加上皇帝同情赵氏遭遇,大力帮持,赵氏各种家族利益得以基本保全。 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年后,赵氏必然会重振家势,就算不再是皇朝第一勋贵,也不会差太多。 可“意外”偏偏就出现了! 石猴山之役后,不到一年,北胡天元王庭一统草原。 两年后,北胡百万大军寇边,强势攻打雁门关,拉开了南北国战的序幕。 重伤初愈的赵北望率领族人,前往雁门关参战。两军激战之时,他在跟北胡大修行者的交手中,认出了当年袭击自己的人!赵氏这才得知,当日袭杀自己族人的,正是北胡强者! 而北胡的兵锋之锐,修行者之多之强,远超大齐先前预计。 国战开始没多久,雁门关被破,赵北望与其他大齐将领相继战死关城,十万大军损失殆尽,北胡大军高歌进入关内! 一时朝野震动,举国皆惊。 而后十年国战,十年溃败,大齐国土不断沦陷,随着北胡兵锋逼近,皇帝不得不迁都,迁都又迁都。直到迁无可迁,国遂亡! 赵宁握紧了手中折扇。 在大齐朝野眼中,北胡是一群被自己打服的蛮夷,在大齐的煌煌国威面前,他们只能卑躬屈膝看齐人眼色活人。 且皇朝开国一百二十年,眼下正是太平盛世巅峰之期,大齐朝野自认强大无比,不可战胜。 在所有人都在追权逐利,想要多挣一些太平盛世带来的福利,而不惜闹得彼此面目狰狞时,又有谁能堪破,在这巅峰盛世的外衣下,大齐皇朝内部潜藏的种种危机,已经严重到了让帝国大厦无法抵御强大外敌的地步? ...... 范钟鸣的脸色变得很精彩。 “看来他们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赵宁,你们完了!”范钟鸣咬着牙,一句话说得又是快意又是痛苦。 “你错了。”赵宁声音漠然。 “对方最少有元神境后期修为!你们还能不完?” “完蛋的是你们。” 范钟鸣眼神数变,“除非赵氏老国公来了,否则......” “祖父的确来了。” “胡说八道!你的人被我严密看管,没有人可以往京城送信,也没有人去!” “赵氏的人你能看住,别的人呢?” 范钟鸣面色一僵。 他的人再多,也看不住代州城每一个出城的人。 “你昨日回来时,城门正好关闭,就算你委托了别人送信,最早的出发时间也是今早。京城距此八百里,镇国公虽然修为高绝,但要在此时赶来,至少得一个时辰前就动身! 范青林沉着脸道,“送信的人,除非有元神境修为,否则根本赶不到!而代州城里,有元神境修为的......都在代州府衙!” 他本想说除了萧燕那些人,其余的都在代州府衙。 赵宁再次摇头:“你们又错了。” “这代州城里,还有别的元神境?” “我恰好知道有一位。” “是谁?” “我为何要告诉你?” 范青林顿时憋得满脸青紫。 在跟范钟鸣、范青林对话时,赵宁一直目视赵家大门的方向,没有看对方哪怕一眼。他对范钟鸣父子很厌恶,对大齐朝野一切争权夺利、罔顾社稷现实的达官显贵,都厌恶到了极点! 就是这些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让战功赫赫的赵氏损失惨重,使大齐失去了北境长城,导致雁门关连阻挡北胡一时半刻都做不到,是他们让大齐社稷崩塌、江山沦陷! 无论他们有多少人,背后是将门勋贵还是文官世家,赵宁都想将他们全都生吞活剥! 这时,本来已经跨过赵家大宅大门,就要飞掠过来的两名高手,忽然齐齐止住了身形,面色惊恐。 半空中,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声音,充满生杀予夺的威严气:“何处来的宵小蟊贼,敢夜闯我赵家大宅,可知死字怎么写?” 听到这个声音,范钟鸣和范青林呆若木鸡,满面惊骇。 这道声音,是从赵家大宅后院传出的。 也就是说,对方早就到了! 可之前却一直没出手! 显然是在等那两个高手露出踪迹!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赵家大宅的上空乌云翻滚,四周狂风肆虐,一道人影平地升空。他须发皆白,眉眼如电,衣袍猎猎,在半空睥睨四方,有渊渟岳峙之姿! 范钟鸣和范青林同时感到喘不过气,心脏好似已经给人掏走,除了那如仙如神的身影,就再也注意不到其它,恨不得己立马跪下来膜拜! 这是王极境修行者的浓厚威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大齐这一代镇国公,赵氏家主,王极境中期的强悍存在! “赵玄极?!” “是他,快走!” 刚到进赵府大门的两位北胡强者,再无二话,抽身迅速离开,跟来时不同,他们这回不是跳跃离开,而是浮空急速飞行!只有王极境的修行者,才能浮空飞行,他们之前还刻意隐藏了境界! 可他俩到底只是王极境初期,跟王极境中期的赵玄极不能比。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赵氏府邸是什么地方?” 头顶乌云,脚御疾风的赵玄极冷哼一声,一只手平平向前伸出,半空浓厚的云层里霎时电闪雷鸣,一只巨手犹如神迹一般探了出来,于间不容发之际,重重拍向两位北胡王极境,眼看就要落在他们背心! “你带主人走!”白眉老者断然转身。 章十七 从头再来 “万兽决!”大吼之际,白眉老者头顶也现出滚滚云层,真气如焰爆发出来,衣袍鼓荡长发狂舞,整个人好似膨胀了数倍,成了空中巨像! 豺狼、苍鹰、黑熊、飞狐等数十种飞禽走兽,在他身周幻化成实质,绕着他咆哮嘶鸣、飞速盘旋向上,衬托得他仿若仙人。 随着他双手向上撑起,头顶骤然显出一座巨大金色钟罩,将他严密护在其中,数十个猛禽扑进钟罩里,咆哮之音震耳欲聋,引得钟罩光芒大盛、异象万千。 远远看去,代州城上就如出现了一座耀眼的海市蜃楼! “雕虫小技。”赵玄极的三十丈大手稳稳落在坚实华丽的钟罩上,真气激荡之下,在钟顶压出一圈圈赤金色光浪。 光浪不断扩散开来,蔓延方圆数百丈,将夜空完全分割成了上下两个世界,长空繁星如海,城池灯火通明,画面绚烂夺目。 只是转瞬间,钟罩便从顶部向下寸寸消散,飞禽走兽霎时扭曲模糊,化作飞烟。 赵宁抬头,望着赵玄极的巨大黑掌,将北胡王极境修行者撑起的钟罩拍散,眼见对方被黑掌加身、抓握,就像猴子落入了神掌,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的眼眶逐渐红润,双手也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觑北胡,无视他们那个天纵之才都不足以形容其强的君王,是大齐犯下的大错,满朝文武都看不见皇朝内部的隐患,则是大齐覆灭的根源! 凡此种种,有些赵宁能左右,有些不能。 雪山崩塌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国灭家亡时,赵宁难道就没有罪责? 作为赵氏的家主继承人,被誉为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必定要袭爵镇国公的存在,前世可曾在享受皇朝、家族给予的尊荣时,尽到自己保家卫国的职责? 没有。 他出身皇朝将门第一勋贵之家,天资又是如此非凡,更兼受家族倾力培养,被帝室寄予厚望——对普通百姓而言,他这样的存在,就如日月一般耀眼! 他本该成为王极境乃至天人境的至尊强者,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大展宏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外寇,护佑族人,拯救社稷,建立青史留名、被百世传颂的功绩! 可事实呢? 眼看着国破家亡,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毫无异议的悲愤! 因为天资非凡,年少得志,他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自诩京城第一公子,十二岁之后就不干正事,成天飞鹰走狗、寻花问柳、吟诗作赋,以为风流本色。 后来迷恋上赵玉洁,浪费了大把光阴不说,还让赵玉洁借助自己给予的种种资源与便利,成功做大,有了反咬自己、反咬赵氏的能力! 昨日遇袭之后,自己修为根基大损,无论之后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就王极境,以至于成了乱世中的一只蝼蚁! 皇朝与族人遭受种种苦难的画面,再度浮现于脑海,赵宁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仍是按不下心头深重如渊的自责。 北胡大军攻势如火,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繁华城池化为废墟,万里良田付之一炬,王极境强者出手有惊雷,皇朝修行者零落成泥,赵氏子弟死如草芥。 三年后,父亲战死于国门,自己身为继任家主之位,虽已立时醒悟,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断浴血奋战,拼命杀敌,却因为修为不济,于事无补。 十年国战,十年溃败,十年南逃,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陆沉、社稷崩坏、万民身死! 那些打小照顾自己、爱护自己的族人,不断赶赴沙场,却一个接一个倒在战火中,虽奋力求存、百般挣扎,终究还是被北胡大军的铁蹄碾为肉泥,连马革裹尸还的机会都没有! 直至赵氏族人死伤殆尽,最后的国都被攻破,本来修为非凡、可以独自逃走的赵七月,都因为想要掩护自己,而被北胡高手围杀。 自己身为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天才,结果谁也保护不了,谁都搭救不了! 上不能击退敌军,下不能护佑百姓,中不能保全族人,自己辜负了皇恩使命,也辜负了死难的族人与百姓。 纵然是战死沙场,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想起前世京城被破时,南逃的难民中,一位白发老者拉住他的衣袖,无助、绝望,又悲愤地问他,“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勋贵,钟鸣鼎食,皆为民脂民膏,你们受百姓恩养,吃喝都是百姓血汗,就该保护我们安居乐业。 “但你为何守不住雁门关,为何不能抵御北胡入侵?为何还要让我们家园无存、妻离子散?!” 他想起披头散发的皇帝临死之际,在血泊中抱着幼小的公主,咬着牙对他大吼:“朕能给你们赵氏的,都给你们了,地位、权力、富贵、荣誉......你们赵氏世受皇恩,却不能庇护江山社稷,连被敌国袭杀了自家精锐都查不出,算什么将门第一勋贵?! “赵宁,你对得起自己镇国公的身份吗?!” 想到这些,赵宁只觉得呼吸都艰难无比。 赵氏既然是将门第一勋贵,镇守雁门关主事大都督府,那么保家卫国就是基本职责,在权力争斗中被暗算,在朝堂厮杀中败北,从而导致不能承担自身使命,履行自家职责,这怎么都不能容忍! 赵氏就应该始终保持强大,击败自家政敌,剔除社稷蛀虫,肃清超纲,匡扶帝室,让大齐屹立不倒,给黎民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在这个根本原则面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凝神静气,稳住心境,赵宁眼神变得清明、坚定。 这里不是大齐最后的国都,现在也不是乾符十九年,而是乾符六年。 光阴逆转,自己已经回到了十六岁! 从石猴山离开之时,自己无法理解这种遭遇,但在确认自己重回年少岁月时,却惊喜激动得浑身都要颤栗! 此时此刻,北胡尚未大举南侵,大齐金瓯无缺,赵氏产业完整,族人都还活着,举国亿万黎民,也都没有在兵祸中十室九空、妻离子散!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自己期盼着人生能够重来,可以改变自己与族人、国家的命运,弥补心中对大家的亏欠与愧疚,让大家在乱世中都能安然无恙。 却始终,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奢望。 而如今,自己竟然真的重回少年! 一切都有机会! 万事皆可从头再来! 国破、家亡、身死的命运,作为第一氏族家主,面对山河陆沉,却无能为力的悲哀,已经有机会逆转! 赵宁长吐一口气。 如果自己是王极境,就有保护自己手足亲人的力量,至少不会让赵七月因为自己而死; 如果自己是天人境,就有拯救大齐皇朝的可能,只要自己能解决皇朝内患、战胜北胡入侵大军,让大齐国祚延续,自己就会是镇国公,赵氏则依然会是皇朝第一勋贵,尊荣不衰! 故此,重生回来,赵宁开始寻求改变。 他必须要改变! 他要让北胡修行者无法行刺自己的父母,要让族人高手不被袭杀,他还要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一步步引出潜藏在暗处的北胡高手,让他们的图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大齐朝野认识到他们的狼子野心! 这样一来,赵氏精锐保全了,大齐也会正视北胡的威胁! 就算在这之后,朝堂之上纷争依旧不断,赵宁起码也能赢得更多时间。 只要有时间,他就能提升修为,就有机会壮大赵氏,增强雁门关的实力。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自己和赵氏实力足够,就有乘风波浪的保障! 而现在,他做到了他想要做到的。 伴随着赵玄极击败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将对方当空生擒活捉,赵宁需要在代州城做到的事情,已经全都做到了! 长吁一口气,胸口挤压的郁垒,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纾解。 未来充满希望,赵宁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又落在范钟鸣父子身上。 他不仅做到了他想做的,还有意外收获。 前世,赵氏并不知道,截杀之事还有大齐内部力量参与。 大齐内部的权力倾轧、利益争夺,已经严重到了何种地步,他需要重新认知。前世爆发的国战,毕竟遮掩了太多矛盾。 而现在,抓住了范钟鸣,赵宁就能知道更多,可以更好帮助赵氏解决隐藏在暗处的仇敌、隐患,让赵氏未来的路平坦顺利,也让他清除杂碎,改变命运的方向更加明确有效。 ...... 那名黑眉白发的北胡王极境,果断丢下断后的同伴,半路在酒楼带上萧燕,头也不回飞出城去。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或抬头或回首,或凝视或遥望代州城上空的天地异象。 小鸡一样被白发老者带走的萧燕,回头眺望赵家大宅,星辰般的眼眸里泪水晶莹。她知道自己此行任务失败了,自从赵玄极霹雳般的声音,在代州城上空响起时,她就已经知道。 她不知道任务是怎么失败的,不清楚赵玄极为何忽然到了这里,但她明白一件事,那也是她在心里发下的誓言:“赵七月,我还会回来的!” 她无从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自忖洞悉了行动失败的根结,就在不该今日出现在代州城,并且将范钟鸣击败的赵七月身上! 赵宁打量着范钟鸣父子,稍作沉吟。 对齐人而言,被他们统称为北胡的塞北诸族,只是一群尚未开化的蛮夷,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对其凌之以威、呼来喝去,却绝对不可能让对方跟自己平起平坐。 跟他们联合算计大齐勋贵,说出去会贻笑大方,丢尽颜面,再也无法做人,没有立足之地。 不过仔细一想,赵宁又觉得这合情合理。若是没有皇朝内部的大人物、大势力,在背后指使,与北胡勾连,赵氏又怎么会在事后什么都查不出?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十八 权力倾轧 “范式虽然家道中落,好歹仍是名门大族,你们是如何跟北胡勾结在一起的?对付赵氏,于北胡而言自然是好处多多,但你们范式又能收获甚么?” 赵宁走上前两步,看着失魂落魄两人,“以范式现在的情况,只怕还不敢单独撩拨赵氏虎须,说说看,你们背后是谁在撑腰?” 大齐皇朝内,究竟是谁想对付赵氏,是谁在对付赵氏?赵宁需要弄清楚这些问题。虽然他心中有些猜测,但也只是停留在推断的层面。 “我们父子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眼前这件事,都是范某利令智昏,为了贪图北胡贿赂的财物一人所为,跟范式无关!” 赵玄极拿了白眉老者回来,范钟鸣就已经绝望,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身上的罪责都洗刷不清,不得不认栽认命。眼下只能将这件事跟范式撇清干系。 这回行动失败,范式没能立下“功勋”,也就巴结不上那位大人物。若是再因为此事大受打击,范式就真的坠入深渊,再无中兴可能了。 范钟鸣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家族跟着万劫不复的。 “跟范式无关?说得倒是轻巧。你范钟鸣不过一介蝼蚁,就算想要蚍蜉撼树,也得看看自己的斤两!想为范式扛下罪名,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宽的肩膀!” 能把话说得如此霸气的,当然是大齐镇国公,当代皇太后之父,赵氏家主赵玄极。 那名王极境初期的白眉修行者,也是名动漠北的大人物,眼下被他揪在手里生死不知,就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 “孙儿见过祖父。” “孙儿拜见祖父!” “拜见家主!” 赵七月抱拳行礼的时候,发现赵宁跟那些寻常族人一样,大礼跪拜了下去,声音也颇有些颤抖,一时不明根由,转头好奇的看着他。 赵宁拜伏于地,面朝黄土,没有让赵七月看清他的面容。 身材魁梧、胡子花白赵玄极,有着大齐第二人的修为实力,在外人面前无疑有煌煌之威,哪怕是面对当今那位二十多岁的皇帝,也可挺直腰板,到了私下里,对方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外公。 然而在自家人面前,赵玄极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哪怕是跟玩泥巴的几岁小孩,都能蹲在一起唠半响的嗑,赵氏子弟只要不犯错,几乎没人会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赵宁作为赵氏而今天赋最好的修行者,又是家主继承人,平日里跟赵玄极也是极为亲近,深得对方喜爱,寻常从来不拘俗礼。 所以此时眼见赵宁行了大礼,赵玄极也有些错愕,不知这是何故。 老国公转念一想,自以为清楚了缘由,顿时大怒,气得胡子乱抖,转身就要一巴掌拍死范钟鸣,“你这混账,勾结胡人暗算我孙儿,看把我孙儿都吓成什么样了,老夫要将你剁成肉泥!” 在赵玄极想来,赵宁这回骤遇截杀,差些没命,又在险象环生的代州城披荆斩棘,必然是时时担惊刻刻受怕。 虽然仗着自身智慧与赵七月相助,成功战胜挑战还揪出了北胡修行者,拖到自己驰援,心里的那根弦早就绷得快断了。 眼下见到自己,知道再无危险,赵宁心神一松,难免后怕心悸,这才失了态。 想想也是,自己接到孙儿的来信,知道了代州城的凶险,可是冷汗直流。生怕孙儿性命不保,那可是一刻不停的飞奔过来。 这里的情况的确太险恶了!这回范式勾结胡人,利用赵玉洁这个内应谋害赵氏,连王极境修行者都出动了,可想而知事情多严重,对方图谋有多大。 作为赵氏家主,自己事先竟然对此毫无察觉,实在是罪莫大焉!如今害得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差些没命,自己真是无颜见人! 赵宁见赵玄极要拍死赵钟鸣,顾不得再见祖父的心绪激荡,连忙起身拉住对方,“这人暂时不能杀,我们还要留着他们,弄清楚是谁在暗中对付赵氏。” 他很清楚赵玄极护犊子的性情,若是不及时阻拦,对方哪怕明知拍死范钟鸣不妥,也会先给自己出气。 “那就交给你处置!”赵玄极大手一挥。 赵宁俯瞰着范钟鸣父子道“正如祖父所言,谋害赵氏的罪名,你们两个人还担不下来。趁着你们还有用,赶紧交代背后主使,如若不然,赵氏就算没有实证,也会全面放报复范式,以范式如今的情况,如何承担赵氏怒火?” 范钟鸣死死盯着赵宁,咬牙道“范式就算没落了,可也不是能随便拿捏的!” 赵宁对范钟鸣的硬气嗤之以鼻,“你倒是有骨气,可你怎么就不知道羞耻?跟北胡勾结对付赵氏,你们以为你们仅仅是在害赵氏?大齐的江山社稷,国运未来都被你们害了! “当年南诏一役,你们范式带着禁军出征,却被一群南蛮击败,丧师辱国,已经是国家罪人,到了今日,竟然还不知反省?” 这番话就像是锥子,戳到了范钟鸣的痛处,刺得他心血横流。 他野兽一样的咆哮起来“你知道什么!我范式出征南蛮,之所以会兵败,不是我们不戮力作战,也不是主将没有谋略,而是因为权力掣肘!禁军出征,朝廷派了一名文官当监军! “你知道何为监军?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赵氏强大,在雁门军一言九鼎,可范式没有你们赵氏那样的特殊地位! “那一战,军中监军仗自己管着后勤,明明不懂兵事,却对战事指手画脚,随意安排战事,领兵的范式主将不听,他就质问对方是不是要造反,还为此上书朝廷,添油加醋,指责我范式主将视他这个监军如无物,图谋不轨,建议朝廷查办!” 赵宁冷冷道“你范式好歹也是将门勋贵,领兵征战的主将,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书生?大战当前,主将岂能被掣肘?” “范式当然不怕!” 范钟鸣红着脖子大吼,“那个监军很快就被我范式主将斩了!可这并没有用,监军死后,军中文官里品阶仅次于他的人,跳出来顶替了他的位置,一面上书朝廷,一面让大军就地驻扎、不得再动,否则就是造反!” 赵宁皱眉道“杀一个不够,就杀两个,两个不够,就杀十个,大敌当前,不尊军令者皆斩,军法岂是一句空话?” 范钟鸣仰天哈哈大笑,笑得无比悲凉愤恨。 “斩十个?怎么斩?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赵氏,人人都是第一勋贵之家?!天下雄关无数,国门也不止一座,可能够独自把持一关的,除了你们赵氏再无旁人,其它关隘重镇,哪一个不是由几家勋贵的人共同镇守?! “你们在雁门军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自然没几个人敢不遵军令,有那些个跳梁小丑,也可尽数杀之!可我范式是带的朝廷禁军出战! “除了监军,军中行军长史、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等诸曹参军事、掌固、司阶等等,管着粮秣、军械、考功、俸禄、财物、牲畜、仪典、公文这些大军命脉的文职,悉由文官充任! “我们能把那些人都杀了不成?把他们都杀了,我们就真的造反了! “赵宁,你不知道,在禁军序列里,所谓武将,哪怕是范式武将,也只不过是负责陷阵冲杀而已! “后来,朝廷派了新的监军下来,等到那时,战机已经贻误,南蛮大军占据了有利地形,而新监军就知道嚷嚷大齐禁军天下无敌,岂有畏惧一群蛮子的道理,让我们上去冲杀! “我范式主将已经被朝廷斥责,军中大权都落到了监军手里,被迫屈从,虽浴血拼杀,战死无数,仍是功败垂成!那一战,我赵氏族中精锐,折损近半,近半啊! “事后如何?战败之罪本来在监军身上,朝廷却用春秋笔法带过,我范式反而成了主要负责人!领兵的家主,军中的各级范式将领被治罪,世袭的爵位也被削减!” 说到后来,范钟鸣涕泗横流,痛苦不已。 他看向坐在石桌前赵玄极“镇国公坐镇大都督,对那一战的情况难道不清楚?天下兵马,除了皇宫戍卫,原本都归大都督府管辖,凡有战事,皆由大都督府主理,可南诏一战,大都督府又做了什么?” 闭目养神的赵玄极没有睁眼,不动声色道“大都督府只统领全局,派遣兵马出战,保障后勤而已。军中具体事务,自然由军中自行处理。南诏之役,规模并不大,大都督还无需亲自出征。” “可战争中,大都督府为何不为范式说话?任由监军肆意妄为?我皇朝大军出战,什么时候有过监军这个职位?!战后大都督府,又为何不帮范式,任由文官将罪责都甩在范式头上?” 赵玄极淡淡道“你范式家主,毕竟是领兵主将,毕竟战败了,本就要负主要责任。老夫又能为你们多说什么?” 范钟鸣面目狰狞,“说到底,就算是镇国公,也忌惮文官之势,不敢跟他们据理抗争吧?!赵氏虽然是将门第一勋贵,可也是皇朝最大的外戚,镇国公也怕文官攻讦你们外戚擅权吧?!” 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十九 一条命 外戚擅权这四个字,的确是赵氏头上的一道紧箍咒。 赵玄极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范钟鸣,“如此说来,因为这件事,你们范式对赵氏对老夫,已是心怀怨望。这就是你们勾结北胡,谋害我赵氏的原因?” 范钟鸣已经豁出去了,此刻没了顾忌,冷笑不迭“这一战让范式认清了,在权力斗争面前,没有黑白,没有是非,没有荣辱,更没有正义,有的只是成败! “文官之势已经如日中天,将门勋贵哪怕地位尊贵,在没有多少军功傍身、没有多大用武之地的太平时节,根本无法跟人家扳手腕,有罪责只能我们担,有名利只会是人家的! “这世界说到底还是强者为尊,范式要想不彻底没落,就只能依附强者!我范式虽然怨恨,但若是没有眼下的实际利益,又怎么会参与对付你们的行动?” 赵玄极点点头,“你承认范式参与了这次阴谋就好。说吧,谁许诺了你们实际利益?” 情绪失控的范钟鸣自知失言,面色发白,只是恶狠狠的盯着赵玄极,再也不开口。 “你不说,我们也未必就不能知道。”赵宁忽然开口,他听了这么半天,心中已有所悟,“满朝堂,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有谁敢谋求削弱赵氏?” 范钟鸣闭嘴不言。 在赵宁看过来的时候,赵玄极摇头叹息道“大齐朝堂文武的之争,的确已经到了不讲任何道理的地步。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朝堂云波诡谲,文武之争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权力的漩涡里早就是一片混乱。 “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中,赵氏也得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我们虽然是将门第一勋贵,可说到底,也只是十八勋贵之一。 “老夫没想到的是,为了把将门勋贵彻底削弱,收天下兵权于中枢,实现文官节制武将,彻底掌控国家大权的局面,那些文官已经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会跟北胡相互勾结!” 赵宁沉默了一会儿。 大齐朝野向来小觑北胡,更何况地位非凡的宰相?他绝对不会把北胡放在眼里。 如果此事真是宰相在背后操控,他只怕也只是纯粹把北胡当刀子使。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如今的北胡,实力和野心已经膨胀到了何种程度。 太祖开朝立国时,武功上面有开元十八将,文治方面也有文官团体,被称为开元十三贤才,而后同样形成了十三个书香门第。当朝宰相便出自十三门第。 其实无论将门十八勋贵,还是文官十三门第,其实多半在大齐开朝之前,就已经是世家大族。各自都根脚稳固、底蕴深厚,并非是因为开朝时立下功勋,才鲤鱼跃龙门的。 当然,这十八勋贵十三门第里,也有之前是寒门,靠着从龙之功崛起的,只不过数量很少。 勋贵之家的子弟,出仕后便在军方供职,门第之家的俊彦,则会进入文官序列。这些年轻人不用经过任何考试,只需要被举荐即可,也就是享受家族蒙阴。 大齐文武分流,这是本朝开国时立下的规矩,前朝并非如此。 与之世家大族相对应的,是寒门子弟的科举出仕之道。科举并非是本朝的新鲜事物,前朝便有了。自从九品中正制的选材方法被朝廷弃用,科举就应运而生。 在赵宁想来,朝廷的权力争夺乱象,就跟以上这些情况密不可分。 这时候,赵宁忽然意识到,前世赵氏遭遇袭杀家道中落,追根揭底,只怕是大齐文武相争、权力厮杀的必然产物! 北胡修行者谋害赵氏的图谋之所以得逞,不过是借了大齐内部权力倾轧的东风而已。 “眼下的代州城事件后,赵氏已经避免了重蹈覆辙。但我和家族要真正避免前世命运,击败北胡入侵保全大齐江山,却远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想到这里,赵宁心中一动,看向闭目等死的范钟鸣,眼神有了很大变化。 他道“范钟鸣,你有没有想过,对付赵氏这件事失败后,你们想要巴结的那位大人物——且不论他是不是宰相,会如何对待你们范式?” 范钟鸣没动静。 赵宁继续道“你应该明白,只要你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无论事情成功与否,事后范式都要饱受赵氏诘难。 “你之所以敢义无反顾做下去,无非是觉得事情一旦成功,不落下实证,就算赵氏报复,只要那位大人物欣赏你们,给你们撑腰,你们也能得大于失。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这件事不但失败,你还被我们当场擒获,有了跟北胡扯不清的关系。你说,那位大人物会怎么看待你们? “范式既然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无用到了极点,再无没有价值可言。而他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说,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也都会憎恨你们。那么范式留着还有何用?不如将你们连根拔起!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平息赵氏怒火,给赵氏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你们范式好歹也是个名门大族,覆灭之下,也能腾出不少官职、让出不少利益,足够他们瓜分一顿,弥补损失,消减心中不平了。 “而且你范式没了,大家都不会觉得可惜,没人会为你们出头,对将门勋贵而言,你们是叛徒,覆灭了大快人心,对文官集团来说,你们更是去分食他们的盘中肉的,没了有益无害! “所以,此后范式会消失,消失得没有半点儿波澜。范钟鸣,你说是也不是?” 赵宁说到一半的时候,范钟鸣就陡然睁开眼,越听双目瞪得越大,越听眸中恐惧越浓,到后来更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不会的,不会的!赵宁,你这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是不会信的!” 范钟鸣五官扭曲着大吼,唾沫星子乱飞,声音大得传出去半里远,好像这样他就能说服自己。 赵宁并不跟范钟鸣辩论,转而看向面色发青的范青林,“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范青林张了张嘴,想要说不对,却终究是骗不了自己,只能低下头去。 猛地,他又抬起头,眼中交织着希望、恐惧、不安,试探着问“你,你跟我们说这些,是不是要帮我们?是不是可以救我们?” 赵宁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在亭台氤氲的灯火下,显得阴暗又神秘,“赵氏为何要做没好处的事?” “我们可以招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宁,赵公子,你也想知道,是谁在对付你们对不对?你们也是要防备,要反击的,我们知道的都说,都说” 范青林膝行到赵宁面前,抓住他的衣袍,仰着泪眼滂沱的面容,“求求你,放范式一马,给范式一个机会,范式,范式会知恩图报的,日后一定唯赵氏马首是瞻!” 翘着一条腿坐在美人靠上的赵七月,跟坐在石桌前的赵玄极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惊奇的面色。然后又一起看向手持折扇,站在亭檐下身若劲松的赵宁,目光里满是欣赏、赞许与期待。 面对范青林的哀求,赵宁目不斜视、无动于衷,“你倒是看得准、反应快,知道范式覆灭在即,这就想纳个投名状来抱赵氏这棵大树,换得范式的生机与前程? “可你别忘了,你们父子之前跟赵玉洁勾结不说,还派人当街行刺本公子,使得多名赵氏修行者罹难,到得后来,范别驾更是亲自登门出手!我赵氏的怒火要如何平息,这个账又该怎么算?” 范青林怔了怔,有一刹那的面如死灰,但很快脸上又满是希翼,“之前的事是范式做错了,我们是该付出代价,给赵氏罹难者一个交代,只要赵氏肯给范式一个追随、效忠的机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好!” 赵宁反手从近旁的赵氏修行者腰间,抽出了一柄长刀,丢在地上,冷冷对范钟鸣与范青林道“我要一条命!你们父子二人,必须死一个,自己选吧。” 揪着赵宁衣袍的范青林身体一僵,范钟鸣更是肩膀一抖。 刹那间,亭台内外落针可闻。 跟整个范式的命运前途相比,他们父子俩的命加在一起,都不值一提。 只是瞬间,范钟鸣就纵身前扑。 一时间,他脸色数变。 儿子被赵宁抓住后,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刚刚自己还在犹豫幻想范式会不会有第二条路,对方却早早权衡完了利弊,果断向赵氏求饶,这才为范式换来了一线生机,这份心智也比自己强 自己不止一个儿子,青林虽然天赋不俗、心智非凡,但在这之前却不是自己最疼爱的,为了他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当然值得!自己的儿子,每一个都是心头肉,为了他们,刀山火海也去得,死算什么? 决心已定的范钟鸣动作很快,他的手已经要抓到刀柄。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眼看着长刀在地面消失,他惊恐的抬起头。 范青林的已经双手持刀,横在了脖子前。 长刀掉落的位置,距离他更近,所以他抢了先。 范钟鸣大急,起身就要去抢。 他看到了儿子决绝的眼神。 那是不舍的告别。 “青林!把刀放下,为父让你把刀放下!不” 噗嗤,血泉飙飞。 叮当一声,长刀落地,范青林倒在了范钟鸣怀里,脖颈处鲜血泉涌,无论后者怎么拿手去堵,都无济于事。 “父亲,父亲,孩儿不肖您有几个儿子,可我只有您一个父亲,平日里,我对你或许有不满,有不理解的地方,可,身为人子,我怎能看着您死在我面前?” 胸膛剧烈起伏的范青林,大口吞吐着鲜血,他的双眼瞪得很大,瞳孔里光彩逐渐消失,变得空洞,然而其中充斥着的恐惧、不安、不甘与留恋,仍然是那般清晰浓烈。 他才十八岁,他的大好人生刚刚开始,他还没看够世间繁华,没有欣赏够青楼音乐,山川风景,世间还有太多的精彩等着他去发现,他还有亲人,有朋友,他不想死,怎么都不想死。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眼中的惊恐也浓到极致,一只手死死抓住范钟鸣的衣袖,拼尽了全力挣扎着道“父亲,孩儿,先去了,父亲父亲,我冷,抱抱父亲,您已经三年三年没有为孩儿过生辰了,孩儿,孩儿好想,好想” 紧抓范钟鸣衣袖的手松了,起伏不定的声音戛然而止,范青林眼中的光彩终于散尽,脑袋无力的耷拉下去。后面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唯有咽喉处仍在往外涌血。 “不,青林!我的儿啊!” 范钟鸣悲怆到不忍听闻的大哭声,在夜空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章二十 一蛇一蝎 代州城外北方的荒山野岭中,有行色匆匆的一群人在翻山越岭。当他们攀上一座山头,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首眺望时,无不因代州城上的异象而震惊。 作为元神境修行者,他们当然清楚,那是王极境的高手在交锋。 “黑白二老败了......我们走!” 片刻后,为首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面色难看又惊骇的下了这个结论,而后便带着十来个自己人全速离开,只将一个瘦弱的身形留在原地。 按照之前的安排,如果行动成功,他们会返回代州城附近,跟自己人接头,一起参与接下来的行动;如果行动失败,就必须立马撤离。 至于队伍中承担鱼饵角色的那个人,此时已经用完了,行动若是成功自然是交给范式,现在则这种情况则不必费力带上。 被留下的人修为不过御气境初期,身上还有伤没有痊愈,无法跟上这些人。 皎洁月光洒落她的肩头,耳后稍显凌乱的青丝被山风不断卷起,不远处的丛林里似有野兽的呜咽声。崇山峻岭间,她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身旁只有一棵同样孤零零的白腊树。 她没有孤零零的感觉。 她对这种感觉早已习惯。 任何习惯形成的久了,自己都会漠视。 她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离自己而去的人,她也没有呼喊,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目不转睛望着代州城的方向。 两者相距数十里,中间还有山峦叠嶂,她脚下的山头并不很高,所以在彼处半空的异彩流光消逝后,她就注定了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依然在看,看得目不转睛。 她眼神炽热,面色痴迷,几近疯狂。 那是力量。强大的力量。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力量! 世间还有什么,比拥有这种力量更加重要? 她在一块灰白的山石上坐了下来。 第一次意识到力量的重要性,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在自己十岁那年,也是父亲战死的第二年。自己怎么会忘记呢,那天可是除夕。 那天清晨,如往常一样,自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忙里忙外帮卖汤饼的母亲出摊。那天真的好冷啊,三尺积雪正在化冻,自己红肿的双手碰了几次清冷的水,便早早失去知觉。 但自己依然很开心,因为母亲说,今天街上人不多,可以早些收摊回来包饺子,晚上好好吃一顿。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饺子,想起那个味道就忍不住想流口水,做什么也不觉得累了。 自己问母亲,这回的饺子能不能做肉馅的,能不能做一大锅,可以一直吃到饱。母亲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回头笑着说,这次要做很多饺子,吃到吃不下为止,吃三顿! 自己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惜的是,还没等到收摊,母亲就跟人起了争执。对方是一个粮店的东家,他们有正经的铺面,不像自家只有一个汤饼架子,是街道上的体面人。 可他们嫌自家的汤饼摊离他的铺面太近,汤气飘进去坏了他家的粮食味道,总是跟自家不过去,时常给自家摊子泼水。虽然没有明目张胆泼到人和汤饼架子上,但总会让不少来卖汤饼的人望而却步。 那天,母亲跟他们吵了起来,吵到激烈处,对方动了手。 他们家有男人,自家没有。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在沙场。所以母亲被打得很惨,头发里的血流了一脸。 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又气又怕,可无论自己冲过去如何拳打脚踢,撕咬对方,都无济于事。对方一抬胳膊,自己就翻倒在角落,跌进了白雪化开的泥水里,脑子发懵。 那个除夕,没有饺子,只有母亲的药罐子。 赵玉洁回想到这里的时候,收敛了思绪,过往的不好记忆多思无异。既然自己还活着,就必须往前看,将脚下的路走下去。 脱离了赵氏,就又回到了“无依无靠”的日子。不过这也没什么,自己现在十六岁,在赵氏不过呆了两年多,在进入赵氏之前,自己早就学会了如何生存。 只是,没了赵氏这棵大树靠着,没了赵宁那个傻子帮衬,修炼需要的资源就断了来援。如今自己已经成了赵氏的敌人,往后必然会被赵氏修行者追杀。 说不定,朝廷也会发下海捕文书。那样的话,自己好不容易招揽的人手、形成的势力,只怕也会很快散去。 而且自己还只是御气境初期,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 她站起身,面对空旷寂寥的荒野,想要纵目远眺,视线却被群山阻隔,根本看不远。这天下纵横万里,城池村镇浩如烟海,却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难不成,自己要躲进深山,做个餐风露宿的野人、强盗? 自己已经十六岁,这些年自认没有虚度,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的追寻力量、强大自己,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要面对和十岁那年一样的情景? 世间辽阔,为何就不能有自己的立锥之处? 赵玉洁握紧了拳头,胸中的愤懑让她想要仰天长嗥,想要杀人! 一时间她思绪万千,脑海中唯一不曾产生的念头,就是后悔。 就在赵玉洁看不清前路时,眼前忽的虚影一闪,下一刻她就发现面前多了两个人。她沉眉敛目,警惕的看着对方。 她没有太多敌意。这一整天她都在野外,跟那些人一起,带着代州刺史的队伍到处兜圈子,很清楚对方已经被彻底甩开。眼前这一老一少不会是官府的人。 “你就是赵氏收养的,那个恩将仇报的义女?”萧燕打量着赵玉洁,眼中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玉洁的廉耻心上,让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 她死死瞪着萧燕,咬着牙道:“什么是恩将仇报?你什么都不清楚,就不要胡说八道!你以为赵氏的人收养我是因为什么,是善良仁慈、义薄云天?那个老男人不过是贪图美色罢了!” 赵玉洁的态度让萧燕很不满。 就在她准备发怒的时候,听到后半段话,心情便好转了些,最后拍手笑道:“你说得不错,赵氏的人恶行累累,绝非什么善类,你对付他们是对的!” 萧燕这番话说得赵玉洁有些摸不着头脑,赵氏的人罪行累累这个说法,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听说你进入赵氏不过两年多,在此之前并没有修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御气境这个境界,你的天赋让我惊讶。”不等赵玉洁发问,萧燕便率先开口。 她绕着赵玉洁转了两圈,上下仔细打量,眸中神采奕奕,好似在欣赏一块等待雕琢的上等璞玉,又像是审视宝库里亟待出鞘的非凡符兵。 “你刚才的话也很对,你的美色的确让人垂涎。若是你肯低眉浅笑,莫说这天底下的男人见了,都要神魂颠倒,就算是我,也会忍不住心动呢。” 萧燕越说双眸便越亮,到后来已经抑制不住兴奋,“而且我听说,赵氏的家主继承人,对你是痴情一片百依百顺,可你在算计他的时候却能翻脸无情、毫不手软,这份心狠手辣也非常难得!” 在萧燕刀子一样的目光下,赵玉洁感觉自己像是没穿衣服,浑身不自在。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玉洁转过身,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女人。 萧燕直视赵玉洁的双眼,用诱惑的口吻掷地有声道:“你现在处境艰难,几乎没有容身之地,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爪牙,为我做事,我可以帮你摆脱困境,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这番话从这位北胡公主嘴里说出来,充满不容置疑的自信。 “你想带我去北胡?”赵玉洁当然能辨认萧燕身上的服饰。 萧燕摇了摇手指,“塞北人才济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要你留在大齐。” “你应该知道,以我现在的情况,留在大齐等于身陷囹囵。”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萧燕用手指挑了挑赵玉洁光洁的下巴,笑得邪魅。 赵玉洁偏过头去,萧燕这话无疑是在说,除了范式,他们在大齐还有“朋友”,而且对方不弱,“你们胡人在大齐有多少准备?” “日后你会慢慢知道,在塞北天纵之才的君王引领下,我们为了吞吐天下,做得准备有多全,对大齐的渗透有多深,在大齐的布局有多大!” 萧燕晶莹的眼珠里满是引诱,“赵玉洁,臣服于本公主,我会让你各方面的天赋才能都有施展的机会,让你能够得到你想象不到的财富地位!怎么样?你该不会因为我是胡人,而放弃这次大好机会吧?” 赵玉洁想了想,她其实也没有选择,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萧燕满意地笑了笑,背着一只手向山下走去,头也不回的打了个响指,示意赵玉洁跟上。 黑眉白发的老者沉默随行在侧,眼看着公主开始跟那个齐人女子讲规矩,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毫无疑问,尊贵的公主是草原人杰,深受伟大智慧的君王宠爱,麾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实力不凡。如若不然,公主也没资格主持南方大局。 但收服这个齐人女子,他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上一个将这个女子迎进门的赵氏,可是被她狠狠反咬了一口。 事虽未成,其心可诛。 公主今日的这个决定,用齐人的话说,叫开门揖盗。 看来这回行动的失败,对公主打击不小,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现,但从她果断收服赵玉洁的行为中就能看出,她想要卷土重来、扭转局面的心思,是有多么迫切。 不过他转念一想,黑眉老者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一个御气境的小女子而已,在地位尊崇势力庞大的公主手里,又能翻腾起什么浪花? 章二一章 君与相(上) 大齐开朝立国,为了治理广阔疆域,设有四座京师,分别是西京长安,东京汴梁,南京金陵,北京燕平。 只不过一百二十年来,天子都呆在燕平,正经运转的三省六部皆设于此,其余三京只是偶尔去巡视一番,所以世人若是只提及京城二字,指代的都是燕平。 燕平城雄阔非凡,有坊区一百零九,星罗棋布,城长约十里、宽约八里,常住人口超过百万,乃是世间最辉煌的城池。 大齐皇朝中央禁军合称十六卫,便驻扎在京畿之地,而直属皇帝统辖、负责皇宫戍卫的元从禁军,军营就在皇城北面,因其有四个“军”的编制,又号元从四军。 巳时已过,阳光普照下的长安城屋檐层叠、鳞次栉比,而城池北面的皇宫,作为燕平城最雄伟的建筑群,则更显金碧辉煌。 结束了在含元殿举行的大朝会,宰相徐明朗刚进中书省,还没来得及翻开桌案上堆积如山公文折子,就被一名行色匆匆的宦官传讯,皇帝让他跟参知政事立即前往崇文殿。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国事的地方,作为当朝宰相,百官之首,徐明朗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有时候勤政的皇帝遇到难题,一天跑上几次也不稀奇。 “大朝会刚刚结束,陛下就这么着急召见老夫,必然是不宜在朝堂上公布的大事......”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徐明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动。 皇帝尚且年轻,虽然已经亲政多年,但作为昔日的辅政大臣、东宫太子太师,徐明朗跟皇帝天然亲近,他所受到的信任,也不是其他大臣可比。 到了现在,皇帝每遇大事,还是会先咨询他的意见再下决断。 “难道是代州的事?”在崇文殿前拾级而上,带着副宰相——参知政事的徐明朗,还没看到殿门,徐明朗就听到了哭声。 抬头一看,便见两名宦官正拖着一个痛哭流涕官员下来,那青年官员着浅绯色官袍、腰系十銙金玉带,显然是五品。 对方看到徐明朗,如见天颜,挣脱宦官,连滚带爬到了近前,近乎要抱着他的双腿,哀求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徐明朗认识这个青年官员,事实上关系还不错,对方是他提拔重用的,有半师之谊,虽在地方州府为官,但逢年过节也没忘派遣专人,带着丰厚礼物问安。 对方任上考功评为上等,前两日回京述职,如果不出意外就会获得升迁。此人刚到燕平就去拜访过徐明朗,虽然当时徐明朗没空见他,但还是收下了对方的孝敬,知道对方的大体情况。 “怎么回事?”徐明朗不动声色地问。 两名宦官见丞相跟对方交谈起来,虽有皇命在身,也没有催促劝阻,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陛下问政,下官所答不能让陛下满意,故而降下雷霆之怒,要将下官送去刑部查办......大人救我!” 徐明朗皱了皱眉:“陛下问了你什么?” “都是,都是州县小事,下官没想到陛下对滁州情况知道得那般透彻,连府衙断的斗殴案子都一清二楚,下官,下官按照结案的文书,说斗殴之事是刁民闯入大族宅邸盗窃,故而被护院家丁打残,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什么都知道......” 说到这,青年官员委屈得又要哭出来,“大人,那件案子,不过就是伤了几个农夫,也没打死人,陛下,陛下怎么会就知道啊!” 听到这里,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对青年官员失望至极。 皇朝承平日久,世间繁华已经到了极致,无法再有更多利益诞生,地方的大族亦或者大地主,为了攫取更多财富,现在都在大肆进行土地兼并,用的手段也渐渐暴烈。 不用说,刁民盗窃是假,大族巧取豪夺伤了农夫,才是实情。青年官员得了大地主的孝敬,隐瞒了实情,却不料竟被皇帝察觉。 “愚蠢!愚蠢至极!”徐明朗一甩衣袖,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原地,心中再也没有青年官员这个人。 “大人,大人救我啊......”青年官员犹自呼喊。 “别喊了,谁也救不了你。”参知政事刘牧之鄙夷的瞥了对方一眼。 徐明朗可以走得干脆,他作为对方的副手,却必须为主官分忧,有些事得给青年官员交代清楚,“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敷衍塞责?你难道没听说过,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真是愚蠢透顶!” 听到“方物志”这三个字,青年官员如遭雷击,僵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弹。 传闻,陛下手中有本《方物志》,上至中枢的三省六部,下到地方的州县官衙,事无巨细,都在那本书上,且日日都在更新,不断补充新的内容。 所以每逢陛下问政,无论是中枢重臣,还是地方大员,都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隐瞒,因为陛下往往知道得比他们还要详细! 青年官员以往听到这个传闻,只是一笑了之,全没当回事,天下之事多如黄河泥沙,一本书册又能记载多少?要尽知天下事,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而现在,青年官员陡然醒悟,那本《方物志》绝对不只是一本书册,而可能是一间书房,甚至一座书楼!天下州县的官吏里面,也必然多得是直属皇帝的眼线! 意识到皇帝恐怖之处的青年官员,失魂落魄,任由宦官将自己架走,再也没有哭嚎半句。心如死灰的他知道,即便他是宰相的半个门生,也将再无出头之日。 徐明朗与刘牧之进了崇文殿,在殿中朝着御案恭敬行礼,等到空旷宽阔的大殿里,回响起皇帝淡淡的“平身”二字,他们才站起身来,向皇帝看去。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很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但这是一个能让人忽视他年龄的英明之主。而这种英明一旦到了一定份上,臣子便会连皇帝的外貌也忽视,心中只有对方的威严。 对大齐百姓与普通官员而言,天子自然是高居云端不可直视,恍若神灵,但对徐明朗来说,皇帝在他心中并无太多神秘感。 相处二十多年,再伟岸的身影也会显得平常。 此时,徐明朗的视线,就从皇帝手边的一本厚厚书册上掠过,虽然看不到封页,但他知道,那就是让群臣闻风丧胆的《方物志》。 徐明朗面容肃然,心情却并不沉重。宦海沉浮大半生,他什么手段都见过,对面前这个打小被自己教授学问的学生,也知之甚深。 所谓的《方物志》,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那样可怕,天下之事,若是果真事无巨细都在上面,他徐明朗又怎么敢跟胡人勾结,不择手段打压赵氏? 事实是,皇帝每回向人垂询政务之前,都会先花费很大功夫,了解对方职司内的一切情况,并且千方百计找出错漏,然后在问政时给予其当头棒喝。 如果没有错漏,皇帝就会将事情问得尽量详细,向臣子展现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 如此,在臣子心惊胆战的时候,皇帝再翻翻这本《方物志》做做样子,时间一长,例子一多,《方物志》“凶名”传开,群臣自然不敢再欺瞒皇帝。 当然,徐明朗也知道,《方物志》并非完全徒有虚名,里面确实是有真东西的。如若不然,就不会出现方才碰见的青年官员那样的情况。 徐明朗知道皇帝监察天下,让官吏敬畏的心思,所以他从不跟人探讨《方物志》的虚实问题,而是尽可能的配合对方,让《方物志》的凶名更加具有震慑力。 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让皇帝更加信任、看重他的手段。 “两位爱卿,这是镇国公上的加急密折,刚刚送达,你们看看吧。”皇帝将一份奏折交给身边随侍的宦官,让他将其拿给徐明朗与刘牧之。 听到镇国公密折这几个字,徐明朗心中一紧,当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自个儿还没接到代州之事的消息,赵玄极就抢先上了折子,而且还是不经过中书省的密折,这里面的含义让他不得不思虑万千。 看完折子,徐明朗心里已经将范式的祖宗十八代,都上上下下骂了个遍。他没想到一件原本如此简单的事情,竟然让对方给办砸了,这简直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药! 赵氏乃是将门第一勋贵,赵玄极乃军方第一人,徐明朗要实现“收天下兵权于中枢,文官取代武将掌握皇朝兵事”的大计,就不可避免会跟赵氏交锋,早晚的事而已。 赵氏在军方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若是他们看到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跳出来带领将门勋贵跟文官正面相争,徐明朗也深为忌惮。 而这种情况随着文官打压将门,又是早晚会出现的。 所以徐明朗这才早早布局。他要在赵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先重创对方,让赵氏实力大损、自顾不暇,这样军方失去领头羊,后面的事就会容易很多。 却没想到,自己降尊纡贵,跟北胡联手对付赵氏,原本十拿九稳的谋划,竟然失败了!而且还失败得这样彻底,连范钟鸣都落入了赵氏手中! 这简直不可理喻! 范式这帮人真是该死! 章二二 君与相(下) 徐明朗气恼归气恼,却并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跟北胡公主联络、沟通,都是范式在做,他就是站在高处,摆个样子,让范式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而已,并没有实际参与进去,更不存在什么把柄。 因为范式如今的处境,徐明朗很清楚,只要让对方看到自己,那么急于讨好自己以便在文官集团立足的范式,就会猎狗一样冲出去。 所以,就算范钟鸣被赵氏抓了,供出自己来,徐明朗也可以说对方是受了赵氏指使,为了对付文官集团而随意攀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口白牙,屁用不顶。 论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那些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将门,哪里是文官的对手? 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徐明朗自信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整治对方,若非如此,将门勋贵这些年,也不会被文官集团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从镇国公的密折上看,范钟鸣口风还算紧,没有将自己供出来,徐明朗对这点很满意,想想也是,范式这个时候,只怕还期望自己搭救呢,怎会自断希望? 就在范钟鸣思绪万千的时候,皇帝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范式叛国,罪不容诛!胡虏阴险,竟然敢算计我大齐勋贵,更是可恶至极。此事,朕必要遣使去漠北问问,那些胡虏到底想要干什么!” 徐明朗眼神变幻一阵,拱手道:“陛下,范式若是有罪,自然要查办,胡虏若是谋害我大齐勋贵,皇朝发兵征伐都不为过......但臣以为,镇国公在奏折中所请,想要在雁门关增兵之事,却是值得商榷。” “若是?”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 徐明朗语调沉缓,不急不躁:“陛下,代州之事,目前都只是镇国公一面之词。其详细内情为何,只怕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他虽然刚刚得知代州变故,并且情况跟之前的预计还大相径庭,心中一时可谓又惊又怒,然而只是转瞬间,他便有了如何扭转局面的腹稿。 参知政事刘牧之听到这,不由得瞅了徐明朗一眼。 他虽然不知代州之事,但毕竟是徐明朗的副手,而且两人关系还很紧密,所以对徐明朗的这个表态虽然诧异,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镇国公难道还会欺君不成?徐卿,你可要想好了再说。”皇帝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徐明朗道:“陛下恕罪,臣只是说,此事还需要查证,并没有怀疑镇国公。 “陛下容禀,范钟鸣父子跟赵氏子弟起了冲突,代州城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这些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自然千真万确。 “然而赵氏子弟跟范钟鸣父子为何起冲突,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勾连,却没有人看到、听到。” 皇帝佛然不悦:“若是范式没有跟北胡勾结,镇国公为何要这么说,他图什么?如今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都在赵氏手里,他们的话难道不可信?” “臣不知。” 面对皇帝的怒火,徐明朗不为所动,也不下什么论断,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臣只是认为,兹事体大,需要朝廷派下官员,详细审问过范钟鸣父子,以及北胡大修行者之后,才能下结论。” 朝廷派人审问,自然要经过他的手,如此一来会得到什么供词,尚未可知。 皇帝沉默下来。 半响,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明朗与刘牧之退下。 徐明朗回到中书省,立即安排了心腹人手,提前组建审问范钟鸣父子、北胡大修行者的班子,并且亲自接见了那些官员,交代了相关事宜。 赵氏要在雁门关增兵,这是徐明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费尽心思,为的是削弱赵氏,如今目的没有达成,却反而让赵氏借此事壮大了自身,那无异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将门勋贵的势力,只能被不断打压,岂能容许他们反弹? 一日忙碌,到了下差的时候,徐明朗并没有立即离去,命人煮了茶,就在中书省休憩。 他在等,等皇帝召见他。 一日过去,代州的详细情况,他已经听人禀报过了,相信皇帝也是如此。 自己该做的安排,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已经安排下去。那么接下来,就等着君臣之间的商议,就如何处理此事,真正定下章程。 徐明朗自忖要扭转局面,或者更准确的说,颠倒黑白,有两个关键问题必须解决。 首先,范钟鸣父子确实跟赵宁等人起了冲突。 其次,代州城毕竟出现了北胡大修行者,还有一个被俘了。这个北胡大修行者,为何出现在代州城,就必须要有合理的解释。 一盏茶还未饮完,宦官到了中书省。 皇帝这回召见徐明朗的地点不是崇文殿,而是御花园。 徐明朗在亭台拜见皇帝的时候,左右二十步内,除了他俩再无旁人。 “代州之事,先生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宋治这回没有端皇帝的架子,而是以弟子礼见之,这表明他是在请教,跟在东宫做太子时一样。 徐明朗跟宋治相对而坐,依然是稳如泰山的模样。 他娓娓道来:“大齐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南蛮北侵,天下再无战事。且当时一战,作为将门勋贵的范式,还在沙场大败,丧师辱国,后来靠着监军得力,这才雪耻取胜。 “陛下,这些将门勋贵仗着地位尊崇,把持军方要职,平日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其实已经毫无用处,沦为了社稷蛀虫,有百害而无一利! “前段时间,金陵吴氏与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片猎场大打出手,仆从死伤近百,还殃及了好些村民,便是明证。” 宋冶见徐明朗又开始长篇大论,强调他那一套将门无用的理论,不由得感到头大如斗,“先生,还是说回代州之事吧。” 徐明朗愤懑不已的道:“这些年来,臣为陛下清除将门蛀虫,罢黜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虽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但在将门看来,这却是文官对他们的打压,心中早就不满! “赵氏为将门第一勋贵,自然要为将门出头,扭转所谓的将门颓势。 “这两年来,赵氏不断渲染北胡天元部的威胁,几次上书要带领大军巡查草原,臣一直压着,陛下可知是为何?” “为何?”宋治问。 “臣怕雁门军一旦进入草原,漠北就会兵祸四起,那些对大齐恭敬有加的部族,也会不得不起兵攻打王师! “陛下,对将门而言,天下无战事就是最大的危机!赵氏想要扭转将门颓势,重新让勋贵们显得重要,有加官进爵的机会,掀起边境战火,就是最好的办法!” 徐明朗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的意思简单明了。 赵氏一旦出兵草原,就会成为脱缰野马,为了挑起战争,将大肆屠戮草原部族,不惜让漠北血流千里!而一旦草原部族被迫反抗,边境战火重燃,将门就有了用武之地! “先生此言,危言耸听了吧?”宋治皱眉。 徐明朗见宋治还稳得住,知道这些诛心之言的力度不够,遂使出了杀手锏,击节悲愤道:“陛下,你难道忘了前朝藩镇之祸了吗?” 宋冶面色顿时一紧,眸中精芒如剑。 “藩镇之祸”四个字,是皇帝的禁忌。 前朝中期,各地领兵的世家将门做大,逐渐节制地方军、政大权,尾大不掉,号为藩镇。 到了前朝末期,这些实力膨胀的藩镇,不遵朝廷号令,视天子如无物,在事实上裂土自立。而后互相攻伐,并起逐鹿,最终覆灭了朝廷。 前朝灭亡后,藩镇间又历经五十多年战争,枯荣无数,九州这才重归一统。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就是不给将门民政大权,用文官控制他们的后勤补给,只让他们领兵,避免他们有再度割据自立,作乱覆灭皇朝的能力!” 徐明朗字字铿锵,“陛下,追根揭底,掌握兵权的将门世家就不该存在,只有将他们都剪除,皇朝才能真的太平!陛下若是不信,且看这回代州之事。 “范式既然勾结北胡袭杀赵氏修行者,自然是暗中进行,可怎么连赵氏一个御气境的嫡子都没杀掉?反而自身被牵扯出来? “赵七月、镇国公原本都在京城,怎么忽然到了代州,那么巧的将赵宁救下?还俘虏了北胡大修行者?就好像赵氏事先什么都知道一样!” 这番话听得宋治面色不停变幻。 半响,他问道:“先生是想说,这场大戏是赵氏一手策划,为的便是渲染北胡威胁,好趁机做大?” 徐明朗就是想要皇帝这么认为! 但他此时他还不会承认这一点。 毕竟范钟鸣和北胡大修行者,还没压回来受审,而且有些事情、关节还说不通。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及前朝藩镇之祸——好方便之后行事。 他摇头道:“臣只知道,这次的惊天阴谋之下,赵氏并无损失,而且还能在事后增强雁门关的军力!可谓有利无害。” 说到这,他补充道:“北胡年年朝觐、岁岁纳贡,在大齐境内的时节、商贾,对大齐又是如何敬畏,想必陛下心中有数。” 宋治沉吟下来。 章二三 家事国事(上) 明媚的阳光洒进窗子,赵宁在夏荷的伺候下洗脸,抽空看了一眼窗外池塘里开得正好的荷花,耳听得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吃早饭的时候,赵宁让夏荷坐下一起吃,看她抱着包子又是一副小口啃皮的委屈模样,不禁感到好笑:“你又吃饱了?” 夏荷顿时脸一红,脑袋都要埋进衣领里去。作为赵宁的贴身丫鬟,她有些特权,譬如起得早可以自己先吃点东西。但每回都把自己撑得死死的,说出来还是丢人了些。 进门的赵七月缓解了夏荷的尴尬,听说赵七月还没用饭,她果断放下包子起身,殷勤周到的为赵七月盛粥布菜。 “行了,一共就几没几根咸萝卜,哪还需要你布菜,自己玩儿去吧。”赵宁摆摆手,解放了无地自容的夏荷,后者冲他露出一个含羞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赵七月吞了口云母粥撇嘴道:“这丫鬟瞧着不怎么会照顾人,若是不贴心就换一个。” “还是挺贴心的。”赵宁本想说照顾人方面是差了些,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挺会照顾人。” 吃完早饭放下碗,赵七月道:“昨夜朝廷来人了,是天子特使,快马加鞭来的,连夜提审了范钟鸣与北胡修行者。今日一早,祖父就跟着回了京城,让我们吃完早饭也立即回京。” “是天子特使,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赵宁怔了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不过他并不担心什么,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怎样才能达到赵氏想要的局面,他跟赵玄极都仔细研讨过了。 赵七月摇摇头:“没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来这次的事,朝堂上有些不一样的说法,而陛下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才这样处理。” 赵宁重生而来,对大齐皇帝宋治自然熟悉,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还算英明的君王,“本以为还能去雁门关,跟爹娘见上一面,没想到这就要走了。” 赵七月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见了面,爹少不得要教训你,娘为了维护你,少不得又要教训爹一顿,事情发展到最后,无非是他俩吵吵闹闹,把你丢给我.......你不是向来厌烦这套?” 赵宁摸了摸鼻子,事实的确是这样。 赵氏上至赵玄极,下到赵七月,对赵宁都是亲爱有加,唯独赵北望对他这个自诩天赋异禀,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可是有意见得很。 每回见了,赵北望都要耳提面命一番,少不得还会“指导”一下武艺,等赵宁挨了揍,母亲就会因为心疼儿子,跳出来说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一旦不高兴了便会撸起袖子,要跟赵北望“讨教”一下拳脚,每到这个时候,两人就没空再搭理赵宁,多半会把赵七月这个大姐头叫来,让她将赵宁带出去,监督修行。 “夏荷,收拾碗筷了,赶紧的,今天就要回京城!” 赵宁朝门外吆喝一嗓子,刚刚不知跑到哪里去撒欢儿的夏荷,立马就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睁着咕溜溜的大眼睛瞧上一下,答应一声便利落进门。 离开代州城策马南归,队伍人数并不多,比来时少了些,之前不少修行者都战死了,押运的资源还堆在代州城里,等着赵北望休沐的时候自行来取。 不过队伍里却多了好几名高手,不仅有赵氏族人,还有赵氏的供奉,修为没一个低于元神境中期的。 “祖父为何这么着急让我们回京?”赵宁在马背上问赵七月,队伍并没有狂奔,倒是不影响说话。 “秋猎之期即将到来,届时满朝勋贵世家的年轻子弟,包括朝堂重臣,都会齐聚御林苑。皇帝还会检校年满十六岁的俊彦,看看你们修为才智如何,如果表现出众,皇帝说不定会亲授官职,那可是你出仕的绝佳机会。” 赵七月已经十九岁,经历过这些事,很有经验。 跟赵宁不同的是,她年满十六的时候没有出仕,作为赵氏长房嫡女,到了二十岁便会出嫁,也就是入宫做贵妃,不需要做别的官。 至于日后会不会成为皇后,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从大齐开朝到现在,近半皇后都是出自赵氏,赵七月成为后宫之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老弟,等到了秋猎的时候,你可得好生表现,被皇帝看重了起点会高很多,对日后大有好处。咱爹那个性子,不适合入朝做官,祖父退下来后,大都督的位置可不能让别家得了去。” 赵七月又摆出大姐头的范儿,一脸严肃认真的勉励赵宁。 赵宁正经点头:“看来这回代州的事,已经让祖父意识到危机。他想要我在参加秋猎之前,好生指导一下我的修行,让我在秋猎上多一些把握。” 赵七月对赵宁的自觉很满意,转念想到什么,沉着脸道:“徐明朗那糟糕老子,这回指使范式勾结北胡对付我们,回去后我看他怎么自处!” 赵宁摇摇头:“徐明朗出自浠水徐氏,为十三门第之一,家世不凡,又是陛下的老师,更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仅凭范钟鸣一面之词,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就是一条老狐狸,这回肯定有办法置身事外。” 对徐明朗此人,赵宁颇为了解,深知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也没想过,一下子把徐明朗扳倒,代州之事,只要能让皇帝开始注意北胡,并同意在雁门关增兵,使赵氏可以借机壮大实力,那就算圆满了。 对付徐明朗,说到底是要改变朝堂局势,将文官集团的气焰打压下去,任重而道远。 赵宁眼下年方十六,还未出仕,修为不高,按理说这件事他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赵宁深知自己时间不多,没有等待的道理,他的优势在于有前世记忆,所以知道很多事自己其实力所能及,而且能对大局产生重要影响。 北胡谋取大齐,是一盘早已开始的大棋局,这里又分为两个部分,一方面是漠北谋划,一方面是大齐渗透。接下来要怎么做,赵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计划。 但这些都需要两个前提。 其一,皇帝必须正视北胡威胁;其二,他出仕的官职也需要一个特定位置。 后者由秋猎决定,赵宁自己能左右,前者则要看赵玄极,这次回京跟皇帝交流的结果。 ...... 皇宫分为两部分,南面的皇城是三省六部等中枢官衙所在地,北面的宫城则是皇帝起居、处理国事的场所,算是皇帝自个儿的家。 赵玄极进宫的时候,天已傍晚,宋治召见他的地方,同样是在御花园,而且就在他之前跟徐明朗谈话的那座亭台。 这座亭台名为风雪亭,地势颇高,坐落在一座矮山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大半个燕平城。山脚下就是一片清澈大湖,湖畔有百花盛开,风景秀丽,特别是天将大雨或大雪之时,别有一番风味。 “外公,代州的事,我想听你仔细说说,密折篇幅毕竟有限。” 白玉石桌子上摆着几碟酒菜,宋治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赵玄极,后者连忙起身谢过。既然有就有菜,这场谈话就有家宴的味道,两人之间气氛很好。 宋治并不是赵玄极的亲外孙,他的母亲只是宫中一位普通嫔妃,诞他时难产而死,当时的皇后是赵氏女,膝下无子,就将宋治养在身边,后来成功让先帝立其为太子。 私下里,宋治对赵玄极一直执礼周到,从来都不自称为朕,还不时跟对方在宫中秉酒相谈,这也是让赵玄极非常自傲的一点。 赵玄极叹息道:“此事至今思之,仍是让臣感到毛骨悚然......” 范钟鸣跟那个北胡大修行者,眼下被关进了大理寺大牢,而且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已经三司会审过,该宋治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 眼下再问赵玄极一边,无非是查漏补缺,顺便表示一下对赵氏的重视。 听赵玄极说完,宋治稍事沉吟,略作犹豫,“外公,你可能不知,北胡大修行者的供词,跟你说的不一样。” 赵玄极一副意外的样子:“不一样?” 在代州城,那个北胡大修行者,已经认命,对跟范式勾结的事供认不讳,赵玄极还将对方的说辞,简要写在了密折上。难道对方现在对方翻供了? 宋治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供状,递给赵玄极看。 赵玄极迅速浏览一遍,不由得脸色微变。 在这份供词里,那个北胡大修行者,说他是天元王庭公主的护卫,之所以出现在代州城,是因为公主向往大齐繁华,偷跑到代州城游玩、购物。 那夜之所以会出现在赵家大宅,也是因为听到赵家大宅有高手交战,所以前去查看,希望能帮助赵氏一二,巴结一下赵氏,不知为何就碰到了赵玄极,还被击伤抓捕。 至于跟范式勾结谋害赵氏子弟,绝对是子虚乌有! “这,陛下,这是一派胡言!这些胡虏居心叵测,请陛下明察!”赵玄极连忙下拜,他感觉到形势正在失控。 不过他心里并不太焦急,这是大理寺呈上来的供词,而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都是文官机构,皇帝未必会完全相信。 宋治扶起赵玄极,示意对方不必惊慌,又从袖子里抽出另一份公文,递给对方看:“这是北胡的请罪上书。” 赵玄极打开一看,没两眼,心中发紧。 天元王庭的可汗,在这份上书里陈述了代州之事,并为公主请罪,说她不该擅入大齐国境,还冲撞了赵氏族人,请大齐皇帝恕罪,并且奉上了丰厚赔礼。 “陛下,这......”赵玄极表现得很惶恐,他看着宋治一眨不眨,其实是想问,范钟鸣说了什么。 “这是范钟鸣的供词。”果然,宋治又掏出了第三份公文。 赵玄极看完之后,面色青紫一片,拜伏在地不断请罪,发誓赌咒这些人绝对是被刑讯逼供了,这才翻供,完全是一副始料不及、受到极大震动的模样。 宋治三度将赵玄极扶起,示意他落座,并跟他一起饮了一杯,好让对方放松下来,然后才正色道:“外公可知,我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章二四 家事国事(下) 燕平城鸡鸣坊的一座寻常酒肆内,当朝宰相徐明朗身着布衣头戴方巾,作寻常老者装扮,正在雅间里跟一位客人对弈。 坐在他面前的人,广袖长袍锦衣玉带,风度翩翩又不失雍容华贵,更难得的是眉清目秀,任谁见了就要赞一声佳公子。 这却不是别人,正是北胡公主,萧燕! 她离开代州后,没有回天元王庭,而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 一局罢了,得胜的徐明朗抚须而笑:“旬月不见,萧......公子棋艺大有精进,照此下去,不用三五载,老夫要胜萧公子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话说得很有意味,既夸赞了萧燕,也没说三五载之后,对方能够胜他。齐人在胡人面前的优越感,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关系,而有太大改变。 萧燕不以为意的笑笑:“棋盘上的对弈,说来都是小道,徐公以天下为棋盘,世家勋贵为棋子的手段,才是国手风采。” 徐明朗对萧燕的奉承很满意,他喜欢胡人对齐人保持敬畏。这是深入骨髓的东西,不会因为两人之间有什么勾结,而有任何变化。 他道:“老夫来的时候,听说镇国公进宫了,公主不妨猜猜,此时镇国公面色如何?” 萧燕挥挥手,让人撤去棋盘,换上茶水,闻言笑不露齿:“赵玄极当然想不到,白眉会突然翻供,此时必然应对不及,满面惊诧吧?” 徐明朗畅快的大笑两声,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公主的确非凡,这本是一次十八九稳的行动,公主却能在行动开始之前,就考虑到各种情况,并且做下相应安排,实在是高明。若非如此,我们眼下也不能扭转局势。” 萧燕笑容恬淡:“齐人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我也只是邯郸学步而已,让徐公见笑了。” “公主的汉学造诣,在胡人中的确少见,能有求学问道之心,善莫大焉,公主就不必过于自谦。”徐明朗这话说得很有俯视感。 萧燕面色如常,举起茶碗示意。 品了口茗,徐明朗接着道:“范钟鸣也是个识时务的,老夫的人在大理寺大牢见了他一面,他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到了眼下,赵玄极想必已经是焦头烂额,胆战心惊了。” 萧燕不无钦佩道:“这回的行动虽然没有成功,但徐公却能绝境反击,抓住时机倒打一耙,让皇帝猜忌赵氏,也可谓是得大于失。赵氏一群武人,焉能与徐公匹敌?徐公大智,在下敬佩不已。” 徐明朗再度大笑起来。 萧燕见他不再说话,便招了招手,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份礼单,递给徐明朗,“这是事先答应的报酬,还请徐公阅览。” 徐明朗翻开看了看,眼中的满意之色愈发浓郁。 徐家虽然是世家,但也只是文官十三门第之一,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家族要发展壮大,成为大齐第一氏族,怎能少了财富与修炼资源? ...... 赵玄极面上写满忐忑,试探着问:“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宋治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的说道:“宰相跟我说,将门渴望战争,渴望军功,而且,还跟朕提起了前朝藩镇之乱。” 赵玄极闻言大惊失色。 藩镇之祸带来的皇朝分裂、皇权衰落,是任何一个皇帝心中永远的噩梦,绝对不会想要经历第二次。 前朝末代皇帝,被藩镇用来挟天子令诸侯,受尽屈辱,后来那个藩镇之主篡位称帝,便毫不犹豫将皇帝与皇族全部杀害。 这种事情只要提出来,就会让任何一个皇帝忌惮的睡不着觉。 “陛下......”赵玄极又要下拜。 宋治拦住他,重重叹了口气,庄严肃穆道:“外公何必如此?大齐不是前朝,赵氏也不是藩镇将门,朕岂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赵玄极长舒一口气,“陛下明鉴!” 宋治看着赵玄极,目光真诚:“朕的意思是,准爱卿密折所揍,令雁门关增兵三万,并且增加符兵丹药两成供应!” 赵玄极瞪大了眼,满面不可置信,旋即再度下拜,“陛下英明,赵氏定不负陛下所望,誓死为陛下守住雁门关!” 既然谈及了公事处置方案,宋冶也就不再自称为我,“朕自然相信赵氏,历代先帝都相信赵氏。只是爱卿需要记得,在北胡没有异动,朕没有命令之前,雁门军不得擅自出关!” “臣遵旨。” “爱卿啊,你也知道,对代州之事,宰相有不一样的看法。朕相信赵氏,所以准了爱卿所奏,但宰相势必要在朕面前喋喋不休,爱卿也得为朕分忧才是。”皇帝这话说得颇为无奈。 “陛下的意思是?” “金陵吴氏与广陵杨氏,因为区区一个猎场而起了争斗,导致近百仆从死伤,还波及了附近村民,此事令朝野哗然。所以宰相奏请,吴氏与杨氏当减爵一等,爱卿以为如何?”皇帝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广陵杨氏,那是赵氏的姻亲家族,向来唯赵氏马首是瞻。 杨氏与吴氏,都有世袭的国侯之位,同样是与国同休,只不过比国公低了一级。 如今减爵一等,两家就变成了世袭的伯爵。在大齐四海升平,没有战事的太平时节,爵位降了想要再提起来,根本没有可能。 对两个将门勋贵之家而言,这是莫大的打击,堪称家道中落。 但赵玄极知道,这件事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交换,跟文官集团的交换,只能垂首道:“陛下英明。” ....... 赵玄极退下后,皇帝仍然坐在风雪亭。 桌上的酒菜他再也没动分毫,只是安静地俯瞰着皇城与星罗棋布的街坊,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他的眉宇很轩昂,身姿很挺拔,五爪龙袍穿在身上,衬托得他英气勃发,所以即便是一动不动如雕像,也是一尊很有气度的雕像。 “如今北胡有四大王庭,天元王庭不过其中之一,而且刚刚兴起,谈不上甚么深厚底蕴。更何况,他们的领地跟大齐并不接壤。天元王庭的修行者,有什么道理对付赵氏?” 宋治忽然头也不回的说道。 “陛下言之有理,老奴也觉得奇怪。” 亭台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佝偻、着宦官服饰的老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声音也像是从公鸭嗓子里发出来的。 老宦官接着道:“不过天元王庭的王极境修行者,毕竟到了代州城,天元公主的说辞,亦未必能全信。天元王庭的先祖是前代左贤王,那是被赵氏阵斩了的,他们对赵氏有仇恨。” 宋治不置可否,招招手,老宦官会意,让人去取了一册《方物志》过来,恭敬递给宋治。 就着老宦官端着的烛火,宋治翻看半响,又将书册合上,“朕这些年忙于内政,对边境外的事情少了注意,《方物志》上有关北胡的内容也太少。” “老奴领命,这就安排人手进入漠北。”老宦官接回《方物志》。 宋治继续瞭望大齐京都燕平,复又陷入沉吟。 棋盘状的街巷灯火辉煌,宝马雕车香满路,摩肩接踵的行人谈笑声,与大小商贩韵律十足的叫卖声,随着夜市美酒美食的香味,一起飘到了风雪亭。 燕平没有宵禁,夜晚的繁华热闹会持续到凌晨,这是大齐煌煌盛世的表现,也是宋治百看不厌的社稷画卷,每当心绪杂乱,他都会来这里静坐。 “北胡那位大修行跟范钟鸣,被押解到大理寺后,便齐齐翻供,而且就此死咬不动口,看来如今这朝堂、官场上,宰相是一言九鼎。” 忽的,宋治再度开口,语气莫名。 老宦官稍作寻思才接话:“宰相是否一言九鼎,得看陛下的心意。” 宋治微微颔首,神色放松了些。 半响,他又道:“传朕的旨意,将那位北胡大修行者放了吧。” 老宦官很意外,“那也是个王极境,杀之,正好威慑北胡,以儆效尤。” 宋治摇摇头:“一个王极境初期而已,杀不杀无关大局。放了他,更有用处。朕的眼线要进入漠北,探查虚实,书写《方物志》,就不能让北胡有所防范。” “陛下英明,老奴遵旨。” ...... 出了皇城门,赵玄极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皇宫,再回过头面对车马簇簇的朱雀大街时,已经是面如止水,先前在皇帝面前的种种鲜活神态,于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上了等候在旁的赵府马车,赵玄极在车厢里闭目沉思。 “小宁子所料不差,那北胡大修行者到了大理寺,果然会立马翻供,供词都跟他推测的相差无几。好在范钟鸣如今受老夫控制,让他也跟着翻供,的确是一招妙棋。如此一来,陛下就会猜忌徐明朗那老匹夫,担心他权势过重。” 想到这里,赵玄极心中很是畅快。 他是将门武将,不善阴谋算计、勾心斗角,这回能顺利达成目标,使雁门关增兵三万,全仗了赵宁的谋划。 这也是范钟鸣投靠过来之后,起到的第一个作用。 念及于此,赵玄极有些纳闷。 他虽然成天忙于公务,没什么时间教导族中子弟,但对赵宁却特别关照。在他的印象里,赵宁先前可是纨绔心性,如今忽然改头换面,还变得思虑缜密,他不得不深为惊奇。 “北望性子太过散漫不羁,脑子里除了金戈铁马沙场建功,就只剩儿女情长,整天跟儿媳吟诗作赋......若不是老夫坐镇大局,赵氏在他手里还不乱了套! “好在小宁子乃人中龙凤,不仅天赋非凡,人也聪明智慧,虽说之前纨绔了些,那也是少年心性,经过了赵玉洁这件事,总算是成长起来。如今文武双全,这是赵氏的大幸事啊!” 赵玄极眼中满是笑意,对孙子的成长很是高兴。 “等这小子回来,老夫定要好生教导一番,到了十六岁就进入了修行的黄金四年,不敢大意。九月秋猎,务必要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好好表现,让世家勋贵都看看,我赵氏为何是将门第一勋贵!” 章二五 没有选择 “赵氏把守雁门关,时时刻刻都想着,想要出兵征伐漠北,在我们草原人头上捞军功,我们是一日三惊,连觉都睡不好。 “往后还请徐公在皇帝面前,为我们多多美言,我们对大齐的敬重、对皇帝的畏惧深重如渊,绝对不敢有丝毫忤逆。还请皇帝陛下能给我们一条生路,让我们能在草原安稳放牧、生活。” 萧燕见徐明朗对礼单满意,不失时机强调了自己的所谓诉求。 徐明朗呵呵笑道:“你们年年朝觐、岁岁纳贡,陛下也是知道你们的敬畏之心的,放心吧,这回赵氏想要在雁门关增兵,绝无可能!” 他根本就不担心天元王庭作乱,危害大齐,草原如今四大王庭并立,天元王庭刚刚兴起,也没有力压群雄之势,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就算北胡作乱,以大齐的煌煌之威,也能迅速平定。 二十年前,南蛮犯边,范式虽然败了,但后来靠着第三任监军的一个简单计策——佯败诱敌,就将其简单扑杀。这些蛮夷,都只是蝼蚁而已。 与之相比,将门才是大害,是心腹之患。 作为文人,徐明朗对武将仇恨深重,不惜采用阴毒手法,联合异族修行者也要刺杀赵氏高手,追根揭底,是因为对将门忌惮太深,害怕、恐惧到了骨子里。 前朝末年藩镇作乱,武将集团相互攻伐,他们高喊“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大逆不道之言,烽火经年,致使生灵涂炭,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是文人志士的末日。 而书生士子,在彼时那种形势中,没有半点儿份量,武将想欺辱就欺辱,想戮杀便戮杀,处境凄惨,莫说治国平天下,连身家性命都没有保障。 在杀伐为主的乱世,在只信奉实力的武将集团面前,不懂兵法战阵,无法领兵征战的文官文士,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被驱不异犬与鸡,哪有尊严可言? 在徐明朗这些文人看来,前朝崩溃与数十年的兵祸,武将集团的膨胀就是罪魁祸首。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文人们不想再经历那样的黑暗岁月,所以如今不遗余力削弱、打压将门,想要收天下兵权于中枢,实现文人节制武将的理想。 大齐开朝立国,之所以实行文武分流的政策,说到底,是因为文武分流就是文武制衡!太祖的目的,是避免将门武将集团做大。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武将造反立即就是大祸。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世人皆知。 “此间事了,公主打算北归?”徐明朗收起礼单问。 “得先等白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萧燕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白眉老者本名叫什么,已经逐渐被人遗忘,因为长着白眉加上修为不凡,所以被叫了很久的白老。 “他出现在代州城,只是护卫公主周全,没有大错,加上你们的赔礼足够丰厚,以陛下的仁慈心性,必然会放了他的。”徐明朗很有信心。 他所料不差。 片刻后,白眉回来了。 在白眉进门向萧燕行礼的时候,她跟徐明朗都很错愕。 他俩有把握白眉会回来,却没想到,对方会今晚就回来。 “是陛下的命令?这就说得过去了。看来,对代州这件案子,陛下已经有了定夺。这是好事。”徐明朗很快反应过来,镇定从容不减。 但他很快就脸色大变。 白眉前脚进门,他的一名心腹后脚就跟了过来。 “陛下同意镇国公所奏,在雁门关增兵三万!” 听到这个消息,徐明朗惊愕得差些没握住酒杯,萧燕更是一惊而起,两人的面色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幻,精彩至极,却好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随即众人都陷入沉默,雅间里一时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这是何意?”重新坐下的萧燕打破沉寂,问徐明朗。 “陛下愿意放白老,就说明没有追究你们责任的意思,不认为你们意图谋害赵氏,否则白老会被治罪。”徐明朗寻思着道。 萧燕点点头,这是合理的解释。这也意味着,宋治不认为北胡在威胁大齐,这让她松了口气。能不影响到天元王庭统一草原的大计就好。 “既然如此,皇帝为何会往雁门关增兵?”萧燕又问。 徐明朗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的心腹,又跟他说了广陵杨氏与金陵吴氏的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以雁门关增兵三万,换取两个将门国侯将至伯爵,这并不亏,从长远来看,甚至非常划算,对文官集团极为有利。 “陛下终究还是要顾及老夫的主张、要求的。”徐明朗如此想到,心中颇为自得。 萧燕也彻底放下心来,既然这是大齐内部的权力之争,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不影响到草原局势即可。 两人同饮一杯酒,弹冠相庆,而后徐明朗离去。 萧燕招招手,帷幕后走出一人。 “今夜我们的谈话,你也都听到了。 “徐明朗虽然是我们的盟友,但也只是贪图我们的财物贿赂罢了,内心里依然瞧不起我们。我们要时刻掌握他的动向,防备意外,在他身边就不能没人。” 萧燕示意赵玉洁落座,“你天生丽质,又心思玲珑,这些时日抓紧学些诗词、音律,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一个掩饰身份,让你接近徐明朗。 “若能被他纳为小妾,这就是你的造化。到时候,千万不要被他知道,你是我的人。” 赵玉洁面无表情道:“他是当朝宰相,接近他这么容易?” 萧燕嗤笑一声,用知己知彼的口吻道:“齐人士子,讲究的是诗词风流,白发红颜最是受他们追捧,达官显贵之间互赠小婢美妾这种事,更是被他们称为美谈。 “这徐明朗出自文人门第,被侵染熏陶了几十年,何能例外?” 赵玉洁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知道这是体现她作用的时候,没有选择。 虽然这要付出很多,牺牲很多,但她出生市井底层,打小就没了爹,自从母亲病死,便孑然一身,无人可依,只能靠自己。 为了生存为了富贵为了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己主宰一切,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活人,不必顾忌被任何势力欺负,必须要时刻不停的奋斗“拼杀”,乃至无所不用其极,才有可能成事。 些许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不值一晒。 “宰相府邸,应该有权有势,财富无数,不比镇国公府差吧?”此时此刻,这是赵玉洁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很快,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蛇信般的笑意。 在镇国公府,她能利用的不过是赵宁这个少年人而已,如果真能到宰相府邸,获得宰相本人宠爱、信任,那她能得到的可就多了去了。 ...... 镇国公府自然气派非凡,别的不说,仅是大门前插着的十三根大戟,就足以彰显赵氏的赫赫军功。 赵宁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在赵七月的催促下进了门,拜见了赵玄极。得知皇帝同意在雁门关增兵,并加强对漠北的监控,赵宁很是欣慰。 代州案子的处理结果,已经在朝会上公布。 范式没有谋害赵氏,只是赵宁和范青林因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爆发了私底下的冲突,范青林谋害赵宁,却被赵宁识破奸计,让赵七月给打死,事情也就过去。 北胡大修行者出现在代州,是护卫偷偷溜出来到代州游玩的北胡公主,意外涉足赵氏与范式的争斗,被恰巧去雁门关巡视边防的赵玄极抓了。 这是朝廷明发邸报上的内容,也是徐明朗这个宰相,跟赵玄极这个大都督府大都督,各自代表的文官集团跟将门勋贵之间,斗争、妥协最后形成的表面结果。 “徐明朗那老匹夫,以为老夫不知道他在背后主使,文官集团谋害将门勋贵的计划也没败露,还因为保下了范式而保住了自己的权威,在朝堂上暗暗窃喜,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要的。” 赵玄极笑得开怀,看赵宁的目光满是欣赏,他修为高绝,精于兵法战阵,却不善于跟文官争斗,这回的计谋都是出自赵宁之手。 “以徐明朗的份量,祖父给皇帝的密折,一定会被他看见,这份密折也本就是给他看的,目的是让他心惊,这就相当于商贾做买卖时的第一次叫价,给他一个他不能接受的价码,本就是让他还价。” 赵宁脸上也有笑容。 他接着道:“徐明朗反击越厉害越彻底,陛下就会越忌惮他这个权臣的权威,就会疑心多想一些。 “而我们最终的目的,一方面是要保存范式,让他们明面上继续为徐明朗所用,暗地里却受我们控制;另一方面,释放北胡大修行者,让北胡以为大齐仍然对他们没有太多忌惮,方便孙儿后面的行动。” 赵玄极点点头。 他摸着下巴道:“徐明朗这老匹夫,仗着是陛下先生,得陛下信任,这些年作威作福,有些得意忘形了,却不知自己权势太重,陛下也不会乐意。”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而面容肃然的问:“北胡在我们大齐,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多密探、眼线,对大齐勋贵的贿赂、渗透真就那么深?” 赵宁叹息一声,“我也想这不是真的,可代州之事已经说明了一切。连范式这样的名门大族、徐明朗这个大齐宰相,都会跟他们联手——无论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只要相互勾结了,那就已经证明情况非常严重。” 赵玄极面色肃杀,心情变得沉重。 作为大齐军方第一人,他这个镇国公本身就有“镇国”的职责,现在北胡在大齐内部渗透得如此厉害,他必须要有所作为,“你有何打算?” “我们要对付北胡,首先得拔掉他们在大齐的势力,挖出他们的眼线,不能让他们对大齐内部动向始终了如指掌。”这是赵宁接下来要做的大事之一。 章二六 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沉吟道:“这并不容易。准确的说,是非常难。北胡人的相貌,跟我们齐人差别不大,顶多就是略黑一些,看起来粗犷一些,这还不能成为辨别依据。 “我们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大齐境内的胡人都抓起来。如今我大齐万国来朝,各个通都大邑都有很多异族,南蛮北胡、东夷西狄的商贾、使者多不胜数。 “况且这些胡人隐藏在暗处,还贿赂、收买、结交了很多达官显贵,有这些人的打掩护,行动就更难了。就算有陛下旨意,没有确切目标,我们也很难办。” 赵宁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就如赵玄极所言,要做成这件事的确非常艰难。 说到底,无论南蛮北胡,还是东夷西狄,现在都奉大齐为尊,跟大齐友好往来,并非什么敌对关系。 代州之事虽然成功让皇帝注意到了北方,让雁门关增兵三万,并且让赵氏加倍监察草原,但北胡的战争阴谋还没有暴露,明面上的处置方案,让朝野对他们防备不足。 这种时候,很难针对北胡在大齐的商贾、使节大肆搜捕。 但赵宁重生而来,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他未尝不清楚,一些别人束手无策的事,他未必没有办法。虽然他也不是大大小小甚么事都知道,但总归有自己的突破口。 他接下来要做的,也不只是挖出北胡细作势力那么简单,对跟北胡牵扯不清、为了获取利益与权力,可以无所顾忌的皇朝蛀虫,都会尝试顺势解决。 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起点,是一个官职,赵宁对赵玄极道:“秋猎之后,孙儿会出仕,届时孙儿希望能够供职于巡城都尉府,还请祖父能够帮衬一二。” 将门勋贵、文官门第的子弟,拥有贵族特权,享受家族蒙阴,十六岁便能出仕,只要有人举荐即可。 巡城都尉府是军方衙门,职司燕平城治安管理,有纠察不法、打击奸邪的责任,主要是防备有人聚众闹事、阴谋造反,对朝廷不利。 管理燕平城的京兆尹也有类似职责,只不过那是文官衙门,赵宁是将门子弟,不会去文官衙门任职。 “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将职,但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确很方便。” 赵玄极略有犹疑,将门勋贵的子弟,最理想的出仕之地是军营,成为领兵将校,像巡城都尉府这种管理地方治安的衙门,虽然也是军方势力,但地位就低了些。 “既然我孙儿胸有丘壑,眼下形势又比较特殊,那就让你去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拿定了主意,在明面上他当然不能举荐自家子侄出仕,但他乃是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找几个人联名推荐赵宁,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你刚刚十六岁,依照寻常情况,出仕也只能授九品官职,就算有赵氏这块金字招牌和老夫从中帮衬,最多就是八品。” 赵玄极摸着下巴,“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显赫衙门,主事的都尉也是正五品官职,你进去之后如果只是个八品,地位就太低了,不能独当一面,做起事来不方便。 “而要授你七品官职,非得有令众人信服的资本,和陛下亲自开口不可。” 说到这,他正色道:“秋猎之期不远,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把握住。” “祖父放心,孙儿自会加紧准备。” 从赵玄极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连三天,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除了由夏荷照顾饮食起居,其他的人一概不见,对外号称代州之行心有所得,故而抓紧闭关修炼。 三日后,赵宁打开房门,让夏荷用切磋修行的名头,去把赵七月请了过来。 “听说你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既不见打坐修炼,也不见去练功房打磨武艺,在忙什么?” 赵七月进了门,照例把自己丢在椅子上,两腿翘在扶手上半躺着,一番话说得虽然严肃郑重,脸上却没什么严厉之色。 从代州回来后,她在赵宁面前虽然依旧充满大姐头的威严,但已经清楚赵宁改头换面了,并不需要她再像往常那样操心。 赵宁在八仙桌另一面坐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青云诀》推过去,“成就御气境的时候,我心有所悟,觉得《青云诀》在这道关隘上的运功窍门,并不完美,所以想跟你探讨一番。” “哦?”赵七月来了兴致,双腿一收在椅子上坐好。 说是坐好,其实两条腿都盘在椅子上,没办法,太师椅不小,椅脚很高,她的腿又太短了,要是正襟危坐,两条腿就会悬空,那样的话无论怎么摆弄姿势,都会毫无长姐威仪。 “凝炼真气,开辟气海,是成就御气境的门槛,也是关键。《青云诀》在凝炼真气方面虽然没问题,但在运转小周天,让其不断壮大,再汇聚成气海时,却显得太慢了些......” 赵宁指着《青云诀》上的运功法诀,跟赵七月仔细说了起来,话到精辟处,后者听得若有所思。 修炼功法分为两种,一种是提升境界的根本之法,一种是《镜水步》这种战斗功法,现如今赵氏的《青云诀》,经过了五百年前那位天人境先祖的修改,比起初已经高明了很多。 然而功法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需要不断完善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就像国家律法、诗词歌赋一样,会越来越高明,后人有前人的智慧结晶作为基石,就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 半个时辰后,赵七月面容凝重道:“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应该照你说的修改,那样的话修炼速度会提升很多。” 她本身是元神境中期,对如何凝炼真气开辟气海,可谓是知之甚深,经过一番琢磨之后,就知道赵宁的想法是对的。 作为赵氏年轻一代中修为最高的存在,二十岁不到就是元神境中期,赵七月的天赋毋庸置疑,她很快就举一反三,“照你这个思路来看,这后面的运功法门,都要做相应改变......那御气境修行者的修炼速度,都会提升不少......” 她忽然想到什么,沉吟下来。 好半响,赵七月眼前一亮,“岂止是凝炼真气开辟气海的法门可以改进,在成就元神境时,锤炼元神的方法,同样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你等等......” 赵七月从椅子上跳下,来到里间的书案前,取了纸笔开始写写画画,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奋笔疾书,间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又不断修改之前的图画、文字。 如是一个时辰过去,赵七月坐在椅子上,自顾自陷入了沉思。赵宁的话给了她灵感,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诸多问题需要解决,现在有个关节她始终想不通。 赵宁凑到近前看了看,心里满意地寻思:“能这么快就解决多个问题,只剩下最后一道难关,老姐还真是聪慧。不过这最后一道难关,可不容易攻破,我前世耗费了大半年时间才想通......看来需要提点她一下。” 《青云诀》是赵氏的修炼根本,赵宁要提升赵氏修行者实力,首先就要将自己改良过的功法,通过赵七月来告诉整个家族。 他毕竟还只是御气境初期,自己做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眼下赵氏数百修行者里面,王极境只有赵玄极一人,也是大齐两个王极境中期之一。除此之外,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每有一个王极境陨落,或是一个新的王极境诞生,都是震动皇朝的大事。 元神境高手赵氏有不少,多达三十余人,这是赵氏的根本力量,也将是战场上决定战争胜负的主力。其它将门勋贵,没有哪一家的元神境高手,超过了三十人的。 御气境两百多人,这是赵氏的基石,遍布赵氏的各种产业,也有不少在军中历练。里面的出类拔萃者,日后会进入到元神境序列,或者成为一营主将,或者主持一方商事。 前世北胡进攻雁门关时有百万大军,且不说他们那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王极境修行者就有近二十人,是整个大齐皇朝的近两倍! 这样强大的力量,雁门关能守住才是有鬼了。 赵宁前世的修为虽然只到元神境后期,但那一是因为修行根基大损,二是因为时间不多、修炼资源不够,并非他眼光见识有什么问题。 他亲手改善的《青云诀》,已经涉及了冲击王极境这个层次。 这回重生而来,赵宁的第一个大目标,就是增强赵氏的修行者实力,让赵氏拥有更多高手。 那样的话,配合帝室、将门勋贵中的其它王极境,才有可能守住雁门关,不让北胡大举杀入大齐境内,让大齐有全面应战的机会。 而不是跟前世一样,被北胡第一波攻势就攻入关内,给彻底打懵了圈。 赵宁假装懵懵懂懂,指着赵七月的图画与文字,给出自己的修炼建议,在说了几个错误答案后,往正确窍门的方向上点了点,说了万法自然、天人合一这八个字。 赵七月还是很有耐心的,“这样也不行,你只有御气境初期,还无法理解元神境是怎么回事。元神境的核心在于培养、锤炼自己的‘元神’,对敌时能够不依靠任何外在手段,将真气化虚为实.......” 说着说着,她忽然沉默下来。 忽的,她眸中精芒四射,“等等.......你说的没错,元神境的根本虽然是‘元神’——就如我的‘猛虎元神’,但修炼的根本大道,还是万法自然、天人合一,参透天地奥义,最终成就天人境。 “既然如此,元神境的修炼,就不该只是锤炼真气,单方面用真气增强‘元神’威力,更应该跟自己的‘元神’融合为一,互相裨益,领悟天地法则......” 说到这,赵七月一把抓起自己的图纸,让赵宁稍安勿躁,自己冲出了房门,去找赵玄极,印证自己的推测去了。 章二七 兄弟仨(上) 赵宁知道赵七月已经领悟到了正轨,再跟赵玄极一探讨,必然能够得到正确的法门,也就没有跟着。 只要赵七月跟赵玄极多商议一阵,以赵玄极的境界、造诣,不难将《青云诀》完整梳理一遍,再总结出冲击王极境的更好法门。 灵感这个东西,没有的时候,看什么都是迷雾重重,一旦灵感有了,很容易便能拨云见日。赵宁现在就是给了他们这个灵感。 在书案前坐下来,赵宁想了想,提笔开始书写自己修炼《镜水步》的心得。赵氏的核心功法就是《青云诀》跟《镜水步》,修炼就跟练军一样,兵马贵精不在多。 赵氏的修行者,只要境界提升上去了,再有《镜水步》增强实战能力,在对敌时就能更好的克敌制胜。 在改进《青云诀》的时候,赵宁因为境界的关系,只能对赵七月旁敲侧击,但在《镜水步》上,他就能畅所欲言。毕竟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镜水步》已经修炼到大成,不必遮遮掩掩。 这一日,赵七月再也没有回来找赵宁。 直到次日,赵宁用完早饭准备修炼时,赵七月跟赵玄极联袂而至,看他俩双目充血却神采奕奕的样子,赵宁就知道他们昨夜必然是通宵研究功法,而且已经有成果了。 “《青云诀》是我赵氏修行者的根本,经过先祖们的不懈努力,《青云诀》已经是大齐顶尖功法,我赵氏能从州县家族,成为大齐第一勋贵,《青云诀》乃是砖石。” 精神头很好的赵玄极进门落座,笑着让赵宁和赵七月也坐下,将完善好的功法递给赵宁看,“却没想到,《青云诀》到了今日,还有可以完善的地方,老夫能够为赵氏根基出这样一份力,足以在列祖列宗面前挺直腰板了!” 赵宁仔细阅览了新的《青云诀》。 跟他昨日所料差不多,《青云诀》已经达到了他心目中的完美水准。 “如此一来,不出十年,我赵氏就会多出几位王极境,元神境的修行者更是会成倍增长,这是我赵氏要踏足巅峰的征兆啊!” 赵玄极很开心很得意,看赵宁和赵七月的目光,满是慈祥、宠溺与赞许,“赵氏能有你俩这样的修行奇才,还是老夫的孙儿,真是家门大幸,哈哈哈......” 赵宁谦虚两句,跟赵七月一起说,这都是赵玄极的功劳。 在内心里,赵宁知道,赵氏要在三五年内,拥有好几个王极境修行者,仅凭《青云诀》是不够的,还需要海量修炼资源。而这个资源量,以赵氏目前的能力还达不到。 这就需要赵氏拥有更多财富,这也是赵宁之后要做的另一件大事。 但从根本上说,赵宁并没有赵玄极那么开心、骄傲。 因为他知道,在漠北,有一位千年都不会出一个的天纵之才,他手中的修炼功法,让原本没有王极境、濒临灭亡的一个小部族,在短短十几年内,产生了十多名王极境! 在那个草原王之前,胡人从来没有灭亡过中原皇朝,更不曾坐拥九州江山,是对方开启了这一先河,攻灭了大齐,让天元部族成为了天下唯一的主人! 要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赵宁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尤其是面对如今内患严重的大齐,可谓是任用而道远。 不过赵宁并不太着急,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他有前世经验,接下来制定出完备的行动计划,往后只需要稳步施行即可。 大齐现在是太平盛世,国势已经蓄积了一百多年,只要能汇聚皇朝国力,要战胜刚刚兴起的北胡,也没有那么不可实现。 ...... 福宁坊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坊,虽然不如青楼聚集的平康坊那么繁华,却也有自己的特色:茶楼与说书人特别多。 在这里可以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传奇故事,无论是沙场名将的征战杀伐,还是花前月下的郎才女貌,各种或激动人心或温婉缠绵的故事,能让你听上一个月也听不完。 在诸多茶楼中,一品楼是很有名气的一个,不仅因为这里的说书老头仙风道骨,讲故事抑扬顿挫扣人心弦,还因为这里的茶师,都是年轻貌美、气质脱俗的俏佳人。 随便拧出一个,都能跟平康坊青楼里的清倌儿们相媲美。 而在二十多个出色茶师中,尤其以二八年华的苏叶青,以其无与伦比的茶道、端庄文静的气质,最受客人们追捧,寻常难得一见。 普通客人若是有幸饮上一口她煮的茶,回去之后必然要跟亲朋好友们吹嘘三天,以为殊荣。 此时,二楼雅座里,苏叶青屈膝跪坐,正在煮茶,面前一位身材肥硕塞野猪的年轻公子,虽身着宽松长衫,依然遮挡不住手臂、胸前隆起如小山的肌肉。 他摆出一副认真听书的模样正襟危坐,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瞥苏叶青几眼,对方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事重重,这让他有些疑惑。 前几回自个儿来这里听书时,苏叶青都是殷勤得很,脸上出水芙蓉般的微笑就没断过,这些时日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将茶碗推过来的时候,壮硕公子终于是忍不住,品了口茗,咳嗽两声,瓮声瓮气的关切询问:“苏姑娘有心事?” 苏叶青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壮硕公子:“魏公子跟赵公子可是好友?” 体壮如牛的魏公子,闻言扰扰头:“苏姑娘说的,是之前跟我同来的那个赵公子?” “正是。” “我们两家是世交。” “魏公子可知,赵公子今日为何没来?” 魏无羡神色一僵,呆呆道:“他刚从代州回来,这几日在闭关。” “那等赵公子出关之后,魏公子可否带他一起来?” 魏无羡只觉得耳中有公鸡在打鸣,心里难受得厉害,好半响,才讷讷道:“他不喜欢听书。” “也不喜欢饮茶?”苏叶青连忙追问,略微睁大的眼里满是紧张,明显不想听到否定的答案,就好像那个答案会让她失去最好的希望。 “其实,也不喜欢。”魏无羡很想说,我那兄弟只喜欢喝酒,上回过来完全是因为在燕来楼喝高了,到这里来借茶醒酒的。 苏叶青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咬了咬嘴唇,好半响,才低着头道:“那他喜欢什么?我......可以慢慢学。” 学什么,酿酒么?那可不是俏佳人该干的事。魏无羡觉得自己嘴里苦涩得厉害,鬼使神差的就说出了心里话:“我其实也不喜欢饮茶......更不喜欢听书!” 苏叶青吃惊的抬起头:“那你这些时日,天天来这茶楼,所为何事?” 面对少女亮晶晶的眸子,涨红了脸的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还不明显吗?这头肥猪是看上苏姑娘你了!” 一道锋利的声音在近旁响起,走来的是一个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手里握着折扇,神态悠然,一副对甚么都了如指掌的模样。 若不是他的身材太过消瘦,脸上颧骨突出得厉害,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这副卖相怎么都当得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评价。 听到对方的话,魏无羡的屁股就像是被锥子捅了一样,从座位上一惊而起,肥壮的身体敏捷如猿猴,一下子就越过小案跳到了年轻公子面前,蒲扇一样大的手闪电般伸出来,二话不说就去捂对方的嘴。 “苏姑娘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魏无羡回头惊慌的向苏叶青辩解,见对方满脸茫然,杂乱的心绪瞬间镇定,义正言辞道:“我是喜欢姑娘你的茶艺,这才培养出了品茶的爱好!” 消瘦的公子一把拍掉魏无羡的手,厌恶道:“别拿你的猪手碰我!” 苏叶青往消瘦公子身后看了看。 那几回,他们就是三个人一起过来的。 但这次,消瘦公子身后空空如也。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苏叶青眼中期待的光芒被失望替代。勉强向消瘦公子笑了笑,道一声“陈公子请坐”,自己就迈着小碎步很快地离开了雅座。 苏叶青走了,魏无羡也就懒得理会陈安之,回到雅座上躺下唉声叹气。 “想你也是堂堂潞国公家的世子,将门勋贵里有名的后起之秀,看上了一个市井丫头,给些钱弄回去便是。再不济,备上厚礼,抬回家做个小妾总可以,犯得着把自己搞的像个深闺怨妇一般?” 陈安之把折扇摇得呼呼作响,给自己倒了茶,一连饮了三碗,这才平息心中的不忿、鄙夷之气。 “这样不成的!”魏无羡躺着呻吟。 “他们难道还敢拒绝不成?好,兄弟我今日就为你踏平这座茶楼,怎么也得让你报得美人归!”陈安之说完就站起身,腰间的软剑已经要抽出来。 魏无羡连忙扑过来将他拉住,前者深知自己兄弟的暴力性情,若是自己不立刻阻拦,对方还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 好不容易将对方拖回座位,魏无羡懊恼道:“你好歹也是士人门第家的年轻俊彦,怎么就这么尊崇武力,遇到点事就知道打打杀杀来解决,能不能坐下来从长计议?” “计议个屁!有什么好计议的,这些年我们兄弟三人横行燕平,虽然称不上无恶不作,却也隔三差五就要跟人斗殴一番。 “京城里达官显贵家的年轻后辈,有几个没被我们丢进臭水沟过?咱们的名声早就臭了大街了,这会儿你却装起斯文来?” 陈安之又开始把折扇摇得虎虎生风,他心中确实着急,但却不是纨绔心性发作,而是另有隐情。 章二八 兄弟仨(下) 陈安之又开始把折扇摇得虎虎生风,他心中确实着急,但却不是纨绔心性发作,而是另有隐情。 魏无羡这家伙,因为卖相差、武艺弱,还特别肥胖,没有一身肌肉,从来都不自信,尤其是在漂亮女子面前,向来是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今他都已经十六岁了,青楼上过不知多少次,却偏偏还是个雏儿。 作为自小就厮混在一起的兄弟,陈安之很是为魏无羡担忧,生怕他因为心理问题再闹出什么生理问题,要是一辈子不举,那可就贻害了终生。 这回魏无羡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还能跟对方较为正常的交流,陈安之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所以即便自己也不喜欢听书饮茶,却每回都陪他到这里来。 孰料这小小茶楼的小小茶师,竟然不买潞国公世子的面子,眼看着兄弟的一生幸福就要断送,陈安之哪里还坐得住? 加上他本就性情火爆,崇尚用拳头解决问题,想问题简单直接,故而现在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将这茶楼拆了,让苏叶青见识一下魏无羡将门虎子的威风与厉害,到那时还能不乖乖听话? 对一个市井丫头来说,能做未来潞国公的小妾,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魏无羡见陈安之火急火燎的,折扇都快被摇坏了,知晓自己兄弟性情的他,当然明白对方是在为自己着想,心里暖烘烘的,也就不再惺惺作态。 “拆茶楼是不成的,就算事后我们给几倍赔偿,那也不行。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被人叫作燕平三害,但却从来没自掉身价的,无缘无故去欺负平民百姓。” 魏无羡很清楚,陈安之想问题向来都很简单,比将门还将门,但这不是做事情的正确方式。 魏无羡年少肥胖,起初表现出的修行天赋也一般,常常被同龄勋贵子世家子取笑,在跟赵宁、陈安之混在一起前,也没人跟他做朋友,长时间的独处与缺乏关爱,让他变得特别敏感,心思也被养得很阴沉,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现在既然陈安之要帮他,自己当然没有退缩的余地,他心思玲珑,想了想便心生一计。 他凑近陈安之,阴测测的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再叫人暗中纵火,一把烧了这茶楼,那时必然人群惊慌,狼奔豕突。 “在危急时刻,我挺身而出,救下苏姑娘,有了这英雄救美的壮举,日后再帮着重建茶楼,她必然对我改变印象,到了那时......嘿嘿嘿......” 看魏无羡笑得阴险,陈安之怔了怔,嘴巴也渐渐张大,连折扇都忘了摇,好半响才道:“你小子这么卑鄙无耻,潞国公知道嘛?” 他自个儿是文士门第出身,却向往沙场铁血,对勾心斗角这一套没什么涉猎,这些年三人混在一起,各种阴人的馊主意都是魏无羡出的。 要不是早就习惯对方的做派,此刻陈安之一定会扭头就走。 魏无羡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酒,厌烦的丢到一边,撇撇嘴道:“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陈安之竖起大拇指,赞扬的话说得严肃认真:“就你这副阴险小人的嘴脸,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肯定会一剑捅死你!”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声音敞亮,畅快非常。 魏无羡的郁闷,陈安之的愤懑,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走,喝酒去,这茶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进了嘴里淡不拉叽的,不痛快!”魏无羡率先起身。 “正合我意!”陈安之啪的一声收了折扇,眼珠子一转问道:“这茶楼你不烧了?苏姑娘你不想抱回家了?” “晦气!说这些作甚,大爷我现在想喝酒,最好是咱们哥仨一醉方休!哪还顾得上甚么美色?”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宁哥儿回来也有几天了,这回就算他还在闭关,咱们也得把他拖出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少了一个兄弟算怎么回事?不美,不美!” “是极是极,咱们这就去,今天非得把他灌趴下不可!” “听说他在代州跟范家的人起了冲突,还杀了一个范家的年轻子弟,这事得好好问问!” “岂止是范家的人,还有北胡大修行者出现,这件事现在传得满城风雨,却没几个人知道详细内情,正好让宁哥儿说说。” 两人勾肩搭背的出了茶楼大门,笑声被二楼的苏叶青听见,不由得奇怪的看了看两个放浪形骸的背影。她搞不懂这两个男人何事如此高兴,好像娶媳妇儿一样。 人生有那么多值得这般开怀的事吗?自己可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哪怕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首饰,都不曾如此放声大笑。苏叶青轻叹一声。 ...... 赵宁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看了一眼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再三确认、记忆后,点燃了烛台,将宣纸卷起,放在烛火上烧掉,眼看着它们化成灰烬,长舒一口气。 那是他制定的往后行动计划,写了足足一日夜,虽然尽量精简,只突出重点,也超过了三万字。这份计划涉及太多前世记忆,写完了记下来后,就必须要烧掉。 来到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拦腰,夕阳的金色余晖洒在身上,赵宁感觉到了舒适惬意。 时至今日,自己该忙了总算差不多忙完,《青云诀》改进版与《镜水步》修炼心得,如今在赵氏子弟手里已经是人手一份,相信不用三五个月,就会看到明显效果。 自己的行动计划也详细制定出来,往后就只需要等着地下室建造完成,和秋猎开始了。 得了空闲,感觉心头和肩头同时大松的赵宁,第一时间便想起了自己的狐朋狗友。 这几日听夏荷说,魏无羡和陈安之都派了人来,约自己出去相聚,先前自己忙于正事,只能说自己在闭关。这下事情忙完,也是时候该跟自己的兄弟们出去放松一番了。 赵宁正如此想着,就有两人从月亮门外大呼小叫的走了进来,一胖一瘦。 胖的身材像是不倒翁,就是格外高大雄壮些,走起路来虎步龙行,脚下生风,正嚷嚷着要赵宁做东请喝酒。 看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任谁都会怀疑,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自家房子就有被拆掉的危险。 瘦的卖相就要好很多,着青衫持折扇,面带令人亲切的和煦微笑,脚下四平八稳,走得不急不缓,显得文质彬彬,让人大生好感。 来的自然就是魏无羡与陈安之。 赵宁笑着迎上去,跟他们插科打诨两句,肩膀挨了陈安之看似轻飘飘,实则势大力沉的一拳,不肯吃亏的赵宁,反手就给了对方胸膛一记虎爪。 只可惜陈安之瘦骨嶙峋,他这一爪除了骨头,注定甚么都抓不到。 还没等他收手呢,魏无羡小山般的身体就横移了过来,粗壮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嘿嘿低笑着把他拖出月门。 几个人一路笑骂着,没个正形的从角门出了镇国公府,浩浩荡荡杀向了青楼聚集地:平康坊。 作为京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燕来楼由两座三层雕梁画栋的阁楼组成,中间以飞拱相连,乃是平康坊里著名的盛景。每到日暮降临,这里便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 赵宁、魏无羡、陈安之三兄弟,是燕来楼的常客,刚一进门,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子,便摇曳着水蛇腰迎了过来,笑容让她的脸都成了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哎哟哟,赵公子、魏公子、陈公子,您三位可是有一阵没来了,让老婆子想念得紧哪,今儿早上听见喜鹊吱吱叫唤个不停,老婆子就知道必有贵客登门......” 身为青楼迎来送往的第一号头面人物,老鸨子的卖相自然不会差了,要是大象腿水桶腰满脸肥肉,只怕是进了门的客人也会被吓跑,哪还容得她招呼亲近。 这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鸨子,年轻时候可是燕来楼第二号清倌儿,才艺之名传遍燕平城,风月场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于为何是第二号清倌儿做了老鸨子,而不是第一号,据说是因为第一号清倌儿当时备受追捧、红得太厉害,养成了清高自傲的性子,认不清形势,开罪了某位权势非凡的国公。 结果,让人给打残了脸,悲愤之下跳井自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个老婆子想念我有什么用,嫩牛岂有吃老草的道理,快叫绿袖姑娘出来,本公子可是想她了。” 陈安之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俊彦,虽然崇尚暴力,但到了青楼这种风花雪月,流传着诸多才子佳人传说的地方,怎么都有如鱼得水之感。 说完话,陈安之拿折扇指了指赵宁,意思是今晚对方做东,要讨赏找他去,自己则迈步上楼。 赵宁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明晃晃的大珍珠,随意丢给了老鸨子,后者顺手一抄,那在灯光下倍显耀眼的珍珠,就不知去了何处,她那张本就笑得灿烂的脸,也变得更加妩媚多情。 “公子们快请,绿袖姑娘今天早早的就梳妆打扮好了,一直在闺房呆着没出来呢,只怕是也知道诸位公子要来,专门等着哩......” 章二九 燕来楼上初相见(上) 老鸨子说着漂亮话,还不忘偷偷打量魏无羡两眼。 到了她这种年纪,最喜欢的可不是什么诗词风流的文弱书生,而是魏无羡这种肌肉发达、浑身阳刚气的真汉子,也知道这种汉子的好处。 她虽说有着鸨子身份,却也不是一定不接客的。 魏无羡却是目不斜视,任由老鸨子如何暗送秋波,权当作没看见。 其实他并不喜欢到青楼来,花丛中的莺莺燕燕对旁人来说,是个惬意舒坦的去处,对他这个跟寻常女子对视一眼,都会脸红的低下头的家伙来说,到这里来完全就是自讨苦吃。 奈何年轻人寻花问柳乃是风尚,他若是不来,免不得要被赵宁跟魏无羡调侃两句,是不是小兄弟不行、是不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有龙阳之好之类的诛心之言。 事关大丈夫的尊严问题,魏无羡没有退缩余地,每次都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好在燕来楼不光有美姬,还有美酒美食,而且滋味都非常不错,这好歹可以抚慰一下魏无羡弱小的心灵。 进了雅间,三人各自落座,因为今日做东的是赵宁,便由他坐了主位,魏无羡跟陈安之分作两班的食案后。 “我们三兄弟都是饿着肚子来的,酒菜照惯例挑好的上,别少了肉食,瓜果也要一些。”赵宁瞧了落座的魏无羡一眼,大声对老鸨子吩咐。 “赵公子放心,酒菜瓜果这些东西,路上老婆子就安排过了。” 老鸨子很熟悉赵宁等人的风格,虽说来青楼的客人们,也不乏要酒菜吃食的,但每回来都要胡吃海塞的却少之又少,青楼又不是饭馆。 说这话的时候,老鸨子又偷偷瞅了魏无羡一眼,见对方还是不搭理自己,眼神就变得颇为幽怨。 很快,酒菜上了桌,姐儿们也都进了雅间。 陈安之左拥右抱,一个给他喂菜一个给他喂酒,自个儿则忙着上下其手,不时引得对方娇嗔惊呼,他自己则哈哈大笑,看着很是风流。 与之相比,魏无羡就本份多了,只管埋头大吃,两个姿色不俗的小姑娘,只有给他布菜的份,二人合力都还赶不上他吃饭的速度,有时候还需要魏无羡自己夹菜。 燕来楼的头号招牌绿袖姑娘,则在厅中抚琴,动作轻柔似水,神色专注陶醉,琴声悠扬婉转,一曲罢了余音绕梁。 赵宁放下碗筷,斜靠在扶背上,任由一名歌姬捶腿,另一名歌姬揉肩,既不像陈安之那样深陷其中,也不像魏无羡那般拘束羞赧,不时举起酒杯遥敬两人。 “宁哥儿,你这回在代州究竟碰到了甚么事?可别用邸报上的说辞来敷衍我,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出现在边境重镇,要说只是护卫北胡公主游玩,那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率先开始有深度话题的是魏无羡,“北境那么多城池他们不去,却偏偏去距离重兵把守的雁门关不远的代州城,要说对赵氏没有半点儿心思,陈安之可能信,我反正是不信的。” 正在跟美人嬉笑的陈安之,听见魏无羡在鄙薄自己的智商,顿时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大声警告对方:“魏胖子你说啥,是不是皮痒了要跟我练练?” 在座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赵宁当然不会藏着掖着,便将内情跟他们都说了。 当然在叙事方法上有所改变,没有暴露自己重生的蛛丝马迹,只说自己察觉到赵玉洁有问题,故而早有防范,却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如此说来,这事儿可能是徐相在高处指使,勾结胡人有意算计赵氏修行者?这件事不简单!这标志着,大齐文武之争已经到了没有底线、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魏无羡摸着两层下巴,眼神阴晴不定,“这些文官为了收拢兵权,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他们会这样对付你们赵氏,明天说不定就轮到我魏氏头上了。” 说到这,他瞥了陈安之一眼。 陈安之恼火的瞪向魏无羡,“你看我做甚么?我陈家可是清白世家,上辅君王下安黎庶,族中官员都是社稷之臣,绝对不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魏无羡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只是觉得,朝堂上的文武之争,已经不受控制了。双方一旦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怕大家都会被卷进去,届时身不由己,兄弟反目。” “这绝对不可能!” 陈安之霍然起身,大袖一挥,神色决然,“无论来日朝堂风云如何,我陈安之绝对不会背叛兄弟,向兄弟下手!” 魏无羡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说着他看向赵宁,“不如今日我们就焚香立誓,愿兄弟永不相负,宁哥儿以为如何?” 赵宁也站起身,“正合我意。” 他看懂了魏无羡的眼神。 这家伙在害怕。 这个很多时候性情阴鸷、心思敏感的胖子,除了面前的两位兄弟和父母,其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缺乏足够信任,对世事炎凉看得也颇为透彻。 他害怕大势来临的时候,如洪水猛兽,根本不给人选择的机会,所以眼下才想用焚香立誓这种方法,来保证兄弟之间的情谊。 陈安之自然没有二话,兄弟们跟别的纨绔起冲突时,他都是撸袖子第一个冲出去跟人家撕斗的,这种事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三人向老鸨子要了物件,郑重盟誓过后,各自都很开怀,遂举杯畅饮。三张食案拼到了一起,好几壶美酒下肚,很快就搞得杯盘狼藉,打翻的饭菜比入口得多。 兴头上来之后,陈安之这个门第俊彦,免不得舞文弄墨指点江山,畅谈自己想要沙场建功,效仿先人百骑破万敌,重现封狼居胥等光辉战绩的理想。 魏无羡则把自己鼓囊囊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说自己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将给将门找麻烦的文官门第一一剪除,做大齐第一权臣。 总而言之,大丈夫此生,非出将入相不可,不如此,便辜负了好男儿八尺之躯。 几人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不时吟两句诗,唱两句词,年轻俊彦的豪情热血逐渐展现。在陈安之拔出佩剑,弹剑作歌之后,绿袖姑娘的双目就亮晶晶的。 她指下悠扬婉转的琴声,也逐渐有了风雷之音,配合着陈安之弹剑的节奏。看她痴迷其中的样子,好似已经迫不及待要以身相许,来一段美人配英雄的佳话。 赵宁心中滋味别有不同。两世为人,如今再看着魏无羡跟陈安之的少年意气,便不由自主多了很多珍惜的心思。 起初魏无羡的歌声还在节奏上,渐渐地就变成了鬼哭狼嚎,陈安之弹剑的韵律被打断,便找机会踹了魏无羡一脚,让他赶紧闭嘴,不要大煞风景。 魏无羡哪里肯吃亏,扑过去就要抢对方的佩剑,嚷嚷着要自己来一曲,让陈安之见识见识他的本事,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音律。 陈安之当然不给,两人你来我往倒腾半响,不知是谁先丢了一个甜瓜砸在了对方脸上,旋即屋中便开始飞碟走碗,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中间夹杂着陈安之的低声喝骂,魏无羡的放声大笑,哪里还有半点儿美感。绿袖哀叹一声,很幽怨的瞅了几个又闹成一团的富贵公子,只得起身离开。 她带着美姬出门前,几颗价值不菲的珠子,从“腥风血雨”中飞出,准确落在了她们怀里,清倌儿们连忙接住,笑容满面的躬身致谢了才离开。 几个精力充沛又饮酒过度的年轻人,闹腾了半响停下来,屋中已经看不成,各自的衣衫上都花花绿绿的一片,魏无羡躺在那里犹自喋喋不休,埋怨陈安之不给他表现自我的机会。 陈安之见他还在嘴硬,便爬着要去再拾掇他一番,好歹被赵宁拦住,从地上捡起几个酒壶,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这两个混账便忘了自己要干甚么,坐起一起豪迈痛饮,大声叫着好酒。 以往每到这时候,三人休憩一番,就会把美姬叫回来,伺候他们去沐浴更衣。 至于之后是回来继续听歌看舞、饮酒胡侃,还是抱着温香软玉同榻而眠,就要看心情了——当然,魏无羡就算睡在青楼,多半时候也只会抱着酒壶而不是美姬。 但今日不同,还没等陈安之扯开嗓子喊老鸨,就有人撞进了雅间。 门口的书画屏风轰然倒塌,被翻倒的人压在身下面目全非。 赵宁等人同时放下酒壶,向门口看去。 那个撞倒屏风滚在地上的青年着文士长衫,束发的巾帻已经不知去向,头发披散下来,鼻青脸肿的模样颇为狼狈。 不等他捂着肚子爬起,门外就冲进了两名打手,对着他拳脚相加,嘭嘭声不绝于耳,下手不可谓不重。文士不反抗也不叫唤,只是抱着头蜷缩着身子。 很快,门外又冲进来一名头戴官样圆头巾子,面容清秀的青年文士,拼命想要阻拦那些打手,却被对方粗暴的推到一边。 清秀文士并不放弃,一面阻拦打手,一面回头请进门的人高抬贵手。 赵宁等人一眼就看出来,两名文士都有御气境修为,而那两名打手都只是锻体境,如果想要暴力反抗,绝对不会很难。但看他们的样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章三十 燕来楼上初相见(中) 第三波进门的,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为首者腰系缀满宝石的玉带、脚踩鹿皮六合靴,面色倨傲,看谁都是俯视的目光,好似自己就是人间太岁神,此刻满面怒容,拿折扇指着被围殴的狼狈文士。 “混账东西,卑贱的庶民,中了进士有了官身,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敢在本公子面前拿捏姿态,不识抬举,给我往死里打!” 话说完,瞥见赵宁等人,倨傲公子微微一怔,旋即面色便阴沉下来,好似瞧见了生死仇敌,扫了一眼屋中杯盘狼藉的乱象,顿时嘴角一扬充满讥讽。 他轻蔑道:“又是你们这三只阿猫阿狗。燕平城这么大,没别的地儿给你们捡垃圾了吗?本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要被你们脏了眼,真是晦气!” 他身后站着一个矮个子纨绔,看到赵宁就像见了猴子,指着对方用夸张的语气道:“赵公子,别来无恙啊?听说你最爱的女人,抛弃了你这个堂堂赵氏家主继承人,就为跟范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私奔? “哈哈哈,你是不是不能满足她?是不是小兄弟不行?不然这事还真没法解释啊!” 赵宁闻言,眼中寒芒一闪。 率先开口的家伙名叫徐知远,是当朝宰相徐明朗的嫡子,也是门第俊彦里面的头面人物,矮个子是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嫡子,名叫刘新诚。 他们跟将门子弟向来不和睦,双方在燕平街头没少争风吃醋、群起斗殴。 尤其赵宁、魏无羡、陈安之三兄弟,乃是纨绔圈子里出了名的狠人,这两年来打遍四方罕逢敌手,却跟徐知远、刘新诚等人势均力敌。 随着朝堂上文武之争愈演愈烈,这股风潮也蔓延到了纨绔群体,所以双方每回碰面,彼此都不会有好脸色,互相谁看谁都不顺眼,没少起冲突。 “听说赵公子被那对痴情男女当街刺杀,差些一命呜呼,这可真是奇闻怪谈呐!赵公子啊赵公子,没了心爱的女人,只能来青楼寻欢了?你还真是可怜......” 徐知远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刚起,就看到一个酒壶呼的一下飞了过来,连忙拿扇子将酒壶拨开,却被洒出的酒水泼了一脸,不等他发怒,陈安之偌大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鼻前! “直娘贼,敢在你陈祖父面前满嘴喷粪,今日我就替你爹好生管教你!” 陈安之火爆性子上来,哪里会容得了徐知远大呼小叫,一拳砸在对方鼻梁上,给对方的鼻血轰了出来。 “陈安之你个混蛋,究竟是勋贵的狗还是门第的人?” 徐知远被酒水撒进了眼睛,疏于防备,让陈安之奔袭得手,只能捂着飙血的鼻子后退,酸疼让他的眼泪都要流出来,气得跳脚大骂,招呼身后的人一起上。 “乖孙子,我是你祖父!”陈安之欺身而进。 眼看陈安之又一次率先动手了,赵宁和魏无羡自然不会坐着,一起从食案后蹦了出来加入战团。 他俩之所以会跟陈安之这个文人门第家的俊彦,混在一起,起初就是看中了对方一言不合就挥拳揍人的狠劲,而且战斗风格强悍,比将门虎子还要将门虎子,很对自身胃口。 赵宁拖着食案,冲出两步,轮圆了狠狠砸向刘新诚的额头。 刘新诚也是御气境初期,之前跟赵宁没少交手,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这下也是主动冲过来,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跟赵宁斗个不相上下,孰料刚一动身,施展“镜水步”的赵宁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人就到了面前。 刘新诚大惊,怎么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快,但他也不是棒槌,哪里会用脑袋接食案,连忙低头矮身弓背。 躲得了脑袋躲不了身子,赵宁手中的食案,在他脊背上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刘新诚闷哼一声,重重扑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又被魏无羡一屁股坐在背上,这下他肋骨都断了两根,疼痛难当,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一时再也爬不起来。 大家修为实力都差不多,没一个超过御气境初期的,在不动用符兵的情况下,也不怕把房子拆了。 陈安之最先出动,虽然给了徐知远鼻梁结实一拳,但随后就被两个公子哥围攻,再也没能摸到徐知远一下。 陈安之身上很快就挨了不少拳脚,但他根本就不做防御,别人给他一拳,他已经会还人家一脚,肚子上被人给了一肘,他就会揪住对方的耳朵,拿额头去撞人家的鼻子。 打得非常血腥,虽然吃亏不少,但胜在气势凶猛。 就在陈安之腰眼上挨了一踹,要被人用花瓶砸在脑门上的时候,赵宁冲了过来,一把将他酿跄的身体扶正,顺势一记肩撞,将那个举花瓶的纨绔撞翻。 赵宁踩着倒地纨绔的胸膛,不理会对方的嚎叫,扑向刚刚在门外给流血鼻子里塞了棉团,准备回身再战的徐知远。 “赵宁你这竖子,在代州被吓惨了吧,哈哈......” 徐知远躬身侧步,轻松避过了赵宁的扑击,得意的刚出言嘲讽,就被赵宁一记鞭腿扫在耳朵上,脑袋猛地一歪,在门板上撞出了一个大洞。 他心头猛震,脑袋嗡嗡作响:“这厮的腿是怎么抽过来的?” 跟赵宁是老对手了,徐知远自忖对赵宁知之甚深,以往两人厮打,他仗着武艺非凡,时不时还会沾点便宜,这回却根本没看清赵宁的动作,就遭受重创。 在门板上撞得猛烈,徐知远鼻子里塞的棉花被挤出来,鼻血又开始往外飙。 不等脑子发懵的他反应过来,就看到赵宁的拳影暴雨一样袭来,他骇得心脏猛跳,连忙双手护头。 却不妨小腹被狠狠来了一下,惨叫一声,放下一只手,想要保护小腹,鼻子上又挨了一拳,这下他自己都听到了骨裂声,眼前一黑,差点儿疼晕过去。 万般无奈,徐知远只能抱着脑袋蹲下,任凭赵宁拳打脚踢,再也没有反手之力,只能惶急的大喊让人来帮忙,救自己。 “这家伙怎么去了一趟代州,战技突然变得如此精湛?!”徐知远被人拖走的时候,心里犹自惊诧不已。 他看到过来掩护自己的一个纨绔,被赵宁一通密不透风的组合技,给眨眼就打倒在地,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跟赵宁周旋。 徐知远这一方本来有六人,都是本事不俗的世家子,外加两个家丁打手,结果打到最后,反倒是他们全都趴下了。赵宁三人还都站着,虽然歪歪斜斜的不好看,但胜负再明显不过。 其中有两个倒地的纨绔捂着挡,在地上打着滚痛苦哀嚎,尤其悲惨。 那是魏无羡的杰作,这厮混战的手法十分阴险不堪,不是黑虎掏心就是猴子摘桃,最喜欢挑下三路招呼,为人所不齿。 “赵宁你给我等着,咱们秋猎上见,有本事到时候再较量,看我不打得你哭爹喊娘!”徐知远见势不妙,捂着流血的鼻子狼狈逃窜。 这场面话并没有什么用,聚集在走廊上围观的艺伎、客人们,发出的嘘声就像是锥子,刺得徐知远跑得更快了。 “今天这架打得真是痛快!”陈安之畅快的哈哈大笑,将那些纨绔连踢带踹的赶出门,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逃走,笑得愈发豪迈大声。 “宁哥儿的武艺精进得太多了吧,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招招制敌!”魏无羡那双被脸上肥肉挤得很小的眼睛,闪烁着洞察万物的智慧光芒。 武艺、战技这种东西,需要在战斗中日复一日的锤炼,他们今天以寡敌众能赢,并不是修为境界上有优势,而是因为赵宁的战技已经甩了对方几条街。 到底是纨绔斗殴,又不是生死搏杀,没谁会痛下杀手,以命相搏,大家都是家世显赫之辈,真把谁打死打残了,后果会很严重,而且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战技的优势就被放大了很多。 “你们当我闭关是白闭的?”赵宁当然不能说这是前世十年沙场拼杀,于生死中磨练出来的战斗技术。 他在唯一一张完好的食案后,掏出来两个酒壶,丢给陈安之与魏无羡一人一个,然后便两手空空了,只能吆喝老鸨子上酒。 这雅间经历过三兄弟的胡作非为,刚刚又大战了一场,物件损坏得厉害,已经是狼藉不堪,在陈安之的提议下,众人干脆换了一个雅间。 在进入新的雅间之前,作为纨绔斗殴的胜利方,赵宁等人依照惯例,很大方的赔偿了青楼损失。 这种赔偿当然不是原价。虽然老鸨子是这么说的,但只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就知道大赚了一笔。不过赵宁等人也懒得计较这些。 身为燕平城乃至整个大齐皇朝,最顶尖的世家公子,还都是各自家里备受重视的嫡子,这点钱财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那两个被徐知远叫人围殴的青年士子,对赵宁等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是连连致谢——在徐知远看到赵宁的一瞬间,他们就被遗忘了。 依照陈安之的性子,既然知道了对方不过是寒门士子,也就没有多跟他们聊天的意思,应付两句就准备让他们离开。 双方身份不同,没有平起平坐的道理,况且大齐文武之争愈演愈烈,赵宁和魏无羡都是将门子,跟他们只怕也没甚么好说的。 但赵宁和魏无羡两人,却是同时叫住了他们,并且请他们入席,跟自己一同饮酒,态度颇为热切的交谈起来。 章三一 燕来楼上初相见(下) 赵宁会这么选择,自然有他的深意,倒是魏无羡跟他有同样的反应,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魏无羡一眼。 却见这个出自将门但心机深沉的胖子,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赵宁这便知道,魏无羡跟他的想法差不多。 言谈中赵宁等人得知,这两个青年士子不仅都是新科进士,而且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正经的“一甲进士”,名副其实的大才子,眼下都有翰林院编修的从七品官身。 两人来自同一州,算是同乡。 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吭的那个是榜眼,姓唐名兴,还没落座,就连干三碗,并大礼拜谢了赵宁等人的搭救之恩。 他道:“若非诸位相救,以徐知远的跋扈,在下今日必然骨断筋折,此恩唐兴铭记于心,他日但有驱使,唐兴必然竭力效劳!” 他虽然挨了打,喝了三碗酒之后,却似已经将这事忘记,面上没有半分颓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 劝架的那个是探花周俊臣,相比于唐兴,他就要忧愁得多,哪怕喝了酒,依然有惴惴不安之态,几度欲言又止。 唐兴是个健谈的,很快就将今日之事的缘由解释了一遍。 原来,他虽然是进士及第的榜眼,被授予了从七品官身,但在翰林院的处境并不好。事实上,不仅是他,所有的寒门进士,平日里都生活在身居高位的门第显贵阴影中,受其驱使,稍有不敬,便会遭受刁难。 徐知远出自浠水徐氏,还是当朝宰相嫡子,今日来燕来楼寻欢作乐,为了增加一些才气,博得清倌儿们的膜拜,便叫上了新科榜眼与探花。 徐知远虽然还未出仕,毕竟是宰相嫡子,唐兴、周俊臣收了请柬,不敢不来。却不料,徐知远席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唐兴、周俊臣指手画脚,并让他们现场赋诗。 唐兴一连赋诗三首,徐知远仍是不满意,百般耻笑,让唐兴很是抬不起头,也不知是否酒劲上头,后来竟然又让唐兴作艳词。 唐兴虽然出身寒门,但也是堂堂榜眼,自负才气,傲骨也是有的,哪里肯就范,加之心里憋了怒火,忍不住出言顶撞一句。 这顿时让徐知远大怒,当场就叫人对其进行殴打,从雅间追打到走廊,一直打到了赵宁等人房中。 听罢两人的遭遇,陈安之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徐知远这混账,堂堂皇朝一甲进士,未来的朝廷栋梁,竟然被他如此折辱,简直不当人子!” 看他这模样,明显是后悔之前揍徐知远的时候,下手轻了,让对方跑得太过容易。魏无羡对唐兴、周俊臣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且举杯安慰。 饮了酒之后,魏无羡用看似随意的口吻道:“科举虽然出现于前朝,但当时取士的规模太小,每次不过数十人。而且士子就算有了进士的出身,都只是获得出仕资格,要想真正得到官职,还得通过吏部考试。 “那时节,文官中的寒门士子可没多少,大多都是世家门第出身,被举荐的。” “本朝大兴科举,一百多年来,取士规模逐次递增,现在朝廷每回都要取士数百人。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数量更是空前扩张,今春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百四十多人! “正因如此,无数寒门士子得以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栋梁,陛下也被天下寒门读书人称颂。然而,这对文官门第来说,却是莫大灾难。 “天下官位就那么些,每年都有这么多寒门士子出仕,新占大量官职,世家子的出路可就成了问题。你们遭受门第显贵的刁难,其实也在所难免。” 说到这,魏无羡住了嘴,没有继续深入,只是举杯邀饮。 唐兴眼神数变,而后恍然大悟,连忙举杯,感谢魏无羡为他解惑。 周俊臣则奇怪的看了魏无羡几眼,揣摩他说这番话的用意,眼中的忧愁之色更浓,似乎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文官集团的事,魏无羡这样的将门子可帮不上忙。 如今朝堂上身居高位的重臣,绝大部分都是门第世家出身,他们在官场底蕴深厚,姻亲联盟,互相援引,牢牢把持着权柄。 寒门出身的士子,要在官场站稳脚跟姑且不易,想成为重臣就更是难如登天。 别的不说,徐知远就敢让人殴打新科榜眼。虽然这事儿发生在青楼,传出去不好听,有损官名,唐兴、周俊臣必然不敢声张,但性质可谓非常恶劣。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进士的出路何在?未来何在? 是巴结门第世家,成为他们的爪牙,忍辱受他们驱使,来换取自身前程、荣华富贵,还是守着尊严一生不得志?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赵宁将周俊臣的神色纳在眼底,放下酒杯,笑着对他道:“其实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自身前程。你们都是天子门生,陛下圣明,既然让你们出仕,必然不会对你们的处境坐视不理,会给你们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的。” 所谓天子门生,就是殿试之后,皇帝给新科进士重新排个名。 状元、榜眼、探花等,都是皇帝钦点的,以示皇恩浩荡。如此一来,皇帝展现了自身权威,进士们也感念皇帝,有助于这些进士为皇帝效命。 说到这,见周俊臣若有所思又疑惑不解,赵宁便将目光转向唐兴,耸耸肩,状似轻佻道:“当然,纵然是天子门生,陛下毕竟国事繁忙,也未必能够完全知道你们的处境、想法。” 这句听着像是废话的言语,落入唐兴耳中,就好像晨钟暮鼓一般,让他浑身一震。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精神震动,赵宁不敢保证,反正对方一副被醍醐灌顶的神色。 “多谢赵公子解惑,在下茅塞顿开!”唐兴面露喜色,十分激动,举杯相敬,动作干脆的一饮而尽。 赵宁跟魏无羡相视一眼,彼此的嘴角都微微勾了勾。 陈安之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些纳罕,怎么都觉得自己这两个兄弟,此时的神韵颇像狼狈。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些没来由,却又如此真实,但无论他怎么想,又想不通其中关节何在。 赵宁、魏无羡、陈安之这些世家俊彦,唐兴、周俊臣这两个寒门士子,按理说不会同坐畅饮,但今日的机缘巧合,让他们能够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这是他们的初相见。 一个多时辰后,唐兴与周俊臣向赵宁等人告辞。 前者喝得伶仃大醉,中间已经去吐过两趟,但回来后依然开怀畅饮,举止豪迈,现在需要被后者搀扶,才能摇摇晃晃的勉强下楼。 这两个新科一甲进士,离开燕来楼的时候,没有马车可坐,只能牵着驴子蹒跚而行。 从七品的官衔其实没有那么低,俸禄也不薄,但两位一时之选的大才子,莫说朝廷规定的安家费,连俸禄都被出身世家的上官给拖欠了不少。 出门的时候,唐兴还呕吐了两口,但当燕来楼看不见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站直身,神态恢复平静,也不再需要周俊臣搀扶。 “你......”周俊臣一脸诧异。“装醉而已,何必这么惊讶?” 唐兴顺了顺衣袍,在周俊臣说第二句话前,摆摆手抢先道:“赵公子、魏公子他们的话,你听懂了吗?” 这个问题,他问得很郑重、严肃。 “懂了一些,还有一些没懂。”周俊臣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其实就两句话是关键。一句天子门生,一句得让天子知道我们的处境、想法。只有这两句话,赵公子说了两遍。”人流中,唐兴走得四平八稳。 “何意?”周俊臣皱眉问。 “很简单。”唐兴接话很迅速,“我们是天子门生,就是要为天子所用的。天子开科举、取寒门之士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可知,寒门士子,跟门第士子有何不同?” “寒门士子在官场没有根脚,没有势力庇护,只能靠自己打拼;门第士子有家族蒙阴,关系四通八达,做事很方便,升迁很容易。”周俊臣道。 唐兴目光深邃,不疾不徐道:“还有不同。” “什么不同?” “门第在官场底蕴深厚,门第士子为官,靠得是家族支撑,而不完全是皇权,门第彼此联合,就有跟皇权分庭抗礼的能力; “而寒门士子没有这种势力,我们只能依靠皇权存在,没了陛下支持,我们的官位就不保,所以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必须做什么。” 周俊臣皱皱眉,不知道唐兴为何说这句话。 唐兴接着道:“前朝开科举,不过数十年,社稷便不稳了,原因何在?说到底,是世家察觉到了危机,不想让出官位、利益,所以跟皇帝不再是同一条心。 “而他们又掌握着庞大的权力、财富,力量强大,天下一旦有兵祸乱事,他们不再支持皇帝,反而去扶持自己的兵马势力,皇朝就不得不倾塌!” 周俊臣眉头皱得更深。 唐兴叹息一声,“皇帝开科举,让寒门士子出仕为官,说到底就是要用没有根脚、只能依靠皇帝的我们,抑制、打压、削弱世家势力,消除世家大族对天子的掣肘,加强皇权! “这个道理难道还不浅显?” 周俊臣眉头紧锁:“可前朝覆灭,是藩镇之祸......” 唐兴拍拍额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前朝,是上一个前朝。” 周俊臣低头哦了一声。 “现在你该知道,我们要如何才能走出困境,加官进爵、一展宏图了?”唐兴正色问自己的同乡。他俩自小相识,受教于同一个先生,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周俊臣问道:“该如何?” 唐兴无语了半响,这才道:“我们出仕后,朝廷给的安家费以及每月俸禄,都被世家出身的上官借故拖欠,今日又在徐知远面前受辱,根由何在? 不等对方回答,唐兴便接着道:“这是文官门第借着你我榜眼、探花的身份,在给我们所有寒门进士下马威,在熬我们的性子,在让我们知道,这朝堂谁说了算! “他们想让我们认清现实,日后臣服在他们的淫威下,甘愿供他们驱使,不敢因为陛下的命令,而跟他们争斗,对他们不利!” “因是之故!” 唐兴的声音拔高了一节,见周围的行人看过来,又连忙压低声音,咬着牙道:“我们得让陛下知道,世家在刁难我们,而我们并没有屈服!我们时刻准备着,为了陛下打压、削弱世家门第的大计迎难而上,奋不顾身!” 章三二 御气中期 魏无羡放下酒杯,小声对赵宁道:“那个唐兴可不是实在人。 “一面豪迈痛饮,吐了也不矫情,就是为了让我们认为他豪烈意气、性情中人;一面在我们指点他们的时候,不断恍然大悟,做出受教感激的模样。这都是为了收获我们的好感。” 赵宁笑了笑,“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榜眼,能把戏演到这个份上,也算‘降尊纡贵’了不是?” 魏无羡嘿嘿道:“看来在徐知远面前受辱后,他的傲气傲骨已经所剩无几,明知我们是将门,对文官的事没什么影响,也要费尽心力跟我们结个善缘。” 赵宁指了指陈安之,“这不还有个门第俊彦嘛。” 陈安之醉眼惺忪的望着赵宁与魏无羡,大着舌头道:“宁哥儿,我发现你自打从代州回来后,就变得奇怪了很多,不仅战技大有精进,现在还跟这头肥猪一样,心思莫测,刚才......刚才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魏无羡顿时大怒:“你再叫一声肥猪试试?!” “肥猪,心黑的死肥猪,我叫你一声怎么了,你敢答应吗?”陈安之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未直起腰,又倒了下去,手扒拉着桌子犹自叫嚣不休。 这副模样已经够凄惨了,魏无羡却不放过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硬是跟对方扭打在一起,因为都没了甚么力道,看起来像是婆娘厮打。 赵宁看着他俩,眼中满是暖意。 他知道,其实魏无羡不必跟陈安之去闹腾,被叫肥猪也不是一两回了,现在都已经习惯。对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要陈安之闭嘴,亦或是没空去提代州的事。 在魏无羡看来,赵宁的代州之行不能老是提,因为他最爱的赵玉洁背叛他了,虽然赵宁没吃什么亏,但感情必然受到极大伤害,提一次就是往伤疤上撒盐一次。 所以就算他也很奇怪,赵宁的战技、心性为何变化了很多,却一直忍着没问,就是不想赵宁心里难受。 ...... 徐知远颇为狼狈的回到宰相府,心情极差的直接往自己的院子赶,孰料还在半路,就被一名管家追上来,说徐明朗要见他。 来到徐明朗的书房,徐知远恭敬请安。 后者正在挑灯夜读,抬头瞧见徐知远凄惨的模样,不由得一怔,不悦道:“你是宰相嫡子,马上就要出仕,怎么还跟别人街头斗殴?竟然还被打成这样?” 徐知远知道自己丢了父亲的脸,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受教。 等对方教训完了,他才开始解释今日遭遇,“孩儿奉父亲之名,宴请唐兴、周俊臣,并趁机折辱、打熬他们,没想到赵宁那厮半路杀了出来......” 听完徐知远的解释,徐明朗面色更加难看,放下书籍,恨铁不成钢道:“你比赵宁早进入修炼黄金时期,怎么现在反而打不过他?” 徐知远神色讪讪,他知道父亲跟赵玄极是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时常相争,如今自己被赵宁打得蹦了牙,的确会让徐明朗脸上无光。 “赵宁这厮之前也没那么难缠,以往交手的时候,多半是孩儿教训他。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从代州回来后,不仅成就了御气境,战技也高明了许多......” 徐知远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徐明朗脸色更差了。 “输了就是输了,找什么借口,你要做的就是赢回来!我徐氏子弟,焉能输给赵氏?”徐明朗想到自己正在谋划的大事,沉吟片刻。 他起身进入里间,片刻后拿了一个黑漆方盒出来,递给徐知远,“秋猎在即,届时又是一场文武之争,我士人门第绝对不能输给将门勋贵。 “你是宰相的儿子,更加不能输给赵宁!你的御气境初期已经圆满,这是含元丹,能让你迅速突破御气境中期。等到了秋猎场上,你必须要在陛下面前击败赵宁,并夺得头名,好让朝野都知道,将门已经不中用了!” 听到“含元丹”三个字,徐知远顿时大喜。 这东西弥足珍贵,对御气境修士突破境界有奇效,他现在已经是御气境初期圆满,只要服用了这颗含元丹,三天内就能成就御气境中期! “到了御气境中期后,好生熟悉境界,锤炼各种武艺,到时候能不能为你自己挣回颜面,让将门勋贵吃瘪,就看你的表现了。” 徐明朗勉励两句,便挥手让徐知远退下。 他比赵玄极要年轻不少,徐知远又是幼子,所以跟赵宁同龄。 但在他内心里,是把自己跟赵玄极摆在一个层次的,这就难免希望徐知远对上赵宁的时候,能像父亲教训儿子一样,打得对方抬不起头。 徐知远得了含元丹,在燕来楼受辱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出了徐明朗的房门,便朝镇国公府邸的方向,露出一个有你好看的得意笑容,“赵宁,你给我等着!” ...... 在很多人的期盼中,秋猎之期将至。 赵宁这些时日又在闭关修炼,间或接受赵玄极的指点,间或自己打坐吐纳,有时也去练功房锤炼战技。 魏无羡跟陈安之最近没来找赵宁,他俩跟赵宁同龄,而且都打算今年出仕,眼下也被族中长者耳提面命,没了出门玩耍的机会。 月上柳梢,一灯如豆的屋子里,赵宁在盘膝吐纳。 他前世拥有的武艺战技,都已经深入骨髓,稍微训练,让身体适应一下,就会基本回到身上。修炼的各种战斗功法,因为领悟、掌握了要义,也是同样情况。 唯独境界上的提升,还是需要循序渐进。 境界上的修炼,一靠天赋,二靠资源。 赵宁现在修炼时,房中的香炉里,会燃烧一种有淡淡兰花香的“龙盘香”。这种香弥足珍贵,在元神境之下,可以提升一倍修炼速度,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哪怕是在赵氏,以赵宁家主继承人的身份,每月能够领取的份额也有限,寻常情况也只够用十天的。 不过上回代州之行,他堪破范式、北胡阴谋,避免了赵氏危机,为家族立下大功,赵玄极依照制度给予奖赏,赵宁将这些奖赏都换成了龙盘香,足足拿走了库存的一半份额。 回到京城这些时日,赵宁每日修炼,都会点上龙盘香。 到现在,时间过去将近两个月,赵宁消耗的龙盘香,已经相当于过往半年的份量,也因如此,他的修炼进度很快。 修行者到了十六岁,进入到修炼的黄金四年,境界提升会很快,尤其是在元神境之下,只要修炼资源充沛,几乎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不说旁人,赵七月年满十六岁时,成就御气境初期,如今不过十九岁,就已经是元神境中期——而修为到了元神境这个更高的层级,修炼速度又是比御气境慢得多的。 当初,赵七月一年之内,连跨三道门槛,达到御气境后期,而后在十八岁之前,就成就了元神境。 秋猎在即,赵宁想要夺得一个不错的名次,首先必须将自己的境界,提升到御气境中期。到了那时候,就能利用符兵击出刀气,达到真气外放的效果,实力大增。 在燕来楼跟徐知远撕斗的时候,赵宁就发现了,对方已经将御气境初期的境界修炼得很圆满,不日就会踏足御气境中期。 当时,徐知远若非首先挨了陈安之一拳,被打断了鼻梁,又没料到赵宁战技会跟之前截然不同,一时应对不及,赵宁未必能那么顺利击败对方。 这回秋猎场上,两人势必还会碰面,到时候少不得要上擂台切磋。对方急于报仇雪恨,赵宁可不想被徐知远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看对方嚣张的嘴脸。 秋猎时世家子切磋,所用的符兵都会由皇帝提供,是制式的,以确保公平,赵宁也没法带千钧这样的神兵利器上场——现在千钧在雁门关赵北望手里。 除此之外,就算赵宁战技非凡,也不可能在擂台上完成越阶挑战。修行者的不同境界——哪怕相邻的境界之间,也有本质区别,鸿沟巨大,轻易跨不过去。 徐知远只是赵宁的一个对手,在秋猎场上,赵宁还要面对更多门第俊彦,这里面同样不乏天才人物,甚至将门勋贵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样也有赵宁的对手。 今科取士八百四十多人,史无前例,然而能够真正得到皇帝垂青的,也不过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而已。 状元出仕便授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没有这么高的品阶,得从小官做起。 赵宁要得到一个七品官职,怎么也得在众多世家子中脱颖而出!从这个意义上说,秋猎跟科举也没太大差别. 赵宁必须成为拥有“进士及第”这个头衔的前三名,至于其余的什么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对赵宁来说都没用。 赵宁的对手很多,就眼下而言也都不弱。 因为赵玉洁,他在锻体境九层停留了一年多,这个时间过于长了,到了如今,他这个赵氏奇才面对同龄世家子中的骄子,其实没太大优势。 魏无羡、陈安之、徐知远这些人,无不是御气境初期。而有些进入十六岁已经十来个月的家伙,早就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总而言之,赵宁一定要在秋猎开始之前,成就御气境中期! 章三三 面 香炉中的龙盘香持续燃烧着,缕缕清香沁人心肺,赵宁在闭目中引导真气不断运转小周天,如是再三,每九个小周天后便是一个大周天。 每个大周天完成,赵宁便感觉到自己的气海充实了一分,那意味着气海中的真气更加浑厚。只有当真气浑厚到一定程度,才能尝试冲击壁垒。 眼下赵宁的气海相当于一个“碗”,当壁垒突破,便会到达“缸”的层次,以那时候的真气浑厚程度,才能具备真气外放的条件。 在没有龙盘香的时候,真气每运转完九个大周天,赵宁就会结束一夜的修炼,继续进行下去无论是经脉,还是气海都会承受不住。 而现在,经脉依然强劲,真气也很灵动,气海更是稳如泰山,赵宁开始控制真气汇聚成潮汐,冲击壁垒。 一次,两次,三次......第六次潮汐撞击壁垒,被推回来之后,真气后继无力,沉回气海。 赵宁并不气馁,从头开始,控制真气运转小周天,继而是大周天,最后再以潮汐之势,冲击那层仿若实质的气海壁垒。 这回潮汐起落了七次。 如是反复,经过好几个大循环,等到潮汐终于汇聚出第九波潮汐后,赵宁也不禁凝神静气,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第九浪潮汐形成,如无意外,就会冲破壁垒,这是他前世的修炼经验。普通修行者可能需要第九浪潮汐反复冲刷壁垒,但赵宁不需要,这是他天赋的体现。 轰!赵宁仿佛听到了惊雷声,又好似是鸡蛋破壳,气海猛然一荡,就像是冲破了堤坝的海浪,向外铺陈开去,进入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御气境中期!” 赵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在修行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他成就御气境初期刚刚两个月,现在就到了御气境中期,这个速度可谓是非同凡响。前世,他足足用了四个月时间。 这里面龙盘香功劳很大,改良版的《青云诀》同样促进作用不小,赵宁二次冲击这个境界,轻车熟路也是要点。 秋猎在三天后就会开始,赵宁没有松懈,知道龙盘香还有余量,时间也还早,就继续温养真气,稳固境界。 ...... 到了秋猎这日,赵宁同样是天方黎明就起床,由夏荷伺候着洗漱。 他院子里丫鬟小厮原本不少,尤其是飞鹰走狗的时候,身后总会跟着一帮爪牙。但重生回来,年少轻狂的性子不复存在,为人处世淡然了不少,院子里的人就没留下几个。 赵宁漱口洗脸完,夏荷倒掉盆里的水,一溜烟儿跑出去,眨眼的功夫,便迅捷的端来了早饭,速度快得犹如小松鼠。 盘子里的小米粥和包子,份量都很足,明显是两个人的份。 摆好碗碟,给赵宁盛了粥,夏荷滴溜溜的大眼睛就看着赵宁,一动也不动,充满了期盼和小窃喜。 赵宁哪还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看来这妮子今早起床后,没有如往常那样把自己的胃塞满,而是忍着馋等到了现在,就是希望能跟赵宁一起吃早饭。 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被赵宁恶趣味的赛一个包子在手里,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啃完,终于学乖了。 赵宁动动筷子,示意夏荷坐下一起吃,早就等着赵宁如此表态的后者,立即闪电般落座,还不忘朝赵宁露出一个无声的嘻嘻笑脸。 “这么快就吃上了?”赵宁刚咬了一口包子,赵七月就进了门,手里端着两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有一个大面碗,热气腾腾的冒着葱蒜香味。 因为面碗比脑袋还大,托着两个托盘的赵七月,脑袋和上半个身子已经看不见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看路的。 赵宁连忙起身,将面碗端下来,奇怪的瞅了赵七月一眼。 “今日就要去猎场,这是犒劳你的,预祝你旗开得胜,进入前三甲。” 赵七月拍拍小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以为我过来的已经够早,没想到你已经在吃了。” 赵宁小时候还挺喜欢吃面的,那会儿赵七月经常做给他吃,但十二岁之后就对面条没了兴致。主要是赵七月手艺不咋样,做出来的饭食虽然卖相很好,香味也够,就是味道一言难尽,跟赵玉洁不能比。 回到京城,赵宁在修炼之余,也下了几回厨,给赵七月做了好几回烤羊,后来被对方勒令抓紧修行,这才罢了。 没想到今天,赵七月端了亲手做的面条过来,还来的这么早,估计是天没亮就进了厨房。 她虽然厨艺不咋样,但做饭的态度却很认真,绝对不用现成的面条,会自己和面,从头道工序开始,故而需要耗费的时间绝对不少。 将米粥包子丢到一边,赵宁抱起面碗吃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面条味道并没记忆中那么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味,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狠狠夸赞了一番。 赵七月吃得很小口,非常淑女的样子,目光不时往赵宁那瞟瞟,直到听见赵宁的夸赞,眉头一挑,嘴角微扬,没有笑出声,却吃得畅快了很多。 两个人吃面,独自喝粥吃包子的夏荷,就在一旁显得孤零零的,怎么看都有些委屈。不过面条是赵七月亲手做的,米粥包子却是她从厨房弄来的现成货,怎么都谈不上伤心。 用过早饭,赵七月端着托盘率先走了,看她的样子,是要去厨房亲自洗刷碗筷。 赵宁对此并不奇怪,这是赵七月的习惯,也可以说是怪癖。她要么不自己做饭,一旦有兴致下厨,就会完成所有步骤。莫说洗碗不会放过,连灶台、地面都要清理得干干净净。 赵宁出门的时候正是日上三竿,九月的天气风和日丽,赵玄极的车驾仪仗已经在府门前排开,百十人的队伍声势浩大。 秋猎是大典,会在御林苑呆上好些天。诸多族中适龄子弟,已经身在队伍中,在京任职的族人也都身着官袍,大家互相交谈着,兴致高昂。 赵宁来到自己的位置,刚刚上马,赵七月就加入了进来。她是去观光的,顺便也可以给赵宁喝个彩。 见人已经到齐,赵玄极一声令下,队伍就朝朱雀大街行去。沿途碰到了不少队伍,有的是世家勋贵,有的是官员之后,规模大小不一。 上了朱雀大街,赵玄极去了皇城,他要在那里跟皇帝的队伍同行。赵氏的队伍换了领头人,先行去城门外等着。 赵氏队伍来到城门外时,这里已经有很不少人,都在道路两边,距离城门最近的两个区域空着,那是给赵氏和徐氏的位置。 跟赵氏隔了一群人的队伍是河西魏氏,也就是潞国公家,等赵氏队伍安排停当,魏无羡便凑了过来,跟赵宁有一搭没一搭的扯闲篇。 至于陈氏的队伍,在对面文官队列里,还离城门很远,看来陈安之不会过来。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的队伍从朱雀大街笔直出了城门,等在城门外的人无不躬身行礼。 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但皇帝队伍里的各种旗帜牌招,却让赵宁享受了足足两刻钟的阴凉。虽然这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但当车马下滚滚的泥尘扑满衣裳,也就没人觉得有意思了。 皇帝带领的长龙完全走出朱雀门后,赵氏的队伍第一个跟了上去,而后才是浠水徐氏。十八勋贵、十三门第依次上路,河西魏氏位置自然靠前,青州陈氏在队伍的很后面。 数千人的队伍,在三万元从禁军的护卫下,不紧不慢行向浮云山。 ...... 从城门离开,赵宁便若有所思。 就在刚才,于皇帝的队伍中,他看到了一个别样的,出乎他意料的存在。 他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北胡天元王庭公主的仪仗。 在代州城的时候,赵宁没跟萧燕照面。以往,他也只远远瞧见过对方几次,都是在北胡朝觐的使节队伍里。 眼下并非北胡纳贡的时节,在经过代州之事后,萧燕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人前,跟着皇帝去浮云山御林苑,赵宁不得不寻思这里面的深意。 “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是前不久来京城的,专程为上回擅闯代州的事致歉,并再度奉上了赔礼。据说礼物之丰厚,让鸿胪寺的官员也咋舌不已。” 说话的不是赵七月,而是一位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身强体壮,“北湖公主执礼甚恭,多次当众诚心悔过,没少赢得重臣们的称赞。” 说到这,赵辛撇撇嘴,“这北胡公主年纪不大,心机倒是深沉,徐相也不知得了她多少好处,竟然为她说话,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赵宁听完兄长赵辛的唠叨,知道了缘由,又往前看了看。 为了隐藏自己南侵的意图,让大齐对他们疏于防范,确保战争的突然性,北胡这些年的付出与努力不可谓不多。 代州之事,让皇帝多少对北胡起了戒心,结果萧燕立马就大张旗鼓来赔罪,这样既表明了北胡内心坦荡,没做对不起大齐的亏心事,也加倍表现了自己的谦卑。 而从皇帝愿意带着她秋猎,就说明皇帝也多少接受了萧燕的歉意。 按理说,此时赵宁该心怀忧虑。 但他没有。 只要秋猎顺利,等到他在巡城都尉府任职,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萧燕在大齐培植、贿赂、结交的各种势力与利益团体。 章三四 挑衅 从燕平城到浮云山有两日路程,当日黄昏,队伍在半路的驿站宿营。能进驿站的只有皇帝,勋贵世家的队伍,只能在驿站附近搭帐篷。 赵宁闲来无事,见不远处有条小河,河水清澈,碧波摇曳着夕阳余晖,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跟几片橘红的飘叶嬉戏,画面静好又不失灵动,这便有了捉鱼做汤的想法。 叫上赵七月、赵辛等人,选了处河岸平缓的地带,兴致勃勃的赵宁在林子边卷起裤腿,正要下水,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爆开团团水花,差些溅到他脸上。 一颗颗扁平的石子,蜻蜓点水般在河面笔直飞跃,数量不少,动静不小。也不知是谁在打水漂,专门往赵宁面前扔,还有放肆夸张的笑声从旁传来。 赵宁站直身,循声看向一边,没有任何意外,他瞧见了徐知远那张可恶的跋扈嘴脸。 对方正跟几名纨绔一起,不断往赵宁面前的河面扔石头,别人好歹正经打个水漂掩饰一下,他却专门将个头大的石头,直接噗通扔进赵宁身前。 “小屁孩儿,你找死是不是?”赵宁还没开口,身为堂兄的赵辛,已经面色不善的跨前一步,为赵宁出头。 见赵宁等人看过来,徐知远毫不畏惧,反而冷笑一声,鄙夷道:“这条河是你们赵氏的不成,只准你们摸鱼,我们就不能观赏一二?” 他话音方落,身后就有一个矮个子纨绔,立即出声附和:“你们这些将门粗人,看到鱼就只会想到摸了入嘴,这么好的风景,就没有半分欣赏的雅致,真是暴殄天物,这般粗鄙,跟胡人有什么差别?” 这个纨绔赵宁在燕来楼就见过,当时的食案就是在对方身上砸碎的,是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嫡子,刘新诚。 刘新诚大义凛然指责赵宁的时候,当然不会去反思他刚刚的行为,也跟雅致毫不沾边。 “找揍。”赵七月阴沉着眼帘就要上去,将门不喜欢跟人斗嘴,习惯直接动手。 “陛下就在旁边,你们竟敢在这动武?!”刘新诚叫嚣一声,话说得很有底气,但在赵七月的威压面前,却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赵七月的威风,徐知远也不敢硬撼,见自己找赵宁不痛快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果断见好就收。 “赵宁,你要是真有种,就别躲在兄长姐姐身后!到了猎场,上擂台来跟我一战,看我到时候不揍得你哭爹喊娘!” 下完口头战书,徐知远不忘恶狠狠的,给了赵宁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这才嚣张至极的一甩袍袖,转身扬长而去。 他因为含元丹而晋升御气境中期,还巩固了很久的境界,现在对打趴成就御气境初期不久的赵宁,一雪燕来楼之辱充满信心与期待。 赵七月跟赵辛也没追上去揍他们,天子车驾就在不远处,此时确实不好动手。 见他俩心情不好,赵宁宽慰道:“你们放心吧,到了猎场,不把他揍得满地找牙,我就不叫赵宁。” “有志气!” “这家伙也不可小觑,万莫大意。” 赵七月跟赵辛都没了捉鱼的兴致,拖着赵宁回到帐篷,迫不及待指点他的战技去了。 在他们离开河岸的时候,不远处的驿站阁楼上,有几个身着异文袍的中老年男子,正看着他们彼此交谈。 这些人气息悠长,哪怕是寻常站在那里,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显然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他们身着的异文袍上绣得都是一对猛兽图案,有麒麟、猛虎,也有苍鹰、牛豹,不一而足,这表明他们是身居高位的将门将军。 这种异文袍又叫铭文袍,因为在猛兽图案周围,还绣有十六字铭文:德政唯明、职令思平、清慎忠勤、荣进躬亲。 “本朝立国一百二十年,每一代赵氏子弟中,至少会出现一个王极境中期,从未有过间断,这是他们作为将门第一勋贵,把持大都督府大都督之位的最大底气。” 身着麒麟异文袍的孙蒙——将门勋贵孙氏家主,望着赵宁等人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接着道:“但是到了这两代,赵氏家势好似今不如昨。赵北望年近不惑,仍然只是元神境后期,此生就算还可能踏足王极境,也必然止步于王极境初期。 “这个赵宁,被赵玄极誉为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然而年满十六后,并未立即成就御气境,而是拖延了两三个月,直至前不久才因为一场变故,在代州达到御气境初期。” 说到这,孙蒙眼中掠过一抹讥讽。 孙氏世代镇守大齐东北重镇山海关,与雁门关一东一西,共为燕平北境屏障。孙氏实力强大,在将门勋贵序列里,能够排进前三。 同为把守北境的世家将门,孙氏却没有得到赵氏那样的殊遇——一家独镇一关,在山海关,还有将门石氏的人。 “老夫听闻,赵氏这个年少的家主继承人,仗着天资非凡目中无人,一直喜欢寻花问柳,成天不务正业。近两年来又钟情于赵氏收养的一个义女,为此甚至耽误了自身修行,真是不知所谓。这样的人,纵然天赋好些,又能成什么大器?” 说话的是金陵吴氏家主,吴肃。 相比较孙蒙的喜怒不形于色,他脸上的不屑与敌意就很明显,“可笑的是,那个赵氏义女,偏偏还背弃了他!由此可见,赵宁此子的嘴脸丑恶到了何种程度。若非毫无可以令人信任、亲近的长处,又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而且眼下他刚刚成就御气境初期,修为境界已经明显滞后。” 孙蒙淡淡一笑,道:“这回秋猎,是世家子的博弈场,事关出仕前程,谁也不敢懈怠。虽说赵宁必然在十六岁那一组,没有高手,但他御气境初期的修为,的确怎么都不够看。” 吴肃目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赵宁这竖子今年不会上场?” 说完这话,他自己就摇了摇头。 虽说很多世家子,为了潜心修行,好在黄金四年里尽量提升境界,不被官场生活分散精力,选择更晚时间出仕,但赵宁作为赵氏家主继承人,不管出不出仕,年满十六不上场展现自己,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实力不够。 一个家族,别的子弟可以实力不够,但作为家族天赋代表与未来支柱的家主继承人,却不能。否则,就是自认家道衰落。 “赵氏年轻一代里,也就赵七月表现最好,十九岁就到了元神境中期,是公认的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她是赵北望的嫡长女,注定是要入宫的。” 言及此处,以孙蒙的城府,也不禁发出一声哂笑,眼中满是戏谑和快意,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赵氏强横了一百多年,到了如今,终于是露出了颓势。” 他这话的潜台词,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再明显不过。 因为种种缘由,孙氏跟赵氏世代不合,双方多有争斗,别的不说,仅是大都督府大都督一职,孙氏就垂涎已久。 虽说由一个世家,把持大都督之位超过百年,怎么都引人嫉恨,但过往时候,赵氏家主的实力摆在那里,一直都是将门第一人,加之皇帝信任倚重,孙氏等家族再是如何向皇帝进言,限于自身实力,从未有过染指大都督的机会。 如今不同了。 孙蒙虽然目前是王极境初期,但他有望在数年后成就王极境中期!且他的嫡子里,还有一个王极境初期!对方跟赵北望同龄,未来成就王极境中期的年龄极有可能比孙蒙还早,是真正的天赋奇才! 除此之外,孙氏年轻一代里,也有许多天才人物,孙蒙的嫡孙中间,就有天资不弱于赵七月的存在,而且还不止一个。 赵氏衰落之象已经显露,而孙氏强盛之态,就如旭日东升,不可阻挡。 孙氏想要取赵氏而代之,成为大齐将门第一勋贵,入主大都督府,已经不需要太久。如不出意外,赵玄极仙逝后,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将门勋贵的内部之争,以赵氏和孙氏这两个对立山头为代表,势必逐渐显现,且会很快愈演愈烈。 很多将门勋贵,现在都不得不考虑站队的问题。 “我们都能看出赵氏衰落之象,赵玄极自然也会有谱,他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前段时间,北胡公主偷偷到代州游玩,正好给了赵氏一个机会,一个借口。” 金陵吴肃面色低沉,说起这事,他恨得咬牙切齿,“赵玄极抓住了北胡公主的一个王极境护卫,便死咬不放,硬说北胡有觊觎大齐之心,还借此请陛下在雁门关增兵,真是荒唐至极! “可赵玄极偏偏得逞了,雁门关增兵三万不说,朝廷派发的符兵、丹药都多了两成,有了这些,赵氏实力增长了一大步! “可他为什么能得逞? “我金陵吴氏,也是开朝元勋,世袭的侯爵之位,竟然被赵玄极拿来作为筹码,换取了自身利益!吴氏的关内侯已经传承一百多年,现如今却成了伯爵!” 说到这,吴肃呼吸急促起来,费了不小的劲才平复了些。 然后他看向身旁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稳重老者,“杨候,我吴氏的侯爵之位,被赵玄极拿来跟文官集团,交换他自己的利益也就罢了,毕竟吴氏跟赵氏没什么深交,但你广陵杨氏不同,你们跟赵氏可是累世姻亲! “赵玄极为了赵氏私利,可曾半分顾及你们?” 章三五 大势 眉目颇为慈祥的稳重老者,便是广陵杨氏这一代家主,杨延广。 以杨氏跟赵氏的关系,杨延广本不应出现在这里,跟孙蒙站在一起。 杨延广沉默片刻,“从古至今,胡虏为祸边境,从未彻底停歇,防范也是必须的。” “杨候难道真的相信,区区北胡,百年前几乎被皇朝大军屠尽的一群野人,这些年对大齐恭顺有加、卑躬屈膝,年年朝贺、岁岁纳贡的一群蛮夷,有威胁我盛世大齐的能力?” 吴肃睁大眼盯着杨延广,“北胡若是果真觊觎大齐,有不臣之心,北胡公主还会亲自入京请罪?!” 杨延广没有说话,似是无话可说。 “杨候,你难道甘愿从今往后,都被人称呼为杨伯?”吴肃紧追不舍。 杨延广眉头挤到了一起。 “杨侯,你我两家虽然向来不和睦,因为争夺一个猎场导致仆从死了近百,但死的也只是仆从罢了,我们之间并无甚么生死大仇。这回赵玄极负你在先,而赵氏衰落之势已经很明显,往后该当如何,还望你多多思量。” 坚定跟孙蒙同一战线的吴肃,希望拉拢杨延广,一起对付赵氏。 孙蒙凭栏望景,在吴肃跟杨延广对谈的时候,并没有插话。 他当然希望杨氏加入自己的阵营,且不说杨氏也是将门勋贵,单凭对方跟赵氏的关系,若能倒向自己,就能极大的壮大孙氏声威,沉重打击赵氏威望。 天下承平日久,眼下是煌煌盛世,四海无战事,孙氏要在这种时候更进一步,入主大都督府,获得更大权柄更多利益,壮大家族,没法依靠军功,只能党同伐异。 孙蒙并不担心杨氏不站到自己这一边来。 在他心中,赵氏衰落是大势,孙氏强盛也是大势,等到秋猎场上,孙氏俊彦在皇帝与满朝文武面前,将赵宁等赵氏未来的中坚力量击倒打败,强弱之分会让杨延广明白该上谁的船。 “十八勋贵......十八个将门勋贵之家啊,太多了。” 孙蒙眺望远山之上的如血残阳,心如明镜,暗忖着:“这又不是需要征伐四方的开朝之初,天下诸侯林立,皇朝为了获得最终胜利,骁将勇士多多益善。 “太平时节,这么多将门勋贵把持军方权柄,拥有祸乱一方乃至危害皇朝的实力,那就是不稳定的罪源,莫说文官不容,只怕陛下也心存忌惮。 “是时候该修枝剪叶了。 “文官打压将门,中枢收拢兵权,这也是大势,大势面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其等着文官来对付我们,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如此还能手握主动权,有选择余地。 “这这股风潮中,我孙氏要逆流而上,借势壮大自身,就得推倒、解决最大的勋贵,或剪除或吞并弱小的勋贵。等到将门勋贵只剩半数,文官也该满意了。就算他们还想穷追猛打,只怕陛下也会不愿意。 “文武分流......说到底是文武制衡,真没了将门勋贵,士人门第、文官集团的权力由谁去平衡? “而那时,我孙氏在得到多个将门的利益后,也会变得强大无比。一旦能威震所有将门,让将门都顺服于孙氏,在军方一言九鼎,谁还能奈我何?!” ......庞大的队伍走了两天,于第二日申时下三刻抵达浮云山山麓,勋贵门第的队伍各自扎营。 因为时辰已晚的关系,这一日便不会有什么活动。无论是仪典还是围猎,都得等到次日进行。围猎之后,才是世家将门子弟们的切磋较武。 “三哥,我听说杨氏族人早早到了京城,为何没有到我们家去?”赵宁看着仆从们扎帐篷,问身旁的赵辛。他前段时间在闭关,对外界消息了解不多。 这一路来,杨氏族人都没有上前搭话,依照两家的关系,以往秋猎的时候,只要是宿营,对方就会过来找赵氏的人。 赵辛面色复杂:“他们这回到京城,的确没有去我们家。非只如此,听说祖父好几次宴请杨候,都被对方拒绝了。” 听到这里,赵宁沉默下来,他之前就有预料,在杨氏的世袭侯爵之位,变成伯爵之后,对方可能会怨恨赵氏,如今看来,这种情况已经发生。 “北胡图谋不轨,加强雁门关防御势在必得,况且......杨氏的爵位之所以会降,还不是因为他们跟吴氏起了冲突,为了区区一个猎场死了近百人......那是文官们的手笔,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赵辛显得有些不忿。 赵宁没有接话,抬头看向杨氏营地的方向。 杨氏会不会跟赵氏反目成仇,决定因素在什么,他心里清楚。 赵氏的实力。 杨氏只是侯爵,赵氏是公爵,而且是皇朝最大的外戚,杨氏跟赵氏接亲,一百多年来,得到的好处多不胜数。这个关系,不会因为雁门关之事就彻底破裂。 杨延广这些时日不见赵玄极,一方面可能是正在气头上,另一方面,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家族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如果杨氏就此跟赵氏形同陌路,根本原因有且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杨氏结交了另外一个,他们认为比赵氏更强的世家。 而且这个世家,跟赵氏的关系还肯定不和睦。 赵宁的目光从杨氏营地挪开,移动到了孙氏营地。 前世赵氏衰败后,孙蒙入主大都督府,孙氏一跃成为将门第一勋贵。 “孙氏这几代,的确是人才济济。”赵宁对这一点很清楚。 忽的,他瞳孔微微一缩,望见了两个在营地边,沐浴着夕阳金辉,并肩漫步的年轻人。山间晚风吹卷青丝与衣袂,平添了许多诗意,让画面看起来格外美好。 略微失神的赵宁,感觉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赵七月那张娇美白嫩的脸映入眼帘,对方明亮的眼眸满含关切、担忧,“别看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本事,未来必有良配。不必作望妻石,让人小觑。” 赵宁本来还有些心烦,见踮起脚尖才能拍着他肩膀的赵七月,明明姿势怪异,却偏偏一脸认真,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老姐放心,我还不至于为此纠结,方才只是走神想别的事了。” 赵宁发自内心的解释,在赵七月看来,就是用谎言掩盖窘迫,不过她并没有拆穿,反而大点其头,郑重表示相信了赵宁的话。 而后,赵七月扫了那对漫步的一男一女一眼,眸底的寒意仿佛要将对方活活冻死。 男子身高七尺,面如冠玉,当得丰神俊朗的评价,更难得举止得当,显得彬彬有礼;女子同样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气质清新脱俗,远观若仙鹤。 那男子叫孙康,是孙蒙的嫡孙,也是孙氏年轻一代里的翘楚,按照孙蒙平日里吹嘘的说法,那是孙氏千年一遇的修行奇才。如今还没到十七岁,据说距离御气境后期已经只差临门一脚。 女子是杨延广的嫡孙女,杨佳妮。 前些年,杨延广将此女带到过镇国公府,让她跟赵宁早些相识,有意许给赵宁为正妻。以两家的关系,赵玄极本该同意的,但那会儿赵宁坚决反对。 原因只有一个,对方长得太胖,有他两倍体重,还整天抱着一大包糕点酥糖,吃得满嘴渣滓片刻也不停歇,让赵宁非常嫌弃。 赵玄极溺爱赵宁,就没有当即定下这件事,想过些年再说。况且两家只要维持姻亲关系就行,具体人选并非最重要的,杨佳妮不被赵宁待见,可以换一个。 孰料女大十八变,没几年,杨佳妮竟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江左一带闻名的美人。对方过府探亲的时候,赵玄极又问过赵宁一次,后者就没继续反对。 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但在两家人心中已成定局。 后来赵玉洁进入赵家,赵玄极虽然不曾干预少年人的情感生活,赵家人心里却都清楚,以赵玉洁的出身地位,就算嫁给赵宁,也只能为妾,说破天就是个平妻,正妻必然还是杨家女。 孰料现在出现这种情况。 “杨候这是安的什么心?竟然让他的孙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孙氏子招摇过市,还要不要礼仪了?这分明就是给我们赵氏找不痛快!” 赵辛黑着脸,还想多说两句,见赵七月面色不善的朝他看过来,连忙闭嘴。 ...... 次日上午,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在建好的高台上焚香祭天,一整套秋猎仪典做完,已经快要正午。勋贵们休息了一个时辰,午时刚过,皇帝便带着大家开始围猎。 一万元从禁军早早策马出发,从两翼合围浮云山猎场,将山中走兽集中驱赶到既定区域,方便皇帝和勋贵们奔马射猎。 皇帝象征性射倒了一头猛虎,由宦官们抬着展示一圈,就在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回到了搭建在山腰、可以俯瞰大半个猎场的高台。文武重臣们也是意思了一番,就跟随皇帝去了。 狩猎这种活动,对高手们没什么挑战性,秋猎的目的,一方面是培养皇朝武勇之气,另一方面就是检校年轻的勋贵子弟。有时候也用来演练兵法战阵。 赵宁这时则纵马狂奔,与赵氏子弟们一起,在山林草场间纵横穿梭,手中的铁胎弓不时响起,收获自己看中的猎物。 不多时,他便猎杀了好些麋鹿、野狼,都由仆从们带着。这些要么是今晚的美食,要么会将皮毛带回,就算自己不用,赏赐给仆从也是好的。 依照惯例,围猎结束后,勋贵子弟会按照猎到的猛兽数量、种类,评一个排名出来,这也是秋猎评比的一部分。 寻常动物,赵宁没有看在眼里,活动开手脚之后,便千方百计寻找真正的猛兽。很快,他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愤怒的咆哮,立即策马飞奔过去。 章三六 争夺 转过一个土包,赵宁眼前一亮,一头巨大的熊罴不知为何发了狂,正在撕咬拍打一头黄羊,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头强壮的黄羊便成了一堆碎肉。 哪怕是在浮云山猎场,熊罴也是霸王般的存在,在诸多战利品中出类拔萃,而眼前这头熊罴小山一样的体型,更表明了它的稀有,若能猎杀对方,赵宁就不用再去找太多别的猎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宁双腿一夹马肚,风驰电掣般奔了过去,往熊罴侧面迂回,在两者相距尚有百步的时候,即引弓搭箭,瞄准了对方那对铜铃般的眼睛。 铁箭只有穿眼而过,才能保持熊皮的完整性,这无疑很考验射术。赵宁手中的铁胎弓跟其他世家子的一样,都是普通强弓,不是符兵,这对射术的要求就更高。 就在赵宁拉开弓弦,要收获自己最大的猎物时,侧旁的林子里,却抢先飞出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熊皮脑门上! 石头来势凶猛,蕴含极大力道,直接钉进了熊皮的脑门,飞溅的一抹鲜血中,熊罴哀嚎一声翻倒在地,它并没有死,爬起后四脚并用想要飞奔离开。 赵宁失了出手的机会,眼神一沉,若是只求猎杀这头熊罴,自然不难,但要射穿对方的双眼,在对方胡乱动弹的情况下,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石块也不知是谁击出的,打破了熊皮的脑袋,皮毛也就不完整,猎杀了也不值得夸功。可谓是损人不利己。 不等赵宁去追,林子里蹿出一道人影,没有骑马,闪电般拦住熊罴去路,矮身进步,一拳重重轰在熊罴胸腹。 霎时间,熊罴身体被真气贯穿,后背蹦飞出大团血肉,惨鸣一声轰然倒地,无意识的抽搐几下,再也没有爬起。 赵宁勒住马缰绳,冷冷向那个站在熊罴尸体前的人看去。 围猎比拼的是骑射之术,对方这种行为已经是无视规则。 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恶意。 对方不惜毁掉熊皮,也要破坏他势在必得的一箭。 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 直接奔出来一拳打死熊罴,就是炫耀自身武力。 那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跟赵宁差不多大年纪。 赵宁认得对方。 孙蒙之孙,孙康。 孙康笑道比阳光还要灿烂,抱拳对赵宁道:“赵公子,真是不巧,我先发现了这头熊罴。手法粗了些,让赵公子见笑了。” 他说话的时候,举止有礼,语气亲切,就像在跟好友叙谈,没有半点儿倨傲之态,任谁都会觉得他平易近人。 “石子玩得不错。”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宁淡淡丢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这时,孙氏的队伍从林间飞马而出,人数很多,赵宁眼角余光瞥见,里面还有杨氏的几位熟人,其中就包括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杨佳妮。 “赵公子请留步!” 赶在赵宁拨转马头之前,孙康上前一步,在赵宁停下后,他看了杨氏子弟一眼,转过头又是一副和煦笑脸。 他认真对赵宁道:“赵公子,听说你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深得家族器重。但你可能不知道,在下的修行天赋,在孙氏千年一遇。所以......” 说到这,孙康笑得愈发有礼,他本就生了一副好皮囊,是难得的美男子,如此笑容若是让无知少女见了,怕是要目眩神迷。就在赵宁以为,孙康要说跟自己在擂台上好好较量一番的时候,孙康接着道:“所以我希望赵公子,明日能够不上擂台。” 赵宁漠然道:“为何?” “因为,在下不想毁了赵公子修行天才的名头,让赵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无存,下不来台。” 孙康把话说得很诚恳,一副发自内心的模样,“在下这是为赵公子着想,相信赵公子会领情的。” 赵宁快被孙康气笑了,要不是前世就领略过对方的骄傲,两世为人性情沉稳内敛了很多,此时说不定会一鞭子抽过去。 “哟,这不是赵公子嘛,在跟别人争猎物?哎呀呀,看起来这头熊罴还不是赵公子猎杀的,莫非是想仗着赵氏家威,强抢人家的战果不成?那我可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等赵宁说什么,又有一队人马从侧旁奔来,为首者还没赶到跟前,阴阳怪气的声音已经传来。 赵宁懒得理会徐知远,乜斜对方一眼就甩鞭离开。 这时候就算跟对方起冲突,也不能把对方怎么样,维持猎场秩序的宦官会出手干涉。赵宁打定主意,明日要在擂台上教教对方做人的道理。 见赵宁走了,徐知远啧啧两声,把目光投向孙康,又看看熊罴,摇头道:“你这手法也太粗糙了,好好的一张熊罴,竟然被破坏成这样。” 孙康看都没看徐知远,翻身上马,直接率队呼啸而去。 徐知远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盯着孙康的背影咬牙切齿:“将门鄙夫,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看我明日怎么教训你们!” ...... 傍晚时分,赵宁回到营地,将狩猎所得交给官吏清点后,自己就去洗漱。 今天的狩猎虽然生了波折,但赵宁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所得的猎物依然丰厚,其中就有一头被穿眼射杀的熊罴。 他两世为人,心境稳如泰山,无论是孙康挑衅,还是徐知远找茬,都不能让他的心绪行为发生偏移。 他有自己的目标,清楚秋猎的结果关系出仕与未来规划,断然不会让一些小插曲影响到根本大计。 等赵宁洗漱完,刚刚出帐篷,就被夏荷叫去赵七月那边。后者亲自烧烤了羊羔,就等着赵宁过去享用。赵氏家门显贵,子弟里会下厨的人极少,赵七月是个特例。 吃完晚饭,赵宁遛了会儿腿,早早回帐去吐纳修炼。明日要上擂台,他得养足精神,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皇帝宋治休息前,老宦官将今日围猎的结果报了上来,他翻看了一下册子,狐疑的哦了一声,很是惊奇的样子,“赵宁的猎物竟然这么丰厚?” 册子上的名单里,为首三人便是赵宁、孙康、徐知远,他们的猎物差不多,几乎分不出高下来。 孙康有孙氏千年奇才之名,马上就要成就御气境后期;徐知远也是徐氏俊彦,文武兼备,如今是御气境中期。 他们能够排在前面,理所应当,但赵公子两个月前才突破御气境初期,他的斩获为何能跟前面两人并肩? “难不成,赵宁也到了御气境中期?”宋治放下册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今日围猎,比拼的是骑射之术,世家子们用的都是普通弓箭不是符兵,不需要动用真气......” 老宦官就事论事,不动用真气,自然就看不出境界,“今日的狩猎的结果,只能说赵公子骑射之术非凡,境界上的东西怕是明日才能见分晓。” 宋治笑了笑,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想多了。 哪有刚到御气境两个月,就成就御气境中期的?强如赵玄极,当年也是用了三个多月,才从御气境初期修炼到中期。 “之前京城风传,赵宁纨绔得很,成天不务正业,如今看来,传言不实。他能有这样的骑射之术,就说明平日里不曾懈怠。”宋治目光深邃,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各科武艺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追根揭底,修行者比拼的还是境界。”老宦官接话道。 宋治点点头,“那就看看,明日擂台较武情况会如何。” 秋猎对世家子的考核分为三部分,一是围猎,二是擂台较武,到了第三部分,文武就会分开测试,前者比拼战场征伐,后者考校时务策论。 ...... 赵宁跟着赵七月、赵辛等族中子弟,来到广阔校场时,草地上已经多了四个临时搭建的石头擂台。每个圆形擂台的半径都是三丈,互相之间隔得很开。 在擂台北侧,有更高的观景台,皇帝的帷帐就在中心,文武重臣则在两侧,眼下已经坐了数十人。 各个世家的队伍,都在自家营地前,搭了台子置放好了桌案,方便族人观看擂台比试,因为距离擂台不近,倒也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影响了视线。 今日要上擂台的赵氏子弟,共有二十多人,分别在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四个组,那也是擂台分成四个的原因。修行者在修炼的黄金四年里,每一年都会有新的境界,为了确保公平,必须如此分组。 十六岁这一组里,是参与者最多的,十九岁那一组人数最少。 宋治没有独享一座帷帐,好些个文武重臣都在这里,分成两班对坐,面前的食案上不乏酒菜、瓜果。赵玄极、徐明朗、刘牧之、孙蒙、潞国公魏崇山等,俱都在座。 至于杨延广、吴肃这些人,地位低了些,只能在两侧观景台坐着,不过也因为这样,他们身边可以带一些族人。 “每年秋猎,朕都可以在这里,看到我大齐年轻俊彦各展所能,实在是一件美事。长江后浪推前浪,大齐能有如今盛世,正因为从来不缺后起之秀。仰仗诸位教导子侄有方,皇朝才有数不清的人才可以选用,朕该敬诸位一杯才是。” 宋治微笑着举起酒杯,群臣连道不敢,举杯与宋治同饮。 帷帐里,除了大齐皇帝与文武,还有几名异族人,北胡公主萧燕就在其中。 秋猎是皇朝检校世家子的场所,也是大齐向外邦宣示大齐国威的地方,正如宋治所言,大齐能人辈出后继有人,皇朝才会长久兴盛,让异族不敢有觊觎之心。 宋治放下酒杯,目光投向萧燕,笑容不减:“这十几年来,天元部从一介小部族,一跃成为漠北四大部之一,想必天元部里也不缺英才吧?” “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萧燕躬身回答,言简意赅,态度谦卑。 这番话让在座很多人都笑了起来,包括徐明朗、刘牧之在内,他们对北胡能够认清自己与大齐的差距,摆正自己的位置,感到很满意。 “陛下,较武开始了。”老宦官轻声提醒宋治。 宋治举目望去,见赵宁已经走上擂台,眼中立即多了几分兴趣。 章三七 技惊四座(1) “小宁子这么快就上场了?老夫打赌,他这一阵必胜!”笑着说此豪言的不是赵玄极,而是潞国公魏崇山。 赵魏两家是世交,关系极为亲厚。 魏崇山这话说完,有意无意瞥了参知政事刘牧之几眼。 刘牧之看到了赵宁的对手,那是他的嫡子刘新诚,这下哪里能忍,“若结果不如潞国公所料,又当如何?” 魏崇山早就看刘牧之不顺眼了,准确地说,他是看所有文官都不顺眼。这下之所以开口说话,就是要找对方的茬,出一出心中挤压的恶气。 听了刘牧之的话,魏崇山掏出随身玉佩,瞪着牛眼道:“老夫这块随身玉佩,虽然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不是凡品,老夫若输了,给你便是!”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在座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魏崇山那块玉佩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透明度极高,绝对价值连城。 刘牧之也被魏崇山的大手笔震了一震,这块玉佩就算不能用来当传家宝,也差不太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牧之咬牙也将自己的随身玉佩取下。 “老夫这块玉佩,虽然不如魏公,但也值些钱。” 刘牧之有些心疼,他是门第家主,随身几十年的玉佩哪有便宜的,再者君子如玉,玉养人人养玉,两者轻易不会分离。 不过一想到上场的是刘新诚,刘牧之就坦然了些,对方已经成就御气境中期,断然不会败给赵宁。 “潞国公,真不知你哪里来的信心,稍后可不要反悔。”刘牧之乜斜魏崇山一眼,不想输了气势,他跟对方熟识,知道这家伙就是一介莽夫。 魏崇山大气的哼了一声,“将门一言九鼎!” 赵宁见对手是刘新诚,不由得笑了笑。两人也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前日对方跟着徐知远在河边大放厥词,当时赵宁就有教训他的心思。 “赵宁,我劝你还是乖乖认输得好,实不相瞒,我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刘新诚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嘣作响,满脸写着你完蛋了几个大字,“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是不投降,待会儿可不要怪我下手狠!” 赵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屑多言。 “我还真怕你投降,让我没机会揍你。当日在燕来楼,一不小心,让你占了手上有东西的便宜,今日既然你不知死活,我就让你知道厉害!” 刘新诚狞笑一声,话未说完就挥拳抢攻,眼中尽是大仇即将得到的快意,在燕来楼被赵宁打趴下的事,可是让他愤恨良久。 刘新诚挥拳如风,霎时间擂台上拳影如雨,密不透风的向赵宁当头罩下,这些可不是虚影,而是真气外放的拳芒,每一拳都极复杀伤力! 御气境中期能够不借助符兵,达到真气外放的攻击手段,整个大齐只有寥寥几种功法可以做到,而刘新诚此时使用的“万影拳”,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刘氏绝学。 刘新诚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用境界碾压的方式,简单直接击倒赵宁,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拳芒临面,赵宁面色平静,不动如山。 他甚至还有时间,向皇帝所在的帷帐看了一眼。 这一眼饱含深意。 如今的大齐朝堂,文武之争势同水火,将门饱受打压,丧失了很多官位、利益,别的不说,兵部向来是将门地盘,如今的兵部尚书,却是出自士人门第。 将门颓势,若是一直不能扭转,让文官揪住一些小错,就把将门重臣贬谪出京,让将门话语权不断下降,受所谓“监军”节制,那么在北胡大举进攻时,运转不良的大齐军队,就没法发挥战力守住疆土。 赵氏身为将门第一勋贵,需要带头走出这种困局。 文官一直在说,太平时节的将门,尸位素餐,纸醉金迷,不复开朝之勇,修为实力也在不断下降,只知道争夺私利,并以此为借口,压缩将门生存空间,褫夺将门利益。 将门弱化,这的确是事实,却不是全部,赵宁需要让那些文官们意识到,将门,至少将门第一的赵氏,依然有皇朝第一的武力,有文官俊彦不敌的天才,有镇国之力! 赵氏之威,不容轻慢! 面对已经到了额前的拳芒,赵宁目光一沉。 刘新诚的拳芒,在众目睽睽之下,击中了赵宁! 电光火石之间,赵宁至少中了数十拳! 不少关注这里的人已经发出惊呼,不理解赵宁为何不闪不避,就这样被击败。 刘新诚喜上眉梢,他也没想到,赵宁竟然跟傻子一样,任凭自己出击,但他马上就想到了原因,“万影拳”发动之时,有狂风暴雨之威,擂台这么大点地方,赵宁这个御气境初期,闪避不开也是正常。 这个念头在刘新诚脑海中一闪而逝,下一瞬,他大仇得报的狂喜,就从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五官变得僵硬无比。 他击中的“赵宁”,溃散了。 那只是一道残影! “镜水步!”当刘新诚意识到这一点,禁不住心头大骇,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做出反应,因为避过万影拳雨幕的赵宁,已经一拳重重轰在他小腹! 刘新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拳轰得移位,自己的身体好似要炸开,张嘴一呕,就是大口鲜血喷出,旋即眼前星辰乱飞,意识迷乱。 “这......绝对不是御气境初期的出手威力!”从擂台上高高飞起,掉落在草地上的刘新诚,躬身想要站起,却不防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收回拳头,赵宁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等着擂台上的官吏宣布结果。 官吏张了张嘴,好半响,才生硬道:“赵宁,胜!” 一时间,关注这里的世家族人们,发出了比之前更明显的惊呼声,一些年轻些的少男少女,甚至大声叫了出来,有为赵宁欢呼的,也有感叹不可置信的。 “御气境中期,竟然是御气境中期!”在远处观战的徐知远,看到这一幕后嗔目结舌,“这厮两个月前才成就御气境,现在竟然已经是御气境中期?!” “两个月成就御气境中期......如此修炼速度,大齐百年没有出现过了,奇才之称,名副其实!”皇帝宋治目露精芒。 “这个赵氏的家主继承人,不是一介纨绔吗?在锻体境九层就停留了一年多!眼下,怎么突然又变得这般厉害?”孙蒙心底升起一股忌惮之情。 刘牧之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刘新诚被抬走,这才确认了,他御气境中期的儿子,被同为御气境中期的赵宁,给一招就击败了。 “干净利落,浑然天成,痛快,痛快!”魏崇山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招,将刘牧之放在食案上的玉佩,隔空摄了过来,动作之快,好像生怕对方反悔,“这玉佩虽然品相差了些,好歹也是个彩头,老夫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说完,还举着玉佩向赵玄极炫耀一番。 后者也不禁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意,左右看看,很享受众人吃惊的表情。当日得知赵宁突破,他最初的表情也跟这些人差不多。 刘牧之面色阵青阵白,不想魏崇山小人得志,有心反唇相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憋闷得厉害。 在一个两个月便成就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面前,他说什么话都没底气。 徐明朗反应快,找了个借口快速溜出帷帐,把徐知远叫了过来,面色凝重的叮嘱他道:“赵宁的镜水步已经大成,如今又是御气境中期,你若是跟他遇上,要小心戒备。若对方用镜水步近身,你便施展‘梅花剑’,必能一举得胜。” 徐知远点头称是,“父亲放心吧,‘梅花剑’最是克制突进功法,只要他敢近孩儿的身,孩儿必会让他遍体鳞伤!” 他刚刚心跳紊乱、思绪万千,这下得了徐明朗的指点,立即冷静下来。 赵宁虽然修炼速度快,但目前也只是跟他同一境界,他并无劣势,而且“梅花剑”还能克制镜水步,他仍然稳操胜券。 就在这时,四周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这回不只是某些人在出声,而是千百人同时在发音,而且很快就开始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整个校场好似煮沸的水。 “怎么回事?” 徐明朗好奇的看向场中,见赵宁依然站在擂台上,不由得瞳孔一缩,“这小子怎么还不下去,难道,他想.......” 徐知远也瞪大了眼,跟自己的父亲面面相觑。 “狂妄至极,这小子何其目中无人,竟然选择站擂?!”徐明朗佛袖而去。 擂台较武有两种赛制,一是抽签匹配对手,优胜者再进行抽签,一层层往上打,这也是正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做的选择。 而另外一种,就要困难百倍,那就是前一场的优胜者,选择站擂,迎接新的挑战者,直到自己被击败,否则不下擂台。 后一种赛制里,每两场较武之间,会给站擂者一定休息时间,甚至需要打上好些天,虽然朝廷会配发专门恢复真气的丹药,但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选择这种赛制的修行者,已经六十年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擂台较武还有这种方式。 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如果站擂者赢到最后,他的胜利将无可置疑,获得令所有人敬畏叹服的威名。 而现在,赵宁选择了这种方式,顷刻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引发了众人的讨论。 “小宁子......挺狠的啊?”魏崇山也深感意外,转头看向赵玄极。 赵玄极昨日就知道,赵宁会有这番举动,他还劝了一番,结果没劝动,这下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嘛,让他试试也无妨。” “赵氏子果然英武不凡。”皇帝宋治不吝夸赞。 赵玄极苦笑摇头,没说甚么豪气之言。 他想起昨夜,赵宁说服他同意对方选择的那番话。 他感到心里一片滚热。 章三八 技惊四座(2) “赵宁这小子,能够一招击败同为御气境中期的对手,固然可以称之为强,但那也是靠了镜水步。 “镜水步虽是大齐顶尖绝学,但天下功法繁多,也不乏能够有效应对、克制镜水步的。”皇帝帷帐左侧的观台上,广陵杨氏家主杨延广目光闪动。 刚刚赵宁一招制敌,并展现出御气境中期的修为,他同样深为震撼。 赵宁成就御气境初期的时间晚,在世家子俊彦里排不上号,彼时,他对赵宁的天赋心性不得不产生怀疑。但是现在,赵宁表明了他的天赋,不负赵氏奇才之名。 然而天赋好并不代表一切,心性同样重要,某些时候甚至更加重要。赵宁胜了一场,便要站擂,在杨延广看来,这实在是太过傲慢猖狂。 是人就会有缺点,但这个缺点绝对不能是目中无人。稍微得志便猖狂、膨胀,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样的人天赋再好,也不会成大器。 “他在立威。选择站擂,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勋贵第一的赵氏,有不容任何人轻视的实力与威严。” 听到这话,杨延广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孙女,皱眉道:“赵氏已经是将门第一,还要立甚么威?” 杨佳妮面如止水,平静无波:“如果代州之事,真如赵氏所言呢?” 杨延广心头一动。 如果范式真的勾结北胡,意图谋害赵氏高手、针对雁门关,这就说明将门第一的赵氏,已经从威严无双变成了树大招风,明里暗里都有敌人要对付他们。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只是笑话,如果赵氏现在足够强,就不会有人谋划他们,但赵氏现在够强吗? 强的只是赵玄极,勉强还能加上一个赵七月。 赵玄极已经老迈,赵七月必将入宫,往后赵氏谁来挑大梁? 赵北望只是元神境后期,跟他同龄的孙蒙嫡长子,已经是王极境初期!赵宁又传闻游手好闲,沉迷于一介赵氏义女不可自拔,空有奇才之名,却久久没有成就御气境。 换言之,如果赵北望是王极境,北胡是不是还敢在代州有所图谋? 如果赵氏有几个王极境,孙蒙是否还敢想要取而代之? 如果赵氏后继有人,赵氏将来的家主,仍然会是皇朝两个最强修行者之一,谁还能怀疑赵氏的未来,去捋赵氏的虎须? 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赵北望天赋不够好,而赵宁之前的表现又非常不堪......若非如此,只是因为爵位的事,杨延广也不会连赵玄极的宴请都拒绝。 文官想要通过打压赵氏这个将门第一勋贵,来达到令所有将门彻底抬不起头的效果,孙氏跟赵氏分庭抗礼,想要入主大都督府,杨氏现在开始思考孙氏的招揽...... 赵氏内忧外患,身为赵氏家主继承人,赵宁这个时候不立威,不表现出力压群雄的后起之秀第一人实力,不让天下人重新正视第一将门的威势,更待何时? “如此说来,赵宁是想以一己之力,来扛起整个赵氏?”杨延广眼神有了变化,“这小子倒是有志向,有担当。” “他是赵氏未来的家主,他不扛起赵氏,谁去扛?”杨佳妮语气平淡。 杨延广沉吟片刻,“难道代州之事,果然如赵氏所言?可北胡对大齐恭顺了一百多年......” “不得而知。”杨佳妮回答得很利落。 见孙女目不斜视,稳如泰山,比自己还要沉得住气,杨延广有些哑然,同时也不禁暗叹一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赵氏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是赵七月这个女子,那么杨氏跟赵氏其实也没甚么不同,年轻一辈里出类拔萃的也是一个女子。 而且杨佳妮的天赋之高,心性之早熟,甩了其它杨氏子弟好几条街,鹤立鸡群都不足以形容。 杨氏只是世袭侯爵,在将门勋贵里排名靠后,没有能跟赵氏、孙氏、魏氏这种顶级大族,相媲美的家势与人物。但杨佳妮的天赋、心性之忧,绝不下于赵七月。 可偏偏,她只是一介女子,注定是要嫁人的。 “孙儿觉得赵宁那小子,能不能站到最后?”杨延广忍不住问道。 “不能。”杨佳妮回答干脆。 “不能?” 杨佳妮的声音低沉了两分,“他会死得很惨。” 杨延广微微颔首,没有再说甚么。 的确,赵宁就算天赋非凡,用两个月成就御气境中期,大齐无人能及,但说到底也就是比刘新诚、徐知远等人早了一两个月而已,没有太离谱,而且这仅仅是发生在御气境。 眼下,他怎么可能站到最后?他凭什么能站到最后? 六十年来,从未有人选择站擂,不是没有原因的。六十年前那个站擂的修行者,也是天资卓越,强绝一时,可最终不还是被人打趴下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以称之为勇,但若是早早被打趴下,那也是自取其辱。”杨延广如是想道,又看了自己最得意的孙女一眼。 擂台上充当裁判的官吏肃然看着赵宁,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赵公子,你当真要选择站擂?” 赵宁站得很稳,“是。” 官吏点点头,眼中多了不少敬佩,他也是出身将门,面对赵宁表现出的勇武之气,很难做到不动容。 “赵氏公子,赵宁,选择站擂!”官吏转身,先是向皇帝的帷帐行了礼,然后便气运丹田,大声通报了这个消息。 他有元神境的修为,大吼之下,声音传遍四方。 四周喧闹的议论声,在这一刻停了停,随后便是更大的欢呼、呐喊——冷言冷语的嘲讽也不少。 “姐,宁哥儿真能站擂?”赵氏观台中,赵辛担忧的问赵七月。 “这是他的选择,我们只管为他喝彩便是。”赵七月很沉着,将自身忧虑很好的掩藏起来。 “宁哥儿这是要拼命啊!”魏氏队伍里,魏无羡仰头远眺,心里感叹,面色凝重。 “大丈夫当如此!”陈氏人群里,陈安之握了握拳,眼神如铁,浑身奋然之气,恨不得也跳上擂台去。 较武有四个擂台,寻常时候十六岁这一组,并不能引起太多关注,但是现在,随着赵宁选择站擂,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他们或包含善意或散发恶意的瞳孔里,是擂台中央长身而立的赵宁。 他站在大家目光的焦点处。 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每一场战斗的胜负,都将引起近乎所有人的情绪变化,无论那是高兴、佩服,还是仇恨、嫉妒。 在这个时间段,赵宁支配着他们的情感。 一名甲士从帷帐一侧奔至擂台,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玉瓶。 擂台官吏接过玉瓶,将它交给赵宁,“依照站擂规则,每场切磋后,站擂者都有两刻休息时间,并配发一颗培元丹。赵公子若是准备好了,只需跟本官说一声,本官便叫下一个挑战者上台。” 玉瓶里装培元丹,是大齐快速恢复真气的最顶级丹药,每一颗都价值非凡,在世家中也不多见。这是对站擂者的尊重。 赵宁收了玉瓶,并没有去休息的意思,“可以叫下一个修行者了。” 官吏也知道赵宁可能不需要休息,毕竟上一场的刘新诚,被他一招就给击败。 第二个出现在赵宁面前的,是一名门第俊彦,同样的御气境中期。赵宁认得此人,出自洛阳许氏,名叫许东升。 许东升经常跟徐知远混在一起,虽然当初没有出现在燕来楼,但是前两日河边挑衅时,此人也在徐知远身后。 “赵宁,出手吧,我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强!” 许东升带着一面圆盾上台,话说得很有底气,却沉腰立马,将圆盾立在身前,摆出了防御姿势,嘴里大喝一声:“山岳!” “山岳诀”是许氏功法,以防御强大著称,乃许氏传家根本。 伴随着这声呼喝,许东升手中盾牌符文次第明亮,衣袍猛地鼓荡开,浑身真气勃发三寸有余,跟圆盾浑然一体,竟然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保护壳,远观如山岳。 气势不凡! 赵宁明白许东升的意思,对方见过他跟刘新诚交手,自知无法应对镜水步的突袭,便放弃进攻严防死守,只要赵宁攻不破他的防御,他就有机会。 赵宁来到擂台旁,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杆制式长枪,手腕一转,被点亮的符文纹路从枪尾迅速蔓延到枪头,并且在枪前形成三寸枪焰。 他二话不说,纵步前奔。 许东升想要防御,赵宁便选择进攻。 刘牧之丢了蕴养几十年的随身玉佩,还折了颜面,正是心痛懊恼之际,眼见赵宁选择站擂,顿生拨云见日之感,不失时机对魏崇山道:“魏公觉得,赵公子能站几轮?” 魏崇山瞥了刘牧之一眼,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不屑道:“小家子气,这么想赢回玉佩?老夫便给你这个机会。十,不,二十轮!刘公敢赌吗?” 刘牧之喜上眉梢,差些大笑出声,连忙向皇帝告一声罪,请皇帝允许他去取符兵——众人的符兵武器不能带进帐。 在皇帝点头后,刘牧之取了一柄古朴匕首回来,摆上案桌,对魏崇山道:“这柄匕首名为‘秋月’,虽不是奇兵,但也属于二品符兵!魏公可还满意?” 天下符兵共分十个层级,九品到一品,外加“奇兵”。 赵氏的长刀千钧,便在此列。奇兵数量稀少,大齐拢共也不过十件,并称十大奇兵,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且不说帝室,平均下来三家才有一件。 拥有奇兵的世家大族,无不将其视为神兵利器。 奇兵太过稀缺可以不论,一品符兵虽然勋贵、门第之家都有,但也不多,如杨氏、吴氏、陈氏这种排名靠后的世家,一品符兵也堪称镇家之宝,轻易不出。 在这种情况下,二品符兵就已经是家族重器了。 刘牧之为了一个子侄辈的赌局,能掏出一件二品符兵,哪怕刘氏在十三门第中排名很靠前,刘牧之有国公之位,那也是非凡手笔。 摆出二品符兵,就说明在刘牧之的评判中,赵宁无论如何,也没有半点儿可能撑过二十轮,他收回玉佩是十拿十稳! 章三九 技惊四座(3) 魏崇山与刘牧之的赌局,根脚在于赵宁,赵玄极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也去取了一件符兵摆上案桌,那是他的随身佩刀,真正的一品符兵! 放下佩刀,赵玄极看向当朝宰相徐明朗,“赵宁是老夫嫡长孙,既然他敢选择站擂,老夫没有相信他的道理。老夫就赌赵宁能够站到最后!不知徐相,是否有兴趣参与进来?” 赵玄极话音一落,满座的王公贵族,包括魏崇山、孙蒙,都凝神静气向徐明朗看去。 随着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掏出一件一品符兵作为筹码,赌赵宁能够战胜所有对手,并且邀请徐明朗这个文官首脑入局,这场赌局已经不再简单纯粹。 它变成了文武之争。 这场争斗,比拼的是判断,是胆气,更是气势。 徐明朗抚须呵呵一笑,“赵公底气十足,徐某怎能扫兴?”说着,也向皇帝告罪一声,去取了自己的随身佩剑过来,同样是一件一品符兵,置于案上。 如果赵玄极是赌赵宁胜二十场,徐明朗或许会有所怀疑,毕竟赵氏底蕴深厚,赵玄极可能传授了赵宁某种独特的致胜秘法,但赵宁想站到最后,要击败的对手就不下两百! 这绝无可能! 在徐明朗放下佩剑后,帐中气氛降至冰点,虽然他跟赵玄极没有互相对视,反而淡然举杯对饮,但在座者却好似听见了金戈交鸣。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没有谁再说话,连手中动作都尽量轻微。 皇帝宋治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微笑着道:“秋猎较武,已经六十年未见站擂者,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如今皇朝又有俊彦奋勇无双,朕岂能不赏?” 说着,他对躬身站在身旁的老宦官挥挥手,“去取‘射雕’来。” 听到“射雕”二字,满座无不动容,赵玄极与徐明朗都不能免俗。 赵玄极和徐明朗都拿出了一品符兵作为赌注,皇帝入局当然要更高的筹码。长弓“射雕”,虽然不是奇兵,却也威名赫赫,不是寻常一品符兵可比。 大齐一品符兵虽然不多,但也有数十之数,而长弓“射雕”怎么都能排进前三!这样的符兵,可比赵玄极的佩刀,徐明朗的佩剑还要珍贵得多。 很快,老宦官抱着一个矩形玉盒出来,将其放在皇帝案前,宋治指着雕龙画凤的玉盒,对赵玄极道:“若是赵宁能站到最后,朕以‘射雕’赐之!” 赵玄极连忙起身,激动的拜谢皇帝厚赐。 等赵玄极重回座位,徐明朗才淡淡道:“赵公未必太过心急,此时谢恩,早了些。若赵宁不能站到最后,‘射雕’这等军国重器,是落不到他手上的。” 赵玄极冷笑一声,“徐相也不必早早就下论断,你我拭目以待就是。” 两人遂不再言语。 萧燕的目光从还未打开的玉盒上掠过,面色无异,心里则开始寻思:“一场御气境的较武而已,南朝皇帝竟然将‘射雕’这种宝物拿出来...... “他这是在告诉我,南朝绝不慢待勇士,尚武之风依然浓烈,不容外邦轻视觊觎。” 她又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赵玄极与徐明朗,接着暗忖:“南朝文武之争,已经撕破脸皮摆在了台面上,哪怕是我在场也不避讳。南朝皇帝没法解决这种争斗,就只能拿出‘射雕’......”念及于此,萧燕暗自发笑。 大齐内部越乱,大齐皇帝越平庸,对天元王庭就越是有利。 萧燕已经开始构思,接下来该采取一些什么行动,来加剧大齐内患,好让大齐的王公贵族忙着彼此倾轧,无暇过多顾及漠北。 天元王庭只需要三年时间。 擂台上,许东升严防死守,形如乌龟,赵宁提枪奔进,快逾虎豹,随着他前脚在石台上重重一踏,枪出如龙,狠狠击在那面圆盾上! 许东升面色坚毅,毫不畏惧赵宁的强攻,他甚至希望赵宁攻得更猛烈些,这样才能消耗更多真气,方便他在赵宁成了强弩之末时反击。 长枪落点处真气激荡,散开圈圈涟漪,原本厚实的气罩,犹如皲裂的黄土,在枪尖前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原本信心满满的许东升,霎时面色一白。 他感觉自己好似被一头发狂的蛮牛给撞了个满怀,五脏六腑一震翻腾,几欲后退,不等他稳住双腿,赵宁手中的长枪二度出手,挑在了圆盾下。 许东升双臂向上一颤,圆盾差些脱手,感受到手臂酸疼的他,心下骇然:“这家伙的枪势为何如此凶猛?!”连忙用尽所有力气,将圆盾往下压。 但就在这时,赵宁高举长枪反弓腰身,猛然间又狠狠劈下! 许东升本就在下压的身体,被长枪狠狠一抽,再也不能站稳,连人带盾扑倒在地,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旋即便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吐出。 “这是——赵氏破阵枪!”许东升刚刚抬起头,就见看见了明晃晃的刺眼日头,寒芒闪闪的枪尖与一束阳光一同落下,停在了他眉前。 “你败了。” 许东升听见了赵宁古波不惊的声音。 他心头一片苦涩。 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跟刘新诚不同,他败得很明白。 “山岳诀”跟“赵氏破阵枪”虽然同为世家功法,但赵氏乃将门第一,前者相比后者弱了一线。但若是修行者技法相同,“山岳诀”用来防御还是足够的。 但是很明显,赵宁在“赵氏破阵枪”上的造诣,比他高了太多,这才导致对方枪势之强,他根本抵挡不住,三枪之后便早早落败。 擂台官吏就算心里所有准备,仍是不免惊讶,赵宁出了三枪,其实只是一招,算是组合技,许东升从一开始就在防御,却仍是败得这么快。 “赵宁胜!” 擂台官吏这回裁定战况很快。 “这厮,竟然又是一招制胜?!”远处观望战况的徐知远,面色变得很难看。 “干得好!”陈安之面色涨红,激动的好像是自己赢了。 “宁哥儿竟然已经这么强了?”魏无羡摸着两层下巴,暗暗咋舌。 “姐,小宁子的破阵枪真是行云流水,他甚么时候把它练得这么好的?”赵辛惊叹之余问赵七月。 赵七月摇摇头,“这家伙,这些年也不知偷偷下了多少功夫......” 原本坐在小案后,百无聊奈吃葡萄的孙康,终于坐直了身体,面容肃然,开始认真关注赵宁的一招一式。 第三个上擂台的,是一名御气境初期的将门俊彦。 这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小个子少年,上台后就耸耸肩,无奈对赵宁道:“御气境中期都赢不了你,我只是御气境初期,自然毫无胜算。不过我好歹也是将门子弟,断无不战而溃的道理,赵兄你......下手轻一点。” 在赵宁决定站擂后,这一组的修行者就重新抽了签,决定上台次序。 说着,小个子俊彦大吼一声,举着拳头,气势汹汹的径直冲向赵宁。 赵宁温和一笑,一脚将对方送下了擂台,他踢得很有技巧,并没有伤到对方,小个子甚至还能在半途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 “多谢赵兄。”小个子朝赵宁抱抱拳。 没有人嘲笑他,场面很安静,赵宁的实力已经引起了大家足够的高看,没谁觉得这个小个子的举止有问题。 这一场之后,赵宁仍然没有休息,连培元丹都没吃。 第四个上擂台的,是一个金陵吴氏的后起之秀,在江右一带有天才之名,也是吴氏年轻一代中天赋最好的。 “天下功法,相生相克,我吴氏虽然只是侯门,但家传的‘九转连环刀’,却最是克制你们赵氏的破阵枪,赵宁,今天我就要为吴氏讨回一个公道!” 吴俊手持一柄朴刀,就像跟赵宁有深仇大恨一般,上台就狠狠瞪着赵宁。 赵宁微微皱眉,“你吴氏被降爵,起因是无视律法私下械斗,导致百人死伤,揪着这件事不放的,也是朝堂上那些文官。将这件事的过错推到我赵氏头上,是何道理?” 吴俊被赵宁说的脸一红,但很快就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赵宁,你该不会是因为,之前跟你交手的没有真正的天才人物,现在怕了我吧?” 很明显,无论吴氏还是吴俊,都不会承认降爵是自己的过错——要是大家都勤于反思,敢于承担错误,这世界大概会很和平。 而吴俊跟吴氏,之所以认为赵氏是他们降爵的罪魁祸首,说到底,是他们觉得比起文官集团来,赵氏更容易对付——他们宁愿跟赵氏为敌,也不愿、不敢去挑战文官集团。 不得不说,就眼下大齐的朝堂形势而来,这个选择很明智。 至于天才人物的说法,倒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许东升就不是什么天才,他的“山岳诀”造诣太低了。相比较起来,同为御气境中期,吴俊要有实力得多。 但在赵宁这个,前世即便根基大损,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且两世为人的真正修炼奇才眼里,普天之下唯一的天才,只有北胡那个在二十岁之前,就成就了王极境的天元王庭可汗。 赵宁发出一声哂笑,“既然你觉得‘九转连环刀’能克制破阵枪,那便放马过来。我会让你知道,这天下的功法就算有相生相克的道理,决定胜负的也是修行者。” 在吴军呼喝一声,冲向赵宁时,徐知远叫来了一大群要跟赵宁交手的门第俊彦,将手里写着“六”这个数字的签子,跟排位最后的那个人调换了一下。 而后,他冷着脸对这些要么需要巴结徐氏,要么忌惮宰相权威的门第俊彦道:“你们上台之后,不必求胜,只需要尽量伤到赵宁即可——就算不能伤到他,也必须最大限度消耗他的真气!” 赵宁的强,已经超出徐知远之前的预计,到了让他忌惮的地步。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要稳操胜券,确保万无一失,必须要在自己跟赵宁交手前,尽可能削弱赵宁的战力! 章四十 技惊四座(4) 徐知远自忖不是将门莽夫,凡事都得讲究方法,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他把这叫作战术。 吴俊挥刀攻向赵宁,刀舞得水泼不进不说,刀芒更是划出道道烈火般的圆弧,在他身周行成了一颗偌大刀影之球,犹如刺猬、战车一般。 “九转连环刀”的确有克制赵氏破阵枪的效果。 后者讲究勇猛精进,一招一式都是进攻,有一股沙场拼杀狭路相逢,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前者攻防兼备,不动如山,攻势如火,颇合兵发要义。 一旦赵氏破阵枪不能迅速得手,被九转连环刀挡住了前几轮攻势,长枪就会陷入刀芒泥沼,在吴俊突进后,长枪太长不够灵活,将无法有效防御刀雨加身。 九转连环刀已经不俗,吴俊战力如何,赵宁前世见识过。 因为自身修行根基受损的原因,对方成就元神境要比他早很多,在跟北胡交战时,吴俊斩杀了不少北胡成名修行者,率军取得过一些不小胜利。 战功的卓著,让吴氏拿回了被褫夺的世袭侯爵之位,一度有了中兴之象。 尤其是在成就王极境之后,吴俊展现出名将风采,在他手中,吴氏的“九转连环刀”名震一方,成为许多北胡修行者的噩梦。 后来甚至出现了“九转连环刀”现身之处,一支北胡军队不战而退的情况。 在大齐十年国战十年溃败的大局中,吴俊是少数几个,让北胡吃了很多苦头与败仗的真正强者。也正是因为那少数几个名将,大齐才能在北胡的凶猛攻势下,坚持整整十年。 大齐世家俊彦众多,吴俊毫无疑问是一时之选,当下能够与他比肩的天才后起之秀并不多,而他在“九转连环刀”上的造诣,也绝对不容小觑。 在这种情况下,吴俊绝对堪称赵宁的劲敌。 关注这里的世家族人们,无不凝神静气,准备看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 “赵宁,我要你们赵氏,为你们的自私付出代价!”吴俊杀至赵宁面前,密集如蝗的刀芒中,忽然斩出一道匹练,直奔赵宁额头。 赵宁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吴俊不会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是两世为人的赵宁。 赵宁运足真气,瞅准方位,将长枪猛地向前一送。 金属相撞的声音尖利刺耳,当的一声,赵宁面前本在下落的刀芒匹练,骤然不受控制的上扬,一起失去控制的,还有吴军握刀的手臂。 长枪直刺时,枪身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枪尖,这下正好精确点在朴刀刀格上,所有真气一下子集中爆发出来,足以穿甲裂石,又岂是手臂、手腕的力量能够抗衡的? 长刀失去控制的这一瞬,吴俊周身刺猬般的刀芒,顿时消失,他的面色唰的一下白了。 猝不及防之下,吴俊有心收刀回防,但赵宁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左手压住枪身,配合右手力量狠狠一带,一记横扫千钧,锋刃直奔对方面门。 吴俊惊恐得双目瞪大,连忙弯腰后仰身体,险之又险的避过长枪,不等他再移动身体,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应对的赵宁,已经欺身而进,一肘狠狠砸在他胸膛。 嘭的一声闷响,吴俊整个身体重重倒下,将擂台都给震得微微一颤,胸口疼痛难忍之下,嘴里鲜血喷出。 而赵宁的枪尖,已经停在了他的咽喉前。 抬头望着漠然俯视着他的赵宁,吴俊目瞪口呆,怎么都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就这么败了,根本没有反手余地,没有半点儿道理可讲。 “你......你这不是赵氏破阵枪的枪法!” 吴俊自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丢到家了,又是委屈又是愤怒,通红的眼眶里好似有泪水打转,半响才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赵宁轻笑一声,根本懒得多说,转身看向擂台官吏。 “赵宁胜!”官吏长大的嘴猛地合上,连忙报出了结果。 他之所以吃惊,不是因为赵宁胜得快——他已经渐渐习惯赵宁速度击败对手——而是赵宁第一枪能够堪破重重刀芒,精准点在朴刀刀格上,瞬间破解“九转连环刀”,这份眼力与胆气,元神境的他都自愧不如。 “两枪一肘,赵宁竟然又这么快结束了战斗,这......” “吴俊可是江右一带最出众的天才,他都败得这么快?” “吴俊的刀式看着并无破绽,怎么就被赵宁一枪就给破了?” 徐知远身旁的几个门第俊彦,面面相觑,心里都升起了一丝寒意。 这样的赵宁让他们不得不感到恐惧,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这样的对手,每个人的心都在不断往下沉。 “赵宁第一枪,就击在九转连环刀的破绽上——那不是九转连环刀的功法有问题,而是吴俊还未将刀法练到极致......” 广陵杨氏家主杨延广,望着擂台眼神数变,暗暗寻思:“赵宁跟吴俊同为御气境中期,都是十六岁,但赵宁这一枪体现出的战技水平,却高过了吴俊太多,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这才是赵宁能够雷霆取胜的原因......” 杨延广越想心里越乱。 赵宁展现出的战技与对敌经验,以及临场应变的水准,根本不像是年轻俊彦,倒像是在沙场厮杀了十多年的悍将。 杨延广扪心自问,他站在赵宁的位置,面对吴俊的刀式,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也不能做得更好。 杨延广看向自己的孙女,欲言又止。 杨佳妮这回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淡,没有任何情绪:“赵宁能有这样的战技,必然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可想而知,他并非传闻中的什么纨绔,而是日以继夜的在苦修。所谓沉迷赵氏义女赵玉洁,只怕也是假的,至少只是表象。” 杨延广深吸一口气,“怪不得赵玉洁背叛时,赵宁这小子能够及时察觉,原来他是在装孙子......这小家伙这么做图什么?” “不知道。”杨佳妮的回答依然干脆。 就在杨延广以为杨佳妮没话可说了的时候,后者忽然道:“但我知道一件事。” “何事?”杨延广问。 “我错了。” “哪里错了?” “赵宁今天不会死得很惨。” 杨延广:“......” 他这时候开始反思。 以赵宁今天的表现来看,赵氏百年奇才之名,绝对名副其实。只要赵氏不出意外,赵氏未来依然会家势强大。自己尝试跟孙氏接触的举动,是不是错了?需不需要立即停止? “宁哥儿好似对九转连环刀很了解,难道说在此之前,他跟吴氏的人没少接触、切磋?没听说啊......” 魏无羡对赵宁这一场的胜利,有自己的见解,抛开战技不说,他觉得赵宁能一枪破解吴俊的枪势,绝对是对九转连环刀非常熟悉。 赵宁击败吴俊后,服下了一颗培元丹。 几场交战,他看似胜得轻松,其实每一击都是全力而为,真气的消耗并不小。现在及时补充,可以确保完美续航,总比消耗太多了再吃要好。 第五个上擂台的,是一名出自门第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材曼妙。 她上台后就冲赵宁甜甜的笑,用黄鹂般婉转好听的声音娇滴滴道:“赵公子,人家可是久闻你的风流之名的,听说你向来怜香惜玉,想必也会对人家手下留情吧?” 赵宁笑得很和煦,“不会。” 女子察觉到赵宁不是在说笑,当即面色一变,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投降。” 她只是御气境初期,根本不是赵宁的对手。 从这名女子之后,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再无一人上台,都是早早表明自己弃权。 御气境初期里也不是没有好手,毕竟有的人刚满十六岁,差的只是境界而已。但御气境中期的天才人物,强如吴俊,手里有着克制赵氏破阵枪的功法,都被赵宁眨眼击败,他们上去就完全是自讨苦吃。 赵宁的对手,一下子少了半数。 他这一组里,原本有两百多个要上台的修行者,现在就只剩了一百余。但这个数量依然极多。车轮战术之下,赵宁要坚持到最后,必须保证一点。 不能受伤。 好在每个新对手出现前,他都有两刻休息时间,再加上每战胜一个对手,就能有一颗培元丹,只要不受伤,可以保持状态,就能一直战斗下去。 而若是他身上出现第一道伤口,开始流血,那么“苍蝇”就会蜂拥而至,让他不断受伤,不断流血,最终的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百多个同境修行者,赵宁一旦不能保持全盛状态应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马失前蹄、前功尽弃。 “本公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伤到他!”徐知远听着身边俊彦们的议论,五官逐渐扭曲起来。 观赛到眼下,他对赵宁的忌惮已经丝毫不比这些人少,完全没了手握“梅花剑”的功法,就能稳胜赵宁的自信。 他恶狠狠地盯着即将上台的纨绔们,“范翊,张衍,本公子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能伤到赵宁,你们家的叔伯也就不用再在六部任职了! “擂台上有元神境高手照看,你们死不了!谁敢不用尽全力,本公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辈子都别想在官场出头!” 章四一 居心叵测 又一个御气境初期俊彦,放弃上台挑战后,赵宁迎来了新的对手:范翊。 范翊是范式家族的一名巾帼,长相一般,身材寻常,在擂台官吏示意可以开始后,手持双刃的她狸猫一样扑向赵宁,身法敏捷、气势凌厉不说,更为关键的是,她完全放弃了防御,采用了只攻不守的战法。 “我要为兄长报仇!” 范翊叱咤一声,眼中的仇恨之色,犹如两团燃烧的火焰。 在赵宁长枪刺来之际,她只是用一柄短刃去格开,让锋刃稍稍偏移,不顾肩头被枪尖带飞一抹血肉,成功欺身而进,右手短刃滑过一道锐利弧线,直取赵宁咽喉! 赵宁回抢不及,也不后退,上身一仰,避过刀锋,左手抓住对方右手腕,将对方往自己怀里重重一带,同时膝盖狠狠撞了上去。 两人贴面之际,范翊面色不改,语气飞快的说道:“徐知远纠集了近半门第子弟,让他们不惜一切也要伤你!” 赵宁心头一动,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将对方用力撞开,单手回扫长枪,双手一握,重重拍在对方肩膀上,将其轰出擂台。 “赵宁胜!” 赵宁望了一眼徐氏营地。 徐明朗是当朝宰相,统领百官,就算士人门第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家也得卖他几分颜面。近半门第俊彦被徐知远驱使,要跟赵宁以伤换伤,赵宁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战斗,会一场比一场凶险,赵宁心知肚明。 不过这是擂台较武,很多手段不能用,赵宁并不太担心。 在赵宁击败两名将门子弟后,张衍提剑上了擂台。 赵宁对张衍有印象,对方没别的长处,就是再过几天就十七岁了,进入黄金修炼时间一年,虽然还没到御气境后期,但也差不了多少,真气雄浑非同寻常不说,家族功法也修炼得很有水准。 “赵公子,知道你厉害,我不是对手,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上台来也就是讨教一二,还望赵公子手下留情,不要让我太狼狈。” 张衍行礼如仪,满脸亲和的笑容,举止间风度翩翩,好像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没有半点儿锋芒,只想跟赵宁来一场君子较量,点到为止。 回应他的,是赵宁刺来的长枪,与雷霆般的进攻! 既然已经知道徐知远的打算,赵宁就没有客气的道理。 原本还想用温和有礼的态度,让赵宁放松警惕,好趁机给予对方杀伤的张衍,面对陡然袭来的凌厉枪芒,骇得眼皮一跳,连忙拔剑应战。 奈何他无论是功法造诣,还是战技水平,都远不如赵宁,这下又失了先机,连稳住阵脚都做不到,虽然尽力防御,也没撑过三招,就被赵宁一枪拍在脑门,蹦飞了好几颗牙齿,倒在地上晕头转向。 “裁判,他这是偷袭!” 张衍张着满是鲜血的嘴,不甘地大喊。 擂台官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官已经喊开始了,是你自己偏要废话,怪得了谁?赵宁胜!” 这一场后,赵宁迎来了连续不断的激战。 因为前世十年征战锤炼出的战技,让赵宁对上这些世家年轻俊彦,就像是武林高手面对农夫,在对方一个一个上的情况下,想不胜都难。 但世家之所以是世家,自有他们的底蕴,功法秘技层出不穷,这里面真正优秀的子弟,也都有各自的长处。 在公平较量的时候,他们或许拿赵宁没辙,但如今迫于徐知远给予的压力,加之不用担心自己会死,抱着以伤换伤的战法,前赴后继,还是让赵宁险象环生,压力大增。 赵宁觉得自己打得已经颇为艰难,虽然还未受伤,还衣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每一道口子,其实都有让他流血的可能,若非他有十来年沙场血战的丰富经验,现在已经是遍体鳞伤。 那些门第子弟,应该是受到了徐知远越来越大的逼迫,现在战斗时愈发凶狠,一些家势不好的,已经开始疯狂。 赵宁心头怒火渐生。 而这时,场外的观众们,无论是年轻子弟,还是实权人物,但凡是关注了赵宁战况的,都已经是震惊不已。 “这是第五十六个了吧?” 皇帝的帷帐内,也不知是谁,眼见赵宁将一名门第俊彦抽翻在地,声音艰涩的出声。 帷帐原本已经安静出奇,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赵宁的战斗完全吸引了心神,包括萧燕在内,很久都没人喝酒、交谈了,现在有人出声,不少人长吐一口气,回过神来。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老宦官,后者肃然颔首:“禀陛下,这的确是第五六十个了。” 宋治也不禁深吸一口气。 无论是他,还是刘牧之、徐明朗、孙蒙,之前怎么都不会料到,赵宁会站到现在,而且击败每一个对手都是那样迅速。 赵宁体现出来的实力,已经强得不合常理,就像是一个怪物。 “小宁子的武艺实在是太出众了,莫说养尊处优的年轻子弟,无人能望其项背,就算是军中的元神境高手,因为边境太平少有战事,也鲜有能与其比肩者。” 魏崇山一口气喝完一杯酒,仍然不能让自己心头的震动减弱,他转头看向赵玄极,“赵兄,你是怎么磨练小宁子的?没有十年夜以继日的锤炼,他的战斗素质不会高到这种地步!” 孙氏家主孙蒙听罢这话,也是目不转睛看向赵玄极。 一想起十年以来,赵宁每天都要跟人进行高强度对练,把自己自己弄得鼻青脸肿,甚至是骨断筋折、伤痕累累,每日都需要浸泡药浴、吞食大量丹药来恢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孙蒙就感到后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太平时节,培养家主继承人的方法?!就算是前朝末年,天下五十多年烽烟的时期,为了求胜求存,也很少会有世家这么磨练嫡系子弟! 这根本就是训练战争机器,训练家族死士的方法!赵宁刚开始接受这样训练的时候,想来都只有五六岁,那么小的孩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赵玄极这老匹夫,好硬的心肠,好深的算计,为了赵氏一族昌盛不衰,还真的下得去手! 等等,赵玄极为什么要这么锤炼赵氏家主继承人? 对了,赵北望虽然有望成就王极境,但在赵玄极看来必然不够,加上赵北望生性散漫,已经无法继承家主重担,赵玄极为了确保赵氏将来,这才对自己的孙子下狠手! 好你个赵玄极,把赵宁这小子隐藏得好深!这些年赵宁的纨绔之名,只怕也是你有意散播出去的,你千方百计让大家小觑他,想干什么? 孙蒙忽的心头一惊,眼神大变。 赵玄极这么做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让别人以为赵氏家势将会衰落,引诱那些觊觎将门第一勋贵位置,乃至大都督之位的世家跳出来! 一旦这样的人跳出来,赵氏就有了针对、打压目标! 这不就是我孙氏? 等等,赵玄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赵宁用站擂的方式,来强势展现自己的实力? 这是一个信号,赵氏已经知道了暗处的敌人,他们不再藏拙了,从现在就要开始反击了! 孙蒙只觉得背后寒意直冒。 听到魏崇山的问题,面对大家探寻的目光,赵玄极苦笑一声,“老夫并未如何锤炼小宁子,这都是他自己努力修行的结果。” 他这话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鄙夷,还有一种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意味。 “老夫信你这屁话就有鬼了!赵玄极你这老匹夫,竟然如此阴险!” 孙蒙腹诽不已,他知道赵玄极不会承认。当然不能承认,要不然就得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叵测的居心岂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赵玄极连自己的嫡长孙都能如此锤炼,要说赵氏没有暗中训练其他人,老夫绝对不信!” 孙蒙继续揣测,越想心中寒意越重,“赵氏这些年,到底还隐藏了多少实力?赵氏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者,除了赵七月跟赵宁,还有多少?他们是不是同样战技非凡?” 孙蒙倒吸一口凉气,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自己之前对赵氏即将衰落,孙氏可以取而代之的判断,错了。 赵玄极这老狐狸,估计现在已经察觉到孙氏准备与其对抗,老夫......是不是该暂缓图谋?先看看形势再说? 必须要稳妥。 自己之前对赵玄极的认识,也不够全面深入,这绝对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心机如此深沉,不好对付,自己要加倍小心才是。 事关家族大计,绝对不能行岔踏错! 魏崇山忽然爆发出一声爽朗的豪迈笑声,只见他伸手一招,刘牧之食案上的那柄二品符兵,就被他抓了过去,“老夫刚刚担心小宁子,都忘记赌局了,刘公,你这匕首老夫就收下了,多谢多谢,哈哈哈......” 刘牧之的脸色难看至极,嘴角还在不断抽搐。 “依老夫看,没有境界优势,要战胜赵宁几乎不可能。” 魏崇山心情大好的发表意见,“可要在十七岁之前成就御气境后期,太难了,这一代年轻人有这个天赋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经成就御气境后期的十六岁少年,那是一个没有。 “老夫认为,小宁子很可能站到最后。” 他这句话,引来不少附和声。 但就在这时,场边传来很大的惊呼声,好似擂台上出现了了不得的变故。 章四二 无人应战 赵宁受伤了。 随着门第俊彦的进攻愈发疯狂,他战技再是精湛,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伤口并不大,只在手臂外侧开了一条不到三寸的口子,但鲜血侵染衣衫后,还是让赵宁眼神变得低沉。所以那个击伤他的门第俊彦,肋骨被他打断了三根。 这是赵宁的第五十七个对手。 赵宁休息了一刻时间,服用了培元丹。 继续上擂,不出他之前的预料,在自己受伤后,对手看到了击倒他的希望,攻势越来越不要命。 从这个事后开始,赵宁的一招一式开始直奔对手要害,不再顾及会把对手打死打残。 而他的对手,则没一个倒下时,不骨断筋折哀嚎不已的,好几次都是擂台官吏及时出手,要不然他的手下已经死人了。 他的对手还有很多,且最强的两个人——徐知远和孙康还未上台,等到他伤势重了,状态大幅下滑,就未必还有战胜他俩的把握。 魏无羡离开魏氏营地,满头大汗的找到陈安之,急切的对他道:“事情不对头,这些门第子弟都发了疯,不要命似的跟宁哥儿换伤,这后面绝对是徐知远在捣鬼!” 陈安之怔了怔,他刚刚还在好奇,为何很多门第俊彦,今日都表现得那么勇武,却没把这事儿往阴谋算计上想,眼下听了魏无羡的话,立马反应过来。 “我去捅了徐知远这狗东西!”陈安之怒不可遏,转身就要走。 因为赵宁选择站擂,他俩今日就没打算上场。虽然看到赵宁战技非凡,陈安之这个武痴手痒难耐,想去跟对方切磋一下,但绝对不是在秋猎擂台上。 “且不说你打不打得过徐知远,你这样冲过去闹事,一定会被维持秩序的官员揪走的!”魏无羡拉住陈安之。 陈安之盯着魏无羡:“那该如何,我绝不会置身事外!” 魏无羡懊恼道:“宁哥儿要站擂,就必须光明正大赢到最后,任何削弱上台修行者的办法,都会被视为破坏较武公平,就算宁哥儿站擂成功,只怕也不能服众!” 陈安之听他这么说,就知道魏无羡已经想了很多种阴险办法,可以针对那些即将上台的门第俊彦,只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实在是没一个适用的。 “不能暗伤那些门第俊彦,那能不能收买他们?” 陈安之这话一出口,自己就知道行不通,就算他俩肯倾家荡产,对方也不会收。徐明朗的宰相权威太重了,门第俊彦们的选择,关系的是家族未来,不是些许财物可比。 “士人门第我们管不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团结将门子弟,让他们自己放弃上台。”魏无羡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办法。 陈安之奇怪的看着魏无羡:“将门最忌讳的,就是不战而败,宁哥儿站在台上,他们要是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尊严何存? “再者将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将门也是不希望宁哥儿站擂成功的,我们顶多尝试说服自家子弟。” 魏无羡冷笑一声,面色变得极为阴险,在阳光下都显得阴测测的,“只要你这个门第俊彦,愿意牺牲一下自己,我就有办法做成这件事!” 陈安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为兄弟两肋插刀,我陈安之在所不辞!” “好!” 魏无羡凑近了陈安之,在他耳旁密语一阵,后者听得双眼发亮,半响后击节赞叹,“就这么办!” 说完,他就跑去了徐知远那里,跟那些门第俊彦混在一起。 赵宁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敢选择站擂,就有赢到最后的把握。 现在因为徐知远胆小怕事,用徐明朗的宰相权威,压迫门第俊彦不顾胜负,强行跟他以伤换伤,的确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 但这种麻烦,并没有让赵宁气急败坏,如果连这种小小的意外,都没有实力应对,就说明他根本没有站到最后的资格。 赵宁出手越来越狠。 “你......你想要我的命不成?” 一名被赵宁刺中胸膛,要不是擂台官吏及时出手,就会被枪尖刺进心脏的俊彦,捂着流血的伤口,满脸惊恐、愤怒的质问赵宁。 “怕死就不要上来。” 赵宁冷笑一声,长枪向前一指,“现在要么打,要么滚!” 望着赵宁手中还在滴血的长枪,这名门第俊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回头往徐知远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选择了认输。 如果可能,他当然想再努力一下,可方才长枪刺进皮肤的那一瞬,他吓得魂飞天外,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虽说官员及时出手,保住了他的性命,但那种恐惧却让他刻骨铭心,再也没有面对赵宁的勇气。万一官员出手不及,他岂不是性命不保? 赵宁继续秉承凶猛作风,无论对手是谁,长枪都会毫不留情,在他们身上撕开伤口。 在他将一名门第俊彦的大腿刺穿,直接挑下擂台后,观赛人群中响起了很大的噪杂声,门第俊彦杀猪般的惨叫,以及大腿鲜血飙飞的场景,让胆小者头皮发麻。 “这赵宁也太狠了!” “他这是毫不留手了啊!” “最近这十几个跟他交手的修行者,哪一个下来的时候不是浑身是血?” “这家伙也太残忍了,我们可是书香门第,怎么能跟他一个将门屠夫硬碰硬?” “他这算不算犯规?” “不把人打死打残就没事......确保较武双方的安全,这主要是擂台官员的职责......” “我看赵宁是打红眼了,咱们最好小心点!” “我不上去了,反正也打不过,何必自讨苦吃?” “我也不去了,赵宁这家伙强得这么离谱,咱们本来就很难胜他,现在你看看,你那张脸上的杀气,好像要把人生吃一样.......” “擂台较武而已,又不是沙场厮杀,何必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类似的议论在各处发生,无论是门第俊彦,还是将门子弟,此刻都被赵宁狠辣的出手、卓越的战技所震慑,很多人都没了要上台的心思。 在赵宁击败第七十八个对手后,一时之间,再也无人上台。 徐知远发现他身边几乎没人了。 那些即将上台,被他要求以伤换伤的门第俊彦,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溜走,全都不见了踪影!这让徐知远又气又怕,恼羞成怒的在原地咆哮,却没人理会。 唯一还站在徐知远身边的,是陈安之。 陈安之怔怔望着赵宁持枪而立的身影,哪怕是隔了百步,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令人颤栗的杀气。 好像对方不是混迹市井的少年,养尊处优的纨绔,而是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多年、百战余生的无双悍将! 那股杀气,让他也心底发怵。 说到底,十六岁的世家子弟,没谁跟人以命相搏过,无论是战技还是心理素质,都还停留在少年人阶段。 擂台官吏叫人上台,却没人应声,他换了好几个名字,赵宁面前依旧空荡荡的,没有对手现身。 陈安之张了张嘴,又看了看四周,哭笑不得。 他原本跟魏无羡商量好了,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接受徐知远的“威逼”后就上台,然后在跟赵宁交手时,将徐知远逼迫门第俊彦的事,给当众宣扬出来。 并且添油加醋,说徐知远一定要代表文官集团,将赵宁这个将门骄子击败,取得擂台较武的最终胜利,好证明士人门第比将门勋贵强,让将门在门第面前抬不起头云云。 他自己就是门第俊彦,说这些话可信度自然不低。 而魏无羡则在擂台下,装作恼火的跟他对骂,两人通过言辞的激烈交锋,千方百计侮辱将门,达到让将门子弟不堪其辱,血气上头、同仇敌忾的效果。 最后,魏无羡再号召将门团结,就有很大可能让将门子弟,放弃跟赵宁交手。 本来陈安之都打算上台了,孰料赵宁“凶性大发”,用血腥手段将对手一一击败,现在根本不用他去说什么,都没人再出现于擂台。 “宁哥儿真是威武啊!” 陈安之望着赵宁的身影,忽然觉得对方好似长高了好几尺,显得格外伟岸。 他心中涌起一股豪情,觉得与有荣焉,并暗暗发誓,自己也要努力修行,以后好像赵宁这样万众瞩目。 魏无羡也跟陈安之差不多想法。 擂台官吏叫了半天,也没人上台,索性放下名册,大声道:“甲字号擂台,可还有人上台挑战?” 徐知远刚想叫陈安之上去,后者先一步脚底抹油,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这让他脸上阵青阵白。 抬头望向赵宁,他恨得咬牙切齿。 有心想要上去扑灭对方的嚣张气焰,却又因为自觉毫无胜算,提不起勇气,他又不傻,看了七十几场较量,哪里还能不知,自己根本不是赵宁对手? “这混蛋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的,他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还隐藏了这么久!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 徐知远很清楚,徐明朗可是以一件一品符兵作为筹码,赌赵宁不能站到最后的。 就在他心情忐忑、迟疑不决的时候,却见擂台上长身而立的赵宁,手中长枪遥遥向他一指。 赵宁声若洪钟:“徐知远,你曾三番两次当众挑战本公子,大言炎炎,要在秋猎擂台上让本公子哭爹喊娘,怎么,事到临头却做起缩头乌龟,不敢上来了?” 无数双目光齐刷刷的看过来,徐知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章四三 认输 徐知远还未当众受过如此羞辱,顿时脸红脖子根。 面对一双双或探究,或幸灾乐祸,或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赵宁居高临下,用长枪遥指自己的霸道,徐知远如芒在背,如陷油锅,哪里还能坐得住。 “赵宁!你休要如此嚣张!”徐知远低吼一声,奔至擂台。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身为徐氏俊彦,当朝宰相之子,若是被人在人前这般侮辱,都不敢出来一战,他日后也就没脸活人了。 上了擂台,徐知远长吐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已经到了交手之时,就得心无杂念,一心求胜。他看向赵宁,寻找致胜之法。 “赵宁这厮鏖战七十多场,从早上打到傍晚,虽然每场都胜的干脆,从未超过三个回合,但事到如今,已经是身心俱疲。” 徐知远目光闪动,赵宁身上伤口不少,有些地方还在往外渗血,虽然衣衫已经换过,但血迹却很明显,整个人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继续寻思:“越到后来,他每两场之间休息的时间就越长,前几场基本都用足了两刻时间。众人若非被他的狠辣与杀气震慑,不想身受重伤,继续上台挑战,他未必能够坚持到天黑。” 徐知远觉得自己并非没有胜利的机会。 “我有‘梅花剑’可以克制他的镜水步,赵氏破阵枪虽然厉害,但我若是不跟他硬碰硬,周旋拖延,等到他气力不济,那就是我战胜他的时候!” 念及于此,听到官员已经叫了开始,徐知远拔剑出鞘,指着赵宁冷笑道:“君子言出必行,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赵宁,你准备好......”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赵宁已经挺枪而进,冰冷的枪尖在夕阳下寒芒一闪,霎时便到了他眼前。 “梅花剑!”徐知远眼瞅着赵宁发动了镜水步,无论方才把自己安慰都如何信心满满,此刻也忍不住心头猛跳,连忙使出徐氏绝学。 徐知远的真气通过剑身外放,形成朵朵梅花状的剑气符文,在身周丈余范围内盘旋缠绕,如大雪纷飞,美轮美奂。 而他自己的身形,也在梅花中变得捉摸不定,似真似幻。 赵氏的镜水步是突进功法,近身只在眨眼间,可当徐知远身形模糊后,赵宁便失去了目标。 在他动作稍微凝滞的时候,但见徐知远舞剑如风,朵朵梅花好似有了灵性,从各个方位呼啸而至,箭雨般刺向赵宁! 这就是梅花剑克制镜水步的地方。 面对瓢泼大雨一样泼过来的剑气,如果是寻常使用镜水步的赵氏修行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必然难以应对,说不得就有被剑气加身,给刺出无数血洞的危险。 可眼下面对梅花剑的是赵宁。 前世十年国战时期,大齐设计崩塌、江山倾覆,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庶民,为了抵挡北胡大军,前赴后继赶往战场,拼尽全力与北胡作战。 赵宁身在其中,跟无数人并肩作战过,十年高强度的辗转作战,或者作为对手殊死拼杀,或者作为队友彼此配合,让他对天下功法知之甚深。 梅花剑作为徐氏绝学,徐氏子弟依仗的利器,赵宁想不了解都难。 在发动镜水步的时候,赵宁就知道徐知远会使出梅花剑,除此之外,对方没有应对镜水步的更好手段。所以在梅花剑临面之前,早有准备的他,及时再度发动镜水步侧移,躲开了剑气袭击。 与此同时,赵宁长枪前刺脱手,枪出如蛇信,带着磅礴真气,钻进纷飞的梅花中。 他判断的很准,长枪找准了徐知远的大致方位。 当的一声,长枪被徐知远一剑斩开。 赵宁知道这一枪伤不到对方。 他要的,只是确认对方的精确位置。 就在徐知远用剑去斩长枪时,赵宁三度发动镜水步,冲进了剑气帘幕里。 梅花剑攻防兼备,就算是真的箭雨加身,也不能突破剑气。但人的气力是有限的,一旦招式攻防兼备,变化多了,每一击的力道就会弱。 长枪是赵宁全力掷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力道惊人,不是剑刺刀砍能比,徐知远虽然斩开了长枪,但也被震的虎口一麻,手臂一僵,剑式一缓,梅花一乱。 这只是短短一瞬。 对准备充分的赵宁来说,这一瞬已经足够。 砰的一声,成功近身,近乎跟徐知远贴面的赵宁,猛抬手肘,带着前奔之势,重重轰在对方下颚! 徐知远牙关猛地碰撞在一起,连惨叫都没法发出,脑袋就带着身体后仰翻倒,牙齿合着血沫蹦飞,长剑脱手。 赵宁再次进步,赶在徐知远身体落下之前,俯身下肘,狠狠轰在对方前胸!清晰可闻的骨裂声中,徐知远发出凄厉的惨叫。 赵宁得势不饶人,骑到徐知远身上,双拳如雨,交替着往他脸上砸下! 嘭嘭不绝的声音里,徐知远被打的鼻塌眼肿,皮开肉绽,杀猪般的嚎叫刚刚出口,又被拳头给打断,只能断断续续,惨不忍闻。 “你不是要让我哭爹喊娘,现在是谁在哭爹喊娘?”赵宁边打边问。 “赵宁,咳咳,我要杀......啊!” 嘴里吐血的徐知远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握拳向赵宁脑门击去,却在半途就被赵宁抓住,夹在自己腋下。 他冷笑一声,反关节一扭,嚓咔一声,徐知远的手臂就弯成了不正常的扭曲状,疼得徐知远眼泪大股涌出。 “你要干什么?”赵宁问得颇为正经。 徐知远断了手臂,痛苦难当,脸上冷汗密布,心里更是悲愤,如果可能,他恨不得一头撞死赵宁,跟对方同归于尽。 可当他第二条胳膊也被赵宁夹在腋下,浑身汗毛都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边吐血边忙不迭点头:“我......我认输!” “很好。” 赵宁笑了一声,在徐知远好歹松了口气的时候,夹着对方胳膊的手身猛地一转,嚓咔声里,徐知远的这支胳膊也断了,这下他双眼一翻,直接疼晕了过去。 赵宁这才放开徐知远,站起身来。 “赵宁......胜!”擂台官吏怜悯的看了徐知远一眼,挥挥手,示意来人将他抬下去治疗。 对方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眼睛都看不见了,血糊糊的,两只胳膊就像是两根面条,弯弯曲曲,说不出的可怜。 不过这种伤势对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来说,也就是疼而已,以徐氏的各种珍贵丹药,并不难治,也不会残废,只是肯定要在床榻上躺很久。 正因如此,在赵宁狠揍徐知远,而后者又没认输时,擂台官吏才没有插手阻拦。 擂台上又空了下来。 赵宁矗立在擂台中央,睥睨四方,等着下一个挑战者。 又或许再也无人上台。 那么他就站擂成功。 观台上,赵佳妮豁然起身。 杨延广连忙将她拉住:“你要干什么?” “上擂台。”赵佳妮回答道。她也是十六岁,可以挑战赵宁。 “万万不可!”杨延广好歹将对方按回座位,叹息一声,“老夫知道你对赵宁不满,可眼下不能意气用事。” 赵佳妮肯定是对赵宁不满的。 少女时代被杨延广带去镇国公府,为的是嫁给赵宁,结果对方嫌弃她胖。后来她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花容月貌,赵宁就改注意了。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赵佳妮也并非不能接受,但在赵玉洁进入镇国公府后,赵宁又不理她了,一门心思扑在了赵玉洁身上。杨佳妮逢年过节去镇国公府,赵宁竟然都不见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 “祖父有什么打算?”杨佳妮问。 杨延广正色道:“你也看见了赵宁的实力、心性,这绝对是个狠角色,大有前途。我们杨氏跟赵氏累世姻亲,关系深厚,比起跟孙氏来,好了太多。” 说到这,他很庆幸之前没有跟赵氏闹翻脸,只是拒绝了几次赵玄极的宴请,留足了余地。杨氏毕竟刚刚没了世袭的侯爵,有些怒气也是正常的,赵玄极应该也能理解。 “我不用去敷衍孙康了?”杨佳妮又问。 杨延广神色讪讪,有些脸红。 这事儿说起来无地自容,但杨氏在将门中排位本就靠后,如今又没了侯爵,已经是家道中落,为了家族生存延续,除了依附强者,还能有什么办法? 范式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说到底,弱者没有尊严。 孙康一口气喝干食案上酒壶里的酒,擦了擦嘴,起身离开观台,径直回了孙氏营地。 他放弃了上擂台。 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赵宁。 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折了自己孙氏千年奇才的名头,不如另找机会。擂台较武之后,还有兵法对抗,到时候不用一对一,他还有扳回一城的希望。 皇帝的帷帐里很安静,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宋治左右看了看,魏崇山明明激动地恨不得掀桌子,却偏偏正襟危坐,赵玄极虽然镇定一些,但眉毛却在不停挑动,显然也是分外高兴。 刘牧之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儿愤懑,一会儿释然,一会儿恼火,一会儿痛苦,不知道心里有多少念头。徐明朗看起来稳如泰山,但放在衣袖里的手,却好似在跟谁较劲。 孙蒙微微低着头,盯着食案上的烤乳猪目不转睛。 没有人上台挑战赵宁了,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宣布最终结果的那一刻。 宋治扫了一眼装着“射雕”的玉盒,暗暗苦笑,之前拿出“射雕”的时候,他可是半点儿都没想过,这件帝室重宝,会真的需要送出去。 章四四 射雕 站擂成功是大事,六十年没遇到过了,在擂台官员前来禀报了最终结果后,皇帝宋治带着文武重臣走出帷帐,站到观台上。 他看向等待在观台前的赵宁,眼中满是赞许之色,“整整一个甲子,秋猎较武场上,都没出过站擂成功者。如今赵氏公子宁独占鳌头,让大齐时隔六十年,再现如此盛举,此乃皇朝大兴之兆!” 说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宋治挥挥手,示意抱着玉盒的老宦官上前,指着玉盒朗声道:“朕以长弓‘射雕’赐之,以彰皇朝厚待俊才之心。” 老宦官走下观台,将玉盒郑重交给赵宁,后者双手接过,向皇帝下拜行礼,大声称谢,并保证不辱射雕之威,当以此弓护卫大齐江山社稷。 听到“射雕”二字,人群顿时鼎沸,议论声此起彼伏。 “射雕”的赫赫威名,大齐的大修行者没有没听说过的,眼下见皇帝将射雕赏赐给赵宁,便知皇帝器重赵宁、倚重赵氏之心。 赵宁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不由得又上了一个台阶。 “那可是一品符兵前三甲的‘射雕’,宁哥儿这下真是风头无双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这样,得到陛下如此厚赐?”陈安之满脸向往、羡慕。 魏无羡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等到明年你站擂,要是也成功了,说不定会有这种机会。” 他本是在说笑,但这话落在陈安之耳中,却全都是激励,他是一个坐起而行的人,遂正色点头,决心自今日起,加倍努力修行。 “射雕如此军国重器,陛下竟然赏赐给赵宁这个少年,帝室对赵氏的倚重还真不是其他世家可比......” 杨延广看到这里,已经下定决心,今晚就要跟赵玄极冰释前嫌。 回到帷帐,赵玄极再次谢过宋治赐下射雕后,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徐明朗,“徐公,你的赌注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徐明朗说得很坦然,语气也没甚么破绽,就是微微抽动了一下的眼角,还是暴露他的真实感受。 现在谁都知道,事先徐知远几次三番挑衅了赵宁,不知天高地厚,要不然也不会被赵宁当众点名,如今徐知远被赵宁揍成了猪头,可谓是自讨苦吃、颜面尽失。 徐明朗脸上无光不说,还为此损失了一件一品符兵,相比较而言,这更加让他肉疼。就算是徐氏,一品符兵的数量也没超过一只手! “既然如此,老夫却之不恭。”赵玄极很不客气的拿走了徐明朗的佩剑,一点儿要谦让的意思都没有。 徐明朗索性闭上双目,眼不见为净。 抱着玉盒回到赵氏营地,赵宁很快被兴高采烈的族人包围,有的问东问西,有的不停祝贺,还有人急不可耐要给赵宁检查伤势,他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帐篷。 长弓射雕是国之重器,这话半分不假,赵宁将其从玉盒中拿出来的时候,只见弓身晶莹透明,符文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里面一条弯曲的赤线,却如龙似蛇,格外清晰。 而即便是赵七月,也忍不住把玩了良久,只可惜她身材娇小,且不说无论双臂如何舒展,都不够把弓弦拉满,举起长弓的时候,一端都触在了地上。 这弓就算给了她,她也用不成。 “传闻射雕是以螭龙玄晶打造,内涵龙魄,无需另用弓箭,拉开弓弦时,以真气促动符文阵列激发螭龙之气,自然会形成箭矢,射程可达六百步!” 赵七月将射雕递给赵宁,刚刚不愉快的把玩经历,已经让她对射雕没了多少好感,不过对赵宁能够拥有此弓,还是非常高兴,不断给赵宁介绍相关情况。 她接着道:“大齐开朝立国之前,帝室先祖手持射雕征战四方,有过射杀王极境强者的战绩。” 赵宁抚摸着射雕,触手一片清凉,并不感觉到冷硬,反而像是握住了暖玉,说不出的舒服。 其实他对射雕的了解比赵七月还多,譬如“引弓搭箭”时,弓身的符文阵列不会有亮光,箭矢也是在射出之后,才会由无色真气变得赤红。 很适合用来远距离偷袭、狙杀对手。 不过以赵宁御气境中期的境界,现在一次顶多用射雕连射三矢,就会真气耗尽。 能够得到射雕,对赵宁来说是意外之喜,就算他知道皇帝宋治信任赵氏,也没想过皇帝会将如此利器,这么轻易的赏赐给他,现在思之,还觉得有些奇怪。 总之,这是天降横财,赵宁很乐意的接受了。 当日天黑后,赵宁跟赵七月等人在篝火前烤野味,赵玄极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不少人,彼此相谈甚欢,其中就有杨氏家主杨延广。 看杨延广始终是一张笑脸,不时跟赵玄极一起哈哈大笑几声,亲切的就像是没发生前段时间的不愉快,彼此的关系又回到了杨氏降爵之前的状态。 “我觉得杨候是故意的。”赵七月将烤肉递给赵宁的时候,不甚高兴的扫了一眼跟着赵玄极进帐的杨延广。 她接着道:“他之前让杨佳妮跟孙康在营中漫步,就是为了给我们找不痛快,让我们察觉到杨氏想要背离的意图,好看我们的应对,方便他决定是倒向孙氏,还是咽下降爵的亏继续跟我们亲近。” 按照赵七月的意思,赵宁在擂台上力压群雄,展现出领袖群伦的实力,杨氏认识到了赵氏未来还是会比孙氏强,这就连忙过来表明立场。 赵宁对此没太多感想,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已。杨氏又不像魏氏,他们的家势本就跟赵氏有不小差距,这就注定了双方没法平等交往。 没有平等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太铁的交情。 吃完赵七月做的烤兔肉,赵宁抱着一壶葡萄酿,在篝火前半躺了下来,意态悠闲。他白日激战了一整天,现在疲乏得很,需要放松一下。 这两天没什么事,等到各组的擂台较武结束,秋猎才会进入下一个阶段,也就是兵法实战演练,到时候赵宁才需要再上场。 赵七月踢了赵辛一下,努努嘴,示意他给疲累的赵宁松松筋骨,犒劳一下对方今天为赵氏长脸的功绩。 赵辛见赵七月要自己亲手给赵宁揉肩按摩,老大的不乐意,等赵七月眼帘开始下沉,目光开始黑暗的时候,顿时浑身一个机灵。 他连忙跳到赵宁身后,麻利给赵宁捏肩按穴,还不忘给大姐陪一个笑脸,示意自己绝对会圆满完成任务,不需要对方指教自己的武艺。 已经给大家做了烤兔肉的赵七月,理所因当的认为赵辛不能白吃白喝,也得干点活,作为长姐,必须要杜绝弟妹们好逸恶劳的习惯。 奈何赵辛虽然态度端正,手艺却不堪入目,没两下,赵七月就看到赵宁开始龇牙咧嘴,连酒壶的嘴都找不准了,酒水洒在了胸襟上。 她没好气的站起身,又将赵辛踹开,自己亲自上场,这才让赵宁惬意起来。 就在赵宁养精蓄锐的这两天,皇帝的大帐里,却爆发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论。 “你们门第士子,不好好的考时务策论、诗词歌赋,掺和我们将门的兵法演练做什么?”魏崇山恶狠狠的瞪着刘牧之。 就在刚才,刘牧之向皇帝提议,让门第俊彦,也参加之前只有将门子弟参与的兵法实战演练,而且很快得到了好几名文官重臣的附和。 魏崇山觉得刘牧之这是前些天输了玉佩、符兵,内心不忿,便想方设法找他们的不痛快,所以极力反对。 而赵玄极则察觉到了危机,皱眉道:“文武分流,乃是本朝定制,秋猎场上将门子弟考校兵法,门第俊彦比拼时务策论,也是传统,怎能说改就改?” 高居案桌后的皇帝,并未立即出声。 徐明朗呵呵笑道:“赵公多虑了,这只是一场年轻人的游戏而已,怎么就扯到军国大事上了?我门第俊彦,有些日后需要出任监军之职,自然要懂兵法、习战阵。让他们趁着这个机会,跟将门子弟学习一二,也是为了日后征战沙场着想。” “徐明朗,你休得巧舌如簧!” 魏崇山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监军之职,本就不该有,你现在还想顺杆子往上爬?真是岂有此理!” “魏公,注意你的礼仪!” 徐明朗沉下脸来,不过他也了解魏崇山的粗暴脾性,没心思现在跟他掰扯这些,转头看向孙氏家主孙蒙,“孙公以为如何?” 孙蒙眼神数变,没有立即搭话。 他本能的觉得,徐明朗等人突然提出这件事,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应该另有深意。身为将门,他自然反感文官把手伸过来,但作为孙氏家主,他又有别的考虑。 “此事还请陛下圣裁。”孙蒙朝宋治抱拳。 宋治询问帐中诸人,“各位爱卿觉得如何?” 帐中的文官自然同意,武将们大多不赞同,双方吵得厉害,没个结果。 “既然如此,此事明日再议吧。”宋治挥挥手。 从大帐里出来,赵玄极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拉上魏崇山等几个关系深厚的武将,去了自家营地商议。 孙蒙刚刚回到自家营地,就得到禀报,徐明朗下了帖子,请他过去赴宴。 “徐明朗这老狐狸想干什么?”怀揣着这个疑问,孙蒙决定先见见对方再说,到了徐氏营地,跟徐明朗在帐中相见,发现酒菜都已经摆上食案,很是丰盛。 徐明朗起身相迎,寒暄两句,笑眯眯的请孙蒙落座,举止尊敬,言谈随和,完全没有在朝堂上时,面对武将们的那种威严霸道。 对饮了两杯,孙蒙直奔主题,询问徐明朗邀请他来赴宴的用意,徐明朗笑着道:“既然孙公问起,那老夫就开门尖山了。 “孙氏一门,近来人杰辈出,十八勋贵、十三门第中,唯有孙氏眼下有两名王极境强者。如此家势,孙公就不想为江山社稷多出一份力,多分一份忧?” 孙蒙皱眉道:“徐公何意?” 徐明朗呵呵一笑,不急不缓的道:“大都督府大都督之位,一百多年来一直为赵氏把持,这是因为赵氏强大。但本公却觉得,眼下孙氏才该入主大都督府。” 孙蒙晒然,“徐公如是来离间孙氏与赵氏的,孙某唯有告辞。” 他虽然想取代赵氏,但绝对不会跟文官联合,若是如此,以如今大齐文武之间的关系,孙氏在将门中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孙公莫急,本公怎会离间孙氏与赵氏?实不相瞒,本公认为,皇朝百万大军,由大都督一人统帅,权柄实在是太重了些,也不利于别的将门为国出力。” 徐明朗胸有成竹道,“孙公觉得,若是大都督府,变成五军都督府,是不是对皇朝更有利一些?” “五军都督府?”孙蒙一怔。 “五军都督府,自然该有五位大都督。”徐明朗掷地有声。 孙蒙心中顿生惊涛巨浪。 章四五 对抗(1) 赵氏把持大都督府百余年,靠得是修为实力,在赵北望无望成就王极境中期,赵宁空有奇才之名的情况下,孙蒙认为这是孙氏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然而一场擂台较武下来,孙蒙才知道,赵氏有意隐瞒了赵宁的真实情况,只看赵宁前日表现出的修为战力,日后必能继承赵玄极衣钵,孙氏机会并不大了。 但若是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以孙氏如今的家势,就有极大可能成为五位大都督之一,跟赵氏平起平坐,让孙氏一族获得新的大好发展契机。 孙蒙按下心头燥热,冷静的对徐明朗道:“徐公想要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只怕是为了给文官士人,创造进入其中的机会吧?” 这些年来,文官集团不断渗透武将势力范围,成果显著,但大都督府却一直无法染指。 大都督府节制内外诸军事,作为军方最高衙门,文官想要彻底收拢兵权于中枢,实现文官节制武将的目的,最终肯定也必须要插手大都督府。 徐明朗并不隐瞒,笑呵呵的道:“权不专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既然各军都已经有监军,那么大都督府自然该有文人充任大都督。 “皇朝虽然文武分流,但文武再如何分工,根本还是同共为皇朝效力。” 孙蒙紧追着问:“一个,还是两个?” 徐明朗老神在在道:“一个太少,两个不多。” 五位大都督里面,文人若是只占一个,基本会被排挤孤立,起不到作用。但若是达到了三个,文人就比武将还多,将门绝对不会同意。 孙蒙不置可否:“徐公为皇朝分忧之心,孙某向来知晓,只不过兹事体大,赵氏未必会同意。” 徐明朗面色不改,微笑着道:“赵氏必然不会同意。但这可是其他将门的机会,只要其他将门需要,赵氏难道还能忤逆众意?” 孙蒙沉默下来。 徐明朗等了片刻,不疾不徐的问:“孙公以为如何?” 孙蒙知道,这是徐明朗在问他的态度,看他是否支持这件事。如果他选择支持,那必然还要带着跟孙氏关系密切的将门,一起来站队。 大都督府若是真的改为五军都督府,必然引发将门整体震动,诸多利益必然被重新划分,涉及的人事权力变化,无异于将将门丢进油锅炸一遍。 而一些将门势必因此获利,家势上涨,一些将门则会因此利益受损,地位下降。 如此大事,孙蒙无法现在就表态,机会到了眼前,他也不能轻易放过,遂沉吟着道:“事关将门整体,孙某一时也说不清能不能成。” 徐明朗对孙蒙的反应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本公给孙公和将门一个缓冲时间,也让将门的态度,能够在接下来尽量展现出来,方便大家互相认识,做出抉择,且还留有余地——这就是门第俊彦参与兵法实战演练。” 孙蒙看徐明朗的眼神,不得不充满忌惮。 这老狐狸的确老谋深算,为了分将门的权,打压军方,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 擂台较武,赵宁刚刚击败徐知远,独占鳌头,让十六岁的门第俊彦抬不起头,徐明朗转头就来了这么一手,兼有高屋建瓴、釜底抽薪之妙。 “徐公今日坦诚相待,孙某也不至于一点表示都没有,门第俊彦参与将门子弟的实战演练,孙某同意。”孙蒙有限的表明了态度。 “好!孙公果然是明白人。”徐明朗很满意。 赵玄极跟魏崇山等人回到赵氏营地,商议半响,提出了很多可能,末了却无法得到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赵玄极便叫人将赵宁找来,魏崇山也让人去召魏无羡。 赵宁跟魏无羡进了帐,听罢介绍,互相看了看,彼此都发现对方面色不虞。 “门第俊彦参与将门子弟的兵法实战演练,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在孙儿看来,无论他们图谋的是什么,想要得手,就必须在演练中有所表现、斩获。” 魏无羡一张胖脸皱成了包子,思考了半响缓缓道:“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需要让门第俊彦在演练中早早出局,让陛下看到他们的不堪,应该就能万事大吉。” 说到这,他抓了抓下巴,继续道:“孙儿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门第俊彦参与进来。” 赵宁基本同意魏无羡的见解,补充道:“如果真有将门,同意了这件事,最终让门第俊彦参与到兵法演练中,那就说明将门内部也出了问题。 “要确保这件事不会成为后面更大的事的突破口,我们自己人必须要在兵法演练中夺魁。这样无论事后有什么情况,夺魁者说话的份量总要大些。” 赵玄极跟魏崇山都是点头,他们之前的讨论,也差不多是这么个结果。能不让门第插手兵法演练,那自然是最好,如果无法阻止,那就尽量夺魁。 赵宁跟魏无羡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后者将前者拖到一边,询问赵宁为何战技武艺那般出众,这些年为何偷偷修炼这些,还要瞒着他跟陈安之。 魏无羡很不忿,赵宁则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赵七月跟赵辛等人已经刨根问底过了,他们都是赵氏子弟,很清楚赵宁的情况。 要说《镜水步》这种功法,还能靠机缘顿悟,快速修成,战技就绝对是需要日复一日磨练的。 在赵七月和赵辛面前,赵宁把缘由推到了赵玉洁身上,说他俩这些年朝夕相处,其实并没有多少花前月下,更多时候都在互相帮助修炼。 赵玉洁天赋之高,赵氏族人有目共睹,修行两三年就到了锻体境九层乃至御气境,的确是惊世骇俗,莫说寻常天才难以望其项背,赵七月都远远不及。 而赵宁又是赵氏百年一遇,不,五百年一遇的修炼奇才,他俩一起砥砺修行,产生让旁人嗔目结舌、无法轻易理解的效果,那也不是说不过去。 之前旁人不知道赵宁的战技高低,那也只是赵宁没有好生展现的机会,并不是有意隐瞒。 “在擂台较武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打。”赵宁还正儿八经的这样对赵七月说。 赵七月的白眼翻到了天上,提起赵玉洁她就火大,见赵宁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也就信了个七七八八,毕竟没有更好的解释和可能了,而事实就在面前。现在面对魏无羡,赵宁不得不为往日里跟纨绔们打群架,自己有意隐藏实力,让兄弟们没少鼻青脸肿的情况做个解释。 赵宁叹息一声,满面伤感道:“昔日,我跟赵玉洁日夜砥砺战技,自觉每日都有增益,也想过在市井大杀四方,但赵玉洁却让我隐藏实力,以便在十六岁秋猎时,技惊四座,受人膜拜.......” 魏无羡呆了呆:“你真就听了她的话?” “起初大家都认为我风流不羁,不务正业,很多真正的俊彦都瞧不起我,赵玉洁说,与其有了一点实力就展现出来,不如到了让大家都自叹不如的地步,再骤然爆发出来,这样就能重重打大家的脸,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甚至顶礼膜拜......” 赵宁抬头望月,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我觉得这样也挺帅气的。而且你知道,这些年我对赵玉洁,那是百依百顺,她说什么自然就......” “宁哥儿,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魏无羡见赵宁黯然神伤,自以为他又因为赵玉洁的背叛而心痛了,连忙拦住他追忆往事。 赵宁故作“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魏无羡赶紧转移话题,“兵法实战演练的事,你有什么想法?走走走,我们去边喝酒边说!” “好不容易”让赵宁从前情旧事中出来,魏无羡松了口气。 他心里忍不住想道:“赵玉洁这臭婆娘天赋还真好,竟然在几年时间内,就跟宁哥儿对练出这样的战技......这就是个祸害,要是让我撞见,一定要立马将她弄死!” 两天后,十八勋贵、十三门第的十六岁子弟,集中到营地校场,准备进行兵法实战演练。 每个人都浑身披挂,携弓带刀,背囊里还装满了干粮、清水,俨然军中锐士模样。 最终,门第俊彦还是成功参与到了这场演练中来。 赵宁打量着前方十里之外的山林,目光最终落在中心的一座高大山头上,哪怕是隔得很远,他也能看到山头飘扬的一面巨大黄旗。 稍后,由十六岁的少年郎组成的三十一支队伍,要分散进入山林,进行为期两日夜的对抗,谁能夺得山头那面黄旗,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在这场实战对抗中,每支世家队伍都是独立的,进入山林后,其余三十支队伍在原则上都是对手,夺得黄旗的战果,也只会算在一支队伍头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各个队伍要确保自己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就需要用到很多方法、手段,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各家子弟兵法、征战之道修习的怎么样,将会得到全方位体现。 “你已经站擂成功,表现无人能及,若是这回能成功夺旗,就能稳稳的排名第一,事后出仕,必然会得到正七品的官职。”赵七月为赵宁打气。 魏无羡扫了一眼那些门第俊彦,摸着下巴琢磨:“来者不善啊,也不知这些门第俊彦到了山里,会怎么行事,会不会联合起来?” 众人说话的时候,孙康带着自家子弟队伍从旁走过,他自个儿径直到了赵宁面前,笑嘻嘻的见礼,彬彬有礼道:“赵公子......” 章四六 对抗(2) “赵公子,你的个人武艺的确非同凡响,但实战演练比拼的可不是这个。你要当心了,本公子这回绝对不会避而不战的。”孙康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赵宁面色如常,赵辛却恨得咬牙切齿。 兵法演练同样分为四组,不同的是,十六岁这一组是最后-进行的,赵辛所在的十八岁那一组,已经进入过山林。 赵辛带领的赵氏子弟队伍,虽然坚持到了末尾,但却没有能夺取黄旗,而是被孙氏联合其他几个将门的队伍,给集中伏击了,最终惨败。 黄旗也落入了孙氏手里。 赵宁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据他所说,在进入最后一座山头前,孙氏子弟提出要跟赵氏队伍联手,先击败门第俊彦。 赵辛当然想先淘汰门第俊彦,就跟对方协商条件,孰料,双方谈判时,跟孙氏联合的几个队伍,趁机隐蔽迂回,包围了他们,骤然袭击,将赵氏队伍击败。 除了赵辛所在的十八岁这一组,是孙氏夺取了黄旗,另外两组,竟然都是门第俊彦获得了最后胜利,十七岁那一组斩获黄旗的,还是徐氏队伍。 “前面三组,联合孙氏的队伍很多,除了魏氏、杨氏,就没人跟我们协同。也不知孙氏暗地里许给了其他将门甚么好处,又或者是别有原因,那些将门这回竟然都选择不跟我们赵氏站在一起。” 赵七月沉着脸,叮嘱赵宁小心。 她情况特殊,不能参与演练,否则以她的实力,赵氏队伍不会连续三场都败得这么惨。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赵宁知道这一场不好赢,这不是擂台,大家境界没差距,个人武艺的发挥空间,就没有之前那么大。 各家队伍进入山林的位置不一样,都是先抽了签,再由官吏带领去往既定地点,然后同一时间出发,避免一进入战区,大家就有目的的抱团联合。 赵宁带着九个赵氏子弟,跟着官吏进入山林时,徐明朗跟刘牧之站在一起,眺望三百多人的队伍,分散进入方圆数十里的山林。 “门第已经赢了两场,赢下这一场就过半了,届时就能向陛下证明,门第俊彦比将门弟子要优秀,那么让士人进入大都督府,也就没什么说不过去。” 徐明朗笑呵呵的道,“说到底,将门的事,还是需要门第来整治。” 刘牧之不无快意道:“赵玄极、魏崇山两人,赢了几件符兵就志得意满,殊不知跟大都督府相比,几件符兵又算得了甚么?” 他俩说话的时候,孙蒙也跟吴氏家主吴肃在交流。 “擂台较武,比拼的只是个人武艺,沙场征伐靠得还是综合能力。一旦赵氏在这场较量中,没什么出色表现,一张黄旗都拿不到,那么赵氏的整体实力,也就值得质疑了。” 孙蒙说到这,禁不住笑了一声,“我孙氏人才济济,只要陛下见识到,哪有不倚重的道理?一旦老夫成功进入大都督府,孙氏在金陵附近的白精矿,便归吴氏了。” 吴肃连忙致谢,就算大都督府变成五军都督府,他自知也没有成为五大都督之一的实力,那么帮助吴氏,换取一些利益,就是最佳选择。 赵宁带队进入山林中,没有立即前往中心区域。 前面三场的演练情况已经表明,赵氏有成为众矢之的的迹象,门第俊彦要对付赵氏,赵宁能够理解,一些将门也要在这场较量中淘汰赵氏,事情就诡异了些。 他仔细整理过前世记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直到今日,他才想起前世大战爆发前,传闻大都督府要被改为五军都督府的事。 当时赵氏家主已经不是大都督,坐镇大都督府的是孙蒙,前世赵宁对这件事并没有太重视,而且这件事最后并没有做成,北胡悍然入侵后,大都督府就稳如泰山。 “将门在这场演练中,对付赵氏队伍的原因,看来极有可能是五军都督府之事。平白多出了好几个大都督之位,谁不想争取,亦或是从中获利?而且祖父肯定会极力反对此事,赵氏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 赵宁想通了这一点,对眼下的形势也就有了更深的判断。 “不用说,在陛下面前,同意门第俊彦参与演练的那些将门家主,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五军都督府的事。这里面孙氏家势最大,必然是带头者、串联者。” 想到这里,赵宁心情沉重了几分。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会有将门愿意跟赵氏站在一起。 他要在山林中联合更多将门的队伍,也就变得不切实际。 “先找到魏氏、杨氏的队伍为上策,这是我赵氏队伍唯二的臂助。”赵宁拿定了主意,“然后是范式,看看能不能利用他们,来达到某些目的。” 这里有三十一支队伍,赵宁怎么都不会认为,仅凭自己和赵氏子弟就能突破重围。 “三年后,北胡就会掀起国战,若是现在将门就为了五军都督府开始内斗,北胡大军入侵时,大齐必然重蹈覆辙! “我得把这件事消灭在萌芽状态,别的姑且不说,眼前这面黄旗,我一定要拿到,绝对不能让门第夺了去。”赵宁心中有了计较。 眼下将门的内斗,还只是在秋猎场上,涉及的也只是年轻子弟,无关根本与大局,只要不给文官借口,五军都督府不被提上日程,将门大肆内斗的风险就会消弭。 赵宁知道魏氏队伍,进入山林的大致方位,当下便带着自己的队伍,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隐蔽前进,不求速度,但要保证不被别的队伍先发现。 他自己背弓带箭,充当斥候,猫身行在最前面,不时跃上树梢,攀上小山包,四处观望情况。 除了弓箭长刀等物,赵宁还穿着皮甲,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拉下面甲后,就只能看到两只眼睛。 这是特制的皮甲,里面有紫晶石和符文阵列,可以根据刀箭加身的位置、力道,来判定修行者受创程度,并显示橙、赤两色。 一旦胸甲位置的小晶石变成赤色,就代表修行者“阵亡”,不能再有任何言语动作,只能被离开战区。 战区里有很多宦官,都是大内高手,隐藏在各处,负责监视战区情况,确保演练公平公正,也防范其它危险。 仗着前世培养出来的卓越素质,赵宁发现了一支队伍经过的痕迹,对方虽然有意处理过,但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按图索骥之下,没出五里,赵宁就在一条山涧旁,看到了一支门第队伍,正在吃干粮、装清水。 门第队伍的皮甲样式跟将门不一样,赵宁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然碰到了门第队伍,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大家都是对头。 但赵宁并没有立即动手,先是将自家队伍隐蔽集结起来,让他们先休息一阵,做些准备,自己则去观察了四周情况,确认附近没有其他队伍后,这才返回来。 “十三,十四,你们去左边那块青石后,十六,你们去右边那棵榕树上,看我指令行动。” 赵宁分配任务的时候,叫的是大家在家族里的排行,“十二,十三,你们去堵住东面山道,等他们溃退时出来截杀,不能放过一个。”众人记住了自己的任务,在猫身离开之前,都往自己嘴里横了根小木棍咬住,然后打着手势迅速前往各自位置。 每支队伍都是十人,赵宁朝剩下的四人做了几个手势,给他们指定了位置,让他们往前摸索一段再引弓,这样跟对方的距离短了,有利于加强弓弩威力,也方便冲杀。 等到各自就位,赵宁从灌木丛里现身,明晃晃的站在了光天化日下,引弓搭箭,手里制式符弓瞬间拉满,箭头快速锁定一名门第俊彦,猛地松开了手指。 与此同时,其他九名赵氏子弟,都射出了自己的箭矢。 刘新诚吞下一条肉干,举起水囊正要喝一口,仰头的时候,骤然发现前方的山林中有符文之光亮起,顿时心头一跳,一声“有人”还没喊出口,就听见了弓弦的闷响声,视野中一点流光迅速放大! 能听见弓弦闷响,可想而知对方距离自己有多近! 刘新诚翻身闪避,动作做到一半,左臂就传来蛇咬般的阵痛,演练用的箭矢箭头虽然是特制的,不会破甲,但冲击力依然十足。 眼角余光一瞥,刘新诚不禁又急又怒,左臂甲叶已经完全变成了赤色,这表示他这条手臂已经被判定废了,不能再活动。 翻滚一圈,刘新诚拔刀出鞘,往一边的林子钻去,敌人占据有利位置,以弓箭突袭,他必须要找到掩体,否则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钻到一棵大树后,偏头一看,刘新诚心都凉了半截,自己的队伍里,已经有三个人胸甲上的晶石亮起红光,被判定为死人了,其他人也各有伤势。 “是谁偷袭本公子?!”刘新诚恼火的大喝。 “是你赵祖父!” 赵宁距离刘新诚很近,一箭射完,就弃了长弓,抽刀冲了下来,在山石上几个跳跃,从侧面杀至刘牧之眼前。 看到赵宁,刘新诚惊骇不已,一只手挥刀迎战,同时向自己的族人大喊:“快跑!” 赵宁的武艺没人能单打独斗赢他,现在自己的队伍已经损失了三个战力,如果还想继续参与演练,就只能分散逃离。 “跑不掉的。”赵宁轻笑一声,几刀下去,就把刘新诚砍得皮甲全是赤色,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除了十三、十四,赵氏子弟都是一箭射完,就冲杀了出来。 刘氏子弟骤然遭袭,阵脚大乱,已经是无法有效聚集在一起,听了刘新诚的话,想要分开逃跑,却因为赵氏子弟四面冲来,一人盯着一个,没法迅速脱身,唯一的山道又被堵住,很快就不是被砍倒,就是被“射杀”。 “沙场征战,哪有你们门第子弟想得那么简单,看看你们这些人,休息的时候连个岗哨都没有,遇袭之后跟受惊的鸟儿也没啥区别,就这样还想沙场建功?乌合之众!” 十七扯下刘新诚的腰牌时,还不忘鄙夷的教训对方两句。 黄旗只有一面,除了夺取它之外,“击杀”掉一个世家子弟,摘下他们的腰牌,事后也可以论功,决定队伍名次。 虽然有披甲护体,刘新诚被赵宁砍了好些刀,还是疼得嘴角直抽抽,听了十七的话,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收获战利品。 这一战,赵氏子弟只有三个受伤的,还是轻伤,皮甲仅仅变成了橙色。 考虑到实战中的丹药疗伤效果,橙色这种颜色,几个时辰之后就会自动消失。 灭了刘氏的队伍,赵宁等人取了他们的腰牌,拿走干粮清水补给,没有一刻停留,迅速离开,消失在山林中。 章四七 对抗(3) 离开一段距离,寻了个隐蔽处,赵宁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一阵。刚刚的战斗虽然短促,但足够激烈,适当的歇息必须要有,才能让队伍始终保持在全盛状态。 赵宁自己则向外围探索,依然充当斥候的角色,为队伍寻找相对最安全的行进路线。山林方圆数十里,三百多人丢进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跟人迎头碰上。 赵宁选择的前进路线,是从外围螺旋往内侧移动,尽量延后-进入中心区域的时间,同时最大限度搜索外围队伍,这样一来,碰到落单的就能很好袭杀。 往前探了数里,没察觉到异常动静,赵宁正要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很像松鼠在林间跳跃。 他第一时间将自己隐藏在灌木丛里,封闭气息。 沙沙声依然轻微,但在不断靠近,没太久,赵宁就看到一名修行者松鼠般从头顶的树梢越过,举止神态十分专注小心。 “吴氏的人?”赵宁认出了那个修行者,前几天擂台较武,对方跟他交过手,自报家门的时候,赵宁记住了他的身份。 不用多看,赵宁就知道对方在跟自己做着一样的事情。很显然,吴氏队伍就在不远处。他没有动,等对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的跟上。 赵宁本来打算跟踪对方,等他往前探索完回去的时候,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吴氏的位置。却没想到,这家伙中途改变了一下方位,径直朝赵氏队伍跟来的方向行去。 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双方就会碰头。赵宁必须出手解决他。 然而赵宁并没有立即出手,而是停留在原地继续隐蔽。 不出所料,另外一个吴氏队伍的斥候,很快出现在赵宁的视野中,同样是在树梢间跳跃前进,中间看到第一个斥候留下的印记,就改变了方向。 赵宁迅速跟了上去。 吴氏跟刘氏不同,他们是将门,行军之时斥候安排得很严密。在发现第一个斥候不管不顾埋头直进,完全没有回去的打算时,赵宁就知道,后面必然还有斥候。 第二个斥候的主要目的,就是监视第一个斥候,如果对方发生意外,他立马就能知道,掌握情况后回报队伍,如果对方行进顺利,那就确认前路是安全的。 大军征战时,斥候都是一波接一波往外撒开,彼此之间要做到互相能见,一旦发生意外,就能迅速做出应变。 自家斥候消失多时,而主将还不知道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吴氏作为将门,当然深谙行军之法,只不过眼下限于队伍人数,只能派出两拨斥候而已。 赵宁等候一段时间,在确认没有第三个斥候,而第一个斥候又快跟赵氏队伍接触后,迅速跟上第二个斥候,悄无声息接近到一定距离后,用镜水步骤然突袭,一刀结果了对方。 “阵亡”的吴氏斥候站在那里,睁大双眼瞪着赵宁,满面不甘之色。 赵宁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塞到一堆荆棘中遮掩起来,便去解决第一个斥候。这名吴氏修行者眼看着赵宁离开,又是气馁又是愤恨。 不过他不敢有什么违反规则的举动。 这方圆数十里的山林内,不知道有多少宫廷宦官在监视,违反规则不仅整个队伍会被取消资格,事后吴氏还要被朝廷追究责任。 第一名斥候发现了赵氏队伍,精神一振,连忙后退一段距离,迅速攀上一棵大树的树冠,张开手臂挥舞着,向第二个斥候打信号,简单报告这里的情况。 “不用费力了,没人看得见你。” 斥候听到耳畔响起的陌生声音,不禁浑身一僵,还来不及跳开,就发现自己的脖颈前已经横了一柄长刀,顿时大感绝望。 将这名斥候从树冠上压下来,赵宁看着他道:“说说你们队伍的情况,想要去甚么地方,有没有联合队伍?” 斥候垂头丧气道:“队伍在三四里后跟进,我们要去柏树梁子,在那里跟别的队伍联合。” 演练的规则很明确,修行者一旦被俘,就要老实交待自己知道的事情。在这里修行者虽然不会死,但在实际战斗中,被俘的将士想要守口如瓶就很难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范青林那种硬汉毕竟是极少数。 赵宁对审问到的消息很满意,也不觉得意外。 按照前三场演练的结果,这些将门为了大都督之位,明显会联合起来,首先解决掉赵氏及其帮手,所以在进入山林之前,他们互相约定碰头地点很合理。 赵氏跟魏氏也约定了集合地,双方距离相对较近,碰头不难,而杨氏队伍进入战区的位置就太远了,对方要靠近赵氏、魏氏的队伍,需要穿越小半个战区,危险重重。 三家队伍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行为就跟送死无异。 赵宁带着自己的队伍,朝吴氏来的方向移动了一段距离,在有利地形设下埋伏,打算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然而他们等了很久,也不见对方现身,不到三里的距离,应当早就走完了。赵宁当机立断,带着队伍撤离。 对方没有过来,就说明及时发现了斥候失踪的情况,紧急改变了行进路线,这个时候就不适合在原地等待了。 不过赵宁并没有打算放过对方,彼此距离已经很近,要咬住对方并不难。让队伍在后面跟进,赵宁先行去寻找吴氏队伍,不管对方往哪个方向前进,他都要把对方揪出来。 有镜水步在身,赵宁并不担心自身安危,只要危险降临时反应稍微快点,能够提早警觉一点,他就能拉开距离逃走。 吴俊带着队伍快速在林中奔行,眼神阴沉得厉害。 就在不久前,他们前行到一座小山包前,按照队伍跟山包的位置,第二个斥候会在山包上的视野宽阔处,给队伍打信号,让队伍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样的情况通报,每隔一两刻就会有一次,如果没有视野开阔处,对方就会在路上留下表示自己安全的记号,就像指示队伍前进方向的印记。 然而刚刚斥候并没有在山包出现,吴俊谨慎的派人前去查看,在超过规定通报距离后,也没有发现对方留下的安全记号。 吴俊这便知道,自己的斥候已经没了。 斥候遭遇袭击,连给队伍示警的烟火信号都没时间发出,可见对方绝对不是善于之辈!能有这种实力的队伍,在山林中屈指可数。 “不是赵宁就是杨佳妮!”吴俊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按照事先约定,其他的将门队伍不会袭击自己,门第队伍也不会在此时发难。 自己的队伍已经折损了两个战力,吴俊当然不会选择去硬拼,迅速离开危险地带才是上策。他很清楚,如果碰到了赵宁和杨佳妮,自己的队伍不会有胜算。 “加快速度!”吴俊忍不住又朝队伍下达了命令。 八人的队伍,被他安排以雁行阵的方式全速奔进,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就算遇到危险,一时间受创的人数也有限,其他人可以根据情况,决定是反击还是奔逃。 赵宁攀上一座不矮的石山,看到在山谷间奔行的吴氏队伍,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吴氏队伍已经受惊,速度太快,他们很难追上。 不得已,赵宁只得放弃追踪,带着赵氏队伍离开。冒险去接近,一旦途中碰到其他队伍,赵宁等人自己就会陷入险境。 赵宁倒是可以自己摸过去,猎杀几个吴氏修行者,让对方流点血。但这样一来,赵氏队伍失去他的庇护,如果被其他队伍撞见,就会伤亡惨重。 “柏树梁子。” 赵宁往北方看了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放弃追杀吴氏队伍,赵宁按照既定计划,去找魏崇山的队伍碰头。 途中靠着他出色的斥候能力,发现了三支队伍,其中一支将门队伍,已经是二十人的规模,赵宁没有去动他们。 一支门第队伍则遭受了刘新诚队伍的厄运,被赵宁带人全数歼灭,另有一支门第队伍比较警觉,赵宁袭杀了对方的斥候,重创了对方,但因为地形的原因,对方有半数修行者逃开了。 来到约定集合的地点,赵宁远远就看到了,他们要去的那个山坡上,有几棵大树的枝叶有所损坏,知道那是魏无羡给他的信号,他带着众人立即赶了过去。 靠近之后,赵宁发现气氛很不对,在山坡另一边隐约有符兵被激发的声音,并不密集,隔三差五响两声,好似有人在对峙、拼杀。 在林子里见了魏无羡,赵宁还没开口,对方就抹了一把额头密集的汗水,不无焦急的瓮声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玩砸了!赶紧让你的人跟我的人,快速进入战场。” 赵宁不解其意,直到跟着魏无羡翻过山脊,这才看到前方的山坳里,有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正在树木、山石的掩护下,谨慎小心的跟几面山坡上的人对射。 其中有十多人已经组织在一起,砍伐了树木做成了厚实大盾,看来是准备冲锋了。 赵宁吃惊地看向魏无羡:“十个人包围了三十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章四八 对抗(4) (祝大家除夕安康。) 魏无羡撇撇嘴,很镇定淡然:“我跟踪了其中一个队伍,本打算找机会袭击,没想到他们沿途联合了别人,我看他们要经过这里,就让人先一步占据了有利方位,设下埋伏。 “在他们靠近的事后,我自己带着两个人,去袭杀了对方斥候,引诱对方追杀。等他们进入山坳后,便弓箭齐发,用绳索摇动各处树影,做出兵强马壮的态势,喝令他们投降。 “这些人追杀而至,被当头射掉了几人,又处于不利地形,惊诧之下来不及辨认虚实,只得先求防守。 “我就等着你过来。三十个人虽然多,但只要战术得当,我们也未尝没有将他们一口吃下的可能。” 赵宁竖起大拇指,表示了对魏无羡的钦佩,看了看场中形势,实话实说:“现在这些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组织了十多人的队伍准备冲锋,可想而知,我要是不能来亦或是来的晚了,你们想要撤走都很难。” 魏无羡嘿嘿道:“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兄弟。” 自从见了赵宁在擂台上的表现,他跟陈安之在深受震动的同时,也受到了激励,加上少年人血气方刚,现在难免热血澎湃,想要在这场较量中大展拳脚。 因此,在看到对方只有三十人,且相信赵宁能及时赶到的情况下,魏无羡才敢于将对方困在此地。 赵宁也不耽搁,跟魏无羡商议了具体战法,分配了人员部署,眼见对方十五人的冲锋队伍,已经开始从缓坡开始往上冲,两人便带着十来人过去迎战。 对方举着木质大盾,将队伍左右都保护得严严实实。木盾虽然挡不住符兵两箭,但总好过没有,弓箭射毁木盾后,他们还能提着小型符盾冲锋。 不过赵宁和魏无羡这边人数不在优势,弓箭并不多,对他们的杀伤有限,为了掩护赵宁等人,他们没有管冲锋的人,都是对点压制山坳里的弓箭手。 大家使用的都是制式符弓,赵宁同样如此,如果他能带着射雕进场,配上他的箭术,这些山坳里的人就会抬不起头。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赵宁跟魏无羡带队迎上攻来的修行者,前者手中长枪探出,轻易击毁了为首者的木盾,虽然被里面的小圆盾挡住,但是将对方击倒。 魏无羡手持一双大铜锤,合身撞入对方人群,左右开弓,声势威猛。 队伍以赵宁和魏无羡为箭头,刺入对方阵型当中,虽然人数有劣势,却有势不可挡之态,赵宁枪下没有三合之敌,很快就打乱对方阵型。 魏无羡冲了两下,就将大铜锤丢出去,砸翻了一名修行者,手里换了两根棱刺模样的铁钎,跟在赵宁身旁,专挑对方不易防备的下三路要害招呼。 每当赵宁格开一名修行者的符兵,亦或是让对方手忙脚乱,魏无羡的铁钎就会毒蛇吐信般跟上,趁机刺中对方的要害,让对方丧失战力。 两人配合默契,自然是一往无前,后面的修行者们迅速跟进,扩大战果,也不用担心被包围,是以没有太久,就让缓坡上的修行者死伤惨重。 阵型彻底乱了的敌方修行者,挡不住赵宁等人的攻势,只得从山坡溃逃,魏无羡等人追着他们冲进山坳,用他们作掩护,降低被山坳修行者射杀的风险。 在他们冲到山坳核心地带后,两侧山坡上的赵氏、魏氏修行者,也冲了下来,向山坳里的对手发起突袭,配合赵宁、魏无羡的进攻。 战斗结束得很快,三十名修行者绝大部分被“斩杀”,只有两个人逃脱,成了漏网之鱼。 赵宁和魏无羡的队伍里,也有人受伤,其中三个伤势较重,战力大减,还有两个人被“击杀”,只得退出演练。 “三十个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打得大败,这一场战斗真是痛快!”魏无羡哈哈大笑。 打扫完战场,赵宁跟魏无羡撤离了山坳,另外寻了一处地方休憩。 “明日黄昏,是夺旗的关键时刻,戌时时分,黄旗在谁手里,谁就是最大的胜利者。” 魏无羡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偏西,已经是申时了,“我们要赶到中心地带,路上需要耗费三个时辰,是现在就出发,还是再等等?” 早些到中心黄旗所在区域,可以抢占有利地形,方便明日黄昏夺旗——戌时之前拿到黄旗也不算数——但必然被其它队伍围攻。 若是太晚到中心区域,别的队伍联合起来,把持了地利,赵氏、魏氏、杨氏的队伍要成功夺旗,难度就跟上青天差不多。 “我们先去柏树梁子。”赵宁把自己的打算跟魏无羡说了说。在其它队伍还没到中心地带,不曾大规模抱团之前,尽量削弱他们的战力,是最佳选择。 魏无羡听罢赵宁的讲述,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当即表示同意。 至此,除开吴氏,已经先后有五个队伍,被赵宁、魏无羡解决,还有一个队伍被赵宁打残,对手实力已经弱了不少,但这还远远不够。 更何况,他们自己的队伍也有损失,这就需要接下来,尽可能的半途截杀别的队伍,早些跟杨氏汇合。 ...... 一处空旷河谷地带,正在爆发一场激战,双方都是十人的规模,但战况却是一边倒。处在河流上游方向的队伍,好似群狼出击,将河流下游方面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战况之所以会如此,全因河流上游队伍的领头者,战力太过强悍。 虽然说不上以一敌十,但她手里的丈二陌刀却是所向披靡,拦腰旋转,两步一斩,凡是硬接她一刀的修行者,就算自身不被震飞,兵器也难以握稳。 偏偏此人的招式不仅势大力沉,而且迅捷如风,两刀之前几乎没有缝隙,她的对手完全找不到反击机会。 这就让她单人长刀冲入阵中,几入无人之境,身周的对手不是被砍倒、逼退,就是被打得吐血。 她虽然是带着队伍进击,但基本上是以一己之力,就杀散了对手阵型,跟在她身后的修行者,只是负责及时扩大战果而已。 如此悍勇的战法,强大的杀伤力,就算军中猛将,见了也会击节赞叹。 这样的战斗没有持续很久,当她挥动陌刀在对手群中冲了三个来回,对手也就注定了战败的结局,根本没有道理好讲。 “你......你是何人?!” 战败队伍的领头者,趴在地上吐了口血,抬头盯着已经走开的对手,又是震惊又是不甘的问。 对方的战力太过彪悍,强到了他无法接受的地步,他也见过赵宁站擂之战,觉得就算以赵宁体现出来的实力,也不如眼前的人这般恐怖。 将陌刀扛在肩上的修行者,闻言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广陵杨氏,杨佳妮。” 说完这话,杨佳妮继续前行,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菜瓜,塞到嘴里大大咬了一口,嘎嘣脆。 吐完血的修行者看到这一幕,绝望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禁不住仰天哀嚎一声。 对方身上的菜瓜都还是圆的,没有半分破损,可想而知,在方才的战斗中,他们这些人几乎就没碰到对方。 杨佳妮走了没十步,手里的菜瓜就已经换了俩,吃完第三个,伸手往怀里一掏,不料抓了个空,清淡的面容不由得僵了一下,顺势把沾满甜水的手,在衣衫上随便擦了两把,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姐,前面两里之外,有一支门第队伍,正在快速向这里赶来,应该是听到了动静。” 一名猿猴般敏捷的斥候,从前方的树梢间快速奔回,看到杨佳妮就急忙下来,说明自己侦查到的情况。 杨佳妮无精打采的双眸顿时一亮,将陌刀从肩上拿下来,就说了一个字:“打!” 在她的号令下,刚刚战斗完一场,但其实并不疲惫的杨氏修行者们,就跟着她快速向前飞奔。 没有人质疑杨佳妮的选择,在进入山林之前,杨佳妮就告诉过他们,这场演练胜负并不重要,能走到哪一步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跟别的世家队伍切磋,借机磨练自身战技,最大限度砥砺修为。 ...... 赵宁跟魏无羡到了柏树梁子附近,只伏击了两支十人的队伍,就不得不快速离开。 他们来的稍晚了些,从各处汇聚到这里集结的将门队伍,多半都已经先到了。在柏树梁子集中了五支队伍后,他们已经开始接应后到的世家子弟,赵宁跟魏无羡再也没有机会下手。 “柏树梁子是将门集结地点,不知道门第队伍在哪里碰头。” 夜晚的山头,魏无羡双臂枕头躺在粗大的树干上,跟赵宁探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但不管他们在哪里集合,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抱团在一起了,我们再要对付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三百一十人的队伍,差不多有二百八十人是对手,现在对方已经各自聚集,赵氏和魏氏拿他们都没了辙,而且接下来,对方势必在通往中心区域的要道设卡,千方百计截杀他们。 “不管他们在何处,最终都是要去夺黄旗的,我们先不露面,等到明日黄昏再行动。这些队伍虽然针对我们,但黄旗只有一面,在最后时刻来临时,他们难道不会彼此争斗?” 赵宁已经拿定主意,明日让魏无羡带队原地休整,自己去找一找范式的队伍。今天没有碰到,实在是可惜了些。 第四九 诱惑 (祝大家新年吉祥,身体健康。) 赵宁没有等到次日,脑子里有了想法后,就立即动了身。魏崇山刚刚提了一嘴,他之前远远看到过范式队伍,不过因为当时要对付山坳里的对手,无暇顾及对方。 赵宁算了一下方位,觉得范式去柏树梁子的可能性很大。此时过去接触是在夜晚,怎么都比白天要好很多。 赵宁让魏崇山带着队伍,在后面隐蔽跟进。若是柏树梁子那里的队伍不是太多,而范式又在其中,里应外合之下,趁着黑夜或许能有不错斩获。 孙康坐在营地的篝火前,有一口没一口撕咬一只烤熟的野鸡。 吃惯了山珍海味,能够偶尔来一次野味,本该是别有一番风味才对,奈何烤鸡的孙氏子弟,手艺委实差了些,鸡脖子烤糊了,鸡胸还是生的。 卷曲的鸡皮更是黑不拉几,点缀着鸡毛根骨,看着就让人作呕,这就更不必说食盐洒得不均匀,一会儿咸的要死,一会儿淡的满嘴腥味。 吃这种鸡,孙康觉得跟自虐也没多大区别。 不过来了野外,就得“入乡随俗”,孙康打定了注意,要将吃手里这只鸡也当作修行,来磨练自己的心境。他向来喜欢抓住生活中的小事,来尽可能砥砺自己的修为。 勉力维持面色不改,孙康吃得很严肃认真。 作为孙氏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子弟,他的意志一向坚定,此时一小口一小口的撕咬鸡肉,再猛地囫囵吞咽,想要如往常一样,战胜眼前的挑战。 然而事与愿违,在咬下一口鸡屁股后,舌尖也不知接触到了恐怖存在,满嘴的恶心味道不仅钻进了鼻孔,更在胃里引发了江海翻腾。 孙康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张大嘴,一下就呕了起来。 这一吐便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打起十二分精神压抑的感知,这下就像绝提洪水,让他趴在地上呕个不停,莫说方才吃下的鸡肉,连胃酸都引了出来。 他的呕吐引发了连锁反应,营地里顿时吐成一片,好些人都趴在了地上,此起彼伏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本来已经掏出锦帕在擦嘴的孙康,又加入了这场另类的狂欢。 用力一锤地面,孙康冲出营地,奔向山林,远远离开众人,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才停下来。大口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眼泪都流出来的孙康,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他们其实都带了干粮,肉干果脯之类的并不缺,本以为吃点野味是种享受,之前在世家营地内,享用家仆们烤好的羊肉兔肉,都觉得味道鲜美,没想到自己下手了,竟然是这种结果。 孙康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他之所以烧烤野味,其实跟大张旗鼓宿营,点燃篝火取暖是一个道理。 他身边有大部分将门队伍,现在实力强大,也很安全,想怎么活动就能怎么活动,而赵宁身边人少,必然是不敢点火烧烤的,一旦被他们发现亮光,就会摸过去围攻,遭受灭顶之灾。 这种赵宁只能小心翼翼行动、无奈啃干粮,而自己可以大摇大摆点篝火,享用野味的情况,让孙康倍有优越感。 他唯一认识不足的是,烧烤野味看似简单,却不是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够轻易驾驭。 “放着好好的干粮不吃,找这种罪受,真是够了!下回没有家仆随行,绝对不能再尝试这种事。” 孙康大口呼吸了好半响,直到肠胃渐渐恢复平静,还心有余悸。 他奔出营地的时候,很多世家子也都四面冲了出来,因为有的人边跑边吐,满身的腌臜气味,所以大家彼此都离得颇远。 后面的人更是需要冲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能避免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范翊抬头看了一眼繁星如海的夜空,拍了好一阵胸脯,这才将心头的烦恶压下。她本来没吃那些烧烤的野味,很安分的在啃干粮,奈何营地大批的人一起呕吐的场景,太过壮烈了些,她不能不受到影响。 范式的队伍,本来是要去另外的地方,跟门第队伍汇合,但他们进入山林的地带,距离那地方南辕北辙,只能先跟孙康的队伍同行。 好在演练开始前,徐明朗就跟孙蒙达成了协议,在没解决赵氏、魏氏、杨氏的队伍时,互相之间不争斗不拼杀,免得早早损失惨重,给赵宁等人以可趁之机。 所以眼下,范翊并不担心自身处境。 掏出水囊拔掉塞子,连续喝了好几口清水,范翊刚刚长吐一口气,忽得心头猛跳,眼前虚影一闪,快逾闪电,定睛一看,已经多了一个,正在向他做噤声的手势。 月光不错,范翊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这才没有及时止住了出手的冲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镜水步近身的赵宁。 赵宁来到营地外围已经不短时间,之前一直在观察营地情况,视线搜寻了一番,找到了范翊的身影。 要如何跟对方碰面,才能尽可能隐蔽、避免暴露,赵宁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绝对周全的法子。 正纠结的时候,孙康的呕吐引发了营地乱象,多半数子弟奔出营地,赵宁这才有了跟范翊照面的机会。 将范翊带到一丛更加隐蔽的灌木后,赵宁蹲了下来,向她了解需要了解的各种情况。 听罢范翊的介绍,赵宁沉吟片刻,思索在这里动手,给孙康队伍减员的可能性。 末了,他觉得就算有范式从中配合,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里有十二支将门队伍,数量太多了,而一旦范翊早早暴露,反而弊大于利。 “明日跟门第队伍汇合后,你找一下陈安之,跟他商谈一二,听听他的想法。” 赵宁跟陈安之虽然交情莫逆,但他知道,要陈氏的队伍配合他,做对整个文官集团不利的事,对陈安之而言是个两难抉择。 赵宁不会勉强对方,只有对方主动答应,他才会往这方面谋划。 接下来,针对不同的情况,赵宁跟范翊约定了之后联络的暗号。到时候,对方在门第队伍里,赵宁想要见她困难重重,今晚这样的情况重复发生的可能性太小。 赵宁和范翊密谈的时候,他俩并不知道,有人接近了这里。 吴俊刚刚在营地中吃烤兔,他的手艺也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吃到作呕的地步,要不是孙康引发了乱象,他并不会步对方后尘。 来到营地外转了半响,吴俊见月色颇好,就想到附近的小河洗漱一番,去去身上的晦气。 路上碰到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对方听说吴俊想要去河边,都有了类似想法,营地里现在因为某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狼藉一片,大家都不想早早回去。 无论是洗漱还是游泳,都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一行七八人说说笑笑,却不知,他们正朝赵宁、范翊所在的方向移动,而且双方越来越近。 赵宁听到了动静,小心的抬起头,看到一大群人正走来,不由得眉头一皱。对方人数不少,这丛灌木也不太大,等对方到了跟前,两人必然暴露。 营地里的世家子虽然四散出营,但因为人数多,一大片地域内还是有不少人,一旦赵宁被发现,跟对方爆发冲突,怎么都逃不脱被围攻的命运。 届时,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与此同时,赵宁不知道的是,还有一支队伍,在黑黯的丛林中,魅影一般悄悄向营地靠拢。 领头者盯着营地方向,双目亮得厉害,好似两颗天狼星。这双眸子不仅亮,而且满含某种炽烈到极致的渴望,就好像沙漠中的人看到了水。 “姐,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一名修行者迟疑着问。 “有什么不能做的,这是磨练我们黑夜袭击战法的最好战场。” “可是姐......他们人很多啊!” “何谓袭击,甚么时候需要袭击?当然是己方兵力少,无法正面战胜对方,这才需要出奇制胜。袭击,必然要面对数倍之敌。更何况,刚刚猴子已经观察过了,营地里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出去了。” 杨佳妮说完这些话,吸溜了一下嘴,这才没让口水流出来,太诱人了这香味。 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这里面有哪些品种的野味,烤鸡、烤兔、烤鱼,还有烤鹿肉! 要不是被这股飘出去很远的香气吸引,她先前根本就不会折道过来。 他们过来的时候,担任斥候的猴子,发现大部分人都不在营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让杨佳妮迅速拿定了袭击的主意——猴子没有靠得很近,光线又不太好,自然也就看不到地上的那些污秽。 透过篝火的光芒,杨佳妮已经能够看到,烧烤架子上各种形状的肉食,她不着痕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双眸亮得好似要照亮这片树林。 “这些人必然是吃饱了,这才出去散步遛食,他们也太浪费了,还放着这么多美味不管,真是暴殄天物!”杨佳妮想到这里,脸上就荡漾开一圈幸福的笑容。 进入山林演练,每人能带的干粮、清水,份额是有规定的,就那点东西,对旁人而言或许够了,但对杨佳妮来说,还不够她塞牙缝,早早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要不是后来在路上摘了几个菜瓜,杨佳妮认为现在自己已经饿晕,如今面前就有大量美食,她哪里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再者,抢夺这些美食,还能顺便起到锤炼杨氏子弟夜袭战法的作用,可谓是一举两得。 砥砺修为嘛,就是要以弱击强,这样才能快速进步。这里不是战场,不用担心会死,如此大好机会不抓住,真到了战场上,技艺不精的后果可是脑袋搬家! 终于到了营地边缘,杨佳妮再也忍不住,从树林中飞快跳出,提着陌刀就奔向最近的对手,同时,嘴里不忘大喊震慑敌人:“广陵杨氏杨佳妮在此,交出你们的食......谁敢跟我一战?!” 章五十 无巧不成书 就在赵宁准备发动镜水步,趁着吴俊等人还未完全靠近,迅速撤离、摆脱危险的时候,宿营地内骤然爆发的喧嚣,让他精神一震。 杨佳妮的叱咤声不小,但赵宁这里距离营地颇选,他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发声,不能分辨内容。 可随即爆发的激烈交战动静,与营地中修行者的大喊、呼喝,还是让他能立马判断出,彼处的将门队伍,遭遇了强者的有力突袭。 赵宁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喜滋滋的跳出来,尝试配合袭击者进攻营地,而是在思考、判断,眼前情形是不是孙康引诱他现身的阴谋。 这并非没有可能,现在将门队伍这么庞大,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赵宁就无机可趁,自然也就不会露面。 孙康若是聪明,进一步想到赵宁会来这里探查,那么安排这样一次试探,也就顺理成章。 甚至,他用一只鸡让自己呕吐,使大部分人离开营地,变得分散,就是为了让赵宁认为参与袭击能有不错效果,从而带着队伍现身! 这些念头在赵宁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这里面变数太多,根本不具备可实施性,别的不说,赵宁现在不摸过来探营,孙康做这些就是白费力气。 况且,这里有一百多人,数量优势太大。 孙康如果要引诱赵宁,就不能把大家都集中在这里。 “是谁会这个时候袭击将门队伍的营地?” 赵宁想到这个问题,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合理。除了门第跟自己的队伍,就只有杨佳妮这一个答案。 “用十来人进攻一百余人?”如果真是杨佳妮,赵宁觉得对方恐怕是疯了,这样的行动毫无胜算,没有半分道理。 原本朝灌木丛走来的吴俊等人,听到营地的动静,都连忙转身去看,在确认有人袭击后,立马动身去支援。 而此时,赵宁也确定了,突击营地的就是杨氏队伍。 他听到了杨佳妮的名字,在好些惊叫的人口中响起,起身攀上附近一棵大树向内观望,也看到了对方挥动丈二陌刀,小龙卷风一般在营地冲杀的身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宁当机立断,告诉范翊,让她带着范式修行者,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去营地制造更多混乱,自己则从腰间掏出烟火信号,对着头顶夜空发出。 然后便发动镜水步,冲向吴俊等人。 吴俊正和其他之前离开营地的修行者一样,想要赶回去支援,迈开双腿还没走出多大一段距离,陡然间听到身后夜空的烟花爆炸声,心头一紧,一股危险的感觉犹如利箭击中了他的心脏! 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身后传来真气波动,他脸色瞬间纸白,意识到自己正遭遇突袭,想都不想,就地一个驴打滚! 可惜的是,危险来的太快,他刚刚俯下身,就感觉自己的脊背像是被泰山砸中,身体猛地扑倒在地,哪怕是有符甲护体,也疼得差些背过气去! 没有任何意外,吴俊胸甲上的晶石变成了红色,刚刚遭遇的这一刀,就算不能将他劈成两半,也能斩断他的脊椎,断无“活命”的道理。 满脸不甘、愤怒的转过头,吴俊看见了赵宁,对方正攻向其他修行者,不曾多看他一眼。 “赵宁!我跟你誓不两立!” 吴俊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之前自身队伍的斥候被杀,他就认为极有可能是赵宁,当时只能仓皇逃走如丧家之犬,现在汇合了将门队伍,本以为已经安全,接下来就是找赵宁复仇,没想到,眼下竟然被赵宁神出鬼没的“斩杀”了,这让他气得只想吐血。 赵宁并没有回应吴俊,他不会把精神分散在“死人”身上。 在视野受到极大限制的黑暗森林里,镜水步的作用被放大很多,眨眼间他又砍倒了两名修行者,在对方合围过来之前,他果断用镜水步跳出战圈,消失在树林里。 “追,别让他跑了!” 遇袭的世家子哪里会放过赵宁,招呼了左右赶过来的人,朝赵宁遁走的方向追击。 孙康阴沉着脸奔回营地,在他看来,现在袭击自己队伍的人,无论是谁,都疯了。 如果是赵宁,以对方的力量,那就是在找死,如果是门第队伍背弃约定,那便是在给赵宁作嫁衣裳。 当他看到在营地中来去如风的杨佳妮,就像是进了羊圈的狼群的杨氏子弟,有刹那的错愕。 “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孙康压抑着怒火问。 他没有马上动手,因为他不理解,为何前些时日还在跟孙氏友好往来的杨氏,跟他并肩在夕阳下漫步的杨佳妮,会突然袭击他的营地。 杨氏因为降爵的事,不忿赵氏所作所为,背离他们想要投靠孙氏,并用杨佳妮来接近自己这个家主嫡长孙,孙康虽然知道这是利益关系,但面对江左第一美人,也不能不动心。 之前杨佳妮在他面前很少说话,表现得很清冷,孙康也不以为意,只当这是出色女子固有的骄傲,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就会有所改变。 熟料,对方现在做了这样的事。 正在忘我战斗的杨佳妮,听到孙康懊恼的声音,抽空瞥了对方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杀出来是抢美食的。 她平身最爱两件事,美食与打架,刚刚打得痛快,竟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惭愧之际,见越来越多人赶回,就想抢些烤肉赶紧撤。 至于孙康的话,她听见了,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了就没了印象。 无论是赵宁还是孙康,她从来没装进脑子里过,这并非是目中无人,而是她的脑子已经被打架跟美食塞满了,没地儿搁别的。 不管是去镇国公府还是跟孙康漫步,过程中她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思考修行的事,压根儿没关注过对方。 孙康认为她清冷,实则当时在她脑袋里,正有两个小人在切磋比武,她忙着观摩研究,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偶尔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说话时,出于礼貌嗯两声回应一下,转念又继续指挥俩小人打架去了。 正当杨佳妮要下令,让杨氏子弟趁着对方修行者还没合围过来,抄起烧烤架赶快跑时,营地外围杀进来了一支彪悍的队伍。 那正是汇合了赵宁的赵氏、魏氏子弟。 因为外围散步“散胃”的世家子站位分散,不少都已经回了营地或者在回营地的路上,他们这支配合还算默契的队伍,在赵宁、魏无羡的带领下,爆发出的杀伤力非常可观,一路碾压了许多或零散或三五成群的世家子。 孙康这时候总算“想明白”,杨氏队伍为何会冲进营地了,原来是趁大家离开营地,力量分散疏于戒备的时候,跟赵氏、魏氏相互配合,内外夹击他们! “可恶!”孙康恨得直咬牙,俊秀的脸覆上了一层寒霜。 杨佳妮的“背叛”,重新跟赵宁混在一起的行为,让他感觉自己被戏弄被抛弃,自尊极度受辱,一直以来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朝身边的人吼道:“围杀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杨佳妮的眼神有刹那的茫然,不理解为何自己过来抢一点美食,还能引得赵宁、魏无羡率领自家队伍,大张旗鼓、义无反顾来搭救。 不过她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平日里就是想杂七杂八事情的时候很少,听到孙康的怒吼,她毫不犹豫向杨氏子弟下令,向赵氏、魏氏队伍奔来的反方向冲杀,不跟对方碰头汇合。 他们三支队伍加在一起,人数也在绝对劣势,合兵一处持续作战,会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再也没有胜算。 只有分开作战,时而相互聚合,时而反向脱离,如行云一般不可捉摸,再加上树林的地形不利围杀,才能最大限度调动对方力量,让敌人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战胜对方。 这样做的最大挑战就是,双方队伍的战力要很强,不然就是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杨佳妮自认没有问题,至于赵宁跟魏无羡有没有问题,她没考虑——如果赵宁跟魏无羡那么弱,什么战法都是败,不如早死早投胎。 赵宁见杨佳妮不过来汇合、再一起杀出去,就知道对方这是没想着逃命——至少没想着立刻脱身,而是要跟对方拼个高下输赢! 如若不然,对方过来汇合,以当下的情况,只要动作快,孙康的队伍根本来不及合拢围攻。 赵宁决定动手,也是想进攻。 不过他没觉得己方会赢,只求能多削弱孙康队伍的实力,再在形势恶化之前离开,为明日夺旗铺路。 …… 张宁带着赵氏、魏氏子弟在外围绕着大圈奔杀,不给对方合拢机会,杨氏队伍在营地中战斗。 火堆已经都被掀翻,地上一片狼藉、火光处处不说,柴火还蔓延到了被清理了地面可燃物的营地外面,很多林木被点燃。 “灭火,灭火!该死的,一场演练而已,犯得着纵火?引发了山火,我们都得被烧成灰!” 孙康本来打算去跟赵宁交手,忽然发现火势在四处蔓延,连忙分派人手扑灭野火,他无法放任杨佳妮不管了,提刀冲向了对方,打算先解决杨氏队伍。 火其实不是杨氏子弟放的,是范翊让范式子弟,在跟其他人进攻杨氏队伍时,于战斗中不着痕迹将柴火踢带到了外面,目的自然是制造混乱,削弱孙康队伍战力。 “不能让火被扑灭!” 赵宁瞥见场中情形,眼前一亮,他之前还真没想过纵火,毕竟风险不小,没想到范翊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这里孙康的队伍人多,火烧起来,损失大的是他们。 至于大家会不会被烧死,其实是不必担心的,“阵亡”有可能,但真的丢掉性命却不会。 山林中的大内高手们,会及时把被烧着的人救走——有符甲保护,短时间也不会被烧得太严重,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出去后有的是丹药疗伤,不必担心留下后遗症——宦官们也不会让火势太过蔓延,危及大片山林。 “纵火!”赵宁下达了命令。 ——— 这段时间更新时间会不稳定,但更新量不会变。 章五一 彼此算计 不光是赵氏、魏氏的队伍在放火,杨氏也加入了其中,范式子弟则明面上灭火,实际上装作操作不当、惊慌急躁的样子,把扑打火群被点燃的树枝丢得到处都是。 九月时节秋意浓,山林中多的是枯枝落叶,草木易燃,几十人或名或暗推动火势,哪里是一百来人能够控制的。 孙康还想解决杨氏队伍,刚跟杨佳妮交手几招,就被火浪与浓烟给逼了回来,这时他左右一看,已经是手脚发寒。 视野可及的地方,烽烟处处,比人还要高的火苗到处肆虐,无论将门队伍如何奋力扑打,都不能阻止火势蔓延。 很多人被浓烟熏得咳嗽不断,不少人被大火烧着,狼奔豕突哀嚎挣扎,大家都忙着救援自家兄弟,已经顾不上战斗。 有的人见势不妙临阵脱逃,往外面狂奔,奈何赵氏、魏氏子弟在外围放火的面积大,众人一时难以脱离。 而赵宁、魏无羡等人因为位置在边缘,眼下已经开始尝试摆脱战斗,三五成群的劫杀突围者。 场面乱成一团。 那些之前隐藏在暗处的大内高手,现在已经陆续现身,将那些无法扑灭身上火焰、被浓烟熏倒的世家子及时救走。 他们修为强大,手里提着两个人,还能如鹰飞起,几个呼吸就会回来,继续观察、救人,这些宦官人数不少,应对这种小场面毫无压力。 只不过被他们救走的修行者,都会被判定“阵亡”。 到了这种时候,孙康意识到,战斗已是无法进行,否则就是同归于尽。 他不由得对赵宁等人痛恨到了极点。 为了展现孙氏等将门,有不输给赵氏,可以进入大都督府,在更重要位置为皇朝分忧的实力,让代表家族未来的俊彦在实战演练中击败赵氏子弟,并且夺旗,叫皇帝看见,就极为重要。 进入山林后,为确保能先解决赵氏及其盟友队伍,不给对方逐个击破的机会,孙氏等将门聚集到了一起,双方实力有巨大差距,孙康之前稳如泰山,自认胜券在握,这种暗中联合的做法虽然很卑鄙,对赵氏很不公,但孙康等将门子弟并不在意,权力斗争面前,只有胜负,没有光明公正可言。 哪怕是赵宁带着赵氏、魏氏子弟,配合杨氏来袭营,孙康也没有任何惊慌,笃信自己会解决对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笑话。 却没想到,赵宁会采取纵火烧林这种,从未在实战演练中出现过,极度无赖无耻的战法。 眼见己方修行者在火海中痛苦挣扎,一个接一批被宦官带走,孙康一方面心如刀割,一方面恨不得将赵宁生吞活剥。但是眼下,他却又拿他们没辙,只能下令让大家四散离开,冲出火海。 己方人多势众,跟赵宁的队伍都折在这里很不划算。 赵氏、魏氏子弟作为主动制造火海的人,对火势有一定把握,自然不会让自己深陷其中,加上他们本就处在外围,脱离很方便。 在面前的对手不是被他们集中力量击倒,就是逃离火海的同时,他们在更外围的安全地带,建立了截杀阵型,迎头痛击那些狼狈跑出来的世家子,战果显著。 不过世家子是四散突围,他们只能顾及一面。 “姐,再不走我们就走不掉了!” 杨佳妮听到自家兄弟的大喊,四处看了看,大手一挥,带着大家朝赵氏、魏氏队伍所在的方向冲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已经面目全非的各种烤肉,眼中满是可惜与不舍。 接应了杨氏队伍,赵宁带着所有自己人,迅速撤出战场。火势发展很快,再不走自己也有被吞没的危险,哪怕是现在,也有不少自己人已经被大内高手带走了。 奔行了没太远,就看到前方多了一片空地,林木杂草都被砍伐清理,呈环装延伸出去,应该是包围了整个火海,赵宁知道这是大内高手制造的隔离带,防止火势蔓延的,对那些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而言,这样的工程手到擒来。 越过隔离带时,赵宁看到一名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的宦官,站在不远处,向他投来了幽怨的目光,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来到安全河畔地带,赵宁捡点了一下战损,刚刚这场战斗,赵氏和魏氏被带走了四个子弟,还有不少被孙康队伍击倒的,总之两个队伍加起来,现在就只剩十个战力了。 杨氏队伍里,出来汇合的就三个人。 损失过半。 战果同样显著,纵火前的突然袭击,就给了将门队伍很大杀伤,对方集合力量围过来后,又被火海包围,损失更重,十二支队伍现在能有三十个人逃出去就算不错。 在敌我都在区域内的时候纵火,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真实战场上除非是想同归于尽,不然不会这样做,这里也就是有大内高手照看,赵宁等人才敢这样施为。 赵宁看了看蹲在河水前,洗脸上黑灰的杨佳妮,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前世赵宁在代州遇袭后,疗伤许久,后来闭关一心修炼,还没从修行根基大损、亲人离世的痛苦中完全恢复,大齐跟北胡的国战就爆发,家势衰落。 十年征战,虽然跟杨佳妮并肩作战过,但实际上来往并不多,彼此关系寻常,更没有走到一起,他个人对杨佳妮也没什么特别情义。 杨佳妮洗完脸,竟然从怀里掏出半只被油纸包裹的烤鸡,脸上绽放出沉醉的笑意,二话不说张嘴就咬了下去。 这一幕看得赵宁、魏无羡等人都愣住了,天知道在之前那般激烈的战斗中,杨佳妮是什么时候抽空打包了这半只烤鸡的。 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两名杨氏子弟把脸埋在了河水里,羞愧难当,无颜见人。 只是刹那,杨佳妮脸上的迷醉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愕然,看着烤鸡发傻的模样,好似在怀疑人生。 “世间竟然还有这么难吃的烤鸡?”这是杨佳妮此刻唯一的念头。 在杨佳妮生平头一次丢掉食物的时候,赵宁收回目光,对魏无羡道:“孙康等人虽然逃出了火海,但很分散,此时必然惊慌未定,很多人还有伤在身,我俩带几个好手去追杀,应该能有不错斩获。”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赵宁的想法。 魏无羡点头表示同意,但随即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拉住赵宁,低低地嘿嘿阴笑两声:“我们不追杀,可能反而比追杀他们还要好。” 赵宁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了魏无羡的想法,立马赞同,“我们直接去苍云顶。” ……… 过了山火隔离带,孙康没有再逃,第一时间开始搜寻、集结其他人,耗费很多时间,终于拉起了二十多人的队伍。 “赵宁这阴险可恶的混账,我早晚要扒了他的皮!” 孙康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很想现在就去找对方报仇,但看众人状态不佳,已成疲弊之师,又不知赵宁跑去了何处,追击下去未必有用,加之眼下还是深夜,此时行动怎么都不合兵法要义,就决定先去黄旗所在地苍云顶,汇合了门第队伍,再度壮大了自身再说。 来到苍云顶,已经是次日午时,不出孙康所料,徐知询已经带着门第队伍早一步到来,正在山腰向阳坡上养精蓄锐,没发现赵宁的人。 徐知询是徐知远的堂兄,后者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徐氏队伍由他带领。 “你怎么就带来这么点人手,其他人呢?”徐知询很诧异,对孙康也谈不上客气。 孙康摆摆手,示意跟在身后的人解释,他不想重温昨夜的屈辱经历,再被徐知询当面笑话,自己找了地方打坐调息。 听完范翊的讲述,徐知询眼睛挣得老大,再看孙康时,面上就多了不少鄙夷。 不过他也很高兴,刚刚范翊说了,赵氏、魏氏、杨氏队伍自身也损失惨重,虽然折损的绝对人数跟孙康队伍不能比,但比例却相差不太大。 “也就是说,现在赵宁身边,就剩了不到十个人?”徐知询确认了一遍。 范翊点头如蒜,认真道:“绝对不会超过十人,确切的说,应该只剩七八人了!” 徐知询差些笑出声来,“赵宁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将门队伍是被他极大削弱了,但他靠七八个人,还怎么夺旗?” 想到这,他又看了闭目吐纳的孙康一眼,饱含深意。 门第跟孙氏等将门有约,先对付赵宁,再彼此公平较量,谁能最后夺旗全看本事。 而现在,徐知询身边有八支队伍,赵宁已经不足为虑,就该先思考一下下一步了。 孙康简单调息了一下,便停止了打坐,开始思考后面的事,这很紧要,自己带领的将门队伍损失惨重,如今就剩下不到三十人,虽然暂时安全了,击败赵宁很容易,但要在那以后跟门第队伍相争,谋求夺旗,就太难了,得想办法。 “是不是该偷偷派人,去山下等着赵宁的队伍,跟他们商议一下,稍后里应外合,先合力把门第队伍解决了?” 孙康暗暗寻思着,“现在门第队伍最强,不除掉他们,我跟赵宁都没夺取黄旗的可能,赵宁也明白这一点,应该会跟我合作。” 昨夜他还恨不得吃了赵宁,现在却想跟赵宁联手,这都是因为形势和自身情况发生了变化。 “只要解决了门第队伍,以我部的人数优势,再转头对付赵宁并不难。可,万一赵宁不同意怎么办?” 孙康继续思考,“那就等跟他们交手的时候,从背后袭击门第子弟,这样也能起到应有效果。” 想到这里,孙康睁开眼,打算先安排人借着解手的机会,去山下试试等待赵宁的队伍,可就在这时,他眼皮猛地一跳,豁然起身按住刀柄,“徐知询,你干什么?!” 章五二 非战之罪(上) 凭借自身敏锐的观察力,孙康一睁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些门第俊彦虽然没有任何异常神情与言辞,互相交谈与散步的举止也正常,但他们隐约在向己方二十多人包围移动! 孙康怵然一惊,不由得面色大变。 只是瞬间,他就想到了这些门第子弟要做什么。 此时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人,对方却有八支队伍,完全有能力一口吃下他们! 这些人要动手了! 形势千钧一发! 但孙康并未轻举妄动。 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一点过激反应,都会引爆事态,让那些门第子弟瞬间扑杀过来! 他必须想一个巧妙的法子,来迅速化解眼前这场危机,譬如说…… 孙康还没来得及急中生智,徐知询已经猛地大喝一声:“动手!” 让门第俊彦们合围孙康等人后,徐知询就一直在关注孙康,只等包围完成,就骤起发难,而他自己也会带着徐氏兄弟,:进攻孙康这个最有威胁的人。 所以孙康虽然没有异动,但他大变的神色,还是让徐知询瞧了个真切,后者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己方行动,箭在弦上,哪里还容得下半分迟疑,当即就让众人提前发动攻势! “徐知询,你干什么?!” 徐知询的提前发难,让孙康措手不及,跳起身时愤怒的大喝一声,还想用道义喝止对方,争取一些扭转局面的时间,“赵氏队伍还在,你就想我们互相残杀,给他们机会?!” 进攻的号角已经吹响,到了这个时候,徐知询岂会顾及孙康说什么,手里长剑闪电般刺出,“击败了你们,本公子反手就能收拾掉赵宁,苍云顶黄旗我们门第要定了!” 他有八支队伍,赵宁不过七八人,跟孙康的同伴加起来也不足他们一半,如此大好形势下,徐知询自忖可以任意施为,且无论如何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孙康心头窝火,早已将徐知询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但面对对方的围攻,他只能且战且退。 见徐知询战意已决,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再有用,孙康头也不回的招呼自己的队伍:“破釜沉舟,在此一战,不要坠了将门威风,被这群大头巾瞧不起!跟我一起杀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他三言两语,先是用将门跟门第的仇恨鼓舞士气,免得这些世家子因为觉得不会死而投降,再给队伍指明了战术方向与生机所在,显露出几分不凡来。 不仅如此,孙康还展现出了孙氏千年奇才应有的战力,几招就将徐知询杀退,转头又是几刀之间,便“阵斩”了一名对手,让将门子弟士气一振。 “跟紧我,杀出去,这些大头巾拦不住我等将门虎子!”孙康边战边喊。 此时,在山麓不远处的一片茂密树林里,十几双眼睛正透过树冠的缝隙,眺望山腰向阳坡上的激战。 “孙康这厮还真有几分本事啊,那么多门第子弟,竟然没人是他对手。”魏无羡咂摸了一下嘴,对孙康表现出的战力与气势很惊讶。 “没人是他对手不假,但他要连续砍倒对手也很难,门第队伍的人太多了,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徐知询明显不是草包,没有跟他单独硬拼,而是让很多人轮番上阵拖住了他,重点在别的地方进攻。” 赵宁将整体战况纳在眼底,分析的四平八稳,“持续战斗下去,不用太久,孙康的人就会被吞噬干净。” 他昨夜跟魏无羡商议过后,就带人直接来了苍云顶附近,因为没有孙康收拢人手的过程,所以还是先到的,只不过没有太靠近苍云顶,且早早隐蔽了下来。 魏无羡昨夜就推测,孙康带队来到苍云顶后,因为队伍实力大减,可能会被门第队伍先发难。 在这几场演练中,孙氏等将门队伍,虽然跟门第队伍达成了某种协议,但大齐文武之争已经势同水火,双方积怨深厚,根本不可能有真诚无保留的信任,一旦赵氏、魏氏、杨氏队伍的威胁不复存在,他们势必难以共存,更何况黄旗最终只会属于一个世家,他们必须要解决对方。 魏无羡扭了扭肥硕的脖子——他其实没有脖子,所以这个动作有些滑稽,“看来孙康这厮需要我们的帮助,宁哥儿,你说陈安之会不会帮我们?” “对自家兄弟要有信心,走,该我们上场了。”赵宁说完这句话,就从大树上溜了下去,带着队伍开始全速奔进。 一旁的杨佳妮有些奇怪的瞅了赵宁一眼,不知他为何对陈安之会带着陈氏子弟帮己方这么有信心,陈安之是门第俊彦,难道不需要为家族着想?背离门第队伍,可会在门第中成为众矢之的。 孙康的符甲已经多处变成了橙色,这说明他战斗得很艰难,甚至是很凶险,但他不敢也不能停下来,连减弱攻势都不行,否则队伍失去锋头,马上就会战败。 “别挣扎了,没有意义。” 徐知询退到同伴身后,正要劝孙康放弃抵抗,忽然听到某个岗哨大声急呼:“山下有人冲上来了,是赵宁,他们有十多人!” 徐知询跳出战场转身去看,就见山坡下果然有十三人在往上冲,为首的赵宁手提长枪格外显眼。 他眉头一皱,按照范翊的说法,对方只剩七八人了,怎么现在多出了好些? 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当时火海情况混乱,范翊还能过去数人头不成,能看个大概就不错了。 再者,是七八人还是十三人,区别并不是很大,跟孙康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门第队伍的半数,翻不了天。 “你们继续围攻孙康,来两支队伍,跟本公子去阻击他们!” 徐知询下达了命令,他不能让赵宁等人冲到山腰来,必须半路拦截,要是让对方到达这里,就会跟孙康的队伍,形成对门第阵型的两面夹击之势,转念一想,赵宁这厮可是站擂成功的存在,不能轻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又补充道:“不,来三十人!” 范翊带着范式队伍,行动最快,赶到了徐知询身后——范式在来到苍云顶山腰后,就进入了门第队伍序列里。 徐知询对范翊的积极主动很满意。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己方人数又是对方两倍有余,徐知询信心满满带人迎上了赵氏的联合队伍。他当然没有去跟赵宁照面,他又不傻,早早就避开了,挥剑刺向一个冲在前面,手持丈二陌刀的女子。 “好好一个女子,用陌刀这种大兵器,也不怕铬到自己?”徐知询不无轻蔑、戏谑的如此想道。 下一刻,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的长剑刚刚斩上陌刀,身体就被磅礴的力量给轰飞出去,像是一个皮球一样,重重摔在了山坡上。 那一瞬,徐知询的大脑是空白的。 “这碎女子的力道怎么能大到这种地步?这是御气境中期能有的力量?!” 徐知询不可置信的怔怔望着那个女子。 很快他就确认了,对方的力量真的非常大。 因为已经有几个人,被她手中的陌刀给轰飞出去,有一个还从他的头顶越过。 “范翊这碎女子,怎么没提赵宁的队伍里,有一个这么能打的家伙?!简直比赵宁还能打!” 徐知询惊愕之下,转头去看范翊。 却见范翊已经转身往山坡上跑。 她身上的符甲红了一大片,受伤很重,这本没什么好说的,该跳出战圈保命,可她这一临阵脱逃,有的人因为抵挡不住赵宁、杨佳妮的攻势,本就战心不稳,见她跑了,也开始跟着往山上跑。 渐渐的,转身撤逃者越来越多。 徐知询想起父亲徐明朗说过的一句话:范式的人都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说得太对了,这个范翊就是如此! 徐知询想哭的心思都有,在心里把范式的先人全都问候了一遍,也连忙爬起身麻利的往山上退。 赵宁的队伍里,只有赵宁能打也就罢了,毕竟只有一个人,可眼下偏偏还多了一个看起来更能打的女人,同为御气境中期,却几乎没人挡得住她一刀,徐知询这个领头冲锋的被一击而败,范翊又率先脱逃引发大家效仿,这架就没法打了。 徐知询现在很怀疑,那个使陌刀的女人,是不是并非御气境中期,而是当下所有十六岁世家子里,唯一的御气境后期! 在战场上,军队伤亡最大的时候,不是势均力敌的惨烈阵战,也不是累日攻打雄关坚城,而是在溃逃时被敌军尾随追杀。 刚刚正面对抗赵宁的队伍时,徐知询带来的三十人,也没折损到十个,可这下反身逃跑,还是爬坡,立刻就被赵宁等人杀得死伤连连。 故而徐知询此时恨透了范翊,很想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打断,让她再也不能跑路。 徐知询跑回山腰的途中,就大喊着让自家的兄弟调集人手,重整阵型,二度拦截赵宁的队伍,并接应自己。 好不容易摆脱了被追杀至死的命运,第一排持符盾的世家子让开一条缝隙,让徐知询回到队列里,暂时安全下来,他没喘两口气,就听见了身后符兵击打在圆盾上的声音。 “赵宁这厮追得真紧,差些栽了!” 徐知询暗道侥幸,刚松了口气,前方跟孙康队伍战斗的世家子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让他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章五三 非战之罪(下) 留在山腰向阳坡的门第子弟,本该有五十来人,在跟孙康队伍的战斗中损失了一些,还有四十左右,眼下被徐氏修行者抽调了近半接应徐知询,阻击杀上来的赵宁等人。 孙康队伍折损的人手更多,已经只剩十个出头。 二十来人对付十余人,哪怕对方有孙康,门第队伍胜算依然极大,徐知询就想先把孙康队伍撤离解决,再集中所有力量对付赵宁。 熟料,他刚刚进阵,就听到前方阵列中爆发了骚乱,一些门第子弟竟然互相你推我搡,彼此对殴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如此关键、紧张的局势下,自己内部却发生了混乱,这让徐知询怒火万丈。 刚刚他带人阻击赵宁,要不是范翊跟她带领的范式子弟,不堪一击,相继临阵脱逃,引发了大队溃退,绝对不会败,甚至可能已经将赵宁等人击退! 现在是最后时刻,徐知询还没来得及处理范翊等人,让对方再也不能临战擅自后退,妨害其他人的战斗节奏,自己的队伍竟然又出了问题,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公子,陈氏的人太可恶了,他们完全不听调动,擅自行动,破坏了我们的进攻阵型不说,现在还反过来怪别人,口吐污言秽语,有些兄弟实在是忍不了了……” 听罢一名门第子的讲述,徐知询终于弄清了事情原委。 在他带队去阻击赵宁等人后,本来在外围策应的陈氏子弟,眼看孙康队伍要被灭,为了抢功,竟然将正在跟孙康对战的门第子拉走、推开,自己扑上前去。 结果己方阵型被弄散,没能挡住孙康的趁势猛攻,陈氏子弟自己被孙康迎头痛击,瞬间败下来不说,往后退的时候也不顾轮替掩护战法,一个劲儿往后跑,冲散了本就不整的阵型,造成了门第队伍的大片混乱。 而孙康则抓住机会杀入门第子人群中,左右开弓,势不可挡,已经有了破阵的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门第子自然会指责、唾骂陈氏子,没想到领队的陈安之脾气格外暴躁,更加用力的推搡别人不说,还吐了别人一脸口水,这对方哪里能忍,便引发了门第子互相斗殴。 “混账,饭桶,蠢货,愚不可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全都是害群之马啊!” 徐知询望着眼前已经乱成一团,再也没有可能重新调整的队列,又是绝望无奈又是不甘愤怒,恨不得仰天长嚎,“门第中怎么会有范式、陈氏这种蠢猪一样的存在,这是家门不幸啊!” 他脑子混沌不堪,已是口不择言。 二十人围攻孙康队伍还行,门第子自己互相攻打,那就只能被对方突破,这场面已经不是战斗,已经演变成纨绔斗殴了。 此处的门第俊彦半数生活在京城,平日里就没少彼此争风对立,小团体多的是,这下一乱,互相之间的不满爆发出来,根本没法收拾。 “我有八支队伍,将门加起来也只有我一半人数,我竟然战败了,奇耻大辱,生平未有之耻!此战之败,都是被范式、陈氏所害,非战之罪啊!” 徐知询悲愤莫名,猛地提起剑嘶吼一声,往前冲杀了出去,迎面无论是碰到陈氏子还是孙康的人,都只管没头没脑的挥剑连刺带砍,发泄心中无法言说的怒火。 至此,山腰战场完全没了章法。 “陈安之那莽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踹倒眼前的一名门第子,魏无羡抬头扫了一眼前面乱糟糟的战场,看到陈安之一边奋力战斗,还一边红着脸扯开嗓子,大吼谁谁谁不配合陈氏作战反而先对自己人动手,简直是资敌云云,不禁有些错愕。 赵宁一枪将一名门第俊彦捅翻,无奈的摇头笑了笑。以陈安之嫉恶如仇、明辨是非的性子,这种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的策略,他是想不到的,只可能是受了范翊的指点。 内部混乱,被孙康与赵宁两面夹击的门第队伍,虽然有人数优势,仍是最先覆灭的那一个。 当徐知询胸甲晶石冒出赤光,范翊也跟着倒下的时候,赵宁和孙康身后,都已经只有三四个还能拼杀的同伴。 刚刚算是配合作战了的两人,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沉着冷静,都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对方,将手中符兵向对方要害招呼过去! “赵宁!” 孙康想起昨夜那场山火,就怎么都无法压抑对赵宁的仇恨,要不是那场大火,他现在的处境绝不会是这样,他有十二支队伍,徐知询岂敢对他动手,他岂会险之又险才战胜对方? “叫你爷爷作甚?” 赵宁嗤笑一声,他两世为人虽然性情平和不少,但还不至于对敌人生出善意,孙康先是在猎场抢夺他的熊罴,后又在进入山林前出言挑衅,身为将门,却为了眼前一点私利,跟门第勾结针对同为将门的赵氏,赵宁早就想教教对方做人的道理。 刀枪相击,真气震荡发出刺耳的尖鸣,盖过了金属相撞的声音,肉眼不可见的真气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圈圈荡开,抚动赵宁跟孙康的长发与衣袂向后飘起。 这一击两人是全力施为,各自后滑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彼此面色都有刹那的白,握住符兵的手也有微微颤抖。 孙康感觉到虎口有些发麻,瞥了一眼赵宁手中的长枪,枪身细细震颤平静下来的时间,比他再度握稳符刀要长,这说明真气硬碰硬的结果,是他略胜一筹。 孙康暗暗窃喜,信心大增,他御气境中期的境界已经圆满,即将进入御气境后期,而赵宁不过是新近才到中期,论真气浑厚度必然不如他,这是他制胜的最大资本! 打定主意全力进攻,每一击都拼尽全力,不给赵宁喘息之机,直到将对方彻底压垮,孙康正要迈步再进,却见赵宁的身影陡然模糊,好似镜中花水中月,变得不再真实。 “镜水步!” 孙康眼皮一跳,连忙放弃进攻,将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严密护卫周身,不给赵宁半点缝隙。 几乎是刀影成型的同时,当的一声,孙康只觉好似被攻城锤给撞了,手臂一酸,动作有瞬间的放缓,刀势再也不复完整。 “赵氏破阵枪!这份力道竟然比之前大了那么多!”孙康心头一惊,前后两枪的威力差了三成不止,让他再也无法镇定。 战斗功法的核心,一是招式变化,功法招式比普通招数要更加变幻莫测,暗含玄机,让人防不胜防,难以应对,有些功法还有各种奇异之处; 二是出手威力,功法招式有独特的调动、运转真气的法门,比简单的出击更加有杀伤力,能够让十分真气发挥十几分的作用。 而最终决定功法杀伤力的,一是品阶,第二个就是修行者对功法的修炼、掌握程度,能够发挥功法的多少潜力。 孙康被迫后退,拉开距离,但赵宁的长枪却尾随而至,刀枪再度相击时,他的刀式又被迟滞,长枪再度突进了刀幕,继续威胁他的身体。 孙康暗暗叫苦,赵宁的真气浑厚度本不如他,但赵宁在赵氏破阵枪上的造诣,却远远深过他对家族功法的掌握。 他使用家族功法,只能让真气威力增加两成不到,而赵宁却超过了三成!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赵宁每一枪都比他更有力。 他的手臂越来越酸,动作越来越沉缓,每一次挥刀都好像要推开一座山峦,渐渐地,已经跟不上赵宁的节奏! 很短的时间,孙康已是满头大汗。 终于,长枪重重刺在他肩头,势大力沉,哪怕有符甲护体,孙康也痛得直吸凉气,身体也被顶得倒退两步。 身形不稳的时间,刀势便无法有效维持。 赵宁得理不饶人,长枪趁势急进,不断刺在孙康身上,不到十个来回,孙康身上已经多四五处醒目的红点。 孙康面上汗如雨下,如坐针毡,身体各处的创口,让他每动一下,都疼得直冒冷汗,尤其右肋更是钻心的痛,不必说,肯定是肋骨断了。 可赵宁没有一枪击中他的要害部位,这就使得他胸甲强晶石没有变红。 起初,孙康还很庆幸,以为赵宁技艺不精,等他双臂、上身、双腿有了十几个红点,痛苦得就算不动弹也浑身战栗时,他才醒悟过来,赵宁就是故意不“击杀”他,好让他品尝更多煎熬! “赵宁!”孙康发出怨愤到极点的咆哮。 “你不是劝我不要上擂台,免得碰到了你,天才名头不保?我倒要问问,你这个孙氏千年奇才的名头,现在还保得住否?” 赵宁一枪抽在对方脸颊上,抽飞了对方一嘴牙,留下半边红肿的脸。 “赵宁你……”孙康发音已经模糊,话没说完,又被赵宁一枪刺在腰间,疼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你不是说到了实战演练,个人修为就不再重要,靠的是身边有多少队伍?如今你的队伍何在,能奈我何?”赵宁又一枪扫在孙康另一边面颊上,让他整张脸肿得左右对称。 孙康被这一枪抽得昏头转向,脚下不稳,轰然摔倒在地。 “你……”孙康挣扎着想要爬起,努力了几次却都是双腿发软的摔倒,只能悲愤的瞪向赵宁。 “联合其他利欲熏心之辈针对我赵氏,有用否?猜猜黄旗会到谁的手里?”赵宁上前一步,一脚重重甩在孙康脑门上,将他踢得侧飞出去一丈远,扑飞了大股尘土。 孙康虾米般趴在地上咳了几口血,回头手指赵宁,哆哆嗦嗦半响,却是什么字音都发不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也不知是伤得太重疼得太狠,还是羞愤难当给活活气昏了。 而这时,他身上的符甲已经整个红彤彤的,胸甲上晶石终于冒出了赤光。 魏无羡看着孙康凄惨的模样啧啧有声,“被打成这样也不喊投降,死要面子活受罪。” 章五四 无忧 孙康最后的几名同伴,已经被魏无羡、杨佳妮等人“斩杀”,现在场中唯一还站着的世家子,就只有赵宁他们和陈安之。 好些个大内高手出现在了山坡上,将那些伤得重自己不能活动的人带走,昏死过去的孙康当然也在此列。 陈安之抖抖符剑,耍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对赵宁道:“来吧宁哥儿,让我讨教两招,看看你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 赵宁自然是不会小气,一挺长枪便攻了过去。 以陈安之的性子,赵宁很清楚,他在被范翊告知,孙康等将门联合所有门第,在演练中针对自己和魏无羡后,一定会为自己跟魏无羡鸣不平,并挺身而出破坏门第的计划。 如果自己、魏无羡亦或是陈安之,在刚才的乱战中倒下了,自然就不会有这场切磋,但形势发展到现在,大家都还有战力,而黄旗只有一面,为了家族着想,陈安之是一定会跟自己正大光明战一场,来决定黄旗归属的,而不会不管不顾的拱手相让。 这也是赵宁想要的,只有自己跟陈安之战一场,陈安之才不会被门第子怀疑、他跟自己有什么勾结,让他在门第中成为众矢之的。 较量的结果没什么悬念,赵宁的长枪点在了陈安之的心口要害处。就是切磋过程长了些,两人拼了二十多招。 这是因为赵宁不想陈安之因为败得过快而太受打击,也是为了在见招拆招的过程中,多给陈安之一些领悟自己大师级战技的机会,事后琢磨的时候可以有所提升。 “痛快!宁哥儿的战技果然精妙!” 陈安之哈哈大笑的收了剑,刚刚两人你来我往的战斗,让他感觉酣畅淋漓。他当然也知道赵宁放水了,这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保留了颜面,毕竟是少年人,对此还是颇为在意的。 现在虽然败了,他却没有黯然之色,反而被激发了昂扬斗志,觉得自己苦修一阵,在某些招式上做得更好,就可以和赵宁多交手几回合,如果临战的一些细节处理得再妥当几分,就能不处处落于下风。 而这些招式和细节是什么,他刚刚都切身体会到了,很容易抓住,进行针对训练。所以此刻陈安之信心满满,有种迫不及待要回去闭关的冲动。 魏无羡就没有要跟赵宁战一场的意思,大家刚刚激斗一场都很累了,犯不着再折腾,当然,对他来说,在很多人面前被击败,怎么都是一件极没面子的事。 就算要跟赵宁讨教战技,也得是在私下没有外人的时候,没必要现在动手。至于黄旗,当然是属于能者,赵宁比他能打,拥有黄旗理所应当。 就在魏无羡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杨佳妮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丈二陌刀,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的到了赵宁面前。 看到这一幕,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朝陈安之挤眉弄眼,幸灾乐祸之意溢于言表。 作为无话不谈的兄弟,赵宁跟杨佳妮的姻亲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之前他对杨佳妮没太大印象,可现如今不同了,互相并肩作战过两场,很明白杨佳妮的彪悍,对方虽然没有偌大的名声,实力却未必在赵宁之下。 魏无羡甚至怀疑,杨佳妮已经到了御气境后期。 之所以是怀疑,而不是确认,是因为修为到了御气境后期后,出手时能引发真气震荡,在符兵前形成真气漩涡并爆开,杀伤力大增。 而杨佳妮手下虽然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出手威力不像御气境中期,但之前战斗时都并没有形成真气漩涡,所以魏无羡无法判断,对方是因为手持陌刀这种重兵器,招式大开大阖而导致出击威力惊人,还是真到了御气境后期。 “如果杨佳妮到了御气境后期,那宁哥儿可就惨了,惨了惨了……”魏无羡摸着汗津津的油腻下巴,很想看一场好戏。 如果这人不是跟赵宁有往事纠葛的美人,他自然不会是这副猥琐模样,说不定就开始谋划,在两人相斗的时候要如何从背后下阴手,确保黄旗不会落入旁人手里了。 赵宁见杨佳妮站到面前,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心下释然,“要战?” 英姿飒爽的杨佳妮没有回答,反问道:“为何是问这两个字,你应该说我是不是想要黄旗。” 赵宁笑了笑,摇头道:“黄旗不足一说。这场演练若是没有你相助,不会是眼前这么好的局面。” 杨佳妮没有再说话,站着一动不动,像个木讷的雕像。 就在赵宁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她摆了摆手,扛着陌刀转身就走了,干脆利落,“等你到了御气境后期,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会来跟你战一场。” 这回不只是赵宁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魏无羡、陈安之等人都是一脸雾水,完全搞不懂杨佳妮在想什么。 只有坐在地上休憩的范翊,跟一些女子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赵宁,却对杨佳妮的反应并不意外。 “这家伙到了御气境后期的可能,已经高达八成。”魏无羡回过神来,再看杨佳妮时,目光很是凝重。 能在十七岁之前,成就御气境后期的,都是超世之才,十八……十七将门,十四门第里面的年轻一辈,目前也只有赵七月是这种情况。 当然,这只是目前,在魏无羡看来,赵宁、孙康等人,也必然先后达成这个成就。但杨佳妮并不比孙康年长,她若真的已经是御气境后期,天赋之高可见一斑。 念及于此,魏无羡看向陈安之,却见对方也正向他看来,从对方的神色中,魏无羡读到了紧迫、奋发之意,这说明对方跟他想的一样,都有时不我待,必须抓紧修行的念头。 大家都是年轻俊彦,家族希望,谁想被人甩在身后? 片刻后,在范翊等一干已经“阵亡”,却伤势不重没有被立即带走疗伤的世家子目光中,赵宁顺着崎岖山道攀上苍云顶山峰,取下了迎风招展的巨大黄旗。 黄旗,在军中是为帅旗。杀将夺旗,为两军交战时,战阵中的最大功勋、荣耀! 眼下还未到酉时,但战区之内,赵宁已经没有对手、没有敌人,无人跟他争夺此旗,他的胜利无可争议。 …… 宋治贵为九五至尊,哪怕是在秋猎场上,每日也有许多从京城转来的折子需要批阅,真正能够闲下来四处游玩,与民同乐的时候并不多。 处理完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宋治伸出手,随侍在旁的老宦官敬新磨,立即将温热的茶水端上,放在皇帝手里。 啜了一口茶,宋治抬头看看帐外,发现阳光已成金黄色,这是傍晚了,随口对敬新磨道:“时辰不早了,苍云顶的演练也快结束了吧?” 敬新磨躬身道:“回陛下,再有一个时辰,结果就该报上来了。” 宋治嗯了一声,忽然似笑非笑道:“前三场,门第子表现惊艳,初次参与演练,就能跟将门子不相伯仲,实在是难得。只是赵氏队伍都是没有多少斩获,便被全部淘汰,这跟赵宁在擂台教武上的强势,很是不相称。” 敬新磨只应了一声是,并没有多嘴评论什么。 宋治又道:“这场演练,赵宁也在其中,大伴以为,赵宁能否再给朕一次惊吓?” 见皇帝说了“大伴”两个字,敬新磨知道自己不能不表明态度了,“赵宁虽然出众,毕竟只是一个人,在数百人的实战演练中,能做的事有限,只怕不能如先前那般表现出众。” 宋治点点头,笑道:“朕也没有第二件射雕可以赏赐给他了。” 话音方落,一名宦官进来禀报,说是演练已经有了结果,宋治微微一怔,现在还没到酉时,这说明有一方已经击败了所有对手,他兴致大增,让战区的主事宦官进来细说。 “大伴猜猜是谁这么快就取得了胜利?”宋治饶有趣味的问。 敬新磨回答道:“按照之前三场的情况,不是以徐氏为首的门第,就是以孙氏为首的将门。” 宋治嗯了一声,也觉得结果不会有它。 “启禀陛下,苍云顶演练已经结束,赵氏公子宁,夺取了山顶黄旗!”进帐的宦官俯身下拜,朗声禀报。 宋治跟敬新磨同时眼神一变,惊愕意外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俩都是城府深厚之辈,按理说不至于喜怒形于色。 “又是赵宁?”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宋治按下心头的异样,“孙氏子与徐氏子呢?” “孙氏子与徐氏子,都被赵宁击败。”帐中宦官如实回答,并将详细情况从头说了。 宋治听完后沉吟半响,摇摇头,苦笑道:“如此说来,徐相跟孙蒙要头疼了。 “赵明这小子还真是不凡,站擂成功不说,这回还能在那样不利的形势下,战胜一个个对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赵氏有子如此,只要让他成长起来,五十年内没有大忧啊!” 敬新磨点头称是,饱含深意的补充道:“杨氏女也很出彩,她应该是已经到了御气境后期。有这样的人物作为盟助,若无意外,赵氏的确五十年内无忧。” 章五五 简在帝心(二合一) (不好分章,两更一起发了,八千多字。) 跟皇帝宋治一样,宰相徐明朗这些天也没什么闲暇,事实上他比皇帝还要忙碌一些,在处理正常的政事之余,五军都督府的暗中筹备事宜,几乎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 两位文人大都督的人选,涉及的利益太大,可以让两个家族的家势水涨船高,实力提升极大,此消彼长之下,就会有家族在门第序列中的地位下降。 如何平衡门第内部秩序与各个山头的力量,让文官集团整体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又不至于出现能够威胁徐氏地位的存在,需要考虑的东西千头万绪。 事务虽然繁杂,徐明朗却是痛并快乐着,代州之事没能如愿折损赵氏力量,让他削弱军方最大势力的谋划落空,沮丧了好一阵子,而后痛定思痛,徐明朗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于“阴谋”二字。 是阴谋就有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一旦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很容易导致满盘皆输。 所以他这回决定采取阳谋,把削弱赵氏、分裂将门、插手军方的事情,堂堂正正摆在明面上,利用世家大族不变的逐利、自私本性,让那些觉得在此事中有利可图、能发展壮大家族的世家,来一起主动推进这件事。 徐明朗自己就是世家之主,很清楚世家的本性,知道该如何利用这点。 “四场实战演练,只要门第的表现不弱于将门,文人就有借口进入五军都督府,而赵氏子弟表现得太过不堪,诸多将门就有了进入大都督府的理由,赵玄极这个眼下唯一大都督,阻拦这件事的底气、说服力就会弱很多。” 徐明朗想到这里,走出大帐,负手而立,眺望苍云顶的方向,眼中满是信心与渴望。 须臾,一名官员急急来报:“大人,这场演练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徐明朗随口问道:“可是知询夺得了黄旗?” “不,不是……” 徐明朗哦了一声,“那就是孙氏子胜了?孙康此子,有孙氏千年奇才之名,知询没能赢下他也不意外。” “也,也不是……” 徐明朗手指一抖,转身看向那名官员,目光如电,“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能是何……” 话至此处,他陡然停下来,预感不妙。 “是赵氏公子宁,他击败了所有人,拿到了黄旗!” 闻听此言,徐明朗心里咯噔一声,胸腔顿时被一股无名的怒火充斥。 赵宁?怎么会是赵宁!两百多人的队伍,竟然被赵氏、魏氏、杨氏三十人击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赵宁那些人都是元神境不成?还是徐知询、孙康他们都是饭桶?! 这些话徐明朗没有说出来,他压抑着怒火回到大帐,坐下来冷静半响,开始思考这件事会带来的影响。既然事情发生了,多思已经无益,只能尽量补救。 “无论如何,通过这几场演练,门第跟孙氏等将门已经尝试过合作的可能性,事实证明,在五军都督府这个香馍馍面前,双方是可以共同对付赵氏,并一起推进这件事的。” 徐明朗长吐一口气,觉得这一场赵宁虽然奇迹般地赢了,但情况也没有太受影响。 他转念又想道:“赵宁要出仕,起始品阶很重要,老夫不能让他太好受。” 他是百官之首,在这些事情上很有发言权。 新科榜眼唐兴,在得知苍云顶演练结果后,找到了探花周俊臣,神情严肃的对他道:“我们来浮云山猎场已经很久了,眼看着秋猎快要结束,你我虽然被陛下带在身边,但却只是随行观礼而已,一直不曾得到陛下单独召见,没有可以开口说话的机会。 “而一旦回了京城,宫墙高如云,以你我的官职品阶,在门第的限制下,再想目睹天颜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们必须要做些事情,来让陛下看到我们,知晓我们对陛下的忠心。” 秋猎是世家大族的盛事,跟寒门庶民无关,唐兴跟周俊臣都是翰林院编修,职分更是跟秋猎八竿子打不着,所以本不会出现在这,全因他们是新科三甲,皇帝为表重视,才把他俩和状元郎塞进自己的队伍里,带来观礼。 周俊臣为难道:“你我刚刚入仕,还是新人,这里世家重臣多如牛毛,陛下有事也不会问我们,哪里有你我说话的机会?” 唐兴胸有成竹,对周俊臣耳语了一番。 听罢唐兴的话,周俊臣吃惊道:“你要帮助赵公子?他虽然对我们有恩,但却是将门,我们这样做无异于背叛,文官序列里将再无立足之地!” 唐兴冷笑道:“只是不容于门第而已。只要敢向门第亮出爪子,在饱受门第欺压的寒门官员眼中,我们将会成为英雄,在陛下心里,我们也会成为他制衡门第的锋利爪牙!” 赵宁等人从山林中出来的时候,赵氏、魏氏、杨氏的诸多子弟,已经得到消息前来迎接。 众人夸赞赵宁等人的场面不提,且说赵宁回了营地,立即去见了赵玄极,将自己刚进入山林,就想到的五军都督府之事给对方说了。 “朝廷要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赵玄极双眼瞪得像是铜铃,此事干系太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前还没听到任何风声。 “这件事应该还在谋划阶段,估计徐明朗只跟那些门第和孙氏等将门家主暗中说了,暂时没有放到台面上来,故意瞒着我们赵氏几家的。” 赵宁说到这,又跟赵玄极仔细分析了个中情况,最后道:“要破坏这件事,还需要祖父联络将门家主,跟他们陈述利弊。” 赵玄极眉头紧锁,沉默良久,喟叹道:“按照你的说法,在五军都督府之事上,孙氏等将门已经跟门第穿了同一条裤子,赵氏站在了大家对立面,他们怎会听信老夫的劝说?” 赵宁道:“这回演练中,孙儿队伍还在时,徐知询带领的门第队伍,就抢先对孙康等人下手,违背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约定,体现出门第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本性。 “将门这些年被门第打压,对他们都很仇视,双方的信任本就薄弱,四场演练本就有培养彼此信任感的目的,探寻在五军都督府之事上合作的可能性,如今这种薄弱的信任,已经被破坏了不少。 “祖父若是跟将门家主们说,徐明朗跟将门合作,只是想利用将门的呼应达到目的,事后多出来的四位大都督,将门根本无法染指,顶多能有一个位置,那么将门家主们,就会迟疑。” 赵玄极想了想,抚须点头道:“以将门这些年对门第的仇恨、恐惧,再加上这场演练的情况,老夫的确有可能说服他们…… “不过,就老夫看来,在大都督之位的实际诱惑面前,那些将门家主可能会迟疑,真的要他们放弃,却是很难。” 赵宁对此已有打算,“只要能将这件事拖延下来即可,过一段时间,等孙儿在巡城都尉府任职,揪出大量北胡细作,让朝野认识到北胡觊觎大齐的狼子野心,形势自然就会有所变化。” 赵玄极微微颔首,做出了决断:“老夫会去跟那些将门家主商谈……之后你纠察北胡细作的时候,家族会全力支持,只要有细作被抓住,大都督府就有理由介入其中,给予你最大的方便,并帮助你对付一切对手!” …… 翌日,所有参与了三项秋猎考核的世家子,在校场齐聚一堂,等候皇帝根据他们的表现授予官阶品级。 这时候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家的表情不一而足,高兴的跟身边的人相谈甚欢,譬如说魏无羡,不高兴的闷着一张铁青的脸一言不发,比如说孙康。 赵宁在秋猎场上的表现,让他成为了无可争议的第一人,被召入皇帝帷帐,有幸再次面见天颜。 “前些天你站擂成功时,朕赏了你射雕,没想到苍云顶演练,你再度夺魁,如此才能心性,不负赵氏奇才之名,看来朕的射雕给对了人。 “赵氏一门,素受皇家倚重,如今你有意出仕为皇朝效力,当好生磨砺,将来好为国家柱石,朕授你从六品官阶,盼你早日成为栋梁之材!” 宋治笔下龙飞凤舞,亲自书写了官员告身——这本是吏部该做的事,皇帝亲手为之,一方面是表现对赵宁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提醒赵宁牢记恩出于上,这跟皇帝殿试后给进士重新排名,是差不多道理。 这样的告身,皇帝最多写三份。 赵宁正要下拜谢恩,宰相徐明朗出班启奏,劝阻道:“陛下容禀,历年秋猎,排名第一的世家子,都只授正七品,这回陛下缘何打破惯例?六品官职,事关重大,请陛下三思。” 宋治微微皱眉,沉吟片刻,“宰相认为不妥?” 徐明朗道:“老臣认为,惯例不可轻易打破,否则规矩不存,必生混乱。” 宋治不置可否,问帐中其他官员,“诸卿以为如何?” 帐中除了徐明朗这个宰相,就只有刘牧之和吏部尚书两个大员,没有其他重臣。 刘牧之跟吏部尚书自然不会没事跟徐明朗对着干,所以都没出言反对。 就在帐中一片沉默,赵宁在心里问候徐明朗的祖先时,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却是站在门口的唐兴。 他俯身下拜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授赵氏公子宁以从六品官阶,正好合适。” 周俊臣见唐兴突然说话,吃了一惊,但想起两人之前的密谈,连忙跟着下拜:“微臣附议!” 徐明朗等人闻声转头,见说话的只是被皇帝带着随行观礼,轻易都没机会近身的新科榜眼,顿时出声呵斥:“放肆!我等与陛下议事,岂有你等插嘴的余地,还有没有尊卑之念了?退下!” 状元郎看着唐兴与周俊臣,起初是错愕意外,这下听了刘牧之的呵斥,目光中便都是鄙夷,心想这两人真是想吸引陛下注意想疯了,竟然完全不顾礼仪尊卑。 他跟唐兴、周俊臣不同,身为状元,不仅官品要高些,在人前的地位也不一样,来了秋猎场,还被皇帝特地召见过一次,虽然没谈太多,却已经让他受宠若惊,飘飘然了。 “刘卿不必如此。唐兴,朕且问你,你为何觉得授赵宁从六品正合适?”宋治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问。 唐兴立刻道:“启奏陛下,因为这是陛下的决定!” “没了?”宋治见唐兴没别的话说,又问了一遍。 趴在地上的周俊臣有直起腰身解释的意图,被唐兴抢先道:“回禀陛下,没了。” 他说的言简意赅又大义凛然,一旁站着没动的状元郎差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对唐兴的不屑与鄙夷更加浓厚。 在他看来,唐兴有冒头吸引陛下注意、拍陛下马屁的勇气,的确是胆大,可就是脑子蠢了些,胸无点墨。 对方刚刚完全可以提赵宁站擂成功,是六十年未有的盛举,让自己的意见更有说服力,却偏偏想不到,真是傻不拉几,贻笑大方。 “陛下……” 徐明朗没有状元郎那些想法,他转身向宋治拱手,正要再说话将自己的意见强调一下,把这事定下来,就听皇帝道:“赵宁站擂成功,是秋猎场上六十年未有之盛事,加之狩猎和演练都表现出众,应该特别奖赏,此事无需再议。” 说着,将告身递给老宦官敬新磨,让他出帐去宣布,同时让唐兴和周俊臣起身。 “微臣拜谢陛下隆恩!” 赵宁再拜称谢,心里对唐兴的观感好了不少,暗道当日燕来楼没白救他。 皇帝态度如此强硬的否定自己的建议,让徐明朗眼神微变,大感意外。 这样的事,可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久到徐明朗一时都记不起,上回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在什么时候。 好几百个世家子的官阶评定、宣布,自然需要耗费不少时间,直到黄昏时才全部敲定。 吃过饭,周俊臣和唐兴往回走的时候,唉声叹气道:“陛下问你为何要给赵公子六品官身的时候,你为何不回答站擂的事?什么都不说,也不让我说,最后还得陛下亲自提及这些缘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唐兴呵呵笑了两声,“不说才是对的,这样就是在告诉陛下,我们之所以支持陛下的决定,反对徐相的意见,不是因为赵公子该得从六品,也不是因为徐相反对这件事,仅仅是因为我们无条件忠于陛下。 “在我们眼里,陛下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无需思考,无需明白,只要拥护执行即可。” 周俊臣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这么多,“那你觉得陛下明白你的意思了吗?” 唐兴信心满满:“当然。否则的话,陛下就不会不给徐相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敲定这事了。陛下这也是在告诉我们,他很认同我们今日的行为。” “果真?”周俊臣还是有些怀疑。 唐兴微微一笑,“等着吧,今夜陛下必定召见我们。” 他俩说到这的时候,状元从一旁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哂笑一声,“你俩想要奉承陛下,表明自己的忠心,这我能理解,可你们表现得也太露骨,太低级,太无能了些,让人不耻。 “这种言行我都看不下去,觉得恶心,你们如此不堪,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因此亲近、重视你们?” 他早就投靠门第了,所以对唐兴、周俊臣说话很不客气,因为状元的身份,颇受礼遇,向来自觉高榜眼、探花好几等。 “好狗不挡道。”唐兴瞥了状元一眼,没有跟这个被他判定为蠢猪的家伙,多说话的兴致。 上位者日理万机,接触的下属多不胜数,哪有时间一一分辨谁对自己忠心、可用,这种时候,下属表达忠心的方式越是简单直接、露骨谄媚,就越是有效。 能不顾自己形象、名声,豁出去来表达对自己的忠心,在上位者看来,这就证明下属对自己的忠诚已经很大,自己在下属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很高。 状元郎见唐兴竟然骂自己,顿时大怒,只是不等他发火,就看到前方有宦官笔直朝他们走来,状元心头一喜,认为皇帝又要召见自己,连忙迎上去,正要见礼招呼,熟料宦官看都没看他,直接绕过。 “唐榜眼,周探花,陛下召见。”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状元浑身一僵,愣在了那里。 他没听到唐兴、周俊臣是如何回答的,只看到他俩跟着宦官走了。从始至终,都没人再看他一眼。 皇帝召见三甲中的榜眼与探花,却偏偏没叫状元。 更让人心寒的是,状元已经去见过皇帝一次,那个宦官他都认识,而刚刚对方从他面前过去,竟然跟他这个状元连招呼都不打,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有这样的行为,可见皇帝对他这个状元是什么观感。 状元只觉得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前途暗淡。 …… 徐明朗回到自己的帷帐,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今天在皇帝面前的经历,让他心情不是太好,但眼下却没时间多想这些,他约了孙氏等将门家主,今夜到他这里来,商谈五军都督府的事。 时辰到了,却还有好些座位空着,十七将门只来了半数,这让徐明朗十分意外,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没有新的人到来,徐明朗的面色渐渐难看。 他望向右边首位的孙蒙,“孙公,这是怎么回事?” 孙蒙的脸色比徐明朗还要阴郁,闻言冷冷道:“本公倒想问问徐相,前一场苍云顶演练,为何在赵氏队伍还没被淘汰的情况下,徐氏子就带着门第袭击我将门队伍?” 徐明朗愣了愣,他之前听到徐知询的禀报,并没有把这个情况太当回事,眼下见将门家主们,都愤恨的看着他,等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准确的说,是意识到将门对门第的仇恨与不信任,到底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孙公,诸位,苍云顶这场演练,只是小儿一时行差踏错,老夫已经施行家法了,诸位若是不满,老夫给诸位陪个不是。” 徐明朗起身作了个罗圈揖,重新坐下后道:“只是五军都督府事关重大,仅仅因为一场演练的不顺,就有这么多将门家主撂挑子,是不是太不顾大局?这可关系着诸位的家族利益。” 吴肃冷哼一声:“事关家族前程,我等自然不敢大意,但如果有人只是想利用我们达到自己的目的,等到木已成舟,再把我等一脚踢开,那就太小看我们了!” 徐明朗心头一紧。 实话说,他之前还真有这种想法。 监军的事他都在禁军中推行开了,将门一开始也是极力反对,最后还是没能斗过他,他打心眼里蔑视这些将门,如今既然大张旗鼓谋划五军都督府,劳心劳力付出这么多,又怎么甘心只获取两个席位? “诸位多虑了,老夫保证……” “徐相,今日我等过来,不是听你舌绽莲花的,说再多也是口空无凭,你需得立个字据,并让所有门第之主都画押,确定文官只占两个席位,否则……”吴肃又是一声冷哼,态度明显。 徐明朗脸色大变,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怒火,拂袖道:“这种事岂有立字据的道理,还要所有门第之主画押?这绝无可能!” “那就告辞了!”吴肃起身就走。 不仅是他,将门家主们接连离开。 最后只剩下孙蒙。 徐明朗没想到这些将门家主态度如此坚决,能给对方作揖赔礼,他自认已经很放下身段了,“孙公,这……” “与虎谋皮,岂能不处处小心谨慎?徐相,将门这些年被你打压成什么样了,你应该心里有数,吴氏的世袭侯爵,韩式的兵部尚书…… “你让大家如何相信你们?实战演练,是老夫好说歹说,大家看在五军都督府的份上,勉强同意尝试一下跟你们合作的可能性,结果呢?” 孙蒙摇头叹息,起身向徐明朗告辞,“此事,若是徐相不肯让所有门第家主立字据,怕是只能先放一放,来日再从长计议了。” 想起昨夜赵玄极的话,孙蒙走得很果断。 能有大都督之位,将门自然想争取,可那得是在不会被门第过河拆桥的情况下,这些年跟门第相争的结果表明,在权力斗争的手腕上,将门不是门第文人这些大头巾的对手。 谋求大都督之位不可得,再让文人掌握了大都督府,将门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谁敢冒险? 望着孙蒙离开,徐明朗脸上阵青阵白。 这些年打压将门顺风顺水,这样的挫折他还没经受过。 一日经历两次不顺心的事,徐明朗心里难受得厉害。 两个寒门进士,从七品的蝼蚁,就敢当着陛下的面跟自己唱反调,还唱得那么坚决,自己宰相权威何存? 这下五军都督府的事又被搁置,他愤懑的很想杀人。 “还是轻视了将门对老夫的仇恨程度啊……”许久,徐明朗长叹一声。 …… 北胡天元王庭公主萧燕,走在凉风习习的营地里,以乡下人进城的神态欣赏各处。 碰到穿官服的人,无论对方官品大小,她都会停下来行礼,一遍又一遍表现自己的谦卑。 若是有人跟他聊两句,她就会不断赞叹大齐年轻俊彦们的意气勇武,强调天朝上国的少年豪杰,不是塞北之民能够望其项背的。 大齐官员们见带萧燕等蛮夷,来秋猎场的目的达成得很好,都很乐意给萧燕笑脸,为了彰显自身天朝上国官员的风度胸怀,他们经常会邀请萧燕去自家大帐做客,并在席间为对方介绍大齐各地风物人情。 每当萧燕这个北胡公主,露出乡下村姑神往繁华城池的眼神,并称赞大齐的种种好处时,大齐官员都会倍感自豪,变得更加开心,于是就会说出更多信息。 “这满场的南朝世家子,跟我族中勇士相比,能入眼的没几个,唯独赵宁的确不凡。我现在觉得,代州之事的失败,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萧燕低声说道,“不过南朝富庶繁华,地大物博,人丁众多,财物不可计量,国力还是不容小觑。” 跟在她身后的白眉老者哂笑道:“但齐人喜欢争权夺利,内耗如此严重,军力就没有保证,再多繁华也守不住。” 萧燕也露出笑意,“这些繁华,终将属于我们!” …… “皇恩浩荡,你如今有了从六品的官身,进了巡城都尉府,老夫必能让你有一个主事的官职,届时你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赵玄极欣赏完宋治亲笔写的告身,哈哈大笑几声,将它还给了赵宁。皇帝只负责给世家子定品,具体出任什么官职,则由世家举荐安排,只要职位不高于官品就行。 赵玄极心情很好,不仅是因为赵宁得了从六品的官阶,还因为昨夜他去跟将门家主们密谈,得到的反馈很好。 赵宁在赵玄极这里呆了很久,谈了有关自己跟家族的不少事。 从赵玄极的帐篷里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赵宁回到自己的帐篷,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帘前转身驻足,抬头仰望苍云顶孤峰上的璀璨星空,万里银河。 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拂面的山风夹杂着草木淡淡地清香,悄然勾起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愁绪,赵宁看到远处松涛起伏,山峦如雾,一时间思绪万千,备觉寂寥。 时光如梭,岁月如梦,赵宁想起三年后就会爆发的国战,前世浴血疆场的种种画面浮现在脑海,耳畔好似又听到了金戈铁马之音,一时间心潮涌动,不知自己是在前世还是处于今生。 世人只知胡人是一群被打服的蛮夷,却不知这天下就没有永远不开化的野人,赵宁明白,穷山恶水养出来的悍勇轻死的战士,一旦有了文明智慧的加持,有一个万古不遇的雄主带领,将会爆发出多么可怕的战力。 别人不知,赵宁可是清楚,北胡在灭亡大齐之前,十年征讨打下的版图,可不止是中原。 他们向西不仅攻占了西域,还扩疆数万里之遥,征服的无数国家,有很多齐人闻所未闻! 北胡铁蹄所丈量的远方,甚至超出了齐人士大夫想象的极限! 在此之前,天下从未出现过版图如此之广、军功如此之盛的大帝国! 如果说天元王庭只是让草原群雄俯首,那么天元帝国,就是天下几乎所有君王的噩梦! 被天元大军征服、震慑的西方君王们,在万般恐惧中给了天元可汗一个极致的称呼:上帝之鞭! 赵宁深吸一口气。 北胡跟大齐的国战开始是在三年后,北胡为这一战的准备,却已经进行了许多年。 从在草原崛起的那一刻开始,北胡君主就知道他终将直面大齐,必须要跟大齐一战,并为此日夜筹谋。 赵宁只要想起,前世国战陡然爆发前,边境各州有多少文官武将被刺杀,有多少粮仓府库被焚毁,北胡大举入侵时,对大齐各地驻军的兵力是如何了解,对大齐应战军队的调度是怎样了如指掌,百万大军兵临燕平城下时,城中有多少修行者势力在内呼应,乃至冲击城关打开城门,就觉得这夜空暗无天日。 知道这些,对赵宁来说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 作为唯一的重生者,他明白山河破碎的危机就在眼前,深知大齐内部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争权夺利与互相倾轧,是在如何削弱这个帝国。 他更清楚在这场权力斗争的风暴中,大齐的军事作战体系与国家边防力量,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 但他却不能登高一呼,就改变这种局面。 三年,赵宁只有三年。 在眼前这种形势下,他要如何在三年内,扭转皇朝大势,让大齐拥有抵抗北胡大举入侵的团结力量,避免重蹈前世覆辙? 赵宁无心睡眠,离开自己的帐篷,在营地昏暗的火光里踽踽独行。 他现在只有赵氏的力量可以用,而赵氏有过半精锐都在雁门关,且赵氏现在的处境实在不能用好来形容。 拿到了从六品的官职,可以进入巡城都尉府独当一面,这是他的机会。 把北胡潜藏在燕平城,乃至北境的细作爪牙一一挖出,还得拔起萝卜带出泥,顺势扯出北胡细作经营的地下情报与各种势力网,剪除他们结交、收买、渗透的一切利益团体。 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先肃清北胡在大齐内部的眼线爪牙,让北胡不再对大齐内部情况了如指掌,让他们失去内应,再剜掉大齐自身的一颗颗毒瘤,剔除所有害群之马,使皇朝不再内斗耗损国力,朝野力量都能拧成一股绳为国所用,国战来临时,大齐才有生机与希望可言。 想起来都是千头万绪,做起来势必难于上青天。 作为大齐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赵宁没有选择,必须迎难而上,去跟这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强枭雄交手。 他相信他能做到。 ————— 本卷终。 内忧外患的皇朝背景、权力斗争的势力山头,总算差不多介绍清楚了。 从下一卷开始解决问题。 章五六 家家自有乾坤图(1)【二合一】 今日朝堂事务繁杂,宰相徐明朗处理完公务,从中书省下差的时候,燕平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点亮灯火海洋,他在皇城门前上了自家马车,鲜有的催促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近来在朝堂上诸事不顺,尤其是五军都督府推进缓慢,随着秋猎结束,许多世家大族从京城回了地方,这就使得五军都督府无法从搁置状态摆脱出来。 一手建立监军制度,让文官首度在禁军中实现了节制武将蓝图,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惯了的徐明朗,如今深陷这种力不从心的局面,平日里心情自然谈不上好。 宰相心情不畅,日子难过的人就多了,从中书省到宰相府邸,大到六部尚书,小到家丁护院,这段时候都过得战战兢兢,稍有小错,就会迎来无法承受的悲惨遭遇。 短短月余时间,中枢被贬谪的官员,就达到了以往半年的数量。 一家牙行犯倔的驴子,冲撞宰相大人的车架,那间在燕平城开了五十多年,颇有善名的牙行第二日便被官府查封,关门大吉。 这般日子过得长了,莫说人受不了,宰相府的珍玩宝贝也经受不住摔打,损失惨重,惹得宰相的老发妻没少心疼落泪。 下面的人聚在一起合计多日,想尽了各种办法,希望可以让宰相心情好转过来,一时间宰相府的库房,都被各种珍宝字画古玩堆满了。 产自南海的走盘珠“鲛人泪”,来自西域的八宝琉璃器,东海的夜明珠珊瑚玉,辽东的海东青等等等等,多得数都数不清,笑得合不拢嘴的宰相发妻,都不得不另建一座宝库,来安置多出来的宝贝。 但即便如此,宰相大人也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笑容。 就在大小官员,无数俊彦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情况忽然在一夜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当参知政事刘牧之,在某日的大朝会上,骤然看到红光满面、笑意盈盈,亲和随性跟五品“小官”相谈甚欢的徐明朗,几乎要被惊掉下巴。 宰相在中书省处理公文,一名小吏在送折子时,不小心打翻了宰相珍爱的砚台,就在小吏跪地请罪,其他官员闭上眼睛,以为宰相要像近来一样,将这书吏活活打残的时候,他们竟然发现宰相大人并未介意,一笑了之。 这下官员们终于确认,宰相大人的心情不仅摆脱了阴霾,而且是一下子就到了艳阳高照的天气! 大喜过望的世家重臣们,连忙互相打听消息,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宰相大人有了如此改变,将大家从水深火热救了出来,这般强大的威能,实在是应该接受大家的顶礼膜拜。 在众多手眼通天、消息灵通之辈孜孜不倦的挖掘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这个答案让人意外。 但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白发红颜,向来是文人士大夫们喜闻乐见的风流佳话。 不错,这一切都源于一名女子,一名很年轻,但据说国色天香都不足以形容其美的惊艳女子。 传闻此女不仅容貌无双,温婉可人善解人意,而且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煮得一手好茶,能让人口齿留香三日不绝,堪称茶道大师。 传言总是越传越离奇,越说越邪乎,到了后来甚至有人说,此女乃山中修行千年的狐妖所化,一颦一笑都能勾人心魄,还精通各种让人飘飘欲仙的术法,莫说男人看一眼就会坠入幻境不能自拔,哪怕时女人见了也要心神不守。 总而言之,这个女子只应天上有。 而关于这个女子是如何出现在宰相府的,更是众说纷纭,有言江南巨贾献之以交好宰相的,也有言塞外巫师带来京城被人天价买下送于宰相的,还有说宰相半夜出游自己在街上碰见的。 一言以蔽之,此女很神秘。 很多时日过去了,有关这个女子的各种消息,已经在市井街头传得沸沸扬扬,连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讲述她不同版本的各种故事。 而直到今日,除了宰相大人自己,也没外人目睹过她的真颜,流传出来的画像但是不少,无一不是美人,就是互相都对不上,可信度不高。 至于有个落魄书生,把人家画成了狐身人面,自然免不得被群起攻之,摊子被掀了不说,腿还被打断了,但即便如此,这书生也一口咬定,自己画的是自己亲眼所见,绝对属实。 当人家问他是怎么进得了宰相府时,书生就张红了脸,好半响才憋出一句自己是爬墙偷偷望见的,这般胡言乱语,自然没有人信,引来的只是更多取笑。 徐明朗撩开车帘,扫了一眼那个抱着画卷,不断向别人展示狐身人面像的瘸腿书生,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放下车帘时,他又露出不无得意的满足笑容。 之所以催促车夫快些,自然是为了早些见到那个让他惦念的可人儿。 :老树发新枝,这是人间喜事,不过在见到对方之前,徐明朗从来都没想过,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有重温少年风流的一天。 回了府邸,匆匆换下官服,徐明朗来到一座布置素雅的院子,顺着鹅卵石铺陈的蜿蜒小道来到临湖的轩室,隔着半卷的竹帘看见灯火中身姿曼妙,正跪坐写字的佳人,徐明朗顿了顿脚步,正了正腰背,缓了缓心绪,迈着稳健的步子徐徐走近。 “大人回来了?”面若桃花的女子放下玉笔,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欣喜笑容,起身见礼,盈盈蹲身的简单动作,便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柔弱而又不食烟火的脱俗气质。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女子,是赵玉洁。 装作淡然的嗯了一声,徐明朗走向那张书案,“今日又写了什么诗?”拿起宣纸定睛看去,不禁吟哦出声,“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响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 连连点头,道了几声好,转头看向有些羞赧的赵玉洁,徐明朗奇怪的道:“为何只有这三句?” 赵玉洁红着脸道:“妾身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光岁月,胡乱写了这些,当不得大人夸奖,后面的……妾身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说完,很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窘迫模样。 她这样子落在徐明朗眼里,就非常的单纯娇憨,怎么看怎么可爱,让人想要怜惜,又想狠狠蹂躏。 “如此佳句,实属难得,不能没了下文,你且过来,跟老夫好好说说你那时候的生活,老夫为你补上。” 徐明朗乃门第家主,自视博学才高,当然要完成这件雅事,顺便也让赵玉洁见识见识他的才情,好更加高看佩服自己。 诗文中描写的乡村田野景象,跟徐明朗在燕平城的生活不同,可以为他换个心境,好好放松一番。从家国大事的繁杂公务中脱身,能有红粉佳人来唱和这样的诗文,对徐明朗这个文人宰相来说,实在是再美妙不过。 赵玉洁低声应是,坐到徐明朗身边,开始给对方讲述自己年幼时到乡下省亲的日子。 徐明朗的这种心理,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一手布置、引导,在投其所好的同时,也对她自己十分有利。 借助萧燕的安排,通过江南富商的手,成功到了宰相府邸,凭借自己的姿色与柔情,也如愿获得了徐明朗的喜爱,但赵玉洁知道,如果两人的交流只限于身体,必然不能长久,也无法让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要跟徐明朗有心灵情感上的交流。 诗文是手段,可以吸引徐明朗的注意,赵玉洁故意只写三句诗,就是为了让徐明朗这个士大夫中的翘楚,手痒来补足后面的。 而她之所以写了田园方面的内容,也是想要通过给徐明朗讲述那些自己的田园生活,来给徐明朗一个自己很纯真干净、弱小苦命的印象,让对方更加疼爱自己。 赵玉洁达到了她的目的,在回首往事的时候,说起自己体弱多病的外婆,落了几滴泪,说起自己坚强而命运多舛的母亲,又哭了一鼻子,徐明朗就把她搂在怀里百般安慰。 为了彰显自己照顾赵玉洁的真心和能力,都不用赵玉洁开口,徐明朗就当场赏赐了她巨量财富,多到市井平民难以想象,在赵玉洁终于破涕为笑之后,徐明朗把她抱上了床榻。 躺在锦塌上,赵玉洁轻声低吟之际,转过头,刚刚跟徐明朗对视时,还情雾朦胧的目光,霎时变得冷漠无波,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天上的弯月。 弯月如钩,弱小得就像她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脑子里没了贞操这种念头,并认为身体是可以拿来交换生存资源的呢? 这是两个问题。 自己当然不会忘记,事情开始的场景。 那是一个秋天,老槐树的黄叶落满了院子,母亲让自己去买菜,菜市场离家很远,自己本该去很久才会回来,或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直照自己的眼,让自己看不清路,又或许是隔壁街的那个可恶胖子,追着要欺负自己,自己跑得太急,总之自己掉进了臭水沟里,半身都被湿透,可恶的胖子捂着鼻子大笑着跑远了,自己强忍着泪水半路折返,想要换了衣裳再去菜市场。 可当自己接近家门时,却听见屋子里传出奇怪的声音,稀里糊涂的趴在窗口往里看,那个画面自己应该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了,原来赤裸的身体是那样难看……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家,穿着湿漉漉的臭衣裳去菜市场的,只记得当时走在路上一遍又一遍的想,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沙场,所以那个男人不会是自己的父亲。 至于第二个问题…… 那个除夕,母亲和自己出摊时被打伤,母亲缠绵病榻很久,家里的积蓄都用来买了药,米缸很快就空了,面粉也早早吃完,为了让母亲能够熬过来,自己把最后的米粥都喂给了母亲,而自己已经两三天没有吃半点儿东西,饿得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那个时候,隔壁街那个经常欺负自己的胖子,鼻涕老是擦不干净看着脏兮兮,却能穿绸缎的胖子,举着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能让他摸一下自己的胸脯,钱袋子就是自己的。 后来啊,自己拿着那个袋子里的钱,买了药又买了米回来,母亲总算恢复了不少。 只可惜,从那之后,她都只能面色苍白的坐在那里,歉疚、自责而又无奈的看着自己,什么活计都干不了了。 “我想修行,给我辅助修炼的丹药,可以吗?” 赵玉洁察觉到徐明朗的喘息开始变得粗重,动作也开始空前狂暴,在对方屏住呼吸的关键时刻,她不失时机的问。 “可以!你要什么老夫都……给你!”…… 平康坊,一栋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青楼里,却有一间布置极为简朴的雅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摆件器物,挂在墙壁上的牛角,铺着羊皮的座椅,圆顶裹布的天花板,都在彰显一种草原风格。 明面上已经离开大齐的北胡公主萧燕,正在炉火上亲手烧烤一只羔羊,神情专注而认真,好似在进行某种不容亵渎的仪式,越来越透露出一股虔诚的意味。 “草原如今正在举行那达慕,我虽然不能回去参与这件盛事,也没法在南朝弄个地方,大张旗鼓做类似的事,那么亲自烧烤一只羊,便算是也感受到草原雄风了吧。” 烤好了羊,萧燕卸下两条羊腿,将其分别递给随侍在侧的,白眉黑发老者与黑眉白发老者,见他俩面有不解之色,便如是说道。 两位王极境强者这才了然,一起坐下来,也不用刀子,直接拿嘴撕咬羊肉,吃得很是粗野,“公主身在南朝,还能时时铭记草原风物,实在是心志刚毅!” “天元部族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一群人,我们势必在父亲的带领下,建立万古未有的大功业,自然应该时时牢记自己的身份。” 萧燕取了肉,装在盘子里,一口一口吃得极为仔细。 啃完羊腿,白眉老者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公主,我们已经将那个赵氏叛女,通过我们掌控的齐人商贾送到了宰相府,为何这些时日以来,公主还让下面的人,四处宣扬那个女子的种种神奇,收买说书先生讲那些并不存在的故事,甚至不惜说她是狐身人面,也要为她扬名?” 萧燕喝了一口马奶酒,轻笑道:“进入宰相府容易,要长久被宠信就很难。 “徐明朗贵为徐氏家主、南朝宰相,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男人都是一个样,对轻易到手的美人,会觉得她不够自矜,有过于放荡的嫌疑,总是怀疑她的品性,也就不会珍惜。 “尤其是老男人,他们更加在意的,往往不是美人的外貌有多惊艳,而是她的身份、地位等附加的东西。享用一个高高在上的美人,会让他们更加满足。 “而对赵玉洁来说,她的出身地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能够为她增加价值的地方,就是她在市井间的名头,她被人讨论、幻想、争论得越多,也就越有意思,越有价值,徐明朗的兴趣就会越大,越持久。” 听到这番话,两位老者相视一眼,再想想自己的心理,不由得对萧燕佩服万分。 吃完羊肉,萧燕离开雅间,通过墙壁夹层拾级而下,来到幽暗的地下室。 这座青楼是萧燕在燕平城的核心落脚点。 有谁会想到,一位尊贵的公主会住在青楼呢? 推开地下室的石门,顺着地道蜿蜒前行,走过许多岔口,打开最后一座白玉石门后,萧燕进入了另一个洞天。 …… 一间宽广的地下室,被墙壁上的火把照得犹如白昼,负手而立的赵宁看着眼前的杰作,深邃的眼神隐含刀光剑影。 这是他动用家主继承人的权力,召集了大批修行者参与,耗费无数珍宝奇珍,历时两个月修建的地下世界。 方圆百步的石室,地面沟壑纵横,有名山大川,亦有城池要塞,勾勒出整个大齐版图。 而在低空,则由无色丝线悬着一个个人物雕像,没有面孔,胸前却有赵、魏、杨、徐、刘、孙、吴等大字,赫然各个世家。 半空则有一尊龙行浮雕,面前是三省六部、大理寺、鸿胪寺、十六卫禁军等山头状的座雕。 从世家人物雕像上,迁出了条条红色、金色细线,跟上面的山头座雕,与地面的城池地理相连,错综复杂又脉络清晰。 北侧长城上空,亦有一尊雄鹰模样的巨大雕像,胸口写着“北胡”,其身下有无数黑线,却没有落在实处,飘飘荡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雕像没有名称,犹如一团团黑影。 石室穹顶,则镶嵌着星辰般的夜明珠,每一颗夜明珠都由一个,镌刻符文阵列的玉质直筒包裹,使得光亮成为一束,只能照耀在地面的某一处。 赵宁灭掉了墙壁上的火把。 整个石室暗淡下来。 只有雁门关,燕平城镇国公府,大都督府,以及代表赵氏产业、势力所在的一些零星地点,有夜明珠投下的一束光,而显得明亮。 “这就是大齐,是天下,是我赵氏能把握的些许光明……” 赵宁打量着眼前这副雄阔地图、广大世界,目光最后落在零星的明亮处。 跟整个世界的黑暗相比,几点光亮犹如萤火。 这就是赵宁面前的世界,他走出门去需要面对的天下。 缓缓吐出一口气,赵宁走到北侧那个“北胡”雄鹰雕像下,再次确认了一遍前世记忆,将漂浮的一根根黑色细线,往地面的大齐疆域图上拉。 每拉一处,就会有夜明珠的光束,落在相应地方,只不过是血色的,有的会引动一些世家的丝线,有的则延伸到一些没有名字的雕像上。 做完这些,赵宁陷入沉思。 等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地方,都被夜明珠照亮,变得一片光明没有血色之时,那就是大齐内患尽除之日。 章五七 家家自有乾坤图(2) 萧燕所在的石室里,并没有多少奇异事物,唯独当面的墙壁格外大,浮雕栩栩如生,俨然也是一副大齐疆域图。 只不过这幅图有些另异,城池格外大,所有城池加在一起,几乎占据了浮雕的半个面积。其中,北方尤其是边境的城池,比南方各城又要大很多,而燕平城则达到了惊人的半丈方圆。 在这长宽皆有半丈左右的棋盘状燕平城里,世家大族的府邸犹如一颗颗巨大的棋子,有些宅邸的平面图十分详尽,中间镶嵌着的明亮珍珠,几乎有鸽子蛋大小。 除此之外,例如平康坊飞雪楼——她所在的这座青楼——等地,同样有宝石作为标记,这些绿色的玛瑙宝石跟世家大族宅邸的珍珠对比鲜明。 绿玛瑙所在的建筑,有青楼也有商铺,有酒肆也有药店,不一而足。 除了珍珠和玛瑙,城池中有些宅院、建筑,还镶嵌着暗色的鹅卵石,密密麻麻,数量极多。 浮雕疆域图上其它城池里的珍珠宝石,远不如燕平城这么多,南方城池更是几乎空白,有的只是在城头插了一面无字小旗。 萧燕伸出手,黑眉老者掏出一颗大得出奇的走盘珠,递到萧燕手里,她将这颗走盘珠双手嵌进宰相府中那个空了多时,也等待了多时的凹槽里。 “公主,赵氏叛女到徐明朗身边的时间还不太长,眼下也没获得很多信任与权力,这个时候就把珠子镶上去,是不是早了点?”黑眉老者不无犹疑的问。 萧燕笑了笑,“不早了。该她得到的,她很快就会得到。从今日开始,在外围跟她传递消息的人手,要十二时辰待命。” “是。” 打量着眼前的浮雕图,萧燕脸上的微笑一直未曾消散。她思考了很多,憧憬了很多,谋划了很多,也没忘及时反省,查找错漏。 她是北胡天元王庭的公主,她在大齐潜伏多年,她坚信王庭必将坐拥天下,她为王庭南征大业日夜奔走,殚精竭虑。 这里,是她的乾坤。 “公主,一品楼的尺匕派人来了。” 白眉老者走进石室。 “他终于肯屈服了?” 萧燕面上笑意更显浓郁。 她是胡人,她的手下也是胡人,胡人要在大齐行走,绘制山川地图,堪舆大河大江,收集各种情报,渗透各级官府,无疑有诸多不便。 她必须要利用齐人。 普通的齐人身无所长,自然没什么用,那么大齐的商贾贼匪、市井帮派、江湖势力,乃至贫穷困厄却有进士之才的寒门书生,就必须好好收买、帮助、欺骗、利用。 这些人,要比世家大族好对付,好控制得多。 要做到这些事很难,要掌握这样的大局更不容易,需要的条件很多很多。而萧燕不缺财物,不缺强悍修行者,更不缺手段。 特别是在得到某些世家大族的“虎皮大旗”之后,脚下的路就好走了很多。 多年的努力,她已经在大齐境内,编织好了一张大网,而她自己,就是这张蛛网上唯一的蜘蛛。…… 徐明朗独自走进自家府邸深处的地下石室,亲手点亮了一盏盏油灯,而后在中央的宽阔石桌前坐了下来。 他面前是一方巨大棋盘,黑白棋子对比明显,敌我双方泾渭分明。他的棋子,每一颗上面都刻着一个字,或是“徐”“赵”“刘”“孙”等世家名号,或是“监军”“尚书”“侍郎”等官职。 这棋盘上方格纵横,棋子众多,却不是围棋;这棋盘有楚河汉界,两军对垒,却也不是象棋。 这是一盘以大齐文武为棋盘,以世家官职为棋子的另类棋局。 现如今,文官棋子已经越过楚河汉界,大举攻进了武将固守的江山,占尽优势。 有的武将棋子,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譬如说范式那些棋子,成了己方卒子;有的变成了深灰色,那是可以利用,从内部分裂将门的,比如说孙氏棋子。 还有的更是即将变成浅灰色,很接近白色了,那是可以为己方所用的,比如说吴氏棋子。 而那些赵字棋子,黑得发亮。 徐明朗拿起笔,犹豫片刻,还是将已成深灰色的杨字棋子,重新涂成了黑色。 想了想,又捡走了几颗杨字和吴字棋子——对方已经从侯爵成了伯爵,没那么大势力了。 徐明朗最后的目光,落在己方后阵的一些棋子上。跟高歌猛进的大群门第文官棋子相比,这些棋子的位置明显落后,有些跟不上形势。 “一群不识时务的蠢货!” 徐明朗目光变得阴冷,在门第文官中,也有不唯他马首是瞻,听他号令调遣的。其中,尤以“陈”字棋子数量最多。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寒门官员。 放下笔,徐明朗盯着棋盘沉思,想要找到让己方继续推进的路线。 当己方白色棋子攻占整个棋盘,上面再也没有黑色棋子,那就是他实现文官掌握兵权、文官全面节制武将蓝图的时候! 他的手边,已经有了好些新的棋子,上面分别写着“前后左右中”五个字,那本是代表五军都督府的,只可惜,现在不能摆上棋盘,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摆上,各自又该涂成什么颜色。 末了,徐明朗的眼神还是投向了陈字棋子。 既然暂时无法在武将固守的江山上攻城掠地,那么,整肃己方力量,让所有门第文官棋子都跟上来,就显得尤为必要。 到了那时,己方攻势更大更集中更有力,说不定就有破局之法了。 “陈氏?哼!”徐明朗打定了主意,就先拿对方开刀。 …… 明媚灿烂的阳光,洒满燕平城的大街小巷,辰时清新的空气让赵宁心旷神怡,屋檐上鳞次栉比的金色,大街上熙熙攘攘精神抖擞的行人,总是能让人感受到新一天的希望。 赵宁还没走到巡城都尉府衙门,这股早晨难能可贵的清香气,就被街边各种早点的味道给熏得没了踪影,这让人郁闷的不觉开始讨厌繁华市井的喧嚣,怀念乡下清晨的静谧空灵。 奈何情操的高洁辽远,并不能抵消身体感官的强力侵袭,在空荡荡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后,赵宁也不得不咽下唾沫,老老实实走进刚刚还深恶痛绝过的饭铺,敲着桌子,急不可耐的让活计快些给自己端上包子、米粥。 热腾腾的小笼包刚刚上桌,赵宁还没卷袖子抽筷子,一只猪蹄般肥腻的手,就在他恼火肉疼的目光中,闪电般抓走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两下全都塞进了嘴里。 “小二,再来两屉包子,两碗白米粥!” 魏无羡熊罴般的身体一坐下,大半的晨光就被遮住,赵宁觉得天都暗了下来,黑着脸道:“你非得用手抓包……”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魏无羡油光水滑的手,又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小笼包顿时又折了一片,偏偏吃得恶行恶相的魏无羡,还一脸无知的看着赵宁,用表情询问他想说什么,继续说就是了。 赵宁只得放下筷子,干脆把那屉包子全都推到魏无羡面前,自己等后面的上来,现在让他吃这屉子里的包子,他会觉得塞进嘴的都:是魏无羡的猪手。 “你是几天没吃饭了?”赵宁喝了一口小米粥问。 魏无羡忙着跟小笼包厮杀,根本无暇回答赵宁的问题,直到一屉包子吃完,这才长舒一口气,哀叹道:“整整一天一夜,忙着闭关修炼,茅厕都没顾得及上,早晨要不是丫鬟叫我,我连上差都得耽搁!” 自打结束秋猎回来,魏无羡就进入了疯狂修炼状态,莫说回了家,便是在班房里办差,只要有片刻空闲,就会打坐吐纳。 两人吃完早点,一起进了巡城都尉府的衙门。 官舍很大,房间众多,就是屋子老旧了些,很多地方掉漆掉皮的也没人修,这说明巡城都尉府刚建立时,架子搭得很大权力也不小,但现在已经不比当年,处境颇为窘迫,不然也不至于没钱修缮屋子。 “见过赵大人。” “见过魏大人。” 两人穿廊过院去自己班房的时候,路上碰见的官吏都会主动停下来打招呼,态度多很恭敬。 都尉府有都尉一人,正五品,都尉主簿一人,算是副官,正六品,再就是三名总旗,赵宁为其中之一。 魏无羡在秋猎后,得了从七品的官阶,左右是要入仕,在哪做官都是做,不如跟自家兄弟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帮衬照应,这便跟赵宁一起来了巡城都尉府,因为差着官阶,在赵宁麾下做了个小校。 两人任职已有一个多月,对都尉府的人和事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赵宁也正式准备对北胡潜藏在燕平城的势力动手了。 “赵大人,都尉唤你过去,说是有公务交代。”赵宁坐下不久,一名小吏前来传话。 “我这就去。” 都尉石珫,是将门石氏的人。石氏与孙氏一同镇守山海关,跟赵氏关系不好不坏。 “石珫这厮惯于绵里藏针,心思难测,这么着急找你,估计没什么好事,你得小心着点。”魏无羡提醒道。 赵宁点点头,抬脚出了房门。 章五八 同僚 来到都尉大堂,赵宁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对方他都认识,是另外两名总旗。 赵宁跟坐在主座上的都尉石珫见过礼后,后者对众人道:“事态紧急,既然大家已经到齐,那就直接谈正事。” 说到这,他示意其中一名总旗,“具体是什么情况,吴总旗,你来介绍。” 吴总旗名叫吴绍郴,出自将门吴氏,吴俊的兄长,是吴氏家主吴肃妾室所生,比赵宁要年长两岁,早出仕两年。 在座的官员里面,赵宁年龄最小。石珫更是已近不惑之年,有着元神境的修为。 吴绍郴瞥了赵宁一眼,“昨夜三更时分,平康坊飞雪楼附近发生了命案,死伤近十人,皆为修行者不说,还有未登记在册的元神境高手! “我昨夜正好当值,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带人出动,总算赶在京兆府前面到达事发地,将这件案子握在了都尉府手里,相关证人也都被我带了回来! “经过连夜讯问,现在已经有了大致结果,这起命案乃是市井帮派械斗,也就是说,在燕平城内,我们都尉府辖下,竟然隐藏着拥有元神境高手的江湖势力!” 说到这,吴绍郴停了下来,看来是能说的都已经说完。 元神境高手都是显赫存在,一旦出现一个没有登记在册的,官府必定会全力追查,当初在代州城,范钟鸣都不敢让北胡元神境修行者出手,在城内对付赵宁,更何况这里是还京城,天子脚下! 就更不用说,对方还在闹市跟人大打出手,制造了十来人死伤的泼天大案。 赵宁心中了然,这是都尉府的失职,怪不得石珫面色阴沉,估计他现在是如坐针毡,如果此案不尽快侦破,一旦上达天听,罢官夺职都是轻的。 有前世经历,赵宁对燕平城有不明身份的元神境高手,并不觉得意外,倒是“飞雪楼”三个字吸引了他很多注意。 前世燕平城大战时,皇帝虽然已经带人先走一步,往新都去了,但燕平城作为大齐百年京师,王师还是以其为核心布置了防线,希望能够多抵挡、杀伤北胡大军。 结果事与愿违,当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开始日夜猛攻城池时,王师只坚守了不到十日! 这里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守军连战多日,已经很是疲惫的时候,第九日夜里,从城中杀出了大批精锐修行者,从背后袭击了城防守军,接应北胡大军攻进了城! 正经大军守城时,需要关注的第一个目标,其实不是城外袭来的敌军,而是城中的大族富户等,防备他们跟城外敌军里应外合,故而战争中守城大军对城内的看管防备,其实都很严密。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燕平城里潜藏多时的北胡修行者,还是突破防线,顺利接应到了城外大军。 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是多么强大,事先又埋伏的何其隐蔽。 赵宁参与了那场战斗,所以知道北胡修行者,大致是从那些地方出动的。 事后突围撤退出去,到了安全地带,跟王师大军反思总结这场战争的时候,汇集诸多王师将士的消息,北胡修行者冒头的几个地点,便都被准确标注了出来。 飞雪楼就在其中。 对燕平城里的北胡细作,赵宁知道的东西不少,但要好好利用这些信息,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譬如说,那些北胡修行者冒头是在三年后,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而且当时北胡修行者是集中突击,主要的冒头地点就那么几个,赵宁现在就算动用家族力量,对这几个地点展开突袭,只怕收获也有限。 就算在今时今日,这些地方就有北胡高手,可他们敢这个时候呆在燕平城,难道就没有想好退路? 如果他们有地道,突袭一旦开始,通过地道迅速离开,再汇入大街人流,以北胡人跟北地齐人差不多的外貌特征,根本没法分辨,稍微易容,就算是萧燕也能逃去无踪。 这样粗犷的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根本无法达到赵宁想要的目的。 他有自己的计划。 在挖掘北胡细作的过程中,他要对付的,要解决的对手,也不仅仅是北胡细作。 不过眼下听到飞雪楼附近,有元神境高手制造了命案,还是给了赵宁一些触动,或许,自己的行动借着这件命案的由头开始,是最好不过了。 “对我们都尉府而言,这件大案是头顶利剑,一旦不能迅速破案,将那逃逸消失的元神境凶手抓出来,我们都会被朝廷重责! “但这件案子也是我们都尉府的机会,且不说这些年我们跟京兆府多有职权争斗,朝堂上的文武之争已经势同水火,如果我们能破了此案,就能压过京兆府一头,狠狠打击那些大头巾的嚣张气焰,为将门立下大功! “而要是陛下对我们办的差事感到满意,大伙儿的好处都少不了!” 都尉石珫说明了形势,鼓舞了一下士气,然后看着众人道:“现在要做的事,主要分两个方向,一是重返飞雪楼,进一步了解案情,弄清械斗爆发的根由,再顺藤摸瓜,二是搜查全城的市井帮派,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说到这,石珫的目光在赵宁跟吴绍郴两人身上摇摆,“具体由谁去飞雪楼,赵总旗……” “大人,卑职请命去飞雪楼!那里卑职已经去过一次,熟门熟路,这回再去必能有所斩获!”吴绍郴连忙抢先说话。 傻子也能想清楚,去案发地探查容易有进一步的收获,毕竟人证物证都集中在那里。 另一方面,械斗发生在平康坊,而平康坊又是富贵之人玩乐之所,油水多多,光是一个飞雪楼,就能让吴绍郴讹一大笔。 否则,都尉府借着查案的名头封十天半月的街,亦或是硬要在飞雪楼大张旗鼓查找线索,人家还做不做生意了? 至于去搜查别的市井帮派,从他们身上寻找元神境高手的踪迹,那无疑是大海捞针,对方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还不一定配合说实话。 都尉石珫把目光投向赵宁,很照顾他感受的问道:“赵总旗以为如何?” 吴绍郴见石珫在做决定之前,老是先问赵宁这个,对此案什么都不了解的新人,不由得心生怨气。 他不以为然的扫了赵宁一眼,满是老人看新人的优越感,不无警告道:“赵总旗初来乍到,公文会不会写还两说,这查案的门道可是深得很,莫要逞强才好。” 赵宁乜斜吴绍郴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一点也不给面子,“吴总旗把案子办成了,再说大话不迟。” 他看向石珫,“大人,按吴总旗说的办就是,下官去询问市井帮派。” 赵宁心知去飞雪楼不会再有收获,更清楚去何处能更有利于开展自己的计划——不独限于命案的计划。 吴绍郴起初是大怒,正要开口呵斥赵宁不懂规矩,不知道尊重老人,听到赵宁最后一句话,深感错愕,一时面色变幻,没有再说话。 石珫等了一会儿,见吴绍郴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拍板做了决定,“那就这么定了,诸位即刻动身。” 话说完,才想起堂中还坐着一位总旗,便对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总旗道:“张总旗也去问问市井帮派吧。” 那人不咸不淡应诺一声。 三名总旗一起起身告退,出了门,吴绍郴就冷笑一声,斜着眼睛对赵宁道:“赵总旗虽然年少,难得有自知之明。且不论就算你说要去飞雪楼,都尉会不会答应,能够明白自己没有办案的本事,不来给本官添堵,实为明智。” 赵宁知道吴氏因为降爵的事,没胆子去找文官集团的晦气,便将过错都推倒了赵氏头上,所以吴绍郴这个吴氏子跟他不对付,他也能想得过去,但对方如此蹬鼻子上脸,还是让他很是厌烦。 “吴总旗要是在飞雪楼被人打掉了大牙,回来的时候记得找我讨要丹药,我家的看门犬不长眼,经常撞在门槛上磕掉门牙,治疗这种伤势我很有经验。”赵宁淡淡道。 “你……你竟敢骂本官是狗?!” 吴绍郴指着赵宁,气得好像要撸袖子动手,大叫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他是御气境后期,很有底气。 赵宁鄙夷的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现在就要丹药,我可以把今天留给看门犬的那份先给你。” 说着,不屑的撇撇嘴,“如果你只敢叫唤,不敢真的动手,那就闪一边去!须知,好狗不挡道。” “你……” 眼看着赵宁扬长而去,吴绍郴眼中充满杀气,恶狠狠地道:“赵宁,你莫要忘了,你只是一个御气境中期!可别不小心,哪天就没了小命!” 赵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门,也不知听没听到他后面的话。 “怎么样,都尉算计你了没有?” 赵宁一进门,魏无羡就伸长脖子问。 “你不是说他绵里藏针嘛,怎么会直接算计我,不过是在安排公事的时候,用尊重我的举动,挑起吴绍郴对我的怨气而已。” 赵宁坐了下来,将命案的事简单跟魏无羡说了,让他准备马上出门。 对石珫的描述,则突出对方凡事不顾别人先问自己的意见,又在自己跟吴绍郴起争执的时候,故意不说话,留出双方斗嘴的时间。 “都尉为何要这么对你,你想过没有?”魏无羡目光闪动,阴沉沉的。 赵宁轻轻一笑,“我是将门第一勋贵赵氏的唯一家主继承人,秋猎上站擂成功的第一名,陛下亲授的从六品,到了都尉府,石珫怎么能不忌惮?挑拨我跟吴绍郴的关系,免得我把总旗们都凝聚到自己身边架空他,是御下之术的题中应有之意。” 章五九 一品楼(上) 说完这话,赵宁看了魏无羡一眼,哑然道:“你能不能别老伸着脖子,本来就是没脖子的人,做这个动作就像蛤蟆一样,怪异得我想笑。” 说着,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好几声,用实际行动佐证了自己的观点。 “晦气!我没脖子我高兴了吗?你有脖子你怎么不分我一半?”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魏无羡缩回脑袋,一脸不忿,觉得赵宁没有感同身受他的苦闷,还说他像蛤蟆,很是不够兄弟。 两人插科打诨两句,就一起出了班房,来到院子里。这里已经有十多人集结待命,都是御气境修行者,有官职在身的大小头领。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有自己的府兵一千余人,赵宁作为三总旗之一,麾下听令者三百余人,由包括魏无羡在内的三个都头率领,再下面就是统带二十人的队正,这个制度跟大齐军制一样。 都头队正里面,有一些赵氏、魏氏的族人子弟,都是两家特别安排,过来襄助赵宁跟魏无羡的。他俩到都尉府任职,要保证立马对部下如臂指使,当然得有自己人作为骨干。都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嫡子,这点支持还是有的。 赵宁分派了任务,让赵氏、魏氏的两个都头,各自带着自己的部下去搜查市井帮派——虽然这没什么用,但也得做做样子,他自己带着魏无羡和几名御气境修行者,去他想去的地方。 离开都尉府前,赵宁本想去跟那个张总旗商量一下区域划分的问题,燕平城这么大,两人分开行动比较好,熟料,对方早就出门了。 自己集结人手已经很快,对方竟然比自己早出门,赵宁多少有些意外,心想这个张总旗在都尉大堂上的时候,一副没睡醒的懒散样子,没想到竟然隐藏颇深,是个有能力的家伙。 魏无羡仔细询问了一下情况,赵宁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那个张总旗就带了两个随从出去,根本没回自己的班房安排事不说,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个偌大的酒葫芦。 想起对方在都尉大堂上醉眼惺忪,精神萎靡的模样,再想想石珫对他的态度,赵宁失笑摇头。看来这位张总旗,:并非什么不拘小节的名士贤人,就是个应付差事混日子的家伙。 根据赵宁的观察,对方已经四十多岁了,两鬓有了几根白发,比石珫还要年长,说不定也更要进入都尉府,如今却只是个总旗,无论是处境还是举止神态,都很落魄。 没心思去多想一个行尸走肉的酒鬼,这样的人哪里都不缺,赵宁跟魏无羡出了都尉府的大门。 “你认识大帮派的显赫人物?还是你知道市井帮派的重要消息集散地?亦或是赵氏有自己控制的地下势力?” 骑马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速度自然不会快,魏无羡对赵宁选择去调查市井帮派,而不是去飞雪楼附近的理由,怎么都想不明白,最后总结出了这几个可能性。 他奇怪的看着赵宁补充道:“还是说,你知道抢不过吴绍郴,只能被迫不选择飞雪楼,到街上转转碰运气?” 跟心思活泛的家伙一起做事就是这样,他们的脑子总是会不停转动,有时候会很快解决很多问题,有时候也会瞬间冒出一大堆为什么。 赵宁自然不会在魏无羡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全都隐藏起来,“你知不知道,在燕平城,有多少市井帮派与江湖势力?” 魏无羡摇摇头表示不知,并用期待的眼神示意赵宁继续说。他是世家公子,又不是贩夫走卒,接触的都是达官贵族,对市井低层与地下世界没什么了解。 跟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修行者,都是赵氏、魏氏的自家子弟,赵宁也没必要避讳什么,接着道:“据我所知,燕平城的市井帮派多达数十,其中多半是低层小势力,譬如说依附小赌坊小妓院存在的流氓地痞,码头苦力自发结成的团体等。 “能称得上正经江湖势力的,很少,而这其中,有四个山头最为势大,不乏元神境高手。这四个组织,分别是苍鹰帮,三青剑,白衣会与一品楼。” 魏无羡刚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吃惊道:“一品楼?那不是一座茶楼吗?” “可不止一座茶楼那么简单,一品楼号称遍布五湖四海,在很多地方都有分舵,代州的一品楼就是一座酒楼。”赵宁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下了马,抬头望着面前这座茶楼的招牌,魏无羡面色有点复杂。 这地方他前段时间还经常来,里面有个叫苏叶青的茶师,可是让他惦记了许久,没少跑来听书捧场,而后要不是因为秋猎的事,激发了他刻苦修行的意志,只怕也不会忘记那个茶道精湛的小娘子。 只可惜,魏无羡上回来的时候,苏叶青对他的心迹视若无睹,反而还问起赵宁,说什么赵宁喜欢什么,她都愿意学……魏无羡暗叹一声,真是晦气啊。 因为昨日整夜未眠,一直忙到天明才稍微缓了口气的缘故,苏叶青的黑眼圈很重,她对着铜镜扒拉着眼睑看了半响,最终还是决定认输,今日就不招待客人了。 反正午前客人也不多,她打算洗个热水澡就去歇息,饱饱的睡一觉虽然极富诱惑力,但今日肯定是不成了,说不定这段时间都不成。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所有人都进入到了应急状态,说是枕戈待旦都不为过,可没自己轻松的时候。 只要一想起昨夜那场惊变,苏叶青就恨得银牙紧咬。 那群人实在是无耻之尤,竟然在谈判的时候骤起发难,要不是三哥实力非凡,出乎了对方预料,二姐又在不远处接应,说不定三哥就要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样,疤脸哥和三眼叔等人也都死了! 此仇不报,岂不是证明我们好欺负,往后还怎么在燕平城立足? 可二姐说得也有道理,昨夜一战我们损失惨重,“家”里的元神境高手死伤近半,在三哥等人伤势恢复之前,我们只有自保之力,根本无法反击。 况且一旦苍鹰帮趁机发难,亦或是跟白衣会联手对付我们,家里的处境可就难了!唉,真希望三哥他们早些好起来啊!但三哥伤得太重了,连大哥都没法保证能救活他…… 一旦三哥有个闪失,这可怎么办才好? 苏叶青眼眶红红的,有泪水将要淌下来,察觉到双眼的湿润,她果断仰起头,固执的要将泪水给逼回去。 现在可不是软弱的时候,她虽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但吃苦受难这种事,可是早就习以为常。处境再难,她也不允许自己落泪,表现得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小姐,二楼雅间来了两个公子,说要请小姐为他们煮茶。” 听到姐妹在房门外的小声禀报,仰着头的苏叶青嗡声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见客。” 眼下时辰还早得很,会在这个时候来茶楼喝茶听书打发时间的,都是吃饱了撑的、游手好闲的无赖子,苏叶青这会儿没心情应付。 “小姐,他们不是普通人,是贵公子,一个姓魏……” 苏叶青还在继续自己将眼泪倒灌回脑子里的“大业”,如今正当紧要关头,那些该死的眼泪好像还在眼眶里打转,怎么都不肯回去,让她很是气恼。 听到贵公子三个字,苏叶青不禁感到很泄气,这些纨绔胸无点墨,却偏偏一个比一个家势大,莫说自己一个茶楼得罪不起,家里也不愿惹到这样的家伙。 没身份地位的人在市井讨生活就是这样,面对这些权贵之辈,没法由着自己的性子,只能忍气吞声罢了。 正打算低头的苏叶青,听到“魏”这个字,脑海里便冒出那个前段时间,常常来茶楼喝茶,看自己眼神很不对的大胖子,心里忍不住哀嚎一声,愈发苦闷了。 “还有个公子,自己说姓赵……” “什么?赵公子?他来了?” 苏叶青瞬间转头,动作猛烈了些,脖子咯吱响了一下也顾不得,脸上哪还有半分不乐意,眉梢间好似都有喜鹊在歌唱。 “你告诉赵公子,我待会儿就来!” 不等姐妹答话,苏叶青就迅速拿定了主意,能跟魏无羡一起来的赵公子,基本可以肯定是赵氏公子宁了。 苏叶青之所以兴高采烈,一方面是因为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佳公子,另一方面,也是想试试,能不能从赵氏买些极品疗伤丹药,好给三哥治伤。 至于因为仰头的动作被破坏,从眼眶里蹦出来的几颗晶莹水珠,苏叶青已经不认为它们是眼泪,她现在已经暂时不伤心不难过了,所以那几颗水珠子大概,或许,不,肯定就是汗珠了! 嗯,苏叶青暗暗重重点头,觉得自己的结论对得不能再对,根本没有破绽也无可辩驳。 因为欣喜和期盼,苏叶青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就出现在了赵宁面前,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女子,不过在赵宁面前,她没忘记笑得含蓄些,低眉轻声,用软糯的吴音道:“小女子见过赵公子。” 话说完,好半响,没听见声响,这才想起、注意到一旁的大胖子,小脸一红,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也见过魏公子。” 魏无羡有手捂额头悲愤离席的冲动,为啥到了我这就是“也见过”,要什么“也”,本公子不值得正经见一下嘛? ———— 感谢书友57041257、123安的春天、hugoleo212、书友太上图腾的捧场。 今天就一更吧,月末了,休息半天。加更的话,得等到交通运输恢复,京东把我买的笔记本送来。大年初一早上我电脑就坏了,晦气,关键我还在武汉,没地儿修没地儿买,京东的物流也半路消失,这些天一直都是手机码字,又慢又不方便,请大家多多担待了。 章六十 一品楼(中) 这座茶楼赵宁先前跟魏无羡、陈安之来过,苏叶青也见了不止一回,彼时他对这个小茶师印象寥寥,顶多觉得对方眉清目秀一些,性子腼腆容易羞赧罢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前世跟北胡的国战爆发后,燕平城因为距离边关不到千里,在雁门关、山海关相继失陷不久,高歌猛进的北胡大军就早早杀到燕平城下,天子在南奔之前,号召天下义士勤王。 因为是跟异族大战,大齐境内无数江湖修行者,甚至是啸聚山林的贼盗——所谓绿林豪杰,都相继应召加入王师,与国家同生死共存亡,血战北胡铁骑。 一品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跟寻常江湖势力不同,一品楼几乎是倾巢而出,无论人力还是物力,都没有半分保留,堪称“毁家纾难”,为江湖表率。 在十年国战的岁月里,赵宁跟苏叶青多次并肩作战。 有一回,赵宁跟自家数十名族人,被北胡百余修行者堵在荒山野岭围攻,若非苏叶青带着一品楼的人,及时赶到救援,赵宁只怕要饮恨当场。 击败敌人斩下对方首领的人头后,两个劫后余生的同袍故友,在附近城池的断壁残垣上,拧着酒坛子彻夜痛饮,对着残缺的弯月,于清冷的夜风中一直聊到天明。 赵宁这个曾经钟鸣鼎食的世家子,跟苏叶青这个在江湖上辛苦讨生活的人,就此成了莫逆之交。 不过可惜的是,前世国战爆发前,一品楼因为在燕平城跟白衣会争斗失败,又被白衣会联合苍鹰帮趁虚而入,元神境修行者所剩无几,在燕平城的利益也都被夺去,实力大损,被迫退出了京畿之地。 如若不然,以一品楼仗义为国的作为,必然能在战争中发挥更大作用,对付更多北胡修行者。 而苏叶青,赵宁自那夜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一年后才辗转听闻,她跟自己分别不久,就战死在了瓦桥关。据说,尸骨无存。 与她一同战死的,还有百十名跟她一起驰援了赵宁,和几百名在戍关的一品楼修行者。 至于抢夺了一品楼利益的白衣会跟苍鹰帮,对国战没有半分帮助不说,反而被萧燕所利用,成了北胡入侵的马前卒。 眼下再看苏叶青,赵宁的目光自然就跟之前不同,费了好大劲才按下心头如潮的温热,不至于表露出异常。 这一世他要击败北胡入侵,保全大齐江山,在剔除皇朝内部害群之马、社稷蛀虫的同时,也必须最大限度调动、帮助可以为他所用,对战争有利的力量。 “赵公子和魏公子可是有些时间没来了,小女子还以为再也……一品楼再也没有招待二位的荣幸了。” 苏叶青让人取了茶具过来,跪坐为两人煮茶,并吩咐了说书先生,准备准备好立即上场——眼下时辰尚早,说书先生一般不会这个时候开工。 “今日我们过来,是为昨夜发生在飞雪楼附近的命案。”赵宁开门见山。别人不知道飞雪楼是什么地方,隶属哪家帮派,他可是清楚得很。 听了这话,苏叶青不禁眼神黯然,刚刚看到赵宁、魏无羡身上的都尉府官服,她就想到了,对方可能是为查案这件公事而来。 但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毕竟一品楼跟平康坊相距甚远,双方扯不上什么关系,苏叶青也不认为,赵宁就知道这座茶楼是一个江湖组织的据点。 “公子想知道什么?茶楼虽然是消息灵通之地,但眼下还没几个客人,没听说有人在讨论昨夜命案的有用信息。”苏叶青低着头轻声道,她煮茶的动作依然娴熟,只是有些僵涩,没了一惯的韵味。 她本以为跟赵宁多少有两分交情,就算没有,也是熟人,原本还想着,能不能通过对方,买到一些世家大族的救命丹药,救三哥于朝不保夕的重伤中。 如今,赵宁见面就只说公务……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自己只是街边的小小茶师,对方怎么会拿正要看自己? 情窦初开的苏叶青,感受到自己单纯的幻梦正在破碎,即将散落满地,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眶必然红了,所以她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肯让泪水掉下来。 赵宁掏出一块玉牌,放到案桌上,和煦的笑了笑:“这是我的赵氏家主继承人令牌,拿着它,可以到赵氏开设的珍宝铺里,一次性调取价值在十万金之内的财物。 “不过,我建议你多拿几瓶净水涤生这种丹药,它们对治疗元神境修行者的伤势分外有用,甚至可以说,一瓶净水涤生,就能救一条命。” 苏叶青消瘦的肩膀猛然一抖,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赵宁,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赵公子要给自己价值十万金的财物、丹药?怎么会这样,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为什么主动给予我如此慷慨的馈赠? 净水涤生,谁不知道那是赵氏炼制的最好丹药之一,莫说价值万金,出售的还极少,就算是世家贵族,等闲也买不到几瓶,现在看赵公子的意思,是要白送自己几瓶? 有了这东西,三哥他们的伤就不是问题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可……赵公子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急需这种丹药?难道说昨夜飞雪楼的命案,赵公子已经知道是我们干的了?这,这没道理啊,现场根本没有证据…… “赵公子,为……为什么?”苏叶青明知这件事有诸多诡异、不妥之处,但只要想起三哥他们的伤势,她就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 赵宁暗叹一声,为什么,为了报答你前世对我的救命之恩,为了弥补你来救了我,而我却没能在你危险时去救你的歉疚,为了表达对你们一品楼“毁家纾难”的尊重与敬佩…… “我前段时间在代州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麻烦,当时是靠通过你们一品楼及时传信给我祖父,这才幸免于难。” 赵宁报以感念的笑容,“说起来,一品楼帮了我大忙,如今你们有麻烦,我当然应该报报恩。”苏叶青不知道这件事,但心里总算好接受了些,毕竟事情没有那么诡异了,“原来赵公子早就知道我们一品楼……可按照我们一品楼的规矩,办事的时候收了钱,双方就两清了,赵公子对我们并无亏欠……而且净水涤生,实在是太过贵重……” 她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心里有自己的是非观,重宝与救活自家人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可也无法说服自己罔顾做人的原则。 赵宁摆摆手,“救人要紧,多耽误一刻,你的亲友就多一份危险,事后我还有事拜托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先去取丹药吧。” 说着,将令牌塞给苏叶青,不容她拒绝,叫来了随行的赵氏子弟,让他带着苏叶青去赵氏的珍宝铺取丹药。 苏叶青脑子里还有诸多疑虑,尤其不理解赵宁为何知道是自家三哥他们受了伤,不过在赵宁强硬的态度面前,她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儿抗拒的念头,晕晕乎乎出了门,只觉得心里莫名的对赵宁有些信任,好像是上辈子带来的感觉。 “你是怎么知道,昨夜在飞雪楼受伤遁走的修行者,是一品楼的人的?”苏叶青的茶并没有煮好,魏无羡掰着花生边吃边问。 “我只知道飞雪楼是苍鹰帮的地盘,而苍鹰帮跟白衣会来往颇密,所以会在飞雪楼出事的江湖元神境修行者,最大可能是一品楼跟三青剑的人。”赵宁说得有板有眼。 魏无羡哦了一声,对赵宁的心思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自己眨眼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半咸不淡道:“原来你刚才是在诈苏姑娘。只有自家高手受了伤,才迫切需要净水涤生,她刚刚的神情反应已经出卖了她自己。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无需再去三青剑的地盘,诈他们了。” 赵宁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苏叶青再度出现的时候,虽然仍旧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但容光焕发的模样,却是再有生机活力不过,兀一进门,便认真的大礼拜谢,感激赵宁相救自家兄长的大恩,看来净水涤生已经被取回了。 赵宁想起前世往事,只觉得心脏被人揪了一把,差些跟苏叶青对拜,让她不必如此相谢。 无论如何,看到苏叶青高兴,赵宁也觉得分外开心。 就在苏叶青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人,“赵公子对一品楼的恩情,我们铭记在心,就是不知赵公子这般大的手笔,究竟是想让我们一品楼做什么?赵公子放心,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那是一个成熟妩媚的女人,瞧着像是三十多岁,两脚走一条直线,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部摇曳生姿,因为身高的缘故,两条笔直的长腿堪称惊心动魄,每一步都似能踏到人心里去。 赵宁向对方看去,只见这女子笑容妖娆,烈焰红唇勾起一抹魅惑动人的弧度,一颦一笑都充满万种风情。 咣当一声,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圆的魏无羡,也不知是不是手抽筋了,竟然打翻了手边的盘子,关键是犹不自知,还呆呆的盯着人家看。 章六一 一品楼(下) 等魏无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即涨红了脸,把头埋进衣领里装鹌鹑。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以赵宁的身份,无论是赵氏公子还是都尉府总旗,都不必跟江湖人客气,但他还是很快站了起来,跟进门的一品楼二当家,人称扈二娘的女人见礼。 苏叶青到底是年少了些,就算吃苦多历练足早当家,以她目前的年龄修为,也顶多管管眼下这座茶楼,涉及到十万金、净水涤生和将门赵氏的大事,一品楼怎么都得派个真正管事的人出来。 赵宁知道扈二娘的份量,对方打理着一品楼上上下下所有大事,她来了就跟一品楼大当家亲至没什么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比一品楼大当家亲自来更好,因为后者并不太会管事,而且脾性怪异。 扈二娘笑吟吟的在一旁落座,一面让苏叶青重新煮茶,一面不着痕迹的打量赵宁,话没说上两句,勾人的眼神却已经试探了赵宁好几次。 跟苏叶青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不同,本名扈红练的扈二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早就老于世故,精明练达,尤以善于洞悉人心著称于一品楼,是被所有人敬重的智囊。 在大齐境内,世家贵族把持权柄,掌控各种修炼资源与生存资源,朝廷力量大于一切,江湖势力不过是地下、边缘存在罢了,游走在黑暗中,并无抗衡百年大族、千年世家之力。 不过相比于寻常世家,一品楼这种江湖上的庞然大物,也有自己的特长与独到之处,在某些地方上的影响力也不弱。 但对上把持着大都督府,独立坐镇雁门关的将门第一勋贵赵氏,一品楼无论如何也没有拿捏姿态的底气与资本。 所以扈红练对赵宁很客气,尤其是在对方今日帮了一品楼大忙的情况下。纵使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扈红练依然心存感激。 一品楼的人重情重义,对自己兄弟看得很重,不独苏叶青恩怨分明。 此刻面对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扈红练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她自然不会无礼,另一方面,要她发自内心敬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处处表现得谦卑,那也太侮辱她这些年风里雨里的拼杀奋斗了。 故而扈红练在进门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无论赵宁要求什么,都得保持底线。 一品楼刚刚折了几个元神境,还有几个重伤的,目前很是虚弱,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否则就有覆灭之忧。 至于净水涤生的恩,自然不能不报,大不了自己这条命给赵宁,做牛做马也成,但决不能让一品楼被赵氏当刀子使,去对付赵氏的政敌,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害了所有兄弟姐妹。 有了这个底线,扈红练心里就敞亮许多,赵宁毕竟是个少年郎,血气方刚的,自己又是大美人,早年间凭着三分姿色,花言巧语,逢场作戏,周旋于大人物之间,也没少左右逢源,眼下要征服一介纨绔算什么? 一旦魅惑了对方心智,倒不是说要害他,只要能让一品楼攀上赵氏这棵大树,那白衣会与苍鹰帮,也就不足为虑,可以让一品楼安然渡过眼下被人暗算,高手虚弱产生的危机。 只要兄弟姐妹们能够无恙,自己这副残躯又算得了什么,往后大家再供赵氏驱使一二三四,报答这份恩情也就是了。 念及于此,扈红练眼波流转,轻声微笑,凑近了赵宁两分,吐气如兰的腻声道:“赵公子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今日对我等又如此厚恩,但凡能报答赵公子一二,奴家水里火里,只要赵公子一句话,也是去得的。” 扈红练眉眼如雾,凑过来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滑腻动人,神态却偏又认真,透着几分端庄之意。 赵宁还没什么表示,偷看扈红练的魏无羡,已经是虎躯一震,连忙捂住了鼻子,就算这样,也止不住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慌张得又低下头去。 没片刻,顾不得自己的凄惨模样,他又忍不住偷瞅扈红练。 赵宁心下无奈,因为知根知底,也就省了试探的功夫,直接道:“昨夜飞雪楼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相信扈二娘也清楚,如今白衣会联合了苍鹰帮,有意侵夺一品楼的地盘,不知一品楼可有把握应对?” 闻听此言,扈红练心头一惊。 昨夜一品楼派人去飞雪楼,跟白衣会的人谈判,是迫于对方最近给的压力,和展现出来的不凡底蕴,有意退一步跟对方和解。 飞雪楼是苍鹰帮的地盘,在此之前,苍鹰帮对一品楼跟白衣会的争斗,一向是两不相帮,要不然一品楼也不会派人赴会,没想到的是,昨夜双方谈判之时,白衣会跟苍鹰帮的高手,忽然一起向一品楼的人发难! 要不是去谈判的三弟修为战力不凡,自己又在外围接应,说不定去的人都回不来,届时,一品楼哪还有在燕平城立足的力量? 可自己也是在昨夜之事后,才得知苍鹰帮跟白衣会联合,赵宁是怎么知道这个情况的,而且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赵宁对江湖事,是怎么比自己这个局中人还了解的? 这就是将门第一勋贵世家的底蕴实力吗? 扈红练不敢大意,收起了两分对赵宁的轻视,“赵公子好像对燕平城的江湖事很了解?” “一般了解。” 赵宁端起苏叶青刚刚递过来的茶碗,轻轻品了口茗,笑着赞叹一声好茶,见扈红练面色凝重,好像在思考什么,便道:“扈二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扈红练避过赵宁不无锋芒的眼神,虽然心里有诸多说辞,但还是选择了说点实话,“两大帮派联手,一品楼在高手已有折损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把握应对。” 说到这,觉得这个干巴巴的回答,实在是对不起赵宁今日的慷慨厚赐,也显得自己没有谈话的诚意,便补充道:“实话说,若没有赵公子的净水涤生,我都想让一品楼有序撤出燕平城,暂避锋芒,日后再回来复仇了。” 赵宁微微颔首,扈红练的确说了实情,这让他颇为满意,也很是庆幸,双方只有坦诚些,才能继续深入交谈,尝试在目前形势下合作的可能性。 “昨夜谈判遇袭,是我料事不周,我只是没想到,白衣会敢在飞雪楼动手,那里人来人往的,他们就算有把握迅速伏杀我们的人,不把动静闹大,可也得想一想,万一行动失败,引来了官府,怎么都不好收场吧?” 扈红练说完这话,一脸疑惑的看着赵宁。 赵宁暗笑一声,知道扈红练这是投石问路,想要知道自己对燕平城几大帮派到底了解多少。 “原因再简单不过。” 赵宁淡淡道,“他们有恃无恐。” “赵公子的意思是?” 赵宁没有卖关子,“白衣会背后是刘氏,也就是当朝参知政事刘牧之的家族。而刘氏还有族人在京兆府任职,所以他们有把握,就算动静闹得大些,京兆府也能把事情压下来。” 扈红练怔了怔,极度的意外让她重复了一遍赵宁的话,“白衣会巴结上了门第世家刘氏?!” 赵宁摇摇头,“准确的说,白衣会就是刘氏一手扶持建立的。” 扈红练心跳乱了几拍,忙低下头端起茶碗喝茶,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表露出太多震惊和意外。 一个有门第世家在背后撑腰的江湖组织,一品楼已经很难应对,更何况对方本就是刘氏的羽翼? 扈红练心里升起浓浓的绝望,白衣会跟苍鹰帮联手,他们已经没有胜算,如今再加上一个刘氏,那就真的只能撤出京城了。 可就这样离开,死去弟兄的仇怎么办?一品楼在京城苦心经营、浴血打拼多年,才有如今的局面,难道真要全部放弃? 没了京城的营生、进项,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和家眷的生活怎么办?可若是不壮士断腕,那迎接一品楼的,只会是覆灭! 扈红练再抬头看赵宁时,心里已经没有半点儿将对方看成是纨绔的轻视之念,一个对京城地下世界局势了若指掌,所作所为都能影响一品楼命运的人,值得她的敬畏。 “赵公子……可能救我一品楼?” “当然,我很乐意。” 扈红练愣了愣,她刚才的询问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有得寸进尺之嫌,毕竟赵宁已经帮了他们大忙,而且双方素无来往,此前没有任何交情,没想到赵宁答应得这么干脆,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赵公子果真愿意帮我们?为什么?”扈红练追问时,苏叶青停住了煮茶的动作,睁大一双无知无辜的熊猫眼,又是感激又是纳罕的看着赵宁。 为什么? 为了清理京城里于国有害,会破坏三年后国战的渣滓!为了一统燕平城江湖,让所有地下势力为赵氏所用,壮大赵氏的力量!为了让一品楼接下来做很多赵宁想做,而赵氏明面上的力量又不方便做,甚至是做不到的事!为了拔出北胡细作、爪牙,还燕平城一个干净的世界! “为了对付刘氏,将这个世家从世间彻底抹去。”赵宁饮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时不轻不重地道。 扈红练手一抖,惊诧的看向赵宁。 魏无羡抬起还在流鼻血的脸,看赵宁的眼神就像白日见鬼。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与胸怀,会谋求将一个显赫的门第世家彻底灭掉! 苏叶青望着赵宁发起了呆,好似已经魂魄不属,唯独双眼亮得厉害,就像有无数星辰要冒出来。 章六二 相得益彰 见众人神色颇有些呆滞,赵宁也知道骤然提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太有冲击力。 不过在场的没有外人,是都会参与进来的,而且随着昨夜那件命案爆发,白衣会跟苍鹰帮开始联手对付一品楼,事情已经自己上了轨道,并会马不停蹄的大步向前狂奔而去。 如果这是战争,那么两军已经开始对冲、接阵,血腥搏杀就在眼前,双方之间已经没有缓和余地,大战毫无中止可能,赵宁等人必须应对,化被动为主动,并谋划自己想要的东西。 “赵氏早就想跟一品楼合作,只是我前段时间忙于秋猎,而后又刚到都尉府上任,诸事繁杂,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昨夜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赵宁喝干了碗里的茶,将茶碗往苏叶青面前推了推,后者这才猛然回神,顿时脸红脖子根,连忙垂首为赵宁斟茶。 扈红练当然不会有怪赵氏的意思,她只是做不到心中平静,一品楼一向自以为行事隐蔽,江湖事都在黑暗里,却没想到,世家贵族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得如此清楚。 看来自己之前对千年世家实力的评估,还是远远不够,对方的能量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太多。 扈红练唯一大感庆幸的是,如此强大的赵氏不是敌人,否则,一品楼就真的有死无生了。 赵宁将扈红练的细微表情纳在眼底,大概知道了对方的想法,就明白自己在言谈中,故意隐晦透露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意思,已经起到了应有作用。 虽说他心底把一品楼当自己人看,但今生并非前世,双方的合作还是要从头开始,并且讲究方式方法,让赵氏赢得一品楼更多敬畏,有利于省掉一些不必要的相互试探与麻烦。 “赵公子愿意帮助一品楼对付白衣会与苍鹰帮、渡过眼下劫难,一品楼感激不尽,我们也愿意竭尽全力,襄助赵公子铲除刘氏!” 对赵宁先前的提议,扈红练郑重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与承诺,这两件事本就是一体的,分不开,正好为双方的合作开个好头。 她之前还打定主意,只要能抱上赵氏这棵大树,为一品楼的兄弟姐妹们摆脱生死危境,自己付出再多也拼了。 如今她魅惑赵宁没成,对方却成全了她的期望,心想事成顺利到这种程度,让在江湖里沉浮多年,备尝艰辛的扈红练,一时犹如身在梦中,欣喜得心潮难平。 扈红练给出了答复,赵宁达到了此行目的,一想起自己跟一品楼,又将如前世一样为家为国并肩作战,便心情通泰,极为舒畅。 他不由得看了苏叶青一眼,暗暗想到,前世欠你的情,没有全的义,就让今生来弥补吧。 苏叶青煮茶的间隙,偷瞧赵宁的时候,发现对方也在看她,而且目光温暖,似有柔情,这让她顿时慌了手脚,呼的一下埋下脑袋,感觉双颊烫得厉害,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像是有小鹿在乱撞,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怎么这样看我,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对我…… 她越想越慌,糊里糊涂的差些打翻了茶釜,手指被烫得生疼,习惯性要放进嘴里,又怕这个动作让赵宁瞧见了很失仪,半途放下,不知该放在哪里,窘迫得双耳通红欲滴。 魏无羡偷瞄扈红练的时候,忽然惊觉对方跟赵宁已经把正事大事定下来了,一想到自己坐在这像木头一样,除了流鼻血啥也没干,不由得大为羞愧。 自己这副模样,莫说佳人看不上,自个儿都觉得丢脸,遂凝神静气,念头急转,将赵宁刚才跟扈红练的谈话,从头到尾过了一遍,霎时,他小眼珠子里精芒一闪,心中已有所得,忙咳嗽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力。 正色看着赵宁,魏无羡沉声道:“宁哥儿之前说,白衣会之所以敢在飞雪楼动手,是有把握即便出了些许意外,以参知政事与刘氏在京兆府任职族人之力,能将此事压下去?” 赵宁转头看向魏无羡:“老魏认为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他们可能有更深图谋!” “更深图谋?”赵宁若有所思,“不压下事态,反而大张旗鼓调查?” 魏无羡道:“不错!昨夜伏杀若成,一品楼高手折损过多,白衣会、苍鹰帮自然会趁胜进取,向一品楼全面开战;昨夜伏杀若是不成,事情闹大,刘氏获利最大的方式,不是冒险压下此事,而是让京兆府出面调查!” 赵宁道:“如此一来,刘氏在京兆府的官员,就会将矛头直接对准一品楼!京兆府官差在明面捉拿不明元神境修行者,白衣会、苍鹰帮在暗中对一品楼动手,双方互相配合,一品楼必死无疑!” 魏无羡道:“事成之后,京兆府只需带走几个一品楼的元神境高手便能交差,而白衣会、苍鹰帮则能吞并一品楼所有地盘!这是刘氏的两全其美之策,无论昨夜伏杀是否得手,他们都会达到目的!” 两人对话流畅,语速极快,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话至此处,无论扈红练还是苏叶青,都听得一阵惊恐。她们没想到,事情的本来面目是如此凶险可怕! 她俩只是江湖人,说起争勇斗狠、抡刀子拼命,自然是谁也不怕,可眼下这件事不是简单的械斗,她们很少接触这个层面。 有世家门第中那些惯于争权夺利、阴谋算计的大文官大奸人出手,安排事情又怎么会有破绽?又怎么可能不一步一杀,步步为营? “昨夜伏杀开始,今日官府出动、追查,为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刘氏不会拖延此案,所以他们向一品楼发难的时间是?”赵宁目光快速左右闪动,权衡各方各面。 魏无羡紧接着断然道:“就在今夜!” 扈红练跟苏叶青相视一眼,彼此都抑制不住的心慌,局面已经危急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说着说着就火烧了眉毛? 一品楼该怎么办? 她们要怎么做才能破局? 她俩还没来得及插话发问,赵宁已经再度开口,掷地有声道:“要破此局,必须解决两个问题!” 魏无羡习惯性的发出桀桀低笑,倍显阴狠:“一是京兆府,不能让他们有插手这件案子的余地!只有这样,京兆府的高手才能无法出动!” 赵宁道:“第二个就是白衣会跟苍鹰帮,以他们的实力,就算没有京兆府相助,也能在一品楼眼下颇为虚弱的时候,合力迅速吞并一品楼!” 魏无羡:“我们要帮他们!” “但家族的力量,不能参与江湖火拼,杀人害命,一旦暴露,律法不容,若非如此,刘氏也不必借助京兆府” “主力不行,家族的客卿供奉还是能调几个的。” “如若京兆府不能出面,刘氏也会出动客卿供奉,你我两家的人联手,自然可以轻易解决他们。但一品楼眼下太过虚弱,怕是不能抵挡白衣会跟苍鹰帮一阵猛攻。计划还需要完善,引进一股新的力量!” “三青剑?” “三青剑跟其他三方不同,没有固定地盘,他们是纯粹的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只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眼下正好用上!” “如此,计划已经圆满,今夜之战,有八九成胜算!” 两人快速对话完,问题就已经全部解决,针对性的行动方案也已明确。 他俩端起面前的茶碗,以茶代酒,相互示意,同时一饮而尽,云淡风轻的庆贺了一下,兄弟俩又一次共同做成一件事。 彼此虽无只言片语,但少年意气与兄弟相得的韵味,已经彰显无遗,看得扈红练与苏叶青这两个女人,都怔怔的心折不已。 当然,扈红练心底更多的是敬佩,除此之外,还浓郁的哭笑不得的无奈:眼下的事情与危局是一品楼的,可自从危机提出到确定破解之法,她跟苏叶青全程都插不上嘴,倒显得自己才是外人。 “我现在只好奇一个问题。”魏无羡放下茶碗,并不明说,示意赵宁猜猜。 “刘氏一手谋划了昨夜刺杀,必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在京兆府的族人,后者应该早早准备好了人手,在衙门静心等待,一旦听到信号就会立即赶到飞雪楼,却怎么还被吴绍郴抢了先?”赵宁笑着道。 “宁哥儿觉得答案是什么?” “我猜,吴绍郴应该是在当值的时候开小差,本身就在平康坊寻欢作乐,甚至可能就在飞雪楼,这才被他及时拿到了这件案子。而这种事他必然是不会跟旁人说实情的,毕竟当值的时候擅离职守,外出寻欢,免不得要被责罚。” 赵宁耸耸肩,“当然,这只是猜测……” “真不知这吴绍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魏无羡饶有深意的喟叹一声,京兆府的刘氏官员丢了这件案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会想方设法把案子夺回去。 “扈二娘觉得我们的应对之策可行否?”赵宁转头征询扈二娘的意见。 “赵公子、魏公子少年英才,一品楼能得两位相助,雪中送炭,实在是感念万分,事情就照两位拿定的方案办就是。” 扈二娘现在对赵宁和魏无羡,已经是发自内心认可、尊重了,这是单纯对他们两个人的,而不是因为他们背后有赵氏、魏氏这两个世家。 赵宁跟魏无羡相继起身,跟扈红练拱手作别,“那我们就分头行动。跟三青剑买杀手的事,便交给扈二娘了,我们的人不便现身,免得留下把柄……这回要买三青剑所有高手出动,耗费必然极大,若是一品楼有难处,钱财这种东西,我还是不缺的…” 扈二娘掩嘴轻笑,明眸里秋波动人:“赵公子仗义慷慨,奴家先行谢过,不过一品楼断无再让赵公子破费的道理了,否则,岂不是没了心肝?” 赵宁点点头,正跟苏叶青微笑作别,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转头一看,魏无羡正撞在门板上,这下撞得不轻,门板都裂了,他自个儿也是鼻中再度血涌如柱,甚是凄惨。 章六三 我来出头(上) 平心而论,赵宁觉得,扈红练还没美到可以一笑倾人城那种地步,但是很明显,在魏无羡眼里,对方刚刚妩媚的低眉浅笑,就有不可抵挡的魅力。 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看得失神,把房门都要撞塌了,这也怪他身材过于肥壮,才十六岁的年纪,就已有熊罴般的腰身,也不知将来会是何等雄壮,是否有人扛得住。 出了茶楼,还没上马,魏无羡就急哄哄的拉住赵宁,回头小心谨慎的瞥了茶楼一眼,神似做贼,回过头就严肃得不能再严肃,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压低声音道:“扈二娘是我的,是兄弟的就不要跟我抢!” 赵宁愣住了,好半响才道:“少年郎,你口味儿挺重啊!我记得陈安之说,你之前好像是看上了苏叶青?” “那是之前,现在看到扈二娘,我回头是岸了!苏叶青带鱼一样的身材,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扈二娘的万种风情?”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字字千钧,眼珠子都要红了,“快说,你跟不跟我抢扈二娘?!” 赵宁伸出大拇指,很钦佩的道:“我真不跟你抢。你这厮闷了十六年不敢跟女人正常说话,没想到忽然之间迈出一步,这一步就迈得这么大,直接就奔着快三十的妇人去了。我说,你就真不怕步子太大闪到了腰?” 得了赵宁的保证,魏无羡心情大好,搓着手嘿嘿傻笑:“男人嘛,总是要成熟的……一步到位有啥不好?” 赵宁无话可说,只好预祝魏无羡能抱得美人归,两人翻身上马,带着随从朝都尉府赶去。 一品楼的二楼窗户前,扈红练跟苏叶青目送赵宁等人离开,前者幽幽叹气道:“我以为世家公子多纨绔,没想到赵公子、魏公子这两个少年郎,竟是这等心思缜密、处事大气。看来,贵公子们虽然没咱们吃得苦经得事多,受到的家族教育却是的确不凡。往后,咱们不能小觑这些世家子了。” 苏叶青遥望着赵宁消失在街口的潇洒背影,心绪犹自不能完全平静,没来由的竟然生出几许不舍之意,与淡淡的离别愁绪来。听到扈红练的话,她很是赞同的点头如蒜。 忽然想到什么,苏叶青担忧道:“大哥向来仇视世家勋贵,也一直不允许一品楼跟他们过多接触,这回我们跟赵氏、魏氏联手,大哥会同意吗?” 扈红练眼神沉重了些,“这回形势万分危急,他纵然跟世家贵族有仇隙,但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命运生计,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苏叶青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向街口,彼处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只是早已不见了她惦记的人,脑海里又浮现出赵宁看她的温暖眼神,就感觉甜丝丝的,不禁有些羞涩脸红,再看那街口,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方街口一样,空落落的。 扈红练瞧见她这副模样,以她的炼达智慧,哪里还能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嫣然一笑,凑近了打趣道:“咱家小叶青莫不是情窦初开,看上赵、魏公子中的一位了?让我猜猜,八成是赵公子吧?要说赵公子呢,生得可是俊秀倜傥,据说还能文能武,做得一手好诗呢……小妮子,我可是注意到你在煮茶的时候,偷看了人家好几次哦……” 扈红练的话还没说完,苏叶青已经落荒而逃,屋子里的案桌翻倒了好些,门也被带得吱吱开合,对方人都没影儿了,她还能听见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扈红练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也离开屋子,去安排一品楼需要马上做的事。 …… “刘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几百年的世家,实力在所有门第中都名列前茅,为何还要建立自己的市井帮派?这事儿可上不得台面,一旦为人所知,便会贻笑大方,为众世家所不齿,且不说朝廷法度,这名声算是毁了,族人往后还怎么做人为官?” “还能因为什么,攫利罢了。妓院赌坊,烟馆放贷,码头抽水……可不少聚敛财富的地方。” “堂堂世家大族,竟然利欲熏心到这种地步,连这些黑心钱也赚?!” “朝堂上权力倾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为了生存壮大,就算是世家勋贵,脸面也是可以暂且丢到一边的。”赵宁跟魏无羡说着话,回到了都尉府衙门。 “无论如何,白衣会背后是刘氏,怎么都无法让人心平气和。”魏无羡摇摇头,很是为世家里有这样的败类觉得丢人。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白衣会背后才是刘氏而已,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让魏无羡知道,苍鹰帮背后是萧燕,他估计得跳起来三丈高。 萧燕……赵宁咂摸下嘴,这位北胡公主,可是真不简单。 若能铲除苍鹰帮,也等于是斩掉了萧燕一条臂膀。 两人刚进门,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有人咆哮有人喝令有人骂娘,不少披甲执锐的府兵都在跑动集结。 “怎么回事?”魏无羡抓住一个从旁小跑经过的书吏问。 “魏大人……吴总旗在飞雪楼让人给打了,现在正在请都尉大人调集人手,去跟对方算账!”书吏有命在身,无暇多说,拱拱手便急急走开。 “吴绍郴让人打了?”魏无羡跟赵宁相视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留在都尉府的一名魏氏子弟,看到赵宁跟魏无羡,连忙跑过来,“吴总旗带人去飞雪楼查案,碰到了京兆府的人,对方已经控制了现场,不准吴总旗靠近,还声称这件案子他们要接手,让吴总旗把昨夜带回来的人移交给他们! “吴总旗自然气不过,上前跟对方争辩,不料对方蛮横得很,后来就动了手。他们人多,吴总旗失手被打得很惨,还让人家给丢出了平康坊,可谓是颜面无存……” 听完魏氏子弟的话,魏无羡暗暗咋舌,“京兆府这帮人很凶啊,竟然敢当街殴打我们都尉府的人,这是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顾朝廷法度了!”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不平,却没有多少意外之意。 都尉府有巡查京城治安之责,京兆府同样有,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都尉府更侧重防备外邦人员,及齐人中私藏军械,串联反朝廷这种谋反、危及大齐统治的事件,京兆府主管寻常治安案件。 但侧重毕竟只是侧重,出了元神境修行者,双方都不能坐视,说到底,这是开朝之初定下的文武分流、文武制衡的调子,所产生的局面。 若是大齐文武势力相当,关系和睦,出了眼前这档子事,京兆府跟都尉府,还有可能合作,但眼下朝堂文武之争势同水火,且文官死死压制了武将,就难怪京兆府敢如此嚣张了。 这就更不必说,此案还有刘氏在背后活动,他们有自己的图谋,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京兆府把持这件案子,不能让其落在别人手里的。 赵宁跟魏无羡来到中庭大院,就见鼻青脸肿的吴绍郴,正站在都尉大堂,神色激动、口沫横飞地向都尉石珫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他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却在指天画地,保证自己说的话句句属实。 走进大堂,赵宁先是跟脸色铁青的石珫见了礼,而后转头扫了模样凄惨的吴绍郴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丹药瓶子,随手抛给对方。 在对方略显疑惑的目光中,赵宁笑道:“看来我这瓶丹药不必留着了,吴总旗现在就需要。早就跟你说过,去了飞雪楼,怕是要被人打,奈何吴总旗不听劝,现在沦落至此,实在是叫人可怜。” 早上离开都尉府之前,赵宁就跟吴绍郴说起,自家的看门犬不长眼老是撞坏门牙,需要自己时常用些伤药,吴绍郴若是去飞雪楼被人打了,赵宁便会把留给自家看门犬的伤药给对方。 吴绍郴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赵宁半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早上赵宁跟他斗气时说的东西,他哪里会当真,也不会往心里去,却不曾想去了飞雪楼,自己还真遭了殃,竟是被赵宁一语成谶,这下接过赵宁的丹药,哪怕明知那不是给狗用的,也是被赵宁羞辱得怒火攻心、愤懑欲死。 “赵宁!都尉府被京兆府折了面子,你很高兴吗?你现在还有心思羞辱我,你有没有身为都尉府一员,应该跟都尉府荣辱与共的觉悟?!”吴绍郴忍无可忍,立刻给赵宁扣上大帽子。 石珫是知道早上赵宁跟吴绍郴的冲突的,都尉府上上下下大小事,没有哪一件能瞒过他,这是他这个都尉安身立命的基本。 不过石珫也不能把自己监视同僚一举一动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吴绍郴:“赵总旗给你疗伤丹药,你为何却认为他在羞辱你?” 他故意这么问,就是要强调赵宁在侮辱吴绍郴,让吴绍郴多回忆体味一下早上的冲突、眼下的屈辱,叫他对赵宁的怨愤更深,使两人关系更加对立。 吴绍郴当然不会往自己伤口上撒盐,重提那只看门犬的事,如若不然,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其实就跟那只不长眼的看门犬没两样? 吴绍郴愤愤不平的对石珫抱拳道:“都尉大人,卑职自知丢了都尉府的颜面,罪莫大焉,但赵总旗作为自己人,面对京兆府对我们的欺压,却不站在我们的立场,没有丝毫不平之气,还取笑卑职,实在是不配做都尉府的总旗!” 石珫点点头,似乎是觉得有理,又看向赵宁:“赵总旗……” 赵宁抱了抱拳,笑意不减:“丢脸的是吴总旗,又不是下官。对于这种无能行为,下官还真感同身受不了。至于都尉府的尊严,下官认为,那也是吴总旗辱没的,该惩罚他才是。如果都尉大人信得过下官,下官愿意出面,替都尉府扬威,让京兆府铩羽而归。” 章六十四 我来出头(中) 赵宁此言一出,莫说石珫、吴绍郴诧异,就连坐在一旁,透明人一样的张总旗,都把惊奇的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吴绍郴当即就出言讥讽:“京兆府压制了我们都尉府多少年,什么大案好处都是他们的,从来没有人能改变,你一个从六品的总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珫抬手打断,盯着赵宁问:“赵总旗果真有办法,能够避免这件案子被京兆府夺过去?” 作为都尉府都尉,吴绍郴刚刚说京兆府压制都尉府的话,虽然都是实情,但也字字如刀,扎在他这个都尉府主官心上。 今日吴绍郴被京兆府打了,回来向他痛诉自己的委屈与不甘,希望他能帮忙找回场面,出一口气,石珫虽然集结了府兵,做出要去跟京兆府拼个输赢的架势,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就算去了京兆府,也只能跟对方面红耳赤的理论几句,根本不可能有实际效果,更不可能找回都尉府丢掉的面子,甚至还有可能丢失更多尊严,连飞雪楼这件案子,最终都要被京兆府夺过去。 石珫在都尉府任职多年,太清楚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关系了。 这些年来,都尉府就没拿到过多少像样的案子,做出多少政绩,以至于朝廷的拨款越来越少,连官舍掉漆掉皮都没公款修缮。 这不是说京城就没有案子,而是但凡有稍微重要点、有油水的案子,无论最初是否在都尉府手里,最后都会落尽京兆府的口袋!军方连“监军”这个官职都抵抗不了,哪还能为他都尉府做什么,太平时节军方没有战功,就没有重要性与地位,如何跟文官争斗? 今日都尉府的总旗被京兆府的人打了,此事的确从来没发生过,堪称极为恶劣,但石珫这个都尉比谁都清楚,自己去了京兆府,只有吃亏得份,没有挣脸的可能——对方连都尉府总旗都敢打,对他这个都尉还能有多少忌惮? 实话说,被欺压得久了,石珫心底都有些畏惧京兆府。 他不想去,但吴绍郴闹得厉害,现在全都尉府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他又不能不去。 故而在听到赵宁的话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自己摆脱两难困境,将皮球踢给别人的机会。 无论赵宁成与不成,他都不必亲自去丢脸,那都尉府的颜面就算还是会损失,他自己的威严却好歹能多保留一分。 石珫拿定主意,赵宁愿意出头,当倒霉鬼,那就让他去好了,若是对方失手,正好可以杀杀他的威风,让他这个将门第一勋贵的家主继承人,秋猎站擂成功的第一名,陛下亲赐的从六品,在都尉府损失一些人望声望,减小威胁自己主官之位的可能。 “赵总旗乃皇朝第一世家赵氏的百年奇才,那京兆府就算不顾吴总旗,想必也不敢不给赵总旗与镇国公的面子,赵总旗若是愿意出面,此事必然大有可为,本官很是期待!” 不等赵宁回答,石珫又立马补充,话里话外吹捧抬高赵宁,就是要对方抹不下面子,将这件事彻底答应下来。 “下官说出口的话,自然没有平白无故收回的道理,都尉大人放心,下官稍后自会处理这件事。” 赵宁知道石珫那番话的意思,不过这正是他眼下需要的,他不担心石珫怕自己不揽事,要是对方不让自己揽事,那就又得费一番功夫。 吴绍郴不服气,更不想赵宁出风头,在这件事上有所建树,忙道:“都尉大人,赵总旗刚到都尉府任职,根本不熟悉章法,连规矩都未必懂……” “吴总旗!”石珫拉下脸来,怫然不悦,“你要自己再去跟京兆府交涉一趟?以你现在的样子,自己还能去扳回一城?” 他强调了两次吴绍郴“自己”,无非是说,反正他是不会去丢脸的,如果赵宁不出来挡枪,要去只能吴绍郴自己去。 吴绍郴也不傻,见了石珫的脸色,听了对方的话,立即会意,京兆府他们都尉府根本对付不了,这不会因为赵宁赵氏公子的身份而有什么改变。 “我已经丢了脸,在都尉府威望大减,但若是赵宁也去丢一回脸,帮我分担一下大家的注意力,让大家意识到并不是我无能,而是都尉府实在斗不过京兆府,那我在人前的威望,在部下面前的威信,也就不会损失多少了。” 念及于此,吴绍郴心神大定,斜眼看着赵宁,拿出赵宁给他的那瓶丹药,冷笑道:“赵总旗,这瓶伤药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的时候好用。” 赵宁本来懒得搭理吴绍郴,见他硬要往自己跟前凑,便决定顺势谋些东西,“吴总旗先前说我对都尉府没有荣辱与共之心,我看你现在这副嘴脸,也是巴不得我在京兆府面前跟你一样,丢都尉府的颜面吧? “废话少说,吴总旗若是有胆,便跟我赌一赌,若是我让京兆府铩羽而归,将这件案子握在都尉府手里,待我功成时,吴总旗是不是可以学几声我家看门犬的叫唤,并保证再也不碰这件案子,任由我来处理?” 吴绍郴嘴角抽了抽,又看了看石珫。 石珫自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作菩萨状,表示自己谁也不偏袒,实则是放任赵宁与吴绍郴相争。 “好,我跟你赌了!” 吴绍郴没有当缩头乌龟认输的道理,“我若输了,案子归你!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不仅是案子归我,吴总旗还得学犬吠,怎么样,你敢不敢?”赵宁追着问。 “本官答应了又如何!你呢?你若输了,敢这样做吗?!”吴绍郴红着眼低吼。 “一言为定,都尉大人可以作证。”赵宁达到目的,不再跟吴绍郴纠缠,朝石珫抱抱拳,转身便出了大堂。 堂外的院子里,有很多伸长脖子,往里面看的大小官吏,所以赵宁跟吴绍郴的赌局,见证的人很多。 至于堂中坐着的张总旗,虽然身份较高,但在吴绍郴跟赵宁眼里,这个见证人毫无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你若输了,这案子也不得再碰!”在赵宁到了庭院后,吴绍郴想起自己少要了一块赌注,很亏,连忙便赵宁的背影大喊。 赵宁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你真有法子让京兆府,特别是其中的刘氏官员,放弃抢夺这件案子?这可不容易。”魏无羡从庭院人群里出来,跟赵宁一起往外走,他想了很久,也没得到答案。 “其实很简单,说破了就不值一提。”赵宁卖了个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让魏无羡自己想。 魏无羡本来挺好奇,迫不及待想要问个究竟,但看到赵宁指脑袋的动作,就生生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一向自诩聪明智慧,并认为脑子的用处比修为战力还要大,此刻听赵宁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便不能容忍自己笨得推断不出答案,遂开始冥思苦想,自我斗争。 魏无羡不知道,一只摸着下巴,低头认真沉思的雄壮熊罴,模样是何等有趣。赵宁只看了他一眼,就忍俊不禁。 “你家的人手都通知到了没有,到了时间误事了可不好。”赵宁边走边道。 “回来的路上,我不就让人回去了?放心,稍后他们会来给我回禀情况的。”魏无羡心不在焉。 在从一品楼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派了自家子弟回去,说明一品楼跟白衣会、刘氏争斗的始末,并请家族安排客卿供奉这类非自家族人,平时也不露面的高手,到时候过来帮忙。 赵宁跟魏无羡回了班房,就埋首案牍没有再出门。都尉府其实没太多事,赵宁这个总旗需要处理的日常事务也不多,所以他很快就拿起了一本闲书开始翻看。 魏无羡问了一回,赵宁为何不去平康坊,亦或是京兆府解决问题,呆在班房看书做什么,在赵宁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后,他忽然眼前一亮,已经知道自己苦思的答案是什么。 等了不少时间,午时前后,京兆府的人总算是来了。他们大张旗鼓来势汹汹,领头的是一名五品官员,身后还跟着数十名衙役,其中不乏元神境修行者。 这些人一到都尉府大门,就递上了京兆府提调昨夜命案证人的所谓公文,嚷嚷着要都尉府赶紧照办,并且警告,一旦迁延时辰影响破案,上头怪罪下来,那就是大理寺、刑部的重臣,来给都尉石珫难堪了。 听到消息,魏无羡嘿然阴笑一声,“他们来了,该我们出面了。” 赵宁轻轻一笑,放下手中闲书,跟魏无羡一起出了班房,不急不缓来到正堂——京兆府的人已经坐在这里喝茶,为首的刘氏官员神色倨傲,茶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说什么都尉府连好茶都买不起,还查什么命案。 石珫和吴绍郴自然是没露面的,他们都在二堂里坐着,静等赵宁处理这件事,然后看对方的笑话。 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们,也都悄然靠近了大堂一些,在外面竖着耳朵,想要看看,赵宁这位新来的总旗大人,要如何应付向来不把都尉府放在眼里,压制得都尉府抬不起头来的京兆府官员。 章六五 我来出头(下) “唉,你们说,赵总旗能打发掉京兆府的人,保住平康坊的案子不被夺走吗?”垂花门外,一个九品小官问身边的人。 “说不好,我觉得没啥希望,吴总旗都被打了,赵总旗又能如何?这年头,文官不好惹。” “哎,咱们都尉府什么时候在京兆府面前硬气过?赵总旗之前在都尉大人面前是说得好听,可他回了班房不也没动弹?现在人家京兆府都打上门来了!我看,赵总旗也没什么办法。” “赵总旗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就算是将门虎子,以他目前的修为,还能把对方赶走不成?” “得了吧,别吵吵,咱们都尉府庙小,都尉大人都不敢出面跟京兆府对着干,你我在这里说这些有啥用,散了散了……” 在都尉府大小官吏们,悲愤而又无奈的小声议论时,赵宁走进了大堂的门。 刘氏官员刘志武年近不惑,见身着深绿色官袍的赵宁进门,放下茶碗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你是何人?一介六品小吏,还没跟本官说话的资格,去叫你们都尉来!” 刘志武自然是认识赵宁的,他一个多月前也去了浮云山秋猎,赵宁站擂成功时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他也不例外,此时装作不认识,无非是摆个谱,彰显京兆府官员的优越感,羞辱赵宁罢了。 赵宁明白这点,呵呵冷笑:“我能来见你,给你一声警告,已经是给你脸面,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滚出都尉府大门,否则,你们今日是怎么对付我都尉府总旗的,我必加倍偿还!” 一席话说得很有底气,也很嚣张,配上乜斜刘志武的眼神,就更显跋扈。 这当然不是是从六品官员,对正五品官员说话的语气神态。 此言一出,不仅在院门外准备离开的都尉府官吏们猛地止步,愕然回头,刘志武更是看着赵宁怔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他在京兆府任职多年,还没碰见过赵宁这么胆大的都尉府官吏! 唯有现在门外回廊下的魏无羡,抬着头悠闲的看着院子里的大槐树,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赵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敢再说一遍?!”刘新武豁然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怒喝,一副赵宁若不收回刚才的话,他就要暴怒发作的模样。 赵宁嗤地一笑,轻蔑的直呼其名:“刘志武,你不是不认识我?一会儿不认识一会儿认识,怎么,脑子不太灵光?也是,你脑子要是清楚,同样的话就不会需要听第二遍。” 刘志武眼中煞气升腾! 他堂堂五品官员,被一个从六品如此羞辱,岂有不怒之理,要知道,六品跟五品虽然相邻,中间却犹有天堑,要跨过去分外不易,双方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皇帝大朝会时,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与。 更何况,他已近不惑之年,跟赵宁之间还差着辈分,眼下被一个晚辈当众如此折辱,尊严何在? “赵宁!休要以为你是镇国公嫡长孙,就能如此放肆!你这身份也就在赵氏有用,到了官场上,自有官场的尊卑秩序、行事规矩!莫说你还只是家主继承人,就算你是赵氏家主,也休得目中无人!”刘志武连连呵斥,每字每句都饱含教训之意,充满上官与长者的威严。 赵宁陶掏耳朵,听得不耐烦,屈指一弹,一颗耳屎就到了刘志武鼻子前,差些糊在他脸上,这让本就怒不可遏的刘志武,眼睛都要被气歪。 “念在你年老昏聩,脑子不太清楚的份上,我就再说一遍:你要么马上滚,要么就横着出去!平康坊这件案子,都尉府管定了!不仅如此,从今往后,燕平城所有的命案,你京兆府管得了的我都尉府要管,你京兆府管不了的我都尉府更要管,谁要是不服,那就来找我赵宁!” 赵宁重重丢下这句话,不等惊怒交加,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刘志武说话,就抬起手臂,头也不回的喝令:“魏都头!” “卑职在!”魏无羡铁塔般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外,抱拳候命。 “府兵何在?” “三百府兵已经集结待命,只等总旗一声令下,便能捕杀一切宵小不法之徒!” “立即进院,强弩手在前,箭上弦,陷阵士在后,刀出鞘!” “卑职领命!” 魏无羡轰然转身,雄壮的身躯站在回廊下,头顶都要触及屋檐,他张开血盆一样的大嘴,猛虎一样咆哮:“府兵进院,准备战斗!” 嗓音之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这时,院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军靴踏地声,还有铁甲环佩在跑动时哗啦啦的声响。 凑在垂花门外的都尉府大小官吏们,闻声转头,这才惊愕的发现,数百披甲执锐的府兵,已经从转角处奔出,犹如下山狼群一般,目不斜视的冲进了院子,在各自都头队正——主要是赵氏、魏氏族人子弟的带领下,迅速在院中成纵横笔直的队列集结完毕,而后呼喝三声,便是刀出峭、箭上弦,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毫无半分迟滞, 围观在外的都尉府官吏们,无不是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不同寻常、不合常理的一幕,一时间鸦雀无声,都忘了说话。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赵宁,都尉府总旗,是真要跟京兆府干上了,是真要为都尉府出头,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谁都没有想到,赵宁的行为如此果断,赵宁的态度如此强硬,赵宁的脾性如此爆裂! 原本跟着刘志武进了正院的数十名京兆府衙役,被气势如渊的都尉府府兵逼到了院边,多数人跑到了大堂门前,护卫大堂里的里的刘志武,在府兵们刀箭齐出,大盾向前的逼迫下,不由得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只是他们一方面人少,另一方面从没想过来到了被他们欺负、无视惯了,向来没什么脾气的都尉府,会骤然面临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意外之下都不禁感到骇然。 这毕竟是面对几百个装备齐整的府兵,真要动手,怎么可能不慌?谁还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二堂里,原本在悠然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看赵宁出丑的石珫跟吴绍郴,也被突起的异变惊得面面相觑。他们想过赵宁如何解决问题的多种可能,智谋、算计,就是没想到赵宁会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直接用府兵逼迫对方的方法! 这是在玩火啊! 一旦刘志武不屈服,双方岂不是要打起来?以京兆府的实力,都尉府怎么可能斗得过?!事情闹大了,摆上朝堂,以目前文官压倒武将的现实,吃亏的不还是都尉府? “赵宁这是在找死!是在把都尉府架在火上烤!”吴绍郴站起身,“都尉大人,我们不能放任他祸害都尉府!必须立即让他停下来!” 石珫起初也很震惊慌乱,不过他到底在官场历练多年,成熟稳重,只是眨眼就镇定下来,“休要自乱阵脚,且看赵总旗接下来如何施为!” 他想得很透彻,以目前的态势,这件事赵宁若是办砸,丢人就丢大了,以后肯定在都尉府呆不下去,自己也就不用担心手下有这么个能人,威胁自己的官职地位;若是办好了,都尉府就能抬起头来做人,绝对利大于弊! 刘志武宦海沉浮多年,已经很少心潮汹涌,而现在,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心跳紊乱,多给他一颗脑袋,他也没想过,赵宁做事会这么直接粗暴,不留余地,甚至是不讲道理! 这哪里是官场扳手腕,分明就是纨绔在街头斗殴,一言不合,就带着自己的随从爪牙开战,赵宁也不想想,都尉府跟京兆府大规模械斗,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今日到都尉府来,刘志武其实没想跟都尉府正经起冲突,也不认为拿走平康坊的案子,会有多么大的难度。 京城以前不是没出过元神境高手作乱的案子,最后不都是京兆府处理的?说得不客气些,如今的都尉府就跟个摆设差不多。 没想到现在碰到赵宁这么个不按规矩行事的,见面就嚣张跋扈得不行,两句话没说通畅,就下令府兵出动,完全不留余地,简直是愣头青! 凭借官场多年斗争的经验与养成的直觉,刘志武觉得赵宁的行为不简单。如果对方真是愣头青、意气用事,那么在他下令以后,府兵不会来的这么快。这说明赵宁在来之前,就已经下令府兵接近、待命了,他早就想要武力解决问题! 事有蹊跷。 但平康坊这件案子,关系家族大计,刘志武必须要拿到手里。昨夜吴绍郴带走的人证物证,审理的案情记录,他都必须一并带走!如若不然,且不说他不能借着案子的由头,调动京兆府的力量,在明面上配合、掩护家族在今晚的行动,万一要是让都尉府查出什么对刘氏不利的东西来,那刘氏如何自处? 眼下的冲突已经无法和平处理……刘志武目中寒光一闪——既然都尉府都尉没有出面,那就说明对方没有跟京兆府对着干、撕破脸的打算跟勇气,只是赵宁在强出头,这并不算什么。 “刘志武,本官最后问你一遍,你滚还是不滚?”赵宁继续激怒刘志武,话音未落,就喝令魏无羡,“听我号令,随时进击!” “赵总旗,你实在是太嚣张了!”刘志武突然爆喝一声,身形一闪,一爪直接向赵宁抓去! 他有元神境初期的修为,要拿下赵宁只在反手之间,对方根本没有闪躲余地,而只要制伏了赵宁,外面的三百府兵也就不足为虑! 章六六 仗势欺人(上) 赵宁欺人太甚,刘志武盛怒出手。 他不得不动手。 他不动手,赵宁也会下令府兵出动,届时还得打。这里是都尉府,不是京兆府,两方混战,他们几十人只有横着被丢出去的下场。 若是如此,刘志武就成了数十年来,京兆府第一个被都尉府欺辱的官员,而且还是五品官,这京兆府的脸就丢大了,不是吴绍郴被打可比,他在京兆府将再无立足之地,就算事后四品的京兆尹亲自出面,夺取平康坊的案子,也不会再交到他这么无能的人手上,他也就不能配合刘氏家族的行动,这件家族交代下来的极为重要的差事办砸了,他在刘氏也将失去地位! 刘志武被迫出手。 他是被赵宁逼的。 赵宁逼得太紧,没给他转圜余地。 好在都尉府都尉都只是五品官,两人修为也差不多,以他对石珫的了解,对方不敢对他怎样,只要擒下赵宁,整个都尉府都不能对他怎样! 一切问题都在嚣张跋扈的赵宁身上,解决了赵宁,一切就都不再有问题,可以回到原本的正常轨道上。 “今日本官就教教你这个纨绔,什么是官场秩序、尊卑规矩!”刘志武大喝之际,手已经到了赵宁脖子前! 赵宁站在堂中,距离刘志武很近,两人修为差得太多,对方骤然发难,赵宁没有应对可能。 他没打算有什么应对。 他只是站着不动,一脸嘲讽的看着大鹏展翅一般,一步飞袭到自己面前的刘志武。 那眼神,就像看在砧板上弹动的鱼。 鱼只要上了砧板,再动,又有什么意义? 君已入瓮。 剩下的,不过是关门打狗。 接触到赵宁的眼神,刘志武没来由的心头一突,顿觉不妙,若有所失,甚至有些惊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他无暇多想,强行压下,动作并未迟滞半分。 心中的异样能压下,现实的异变却不能。 他的手到了赵宁咽喉前,只需再进一步,就能掐住赵宁的脖子,将其制伏。 机会近在眼前。 却再也无法把握住。 他触电般缩回手! 不收不行! 寒芒闪烁的宽大锋刃,几乎是贴着他的指尖斩下,若是他稍慢半分,这只手便会被齐腕斩断! 刘志武大惊失色,他感受到了出手之人的真气强度,对方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 这都尉府里,何时有了元神境中期?! 轰隆一声,地面石板碎裂,烟尘四散,一道沟堑平地出现,而在沟堑上,是造成这一切的存在——一柄大得出奇、造型古朴、纹饰妖冶的开山巨斧! 看清这柄符文闪耀的开山斧,刘志武双目凸出,心头大骇,他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 这柄开山斧在燕平城的达官显贵群里,已经堪称众所周知,它就像一面旗帜,它出现的地方,便宣告着某位比赵宁更嚣张更跋扈,性情更暴烈行事更不讲道理的强者,已经要把你看成了敌人,正在向你出手,且绝无半途中止的可能! 哪怕是在贵胄云集、高手如雨的燕平城,也很少有人能够无视此人的威胁。 地板碎裂、烟尘方起的刹那,在看到开山巨斧的第一时间,寒毛直竖的刘志武,就以最快的速度沉腰立马,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用尽所有力气防御! 砰! 在刘志武动作刚刚成型之际,一个娇小如狸猫的身影,炮弹一般冲到了刘志武身前,小小的拳头直直轰在刘志武的手臂上。 真气如浪爆开。 有人衣发飘荡如笔直的画卷。 刘志武的身体猛地倒飞出去,撞碎了太师椅,撞得墙壁如遭雷击剧烈震颤,蛛网般的裂痕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刘志武嘴角溢血,双臂橡皮一样软绵绵的耷拉在身前,再也无法抬起。 这一幕看得院中众人是既惊艳又疑惑,那个一拳就让刘志武丧失战力,如今站在巨斧高高斧柄上,目光严厉饱含不善之意扫视那些京兆府衙役的娇小女子,让他们惊为天人,却又不知对方为何出现,缘何对刘志武动手。 然而形势再明显不过,刘志武被打趴下了,所以都尉府府兵、官吏们无不心怀大畅,暗暗为其喝彩,京兆府的官差们,则是又想上又自知不敌不敢上,只能把目光投向凄惨的刘志武。 “赵七月!你怎能对本官动手?无故殴伤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何等罪责?”刘志武双手动弹不得,咬着牙,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 赵七月精致如瓷娃娃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来给我弟弟送午饭,看到你要欺负他,我揍你一顿怎么了?这是私人恩怨,别想往我头上扣大帽子。” 刘志武气得嘴角直抽抽,却不能把赵七月怎么样,对方的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也不无道理,还很合情理,她咬死这个说辞,刘志武也无法完全驳斥。 赵宁呵呵笑着走上前,赵七月自然不是来给他送饭的,他从一品楼回来的路上,就派了人回去传信,准备今晚行动。不让京兆府夺走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也是在一品楼就有的决定,赵宁当然知道跟京兆府的冲突必不可免,所以让回去传信的族中子弟,把赵七月叫过来给自己当打手,保驾护航。 实际上他不止叫了赵七月。 “刘志武,之前劝你赶紧滚你不滚,现在只能横着出去了吧?” 赵宁笑得很有狐假虎威的意思,说完也不等刘志武答话,转过身,面色立即沉下来,字字金戈的对魏无羡喝令:“动手!把这些在都尉府抽刀子闹事的京兆府衙役,全都给我打出去!” “动手!”魏无羡狞笑一声,抽刀出鞘,对着眼前一名京兆府修行者,就狠狠劈了下去! 一时间,集结在院中的都尉府府兵,在一些赵氏、魏氏都头队正的带领下,毫不留情的向京兆府衙役发起了进攻! 三百府兵包围了院子,对付数十名衙役,场面自然是一边倒。都尉府的人斗志昂扬,下手很辣,哪怕是对手已经被砍倒,后面的人也要冲上去踩几脚,靴底全都朝脸上招呼,用心险恶,反正只要不把人打死了就行。 这些年来,都尉府被京兆府骑在头上拉屎,过着没有尊严没有前途的日子,谁心里对京兆府不是痛恨万分? 连都尉府的总旗,去自己已经拿到手的命案的现场调查,都能被对方打断了手丢出来,可想而知,京兆府是如何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碰上态度如此强硬的赵宁,让他们有机会关门打狗,心中积攒多时的怨气爆发出来,府兵们下手怎么可能不黑? 军方衙门对文官集团的怒火,上到大都督,下至普通军卒,早已汇聚成了火海岩浆,若有机会从火山里爆发出来,绝对是惊天动地! 京兆府的衙役们,被都尉府府兵们追打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以往在都尉府面前总是鼻孔朝天,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好似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一大群都尉府府兵的这些人,如今被军靴踩在脚下,也是惨叫哀嚎,甚至涕泗横流,模样不堪得跟被教训的市井地痞,也没什么两样。 刘志武眼看着自己的属下被如此蹂躏,悲愤欲绝,指着赵宁咆哮:“赵宁,你会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他话刚说完,鼻梁上就挨了赵七月一拳,两道鼻血一下子飙飞出来,后腿几步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赵七月上前两步,提着他的一只脚,给他抡了起来,在空中耍了好几个圈,才用力丢出大堂。 等刘志武被抬着出了都尉府大门,左右看看自己伤痕累累,断胳膊断腿,相互搀扶才能走路的属下们,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回京兆府的尊严,算是被他辱没了个干净! “赵宁!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赵宁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俯瞰着刘志武淡淡道:“在你们毫无道理,打伤我都尉府总旗的时候,你们便该想到,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滚吧,别在这丢人现眼。” 京兆府衙役们愤恨难平的离去,跟着出来的都尉府大小官吏和府兵们,看赵宁背影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满含尊敬、佩服。 在京兆府面前,他们的脊梁一直是弯曲的,他们的头颅一直是低垂的,他们的尊严一直是破损的。 而现在,经过刚才这一场酣畅淋漓、大快人心的战斗,他们意识到,在眼前这个将门公子的带领下,他们有站直腰杆、抬起头颅、重拾尊严的希望! 他们等待这份希望就如久旱盼甘霖,已经太久太久。 “京兆府不会咽下这口气,他们肯定会再来,重新确立他们的威严的,这是文武之争,容不得他们后退半步。”赵七月悠悠道。 赵宁笑了笑,“这正是我想要的。” “哦?” 在都尉府官吏府兵们敬重的目光中,赵宁等人回到班房,跟魏无羡对视一眼后,决定用最简单快捷的方式,跟赵七月讲清自己的谋划。 赵宁道:“都尉府势弱,京兆府势强,这是目前现实。我们要把平康坊的案子握在手里,首先得占一个理字。道理不亏,这件事就算上达天听,我们也不用慌。” 魏无羡嘿嘿道:“吴绍郴在飞雪楼被打,京兆府便先亏了理。” 赵宁:“但这还不够。” 魏无羡:“这点理扭转不了京兆府强势的大局。他们之所以殴打吴绍郴,就是仗势欺人,让都尉府认识到,他们对这件案子势在必得的决心。” “所以我在得到处理这件事的权力后,便闭门不出。” “去飞雪楼跟京兆府争执,强出头,且不说我们打不过刘志武这些人,道理上也是双方互殴,我们有理也变得没多少道理了。” “所以我在等京兆府打上门来。” “打上门来,就是欺人太甚,道理便全在我们这边,我们完全有理由反击!而在都尉府行事,我们也有诸多方便。” “譬如说,老姐可以借口给我送饭,来帮我处理刘志武。” “但光占理还不够。如果占理就有用,都尉府的大案要案,也不会都落到京兆府手里。” “京兆府敢伸手抢夺飞雪楼的案子,说到底,是因为京兆府势大,压得都尉府抬不起头。” “我们要保留这件案子,追根揭底,必须要改变双方的强弱关系!若能如此,不仅眼下能够保住案子,日后我们在燕平城行事办差,也会方便得多!” “所以我们关门打狗,收拾刘志武等人。” “在此之前,宁哥儿蓄意激怒刘志武,就是要他先动手,让我们的道理再大些。” “道理大到一种程度,便可以仗理欺人,别人还不能说我们的不是。” “但仅是教训刘志武,并不能改变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态势。” “所以我们对刘志武跟京兆府衙役毫不留情,下手狠辣,这样刘志武回去搬救兵,让大人物出面,就正合我们的意了。” “等京兆府调集了更强的力量过来,我们则会请动比他们还要强的力量。” “京兆府仗势欺人了这么久,接下来,我们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章六七 仗势欺人(中) 赵七月看看云淡风轻的赵宁,又看看阴笑不迭,作奸人状,还挑着眉头,以此为傲的魏无羡,头疼道:“你俩双簧唱得不错——什么时候练的?” 赵宁笑了笑,还没说话,魏无羡就得意的道:“这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京兆府跟刘氏,哪一个平日里不是骄狂势大之辈,这回还不是被我跟宁哥儿当猴子耍?” 魏无羡炫耀自己的时候,两根眉毛一上一下不停挑动,倍显神气,只是他的眉毛很淡也很少,就像两条淡淡的墨线,所以这个样子分外滑稽。 赵宁深知魏无羡不是爱吹牛的张扬性子,眼下之所以在赵七月面前自卖自夸,表现自己,只能是因为赵七月长得漂亮。 “这厮自从突然开了窍,可以跟女孩子正常说话,不会见面就脸红羞涩后,这胆子是愈发的肥了,不仅连扈红练那样的成熟妇人都垂涎,现如今在我老姐面前都敢起歪心思,真是不怕挨打……”赵宁腹诽了魏无羡一通。 听魏无羡炫耀完,赵七月摇了摇头,“你们有一件事料错了。” 魏无羡一惊,睁大眼连忙问:“何事?” 赵七月指了指旁边小桌子上的两个食盒,“我的确是来送饭的。” 魏无羡大松一口气,朝赵七月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钦佩,又向赵宁挑起一根大拇指,以表对他有这么个好姐姐的羡慕。 赵宁当即哈哈大笑三声,这回轮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了,他也没想到赵七月果真送了饭菜过来,先前在大堂听赵七月说起,还以为她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搪塞一下刘志武而已。 在魏无羡半点不客气起身冲向食盒,赵宁也搓着手起身的时候,赵七月接着道:“我最近新学了两个菜式,感觉已经做的不错,所以带过来让你们尝尝。”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空气好似霎时凝固了。 已经跑到桌子前,向食盒伸出了双手的魏无羡,动作一下子僵在半途,惊恐得转头过来看向赵七月;刚刚还得意洋洋的赵宁,身体都还没站直,腰板也僵硬得不能动弹。 “姐,你是说,这食盒里是你新学的菜式?”魏无羡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嘠声问。 赵宁瞪圆了双眼,紧张地等赵七月回答。 赵七月对自己制造了什么恐慌没有半点儿自觉,也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的答案,会给两兄弟造成怎样的心理冲击,“是。” 魏无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色难看得就像吃了一碗苍蝇,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憋得面红耳赤,至于近在咫尺的食盒,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胃,也是没胆子去碰的,只能一点点的转过头,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赵宁。 赵宁也是惶恐不已。 赵七月喜欢下厨,但厨艺实在是不能多说,这么多年了,也就煮的面能拿得上台面,至于其它的菜,非得三年两载的积淀,才能让人吃得下去,至于新学的菜式——那是赵宁的噩梦! 然而赵氏子弟做事,从来就没有知难而退这一说,在年轻子弟中修为最高,而且天赋在整个燕平城都被评为惊才绝艳的赵七月,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放弃,她对厨艺的浓厚兴趣与孜孜不倦的追求,已经深入骨髓。 就赵宁到都尉府任职的这一个多月,赵七月已经来送过好几次饭,多半时候都是做“拿手好菜”,十多天前送了一回“新学菜式”,便折磨得魏无羡好几天食欲不振。 跟魏无羡相比,对赵七月的新学菜式,赵宁可谓是苦之久矣,所以此刻,他果断选择了无视魏无羡哀求的目光,一屁股直接坐回了座位。 魏无羡:“……” 赵七月见魏无羡愣在那不动,神色还很怪异,心知没什么好事,眼帘耷拉下来,双眼都显得暗沉:“魏无羡,你怎么还不把食盒拿过来?难道你不喜欢我做的菜?” 见赵七月要不高兴了,魏无羡虎躯一震,暗道不妙,一想起对方揍刘志武时的凶悍,就感觉到手脚冰凉,他可不想被赵七月提着小腿抡上几圈,再远远丢出去,遂一点点咧开嘴,笑得非常努力非常认真,“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姐乃千金之躯,辛辛苦苦亲手做的菜,还踩着饭点大老远送过来,我跟宁哥儿绝对会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 赵宁:“……” 最终,赵宁跟魏无羡一起吃完了赵七月带来的饭菜,就如魏无羡之前所言,连汤汁都没剩下。 这是因为两人在吃饭的时候,都希望对方多吃一些自己少吃一些,所以每夹一筷子碟子里的菜,都会大叫好吃,然后一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模样,急不可耐的向兄弟推荐,往对方碗里一个劲儿猛夹。 后者不好拒绝,只能去尝别的菜碟里的菜,而后更加夸张的拍着桌子喊人间美味,并直接把半盘子菜倒进兄弟碗里。 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之后,两人都只能把头埋在菜山后面,为了自我催眠,让自己能够将味道千奇百怪的饭菜吃完,迅速结束这场痛苦之旅,两人较着劲,颇有些互相加油鼓劲意味的大喊好吃,每喊一声便往嘴里扒拉一大口,梗着脖子蛇一样囫囵吞咽。 赵七月看两人吃得如此热烈,夸赞之声不绝于耳,开心的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停劝他俩慢点儿别噎着。 在厨房小半天忙碌的辛苦,这会儿也就不觉得辛苦了,她偷偷将左手食指缩进了衣袖里,避免被赵宁看到指尖的烫伤,她知道,以赵宁现在的性子,看到后一定会心疼歉疚,她不希望赵宁心里难受,她只要对方吃得高兴就行。 她暗暗想着,看来自己在厨艺一道上的悟性与造诣,近来已经精进。不少,日后得多学些新的菜式,经常做给赵宁吃才好,老是煮面算怎么回事……毕竟,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等到了宫里,就没什么机会再给赵宁做饭。 赵七月收拾了碗筷,去都尉府伙房清洗的时候,魏无羡死猪一样靠在椅子上,睁着一双生无可恋的小眼睛望着房梁,哀叹道:“我们算是完了,完了完了……你听见没有,你姐说她要学更多新菜式,经常给我们送来啊……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姐为啥意识不到自己的厨艺有问题,换了谁来,看到自己做的饭菜被我俩叫着好风卷残云吃完,也会认为自己厨艺比御厨都精湛……下回我可要机灵点,看到你姐来了就跑得远远的,这个福气,兄弟你自个儿好好消受吧!” 赵宁鄙夷的瞟了魏无羡一眼,“嘴上的油都没抹干净,就在背后说我姐不好,你的良心刚才也被你自己吃了?” 魏无羡擦了下嘴,然后举手投降。 赵宁跟魏无羡吃饭的时候,都尉石珫跟吴绍郴两人,则还在为之前赵宁殴打京兆府衙役的事不平静。 “这小子逞一时意气,舒坦倒是舒坦了,却必将迎来京兆府的报复,说不定还会惊动三省六部,我看他稍后怎么收场!”吴绍郴在自己的班房里恶狠狠的想。 “真没想到,赵宁这小子竟然如此跋扈,这般意气用事,真不愧是赵氏公子,平素嚣张惯了,受不得气,做事也不考虑下后果。不过,今日把京兆府的人打得这么惨,实在是大快人心,我都尉府好久没有如此威风过了,真是痛快!只是……等京兆府再来报复的时候,都尉府能否承受其滔天怒火?我又该怎么办?”石珫在自己的大堂里来回踱步,亦喜亦忧。 赵宁跟赵七月、魏无羡闲来无事,下了三盘棋以后,京兆府的人终于来了。 这回来的人并没有很多,但却都是大人物,且不说京兆尹亲自到场,中书省都派了大员过来,这说明京兆尹觉得事出反常,害怕有妖,谨慎而紧急的往上禀报了。 而中书省也没有小看这件事,大概是站在文武之争的大立场上考虑的,认为不能开一个军方反过来压倒文官衙门的头,所以才派了大员下来。 那名大员份量十足,不是旁人,正是参知政事、刘氏家主刘牧之! 由此可见,都尉府强硬要把飞雪楼案子握在手里的反常做派,引起了刘牧之的警觉与重视,事关白衣会吞并一品楼的刘氏大计,眼下正在紧要关头,刘牧之为保不横生枝节,所以亲自出面,来确保这件案子要进入京兆府囊中,刘氏图谋不出意外。 四品京兆尹跟二品的参知政事都来了,石珫这个五品官再也无法不出面,他迎出大门,将对方请进大堂,笑容满面、态度恭敬的询问对方来意,在被京兆尹挖苦讥讽一通,要就刘志武在都尉府被殴伤一事问他的罪责时,石珫毫不犹豫的将赵宁叫了出来。 “实不相瞒,飞雪楼的案子,是赵总旗全权处理,之前的冲突也是如此,刘大人要知道什么,只管问赵总旗便是。”石珫打定主意让赵宁顶缸。 虽说在此之前,他还很为赵宁教训刘志武的行为喝彩,也担心过真让赵宁把这件事摆平,对方会在都尉府收获极大威望,但当他看到刘牧之时,就知道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处理,只能让赵宁继续出面。 至于赵宁能否应对,是成功并威重都尉府,还是失败被追责,全看赵宁自己,他无能为力。毕竟,赵宁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他可不是石氏家主的嫡子。 章六八 仗势欺人(下) 坐在堂中的有三人。 刘牧之没说话,只是若有若无的瞥了赵宁一眼,以他的身份也犯不着说话,其实他来这里充当一座菩萨,就已经很掉价了。 京兆尹没刘牧之那么平静,面色颇为阴沉,眼中暗含凶光,对石珫将赵宁推出来的行为,也完全没当回事,不曾正眼看赵宁——大概是觉得赵宁这个总旗品级太低,没资格跟他说话。 第三人是御史台的一名御史,品阶不高,身着六品深绿色官袍,却用俯瞰众生的目光打量石珫与赵宁,比京兆尹还要神气。 “都尉府好大的威风,竟敢殴伤我京兆府五品宦官,并及大小官差四十多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你们还知不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简直就是土匪恶霸行径!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如此胡作非为!今日以后,朝廷必会就此事严惩都尉府,尔等就等着被御史台弹劾吧!本官奉劝尔等,最好是早早上书谢罪,请辞官职!如若不然,朝廷降罪下来,就不只是罢官那么简单了,刑部大牢尔等也非得走一不遭!” 京兆尹声色俱厉、义正言辞的呵斥。比起刘志武来,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更加充满不可质疑、不容侵犯的威严,就好像站在道德、权力的制高点上,审判人间罪恶的太岁神。 谁要是怀疑他的话,不遵从他的宣判,就会立马大祸临头,甚至是被天打雷劈。 石珫脸上阵青阵白,又惧又怒,有种被侮辱了爹娘,就要忍不住抽刀而起,跟对方拼命的冲动,却因为深知对方比自己要强的多,只能含恨忍辱,悲愤万分。 到了最后,他偷看刘牧之一眼,对方高坐太师椅的身影,犹如泰山一般伟岸有压迫力,又低下头,无声的向后退了两步,跟前面的赵宁拉开距离。 御史监察百官,风闻奏事,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现如今文官之势如日中天,御史更是恐怖的催命鬼,被他们抓住一点小错就大做文章参倒的军方官将,这些年可是越来越多,不胜枚举。 “都尉大人向后退了,他后退了!” “那赵总旗岂不是要承受更大压力?” “赵总旗难了,这回可能要遭殃,参知政事跟御史的威压,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 “都尉大人也太不仗义了……连自己的下属都不护一下?” “这也太没有担当了……” 垂花门外议论纷纷。 这回来了朝堂大员,都尉府的官吏们,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凑在门前张望,就只有两个身份不低的就近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然后告诉聚集在不远处的同僚们。 石珫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不禁恼羞成怒,暗暗冷哼一声,有担当顶个屁用,官职要是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年头,有担当的都回家种地去了。 京兆尹还在劈头盖脸的训斥,摆足了京兆府的威严。石珫看了赵宁背影一眼,见对方一动也不动,便觉得赵宁也跟他一样忐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一个十六岁刚入官场的少年郎而已,面对真正大人物的压迫,哪能稳得住心境?这是需要经大事或是时间来磨练的!赵宁虽然在赵氏身份非凡,可赵氏也只是皇朝十七将门、十四门第世家之一而已。 就在石珫认为赵宁也很可怜的时候,京兆尹终于停止了长篇大论的训斥,石珫想了想,觉得赵宁只怕已经面如土色,牙关打颤、舌头打结,没法说话了,看来还得自己出面认个错,解决这件事。 这时,他听见赵宁忽然开口。 “说完了?”赵宁的声音不仅稳,还很轻佻,显得漫不经心。 石珫禁不住一愣,不可置信的看向赵宁。 刚刚口沫横飞,自认为好好给赵宁上了一课,因为赵宁没有打断、没有不耐烦,自认为教育效果不错的京兆尹,端起茶碗准备送到嘴边的手微微一僵,放下茶碗惊讶的看向赵宁。 “说完了就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赶紧从都尉府消失!”赵宁的声音陡然加重,如金石交鸣。 这下不仅是京兆尹面色大变,就连刘牧之也不禁瞳孔一缩,凶光大盛。 “赵总旗!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知不知道你面前坐的,是皇朝重臣?!你如此无礼,想过后果吗?!” 京兆尹大怒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大喝,又目光严厉的看向石珫:“你都尉府的人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你是怎么教导属下的?你还配坐镇都尉府吗?!现在,立刻,将殴伤我京兆府的人交出来,并给我们赔罪,否则,御史台必定不会放过你们!” 没等身后的石珫开口,赵宁便冷笑一声,乜斜着京兆尹道:“京兆尹真是好大的官威!大到可以罔顾现实,为所欲为?你是不是忘了,京兆尹这个官职,不是给你耍威风用的!你还想弹劾都尉府?你以为我都尉府就不会上书陛下,把你们的罪责公之于众?” 京兆尹没想到赵宁竟然胆大到这个地步,当着刘牧之的面,也敢如此嚣张,唇枪舌剑的跟自己较劲! “放肆!简直岂有此理!我京兆府有什么罪责?你说清楚!你想污蔑我京兆府,给陛下进谗?!”京兆尹字字诛心,大义凛然。 “看来京兆尹跟刘大人一样,脑子也太灵光。怎么,别人殴打了你京兆府的人,就该被抓进大牢,你京兆府的人打了别的朝廷命官,就可以概不追究,当做没发生一样?谁给了你这么大的特权?是参知政事,还是陛下? “你要是果真脑子不好使,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在平康坊先打人的,是你们京兆府,冲到都尉府先动手的,也是你们京兆府!你敢说不是?!” 赵宁冷笑不迭,提起刘牧之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儿尊敬之意。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这几件事究竟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查实,到时候刑部跟大理寺,会弄清楚。不过依本官看,这都是你们都尉府先动的手!” 京兆尹大袖一挥,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他说出口的话,就必定是铁一般的事实。 赵宁哂笑一声,掏掏耳朵,屈指弹弹并不存在的耳屎,面目平静,声音也变得漠然,“如此说来,京兆尹是打算耍无赖了?” “你……” “好了。” 刘牧之挥手打断京兆尹,赵宁跟京兆尹吵了这么久,完全当他不存在,半点儿面子也不给,这让他这个参知政事,心头非常不快。 因为是朝廷副相,他走在哪里都是受人敬畏,军方大员也不敢不给三分面子,早就习惯了颐指气使,今天本不用降尊纡贵,亲自到都尉府这座小庙里来,却没想到,自己来了,如今却被赵宁这个从六品官如此无视,真是岂有此理! 若是再不出面将眼前的事一言而决,那今日就真的没了副相威严。 他淡淡的对赵宁道:“第一,就殴伤京兆府官员之事,都尉府向京兆府赔礼道歉,并保证永不再犯,如此,都尉府可以不必交出今日下令动手的官员; “第二,事情起因是平康坊之案,此事关系重大,有数名元神境高手出现,你都尉府处理不了,为了尽快查明案情,揪出恶徒,确保京城太平,都尉府立即将此案一应人证物证,移交京兆府,不得迁延!” 他的话说完,就连石珫也觉得有理有据,轻易反驳不了,而且话里也有让步,譬如说不必将下令殴打刘志武的赵宁交出去,在这么大的阵仗下,有这样的结果可谓是非常圆满了,石珫满意的喜不自禁。 然而,不等他答应下来,就听赵宁以同样理所当然,不容违逆的口吻道:“第一,京兆府向都尉府赔礼道歉,并保证类似的事永不再犯;第二,京兆府上下,都是一群脑子不太灵光,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庸官,平康坊这么重大的案子,他们查不了,也查不清楚,为保证天子脚下的市井治安,都尉府将全权处理此案,旁人不得干涉!” 听到这话,石珫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他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将赵宁按倒在地,让他不要胡说八道、白日做梦。 大院外面,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却见赵宁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当然,作为交换,都尉府可以不上表陈述京兆府的胡作非为与尸位素餐。” 刘牧之怔了怔,快被气笑了,京兆尹更是跟石珫一样,有刹那的目瞪口呆,然后他就朝那名御史拱了拱手,“都尉府是如何不堪,想必御史大人也看到了。” 御史呵呵冷笑:“本官真是大开眼界!且不说别的,都尉府殴伤京兆府大批官差,目无尊长,顶撞上官,对参知政事都敢不敬,事实俱在,不容抵赖。这样的衙门,已经烂透了,需要朝廷严加整顿,肃清风气,所有官员都得接受调查!本官这就可以拟写奏折,面呈陛下!相信不用两天,朝廷就会有令下来,都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会被整体替换一遍!” “好!” 京兆尹转过身,朝门外喝道:“赵宁目无法纪,使人殴伤京兆府官员,且顶撞上官,律法不容,尔等若是从犯,必被一并惩处,届时轻则罢官,重则下狱!尔等若不是从犯,就来当面跟御史说清整件事的始末,指出主犯,如此还能保全官身!” 石珫面如死灰,院墙外已有哗然之声传出。京兆尹勾结御史的这一招釜底抽薪,是将赵宁架在火上烤,要让他众叛亲离。 刘牧之瞟了赵宁一眼,不屑的像是在看找死的飞蛾。既然对方不识相,就不怪他下死手。这些年来,文官用类似的手法,也不知扳倒了多少军方官员,赵宁又何能例外? 赵宁依然面容淡漠,瞅着京兆尹跟刘牧之,“如此说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要仗势欺人了?” 刘牧之在他眼里,已经活不了多久,京兆尹则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早晚也会收拾掉,对这么两个人,他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客气。 “那又如何?”京兆尹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既然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那就用不着顾及什么了。 听了这话,赵宁轻轻一笑。 这时候,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在院门外如雷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横至极的修为威压,镇得大堂里的人,除了赵宁外都无法动弹,“谁敢仗势欺我赵氏子?当老夫已经死了不成?!” 话音方落,门外已经响起一片“拜见大都督”的恭敬呼声。 来的,只能是皇朝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之一,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镇国公赵玄极! 章六九 强弱易形 赵宁从一品楼回都尉府的路上,不仅派人通知了赵七月过来,还让传信者去见了赵玄极。 除了赵宁、魏无羡、赵七月等极少数人,赵玄极的出现,出乎其他所有人意料的预料,但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的“情理”二字,在刘牧之看到赵玄极的第一时间,内心里就涌现出不同的猜测。在他看来,赵玄极及时出现,绝不仅仅是护犊子这么简单。 赵玄极过垂花门入正院大堂,当仁不让坐在了主座上,至于先前占据此位的刘牧之,已经被他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 赵玄极乃是皇朝一品大员,参知政事如今虽然权势滔天,只比宰相稍弱,但尊卑有序,刘牧之这个二品官见了赵玄极,就没有再占据主位的道理,被赵玄极扒拉开了,也只能默默承受。 如果他修为跟赵玄极相当,还能借文官之势表示一下不服,只可惜,两人境界有本质差距。 “是谁,要仗势欺人,对老夫的嫡长孙下手?现在站出来,当着老夫的面,把你们的豪言再说一次!”赵玄极虎狼一样的目光扫过众人。 刘牧之眼神变幻不定,最终深深看了京兆尹跟御史一眼,京兆尹会意,咬咬牙,色厉内荏的开口:“镇国公,您身份尊贵,无人敢于冒犯,可眼下我等处理的是公事,公事自有公事的章程,难道以镇国公的地位,会当众徇私舞弊,为自家子弟行方便……” 他的话没说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力度之大,将膝盖下的地砖都给磕得皲裂! 他额头汗如雨下,浑身颤个不停,好似得了疟疾在打摆子。 他当然不是自愿跪下的,是赵玄极用修为威压,硬生生将他逼得如此!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赵玄极的声音充满威严与轻蔑。 “镇国公你怎能如此,朝廷法度何在……”御史刚刚叫了一声,也砰的一声跪倒,不仅如此,他的脑袋都磕在了地砖上,直接将地砖磕碎了飞出去几块,这下莫说开口说话,能不当场晕过去,就算是实力不俗,脑壳修炼得很硬了。 “见了本公,不下跪行礼,还敢在本公面前大言不惭,真当本公没脾气?”赵玄极冷哼一声。 这下京兆尹跟御史自顾不暇,已经完全没能力再说话,若非如此,他们肯定要委屈的申诉一番:赵玄极一出现就用修为威压,震得他们不能动弹,就算是想下拜行礼也没办法…… 石珫震惊地看着眼前跪倒的京兆尹跟御史,内心翻江倒海。他没想到赵玄极一出现,就也表现得如此强硬,跟赵宁一样!刘牧之、京兆尹等人,之前可是没用修为之力,直接对付赵宁的! 院门外又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跟之前不同的是,这回还有压低的叫好声、赞叹声,充满对镇国公的敬佩。 刘牧之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得厉害,就像是给人重重扇了一巴掌,赵玄极当着他的面,把京兆尹跟御史不当人,这不只是羞辱他俩,更多的是在打他刘牧之的脸! “镇国公,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份了?”刘牧之指着京兆尹跟头挨着地面的御史,要赵玄极给他一个说法。 赵玄极呵呵冷笑:“他们对本公无礼,难道不该教训?本公是武将,若是有理,就会直接当面动手,可不会像你们文官一样耍嘴皮子,背后捅刀子。参知政事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要是有理,说出来,让本公听听。” 刘牧之眼神低沉,“本官到都尉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都尉府无辜殴伤京兆府官差数十人,本官身为朝廷副相,奉宰相之命前来处置,有理有据!敢问镇国公,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赵玄极嗤的一笑,看刘牧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傻子,“参知政事难道忘了,本公是大都督府大都督,节制内外诸军事,统领一切军方衙门?!都尉府有事,本公难道还不该来管管? “至于无故殴伤京兆府官差,本公已经查明,是京兆府率先在平康坊对都尉府一名总旗动手,而后还不依不饶打上门来!这两件事,都有许多人证,大到朝廷命官,小到平康坊市井百姓,参知政事想要舌绽莲花,在本公面前颠倒黑白,怕是太异想天开了吧! “这件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本公也想问问你刘牧之,还有徐相,是谁给了你们肆意妄为的权力?!” 刘牧之被赵玄极一通呵斥,脸色阵青阵紫,“你……” “刘牧之!在本公面前,你竟敢直呼你我,礼法何在?!另外,你行事如此不顾是非,对都尉府百般压迫、刁难,是真不把本公放在眼里?好,你这就跟本公进宫面圣,本公倒要看看,陛下如何处置你等!” 刘牧之被赵玄极一顿猛喷,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不是词穷,而是没想到,今日的赵玄极竟然如此霸道。 他自然不敢跟赵玄极进宫,毕竟眼下这件事,京兆府跟他都确实不占理。但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他又必须握在手里,就算没理,也得争取。 失语的这短时间内,刘牧之思绪万千,想了很多。赵玄极今日的态度,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他敏锐的察觉到,这背后牵扯的大事大局,恐怕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应对的! 最终,刘牧之平心静气,尽量缓和口吻:“镇国公,既然您亲自出面了,下官也不得不表示尊重,京兆府跟都尉府的冲突,我们可以暂且搁置——就算要京兆府赔礼道歉,惩办某些官员,也不是不可以,都是为陛下分忧,为皇朝恪尽职守,您跟我何必闹得太僵?不如各退一步,您把平康坊的案子交给京兆府,也让下官不白来一趟,如何?” 此言一出,很多人都是心头一震。 石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横行无忌,把军方打压得抬不起头的文官集团第二人,竟然破天荒的低头了? 院门外也嗡的一下议论开了。 面对这般优厚的交换条件,赵玄极却哂笑道:“京兆府本就该赔礼道歉,也应该惩办殴伤都尉府总旗的官员,至于平康坊的案子,那也是都尉府先处理的,凭什么给京兆府?” 态度鲜明,半步不让。 刘牧之脸色数变,沉声道:“镇国公,你这是半分颜面也不给我留,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要是颜面无存,刘氏上下必然闻风而动,不仅如此,士人门第也将群起响应……为了一点小小的纠纷,镇国公真打算这么做?” 这话意思很明确。 赵玄极不给刘牧之这个刘氏家主留面子,让他威严扫地,那么刘氏就只能跟赵氏全面开战!从今往后,双方将在官场上处处相争、你死我活,而且他也会促使文官集团一起行动,针对赵氏! 赵玄极冷笑道:“刘牧之,你若是有胆,就放马过来,本公难道还怕了你不成?现在,你带着你的人,马上给我滚出都尉府!走的慢了,休怪本公,当场捉拿在都尉府闹事的枉法之徒!” 刘牧之狠狠一咬牙,愤然转身,抬脚就走。 至此,他已经完全确定,赵玄极是真的要跟文官集团开战!对方将带着将门势力,为之前饱受文官欺压的屈辱雪耻!今日之事,就是赵玄极借题发挥,是将门反攻门第的号角! 到了刘牧之这个位置这个高度,考虑问题便会时时立足大局,不会把任何事想得很简单,这是因为他们的地位权势,本就足以影响皇朝国事,他们饱含深意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让朝堂局势发生巨大改变! 赵玄极作为军方第一人,他有理由这么做,甚至是必须这么做!若非如此,赵玄极今日的态度,就绝对不会如此强势,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不会不给他留半分余地! “站住。” 在京兆尹、御史相继起身的时候,赵玄极喝令一声,重新释放了威压,将两人定在原地,对赵宁道:“赵总旗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宁抱拳上前,看着“噤若寒蝉”的京兆尹,语气淡漠,却掷地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京兆府的官员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样的人办不了大案,所以,我希望京兆府的人都记住,从今往后,京兆府管得了的案子我都尉府要管,京兆府管不了的案子我都尉府更要管!谁要是不服,只管来都尉府衙门,看看我会不会对他客气!” 京兆尹眼神愤怒又凄苦,勉强看向前面的刘牧之,却见刘牧之早已大步出门,根本就没有管他的意思,顿时满心荒凉。 京兆府搬动了参知政事,都还在都尉府吃了这么大亏,没能达到夺走案子的目的不说,还被人家百般羞辱、赶出大门,往后想要在都尉府面前扬起头做人,很长一段时间内,怕是都很难了。 刘牧之、京兆尹等人离开后,赵宁站到赵玄极身前,亲昵的笑着道:“祖父,大战开始了。” 之前,大都督府这个军方最高衙门,对文官打压军方不曾有过好的应对之法,赵玄极这个大都督也没太多作为,已经引起将门诸多不满。 如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些将门投靠孙氏,跟对方站到一条船上去。 赵氏要确保自己的地位,必须从现在开始,对文官门第出手,并取得胜果实,重新凝聚军方人心,让将门看到赵氏的厉害,再次站到赵氏的身边来! “刘牧之不可小觑,刘氏也是门第中的佼佼者,他们全力施为,联合其它门第对付我们赵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赵玄极笑着道。 赵宁也笑了笑,有些残忍,但更多的是自信,“他们不会有这个时间了。” 章七十 恩威并济 马放南山刀兵入库方为太平盛世,从这句话里就能看出,和平年代军方地位如何。迫于这种大势,在此之前,文官集团百般压迫军方,削弱将门权势,赵玄极虽也愤怒,更多的却是悲哀与无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朝内无叛军外无强敌,开朝征伐天下时拥有的数百万兵马,如今已经陆续裁汰到只剩百余万,十八将门可分享的官职利益减少,家势衰落者有之,投向文官集团者有之,将门式微,非赵玄极一人能够改变。 之前文官集团对付一个个军方官将时,赵玄极虽然没少站出来说话,但大多拗不过文官集团的强势。 像今日这种为了一件市井械斗、五六品官相互冲突的寻常案子,一点余地也不给参知政事留,不仅当场出手教训京兆尹与御史这种重要文官,还将参知政事也赶出军方衙门,这种事在以前是觉得不可能发生的。 就算事涉赵氏嫡子,赵玄极也该同意刘牧之最后服软的提议,大家各退一步——平心而论,刘牧之退得要更多。 所以刘牧之最后才得出结论,赵玄极就是摆出一副因为赵宁事涉其中,不讲道理护短的模样,实际上是想反击文官集团! 刘牧之在离开都尉府的时候,甚至都已经开始怀疑,赵宁殴打刘志武等数十人就是故意的,是受赵玄极指使,目的就是将事情闹大,好引得京兆府和文官集团大员出现,再由赵玄极出面镇压局面! 通过让在文官序列里排名前几的大员吃瘪吃亏,丢失利益,来射出反攻文官的第一箭,是一个响亮的开始——毫无疑问,扭转都尉府跟京兆府的强弱态势,让都尉府能够压制京兆府,成为燕平城说话算数、办案优先、行事没有桎梏的强势衙门,会给军方以后在京城的大小行动,提供许多方便与支持!这,就是赵玄极的第一步! 刘牧之只是不明白,赵玄极这个大都督隐忍了那么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不惜跟刘氏全面开战,也要反攻文官集团! 难道赵玄极就不明白,以如今的皇朝需要、文武大势,他的反扑行为顶多得逞一时,最终还是会彻底失败,并让整个赵氏,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说到底,皇朝没有战争,军方就没有份量,皇朝没有入侵的强敌,没有真正的大战,将门就不可能扭转眼下被动挨打的局面,反过来压倒门第! 是什么让赵玄极不顾将来,不想后果,也要为将门张目,跟文官死磕? 刘牧之想不出这个根由。 但当他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可能夺走飞雪楼的案子,且自己已经落入赵玄极的算计,丢了颜面,折了文官团体的威风,吃了一个闷头大亏后,他就不愿停留半刻,走得格外干脆。 没拿到飞雪楼的案子,京兆府已经无法在明面上,配合今夜白衣会的行动,要确保吞并一品楼的大计不出意外,他还有些事必须回去立马安排。 不得不说,除了北胡即将全面入侵的威胁,刘牧之这个参知政事,思维敏捷反应极快,在刹那间就想到了其它所有东西。赵宁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也要佩服的赞叹一声。 当然,也仅此而已,赵宁可不会忌惮什么。就算刘牧之看破了他的谋划,也不会有时间组织破局攻势。 “石都尉。”赵玄极将目光投向石珫。 还在意外震惊中的石珫,忽然听到赵玄极的声音,就像耳闻神明呼喝,身体一抖,连忙拜倒在地,“卑职在!” “你要记住,同样有维护京城治安之责,都尉府并不比京兆府低一头,从今天开始,被京兆府打上门来这种事,本公不希望再发生!” 赵玄极的声音很严厉,但并没有刻意威压石珫,他是高居云端的大都督,在一个五品官面前作威作福,就太失身份。 “卑职明白!卑职保证,日后一定不会让都尉府损失半分应有的威严!”石珫连忙表态。 大都督府虽然不是都尉府的顶头上级,赵玄极也不是他石氏家主,但赵玄极毕竟是名义上的军方首领,他必须听从训诫。 且对方刚才展现的霸道姿态,已经让他心神震颤,敬畏不已,更何况都尉府在此次冲突中获益甚大,他个人在燕平城的权威也水涨船高,内心极为欣喜,很是感念赵玄极为都尉府出头。 赵玄极没有再多说,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都尉府庙小,还没资格让他过多停留,跟赵宁、魏无羡说了两句话,当众表示了一下亲近,就大步离开。 “恭送大都督!” 院外的都尉府官吏们,无不下拜行礼,声音很是洪亮,比赵玄极刚来时那句“拜见大都督”,可是有气势多了。 “大都督气势如渊,好生威重,刚刚霸气的言行,真是让人提气!” “那可不是,看到参知政事跟御史时,我双腿都在发软,以为咱们都尉府今日要遭殃,没想到大都督竟然会亲自出面!” “参知政事在咱们大都督面前,跟我们面对他也没太多两样嘛,还不是噤若寒蝉,被羞辱了也只能灰溜溜离去?” “先前看到赵总旗面对那些文官大员时,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我还担心他……” “哪里是面不改色,分明就是嚣张跋扈!哈哈,不愧是赵氏公子,真是有气魄!” “赵公子那番为都尉府张目的话,我听着都心胸敞亮,咱们都尉府,早就该有这样一位强势要员了!若是如此,我们也不用被京兆府看不起这么久,过得憋屈……” “都尉大人还在大堂呢,你们小声点。” “那又如何?都尉大人面对参知政事跟京兆尹,可是战战兢兢,毫无底气与担当,还把赵总旗推在前面,真是……” “我想去赵总旗麾下当差,不说有多威风,至少能抬头做人,不用受气……” 听着官吏们议论纷纷,一旁的张总旗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吴绍郴,则是眼神如冰,阴冷得厉害。 大堂里,石珫听见外面模糊的议论声,心头一沉,极为不快。经过今天的事,都尉府是跟以前有所不同了,但赵宁这个刚来一个多月的总旗,却也在都尉府迅速收获了空前威望。这对他很是不利。 他心机深沉,不会把这些心思表现出来,反而笑呵呵的对赵宁竖起大拇指,“赵总旗面对参知政事,都敢争锋相对,这份胆量本官实在是佩服。跟吴总旗一比,你们一个为都尉府出头挣脸,一个却辱没了都尉府威风,差别很是明显呐!” “大人过誉了。”赵宁随意笑了笑,他自是知道,石珫不会真的为他高兴,还想撺掇他跟吴绍郴继续相争。吴绍郴如何,他并未放在心上,但既然石珫还想利用对方给自己找麻烦,那就大可让对方在自己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赵宁道:“就飞雪楼的案子,下官跟吴总旗有赌约在先,如今下官已经做到了自己说过的话,大人是不是该把吴总旗叫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大了些许,清晰的传到了垂花门外。 彼处的还未散去的官吏们,齐刷刷转头,将目光落在了吴绍郴身上,幸灾乐祸者有之,等着看好戏者有之,可怜同情者有之。 吴绍郴面色一白,暗骂一声,扭头就走,没两步,却被一人挡住去路,正是那个说想去赵宁麾下当差的官员,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吴总旗想去哪儿?赵总旗要跟你兑现赌约呢,难道吴总旗想做言而无信之人?” 吴绍郴大怒,对方不过是一个八品小官,竟然敢挡住他的路,对他这么说话,这让他大感脸上无光,自己还没虎落平阳呢,就有阿猫阿狗要欺辱自己?当即呵斥一声:“滚开!”抬手就要将对方直接推倒。 “吴总旗,都尉大人命你进去。”就在这时,有人出门传话。 吴绍郴浑身一僵。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八品小官,则是讥讽的斜眼看着他,满脸“饱含深意”的欠揍笑容。 看着面色铁青的吴绍郴进门,赵宁笑道:“吴总旗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一旦我让京兆府铩羽而归,保住飞雪楼的案子,你就要学狗叫的?” 吴绍郴愤恨不已,气得牙齿都要咬碎,如果他真的当众学了狗叫,莫说在都尉府威严扫地,再也混不下去,往后都没法抬头做人,还会辱没家声! 飞雪楼、京兆府之事,那是他自认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便笃信赵宁也做不到,如若不然,就证明他不如赵宁,如今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他不仅要承认自己不行,还要被赵宁当众折辱,无论自信还是自尊,都有在瞬间崩塌的趋势,这种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苦闷,就像穿肠毒药,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瞪着赵宁,吴绍郴低声咆哮:“赵宁!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宁鄙夷的呵呵笑了一声,“我可没有欺负你,这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你稍微聪明些,就该在向我找茬时,想到会被我踩在脚下的后果。既然你没有看清自己、看清对手的智慧,死都是应该的,学几声狗叫怎么了?” 赵宁这番直击吴绍郴内心最脆弱处的话,就像是刀子,将他的心捅得面目全非、血流不止,他又羞又怒,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指着赵宁“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吴总旗,大家都看着呢,难道你要让都尉府上下,都认为你不守承诺,说的话都是放屁?这会让你在都尉府再无立足之地的,智者不为。”赵宁毫不留情的继续刺激吴绍郴。 他就是要让都尉府的人都知道,跟他为敌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如果说之前为都尉府出头,殴伤刘志武,跟京兆尹针锋相对,最终提高都尉府地位,是在给都尉府施恩,那么眼下对吴绍郴步步紧逼,便是立威! “赵宁!你……” 吴绍郴五官都扭曲到一起,话说到一半,身子晃了晃,突然捂住胸口,一嘴鲜血喷了出来。又连着呕了两口,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趴在地上,却还在继续呕吐。身前和着污秽的鲜血很快蔓延成一大团,看他躬身用力的样子,好似连脏腑都要吐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终,吴绍郴身子一歪,倒在满地血水里,昏了过去。 章七一 唯朋友能解忧 赵宁面无表情,对吴绍郴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 他知道,人在难受到极致、悲苦到极致的时候,呕吐,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看来吴绍郴的痛苦的确非常深,也是,眼下这种无地自处局面引发的心志郁结,除非是跟赵宁拼命,否则还真的无法排解——赵七月还在都尉府,吴绍郴也没有跟赵宁拼命的机会,就只能把自己逼到吐血晕厥的地步。 赵宁也不是非得吴绍郴学狗叫,像眼前这种情况就让他很满意。 可以确定的是,往后在都尉府,吴绍郴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抬起头,走路都得绕着他,更别说跟他针锋相对了,否则,赵宁只要提起赌约和对方今日的惨状,吴绍郴就会再度面临无地自容的局面。 石珫看了赵宁一眼,躺在血水里的吴绍郴,已经是面如死灰,模样可谓非常凄惨,可赵宁对此却好似视而不见,面色平静眼神无波,没有半点儿对同僚的怜悯,也没有丝毫教训了对手的快意,就好像从未将吴绍郴放在眼里,刚刚也不过是踩瘪了一只蚂蚱。 这让石珫禁不住心神震动,升起对赵宁的浓浓忌惮,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畏惧。 至于聚集在门外的都尉府官吏们,大多相顾骇然,赵宁对待对头的冷酷态度、无情手腕,让他们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一些出自跟赵氏关系并不亲近的将门的官吏,也在此时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跟赵宁作对。 吴绍郴的属下将他抬走去治疗,石珫按下心头杂乱的心绪,又笑着表达了一下对赵宁的肯定,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好似分外亲近、倚重的意味。 转过头,叫来张总旗,石珫笑容不减地道:“飞雪楼的案子,已经被我们都尉府牢牢握在手中,此案干系重大,又有涉及元神境高手,赵总旗一人难免顾不过来。 “张总旗从现在开始,带人全力辅佐赵总旗,在此案中一切行动都听赵总旗安排,万万不能离开赵总旗半步,若是赵总旗有什么闪失,本官唯你是问!” 吴绍郴指望不上了,石珫就只能把不太好用的张总旗推出来。 说是帮助赵宁,可谁不知道,赵宁要处理有元神境强者的案子,必定会借助家族修行者力量,根本无需张总旗相助。 石珫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赵宁独享破案的功劳,让张总旗跟他的人,事后能分走一杯羹。为免赵宁甩开张总旗,石珫格外提到了要对方跟在赵宁身边,半步不离。 “那就有劳张总旗了。”赵宁对张文铮抱抱拳,示意自己并不抵触对方参与此案。 石珫的这点心思,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也不在意,在官场吃独食是大忌,有功劳总是要分别人一些的,没必要为此跟张文铮过不去,把一个混日子的家伙,平白变成自己的敌人。 “赵总旗客气。”张文铮抱拳回礼,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没精神样。 赵宁对这位两鬓已有根根白发的落魄中年人,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只要对方不给他添堵,他也不会让对方差事难做。当下就带着张文铮去了自己的班房,就飞雪楼的案子,跟对方假正经的讨论了一下。 不出赵宁所料,张文铮对破案没任何有作用的见解,基本是赵宁说什么,他就应个声,在赵宁问他有什么看法的时候,除了“听赵总旗安排”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别的。 赵宁知道,都尉府六品以上的官员,在吴绍郴已经躺在病床上的情况下,石珫能用的不多,除了张文铮外就剩一个主簿了,总不能把主簿弄来听他调遣。 赵宁想着,若是张文铮不合石珫的心意,估计过上两天,石珫会亲自参与此案,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赵宁只怕也就没有这件案子的主导权了。 下差的时间很快到来,张文铮也不客套,在赵宁示意他可以离开后,就干净利落的出了门,不拖沓不留恋。 看来就算赵宁要连夜查案,他也未必会到场,所谓对赵宁寸步不离,也仅限于上差期间。应付差事应付得这么无所顾忌,连魏无羡都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 “好了,我们也走吧。” 赵宁摆摆手,让魏无羡不要背后诽谤张文铮,这都尉府他们毕竟刚来不久,很多事情还没有掌握,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出了都尉府大门,赵宁跟魏无羡带着几个子弟,骑上马慢悠悠的行上大街。 “按计划行事,我们先去一品楼。今夜行动他们是主体,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联手,必须到场坐镇。”赵宁给队伍指明了前进方向。 初冬时节白日已经很短,夕阳刚刚从燕平城巍峨的城楼飞檐上滑下,暮色就迫不及待拉满了天穹,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里,行色匆匆的人们自觉不自觉的将脚步加快了几分,被灯火拉长的身影彼此靠近、交错、远离,在依稀的冷风里诉说着无声的离合。 嗅着不知谁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听着不知谁家妇人让小孩回家的呼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前行的赵宁,眼瞅着深蓝色的天际逐渐被染上黑色,忽然想起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不,不是忽然想起,是这句诗在他日暮远望的时候,又习惯性浮上脑海。 日暮如烟,可他本不该思乡,他的家就在这燕平城里,但他即便是收回视线,那缕淡淡的愁绪与孤寂,仍然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是重生以后才有的习惯性感触——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那应该是跟着他从前世来的。在那个烽火经年、山河破碎的世界里,当他在一场又一场战斗后南奔又南奔,在一个又一个日暮时分,于残破的城头、荒凉的旷野,一次又一次回首远望北方的山河故土时,只见关山复关山,想起战死在视线不可及处的亲朋好友,心间就会翻涌起这样的愁绪。 他感觉到胸口的疼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似乎是孤独,极致的弧度,他又感觉到心中的欣喜,一种无法言表只可体会的欣喜,似乎是幸福,于是他忽然变得迫切,在马屁股上用力甩了一鞭子,朝着一品楼的方向快速驶去。 日暮的愁绪也好,身处繁华市井的孤独也罢,能够消解这种情感的,唯有真正的朋友,知心的朋友。重生就跟远行一样,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行,只有好朋友能够慰藉心灵——再好的酒也不行。 美酒若是没有好友共饮,也只是催醉的无味迷药罢了,入口入胃不入心肺。 来到一品楼,刚刚下马,魏无羡就跑上来,一把拉住赵宁,不无窘迫的正色道:“待会儿到了二娘面前,你可得表现得正常些,千万莫要被她察觉到异样!要是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兄弟我就没法在她面前抬头做人了!” 不得不说,魏无羡这厮抬头做人的基本还真是简单,简单到可笑又可爱。赵宁哈哈大笑三声,甩袖负手大步进门,显得无比快意。怔在原地的魏无羡一头雾水,不明白赵宁为何如此兴奋、这般放浪形骸。 到了夜晚,茶楼也没什么人——客人最多的时候是午后,赵宁刚到上了楼梯,还没到二楼,就看到了面颊嫣红的苏叶青。她迎过来,盈盈蹲身,嗓音一如既往的软糯好听:“赵公子,你来了。” “是,我来了。”赵宁看到苏叶青,心中又敞亮了几分,就好像有一束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笑容也倍显和煦。 苏叶青总是羞赧的,最喜欢低首轻语,好似一只柔弱的猫儿,对于这一点赵宁前世就见多了,但她又如清泉一样纯净透明,像是有着洗涤世间污秽的能力,这又是让赵宁最珍视的。 苏叶青带着赵宁跟魏无羡去雅间的路上,妆容艳丽的扈二娘,两条笔直的大长腿迈着直线,步步生莲的迎面走来,未语先笑,掩着殷红的唇娇声道:“赵公子,魏公子,奴家等您两位可是等得心急如焚呢!” 哐当一声,魏无羡也不知怎么,走在平坦的走廊上,都能自己绊着自己,铁塔般的身躯猛然前冲,差些扑面摔倒,总算及时稳住身形,脚步重重踏在楼板上,却发出轰隆的声响。 魏无羡立即涨红了脸,抱着拳心虚的瞅了扈红练一眼,“见……见过扈二娘!”说完连忙低下头,没勇气再看对方。 赵宁见他这副模样,有以手扶额不忍再看的冲动,这胖子进门前还嘱咐他不要表现异常,现在才刚到扈红练面前,自个儿就失态至此,让赵宁不知该说什么好。 扈红练水盈盈的眸子深深地看了魏无羡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笑得更加妩媚灿烂,弯腰伸手作请,让赵宁跟魏无羡进雅间。 落了座,扈红练敛去笑容,变得认真端庄,拍了拍手,就有一名青年男子进门,向赵宁抱拳行礼:“赵公子仗义相救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赵公子日后但有驱使,就算是刀山火海,万某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通过苏叶青的介绍,赵宁知道了,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生得堪称丰神俊朗的青年,便是一品楼的三当家,是靠“净水涤生”才活过来的。 前世赵宁并不认识对方,这就说明在大齐跟北胡的国战爆发前,此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估计就是死在跟白衣会的争斗中。 “赵公子,我一品楼所有人手,都已经集结待命,三青剑也收了我们的银子,如今高手尽出,接下来如何行动,只等赵公子一句话!”扈红练郑重道。 赵宁微微颔首。 在此之前,刘氏想要用官府的力量,借着飞雪楼之案的由头,配合市井帮派一起行动,完成对燕平城江湖势力的吞并、一统。 现在,刘氏已经没有这个机会,而赵宁,将以同样的策略,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章七二 应对 宫墙宏伟高且深,在赵宁去一品楼时,有人进宫门,持令牌而行,长驱直入,见门门开,见人人避,来到一处颇为偏僻的宫苑。 跟灯火辉煌的大殿群相比,这座宫苑依稀的灯光就跟月光差不了多少,显得格外晦暗。那人进了院门,与一名迎上来的宦官交头接耳片刻,便被直接带到了正厅门外。 “老祖宗刚好在,你且候着,待咱家禀报。”接应的宦官让来人在院子里等,自己躬身进了门。没片刻功夫,宦官就又出现在门口,让来人进去。 屋子里的矮榻上,斜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正在抽一根烟杆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的老旱烟,他的面容隐在缭绕的烟雾里,让人瞧不真切。 但来人只是进门,就感觉到两道刀子般的目光穿透烟雾,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顿觉如芒在背。 下拜行礼,来人将紧急求见的缘由说明,并详细陈述了自己在都尉府的所见所闻。 “镇国公今日到了都尉府,还将参知政事驱赶出来,此事虽然没有大的动静,可阵仗确实不小,陛下也早就知道。” 坐在锦塌上的敬新磨放下烟枪,说话的声音就如一汪死水,没有半点儿波动,“个中缘由,咱家也都查得一清二楚,无需你再赘言。倒是赵氏公子宁,恩威并济的手段着实不错,才十六岁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性手段,很难得。看来,他日后会比镇国公要难惹得多。” 来人附身称是,又回答了敬新磨几个问题,便退出了房间。 “平康坊飞雪楼附近的案子,到底是何人所为,可曾查清了?”都尉府的人离开后,敬新磨叫来一名主事的宦官问道。 “回老祖宗的话,当时冲突爆发的突然,那几个元神境又身手不凡,逃得很快,离开平康坊没多远就踪迹全无,应该是混进了市井,还有人接应,刻意抹去了痕迹,所以……我们的人还没能追查到……请老祖宗责罚!”主事宦官战战兢兢的跪下。 从这座宫苑出去办事的人,若是办差不力,惩罚通常都极为严厉,动辄重刑加身,便是性命也是说没就没。 出乎主事宦官预料,敬新磨这回却没有如何责罚他,只是让他加紧追查不得懈怠,这让主事宦官如蒙大赦。 从都尉府来的人,还没出宫门,就在半路碰见了一个熟人。看到彼此,两人都只是点头示意,没有擅自搭话。都尉府官吏知道,对方在京兆府任职。 不久后,敬新磨离开宫苑,散了散身上的烟气,去见了皇帝,禀报来自都尉府、京兆府的最新消息。 毫无疑问,宋治是个勤政的帝王,这时候还在崇文殿批阅奏折,听完敬新磨的话,他没有什么评论,只是眉眼肃穆的点了点头。 “陛下,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已经过去一整日了,老奴还没能查清缘由,请陛下治罪。”敬新磨躬身道。 宋治摆摆手,“这事怪不得大伴,自从前段时间,朕分了不少人去塞北书写《方物志》,你的人手就不够用了。如今大伴要做的事越来越多,像平康坊这样的案子,交给都尉府、京兆府他们去查就行,大伴不必事事都盯着。” 敬新磨俯身听令,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陛下,内府财物有限,凭此能够支应的人手就那么多,如今陛下节衣缩食,才让老奴有这么些人手可以驱使。但以老奴之见,陛下要达到监察天下、事事了然于胸的目的,就必须大规模扩充人手。这仅凭内府的钱财是怎么都不够的,得让国库分担压力。” 宋治放下笔,无奈的笑一声,“大伴应该知道,像飞鱼卫这种只听命于朕一人,脱离现有一切官府机构,不受任何朝堂官员限制,而又可以监视百官一举一动的强大存在,必然被天下所有官吏深刻忌惮、抵触。 “朕若是让国库出钱粮,就必须经过三省,将飞鱼卫暴露在人前。到时候,无论将门还是门第,都会极力反对,群情汹汹之下,飞鱼卫还能不能继续存在,都要两说。” 听皇帝说得苦涩,敬新磨的眼神不由变得阴鸷。 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也无法任意妄为。说到底,这天下权力不止是属于皇帝一人,而是由皇帝跟百官共同把持。其中的世家贵族,对皇权的掣肘尤其大! 这些百年世家千年大族,不仅自身族人身居要职,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四方,皇帝若是明着危害他们的利益,就会迎来他们的反击。别的不说,他们在上差的时候一旦出工不出力,朝廷跟各级官府就会运转不畅,皇帝的命令便无法被贯彻执行。 自从皇朝这个存在出现,千百年以来,朝廷一直在加强中央集权,皇帝也不断在想方设法加强皇权,这是一场漫长而持续的权力斗争! 但在敬新磨眼里,没有天下没有百官,更没有江山社稷,作为皇帝近侍、奴仆,只依靠皇帝存在的宦官,他心里只有皇帝一人,为皇帝尽忠,跟皇帝荣辱与共,就是他最大的职责与使命。 眼下见皇帝苦涩苦闷,敬新磨心头便有熊熊怒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必须为皇帝排忧解难。 “陛下,老奴以为,我们可以借大肆编纂、书写《方物志》的由头,扩充飞鱼卫的力量,并让国库出钱出粮。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方物志》是陛下治国理政的重要依据,是为了更好的处理国事!相信这个理由,可以不引起百官怀疑、抵触。”敬新磨进言道。 宋治想了想,微微颔首,“那就试试。” 刘牧之回到府邸,紧急召见了族中长老,一起商议今夜行动的具体安排。京兆府不能再配合白衣会跟苍鹰帮,没了这股力量,之前的布置必须做出相应变动。 “今夜是场大战,必然声势不凡,会惊动整个燕平城,若是没有京兆府办案的理由,我们无法向世人跟陛下解释。”大长老面色很难看,瞅刘牧之的眼神也不太对劲,似乎对他没有夺取飞雪楼案子的无能行为很不满。 刘牧之按住心头恼火,冷声问:“以大长老之意,我们该当如何?” 大长老沉声道:“老夫认为应该取消今夜行动!” “这万万不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我们不动,日后一品楼也会报复我们,到时候就是混战!苍鹰帮这回肯帮我们,也是因为我们给他们的钱多,并承诺平分一品楼的地盘!如果日后一品楼许给苍鹰帮更多利益,或者是不计代价收买三青剑的高手出动,我们的处境将会十分不利!”二长老连忙出声。 大长老冷哼一声,问刘牧之:“飞雪楼的案子,都尉府有没有查出什么来?赵氏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我们刘氏在背后主导?” 刘牧之听明白了大长老的意思,如果白衣会是刘氏羽翼的情况,已经被赵宁等人查到,那么在刘氏跟赵氏已经开战的情况下,赵氏就有很大可能,联合一品楼对刘氏动手! 刘牧之摇摇头,笃定道:“刘志武已经弄清楚了,昨夜都尉府带走的人证,都是普通人,他们就是目睹了厮杀,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白衣会是我们的势力,莫说赵宁等人查不到,整个赵氏乃至所有世家都无从知晓,我们从来没有暴露过丝毫痕迹!” “若是一切都如你所言,今日赵玄极为何亲自到都尉府,也要保住这件案子?”大长老不服气。 刘牧之忍着怒火道:“赵玄极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羞辱老夫,提高都尉府的地位,代表将门向我们门第反扑!飞雪楼的案子,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赵玄极能从哪里知道,我们跟白衣会的关系?” 大长老自知无理,但还是梗着脖子坚持己见:“无论如何,事出反常,老夫认为今夜不宜行动。否则,就算我们吞并了一品楼,也会引起朝廷震动,迎来官府对燕平城市井帮派的大清理!” 刘牧之沉默下来。 无论如何,大长老这番话是现实。 可如果这回不行动,机会就白白溜走了,之前巨大的投入也会打水漂。刘氏、白衣会在吞并一品楼的过程中,趁机背后对苍鹰帮下手,将对方也灭掉,完成燕平城江湖势力一统的谋划,也会落空! 往后白衣会再想有大的作为,就很难,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这次大计的失败,成为刘牧之这个家主的污点,让他在刘氏的权威受到影响。 到底该如何取舍,有没有两全之法? 魏无羡抱着好几个酒坛子进门,将它们稳稳放到桌上,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抱着六个酒坛子还能走路,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能够让扈红练认识到他的不俗。 心情很好的时候喝茶就没什么滋味,所以魏无羡就去附近的酒肆买了酒来,他没让跟着的随从们跑腿,大概是觉得,亲力亲为会显得自己很勤快很没架子很随和,能让扈红练高看他一眼。 茶楼里虽然没有酒,需要负责伙计饭食的厨房里却不缺菜,魏无羡刚放下酒坛子,两个伙计就端了热腾腾的菜肴上进门,色泽香味都很不错。 赵宁、魏无羡、扈红练、苏叶青等人一起坐下来,饮酒吃菜,相谈甚欢,气氛轻松而又热烈。 “宁哥儿,你说,没了京兆府配合,白衣会跟苍鹰帮今夜还会不会行动?要是他们不来了,我们的口袋阵与埋伏就没了用处,那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魏无羡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忽然转头问赵宁。 章七三 出击 在白天的谋划中,赵宁等人制定的行动计划,是以白衣会、苍鹰帮主动向一品楼发起进攻为前提的,如果因为失去京兆府的配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白衣会跟苍鹰帮不出动了,那么已经埋伏好的己方修行者们,就没了目标,之前的行动计划也就无从实施。 “刘氏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就果断放弃这么大的行动吗?” 埋头吃饭的苏叶青骤然停住动作,惊讶的抬起头问,她很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看向赵宁目光满含紧张与期待,想要从赵宁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嘴角还粘着一颗偌大的饱满米粒。 “有可能。” 赵宁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瞥见苏叶青嘴角的米粒,被对方憨傻的模样逗得笑了一声,在苏叶青目光变得疑惑时,赵宁指了指自己的脸。 苏叶青先是认真的看了看赵宁,找了半天也什么都没找到,忽的反应过来,一抹自己的嘴角,惊恐地发现了一粒肥大的白米,顿时连耳垂都羞红了,再也顾不得听赵宁说什么,低下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扈红练瞧见这一幕,莞尔的同时,看赵宁的眼神也有些变化,含义颇为深远。 赵宁自知失态,有些哑然。刚刚的举动对刚认识的人来说,会显得很失礼,弄不好还会让被指出窘态的人恼羞成怒,对自己心生怨气。只有关系亲近的好友,才能当面这么做。 只不过对赵宁而言,见着苏叶青,他从前世带来的的情感,总会潜意识把对方看成是故交老友,这才一时失了仪态。 恍惚间,两世画面交错浮现,沙场并肩血战的人影幢幢,残破城头举囊对饮的皓月清风,两个苏叶青似乎一起出现在了赵宁眼前。那个长发飘飘的成熟脸庞,在篝火的光亮映衬下泛着些许红光,正合眼前人因为羞涩霞飞双颊的样子。赵宁有些失神,连忙探手抓住酒杯,垂头饮了一口。 魏无羡没发觉赵宁的异样,不无急切的追问:“如果白衣会跟苍鹰帮不进攻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要放弃行动?” 听魏无羡的语气,赵宁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见对方颇为迫切的望着自己,就差挤眉弄眼了,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魏无羡的问题,他自己必然已经有了答案,就等着有人问,好让他“不着痕迹”的在扈红练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赵宁长叹一声,作苦恼状,停顿片刻,。反问道:“这的确是个难题,不好解决。老魏你一向智计百出,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见赵宁知道自己的心意,还配合得这么好,魏无羡高兴地眉毛一挑,却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作沉思状,故意不去看扈红练,好显得自己专注认真,少顷,眼前一亮道:“我有应对之策了!” 刘牧之沉吟良久,不断权衡利弊。 他想起自己建立白衣会的初衷。 徐明朗成为宰相后,靠着百官之首的地位,在扳倒一个个将门官员时,让徐氏族人与亲信故旧取而代之,借此不断壮大着徐氏家势。特别是在从将门手里夺取兵部后,原本在门第序列里排名不过中上的徐氏,一跃成为一流门第。 而后,徐明朗成就王极境,徐氏人才辈出,诸多高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断占据高位,显赫朝堂!从此取代刘氏,成为了门第第一! 因是之故,自己只能呆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再也没有更进一步,取代徐明朗,成为当朝宰相的可能! 就在自己以为,这是徐氏气运到了,该他们门楣兴盛的时候,自己见到了北胡公主萧燕,这才通过蛛丝马迹查探得知,原来徐氏之所以高手辈出,是接受了北胡源源不断的财物孝敬! 北胡的使节每年来京城朝贡,都会给徐氏奉上厚礼,贿赂徐明朗为天元部族说好话! 怪不得,天元部族在短短一二十年内,从一个弱小部族一跃成为草原四大部族之一,而朝堂上却对他们没有多少忌惮、戒备的言论。 原以为这是徐明朗站在文武之争的立场上,不想因为朝廷重新重视、征伐草原,而给驻守北境雁门关的赵氏,驻守山海关的孙氏、石氏壮大机会,原来这只是徐明朗为了一己之私,接受了北胡天元王庭的丰厚财物与修炼资源,而故意促成的局面! 徐明朗为了徐氏的发展壮大,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近乎没有底线了! 被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取代了自己与刘氏的地位,实在是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攫取更多财富,获得更多修炼资源,重振刘氏家声,自己这才建立了白衣会,向市井江湖伸出了手! 刘牧之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有了决断。 刘氏一统燕平城江湖,继而掌控整个天下江湖的大计,绝对不能终止,更不能放弃! “传令,白衣会暂停今夜一切行动,刘氏修行者全部撤回,斩断刘氏跟白衣会的所有联系!同时通知苍鹰帮,进攻一品楼的计划推迟三日,三日后,再启今夜攻势!” 刘牧之目光如电,没有再跟众人讨论的意思,直接下达了家主命令,“另外,派人联络三青剑,我们依照市价,雇佣他们在燕平城的所有元神境高手,不求他们出战,但十日之内,务必一个都不能出门!” “第三,这三日内,刘氏跟白衣会全力调查、监视一品楼,看他们是否跟赵氏有往来!同时,最好是能查到他们的报复行动部署!” 三份命令说完之后,刘牧之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众长老散去,立即执行自己的命令,不得再有任何意见。 “谨遵家主之令!”众长老抱拳领命,就连态度坚定要停止进攻一品楼的大长老,都没有多说一个字。如果一品楼真跟赵氏有暗中来往,三日时间,也足以查到端倪了。 众人散去后,刘牧之仍旧在闭目沉思,力求查错补漏。 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赵玄极今日为都尉府保住飞雪楼的案子,是知道了刘氏的图谋,这根本没有任何道理。他也不觉得,一品楼跟赵氏有勾结,如果有,刘氏跟白衣会之前不会半点儿都没察觉到。 但不管怎么说,赵玄极今日为都尉府保住了案子,行为举止虽然有合理解释,却也的确反常。 事关家族未来,为策万全,刘牧之做了最保守的安排。同时,也只将计划推迟三日。如果这三日内没有查出异样,那么行动继续,如果查到了异常,那就另说。 酒足饭饱,一品楼的伙计来将菜碟酒壶撤去,并奉上了热茶。 赵宁跟魏无羡都是少年人,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连茶碗都没碰——赵宁纵然有前世经历,但十年的征战杀伐,还是让他更习惯喝酒。 “时辰已经不早,赵公子跟魏公子觉得,如果白衣会跟苍鹰帮会出动,该是什么时候?”扈红练喝了口茶,微笑着问。 赵宁看了魏无羡一眼,示意由他来跟扈红练对话,后者只是跟扈红练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羞臊的老脸一红,挪开眼神左顾右盼,好似在欣赏房间陈设,“天亮之前都有可能,考虑到要留出战斗时间,那必定不会超过三更。” 扈红练拿手帕掩住嘴,咯咯笑道:“魏公子跟奴家说话的时候,为何不看着奴家?是奴家生得丑,入不得魏公子的眼?” 魏无羡噌的一下站起身,双手摆得像风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是,绝对不是!二娘,二娘天生丽质……” 说到这里,见扈红练水雾朦胧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好似脉脉含情,微微上扬的嫣红嘴唇,颜色魅惑弧度动人,魏无羡只觉得心跳如鼓呼吸艰难,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全忘了自己要说啥,张着嘴愣在哪里盯着对方发呆。 赵宁摇头苦笑,深感无语。在扈红练这个狐狸精般的存在面前,魏无羡就是个雏儿,随随便便就被拿捏得死死的。要是不懂得知难而退,以后怕是有吃不完的苦头。 在苏叶青都被魏无羡傻气直冒的模样逗笑后,赵宁提议众人去屋顶吹吹风,实在不想魏无羡在扈红练面前手足无措了。 “宁哥儿,我刚刚是不是丢脸了?”临出门前,魏无羡一把拉住赵宁,额头还冒着细汗,也顾不得擦,很是紧张的问。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就先出了门。 到了漆黑的屋顶,赵宁顶风而立,负手俯瞰灯火如昼、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看着水流般的行人摩肩接踵,胸中虽有许多感慨、万语千言,眼神却逐渐平静,思维也徐徐收敛,只是须臾,就再没了杂乱情感,只剩理智思考,缜密判断。 随着时间流逝,赵氏和一品楼的修行者,不断从各处隐蔽接近,向他们禀报各处的实时动静。 亥时,街上行人减少,车马变得稀疏,之前还热闹密集的人群,就如退潮的海水,都隐回了房屋的海洋。 亥时下一刻,赵宁忽然出声,语调坚定:“传令各队,立即出击,进攻白衣会、苍鹰帮各个堂口!都尉府的人,大张旗鼓随行跟进!” 魏无羡应对刘氏不不动的策略其实很简单:主动出击。只不过相应的准备工作不少。譬如说,为了及时掌握白衣会、苍鹰帮的动向,判断对方的意图,防备意外情况出现,他们已经派出了大量修行者,去监视对方的堂口。 对一品楼来说,白衣会、苍鹰帮的堂口位置并不是什么秘密。 都是在燕平城混的江湖大帮,若是连别人堂口的地点都不知道,那才是笑话,毕竟市井帮派并非敌国细作密探的据点,隐蔽性没有那么重要。白衣会要是不知道一品楼的各个堂口,也就无从发起今夜的攻势。 如今才亥时,距离子时也就是三更天,还有一段时间,按照之前的讨论,大家应该是等到子时,确定对方不会出动,己方埋伏没用之后,才会选择主动进攻。 但是现在,没有人有这个疑问。 刚刚来报的修行者们,已经说得很清楚,白衣会、苍鹰帮的各个堂口里,开始有人相继撤离。还有很多人乔装打扮之后,在向一品楼的各个堂口进发,甚至还有去三青剑据点、镇国公府方向的! 这些消息足够让赵宁等人意识到,刘氏已经放弃了今夜行动,并且还派了探子,过来监视、查探一品楼与赵氏的动向,并要去跟三青剑联络! 章七四 不眠之夜(1) 聚集在一品楼附近的数十名各方修行者,听到赵宁的命令,全都立马动身,朝着不同方向隐蔽奔行,速度快逾虎豹,身法敏捷更胜狸猫。 这里面有一品楼、三青剑的人手,他们执行赵宁的指就跟赵氏族人无二,同样地干净利落,并未再请示扈红练一遍。在此之前,扈红练就把指挥权交给了赵宁。 战士已经出击,赵宁等人也没有再呆在一品楼的道理,下了屋顶,跨上战马,在一队都尉府府兵的簇拥下,飞快奔上大街,向既定目的地疾驰而去。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数十骑策马扬鞭,动静很大,且还有两骑都尉府府兵在前开路,大声呵斥行人闪避,倒也不担心冲撞了谁。 燕平城市井繁华人丁众多,普通人是不准在大街上纵马狂奔的,违者必遭严惩,但是都尉府紧急办案,自然有他的特权。 苏叶青,尤其是扈红练,虽然惯于市井厮杀,没少无视法度,但身后跟着数十骑在大街上肆意飞驰,这还是头一遭,其中的威风、张扬与特权带来的优越感,让她们都不自觉的感到新奇、愉悦。 赵宁麾下的三百都尉府府兵,在他下差前就已经接到命令,半数回营,半数在都尉府待命,理由是赵宁今晚还要去街市转转,可能会发现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魏无羡在分析过刘氏可能不出动的情况后,为方便出击,赵宁调了一队人手过来一品楼附近——并没有让他们过份接近茶楼,并让在都尉府的府兵随时准备出动。 在刚刚不断接到监视白衣会、苍鹰帮的探子的回报时,赵宁就已经将都尉府各队府兵要去的地方,告诉了他们。如今行动开始,各队直奔目的地,也不会耽误事。 之所以这样安排,赵宁并不是防着张文铮,而是担心都尉府里,有被白衣会、苍鹰帮或者刘氏收买的眼线,提前透露行动计划;也要防备白衣会等派出了探子,通过监视都尉府的一举一动,来判断自己的查案进度。 为免泄露自己的意图,让刘氏早一步察觉,赵宁只能随着形势变化,一步步给都尉府下达命令。并在正式开始行动时,派人去到张文铮的住所,通知了对方一声。 按照赵宁的布置,被赵氏修行者、一品楼、三青剑进攻的每一个白衣会、苍鹰帮堂口,都会有都尉府府兵在场。这样一来,事后赵宁才能说,他及时查到了飞雪楼之案的元神境高手身份,并果断出击,借助赵氏力量,将这些无视律法的江湖贼人,和他们的势力一网打尽了。 “那不是都尉府的府兵嘛,他们怎么这个时候当街纵马,大举出动?这是要干什么去,好生嚣张!”一位巡街的京兆府衙役,正和同伴在混沌摊吃宵夜,听到动静回头,就看到赵宁等人飞驰而过。 “管他那么多作甚,你还打算像往常那样,上前去呵斥他们,让他们不要扰民?今时不用往日了,都尉府现在气势正盛,咱们别去触他们的霉头。”一个年长的衙役敲敲桌子,示意年轻的同伴本份些。 刘志武、京兆尹、刘牧之等人今日在都尉府的遭遇,早就已经传开,不是什么秘密了,年轻衙役虽然很不服气,但也知道年长衙役说得对,这便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混沌。 策马奔驰的赵宁偶然抬头,就见远处一座高楼的屋脊上,有个原本在朝这边观察的人影,忽然间仓惶跃起。只是不等他逃走,一根流星般的符弓箭矢,在间不容发的时间里飞快由远及近,准确洞穿了他的咽喉! 隔着百余步的距离,赵宁都能望见那个漆黑的人影,后脖颈飞出的一抹鲜血,在明亮的弯月下倍显妖冶。 几乎是同时,前方街面的稀疏人群中,有一个原本在埋头前行的粗衣大汉,在瞥见赵宁等人后,触电般往旁边的小巷里一闪。 他仔细观察了赵宁的队伍几眼,面色不由大变,反身就要奔向小巷深处,从另一条道路回去报信。 只是当他转过身,却惊骇的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头戴斗笠,将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的修行者! 这名粗衣大汉心惊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抽出袖中匕首出击,只是他的手臂刚刚抬起,面前便闪过一抹清辉般的刀光,紧接着,他听到了鲜血噗滋滋喷射出的声音。 在这名咽喉喷血的大汉,瞪大没有神采的双眼倒下时,小巷口外的大街上,赵宁队伍里的骑兵一一快速掠过,飘起的衣袂轻逸如风。 一路上,赵宁不时会察觉到,在队伍前方两侧的屋宇房墙上、大街小巷里,正在上演着一幕幕血腥而短促的杀戮。他知道,那是己方高手正在清理从白衣会各个堂口,出来探查、监视己方动静的探子。 他们往前飞奔一路,对方的修行者也死了一路。非止赵宁这里如此,在此刻的燕平城,一支支行动队伍附近,一个个视野开阔的高处,这样的杀戮与死亡正在不断上演。 既然这些探子在充当斥候一类的角色,今夜行动又跟两军大战异曲同工,那么他们就得接受斥候的宿命——先死一步。 勒住马缰绳,赵宁在一条稍显偏僻的小巷口下马,放眼向小巷里望去,二十来名修行者站成笔直的两列,犹如一根根标枪,没有人说话,安静得犹如鬼魅。 有如此仪容的,自然不是江湖人,而是出自将门赵氏的修行者。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七月。之前赵宁把吴绍郴气得吐血晕厥后,她就离开了都尉府。 “如你所愿,来的都是高手精锐。” 巨大开山斧插在地面,赵七月叠着腿环抱双臂坐在斧柄上。这样她才能不因为身高劣势,老是得仰视别人,而是可以反过来俯瞰众生。斧柄尾部有类似剑镡的构造,可以让她坐得很安稳。 总而言之,坐在长达一丈巨斧上的赵七月,现在不会因为身材娇小而显得娇贵柔弱,反而还有一种邪魅怪异的威严。 赵七月的目光掠过扈红练与苏叶青,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恶意或善意的表示。 苏叶青双眼挣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艳羡慕之色,好像面前容貌倾城的的赵七月就是仙女,有些让她神往不已的魅力。这种魅力是如此吸引她,以至于她都看得有些呆了。 扈红练则是另一种感觉。 小巷里的修行者,全部都有元神境修为!整个一品楼,元神境修行者加在一起,也没眼前这么多!而这还只是一个集结地的人手,可想而知,赵氏族中有多少强者! 有这样两队强悍而又纪律严明的高手做陪衬,高高坐在斧柄上的赵七月,虽然跟扈红练境界相同,也给了她莫大压力。 她一方面庆幸,一品楼能够因为赵宁的选择,跟赵氏站在一条船上,是多么幸运的事,往后一定得好生跟赵氏相处;另一方面她又哀伤,千年世家的强大,让她看到了江湖帮派的渺小,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夜行动,只是江湖厮杀,并非沙场征战,要那么多人没用,我们的目的是清除敌方一切元神境修行者。这样,白衣会跟苍鹰帮的其余帮众,就没了多大威胁,无论是驱散还是收编,都会很容易。战斗要尽量快的结束,不能把声势闹得太大,破坏燕平城秩序、影响普通百姓。用压倒性的力量速战速决,是最合适的战法。” 赵宁穿过狭长蜿蜒的小巷,走到另一头,举目眺望,长街斜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的赌坊,灯火通明。那是他们的目标,也是白衣会的一个重要堂口。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辰,距离一起行动的时间已经很近。 在白天初次到一品楼的时候,赵宁跟魏无羡的计划,是只召集不是各自族人的家族客卿、供奉出战,暗中襄助一品楼,避免暴露身份被人说参与帮派械斗。 如今形势有变,他成了飞雪楼之案的主导调查者,在对手实力不俗的情况下,调用赵氏、魏氏高手相助,也就顺理成章,可以光明正大进行,不用顾忌太多。 “看看,赌坊多安静,多平和,灯火多明亮,他们还不知道,阎王已经到了门外。”魏无羡双手笼袖,低低地笑了两声。 “做缩头乌龟的人,总会觉得这样就安全一些。”赵宁也笑了笑。 “刘氏不来进攻一品楼,以为这样就能回避危险,却不知,他们就算躲着,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们。阎王要索命,可不管你出不出门!” “今夜,有些人注定要长眠不醒,也有些人注定了会睡不着。” “时辰到了!” “发烟火信号,出击!” 三道橘红色的烟花从赵宁背后升空,在漆黑的半空陡然炸开,散成团团青色的焰火。这种颜色的烟花,是都尉府特有的信号,世人皆知。 二十名赵氏修行者刹那间冲出小巷,在长街上自然分为两股,一股向赌坊,一股向附近的另一个目标——一座大宅冲去。 两支队伍都有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协助,也有都尉府府兵跟进,在靠近目标后,再度分成两队,从两翼呈包围之势突向赌坊、大宅。 赌坊前,正中位置的赵七月,在赌坊前就平地高高跃起,只见纹路闪亮的开山巨斧上,腾地冒出一道凶恶狰狞的虎头虚影,在一声猛虎咆哮山林的怒吼中,开山斧携开山断河之势猛然劈下,直接轰塌了赌坊屋顶! 青瓦碎裂激射,断木向内塌陷,烟尘四起,而赵七月娇小又威猛的身影,径直冲进了乱糟糟的三楼,见人杀人,神挡杀神! 章七五 不眠之夜(2) 燕平城东的鸡鸣坊内,有一座五进大宅,虽然没有处在如平康坊这样的繁华地带,却也是鸡鸣坊的中心,附近做买卖的各类商铺不少,寻常时候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然而此时,这里却很安静,附近的街面上莫说没有一个行人,连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夜风轻声呼啸着拂过长街,只能卷起几片残破的落叶。 在不远处,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封锁了大小道口。 这座大宅便是被封锁地域的中心。而它,就是白衣会的总堂所在。 战斗还未开始,大宅里的白衣会修行者,早早听到动静,已经全部出了房间,在院中、院墙各处严阵以待。他们没有冒然往外出击,因为大宅已经被包围。 一场别开生面的谈话,在大宅正前方的一座酒楼屋顶上进行。 “真没想到,一向自诩锄强扶弱替天行道,跟世家大族誓不两立的一品楼大当家,最终也做了权贵的爪牙。这燕平城里,从此再无豪杰了,真是让人伤感呐!” 开口的是一位手长脚长的瘦高男子,身躯被宽大黑袍罩得严严实实,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而又低沉,像是夜枭在笑,配上他那张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的脸,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某家只是一介乡下农夫罢了,所作所为也只是为了求活,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英雄。你我干得都是诛人子女,杀人父母的勾当,也没资格谈什么豪杰。” 接话的自然就是一品楼大当家,跟身旁外貌造型奇异的三青剑首领相比,他的模样就显得分外普通,并不雄壮的身材,五官跟英俊不沾边,穿得也是粗布制成的衣衫。 就如他自己所言,走在人群中,他更像是一个乡下农夫。 三青剑首领拍着手桀桀低笑:“诛人子女、杀人父母,妙,妙,这话说得实在是妙!谁还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哪个成人又不是别人的丈夫、妻子?听了大当家这句话,我都觉得自己丑陋阴暗了许多。 他上下打量身旁这个诨号“尺匕”的一品楼大当家,“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该金盆洗手,立即退出江湖,回乡下一起种地去?” “尺匕”面无表情的扫了三青剑首领一眼,“某家当年若是有地种,若是没有被世家大族欺压得家破人亡,也不会走上江湖这条不归路。如今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还如何去握锄头?” 当年穷弱困厄,种不了地,如今他已经是燕平城四大帮派的大当家,却仍旧当不了农夫。只能在这腥风血雨,被他认为肮脏黑暗的江湖里,叫洪水裹挟着、被浪涛推动着,一往无前。 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就会死亡——又或许,何时死亡,便何时停下。 三青剑首领冷笑连连,“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夜之后,这燕平城的江湖,就是你一品楼一家独大,再也无人可以跟你们抗衡!我三青剑从来不占地盘,也跟你没什么利害冲突,你就不能好生说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尺匕反问。 “说说你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个在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豪杰尺匕,是不是就此改头换面,要做世家的走狗了?”三青剑首领止住了笑,问得很是认真。 就在这时,远处的某处街巷里,忽然升起三道烟火,在夜空里炸成三团青焰。 “我活着,是为了做个人!” 尺匕张开双臂从屋顶一跃而下,形如大鹏展翅,掠过长街,径直落在大宅的院门上。从黑暗里纵身奔出,闪电般跨越长街的一名名一品楼修行者,随之抽刀出鞘,跃入院墙。 三青剑首领猩红的嘴咧开一条长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有钱的才能叫人。连喝酒吃肉钱都没有的人,活得还不如豪门大户家的一条狗。 “只可惜啊,为了有吃饱穿暖的钱,太多人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这样的人,连看门犬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说着,他那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在夜空里逐渐放大,变得放肆而响亮,穿透力强得似乎可以穿金裂石。哪怕是附近三青剑的杀手们听见了,也觉得耳膜难受、心口发紧。 “杀!” 三青剑首领嘴里蹦出这个简单而凌厉的字,身影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杀,杀人子女,杀人父母。 这是一个杀手谋生的本职。 ...... 跟尺匕与三青剑首领不同,赵七月出手之前,面前白衣会堂口里的人,并未有半分察觉。她冲进了三楼的烟尘里,看到的是几个受惊暴起的白衣人,桌子翻倒,雪白的银子洒了一地,足有数千两之多。 其中一个肥肥胖胖的白衣人,在跃起冲破尘埃烟幕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大箱子宝光四溢的珠串,想来是他非常看重的东西,这才临危都没有放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箱子珠宝妨碍了他的行动,也让他没法全力应对赵七月的袭击,所以他虽然有元神境初期的境界,还是被赵七月笔直斩下的巨斧,给当头劈成了两半。 这下他的血肉跟珠宝完全融在了一起。 其余几名白衣人,看到赵七月手中的巨斧,脸上便瞬间爬满了惊恐之色,失声叫道:“赵七月?!” 赵七月并不理会,冷着小脸只管不停战斗。事实上,她就算说了话,对方也一定能听见,但凡是她挥动一下手中的开山斧,便会有震耳欲聋的虎啸声响起,将其它杂音一律掩盖。 当赵七月面前再无活人的时候,三层楼房已经变成了两层。整个三楼包括墙壁与屋中各种陈设,都在她的斧头下被削平,脚下砖瓦木头碎片,几乎没有超过巴掌大的。 在赌坊里聚赌的人,到这时才鸟兽一般从屋子里冲出来,可想而知赵七月解决对手有多快。那些想要逃散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赌坊十步,就被都尉府的府兵赶回。 在好些人试图强冲,被府兵们当场毫不留情的斩杀后,这群赌徒就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再也不敢胡乱动弹。他们就像一个个霜打的茄子,再无丝毫在赌桌前大喊大叫的精气神。 赵七月从“屋顶”跳下,面前是一座不小的三进院子,左右厢房各有好几间房屋,俱都灯火通明,此时已经有不少面目凶悍的大汉,持刀从屋里冲出。 “什么人敢在白衣会闹事?”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找死不成?!” 有人穿了白衣,有人大冬天也赤裸着上身,只着一条犊鼻裤,胸口还汗津津的,也不知先前在做什么勾当。看到赵七月等杀进来的强者,尤其是那座已经变成两层的楼房,这些人都不由得一愣,叫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不要走掉一个穿白衣的!”赵七月莲藕般的手臂举着开山巨斧向前一指,小脸上战意炽热,“没穿衣服的也不准走漏!” 这里是白衣会的重要堂口,兵力并不弱,寻常时候都有三四名元神境坐镇,御气境修行者更是超过三十个,哪有不长眼的市井帮派,敢堂而皇之来找麻烦? 奈何今天袭击他们的,不是简单的一两个江湖帮派,而是强者众多的赵氏、魏氏,带着一品楼跟三青剑的联合力量。 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的白衣会帮众们,大到堂主小到打手,在发现他们的对手,竟然是十多名元神境高手后,都不禁惊骇欲绝,几乎以为是朝廷来剿灭他们了。 “跑!” “快跑!” “分开跑!” 刚刚还猖狂叫嚣的白衣会帮众,转眼间便惊慌大喊着四散逃离,想要靠着同伴分散敌人兵力,好让自己有冲出去的可能。 然而这注定了只是徒劳,双方的修为战力相差太大。两名元神境,就足以灭杀这里的所有御气境,十几名元神境同时出动,完全是杀鸡用牛刀。 在一个又一个跑得快的御气境帮众,被轰杀在半途,变成一团团血雾,亦或是一具具死尸后,跑得慢的自知绝无逃脱可能,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拱手求饶。 “我们投降!” “我们接受朝廷招安!” “别杀我,我愿意做牛做马......” 无论赵氏、魏氏族人,还是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都没有要杀尽一切活人的嗜好。所以这些实力不济,行动不够敏捷的家伙,最后反而活了下来。 扈红练江湖厮杀经验丰富,长驱直入,冲到了最前面,将后院里想要逃走的几个白衣会帮众,一个个都打断了腿丢在院中,确保没有一人逃脱。 正在考虑要不要杀他们,忽然听到一间房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少女哭嚎声,她眉头一皱,循声过去打开房门,看到里面的情景,顿时浑身一僵。 赵宁跟魏无羡没参与战斗,等到厮杀结束了,才背着手,施施然的进了赌坊。 前院还有一些俘虏,走进后院,赵宁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提着剑的扈红练浑身是血,胸膛犹在剧烈起伏。赵宁微微皱眉,以对方的修为,对付这些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衣衫本来不必被溅到血的。 等他看到扈红练背后房间里的景象,也不由得面色一沉,眼中杀气凛然,转过头对己方修行者冷冷道:“这里的白衣会帮众,一个都不必活!” 章七六 不眠之夜(3) 房间里有十几个女人,大多只有豆蔻之龄,少数年轻较长的,无不是生得肤白貌美,堪称百中无一的美人。其中姿色最为出众的一名妇人,比赵七月还要大上几岁,但她也是模样最为凄惨的。 其他女子也就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至多身上还有鞭打的伤痕,一些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有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卷缩着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犹如一只饱经风雨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但这跟那名妇人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妇人靠墙躺在连铺上,衣衫破碎,只有零散的布条遮掩关键部位,露出大片晃眼的雪白,而在她身下,却是一大滩血迹!血迹从连铺一直蔓延到床下,怕是有不下小半盆的量,此刻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位置,嚎哭得惊恐无度。 就算是魏无羡这种雏儿,也能一眼看出,这名妇人流了产。 这些女子是谁,怎么还会有怀孕的妇人?衣不蔽体的妇人在流产前,又经历了什么?所有女子看外人的眼神,为何都是如见恶鬼? 赵宁在下达诛杀所有白衣会帮众的命令前,将一名御气境修行者,揪着衣领提进屋内,要他交代有关这些女子的一切。 “回,回公子的话,这,这可不是我们强抢掳掠的民女,而是被他们的父兄送来的,绝对都是自愿的!小人说的都是实情......”白衣会帮众畏畏缩缩,说到这里,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众人一眼。 见无论是赵七月还是魏无羡,都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大声道:“我们,我们有赌契的! “这些女子,都是他们的父兄亦或是丈夫,在赌坊输了钱不甘心,又借了赌坊的银子继续赌,最终没能回本......为了偿还赌坊的债务,这才自愿卖儿鬻女的!这些事都是他们这些赌徒自己做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没有强迫他们借钱!” “住嘴!”赵宁一拳甩在这名白衣会帮众脸上,将他轰翻在地,指着那名流传的妇人冷冷问:“这个妇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她也是被他丈夫送来的......她已经有了身孕,赌坊本来不收的,可,可许管事说这样的女人,别,别有一番风味,就留了下来......公子饶命!这不关我的事,是许管事祸害得她!” 听到这里,赵宁将这个人一脚踹出房门。 赌坊给赌徒下套,让对方输得干干净净,引诱对方借赌坊的钱,再让对方有多少输多少,最终逼迫对方拿妻儿偿还赌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所有赌坊惯用的手段,在场的无论是谁,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 赌徒输红了眼固然没有人性,赌坊更是不可原谅。 “许管事是谁?”赵宁在门口沉声问。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白衣会帮众,赵宁问题出口之后,帮众们都很迟疑,不确定是不是该出卖同伴。在扈红练将一名帮众一剑穿了喉,所有人的目光便一起锁在了中间一名身材魁梧,只穿了一条犊鼻裤的壮汉身上。 那名壮汉身体一抖,连忙不停磕头。 “拖出来!” 在赵宁的喝令下,一名赵氏修行者,将那人从人群里揪出,丢到赵宁面前,拿脚在对方膝盖弯上一踹,就让对方匍匐在地。 “凌迟!”赵宁不想一刀杀了对方,让对方这么便宜的死。所谓凌迟,是用小刀一片片割肉,技艺娴熟的施刑者,割到一千刀,才会要对方性命。 “饶命啊,公子饶命!”壮汉慌张的不停叩首,吓得涕泗横流。 不等赵氏修行者动手,房间里陡然又发出一声不忍听闻的尖叫,赵宁回头去看,就见那名下身沾满鲜血、面色惨白扭曲如枯尸的妇人,竟然奇迹般地站起了身,还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双手从一名赵氏修行者手中夺过刀,疯狂的妇人用力向那名汉子头顶劈下,就像劈木柴一样,“还我儿来!” 那名赵氏修行者,不仅没有阻拦妇人夺自己的刀,还在妇人举起长刀的时候,用修为之力帮她压制住了那名白衣会帮众,让对方能够准确一刀砍在对方脑袋上。 但即便是如此,妇人这一刀下去,也没能将御气境后期的这名帮众劈成两半,长刀入骨寸余,卡在了头盖骨里。 这名妇人应该是做惯农活的,至少经常劈干柴,她一脚蹬在惨叫不已,却无法动弹的白衣会帮众胸口,借力将长刀拔了出来,复又重重挥砍。 一刀一刀,在很短的时间里,妇人挥刀数十次,将那名欺辱了她,还让她未出世的孩子化作一滩血水的恶徒,给砍得脑袋如烂木渣。 她的准头不怎么样,所以那名帮众的上身到处都是狰狞伤口。 当赵氏修行者收回修为之力,已经气绝而亡的壮汉倒在血泊中时,他完全就没了人形,凄惨的上半身饶是扈红练这种老江湖看了,都没忍住转身干呕。 虽然不曾遭受凌迟之刑,这名白衣会帮众死前的痛苦,却也没有少太多。 在妇人复仇的过程中,赵宁下达了不留一个活口的命令。 杀死仇人的妇人,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丢了刀双目无神的跌坐在地,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低低呜咽起来。 “公子,不远处那座大宅里的苍鹰帮堂口,已经被我们清理干净,三名元神境授首,御气境、锻体境杀了一半!”这时,一名赵氏修行者赶来禀报。 “有没有什么特别发现?”赵宁问。 “暂时没有,连金银都没见到多少,大伙儿正在搜索密室宝库,应该不会用太多时间。”赵氏修行者道。 赵宁点点头,挥手让对方退下,也指挥这里的己方修行者,收捡赌坊里的财物。既然是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的堂口所在地,金银珠宝乃至修炼资源,都会有不少,这样一笔丰厚的收入,就算是赵宁也不会无视。 “不远处那座大宅”几个字字落入妇人耳中,正在被扈红练披上一件大氅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迅速左右张望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赵宁身。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连忙跪起身,不顾裸露的膝盖与地面青石板的冷硬,几步膝行到赵宁面前,泪水磅礴的不停磕头哀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我儿性命!公子大恩大德,贱妇愿做牛做马报答!” 这一幕看得众人无不动容,面露凄然与同情,赵宁将对方扶起,又帮她拉好大氅遮盖住雪白的身子,这才温言道:“不必如此。你慢慢说,要我救谁,去哪里救?” “不远处有座大宅,叫陈宅的,我八岁的儿子在里面,也是被卖到赌坊的,让他们送去那座大宅!求求公子,可怜可怜贱妇,救救我儿......” 妇人的声音犹如杜鹃啼血一样哀伤,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睁大的双眼依如清潭,只是充满了浓烈的渴盼、焦虑、心悸与忐忑。 赵宁看了看扈红练,后者点头道:“那座苍鹰帮的宅子,的确叫陈宅,我这就过去看看。”她亲自前往,行动迅捷,可见非常怜悯这个妇人。 赵宁深吸一口气,心中怒火难平。 前世北胡大军攻城掠地,齐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就罢了,可如今战争还未爆发,在这百年未有的盛世里,却仍有这样的悲剧,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白衣会这种江湖帮派竟然恶毒至此,辱人妻子,害人儿女,简直毫无底线!刘氏那些人真是疯了,为了攫取财富草菅人命,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刘氏族人还有什么资格担任朝廷命官,刘牧之那老贼,还有何脸面高居朝堂?!” 魏无羡气得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盛世之下,隐藏着这等利欲熏心,毫无道德廉耻的世家、官员,这是大齐皇朝之耻!” 说到这里,他忽的向那些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看去,最后目光投向扈红练离开的方向,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怀疑与凌厉,再也没了之前的迷恋。 “同为市井大帮的一品楼,是不是也跟白衣会、苍鹰帮一样,为了聚敛财富无视法度礼仪,害得许多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魏无羡转头低声问赵宁,他的模样庄重而严肃,“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品楼也不应该存在,扈二娘也要为她犯下的恶行付出代价! “宁哥儿,你跟我说实话。我很清楚,不管怎样的江湖组织,都需要吃喝拉撒,要解决衣食住行的基本问题,都需要修炼资源!没有大量的财富来源,帮派是维持不下去的,而他们这些亡命徒,绝对不会去种地!” 赵宁指指房间。 苏叶青在里面为那些苦命的女子查看伤势,一些衣衫褴褛的女子,也被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了。就这样,苏叶青还是在不断落泪,眼睛红肿得像是胡桃。 “毫无疑问,所谓江湖帮派,九成都是黑帮,做违法乱纪、见不得光的买卖,杀人掠货只是寻常事。” 赵宁肃然道,“但也有不是黑帮,有正经营生的,譬如说码头苦力的团体,漕运上的河帮。一品楼也是如此,他们并非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的黑帮,财富来源是茶楼、酒肆、镖局等各种正当存在。” 魏无羡看到苏叶青的模样,听了赵宁的话,大大松了口气。 如果一品楼也跟白衣会一样,他绝对无法说服自己接纳他们,对扈二娘的情义也会立马斩断,甚至将对方抓回都尉府问罪,杜绝对方再害人。 这是他的道德底线。 赵宁见那名刚刚流产,还很虚弱的妇人,连站都站不稳,却一直伸长了脖子忐忑不安的往外张望,便招了招手,让苏叶青带两名女子,出来搀扶着对方,去那座苍鹰帮的大宅看看。 章七七 不眠之夜(4) 苏叶青见那个妇人要跟着出去,看对方随时都可能晕倒的样子,便给她喂了颗丹药,还抚着对方的后背用真气帮她化开。 原本步履蹒跚的妇人,还没出赌坊的门,面色就已经红润起来,之前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时,都让人觉得明艳动人,这下精气神好转不少,连赵宁转头看见了,都暗暗惊为天人。 妇人的美跟赵七月、扈红练等人不同,她的五官单独拿出来看,未必有粉雕玉琢的精致感,但长在一张脸上,眉眼间就有了某种抓人眼球的魅力,很妖媚、似流水,令人一眼就想到床。 出了赌坊的门,从那些抱头蹲着的赌徒中间通道走过,赵宁还没跟都尉府的府兵照面,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惊奇声音,“玉......玉娘?” 转过身,赵宁就见一个身材消瘦的赌徒站起了身,正意外而欣喜地看向妇人。 他几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满怀激动、兴奋地就要去拉对方的手,“你还活着,太好了!玉娘,这赌坊里的恶人都不在了,没人看管你了,你可以跟我回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这个赌徒虽然看着文弱,胡子拉碴的,但面相却很英俊,是那种少女见了非常容易心动的英俊,阴柔,干净,五官很像女人,他身上穿着士子常穿的青色无纹饰长袍,估计本身也是个书生。 观其神态举止,应该是跟妇人极亲近,或许就是她的丈夫。 被称作玉娘的妇人瞧见书生,神色极为复杂,眼中交织着浓浓的痛苦、仇恨,但也不乏情义爱恋,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颇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她听到“回家”那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明显闪动了一下,眼眸亮了不少。 眼看着书生就要抓住玉娘的手,一只小脚从旁边探了出来,重重踹在书生胸口,将书生踹得惨呼一声倒飞出去,倒在人群中,砸翻了好几个人。 苏叶青咬着银牙恨恨道:“不务正业、卖儿鬻妻之徒,还敢恬不知耻凑上来,找死!” 她已经看清了书生跟玉娘的关系,心中的是非观让她无法置身事外,转身对眼中痛苦之色更浓,咬着嘴唇落泪的玉娘道:“这种人你还理会他作甚?还要再被卖一次不成?我们走!” 苏叶青下脚不轻,书生捂着胸口吐了两口血,才勉强爬起来。 听到对方的话,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书生跳起来炸毛道:“你休要胡说八道,谁不务正业了?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对我动手?!玉娘,这人是谁,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看到这里,赵宁挥挥手,两名都尉府府兵旋即冲上前,抡起刀鞘劈头盖脸就朝那名书生砸下去,后者再也说不了话,只能抱着头躺在地上哀嚎。 “公子,我们找到了大宅里的宝库,里面有许多金银珍宝。”之前跟赵宁禀报过一次情况的赵氏修行者,过来向赵宁回报实时成果。 “可有发现一名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赵宁问。 “没有。”赵氏修行者回答得很干脆,“大宅里我们早已完整搜查过,一个小孩都不曾发现。” 刚刚还想冲出去,阻拦府兵殴打书生的妇人,听到这话双腿一软,要不是苏叶青扶着,已经跌倒在地。 惨叫了一声我可怜的儿,她就冲到两名府兵面前,对着地上的书生不管不顾的拳打脚踢,看她不管不顾的动作,分明是没留半分力气。 赵宁想了想,对面前的赵氏修行者跟都尉府府兵队正道:“传令下去,注意甄别、救治苍鹰帮和白衣会堂口里的少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由都尉府府兵护送至都尉府暂且安置。” “是。” “卑职领命!” 两人离开后,赵宁转身抬头,看向眼前残破的赌坊,眉头紧锁。 赌坊里的那些女子,都是白衣会威逼利诱来的,她们在这里已经受尽苦难。若不是赵宁此时赶来,她们来日必定被卖到妓院,活得不人不鬼,直至人老珠黄被抛弃,饿死街头。 一座堂口如此,其它堂口的情况也不会不同。 白衣会已经建立很久,在赵宁来之前,可想而知已经有很多家庭因之破碎,有无数女子因之坠入深渊;如果赵宁没来,还会有很多花样年华女子的人生,从此再无光明,只剩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赵宁救了眼前这十几个女子,也救了更多人,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喜悦,更不曾觉得骄傲。 前世国战爆发后,大齐子民死伤无数,十年烽火,百姓十室九空,举国人丁锐减超七成,赵宁看过了太多人间惨剧。 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世代镇守北境,肩负保家卫国之责,防备的就是北胡,可前世赵氏辜负了这个使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赵宁自身也对不起自己赵氏家主继承人的身份。 无论怎么说,当被外敌入侵,国破家亡的时候,将门、军队是除皇帝外,最大的失职者。 面对无数死难的齐人,赵宁自责尤甚。他是将来的镇国公,有镇国的责任,他必须要保家卫国。做到了,就是英雄,没有做到,就是罪人,没有第三种情况。 而大齐社稷的崩塌,兵不是从北胡大军入侵开始,隐患早就埋在盛世的光鲜下,重生的赵宁深知这一点。刘氏跟白衣会、苍鹰帮是三颗大毒瘤,所以赵宁要清除他们。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也要达成这个目的。 他是重生者,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先知,这件事他不做,谁来做? 而“保家卫国”这四个字,说到底,守护的是万千百姓、无数齐人家庭,是为了让平民安居乐业,有一个或许不那么美满,但至少安定的生活,而不只是为了延续帝室的统治。 因是之故,在看到房间里那些受苦的女子时,赵宁才会那么愤怒;在眼见玉娘的凄惨无助时,他才会想着亲自带对方去那座大院。 他同情这些人,可怜这些人,希望这些人少些不幸。如果他保护的世界里,有这么多苦难,有这么多龌龊,有这么多黑暗,那他夙兴夜寐的谋划、奋不顾身的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他要肃清这些罪孽,他要将光明带到更多地方,他要让他为之奋战的世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他要灭掉白衣会,要清除苍鹰帮,还要用自己的方式审判刘氏,将整个刘氏从这个世界里抹去!因为,他们是污秽。 他要帮助一品楼,让一品楼不重蹈前世衰落的覆辙,还要让一品楼更加壮大,拥有更多财富利益,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因为,他们是仁人志士。 在剔除黑暗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道路里,在凝聚大齐国力的征途上,在抵挡北胡入侵的战争中,赵宁是唯一的先驱者。 他只能踽踽独行,也必须踽踽前行。 谁挡在他保家卫国的路上,他就要灭亡谁!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有多大能量,百年世家也好,千年大族也罢,没有丝毫道理可讲,更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一品楼的人留在此地,其余人跟我去下一个堂口!” 赵宁动作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骏马人立而起,昂首嘶鸣一声,离弦之箭一样奔了出去。赵氏、魏氏修行者率先跟上,而后是三青剑杀手,半队都尉府府兵。 这里的敌人已经解决,修行者都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太大用处,正该支援别的战场,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 子夜已至。 街坊里几无灯火,长街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前方更加浓重的黑夜。 一马当先的赵宁,带着高举火把的骑队,以一往无前的姿态,踏进了至暗世界,火把所到之处,光明将黑暗寸寸驱散。 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经久不绝,像是两军阵前的战鼓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扈红练静静目送赵宁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吹卷街面落叶打着旋儿的夜风,拂动她的发梢。大概是因为面色肃穆的缘故,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妩媚,端庄之意愈发明显。 冬夜的风很冷,扈红练却感觉不到凉意,反而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如有一座火炉在燃烧。 赵宁、魏无羡今夜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这个在生存之争中显得格外腥风血雨、冷酷无情的江湖,好像也不是那么冷硬,从不主动害人的一品楼也并不是那么的另类。 转过头,扈红练正想跟苏叶青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对方的俏脸,愕然发现呆呆看着面前空空荡荡街道的小妮子,已经是泪水盈眶,连鼻子都红了。 扈红练哑然失笑,就算知道苏叶青是个多愁善感的单纯好孩子,却也从来没想过,仅仅因为赵宁的离开,这小妮子的反应就会这么激烈,“这就舍不得你的赵公子了?” 苏叶青抽了抽肩膀,哽咽着道:“不是,不是舍不得......而是我刚刚发现,他策马奔行的背影,好孤独好寂寞,是真的好孤独,就好像......就好像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扈红练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下,没觉得有太多感触,“你这妮子,什么时候成了赵公子肚子里的蛔虫?他乃是堂堂赵氏公子,每日里身边不知有多少人围着他打转,这样的人怎么会孤独?” 苏叶青使劲儿摇着头,抹着眼角道:“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他在茶楼雅间吃饭的时候,跟我们说话谈笑,好像很开心,可我那时候就觉得,他眼底似乎总有一抹抹不掉浓烈的哀伤。 “浓到就像是不能愈合的伤口,哪怕是身处闹市言笑晏晏,也会一滴滴的流血。二姐,他上马扬鞭而去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堵得慌,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他...... “他就像一个沙场上的战士,单人独骑,拔刀出鞘,义无反顾冲向了百万大军,又......又好像一个在荒野中走失的小孩,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亲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扈红练张了张嘴,面对泪水怎么都擦不干的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蹲了下来,伸手抚过对方略带婴儿肥的饱满脸蛋,为对方拭去泪水,柔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二姐,我想学酿酒,因为......因为他不喜欢喝茶,我想陪他喝酒,喝他喜欢喝的那种酒,从天黑一直喝到天亮,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好,我教你,二姐教你......” 章七八 不眠之夜(5) 飞鹰镖局总镖头钱丰,年逾四十,正是男人春秋鼎盛之时,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无论老少见到他,都会发自内心的恭敬行礼。 一个在短短五年内,就将飞鹰镖局从一个州县二流镖局,做成在京城在都名声卓著大镖局的存在,莫说值得飞鹰镖局内部所有人的尊敬,便是大小同行见了,也要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说一声佩服。 早晚各巡视一圈镖局,是钱丰近几年养成的习惯,看着镖局一天天扩大,镖师越来越多,修行者们越来越强,押送的货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他的欣喜便愈发浓郁,心中的自豪怎么都抑制不住。 想当年,镖局在沧州那一州之地,都没多大的院子,镖局拢共也不过几十人,能不能接到好活计,还要看当地最大镖局的眼色。有时飞鹰镖局运气好,碰巧接到了报酬丰厚的重镖,也会被那些大镖局强硬的横插一脚。 那时候生存艰难,除了要在官府面前卑躬屈膝,还得巴结讨好大镖局,押送货物到了野外,更得对占山为王的贼徒奉上不菲的买路钱。钱丰几乎以为,自己的腰杆子这辈子都没机会直起来了。 “泥腿子若是没有贵人赏识、相助,这辈子要想有所成就,实在是痴心妄想。年轻时,老夫修炼天赋并不差,也不说需要多少修炼资源,能够安稳修行下去,就有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 “奈何,一次走镖的时候,碰到了一股悍匪,不等我们拿出买路钱,就冲过来劫了我们的镖,老夫虽然跟几个镖师侥幸生还,但自己也身受重伤,损了根基,终生无望元神境了。 “好在总镖头对老夫向来亲厚,没有治老夫丢镖的罪,如若不然,老夫早已被逐出师门,成了江湖上的浪子。总镖头膝下无子,招我为婿,临终还将镖局托付于老夫,他就是老夫的第一个贵人。 “但帮老夫消除顽疾,助老夫成就元神境,让飞鹰镖局成为京城大镖局的,却是老夫的第二个贵人,一次走镖偶然结识的苍鹰帮帮主!所以说,要改变命运,你首先得遇到贵人,否则你再怎么努力,成就也终究有限。” 这番话,在镖局每回招新之时,钱丰都要跟新人说一遍。不是为了铭记前总镖头与苍鹰帮帮主的恩情,而是要那些新人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贵人,只要他们一心为镖局,自己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从依靠贵人崛起,到自己也拥有成为贵人的资格,这是钱丰生平最骄傲的改变。 今天,他又把这番话,给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说了一遍,因为对方年纪小,所以他说得很仔细。 这几个小孩,是苍鹰帮的人送来的,钱丰亲自检验过,都有很好的修炼资质,有望成就元神境。这些,都将是飞鹰镖局的未来。当然,也是苍鹰帮的未来。 “总镖头,今日那几个小孩,虽然面色惊恐,但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应该没缺衣少食,像是良善人家的子弟,而非苍鹰帮说的那样,是甚么乞丐、流浪儿。” 从安置那些孩童的院子里出来,慈眉善目的老管家,跟在钱丰后面小心翼翼的道。 钱丰不以为意,“他们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堂主已经说过,这些孩子的父母没能力来找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资质确实不错,训练几年,将来就是一等一的好手!” 老管家几度欲言又止,面露不忍之色。 钱丰叹息一声,“老黄,你应该知道,苍鹰帮不是什么善类,飞扬镖局这一路走来,也没少见血。这江湖处处险恶,要想出人头地不被欺压,靠得可不仅仅是努力,还有各种手段、无数杀戮。” 老管家唉声叹气:“苍鹰帮做事,确实太过狠辣了,我们飞鹰镖局......” 钱丰摆摆手,“老黄,从我们接受苍鹰帮帮助的那一天起,就加入了苍鹰帮,如今我在镖局内是总镖头,在帮里却是堂主,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要想着置身事外了。 “苍鹰帮帮规严厉,容不得有贰心者!好好训练这几个孩子,你我能不能放心养老,希望可都在他们手上。” 说完这些,钱丰就加快脚步走远。 老管家望着龙行虎步的总镖头,在原地站了很久,怅然若失。 老管家的态度与言语,并未在钱丰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他的心已经很硬,虽然并非生来如此。 年轻时,他在沧州也有侠义之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事,钱丰没少做。 后面有一回碰到了硬茬,被恶霸打得爬不起来,钱丰要救的那个美貌村姑,对他并无感谢之意,反而还跟那个贵公子走了。 再有一回,那是寒冬腊月,钱丰在走在街上,面前的一名老妪忽然摔倒在地,钱丰连忙上前查看,见对方摔得不轻,而且原本就有病在身,他连忙将对方送去医馆救治。 孰料老妪醒来之后,当着对方家人的面,一口咬定是钱丰撞倒了她,要她赔钱。钱丰辩解的时候,对方说出了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你是你撞的你为何要救我? 最终,在对方威胁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让钱丰名声臭大街的情况下,钱丰赔了钱不说,还被人家好一阵数落、痛骂,连大夫都对他冷面相向。也亏得是他心善,才能忍住没动手。 这两件事后,钱丰就再也不去行侠仗义了。 后来接掌飞鹰镖局,为了几十口人吃饭养家辛苦奔波,受尽羞辱与痛苦,心里便再也没有了对错这种念头,只想爬得更高,变得更强,不用看人脸色活人! 这几个小孩的事,如果是放在二十岁之前,钱丰会毫不犹豫为他们出头,帮他们回家;但是现在,他想的只是如何利用他们的天赋,把他们训练成飞鹰镖局的爪牙。 在这个现实而逐利的世道里,我们都曾遍体鳞伤,也慢慢坏了心肠。 “总镖头,方堂主来了。” 钱丰还没回到自己的大院,就有一名值夜的镖师前来禀报。 方堂主来的很快,隔着好几步远就道:“刚刚给你的那几个孩子,我要带走一个,个子最高的那个八岁男孩,也就是天资最好的那个。” 钱丰意外道:“怎么忽然要带走?” “这是帮主亲自下的命令。从今往后,确定有成就元神境资质的小孩,都要交给帮主。帮主会亲自安排人,带去别的地方统一训练。”方堂主正色道。 钱丰心头一动。 这些年来,苍鹰帮不断在搜寻修行天资不俗的小孩,飞鹰镖局也没少为此出力。不过之前多是在乞丐、流浪儿中寻找。有成就元神境可能的,各堂口要带回去培养;确定有成就元神境中期以上资质的,才会交给苍鹰帮帮主。 没想到,现在搜索范围不仅不再局限于乞丐流浪儿,这个标准也下降了元神境初期。 可想而知,一旦这些小孩到了及冠之龄,苍鹰帮的力量将会是如何强大!而且这些孩子打小被带走,无论是行为还是思想,都很容易训练、控制,往后就算都成为冷血杀手,甚至是用来造反,钱丰都不觉得稀奇。 正当钱丰跟方堂主来到安置那些小孩的院子时,镖局大门方向,忽然传来剧烈的真气波动,气爆声就像是炸开的一个个爆竹,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惨叫、高呼,更是让钱丰跟方堂主一愣。 “有刺客!总镖头,有大群刺客闯入镖局!” “总镖头,来人修为高强,都是元神境!” “总镖头快走!” 钱丰跟方堂主动身赶往大门,还在半路,值夜镖师们的呼喊就连连传来。 钱丰面色大变,停住了脚步。 不停不行,数道大雁般的身影,已经跃过面前的屋顶,笔直朝他扑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夜袭我飞鹰镖局?!”钱丰纵身迎上,惊慌而又愤怒的大喊。 这两句话,是他此生说得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胸口多了一个偌大血洞的钱丰,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跟他几乎同时倒下的,还有来不及逃走,被一剑枭首的方堂主尸身。 临死前,钱丰听见了镖师、仆役丫鬟们惊骇至极的嚎叫,这些声音忽远忽近,时而盘旋在耳际,时而回荡在脑袋,让瞪大眼睛嘴里不断往外涌血的钱丰,觉得现实好像就是一场梦幻。 他没想过他会就这么死了。 他已经有了元神境的修为,是京城四大帮派之一的苍鹰帮堂主,他的镖局有数百镖师,他有这辈子都吃用不尽的财富。他还没好好享受自己多年奋斗得来的成果,还没有过足在人前耀武扬威、肆意妄为的瘾! 年少时血气方刚行侠仗义的画面,掌管镖局后不断给人弯腰赔笑的画面,这些年为虎作伥横行霸道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自认为已经是贵人,还能是别人生命中的贵人,可以改变很多人的人生。 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简单,这么悄无声息,连多说两句话,多发两声喊,知道对方身份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自己还不够强,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多年奋斗得来的地位,也不过是空中楼阁,在那些可以把自己看作蝼蚁,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高高在上的人面前,自己根本守不住自己的家业,眨眼就会失去这一切。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 章七九 不眠之夜(6) 萧燕很喜欢看燕平城的夜色。 第一次来大齐,她就被这里比星海还要璀璨百倍的长街灯火所震动,尤其是身在高处的时候,纵目远眺,热闹繁华的街市,摩肩接踵的游人,形形色色的商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尽纳眼底。 那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令她痴迷不已。 从那时候起,萧燕就默默立下誓言,总有一天,天元王庭要成为这里的主人,拥有这里的一切!就像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远都只属于最悍勇的英雄一样,如此人间盛景,也只有天元王庭才配拥有。 闲暇时候,萧燕每天都会拧一壶酒,到窗前静静看着眼前的人间极乐之地。 燕平城街市众多,白天最热闹的无疑是东西两市,到了夜晚,便首推平康坊。将落脚地选在平康坊的飞雪楼,不仅是因为鱼龙混杂便于隐蔽,更因为在这里就身处繁华中心。 如此萧燕就能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征服这里,不能有片刻懈怠。 萧燕自然是不曾懈怠的,北胡渗透大齐的势力能有如今这番面貌,全靠她统领全局。故而她闲暇的时间总是很少,就像现在,壶里的酒还没喝到一半,就有下属来汇报差事。 来的是苍鹰帮帮主。 满燕平城只有萧燕一个人知道,京城四大江湖帮派之一的苍鹰帮帮主,外貌长相、言谈举止跟齐人别无二致的元神境高手,是来自天元王庭来的勇士,更是与她有着同一个姓氏的族人:孛伦斤.忽尔巴。 毫无疑问,苍鹰帮就是萧燕扶持的帮派。 它的前身是燕平城的一个中型江湖组织,帮主也不过御气境后期,忽尔巴在萧燕的指示下,于多年前压制修为加入苍鹰帮,并在帮派厮杀中迅速上位。 靠着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善行,狠辣果决的手段,忽尔巴迅速在帮派中建立了自己的山头,在时机成熟后,萧燕派人刺杀了原苍鹰帮帮主,并栽赃嫁祸给敌对帮派。 忽尔巴接到萧燕的指令,单人长刀杀入敌对帮派,砍下了对方帮主的人头,以为老帮主报仇的壮举和力压群雄的修为,成为了苍鹰帮的新任帮主! 而后,忽尔巴整肃帮派,招兵买马,在萧燕的帮助下,让苍鹰帮成为了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当然,无论对忽尔巴还是对萧燕而言,这都还只是开始,远不是终点,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掌控燕平城整个的地下世界! 这几年,苍鹰帮不断发展壮大,兼并大齐江湖大小势力,如飞鹰镖局等,为萧燕做了很多事。 这些事包括但不局限于:扩展生意培植白道势力,建立各种青楼、赌坊、商铺、牙行等,打探各种消息,往各个目标世家、官员家中安插“仆役”“丫鬟”“小妾”一类的眼线。 结交各种富商,在各个重要州县建立分舵,搜集并收买乞丐、流浪儿、贫民亦或流民之家中,修炼资质不俗的小孩,经过萧燕的手送往天元王庭。 “属下特地来问公主,针对白衣会突然中止进攻一品楼的行为,苍鹰帮应该如何应对?”忽尔巴躬身行抚胸礼。 相关的消息,他白日在接到白衣会通知的第一时间,就让人紧急禀告了萧燕,彼时萧燕给他的回令是稍安勿躁,并让他夜晚到飞雪楼议事。 萧燕已经到主位上坐下,姿势端庄,眉眼平和又不失锐利,恢复了公主一惯的威仪。 她平静道:“白衣会是刘氏的白手套,我已经得到消息,刘牧之在都尉府被赵玄极摆了一道,丢了脸面不说还没能为京兆府夺取昨夜的案子,刘氏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想要探查一番,这才中止了行动。 “既然白衣会说了,三日后再动手,苍鹰帮已经收了人家的好处,那就等他们三日就是。届时,白衣会进攻一品楼时,我们依然按照计划行事,在紧要关头背后向白衣会出手,先将他们灭掉,再收拾孱弱的一品楼。” 忽尔巴听到这里,眼中露出残忍之色。 苍鹰帮的真正实力,绝不仅限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准确地说,萧燕手里的修行者力量,绝对不是白衣会能够抗衡的。 一旦那些隐藏的力量现身,骤然袭击白衣会,对方就只有覆灭这一条路。就连善后,应对刘氏报复的举措,萧燕都已经想好。 白衣会跟刘氏并不知道,苍鹰帮跟萧燕的关系。身为细作,不管是萧燕还是忽尔巴,都深知隐藏自己的重要性。 况且,以齐人对待胡人的态度,一旦苍鹰帮是天元王庭爪牙的事情败露,无论白衣会、刘氏,还是一品楼、三青剑,都会毫不犹豫向他们发动全面进攻,将他们从燕平城连根拔起。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比较起来,两个注定覆灭的市井帮派,远不及这件事的份量。” 萧燕面容肃穆,“从今日开始,不计一切代价,获取一切有可能成就元神境资质的市井小孩,每三日往我这里送一趟!” “有成就元神境可能的小孩,都要?”忽尔巴怔了怔。 就在不久前,萧燕刚刚下达了命令,确定有成就元神资质的小孩,才需要送过来。而现在,这个底线不仅再度放低,还加上了“不惜一切代价”这个前缀!这可不是小事。 萧燕微微点头,“王庭形势有了变化,可汗已经决定,在一年内彻底统一草原,灭掉不肯臣服的一切部族,三年内,发动南征大战!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尽可能带更多小孩去塞北,充实王庭大军的战力,为长远将来做打算!” 一个元神境修行者,哪怕是元神境初期,都有充当一营主将的资格,份量如何不言而喻。就算那些有可能成就元神境的,最后只是御气境后期,那也是大军的中坚骨干,在战场上绝对有很大用处。 天元部族崛起还不到二十年,靠着天元可汗独创的功法,造就了大批强者,但草原人丁毕竟有限,远不如大齐皇朝多。如果说,千人中才有一个资质出众的修行者,那么天元部族能出的元神境强者,总数总是有限的。 为了尽快尽可能的提升天元大军军力,在大齐境内搜集出身贫寒、资质不俗的小孩,在动静尽量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送到天元王庭统一训练、培养,就是一条明智之策。 哪怕只是给天元大军,提供百十个元神境高手,到了战场上,那都是一股绝对不容小觑的力量!而这些年,萧燕送到塞北的小孩,早就超过了这个数字! 萧燕只要一想到,在跟大齐的战争爆发后,那些原本是齐人的小孩,成了天元大军攻城掠地的骁将、击杀齐人修行者精锐的刽子手,心中就如有一团火在烧,比饮了一坛烈酒还要畅快万分。 往后,这些齐人少年,还会跟着天元大军东征西讨,为天元王庭征战万里。有朝一日,天元部族建立天元帝国,那么这些来自齐朝的孩子,都会是这个帝国的砖石! 人,优秀的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力量。 萧燕端起那半壶酒,痛快的喝了个干净,随手抛掉酒壶,盯着忽尔巴掷地有声道:“忽尔巴,你有着这世上最尊贵的姓氏:孛伦斤。等到这个姓氏建立了一个疆域空前广袤、国势空前强盛的帝国,你就会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价值远超你的想象!” 忽尔巴连忙跪倒,以头触地,恭敬而虔诚道:“忽尔巴只想在做公主的牧羊犬,为公主奔波效劳。如果忽尔巴的所作所为,能够让公主绽放笑颜,那将是忽尔巴此生最大的荣幸!” 萧燕很满意忽尔巴的态度,她几乎已经要笑了,但这个笑容还没有在脸上展露出来,就被她强行驱散。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笑的时候。 等到天元大军攻占燕平城的那一刻,她一定会开怀大笑,为这么多年独在异乡为异客,甘冒生命之险,小心翼翼辛苦拼搏的艰难不易,无所顾忌笑上一场。 “公主,赵氏叛女来了。”白眉老者在门外禀报。 赵玉洁在进门之前,很不满的看了白眉老者一眼,对“赵氏叛女”这个称呼,她发自内心的厌恶,非常厌恶!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背叛了谁,因为她从未效忠过任何人。 “你来了?坐吧,你现在有资格坐着跟我说话。”萧燕指了指房间里的一个座位。 满身珠翠,装扮得犹如贵妇的赵玉洁,很自然的在一张小案后坐了下来,对萧燕道:“公主何事唤我?” 她已经获得了徐明朗极致的宠爱,哪怕是在宰相府里,也能行动自如,所有徐明朗的小妾都无法与其争锋,能够稍微压她一头的,已经只有徐明朗的发妻。 这回接到萧燕的指令,她是冒了不小风险出来的,若不是徐明朗今日在府中设宴招待好友,已经喝得伶仃大醉,以对方痴迷于她的表现,她还真没机会脱身。 “叫你来,是有些事需得当面交代你。在刘氏的白衣会覆灭后,你要找机会跟徐相吹几句枕头风,好让他能掩护苍鹰帮......”萧燕的话说到这里,忽然怔了怔。 不仅是她,赵玉洁也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向窗外望去;已经坐下的忽尔巴,更是豁然站起身来! 白眉老者直接飞掠出去。 他们都听到了响亮的气爆声,声音之大真气之暴裂,分明是元神境强者交手才会有的动静!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苍鹰帮总舵! “公主!”忽尔巴这个苍鹰帮帮主,立即向萧燕抱拳,要回去查看情况。 “坐下!”萧燕冷声呵斥。 只是须臾,白眉老者就转了回来,出现在雅间中央,颇为焦急的向萧燕禀报:“公主,大事不好!苍鹰帮总舵与各个分舵,都爆发了激烈战斗!而且看声势,进攻者的修为战力,要远胜我们!” 萧燕不禁面色大变。 赵玉洁则是一脸茫然,眨眼间,看萧燕的目光就饱含质疑。 “公主!” 只是片刻,黑眉老者进了雅间,行色匆匆,“请公主快进密道!都尉府在赵氏、魏氏强者的帮助下,在各处向苍鹰帮、白衣会的堂口,发动了突然袭击! “他们人多势众,出手的都是元神境高手,苍鹰帮和白衣会各堂口、分舵正在沦陷!公主,这是都尉府在清理江湖势力,飞雪楼不一定安全,请公主快走!”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萧燕几乎忍不住想要嘶声大吼,但她按捺住了这种冲动。白衣会完了,苍鹰帮也完了,一夜之间......不,眨眼之间,自己多年辛苦经营的重要力量,就这样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 都尉府怎么可能,怎么有力量,怎么敢清除燕平城的江湖势力?! 这根没有可能! 萧燕面色纸白,只觉得心如刀绞,胸口阵阵发闷,旋即嘴里一甜,有鲜血要喷出,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鲜血逼了回去,身子晃了晃,又旋即站稳,咬着牙道:“进密道!” 章八十 不眠之夜(7) 刘牧之在书房挑灯作文。 今日白天的异变与他后来做出的各种布置,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各种可能的后续发展,与相应需要的应对策略,一时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只能来到书房,继续在纸上反思整个事件。 事关家族未来,容不得他不慎重。但不断反思的结果,都在告诉刘牧之同一个答案:白衣会的既定行动不可能受到影响。 放下紫毫笔,刘牧之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自己的确太过谨慎了,在没有任何实证表明,白衣会行动会受阻的情况下,竟然暂停了今夜计划。 站起身,刘牧之已经心情轻松,打算去好好沐浴一番,早些休息,睡个好觉,明日还要上早朝。 刘牧之还没出门,就有刘氏族人冲进院子,看到他,还在院中就跪了下来,焦急万分的禀报:“家主,大事不好!白衣会,白衣会各个堂口,在同一时间被都尉府和赵氏、魏氏高手袭击,死伤极为惨重! “现在……现在各个堂口正在陆续失陷,没有一个元神境修行者逃出来!” 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刘牧之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得心脏好似都从嗓子眼跳了出来!白衣会被都尉府借助赵氏、魏氏的力量攻击了?都尉府怎敢如此行事,他们怎么敢?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我白衣会各堂口准确位置的?! 刘氏族人声音颤抖的继续禀报:“不仅是白衣会,苍鹰帮各分舵,也在同时被都尉府带人攻击,处境......处境跟白衣会差不多!” 刘牧之心神一凛,苍鹰帮也出事了?都尉府这是......意欲何为?! “都尉府的都在人喊……” 刘牧之连忙瞪着对方问:“喊什么?” “他们是捉拿昨夜飞雪楼命案的凶手!” 刘牧之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面如死灰,他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根由。 用官府力量配合自家修行者,来帮助白衣会吞并一品楼,本来是他的谋划,没想到现在竟然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不过现在被灭的是白衣会,这种讽刺与羞辱的感受是多么难受,只有刘牧之自己能够体会。 “家主,同行的还有很多修行者,都蒙了面,不知道具体身份。眼下突起异变,我们派出去监视对方的人手,却没有一个都回来禀报,想必也都死在了路上!家主,这是一场准备充分,布局严谨,行动缜密的袭击,目标就是灭掉白衣会! “家主,白衣会是刘氏辛苦多年,耗费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江湖大帮,关系着家族未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灭亡,我们要救他们啊!”族人悲怆的喊道。 闻听此言,刘牧之不禁虎目圆睁,目眦欲裂,一张脸更是阵红阵紫。 对方说得不错,为了让白衣会发展起来,刘氏这些年没少投入财富与资源,时至今日,白衣会终于成了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在整个大齐江湖都有很大影响力,已经开始反哺刘氏家族了。 它对整个刘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仅是每年靠赌坊、妓院、放高利贷等攫取的市井财富,都是一笔巨大数字,靠着这些,族内年轻子弟的修为才能比之前更上层楼! 刘牧之已经算过,只要白衣会保持现有的态势,刘氏未来就会多出一名王极境!而一旦白衣会统一了燕平城江湖,这份贡献就会翻倍!到了那时,刘氏岂能不成为大齐第一世家? 仅仅是依靠收取北胡贿赂的徐氏,如何能跟有稳定巨量财源的刘氏相比?就连赵氏,到时候刘氏都不必放在眼里!白衣会寄托了刘牧之最深切的期望,那是家族屹立千年不倒的重要依仗! 可现在,白衣会刚刚开始产生作用,竟然就要没了?刘牧之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没了白衣会,刘氏损失的不仅是二十多名元神境高手,许许多多御气境修行者,还有十年后的一名王极境,二十年后的两名王极境,是刘氏成为大齐第一千年大族的希望! 刘牧之觉得自己胸口疼得厉害,好似被万箭穿心,纵使他如何调整,始终都是呼吸艰难,且越来越艰难! 该么办? 刘氏该怎么办? 刘氏能怎么办?! 尽起族内高手,去阻拦都尉府,去跟赵氏、魏氏强者正面交锋?用什么名义?能用什么名义?对方是在查案,名正言顺,皇帝来了也说不出个不是,刘氏靠什么跟对方对立? 昨夜的命案,的确是白衣会、苍鹰帮参与了的,都尉府“查明真相”后抓凶手抓到了白衣会,在遭遇暴力抵抗的情况下,灭掉白衣会这个江湖黑帮,那更是顺理成章,合法合情,谁敢明着阻扰他们?! 一想到这里,刘牧之悔恨得肝肠寸断,只觉得满世界都在嗡鸣乱响。早知如此,今日在都尉府若能夺走飞雪楼的案子,那该多好?可在当时赵玄极面前,他根本做不到! 可刘牧之一时间怎么都想不明白,都尉府是如何这么快就查到,昨夜飞雪楼的命案,始作俑者是白衣会跟苍鹰帮的! 当时的伏杀虽然失手,但出面的白衣会、苍鹰帮都是元神境高手,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索的物证,他们也没有暴露在人前。 就算有几个客人碰巧看到了他们的长相,可那些人事后就回到了堂口再没出去,都尉府是怎么这么快就确定他们的身份,并果断带着魏氏、赵氏高手大举围杀白衣会的? 刘牧之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件事背后,好似隐藏着深渊般的阴谋,与一头张着血盆大嘴要择人而噬的参天猛兽! “到底是谁在捣鬼?是谁主导了这一切?他凭什么知道所有事情?!”刘牧之很想仰天怒吼,将那个神秘诡异的存在从黑暗里揪出来,跟对方狠狠厮杀一场,将对方碎尸万段! “家主,白衣会危在旦夕,我们若要救援,必须立即出动,再晚一步,可就来不及了!” 说这话的是大长老,他身后还跟着好些人,都是族中长老、核心管事一级的人物。他们在听到城中动静、得到情况禀报后,都是惊诧、惶急不已,遂从各处来找刘牧之商议对策。 刘牧之勉力站稳身体,不能在族人面前乱了方寸。听罢大长老的话,面色如土的他摇摇头,声音艰涩道:“救不了。” “救不了?!” 脾气火爆的二长老当即跳出来,“白衣会事关家族大计,被家族倾力扶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能不救?要是没了白衣会,家族损失难以估量,只怕我们十年之内都喘不过气!我们岂能坐视白衣会灭亡?!” “不救,这是命令!” 刘牧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嗓子眼的鲜血给狠狠咽下。他如何不知损失白衣会,会让刘氏家势受到严重影响,可如今权衡利弊,他只能坐视白衣会消失在世间。 两害相权取其轻。 刘氏如果出动,那才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下达这个命令虽然从理智上说,并没有什么难度,但从情感上讲,无异于遭受凌迟之刑。刘牧之痛苦的浑身微微发颤,好似每个毛孔都在哀嚎。 “家主,白衣会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都尉府,亦或是赵玄极、魏崇山,有没有可能已经知道,白衣会是我们刘氏的爪牙,这才对他们雷霆出手?”大长老不无紧张的问。 “白衣会里,知道我们是幕后东家的人,一共也就那么几个。除此之外,平日里双方的往来本就不多,而且非常隐蔽,没有留下按图索骥的线索。且白天我已经下过令,让所有在白衣会的刘氏族人,都紧急撤回。 “如今,白衣会里就没有我刘氏的人,也没有知道我刘氏是幕后东家的人,赵玄极、魏崇山如何洞悉这一切?就算他们之前因为某些契机,侥幸得知了真相,现在手里没有人证物证,也无法将祸水泼到刘氏身上!” 刘牧之稳住了心神,他现在很庆幸白天的布置,若是没有彼时的小心谨慎,一旦刘氏在白衣会的族人,被都尉府抓到,刘氏就真的要遭受大难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二长老不服气的问。 刘牧之稍作沉吟,“白衣会覆灭已成定局,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好在刘氏本家并不会遭受牵连,诸位下去,好生合计一下善后的事吧。” 没了白衣会,刘氏就少了很多财源,各房之间的利益,也要作出调整。这些事不说千头万绪,但都总会非常麻烦。刘牧之只觉得疲惫感阵阵袭来,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心里劳累得厉害。 刘牧之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等今夜过去,理清头绪,明日再召集长老议事。就在他转身准备回房的时候,他看到不少长老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浓浓的质疑。 白衣会是他这个家主,当时力排众议建立的,多年来巨大的投入还没收回本钱,又在他手上覆灭。眼看着家门口的金山银山倒塌,损失了无数可见利益的各房长老们,已经对他心生怨忿,开始怀疑他这个家主的能力。 刘牧之没有多说什么,让伺候的仆役丫鬟也都退下,自己关好了门,朝书桌走去。直到这时,他的五官才扭曲起来,一张脸不成人形。 想起白日赵玄极忽然出现在都尉府,态度反常的对自己百般压制,为都尉府保住飞雪楼的案子,刘牧之心里就堵乱得厉害。 那时候,他还不无警告威胁之意的对赵玄极说,刘氏要跟赵氏开战。当初说这句话时,脑子里想着的是白衣会,想到白衣会一统燕平城江湖后,将控制所有市井街道。 届时,赵氏族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们的监视下,刘牧之对对付赵氏充满了把握,觉得赵氏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赵玄极强硬的态度就是一个笑话,是自取其辱乃至自取灭亡! 哪曾想到,不到一日,白衣会就被赵氏、魏氏修行者所灭,他的重大依仗就这样没了。此刻再想到当时的自信,刘牧之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 原来可笑的并不是赵玄极,而是当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浑然不觉的自己! 事情已经很明显,要说赵氏不知白衣会是刘氏爪牙,刘牧之是绝对不会信的。他只是不明白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对方察觉;他能肯定的是,赵氏谋求灭掉白衣会,一定已经由来已久! 如若不然,赵玄极也不会让赵宁,去肩负京城治安职责的都尉府任职,让赵氏可以借助都尉府的力量,让白衣会覆灭的没有反抗余地,让刘氏根本无法援手! 可想而知,在都尉府时,赵玄极就必然有了今夜行动的完整计划,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对方眼中还不知有多么滑稽! 一想到这里,刘牧之再也忍不住,张嘴一口老血喷出,飞溅出去数尺远,沾满了书桌。 他自己也眼前一黑,颓然无力的跪倒在地,双手撑住地面,盯着面前的血迹,他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赵玄极!你这个老匹夫,你这阴险小人!今日之辱不雪,我刘牧之誓不为人!” 章八一 不眠之夜(8) 都尉府今夜灯火通明。 赵宁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五更天,天色依然是暗的,距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他身后跟着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给都尉府看门府兵们一种塞满长街的感觉。在这数百人潮水般靠近时,府兵们面面相觑,都再明显不过的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队伍里不仅有赵氏、魏氏修行者,还有抓捕来的白衣会、苍鹰帮大小头目,其中不乏重伤的元神境高手。这些都是赵宁坐实白衣会、苍鹰帮参与昨夜命案,并且在市井为非作歹的犯人,以证明他今夜的行动是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功。 一品楼、三青剑的修行者自然一个没有,在行动的时候,这两个帮派的修行者被赵宁要求,都蒙上了面,现在自然没有露头的道理。 赵宁可不想事后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说他和都尉府跟江湖帮派有什么勾结。并不是说一品楼、三青剑的人蒙了面,有心人就一定查不到半点儿端倪,只是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的道理,赵宁还是明白的。 “赵总旗!” 大门处府兵的队正,隔着老远就上前见礼,态度恭敬。此人并不是赵宁、吴少斌、张文铮中任何一个的属下,而是直属都尉石珫。但即便如此,他此时面对赵宁,也比见到吴少斌、张文铮时更加谦卑。 赵宁今夜有大行动,这在都尉府已经不是秘密,他先是集结了一百五十府兵在都尉府衙门待命,出动之后,又将他麾下的另外一百五十府兵悉数调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但就像这名队正一样,在此之前,都尉府只知道赵宁查到了飞雪楼命案的凶手,听说涉及燕平城的江湖帮派,并不知道详细情况。只能从之前城中各处激战的动静来推测,赵宁今夜行动如果成功,斩获必定不少。 眼下见赵宁押解着大批人犯回来,府兵队正在深受震动之余,自然明白赵宁只用不到一日夜的时间,就查清了命案,还抓捕到了凶手,怎么可能不对赵宁大感敬佩? “押到地牢,准备分开审讯!” 对看门队正的礼敬,赵宁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随意点了下头而已,双方地位差得太大,赵宁不必跟对方多说什么,回头吩咐了魏无羡等人一句。 “张总旗,我要连夜审讯这些犯人,你跟不跟我一起?”进门的时候,赵宁问身边的张文铮。 在行动开始时,赵宁派人通知了张文铮。据传信者回报说,当时这家伙正在家里独自吃肉喝酒。听了行动的事,倒也没有耽搁,当然情绪也没太高,最后在白衣会总堂口找到了赵宁。 酒槽鼻红彤彤的张文铮,刚刚还在用自己的酒葫芦喝酒,闻言打了个酒嗝,摇晃着空荡荡的酒葫芦道:“这么精细的活儿,我可帮不上甚么忙,赵总旗自个儿处理吧,我去班房歇息......事后赵总旗算某家一份功劳就行。” 最后一句话,张文铮说得毫不避讳。 赵宁笑道:“那就不打扰张总旗休息了,你且放心,张总旗该有的功劳,半分也不会少。” 在这个案子里,张文铮啥事也没做,要说该有的功劳,那是屁都没有。 但对方的不作为,正是赵宁需要的。因为不管对方做什么,都只会碍他的事,就比如说审讯犯人,赵宁肯定是要炮制自己需要的供词,有张文铮在一旁看着,反而不是很方便。 所以对赵宁来说,张文铮甚么都不做,贡献反而最大。眼下见张文铮这么识趣,不来掺和他审讯犯人,自然也乐得事后多分对方一些功劳。 石珫今夜也是一夜未眠。 自从得到赵宁将麾下府兵,全都调出去行动后,他就敏锐的感知到,赵宁今夜必然有大手笔。只是一开始,石珫怎么都没有想到,赵宁会向白衣会、苍鹰帮各堂口同时发动总攻,直接灭了这两个市井大帮。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虽然这些年一直被京兆府压制,没什么大案可办,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各个市井帮派也多是巴结京兆府的官吏,贿赂对方的衙役捕快,跟对方暗中勾结来往。 但石珫至少还是知道,白衣会跟苍鹰帮是燕平城四大帮派之一,他甚至都清楚,对方的堂口都在哪里——他毕竟是都尉府主官,又出自石氏,不可能在燕平城两眼一抹黑。 昨夜命案发生后,石珫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可能涉及白衣会、苍鹰帮、一品楼。但知道了并没有什么作用,对方都有二十来名元神境,都尉府并没有能力去查办他们。 他石珫虽然出自石氏,说起来也家世不凡,但他并非石氏家主嫡子,无法借助家族太多力量。除非是他已经将案子查明,掌握了实际证据,只差最后一击,家族才有可能帮他。 所以石珫将案子先交给了赵宁去查,如果有线索有收获,他就亲自出面解决,如果没线索没收获,他就隔岸观火,不必损失威信。 可石珫怎么都没想到,这十二个时辰都还没过完,赵宁就查到了凶手身份,并且果断借助了家族力量,还说动魏氏高手也参与进来,直接就灭了白衣会跟苍鹰帮! “他是怎么这么快就查到线索,锁定凶手出自白衣会、苍鹰帮的?”石珫怎么都想不明白。赵宁的动作也太快了些,快到不合常理不可思议。 同时他也感到阵阵无力。赵宁到底是赵氏家主继承人,魏无羡也是魏氏世子,这两个人只要表现不差,都是各自未来的家主,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家族的全力支持,调动家族高手相助,不像他...... “赵宁这厮,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这么大的案子,那在都尉府岂不是要翻了天?”石珫面色剧烈变幻。 涉及元神境的案子,他从到都尉府来就没处理过,不是说没有,而是有也被京兆府夺去了,而眼下这个案子,可不止一两个元神境,而是好几十! 如此大案,赵宁在眨眼间就解决了,他的能力必然震动整个都尉府!这才是石珫最为忌惮的。 之前赵玄极为都尉府出头,赵宁当众教训吴少斌,虽说是恩威并济的手段,也取得了不少效果,但这跟都尉府的职责,其实没多大关系。也就是说,不涉及公务,不关系都尉府各级官吏升迁发财的根本问题,影响终究有限。 都尉府最大的责任是什么?维持京城治安。纠察不法,捉拿贼人,扑灭一切扰乱治安的力量,这重中之重,就是办案的能力,捉拿不法之徒的能力! 而如今,赵宁只用一天不到的时间,就查清了燕平城数十年不遇的大案,还将犯人连夜捉拿归案,这个本事可就了不得了! 此案有多大,结案之后,功劳就有多大。 届时不仅赵宁受益,他麾下所有人都会因之获得好处,该升品阶的升品阶,该奖赏财帛的奖赏财帛。有大都督府在上面撑腰,可想而知,到时候会有何其丰富的符兵、丹药之物赏赐下来! 这对赵宁这个总旗实力的提升,可不是一星半点!而其他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也势必羡慕万分,就连张文铮,都会跟着分一杯羹! 虽说都尉府查办的案子,无论功劳大小,都会有石珫这个都尉一份,但只要他一日不离开都尉府,赵宁在都尉府的巨大威望,对他就是实打实的威胁。 这往后,一旦赵宁成为了大部分人敬仰的对象,他这个都尉的权力,可就被大大削减了!如果他跟赵宁出自同一势力,这也就罢了,一荣俱荣,可现实并不是这样! 石珫如芒在背,忐忑不安,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把控不了赵宁。 魏无羡将百余个犯人安置在地牢后,赵氏、魏氏的修行者,就走了大半,只留下十来个人,协助赵宁审讯,并保证他跟魏无羡的安全。今夜闹出这么大阵仗,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漏网之鱼狗急跳墙,来都尉府劫狱亦或是跟赵宁等人拼命。 地牢不是什么好地方,空间不太大,房屋都很逼仄,走在通道里,很多地方需要弯腰。而且还有潮湿,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霉菌,颜色看着就让人不舒服。要说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事,亦或是光明伟岸的东西,那真是见了鬼了。 好在都尉府刚建立的时候,权威还是比较大的,这从都尉府衙门的占地、建筑面积就能看出来,所以审讯室地方也比较大,有十几件房,每间房子都能容纳好些人。就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都布满了灰尘,想来是很长时间没动过。 赵宁还未开始审讯,石珫就来了。 “都尉大人。”赵宁跟魏无羡一起见礼。 “赵总旗,魏都头,二位辛苦了。” 石珫满面笑容,真诚和煦的让人如沐春风,“这么大的案子,要不是靠二位连夜查探,都尉府必然不能这么快抓到凶手。审讯时有什么需要,赵总旗只管明说,都尉府上下一定全力相助!” “多谢都尉大人。”赵宁拱手致谢。 石珫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而后竟然没有插手审讯,也不曾过多停留,笑容不减的就走了。 赵宁跟魏无羡相视一眼。 “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着,都尉大人这回过来,说的话都很真心实意,没了以前那种绵里藏针的意思?”魏无羡扰扰头。 赵宁点点头,“你感觉没错,我也发现了。都尉这次来,的确只是为表示支持、重视,没有其它险恶心思。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说完话就走。” 魏无羡想了想,忽然露出笑容,“如此说来,都尉大人是服了我们了。” 章八二 此消彼长(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审讯虽然消耗了不少时间,但过程很顺利,赵宁带着自己麾下的人忙碌了一整天,总算在次日黄昏的时候,做好了较为完整的审问文书。 “三天之后再结案,弄得太快了容易让人怀疑。再将这些人犯审一遍,这回正经问问他们,都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赵宁将文书拿好,吩咐了几名赵氏、魏氏的都头队正一句,就跟魏无羡出了地牢。 昨夜进地牢的时候,天还没亮,在里面呆了一整天,现在出来的时候又已到了日暮时分。都尉府的回廊、屋檐下也已挂上了灯笼,光亮氤氲,就是稀稀落落的,二十来步也没一盏,很多灯笼竟然不亮,照明效果聊胜于无。 魏无羡伸了个大懒腰,张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浑身筋骨一阵咯吱乱响,他却好像没听见,拍着嘴一脸疲惫的对赵宁道:“我回去睡觉了。” 赵宁点点头,两天一夜没合眼,他也感到疲惫。 脑子有些不太清楚的魏无羡,喝醉了般跌跌撞撞走出没几步,迎头嘭的一声撞到了一棵树上,捂着额头狠狠踹了树干几脚,回头对赵宁道:“这件案子结了之后,咱们是不是该修缮一下都尉府?灯笼也太少了,根本照不清路!” “到时候就让你来挂灯笼好了。”赵宁笑了笑。 离开都尉府,赵宁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一品楼。 来到二楼雅间,赵宁前脚刚刚坐下,苏叶青后脚就踩着小碎步进门,看到赵宁的模样,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就掩嘴轻笑,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赵宁不解其意,摸摸下巴,正要开口询问,就见苏叶青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还画了好几个圈圈,嘴角的弧度因为笑意更大了些。她表示的这么清楚,赵宁自然明白了缘由。 自己两天一夜没合眼,必然面色发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确会颇为滑稽。之前自己来一品楼的时候,正好碰到苏叶青顶着一双熊猫眼,现在时间过去不过一日夜,双方形象就对调了一下,确会让人会心一笑。 扈红练到了雅间,看见赵宁跟苏叶青也没说话,两个人对视着轻笑,莫名其妙之余,觉得很有古怪。 不等她开口问什么,赵宁就道:“从现在开始,燕平城市井里,就只有一品楼一个江湖大帮,我需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接手白衣会和苍鹰帮的所有堂口、分舵、产业、商铺。 “并将一切有违律法、有逆道德的存在,全都抹除干净,不管这些东西有多么丰厚的收益,也不得有丝毫残留!明白了吗?” 扈红练本来打算落座,听了赵宁这些话,又见赵宁神色肃杀,充满不容违逆之意,想起昨夜对方展现出来的巨大实力,心神一凛,站着郑重保证道:“赵公子放心,一品楼从来不做有悖良心的买卖,定会遵从赵公子的安排!” 赵宁微微颔首,接着道:“三日后,一品楼要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吞并一切中小帮派,完成对燕平城江湖的绝对控制! “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需要你们做到能监控燕平城大街小巷,对市井街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能在半天之内查得一清二楚!” 赵宁没有问扈红练能不能做到,他只是发布命令。这也就意味着,一品楼就算做不到,也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达到他的要求与标准。 闻听此言,扈红练内心震动更大,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赵宁帮助、扶持一品楼,是有多么大的谋划,多么深的打算。 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要做燕平城地下世界实际掌控者!并且,这种掌控要非常有力!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定如赵公子所愿。”扈红练躬身领命。 赵宁对扈红练的态度很满意,他对一品楼的定义,就是赵氏的附属势力,为赵氏掌控江湖提供各种方便。不必为赵氏效死,但在这之外都得听从赵氏命令。 他继续道:“接下来你们有两件大事要做。其一,刘氏这些年为了家族发展,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白衣会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在此之外,必然还有诸多恶事劣行。 “我需要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搜集到至少一百桩案件,相应的人证物证务必齐全,而后听我统一指令行事。如果你们对查案不太懂行,我会派几个人协助你们,但他们只是指导,不会参与具体行动。” 灭掉白衣会后,赵宁没有找到他们跟刘氏串联的证据,今日的审讯也无这方面的成果,这就导致他就无法以培植江湖黑帮、鱼肉百姓的罪名,来扳倒刘氏,所以得另寻他法。 这也是赵宁只把一品楼作为赵氏附属势力,并不插手一品楼内部事务,也不派遣赵氏族人进入一品楼的原因,他得预防将来万一有变,被人以同样的名头攻讦。 铲除刘氏是赵宁的既定计划,也是当前需要快速处理的第一大问题,在白衣会没有收获,他就只能从市井暗处中找突破口。 这样的事赵氏族人不好做,如今赵氏跟刘氏已经全面开战,虽说刘氏因为损失了白衣会,暂时没有精力真来找赵氏的麻烦,但赵氏族人的大规模行动,还是会引起对方注意。 让如今的燕平城江湖之主一品楼,从市井底层、平民百姓中来搜集刘氏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不法事,刘氏在没了白衣会的情况下,就难以察觉。且无论这些案子在不在燕平城内,一品楼做起来都会很顺手。 扈红练点头道:“如果刘氏真的劣迹斑斑,这件事并不难做。” 她现在已经开始为刘氏默哀。 而且她已经反应过来,赵宁扶持一品楼对付白衣会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用一品楼对付刘氏的谋划,长远来看,类似的事往后一定不会少。 “刘氏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仅是族人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对乡野百姓的暴虐手段,都会让你们大有收获。”赵宁很清楚刘氏的诸多恶行。 如果刘氏不是这般黑暗,他也不会谋求铲除刘氏。一个家风醇正、守法遵礼的良善之家,在战争爆发后必然为国尽力,赵宁也没有对付这些家族的必要。 赵宁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们派遣善于伪装、隐蔽、监视的精锐人手,为我日夜盯着平康坊飞雪楼。 “无论是给对方送菜、送肉、送瓜果、送美酒糕点、送绫罗绸缎等各种物资的贩夫走卒、商家店铺,还是经常出入的各种客人,都要追踪监视,记录他们的落脚点、活动范围、频繁接触的人,并摸清飞雪楼附近商家、居民的底细。 “一言以蔽之,你们就把飞雪楼当作敌国细作的据点,调查一切需要调查的东西。记住,敌国细作这个说法,出自我口,入于你耳,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另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要不着痕迹,不暴露自身是最大宗旨。哪怕有些疑点不查,有些人跟丢,也不得露出马脚。这件事需要坚持很久,所以不必急于求成,你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只管告诉我,我来处理。” 说完这些,赵宁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润桑,“我话说完了,有没有疑问?” 扈红练跟苏叶青对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的震动与疑惑。 诚然,赵宁的这两个任务,都是大手笔,涉及的对象也不简单,虽然不知道飞雪楼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背后必然也是一个不弱于门第世家的势力。 在此之前,一品楼需要处理的事,大到跟江湖帮派火拼,小到考虑在哪里再开一家酒楼商铺,好给更多家里一条谋生的出路,凡此种种,跟赵宁动辄要覆灭一个门第世家,解决一个敌国奸细窝点的手笔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让扈红练跟苏叶青两人,都有一种瞬间从寻常市井巷弄,置身于巍峨皇城大殿的感觉。 无论是自己的层次,还是做的事情的重要性,都有了本质提升。这让他们觉得新奇,且在潜意识里忽然有了种自己很不凡、很重要的自信自豪感。 扈红练跟苏叶青正要回答赵宁的问题,雅间外忽然传来一个中正响亮、气势雄浑的声音:“我有疑问!” 进门的是个身材普通、长相一般的男子,三四十岁模样,虽然外貌并无出众的地方,但眉宇间的一股坦荡浩然之气,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赵宁站起身,整整衣襟,肃然拱手:“大当家,赵某有礼了。” 来的虽然是一品楼大当家,但赵宁本可不见礼,更不用说主动施礼了。依照双方的从属关系,他这番模样说不定还会让人轻视。 但赵宁没有丝毫犹豫。这一礼,是为前世尺匕带着一品楼从军征战,为国战死沙场的忠烈豪气。对方当得起他的尊重。 尺匕怔了怔,没想到赵宁这个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昨日刚刚救了自己三弟等几名元神境高手,又将一品楼扶上燕平城第一帮派宝座的恩人,竟然会主动给自己行礼。 “一品楼方大勇,见过赵公子!”名字很有乡下农夫气质的尺匕,郑重的自报家门还礼。 ———— 今日身体不适,可能就一更了,抱歉。 章八三 此消彼长(下) (也没有那么不适,所以今天还是两更。) 众人落座,赵宁问道:“大当家有何疑问?” 尺匕虽然是坐着,但腰板也挺得笔直,并不雄阔的上身,却有坚如山岳之意,“赵公子救了方某的兄弟,方某还未当面致谢,是为失礼,在此郑重谢过,请赵公子见谅。” 说着,来到堂中,抱拳躬身,一板一眼的将礼行完,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有这份大恩在,赵公子便是要方某赴汤蹈火,方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昨夜之战后,一品楼已经是燕平城第一大帮,这份恩情太大,日后若不为赵公子所驱使,方某都自觉无颜见人。” 尺匕面容肃穆,看着赵宁一字一句道:“包括方某在内,一品楼上下都可以听从赵氏诏令,但方某想要跟赵公子约法三章,有些事情,赵公子就算杀了方某,方某也是不会去做的!” 赵宁笑得很亲和,因为他知道尺匕接下来要说什么。 尺匕接着道:“一品楼有三为三不为,若是赵公子能接受,日后一品楼就唯赵公子马首是瞻;如果赵公子不能接受,一品楼宁愿舍弃昨夜到手的一切,并偿还赵公子的十万金,也绝不低头。 “收容弃儿,救治老弱,与奸恶之徒不死不休,这是‘三为’,一品楼将一以贯之,绝不停止!不欺压弱小,不助纣为虐,不残害忠良,这是‘三不为’,就算赵公子要方某人头,一品楼也绝不会做!” 说完这些,尺匕盯着赵宁,“赵公子能否答应?” 赵宁正色道:“一品楼这三为三不为的规矩,深合本公子之意,本公子现在就能答应你!” “好!你我击掌为誓!”尺匕起身来到赵宁面前。 “君子一言。”赵宁也站起身。 “快马一鞭!” 两人的手掌重重击在一起。 再度回到座位,尺匕直视着赵宁道:“赵公子不会觉得,我一个江湖帮派,却有这样的帮规,太过道貌岸然、虚伪难信?” 赵宁叹息一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当家的事迹,我多少知道一些,一品楼的过往,我也有所了解。如若不然,我怎么会选择扶持你们成为燕平城第一大帮派?” 尺匕了然,点点头:“一品楼会稳固自己燕平城第一大帮的地位。” “这还不够。”赵宁却摇摇头。 “不够?”尺匕不解。 “赵氏是大齐第一勋贵,你们只做燕平城第一大帮是不够的,得成为大齐江湖第一的组织,才能配得上我赵氏地位,更好为我赵氏所用!”赵宁的话,字字掷地有声。 尺匕心头一动,看赵宁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之意,对于热血大丈夫来说,雄心壮志才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一品楼的收益,需要给赵氏几分?” “半分都不要。你们可以全部拿来发展一品楼,这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支持与承诺。”赵宁态度果决。 尺匕一愣,“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尺匕心中对赵宁的感佩之情,至此已经达到一个顶峰,“赵公子胸怀大志,方某敬佩万分,自此之后,一品楼愿为赵公子奔走效力!” 方大勇起初的确是个乡下农夫,祖上三代都是耕田为生,他年少的时候,家境还颇为殷实,有良田百亩。虽然不是什么乡绅,但一年辛苦劳作,到头来也能做到家有余粮。 但不幸的是,县里的大户——某个世家的旁支,田地跟他家土地相邻,加上他家的田是靠着河边、灌溉很方便的良田,这个世家旁支在收购田地、扩大家产——土地兼并的过程中,看上了他的田。 整个河谷地带的良田,对方都看上了。 方大勇家的地是祖产,自然是不卖的,且态度坚决。为了抵御这个扩张的世家旁支,强买他们村的土地,方大勇的父亲还跟乡亲联合起来,为了保护河谷的良田跟对方抗争。 出头的椽子是什么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勾结县令的世家旁支,带着官差以聚众滋事为由,要将方大勇的父母抓进大牢。深知官府黑暗阴毒的方大勇父母,自然不肯就范,在反抗的过程中,被官差以殴打朝廷命官为由,当场给打死。 方大勇当天上山放羊去了,这才躲过一劫。 而后村里的人就成了流民,被县令驱逐出境。 无处可去的村民们,有的做了强盗,有的做了山贼,有的卖身为奴,有的四处流浪,有的成了饿殍。方大勇运气好,在饿死路边之前,被一个路过的镖局镖师,看中了他筋骨强健,是修炼的好材料,带回了镖局。 方大勇的修炼天赋的确少见,进了镖局没多久,就修炼到了锻体境后期。然而不等他成就御气境,镖局的总镖头——收养他的人,在半夜给杀手暗杀了。而后,整个镖局也被同城的大镖局吞并,并将所有御气境以下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后来方大勇才知道,镖局的总镖头之所以被杀,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收买了杀手。而那个镖局的背后,竟然就是之前那个兼并了他家土地的世家旁支。 方大勇已经不是孩童,还知道了该如何修炼,浪迹江湖数载也没有饿死。到了十六岁,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成就元神境后,方大勇先是趁那个世家旁支家主——家中唯一的元神境外出之际,潜入对方大宅,杀掉了对方宅子里所有成年男人;而后他潜藏在暗处,等那个家主回来,看到大宅惨状、心神大乱时,暴起突袭,将对方也一刀结果! 就此,他报了大仇。 那个大雪天,回乡祭拜过父母,方大勇再次踏入江湖,便建立了一品楼。 一品楼的第一批帮众,不是什么江湖浪人、市井悍徒,而是一群快要在一间破庙里冻饿而的老弱妇孺,他们同样是失去土地的流民。所以一品楼的第一个堂口,是一间酒楼——那些老弱妇孺的长处只有做饭、酿酒。 ...... 从一品楼离开,回到镇国公府,赵宁径直来到自己的地下室。 在那副独属于他的乾坤图前,赵宁对着黑暗的大齐江山站了片刻,而后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了好些颗夜明珠,将它们镶嵌在了穹顶的凹槽里。一束束明亮的光芒,经过符阵的调整,落在了燕平城里。 燕平城的市井街坊,被一寸寸照亮,就像是迎来了晨曦,从此跟黑暗两不相干。 赵宁的目光,落在半空那个刘氏雕像身上。这个雕像下,原本有根根红色丝线,跟城池里的许多建筑相连,现在,这些丝线已经被赵宁剪掉,因为城池里的那些建筑,都被照得很亮。 龙形浮雕前,虽然三省六部等等官衙的座雕还是暗的,但代表“都尉府”的座雕,已经有夜明珠的光束落下。这让原本亮着的“大都督府”座雕不再孤零。 赵宁走到一个没有名字的雕像上,掏出一柄小刀,写上了“一品楼”三个字,而后调整头上的穹顶,让夜明珠的光芒落下,照亮了这座雕像。 打量着变得光明的燕平城,赵宁眼中多少有一些笑意。 虽然这些被照亮的地方,多是大街小巷与诸多市井平民建筑,世家大族的府宅依旧被黑暗包裹,但这已经让整个燕平城,都显现出一种被光明包围的态势。 扶持一品楼灭了白衣会、苍鹰帮,统一了燕平城江湖,眼前这座变得绚烂的城池,就是赵宁目前的收获写照。 从今往后,在这座城池里,任何一个从黑暗处走出来的人,但凡是踏足街道,亦或是进入某些市井建筑,都将被光明照得无所遁形。 赵宁又看了刘氏雕像一眼。 距离这个雕像被照亮,为时不远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黑暗的飞雪楼上。 飞雪楼附近,已经是一片光明,所以它的黑暗就显得很突兀。而这,正是赵宁想要的。他要时时刻刻盯着这里,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将带着他的光束,照亮越来越多的地方。 “除却范式,大齐有十三门第,这里面有跟徐明朗不是一条心的,也有对徐明朗虚与委蛇的,真正唯徐明朗之令是从的世家,并不是太多;罪恶深重,在战争到来时有害无益的家族,也不是很多。这两者加在一起,共有六个家族。” 赵宁负手看着眼前的乾坤图,渐渐陷入沉思,“这六个家族,包括刘氏在内,我必须在一年内解决一半!” ...... 萧燕站在自己的石室里,望着面前石壁上的浮雕图画,这副另类的大齐疆域图,现在让她的面色越来越低沉。 一些世家宅邸里的珍珠,依然是那么耀眼,飞雪楼和各种商铺上的绿玛瑙,也仍旧璀璨,看着让人舒心;但那些在市井街坊里,密密麻麻的暗色鹅卵石,则让她的双眼感到刺痛! 伸出手,迟疑了许久,虽然极度不情愿,但萧燕还是将那些暗色鹅卵石,一颗一颗抠了出来。每抠一颗,她的眼神就要阴郁一份,每丢弃一颗,她的牙齿就要咯吱作响一次。 当初为了将这些鹅暖石安放上浮雕乾坤图,她可是费了很多心思,消耗了很多时间,一段时间才能增加一颗新的。在她看到这些鹅卵石,已经占据小半个燕平城的时候,她是那样高兴、振奋。 曾经的高兴与振奋有多深刻,现如今的痛苦、煎熬就有多难消受。 每一颗鹅卵石,都是苍鹰帮的一个据点,大到分舵,小到窑子。 如今,它们在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抠掉最后一颗鹅卵石,萧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的力气消散了大半。这副浮雕乾坤图里半丈方圆的燕平城,也因为这些鹅卵石的消失,而显得空荡了许多。 没了它们的陪衬,珍珠与绿玛瑙虽然看起来依然光鲜,但怎么都给人一种不稳固不坚实的单薄感。而那些缺了鹅卵石的凹槽,则像是一柄柄刀子,刺得萧燕心头发疼。 “都尉府,赵氏,魏氏......赵七月,赵宁!你们也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千万不要得意,在不久的将来,我定会挽回这一切!”萧燕牙关紧咬。 章八四 背面 昨夜燕平城江湖惊变,苍鹰帮被都尉府剿灭,萧燕当时非常担心别人知道了苍鹰帮是她麾下势力,说不定飞雪楼也不安全,虽然明知这不可能,但为策万全,还是紧急撤进了密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她的担忧毫无必要。 其实整个苍鹰帮里,也就帮主忽尔巴知道她的存在,虽然里面还有她安插的监视忽尔巴的人手,但这些人的忠心毋庸置疑。 他们的家眷亲人都在草原,加上穷山恶水出来的战士大多悍勇轻死,对方是宁愿战死也不会被俘,更不会出卖她。 除此之外,苍鹰帮没有任何破绽,她跟苍鹰帮也没有财货往来,就连苍鹰帮搜集的天才小孩,也是忽尔巴直接送出城,有另外的人接应。 飞雪楼就是萧燕的一个落脚点而已,跟苍鹰帮没有关系。它就跟其它在苍鹰帮地盘上的商铺一样,只是给对方交纳保护费而已。在浮雕乾坤图上,它镶嵌的也是绿玛瑙,跟苍鹰帮的鹅卵石本就不同。 因是之故,萧燕才觉得苍鹰帮被灭,是因为都尉府在赵氏、魏氏的帮助下,清理燕平城市井帮派,而遭受了池鱼之殃;再深入,这涉及的也是赵氏跟刘氏的争斗,是大齐内部的文武之争,跟她没关系。 “无论如何,近段时间还需谨慎,各处都要尽量减少活动,韬光养晦。同时,也要想办法加紧排查包括飞雪楼在内,各绿玛瑙之地周围的民居商铺,确认没有人接近、监视我们,以防万一。”萧燕拿定了注意。 在敌国潜伏,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性命危殆,容不得她不谨慎。 “是!公主,苍鹰帮没了,我们的耳目就没了,在燕平城成了瞎子跟聋子,往后大街小巷有什么动静,各处有什么风声,我们都很难掌握。我们在齐人的地盘上,已经真的处处皆敌,往后该怎么办?”忽尔巴不无沮丧的问。 萧燕不满的瞥了他一眼,“闭嘴!都尉府有这么大的动静,你事先竟然毫不知情,现在被人家连锅端了,还这么多话作甚?” “公主......属下也不知道会是都尉府突然行动,他们之前几乎就是个摆设,燕平城有大小事都是京兆府处理,我们的人手都安插在京兆府了......”忽尔巴觉得自己很委屈。 萧燕不耐烦的摆摆手,“没了苍鹰帮,我们还有其它据点,不至于就真的成了聋子瞎子。就是天才小孩没法搜集了,这是最大的损失,可恨!” 说到这,萧燕没了继续呆在这的兴致。看着“残缺”的浮雕乾坤图,只会让她心气不顺。她需要换个地方,好好想一下后面的安排。 一间装饰典雅的胭脂铺里,带着两个小丫鬟的赵玉洁,在看过无数种胭脂后,还是没有见着满意的。这让她有些不悦,对陪在一旁的中年妇人道:“你们这铺子里,就没有一件好东西,这还怎么开店?” 陪着的中年掌柜不咸不淡道:“不是没有压箱底的好货色,只怕客人给不起价钱。” 赵玉洁柳眉倒竖,“我可是从宰相府里出来的!就连你们这间铺子,我想要也只是翻翻手掌的事,还买不起你们这一点好胭脂?” 中年妇人脸色一变,立马笑得格外谄媚,连连行礼,“原来是宰相府的贵人,贱妇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贵人到后院来,必有让你满意的。” 赵玉洁挥挥手帕,让两个丫鬟候着,自己跟着中年妇人去了后院。 进了正堂,中年妇人去里间端出了一个精致的漆盒,恭敬的放在了桌子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跟手里的东西毫不相关:“白衣会、苍鹰帮一夜覆灭,元神境高手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御气境、锻体境虽也死伤极多,但也活下来不少。 “一品楼趁虚而入,已经开始接手白衣会、苍鹰帮各堂口,收编大小修行者。但一品楼的规矩很严,对为非作歹之徒要严惩不贷,很多人都没了下场。 “而且一品楼做的都是正经营生,油水不那么多,听说还有很多老弱妇孺要养,加入进去的修行者,例钱跟之前不能比,日子没那么宽裕、好过了。 “所以有不少罪行累累,亦或是受不得清苦生活的修行者,都逃散了出来,如今无处可去,惶惶如丧家之犬。” 听罢这些,坐在桌前的赵玉洁晒然一笑,“黑帮里的江湖修行者,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就是求一个大鱼大肉,任意潇洒? “他们习惯了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一品楼要降低他们的生活水准,还要他们干杂活,这对他们来说跟苦修没多少区别,怎么能适应?” 说着,赵玉洁声音沉了两分,“从现在开始,收拢这些人,将他们纳为己用。燕平城没了白衣会、苍鹰帮,一品楼又不自恃清高,不赚黑心钱,可这市井中的赌坊、窑子、烟管、放贷钱庄并不会消失!他们需要依靠新的力量去生存,这是我们壮大自己的最好机会。” 说到这,赵玉洁的眼神就冷了些。 在赵氏的时候,她暗中培植了自己的江湖势力,也算小有成就。可代州一事后,她苦心经营的羽翼,几乎被赵氏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一成不到的力量,几乎失去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回到京城,她在萧燕的帮助下,多多少少拯救了一些修行者,这才没有成为孤家寡人。 如今,她深得徐明朗宠爱,隔三差五就会被对方赏赐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宰相府里很有地位。在她的要求下,徐明朗还分出不多不少一些产业,交给她打理,现在总算有财力可以重振旗鼓。 “小姐,现在燕平城是一品楼一家独大,对江湖有绝对控制力,如果我们的行动被对方察觉,必然会遭受他们迎头痛击......”中年妇人迟疑着道。 赵玉洁摆摆手,这个问题她已经考虑到了:“不要明着去做这些事,隐蔽进行,动静要小。具体的,先去赌坊、妓院、烟馆这些地方,跟他们达成协议,再把那些修行者分批聚集到这些地方。 “平日里不要大张旗鼓祸害人,只要保证他们有稳定收入,不缺银子,就能让他们先消停一段时间。而后逐渐训练他们,把这些粗鄙莽夫,都训练成习惯在黑暗中行走的刺客、杀手。 “总而言之,我们不跟一品楼正面碰撞,而是进入暗处活动。需要出手时,要做到一击而中,随即消失在人前。所以据点要隐蔽,要有掩护性。告诉那些桀骜不驯的修行者,不如此,他们就等着被一品楼收拾吧!” 说到这,赵玉洁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半途嗅到茶水的清香,就知道这茶叶很没档次,嫌弃的皱皱眉,干脆利落的放下。 按照她的谋划,她会将自己的势力,彻底变成地下组织,平日不为人知,需要他们出面解决麻烦时,就看准后迅速出击,而后抹去痕迹。 这种行事方式,她是跟萧燕这个北胡细作首领学的。萧燕要面对的大齐官府,她要面对的则是一品楼。虽然对象身份不同,但道理一样。 在赵氏,赵玉洁学会了如何修行,经营管理自己的势力;在萧燕身上,她学会了如何在黑暗中行走,如何隐蔽壮大自己,以及借势。 她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刚开始的时候一无所有,是靠着贪婪的吸收一切自己能看到的水分,才让自己不断变得强大。 赵玉洁接着道:“在燕平城里,有很多青楼、粮铺、绸缎庄、珠宝行等等,是各个世家大族的产业,因为有世家庇护,江湖帮派向来不敢去碰他们。 “一品楼虽然自己不赚黑心钱,但也只能独善其身,不可能将京城里的赌坊、窑子这些存在都抹掉。我们控制了这些产业,你们再放出风声去,他们受宰相府的人庇佑,那么无论是一品楼,还是官府,都不会轻易上门找麻烦。” 说完这些,赵玉洁站起身,随手拿起那个装着胭脂的盒子。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脚步,抬头看了看冬日灰蒙蒙的长天,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阴冷,而又斗志昂扬的弧度。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这世界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太阳就有皎月,既然有人走在光明里,那么我就借黑暗壮大自己。如果有人借正义之名横行无忌,那我就成为无所不为的邪恶! 这世间最高的山峰,不只是被阳光普照,也必然被月光笼罩。只要能站在巅峰上一览众山小,头顶再也没有人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呼来喝去,脚下有大众苍生云集景从、俯首低眉,自身是黑是白又有什么关系? 在生存面前,谁又比谁高尚? 都是在人生这个战场上厮杀,都是为了爬上高位,这天下哪家的钟鸣鼎食,不是从底层百姓的血汗中提炼出来?谁又比谁善良? “小姐......”中年妇人见赵玉洁站在门口良久不动,不由得出声询问。 赵玉洁忽然笑了笑,看着阴冷的天空道:“你说,人间的天空为何会有四季,为何会有阴晴风雨,为何不总是阳光璀璨?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上天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会有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中年妇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玉洁脸上的笑容刹那消散,“你说,善良是不是高尚的?忠义是不是该被敬重的?” “这......” “如果善良那么高尚,善良的人为何会忍受病痛和冻饿而死?如果忠义值得敬重,为何战死沙场者的家属,皇朝没有好好保护他们,没有让他们不受欺凌?” “小姐......” “说到底,这个世界,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赵玉洁声音冷得像是更古不化的冰川。 她想起每天夜晚的红烛前,那个趴在自己身上耸动的苍老身躯,内心就涌起阵阵无法抑制的烦恶感,这让她很想呕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更想杀人,把眼前可见的所有人都杀干净,“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组织,就叫‘至暗深渊’! “你们都给我记住,弱小的人是行走在至暗深渊里的人,要想生存,要想不被黑暗里的猛兽吞噬,就得杀出一条血路来!从今往后,‘至暗深渊’里的所有人,谁再敢谈论善良,谈论忠义,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是,小姐!” 章八五 收获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纱,在地毯上铺开大片橘色光辉,似乎还散发着草木纯净的清香,修炼一整夜的赵宁睁开双目,眼眸清明如镜。 在秋猎之前,得益于龙盘香的辅助,他迅速成就御气境中期;因为在秋猎上的出众表现,这一个多月以来,龙盘香也没断了供应。如今赵氏宝库里的龙盘香,已经都在赵宁手里,故而修为进展依然很快。 “照这个趋势看,在年前龙盘香耗尽时,成就御气境后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要迅速达到元神境,还得获得其它的宝贵辅助修炼资源。”赵宁摸着下巴沉吟。 世家大族不缺普通修炼资源,故而很多子弟在十六岁后,修为都能更快的突飞猛进,但如龙盘香这种珍奇,在哪里都少之又少,价值连城。 剿灭白衣会、苍鹰帮时,赵宁因为境界不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空有皇帝宋治赏赐的射雕弓,却无法让其物尽其用,是为憾事。 眼下飞雪楼的案子已经审结上报,随着他威重都尉府,在燕平城露面愈发频繁,往后必然遇到针对他个人的事件。自己不够强,是无法战胜一个个危险的。 尽快提升修为到元神境,是赵宁的目标。这就需要一大笔财富,金子无法衡量的财富,可以向其它世家,换取珍稀修炼资源的财富。 “得在年前解决掉刘氏,最好是能吞并他家一部分家产。”赵宁对谋夺刘氏族产这件事毫无心理压力,与其便宜别的世家,不如便宜赵氏。 “一年后——现在来看,没有一年时间了,明年秋,天元王庭就会发起统一草原之战,携三大王庭之力,灭掉那个不肯屈服于他们的大部族王庭——达旦王庭。这场战争双方实力悬殊,前世的时候,三个月不到,战争就已结束。 “因为天元王庭在开战之前,联合其它两个已经被他暗中控制的王庭,一起污蔑栽赃达旦王庭给他们的牧场大河里投毒,让牧民牛羊死伤十万,出兵讨伐是为了复仇,所以大齐没有立即干预。 “随着战事发展,有识之士意识到严重性,建议出兵制衡草原,朝堂上就如何出兵的问题文武辩论、争吵不休,还没弄出个结果时,天元王庭已经灭了达旦王庭。 “一统草原后的天元王庭,已成如日中天之势,再难遏制。 “今生我要打赢这场战争,在皇朝内部得拔除那些会破坏、妨害大齐应战的毒瘤腐朽世家——不论将门还是门第,并让将门压倒文官,在朝堂上占据上风;在皇朝外部,就得避免达旦王庭被灭! “故而明年秋天,雁门军无论如何都要兵进草原,襄助达旦王庭,我也得赶赴沙场。届时大战开始,我若是连元神境修为都没有,那就可笑了。” 想到这里,赵宁起身来到窗前,从阁楼上纵目远眺。 时间太短,赵宁能做的有限。明年秋天这一战爆发时,朝堂上的局势还达不到他的要求,所以,那时即便皇帝宋治决定干涉草原局势,力度也不会太大。会出兵庇护达旦王庭的,估计只有赵氏和雁门军。 万一真的是这样,在那种情形下,要帮助达旦王庭存活下来,对赵氏和雁门军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一的取胜法门,是强大自身。打铁还需自身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赵氏需要更多高手,更好的军中符兵,更多的疗伤救命丹药!只有让雁门军成为参天猛兽,才有可能配合兵法奇谋,取得一个个战果,达到目的。 而这些,需要更多财富,海量财富。 这些财富,皇帝宋治肯定不会给赵氏。这就只能赵氏自己想办法获取。而天下财富的聚集地,无疑是各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 “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太多了。大齐不需要这么多贵族,得修枝剪叶才行。要打赢国战,这天下的财富资源,也需得重新分配。”赵宁嘴角有了杀气。 好钢用在刀刃上,既然某些世家大族已经成了社稷祸害,那么扳倒他们、覆灭他们,顺势吞并一部分他们的族产财富,用来强大赵氏、雁门军,和其它忠义将门、刚正门第,就非常合理了。 这是财富资源的最好利用方式。 但侵夺别人族产这种事,即便机会极好,赵氏也不能在明面上做,招人恨也招皇帝忌惮。此时,一品楼就能派上用场。 雁门军要在明年秋天出兵草原,这得皇帝点头,也需要一些文官支持,否则后勤难以保证。这就得让他们认识到,北胡天元王庭的威胁。这光靠嘴皮子是不行的,说再多,也没有把萧燕在大齐的细作势力,连根拔起,展现在人前来得有力。 这就是赵宁重生后,制定的救国计划大纲的前面一部分。 到今天,他每一步都走在既定框架内,推进得很顺利。 收敛了思绪,赵宁打算招呼夏荷端早饭,还没张开嘴,就看到赵七月带着两个提着食盒的丫鬟,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我做了早饭,吃过以后再去上差。”赵七月抬头看到赵宁,挥挥手,让他赶紧下楼。 赵宁的目光落在食盒上,表情不禁有些僵硬,“是,是不是新菜式?” “大早上的,吃面就可以了,要什么新菜式?快下来,不然面该坨了。”赵七月觉得赵宁对新菜式的渴望太过强烈。 赵宁心头大石落地,笑容瞬间自然,应了一声便麻利下楼。 吃过早饭,出了家主门,来到都尉府,在府卫恭敬的见礼声里,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的赵宁踏进了大门。一路上碰到的大小官吏,无论是不是他属下,都会停住脚步或抱拳或作揖,动作幅度很满,显得一丝不苟。 中间碰到刚养好伤的吴绍郴,对方隔着老远看到赵宁,分明是迎面走来的,却突然调转身形,头也不回的加快脚步果断绕了道。 在班房坐下没多久,后面进门的魏无羡,怀里抱着的一大纸袋包子还没吃完,石珫就派人来传话,叫他俩过去。 来到都尉大堂,不等赵宁跟魏无羡见礼,石珫已经哈哈大笑着走过来,亲切的拍了拍他俩的肩膀,让他俩在没外人的时候,不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平康坊的案子尘埃落定,朝廷的奖赏刚刚下来了,都尉府这回出了大风头,升官的人不少,还有丹药赏赐!就连之前被克扣的官舍修缮银子,也一并发了下来!” 说到这,石珫凑近了赵宁低声道:“这件案子惊动了陛下,宫里还专门给你奖赏了一件好东西!” 平康坊的案子,涉及两大江湖帮派,几十名元神境或死或伤,这样的大案往前推三十年也是没有的,惊动了宋治,赵宁并不觉得奇怪。但是对方专门发下奖赏,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石珫将一叠文书塞到赵宁手里,笑声依然洪亮豪迈,“东西先给你们,具体情况你们下去自己看,午后我会召集大伙儿,统一宣布此案的成果,今晚为你们庆功!总而言之,赵总旗、魏都头各自官升一级,现在你们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正七品了!” 说到这,石珫拍拍额头,又从桌案上小心翼翼的拿起一个玉盒,不无羡慕的交给赵宁,“这是陛下给你的赏赐!” 离开都尉大堂回到班房,赵宁跟魏无羡先是翻看了一下那叠文书,都是新的官凭告身,上到赵宁下到队正这一级的官吏,都有升迁,总人数多达二十余。 正六品还是从六品,对赵宁影响并不是很大,他还是总旗这个官职,不至于成为副都尉,魏无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但如果再上层楼,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一步并没有白跨。 其他升迁的官吏,都是赵宁在结案文书中,突出了各自功劳的,获得奖赏顺理成章。这么大的案子,只动一些五品之下官吏的品级,实在不算什么。 不仅赵宁麾下的人受益,张文铮和他的人也有一些升官,只是人数少很多罢了。石珫的官职虽然没动,但品级应该也升了,否则之前不至于那般高兴。 相比较而言,那晚出动的赵氏、魏氏高手,就几乎是义务劳动,朝廷没有任何给他们的好处。 “同样是都头、队正,咱们的人现在几乎都比吴绍郴的人品阶高一级,碰到了,他们就得给我们行礼!这往后,只怕他们见着我们都会绕道走了。”魏无羡得意的嘿嘿笑了两声。 赵宁收起文书,淡淡道:“今天碰到吴绍郴,他的确是远远就避开。” 魏无羡抚掌大笑,很是痛快,笑完了忽然面色变得怪异,“说起来,我们之所以能查平康坊的案子,并借此立下大功,是多亏了吴绍郴当夜在案发地。如果没有他将这事抢先握在手里,我们可什么都干不成!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谢谢他?” 赵宁失笑道:“如果你想气死他,那就去致谢。” 魏无羡摸摸双下巴,一脸严肃正经,“这样说来,我是非得感谢他不可了。” 赵宁摇摇头,没多讨论这个话题,这样的事魏无羡还真干得出来。他打开那个不大的玉盒,看到宋治给的东西,不由得瞳孔一缩。 章八六 收获(下) 魏无羡瞅见赵宁神色颇有异样,好奇地凑过来,伸长了一寸脖子往玉盒里瞧,看清里面的丹药后,愣了愣,而后吸溜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和三尺垂涎,“金元丹!陛下真是大方啊,竟然赏赐了一颗金元丹给你!不亏是你未来的姐夫,厉害厉害!” 他竖起一根粗大的大拇指,满脸羡慕忌惮之色,看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自家姐姐送进宫去。 宋治会送来一颗金元丹,的确出乎赵宁预料。这东西强根培元,对修行者有莫大好处,就算是二流修行者,服用之后也可以拥有一流资质;且能大大增强真气,有助于提升修为,迈进一个境界是肯定的! 只要吞下它,赵宁成就御气境后期,就在反手之间。 如此珍奇,只有大内炼丹师掌握了炼制的方法,且不说需要多少珍惜药材,每年的产量一共就只有三颗!寻常时候,金元丹都是只提供给帝室子弟,基本不会外流,这也是帝室确保自家修行强者后继有人的一大倚仗! 赵宁就算查办平康坊的大案有大功,但宋治能掏出金元丹来,就如魏无羡所说,绝对是看在赵宁是他小舅子的份上。 先是射雕弓,再是金元丹,就这些东西来看,赵宁的这个未来姐夫,对他的确不薄。 合上玉盒,赵宁心里一片清明,让魏无羡坐镇班房,自己到了里间,准备直接吞服丹药开始修炼。这东西太过珍贵,拿在手里招摇过市,万一有个闪失,赵宁损失可就大了。 赵宁的修炼资质,在如今的大齐是凤毛麟角,服用金元丹后也有提升,但不会像二流资质变成一流资质那么大。同样的一碗粥,能让快饿死的人活命,但对一般人就没太大影响。 不过这种提升也不容小觑,毕竟天资到了赵宁这种高度,要更进一步极难,任何微小的提升都足以让他跟相同的人拉开差距。 服下丹药后,赵宁默默运转《青云诀》,徐徐化开药力。很快,他就感觉腹中有一缕缕温热气流向外散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缕都似有深邃浩瀚的力量,可以激烛扬清,改换一方天地! 赵宁引导真气包裹着这些气流在筋脉中游走,将药力一点点化用,心无旁骛。 约莫两个时辰后,赵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金元丹的药力已经化开大半,他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好似有束缚自己的石头被从肩上挪开,跟天地元气也亲和了许多,就如两者之间有薄薄的隔膜被撕去。 此刻再吸纳周围元气炼化成真气,比之前快了有一成多,赵宁不由得心头大喜,如此一来,他的修炼速度就会加快不少,这是修行资质的提高!虽然幅度不大,但影响却绝对不小。 凝神静气,赵宁继续运转青云诀,这回开始利用金元丹的残余药力,开始尝试拓展气海,突破境界。 魏无羡坐在班房里百无聊赖,时而抓抓耳朵,时而扰扰腮帮子,手里捧着一本鬼怪志异,让他看得好像自己浑身不自在。 眼看到了饭点,魏无羡抬头看看太阳,又起身往里间瞅瞅,见赵宁不像会很快完事的样子,便打算让人端些饭菜来。在赵宁没结束修炼时,他是不会离开班房的,免得出什么意外。 “魏都头,外面有一对母子,提着个食盒,说是要求见赵总旗跟魏都头。”这时,一名当值看大门的府卫,快步来报。“一对母子?什么样的母子?”魏无羡茫然不解,赵氏跟魏氏会有母子这种组合,来给自己送饭?除了赵七月,就没哪个世家子会干这种事。 府卫连忙道:“是个容颜艳丽的妇人,看衣着打扮是个平民,但姿色却是极为罕见……哦,对了,那妇人说都头和赵总旗是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 魏无羡恍然大悟,“带她们到这里来。” 少顷,一个瞧模样也就二十出头的妇人,一手拉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孩,一手提着个食盒,弯着腰紧张的跟在府卫后面,小心翼翼进了院子。 “都是熟人了,不必这么拘束,进来坐吧。”魏无羡笑着招呼。 眼前的艳丽妇人,就是被他跟赵宁,在白衣会的赌坊堂口,救下的叫“玉娘”的小产女子。她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被白衣会卖给了苍鹰帮,后来赵宁下令解救一切女子和小孩,便被都尉府的人从飞鹰镖局带了回来,第二天对方就母子就在都尉府团聚了。 妇人并不敢坐,也不敢看魏无羡,将手里的食盒放到小桌子上,揪着衣角羞愧道:“当日若非都尉府及时出手,贱妇如今不知是否还在人间,犬子也不知会怎样,魏大人跟赵大人的大恩大德,贱妇没齿难忘,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只是贱妇家贫,无以为报,只能亲手做些糕点送来,略表心意罢了,请魏大人不要嫌弃……” 说着,探手将小孩拉到身边,按着他的头让他跟自己一起跪下,就要朝魏无羡磕头。 魏无羡连忙拦住他们,自己也闹得有些脸红,被人这样当面发自内心的叩谢,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况且对方还是个艳丽妇人,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连说分内事,当不得如此重谢。 见对方衣衫单薄,大冷天冻得双手红肿,耳垂都有皲裂痕迹,便对收下对方的食盒糕点也不忍心,掏出钱袋要塞给对方,当作购买糕点。妇人怎么都不肯收钱,见魏无羡力气大拗不过,便食盒也不要了,拉着自己的孩子边往外退边不停道谢,并让他代为向赵宁致谢,慌慌忙忙的走了。 魏无羡望着对方快步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收起钱袋,坐回了椅子。他本来是不想吃对方送的糕点的,毕竟山珍海味惯了,不太瞧得起市井妇人的手艺,但想起对方的质朴情义,还是决定尝尝,熟料吃下了第一块桂花糕,便再也停不下来。 等他抱着食盒快把糕点吃完的时候,里间传来一声响亮气鸣,犹如鹤唳,格外清亮悠远,极富穿透力。 “破境了?”魏无羡豁然起身,又惊又喜。 没多久,赵宁走了出来,虽然气息已经收敛,但修炼资质的提升与刚刚的破境,仍是让他看起来精神焕发的厉害。 “虎啊兄弟,还没到半年就连破三境,你这个修炼速度,真是一骑绝尘!大齐一百年没人做到过了,让兄弟我实在是汗颜无地啊!”抱着食盒的魏无羡伸出两根大拇指。 赵宁笑了笑,云淡风轻:“不过是靠了丹药辅助,算不得太强。” 可惜金元丹只能服用一次,吃第二颗就没用了,不然赵宁会想方设法再弄些。 魏无羡撇撇嘴,以示对赵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的唾弃,他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一脸怪异的笑容:“杨佳妮可是说了,让你成就御气境后期了,就通知她一声,她要来跟你打一架的。” 说到这,魏无羡笑得更加欠揍:“对她而言,你可是个负心汉,当初在秋猎场上,她就很想揍你。只不过因为那时她已经是御气境后期,不想占你便宜,这才忍着没动手。她那柄丈二陌刀的威力,你我可是见识过了,不比你姐的开山巨斧威势弱,这回你可惨了,惨了惨了!” 赵宁懒得跟他插科打诨,杨佳妮如今都不在京城,岂会因为他破了境就大老远从扬州赶来,见魏无羡抱着一个食盒,便问了一句。 听罢魏无羡的解释,赵宁又看了那食盒一眼,“这食盒的材质虽然不是顶级,但花纹却很精美,应该不是很便宜,而且看着也很新,以玉娘大冬天衣衫单薄的情形看,这食盒怕是她借的。如今留在了这里,她回去后未必好交代。” 魏无羡张了张嘴,“那岂不是说,我给她钱反而害了她?她没收我的钱,还弄丢了食盒,这损失……会不会很大?” 赵宁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太师糕,拿起来尝了尝,摇摇头,眼神有些不忍,“面粉和调料都很精细、新鲜,没有一点儿杂色、杂质,虽然未必多贵,但以她家目前的情况来说,也绝对不便宜。老魏,玉娘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康复,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专门买了好的食材,精心做了这些糕点,借了邻居的食盒送过来,就为表达对我们的感谢,这份心意不能说不重。” 魏无羡张大了嘴,半响无言,末了感慨道:“多好的女人啊,怎么就嫁了个赌鬼?宁哥儿,我们能不能帮帮她?” 赵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那小孩我之前看过,修炼资质不俗,将来必成元神境中期,乃至后期。你和我都可以把他招为府上的书童,稍微培养训练一下,日后就会是家族客卿一类的存在。” 魏无羡点点头,“这样的书童,从进府开始,每月例钱就不会少,足够她们母子衣食无忧了。往后等这孩子修为提高,足以让玉娘过上好日子……食盒待会儿得叫人送回去。” 解决了一件心事,魏无羡轻松不少。这种事叫下面的人去做就成,不必他俩亲自登门。 午后,都尉府大小官吏齐聚一堂,为平康坊的案子叙功。场面很热闹,赵宁这一边的官吏们无疑是焦点,出尽了风头,引得吴绍郴那边的人眼红不已,议论纷纷。吴绍郴全程低着头,就没抬起来过,好像一只鸵鸟。 下了差,大小官吏们一起出动,在附近一家酒楼庆祝,吴绍郴则压根儿没去。张文铮麾下的属吏和都头队正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好处,完全是因为赵宁分了功,所以频频对赵宁和他麾下的人敬酒。双方一时打得火热,关系亲近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很多人都栽倒在了桌子底下。赵宁因为今晚还要去一品楼,了解对方搜集刘氏罪案的进度,说不定还要解决一些疑难问题,就控制了酒量。但一个多时辰后,他还是忍不住要去茅房。 从雅间出来,赵宁跟一步三晃的魏无羡经过走廊,正要下楼梯,迎面上来几个浑身酒气、跌跌撞撞的酒客,看似无意的靠近了他俩。 陡然,一抹寒光从为首酒客的袖子里闪出,在电光火石间,隐蔽而又迅捷的刺向了赵宁腰眼!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酒客一起动手,一左一右向赵宁挤压过去,不仅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袖中也同样有符兵的光芒掠出! 章八七 行刺 在对方调集真气摧动符兵的一刹那,赵宁就再清楚不过的察觉到,这三人全都是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 对方明显是老江湖,无论是之前假扮醉酒客人,掩饰身份,不着痕迹靠近;还是骤然发难,彼此配合,于间不容发之际发出致命一击,都没有任何瑕疵!一应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醉醺醺的魏无羡,在被其中一人挤开,眼角余光瞥见符兵光芒与对方的动作时,瞬间瞪大惊恐的双眼,只觉得一股寒意犹如利剑直刺脑门,酒意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人要刺杀赵宁时,对方的出击动作已经完成,他根本来不来做出任何反应,张大的嘴甚至连声音都没时间发出! 这一刻,魏无羡心如死灰! 他悲愤而又绝望的意识到,赵宁已经在劫难逃! 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已经丧失先机的情况下,莫说是两个喝了一肚子酒的人,就算是全盛状态的精悍杀手,也绝对无法应对! 除非是修为已经到了元神境,用元神之力将三人震开,这才有可能赢得反击余地。可赵宁并不是元神境,他今日才刚刚成就御气境后期! 魏无羡如坠冰窟,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被人一把狠狠揪住,要从嗓子眼里扯出来,双目已经涌上泪光。 赵宁看清了面前的杀手。 这是一个五官普通,但气质凶恶的青年汉子,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赵宁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残忍与得意之色,那是一种俯瞰死人的眼神,这证明赵宁在他心中,已经是必死无疑。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汉子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如果他今日刺杀的对象,是别的同境修行者,亦或是御气境中期的赵宁,他的成功毋庸置疑。 只可惜,他现在面对的是赵宁。 一个经历了十年国战,无数次身陷险境,百战余生的沙场悍将!有这样的经历,若是还没有锤炼出对危险的高度警觉,时时防备战斗的小心谨慎,那才是一个笑话。 在对方靠近过来,动作忽然从醉酒状态,变为直线突进的一刹那,赵宁就做出了反应! 那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瞬。 这三人都是御气境后期,如果赵宁境界不够,速度、反应不够快,那么就算及时意识到危险,也不能从对方精妙的袭击中脱身。 但他得益于金元丹,如今已经是御气境后期! 青年汉子手中一击空空的时候,他志在必得的神色僵硬在脸上,虽然眼前还有赵宁的残影,但匕首入肉的感觉和刺空的感觉,却有天地之别。 失手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青年汉子,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搜寻赵宁的身影,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将匕首刺进对方的要害,完成这次行动任务。 他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赵宁。 他转头,首先看见的,是左边同伴同样惊诧意外的表情,显然对方也没想到赵宁会突然原地消失——与此同时,青年汉子也看到了那名同伴侧后的赵宁! 两人的目光再度触碰,他看见的是一双深不见底,又冷漠无情的眼眸,而对方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可以贴身携带的短刃,正向同伴脖颈刺去! 青年汉子心头一惊,“快闪开!”这是他想大喊出来,警示同伴的话,然而他的声带还来不及震动,就眼睁睁看着赵宁手里的短刃,捅进了同伴的脖子! 短刃右边进,刀柄都没了进去,沉闷的噗嗤声微不可闻,却又那样刺耳,更加刺眼的,是从同伴左边脖颈冒出的血红刀尖,以及同伴惊慌绝望的脸! “滚蛋!”青年汉子暗自怒骂一声,双目变得一片猩红,跟右手边的同伴同时欺身而进。 赵宁在杀人的时候,他们并没闲着,现在已经到了赵宁面前!青年汉子有把握,在赵宁的短刃拔出来之前,就能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要害! 现在是他们的进攻回合! 他想得很美好。 事实却是,赵宁根本没有拔出短刃,连尝试都没有,而是将中刀的杀手重重推了出来。这个动作非常快,几乎在短刃穿透杀手脖子的同时,杀手的尸体就已经飞了出来,撞向青年汉子! 青年汉子反应迅捷,在极短的距离上,还能及时侧移一小步,顺手一推,将同伴的尸体推开,并没有让对方把自己撞倒或撞退,给赵宁可乘之机。 然而他毕竟受到了阻碍,进攻节奏被推迟,当他面前再无阻碍时,赵宁也消失再了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 “镜水步!” 青年汉子心中一紧,已经意识到赵宁的打算,连忙大喝一声,向自己的同伴示警,同时转身,想要支援同伴。 他右边的杀手已经收回出击动作,回转匕首想要护住周身,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镜水步最善突击,赵宁成功近身,到了杀手双臂内侧,并抬起一只手肘,挡住了杀手回刺的胳膊,另一只手则五指平伸,趁机重重击在了杀手咽喉处! 眼看着同伴丢了匕首,双手捂住咽喉倒在通道里不断痉挛,青年汉子愤怒的大吼一声去死,手臂一挥,匕首已经到了赵宁脑后! 不管是谁,进攻的时候就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出手之际往往还有瞬间的动作定格,如果此人面对围攻,这时候就是其他人击中他的最好机会,双拳难敌四腿就是这个道理。 几根漆黑的头发被匕首斩断。 但也仅此而已。 赵宁一击出手,绝不停留,脑后生眼一般,在匕首刺来之际,就地一个驴打滚,险之又险的避过了挥刺的匕首,让青年汉子的杀招落空! 不仅如此,赵宁打滚的方位很有考究,这让他能在这个过程中,探手抓住青年汉子的脚踝,借着身体移动的力量,将对方带翻在地。 身体歪倒的那一刻,青年汉子心间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栽了。虽然还没被制伏,但赵宁的强悍已经让他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机会起身进攻,连逃跑都不能! 果不其然,青年汉子扑面摔倒在地,刚想重新控制自己身体,就感觉后背好像被膝盖被死死抵住,一只手臂不知何时落入了赵宁手里,扭到了身后,随即便在清脆的骨裂声里,传来钻心的剧痛!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一时都摆脱不了对方的控制,握着匕首的手臂刚要回刺腰后,不出意外又被抓住,旋即又是一股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手肘以下的部位。 当他以为自己的痛苦已经结束时,双腿的脚筋也在霎时间被相继挑断,对方用得还可能是自己的匕首,这让本就痛不欲生的青年汉子,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赵宁握着青年汉子的匕首站起身,漠然看了一眼手脚尽废的杀手,他面前已经没有站着的敌人。 直到这时,雅间里听到动静的都尉府修行者们,才冲了过来。 这并不是他们太慢,而是赵宁制敌太快,整个战斗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四五招就已经结束。远近各处的酒楼客人,甚至都没看清战斗的细节,只看到三个杀手相继倒下,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赵宁前世十年厮杀积累的临战经验,与磨练出来的精湛战技,在这场战斗中提现的淋漓尽致。 “赵……赵总旗,你无恙吧?” 冲在最前面的石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个杀手,又看了看毫无异样的赵宁,怎么都有些无法接受,喝了那么多的赵宁,竟然在须臾之间,毫发无损的解决了三个同为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 不仅是他,都尉府的其他官吏,看赵宁的眼神也充满惊艳与震动。 “这都是赵总旗干的?” “这也太厉害了些吧?” “不愧是秋猎站擂成功的奇才!” 魏无羡呆呆的望着赵宁,犹如一尊雕像,他至今还不能理解,为何赵宁能及时应对这样凶险的刺杀。 他在秋猎上是见识过赵宁的身手的,对赵宁能够以一敌三,倒并不是很意外,但对方在醉酒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反应与战力,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仔细一想,魏无羡陡然回忆起,赵宁喝酒虽然多,但举止一直平稳,没有半点儿醉态,这说明对方在有都尉府众修行者在侧的情况下,仍旧在刻意保证自己,有应对突然状况的能力!今天可是赵宁破境和升官的大好日子,他竟然完全没有放松警惕? 这已经不是谨慎,而是偏执! 魏无羡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也亏的是赵宁有这种偏执,不然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也会悔恨终生。 所以,自己跟宁哥儿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吗?刚刚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自己想过帮忙,可御气境中期的自己,完全没有找到出手机会…… “我没事。”赵宁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担心。旁人或许觉得此战凶险,但对久经战火的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石珫等人松了口气,将目光再度投向那三个或死或伤的刺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敢在酒楼当众行刺我都尉府官员?” 赵宁冷笑一声:“问问就知道了。” 章八八 不死不休的敌人 问问就知道了。 赵宁话音方落,手脚俱断的青年汉子,就已经蛆一样挣扎着扭过头,红着眼盯着赵宁等人嘶吼:“今日爷爷失手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们记住,这次刺杀不是结束,只是开始!从今往后,会有无数好汉为了给帮主报仇,日日夜夜来取你们这些都尉府狗官的人头!你们和你们的父母、妻儿,都等着脑袋一个个搬家吧!哈哈,哈哈哈哈……” 闻听此言,都尉府大小官吏莫不色变,石珫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步重重踹在青年汉子肋下,将对方踢得吐血滑了出去,撞毁了栏杆从二楼摔下,引来下面围观的客人发出声声低呼。 青年汉子痛苦难当,嘴里呕了好几口血,却仍是桀骜不驯的抬起头,面目狰狞而猖狂的不断低笑,“只要帮派还有一个修行者,还有一个活人,你们就别想安宁,你们会付出代价!” “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 石珫很想打死对方泄愤,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对方这个时候还不断叫嚣,就是想激怒他们,求一个速死,好结束自己的痛苦,石珫自然知道这一点,也就不会让对方如愿,招呼自己的属下:“带回去好好审问,务必挖出他的同伙!” 几个都尉府官吏快步下楼,将犹自不断唾骂的青年汉子架走。 事已至此,酒宴是进行不下去了,石珫对赵宁道:“早就知道这些江湖黑帮凶恶,没想到白衣会跟苍鹰帮已经覆灭,这些亡命之徒还敢来找我们寻仇! “赵总旗毕竟是主办此案的人,要格外当心。尤其是你麾下的平民官吏,没有家族保护妻儿,往后要防备这些人下黑手,可不那么容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赵宁点点头,叫来麾下的都头队正,做了些布置,让他们安排府兵保护一些官吏和他们的家属,并设下埋伏,一旦有人发难必要当场擒获。 粗略说了说,众人就离开了酒楼,详细的事情明日上差了再安排。 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酒楼大堂角落位置的一个桌子前,两名作普通人装扮的年轻食客,在目睹了这一切后,不久也结账离开。 回去的路上,魏无羡闷闷不乐,赵宁奇怪的询问时,魏无羡长吁短叹:“秋猎的时候,我发现你战力非凡,深受触动,回来后便收了性子专心修行,突破御气境中期后,本以为差距在缩小。但今日这场刺杀却告诉我,咱俩差得还远,真不知你是怎么修炼的……” 不等赵宁接话,魏无羡摆摆肥猪手,“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赵氏和魏氏都是将门,各种高手人才多如牛毛。以你我在家族里的身份,只要肯学,他们就会倾囊相授;只要肯吃苦,什么高度达不到?” 说到这,他又叹息一声,“是我懈怠了,今天回去后,我要跟父亲说说,从明天开始,接受生死难度的训练,全方面提升自己的实力,怎么都不能被你落得太狠!” 见魏无羡斗志如铁,赵宁拍拍他的肩膀,也没有多说。 他的实力,是前世积累的成果,同龄人无法与其相比,魏无羡能以他为标杆使出吃奶的劲儿修行,必然快速强大起来,这对魏无羡自己的将来大有好处。能够变相帮助兄弟,也是很让赵宁高兴的事。 “今天的刺杀突如其来,这些江湖亡命徒真的这么狠,敢报复官府?”魏无羡收敛思绪问,他觉得这事儿有点怪诞。 赵宁淡淡道:“他们的目的不是报复都尉府官吏,而是要我的命。” 魏无羡面容变得冷峻:“我当时就在你身边,修为还低一些,更容易被杀,他们却视而不见!” 赵宁道:“所以青年汉子最后的叫嚣,只是为自己的行动做个幌子,免得我们察觉他们的真实意图与身份。” 魏无羡问:“他们不是白衣会、苍鹰帮逃散的帮众,又会是谁?是谁这么迫切想要你的命?” “想要我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敢这么明目张胆行刺,不顾及后果也要动手的,就没几个了。” “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首先,他们出动的是三个御气境后期。为什么不是元神境?为什么不是更多御气境后期?” “原因只会有一个:对方实力不够,三个御气境后期,已经是极限!三个御气境后期,这本已十拿九稳,可他们没想到,你今日成就了御气境后期!” “我破境这件事在都尉府不是秘密,对方却不知道,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对方势力不大,至少在都尉府没有眼线。” “其次……对方敢派人当众行刺,不顾后果,必然是对你怨恨极深,堪称不死不休;而且这个人必定隐藏极深,连赵氏事后的搜查,都有一定把握能避过!” 说到这,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此人犹如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端的是不容小觑……你是怎么惹到这个人的?” 赵宁道:“不是我惹到了这个人。” 魏无羡:“是这个人惹到了你不成?” “现在你总该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吧。” “怪不得对方这么想置你于死地,原来是她!” 赵宁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我只是没想到,她还会出现在燕平城;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拥有御气境后期这种层次的爪牙。” 这话出口,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应该想到的。 当初对方消失在代州城外,而不是变成了一具尸体,赵宁就该想到,以对方的能力和气运,必然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可这一天来的还是出乎他预料的快。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在酒楼为何不当面拆穿那个杀手的话了。只有假装没意识到对方的真实身份,才能让她放松警惕,赢得把她揪出来的机会。”魏无羡看赵宁的目光不无同情。 无论怎么说,被一个曾经真心相待的人,像对付杀父仇敌一样不断刺杀,怎么都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 赵宁当然不会觉得难过。 敌人,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他绝对不会觉得受伤,只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弄死对方,“今夜计划失败,她还会有下一次行动。我总会找到机会把她揪出来,无论她隐藏在何处。” 说到这,赵宁深吸口气,换了换心绪思维,“扳倒刘氏已经箭在弦上,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耽误不得,我们先去一品楼。要把她和她的势力挖出来,一品楼也正好派上用场。” …… “失手了?” 一家绸缎庄里,赵玉洁听罢属下的禀报,眼神立马变得低沉,“三个御气境后期,出其不意刺杀一个御气境中期,怎么会失手?就算赵宁有镜水步,也根本不会有反应时间!” 躬身站在她面前的女子不无委屈道:“赵宁已经是御气境后期……并不是小姐说的御气境中期……” 赵玉洁怔了怔,旋即面色更加阴沉,“不到半年,连升三境……这家伙的天赋还真是强!” “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召集人手行动?我们安排在酒楼的眼线回报说,对方并没有察觉异常,相信了此次行刺是帮派复仇……”女子试探着问。 赵玉洁摆摆手,冷静道:“不必了。这回行动失败,已经打草惊蛇,从今往后,赵氏必然加派高手对赵宁进行暗中随行保护,说不定还会设下圈套等着我们。我们暂时没有元神境高手,拿他也没辙。你下去吧。” “是。” 赵玉洁端起茶碗,想要喝口茶平复心境,但是茶碗还没到嘴边,就被她捏得粉碎。 她很清楚,这回刺杀失利的后果有多严重,因为她没有把握,赵宁会不会再度意识到她的存在与威胁。 曾经她自认为对赵宁有十足的了解与控制,然而代州惊变打破了她的自信,摧毁了她对赵宁的一切既有认知。 那时候她猛然发现,她脑子里的赵宁跟真实的赵宁,完全是两个人!如若不然,代州截杀也不会失败,她更不会暴露,还差点儿被赵宁一刀要了性命。 一个陌生的赵宁,让赵玉洁感受到了莫大危险,当她想到她之前在赵氏自以为高明的所作所为,都被赵宁冷眼旁观,如看猴子时,她就坐卧不宁。 一想到代州之行时,赵宁将计就计,利用自己牵扯出范式的大谋划,赵玉洁就为赵宁平日里迷恋自己的假情假意而心寒。一个十六岁的家伙,心机与演技怎么能深到那种地步? 这样的赵宁,让赵玉洁感到恐惧。 因为她发现,她无法打动赵宁,攻破对方的心防;足以魅惑众生,让当朝宰相都无法拒绝的美貌与风情,对方竟然半点儿也不在意。 这家伙心智坚定、阴狠得可怕! 更何况,对方背后还有偌大的赵氏,这份力量太过庞大。一旦对方发现了她,又开始对付她,那么她将处境危急。 她没有对付赵宁的手段,就只能千方百计杀了他! 一言以蔽之,赵宁不死,赵玉洁寝食难安!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今夜这场刺杀,是她收拢白衣会、苍鹰帮残余初见成效后,信心十足发起的行动,本以为御气境中期的赵宁必死无疑,没想到对方竟然已经是御气境后期! 白衣会、苍鹰帮的元神境修行者,都被都尉府联合赵氏魏氏高手击杀、抓捕了,没一个漏网之鱼,如若不然,赵玉洁今夜还能动用更强的力量。 “深渊暂不可用,得想其它法子干掉赵宁!” 赵玉洁长吐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这家绸缎庄是徐明朗交给她打理的产业之一,规模不小,每月盈利丰厚,稍微动点心思,就能挪出一笔不菲财富,“听说燕平城有个杀手组织叫三青剑,高手众多,而且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 念及于此,赵玉洁有了计较。 章八九 该不该问 来到茶楼,赵宁发现“一品楼”的招牌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旗招:“茗香茶楼”,如果不是苏叶青俏生生的从二楼探出头,赵宁可能会想对方是不是已经挪了窝。 “二姐说我们现在规模扩大了,如果每个据点都打上一品楼的招牌,太过惹眼,所以大哥就决定,只在总舵使用一品楼的牌子。” 苏叶青的小脑袋刚刚在窗口消失,两个呼吸后人就站在了赵宁面前,白嫩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两个刚刚成熟的苹果。 “正该如此。”赵宁跟在对方后面进门。深夜的茶楼空荡荡的,安静而平和,一只老鼠不知在哪里啾啾了两声,听到有人踩在楼梯上的动静,便叮隆隆的飞快跑远了。 魏无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猛地捂住张开的血盆大口,心虚的四处瞅瞅,生怕自己的丑样被扈红练看见,模样反应倒是跟那只老鼠颇有些相似。 到雅间落了座,赵宁便直入主题,询问一品楼调查、搜集刘氏罪案的进展。 “二姐和三哥在一起主持这件事,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派出了数百名精锐,已经查到了可用的罪案七十多件。但在燕平城里的,大多都只是小事,族人强占商铺、打死奴仆这类,因为之前有白衣会这个白手套,刘氏手上并没有重要命案。”苏叶青端坐回答。 赵宁微微颔首。这些情况在他的意料之中,刘氏就算要攫取财富,也不会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至少需要白衣会来遮掩,而族人强占商铺、打死奴仆这类事,对别人或许是麻烦,但对刘氏而言,这种罪案太过微小,不足以动摇家族根基。 “所以我们把重点放在了燕平城外,白衣会在京畿之地没有据点,刘氏在外面的所作所为都得自己出面,容易落下把柄。” 苏叶青继续道,“这些时日,二姐和三哥在京兆府下辖的蓝田、石门两县,已经有了不少收获。据昨日传回的最新消息,他们已经查得刘氏族人,在过去几年间,强买土地致人死伤、放贷催债致人死伤、强抢民女致人死伤、开采矿山不当矿井塌陷致人死伤等二十多件命案! “这些命案发生时,不是没有人到官府击鼓鸣冤,但刘氏都用强权压了下去,很多人因之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最后郁郁而终,也有人只能拿着微不足道的补偿忍辱偷生。 “特别是矿石开采不当一案,传闻埋葬了百余人!死难者家属在石门县鸣冤不成,便聚集了十几个青壮,想要上京告御状,可那些人都在半路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二姐已经去探访那些死难者的家人,如果能够查到证据,把人带回燕平城,光这件案子,就足以让刘氏付出巨大代价!” 说到这里,苏叶青握紧了拳头,对刘氏的罪行感到非常气愤。 赵宁没有太愤怒,他毕竟生在世家,对某些世家权贵的黑暗行径,比苏叶青更有心理准备,这时候只是凝神静思。 京兆府不仅管辖燕平城,还包括蓝田、石门、天水三县,跟都尉府不同,它还主管民政,这也是京兆尹是四品官,而都尉只是五品的原因。 刘氏也是几百年的大家族,人丁兴旺,不可能都窝在京城大宅里,族中田地和燕平城外的各种产业,也需要人手打理。这些人在燕平城得谨小慎微几分,但到了城外,行事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顾忌。 如今的大齐,到了太平盛世,就如其它皇朝一样,也迎来了土地兼并的大风潮,莫说世家大族,就算是小地主,也总是千方百计多置田亩,并将其看作造福子孙万代的根本。 至于高利贷这种事,因为利润极度丰厚,绝大部分有钱人都想做。 蓝田县境内蓝田山的紫晶矿,是刘氏的核心根本之一。紫晶矿是制作符兵的基础材料,广泛应用于刀枪剑戟等各种兵刃上,高品质的紫晶更是制作高阶符兵的必需品之一,皇帝宋治给赵宁的射雕弓上,便有极品紫晶。 然而紫晶矿的开采并不容易,埋藏很深,巷道最低需要深入地底数里,而且保存也需要特殊装置。在这种情况下,采矿工作一旦不严谨,就有极大可能出事故。 “传信给扈二娘,让他们务必小心行事,不要引起刘氏注意……罢了,已经查到了紫晶矿上,刘氏不察觉根本不可能。我赵氏在蓝田县也有一处药田,今晚回去,我便让家族派遣高手前往蓝田县,明里押运药材,暗中支援扈二娘。” 赵宁拿定了主意,这件事也就商量完了。他接着问道:“对飞雪楼的监视进行得如何?” “进展顺利,没什么特殊情况,最近飞雪楼也没什么大事。我们跟踪了很多人,大到豪客巨商,小到送蔬菜的贩子,目前还没什么发现。这些人好像都很本份,不像是有问题的。” 因为一直没有收获,苏叶青对赵宁要他们监视飞雪楼的用意就有些不解,不过她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加上她又是个内敛本份的性子,就没想太多,只是认真做好自己的事。 “一点收获都没有?”赵宁有些奇怪,暗自琢磨一阵,可能是上次的事后,萧燕出于谨慎,所以最近决定减少活动,想到这里,也就释然了。 “继续监视,不要怠慢,更不能大意露出马脚。” 赵宁嘱咐一句,转而问道:“一品楼接收白衣会、苍鹰帮势力的事情,应该已经办完了吧?查过他们的名册没有,走漏了多少修行者?” 苏叶青显然是平时办事很认真,此时倒背如流道:“白衣会共有修行者三百二十一人,元神境不算,御气境九十八人,战死六十三人,失踪了十八人;锻体境二百零二人,战死一百二十人,失踪二十二人,其余的都让我们收编了。” 等苏叶青把苍鹰帮的情况也说完,赵宁目光便凝重了几分。这两个帮派的御气境修行者,有七成都失踪了!相比较而言,锻体境失踪的比例要小些,但绝对数量却也不少。 “失踪的修行者,你们追查到下落了没有?”赵宁问。 苏叶青摇摇头,也有些费解,“这些人之前都跟我们接触过,有的已经接受收编了,但到了晚上却莫名消失,从此再也没有露头。” “如此看来,这些人多半都到了赵玉洁麾下,如果没有她的人掩护,他们不至于消失得这么干净。不过我很奇怪,以如今一品楼在京城的势力,要找人很容易,他们凭空消失不难,可要不被找出来,就不简单了。就算这些江湖亡命徒,多没有家人,找起来慢了点,但他们总该有容身之处吧?”魏无羡插话道。 赵宁想了想,“很显然,他们藏身的地方,是江湖帮派不会踏足,乃至无法踏足之地。” 魏无羡眼前一亮:“世家大族、高官显贵的宅邸商铺,或是其它势力范围?有这样的人收留了他们?” 赵宁道:“应该说,赵玉洁又进了世家显贵的门,而且还拥有了一定权力!” 魏无羡瞠目结舌:“这……代州之事才过去几天,她是怎么办到的?” 赵宁:“重点是,这个豪门大户是谁!” “可能是谁?” “可能性太多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为何收留她,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收留她的原因是被美色所惑,还是跟她有着跟赵氏对立的共同立场?” “那该怎么把她挖出来?” “从世家大族这条线不好入手,就只能调查她的江湖势力!” 赵宁看向苏叶青,“从现在开始,一品楼要清扫燕平城里的大小江湖势力,无论是吞并还是剿灭,务必做到一个不漏!” 不等苏叶青答应,魏无羡就点点头:“大火烧林,一切鸟儿都会现形!就算抓不到她,至少也能让她的势力灰飞烟灭!” 赵宁又对苏叶青道:“一品楼刚刚独霸燕平城,大小事务本就不少,如今我又给了你们这么多差事,办起来很不容易,想要事事周全就更难。若有要求只管开口,辛苦一阵,撑过这段时间,往后就好了。” 苏叶青先是认同的点头,然后又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不辛苦,最后又连连点头,认可赵宁的总结。 魏无羡只看到苏叶青在很短的时间内,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小脑袋都快成了拨浪鼓,却根本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意思,弄得一头雾水。 赵宁却完全能明白苏叶青心里的想法,温暖的笑了笑,对方的模样的确有些傻,看得他都忍不住笑意,“最后,你们要开始跟刘氏的各个产业接触,准备好来日侵吞。” 说完了既定话题,赵宁暗暗吐了口气,问苏叶青:“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苏叶青低头犹豫深刻,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该不该她问,她能不能问,末了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狠狠鼓了鼓勇气,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向赵宁。 就在赵宁以为,苏叶青要顺着他先前的话,提出什么要求来的时候,只见苏叶青略微偏了偏脸庞,目光闪躲,信心不足的小声道:“那……那个赵玉洁,是谁?” 章九十 不同 翌日,赵宁上午在都尉府呆了半天,处理了一些公务。 昨夜被抓的那个青年汉子,被押解回来后没有吐露什么有用的消息,因为在进地牢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一头撞在石门上,撞死了。 对方手脚都断了,却还能自己撞死,这需要必死的决心和恰当的机会,赵宁有些佩服。不是佩服这个杀手,而是佩服赵玉洁。 能在自己势力并不大的情况下,把一个御气境后期的江湖修行者,变成自己的死士,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午后赵宁没有呆在班房,带着一队府兵巡视街坊治安,骑着马晃荡了一下午,处理了两三件不大不小的街市斗殴与争吵,很是悠闲威风。 到了快下差的时候,赵宁随手给了府兵们一锭金子,算是请他们下差去喝酒。府兵们顿时乐开了花,免不得连连致谢。对他们这些普通府兵而言,金子难得一见,俸禄都是用铜钱、银子结算的。一锭五两的金子,足够他们这一队人去好好喝一顿花酒了。 赵宁也不是故意施以重恩,而是他身上就没有银子这种不值钱的货币。事实上,连金子都很少,钱袋子里装的都是珍珠玛瑙这种东西。譬如说赵七月,当初去代州城驰援赵宁,随手抛给剪径山贼的,就是一袋子珍珠。 早早给府兵们下差后,赵宁没有回去,而是带着两个随从,来到了北城福宁坊的一座酒楼。 这是一间普通的酒楼,布置素雅,没有奢华装饰,伙计也是本份的小二,没有妖娆的酒娘,厨师的手艺也一般,招牌菜都味道寻常,因为没有特点,所以这里客人不多。 但因为距离京兆府衙门不远,平日里也有不少客人,酒楼不至于关门大吉。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来这里,当然,也没有来很多次,只不过每回来的时候,都是为了访友。 赵宁在雅间坐下没多久,一名随从就带着两名官员进门。看到对方,赵宁笑着起身,大家互相见礼,言语称呼都很熟络。 “赵兄今日来,不知有什么要事?”新科榜眼唐兴坐下后问。 探花郎周俊臣坐在一旁,没有插话,只是看着赵宁。 在内心里,寒门庶族出身的周俊臣,对赵宁颇为颇为敬佩、感激,这跟他对绝大多数世家子的感官都不一样。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当初在燕来楼,赵宁从宰相之子徐知远手里救了他们,更因为事后赵宁的一番话,为他们走出仕途困境提供了方向。 秋猎的时候,因为唐兴在皇帝面前“仗义执言”,忤逆宰相徐明朗的意见,他们在当晚就受到了皇帝召见。那一晚他们君臣相谈甚欢。之后还被召见过几回。秋猎结束后,他跟唐兴就被调到了京兆府任职。 依照惯例,新科三甲是要在翰林院历练几年,才会出任地方主官的,但他俩却打破了这个惯例。虽说身上仍有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实际上已经不再去翰林院当差,只在京兆府办事。皇帝将他们俩安排在京兆府,是很合理也是用处最大的选择。 虽然是地方衙门,但因为辖境是京畿之地,京兆府职权大事务多,会跟世家大族频繁打交道,与三省六部等中枢衙门也近,最能让唐兴、周俊臣等人,在短时间内熟悉皇朝官场情况,了解各方态势和矛盾,培养具体办事的能力,并磨砺出皇帝宋治需要得才干。 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对唐兴和周俊臣的期望,不可谓不高。 “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两位共谋,也有一件大功要送给两位,就是不知道,两位有没有胆量为陛下分忧了。”赵宁开门见山。 扳倒刘氏,要通过揭发刘氏罪状的方式,这事儿靠都尉府是办不了的,因为这不是京城治安案件。刘氏族人的大部分罪行,也发生在蓝田、石门两县,那都超出了都尉府的职权范围。 一旦被刘氏迫害的各个苦主,在一品楼的帮助下,带着证据,安全抵达京城来喊冤,也只能去敲京兆府的鸣冤鼓。 京兆府是文官势力范围,里面还有刘志武这个刘氏族人,那些对刘氏不利的案子是否受理、怎么受理,受理以后如何查办,是不是会查上个一年半载乃至三年五载,最后刘氏暗中“解决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不得而知。 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赵玄极还是赵氏,都帮不上什么大忙,因为赵氏是将门,大都督府负责的也是军方的事,不涉及民政。赵宁要保证所有案子都会被完整受理,且会被迅速侦办,就需要京兆府内部的官员出头。 而且这些个官员,还得有权力有地位,敢于跟刘氏硬碰。 平心而论,找一个跟刘氏敌对的士人门第,是最好的选择。就好像如果要向赵氏发难,选择山海关孙氏为盟友最好一样。除此之外,寻找门第中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心怀社稷的世家,也能帮赵宁达到目的。 只可惜,京兆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里面还真没有跟刘氏为敌的门第要员。至于刚正门第,即便赵宁不跟对方联手,一旦刘氏的罪案暴露,对方也会出力参与。 赵宁此时去找这些门第家主,反而显得阴险、小人行径,对方必然不屑,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经过多方权衡,赵宁最终找到了唐兴跟周俊臣头上。 “有这样的好事?那可得多谢赵兄了。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唐兴笑着拱手,先表示了对赵宁支持与感谢的态度,然后才问事情缘由。 “扳倒刘氏,二位可敢?”赵宁一字一句的问,同时密切关注对方的微表情变化。 唐兴先是眼前一亮,明显十分振奋激动,然后目露思索之色,冷静思考各方各面,最后义正言辞对赵宁道:“赵兄对唐某有大恩,唐某一直想要回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赵兄有用得着的地方,但有吩咐,唐某必定竭尽全力!” 周俊臣先是睁大了眼,非常震惊,而后面色凝重,充满谨慎之意,他同样也快速思考了一阵,最后带着疑问询问赵宁:“赵兄于我们有恩,我们本该全力相报,但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公权必须公用。如果赵兄要我个人冲锋陷阵,我在所不辞,但如果是借用官职便利,我就需要确定,刘氏的确有被扳倒的罪恶……” 他话没说完,就被唐兴打断,“赵兄,你莫要介意,这家伙就是个书呆子,一时想不清楚罢了。赵兄有什么打算,要我们怎么做,只管说来就是!” 赵宁微微一笑。两人的反应跟他预料的差不多。实则他之前那句话也是试探,现在对方的反应,达到了他的预期,便可以将事情仔细说明。 不出赵宁预料,唐兴明显松了口气并变得更加有斗志,周俊臣也松了口气,同时变得非常气愤——对刘氏恶行的气愤。 最终,两人都保证,一旦苦主到京兆府鸣冤,他们必然竭尽全力配合。 三人讨论了一些细节,因为在座的都是人杰,赵宁也没有说太多。后半段,三人都是饮酒吃菜,相谈甚欢。 一个时辰后,在酒楼前送别了赵宁,周俊臣犹有埋怨的对唐兴道:“赵兄提出扳倒刘氏的时候,你怎么能答应得那么干脆?如果刘氏没有种种恶行,难道你也要公权私用,毫无原则的帮助赵兄不成?” 唐兴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轻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有何不可?只要赵兄的敌人是世家大族,且又有得手的把握,我就会全力相助!” 周俊臣被唐兴气得不轻:“你……” 唐兴摆摆手,不以为然的道:“你可别忘了,咱俩为何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官升一品,到京兆府这种实权衙门来任职——这都是陛下觉得我们有用,能为他分忧! “我们的身份是什么?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陛下为何不断扩大科举取士的规模?就是希望用我们来分门第贵族的权,抑制世家门第!所以,在官场上,我们除了做好本职,不断升官掌握更多权力外,还必然要跟门第相争,想方设法扳倒门第官员! “刘氏是门第中有名的大族,若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法,让他们举族倾覆,不仅你我可以立功升迁,这也是为陛下分忧!还需要犹豫什么?” 周俊臣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话来,末了声音艰涩道:“你我不仅是陛下的臣子,也是黎民百姓的父母官!除了为陛下分忧,也该想着秉承公义,为百姓谋福!” 唐兴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极为洪亮,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些,拍着周俊臣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回对付恶行累累的刘氏,就是为百姓做主,为苍生谋福,岂不正合你意?你还婆婆妈妈作甚!” 周俊臣觉得唐兴这话不对,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刘氏的确该死,但这是因为他们有罪行,而不是因为陛下要分世家大族的权。 唐兴则认为,要给百姓谋福,就得消除一切世家贵族,用什么手段那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章九一 大好机会 宰相府。 明日是休沐之期,今日下差从皇城出来,徐明朗叫上了“三五老友”,一起到家中饮宴叙谈。 在座虽然都是老者,年级最小的也过了五十,不乏满头白发的,但伺候他们酒水的仕女却一个比一个年轻,大多只有豆蔻之龄。酒宴里众人曲水流觞,高谈阔论,跟年轻士子无异。 酒至半酣,众人换了场地,从临湖亭台到了设厅,方才落座,便有红袖鱼贯而入,轻歌曼舞。老头子们不再纵声谈笑,转而欣赏品评歌舞。舞姬里虽然不乏动人尤物,大伙儿却目光清明,讨论的也都是歌舞技艺、音律优劣,自有一番风度。 待得一曲舞罢,少女歌姬们如云退下,众门第家主们抬头看去,只见偌大的厅堂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案一女。 案上摆放着的竟然是久负盛名的焦尾古琴,而那女子二八年华,有三千青丝垂于娇柔双肩,双眸如星眉似远山,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好似夏日雨后清荷上的一滴晶莹水珠。 这些“阅人无数”的老士人们无不大感惊艳,有人已经不禁赞叹,人间竟有如此绝色;更有人已是看得失神,半响后才反应过来。俄而琴音响起,如空谷山泉之音,众人遂知,这是宰相今夜要为众人引见的府中至宝。 于是各自收敛思绪,凝神细听,不知不觉间,已是沉醉其中。 徐明朗见这些门第家主,无不被赵玉洁镇住,骄傲而自得的抚须微笑,很是享受这种滋味。待得一曲罢了,赵玉洁起身行礼,盈盈而退,众人才从琴声构建的深远意境中回过神来,于是乎,各种赞叹声此起彼伏,不乏有借此阿谀奉承者。 这让徐明朗更是高兴,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几轮酒罢,众人再度换了地方,这回却是到了一间陈设简单的轩室,再无美酒佳肴、美人歌舞,只有在各自位置上端坐的家主们,准备商议正事。 宴后自当有茶水奉上,大伙儿落座后,没有见到奉茶的丫鬟,但是轩室一侧半卷的竹帘下,有一仕女正跪坐煮茶,闻茶香,茶应是即将煮好,有人仔细看了两眼,不由失声低呼:“这不是方才那位琴师吗?” 众人闻声转头去看,果然是在设厅演奏焦尾古琴的仕女。只不过之前对方衣衫轻逸,颇有仙气,如今却是换上了类似书童的装扮,少了几分空灵,多了几分儒雅书卷气,尤其是少女着男装,更显露出几分干净之意来,让人见之心折。 茶水上来,刘牧之品了一下,赞叹道:“好茶!徐公真是好福气,此女仅看姿色,已经是人间罕见,却又抚得一手好琴,有余音绕梁之力,这茶道更是精湛,颇有大师风范了……如此至宝,也不知徐公时如何觅得,叫我等好生羡慕!” 听了这番评语,徐明朗如饮琼浆,开怀大笑,“不只是音律、茶道,媚儿在诗词上的造诣,比起这两者也是不遑多让,他日若是有机会,再让诸公鉴赏。” “竟然是这等才女……徐公真是羡煞旁人!”刘牧之连连感慨,“白发红颜,自古就是佳话,能得这样的红颜知音,此生无憾呐!” “是极是极……”众人无不附和。这并非刻意拍徐明朗的马屁,而是都非常认可赵玉洁的才色。 收获了众人的羡慕垂涎,徐明朗把赵玉洁拿出来炫耀的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的开始讨论正事。在这个过程中,赵玉洁一直在旁边煮茶,给众人替换,保证大伙儿不会因为谈话而口干舌燥。 因为这个缘故,赵玉洁得以与闻机密,见识世家大族间的权力斗争面貌。 “近来,将门军方的人,行事小心谨慎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跋扈,我们虽然加大了力度,在努力抓他们的把柄,如今却收获寥寥。这个情况再持续下去,只怕将门就稳住阵脚了,徐公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儒雅随和的老者,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实力,是在门第排名中下游的郑家家主郑泽贤,向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族中有人在御史台出任要职,堪称徐明朗手里的利剑。 徐明朗沉吟下来。 在文官集团向将门军方发起猛攻之前,将门官员因为暴烈豪放的性子,总有一些劣迹,大到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小到行为不检点,在营中喝酒在市井跟人起冲突等,这些都是文官弹劾将门官员的把柄,无论是小题大做还是就事论事,都曾让将门付出巨大代价。 之前的兵部尚书,就是因为收受贿赂,被文官集团拉下马的;军中之所以有监军,最开始也是打着临时整顿军纪的旗帜。 如今将门损失惨重,痛定思痛之下,为了不给文官集团抓住把柄,都开始慎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贪腐和渎职越来越少,平日里的行为也都很克制,文官集团就没了那么多机会。 “抓将门军方的把柄,是我们行动的第一阶段,如今这个阶段已经快要走完,接下来就是借第一阶段积累的声势,开展第二阶段的行动。” 徐明朗沉声道,“这回,我们要获得更大成果,真正达到全面压制将门的目的,以后军方的事,我们也要有管辖权,让军方彻底变成我们手里的刀剑,完全听我们摆布!” “徐公的意思是?”郑泽贤不解的问。 “在大都督府之外,再成立一个统领军方的衙门,并用文官担任要职,最后谋求取代大都督府!”徐明朗掷地有声。 “这……没有先例,将门恐怕会群起反对,难以服众啊!”郑泽贤讷讷道。 “那就找一个,历史上出现过的,有军方管辖权的衙门,拿它来做文章!” “有这样的衙门?” “当然。前朝的枢密院,就正好!” “可前朝的枢密院,只是掌管军中机要文书的小衙门……” “只要涉及军方事务即就有用,至于衙门大小,难道我们不能扩建?只要给枢密使一个辅佐宰相的职责,宰相就能过问枢密院的事务,届时分派更多差事下去,就很容易,再逐渐让兵部分一部分职能过来,枢密院就能壮大!”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一旁的赵玉洁听得心潮澎湃,仿佛一个新的世界,正向她徐徐打开大门。 刘牧之迟疑道:“如今将门军方对我们防备心很重,冒然提出这个衙门,只怕对方还是会警觉、一起反对。而如果枢密院起步低了,衙门太小,要壮大到统领军方,需要得时间就太长了,夜长梦多,说不定会有变故。” 不少人都是肃然点头,很同意刘牧之的意见。 徐明朗轻笑一声:“这新的枢密院,起步自然不会低,主官怎么也得是正四品以上,还得大张旗鼓,宣示枢密院日后的职责。” “那将门就会反对!” “本公就是要他们反对!” “徐公要强硬跟将门争锋,用文官集团如今的声势压倒他们?” “不,本公要成立五军都督府!” “这……” “文官收拢兵权,这已经是大势,如果将门不同意枢密院建立,那就必须接受成立五军都督府!是接受一个完全由文官主持的枢密院,还是接受只不过有文官参与的五军都督府,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刘牧之恍然大悟:“如果枢密院建立,将门军方都会利益大损,甚至是根本不存,必然迎来将门一起反对;而跟枢密院相比,建立五军都督府,将门虽然也会损失一些利益,但就小了很多,好接受不少! “而且有的将门还能借此得到壮大机会。如此一来,将门内部那些想要大都督之位的人,就会主动跳出来争取,从而分裂将门的力量,让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 说到这,刘牧之佩服的便徐明朗拱拱手,“原来徐公的目的,还是要五军都督府。枢密院只是谈判时先抛出来,对方无法接受、给予对方压力的砝码,目的是为了引出、促成五军都督府!” 徐明朗从容的笑了笑,“知我者,刘公也。” 郑泽贤等门第家主,无不表示叹服。 赵玉洁听得双眸神采奕奕。这种权谋手段,她之前接触的并不多。 “谁来在朝堂上提出建立枢密院,并声势浩大的展现,我们要促成枢密院的决心?要让将门真的相信并畏惧枢密院建立,可需要一个重臣,先跟将门尤其是大都督赵玄极好生抗争一场!”郑泽贤出声询问。 “此事舍刘某其谁?”刘牧之当仁不让。 他是副相,参知政事,份量足够,由他牵头提出这件事正合适,别的文官没有跟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分庭抗礼的资格,也承受不住对方的威压。 而枢密院毕竟只是个幌子,最后不会建立,所以不能由徐明朗出面,他得留在后面做“和事佬”,推出、促成五军都督府。 “有刘公出面领头,自然再合适不过!” 徐明朗笑着点头同意,“本公听闻,刘公跟镇国公在都尉府闹得很不愉快,刘氏已经要跟赵氏在官场全面开战!我们门第一体,自然要同进退。这回的事,正是一个好机会,一个我等合力,把赵玄极耍得团团转的大好机会!”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哈哈大笑,很是自得。 …… 离开宰相府,刘牧之回到家中,刚刚进门,大管家就万分焦急的迎出来,“家主,蓝田县出事了!” 章九二 事发(1) 今天休沐,赵宁不用去都尉府上差,便打算去蓝田县走一遭。蓝田山距离京城并不太远,不到六十里,快马一个时辰便到。虽说已经派遣了家族高手,过去接应扈二娘等人,连赵七月都亲自赶过去了,但赵宁还是不太放心。 然而不等赵宁出门,就有族内子弟急急来报,说了一件让赵宁无法淡然的事。 前日玉娘到都尉府来送过糕点后,赵宁跟魏无羡因为怜悯对方家贫、善良,便打算收对方的儿子进入府邸做个书童,这件事本是魏无羡揽过去了的,毕竟他吃了人家一盒子糕点。 昨日白天,魏无羡就让人去了玉娘家中,没想到家里无人,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回来。今日一早,魏氏族人又过去了,也没看到玉娘母子,但是见到了对方的那个赌鬼丈夫。对方喝得烂醉,魏氏族人没有问到什么话,但通过询问邻居得知,玉娘母子好像又被他卖了! 听到这里,赵宁心里很不痛快,一件小事怎么生出这么多波澜?玉娘从白衣会赌坊被救之后,怎么没跟那个书生赌徒和离,还跟人家继续呆在一起,导致又被卖了?! 善良的人通常心软,也会显得软弱,赵宁有些愤怒。当下没有耽搁,亲自前往玉娘家中。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本不想插手,但这件事他已经管了,依照他的性子,那就不可能半途而废。这不是他有多么善良,而是他管了的事,就必须要得到一个结果,哪怕是以打死这个书生赌鬼为结局。 在族人的引路下,赵宁来到了一条偏僻破败的巷子,远远就看见了魏无羡。对方脸色十分难看,走过来咬着牙道:“我问过了,玉娘母子被卖到了刘家大宅!” 他手背上还有血迹,想来问话的过程并不美好——跟一个醉鬼也没法和气对话。赵宁皱了皱眉:“刘氏?” 卖到哪里去不好,偏偏卖到了刘氏。 魏无羡从随从手里拿过两张纸,递给赵宁:“这是契约……签了整整三十年,这跟卖命有什么区别!” 大齐皇朝没有奴隶,所以到大户人家做事的仆人丫鬟,签的也不是什么卖命协议,原则上他们只做工,期限到了就能拿着工钱走人。只不过在实际情况中,普通仆人并不比看门犬地位高多少。尤其是在达官贵族之家,仆人丫鬟的生命安全并没有太多保障。 赵宁还没说话,一名魏氏族人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对魏无羡和赵宁道:“听邻居说,玉娘已经打算跟那个书生和离,只不过对方不同意,反而抢先一步把她们母子又卖了!” 丈夫休妻很简单,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只需一纸休书、再去官府报备就行了,而妻子要跟丈夫和离,事情就复杂得多。 赵宁拿过契约看了看,对魏无羡道:“找人高价把玉娘母子赎回来——把这个书生带回都尉府大牢,他这种人渣活着只会害人,关他一辈子!” 魏无羡点了点头,让魏氏族人以都尉府的名义,随便安插一个罪名,把书生拖出来带走“调查”。赵宁则打算让一品楼的人,去赎回玉娘母子。赵氏跟魏氏得人都不适合出去刘氏,以双方的关系,刘氏未必买账。 那个书生赌鬼被拖出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鼻青脸肿满嘴流血,却仍旧对着魏无羡咆哮不停,骂出来的话不堪入耳,大多是什么“姘头”“奸夫淫妇”之类的,还叫嚣要去京兆府告魏无羡和玉娘通奸,让他们没脸做人。 通过魏氏族人讲述的调查结果,赵宁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书生起初家境颇为殷实,家里在繁华地段有一座三进宅院,玉娘是他家的童养媳。后来书生父母因病双亡,书生自己几度考科举失败,承受不住压力而放浪形骸,出入妓院赌坊,很快败光家财。 宅子没了,仆人散尽,若不是玉娘心灵手巧,做些刺绣缝补的活计补贴家用,又吃苦耐劳,亲自担水劈柴洗衣做饭,这家早已成了乞丐。而那书生,将玉娘挣得钱大多拿去赌掉了不说,还常常指责玉娘不守妇道,污蔑她在外面勾搭汉子! 因为他觉得玉娘若不如此,必然挣不到钱养家,且玉娘生得着实艳丽动人,没少被人垂涎。他自认一无所成,玉娘肯定瞧不起他,想要另找依靠。时间长了,书生便觉得自己想的都是事实,恐怕孩子也不是他自己的,这便有了卖掉玉娘母子的事。 眼下见魏无羡为玉娘出头,便认为对方是玉娘的姘头,是以虽然被打得很惨,仍是自认为有理,唾骂不休。 听罢魏氏族人的陈述,赵宁都给气得不轻,这书生靠了几回科举,失败了,便自我堕落,明知自己让人瞧不起,却不知道发奋,反倒怀疑起自己善良劳苦的妻子。 他只需要有几天是清醒的,跟玉娘一起做做活计,就知道玉娘是怎么挣钱的,却偏偏视而不见! 或许他是因为自己太过不堪,知道自己配不上玉娘,这才把玉娘也想得跟他一样浑身污点,龌龊肮脏,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享受对方的血汗钱,并毫无负担的把她们卖掉,拿着银子自己一个人花用。 “打烂他的嘴!”魏无羡被骂得火冒三丈。 他乃是国公世子,将门勋贵之后,竟然被这不知所谓的赌鬼说成是一个市井妇人的姘头,难道这混蛋就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善良、公义这些东西?既然已经查明对方就是个人渣,哪里还会客气,“不,割掉他的舌头!” 一名魏氏族人一拳轰在骂骂咧咧不休的书生小腹,打得对方脖子一伸,再一把掐住书生的脖子,让对方无法呼吸,把舌头露了出来,探手抓住,真气一震,硬生生将对方的舌头从根部震断,掏出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条土狗,便随手丢了过去。 书生跪在地上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无意义的呜呜声,恐惧与痛苦让他五官扭曲变形,颤抖的手指还想去摸找自己的舌头,听到犬吠,抬头看到土狗正在吐吃他的舌头,喉咙里咕噜一声,双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丢进都尉府水牢,让他好好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魏无羡冷冷吩咐。 离开小巷,赵宁安排了一品楼的人,去刘氏府宅赎回玉娘。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众那么顺利,扮作商人的一品楼精锐刚刚出发,就有负责监视刘氏府宅的修行者回报,刘氏府宅一座后门,刚刚丢了两具尸体出来,一大一小,现在正用板车往城外运! 赵宁只需等扈红练等人回来,就会立马向刘氏发难,弓箭已经上弦,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不能有意外,为了掌握刘氏动静,他早早就让一品楼的好手,去监视刘氏府宅。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跟魏无羡吃惊的对望一眼,脸色都是阴沉如水,再也没有耽误,让一品楼的人带路,施展身法跃上屋顶,径直往刘氏府宅后门小巷奔去! 两地相距并不远,那书生赌鬼也没必要走很远的路卖玉娘母子,太费事。盖着草席的板车刚刚从小巷上了大街,还没离开刘氏府宅多远,赵宁跟魏无羡等人就当街拦住了对方。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家的货车吗?敢挡我们的路,找死不成!”赶车的两个刘氏仆人,显然是嚣张惯了,看到赵宁等人拦路,一甩鞭子就破口大喝。 魏无羡一句话也不说,两步上前,一拳重重轰在出声的刘氏仆人鼻梁上,将对方打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飞出去一丈多远;又反身一脚,将另一个扑上来的仆人踹得翻了个跟斗,趴在地上吐血。 赵宁拉开板车上的草席,看到下面的两具尸体,只觉得心如针扎!对方的确就是玉娘母子! 小孩儿脖子被扭断,脑袋耷拉在一旁,瞪大的双眼里还残留着焦急与惊骇,一张脸却已经死灰一片,再无半点儿生机可言;玉娘披头散发,脑袋上多了一道狰狞伤口,血糊了一脸,白皙的脖子上有鲜红的五个指抓印,衣衫早已破碎,她死前遭受了什么,不言而喻。 赵宁将玉娘扶起,脱下大氅为她披上,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了颗丹药给她喂下,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用真气为她化开药力。 她脖子前的指印是红的,不是暗色,这说明她体内的血液还在循环,赵宁探过她的脉搏,还有细微挑动,知道可以救,自然不会犹豫。 “这么多人围在这干什么?赵宁?!” 三三两两的围观人群后,带着一帮随从的刘新诚走了过来,眼见自家仆人模样凄惨的被人押着,心头一怒,看到赵宁跟魏无羡后又不禁一怔,“你俩竟敢当街殴打我刘氏的人,是真不把我刘氏放在眼里了?!” 赵宁没有理会,魏无羡刚刚要开口,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哭嚎骤然响起。 玉娘好似是从噩梦中惊醒,悲怆欲绝的大哭一声后,又差些晕厥,看到面前的赵宁,顿时拉住对方的衣袖,如同面对救苦救难的神明,惶急的哀求:“赵公子,救救我孩子,他被……奴家被闯进门的刘家公子轻薄侮辱,我那可怜的孩儿哭喊着上来阻拦,却被对方抓住脖子丢出了门,生死不知……” 说到这,她的双眼忽然被惊恐塞满,低下头,看到自己腿边的孩子尸体,愣了片刻,喉咙里嘎嘎两声,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宁!魏无羡!我们刘氏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你们要发善心,最好挑挑地方!”刘新诚听见了玉娘的话,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不过他并不认为,刘氏公子打死几个下人,会有多么严重。 赵宁伸手朝刘新诚一指。 刘新诚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后脑一痛,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带上这些刘氏族人、下人,我们去京兆府!今日,我要为玉娘鸣冤,要向刘氏讨一个公道!”赵宁站起身,眼中杀气毕现。 章九三 事发(2) 蓝田县新乡镇坐落于蓝田山山麓,虽然只是一个镇子,却有近千户人家,这不仅是因为蓝田河在山前蜿蜒流淌,孕育了大片平坦肥沃的农田,更因为蓝田山是远近闻名的宝山。 里面不仅有珍稀的紫晶矿,还有许多价值非凡的药材,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赵氏药田里的杯絮草,听说是“净水涤生”的主要材料之一,千金难求。 因为蓝田山是燕山余脉,峰峦叠嶂,范围甚广,除了紫晶矿、杯絮草这些珍奇,群山深处还有许多普通动物植物,飞禽走兽数之不尽,对猎户来说,蓝田山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宝库。 故而对新乡镇的百姓而言,没本事进山狩猎采药,还可以耕种良田,若是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刘氏矿山和赵氏药田都需要大量人手,尤其是紫晶矿场,其规模本就超过了千人。 凡此种种,都让新乡镇颇为繁华,是远近闻名的富镇,正因如此,镇子里也不缺各种产业,酒楼药店妓院赌坊,应有尽有。 扈红练现在是寻常妇人装扮,粗布麻衣,珠钗也换成了最不值钱的铜簪子,脸上没了胭脂水粉,也不知涂抹了什么,肤色暗黄,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这一切遮住了她原本的美貌,让她看起来跟一个营养不良的低层妇人无异。 她眼下的身份,是一个陪着丈夫来新乡镇找活干,且体弱多病的妇人。 这种人新乡镇不少,每年总会来一些,新乡镇人早已习惯。天灾人祸的,总有人在原来的地方活不下去,需要到新的地方另谋生路,而新乡镇又远近闻名。 这些来的人,有的留下了,或是开了店铺,或是进了矿场,或者成了酒楼药铺的伙计帮工,也有的没能留下——这部分主要是贫穷的老弱病残,这种人没有资本开店铺,别人也不爱雇佣他们。 扈红练在新乡镇呆了好些天,扮作她丈夫的一品楼三当家,则一副身强体壮想靠力气赚钱的模样,四处找活儿干。 最后他们把目光落在了矿场,到处打听怎么才能去矿场做工,并询问挖矿安全不安全,赚钱不赚钱等各方各面的问题。还经常带着一些糕点、黄酒之类的东西,去有人在矿山做工的邻居家闲聊、了解情况。 到新乡镇来的一品楼精锐不少,有的独行,有的三三两两结队,有跟扈二娘等人一样,以找活干、开店铺的名义来,也有的扮作行脚郎中、算命先生,还有的出入妓院赌坊,大笔花钱。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在外围接应,没有进入新乡镇,一下子有太多陌生人涌进镇子,容易引人怀疑。 他们到这里来,主要目的就是打听刘氏紫晶矿场的情况,了解不久前那个矿井坍塌,埋了百十人的案子,掌握更多证据,重点是寻找一个个苦主,把他们隐蔽的带去燕平城。 这件案子因为死得人极多,而且刚发生不久,只要能带回证据,一旦曝光,必然震动朝野,能给刘氏巨大打击。扈红练江湖沉浮多年,很清楚的知道,要做成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隐蔽,不能被刘氏的人发现。 紫晶矿场事关重大,新乡镇内外有很多刘氏的人,还有好些元神境高手坐镇,要是让对方察觉,有人在暗中调查矿难和刘氏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恶行,那必然引来刘氏族人的强势弹压,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旦一品楼的人被抓住几个,就不仅是矿难这一个案子泡汤,一品楼也会暴露,乃至让赵宁的整个计划失败! 扈红练不仅和一品楼三当家亲自来了,而且这些天一直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懈怠。 好消息是,因为矿难刚发生两个月,大家记忆犹新,茶余饭后没少讨论,所以一品楼的信息收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悲天悯人的行脚郎中,靠着丹药和修为,在治好了贫苦人家的病人后,免不得被人千恩万谢,坐下来吃一顿粗茶淡饭。 这时候只要问起镇子上为何那么多咳嗽病人,面前的人就会唉声叹气,说这些咳嗽病人大多是肺痨,治不好,之所以得这个病,是因为矿井里煤灰、石灰十分严重,而且不太通风,矿工经年累月辛苦劳作,哪怕带着面巾,很多人最后都会得病。 既然提起了矿场,行脚郎中只要稍微引导话题,对他感恩戴德的病人家属,就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比起行脚郎中的丹药、真气投入,扮成算命先生的一品楼精锐,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很多,基本就靠一张嘴。 凡是他所碰到的人,不是命中注定大富大贵就是有大福气,但在富贵福气降临前,还有命中注定的灾厄劫难,渡得过去才有后福,渡不过去重则性命堪忧,轻则福气全消一生困顿…… 在他的一顿忽悠下,镇子里的人为了获得消灾解难的法门,为了得到富贵人生的方向,祖宗十八代都能兜个底掉,生怕错漏一点,影响大师判断、发功,就更别说镇子内外的大小事了。 至于去了妓院赌坊这种消息灵通之地的,只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姐儿们高兴了,在卖力服侍之余,嘴巴也是闲不住的;赌坊里输了钱的赌徒,只要稍微混熟一点,做东请客吃肉喝酒,往往不需要开口问,对方就会主动吹牛。 一段时间后,扈红练等人摸清了矿难事故死难者家属的名单,以及刘氏处理矿难事故的具体人员,并锁定了对方的身份位置。 “我们已经跟所有死难者家属接触过,情况都弄清了。当时矿井坍塌后,刘氏竟然把责任推在矿工身上,说是他们没有按照矿场要求施工,这才导致矿井坍塌,还要求他们赔偿矿场的损失! “后来蓝田县县令亲自过来,才让刘氏改变了态度,但也仅仅是赔偿了矿难家属一个月的工钱!也就是说,刘氏矿场用矿工一个月的工钱,就买了他们的性命!这些人对刘氏怨恨极深,只是没有办法跟他们对抗罢了,上京告御状的人也没有回来……我有把握,只要我们帮他们去京兆府,这些人一定会跟我们走!” 气愤不已的三当家,对扈红练保证。 扈红练点点头,而后又皱了皱眉:“如此说来,蓝田县县令还算清明刚正?若是没有他,只怕矿难家属得不到半点儿赔偿。” 三当家砸着桌子道:“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以为那是个清官,其实不然,他早就跟刘氏勾结在一起了!那场矿难,其实是刘氏为了提高产量,强令矿工日夜赶工所致,哪里是矿工的责任! “再者,但凡是矿场出了人命事故,都是矿场负主要责任,哪有责怪矿工的道理……总而言之,刘氏本有大罪,紫晶矿也保不住,更应该赔偿死难者大量钱财,但蓝田县接受了刘氏好处,却隐瞒不报,还帮着弹压百姓,朝廷根本无从得知此事! “而且刘氏矿场死人的事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还有过几回,只不过规模比较小,没有闹出多大动静。但一个矿场几乎每年都要死人,也太黑了,这开采的哪里是紫晶,分明就是血晶!而且死难者无一例外都没有得到多少赔偿,有时候甚至连尸体都没挖出来!那些死难者家属求告无门,心中早就恨透了刘氏!” 说完这些,三当家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水,这才勉强平复了心境。 扈红练沉吟片刻,“刘氏勾结官府,对新乡镇掌控严密,此案涉及死难者及其家属太多,我们要带走他们,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时至今日,其它地方其它案子,因为单个案子涉及的人数少,无论是调查起来是带人离开,动静都不大,如今大部分已经陆续进京。紫晶矿场这件事,能给刘氏巨大打击,绝对不能放弃,但要如何带着一百多人进京,却需要好生计较。” 经过一番谋划,扈红练将新乡镇内外的矿难家属,分成了十几队,每队每家都有一品楼的人负责,打算用十几天的时间,一天一队,从早到晚分散出动,用各种掩护手段带他们上京告御状。 这些人只要离开新乡镇,就会有外面的人接应,一两日赶到燕平城很容易。 之所以带走一百多人,保证每个矿难遇难者都有家属出面,就是为了展现声势,届时一百多个苦主齐聚京兆府衙门喊冤,必然会震动朝野,为皇帝所知。 扈红练的计划很不错,但她们还是慢了一步。就在开始护送苦主的第一天正午,在城门外的茶摊上监控一切的扈红练,被一队冲出城门的刘氏修行者围住。 “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吧,你们为何要查矿难的事,有什么目的,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亦或是赵氏的人?!” 一名元神境的中年男子,负手出现在扈红练面前,不怒自威的俯瞰着扈红练,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发问。 章九四 事发(3) 冲出来的刘氏修行者并不是很多,总共不到二十人,但个个修为不俗。境界最低的也是御气境中期,为首的男子更是元神境中期,气息强大,稳压扈红练一筹。 大齐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不过十余个,帝室独占三人,余下的分散于将门十七勋贵,士人十四门第中的公爵之家。大部分世家大族里,元神境后期就是最强之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能有元神境后期修为,就有建立显贵世家的机会。 江湖势力,无论是帮派还是绿林豪杰,跟动辄传承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贵族相比,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积累与底蕴的不足,让他们中几乎不会出现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无论是一品楼还是三青剑,帮派里的第一高手,也都只有元神境中期修为。 扈红练虽然也是元神境中期,但身边明里暗里的一品楼修行者,除了元神境初期的三当家之外,修为都不能跟刘氏族人中的精锐相比。 此刻被人家逮住,团团围困,扈红练的处境就大为不妙。 不过她仍是稳得住,给附近的一品楼修行者隐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兄台说哪里话,小女子不过是在这喝口茶罢了,哪里敢惹刘氏?兄台带这么多人围上来,莫不是见小女子有几分姿色,要强抢民女不成?”扈红练笑得妩媚,一副青楼老鸨的模样,然而眼神却无比清冽,暗藏着一股子锋锐。 “住口!” 刘氏实权长老刘柏禅怒喝一声,就在扈红练以为,对方要说自己休得胡搅蛮缠时,只听对方鄙夷的继续呵斥:“你算什么东西!一介乡野贱妇,也配叫某家兄台,跟世家族人称兄道弟?不懂礼法,没有见识,就给我闭嘴,免得贻笑大方!” 教训完,不等眼神阴冷下来的扈红练开口,一甩长袖回头吩咐:“把人都带上来!” 说完,这才不屑的俯瞰着扈红练,“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刘氏是什么样的世家贵族!你和你背后的人会知道,跟刘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话音方落,一队队人从城门里涌了出来。 扈红练面色一僵。 那是刘氏族人、爪牙,手持刀斧利刃,在驱赶着一群粗衣烂衫的底层百姓。其中,有不少人是老弱妇孺。 这些人,扈红练认识很多。 所以她在第一时间就确认了,对方都是矿难遇难者的家属!是要分批跟着他们去京城,告御状讨公道的。而现在,他们竟然都被刘氏抓了起来! 扈红练已经知道事情不妙。 一品楼要隐蔽查到这些人,隐蔽将他们带走,需要费很大力气,可刘氏手里就有矿难遇难者名单,之前还给这些家属“赔偿”过一个月的工钱,要将这些人一个个都抓起来,那是轻而易举。 “你想要主持正义,为这些人出头,带他们上京鸣冤鼓?” 刘柏禅指向被押着,畏畏缩缩站在空地上的底层平民们,轻蔑的扫了扈红练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他又回头看向那些不敢与他对视的百姓,怒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辈,竟然跟外人勾结,想要对我刘氏不利,真是狼心狗肺!难道你们忘了,是谁给了你们挣钱的机会,是谁给你们一碗饭吃?是谁让你们不至于饿死? “没有刘氏在这里,没有紫晶矿场,你们吃什么,打猎吗?你们早就被山里的野兽吃了!没有紫晶矿场带来的财富,新乡镇怎么会有这么多商铺产业,你们家的年轻人,哪里来的机会做伙计帮工,养家糊口? “刘氏没来开矿之前,这里只有一个破落小村子,是刘氏来了,才让这里变成繁华的新乡镇!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贪心不足,想要更多!为了银子,你们还想去京城告状,忘恩负义到这种程度,真是人神共愤,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刘柏禅很愤怒,非常愤怒,说到最后,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像是受了莫大冤屈。 扈红练被他这番恬不知耻的话,给气得直哆嗦,很想跳起来将对方千刀万剐。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刘柏禅看起来比扈红练悲愤多了,他一挥长袖,当着新乡镇无数围观人群的面,向刘氏族人、爪牙下令:“这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听我号令,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扈红练豁然起身,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刘柏禅会想把这些人都杀了,这可是一百多人!转念一想,她又坐了下来,她不相信,刘柏禅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 “你是不是不信我敢杀光他们!” 刘柏禅回头鄙薄的看了扈红练一眼,冷笑道:“你对权贵二字,真是一无所知!” 他抬起一只手,又猛然放下。 于是,五颗人头落了地。 他再度抬起手的时候,场中一百多个苦难百姓,大吼着要冲出来拼命。 没有人能冲出来。 刘氏族人爪牙都是修行者。刀子,也是握在他们手里。 被打的人在凄惨呼喊、围观的人在不忿大吼:“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刘氏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报应?!” 刘柏禅不再理会扈红练,冷冷扫视那群被打翻、打伤、打退的底层百姓,“王法?天理?报应?好!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王法!王法,只是用来约束你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因为你们一旦犯了法,就只能被治罪!知道为何吗?因为你们没有钱去贿赂官员,让他们网开一面!你们也没有权力,能够压倒办案官员,让他们乖乖听话! “王法?王法是掌握在官员手里的!官员说你有罪,你就得进大牢!官员说他无罪,他就能逍遥法外! “权贵,就是有钱有权,能够让王法为我所用的存在!今天,我就算杀光你们这群人,你们又能如何?区区几百人的命案而已,我刘氏还压得住! “你们这群蝼蚁,能做什么?去县衙鸣冤?县令管你吗?去京城告状?你到得了燕平城吗?你们还能做什么?不想被丢进县衙大牢,就只能忍气吞声! “要不然,造反哪!你们敢造反吗?你们只要杀一个朝廷官员,就会全部变成罪犯,大军转眼之间,就会把你们灭掉!你们说说,你们能做什么? “几千人而已,要钱没有,要权没有,刀枪也没有!而这些,我刘氏都有,不仅有,还有很多!今天,我刘氏就是要杀光你们,就是能杀光你们,你们能奈我何?!” 最后一句话,声若奔雷,震得在场所有平民百姓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很快,百姓们看刘柏禅和刘氏族人的眼神,就充满了畏惧和害怕,乃至相继低下头,恢复了不敢直视对方的模样。 那五具无头尸体还在流血,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在冬日里冒着热气。 但它们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人再关注它们,没有人再因为它们而动怒。 刘柏禅将鹌鹑一样的百姓们看在眼里,面上的轻视不屑之色愈发浓郁,“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你们将这些天跟你们接触,要带你们去京城的人,从人群里、从新乡镇里都揪出来,我就可以既往不咎!找出一个人,你们一家人就能活命,找出两个人,我就赏他……一千两银子!不想死的,立即给我动身!” 此令一下,被押解至此,又被殴打了一遍的一百多百姓,无论是青壮男子,还是老弱妇孺,都精神大震! 旋即,他们一个个都变得目光机敏锐利,鹰隼一样四处搜寻,而且很快就一窝蜂的散开,争先恐后的向自己看到的人,亦或是想到的地方奔去! 他们红了眼。 一千两银子,足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二十年!如果之前刘氏给矿难遇难者赔的钱,能够有五百两,就绝对不会有人还想着鸣冤。 扈红练坐在茶摊的木桌前,没有起身。 她一只手握着茶碗,如一尊雕像。 在她面前,桌子旁,站着好几个矿难遇难者家属。这里面就有她在新乡镇的邻居。 他们围着她,围的水泄不通,就像围住了自己的金山银山,生怕她跑了。 扈红练觉得悲凉。 她之前要带这些人去京城,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时,这些人对他感恩戴德,不乏有痛哭流涕下跪扣头的。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们不再感激她,还把她当作了猎物。 扈红练虽然悲凉,却并不太愤怒。 一千两银子……在正常情况下,即便这些家属告御状成功,刘氏赔钱,也绝对不会达到这个数字。而现在,他们不用冒险去京城,不用担心事后被刘氏报复,可以轻松拿到这笔钱,在新乡镇过着还不错的生活。 虽然去衙门鸣冤,鸣的是冤,要的是公道。但当公道可以用银子来计算的时候,公道要不要也就无所谓了。银子才重要。 有银子,才能活下去。 刘柏禅用五条人命,一番威胁,一点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银子,轻轻松松扳回了局面。 “现在轮到你了。” 刘柏禅挥手驱散众人,在扈红练面前坐下,“相信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刘氏有多么强大,这些百姓有多么靠不住,跟刘氏为敌时多么可笑。 “同样的,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交代你们做这件事的原因、目的,说出你们的幕后指使者。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可以给你一笔让你满意的钱财,并给你们一个成为刘氏爪牙的机会,若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 说到这,刘柏禅目光变得凶狠残忍,“你会悔恨终生!” 章九五 事发(4) 扈红练面色黯然。 刘柏禅说得没错,如果她不配合对方,还想要号令一品楼的人手反抗,那么结果绝对不会好。 一品楼实力虽然不弱,但那也是看跟谁比,更何况,她带来的修行者,只是整个一品楼的一部分。这里只有她跟一品楼三当家等寥寥几个元神境,而刘氏仅是露面的高手,数量就超过了他们的两倍! 双方拔刀相向的唯一可能,就是她的人死伤无数,余者皆尽被擒,而后遭受严刑拷打,生死两难。 眼下局势,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扈红练根本没有与刘柏禅扳手腕的资格。 从刘柏禅带人出现,一品楼行踪暴露的那一刻,扈红练就输了。她的任务失败了。 失败者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接受胜利者的审判。 扈红练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这茶水没多少味道。 放下茶碗,扈红练看向刘柏禅。对方神态从容,智珠在握,并无焦急催促之意。这是因为刘柏禅知道,扈红练别无选择,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扈红练的声音很平稳:“你输了。” 刘柏禅没有动弹,等了一会儿,见扈红练面容如常,眉头一皱,眼种杀气毕现,寒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我输了?” 他觉得扈红练应该承认她自己输了,而不是说这种反话,他的念头是如此笃定,以至于没有立即动手,给了扈红练意识到自己口误并改正的时间。 扈红练的声音虽然平稳,但很有力量,“你输了。” 刘柏禅豁然起身,大袖一甩,就要下令将扈红练等人全部拿下!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乍然在小镇城头传出,犹如惊雷砸落!地面跟着微微一颤,刘柏禅与扈红练身前桌子上的茶碗,跃起足有一寸! 刘柏禅猛然转身。 那一百多个矿难遇难者家属,有一部分刚跑到城门前,估计是想进城,去把行脚郎中、算命先生什么的揪出来换赏钱。这一声响亮爆炸,让他们止住了脚步,夯土城墙上飞溅而下的碎裂土石,则让他们无法再前行半分,抱着脑袋缩着脖子,边惊慌退散边往城头看。 这一看,他们都愣住了。 不仅是他们,刘氏修行者们也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刘柏禅更是面沉如水。 雷声响起时,烟尘弥漫的城头,多了一柄斜插的巨大开山斧!斧头削平了几丈长的垛口,斧刃没入女墙。 这柄造型古朴装饰华丽,锋刃寒芒闪烁的一丈大斧,给抬头仰望它的城前众人,造成了重如泰山的压力。 仿佛下一刻,巨斧就会凭空飞出,将它看不顺眼的所有目标都拦腰斩为两截! 而站在斧柄尾部,环抱双臂的赵七月,则高高在上的犹如煞神,身躯看起来别样伟岸,好似顶着灰蒙蒙的天空,说什么也该高达九尺。 扈红练眼中有了放松和幸福的笑意。她跟赵七月并肩战斗过,对那柄开山巨斧印象尤为深刻。刚刚瞥见对方现身,就知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由赵七月这个强者接手。 她的任务虽然失败了,但刘柏禅也输了。只因赵七月出现了。 哪怕只是跟赵七月见过一次,扈红练对赵七月的实力也分外有信心;不仅如此,赵七月既然大张旗鼓的出现,就绝对不会是一个人。这意味着新乡镇的困境,赵宁已经提前预料到,所以才会让赵七月带人赶过来。 扈红练瞄了眼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掌控一切气度的刘柏禅,不由得哂笑一声。一品楼是没法跟刘氏扳手腕,刘氏在她面前可以颐指气使,那么面对赵氏呢? “赵七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柏禅已经注意到,附近有许多赵氏高手正在靠近,还占据了道路口和地势高、视野好的各个要点,城墙上更是很快就多了二三十名御气境后期以上的高手,对刘氏修行者形成了包围之势! 在场的赵氏修行者,不仅高手众多,而且数量还是刘氏修行者的三倍! 刘柏禅意识到不妙,感受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危险气息。但他绝对不相信,赵氏修行者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动手。 “我要办点事。”赵七月不轻不重的道。 “跟刘氏有关系?”刘柏禅一字一句的问。 “有关系。” “什么关系?” “我需要你们都走开。” “就这么简单?” “这里的平民百姓,你们一个都不能动。” “你要带他们走?” 赵七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刘柏禅。 “这些人跟我们刘氏大有关系,你必须说清楚。”刘柏禅沉声道。 “我如果说清楚了,你就没面子了。”赵七月是个很会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孩子。 刘柏禅半步不退,“你果真要带他们走?” 赵七月淡淡反问:“你拦得住吗?” 刘柏禅面色一窘。 他的确拦不住。 看了扈红练一眼,刘柏禅怒气更浓,他没有打算后退,因为他不能退,刘氏不能退。凝神静气,他再度看向赵七月,“这般说来,他们这些人,果真是受了赵氏驱使?” 赵七月不咸不淡道:“是又如何?” 刘柏禅冷笑一声,“之前你们行动百般遮掩,生怕暴露了行踪,为何此时忽然大张旗鼓出动?就算让你们把人带走,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刘氏不会有所防备?” 赵七月:“刘氏不会有防备。” “什么意思?” “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离开新乡镇!” “你要跟我们动手?” “如果你们乖乖呆在新乡镇不动,我可以让你们暂时活命!” “赵七月,你也太嚣张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赵七月依然不动声色,“你如果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我既然来了,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就不需要再隐蔽行动。时机已经到了,战斗已经开始,你还没察觉到吗?现在,是分胜负、决生死的时候了,你还没懂吗?” 闻听此言,刘柏禅忽然心跳加速,脸色泛白。 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降临到他头上的危险,远比他之前预料的要大!赵氏不仅是要对付刘氏,已经开始对付刘氏,而且是毕其功于一役! 新乡镇的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就是赵氏置刘氏于死地的最后一个重要砝码! 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刘氏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举族上下,都没有想到局势已经到了这个份上! 刘氏族人早两天就察觉到了有人在新乡镇暗中活动,跟矿难遇难者家属接触,并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了家族,刘牧之也立马派了他带着好几名元神境高手来处理问题。原以为加上刘氏在新乡镇的人手,怎么都够控制局面了,却没想到,赵七月带来的人这么多,几乎是赵氏在燕平城的所有高手! 说到底,刘氏只是派了处理矿场问题的人手来,而赵氏却出动了要跟刘氏决胜负、定生死的力量!双方对新乡镇问题紧要性的判断,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这是导致双方投入力量有巨大差别的根本原因! “刘柏禅,当刘牧之在都尉府,跟我祖父下战书,说刘氏要跟赵氏开战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知道,两家已经上了战场。” 赵七月俯瞰着刘柏禅,话音里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有的只是冰冷的敌意与杀气,就像两军阵前的将军一样,“你们是门第,可能不了解将门的行事风格。对我们而言,大战一旦开始,就会集中全力奋然出击,绝对不会拖拖拉拉跟你们磨嘴皮子。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退是不退?” 刘柏禅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愤怒,却找不到地方发泄、诉说。 刘氏刚刚折了白衣会,因之引发的一系列家族内部利益问题,才堪堪解决完毕。事实上,刘氏已经准备向赵氏动手了,枢密院、五军都督府之谋,马上就要发动!只是没想到,刘氏在解决白衣会残留问题,布置枢密院事宜的时候,赵氏已经雷霆完成了诸多动作,并且走到了最后一步! 刘柏禅咬牙道:“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已经背叛了你们的人,如今他们只能跟我们一条路走到黑,他们不会选择也没法选择,再跟你们一起行动!你休想靠他们,借着矿场的由头,来给刘氏找麻烦!” 赵七月嘴角微微扯了扯,这就算是笑过了,“不需要他们选择,我来替他们做主。你控制他们,无非是靠威胁和收买,现在我的力量是你的三倍,我也能给他们三倍的银子。你说,咱们同为世家大族,在新乡镇也同样有影响力,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跟我走?他们敢不跟我走?!” 刘柏禅喉咙上下动了动,面如土色,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七月一句“他们敢不跟我走?”让他再清楚不过的体会到了,这位赵氏嫡长女坚定而霸道的意志。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而已!不求能胜,只要有人突出重围,将这里的事回报,家主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必然联合徐相动用文官集团的力量,通过京兆府、蓝田县衙,来控制这里的局势!只要这些矿难遇难者家属,不能立刻去京城,事情就有回旋余地!” 念及于此,刘柏禅不再犹豫,大吼一声,招呼所有刘氏修行者动手,自己就朝赵七月攻了过去! 他还在半途,赵七月手中的开山巨斧,已经先一步向他斩下,势若泰山压顶! 章九六 事发(5) 赵宁带着玉娘、刘新诚一干人等来到了京兆府。在大门前的石阶下,他抬头看向“京兆府”那块巨大匾额,就像看到了金戈铁马、云波诡谲的战场。 事情总是需要一个开始。 在这场扳倒刘氏的大戏中,无论是赵宁还是赵氏,都无法置身事外,刘氏门第世家的地位注定了,仅靠一些低层百姓苦主——哪怕这些苦主成百上千,与京兆府的几名寒门官员——哪怕唐兴与周俊臣简在帝心,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而跟刘氏已经“全面开战”的赵氏,正应该也必须走上台前,来为所有受刘氏欺压、与刘氏为敌的人出头。这当然不是为了别人,从现实意义上说,扳倒刘氏是为赵氏自己。 京兆府大门处的府卫们,看到赵宁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走来,都是面面相觑。 因为赵宁和魏无羡今天休沐,就都没有穿官服,以他俩刚入仕的资历和影响力,也还没到能让京兆府寻常衙役都认识的地步。 让府卫们奇怪的,是赵宁等人的队伍构成,在他跟魏无羡身后,赵氏、魏氏修行者押着一批人,有仆役也有富家子弟,其中还有人拉着一辆板车,上面盖着草席,车旁跟着的一个妇人姿色艳美却形容憔悴。 在此之外,还有好些个百姓跟着,明显是迫切希望看好戏的样子,现在都围再京兆府大门前,一时堵塞了大半街面,引得更多行人侧目张望,眼中都有好奇之色和看热闹的淡淡喜悦。 府卫小头领眉眼一沉,京兆府衙门大门前,岂容闲散人等聚集,赵宁等人虽然是富家公子装扮,但京兆府可不是纨绔们能胡来的地方。 小头领当下上前一步,一手按刀一手指着众人,熟门熟路的大声呵斥: “站住!谁允许你们过来的?你们这么多人乱哄哄的想干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京兆府重地,也是你们这种人能随意靠近的?!都给我闪开!妨碍了衙门秩序,引起官老爷们不满,你们负的起责任吗?!赶紧散开,再慢一步,休怪本官刀鞘不长眼!” 府卫小头领并没有污言秽语,也不曾明目张胆骂谁,但他颐指气使、声色俱厉的模样,却透着一股再嚣张不过的跋扈气,充满上层权力人物对平民蝼蚁的优越感,不知道的哪会当他是个门子,还以为他就是京兆尹。 魏无羡看了赵宁一眼,后者点点头,他便嘿然狞笑一声,大步跨上台阶。 府卫小头领见魏无羡无视他的警告,还敢上前来,分明时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是个很有说法的反应,真正大人物被触犯后的愤怒,是一种看对方如看傻子的不屑,而不会有“羞”这个成分,有这个因素的愤怒,本身就表明发怒者有自卑情绪,地位不高却喜欢狗仗人势、仗势欺人,被人无视后自然自卑情绪爆发,为了遮掩自卑,表现出来就是愤怒,莫名火大的愤怒。 府卫小头领探手就去抓魏无羡的衣领,面红耳赤唾沫四溅:“你聋了不成?本官的话你没听见?!他娘的还不站住,找死……” 死字出口,府卫的手没揪住魏无羡的衣领,刚抓到后者的肩膀,就被魏无羡按住手腕,反手一扭。他的动作极为刚猛,力道十足,府卫骤然吃痛,只觉得腕骨都裂了,哪里经受得住,额头冷汗当即冒了出来,惨叫一声半跪在地。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我是谁,自取其辱!”魏无羡不屑的冷哼一声,这才掏出一块腰牌,随手丢给了想要扑上来的其他府卫。 府卫们接过魏无羡的腰牌一看,不禁神色一僵,这是正七品的官牌样式,正面是都尉府的铭文,背面则是都头魏的字样。 “原来是魏大人,卑职等冒犯了,恕罪恕罪!”根本没有官品的府卫,立即躬身双手将腰牌送回,脸上再也没有面对普通百姓时的天王老子样,满是对真正朝廷命官的敬畏。 在平民面前,哪怕是面对富家子弟,他们也能靠着身后的京兆府,人模狗样的作威作福,但是面对官员时,他们就只有看门小卒的身份,只能点头哈腰。而在朝廷命官眼里,他们跟低层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京兆府跟都尉府虽然关系不好,但他这种小卒子,还没有掺和衙门之争的资格,若无京兆府要员带领,他们连犬吠都不敢。 魏无羡一脚将断手的府卫小头领踢开,自己走到鸣冤鼓前,拿起鼓槌,重重敲了下去。 聚集在衙门前的围观百姓们,眼看着刚刚指着他们的鼻子吆五喝六,神气得不行的官差,眨眼间就被打得断了手,疼得抱着手腕汗如雨下,狼狈不堪,都露出大快人心的满足笑容,比喝了一壶酒还兴奋,好似这个府卫是被他们亲手教训的。 京兆府府门外的鸣冤鼓很大,好像生怕有冤屈的人看不见、敲不着,魏无羡几鼓槌下去,鼓面厚厚的灰尘瞬间崩散弥漫,将他的脑袋和半个上身都给淹没,呛得他不停咳嗽,抬起衣袖捂住口鼻直骂娘。 轰隆隆的鼓声传遍四方,最先有明显反应的不是衙门内部,而是街面上的行人。因为鼓声传得很远的缘故,三百步内大街小巷的各色百姓,怀揣着某种莫名而又浓烈的热情,从大街小巷里小跑出来,河流潮水般往府衙大门聚集。整片街坊如同一锅煮沸的水。 在长街上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个兴致勃勃、议论纷纷、伸长了脖子往京兆府大门看的人的时候,京兆府里仍然一片安静,众人期待的“升堂”二字并没有传出。 倒是有京兆府的官员,小心翼翼从角门里溜了出来,犹如做贼一样,脚步匆匆的来到赵宁和魏无羡身前,拱手作揖:“赵大人,魏大人,京兆尹差遣下官来问问,你们这是要唱哪出啊? “怎么还有刘氏公子?你们若是跟刘氏公子有私怨,私底下解决就是了,大张旗鼓闹到京兆府,把世家矛盾争斗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让平民百姓物议沸腾,绝非明智之举啊!” 京兆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事儿他不想管,也不好管,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事情闹大了对谁的影响都不好。 魏无羡打量着这位京兆府官员,摸着下巴啧啧称奇,“唐兄,这多日不见,你怎么变得贼眉鼠眼的?言谈举止不复往日雄姿啊!” 唐兴并不觉得惭愧,笑道:“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操守是路人。让魏兄见笑了。”说着又朝赵宁拱手,“鸣冤鼓响,衙门必须升堂,这是律法。只要赵兄不离开,京兆尹是坐不住的。” 赵宁点点头,又回头往身后看了看,觉得被吸引过来的百姓还不够多,遂对魏无羡道:“你再去敲敲那鼓,声音弄得大些。” 魏无羡对敲鼓的事很有怨念,不满地对唐兴道:“你们那鸣冤鼓上的灰尘都有三尺厚了,得多少年没人敲过?” 唐兴笑呵呵的道:“没人敲鼓,不是证明天下太平,官府治理有方吗?” 魏无羡怔了怔:“那你们也不能让鸣冤鼓上的灰尘那么厚吧,平时都不清理擦拭的?” 唐兴正经道:“若是鼓上的灰尘都被擦干净了,谁还知道鸣冤鼓很久没被敲响过?谁还知道京兆府治下太平无事?灰尘越厚,上官来巡视的时候,就越容易看见,明白咱们的政绩。” 魏无羡伸出大拇指,以表钦佩,“我如今算是明白,何谓粉饰太平了。” 因为心怀怨念,魏无羡再度敲鼓的时候,力气就出奇的大,灰尘也蹦得更高散得更远,且很快就弥漫到了街上围观的人群中,呛得很多人不停咳嗽、骂骂咧咧。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过会吃灰,哪怕那是鸣冤鼓上的灰。 最终,衙门里传来了“升堂”的声音。 片刻后,赵宁跟魏无羡站在了大堂中央,玉娘跪在一旁,她儿子的尸体也被抬了进来,同时被押在堂外的,还有刘氏仆人和刘新诚等人。 京兆尹庞升看罢赵宁递上来的状子,晒然一笑,手指敲着桌子,饶有趣味的问:“赵总旗要为这个民女出头,状告刘氏公子辱人清白、蓄意杀人?” 他跟赵宁也堪称是老熟人了,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里,刘志武被赵宁殴打,他跟刘牧之一道去都尉府,跟赵宁舌战过一场,当时被赵宁强压一头、气得不轻,最后赵玄极到场,他可是丢尽了颜面,吃瘪而还。 因是之故,他对赵宁没有半分好感,恶念倒是一箩筐。 都尉府有赵玄极亲自下场撑腰,腰杆硬气了不少,迅速破了平康坊大案后,更是声势大振,如今可是如日中天,稳压京兆府一头。庞升一直想要找回场面,只是苦无机会罢了。 没想到赵宁这个让京兆府、都尉府强弱易形的始作俑者,今天竟然来敲了京兆府的鸣冤鼓,涉及的还不是赵氏跟刘氏的家族争端,而是什么刘氏仆人被杀这种,跟赵氏没啥关系的小案子,这让庞升大大松了口气。 既然是赵宁狗拿耗子,无关世家纷争的小事,庞升就没了大半顾忌,他看赵宁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对方这是把脑袋送到自己的刀口下,闲着没事找罪受来了啊。 自己岂有不成全对方的道理? 章九七 交锋(1) 赵宁这个将门第一氏族的嫡长子,敢大张旗鼓到京兆府来,状告士人门第刘氏的公子草菅人命,随从还押着一名刘氏嫡系公子,要说这件事很简单,庞升绝对不会信。 如果赵宁没有一些深层次的图谋,以都尉府和京兆府的关系,对方也不会到京兆府来找不痛快。而赵宁需要达成的目的,不管大小,都是庞升需要破坏的对象。 无论是从个人恩怨,还是从都尉府与京兆府对立的大局,乃至文武相争的层面上考虑,庞升都没有让赵宁如愿、好过的道理。 “刘氏公子刘新城,凌辱族中女仆,在施暴过程中,将女仆之子当场打死,而后又将女仆打成重伤,并让下人将其母子俩用板车运走,准备弃尸荒野。参与此事的女仆,抛尸的下人,被殴打致死的孩子尸体俱皆在此。” 赵宁指着堂外的刘新诚,“刘新城的兄弟刘新诚,曾试图当街拦截我等,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眼下也有跟过来的。此案再清楚不过,还望庞大人依律查办,将罪犯收监治罪!” 仆役虽然是下人,毕竟不是奴隶不是牲口,在律法上并非主家财产,主家不能随意打杀。否则的话,主家虽然不至于杀人偿命,但一个流放之刑是免不了的。 此言一出,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有情绪激动者,已经开始指责刘氏惨无人道。 庞升一拍惊堂木,示意外面的人安静,他完全没有要询问证人,弄清案情的意思,淡淡问赵宁:“发生在刘氏府宅的事,赵公子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退一步说,假设事情真如赵公子所言,你又是为何会及时赶到刘氏府宅附近,这么巧碰上了对方抛尸?”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看赵宁的眼神变得轻蔑,就像是在看一个根本不知道他厉害的愣头青,“赵公子,这件案子本官不用查,就知道疑点重重。世人谁不清楚,刘氏乃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仅凭你一面之词,就想让刘氏背负草菅人命的罪名,实在是太过荒唐!这些疑点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恐怕才是本官需要先行查明的!” 说完这些,庞升一脸正色,好像真要查赵宁似的,眼中则满是似笑非笑的戏谑之色。 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的围观百姓听到这里,又开始交头接耳,只不过这回他们谈论的焦点转移到了赵宁身上。 “对啊,赵氏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事情不简单啊!赵公子绝对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还以为赵公子是要为苦命人出头呢,原来也是有自己的阴谋!” “这些世家贵族果然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的……” 大部分人都被庞升引导了思想,转移了注意的目标,只有小部分有识之士,却在此时变得异常愤慨。 “死尸就在眼前,苦主还跪在堂中,京兆尹不查问命案案情,却靠自己的想象诘难赵公子,真是不知所谓!” “公堂之上,顶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不为苦主做主,却故意将百姓情绪引到岔路上,其心可诛!” “这些围观百姓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轻易就被带偏了思想,一点主见都没有,跟猪一样!” 众人的议论虽然混乱,但赵宁已经是御气境后期修行者,耳聪目明,眨眼间就将两派意见听了个大概,只不过有识之士的声音很稀少,想来人数不多。 赵宁并不在意眼前这点议论,他今天敢站在这里,就有掌控百姓情绪的信心,当下看着庞升不紧不慢道:“庞大人关注的东西真是让赵某奇怪,难道赵某就不能碰巧遇到命案,就不能怀揣一颗公义之心,为苦难者帮帮忙,给她们讨个公道? “难道在庞大人眼里,这世上就没有正义,没有善良,没有礼义廉耻?!这世上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一己之私,都是黑暗肮脏的算计?!庞大人莫不是自己从来不做善举,从来不为百姓申张正义,也不曾为苦难者主持公道?!若非如此,庞大人为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一句比一句势重,一问比一问直指内心,听得围观人群停止了议论,也让庞升面色泛青。 “赵宁!你休得巧舌如簧!这里是本官的大堂,本官说什么自有本官的用意,本官如何查案也不需你来教!本官且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发生在刘氏府宅的事情的?!这个问题你若答不上来,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你也没有资格再站在本官的大堂上,更没有资格再过问此案!” 庞升重重一拍惊堂木,面色威严,声音严厉,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充满京兆尹不容挑衅的官威。 他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赵宁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那就得离开京兆府大堂,这件案子他想怎么查怎么办,都是他自己说了算!如果赵宁要回答他的问题——在庞升看来,赵宁根本无法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赵宁心细如发,哪会不明白庞升的用意,冷笑一声,“看来庞大人的消息不怎么灵通,那赵某就说说缘由。前段时间,都尉府查办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挖出了隐藏在地下的市井黑帮,救出了很多被迫害的女子、孩子,玉娘母子就在其中。” 说着,他转身面向堂外的百姓,指着玉娘悲声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被嗜赌如命的无情丈夫卖到了赌坊还债,当时她腹中尚有胎儿!本官带着都尉府攻破那家赌坊时,她因为遭受了苦难已经小产,本官虽然及时救下了她,却无法救下她腹中的胎儿! “但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当时也被她的丈夫卖作了奴仆,本官倾力寻找,及时救下了他!上苍垂怜,她们母子得以团聚、回家,好好生活。 “为了感谢救她的都尉府官吏,这个家徒四壁的女人,卖掉了自己最后一件不值钱的首饰,给我们做了糕点,借了邻居家的食盒送过来。 “本官跟魏都头见她凄苦又善良,便想帮她一把,让她八岁的孩子来给我们做个书童,也好让她不至于担忧衣食。然而,当我们的人去了她家,才发现她又被她的丈夫卖了,卖到了刘氏!” 说到这,赵宁目光痛苦,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着围观众人,就要继续往下说。庞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妙,手中惊堂木就要再度拍下,打断赵宁的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说,本官和魏都头该怎么办?!” 赵宁声音陡然加重,抢在了庞升拍下惊堂木之前,“玉娘这样的人,不应该有个好的生活,不应该有的光明的未来吗?她应该去做仆役吗?我相信你们跟我一样,都觉得我应该帮人帮到底!就是这样,我跟魏都头连忙赶去刘氏府宅!” 言及此处,赵宁转身盯着庞升,手指着堂外的刘氏仆役,红着眼一字一句道:“庞大人!赵某做错了什么?赵某的一举一动,是不是符合情理?赵某唯一的错处,是去得晚了,是没想到刘氏族人是那般丧心病狂! “赵某怎么都没想到,再见到玉娘时,她的八岁孩子,这个被赌鬼丈夫一次次出卖的女人的唯一也是全部人生希望、寄托,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自己也差点儿没命!要不是我在街上碰见她们,施手相救,她现在也已是一具尸体!庞大人,这个时候,你还要问赵某为何了解事态,为何帮助她们吗?!” 庞升怔了怔,他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样子。 就在他心念急转,快速思考应该如何扳回局面时,一声凄厉悲惨的哭嚎在堂中乍然响起,声音之大,穿耳钻心,惊得庞升都手抖了一下,定眼去看,就见玉娘趴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上,哭得痛不欲生,快要昏死过去。 她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平民,过的是辛辛苦苦本本份份的日子,哪怕心里有滔天委屈与痛苦,到了京兆府大堂,面对两边肃立的威武衙役,高居公堂的京兆尹,仍是发自内心的感到畏惧。 正因如此,她一直低着头,微微发抖,不敢说话。直到赵宁说到她的孩子再也活不过来,这才控制不住自己。 玉娘悲苦到不忍听闻的哭声,点燃了围观者的恻隐之心,也激起了他们心中对权贵的仇视,这时,赵宁再度转身,盯着堂外的百姓们问:“你们说,京兆尹该不该查明玉娘母子在刘氏遭受了什么?该不该给玉娘死去的八岁孩子一个交代,该不该还她们一个公道?!” 随着赵宁的连连发问,堂外人群顿时炸了锅。 “查清案情,还她们母子一个公道!” “严惩刘氏恶贼!” “大人,你身为父母官,难道要坐视玉娘的冤屈不管不顾吗?!” “刘氏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必须按照赵公子说的办,否则我们不答应!”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来卖红薯!” 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那些之前在庞升的言语引导下,出言质疑赵宁的人,这下也是喊得最大声的,他们中不少人脸红脖子根粗,一边唾沫四溅的大吼,一边推搡面前的衙役,有要去殴打刘新诚动人的架势。 此刻他们就像是维护正义的大侠,与罪恶不死不休,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说赵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那些之前就要求查明案情的有识之士,眼下虽然也在大声高喊,但却举止克制,还保有理性,并未有过激言论与行为。 群情激愤的架势,让庞升脸如锅底。他感觉事情有些棘手,但更多的却是愤怒,对一群泥腿子“刁民”敢在公堂前大呼小叫,指挥他这个四品大员该怎么做的愤怒! 面前的这种以下犯上的忤逆行为,让他煞气大增,迫不及待要维护自己的官威权威,拿起惊堂木,重重往案桌上一拍,就要呵斥那些忘乎所以的百姓肃静。 一群刁民而已,以为聚集了些人,一起嚷嚷几句,就能让本官忌惮,左右本官言行?真是笑话!京兆尹是我庞升,手握权柄,令行禁止、说话算数的是我,可不是你们这群泥腿子! 肃静两个字还未出口,在旁做升堂记录的主簿,已经起身离座,在堂中对他拱手行礼:“大人,人命关天,民情沸腾,请大人秉公办案,为玉娘母子主持公道!” 庞升一怔,旋即面沉如水:“周主簿,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七品小官,竟敢当堂对自己指手画脚,真是不知所谓,反了天了,就不知道后果吗?! “下官知道。下官在请大人为民申冤!”周俊臣俯身下拜,语气却更加坚定。 庞升大怒。 “请大人查明案情,为亡者主持公道!”堂外,唐兴同样是躬身行礼。 庞升深吸一口气。 “请大人查明案情!”又有五六个京兆府官吏,不顾官场秩序、规矩,好像也不顾忤逆上官的后果,相继出现在堂外,跟唐兴站在一起,用请命的方式,威逼庞升。 庞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出面的,都是寒门官员。 他感觉到事情严重了。这件案子背后牵扯的东西,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潭水深不见底,充满危险。 “为何还不审案?京兆尹在等什么?” “这么多官员跟着请命,京兆尹还不下决断,莫不是收了刘氏的好处,要为刘氏开脱罪名?” “官官相护!法度何在,天理何在,世间还有公正可言吗?!” 人群再次吵了起来。 这回的声势,数倍于刚才。因为在京兆府外的大街上,也传来了巨大的议论声,最后汇聚成要京兆尹必须秉公办案的呼喊,声震云霄,如滚滚夏雷,有掀掉房顶的意味! 庞升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心中升起一股恐惧,而且随着百姓声势越来越大,而变得越来越浓,额头也有冷汗冒了出来。 作为朝廷命官,掌握权力的存在,堂堂四品大员,他根本就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那只是他统治的对象罢了,作为统治阶级中的实权大人物,在这些被统治的百姓面前,他掌握着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大权! 但是现在,京兆府内部出了问题,还有赵宁、魏无羡这两个世家子弟出面,同时百姓的呼声已经连成一片,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感觉到自己屁股下的位置不稳了,自身也处在了风口浪尖,有被大浪倾覆吞没的风险。 “刘氏是怎么回事,出了这么大状况,怎么连个气都不跟我通一下?眼下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面对声势如此浩大的局面,如何弹压得住?”庞升对刘氏生出一股深深的怨念。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在了案桌上,声音比之前几次小了不少,因为庞升现在心里发虚,就难免不敢用力,不过他仍是一副威严面孔,清了清嗓子,用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本官身为父母官,主持公义乃是本职,命案当前,自然会全力查清。堂中女子,报上身份,说明事情缘由,若有冤屈,细细道来,不得隐瞒,本官定会明察秋毫。” 章九八 交锋(2) 今天的早朝并非大朝会,所以结束得很快,散了朝后,刘牧之跟徐明朗一前一后回到中书省。眼下已经是隆冬时节,年关将至,中书省事情不少,没有闲散耽搁的余地。 朝廷每年一度的年末国政事务盘点,都是从十月份开始,税赋征收,天亩丈量,官员政绩考评,各个衙门来年财政预算等等,到此时都已经有了基本结果,只剩下收尾工作。 每当此时,就是三省六部的主事大臣们,大挥手中权力鞭子的时候,一扬一甩,都会关系无数人的命运前程,有人因之踏上青云之路,也有人跌落万丈深渊。作为副宰相,刘牧之手中的权力鞭子之大,让他每年的这时,都会收到无数孝敬与讨好。 所谓权力,追根揭底,是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这也是人世间最强大的一股力量。言出法随,说得便是刘牧之这些帝国的真正大人物。 于刘牧之而言,这股力量用的好了,便是自身羽翼下的无数人获得好处,自己家族也会一年年变得更加强大,而政敌的势力则不断被打压、削弱,直至被自己踩进深渊。 诸事繁杂,常常忙得通宵达旦,刘牧之却乐在其中——谁会不享受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感呢? “等过完这个年,上元节后朝廷开印,便是在朝堂上提出枢密院的时候!也罢,就让赵玄极那老匹夫再过最后一个好年吧。”刘牧之看着手里的官员名单,眼里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上面是他挑选出来,要进入五军都督府任职的族内英才。偌大一个衙门,文官当然不会只要两个大都督之位,没有相应的完整文官班底做支撑,大都督只会是个空架子。而他为了这份名单上能多出一两个名字,可是跟徐明朗和很多门第家主争吵了许久。 年尾自然不是提出、开始一件大事的时间,朝廷年终封印到年后开印的时间不短,大半个月的空白期,耽误事不说,也容易横生枝节,故而但凡军国大政,都是在开春决策。眼下大家带着辛苦一年的收获,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比什么都强。 在刘牧之带着美好崇敬,计划着来年的大小事情时,他不知道,有人正在努力让他没有明年。 家族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宁这小子押着新诚等人去了京兆府鸣冤鼓?他怎么敢这么做!他这是要干什么?怎么又是这小子,他还能不能安生几天了?!”刘牧之就像是被撩了胡须的老虎,一想起赵宁殴打刘志武,灭了白衣会等事,就一阵火大。 等刘氏族人禀报了前因后果,刘牧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不屑道:“两个仆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靠着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还能做出什么大文章来?” 话虽如此,刘牧之却没有掉以轻心。他才刚折了白衣会,前日又听说有人在蓝田县暗中查访新乡镇矿难的事,联系赵宁今日反常的小题大做,身为上位者,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凝神细想,刘牧之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郁,总觉得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锋利的危险在悄然靠近。 难不成,新乡镇的那些人跟赵氏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就是赵氏派去的人,那么今日赵宁的所作所为,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赵氏要借着民间的这些案子,败坏刘氏的名声,给刘氏沉重一击?! 世家大族虽然是世间的庞然大物,实力非凡,但也不是没有弱点,其中,名声威望就重逾泰山,好比龙骨。要是名声臭了,那就不是哪个族人会遭殃,而是整个家族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无法立足! 这是赵玄极在全力进攻刘氏?! 用官员的污点弹劾他们,小题大做,这是文官对付武将的固有方法,因为御史台是文官机构,所以这样的策略非常有效。 而将门想要弹劾文官,就只能自己上书,哪怕有同僚相助,声势也小,而一旦中书省留着折子不发,就会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刘牧之还是觉得奇怪,就算赵氏想要通过民间的案子对刘氏不利,且不说京兆府这一关好不好过,案子大了,之后查案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这三司使,可都是文官,赵氏凭什么认为自己的想法能实现? “跟京兆尹庞升通气了吗?”刘牧之问。 “大长老已经派人去了。只不过新诚公子等人,是在大街上被赵宁强行带走的,我们没有及时察觉。赵宁的动作又确实太快,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生怕我们拦截,所以等大长老听到风声派人赶去京兆府时,已经有很多百姓聚集,庞大人也开始审案了……”刘氏族人据实禀告。 刘牧之皱了皱眉,“庞升这厮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当堂审案?他就没想过将案子先压下来,拖一拖?” “回禀家主,去京兆府的人回来说,庞大人曾经试图混淆视听,将案子化小,但是没成功。赵宁三言两语,就激发了民愤,一些京兆府官员也帮腔,庞大人控制不住局面,只能被迫审案……”刘氏族人一五一十道。 刘牧之重重一拍案几,满面怒容,“饭桶!这庞升是怎么做京兆尹的,竟然连京兆府的官吏都管不好?堂堂四品大员,活了四十多年的人,竟然一再在赵宁那一介黄口孺子手里吃亏,真是岂有此理!” 若非庞氏也是门第世家,刘牧之都想事后把庞升从京兆尹的位置上弄下去了! 缓了缓呼吸,刘牧之又问:“新乡镇的事情怎么样了?那些人抓住没有?” “消息应该会在今日传回。” 刘牧之摆摆手,示意族人退下,想了想又叫住对方,“让二长老也去新乡镇,以防意外。再告诉大长老,务必让庞升不得当堂定案……罢了,如果事有不谐,让刘新城先去认罪,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捞他就是,不能给赵宁把事情闹大的借口!” “是。” 族人退走后,刘牧之陷入沉思。 如果赵氏真的要靠民间案子来攻讦刘氏,那么全面攻势就已经开始了,他必须有更多更好的应对。 从座位上起身,刘牧之决定去找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谈谈。 …… 大都督府。 作为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统御帝国除宫廷宿卫外的所有兵马,平日负责训练、关防,战时则调兵遣将、指挥全局。与之相比,兵部的职责就主要集中在后勤保障上,包括军械、粮饷、兵源等等。 将军队的训练作战,与粮饷军械区分开来,由两个衙门分别负责,也是为了防止大都督亦或是兵部尚书权柄过大。 没有兵部的后勤支持,军队就动弹不得,总不能饿着肚子出动;没有大都督府的军令,兵部也调动不了军队,各地驻军根本不会听他们的。 同为军方命脉衙门,大齐开朝立国至前两年,大都督府跟兵部一直把持在将门手中,自家事自家做主,这也是军方保持自身地位的基础。 但自从前些年,徐明朗经过良久布局、准备,将兵部尚书扳倒后,到如今,兵部已经成了文官衙门。军队的钱袋子被握在了文官集团手里,这对军方的打击与掣肘是致命的! 乱世的时候,谁手里有充足钱粮,就必然会有一支强军,到了太平时节,谁握着军队的钱粮命脉,谁就能制约乃至对军队发号施令!所谓独木难支,军方没了兵部,大都督府的权威也难以持久。 这回徐明朗再度谋求建立五军都督府,说服、拉拢一些将门的方法里,未尝就没有钱粮这个重头砝码。 比如甲胄兵器等军械的更新换代,各地驻军每年的军费预算,兵部就可以厚此薄彼。 谁想自家势力所在的军队,能有充足亦或是更多军费拨款,就得答应兵部某些条件,谁明目张胆反对五军都督府,兵部就巧立名目减少他家驻军的粮饷。 长此以往,有的军队兵精粮足,有的军队穷得裤子都没了,相应将门的地位势力,自然也会立分高下,乃至家族腾飞,亦或是家道中落。 被被卡住了命脉的将门,还叫什么将门?文官养的犬罢了!届时天下军队,就真是文官做主了。 “夺回兵部势在必行!而现在,扳倒刘氏,就是开始!”赵玄极给在座的诸多将门官员,分析完上述情况后,做了总结性决断。 赵玄极是大都督,但大都督府却不是赵氏一家的衙门,大多数将门都有人在这里充任各级官吏。眼下,赵玄极在就是主持大都督府内部议事。 “时至今日,将门真的还有机会夺回兵部?”石氏的一名老年官员不确定的问。如果这件事不是非常难,将门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赵玄极正色道:“只要将门齐心协力,本公有七八成把握!” “刘氏虽然也有子弟在兵部任职,但官位并不高,就算扳倒了刘氏,对夺回兵部作用也不大吧?”汴梁韩式的一名中年官员试探着问。 赵玄极纠正道:“很大!刘氏虽然在兵部没有多大势力,却是门第里的中流砥柱,若是刘氏倒台,门第必然声势受挫,徐明朗失去左膀右臂,我们再谋兵部就要容易很多!” 众将闻听此言,都是一阵点头。 章九九 交锋(3) “无论怎么说,兵部事关将门立足的根本,若是能夺回兵部,我卫氏愿意倾力而为,听从大都督安排!”青州卫氏的一位元神境后期官员态度坚定的说道。 “好!” 赵玄极击节而赞,环视堂中众人:“不用本公多言,诸位应该也清楚,一旦皇朝有大战,而兵部又在文官手里,成为文官分化、对付我们将门的利器,战争会是怎样的面貌! “如今我赵氏全力出击扳倒刘氏,不求各家如何拼命相助,但必要的立场声援必须有!否则,他日一旦事成,就休怪本公赏罚不公!” 众人听出了赵玄极的潜台词,都是目光一凛。 能够在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听赵玄极说这些话的人,不说都跟赵氏关系十分亲近,至少没有赵氏的敌人。这下听到赵玄极这番话,也都明白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该做什么了,遂纷纷称是,表示跟赵氏共进退,为将门整体利益而一起行动。 …… 宫城,崇文殿。 皇帝宋治合上手里刚批阅好的奏折,顺手放到右边那高高的一沓子上,抬头看见老宦官敬新磨脚步迅疾的躬身走进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没有立即去拿左边新的奏折。 “陛下,京兆尹已经开始审案了。”敬新磨站到皇帝侧旁小声道。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并没有让宋治觉得意外,只是微有些好奇的问:“是什么案子?” “刘氏的一个公子,凌辱一名新入府的女仆,还当场打死了那个女仆的八岁儿子。”敬新磨回答道。 “女仆的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大事。刘氏怎么会买一个年龄这么大的女仆,还把对方的儿子一起买了?”宋治有些费解。 敬新磨道:“那个女仆姿色出彩,是难得的美人……陛下,男女之事老奴不懂,大抵是正合了刘氏那位公子的口味?如若不然,那女仆也不会刚进刘氏府宅,就被对方迫不及待用了强。至于至于那个孩子,听说资质不俗,有望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本该是我大齐的一名高手啊!可惜了。”宋治叹息一声,也没有多作评论,“毕竟只是一件小案子,翻不起太大浪花……唐兴怎么说?” “唐榜眼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赵宁必有后手。”敬新磨道。 宋治点点头,“希望如此。否则,唐兴他们现在跳出来跟京兆尹作对,可就得不偿失了。” 敬新磨想了想,迟疑了片刻,“陛下,这件事是不是着急了些?这跟陛下……” 宋治摆摆手,“世事哪能都如人所希望的那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有它发生的道理。我们也不妨顺流而下,先看看再说。” “是。” …… 京兆府。 玉娘虽然悲痛,但也知道眼下是为自己和死去孩子讨公道的关键时期,不能沉浸在悲伤里,勉力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也亏得是赵宁之前给她服用的丹药品质不俗,否则,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创伤的她,还真未必有体力将事情说得清晰完整。 看着玉娘哽咽着将案情说完,赵宁略感诧异。他原本以为,接连遭受了人生巨变打击的玉娘,这会儿必然心神不守、思维混乱,能把案子简单说完就算不错了,没想到玉娘说得很顺畅,口齿清楚、经过详细。 中间说到她孩子被刘新城抓住脖子丢出去的时候,也没有崩溃,还将她当时以为孩子只是摔了,没想到再见对方时,对方已经喉骨断裂气绝而亡,自己悲痛万分也撞了门框的细节,都一一点到。 有过程有细节的讲述,起到的效果分外明显,加之玉娘泪如泉涌,哀伤欲绝的模样,就更有冲击人心的力量。 堂外围观的人群里,有老妪跟着落泪,并诅咒刘氏的人不得好死;有妇人双手叉腰,唾沫四溅的问候刘氏祖宗;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蔬菜水果,不顾衙役的警告一个劲儿往刘新诚等人身上丢;还有血气方刚的汉子咆哮着,扬言要去点了刘氏的宅子。 他们之前并不认识玉娘,但此时此刻,玉娘就像是他们的至爱亲朋,因为对方的冤屈,他们很愿意拿出实际行动来。 “玉娘比我预想的要坚强。”赵宁如此想着,心里对玉娘不再只是同情,也有了一分高看。 听完玉娘的陈述,再看看众人的反应,庞升心下凛然。连公堂上杵着水火棍的衙役,都对玉娘一脸同情,瞥向刘新诚等人的眼神,明显带着憎恶。 刘新诚早就已经醒了,但眼前的阵势让他宁愿继续昏着。几乎被菜叶果汁洗了个澡的他,起初还很愤怒,很想把敢冒犯他的泥腿子们都给打死,但当百十双杀气腾腾、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再清楚不过的透露着想要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时,他的内心就被恐惧所包裹。 到了这时,刘新诚已经把自己的兄弟刘新城暗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觉得很委屈,伤害玉娘母子的并不是他,为何是他在承受众人的仇恨与怒火? 庞升得到心腹的近身通报后,找了个翻看律法以便定罪的借口,离开大堂来到二堂,看见堂中的刘氏大长老就气不打一出来。 “庞大人,你务必要想办法压下此案,保我……” 刘氏大长老的话刚出口,听得一阵火大的庞升就怒气冲冲的打断:“刘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想本官徇私枉法?!” 刘氏大长老连忙道:“不过就是两个下人的案子而已……哦,庞大人放心,老夫不会让你白做……” “这还是两个下人的案子?!刘老,你看看外面,现在都快翻了天了!这已经不是什么下人被打死的问题,而是民怒民怨的大事!本官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导致数百人冲击衙门,我这京兆尹还做不做了?!”庞升对刘氏大长老不理解他处境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 刘氏大长老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涩声道:“也就是说,就算刘氏的人抵死不承认,亦或是找个下人做替死鬼,也不成了?” “绝对不成!你们的人被赵宁那小子当街拿住了,证据确凿,本官再装聋作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就是自讨苦吃!” 庞升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刘老,交人吧!先认罪、下狱,等这些刁民散去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刘氏大长老脸色很难看,有赵宁、魏无羡这两个在都尉府任职的世家子插手盯着,刘新城一旦被定了罪,日后想要金蝉脱壳,基本就是妄想,一个流放苦寒之地的下场是免不了了。 “这帮愚蠢的泥腿子,没脑子的贱民,蝼蚁一样的货色,竟然让我堂堂刘氏的一个嫡公子遭了难,真是该死!”刘氏大长老咬牙骂了一句,还是同意了庞升的意见。 庞升回到大堂,还没坐下,就见赵宁向他看过来,一副要开口的架势,他不禁心头窝火,暗骂一声催命小鬼,抢先道:“此案已经很清楚,本官只需再问问刘氏证人,若是没有疑点,便可以定案了。”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虽然那两个运尸的刘氏仆役,想要保护主家公子,但在事实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很快,凌辱玉娘的刘新城被京兆府的衙役,从刘氏府宅带到了公堂上。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面如死灰,显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同时眼底还有深深的怨恨,也不知是对玉娘,还是对赵宁,亦或是对放弃他的刘氏。 到了大堂上,刘新城忽然额头青筋暴起,挣脱衙役,一掌轰向玉娘后脑,“都怪你这个贱妇!” 他如今有御气境中期的修为,这一掌又是全力施为,若是让他得手,玉娘必死无疑! 赵宁洞悉人情,知道眼下的刘新城可能怒急攻心、暴起伤人,一直注意着他,眼见对方挣脱衙役,便上前一步,一脚蹬在刘新城腰眼上,将其踹翻在地。 他现在是御气境后期的修为,这一脚势大力沉,刘新城当即闷哼一声,只觉得肾脏好似已经炸开,痛得五官变形、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这一幕让围观百姓又是一阵怒骂,指责刘新城无法无天,也有不少人大声为赵宁叫好。 经过一番审问,庞升最终依律判了刘新城流放之刑。这当然不符合百姓预期,纷纷叫嚷庞升徇私枉法,像刘新城这种人就该被立刻砍头。 赵宁心如止水,形势发展到现在,刘新城被判什么罪已经不重要,只要庞升断了刘氏的人有罪,这就开了一个头。有了这个开始,后面的事就会水到渠成。 就在情绪没有得到充分发泄,心中愈发不满愤怒,不愿立即散去的百姓们,大声吵闹着要庞升重判的时候,京兆府大门外,再次响起了隆隆鼓声。 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大,如春雷。 庞升脸色一变,忙向大门处看去。 二堂里的刘氏大长老,正打算离开,听了这鼓声,猛然间心惊肉跳,顿住了脚步。 百姓们则是精神一振,兴奋而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浓厚期望,相继回头。 鸣冤鼓,再次被敲响了。 章一百 交锋(4) 在众人的瞩目中,被两名衙役带进来的,是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妇。他们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着紧张与害怕,一直躲在老妪的身后,抓着对方的衣角。 听罢衙役的禀报,庞升好歹松了口气,对方身边没有赵氏、魏氏的人跟着,也没有都尉府的人护送。 有新案子是好事,只要能赶紧转移愤怒百姓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关注对刘新城判决的不满,心中激愤的情绪有地方发泄,庞升就不介意把新案子的被告重重处罚。 “这些无知的刁民哪里懂得什么律法,一般主家打死了下人,只要随便给下人安个罪名,表明下人有危害主家的过错,也就是罚钱了事。流放之刑已经是顶天严重的处罚了,一般根本不会这么判!这些愚蠢的百姓,还真以为这世道是公平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殊不知现在是儒家治国,又不是法家主政,皇朝律法条文首先维护的就是权贵地主的利益!也罢,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也理解不了,如果这三个人真的有冤屈,加倍处罚被告就是了,赵氏跟刘氏的争斗,我没必要把自己卷进去。” 念及于此,庞升轻咳一声,尽量和颜悦色的对那祖孙三人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罢了,你们既然敲了鸣冤鼓,那就是有冤屈,只管说来,本官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祖孙三人已经在堂中跪下了,两班杵着水火棍、虎背熊腰的衙役,铁面冷目的俯瞰着他们,犹如魔神,让从未到过京兆府衙门的他们胆战心惊。 听罢庞升虽然和气但仍旧充满官威的话,莫说小女孩怕得瑟瑟发抖,两位平民老人也是心怀惴惴。 夫妻俩对视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在来京兆府之前,那些“大侠”交代他们话,以及有“贵人相助”的保证。 定了定心神,老头子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状子,打开了双手高举,用颤抖但清晰的嗓音大声道:“老汉状告石门县刘氏族人侵……侵占我家良田,打伤老汉的儿子儿媳……他们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最后……最后相继伤重而亡!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说完这话,老汉已经是老泪纵横,那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更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庞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怎么又是刘氏,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连忙问:“刘氏?哪个刘氏?” 周俊臣将老汉的状子接过,迅速扫了两眼,转身呈送给庞升,“河西刘氏。” 河西刘氏,也就是刘牧之所在的门第刘氏。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庞升的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长,心里已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赵宁看去。对方刚刚扶着玉娘出了公堂的门,如今就在堂外,站在围观百姓群前,似笑非笑,目光却如出鞘青锋一样锐利。 接触到赵宁这个眼神,庞升顿时就无比确信,他今天的日子不好过了……准备的说,眼前这道难关不好过。 “又是刘氏在害人?竟然又有人被他们害死了!” “天哪,刘氏到底有多少横行霸道的枉法之徒?” “我看刘氏就没什么好东西!” “必须严惩恶徒,维护世道公义!” “就该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看看他们还做了多少恶事!” 百姓们再度炸了锅,之前对刘新城的判决,他们就很不满意,心里对刘氏还有怨愤,这下又听到了刘氏为非作歹、害人死命的消息,怒火便更上层楼,尤其是老妇跟幼子的惨状,让他们同情心大涨,最后这份同情心也变成了对刘氏的愤怒。 庞升听到围观人群的咋呼,心里已经把这些傻子鄙夷到了骨子里。两件命案就要把刘氏的人都抓起来审问?真是莫名其妙。 然而庞升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为官多年,早就给大众打上了愚蠢的标签,这些人情绪上来了,就会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根本不懂律法也不懂规矩,更不懂官场。 “有何证据?”庞升看完了状子,抬头公事公办的问那对老妇。 “老汉有证人,是老汉的邻居同乡,刘氏的打手殴打老汉的儿子儿媳时,他们都看见了,现在有三个人跟着老汉一起来了!”老头子连忙回答,说完回身指着在人群里挤不上前的,几个庄稼汉打扮的年轻人。 连证人都带来了……庞升又看了赵宁一眼。 得到心腹的耳语,他再度寻了个借口去二堂,见刘氏大长老。 “庞大人,这事儿你可一定要压下来!派人去石门县取证,再怎么都需要一段时间,正好拖上几天!”刘氏大长老急切道。 他现在已经在心里确定,赵氏要用民间案子对付刘氏了,也不知道赵氏找到了多少个这样的苦主!除了新乡镇因为涉及的人多,动静大,其余的他们事先都没有察觉! 可问题是,在白衣会覆灭后,刘氏就派了人盯着镇国公府跟主要的赵氏大宅,在赵七月带着一帮人出去“打猎”之前,赵氏的人没有半点儿异动! 对方哪里来的人,去搜集刘氏的各种劣迹罪行? 因此,刘氏大长老的第二个判断,亦或者说希望,是赵氏没有找到刘氏多少罪案! 如果是这样,那么只需要压下或者是拖延案子,刘氏就有时间从长计议!说到底,在有充足眼线监视赵氏主要宅子的情况下,赵氏突然向刘氏发起全面进攻的行为,让刘氏始料未及。但这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只要给刘氏弄清形势、布局反击的时间,胜负犹未可知! “对方有人证,而且现在民情鼎沸,都在喊着要本官秉公办案,本官无法在公堂上帮刘老。”庞升道,他不想做得太明显,落人把柄。皇朝律法虽然维护地主权贵,但无论天子还是百官,嘴上都在喊着民为水君为舟。 无论是他京兆府还是其他州县衙门,一旦升堂审案,就会有大批百姓赶来围观,且不能驱赶,庞升虽然瞧不起平民,但也不敢跟百姓对着干。说到底他也是出自世家,最重视羽毛,名声绝对不能坏了,否则难以立足。世家子弟,一人名声臭大街,整个家族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刘氏不过就是出了两件命案,就被堂外的百姓骂得不像人样,就是有力证明。 所以世家官员做事都比较小心,其它的都好说,但至少不能明着跟百姓对立。这就不像那些寒门官员,没有庞大的家族牵绊,做起事来往往更加大胆。 当然,世事在变,如今的将门和门第,一方面因为愈演愈烈的文武之争,一方面因为寒门势力的威胁,有些世家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做事已经越来越没有底线。 庞升继续道:“刘老如果想要拖延时间,就只能在自家身上下功夫,京兆府的衙役下去查案时,本官也会叮嘱一二。”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京兆府公堂上的案子,他是要“秉公”审理的,但衙役下去查证人证物的时候,刘氏就可以做很多文章。无论是毁灭证物,制造证据扭曲事实,还是给衙役设置查案的难题,亦或是倒打一耙诬陷原告是刁民,把案子变成扯皮官司,都能拖延时间,最不济,总可以找几个打手当替死鬼。 而庞升也会让京兆府的衙役们,查案的时候要“仔细认真”,不得漏过任何疑点,查探手段要温和,不得跟刘氏起冲突。 总之,一天能查明的事情,用三五天来查,明明没有疑问的情节,也要因为刘氏的一面之词而查疑,至于最后是把案子拖上几个月,还是把原告变成被告给办了,就得看形势发展了。 “那就谢过庞大人了。”刘氏大长老同意了庞升的方案。 官官相护,此乃官场第一课;权贵互相守望,一起压榨欺负平民,这是权贵的基本素质。庞升和刘氏大长老两人,对此都熟门熟路。 庞升回去大堂的时候,刘氏大长老重新安稳坐下,继续观察事情发现,他看了看京兆府大门的方向,暗自嗤笑一声:“赵氏,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多少案子来!五件,还是十件?十条人命,还是二十条人命?凭此就想对付刘氏,真是痴人说梦!没有几十件大案,几百条人命,刘氏七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就是顶多吃点亏,岂会被你们扳倒?!” 庞升回到大堂,传唤了老夫妇带来的证人,一番对答后,“大公无私”的表示,此案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必须一查到底,还死者清白,给生者交代,绝不姑息养奸,让罪恶逍遥法外! 旋即,庞升安排了衙役,由一名捕头带领,去往石门县查清案情,并把捕头叫到一边,亲自“嘱咐”了半响,这才让他们速速去调查。 此举赢得了围观百姓的一致拥护与好评,一些人甚至开始赞颂京兆尹的英明公正,并为之前对庞升的不信任表示歉意,就像对赵宁的态度,由怀疑变为支持称赞一样。 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唐兴早早离开原地,在京兆府大门外,追上了衙役们,并把市井出身的捕头拉到一边,好好交代了他几句。 章一百零一 交锋(5) 暂时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庞升暗舒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安全放松下来,府门外的鼓声就再次响起。这回庞升没觉得心惊肉跳,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就让本官看看,今天能有多少件案子。”庞升瞟了赵宁一眼,随即下令将人带进来。 不出预料,这回同样是命案。 某家人因为老婆病重没钱买药,借了刘氏的印子钱,到期了还不上,刘氏催了两次后,先是将无法还债的汉子打残,后来有一回催债,对方不在家,便把人家的房子也点了。当借贷者千辛万苦从别处凑了钱,却被刘氏告知只够还利息的,最终走投无路,绝望之下被逼得上了吊。 案子同样有证人,庞升没有选择,只能派人去带刘氏的人回来讯问。 就这样,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而且大部分都是命案,且每一件都有相应证据,在众多情绪激愤的百姓注视下,庞升不得不尽数接下。 能当堂立马定案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渐渐地,庞升额头汗水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方面是给累的,茶喝了一碗接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心惊,对赵氏展现出来的能力的心惊。 当案子达到三十件时,庞升知道,一切侥幸都已经毫无意义,赵氏是真的够狠,刘氏是真的要遭殃。 所以他不再去二堂,哪怕刘氏大长老一再派人请求。 如果说庞升心里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赵氏的忌惮,那么在二堂的刘氏大长老,就是实打实的害怕了。他早就已经坐不住,焦躁不安的在堂中走来走去。 当大半天过去,案子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五十件时,他的衣襟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超过五十件案子,涉及数百人,每个案子都有证据证人,且不说找到这些人,再把这么些人同时弄到京兆府来,需要耗费多少人力,仅是查清这些案子,需要的精力想想就可怕。 哪怕是京兆府、大理寺同时出动,要办到这一点也非常难。大长老怎么都想不明白,赵氏的主要人手明明都被他们暗中监视着,在赵七月出城前,对方明明没有成规模动用族人! 他们究竟是如何查清这么多案子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必然存在的、暗中护送各个苦主到京兆府来的人手,不是赵氏族人又是谁?魏氏的人?可如果魏氏有这么大规模的人手调动,刘氏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更何况世家大族的人,要跟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并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权贵大族跟低层百姓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言行举止气质思想,还是做事的方法,都有很大差别,世家贵族要深入民间,去了解低层疾苦,并不着痕迹的跟他们混在一起,这根本就是无妄之谈! “赵氏……赵氏……赵玄极!你这老匹夫,老阴狗!你到底谋算刘氏多久了?到底做了多少准备?你怎么能这么阴险卑鄙!”刘氏大长老惊怒交加,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指着赵玄极的鼻子问个清楚明白。 可他不能。 这场攻势事前毫无声息,事发时声势如洪,不动则已,动则生死两分,这是兵法,不动如山,侵略如火的兵法!赵玄极竟然把沙场征伐的兵家之道,用在了世家争斗上。而刘氏却没能预料到赵氏的行动。 如今,刘氏是真的遇到了大劫,这回不死也要元气大伤! “快,快去禀报家主!”大长老连忙向族人下令——这样的命令,他已经下了好几道,每重复一次,就是形势严峻了几分,到现在,已是十万火急了。 可大长老对此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刘氏被赵氏一步步推进深渊,只能毫无意义的悲愤,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怎么办?派人堵住京兆府的大门,还是控制街道?都不能。而只要那些受过刘氏迫害的苦主,还能继续走上京兆府大堂,刘氏就只能一点点沉入深渊! 反咬赵氏吗?说这一切都是赵氏在泼脏水?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这根本没有意义!那些案子可都是真的!这就像两军交战,自家阵型的破绽的确存在,而对方的人马已经从破绽里杀了进来,己方还能如何力挽狂澜?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长老喘息粗重,只觉得天色都暗了下来,心急如焚又满心悲凉。 刘牧之接到最新情况的消息后,也是惊骇不已,不过他毕竟家主,还能稳得住,稍微一思考,便去见了徐明朗,将情况如实跟对方说明,没有半点儿隐瞒。 “事到如今,刘氏已然危在旦夕,请徐公务必施以援手!”介绍完情况,刘牧之向徐明朗行了大礼。 京兆府的动静,徐明朗已经知道了,也料到刘牧之会来相求,只是没想到情况会失控得这么快这么厉害,“刘氏怎么会有那么多劣迹?刘氏为了攫取财富,也太过横行无忌了吧?犯下了这么多命案,这已经不是把有罪族人交出去,就能解决问题的了,刘氏有举族倾覆之忧啊!” 世家大族自然是要不断聚敛财富的,但手段这么赤裸粗暴,露出了这么多可以被人抓住的把柄,连徐明朗也觉得太过愚蠢了。 自古利令智昏。利益有多大,人的行为就会有多放肆,事发后就会显得有多蠢。 “徐公,现在不是数落我刘氏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对策得好!”刘牧之听了徐明朗的话,怨念丛生。 徐明朗是宰相,大权在握,要多少利益没有,不说贿赂,各级官员四时八节的例行孝敬,都能砸死一条街的人。这些价值非凡的孝敬,可不是官员们的俸禄能承受得起的,哪一块铜板不是来路不正?上面又有多少底层百姓的泪水乃至冤魂? 且宰相府每年都有萧燕的丰厚礼物可收,那可是一个王庭的贡献,随便拧出一株千年雪莲、百年灵芝,都是价值连城。 刘氏给一千个平民放高利贷的年收入,都赶不上这一件东西。这中间还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譬如说催债、抓逃债等等,都需要投入,在这个过程中,得弄死弄残多少人,所得利润才能比得上一棵百年灵芝的价值? 被徐氏家势赶超的刘氏,要追回自己的地位,刘牧之在有生之年想要成为宰相,能不拼命捞钱壮大实力? “事已至此,很不好处理了,刘公要我如何相助?”徐明朗四平八稳的问。就眼下来看,刘氏已经臭了,他并不想大力相助,给自己惹一身腥。刘氏在门第中数一数二,对徐氏的地位威胁最大,在对付将门时,徐明朗跟刘牧之是一伙的,回到门第内部,徐明朗也要防备刘牧之取而代之。 如果这回刘氏倒了,对他未必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一切都要看帮刘氏的必要、风险、损失、收益之间的对比关系。 “赵氏对我刘氏下手,其实针对的不单单是我刘氏一家,而是所有士人门第!换言之,这是将门反攻门第的第一场大战!如果刘氏输了没了,那么接下来,所有门第都将面临被将门进攻的危险! “当初我们是怎么对付将门的,往后将门就会怎么对付我们,之前将门是什么处境,我们门第就会被打压成什么样,而且必定会更惨! “徐公,我们对付将门的时候,只是夺权而已,扳倒了一个将门官员,也就是想方设法用文官去顶替,或者设置新的衙门官职,可将门呢?赵氏一出手,就要覆灭我刘氏一个家族,是实打实要永久折掉门第这个巨人的一臂! “这是多大的手笔,又是多大的威胁?如果刘氏倒了,下一个会轮到谁?一旦门第倒下的多了,门第这个巨人还能站的住吗?” 说到这,刘牧之深吸一口气,目光森森,“徐公,这是战争!将门跟门第你死我活的战争!” 徐明朗目光数变,心神震动,考虑了片刻,狐疑道:“刘公言过其实了吧?将门也不是铁板一块。而且因为目前处境不好,损失了很多利益,各家为了自身的生存,已经开始内部抱团、分裂、相争。赵氏岂能把将门都聚拢到一块儿,让所有将门都听赵氏的安排行动?” “若非如此,平康坊飞雪楼的案子怎么解释?”刘牧之一字一句的问。 徐明朗皱了皱眉:“何意?” “此案最初是在都尉府总旗吴绍郴手里。但第二天就变成了赵宁主持此案。吴氏如果跟赵氏不合,吴绍郴怎么会把这种大案拱手相让?石氏如果不跟赵氏同一条船,石珫怎会给赵宁借此案立下大功的机会?”刘牧之字字珠玑。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一品楼就是赵氏的羽翼,而且赵氏早就知道白衣会是刘氏爪牙!而且“想通”了整件事情。 赵氏对付刘氏的第一步,是用一品楼跟白衣会相争,在双方势同水火,顺理成章爆发冲突后,便由都尉府借着查案之名,灭了白衣会、苍鹰帮,让一品楼一统燕平城江湖。 第二步,利用一品楼的力量,马不停蹄又悄无声息的,搜集刘氏恶行罪证,这时刘氏没了江湖耳目,就无法及时察觉一品楼的所作所为,而且因为白衣会覆灭,内部相应问题也需要精力处理,无暇全力对付赵氏。 第三步,则是让一品楼带着苦主们一起到京兆府,用一件件命案来实现扳倒刘氏的目的! 这其中,用都尉府的力量查案,灭掉白衣会,是整个大计的开始与基础,如果不是对都尉府有绝对把握,知道吴氏跟石氏会配合,这一切计划就无从实现! 所以虽然不知道,吴氏跟石氏怎么就听了赵玄极的,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协议,但刘牧之却清楚,刘氏必须借助所有门第的力量来保全自身,否则绝无可能在这场大难中幸存! 章一百零二 交锋(6) 早晨的时候,刘牧之认为靠他自己和刘氏的影响力,只要获得三司使的支持,就能把事态控制在“就事论事”的局面——处理涉及命案、有罪行的刘氏族人即可。 如今案件过多,已成浪涛之势,而且还不能看到尽头,加之将门合力在后面推波助澜,刘氏这栋大厦已经无法独自支撑,若不能获得徐明朗和其他门第的大力支援,大厦必将被大浪倾覆。 好在徐明朗最终同意相助。 时间已经过了申时,赤金的斜阳缓缓西沉,刘牧之运足修为之力侧耳倾听,京兆府的鼓声依稀可闻,每一个节拍都如同针扎在他的心脉上,总让他焦躁不安。 听到宦官尖细悠长的传唤声,刘牧之定了定心神,跟在徐明朗身后,与好几位在三省六部担任要职的门第大人物,一起进了崇文殿。 行过礼,刘牧之看见宋治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在堆成两座小山状的折子中,神色威严目光平静的看过来。他随意挥挥手,叫人准备了蒲团,好让堂中的文武大臣可以席地而坐。 这个举动让刘牧之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已经知道眼下这场谈话必有争论,大争论。看了看先一步带着将门顶级官员到来的赵玄极,刘牧之的心在下沉,也在变得沉稳。 他知道,河西刘氏这个有着七百年历史,在本朝达到家势顶峰的家族,将在这里在今日被决定命运前途,乃至生死存亡。 刘牧之发现赵玄极也在看他,这位跪坐之时依然有“渊渟岳峙”气度的将门第一人,身形伟岸的犹如钢筋铁骨,眉宇锋锐的似有金戈之形,好似无论面对多少正面攻来的沙场强敌,无论脚下是否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跟他背后的黄旗都能始终屹立。 这是悍将之气。宵小避之不及。 而此时,刘牧之分明看到,赵玄极眼中有一抹不加掩饰的戏谑,就好像他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敌军将领!这让刘牧之面容阴鸷。 他暗暗咬牙,盯着对方片刻,心道:“这里是朝堂,不是沙场!你赵玄极纵然能沙场百胜,也不过是一介莽夫,或许能震慑宵小,但岂能让本公心生忌惮! “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军人不过是朝廷的刀子,平民百姓或许会敬畏你们,可到了朝堂上,古往今来被文官弹劾夺权,乃至郁郁而终的百战名将,难道还少了?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们手里!” 赵玄极将刘牧之的神色纳在眼底,面露鄙夷之色,暗道:“匹夫,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将军不善权力算计,并不是蠢,而是因为要把精力用在研究兵家之道上。若是将军都去学了官场心计,哪还有心思琢磨兵法战阵、训练三军将士,你们这些匹夫岂能安享太平,有在背后戕害我们的机会?” 两人四目相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争锋相对之势,已经如刀枪相击,杀气外溢。 大殿很宽阔,足以容纳百多人,文武双方十多名重臣分坐两班,大片地方空着。 矩形的斜阳余晖拉得很长,寒风入门卷动帷帘,角落光线逐渐暗淡,束手而立的宦官无声无息,空气中弥漫开冷硬而危险的肃杀之气。 终于,皇帝那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徐徐响起,好似低沉的号角,“一日之内,京兆府接到的事关刘氏族人的命案,已经超过了六十起,朕很惊讶,也很愤怒。在此之前,朕一直以为,我大齐的门第世家乃是江山柱石,社稷肱骨,但今日之事,却让朕大开眼界。刘卿,你来告诉朕,朕之前是不是错看了你们?” 刘牧之起身离座,在堂中下拜请罪,他先是痛苦自责,承认自己没有管理好家族,以至于出现了这些害群之马,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姑息,必将彻查族人不法事,清除这些老鼠屎,并请求皇帝治他的罪。 言罢,徐明朗起身来到刘牧之身边,面色沉痛又满是公正,声音中气十足的对皇帝道:“禀陛下,我大齐律法严明,今日这些大小案子,自然会有京兆尹一一严查法办,不会让受害者蒙冤受屈,也不会让有罪者逍遥法外。“这些案子都涉及刘氏,参知政事也有罪责,但水至清则无鱼,家族大了,难免有一些不争气的族人,参知政事虽有失察之责,但这也是他忙于公务,日日夜夜为大齐国事奔波劳碌、呕心沥血,无暇治理家族的缘故,并非有意纵容。还请陛下看在参知政事勤于公事的份上,稍息怒火。” 他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把刘牧之,或者说绝大部分刘氏族人,跟那些有罪者区分来来。 把命案的惩治范围,控制在直接致人死伤的刘氏族人身上,不去计较那些刘氏族人是受了谁的授意,忽略土地兼并、放印子钱这些命案产生的根本。 从而让刘牧之的罪责,只涉及“治家不严”的失察之罪,好保住刘牧之参知政事的官职。 刘牧之在开年后是要作为领头者,提出、推动“枢密院”的,是承受将门反对攻势的主将,只有他站得稳了,给将门的压力大,五军都督府提出后才能有文官“让步”的效果,从而得到施行。 这是已经准备了很久的事,如今已经箭在弦上,徐明朗必须保住刘牧之这个无法轻易被替代的角色。如果刘牧之倒了,这件事又得耽搁下去。 赵玄极听了徐明朗的话,哂笑一声,起身离座,向宋治拱手道:“陛下,徐相之言,臣不敢苟同。今日这些命案,体现出的刘氏之罪,是整个刘氏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压榨百姓、草菅人命!而不是某些刘氏族人个人行为不端! “刘氏土地兼并、放印子钱的规模之大,残害的百姓之多,岂是个别刘氏族人能做主的?除非这个人是刘氏家主!” 此言一出,在场的将门大人物们,立即点头称是,纷纷赞许镇国公说得在理。一时间,门第大人物们都是面如锅底。 刘牧之脸色一变,转头怒道:“镇国公,你这是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刘某指使了这些事?京兆府都还没把案子查明白,镇国公凭什么如此污蔑刘某?!” 赵玄极冷哼一声,“你难道不是刘氏家主?若是本公军中出了残害百姓的士卒,本公岂能无罪?若是赵氏有族人草菅人命,莫说数十人,有一个本公都自认脱不了干系!” 这个道理很直白,徐明朗、刘牧之就是诡辩而已。然而官场、权力场上的争斗,如果都是看对错黑白的,那也就不叫官场了。 刘牧之一时理亏语塞,徐明朗接过话头淡淡道:“今日之事,说来其实很蹊跷。那么多苦主从蓝田、石门两县,同时来到京兆府鸣冤,可是巧的很,偏偏还证据充分,真是声势浩大。 “而他们所陈述的案子,基本都不是眼前发生的,短则隔了数月,长则数年,有一两件案子,竟然还是十年前的!镇国公就不奇怪,这些苦主是为何要等到此时才鸣冤,又为何能一起来鸣冤?镇国公不觉得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且目的不纯吗?” 闻听此言,很多人都变了眼色。 这番话威力十足。 傻子也听得出来,徐明朗这是在说今日之事,是赵玄极在背后捣鬼,是赵氏为了对付刘氏。 命案是实打实的,徐明朗不可能否认,能做文章的地方不多,从世家之争、文武之争的角度上去说,把刘氏变成被赵氏苦心孤诣算计的受害者,无疑可以把水搅混。 若是大家认为赵氏用心险恶,或许还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削弱将门、收拢兵权,这是朝廷大计,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徐明朗不觉得眼下会因为赵氏带着将门反扑而停止。 赵玄极明白徐明朗这席话的险恶用心,冷冷道:“莫须有的东西,本公怎么会清楚?若是徐相认为这些命案有问题,大可以自己去查,找出证据就是。不过与之相比,今日京兆府的案子,每一件可都证据充足。该先处理哪一边,徐相作为百官之首,主理皇朝政事的宰相,不会没谱吧?” 徐明朗想指摘赵氏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可赵玄极知道,对方根本找不到证据,所以态度强硬。赵氏目前跟一品楼往来的族人,几乎只有赵宁、赵七月,而且因为双方之间没有利益输送,也就不存在可供按图索骥的痕迹。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声,赵玄极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赵氏的计划,可能非常严谨,没有破绽可寻。原本他还指望,用查案查出赵氏在幕后主使这一切作为砝码,亦或是要挟,来跟赵氏交换保全刘牧之,如今看来这个打算怕是无法实现。 时间紧迫。 徐明朗看了一眼兵部尚书。 “陛下,参知政事为皇朝尽忠、为陛下分忧多年,一直戮力公事,从未出过差错,且屡有功勋,如今刘氏某些族人有罪行,也是家族大了,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法办那些有罪之人就是了,若还牵连参知政事,怕是会让群臣寒心!请陛下明查!”兵部尚书出班启奏,说完便拜伏于地不起身,表达出坚决的态度。 “陛下,刘氏某些族人纵然有错,也没到株连的份上,请陛下顾念参知政事半生为公,功勋卓著的情分,莫要寒了臣子之心!” “请陛下明鉴!” “臣附议,请陛下明察!” 殿中的门第重臣们,悉数起身下拜,力保刘牧之。 这是徐明朗的第三个方案。 为了保下刘牧之,他先是让刘牧之承认有限的罪责,并诡辩刘牧之只是有治家不严的过错,没有触犯律法的行径; 这个尝试失败后,他又暗沙射影,表示刘氏今日的危局,都是赵玄极一手造成,是赵氏为了扳倒刘氏而施行的阴谋; 在这个努力也不能见效后,他便拿出了杀手锏:让士人门第一起力保刘牧之,一方面抗衡赵玄极和将门声势,一方面给皇帝施压,制造众意难违的局面。 徐明朗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方面固然是门第不惧将门,且这些年一直压着将门,在朝堂上本身就势大、权力大、官员多、影响力大;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朝的权力不只是集中在皇帝手里,在有百年世家千年大族这样的政治集团时,朝廷权力本就属于皇帝和所有世家。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很多世家联合起来给皇帝施压,或是对某件事有了统一意见,那么皇帝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顺从众意民心。 这个民心,在上位者眼里,从来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钱有势的统治阶层,既得利益者! 自古以来,敢直言死谏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不会被皇帝弄死的所谓直臣,都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大群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支持,他们的一言一行,说出来就是代表那一群人的想法。皇帝不是不想把这种人弄死,而是不能,或者说代价太大,不值得。 当直臣背后没了世家大族,也就不会再有经常抓着皇帝袖子喷对方一脸唾沫进言,还能屹立朝堂不倒,甚至流芳百世这种事了。这个时候,皇帝要弄死一个人几个人真的很容易,不管他是不是重臣。 望着拜了一地的文官大臣,宋治面露为难之色,看起来很难做出决断。至于他眼底的那抹戾气,隐藏得极深,掩饰得极好,无人能够察觉。 那句“莫要寒了臣子之心”,如鲠在喉,如剑在心! “胡说八道!为皇朝分了忧,难道就可以百罪得免?若是如此,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个都是大臣,是不是就都不需要理会皇朝律法了?!” 潞国公魏崇山跳了出来,暴躁的对着文官们一通怒喝,然后向皇帝抱拳,“陛下,大齐治国靠得就是律法严明,赏罚有度,刘氏出了这么多恶贼,参知政事难辞其咎,把自家都能管成这个德行,还怎么处理国事?请陛下治他的罪!” “陛下,臣是武将,很清楚只有赏罚严明,军队才会有战力,若是有罪不究,那岂不乱了套了?” “臣附议!” “请陛下明察!” 将门重臣们,在门第大人物们出动后,也不甘示弱,在魏崇山率先呼应了赵玄极后,依照之前的约定,全都跳出来表明态度。 宋治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和欣慰。但很快,又被阴沉所取代。瞬息之间,便回到了之前的那种凝重。 章一百零三 交锋(7) 赤金斜阳渐成暗红夕阳,蛋黄一样挂在西面的城楼飞檐上,燕平城大街小巷里已有盏盏灯火次第亮起。 结束一整日辛苦劳作归家的人,自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唯有聚集在京兆府大门外的千百围观百姓,仍旧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张望,只有很少的妇人因为要回家做饭而离去。 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里,二楼视野广阔的窗台前有几个位子,赵宁跟魏无羡相对而坐,玉娘也在旁边,食案上酒菜丰盛、香味四溢。 这座酒楼因为临着京兆府,京兆府大小官吏无论是私下相聚,还是衙门包下酒楼宴饮,都会经常到这里来。 官府的人出手大方,不是寻常百姓商贾可比,为了迎合京兆府那些文官的口味,酒楼几次扩建,把地方布置得很宽敞,饭桌也多用复古的食案,一应装潢都很素雅,二楼的墙壁窗棂都被撤去,只留下经过装饰的承重柱,挂上了竹帘挡风雨。 赵宁放下喝干的酒杯,视线从卷起的竹帘下眺望长街尽头,彼处屋墙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金碧辉煌的阳光。等到那片阳光暗淡下去,日暮也该降临了。 魏无羡在埋头大快朵颐,吃得恶行恶相,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风仪,跟市井里的贩夫走卒相差无几。 与之正比,同样是一天没有进食的玉娘,就完全没有胃口,低垂着头神色哀伤,仿佛此生都不会再吃一粒米。偶尔抬头看向京兆府大门时,毫无生气的目光里才会燃起一丝迫切的期待,犹如鬼火一般。 她一个将要成为鬼的人。之所以还愿意苟延残喘,就是在等,等刘氏遭殃,等杀子之仇真正得报。 白衣会让她腹中胎儿化为一滩血水,刘新城让她八岁的儿子成了一具尸体,刘氏欠她两条命。 至于昔日白衣会的赌坊,坑蒙拐骗她的丈夫,致使她们由殷实之家变得穷困潦倒,自己母子被卖抵消赌债,那里面虽然有她丈夫一半的责任,但白衣会同样不可原谅。 魏无羡吃干净盘子里的菜,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发出砰砰闷响,一脸惬意和满足。 他瞥了京兆府一眼,对赵宁道:“京兆府里的衙役,现在基本都已被派出去,整个衙门都快空了,到了这种时候,京兆府明显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刑部和大理寺早该出面了,为何他们迟迟没有动静?” 赵宁给自己斟了杯酒,他这会儿喝酒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时而因为思索而忘了酒杯已空,免不得喝上一两口空气,“若不是刘氏压着,京兆府早就该把案情上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事到如今三司还没有动弹,无非是皇宫里的重臣们正在争论,没达成统一意见。” 魏无羡点点头,打了个牛哞般响亮的饱嗝,嘿了一声道:“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士人门第在徐明朗那老匹夫的带领下,群起力保刘牧之那老狗。” 赵宁微微颔首,望着街口:“祖父和潞国公已经召集了很多将门大人物,此时必然在陛下面前跟门第分庭抗礼,据理力争。” 魏无羡道:“虽说刘氏有罪在前,但如今的形势是将门式微。没了兵部,将门已经是一条腿走路,监军之职出现后,将门更是后院起火;而门第则如日中天。两相比较,门第的势力近乎将门的两倍!综合来看,能否扳倒刘牧之跟刘氏,尚在两可之间。” 赵宁道:“敌强我弱,这是事实。只不过这不是沙场上两军对垒,朝堂上还有陛下一言九鼎。” “若是门第态度坚决,众意难违,陛下也不得不让步吧?” “就眼下形势看,陛下得向门第让步。然而实际上,陛下未必会让步。” “原因何在?” “原因再简单不过:陛下贵为天子,并不想被臣子束缚手脚,更不想向臣子低头。” “可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是偏袒文官的!如若不然,军方也不会是目前这种处境。或许文官想做的事,本就是陛下想做的。” “错了。” “错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陛下想做的事,才是臣子在做的事。” “可眼下门第世家实力强大,陛下不能直接对抗,这也是事实!除非……” “除非事情严重到于社稷大局有大害,可以让陛下动雷霆之怒,且门第自知理亏到极点,力保刘牧之的努力根本站不住脚!” 魏无羡恍然,“我明白了。” 赵宁看向长街尽头的眼神忽然一亮,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场战争,我们赢了!” 说罢,他站起身。 魏无羡回头一看,也笑了起来,“我们的确赢了!” 两人快步下了酒楼,奔上长街,在街口附近迎上了风尘仆仆的一群人。而这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好退散,从东边街口面西而行的人,与夜幕同步走来。他们,带来了黑夜,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个不会再见到黎明的黑夜。 黑压压的人群后,闲庭信步如逛街的赵七月,长达略显凌乱,只用一根布带缠着随意丢在脑后,破了多处的衣衫上,血迹已经成了褐色,整个人外形有些狼狈,但脸上却是神色如常。 赵宁没去管面前这一百多个来自新乡镇的百姓,只跟混在人群里的扈红练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径直走到一副“我跟前面这些百姓不是一伙的”模样的赵七月面前,一本正经的见了个礼,“老姐辛苦了。” 赵七月老气横秋的摆摆小手,用不值一提的语气道:“没误事就成。” 赵宁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这才得知因为刘氏二长老带人及时赶到,双方爆发了一场激战,不过赵氏的修行者实力本就比刘氏强一些,再加上投入的力量多——这里面赵七月当然不是修为最强的,所以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最终还是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 蓝田山刘氏矿场矿难的案子,一件就顶得上之前的好几十件命案,且它不是单纯的矿难,其中还有许多矿难遇难者家属,结伴上京告御状而半路失踪,再无音讯的情节,这才是最黑暗最关键的。 感受到赵七月不是太稳的气息,赵宁忽然顿了顿脚步,不无讶异道:“你突破元神境后期了?” 或许是方经大战,或许是有些内伤,赵七月控制不住修为之气外露,让赵宁察觉到了异常。 “还没有,不过大战的时候有多收获,估计快了。如果没有意外,年前应该可以到元神境后期。” 说到这,赵七月踮起脚尖拍了拍赵宁的肩膀,夸奖道:“这里面你也有功劳,改进后的《青云诀》作用非凡,不止是我,大家的修为境界提升都快了很多。” 如果赵七月真的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那么此生就有望王极境中期,成为如赵玄极一般的高手! 这是一个让赵宁很高兴的消息。 …… 崇文殿内,文武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得极为激烈,不少脾气暴躁的武将已经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撸起袖子去揍这些大头巾文人。 就如赵宁和魏无羡推测得那样,刘牧之虽然明摆着罪责难逃,但因为门第世家力保,势力相对较弱的将门,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而且辩论这种事,武将本也说不过文官,后者是更加纯粹的政客,脸厚心黑嘴铁,往往几句话就能把武将们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皇帝仍旧在倾听、沉思,没有表明态度。 刘牧之已经坐回了坐垫。皇帝向来仁慈,没有让他一直跪着。此时刘牧之跟徐明朗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 真正面不改色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做到这一点。有人之所以能表现得八风不动,不过是因为碰到的事还不够大、局势还不够严重而已。 哪怕是徐明朗和刘牧之,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副相,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在人前面色大变。 京兆府里,一百多个矿难遇难者家属一起鸣冤,状子递上情况说明后,京兆府就翻了天,围观的百姓激愤到了极点。 听到这个消息,刘牧之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徐明朗也是脸如锅底。 其他的门第大臣们,同时停止了为刘牧之辩解,并不可置信的向他望去,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所有人都意识到,刘牧之完了,刘氏完了,这已经不可逆转! 此时再为刘牧之说话,无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表示自家跟刘氏是一丘之貉,一样的鱼肉乡里、罪大恶极。 很多人都没想到,刘氏竟然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烽火乱世,怎么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偏偏这事还被曝光出来,如今民怨沸腾,若不惩治刘氏,何以平民愤? 大家虽然平日里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儿,但再傻的上位者也知道,这一点绝对不能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否则,不是说百姓只要造反就可以倾覆皇朝,但至少会影响统治秩序,这是统治阶层最不愿看到的。 稳定大于一切。 赵玄极不失时机上前,再度弹劾刘牧之。 众将门大人物无不呼应。 门第大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徐明朗冷冷对赵玄极道:“赵氏不是没有插手这些案子吗?为何赵氏族人会在新乡镇跟刘氏族人起冲突?” 赵玄极淡淡道:“赵氏跟刘氏同在新乡镇有重要产业,听说了刘氏矿场草菅人命,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问一问查一查难道不应该吗?”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皇帝已经开口。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的皇帝,这回一张嘴,就做了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刘氏族人命案,交由三司会审,朕会派内侍旁听,限期一个月查明结案!参知政事刘牧之,暂时交卸一切官职,回府待命,无事不得离开京城!” 刘牧之心如死灰,愣了好久,才躬身下拜领命。他知道,他和整个刘氏,都已经跌落万丈深渊。 徐明朗也是胸闷得厉害。没了刘牧之,枢密院、五军都督府的事就不得不延后,需得耗时耗力重新布置,谁知道还会不会有意外? 更叫他心惊的,是皇帝派宦官旁听三司会审的安排,这是没有先例的,本朝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此举意味着皇帝对他们的不信任。如果这不是一次特例,往后宦官这股势力出现在朝堂政务中,就更是对大齐既有政治格局的威胁与破坏! 可就眼下情况而言,徐明朗没法反对。 章一百零四 大仇得报 在皇帝与将门的共同监督下,证据确凿并不难查的刘氏案子,只用了大半个月就已了结,三司赶在年尾封印前,呈上了结案的文书。 皇帝亲自下令,刘牧之罢官夺爵,流放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涉案刘氏族人无论修为高低、官职大小,一律收监入狱。 至此,包括大长老在内的刘氏长老们,嫡系公子们,以及各房主要人物,都被罢官夺职身陷囹囵,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刘氏虽无抄家灭族之罪,但那个屹立七百年的世家——河西刘氏,自此在事实上轰然倒塌。 为了平息民愤,一些有命案在身的刘氏族人,在腊月底的一个大雪日,被集中带到菜市场斩首示众。 此举为皇帝赢来了无数百姓的赞颂,行刑当日燕平城堪称万人空巷,百姓们围在刑场外与附近的大街小巷里,随着一颗颗人头接连落地而欢声雷动,热闹的景象好似上元节提前到来。 整个刘氏家族,尤其是旁支,虽然没有人人受罚,但大量刘氏官员因为与各种案子或多或少的牵连,被弹劾贬谪,乃至罢官。 一时间,从中枢到地方,空出了许多官位要职。各个门第为了抢夺权位利益,马不停蹄的四处奔走,也是争得不可开交。又一轮利益分配到来,宰相府门庭若市。 门第官员们忙着捡漏,趁机为自家和自己捞好处,就没那么多精力去认真处理刘氏族人,在这种情况下,省时省力的应对方法,自然是罪往大了定,错往大处说。 反正刘氏大厦已经倾覆,族人不服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更不会有人白费力气的为他们鸣冤。反倒是罪行定小了,容易招来麻烦。 正因如此,很多刘氏族人蒙受了冤屈。但他们只能咽下苦果,接受命运的折磨。 除此之外,刘氏诸多族产也开始被人趁火打劫。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这个时候因为狗已经在水里,不管是谁出手,都不用担心被狗反咬一口,所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到了这份上,谁还会在意一个名声不显、修为不高、官职不大的刘氏年轻公子? 赵宁在枫桥驿看到刘新城的时候,对方蓬头垢面、一身粗布麻衣,精神萎靡的步行跟在两个骑马的官差身后,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半点儿贵公子的样子,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跟一个普通农家小子也没多大差别。 赵宁的随从上前,报了身份,丢给官差一些银两,官差便喜不自禁的将锁链交给随从,自个儿去到棚子里吃饭喝酒等候。 看到坐在棚子里喝茶的赵宁,刘新城如见恶鬼,满面惊恐,想要转身逃跑,却被随从拉住了铁链,哪里也去不得。 “赵宁……赵公子!我如今已经是阶下之囚,难道你还不肯放过我吗?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整个刘氏都已经被你们赵氏斗倒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还不满意吗?” 刘新城有充足的理由怨恨赵宁,甚至是跟对方拼命。 但他的修为已经在大牢里被废,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勉强苟延残喘,又哪里还能想这些。眼下面对赵宁,他心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赵宁摇摇头:“刘氏大厦已倾,纵然还有些许族人暂时安稳,也不过是潜水鱼虾,无关大局了,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要杀你的也不是我。” 说着,他指了指一旁。 刘新城顺眼望去,就见一个不施粉黛、面色苍白,依然难掩动人风情的年轻妇人,从茶棚外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对方神色平静,死水般的平静,就好像已经没有了灵魂,丢失了情感,连心都已经死了。唯有杏花眸里的冰冷杀气,浓郁得犹如鬼火。而现在,这对鬼火要吞噬他的神魂! 刘新城不寒而栗。 “是……是你?!你,你别过来!” 刘新城认出了玉娘,瞧见了对方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却被铁链拉住,眼看着对方到了眼前,他恐惧得嘶声大吼:“站住!你这个混账,你只是一个女奴,也敢对我动刀吗?!站住!站……” 赵宁喝干了碗里淡而无味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凛冬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天穹好似要塌下来,冷风抚动光秃秃的树梢,野地里零落的杂草残叶打着旋儿。这里距离燕平城足有百里,除了驿站与茶棚,附近荒无人烟。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好地方,也适合跟过去告别,该死的东西都死了,来年会有新的生机。 刘新城哀嚎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匕首捅进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一下一下,很重也很有节奏,赵宁没有去看那一幕,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 大半个月前,刘柏禅在新乡镇拦截扈红练的时候,刘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一个长老就敢当众说要杀一百多个无辜平民,并且丝毫不惧后果,也有处理后果的能力。 而现在,刘氏的嫡系公子,面对一介连平民都不如的女奴,却只能在绝望中被一刀刀捅死。 再高大的树,倒下也只需要一瞬间。 两名押解刘新城去流放之地的官差,目睹了这一切,没有阻止也没有咋呼,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收了赵宁足够多的好处,也因为如今的大齐皇朝,已经没有人会为一个刘氏流放犯张目。 女奴的地位再低,也比一个流放犯高得多。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跟在赵氏嫡公子身边的女奴。 山风愈发凉了,赵宁放下茶碗,走到已经力竭的玉娘身旁,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大氅,弯腰亲自给浑身是血的玉娘披上。至于上身已经被捅烂的刘新城,他没有多看一眼。 大仇得报的玉娘,坐在地上发愣,空洞的双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做完了这件事的她,完成了人生目标,心里没了东西,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没了任何东西,也没了前方。 作为一个妇人,她被丈夫不当人的两度卖掉,已经不可能再跟对方有任何牵扯;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离世;作为一个女人,她纵然手刃了仇敌,也无法回到过去。她被毁掉的人生,也无法在这一刻变得圆满。 这是她的悲剧人生。 如果她回到市井,纵然赵宁给她一些钱财,她这一生最可能的结局,也是抑郁而终。 当然,或许,她能遇见一个好男人,那么一切还有从头开始的可能。却也只是可能而已。如果她遇人不淑呢? 赵宁将神思不属的玉娘扶起来,对方没有大哭,没有呼喊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告诉对方大仇已报,赵宁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片死寂。 当她失去第一个孩子时,她还能在短短几天后,就做了糕点来都尉府酬谢赵宁,那时候她虽然悲痛,但至少还心存希望。 赵宁松开玉娘的胳膊,注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我帮你报了仇,让你手刃了仇人,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必须有所付出。” 玉娘怔怔道:“公子要什么?”问完这句话,她思绪回了半缕,惨笑道:“贱妇身无长物,唯有这残花败柳之身,只怕公子也看不上。” 赵宁冷笑一声,“你想赖账,知恩不报?” 玉娘娇躯一颤,抬头看向赵宁,有些吃惊有些意外也有些神伤,末了咬了咬嘴唇,声音变得有力而庄重——也更显悲凉凄惨,蹲身道:“公子之恩,奴家愿以死相报,请公子吩咐!” 赵宁招招手,把苏叶青叫了过来,用命令的口吻,不容忤逆道:“带玉娘去一品楼,看看她会什么,想做什么,擅长做什么,从今天开始,让她每日劳作,好生看着,在她挣够三千两银子还清我的人情前,不能出半分差池!” 苏叶青吃惊地张圆了樱桃小嘴,看赵宁的目光就像看食肉吸髓的无良商家:“三……三千两?” 她茶楼的伙计,忙活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就连她自己,每月的例钱也才三十两。她可是御气境的修行者,茶楼的主事! “我的命令需要说两遍吗?”赵宁的声音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是……”苏叶青只得应承,心里已经分外同情玉娘,觉得赵宁这事做的真是欺负人,不可理喻。 不过她到底心思玲珑,转念一想,赵宁给一品楼净水涤生的时候,可是大方得很,十万金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计较区区三千两?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虽然自己一时想不清楚,但苏叶青却对赵宁的人格十分有信心,当下懂事的没多问。拉着玉娘跟她亲近说话的时候,苏叶青心里已经决定,等对方到了一品楼,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绝不让对方吃苦。 上马离开茶棚,赵宁见玉娘已经开始跟苏叶青说话,不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 一品楼环境不错,又有善良单纯的苏叶青照料,玉娘会慢慢好起来,在没有挣够三千两之前,以玉娘知恩图报的性子,也不会想着赖账自杀。 “可惜,已经过了修行的最好年纪,日后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了。也罢,能安安稳稳过一生,对谁而言都是足够的。凭她的姿色,在一品楼找到好汉子的可能性也不低。”赵宁如此想着。 此时,赵宁还无从知晓,这是他重生之后料错的第一件事。 回到镇国公府,赵宁进了自己院子的地下室,一如既往的没有点油灯,而是在墙边的箱子里,掏出了几颗夜明珠,安放在了穹顶。 章一百零五 目标 燕平城南四十里外,有一片起伏连绵的丘陵地带,山势低矮并不雄俊,林木却很茂盛,哪怕是到了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坡上耸立的白蜡树依然足以遮挡视野。 南下的人过了此处,再回首北望京师燕平时,能看见的就只有无数山峦。故此,文人墨客们送友离别时,常常在这里把酒高歌,而后南下者挥泪而行,送别者登高目送。 久而久之,附近的长亭山石上,免不得留下了许多离别的诗词文章,这山也被叫作了“望君山”。 年关近在眼前,每逢到了这个时节,望君山就格外冷清,因为很少有人在此时离开京师远行了。 倒是有些痴儿怨女,会在这里向南眺望,苦苦等候,渴盼挂念的人能在晚风中归来,用团聚作为这一年分别两地的结尾。 只可惜,这世间但凡是等候者,往往注定了要失望。官道上或许有人零星经过,却少有他们朝思暮想的那个。 刘牧之没想过会有人来为自己送行,所以当他看到负手站在路旁长亭下的赵玄极时,死寂的瞳孔里多少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 “镇国公这是追着痛打落水狗来了吗?”刘牧之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索性主动停步开口,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 “这可不是赵某的为人。”赵玄极仪态坦荡,如霁月清风,侧身作请,邀刘牧之进亭。 随行押送的官差,在看到赵玄极的那一刻,就连忙行礼退到一旁。莫说无需赵玄极钱财开路,连招呼都不必打。这下听到赵玄极的话,为首者主动为刘牧之打开了锁链。 看到亭中有人煮酒,有人从食盒里端出酱肉,刘牧之轻笑一声,迈步进了亭子坐下,“想不到,刘某离开京师之时,来相送的不是门第故旧,而是昔日的死对头。” 他示意煮酒的少年人,直接将酒壶给他,仰脖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随后又拿起筷子大口吃肉,颇有痛快不羁之色。 赵玄极在刘牧之对面坐下,淡淡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门第们忙着争夺刘氏族人离开后,空出来的一个个官职,无暇送刘公一程,也是情理之中。” 听到这话,刘牧之眼中掠过一抹痛苦之色,放下手里的象牙筷子,盯着赵玄极恨声道:“刘氏倒了,空出来的官职,被门第瓜分,这是他们想要的,也是他们在最后关头背弃刘氏,不死保刘某的原因! “刘氏倒了,留下来堆积如山的族产财富,不少于皇朝两年的赋税,这些东西充公之后,陛下手里就凭空多了大批钱粮,这是陛下舍弃刘氏的原因! “可你呢?镇国公,你们赵氏忙上忙下,最后得到了什么?刘氏的官职都是文官一脉,你们将门无法插手,刘氏的族产要充公,你们也分不到多少!你们付出这么多,最后不也是竹篮打水? “难道你真的以为,将门扳倒刘氏以后,就能扭转颓势,反攻文官集团得手,进一步压倒门第文官,重新拥有大势?赵玄极,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刘牧之这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对赵玄极主动算计刘氏,在都尉府激怒他跟赵氏开战,扳倒刘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感到十分不忿、怨恨。 赵玄极不动声色,明知故问:“为何将门就不能压倒文官?”刘牧之冷笑不迭:“将门或许可以压倒门第,但绝对不可能压倒文官!赵玄极,将门不可能重新强大的,你应该知道,是谁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说到这里,刘牧之好似出了一大口浊气,又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尽情享用美酒美食了。 他这个昔日钟鸣鼎食、手握皇朝大权的门第家主,一旦到了流放之地,生活就会比一个普通平民之家都不如。 刘牧之吃喝得高兴了,见赵玄极不说话,便再次主动开口,“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只管说来就是。不过我在大牢里想明白了,咱们做的再多,其实最终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是给人家做嫁衣裳罢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淡然洒脱,有一种勘破世俗的智慧,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也什么都看开了。 赵玄极也不遮掩:“我要你们在蓝田山的紫晶矿。” 刘氏库房里的财富,自然是要充公,名下的诸多产业,却会被各个世家瓜分——公私两顾,朝廷跟世家利益均摊,这也是世家政治的特点。 刘牧之从怀里掏出了刘氏家主印鉴,毫不留念的抛给了赵玄极,“没想到到了此时,这东西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便宜你了。” 赵玄极接过印鉴,直接塞进袖子里,有了这东西,他就能伪造刘氏在早先就将紫晶矿卖给了赵氏的文书,顺利接手矿场。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在眼下这种世家争夺刘氏族产的情况下,有这么个由头,以赵氏的势力,就能轻松抢得紫晶矿。 除此之外,这份印鉴也会对一品楼吞并刘氏的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商铺有用。 总而言之,刘氏这头巨兽倒了,现在是大家蜂拥而上,秃鹫一样分食巨兽血肉的时候。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爽快。”赵玄极道,“之前你在大牢里时,不会没门第想要这东西,你为何不给他们?” 刘牧之冷哼一声,“诸多门第都想要,给谁都不能让别家满意,最后索性都不要了,左右他们也能强夺刘氏留下的族产,有没有这东西差别不大。只是他们不会料到,我愿意把它给你这个让刘氏倾覆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不想把东西给赵玄极,完全有能力毁了它,毕竟曾经是刘氏家主,如今就算修为被废,做这点事的秘法手段还是有的。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愿意把它给我,还这么干脆,总不至于是因为这顿酒肉吧?”赵玄极悠悠问。 埋头吃肉的刘牧之,微微抬头,露出一个阴暗残忍的邪毒笑意,“赵玄极,朝堂风云你根本就没看明白!我也是脱离了棋局,在牢里回头省视,这才看透彻。你记住,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旗子。 “赵氏得了紫晶矿,也只能得意一时,赵玄极,赵氏总会步刘氏后尘的,我保证。你们越是壮大,距离这一天就越近。而最妙的是,无论你做什么,亦或是什么都不做,都不能阻止这一天到来! “我会在岭南等你,等你来跟我一起在烟瘴之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穹顶的束束光亮落下,照亮了代表刘氏的雕像,也照亮了刘氏的大宅,以及一个个刘氏势力点。 从整幅处在黑暗中的地图来看,光明已经攻占了大片领地,虽然有些地方还没有连接成片,但规模总算扩大不少,在图上不再显得星火般微弱。 赵宁走到图上,挥刀将从刘氏雕像身下蔓延出来的一根根丝线斩断,最后将雕像头上的绳索也给切掉,把雕像从乾坤图里取下,丢到了墙角。 这样一看,没了这个巨大人形雕像遮挡在半空,整幅图就像雨后的天地,少了一片乌云,没了那么重的压抑感,敞亮了很多,让人舒心。 赵宁在图前盘膝而坐,陷入沉思。 毫无疑问,刘氏是大齐皇朝的一颗大毒瘤,烂得很是透彻,一旦战争爆发,只会拖后腿,没了刘氏,对赵宁的大计好处很大。 从进入都尉府,获得官府的力量,到利用平康坊的案子灭掉白衣会,再到用一品楼扳倒刘氏,整个计划推行得很顺利,目的也已达到。 有了这次扳倒刘氏的大捷,将门颓势一扫而空,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的威望得到稳固,赵氏也重新宣告了自己将门第一的实力。 这样一来,那些之前对赵玄极不满,有背离赵氏意图的将门,就要重新考虑自己家族的站队问题,孙氏这个将门山头的力量,将得到有效扼制。 刘氏的倒台意味着文武攻守易形,对门第积怨已深的将门,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形势。只要赵玄极带头,往后针对门第的行动,很多将门都会景从,乃至争先。 有了这个基础,可以说局面已经被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做很多。 “过完年,距离北胡天元王庭统一塞北之战,就只剩下半载。赵氏要带领雁门军出征,门第势必还是会阻扰,只有将门声势压过门第,出兵塞北的意见才可能被通过。” 赵宁寻思着,“就如之前的计划,这半年内,还要扳倒两个门第,让徐明朗羽翼大减。” 这个并不容易,不过赵宁有把握,不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谋划有信心,还因为他知道“借势”。 顺势而为,凡事都会省力很多。就如之前门第顺势而为,把将门打压得抬不起头一样。 “抛开范式不算,十三门第中,不堪用的蛀虫毒瘤有半数,这是必须解决的。只要来年七月之前,能够再解决两家,出兵塞北就没问题。” 想到这里,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 赵氏带领雁门军出塞,要阻止天元王庭大军统一草原,自身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只有半年时间了,《青云诀》已经让赵氏族人修为进展迅速,赵七月也快到元神境后期,但时间太短,大家修为提升十分有限,这还不足。 雁门军需要一个能够快速提升战力的东西。 “紫晶矿,符兵!”赵宁看向图上蓝田山的位置。 前世十年国战时,很多军中符兵得到改进,威力大增——战争本就是军备进步的最大催化剂,赵宁对这些符兵的情况知之甚深。 “眼下,我扳倒刘氏、破坏五军都督府推行的第一步计划完成,文官打压将门的脚步被打乱,赵氏和整个将门已经稳住了阵脚,现在是我们的进攻时间。 “在这个环节里,赵氏有了安稳发展提升自身实力的大环境。赵氏和雁门军的实力,也必须马上得到提升!”赵宁目光灼灼。 章一百零六 进身之路 宰相府。 地下室里,望着眼前的巨大棋盘,徐明朗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抬起手,将代表刘氏的棋子一颗颗捡起,丢进了脚边的棋篓里。 棋子落下时的噼啪碰撞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他心头,让他心脉的跳动都因之紊乱,面色也更显低沉。 捡完最后一颗刘氏棋子,攻入楚河汉界那头将门地盘上的力量,就空了一大片。徐明朗重重一拳砸在了棋盘上。也亏得是棋盘够大够坚固,否则必定崩坏不可。 刘氏大厦倾颓,这是门第实打实的损失。除非刘氏族人之前拥有的官职、族产、势力,全都被其他跟徐明朗一条心的门第收入囊中,否则,这份损失就无法弥补。 没了刘氏那些棋子,此消彼长,将门棋子之势怎么看都像是壮大了几分。 徐明朗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手指不断搅动,思考如何才能扳回局面。 这段时间,为了让自家族人填补刘氏官员消失后留下的空白,各个门第都在紧锣密鼓的活动。 徐明朗为此召集那些门第家主们,商议了好几回,直到前几日,才勉强定下各家瓜分到的官职名单。 在此基础上,各家纷纷上了奏折,互相推荐族人出任这些官职,想要在朝廷封印前,把官职定下来。 可事情并不顺利。 第一个问题,出在以陈氏为代表的三四个门第身上,他们没有来参加徐明朗私下主持的议事,还就一些主要官职上书推荐了另外的人选。 第二个问题出在吏部。徐明朗等门第推荐的不少官员,吏部左侍郎拒不同意,理由是这些官员绩考达不到升迁标准。 第三个问题,便是皇帝至今没有给出决定。 “陈氏这些门第,向来愚顽不化,不识时务,不肯听从老夫的号令,还常常跟老夫唱反调,早就该解决掉的!”徐明朗恨恨的想。 就像赵氏无法统领所有将门,孙氏另立了山头一样,门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徐氏同样有对头。 整个将门、门第的世家,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其一是大都督、宰相家族的铁杆盟友;第二部分跟大都督、宰相关系不近不远,有时候联合有时候相争,看具体的事情而定,这部分比较独立,也是大多数;最后就是大都督、宰相家族的对头,例如孙氏之于赵氏,陈氏之于徐氏。 徐明朗作为宰相主政的这些年,门第在打压将门的过程中连战连捷,成效显著,徐明朗也积累起了巨大威望和影响力。 结果就使得“第二部分”中的许多门第,现在都买他面子,很多事都愿意听他拿主意。而“第三部分”中的一些门第,也不敢再事事跟他相争,只能避其锋芒。 这是徐明朗成为皇朝第一权臣的原因。 相比较而言,赵玄极这个军方第一人,因为没能保护将门利益,不少“第二部分”中的将门,就对他有怨言、失望,渐渐疏远了他。 有的甚至向赵玄极的对头靠拢,依附孙氏,希望能由孙氏带着,保全家族利益。 在此之前,赵玄极和赵氏处境堪忧,更是无法跟徐明朗相抗衡。 但如今不同了,扳倒刘氏后,赵玄极和赵氏声威大震,很多“第二部分”的将门,开始重新思考自身定位。 这无疑是徐明朗最不愿意看到的。 “因为老夫没能护住刘氏,吃了亏,陈氏这些门第,就以为看到了希望,迫不及待蠢蠢欲动了!这要是放在以前,他们怎敢大张旗鼓推荐这么多人?” 想到这,徐明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吏部左侍郎,科举出身的寒门进士,也是庶族地主中的显赫人物,但之前不过是没有依附门第而已,怎敢明着跟老夫对着干?还有京兆府的唐兴、周俊臣这些人……真是岂有此理!” 徐明朗打心眼里瞧不起寒门官员。 从古至今,世家大族都是朝廷中坚力量,从举孝廉到九品中正制,门阀士族一直把控皇朝权柄,寒门士子就算偶尔会出几个人才,也并不影响根本大局。 “有陈氏和寒门官员出声,陛下这才没有立即定下此事,看来老夫得向陈氏出手,不能再等了!”徐明朗拿定了主意,攘外必先安内,这事儿已经迫在眉睫。 从地下室里出来,徐明朗去了赵玉洁的院子,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满府上下,也只有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聪慧灵动的赵玉洁,能每每为他消解心头烦闷。 到了今日,赵玉洁初入府邸时的新鲜感已经消退,单一美色起显著效果的时间也就这么长,若是别的女子,徐明朗早就不会再过多理会,慢慢也就忘了对方的存在。 这个时候,只有知心识意,以及其它美色之外的内在灵秀,才能让徐明朗这样不缺绝色美人的大人物,继续对她保持兴趣。 而在这方面,赵玉洁无疑是徐明朗生平所仅见。 到了常坐的临湖轩室,徐明朗先是让赵玉洁抚琴一曲,略解烦闷,而后便让对方来给自己揉肩按摩,消消身体上的疲乏。 喝了半壶酒,眯着眼半醉半醒的徐明朗,心情放松了很多。 “管家跟我说了,交给你打理的那些商铺,你都做得很好,这才两个月,收益足足提升了三成,很是了不起。府中那些个管事,可是羞红了老脸啊,哈哈!”徐明朗笑着说起闲话。 一些商铺而已,他其实不在意,也不紧要,不过赵玉洁有这个能力,就会显得与众不同,这才是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到了他这个层次,一无所长的愚笨女人,他只会瞧不起,兴致也淡。 赵玉洁谦虚两句,没有过份否定自己的功劳,见徐明朗心情已经好转,便问起他今日心情不畅的原因。 这样的问题,徐明朗的其他小妾是不敢问的,因为这只会让徐明朗心情又变差。而赵玉洁却是想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她展现自己的机会,她也有信心为徐明朗分忧。 “朝堂上的事,都是世家争夺。” 徐明朗随便敷衍一句,本来没打算多说,但转念一想,以赵玉洁这些时日表现出来的聪慧,说不定会有一些局外人的有用见识,左右也是闲着,便简单说了说。 赵玉洁听得聚精会神,每个字都细心品味。她知道,这是她的一个大机会,所以分外用心。 眼下她手里虽然有了几个不小的商铺,但这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渴望,她必须从徐明朗这里得到更多。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表现自己有获取更多东西的价值。 听完徐明朗并不仔细的讲述,她问了一些问题,在徐明朗失去耐心前,绞尽脑汁思索半响,终于,因为之前就旁听过那些门第家主在宰相府的议事,加之平日里没少琢磨,眼前一亮,福至心灵。 “妾身倒是觉得,寒门官员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妾身生长在市井,这些时日打理商铺,也听过很多市井议论,对平民百姓的想法多少知道一些。他们对科举可是评价很高,认为这是陛下给平民百姓改变命运的机会,乃无上恩赐,而且平民百姓对寒门书生也颇有好感呢,就像……天然带着亲近。” 徐明朗听得皱起了眉头。 赵玉洁试探着看了徐明朗一眼,咬咬牙继续道:“有百姓支持,还有陛下提携,寒门官员如今虽然比不上门第势力,但也在日复一日在壮大,将来必为大患!” 徐明朗沉默良久。 他想到了很多。 赵玉洁说的内容,他冷静下来后,并非就完全想不到。只是因为瞧不起寒门,潜意识不愿高看他们。这下赵玉洁来自市井的视角,正好点醒了他,起到了晨钟暮鼓的效果。 徐明朗豁然站起身,快步离开了轩室,还没出门就吩咐管家备车。 赵玉洁看着徐明朗消失的背影,长长吐了口气,随后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丽的笑容。 她知道,她做对了。 …… 从这一天起,赵玉洁开始在宰相府与闻机密,接触政事。月余后,俨然已成徐明朗心腹书吏。 …… 赵宁从地下室出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喝了口水,不由得感到腹中饥饿,唤了夏荷两声,打算让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 看到揉着惺忪睡眼进门的小妮子,赵宁有些无奈,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厨房,要是让这家伙半路把饭菜摔了,只怕是还要多等一会儿。 “那奴家先去暖被窝了。”夏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着半只眼睛,摇摇晃晃进了里间,一点儿也没有勉强自己。 “都惯坏了了啊。”赵宁腹诽一句,却没有训诫自己的丫鬟,摇着头出了门。前世对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颠沛流离的,这辈子早就打算由她去了。 来到厨房外的时候,赵宁发现里面灯火大亮,还有炒菜的声音,闻着很香,不禁陶醉的深吸了口气。 赵宁迈步进门,心里还在想着,是哪个厨子这么有灵性,知道自己要来找吃的,竟然早早做上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厨子在给自己加餐。 第一眼,看到灶台前的小板凳,赵宁心里就咯噔一声,顿觉不妙,一抬眼,果然就看到了站在上面,拿着锅铲转头望过来的赵七月。 “这么晚了,老姐还在钻研厨道?”赵宁干笑两声,心里默默祈祷,最好是自己见过的菜品,凑近了往锅里一瞧,再也忍不住,悲从心来。 完了…… 是新菜式! 章一百零七 年纪 都尉府附近的酒楼里,石珫跟吴绍郴在雅间饮酒。气氛有些沉闷,起初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的谈性才上来几分。 石珫叹息道:“记得你刚来都尉府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彼时,咱们都尉府虽然没什么大案要案,但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你也迅速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这才能在短短两年之内,连升两级,成为都尉府总旗。” 吴绍郴闷声道:“不过是些贩夫走卒的小事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燕平城富庶的街坊,之前都被京兆府牢牢把控,一些油水稀薄的地区,京兆府就没有看在眼里,都尉府主要是在那些地方活动,管管贩夫走卒、市井小帮派之间的事。 河水浅,大鱼大肉自然没有,可终归有些小鱼小虾,数量多了,也能刮到不少油水,就是事情繁杂些。那时候,京兆府常常嘲讽都尉府是南城最大的市井帮派。 吴绍郴抬头看了石珫一眼,略显阴阳怪气地道:“因为赵宁那厮,如今都尉府名声大震,咱们的走在哪里,京兆府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尤其是刘氏的案子后,京兆尹因为监管地方民生不利,背上了失职失察之罪,正在被弹劾,京兆府的官吏们火烧屁股自顾不暇,就更是不敢与都尉府官吏争锋。 “都尉大人现在哪怕是下了差,去平康坊逍遥快活,也没哪个不长眼的老鸨子敢收大人的银子,反而还要主动叫当红的清倌儿作陪,并奉上厚礼吧?” 石珫被吴绍郴说到了心事,又是尴尬又是得意,在此之前,这可是京兆府显赫官员才有的待遇,如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石珫分外享受,乐在其中。 “都尉府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高兴,可人嘛,总是难免得陇望蜀。能得到更多,为何不争取一番?”石珫抚着短髯轻笑。 “大人若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吴绍郴眼观鼻鼻观心。 石珫喝了一杯酒,定了定决心,看着吴绍郴正色道:“赵宁那厮,眼下在都尉府威望日盛,赵氏出头扳倒刘氏后,下面的人都对他更加敬畏。 “现如今,衙门里的大小事,但凡是赵宁想做的要做的,那些势利之徒竟然完全不向我禀告,自作主张就给赵宁办了。前日赵宁去库房领取一百瓶丹药,这么多的数量,仓曹居然直接把东西给了他,事后才拿着文书来向我禀报,这是把本都尉当作画押的傀儡了?真是此有此理! “再这样下去,都尉府到底是他赵宁做主,还是本都尉做主?本府卫威严何在?” 说完这些,石珫呼吸变得颇为急促。 看他的样子,好像宁愿都尉府是从前的样子,虽然在外面没什么尊严,没多少油水,虽然被京兆府压得抬不起头,处处受气,但至少关起门来后,他的权位毋庸置疑,是无可争议的都尉府第一人。 吴绍郴眼神闪动,石珫把话说到这份上,跟掏心掏肺差不多,目的自然是要他也毫无保留,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否则他必然被石珫记恨。 但吴绍郴并未表白心迹,而是反问道:“前些时候,都尉大人不是已经对赵宁变得亲近有加了?下官还以为,都尉大人已经打算跟赵宁和睦相处,认可他在都尉府的超然地位了。” 石珫咬牙道:“之前我以为我能容忍,但我现在发现,我容忍不了自己手里的权力缩水!” 吴绍郴沉默下来。 石珫的意思很清楚,希望他俩联起手来,一起在都尉府压制赵宁的权势。 态度明显,变相的也很强硬,作为上官,石珫也没有给吴绍郴拒绝的余地。 这是因为石珫坚定的认为,在赵宁面前受过大辱的吴绍郴,必然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吴绍郴一定对赵宁恨到了骨子里,日日夜夜想着报仇雪耻! 但石珫失算了。 吴绍郴道:“都尉大人,我跟赵宁的恩怨,早已结束了。如果都尉大人要对付赵宁,我帮不上什么忙。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做对都尉大人不利的事。希望都尉大人能体谅下官的难处。” 说完,吴绍郴连干三杯酒,以示请罪。 他态度同样坚决。 石珫面色数变,末了冷哼一声,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雅间里,吴绍郴面色如常。 石珫只是想用他当刀子而已,他怎么会不知道?拒绝了石珫,可能在都尉府彻底待不下去,但也比继续跟赵宁做对强,大不了换个衙门混就是。 在吴绍郴的评判中,赵宁比石珫要可怕得多。一个十六岁的御气境后期意味着什么,没人不清楚。 这也是吴氏家族的意思——前两日,族内因为知道吴绍郴跟赵宁的事,特意派人来跟他说过,要他不要再跟赵宁起冲突,能忍则忍,能退则退,实在不能,就离开都尉府。 因为赵氏扳倒刘氏和赵玄极表现出来的反攻门第的势头,吴氏已经在寻找跟赵氏和解的可能。至少,暂时不会再跟赵氏做对。 跟石氏不同,吴氏如今只有伯爵之位了,再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彻底衰落,容不得家族不谨慎。 吴绍郴一口气喝干了酒壶。 “赵宁……” 还未到及冠之龄的吴绍郴,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升起一股滔天之火,那是屈辱,是不服,是知耻而后勇的斗志! “你是人杰,我吴绍郴也不是饭桶!总有一天,我会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他还年轻,他血气方刚,他满含斗志,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还有大把机会,奋发图强正当其时。 石珫走出酒楼大门,在石阶上停了停脚步,抬头仰望星海,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已经不再年轻的他,不无失落的喟叹一声,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暗暗想道:“罢了。连吴绍郴这小子,都知道跟赵宁做对不明智,我又何必强求?今天本就是最后尝试一下。 “左右我仍是都尉府都尉,纵然在都尉府里不再威望无两,到了外面还是受人敬畏、威风八面。他日赵宁真的成了都尉府主官,我必然是因公升迁,并不损失什么……随他去吧。” 他是一个天赋不强不弱的人,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处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他已经懂得很多官场手腕、权力斗争的门道,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把这些“智慧”奉若圭臬,期望着靠这些让人生更上层楼,却因为各种见识、手段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不能达成自己的期望,往往还被更狡猾的老狐狸拿捏在掌心,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处境里,权衡利弊、见风使舵的小聪明,已经代替了勇往无前的冲劲。某天,在逆流不得进的失落中回首时,这才蓦然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乘风破浪的能力。 最终,人生只剩了那句“得过且过吧。” …… 厨房的小桌子前,埋头大嚼的赵宁吃得恶行恶相,嘴角不知沾了多少饭粒,也没个空闲去擦,或许他本就是故意的,让嘴角为自己分担一部分压力,哪怕只是几粒米。 若是魏无羡坐在赵宁对面,一定会觉得自己在照镜子,赵宁此时的吃相跟他实在是太像了。 只不过此时赵宁面对的是赵七月,所以情况就不一样,笑意盈盈的大姐头,明显是一副我很骄傲但我不说的模样。 “说起来也是有点奇怪,自打从代州回来,我的厨艺就突飞猛进,也不知是咋回事。我在代州也没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嘛……” 赵七月双手撑着小巧圆润的下巴,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睛,跟吃得没空说话的赵宁扯闲篇,“倒是你在代州变得奇怪了些,大热天的顶着烈日给我烤羊,第一次做,竟然就做成了美味,真是不可思议。” 她现在的模样很小女人,摆着最放松的姿势,说着最没意思的闲话,完全不见了一惯刻意维持的长姐威仪。 这也是这几个月渐渐发生的变化,赵宁每做成一件大事,每突破一个境界,她的言行举止就轻松一分。 到了现在,大概是觉得赵宁已经完全成长,无需自己再以长姐的身份约束什么了,也就放飞了自我,怎么舒坦怎么来。 好歹是吃完了赵七月练手做出来的新菜式,咽下最后一口饭菜的时候,赵宁给了自己胸口两拳,这才抑制住胃里的异样冲动。 长长舒了口气,赵宁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觉得自己又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其实在那之前,我在外面偷偷练过好几回,要不是确认已经拿的出手了,怎么敢做给你吃?”赵宁半解释半说笑的道。 言及此处,他忽然心头一动,转头向灶台一角看去,果不其然,彼处的残水桶附近,有各种食材边角,伸了伸脖子,还看到里面有不少菜渣。 他是没因为要给赵七月做烤羊而专门练习过,但赵七月在平日里,在类似今天这样的夜晚,却不知研究、练习了多少次菜式。 最近,赵七月往都尉府送午饭愈发频繁了,已经由之前的好几天一次,变成了两天一次。 赵七月听到赵宁的话,信以为真,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赵宁将心头翻涌的热流勉强压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左右看了看,“今天这道菜,姜丝配土豆丝,很别致啊……怎么想到的?”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难吃到不可思议的一道菜,姜丝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偏偏还没法把姜丝挑出来,土豆丝无论颜色还是大小,都跟姜丝太像了,几乎分辨不出,绝对是吃一次就能让他因为恐惧,而难忘一辈子的极品菜式。 “看生姜和土豆颜色差不多,就试了试……” 赵七月开始轻车熟路的收拾盘子,闻言抬起眼帘看了赵宁一眼,“既然你这么喜欢,明天就再做一盘,给你送都尉府去。” 赵宁:“……”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魏无羡拉着! 章一百零八 紫晶石与符兵 翌日,赵宁到了蓝田山。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几回,不过那都是去自家药田,到紫晶矿场来还是头一遭。 作为昔日刘氏的核心产业之一,紫晶矿场的规模虽然不是特别大,矿工不过一千多人,但产出的紫晶价值非凡,几乎无法用金银来衡量。 故此,矿区建筑非常坚固,城墙、箭楼、壕沟一应俱全,嫣然一座城防严密的城池。 平日里这里不仅有刘氏私兵把手,更有多名元神境坐镇,但凡是非刘氏族人贸然接近,轻则被呵斥驱赶,重责生命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山腰处,赵宁望着眼前高耸的城门,心情愉悦。无论如何,从今时今日开始,这里属于赵氏了。城头的旗帜已经更换,赵氏修行者已经掌控了城防。 在族人的引领下,赵宁走进城门,首先看到的,是聚集在空地上的许多矿工。 这些人大多来自新乡镇,穿着被泥灰染得黝黑的棉衣,戴着类似于瓦楞帽的矿工帽,脸上满是灰尘与泥污,因为是吃饭的时间,很多人还端着偌大的饭碗,神色姿态都显得老实巴交的。 见到赵宁进来,矿工们悉数迎上前,弯腰行礼,面容颇为热切、亲近。 赵宁微微皱眉,他可没下令让这些矿工来迎接,正要质问,跟在他身边的新矿场管事连忙解释:“大伙儿听说公子要来,是主动聚集到这迎接的…… “之前去京兆府的矿难遇难者家属,拿着大量银子回来后,咱们为民做主、救苦救难的名声,就在新乡镇传开了,大伙儿现在都把我们看成是青天大老爷……” 原来如此,赵宁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前的一名老矿工,应该是矿工里德高望重一类的存在,鼓着勇气向前几步,对着赵宁连连拱手作揖,“若非赵氏为我们做主,那些没了家里顶梁柱,又没得到赔偿的孤儿寡母,也不知有多少会在这个寒冬冻饿而死。 “老汉身体不好,原本已经没在矿场做事了,可老汉的独子死在了矿难里,留下了一双小儿女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媳妇儿……眼看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老汉万般无奈,只能拖着老残之躯再次下井。 “幸亏有赵氏为我们主持公道,让老汉也讨回了儿子的赔偿,这下好了,五百两啊,足够小孩子长大了,老汉也不用累死在不见天日的矿井里……” 面色蜡黄、后背微微佝偻的老汉身体不是太好,说这些话的时候,咳嗽了两回,有一回咳得好像要将肺叶吐出来。 赵宁一眼就能看出,这老汉因为常年在矿井劳作,吸入的灰尘过多,已经得了肺痨,没几年活头了。 以这样的身体条件,能够再度被刘氏族人接纳进入矿场,必然是经验丰富手艺老道,在某些方面出类拔萃的,想来也是一个优秀的人,同时,他也的确可能死在矿井里。 赵宁扶住又要行礼的老汉,看了看其他矿工,这些人的精神面貌都不错,尤其是看他的眼神,都像是看到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希望。 大概在他们心目中,一个会带着一百多矿难遇难者家属,去京城告御状并帮他们赢回公道的家族,是当得起他们这种希望的。 这些普通百姓底层平民哪里会想到,赵氏之前之所以做这些,出发点并非对他们心怀怜悯,而是因为这件事对扳倒刘氏大有作用。 这是上层的权力之争。 底层百姓活得怎么样,上层权贵其实并不关心。如果做对百姓有益的事,有利于权贵集团稳固自己的地位,有利于他们在权力斗争中获胜,他们才会这样选择。 权力斗争结束后,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上层权贵依然是上层权贵,是统治阶层,钟鸣鼎食;底层平民依然是底层平民,是被统治被剥削财富的对象,艰难活着。 片刻后,赵宁到了大堂,依照他的吩咐,矿场管事将账本拿了过来,交给他过目,并为他这个家主继承人简单介绍情况。 “矿场年产紫晶石三十五万斤,其中下品紫晶石占六成左右,中品紫晶石三成左右,上品一成。至于极品紫晶石,每年能有几百斤就算很不错了。” 管事一五一十的道,“现在矿场和新乡镇的刘氏作坊里,共有四个月的紫晶石存量,也就是十万斤上下,绝大部分都是还没精细加工的。” 赵宁挥挥手示意管事坐下说,他翻看了一会儿账簿,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凝神陷入沉思。 管事说的产量是“紫晶石”而非“紫晶矿”,前者是后者初步加工后的产物,已经可以拿来使用,以紫晶石的珍惜程度来说,年产三十五万斤已经不少。 只不过紫晶石本身就价值不菲,哪怕是下品紫晶石,也很是珍贵,不会直接使用。一般都会运到新乡镇刘氏作坊,再精细加工一次,而后才卖出去,用于制作符兵。 制作符兵的材料很多,不同种类不同品级的符兵,需要的材料也不同,但无论是何种符兵,只要融入了紫晶石,就能大大提升品质。 因为紫晶石能承受更加繁复的符文阵列,提升真气威力。 一柄军中制式符刀,如果用紫晶作为核心符文阵列的载体,将能增加两成杀伤力! 这是对修行者战力的莫大提升,到了以命相博的时候,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当然,也不是说有了紫晶石,就有了比别人强的符兵。符兵制作关系方方面面,譬如说制造技艺,符师水准等等。 但毫无疑问,紫晶矿是刘氏的根基产业,刘氏从紫晶矿上获得的收益,不知为他们培养了多少强者,正是因为有紫晶矿,刘氏才能成为门第世家。 赵宁谋求紫晶矿,当然不是为了卖紫晶石换取其它资源,他要的就是紫晶石提升符兵威力的作用。 明年初秋,草原战争爆发之前,他必须要为赵氏与雁门军修行者,提供大批强大符兵。用符兵的更新换代,提升大家的战力,以期在战场上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获取关键战役的胜利。 “库藏的十万斤紫晶石,就地完成精细加工,而后全部运到我赵氏符兵作坊……这需要多少时间?”赵宁问管事。 “一个半月左右。”管事想了想如是回答。 紫晶石的精细加工需要时间,运到赵氏符兵作坊后,再制作新符兵亦或是改造现有符兵,同样需要时间,而且后者耗时必然长很多。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升级的符兵数量有限。 “一个月。”赵宁给出了自己的要求,“需要增加多少人手,算出一个数字报给我,我会从族里给你调派。” 紫晶石的精细加工,只有修行者才能胜任,所以招募新乡镇的百姓不可取,赵宁只能从家族抽调。 眼下是年尾,族中事务也不少,族人都很忙,但为了家国大事,赵宁必须这样选择,有什么问题,就只能让赵玄极出面解决了。 在矿场逗留了半日,赵宁在午后离开,今天是休沐日,明天还得去都尉府当差,需得早些回燕平城。 出了城门,赵宁沉吟片刻,对相送的管事道:“矿工的工钱重新划定,确保一名矿工能让一个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如果有人得了肺痨,及时救治。” “公子放心,我这就照办。”管事答应得很干脆,赵氏虽然不是菩萨庙,但却是家风纯正的良善之家,从来不盘剥下人、伙计,“不过肺痨这病,不好治……” “定期检查矿工身体情况,在症状轻能治疗的时候及时治疗,情况不好不能继续在矿场做事的,就让他们离开——多给一些工钱就是。 “说到底,他们是为我们做事坏了身体,不能让他们没了下场,总得让他们离开了矿场,日子也能过得下去。”赵宁的声音很坚定。 这会多出不少银子,事情传出去,还会坏了采矿这个行当的规矩,一旦别处的矿工听说了这里的情况,也向他们所在的矿场提出类似要求,说不得会引起其他有各类矿场的世家的不满,甚至是恶意攻讦赵氏,说赵氏收买人心…… 赵宁知道后果,不过事情也不会多么严重,毕竟只是一个矿场,涉及千余人而已。 想起前世大齐在战火中十室九空,百姓尸积千里的情形,他便觉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应该去做,些许问题不算什么。 “是。”管事应承下来。 回到燕平城,赵宁直接去了赵氏符兵作坊,实地了解了一些情况,想评判一下在明年初秋之前,作坊能制作、改造多少符兵。 “依照族中惯例,作坊每年制造各类低阶符兵三千,中阶符兵五百,三品以上的符兵本就珍贵,都是定制,一年也没几件。”这是赵宁了解到的情况。 这些符兵多半出售,少部分自家族人使用。因为赵氏的长处是丹药,所以符兵产出不多。 经过询问,赵宁得知,现有的十万斤紫晶石也就能制作一千件符兵。 十万斤紫晶石,听起来很多,其实真没多少,这东西质量很大,巴掌大个球体就有几十斤,提炼后融进符兵就会显得更小。 当然,矿场还在不断运转,后续会有紫晶石源源不断供应。 赵宁让符兵作坊做好相应准备,人手设备都先腾出来,只等紫晶石运到,就立即开工,不能耽误一点时间。 到了这时,符兵制作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章一百零九 奇兵 赵氏符兵作坊虽然每年都能产出几千件符兵,但这并不是说从现在开始,半年内就能新制一两千件符兵来。 普通兵刃例如弓弩、马槊这些,从开始到制成都需要几年时间,尤其是马槊,成功率还低。普通兵刃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符兵了。 好在赵氏身为将门勋贵之家,有自己的符兵作坊,里面不乏工艺步骤已经完成一些的符兵。 这些半成品符兵数量极多,超过一万之数,如此才能保证作坊每年都有数千件符兵产出。现在只需要把紫晶石,融进给这些半年内就能出炉的符兵即可。 这种情况产生的结果就是,赵宁只能使用作坊里已有的,快要完成的现成符兵,它们是什么种类就是什么种类,赵宁没法根据自身需求做出调整。 北胡天元王庭的各类符兵中,最强大的是弓箭,他们的复合反曲弓,在结构和性能上要远强于包括大齐在内,其它所有国家的弓,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而且射速也更快。 这种符兵中的复合反曲弓,被制作成了许多不同的层次,从九品到一品都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总称为“天狼弓”。 前世的国战中,北胡大军能够取得胜利,最为倚重的两点,就是大量强大修行者与天狼弓。天元军队在其它方面的优势,都没有这两者突出。 按照赵宁的想法,大齐军队要战胜北胡大军,首先就得改良兵器装备,在军备上进行大规模甚至是全方位的更新升级换代。 这里面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拥有能够抗衡乃至压制天狼弓的存在,无论是弓弩还是甲胄。 如果情况允许,明年秋天的草原之战,赵宁很想都带符弓去。大齐的强弓虽然不如天狼弓,但若是有紫晶石加持,也能弥补差距了。 可现在作坊里快完成的符兵中,符弓只占一部分,拢共不过五百件。这还不够完全使用紫晶石。 于是赵宁做了决定,把已经制作完成的符弓,从仓库里搬回来五百件。这样在半年后,他就能带着一千紫晶石符弓去塞北了。 至于扳回五百件符弓,会导致其它地方符弓的需求无法满足,那就是赵玄极该解决的问题,赵宁已经想好了让赵玄极支持他折腾的说辞。 “我现在有紫晶石,可以提升符弓威力,让新的符弓对战天狼弓不落下风,但一年的紫晶石就算都用来制作符弓,也只有三千件……” 赵宁寻思着,“天狼弓的问题,光靠紫晶石是解决不了的,得想其它办法。说起来,前世我对天狼弓也有些了解。 “但我本身并非制作符兵的符师,所谓的了解多是集中在如何使用上,虽然清楚天狼弓的结构,大致也知道一些材料和制造工序,但并不完整。 “一具对材料的挑选与加工有严格要求,制造出来需要三年甚至更久的好弓,我知道的这点东西,实在是不足以让我把它弄出来……” 想到这里,赵宁不禁叹息一声。若是重生的时候,能顺手带回来天狼弓的制作图纸,那就方便多了。 事有轻重缓急,赵宁打算先让作坊加紧进行紫晶石符弓的改造与制作,天狼弓的事徐徐图之。 如果明年出战塞北顺利,能从战场上抢夺一些完整的天狼弓回来,那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次日白天,赵宁依旧在都尉府当差。 都尉府如今风平浪静,下面的人除了趁京兆府虚弱的这个时节,到处巡逻巡查,耀武扬威宣示霸主地位,抢夺各种油水外,暂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在赵宁的感知里,石珫这些日子愈发显得和气了。 之前平康坊的案子结束后,石珫虽然也对赵宁表现得很亲近热络,但两世为人的赵宁感受得出来,对方是面和心不和,并没有真的跟自己和睦相处。 但这些时日不同了,赵宁明显感觉到,石珫对他没了敌意,戒备心也淡了。而且对方也不再动不动训斥下面的人,整个人的状态,有向富家翁转变的趋势。 这当然是赵宁乐意看到的。 吴绍郴自从上回交锋落败后,就很少在人前露面,基本都呆在自己的班房里,也不上街去捞油水,都尉府有什么差事下来,他都是让属下去办,自己能不出面就不出面。 有时候赵宁听到议论,说吴绍郴把自己关在班房修炼,就没管事。上差的时间是用来办公事的,自然不能修炼。吴绍郴这么做,让赵宁意识到,对方可能没打算在都尉府多待了,估计明年开春就会调职离开。 看来在吴绍郴心里,上回当众颜面扫地的事,给他的刺激很大,他的自尊不容他淡忘这事,所以也就自觉没法再在都尉府挺直腰板做人了,还不如换个地方。 另一名总旗张文铮,每日依然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好似随时都在半醉半醒之间,寒冬腊月的,酒槽鼻愈发红得厉害。 跟以往不同的是,这家伙现在的买酒不用自己花钱了,且不说走到酒馆前就会有酒娘把美酒主动送上,属下那些人孝敬的丰厚油水,都足够他把自己淹死在酒池子里。 上上下下算起来,都尉府的高层里面,如今就赵宁这个总旗风采照人,威严日盛一日,颇有众人俯首、称王称霸的势头。 今日当值,赵宁也没闲着,都尉府里最大最全的一副燕平城地图,让他挂在了自己的班房里,遮盖住了整整一面墙,现在他就负手站在图前,对着星罗棋布的大街小巷沉思,明显是在谋划什么。 当魏无羡问起的时候,他却又什么都没说,魏无羡见他也不像是卖关子,便知道,那是赵宁正在思考的东西还没想好,暂时不值得一说,或是说不清楚。 赵宁上午在图前站了一个多时辰,吃完午饭休息了一阵,下午又继续站在图前不言不语,魏无羡终究是忍不住了,也站在了图前,跟赵宁并肩思考问题。 两人一个负手沉思,一个抱着手臂摸着下巴琢磨,谁也没问对方在思考什么东西,谁都像想到了不少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 魏无羡的忍不住,不是忍不住要知道赵宁在想什么,而是自己忍不住也要认真思考。 他俩这副怪异的模样,落在下面的人眼里,就显得颇为高深莫测,于是近卫自动站在了院门外,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在他们心中,总旗跟都头一定在考虑很重要的大事。 这是必然的,因为两人前不久才办成了平康坊的案子,赵总旗更是带着刘氏苦主把京兆府闹翻了天,导致京兆尹如今快被弹劾成了筛子,眼看官位不保,下面的官吏也人人自危。 京兆府自顾不暇,自然不好跟都尉府的人起冲突,有什么事都是忍气吞声后退一步,如今都尉府可是在燕平城处处扬眉吐气,大占好处。 那些油水丰厚的青楼、窑子、赌坊、商行,现在都把孝敬官府求官府庇护的银子,塞进了都尉府官吏们的口袋。 因是之故,都尉府上下在获得了切实好处的情况下,都对赵宁敬佩畏服、感激不已,赵宁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十分已经高大,地位已然十分稳固。 如今这都尉府的官吏府兵们,不管是不是赵宁麾下,谁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恭敬有加。 如若赵宁的声威不是这样庞大,石珫这个都尉府主官,也不会甘愿做个泥菩萨。赵宁这已经不是拉拢几个高层,把他的权力架空这么简单了,而是建立了自己从上到下的权威,大势已成。 石珫无法忤逆所有人的心意,只能服软。 一日无事,下了差,赵宁去了茶楼。 “我需要五百名修行者,全部要在御气境以上。”赵宁坐下后对扈红练道,“最好是你们的人,如果不是,也需要经过一品楼的筛查,品行端正。” “这么多修行者?一品楼没有这么多,眼下整个燕平城江湖里都没有!” 扈红练惊讶之余,奇怪的看了赵宁一眼,这个情况对方应该是知道,却为何仍旧提出这样的要求? 转念一想,扈红练就吃惊的问:“要动用燕平城以外的力量?” 赵宁这是要干什么?御气境修行者虽然不太引人瞩目,但五百个御气境修行者,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即便是各大世家贵族,包括赵氏在内,族内也就几百名修行者——当然,世家有元神境、王极境。真要论价值,一打御气境也比不上一个元神境。 但无论如何,招募五百名御气境修行者,都是非常大的手笔,而且开销不小。 赵宁点点头,“四十天之内,将人手召集到位。事先跟他们说清楚,届时我会给他们雁门军辅兵的身份,在跟随我出战一次后,可以留在雁门军,也可以回到一品楼。但除了这两个地方,别的哪儿也不能去。” 这五百名御气境修行者,是赵宁为明年秋天的草原之战准备的,另外五百人,他会从赵氏族内挑选——让他们使用紫晶石符弓,作为奇兵。 章一一零 必杀令 雁门军是明面上的力量,有多少兵力多少修行者,对有心人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天元王庭要攻灭达旦部完成草原一统,战前必然密切注意雁门军一举一动,战时也会安排相应的军力作为应对。 赵宁要确保来年这场仗能达到自身目的,就必须有一支现有军力序列之外的精锐力量。 一千名御气境,加上紫晶石符弓,就是赵宁给天元王庭准备的惊喜。 得益于《青云诀》的改良,很多原本修行资质不佳的赵氏族人,也能成就御气境。 但光靠《青云诀》,这个数量虽然远没有五百那么多,但加上现有的“闲散御气境族人”,也只能勉强凑够大半。 剩下的一部分,就需要另想办法,在赵宁的谋划中,这部分修行者也不难催生出来,方法就四个字:用资源堆。 这个资源,当然得是新增的资源,而且量还不小。也就是说,赵氏需要一批新的财富来源。 紫晶矿算一个,而且能带来巨大财富。 一品楼之前在赵宁授意下,趁刘氏倒台的机会,半收购半抢占的刘氏民间产业、商铺、灰色买卖,因为时机选得好,也收获颇丰。 得了这些,赵氏的五百名御气境就有了。 一品楼吞并白衣会、苍鹰帮的地盘和财富后,实力大增,如今堪称财大气粗,也培养出了一批新的御气境。 不过考虑到时间太短,新增御气境修行者不是很多,且一品楼还要维持自身帮派运转,所以一下子要给赵宁五百名修行者,就得调集一些一品楼在燕平城外的力量,还要在江湖上招募部分好手。 总而言之,新聚集一千名御气境修行者,是一项很不容易的大事情,就算是两三个世家贵族合力,等闲都办不到。 这几乎是赵宁重生后,做的所有事情结出的果实。 “四十天后,我要对这些人进行统一秘密训练,好让他们能成为合格的沙场战士。你们要这之前,为我找好相应的隐蔽场地。”赵宁最后吩咐道。 赵氏是将门,族内修行者拉出去都是优秀军人,到了战场上,只需要先跟部曲、同袍熟悉一下,就能立马参战。 但江湖修行者不同,他们不通战阵,不识旗鼓,不明军中规矩,不懂各种军中器械使用之法,甚至他们的战技,都跟军中战技相去甚远。 赵宁必须先用赵氏族人训练他们,也让他们彼此熟悉、磨合。 好在修为到了御气境这个层次,又有江湖摸爬滚打、械斗厮杀的底子,训练起来并不难。如果是教导普通市井百姓,几个月是怎么都不够的。 说完了这件事,赵宁见扈红练没有疑问了,便问起他交代给一品楼的两件事,具体做的怎么样了。 第一件事,是监视飞雪楼等几个赵宁划出来的,前世燕平城大战时,北胡细作冒出来的几个地点的情况。 第二个,便是搜查挖掘赵玉洁江湖羽翼,并寻找赵玉洁本人踪迹之事。 “这些时日,我们跟踪了很多值得注意的人,可无论是送菜送水果的贩夫走卒,还是一掷千金亦或是闹事的豪客,都没什么异常。”扈红练如实相告。 赵宁沉吟了片刻。 苍鹰帮覆灭后,萧燕变得谨小慎微,暂时韬光养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如今事情毕竟才过去不久,或许对方会等过完年,明年开春再有明显行动。然而监视却不能停,更不能松懈。 探查赵玉洁江湖羽翼的事,一品楼有了一些进展。 上回赵宁过来的时候,就对赵玉洁江湖羽翼所在的地方,有过推测,之后一品楼动用大批人手,特别是让遍布大街小巷无所事事的市井地痞,对那些达官显贵的产业,尤其是可以住不少人,有一定隐蔽性的产业日夜监视。 在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些可疑地点。 “根据我们的探查,包括岚山绸缎庄、楠竹珍宝阁在内的十九个大型商铺内,近期都有气质精悍引人瞩目的陌生面孔出没。有的面目凶恶,乃至手脸上都有伤疤。 “这些人大多是晚上出来,有的去了窑子,有的出来买吃食,颇有些憋久了出来放风的意味,而且他们都是匆匆出来匆匆回去,行动迅捷神色谨慎,充满戒备。可以肯定这些人都住在这些商铺里。 “我们让一些市井地痞装作走路不长眼,亦或是彼此斗殴波及其中一些人,试过他们的身手。得到的反馈各不相同。 “有的地痞被打了,有的地痞却没有。前者都表现出了明显的修为痕迹,后者虽然都没有流露出修为,但有的表露出不了凡的力量和反应速度。 “更奇怪的是,这些明显不是善茬的家伙,即便是被地痞冒犯了,神色不忿,也很少有还手的,都是加快离去,好像过街老鼠做贼心虚一般。” 说完这些,扈红练掏出了几张纸,上面记载了她所说的一些地点,有的后面还有备注,表明是哪个世家的产业,以及是否试探过里面出来的可疑人物,对方又是什么表现。 赵宁接过纸张浏览一遍,发现涉及的世家有好几个,门第里的徐氏、庞氏、郑氏,将门里的周氏。 在赵宁看来,殴打地痞没有隐藏修为的人,是正常反应,就算是气质精悍的陌生面孔,也可能是世家大族的正常人员调动 身上带着伤疤,明显身怀凶恶之气,却对冒犯了自己的地痞避之不及的人,多半心里有鬼,或者是有命令在身。 “徐氏?”赵宁注意到,没对地痞动手的那些凶恶之徒,基本都是从徐氏商铺里出来的。 赵宁开始寻思:假如这些人是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已经被赵玉洁收编,在目前的情形下,她也只能让他们呆在落脚点不出来。 可这些修行者是江湖亡命之徒,而非正经的军士、细作,放荡不羁惯了,没那么大纪律性,在大院里憋得久了,难免忍不住偷偷出来透透风,发泄一下生理需求。 上回自己过来的时候,一品楼没能找到这些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苏叶青当时表现得颇为愧疚,自己虽然没有表现出多大不满,但多少有些失望,加之自己还被赵玉洁的死士行刺,以苏叶青的性子,必然自责尤甚。 今天过来没看到她……她应该是亲自参与这件事里去了。 总之,一品楼花了很多人手,去监视世家贵族的大商铺,终于是发现了出来透风的这些白衣会、苍鹰帮残众。这也符合赵宁用一品楼,点亮燕平城大街小巷的既有期望。 一品楼监视到的行为诡异的这些人,既然都是在徐氏商铺里,那么如果他们真是白衣会、苍鹰帮残众,那就说明赵玉洁进了徐氏! 甚至,她有可能到了徐明朗身边! 若情况果真如此……赵玉洁还真是有造化。 “这件事你们办得很好。就按照你们的意思,重点监视那些反应异常的人所在的商铺,进一步确认他们的身份。”赵宁收起了纸张。 如果要迅速确认那些人是不是修行者,他完全可以让都尉府的人,找个借口巡查一下那些商铺。 以都尉府如今在燕平城的威望,做这样的事毫无难度,哪怕是徐氏的商铺也不敢正面阻拦。 但这样一来总归有些动静,若是引起赵玉洁的疑心,打草惊蛇了反而不好。 “从现在开始,派遣元神境修行者,日夜监视徐氏的那几间商铺。明天我会送一张画像过来,如果发现了画像上的女人,不管是否在白天,不管是否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要不惜代价,雷霆将其击杀!”赵宁面色如铁,对扈红练下达了命令。 既然按图索骥找到了赵玉洁,赵宁自然不会想别的,以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清除对方,就是最佳也是唯一选择。 作为头领,赵玉洁总会去这些商铺见这些人。 只要她现身,就是她的死期! 不,这还不够。 赵宁补充道:“再派元神境精锐,去宰相府附近蹲守,一旦发现画像上的女人,同样要不计代价袭杀!” 赵玉洁不亲自去联络那些修行者,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总不能不出宰相府吧? 扈红练感受到赵宁的凛然杀意,不敢怠慢,连忙领命。 赵宁喝了口茶,恢复了止水般的心境,缓声问扈红练:“小青去哪儿了?” 听到赵宁关注苏叶青的动向,扈红练的桃花眸里瞬间水波荡漾,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掩嘴轻笑道:“她亲自带人去监视那些商铺去了,看她的意思,非得把之前行刺你的人的同伙,都揪出来不可呢!” 赵宁笑了笑,心里涌起一丝暖流,嘴上没有多说什么。 扈红练却忽然悠悠叹了口气,收敛起妩媚笑容肃然道:“新乡镇的事,我们没有办好,最后关头出了岔子被发现了,要不是赵大小姐及时过来,事情就砸在了手里。 “这是一品楼得了赵公子天大的好处后,为赵公子办得第一件事,却办成了这个样子,咱们心里都过意不去。 “收编白衣会、苍鹰帮,也弄丢了不少人,问题是他们就在燕平城,我们却没能及时找出来,最终害得赵公子被这些人行刺,我们真是无颜见人。 “小青是憋了一肚子气,发誓要做出点对得起你的事来,这才亲自带人去监视那些商铺。听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她亲自安排的人手……” 章一一一 暴露 对于自己交代的任务,一品楼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基本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赵宁眼下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这不是赵宁宽容大度——事实上他凡事力求完美,即便做不到这一点,也要做到人力能达到的最优结果——而是实事求是。 一品楼当前还只是江湖组织,并非特务衙门,很多事情都是刚刚接触,难免行动生涩。虽然赵宁想要把它们培养成特务衙门,但这事必须循序渐进。 就之前的各个任务来说,一品楼已经达到了赵宁的预期,没做到的部分,一方面是经验不足行动力差些,另一方面也是对手不简单。 无论刘氏、萧燕还是赵玉洁,都不是易与之辈。 从茶楼离开,赵宁让一品楼的人带路,去三个坊区之外找到了苏叶青。 对方正在一座二层民房内的窗户里,一动不动的监视不远处的一座大宅,半掩的窗口正对着那座大宅的后门。就监视而言,这座民房位置绝佳。 赵宁经过询问得知,民房是这条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地痞的,对方已经被一品楼收买、控制,现在算是一品楼的外围成员。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为了保障一品楼的刚正风气,吸纳成员有一定标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收品行不端的好逸恶劳之辈。 既然是一品楼外围成员的房子,且此人还是地痞,平日里不会少了狐朋狗友往来,苏叶青等人出入这里,也就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了。 由此可见,苏叶青虽然单纯,但这种单纯却只在情感上,真要论及做事的智慧见识、方法方式,还是颇为出众和老练的。 这也是情理之中,若非如此,年纪轻轻的她也不会是茶楼管事。 “赵公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看到赵宁进门,苏叶青连忙站了起来,欣喜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大概是赵宁来的突然,她一时羞赧慌乱,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在衣摆上滑来搓去。 赵宁眼中的苏叶青,此刻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比在茶楼初见时要浓郁得多,眼珠子都快瞧不见了,衬托得因为睡眠极度不足而苍白的小脸,愈发白得像纸,整副面容在昏黄烛火中忽明忽暗,竟然有了几分小女鬼的意味。 赵宁看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要笑,觉得不太合适,勉强忍住。 苏叶青见赵宁神色有异,刹那间反应过来,顿时自惭形愧,感觉无法面对赵宁,心跳如鼓的低下头,目光慌张的四处看了看,本能的想找个地洞或者桌子底钻进去。 这当然是不行的,她双手抬了抬,几欲捂住脸,又觉得这样太过矫揉造作,停在了半途,僵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应该做个掩饰动作,完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脸红到了脖子根,耳垂娇艳欲滴。 赵宁来到窗前向外眺望,询问了一些情况,缓解苏叶青的尴尬,后者认真严肃的回答完问题,主动补充了其它情况,心脏总算回到了远处,变得自然了些。 等到娘家姓刘的玉娘端了茶水进来,苏叶青接过递给赵宁,请他落座的时候,虽然还是微微低着头,尽量不拿自己的熊猫眼女鬼脸吓赵宁,却也没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玉娘也跟着到这儿来了?”赵宁看了看名为刘玉的玉娘。 苏叶青点了点头,她没有去坐着,站在赵宁侧旁,“玉姐的厨艺很精湛,但她不想只做个厨子,这回我出来,玉姐主动要跟着…… “在公子来之前,玉姐说如果我们没有好的办法,确认对面绸缎庄里的人是不是白衣会、苍鹰帮残众,她愿意以找活干的名义混进去,做个厨娘或者仆役,了解里面的情况。” 闻听此言,赵宁略感诧异。 他原本以为,刘玉在遭遇人生巨变以后,会想过安稳轻松的日子。在茶楼做个厨子又能不愁吃喝,又能慢慢给他“还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混进贼窝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虞,玉娘真要这么做?”赵宁问。 苏叶青看了看玉娘,在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抿唇道:“玉姐说她在家的时候,为了保留部分缝缝补补换来的银钱,不被那个赌鬼书生都拿出去赌,整天整天跟对方斗心眼,很会察言观色,被磨砺出了很缜密细腻的心思,所以觉得能胜任这件事。” 赵宁听得有些哑然。 只怕刘玉被磨练出来的,不只是这些技能,还有一颗很坚韧的心吧。若是心底稍微脆弱些,辛辛苦苦一整天后,还要跟只会输钱的赌鬼丈夫斗这种法,恐怕早就委屈想不开,不是上吊就是跑了。 “你看着办。”赵宁让苏叶青自己拿主意。 他很清楚,刘玉做出这个选择,应该也有立功还债的心思。毕竟三千两银子是个很大的数目,足以束缚她一生。如果她有还清债务的决心,肯定会想做点“大事”。 对此,赵宁不想支持也不想阻拦。 无论如何,生活有目标总是好的,哪怕它很难实现也有风险。生活如果没有目标,普通人会浑浑噩噩度日,也可能觉得人生没意思、无意义;刘玉则可能一口气没撑住,就沉浸在往事里不可自拔,生无可恋抑郁而亡了。 赵宁没打算在这里呆太久,他之所以过来,其实只是因为关心苏叶青,监视商铺的事无需他多插嘴。 离开之前,赵宁顺路去了一下厨房,正好发现橱柜里还有几盘剩菜,扫了两眼,都是些腌菜萝卜,肉食只有一盘鱼汤,鱼已经只剩半边肉。 “一品楼也是燕平城江湖之主了,你们就吃这个?”赵宁转身奇怪的问苏叶青。 苏叶青眨了眨熊猫眼,疑惑、无辜、奇怪又理所当然地道:“监视人又不怎么费力,不需要大鱼大肉……再说,这些菜品已经很丰盛,有三菜一汤呢,比寻常人家好不少了……一品楼还有很多人的家小只能吃粗粮,都没菜的……” 赵宁一时无言。 苏叶青嘴里的寻常人家,自然是最底层的百姓家。这是她的思维惯性。哪怕如今身份水涨船高,她也不会跟富贵之家比较,脑子想的是自己昔日的处境。 赵宁没有提出什么改善伙食的要求,空口白牙说这些毫无意义。他也不会留下银子,无论是苏叶青还是一品楼,都不需要他施舍吃饭钱。他也不会自己掏钱帮一品楼改善生活。 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的赵宁,让随从去酒楼买了些好酒好菜回来,跟苏叶青和刘玉好生吃喝了一顿。 …… 飞雪楼。 萧燕对着一封信沉思良久,一向坚毅灵动的俏脸,也因此覆上了一层寒霜,眸底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恼怒与痛苦。 白眉老者进门行礼,“殿下深夜唤老奴前来,有什么吩咐?”今晚值夜的是黑眉老者,如果不是有很紧要的事,萧燕不会叨扰他休息。 将手里的信递给对方,萧燕沉声道:“最近几个月,草原出现了一些行踪诡异的人,在各大小部落活动,隐秘打探四大王庭形势、探寻民间风物。 “不少小部落的头人,都被问了一些同样的问题,包括怎么看待天元王庭,天元王庭大军过往战争情况等等! “虽然他们都乔装打扮过,有商贾、巫士等身份,但太子还是发现了他们。现在正在问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这么多行踪可疑的人去草原,我却没有事先提醒!” 说到最后,萧燕的声音已经像是刀子一样。 白眉老者看完信,眼神数变。信中说,最北的几批人,现在竟然已经到了他们王庭附近,而且正在千方百计打探天元部族的虚实! 这是大手笔,能做这件事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 “殿下,最可能派人去草原,查探王庭虚实的,无疑是南朝坐镇边疆的那几个世家,雁门关的赵氏,山海关的孙氏、石氏。但这两个地方,我们都重点看着,如果是他们派人北上,我们不会没有察觉。”白眉老者斟酌着道。 萧燕目光锐利了几分,“所以不是南朝边军,而是来自中枢的力量?” 站在萧燕背后的黑眉老者接话道:“中枢也只有大都督府可能做这件事,但赵玄极忙着跟徐明朗和南朝门第内斗,哪有精力这么做?况且,没有南朝皇帝的准许,他也不能擅自作为。” 萧燕目光闪动,“照这么说,可能是南朝皇帝亲自派的人?” “代州之事后,南朝皇帝往雁门关增兵三万,这说明他在正视草原。”黑眉老者道。 “既然如此,那么再派人深入草原查探虚实,也就不难理解。”白眉老者下了定论。 萧燕蹙眉道:“边军没动,大都督府没动,这也就是说南朝皇帝手里,还有一股另外的力量?” 白眉老者想了想,“老奴听说,南朝皇帝手里,有一本《方物志》……” 萧燕点点头,“这事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方物志》不是一个震慑群臣的幌子,而是有真材实料!还真是小觑南朝皇帝了。” “南朝皇帝把编纂《方物志》的人手派去了草原,这就说明他有了解草原的想法了……殿下,这是大事,王庭必须有所应对!”白眉老者感受到了威胁。 如果让南朝皇帝认识到天元王庭的实力,他绝对不会坐视天元王庭强大! 萧燕摆摆手,“太子既然已经注意到了南朝皇帝的人,那就不会让对方打探到我们的底细。以太子的能力,在草原随意布置一番,就能让这些人得到我们想要他们知道的信息。” 说到这,她轻松了不少。 如果南朝皇帝是想借此评判天元王庭的力量,评估草原形势,分析天元王庭是否会威胁南朝,那么太子一定会给南朝皇帝一个“满意”的结果。 “把情况传回草原,只需要让太子知道,是南朝皇帝出手了,他自己就明白该怎么做。” 萧燕将白眉老者递回来的信件折叠,放在烛火上烧掉,看着纸张燃尽,这才抬头对白眉老者道:“我们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 “我刚刚接到禀报:这些时日在飞雪楼附近,乔装监视我们的人,身份已经被查明了!” 章一一二 反击 苍鹰帮覆灭后,萧燕心气难平。 她一方面下令麾下大部分细作暂时偃旗息鼓,没有特别情况不准到飞雪楼来,另一方面则是出动少量精锐,隐秘排查各重要据点附近的可疑人等,以确保自身安全,免得自己被人盯上了还犹不自知。 她更在想方设法弄清是谁让苍鹰帮——她手中的核心江湖力量,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苍鹰帮跟白衣会败亡之初,萧燕以为那是大齐官府在清理燕平城的江湖势力,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她当时想岔了。 燕平城江湖并没有消失,只是由四大帮派变成了两大帮派,并且有了一个绝对主宰!这些时日,一品楼收拢白衣会、苍鹰帮残众,统一燕平城小帮派的动静,萧燕想不注意到都难。 于是她很快得出结论:一品楼跟赵氏相互勾结,甚至本身就是赵氏羽翼,就如白衣会是刘氏的白手套一样!如若不然,都尉府不会不对一品楼出手,还允许他们就地做大! 这便产生了下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赵氏攻灭苍鹰帮,是只想让一品楼统一燕平城江湖势力,让江湖力量为其所用,还是说,赵氏已经察觉到苍鹰帮有问题,是她麾下的重要助力? 后一种可能存在吗? 按理说,这种可能不存在。萧燕有十成把握,她没有露出马脚,苍鹰帮更没有露出破绽! 但事实如何呢? 代州之事,谋划得天衣无缝,行动时缜密周全,原本也该有十成把握成功!但结果却是失败了! 败得匪夷所思,败得无迹可寻。萧燕至今都没有查出问题出在哪里。 无论如何,赵氏确实事先察觉他们的代州之谋,并将计就计破了局不说,还让南朝皇帝答应在雁门关增兵三万! 赵氏能勘破代州杀局,那么有没有可能识破苍鹰帮是她的爪牙? 萧燕很想说这没可能。 但她不敢打包票。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赵氏用都尉府覆灭白衣会、苍鹰帮,就不仅仅只是为了对付刘氏、让燕平城江湖力量为己所用,还有针对她,斩断她一条臂膀的用意! 而且这绝不会是结束! 赵氏既然已经知道她在燕平城经营了北胡势力,就会继续对付她,直到将她的所有力量连根拔起,再将她也抓捕归案! 意识到这一点时,萧燕可谓是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几欲从燕平城逃走。 不过她到底心性坚韧、智慧练达,在之后的日子里,通过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好歹是稳住了阵脚,没有成为惊弓之鸟,并冷静下来。 这些事情,包括没有官府修行者在燕平城内外搜查细作和可疑人物,一品楼在统一燕平城江湖后,也没有监视搜查北胡商贾,赵氏更是忙着跟刘氏斗法。 总而言之,萧燕没有受到进一步针对。 而如果赵氏有她在燕平城安插细作,渗透官员门第,培植自身势力的证据,一定不会停下来。赵氏甚至只需要禀报南朝皇帝,呈上证据,她的势力就会遭遇更多危险。 虽然南朝这么做了,她也能靠多年的安排成功脱身,眼下各个细作势力都在隐蔽,多半也能安然撤出。但南朝没这么做,就说明赵氏对她和她在南朝的力量,还是所知有限,手里更没有拿的出手的证据。 这是符合现实的结论。 萧燕多次自我反省,都一遍遍确认自己没有暴露什么。她麾下的各个势力,互相之间也是独立的没有往来,只有头目、眼线跟她联系,也只对她负责。 “代州之事的破绽,只可能在赵玉洁身上,这小丫头太过年轻,被赵氏的人看出端倪也正常。眼下,我必须要弄清苍鹰帮被灭的真正缘由,弄清赵氏乃至南朝,对我和我在南朝的力量到底知道多少!”这是萧燕心中的最新打算。 白眉老者接过萧燕的话头,问道:“监视飞雪楼的,是一品楼的人?” “不错。”萧燕微微颔首,这个答案并不难推断。 “他们为何会盯着飞雪楼,他们发现了什么?”白眉老者连忙追问。 萧燕神色肃杀道:“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飞雪楼附近监视他们的一品楼修行者,虽然经过了伪装,有的盘了商铺,有的租了民房,有的扮作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地痞,可谓是小心谨慎。 可萧燕麾下都是些什么人?是在敌国活动多年的专职细作!在分辨可疑人物,察觉危险异常,监视与反监视,跟踪与反跟踪上,不仅经验丰富技巧娴熟,而且早就被锻炼出了敏锐直觉! 一品楼的人监视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他们若是还没有发现问题,那就不配在大齐潜伏、行动,并拥有如今的局面! 在萧燕的指挥下,这些北胡细作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将计就计,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隐秘诱导、甄别、查探后,他们锁定了所有一品楼的修行者,并反过来监视、跟踪了他们。 到了今日,成果显现出来,萧燕的人跟踪其中一些人,到了一品楼的一些堂口,经过观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我们要不要抓几个人审问?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一定能问出他们为何监视飞雪楼!”黑眉老者寒森森道。 萧燕摇摇头:“这样只会打草惊蛇。如果对方真知道飞雪楼一些底细,在没有展开行动时,为免消息走漏暴露自身意图,必然不会把消息扩散到监视者这个层次。” 白眉老者皱眉道:“他们既然监视我们了,就必然是发现了问题,或者是有所怀疑,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却也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只是监视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怀疑我们,发现了严重问题,以如今一品楼的声势,再加上都尉府,完全可以名正言顺来控制、查抄我们!”萧燕道。 白眉老者跟黑眉老者都不再说话,等着萧燕做出决断,安排行动。 萧燕只是略微思索,便有了主意:“我们不能对敌人的真实意图、对他们对我们了解的程度一无所知,这是当务之急,必须雷霆解决,不能拖延半分,否则夜长梦多。既然我们不能用细作的手法得到答案,那不妨光明正大来做这件事,把动静闹得大些!” 白眉老者眼前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萧燕目光如电,掷地有声道:“沙场对敌,不知对方底细,在别的努力都不能凑效的情况,最简单直接的破局办法,就是派遣先锋,去正面猛攻一阵,把对方的真实情况与意图打出来!” 黑眉老者精神一振,“殿下要动用那些人了?” 萧燕站起身,气势如渊,睥睨四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让他们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该他们为我们出力的时候了! “赵氏依靠一品楼把控燕平城江湖,让我失去了一目一臂,这是我不能承受的损失!我必须重建苍鹰帮,必须把一品楼给灭了,必须也让赵氏尝尝手臂被斩断、眼珠被挖掉的滋味!” …… 今日难得阳光明媚,午后暖和了不少,在窗户前盯着宰相府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陡然眯起了眼。 他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画像,对照正登上马车的那个女子,仔细确认了一番,脸上有了残忍的笑意。 “赵公子要咱们杀的人终于出门了,传信给其他人,给我沿途盯死!”方墨渊收起画像,对身后的两个修行者吩咐道。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出手,是因为这里并非绝佳的袭杀地点。稍有动静,宰相府里的高手,就会立即支援出来,届时他们极难脱身不说,袭杀也可能失败。 左右赵玉洁是上了马车出行,那就跟一段路,在更加合适的地点动手就是。 离开房间之前,方墨渊想了想,忽然吩咐手下:“通知平叔、四当家他们,隐蔽向我们靠过来,到时候一起动手!” “是。” 按照赵宁之前的吩咐,一品楼在宰相府跟几个徐氏大商铺外,都安排了元神境修行者,以确保万无一失。 对付一个御气境修行者,一品楼日夜守候的元神境高手,却是多达四人! 方墨渊一路跟着马车,在大街上走了很远,最后发现对方是奔着徐氏的一家绸缎庄而去,而那家绸缎庄本就是他们监视的目标。 “她果然是去见白衣会、苍鹰帮的残众!”方墨渊眼神低沉了一分。不过这样倒是省事了。 他的目光从跟着马车的随从身上掠过,那是四个丫鬟、四个家丁。排场不小,却没一个让方墨渊感受到强者气息。 在接近绸缎庄的时候,方墨渊跟几个一品楼过来的元神境碰了面,约定等赵玉洁下车时发动突袭,得手后迅速遁走,而后直接离开燕平城。 片刻后,马车停在绸缎庄前,绸缎庄里有满脸谄媚笑容的伙计,搬着一个锦凳迎了出来。等伙计把锦凳放好,殷勤的拉起车帘,满头珠翠的赵玉洁,才施施然从车厢里弯腰出来。 就在她脚踩锦凳下车,抬头看向绸缎庄的时候,一旁的人流中,忽然有人影一闪,两步就掠至马车前,同时一抹寒光乍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刺向了赵玉洁的脖颈! 章一一三 得失两利 先出手的是方墨渊。 他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在一品楼所有高手中,战力能排进前三。当初跟白衣会在飞雪楼谈判,也是仗着这份实力,才没有第一时间被围攻至死,给了在外围接应的扈红练以支援的时间。 虽然面对的赵玉洁,不过是一名御气境修行者,但此刻方墨渊却是全力施为,杀鸡用牛刀,只求一击必杀,不给对方任何生机! 他的剑很锋利。 死在这柄剑下的江湖修行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元神境高手。 他的剑很快。 眨眼便到了赵玉洁身前,真气催动剑身上的符文阵列,发出夺目的寒芒,一道鹤影凭空浮现,伴随着摄人心魄的响亮鹤唳——那是方墨渊的元神之力! 这一剑只要击中赵玉洁,不管是不是刺进咽喉,磅礴的真气都足以震碎赵玉洁全身经脉,乃至将对方的躯体完全轰碎,让她在仙鹤之力下化作一滩肉泥! 眼看方墨渊就要得手,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带着灵鼍之影的手斧,从赵玉洁身侧劈斩而下,正中方墨渊手中长剑! 力道之大,长剑顿时被劈歪,方墨渊倏忽一怔,他连忙回剑调整剑式,同时面容肃杀的向出手之人望去。 那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方墨渊记得很清楚,对方是驾驶马车的车夫!却没想到,这人竟然也有元神境中期修为,实力并不弱于他! “徐明朗竟然派了这样的好手护卫赵玉洁,这女人是有多得徐明朗关心?”方墨渊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挥剑继续抢攻,跟同境车夫战在一处。 他虽然被车夫挡住,一时半刻无法靠近赵玉洁,但他却并不着急。 他还有三名同伴,只要他缠住这名车夫,同伴足以趁机摘下赵玉洁的人头。 骤然遇到袭击,赵玉洁虽然心惊,但并没有慌乱,被车夫拉到后面以后,她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施展身法,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绸缎庄大门,想要进去躲避。 但就在这时,侧方的屋顶忽然冲下来一人,在她这个御气境修行者看来,对方的动作快逾闪电,下一瞬就会一记手刀将她的脖子砍断! 面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赵玉洁却像是没看到一样,根本没有任何闪避停留的意思,只是埋头继续前冲! 她躲不过一个元神境高手的袭击。 也不需要躲。 在间不容发之际,斜刺里冲出来一名修行者,迎面撞上了从屋顶杀下,尚在半途、脚未沾地的一品楼四当家,拦腰抱着对方侧翻出去! 这是赵玉洁的第二名元神境护卫! 跟车夫不同,他没有跟在明处,而是暗中随行保护。 两名元神境中期修行者,一明一暗随行保护,这是世家嫡系公子才可能有的待遇! 就在这名护卫跟一品楼四当家相撞的一刹那,另一边,一品楼第三名元神境高手,已经趁虚而入,手中铁钎一样的黝黑兵刃,带着蟒蛇虚影,以毒舌吐信之态,击向赵玉洁! 他击中了。 一品楼的精锐修行者,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年,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们固然不懂军事不知骑射,但像这种刺杀的活计,却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没有任何意外,赵玉洁被铁钎击中胸口,狐狸般哀鸣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本在前奔的身影,顿时如断线风筝一般,侧飞出去数丈远,将一辆马车砸翻,撞碎了车厢,坛子一样滚上街道,停下时已经没了动静,惊得行人一阵尖叫躲避。 在赵玉洁还在横飞途中时,绸缎庄里已经冲出一名元神境高手! 看他的穿着气度,透着一股商贾气,应该是绸缎庄的主事。 他一眼看到家主最宠爱的小妾被击飞,顿时惊骇得目眦欲裂! 而这时,将一品楼四当家撞开,让其砸倒了绸缎庄屋墙的第二名护卫,已经拔剑在手,于瞬息之间刺中了,手持铁钎的一品楼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他在对方发动突袭时,就已经察觉,连忙转身阻拦,却是救援不及,但在对方击中赵玉洁之后,还是刺中了对方肩膀。 冲出门的元神境初期绸缎庄主事,面对门外的形势,没有理会刺客,第一时间飞掠到赵玉洁身前,手中长剑闪电般探出,架住了斩至赵玉洁脖颈前,要将她人头砍下来的一柄长刀! “不管你们是谁,敢动宰相府的人,今天你们都死定了!”绸缎庄主事怒火攻心,既愤怒又绝望,一剑接一剑攻向这第四名杀手,完全不顾防御,只想将对方击杀于此! 撞塌了绸缎庄屋墙的四当家,在面前同伴肩膀中了一剑后,迅速冲了上去,从那名护卫背后发起进攻,将对方逼退,这才没让自己的同伴被当场击杀。 方墨渊看清场中局势,已经察觉到都尉府、京兆府方向,都有强者气息出现——京兆府眼下虽然式微,但京城有多名元神境修行者当街动手,他们不可能连面都不出——断然喊到:“风紧扯呼!” 虚晃一击,将面前的对手逼退,方墨渊从怀里掏出两颗烟丸往地上一扔,随着白烟爆开,趁机飞掠而退。 不只是方墨渊,其他几名一品楼修行者同样是如此施为,第一时间撤出了战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快遁走——只有那名肩膀受伤了的修行者,由四当家带着一起离开。 袭杀突然,撤退迅捷。 街上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顶。 “贼子休走!”车夫见状,哪里肯放任方墨渊离开,怒吼一声就要追击。 “不要追,别中了调虎离山计!”另一名护卫拦住了车夫。如果他们分出两人去追击,能不能追到人两说,如果暗中还有刺客继续袭杀赵玉洁,那情况就不妙了。 这名护卫已经注意到,赵玉洁虽然身受重伤,但并没有当场死亡,应该是身上穿了徐明朗给的上品内甲,这才能在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一击之下不死。 如果只是由一人去追击,则可能反过来被对方重创乃至击杀,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出手的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有没有其他高手接应。 车夫愤恨不已,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听从同伴的建议。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四名元神境高手——其中还有一个元神境中期,不顾被官府搜捕追查的风险,当街袭杀区区一个宰相妾室! 两名护卫来到赵玉洁身前的时候,绸缎庄主事已经在用真气为她调理伤势。 赵玉洁伤得不轻,元神境全力一击,不是她这个御气境能够承受的,纵然有上品内甲保护,携带元神之力的真气,也震伤了她的脏腑。 眼下她面色青紫,浑身发抖,嘴角不断往外溢血,竟然怎么都止不住,整个人闭着眼,已经是危在旦夕。 车夫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非常珍贵的救命丹药给赵玉洁服下,“快将她送回府中疗伤!” 等徐明朗得到消息,从皇城匆匆赶回,府中的元神境后期强者,已经帮赵玉洁稳住了伤势。 看着躺在锦榻上满面病容,神情萎靡,仿佛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刮没最后一口气的佳人,宰相大人不禁怒发冲冠。 “饭桶!老夫养你们何用!”徐明朗一脚一个,将跪在地上请罪,随行保护赵玉洁的两名护卫踹飞出门。 发泄了一通怒火,他又阴沉着脸下令:“查!给我把人查出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造反不成,连本公的爱妾都敢动?!” 说着,他杀意森森的道:“让京兆府出动所有衙役,配合徐氏族人大索全城!再派人去都尉府问问,他们是怎么维持京城治安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抓不到人,朝廷凭什么还给他们发俸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宰相之怒虽然差些,但也足够让燕平城震颤不已。 下完了命令,徐明朗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独自在赵玉洁榻前守候。 这一守就是大半日,连宰相夫人来了,都没被允许进门。宰相这白发老者,对赵玉洁这红粉佳人用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在徐明朗看来,有人行刺赵玉洁,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个孤苦无依的民间女子,能有什么仇人,值得对方动用四个元神境?对方肯定是为了针对他,赵玉洁是被他牵连,替他挡了刀子。 正因如此,徐明朗不由得更加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妾。 夜里,赵玉洁醒来之时,徐明朗已经回了书房。他作为宰相,在年尾有太多事,不可能一直守在赵玉洁身边。没看到徐明朗,赵玉洁心中一冷,无端升起一股煞气。 不过她并未有任何表现,只是那双清明的眸子变得更加冷冽,犹如万年冰石。 确认自己没有残废,身体没有落下什么隐疾,赵玉洁开始迅速思索整件事,冷静分析快速推断。 毫无疑问,对自己动手的,只会是赵氏。说不定就是赵宁亲自下的命令,只有对方这么想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在之前派遣三名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刺杀赵宁失败后,赵玉洁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害人者人恒害之,没有只准她对付赵宁,不准赵宁对付她的道理。 害人的人,不防着别人害自己,那就是自以为是的傻子。所以,为策万全,她早早向徐明朗吹了枕头风,让对方派遣高手,在自己出门的时候保护自己。 故此,她身边才跟着两名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只是她没想到,赵宁为了杀她这个御气境的修行者,竟然一次就派出了四名元神境!如果不是有徐明朗给她的上品内甲,她已经没命了。 “我只不过是派人行刺了他一回,他就能这么快找到我的踪迹,还给我布下这般杀局……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的?” 赵玉洁眼神闪烁,最终只能承认,她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赵宁。 然而这并不重要,彼此作为死敌,往后有的是时间互相充分了解,而最好的结果,是在这期间将对方早早除掉。 “照现在的样子看,要把赵宁单拧出来杀掉,已经几乎没有可能,而他又在步步紧逼,我决不能放任他继续针对我…… “仔细想想,也只有先推倒赵氏,才能有杀他的机会,这样也能彻底解决问题……要推倒赵氏,光靠我自己的那点力量,是怎么都不够的,我必须要借徐明朗这老色狗的势!” 赵玉洁的思路渐渐清晰,她这些时日在宰相府与闻机密,已经了解到很多朝廷局势,对世家斗争的现状也心里有了谱,“如何说服徐老狗先击中力量对付赵氏?” 经过一阵权衡,她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 丫鬟在发现赵玉洁醒来后,依照徐明朗的吩咐,赶紧去通知他,等赵玉洁的思考有了结果,徐明朗也到了她的床榻前。 一时间,免不得郎情妾意,君发誓要为妾报仇,妾流着泪请君为自己做主。过了小半个时辰,忍着恶心与鄙夷的赵玉洁,终于陪徐明朗演完了这场柔情戏码,借着徐明朗说要为她出气的话头,进入正题。 “刘氏覆灭后,将门声势大震,有团结起来反扑门第的势头,他们接下来必有行动。为了分散您的注意力,方便他们布局,行刺妾身让妾身死于非命,使您神思不属,无疑是很合理的选择,可以赢得宝贵时间。 “放眼大齐朝野,有这个胆量有这个实力的,也只有将门之首的赵氏了!妾身敢说,今日的刺客一定抓不到,这就是因为有赵氏暗中相助……” 说到这,赵玉洁面容凄婉,妄自菲薄道:“妾身只是一介乡野村姑,今天虽然遭难,但好在没有大碍,您身负皇朝社稷之责,万莫因为妾身,而坏了既有谋划。” 徐明朗的确有既定谋划,那就是先对付门第里的陈氏,等安定了门第内部,再合力对付将门。 但那是之前。 他没想到将门的攻势会这么大,这么无所顾忌,都直接对自己的爱妾动手了!这个时候如果还内部相争,那无疑是给将门机会!他理应调转枪头,带着门第先共同对外。 而今日之事,也给了徐明朗一个团结门第的充分理由。 陈氏等门第虽然跟他不合,但毕竟是门第,自身利益跟文官集团利益紧密相关,在将门如此“穷凶极恶”的情况下,不至于不识大体,还跟他针锋相对。 “你且无忧,不管对手是谁,我必为你讨回公道!”徐明朗神色坚决的表明了态度。 他虽然宠爱赵玉洁,也不吝啬赏赐,更可以提升她在宰相府的地位,增加她打理的产业,派遣高手保护,但身为宰相,门第第一人,徐明朗绝对不至于为了对方,而影响朝堂权力斗争的大事。 哪怕对方死了,他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 只不过今日之事,给了他一个恰当的机会而已。 …… 弯月如钩,几乎要看不见了,这说明月底就在眼前,因为是腊月,所以月底也即年底。站在窗前的赵宁负手抬头,仰观半响月色,心如明镜,不惹一丝尘埃。 “我等无能,没能杀掉目标,请公子降罪!” 扈红练在他身后禀报完今日刺杀行动,惭愧不已的蹲身请罪。以赵氏跟一品楼的关系,“降罪”两个字有些重了,扈红练却说得肃杀郑重,可见自责尤甚。 “方墨渊的行动没有问题,没能得手并不全怪他们。不过责罚还是不可避免。”赵宁的声音很淡,没有丝毫波澜。 他其实并不生气。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能杀掉赵玉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那自然是最好,这也是赵宁布置这个行动的第一目标。 但没能杀掉赵玉洁,未必就有多么糟。 以赵宁两世为人对赵玉洁、徐明朗的了解,此事之后赵玉洁、徐明朗会有什么反应,他清楚得很。 而那,正是他想要的。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这是赵宁的习惯,也是谋国谋天下者该有的起码素质。对于一件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只有在确定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的情况下,他才会放手去做。 而刺杀赵玉洁这件事,还有些不同:它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对赵宁有大好处。 当然,前提是方墨渊等人不能当场被擒住。 有类似效果的事情不止一件。 只有当一件事无论是成还是败,都对谋划者有益无害时,谋划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有些时候,要解决敌人,尤其是快速解决敌人,是需要敌人先出手,主动来进攻、来挑事的。 譬如狩猎,猎人跟猛虎对峙,无论猎人射箭还是出刀,猛虎都能有所应对,未必能杀伤对方;而只有当猛虎主动扑过来时,猎人布置的陷阱才能生效。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猛虎主动出击,就是大有讲究的关键。 赵宁见扈红练面色不好看,便笑了笑,“不必太过自责,也不必着急。马上过年了,得有一个好心情才是。但凡正经大行动,都是需要时间组织的。我们以逸待劳,大可以先过个好吃好喝的好年。而对赵氏和一品楼来说,今年都是个丰收的好年份。” 章一一四 皇权与相权 对赵氏和一品楼来说,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份,于皇帝宋治而言,今年同样收获颇丰。 人总是贪心的,得陇望蜀是本性。这其实是个优秀的品质,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拥有更多财富和权力。所以贪心又被叫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宋治还想趁着今年最后这两天,再往自己的兜里装些东西,这回他把手伸向了徐明朗,亦或者说伸向了门第。 “户部郎中方伯符,一向戮力政事,克己奉公,这些年考评都是上等,理应提拔重用。 “京兆尹庞升,主事京兆府这些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政绩,刘氏族人在京兆府辖境作奸犯科、草菅人命,跟蓝田县令沆瀣一气,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失职尤甚。 “朕拟左迁庞升为边州司马,让方伯符出任京兆尹。徐相以为如何?” 崇文殿内,宋治看向自己昔日的先生,如今大齐皇朝的第一权臣。 徐明朗自然是不乐意的。 刘氏的事,庞升虽然有失察之罪,但失察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按照常理,把庞升贬谪出京,由四品大员右迁至八品司马,自然没有问题,但庞升乃是门第庞氏的中流砥柱,京兆府又是十分紧要的官职,徐明朗若是同意这个处置,损失就大了。 方伯符是什么人?寒门官员。他果真像宋治说得那样,有很突出的表现?自然没有。所谓年年考评上等,也不过是皇帝支持,同为寒门官员的吏部左侍郎相助罢了。 说到底,皇帝是要用寒门官员抢夺门第士人的利益。 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徐明朗组织了一下措辞,拱手道:“回禀陛下,户部郎中方伯符虽然政绩不俗,但他本身的官品却只有五品,这一下子忽然右迁至四品,没有显赫功劳说不过去,只怕朝臣不服; “再者,方伯符并无主政一方的经验,户部郎中的职司跟京兆尹又相差太多,只恐难以胜任。请陛下明察!” 他说得这些话都是实情,倒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皇帝有意重用寒门官员,徐明朗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连年提升科举取士的规模。但徐明朗却并不着急,在他看来,自己的意见皇帝还是要听的。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乃门第第一人,也是门第代言人,身后站着门第;另一方面,作为皇帝昔日的老师,如今的宰相,他为官经验丰富,处理国事的能力出众,说是辅政大臣也不为过,皇帝需要听从他的建议。 皇帝还很年轻,都没到而立之年,有诸多要依仗他的地方。 但是这回,徐明朗料错了。 皇帝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方伯符在户部郎中的位置上已经历练多年,处事向来沉稳大气,可堪造就。京兆尹他做不做得好,总要做过才知道,朕向来不吝给人才机会。 “至于官品,可以先升一级,让他以从四品任京兆府长史,暂行京兆尹事,以观后效。宰相认为如何?” 徐明朗心中顿时不快,腹诽道:你是给人才机会,可那都是给的寒门官员,什么时候这么大方的给门第官员机会了?再说,方伯符算什么人才,真要比拼处理政务的能力,门第优秀子弟多得是,哪里轮得到他? 至于以长史之职暂行京兆尹事,还不就是个说辞,真让他主事了京兆府,你还会让他的屁股挪开吗? 徐明朗有意反驳,见皇帝面色如铁,眉宇间满是不可违逆之色,又不由得心下一沉。 陛下这回的态度缘何如此强硬?完全不给我面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陛下这是翅膀硬了,要压老夫的权威,分老夫的权柄? 徐明朗心头警兆陡升,这可不是什么好势头! 自古皇帝与臣子就有权力之争。中原最早有皇权的时候,权力并非很大,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丞相、宰相主持政事。 彼时丞相独立开府,有自己独立处理政务的机构,谓之丞相府,乃是皇朝最高行政机构,丞相就在丞相府办公,而不是在皇城,在什么中书省——那时都没有三省。 两汉时期就是这般制度,诸葛亮的丞相府就是典型、显著代表。三省六部的制度建立后,丞相变为宰相,这才失去了独立开府的能力。 在这片大地上,改朝换代只是寻常事,但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无论皇帝是雄才大略还是平庸无能,皇朝从诞生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坚持不懈的做两件事:加强中央集权与加强皇权。 起初,天下行分封制,天下之主的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君主,各诸侯国都拥有独立治权;大秦废分封行郡县后,朝廷才能任免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吏。 而后地方军权、行政权分离,封疆大吏权力变小,相应的朝廷权力增加,这都是在加强中央集权。 而在中枢,文武分流即是地方官员军、政两权分离的延伸;而用寒门官员代替门第官员,最终清除门阀世家这种分天下大权的权力利益集团,也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皇权加强之路上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便是皇权与相权之争。 因为丞相、宰相这个官职,从诞生那天起,就是主持皇朝政事、统领百官的,他横在皇帝与群臣之间,让皇帝不能直接掌控所有官员。 当天下没有宰相这个官职,皇帝直接掌控六部的时候,皇权将达到顶峰。 届时,朝臣在大殿上将没有座位,只能站着举行超会,臣子也将失去自己的独立人格,彻底变成皇权的附庸,只能自称“奴才”。 到了那一天,皇权将无人能够约束,皇帝将予取予求,可以肆无忌惮禁言路,可以毫无顾忌大兴文字狱,而不用再担心有直言敢谏的臣子,站在大殿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桀纣之君。 那将是皇权之光最辉煌明亮的时候,是皇权的满月。 月满则亏,那也会是皇权的终点。 徐明朗无法预见后事,但他身为当朝宰相,很清楚的知道,眼下宋治对他态度变得强硬,一定要用一个没有出任京兆尹资格的寒门官员,来主事京兆府,就是在强调自己的皇权! 这是投石问路。 宋治第一次向他投石问路。 如果徐明朗今日屈服,那么往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皇帝会做得越来越过分,他在朝堂上的权威会越来越弱,丧失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大! 徐明朗不禁揣测,皇帝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改变对他一惯礼敬乃至是迁就的弱势态度? 是因为皇帝已经日见年长、成熟,翅膀硬了,想要更多权力,还是因为门第在跟将门的斗争中败了一阵,而他力保刘牧之失败,让皇帝看到了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宰相,其实并非无所不能? 只怕二者兼有! 绝对不能屈服,绝对不能让皇帝得逞,必须“据理力争”!不仅如此,还要将皇帝的这种意图毫不留情的打消,让对方的试探之手,因为碰到硬钉子而缩回去! 况且,京兆府事关他接下来的行动,是他反攻将门对付赵氏,扳倒赵玄极的重要依仗,他绝不允许京兆府听调不听宣。 他必须保证京兆尹是门第官员。 不,最好京兆尹还是庞升!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把本该被贬的庞升留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才能彰显他宰相的权威与实力! 才能最大限度让皇帝认识到,眼下的大齐朝堂上,他徐明朗仍然是无所不能的权臣,眼下的大齐皇朝内,门第世家依旧是掌控权力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寒门官员! 寒门官员,那不过是没断奶的孩子罢了,还没成气候,有什么能力抢夺他盘子里的肉?! “之前我没能保住刘牧之,是因为刘氏罪行太重,一味保他有因私废公之嫌,但这在陛下与将门看来,却不是我大公无私的表现,而是我力弱无能的证明! “官场的权力之争,哪有什么对错,哪有什么民怨民愤,有的只是敌我强弱!之前是我太迂腐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庞升!” 念及于此,徐明朗开口对皇帝道:“陛下,京兆尹虽然只是四品官,却肩负京城重责,每日不仅要与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打交道,更得与市井小民、贩夫走卒来往,干系重大,绝非方伯符可以胜任。 “臣身为宰相,统领百官,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如此重要的官职所托非人,一旦出了事,这就是臣这个宰相的失职! “陛下若是认为方伯符有大才,大可以让他去地方州县先历练一番,等有了政绩,证明了确有能力,才调回京师重用,群臣也不会不服了。 “至于京兆尹之职,臣以为,还是让庞升继续担任为好,他主事京兆府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考评也向来不错,这回刘氏族人犯案,京兆府虽有失察之责,却也不应该负主要责任。 “刘牧之身为参知政事,欺君罔上,才是罪魁祸首!陛下若要处置庞升,官降一品,暂留京兆府,以观后效,最为合适。 “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徐明朗俯身一拜,再也不发一言,微微低首,目光下垂,摆明了钢铁般的态度。 若是皇帝执意不听他的意见,那么皇帝对方伯符的任命、对庞升的处置,且不说中书省会不会拟写诏书,门下省的复核也一定通不过,必然被打回。 三省六部制,本就有防止皇帝专权的作用,也是对皇权的一种限制。 皇帝颁布的每一道召令,都是由中书省草拟诏书,然后皇帝用印,再交给门下省复核,如果门下省认为召令有问题,可以直接驳回;只有门下省审核通过了,用了印,诏书才能抵达尚书省六部被执行。 所以皇帝在颁布一道重要诏书前,必然要召集中书、门下的主官一起商议,获得统一意见,免得诏书用上了皇帝的印还被门下省打回来,那不仅皇帝威严受损,君臣关系也会变得不和睦。 这个时候,就可见中书、门下的主官,对皇帝唯命是从,无条件依附皇帝,对皇帝而言是多么重要了。 而如果没有三省这个制度,没有宰相这个官职,那对皇帝来说又是多么好。 听罢徐明朗的话,认识到徐明朗的态度,皇帝眼帘下垂,眸中寒芒如火,盯着宰相一动不动。 徐明朗虽然没有抬头看皇帝,也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皇帝的怒火,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压力。 这个过程持续得很久,空旷的大殿一时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显得无比刺耳。 如果可能,徐明朗怎么都不愿跟皇帝正面起冲突,这很不明智。 身为宰相,也即中书门下平章事,徐明朗是可以限制皇帝。但宋治除非死了,除非被造反者从皇位上扒拉下来,他就一直是皇帝。而惹恼了宋治,他就不一定一直是宰相了。 非十分必要的时候,任何一个宰相,都不会轻易跟皇帝过不去。 但身为宰相,也总会有跟皇帝意见不合的时候——任何一个有独立人格,不愿做皇帝应声虫的宰相,都会如此。 良久,还没听到皇帝出声,徐明朗不禁心头凛然,这场争锋比他想象中要来的有压力,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势。 终于,在徐明朗开始盘算,以如今他跟赵玄极势不两立,门第跟将门势同水火,他意图对付赵氏的这种关键形势下,太惹恼皇帝值不值的时候,皇帝开口了。 “方伯符官升一品,留在户部;庞升官降一品,继续主事京兆府,以观后效;唐兴、周俊臣查办刘氏族人案迅捷果断,功绩突出,各自官升两品——宰相以为如何?” 徐明朗听了前半句,心头大喜,几乎不能置信。 听完后半句,又觉得唐兴、周俊臣连升两级,步子迈得也太大了些,而且他们前不久进入京兆府时,才刚刚提过品阶。 不过这两人也就是从正七品到正六品而已,地位不高,只要能保住庞升这个京兆尹,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后他恍然大悟,只怕皇帝真正要提拔重用的目标,不是什么没有大才的方伯符,而是新科榜眼唐兴,跟新科探花周俊臣! “陛下英明!”徐明朗知道自己不能再挑拣,否则皇帝怕是会真的恼羞成怒。 无论皇帝的目的是不是提拔唐兴与周俊臣,今日宋治对他的试探,皇权对相权的投石问路与二者的初次争斗,都已经实打实发生。 章一一五 亏空 年底是大家请客吃宴的时候,亲朋好友都得轮番做东,不管腰包是鼓是瘪都得充一回胖子,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也顺便证明下自己这一年混得还算不错。 市井小民姑且如此,就更不必说官府衙门这种世间权力、财富集聚地了。 每逢年尾,官吏们若是不集体出动,大吃大喝个十天半月,撑得脑满肠肥、满嘴是油,并提着衙门发放的特殊津贴与年货,看似醉意朦胧步履蹒跚,实则龙行虎步大摇大摆的回家,都没法跟街坊邻居显摆自己是穿官服的人,无法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很影响来年保持一整年的优越感。 都尉府今年最后这几个月收获颇丰,大小官吏与府兵们,在俸禄之外也得到了足够多的油水,所以这段时间吃宴的规模、动静都很大。 莫说总旗以上的官员们出动时,动辄包下一整座富贵堂皇的酒楼,就连普通府兵相聚,到了酒楼,嗓门也是个顶个的大,打赏一个比一个多,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威风,不晓得自己乃是人上人,不能体会自己的意气风发。 赵宁这些天被折腾得不轻,总感觉身体已经被酒色掏空,每天清晨在床榻上醒来,面对夏荷欲语还休的幽怨模样,多少也有些心虚。 这是没法子的事,以他如今在都尉府的地位,各种奉承巴结实在是太多,加上又是头一年到都尉府任职,也是初涉官场,赵宁不能不近人情,更不能落个清高自持的风评,所以总要给部属同僚们些面子。 这就导致平康坊里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青楼,他几乎都被请去光顾了一遍。 除夕前日这天,赵宁已经不用去都尉府,就打算在府上好好歇息一日,享受一番夏荷的按摩就好,养足精神,以备开年后去各府拜年。 今年他已经入仕,身份不同了,需要正正经经去给长辈们请安,譬如说潞国公府。届时肯定会被豪迈热情的魏崇山老爷子拉着,给灌一肚子酒塞一肚子肉。 歇了没半日,符兵作坊有人来禀报,说是紫晶符弓的制作出了点问题,眼下赵玄极不在府中,他们便请赵宁去看看。 没办法,赵宁只能从躺椅上起身,离开难得一见的暖和太阳,与夏荷柔软有力的纤纤玉手。 到了符兵作坊,赵宁很快了解了事态,原来是紫晶石的符文阵列镌刻出了问题,作坊里的符师、工匠们,没能成功完成这个最重要的工序。 “咱们之前没用紫晶石炼制过符兵,对它的特性不是很了解,原以为在炼化紫晶石后,在上面布置符文阵列跟其它矿石没什么太大不同,但大伙儿尝试了这么久,结果始终不如人意。”作坊管事很惭愧的道。 赵宁微微皱眉,“是完全没做成,还是符文阵列对真气的转化利用度不够?” 管事如实道:“紫晶石符文阵列对真气威力的提升,还不如用我们惯用的矿石……” 这也就是完全没弄好,赵宁心里感到很不满意。在管事详细介绍了一些情况后,赵宁也认识到,这其实不能怪作坊的符师与工匠。 紫晶石是刘氏的核心资源,对符兵威力的提升效果堪称独步天下,而每年的产量又并不多,以大齐文武之间的关系,门第对将门的打压态度,和刘氏跟赵氏的对立立场,之前赵氏根本没法批量得到紫晶石,所以也就对它没有研究。 如今符师们仓促上阵,短时间内难以炼制,也是情理之中。 根据作坊管事的说法,赵氏的符师们要研究透彻紫晶石,恐怕需要一段时间,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 赵宁是要在半年之后,得到一千具紫晶石符弓的,照眼下这个情况看,完全就没半点儿可能。 赵宁前世也对紫晶石不熟悉,他就没炼制过符兵,也不是符师,不曾料到些东西这么难搞。他虽然重生了,但也不是说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 赵宁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之法,就是向其他几个跟赵氏关系十分密切的将门求助。 但他仔细一想,将门里好像就没谁对紫晶石熟悉,刘氏出产的那些紫晶石,好似只卖给门第世家。 “这就有些麻烦了……”赵宁也不能把刘氏符师从发配之地弄回来,给自家炼制符兵——对方吃了鬼都不会答应。 天下紫晶石矿场本就寥寥,除了刘氏,就只有帝室有两个紫晶矿山,而且据说产量还远不如蓝田山矿场。 “难道要向皇帝要人?”赵宁觉得这个想法值得商榷。 赵宁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该不该、能不能向皇帝要符师,还没进院门,魏无羡跟陈安之就半路杀了出来——赵氏跟魏氏是世交,魏无羡进府来从来都不用通报。 “走走走,去燕来楼!陈咬金今天疯了,竟然大言不惭,说要一个顶俩灌倒我俩,我非得让他知道何谓蚍蜉撼树不可!”魏无羡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陈咬金是他给陈安之新取的诨号,意在调侃对方是程咬金一样四肢发达的莽夫粗汉。 陈安之欣然接受了这个诨号,并且反唇相讥,说魏无羡没读过书,不知道程咬金乃是外粗内细的真智者。 赵宁已经打定主意,这几天好生歇息、调养亏空的身体,这要是换作旁人,要拉他去燕来楼喝酒狎妓,他必会断然拒绝。 哪怕是魏无羡生拉硬拽,他也能把对方就在府中,跟自己一起晒太阳。 陈安之却不同。 秋猎之后,这厮就到了礼部任职,陈氏在门第里位置靠后,家族又跟宰相不合,所以他只能做个八品主事,起步低了些。 平日里大家各自忙于公务,休沐时又得抓紧修炼,既然入仕,那便不再是纨绔,没那么多游手好闲的时候,家族的要求陡然严格起来,这就导致以往成天厮混的狐朋狗友,如今同在燕平城,却也竟是难得相见一回。 这就更别说像往常一样飞鹰走狗,在市井间跟别家公子斗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半月前,赵宁跟魏无羡带着都尉府府兵,在街上巡视治安,偶然碰见陈安之,对方还色厉内荏的指责他俩如今在都尉府逍遥自在,互相配合着大功得立,一个成了正六品一个成了正七品,可谓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却忘了还有一个在礼部吃土的八品小官兄弟,形单影只度日如年,试问良心何在。 眼下乃是年尾团聚的好时候,赵宁怎么也得把陈安之灌倒在燕来楼,再把最当红的清倌儿塞他被窝里——那才对得起兄弟二字嘛。 因为天色尚早,三人在赵宁院子里盘桓了两个时辰。 陈安之找了个由头,跟魏无羡切磋武艺,后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说陈安之真是自讨苦吃,需知他因为在都尉府表现不俗,被家族赏赐了很多珍贵丹药,如今已经成就御气境中期多日,快要突破御气境后期了云云。 结果,瘦得跟竹竿一样的陈安之,硬是把三百斤的魏无羡揍得满院子跑。直到将对方追得爬上了大槐树,他这才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施施然收手。 “你怎么也御气境中期了?这,同为御气境中期,你怎么就比我能打这么多?这不公平啊!”熊罴一样的魏无羡抱着树干还没下来,就忍不住叫起了撞天屈。 一身纯色青袍的陈安之,负手挺胸长身而立,满脸的高手风范,闻言,仰起鼻子哼了一声,作不屑回答手下败将的废话问题状。 赵宁看得哑然失笑。在他重生前,三人中最能打的本就是门第出生,却向往沙场铁血的陈安之。魏无羡满脑子阴损主意,是三人中的狗头军师,论动手能力就差了些。 很快,赵宁又暗叹一声。 且不说陈氏家势不如魏氏,族中能有的最好修炼丹药比不上魏氏,陈安之在礼部那种衙门任职这几个月,也不会有立功被家族奖赏珍惜丹药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境界不输给已经很勤奋的魏无羡,也不知刻苦修行到了何种程度。 魏无羡下了树,一边揉着粗壮的胳膊,一边很不满的嘀咕,“真不愧是陈咬金,下手真他娘的重。” 这话换来陈安之一个警告的目光,意思是你再啰嗦,我又让你上树。 魏无羡敢怒不敢言,不无悲愤的走到石桌前,提起茶壶仰头就是一顿猛灌,直接喝空了,再重重放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以此表示自己虽然输了,虽然不敢再战一次,但就是不服。 出了一口莫名恶气的陈安之,也没继续隔应魏无羡,洋洋自得、威风八面的又哼了一声,见好就收,转头看向赵宁。 这下他嘴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脸上的得意也渐渐消散了。 这还有个御气境后期的,算了,打不过,喝酒喝趴他好了…… 傍晚时分,三人出发前往平康坊。临出门之际,魏无羡忽然笑出了猪叫声,这让陈安之很是嫌弃,同时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笑。 猪叫声让魏无羡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听到陈安之发问,顿时眉飞色舞,凑近了陈安之,朝一脸黑线的赵宁挤眉弄眼,嘿嘿低笑道: “你没看见夏荷那幽怨的小眼神儿嘛?她这是对宁哥儿继续去青楼亏空身体,怨念深重却不敢言呐……嘿嘿,嘿嘿哈哈……” 同为世家公子,陈安之哪里会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恍然大悟之余,也跟着魏无羡一起,扭头看着赵宁嘿嘿阴笑。 看这两个家伙笑得还挺有节奏,赵宁恼羞成怒,为了证明自己依然龙精虎猛,黑着脸道:“待会儿先喝趴下的是孙子!” 章一一六 不要命 作为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燕来楼在平日里就是客人如织,到了眼下这时节,热闹难免更添几分,宝马雕车塞满前院不说,来的稍微晚些,只怕就没了位置。 梳妆已罢多时,燕来楼新晋头牌红萝姑娘,闲来无事依窗观景,装扮清雅的她意态慵懒,眉眼闲适。 时辰尚早,夕阳落下城墙不久,天际尚有一抹延展千里的暗红晚霞,在青黑的夜幕里倍显瑰丽。 隔着主楼,她听见了前院伙计照顾客人的声音,近来这些时日,夜晚的喧嚣来得越发早了,也愈发热烈。 红萝并不着急,楼里尊贵的客人虽多,头牌却只有一个,她自有她的矜持与超然。 老鸨虽然爱银子,但要见头牌光银子是不够的,身上顶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头,要的就是客人们的垂涎与追捧。只有寻常富贵之人越是欲求不得,才能体现真正贵人的可贵之处。 红萝想着,今儿只怕也要像前几日一样,得等到二更三更时分,才会姗姗出场。一般的贵人,也会掂量自己的身份,不能势压群雄,也不会自找不痛快去奢求头牌相陪。 “姐姐,妈妈让你去见客哩!”一名还没到豆蔻之龄的小丫鬟,踩着小碎步匆匆进了门。 红萝深感意外,天才刚黑,自己就要见客,这早得也太离谱了些,来的难不成是王公?“客人什么身份?” “是三个世家公子!”小丫鬟道。 红萝蹙了蹙眉,纨绔公子大多胸无点墨,肤浅且幼稚得很,让人很难不厌恶,身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艺双绝的头号青楼头牌,她最是看不上这种只会咋咋呼呼的世家公子,平日里都只是应付罢了。 “若只是世家公子,寻常时候,看在他们出手大方的份上,或许得立即去见,但眼下这种时节,有的是手握权力的真正贵人要陪,妈妈怎会这么着急让我去?”红萝打算问清楚些。 小丫头想起老鸨子跟对方的谈话,立马道:“他们也是官员,有权力在手呢!” 红萝冷哼道:“一群刚刚入仕的年轻公子,手里能有多大权力?” 小丫头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是都尉府的官员,对了,就是的,我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家伙,胖胖的,比最肥的猪都肥!” 红萝脸色一变,都尉府现在如日中天,她是知道的,而且本身就管着燕平城治安,如果来的是都尉府都尉,老鸨子的决定也就说得过去了。 “是石都尉?”红萝忙问。 小丫头摇摇头,“妈妈称呼他们的时候,没有石这个姓。” 红萝顿时面色一沉,怫然不悦,“不是石都尉,几个小官,就要我作陪?妈妈怎么想的!” 这话出口,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难道……是那个赵总旗?” “什么赵总旗?”小丫头一脸懵懂。 “就是那个带着一个苦命妇人,在京兆府状告刘氏的都尉府总旗,将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刘氏,彻底击垮的赵氏的嫡公子啊!”红萝激动又期待的看着小丫头,急切等待对方回答。 “就是他?”小丫头自己先震惊了一下。 如今燕平城里都传遍了,赵氏公子宁入职都尉府后,查知了刘氏族人为非作歹的诸多恶行,震怒之下找到了诸多被刘氏残害的平民百姓,把他们聚集到京兆府,为他们击鼓鸣冤,并最终成功为贫苦之人讨回了公道,乃是真正大公为民的好官,名声在外! 小丫头回过神来,顿时欣喜万分,“妈妈就是称呼他们中的一个为赵公子的,还说什么公子来日一定会成为都尉……肯定就是他没错了!” 红萝大喜过望,面色红晕,再也不耽误,抬脚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出了门,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能被赵宁召去作陪,红萝兴奋不已。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多么钦佩赵宁为民做主的人格品性,觉得能去为对方弹琴吹箫多么荣幸,而是因为赵宁如今名声不凡,广受市井好评与百姓尊重。 若能跟赵宁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就能借到对方的光,对她的名气大有好处。 青楼里有名的清倌儿,之所以更愿招待有才书生,而不是有钱商贾,就是这个道理。只有书生士子的诗词文章,才能为她们扬名,带来更多更持久的收入。 一些自持有才、精通诗文的清倌儿,还会用一个免费招待的名头,出题让有才书生作诗,为见面设置重重关卡,末了就能收获许多好文章。 亦或是制造什么红颜知己帮助寒门书生的好故事,并让一些书生用手中的笔加以美化并流传出去,让更多人读到,从而对青楼艺伎产生美好幻想。 凡此种种,说到底,是为了给清倌儿们造势、扬名,最终达到哄抬逼价的效果。 与之相比,“卖艺不卖身”这个噱头,只是起步操作罢了。 如今赵宁这个香馍馍来了,红萝自然高兴不已。她干劲十足的来到雅间,打算使出浑身解数,让赵宁赞她一声好。 但她一进门,就遭受了当头棒喝,她刚刚用最动人的身姿见了礼,还没等用最动听的声音说话,赵宁就不顾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手一指,让她也不用表演什么才艺了,直接去陪已经左拥右抱的陈安之。 这让红萝得脸色一下子白了。 “让我兄弟开心了,莫说金银珍宝,你这燕来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受都尉府打扰,并且有麻烦就可以直接找都尉府!” 赵宁见红萝面色幽怨,有些欲语还休的委屈,似乎在控诉她不解风情,顿时想起夏荷这模样时,魏无羡、陈安之对他的调笑,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寒声补充道:“若是做得不好,你们燕来楼往后也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红萝没能达到出门时定下的目标,原本还有些丧气、不满,怎么说她也是众人追捧的燕来楼头牌,多少有些牌面。 但听到赵宁的话,看到赵宁的脸色,想到赵氏与都尉府的强悍,心里立即一慌,就只剩了畏惧,连忙乖巧懂事、温柔可人的坐到了陈安之旁边,再无半分面对普通贵人与书生士子时的清高自持。 陈安之见赵宁把头牌这么果断的让给了自己,心情大好,豪迈的笑了三声,将一名清倌儿推开,直接把红萝抱在怀里,上下其手抓捏一阵,也不顾对方因为吃痛而变得勉强、僵硬的笑容,举杯吼道:“来,干!” “干!今天谁先倒下,谁就是孙子!”魏无羡喊得更大声。 喝干酒杯,不用赵宁示意,身边跪坐的清倌儿就主动为他斟满。 他看向陈安之的时候,见燕来楼的头牌强颜欢笑,表现得并不好,差些就当场怒斥,好歹是顾及陈安之的感受,才没有出声。。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赵宁前世对这些艺伎就看得透彻。 对她们会心存美好幻想的,也只有无知少年。这样的愣头青,只要进出青楼、窑子几回,就会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对她们柔情相待,只会被她们掏空腰包了,还被她们笑脸下那颗冷硬的心从头到脚鄙夷一遍。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心中最是没有道义,一是权力财富之巅的官员权贵,第二个就是可以跟任何丑陋肥猪缠绵的妓子。 也不是说妓子里就一定没有侠义之辈,只不过这种人只存在于书册上的故事里,穷其一生也见不到。 酒过三巡,赵宁等人渐渐进入状态,陈安之不愧是扬言要一个放倒俩的好汉,嫌弃酒杯太小,让人换了酒碗来,末了又觉得酒碗也不够尽兴,索性抱着酒坛子直接猛灌,很快脸色就白得吓人,眼珠子红得让人心惊。 魏无羡再度被陈安之的粗暴折服,啧啧赞叹道:“从咱们三个第一回悄悄买了酒,躲在树上偷喝,被呛得掉下来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你这么凶猛过……礼部就这么锻炼人的酒量?不应该啊。” 陈安之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喝不过就叫爷爷,现在奉承我已经晚……” 他话没说完,忽的呕了一声,一把捂住嘴,总算是塞住了,连忙起身飞奔去茅房。 魏无羡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照这么个喝法,这小子肯定最先撑不住,打肿脸充胖子,我……” 他“我”了两声,脸色大变,也是没忍住,捂着嘴就往外跑。 片刻后,陈安之精神抖擞的回来了,环视屋中一圈,颇有虎视眈眈之意,气势不减反升,好似出去的时候,往自己肚子里多装了一个胃。 吐了第一回,就会很快有第二回,第三回。 不到两个时辰,陈安之已经跑出去了六七回,魏无羡也差不多,赵宁本来不会醉的,到底还是没扛住陈安之自杀式的喝法,也跟着跑了几趟。 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陈安之几乎是爬着进门,再也没有山高我为峰的睥睨之气,挥手让所有艺伎退出去,就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直哼哼。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三人,陈安之四仰八叉的看着房梁,明明已经烂醉如泥,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双眼却亮得反常,亮得吓人,好似房梁上有他光明辉煌的未来。 他忽然一字字的道:“徐相前日来了府上,跟祖父秉烛夜谈至天明。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昨日父亲告诉我,从今往后,陈氏跟徐氏不再是对头,让我注意些。而我……也要离开礼部外放,出任实权官职。” 依照常理,陈安之在礼部怎么也得历练两年,绝无可能这么快外放,还出任实权官职——就像新科三甲,得在翰林院先呆上两三年一样。 但唐兴、周俊臣就早早进了京兆府,陈安之提前升迁外调也不是一定说不过去。不过这种反常的安排,只会发生在非常之时。 赵宁眉头微微皱起。 眼下朝堂风云变幻,的确是非常之时。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时势大潮裹挟着改变。这里面免不得有悲欢有离合,有同舟共济也有背道而驰,注定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赵宁忽然理解了,陈安之今日喝酒为何这么不要命。 章一一七 符师 徐氏跟陈氏的对立关系,跟赵氏与孙氏相差无几。 不同的是,孙氏在将门里能排进前三乃至前二,而陈氏在门第中排名靠后,且这些年因为跟宰相不和,门第打压将门的好处捞不到不说,还一直受到排挤,家势日见式微,已经有吊车尾的风险。 前段时间,刘氏大厦倾覆,从中枢到地方都腾出了许多紧要官职,陈氏联合几个同样跟徐氏不和的门第,互相推荐家族子弟补缺,想要趁机捡漏。 然而事与愿违。 陈氏等家族收获寥寥,大头还是让徐氏等家族占了去,此消彼长之下,陈氏等家族不仅没能捡漏成功,稍振家声,反而更见颓势。 于陈氏而言,他们已经走到了家道中落的悬崖边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明朗忽然造访陈氏,一旦他给出了丰厚条件,陈氏只怕很难拒绝,就此跟徐氏化干戈为玉帛,也不难想象。 追根揭底,权力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就算一切的出发点不是家族利益,最终也会回到家族利益上,毕竟,没哪个世家家主能坐视家族倾颓。那跟亡-国之君并无本质差别。 显而易见的是,陈安之的火速升迁外放,就是陈氏得到的好处之一,有类似待遇的陈氏族人,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 就是不知道陈氏从宰相那里得了好处,又付出了什么。 陈安之说完话,翻身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四手并用的去杯盘狼藉的食案下找到半坛酒,动作麻利的举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谁先倒下谁是孙子!” “干!”赵宁和魏无羡也翻出了酒坛。 这晚的酒局没有谁真的趴下站不起来,三人也没有留宿燕来楼,虽然都已经无法站直身体,但还是摇摇晃晃出了门。 陈安之酒量最差,今天又喝得最猛,抱着马车的车轱辘吐了一阵,就被随从扶进了车厢。 陈氏府宅跟赵氏、魏氏不在一个方向,赵宁跟魏无羡目送马车离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后者冷不丁的道:“这厮在礼部这些日子,应该过得很憋屈,我看他有好几回都想骂娘,到最后却都忍住了。 “末了都没跟我们诉诉苦,抱怨、唾骂上官几句,发发牢骚。这可不是陈咬金的性格,他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太过脑子的。” 赵宁闻言有些默然。 礼部里虽然有陈氏族人照应,但礼部尚书却出自庞氏,而庞氏又是徐氏姻亲家族,依照互相之间之前的关系,想来陈安之过得不是很顺。 不过这情况已经改变了,再多说也没了实际意义,过往的委屈只能自己咽下。 魏无羡抓着下巴道:“这厮一向性烈如火,最喜欢呼朋唤友,不耐寂寞,不屑于礼法规矩,孤零零到了规矩最森严的礼部任职,还得忍着气,的确是心里苦啊,怪不得今天喝酒这么猛。” 赵宁沉吟片刻:“男人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有苦自己咽,也算是迈出了成熟的第一步。” 魏无羡大点其头,而后下定了决心,“趁着年节,咱俩得多找他喝喝酒!总得叫他把胸中郁垒吐出来才是,不然闷出病来,弄得情志郁结、精神抑郁,那可就麻烦了。” 赵宁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为了让自己的狐朋狗友正经开心起来,赵宁跟魏无羡好生合计了一下,光喝酒狎妓自然是不成的,得有剧烈运动才能打通心胸,赵宁提议多多互相切磋,还能顺便砥砺修为,魏无羡则是立马大叫反对。 今天下午他已经被追打得上了树,表示要练赵宁去练,他绝不掺和,为了免受皮肉之苦,魏无羡甚至开始往外倒肚子里的坏水,说要制造些机会去揍世家公子里的年轻俊彦。 譬如故意在青楼跟人家争风吃酷,飞鹰走狗的时候冲撞别家的踏青帷帐,扮作大盗飞贼去劫富济贫等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绸缪一边走向自己的坐骑,正要上马,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回头去看,就见有人被从楼里打了出来,以一敌多的情况下,很快就被揍得抱头鼠窜。 这种事在青楼太常见,赵宁和魏无羡见怪不怪,本来没打算理会,但当他们看清被打的人是谁后,对视一眼,都选择了帮忙。 被揍得站不稳的,不是别人,正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揍他的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几个将门韩式的子弟,也不知双方怎么就爆发了冲突。 不过会在青楼大打出手的,除了市井黑帮中的粗人,世家里也只会有年轻公子,稍微年长有官身的世家族人,都会注意影响,免得坏了风评。 正因如此,这些韩式子弟里也没什么高手,御气境后期的赵宁一出手,眨眼便放倒了两个,拦住了其他人。 加之他跟魏无羡都是本着平息事态的目的,不是真的想跟人斗殴,所以场面很快就控制了下来。 “既然是赵公子、魏公子的朋友,我们就不追究了,二位请便。”为首的韩式公子抱了抱拳,就带着己方的人转身,韩式并非赵氏对头,这点面子没理由不给。 赵宁也没有纠缠,刚刚他已经大致问清了缘由,张文铮并非是受了欺负。 魏无羡把张文铮这个混日子的酒鬼拉了起来,对方站起来的时候,他自个儿差点摔倒,可见他脑子虽然还清醒,身体委实已经扛不住酒力。 张文铮被围殴得颇为凄惨,脸歪眼斜,也不知是被揍得没力气了还是饮酒过多,站也站不稳,一条腿好像还瘸了。而且这家伙还没带随从,也没个人帮扶照顾。 “多谢二位。”年仅四十多岁,鬓角已有根根白发的张文铮,行了个歪歪斜斜的礼,解释了下这场闹剧的原因。 事情很简单,因为想喝燕来楼的招牌美酒梨花白,他经常光顾这里,以往兜里没多少银子,基本就是买了酒就离开,如今腰包鼓了,自然免不得叫个清倌儿嬉戏一番。 没想到喝得多了,上茅房的时候跟韩式子弟撞在一起,还吐了人家一身,这便有了这场冲突。 好歹是同僚,平日里关系也算融洽,赵宁见张文铮没法儿靠自己回去,左右也大致顺路,就牵马送了他一程。 魏无羡因为酒劲儿上涌,已经彻底站不稳,被随从带了回去。 小半个时辰后,赵宁扶着跌跌撞撞的张文铮,进了他家的门。出乎赵宁的预料,张文铮的宅子穷陋逼仄不说,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家中就一个老仆,还是正儿八经瘸腿的那种。 好歹是都尉府总旗,六品官员,这样的家业实在是太过寒酸。 赵宁进门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座院子最宽阔的正房,竟然不是用来住人的,张文铮这个一家之主都是住在厢房。 此刻正房的门开着,里面红光氤氲,有热气散发,赵宁第一眼就看到了配有风箱的炉灶,以及只露出一角的架子上挂着的几件兵刃,更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灵气,显然是符兵。 赵宁心头一动,眼帘微沉,却没有立即说什么。 进了厢房,将张文铮扶到椅子上坐下,赵宁也在另一边落座,瞟了眼看起来仍是醉意熏熏的张文铮,开门见山:“张总旗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贵府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道,阁下乃是一位符师?” “何谓费尽心思?”张文铮面不改色,老仆端了茶水过进来,他伸手做请。 赵宁道:“梨花白虽然好,张总旗经常装在酒葫芦里的,却并非这种酒。” “想不到赵总旗年纪轻轻,竟然能靠嗅着张某葫芦里的酒香,就辨别出酒的品类。”张文铮没有否认。 赵宁没有喝茶,“张总旗虽然看起来放浪形骸,却也只是尸位素餐而已,为人处事堪称谨慎,在都尉府从不与人相争,我也从未听说张总旗在狎妓时与人冲突。 “今日张总旗跟人动手到无法走路的局面,还正好让我撞见,挑得还是我已经出门的时候,可是太巧了些。” “赵总旗果然心思细密。”张文铮用高看赵宁一眼的口吻道。 赵宁看着张文铮:“我的确需要一名符师,但却不是普通符师。” “正好,张某也不是普通符师。”张文铮脸上已经完全没了醉态。 赵宁挑了挑眉:“哦?” “张某会炼制紫晶石。”张文铮肃然正色道。 赵宁道:“这就是张总旗今晚的目的?” “赵氏得了刘氏的紫晶矿,自然需要一名能炼制紫晶石符兵的符师,而张某这身本事也需要一个施展的地方。”张文铮直言不讳。 赵宁轻笑一声,“看来张总旗之所以在都尉府应付差事,是因为醉心符兵之道,无暇他顾?” 张文铮喟叹道:“确切说来,是仕途无望,所以只能寄情于物,钻研自己擅长的符兵之道。只可惜,张某官小位卑,耗尽俸禄,也没炼制出几件像样符兵。反倒是半生蹉跎,中年潦倒,活得不人不鬼……” 说到这,他自嘲一笑,没有过多流露伤感、落寞的情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赵宁稍作沉吟,“紫晶石珍贵非凡,之前刘氏又控制了售卖方向,流入民间的少之又少,张总旗是如何会炼制紫晶石符兵的?” 章一一八 也曾意气风发 张文铮,字长兴,年四十有三,官宦之后,祖上曾任秦州将作府府监,其父乃是河西之地有名的符师,家族在秦州城也属大族。 张文铮天资聪慧,四岁能文,七岁能诗,有过目成诵之才,在秦州也是颇有盛名的神童,十五岁就已经是锻体境九层大圆满。 彼时,张文铮被视为能让张家家势大兴的天骄奇才。 如赵宁一般,张文铮也被家族倾力培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要什么有什么,只希望他能成为举国闻名的大符师,进入朝廷将作监,成为皇朝大匠,将家族从秦州带进燕平城。 起初,张文铮表现得非常符合家族期待,炼制符兵的技艺日益精湛不说,还能文能武,这为他在家族和秦州城中赢得了许多赞誉,大家都夸他少年老成,识得大体,将来必成大器。 然而要成大器哪有这般简单,所谓的少年老成,如果不是年少吃苦积淀而来,只是本能听长辈的话,那也绝对谈不上稳固,并非真的老成。 秦州城第一大族,便是门第世家——关中庞氏。张家与对方关系不错,因为张家炼制符兵的水准独步秦州,制造出来的符兵性能更强,庞氏便请张家的符师为他们炼制紫晶石符兵。 有了这层关系,两家往来逐渐频繁,庞氏势力非比寻常,张家怎能不有意结交,久而久之,两家便愈发亲近。 在这种情况下,张文铮认识了庞氏的千金小姐,少年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加上张文铮名声在外,庞氏小姐也他高看一眼,时间一长,两人便情投意合。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自古男人娶妻,女方门楣低一等很常见,但要女方下嫁,那就不容易了。庞氏的嫡女自然是要攀高枝的,这样才对家族有利。 彼时张文铮与庞氏小姐都年少,对人情世故不甚精通,两人私下一合计,都觉得只要张文铮出人头地,有大好前途,以两家的亲近关系,二人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谓出人头人?庞氏是书香门第,张文铮若能科举高中,进士及第,则必然被庞氏接纳。 从那以后,张文铮便放弃了钻研符兵之道,一门心思扑在了圣贤书上,日夜苦读,废寝忘食。 张家当然不希望张文铮去考什么科举,家族世代传承的符兵之道才是根本,开始是劝说,后来就是家法…… 但张文铮却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家族如何教训、逼迫,始终不改其志。 他一方面是为了跟佳人长相厮守,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家族符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再者,他是考科举走正途,又不是去弄歪门邪道,并自信日后高官得做以后,同样会对家族有大益处,并不算不肖子,所以意志坚定。 张文铮不愧是曾经的神童,纵然之前没有太花心思在诗词文章、时务策论上,纵然因为家族反对没有名师教导,也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取得了举人身份,有了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资格。 那年初春,顶着一个逆子的名头,张文铮单人独骑离了秦州城,没有任何人出来相送。等他行到十里亭的时候,被庞氏小姐飞马追上。 当时正是乍暖还寒,芳草萋萋的时节,两个苦命鸳鸯在长亭外执手相看泪眼,互诉衷肠,立下永不相负的誓言。 直到山外日头变成了夕阳,终是不得不折柳送别,一人策马远行,不断不舍回首,一人孑然目送,在晚风中吹响短笛。 那时张文铮没有想到,这会是两人最后一面。 千里迢迢去了京城的张文铮,信心满满的在京城准备多时,正当他准备踏进考场的时候,有族人急急忙忙带来了噩耗。 主事秦州将作府的张家家主,因贪渎入狱,在将作府任职的张家族人符师,不是被牵连,就是被罢官。 大感冤枉的张家族人,向刺史——庞氏族人诉冤,却被对方告知证据确凿,不止张家家主要问斩,在将作府任职的张家符师,也要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在张家族人百般祈求下,刺史才隐晦暗示,要想救他们的性命,必须大量钱财打通关节。 需要的钱财实在是太多,张家族人只得变卖家产。而诡异的是,秦州城无人敢收购张家的各种产业,说那是罪官的罪证,要查抄的。 最终,只有庞氏愿意收购,说什么是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但价格只能是市价的三成。 可怜张家家主在狱中被刑讯过度,已经奄奄一息,张家为了救人,只能将所有产业都卖给庞氏,又掏空了家族库房,总算凑够了钱财。 张家家主被救出来时已经昏迷,张家用尽办法,也只让张家家主在临死前说了一句话:是庞氏为了吞并张家,栽赃嫁祸了他…… 张文铮回到秦州城时,家中一片缟素。 自那之后,曾经在秦州城也算大族的张家,就此彻底没落。 张家用变卖祖宅得来的钱财,让张文铮父子带着来京城,托一位曾受过张家家主恩惠的军中故友帮忙告御状。 他们来了京城后,却被告知这事根本没有可能成功,因为如今的朝堂宰相出自徐氏,而庞氏不仅是门第世家,还是徐氏的姻亲家族,权势滔天,张文铮他们手上还没有什么实际物证…… 最终,那位军中故友依照张文铮父亲的意思,用他们带来的一部分钱财,帮张文铮在巡城都尉府谋了个差事。 张文铮起初还想靠着自己的才能,一步步升迁,等到成为皇朝重臣,大权在握的那天,再为张家沉冤昭雪,让庞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只可惜,他那时太年轻,想得太简单。 且不说都尉府里世家公子多如牛毛,张文铮想升迁不容易,都尉府还被京兆府压得抬不起头,根本没有办大案立功的机会。 而后,出自庞氏的庞升,更是出任了京兆尹。 在京城这个王公贵胄云集之地,张文铮一个孤苦无依的年轻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济于事。 岁月如白驹过隙,二十多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曾经才华横溢的风流俊彦,如今鬓角已生华发,每当月上中天,在灯火昏黄的简陋住宅里回首往事,看到的不过是蹉跎年华。 日复一日累积下来的不甘、悲愤与自责,在看不到半分人生希望的中年光阴里,也只能无奈的合着灼热的劣酒咽入肝肠。 …… 听罢张文铮的讲述,赵宁有不短时间的沉默。 人间的幸福大多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不同。毫无疑问,只要拥有的权力与财富越多,幸福就能越多,这世上大多数问题都能靠它们解决。 而不幸的人,若是不受拥有大量权力财富的人的欺负压迫,他们的不幸、不快乐一定也会少很多。 赵宁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刘氏的紫晶石基本只卖给门第,庞氏作为门第大族,每年会拥有不少紫晶石合情合理。 “过完年,张总旗就来镇国公府吧,只要你能炼制紫晶石符兵,要求尽管提。” 赵宁给出了自己的决定,张文铮说得这些事,他很快就能查实,倒是不用担心对他撒谎。 张文铮目光灼灼的看着赵宁:“如果赵氏有扳倒庞氏的那一天,可否让张某报仇雪恨?除此之外,张某别无他求!” “若有那么一天,必不会让张总旗失望。”赵宁点头答应。 他暗自思忖:张文铮仅靠他自个儿的力量,十辈子也奈何庞氏不得,看来赵氏扳倒刘氏的势不可挡,已经让张文铮看到了某种希望,对赵氏有了不少信心,这才不失时机的主动靠过来。 或许,张家的悲惨往事,也有可能成为他对付庞氏的一个砝码。 想到这里,赵宁不禁暗叹,时至今日,也不知张文铮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年少挚爱的可能,若是见了,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多谢赵总旗!”张文铮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庄严郑重的行了一礼。 …… 陈安之喝完醒酒汤,放下碗,看了一眼主座上面容严厉的父亲,主动开口:“父亲深夜唤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教诲?” 陈询扫了一眼陈安之,淡淡道:“从今往后,少跟你那两个将门朋友相聚。昨日已经跟你说过,如今陈氏跟徐氏的关系已经改变,徐相跟镇国公势同水火,你身为陈氏嫡长孙,需得注意自身言行。就算要跟他们来往,好歹也得过了这段时间,免得被徐明朗那老匹……咳,免得被徐相说三道四。” 陈安之扰扰头,大感麻烦。 “父亲,我们跟徐氏不合也不是一两年了,怎么这回就这么快冰释了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了?”陈安之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 陈询端坐如泥雕,嘴里却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谁跟这老匹夫……老宰相化干戈为玉帛了?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说到这,他不满的又扫了陈安之一眼,“为父一直教导你,遇事要多动点心思,你怎么还是在往莽夫的方向发展? “如今文武之争愈演愈烈,刘氏那么显赫的家势,说倒就倒了,咱们陈氏家门小,可经不起折腾。万一将门见咱们好欺负,向咱们动手,徐明朗那老……徐相又背后下手,我们岂不是危在旦夕?” 闻听此言,陈安之立马接话,大声道:“不可能!父亲,宁哥儿跟魏野猪不会跟我反目,赵氏魏氏也不会对付陈氏!咱们可是清流门第,只专注于学问,又没做恶事……” “闭嘴!”陈询被陈安之这番话气得胡子一抖,“刚刚还让你动心思,你这就跟为父说没脑子的话,你是要气死为父不成?!” 陈安之见父亲确实怒了,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陈询冷哼一声,以示警告,继续道:“除了文武之争,门第内部之争,方今天下大势,还有世家与寒门之争!本朝大兴科举,尤其是到了近些年,陛下不断扩大科举取士规模,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 “陈氏本来就只专注于做学问,族人只在只在礼部、鸿胪寺、太学、翰林院任职,官职不多,权力有限,现在被徐明朗……徐相……那,老匹夫!跟寒门两边挤压,若是再不求出路,就真的要家道中落了! “这回徐老匹夫也是被将门逼得没办法,主动登门示好,还让出了许多刘氏留下的官职,我们陈氏若是不借坡下驴,徐老匹夫必定恼羞成怒,那可就大事不妙。” 说到这,陈询瞥了陈安之一眼,“我们这是顺势而为,不失时机跟徐老匹夫要点好处,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形势而定。你可懂了?” 陈询说得头头是道,陈安之听得头晕目眩,末了见父亲等自己答话,不好意思的道:“儿应该……懂了吧?还是有点复杂啊!” 陈询嘴角一抽,差点儿背过气去,有心想要指着陈安之骂一顿,又得顾及自己儒士的君子风度,一时间胡须抖个不停,分外滑稽,末了站起身,拂袖而去,“你给我去闭关,不叫你不准出来!” “每次说完话就让我去闭关,好像我平时自己不闭关修炼一样。”陈安之暗自嘟囔一句,有气无力的躬身应是。 章一一九 山雨欲来 与内书房不同,宰相府的东书房很宽敞,很多时候徐明朗跟亲近或重要的人议事,都是选择这里。跟会客厅相比,书房无疑更加私密,可以讨论不足为外人道的要紧事。 眼下书房客人颇多,众门第家主分坐两班,徐明朗高居主位,颇有朝堂朝会的格局。 也不是所有门第家主都到场了,今日要说得是权力斗争的机密布置,像陈氏这种门第,虽然眼下已经不跟徐氏对立,徐明朗也是不会让他们列席的。 “如今是我们进攻将门的关键时期,任何疏忽都不能有,敢问徐相,那些向来跟我们不和睦的门第,徐相可都收买安抚过了?”开口的是庞氏家族庞清德。 刘牧之被流放后,参知政事的位置空了出来,虽然皇帝表露过任用寒门官员的意思,但徐明朗和门第最终还是让庞清德坐上了这个位置。 “庞公错了。”徐明朗淡淡地道。两家虽然是亲家,但徐明朗自恃宰相身份,话说得不甚客气。 庞清德微微一怔,“哪里错了?” “其一,本相无需收买所有跟我们不睦的门第,只要让陈氏站到我们这边来即可。”徐明朗垂着眼帘,显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闻听此言,庞清德略一回神,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跟他们不和睦的那几家门第中,陈氏扮演了关键角色,如今陈氏被他们收买,这几家的松散联盟就会出问题。这个时候,他们更恨的是陈氏这个背叛者,注意力暂时也不会在他们身上。 至于陈氏是不是让出了徐明朗给予的一部分利益,安抚了这些门第,亦或是用别的方法保证了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在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麻烦,就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了。 对他们来说,收买一个门第需要花费的代价,怎么都比收买几个门第少得多,若是能让陈氏跟那几个门第反目,起到的效果还会更好,这一手颇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其二,我们这回要对付的,也不是将门,而是赵氏一家。掰断一根手指,怎么都会比击碎一个拳头容易得多。而只要这个拳头少了拇指,它也是怎么都握不紧的了,往后我们要收拾起来,也就容易得多。”徐明朗继续说道。 众人无不颔首表示赞同。 刘氏之案后,赵氏有了收拢将门人心的趋势,这个时候若是对付将门整体,将门就只能在赵氏带领下一起行动,这无疑是给了赵氏借机凝聚将门之力的机会。 趁着赵氏还未完全收拢大部分将门人心的机会,用门第联合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先将赵氏扳倒,无疑是最好的策略。 “徐相智谋千里,我等钦佩万分。接下来,就是商量扳倒赵氏的具体计划了。以某之见,我们还是从弹劾赵氏官将渎职枉法开始?”郑氏家主接过话茬,他是御史大夫,管着御史台,对弹劾朝臣的套路很熟悉。 “郑公错了。”徐明朗又是这句话。 郑氏家主郑泽贤纳罕道:“哪里错了?” “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外戚,向来爱惜羽毛,族中官将最重名声风评,绝对不会做贪赃枉法之事。况且自监军之职设立后,将门官员都变得谨小慎微,力图避免再给我们攻讦的把柄,赵氏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言行不谨慎?”徐明朗分析得很清楚。众人无法反驳。 郑泽贤寻思着道:“就算赵氏官将没有渎职,御史台也可以捕风捉影,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职责,不需要实证。” “无用。”徐明朗摇摇头。 郑泽贤不甘心,“既然赵氏在公事上没有把柄,我们就攻讦他们私德有亏,说他们虐待下人,或者干脆诬陷他们家风不正,帷薄不修…… “世家大族里面的这些事,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会激起市井小民讨论的热情,很快就能流传开来,到时候赵氏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一出,有人眼前一亮,有人面色怪异。 所谓“帷薄不修”,说得是族人乱-伦。前朝就有一名朝廷重臣,还是一代大儒,被御史以这个罪名攻讦,最后被贬官外放。 “这顶多让赵氏名声受损,以陛下对赵氏的倚重程度,不会有实际作用,还可能彻底激怒将门。”徐明朗否定了这个建议。 郑泽贤没了话说。 众人都陷入沉默,既然弹劾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徐明朗扫了众人一眼,“诸公还是太保守了,要扳倒赵氏,不下重手可不行。” 庞清德试探着问问:“徐相莫非已经有主意?” “不是主意。”徐明朗悠悠道,“而是计划。” “愿闻其详!”郑泽贤连忙接话,众人也都是一脸期待。 徐明朗目光如电道:“赵氏没有过错,我们让他们犯错。赵氏没有罪行,我们就引诱他们犯下罪行!赵玄极固然是一块铁板,我们都踢不动他,但要扳倒赵氏,却未必一定要对赵玄极下手! “既然赵氏能用刘氏族人的罪行扳倒刘氏,我们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人? “柿子捡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赵氏那么大的家族,难道个个族人都是心性坚韧、智慧练达之辈,就没有不成器的?就算他们家风严正,没有作奸犯科之徒,难道赵氏族人个个都没有性格弱点,都没有欲望喜好,都没有破绽可寻? “哪怕是贞洁烈妇,只要引诱得当,陷阱布置得好,也能让她成为浪荡妓子,何况是不成器的普通族人?只要对症下药办法得当,只要我们肯下功夫,肯花时间钱财,就必然能像赵氏扳倒刘氏一样,让赵氏从世家中除名!” 在场的门第家主们,听徐明朗说完,都是眼神变幻,有人精神振奋,有人陷入沉思,有人茅塞顿开。 按照徐明朗的办法,对付赵氏就变成了对付个人,这无疑简单了太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肯花心思,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对手。 庞清德沉吟着道:“如此一来,我们要付出大量人力物力……” “若非如此,何必劳动我等?我们这么多门第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力物力!合众家之势,本相倒要看看,赵氏如何能应付得过来!”徐明朗这番话说完,顾盼自雄之色展露无遗。 众人无不俯首称是。 “当然,只对付一些赵氏不成器的族人,这远远不够,要彻底覆灭赵氏,我们还需要向赵氏的各个产业下手,在更多地方制造更多罪行。 “总而言之,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就必须让赵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让他们焦头烂额,失去还手之力!”徐明朗补充道。 接下来,众人开始商量具体安排,通宵达旦。 …… 飞雪楼。 进了房间,赵玉洁放下连衫兜帽,坐到了萧燕桌前。 “徐明朗已经着手对付赵氏了?”萧燕没有跟赵玉洁寒暄,推过一盏茶就开门见山的问。 赵玉洁端起热茶抿了一口,驱了驱寒意,微微点头道:“前日他已经跟许多门第家主们彻夜制定了计划,过后是我整理的那些计划文书。堆在一起足有两尺来厚。” 两尺来厚的计划方案,的确需要写成文书。 “如此说来,你已经尽知其中详情。短短数月,就能成为徐明朗的心腹红颜,就算是我,也不能不感到惊讶。 “当初把你送到徐明朗身边这步棋,越看越有神来之笔的韵味了。”萧燕没有着急询问计划内容,反而笑得不无妩媚之意。 她的五官脸型很有英气,平日里也没什么妖娆之色,很多时候更像一个俊秀公子,此时这妩媚一笑,便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味,动人心弦。 赵玉洁不动声色道:“只怕类似的棋,殿下这些年没少往某些世家宅子里下吧?” 这话让萧燕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上下打量着赵玉洁,好一阵才道:“这样的话,放在两个月前,你是绝对不敢跟我说的。看来在宰相府的地位提升,给了你不少底气。” 赵玉洁眼神微微变了变,“是我失礼了,还请殿下勿怪。” 萧燕摆摆手,不置可否,让赵玉洁将计划仔细说了说。 等她听完,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徐明朗带着门第进攻赵氏,我也可以放手对付一品楼。双方虽然没有合作之名,却有互相声援之实,正好可以事半功倍。” 萧燕暗中在燕平城培植的各种势力与所作所为,徐明朗和大齐官府、世家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她早就被当细作捉拿下狱了。 赵玉洁问:“我们的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萧燕轻轻一笑:“行动早就已经开始,只是大家还看不到而已。等上元节的最后一声爆竹响过,一切都会慢慢浮上水面。” 赵玉洁心头暗震,忍住了抿唇的想法,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需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要看好徐明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即可。有什么事需要你做的,我会再通知你。”萧燕淡淡道。 赵玉洁示意自己明白,在问过萧燕没什么别的吩咐后,起身告辞。 “等等。” 在赵玉洁即将出门的时候,萧燕叫住了她,从身后的黑眉老者手里接过一个小巧玉盒,顺手丢了过去,“我看你境界提升很快,这颗丹药你马上就能用得着了。” 赵玉洁接过玉盒,发现里面是一颗辅助突破元神境的珍贵丹药,眼底不禁掠过一抹喜色,忙向萧燕行礼致谢。 赵玉洁离开后,萧燕将白眉老者唤了进来:“告诉小蝶,让她盯紧点赵玉洁。鱼儿长大了,需得防着她脱线。” “是,殿下。” 小蝶,萧燕隐秘安排进宰相府的丫鬟之一。 前些时日她制造了一个机会,让赵玉洁看到了她的机灵懂事,成功被赵玉洁看重,得到了近身服侍赵玉洁的机会。 章一二零 风暴降临(1) 萧燕负手站到窗前。 眼前棋盘状的街坊错落有致,大小屋舍的飞檐鳞次栉比,长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大红的灯笼高高悬挂。 今日是除夕。 除夕是齐人的,跟她没有关系。热闹也是别人的,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只能在繁华边缘孑然独立。 这一站就是半日,眼看着正午的日头偏西,眼看着夜幕笼罩大地,眼看着华灯初上,眼看着鞭炮在各处燃起。 齐人喜欢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萧燕承认有几分道理,但只有孤独的人才有时间思亲,也只有孤独的人,需要靠思亲让自己的内心不那么无依。 萧燕其实不喜欢这句诗。她觉得这是齐人在吃了一丁点儿苦之后,很容易变就得矫情了,总是恨不得用一千种方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不容易。 而诗词,无疑是齐人自认为很含蓄,又很有格调的表达方式,可以让自己在吸引注意的同时,又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 萧燕没觉得自己有多孤独,更不觉得这些情感波动有炫耀的必要。就像说书先生孜孜不倦讲述的才子佳人、苦命鸳鸯的故事,她总是听得直犯恶心。 齐人总是把北境边塞称为苦寒之地,文人书生、官员权贵皆畏之如虎。殊不知在长城之北,更有千万里真正的苦寒之地。 那里的每个冬天都会死人,很多很多,而一旦碰到白灾,就会有牧人和牛羊成部落的死去,再没机会看到牧草泛绿。 为了生存,牧人必须拼尽全力,与狼群搏斗,与猛兽厮杀,与风雪角力,年复一年的在牧场间迁徙往返,承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去的风险。 牧人没有那么多眼泪,也没有那么多矫情的故事。 萧燕十六岁南下,至今已在燕平城潜伏整整九年。 这九年来,她看到了数不清的光鲜亮丽、纸醉金迷,那是草原人梦里都不会想到的繁华盛景。苍天是何其不公,把最好的土地给了齐人,却让他们在草原饥寒交迫。 可齐人从来不知道珍惜这些。 他们心安理得的坐享宝地,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权贵世家为了争权夺利,不断相互算计,富贵之人为了聚敛财富,不停盘剥百姓,锦衣玉食之余,却会为了书中不存在的人流泪不止。 更可笑的是,他们总说自己的帝王雄才大略,自己的官员清正廉洁,因为有他们夙兴夜寐的治理,这里才有数不尽的盛世繁华,才有百姓的丰衣足食…… 何其荒谬啊! 中原之地沃野千里,四季分明,水土丰茂,产出丰盛,粮食不绝于野,猎物充盈于山,就算是老弱妇孺生在这里,也足以衣食无忧。 坐拥如此宝地,却将百姓衣食丰足归功于自己,齐人帝王、官员是何其无耻。倘若让他们去漠北之地,这些自诩满腹经纶的家伙,还能让所有牧人都衣食无忧吗? 更可笑的是,齐人百姓竟然也认可这一点。 他们就不曾想过,只要这里的君王不掀起战争,只要这里的权贵少盘剥平民,只要他们能安安稳稳的耕种狩猎,就有吃不完的肉,就有穿不完的衣! 这样无耻且愚蠢的齐人,不配拥有这样的天赐沃土。 天元王庭一定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只有天元王庭治下那些骁勇善战、质朴豪烈的子民,才配享有这样的宝地! 心中有这样的理想,有这样的斗志,萧燕再是身处异国他乡,孑然而立,也不会有心思觉得孤独——在她心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懦弱感受。 她要重建苍鹰帮,要扳倒赵氏,要为大军南征扫清障碍,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生命。 萧燕就这么站到了天明。 …… 宫城里有风雪亭,是皇帝宋治经常驻足俯瞰燕平城的地方,镇国公府也有一座视野广阔,足以纵览全府的亭台,谓之观武台。 赵玄极时常在这里检校族人武艺,亦或只是单纯的看看演武场里的赵氏子弟教武。作为大齐皇朝第一将门,赵氏应该有这样一座亭台。 今日是除夕,赵玄极不需要考校族人修为,守岁的过程中,跟赵宁在这里置酒对饮,商谈族中大事,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以往时候,都是你父亲陪我在这饮酒,今年形势非比寻常,他不能从雁门关回来,倒是有些可惜。不过好在你已经长大,也能陪我喝几杯了,还算不错。”放下酒杯,赵玄极笑得很欣慰。 赵宁为赵玄极斟满酒,说了些尽孝的话,末了问道:“听说父亲准备冲击王极境了?” 赵玄极抚着白须满意地道:“正是。他在元神境后期已经很多年,根基稳固,修改过的《青云诀》送过去也有好几个月了,理应冲击王极境。” 前世赵北望没能成就王极境,在大战面前无法有太多作为,如今这种局面能得到改善,也不枉赵宁改进《青云诀》一场。 “除了你父亲,你三叔也快要冲击王极境了,不过他天赋不如你父亲,若是没有丹药辅助,只怕还要一些年。而冲击王极境的辅助丹药,有价无市不说,一颗两颗还不能保证有用。” 说到这,赵玄极叹了口气,以往没有改良《青云诀》的时候,反正大家突破的可能性都不高,他还没这些烦恼,如今看到了希望,心里难免就迫切一些。 赵宁想了想道:“除了突破王极境的辅助丹药,突破元神境的,乃至是突破元神境中期、后期的辅助丹药,若是我们能多获得一些,族人的修为就能提升很多。” 元神境是高端战力,每有一个都很重要,而元神境中期、后期又更加重要,军中若能忽然增加十来个元神境中后期的修行者,就有可能改变一场局部战争的胜负形势。 赵玄极失笑道:“辅助元神境修炼的丹药,都非常珍贵,就算是我们赵氏,财力也是有限的。要将族人修为整体提升一个层次,需要的财富非同凡响,就算我们得了蓝田山的紫晶矿等刘氏产业,短时间内也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赵宁当然清楚新一点。 他忽然道:“燕平城地处皇朝北部,距离雁门关不过八百里,京师王公贵胄云集,人丁超过百万,京畿之地却并不广阔,加上边关驻军的各种物资供应,包括粮食在内的很多货物,都需要靠漕运从富庶的南方运来,码头每日都有海量货物装卸。 “我们在南方的许多产业,也是靠漕运来进行物资调动,若是漕运不通,我们五成的收入都要受到影响——其它世家也差不多。 “一条京杭大运河,事关皇朝命脉,上至王公贵胄、朝廷运转,下至市井平民、衣食住行,都被它锁着咽喉!” 听到这里,赵玄极明白了赵宁的潜台词,微微皱眉:“管理漕运的转运使隶属户部,那是文官门第的地头,我们向来插不上手,要分漕运的利益只怕不容易。” 若有漕运的利益,哪怕只是一成,每年都有巨额收入,这些钱财换成丹药,足以让赵氏一门的修行者实力,整体提升一个层次。 赵宁语气坚定、态度坚决:“塞北战事在即,皇朝却上下却认为天元王庭不足为虑,我们要尽到为大齐守住北境国门的职责,就必须增强实力!” 漕运利润虽然丰厚,进了门第世家的口袋,却也没有都用来转化为修行者实力、皇朝战力,多半都消磨在了纸醉金迷上。 赵玄极陷入沉吟,末了无奈一笑,“知道你胆子越来越大,却没曾想,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你可知,一旦我赵氏实力提升过多,第一个不答应的会是谁?” 赵宁眉目如剑,眼神如铁:“扳倒了刘氏,赵氏想退也退不了了。至于来日,等到大事临头,形势自有变化。国若不存,我们也自保不得。其它的,终究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玄极饮下一杯酒,再度陷入沉思。 赵宁也喝了一杯。 北胡南侵灭掉大齐,哪怕是此时的赵玄极,已经经历了代州之事,只怕也想不到。 代州之事,让赵玄极意识到了天元王庭对付赵氏的立场,推断出了对方要一统草原的野心。 但此时就要赵玄极相信,天元王庭会在两年半后入侵大齐,且有灭亡大齐的能力,也无充足实证。 若是大齐内部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能意识到北胡的真正面目,前世大齐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亡国了。 国情如此,赵宁却并不着急。 只要把萧燕在燕平城的细作势力挖出来,大齐皇朝内的有识之士跟将门,自然会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在此之前,时势会推着赵氏往前走,会让赵玄极做到一切赵宁想要对方做的。 扳倒刘氏,就是点燃了导火索,形势已经停不下来。 赵宁转头看向亭外。镇国公府灯火辉煌,族内少年孩童,在各个院子跟丫鬟仆役们嬉戏。府门外,燕平城亮若星海,不亚于白昼。 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是他一手推动。 那便不妨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在偌大的燕平城里,有十几个将门、门第参与其中的风波,赵宁哪怕能调用赵氏、一品楼、都尉府,还能获得魏氏等将门相助,终究是要面对一番风云际会的大战,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没有必胜把握。 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 但他终归是给自己新增了都尉府、一品楼,比起半年前,力量已经增强许多。 大风大潮,或者成为弄潮儿,独立鳌头,主宰时势;或者被风暴吞没,成为洪流中的一滴死水,跟浪潮融为一体。 除此之外,别无苟且偷生的选择。 “人生如逆旅,其实不就是一个不进则退的战局?”赵宁收回远眺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一生还能纵情而战,有成为赢家的机会,便是大幸。 …… 冬去春来。 乾符七年上元节的烟火已是明日黄花,可忆不可追,其最后一声在春风中远去的回响,已经再也捕捉不到半分痕迹。 燕平城金水门,哒哒的马蹄在青石板地面由远及近,玄袍黑甲的骑队出了城门折道向西,一路风驰电掣。马蹄踩踏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无数细小泥巴,散得远的打落了野花。 不长的距离后,一行二十多人的骑队,渐渐奔近了人声鼎沸的码头,经过一座座或大或小的仓库,在各色店铺分列的街道尽头,河边的平坦卸货区边,骑队动作整齐的勒住了马缰绳。 身着都尉府总旗官袍的赵宁,举目而望:前方聚集了数百人,乌压压一大片,中间的吵闹声极为激烈,有唾骂声也有哭喊声,隐约能听见杀人偿命的字眼。 天子脚下,五方杂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是为京师繁华的体现。码头之地鱼龙混杂,五行里车行、船行、脚行、商行,牙行齐聚于此,想不热闹都难。 “卑职见过赵总旗!” 一名都尉府府兵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满头大汗的跑到赵宁马前,“赵总旗,这事不简单,您恐怕不好亲自出面,还是回避到一边,卑职先给您仔细说说情况。” 赵宁瞥了这位府兵一眼,“不就是赵氏族人,因为货船不给卸货,拖延了小半个月,在找船主理论的时候,跟他们爆发了冲突,打死打伤了好些人?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都尉府职司京城治安,码头也在管辖范围内,这里有好些个修行者出手,本官自当前来查看。难道这里的人认为,本官和都尉府会徇私枉法不成?” 上架感言 首先,感谢大家的支持,这很不容易。虽然本书上传至今没有断更过,但最近一个月更新量着实不多——纵使事出有因,总归是我的问题。 本来,二月中旬编辑就跟我商量上架,那时本书已经近三十万字,在这个数字节点上架也是惯例。被我以电脑没到为由拖延了下来。 眼下武汉仍处于封城状态,家门附近没有商铺开门,电脑一直没法修,更远的地方去不了,网购的新电脑因为物流隔绝也始终没到。 但这并非我更新不多的原因。 哪怕是手机码字,在适应之后,一天两章其实难度不是特别大。问题出在身体上——患了咽炎,喉咙疼痛。 最开始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得了肺炎。 好消息是没得肺炎,坏消息是至今也没好。买了三次药吃完了也没搞定,而后只能食疗。 咽炎带来的影响是,不能抽烟。 作为一个一天一包烟的老烟民,不能抽烟委实无法码字。末了只能折中选择,抽几根码一章。 这大概也是咽炎一直没好的原因之一。 说这些并非诉苦,也不是博同情,只是单纯解释一下更新少的原因,给大家一个交代,表达一下歉意。 不断更是我的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去做到。今天因为电脑坏了、喉咙发炎而断更,明天就会有其它理由。这个口子我尽量不去开。 总而言之,四十万字必须上架了,能拖到这个字数的,全网站也没几个。 武汉疫情已经控制住,正常的社会秩序应该会很快恢复,电脑的问题解决后,会恢复一天保底的两更。这也是承诺。 感谢大家的支持,再拜顿首。 最后,求订阅。 章一二一 风暴降临(2) 漕运本就地位特殊,如今又是仲春时节,正是一年中正经忙碌的时候,货物挤压个三五天都会造成不小损失,就更不必说半个月没能卸货了。 主管码头装卸货物与转运的赵氏族人,心急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但闹出了人命来,还不止一条,更有修行者参与其中,在哪里都是大事。 刘氏覆灭的前车之鉴,可是就在眼前。 赵宁的话刚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不亏是将门虎子,赵总旗这番话说得真是威风啊! “若是每个赵氏族人都像赵总旗这样跋扈,那么打死打伤好些个平民,也就顺理成章,且在你们看来也不算事吧?” 这声音阴阳怪气,明显不怀好意,众人循声去看,就叫一名穿着京兆府六品官袍的青年,打马行了过来,身后同样跟着二十几个京兆府衙役。 看他们的样子,很显然是来者不善。 赵宁嗤笑道:“赵氏如何行事且先不说,京兆府的人都是饭桶,在燕平城可是人尽皆知。如若不然,也不会坐视刘氏草菅人命。” 他认得眼前这个靠近过来的青年官员,庞凖,出自门第庞氏,前不久顶了刘志武留下的缺。 他自打上任以来,就没少带着京兆府衙役上街游荡,跟都尉府的人针锋相对,也不是一两天了。 去年年尾之时,京兆府已经被都尉府压得抬不起头。不甘心在燕平城就此失去话语权的京兆府,为了扭转颓势,在门第的支持下,很是吸纳了一些年青俊彦,这庞凖便是其中得佼佼者。 “赵总旗还真是狗嘴里不吐象牙啊!我今天倒要看看,当众杀人被数百人亲眼目睹的赵氏族人,你要如何为他们开脱!”庞凖冷笑不迭。 他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要快些看一场好戏,所以没有要跟赵宁在言辞上分胜负的打算。 今日码头这局,自然是出自门第之手,暗中行动的黑手是郑氏,明面上带人来呼应的就是庞氏。 这件事谋划布置已久,从开始到现在,都进行得很顺利,庞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只等着赵宁下不来台。 他要在避免赵宁仗势欺人、消解事态的同时,也要将动静闹大,让赵宁无法收拾,最终激起百姓对赵氏的怨愤。 就像去年赵氏对待刘氏那样。 而随着今日这场好戏开始,门第合力进攻赵氏的战争,也已全面发动。 让都尉府府兵下马分开人群,赵宁走到人潮中央。 这里有几个先来的府兵在勉力维持秩序,他们是巡查码头的人手。在他们面前,有好些浑身是血的人或坐或站。 另有一帮身强体壮的脚夫,跟几名赵氏的人在拉扯,看样子是在防备对方离开,也有人在喊着要一起去官府。 这里只有受伤的人,赵宁没看见族内管理码头货物装卸的管事,抬头往前望了望,一艘巨大货船上人影幢幢,隐约还有依稀的战斗声传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赵宁不用多看,也知道了相应情况。 “所有相关人等,悉数带回都尉府。”他挥了挥手。 都尉府的修行者一拥而出,将赵氏族人与脚夫装扮的人分开。魏无羡则直接带人上了货船,那里才是战斗最初爆发的地方。 很快,魏无羡就押着一批人下了船,中间还有受伤不轻的赵氏码头主事,他来到赵宁身前低声道:“公子……船上死了七个人,都是船行的人,赵氏族人只有受伤的。” 赵宁微微颔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两名都尉府修行者押着的船主,在靠近以后忽然挣扎着,朝围观人群悲愤而大声的吼道: “赵氏的人横行霸道,我们不过是卸货慢了几日,竟然就被他们打死了七个伙计,天理何在啊!都尉府不向赵氏问罪,为什么要抓我?!天理不公!”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震撼人心的力量,蛊惑性也乏善可陈,可它就像是一根火折子,点燃了鞭炮? 围观的人群里面,顿时有一些汉子好像是妻子在外面偷了人,悲愤的大喊起来。 “赵氏仗着自己是世家,就可以这样欺压良善吗?这跟刘氏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我看到赵氏的人上了船,不管船主怎么赔礼道歉,解释事情原因,他们根本都不听,见人就打!” “现在他们打死了这么多人,这世上又多了一些孤儿寡母,也不知没了成年男人,这些人要怎么活下去!” “都尉府是什么衙门,不给穷苦人家主持公道,反而不分黑白,见人就抓,这是要干什么!” “我看他们是要把人抓紧去,屈打成招,颠倒黑白!赵氏的人杀人犯法,我们可都亲眼看见了,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胡作非为!” “对!不给我们主持公道,就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嚷嚷声越来越大。 起初很多围观者,还面带狐疑之色,毕竟赵氏的名声还是不错的。 但这些说话的人,言辞凿凿说亲眼看到了事情发生,后面还加上了一些船主卑躬屈膝,赵氏族人穷凶极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很多人就不那么确定了。 再加上他们中间也有人看到了赵氏族人和船行的人动手,在那些大声咋呼的人,开始站在穷苦人的立场上,指责赵氏为富不仁后,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亦或是本就生活不顺心怀怨气的人,开始跟着一起嚷嚷 他们一边让官府必须为民做主,一方面又咒骂官府的人喝民血。 随着吵吵的人越来越多,场中沸反盈天,都尉府这二三十个府兵,都有被冲撞的架势。 赵宁面容平淡,喜怒不形于色,朝看过来的魏无羡点了点头,后者便迈步而出,先是一声大喝,压住乱糟糟的声音,镇住场面,而后道: “诸位放心便是,巡城都尉府一定会查清事态,秉公办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无论他是普通平民还是世家子弟! “眼下我们必须带回涉案所有人等!无论是受害者还是蒙冤者,都需要在公堂上说清事由,还请大伙儿让开道路,不要妨碍我等行事。 “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可以跟着我们一同前往都尉府,旁观审案过程。但是现在,谁要是起哄闹事,阻碍官府办差,就不要怪我们一并将其捉拿!” 三百斤的魏无羡体壮如铁塔,比寻常大汉都要高一个头,往人前一站,浑身彪悍之气散发出来,自有一股金刚怒目之威。 他第一声闷雷般的大喝,就已经摄人心魄,后续的话说得气势磅礴,就更显压迫力。 最后一句话配合一队披甲执锐的府兵衬托,威严简直不容直视。 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眼中都有了畏惧之色。 他们人多的时候,敢于咋咋呼呼向官差叫板,但此时魏无羡的当面逼视,却又让他们畏惧对方的官威。 见人群被魏无羡震慑住,大体安静下来,赵宁颇为满意,不得不说,魏无羡的外形气势,的确很能唬人。 但就在这时,一个阴沉沉的笑声响了起来,旁观了许久的庞凖走上前,乜斜着赵宁等人,戏谑道:“别人放不放心我不知道,但要是都尉府审理此案,我却是第一个不放心。” 说着,他转身面朝人群,指着赵宁大声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本官告诉你们,这位就是镇国公嫡长孙,赵氏家主继承人! “现在你们还觉得,他跟都尉府会秉公办案,为遭受苦难的百姓做主吗?!”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议论声一下子死灰复燃,之前率先声讨赵氏与都尉府,说目睹了赵氏欺凌船主过程的那些汉子,又开始带头聒噪。 “赵氏的人就是都尉府官员,他们肯定会包庇自己人!” “不能让都尉府带走船行的人!” “对,应该让其它衙门来办理这件案子!” 庞凖笑得愈发浓郁。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不信任都尉府官吏的神色,他不失时机道:“我京兆府向来为民做主,这件案子,就由我京兆府接了,必能还苦主一个公道!你们说可好?” 在那些汉子的带头呼应下,很快就有很多人说好。原本被魏无羡镇住的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一些自恃有正义感且身强体壮的脚夫,已经开始聚集到船主等人身边,有挡住都尉府府兵的意思。 庞凖瞟了赵宁一眼,目中满是得意和鄙夷之色。在他看来,赵宁亲自带人到码头,就是自取其辱,正好给他一个在人前攻讦对方,并拿走案子的借口。 当然,赵宁过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族人在码头出了事。 他带着都尉府的人来平息事态,抢先将案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方便替族人脱罪,也是情理之中。 京兆府去年在都尉府手里吃了亏,被迫处处退让,正好借这个命案,和后面的一系列案子翻身。庞凖带人过来,就是对把案子带回京兆府信心十足。 赵宁注意到了庞凖的目光,自然也能推测对方内心的想法,他漠然看了庞凖一眼,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就像对方只是一只渺小的蚂蚁,跟他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也没有丝毫能让他动容的能力。 庞凖脸色阴沉了下来,赵宁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对方有反手就能将他碾死的实力,正是因为这种极致的不屑,才让赵宁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自尊心大感受辱,于是怒火横生,就要跟赵宁交锋,却见赵宁已经向前几步,向着人群开口。 赵宁目光灼灼,声音铿锵有力:“我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了,那么想必你们也都清楚,去年我带都尉府扫平苍鹰帮、白衣会,和因为一个苦命女奴,就状告门第刘氏的事! “而今我问大伙儿一句,苍鹰帮、白衣会还在时,码头是什么光景,五行是什么处境,苍鹰帮、白衣会覆灭后,你们到手的工钱,可还需要给市井黑帮半个铜子? “你们走在街上,回到家中,可还会战战兢兢,担心被市井黑帮的凶徒,殴打欺辱、敲诈勒索? “五行各有自己的小帮派,你们中的很多人,为了自保也加入了这些小帮派,但以往跟苍鹰帮、白衣会的争斗情况如何,你们比我更清楚! “刘氏这种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世家,之所以会消失,靠的难道是京兆府吗?是我,赵宁,第一个揭开了他们的恶毒面具! “最终给刘氏定罪的,也不是京兆府,而是三司! “在此之前,京兆府对刘氏恶行一无所知! “数月前,一直是京兆府的衙役巡查码头,他们的人是什么嘴脸,对待大伙儿如何,不需要我说,但这几个月来,都尉府巡查码头秩序,却从未向普通脚夫要过一个铜板,也没有殴打过一个良善之人!” 言及此处,赵宁目光变得真诚,声音愈发有力,“赵氏在码头有仓库,有诸多货物装卸运输,你们中也有人为赵氏做过工。赵氏平时待人如何,大伙儿难道没有亲身体会过? “今日这件命案,疑点重重,有人说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那就跟我们一同去京兆府,在公堂上说清楚!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赵宁,信得过都尉府,那就去看看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番话说完,人群安静得落针可闻。 普通百姓是不可欺的,谁给他们的工钱多伙食好,谁平时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谁从不干涉他们正常做生意卖苦力,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哪能分辨不出来? 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感受认知,绝非一两件还没完全弄清的事能够轻易改变。 “我相信赵氏!赵氏族人从不打骂脚夫苦力,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 “我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是他们铲除了苍鹰帮、白衣会,还救出了我家亲戚的女儿……” “京兆府的衙役不把我们当人看,对拾荒的老人都拳打脚踢,都尉府的人从来不打人……我相信都尉府!” “我们愿意去都尉府,看看审案过程。” 人群又热闹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都是认可赵氏与都尉府的。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章一二二 风暴降临(3) 庞凖听得一颗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发生在码头,涉及修行者的命案,京兆府跟都尉府都有权处理。 如何把这件案子抓在京兆府手里,让后续谋算赵氏的案子也顺理成章进入京兆府,他们有过详细安排与计划。 硬碰硬是不行的,双方扯皮爆发争执,最后只会惊动上层。到时候赵玄极跟徐明朗各执一词,在皇帝面前也会一直掰扯。 如果赵玄极态度强硬,照目前的文武形势看,徐明朗也无法以势压人,一言而决。 虽说争论持续下去,徐明朗有可能会赢,但只要双方扯皮几天,发现不对头的赵氏就会有时间做出应对和布置。 既然靠上层争斗无法完美解决问题,那就只能从下层着手。用民情民意左右案件归属,无疑最为迅捷,也最是妥当。 只要百姓群情汹涌,不信任都尉府,京兆府就能理所当然的“顺应民心”,把案子接过去。 就像当初刘氏案爆发时,京兆尹庞升面对百姓群体意志,也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着违逆一样。 无论怎么说,“父母官”“为民做主”都是台面上的旗帜。 所以庞升、庞凖等人早早就做了安排。 他们不仅把今日厮杀的战场,从货船引到了码头上,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在一边打斗的时候,一边大声呼喊、控诉赵氏欺人杀人,在围观者心中建立这场命案的基调。 还安排了人手,在官差到来后,出声引导众人的思想认识与情感立场。 一切都跟顺利。 特别是赵宁亲自带人到场之后,庞凖更是偷偷乐开了花,他以为只要他说出赵宁的身份,人群就会再也不信任都尉府。 可没想到,赵宁不过是看似慷慨激昂的说了一番话,竟然就扭转了人群意愿! 这让他们两个月的布置,显得都好像毫无作用。 为何会如此? 庞凖眉头紧皱。 苍鹰帮、白衣会的覆灭,关这群码头蝼蚁什么事,难不成每家都有亲戚的女儿被解救? 刘氏没了,跟这群人又有多大关系?京兆府的衙役,凭什么就不如都尉府府兵? 都尉府才挺直腰杆几天?京兆府多年来的付出与恩德,难道就被这群狼心狗肺的草民这么遗忘了? 岂有此理! 庞凖这个锦衣玉食,生活在富贵云端的世家公子,弄不明白这些底层百姓的心是怎么长的,更想不通眼前的场景。 他不甘心,遂立即上前几步,站到了赵宁侧前,不无愤怒的向人群大声道:“赵氏的人敢在码头当众杀人,赵宁就敢在都尉府刑讯逼供! “他哪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船行的人进了都尉府,就是进入龙潭虎穴,必然尸骨无存!你们相信他,跟相信杀人者有什么区别?!” 这话被他说得字字千钧,镇住了很多人。 眼见不少人又变得迟疑,庞凖心中一喜,生出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觉得之前不该暗骂这些市井之辈都是愚民。 于是庞凖心情不错的接着道:“你们应该相信的是京兆府! “京兆府的官吏衙役,百十年来管辖这里,不避风雨维护秩序、缉拿凶徒,辛辛苦苦惩恶扬善,查办不法,为你们的安居乐业付出了不知多少血汗。 “可我们从未向你们索取什么,从未让你们报答,难道你们还不能信任我们? “本官以京兆府的信誉做保,这件案子,京兆府一定会秉公处理,让大家都满意!” 说完这些,庞凖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煦微笑,双目饱含期待的看着人群,等待让自己满意的反应出现。 比嘴皮子,门第俊彦还会怕了、输给将门子弟?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身为官员,多少会觉得自己的差事是为国为民做贡献,就更容易自我感觉良好。 庞凖对官府在民间的威信当然也有信心。 如今是太平盛世,又非什么皇朝末世,他相信官府是受万民拥戴的,京兆府在百姓心中是有地位的。 然而人群的反应,却让庞凖面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变得很难维持。 本来已经开始疑虑,有被他说服倾向的百姓,在听完他关于京兆府的那番言论后,竟然都沉默不语,而且面色都显得很怪异。 以至于混在人群里的那些汉子,振臂高呼,带头大喊相信京兆府的行为,在得不到半点儿回应的情况下,怎么看怎么滑稽。 百姓们回忆起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很快,他们有了主意。 “我还是相信赵公子,相信都尉府。” “对,我宁愿相信都尉府,也不相信京兆府!” “我们去都尉府,看看这案子到底怎么审。” “如果都尉府刑讯逼供,我们绝不答应!” “赵公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大刑逼供吧?” “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着人群中大多数人都说出这样的话,庞凖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中提不起来,旋即脸憋得通红,有当场喷这些愚民满脸唾沫的冲动。 都听不懂人话吗?本官说的是赵宁会包庇族人,说得是京兆府为百姓付出良多! 为何又是这样的结果?本官没摸黑京兆府,没有赞美都尉府!这些小民都没长脑子吗? 赵宁瞥了庞凖一眼,淡淡道:“庞大人,本官要带命案相关人等回都尉府审案。你若是没事就让开,不要挡着道,妨碍公务。” 闻听此言,庞凖气不打一处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将赵宁一口生吞! 赵宁见庞凖不动,就将他扒拉到一边,然后招呼都尉府府兵动身。 他知道庞凖在想什么,明白对方的悲愤与不解。那也曾是他的心理活动。 前世国战爆发,虽然有一品楼那样的江湖义士捐躯赴国难,但却不是所有百姓都在为大战出力。 尤其是到了战争中后期,大军连征集民夫,保障粮秣运输都很难。无数人宁愿举家逃离,躲避兵祸,也不愿襄助王师,保卫家园。 这里面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个,是朝廷、官府已经失去了民心。 当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日夜血战的将门世家,都非常不理解这一点。 他们都认为,大齐盛世之下,国富民足,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有难,理应举国同力拒敌。 为何百姓保家卫国的忠义热烈,会远低于预期? 赵宁也是在战争后期,才弄清楚原因。原因为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权贵、官府对百姓剥削、欺压过甚。 百姓不拥戴官府,自然不会帮着朝廷;百姓仇视官府,就会希望改朝换代。 当时有人曾说:国不爱我,我何以爱国? 这个国,不是指国家,而是指朝廷,指皇朝。 京兆府的衙役,巡街时吃饭喝酒,从来都是赊账。赊的账,自然不会还。 有人告上官府,衙役就付些钱清账,而后那家商铺就会很快因为各种罪名,被官府搜查、查封。 官差还跟市井黑帮相互勾结,默认苍鹰帮、白衣会收取保护费,并且分利。 市井黑帮打死打残了人,有官府暗中庇佑,苦主求告无门,还会被报复。 为了抖威风,也为了掩盖自己的渎职行为,更为了证明自己有为国为民做事,京兆府的衙役在巡街时,就会殴打驱赶最弱势最没有反抗能力的群体——拾荒老人,说他们污染了街坊环境。 至于街边的乞丐,比拾荒者更脏,他们是不管的。因为乞丐都有头子,头子也会给他们分钱。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 这盛世再是绚烂多彩,也是权贵的,是富人的,不是底层百姓的。 底层百姓为了最基础的衣食住行,仍然要拼死拼活,不敢生病,不敢出意外。他们还得在官吏面前低眉顺眼,忍辱偷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庞凖接触不到这些。 前世得赵宁起初也没认识到这些,他们看到的,只是官府公文上年年增长的赋税收入,和官员们自己书写的“官民和睦”“盛世繁华”的官样文章。 所以庞凖注定理解不了眼前这一幕。 他以为他们谋划布置了周密的行动,就可以利用民情民意,来让赵宁和都尉府束手无策。 可实际上,他们从未认真倾听、了解过真正的民情民意。 眼下的大齐皇朝,王公大臣、世家权贵之中,只有赵宁能透过繁华盛世的外皮,及时、准确、全面洞察盛世之下的危机。 因为他是重生者。 庞凖等人花了两个月时间布局,就自以为必能得手,殊不知,赵宁去年从代州回来,就已经开始行动了。都尉府府兵开始替代京兆府,全面走上街头,接手各地巡查时,也是赵宁在都尉府建立自己无双权威之时。 他允许都尉府捞油水,但只能针对腰缠万贯的大商户,决不允许他们对小商铺和底层平民伸手。 为此,他处理了一名都头,四名队正,一大批府兵。这些人都在他取得都尉石珫的同意后,被逐出了都尉府,无一例外。 若不是他处理了平康坊的案子,灭了白衣会与苍鹰帮,出面扳倒了刘氏,彻底压制了京兆府,在都尉府权威深重,仅靠家族声势,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 所以都尉府府兵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有京兆府衙役的对比,这种信赖就建立的非常迅速。 庞凖提京兆府之前“为民做事”,只会让百姓想起京兆府衙役的种种不堪,从而回忆起都尉府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变得更加信任都尉府。 “赵宁!这事还没完,你休想把案犯带走!” 庞凖铁青着脸拦在了赵宁面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绝不会把案子让给你!除非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得逞!” 赵宁忽然笑了。 笑得莫名,笑得诡异。 庞凖的确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莫说他区区一个庞氏后辈,六品官员,就算是庞氏家主庞清德,哪怕是当朝宰相徐明朗,又何曾真正清楚他做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赵宁灭白衣会,扳倒刘氏,振奋都尉府,是权力之争。 他们哪能想到,那些不过是赵宁计划的第一环,他第二阶段真正要做的,是扭转大齐官府失去民心,被平民百姓憎恶的大局! 他要重建大齐子民对大齐皇朝的拥护之心! 惟其如此,国战爆发后,大齐才可能上下同心同德,战胜这世间从未出现过的至强天元大军! 这才是他扳倒罪行累累的世家、权臣,让都尉府对底层百姓秋毫无犯的根本用意! 今天,赵宁是改变都尉府和燕平城的官吏风气、官民关系,明天就会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做到这些。 直到大齐皇朝的吏治焕然一新,绝大部分底层百姓都因为生活还算幸福、不受太多煎迫,肯为国而战,他才有把握完全战胜北胡! 战胜北胡,他才能保全这个国家——国家,不是朝廷,不是帝王,而是山川大地上的亿万黎民百姓,是一个个安居乐业的美好家园。 保全这个国家,让她不再十室九空,不再家破人亡,不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惟其如此,赵氏才是赵氏。 “你跟我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到的世界,在做的事情,追求的东西,都存在云泥之别。” 面对拦路的庞凖,赵宁声音淡漠的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语调铿锵,没有字字千钧,没有用昂扬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平静的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这种,根本无需强调的世间真理。 与此同时,不等双目冒火的庞凖开口,赵宁已经右手握拳,雷霆出击,嘭的一声重重轰在对方小腹上! 力度之大,直接让庞凖后背弓起如虾米,双脚离地,一口血当场吐了出来! 紧接着,一把抓住庞凖的头发猛地下拽,同时屈抬右腿,将对方的脸狠狠撞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无表情的赵宁,眸中依然古波不惊: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你也理解不了。但你们若敢挡我的路,我就不得不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残忍。” 又是嘭的厚重闷响,还有骨裂的咔擦声,庞凖的身子顿时变得软绵绵的,双臂耷拉下垂。 赵宁看也没看脸上鲜血横流、牙掉鼻塌的庞凖,随手将这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两击揍昏迷的门第俊彦,丢垃圾一样丟在了地上。 而后他冷冰冰的目光,刀子一样在京兆府衙役们面上扫过,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滚!” 衙役们接触到赵宁虎狼一样的目光,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赵宁这一刻展现出来的威压,浓重犹如杀神! 好似他手里死过无数活人,经历过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下一刻就会如阎王一样,把他们全都拉近地狱! 这种杀气令他们肝胆震颤,惊骇不已。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除了死猪一样躺在地上的庞凖,所有人都畏惧的望着赵宁,大气不敢喘。 章一二三 风暴降临(4) 赵宁转身上马。 都尉府的府兵带着赵氏族人与船主等人,大步流星自人群中央通过,他们前面的百姓自动让开道路,两旁的围观者无声后退,腾出空间。 沉默的氛围里多了些肃杀之气。 有人跟在队伍后面,有人颇有些意犹未尽的不舍之意,却因为放不下手里的活计,只能散开各回各的岗位。 免不得有记挂事情进展与结果的长者,骂骂咧咧的叮嘱跑出去跟随都尉府队伍的年轻小伙子,让他们长点心,记住审案经过,回来好跟他们讲述。 京兆府的衙役们被挤到了一边,没有人再关注他们。 前几个月还对他们点头哈腰,不敢得罪他们半分的脚夫们,现在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是挺胸抬头脚步轻快,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他们自觉背靠都尉府了。京兆府得官员被赵宁当众打昏,京兆府的衙役争不过都尉府府兵,自然也就再也管不到他们。 京兆府衙役们心怀怨愤,却也在人流旁显得落寞。 官差里不止庞凖一个门第子弟,一名吕氏俊彦用丹药帮庞凖缓解了伤势,并让后者很快苏醒过来。 睁眼有片刻茫然的庞凖,在想起自己被赵宁当众两下揍晕的情节后,顿时老脸一红。 他顾不得口鼻的疼痛,先是大感丢人羞愧欲死,旋即便恼羞成怒,跳起来大骂衙役们都是饭桶。 指责他们竟然不向赵宁出手,为他……为京兆府找回颜面,将案子拿到手,实在是不当人子。 衙役们被骂得低头不语,只能默默承受,总不能说他们没有勇气对赵宁怎么样,也不能说实力最强的庞凖都被两下放倒,他们上了也是自讨苦吃。 咆哮了一阵,见衙役们都低着头,庞凖自我催眠的认为,他们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己问题,感觉到了羞愧,不会再注意他颜面无存的事了。 这让他自在了很多。 “追上他们!我倒要看看,都尉府那群混账要怎么审案!以为把案子握在手里就能为所欲为了吗?真是痴心妄想! “命案证据确凿,赵氏族人杀人犯法,这是事实,我看赵宁那竖子能怎么为他的族人开脱!” 说完这些,庞凖重重冷哼一声,推开面前的衙役,目不斜视的大步走到马前,麻利的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倏忽间扬长而去。 他的动作快得像是逃离。 逃离这个百姓看他眼神怪怪的码头。 到了都尉府,赵宁刚刚下马,就有手下一位都头——赵氏子弟,急急前来禀报:“石门县的田庄出事了!因为灌溉水源的事,我们田庄的人跟附近村民起了冲突,爆发了械斗,已经造成了二十多人死伤! “可这根本是没道理的事,我们田庄的人,无论是自家佃户还是护院修行者,都不可能对百姓出手啊!灌溉水渠的水源分配,也从来没出过差错的!” 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各地因为争强灌溉水源而爆发冲突的斗殴事件,可谓屡见不鲜。 赵氏在京兆府下辖的石门县,有大片良田庄园,现在也是那里忙碌的时候,但之前从未因为水源的事闹出什么大问题来。 “知道了。”赵宁示意对方不必慌张,“我自有安排,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说着,他又转头对魏无羡道:“你带他们回都尉府,请都尉稍后片刻便开堂审案。我出去一趟。” 码头的案子,都尉府可以管,但赵宁却不能审理,他必须回避。魏无羡点头答应,没有多问。他也无需多问,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赵宁跟庞凖离开了漕运码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此间之事已经了结。事实上,真正要紧的事才刚开始发生。 世家之间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的要紧事,很显然不可能不流血。 这种程度的流血,绝非庞凖被赵宁狠揍时流的那点血可比。 码头附近除了仓库,有许多民居,大多是码头苦力住的地方。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世家大族的院子,一般是给管理自家码头货物的族人居住。 人多了,就会有做各种买卖的店铺,形成集市小镇。 苏叶青就坐在一家饭馆里。 饭馆很小,坐落于一条小巷,拢共也不过三张桌子,眼下正值巳时,店里的客人很少。 除了苏叶青,就只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在一起边吃汤饼边闲聊,不时会瞥一眼忙进忙出的老板娘。 相比于只是个少女的苏叶青,身段玲珑姿容美艳的老板娘,无疑对这些老男人更加有吸引力。 他们偶尔会跟对方闲扯两句,说些不咸不淡的荤话,老板娘大多数时候只是应付般的笑笑,不生气不也搭话。 但这对老不正经们来说已经足够,老板娘实在是太过漂亮,麻衣布裙也无法掩盖她的风情,哪怕是敷衍的笑容,也足以让他们心神荡漾。 他们一碗汤饼吃了大半个时辰,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相比之下,苏叶青吃汤饼就很快,桌子上转眼就叠了三个空碗。在这个过程中,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末了起身,苏叶青却没有付账,而是端着空碗直接走进了后厨的小院。 这一幕看得老头子们眼前一亮,纷纷开始议论,谁家的年轻后生配得上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叫过来撮合一下。 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更多借口,到饭馆里逗留,纵然只是多看看老板娘,养养眼也好。 后厨所在的小院里,此时已经跪满了人,苏叶青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这些鼻青脸肿的人面前,扒拉了一下为首者的脑袋。 她面色清冷的问:“说,谁指使你们的?” 跪在院子里的人,都是之前在码头上,说亲眼目睹赵氏族人欺压良善,主动攻杀船主,并带头呼应京兆府,指责都尉府会徇私枉法的汉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快放了我们!否则,否则我们就去报官!”为首的大汉色厉内荏的狡辩。 “报官?报给谁?” 苏叶青面容冷漠,说到这哂笑一声,招了招手,示意在烟台上洗澡的老板娘刘玉过来,正色对她道:“万事都有一个开始。” 刘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去烟台上拿了菜刀过来,在大汉疑惑而又惊恐的目光中,不等对方叫喊起来,就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菜刀扬起又猛地落下,重重砍在对方的肩头! 大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发现看起来娇滴滴的老板娘,手劲儿竟然大得出奇,他无论如何都摆不脱,连声音也发不出。 已经是锻体境修行者的刘玉,脸白如纸,额头细汗密布,菜刀也卡在了汉子肩骨里,一时抽不出来。 她咬住了嘴唇,眼神变得凶狠,强行压住了手臂的轻颤,一脚蹬在汉子后背,猛一用力,总算把菜刀拔了出来。 看了苏叶青一眼,见这个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此刻面色如霜,毫无怜悯,也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刘玉咬了咬牙,又一刀砍了下去。 鲜血横流。 一刀接一刀。 血了溅满了她的围裙,也装点了她苍白的脸。 汉子挣扎着,身体不断扭动,几欲晕厥。 这一幕让院子里跪着的其他汉子,都惊恐得想要逃走,奈何左右都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见识过对方凶狠的他们,莫说动身,连出声都不敢。 在汉子的手臂块被齐肩砍下来的时候,苏叶青摆了摆手,眼珠子猩红的刘玉却根本没注意到,仍在挥刀,苏叶青不得不上前两步,将菜刀夺下。 按了按刘玉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去洗把脸,掰开对方捂着汉子嘴的手时,苏叶青对血流满身的大汉道:“敢叫一声,你会立马没命。” 刘玉机械的进了厨房,目光怔怔的打水洗脸,苏叶青对抱着肩膀歪倒外地,惊骇欲绝的汉子道:“说,谁指使的你们?” 汉子颤声艰难道:“我,我不认识他,像个富商,穿着绸缎衣裳,我,我只是收了他的钱……不知道会惹这么大的事,饶命,女侠饶命啊!” 苏叶青冷酷的就像个没有心的杀手,对求饶置若罔闻,沉声问:“不认识的人,让你给赵氏身上泼脏水,你也敢?” 大汉后悔莫及地道:“我,我不知道会闹成这样,我以为,以为只是在人群里嚷嚷几声,也没做什么,不会有事…… “那个人,给的银子太多了,我,我没法拒绝……我已经很久没挣钱了,我想,想用这笔钱讨个媳妇儿……女侠,女侠饶命,我真的不是要跟赵氏作对啊!” 眼前的这些人,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地痞,身在码头却不肯卖力气挣钱,整天游手好闲,碰到这种天降横财的事,加上一些侥幸心理,不知道进退并不稀奇。 苏叶青在一品楼已经很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和事。 如此看来,从这几个人身上,追索不到门第郑氏设计陷害赵氏的证据。 从郑氏没用自己族人混在人群里呼应,而是收买不知真相只是贪财的地痞,就可知对方的谨慎,说不定那个与这些地痞接头的所谓商人,也只是中间人。 苏叶青却丝毫没有气馁,一品楼又不是今天才到码头,早早就有各种安排和布置,她现在要去见另外一个人,得到另一些有用的东西。 时间并不多,苏叶青立即起身,离开前吩咐道:“将这些人集中关押,等公子的人来接手。” 章一二四 风暴降临(5) 巳时两刻的阳光明媚温暖,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眼,这是一个很好的时节,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在躺椅上,慵懒的晒晒太阳。 上午并不是一个晒太阳的好时候,苏叶青收回了看向飞檐日头的目光,对身边的人道:“叫门。” 她面前是一座三进宅院。 在码头附近的世家建筑群里,这样的院子很常见。不过眼前这座宅子,却并不属于世家,而是属于跟赵氏起冲突的船主。 过了片刻,院子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因为小心谨慎,所以显得贼目烁烁的眼睛。在看到苏叶青等陌生面孔后,门子毫不犹豫用力关门。 这已经晚了。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一脚重重踹在大门上,轰隆一声门板敞开,里面那个门子仰面摔倒外地,顿时怒喝出声:“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再不走我喊了……” 他自然没有喊出声。 这并非是他不愿,而是一拥而入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在雷霆般冲进去的时候,有人顺便一记鞭腿甩在他脑门上,直接就将其击晕,并拖到了一边。 外院里有几名护院,听到动静就奔向屏门,刚刚看到眼前有很多人,脸上就挨了重击,莫说反抗,连示警声都来不及发出。 苏叶青不疾不徐过了垂花门,进到内院的时候,里面的丫鬟仆役,已经像小鸡一样尽数被押在院中。 后院传出物件翻倒的动静,有一个燕雀般的矫捷身影飞上屋顶,身法不错,看也没看内院众人,闪身就想跃出院子逃走。 这当然是徒劳,她跃起的时候,身后已有一个鸿雁般的伟岸身影跟着腾空,且速度更快,眨眼过了她的头顶,一肘狠狠甩在她后背,轰皮球一样将她轰了下来。 这名衣衫华丽浓妆艳抹,已经到了御气境的女子,鱼一样砸进内院,震起大团烟尘,声势之重,看得蹲在地上的丫鬟们,都跟着娇躯一颤。 骤遭异变,这女子在逃走的时候,还拧着一个不小的木箱,此刻箱子摔开,散了一地的银票与珍宝,看得丫鬟仆役们双目一亮。 苏叶青让人端了太师椅出来坐下,漠然打量着那个摔得七荤八素,浑身泥土的美丽女人,冷冷开口:“王柳氏?王沭的妻子?” 王沭,便是那个跟赵氏的人起冲突的船主。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行凶,你们就不怕官府吗?!”王柳氏勉强坐起。 她第一时间理顺头发,抹去脸上泥尘,随后就连忙去收拢散落的银票珍宝,期间还不忘狠狠剜了一眼看过来的丫鬟仆役,犹如护食的老母鸡。 她也是个年轻娇媚的美人,但这个动作却瞬间破坏了她身上所有美感,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她没能将心尖肉一样的财宝,成功收拢,反而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因为苏叶青希望她认真跟自己说话。 所以就有一品楼的修行者,过去踩断了她的手。 “现在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苏叶青问。 王柳氏疼得额头冷汗直流,怨恨的抬头盯着苏叶青,用恨不得将苏叶青千刀万剐的凶狠语气,就像训斥丫鬟一样道: “你们是赵氏的人?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肆意妄为,总有人能收拾你们!劝你们赶紧放了我,要不然……啊!” 她这回的惨叫不止一声,持续了很久。 因为苏叶青已经失去耐心。 等到王柳氏双手尽断,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濒死的鱼一样惊恐的大口喘息时,苏叶青才鄙夷地道: “据我所知,王沭这个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甚至堪称顾家好丈夫,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过宠爱你。 “不久前你们去酒楼,席间有邻座的人对你出言不逊,虽然王沭怒斥了他们,但你觉得并不够,要王沭一定得动手教训他们,以此证明他对你的爱意。 “王沭拗不过,为了证明对你情深义重,只得照办,却没想到对方也是修行者,而且修为不俗,最终你的丈夫险些被醉酒的对方打死,若不是都尉府巡街府兵及时赶到,你就成了寡妇。 “然而你并未心疼你的丈夫,也没有觉得羞愧,反而觉得王沭被当众打得像狗一样,无能至极,丢尽了你的脸面,当时就率先离开。” 说到这,苏叶青冷笑一声,目光变得更加轻蔑,“你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一向自负美貌,认为嫁给王沭是下嫁,瞧不起对方没有巨额家财,总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更好的,常常跟好友抱怨。 “所以,当有人找上门来,给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量财宝时,你压根儿就没认真想过,对方要王沭做的事,究竟关系到什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险。 “在王沭稍有犹豫时,你就哭闹上吊,指责对方根本不爱你,不想给你好的生活,不为儿女未来拼搏……最终,你成功把你的丈夫推上了绝路!” 话说完,苏叶青并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面上的怒容与厌恶掩饰不住。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歪倒在地上的王柳氏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就像看到了鬼。但很快她就脸色一变,愤愤不平的大叫道: “什么叫我把王沭推上了绝路,我这是让他上进,让他光耀门楣!只要能巴结上贵人,冒点风险算什么!身为大丈夫,本来就是要为家人妻子拼命的!” 苏叶青双眼如剑,银牙紧咬,“让你的丈夫付出这么多,你身为他的妻子,又做了什么?” 王柳氏梗着脖子理所当然道:“我给了他爱我的机会,让他把我娶进了门!这还不够吗?” 苏叶青再也忍不住,起身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了王柳氏那张妆容艳丽的俏脸上,啪的一声非常响亮,将对方抽得牙齿都飞出好几颗,连身子都扑倒在地。 苏叶青怒火难平:“无耻之尤!你毁掉的不仅是一个男人,还有一整个家!娶了你,一生都不得安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如今已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这一巴掌全力施为,哪里是刚刚成就御气境的王柳氏能够消受的,半张脸立即就肿得像是猪头,再也不复漂亮。 噌!苏叶青拔出短剑,架在王柳氏的脖子上,杀气凛然,“带我们去见收买你的人!我现在已经万分讨厌你,如果你再稍微让我不满,我就剁了你的手,再在你脸上砍几剑!” 郑氏谋划了码头命案来对付赵氏,为了不留下把柄,他们在各个环节上都不会用郑氏的人,收买合适的地痞、船主等普通百姓,无疑是最好选择。 但王沭跟那些一无所有的地痞不同,他有自己的船自己的正经生意,也不缺人生阅历,就算因为妻子柳氏决议冒险,也要保证自己的家人不会被过河拆桥。 所以郑氏安排来跟他接头的人,就算不是郑氏族人,也必然是王沭早就认识的,且对对方的地位实力、信誉人格有不少信心。 这样的人,不会是无根之木,肯定有名有姓有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找到并不难。说不定,对方就是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发生,就不会没有痕迹,事情越大痕迹就越多。 脖子感受到剑锋的寒意,听苏叶青说要毁她的容,把美貌看作自身最大资本的王柳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它,连忙答应对方的要求。 巳时四刻,苏叶青站到了另一座宅院前。 根据王柳氏在路上的交代,这里住着一家名为永顺的船行的一名大人物——在王柳氏看来,对方的确是大人物,因为王沭跟他的货船都要听对方调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人妻子身上的首饰都很贵重,是王柳氏垂涎已久但绝对买不起的那种。 苏叶青这回没让人敲门。 她已经下令一品楼的修行者,包围了这座大院——除此之外,她还派人直接去了船行铺面所在地。 无论那位船行管事是在家还是在办差,苏叶青的人都能找到对方。 “攻!”苏叶青径直下达了命令。 王沭和王柳氏都有御气境初期修为,这里既然是“大人物”的住所,里面的强者修为自然会更高,说不定还有修行者护院。 事实不出苏叶青预料,大院里有三名御气境。这当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妨碍,这些修行者带着的护院,很快就被一品楼精锐制服,死伤近半。 但事情并不顺利,目标没有达成。且不说那位船行管事不在,他的妻儿都出了门,下人护院们都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苏叶青面无表情,就在门外安静等待。 没多久,去船行铺面的人手极速赶回,他们告诉苏叶青,那位船行管事今天就没去上差,也没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人不见了,证据链也就断了。 仅靠之前抓住的那些地痞和王柳氏,就算能证明命案有问题,效果也有限,更不能奈何郑氏。 王柳氏只知道,有贵人要对付赵氏族人。 王沭接到的任务,则是扣蛮横无理的押赵氏货物,以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安排卸货,日复一日,让赵氏族人渐生怨怒。 等到对方按耐不住上船催逼,王沭顺势在言谈举止中进一步激怒赵氏族人,迫使对方动手,如果对方不行动,他就主动发难,引发双方混战。 如此,王沭再在乱局中隐秘向自己人下手,弄死一些人,顺理成章栽赃给赵氏族人。 配合地痞们的“眼见为实”,让对方有口难辩。 在这件事中,地痞们只知道要在事发后咋呼,王柳氏也不清楚船上的具体情况,关键都在王沭身上。 而王沭为了掩盖他杀自己人的罪行,也会一口咬死是赵氏族人杀了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第二个说辞! 再配合京兆府的审讯,这件案子也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铁案。 对郑氏、庞氏来说,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难度并不大。只要赵氏族人上了王沭的船,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对眼下的苏叶青来说,要帮助赵宁扭转命案形势,挖出郑氏和他们的恶行,她就必须顺藤摸瓜,抓住所有人证——这些人证,越后面的越重要。 “现在船行管事不见了,肯定是带着妻儿跑路了!而且应该是被郑氏的人安排离开的,我们要找到他们……几乎不可能!” 一名一品楼修行者急切的道,“他是第一个关键人物,很可能联系着郑氏!如果不能抓到他,证据断层,我们今天的事都白做了,没有多少用处!” 苏叶青没有说话。 事情的确如此。 船行管事如此关键,郑氏族人出于慎重,把他严密保护、控制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命案已经发生,此时才想起现找船行管事,根本不可能找到。 忽的,刘玉跟在两名一品楼修行者身后,匆匆赶来,在苏叶青耳畔密语一阵。 苏叶青点点头,然后吩咐众人:“我知道这个船行管事在哪儿了,跟我走!” 有些事情,苏叶青知道,刘玉知道,普通一品楼修行者之前却并不知道——这是为防走漏风声的必要安排。 章一二五 唯一的光亮 巳时下二刻。 一座装修简朴,却不显得穷酸的精致二进小院内,永顺船行管事陈奕,安抚完了惊疑不定的妻子,独自来到大门前,招呼了看门护院的修行者一声,询问外面的情形。 “陈管事不必担心,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把你们叫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以策万全,过几日等上面的事情解决了,陈管事就可以回船行。” 护院修行者明显跟陈奕没什么交情,话虽然说得客气,却充满公事公办的意味,态度也颇显强硬——在事情结束前,陈奕不能离开宅院半步。 陈奕点点头,回到院子里坐下。 哪怕是一个人在石桌前,沉默着无所事事,他的腰杆也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一种山峦般的气势。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在生活中饱含斗志,奋发不止的青年人。事实上,他很少有懈怠的时候,总是想要在人生路上不断大步迈进。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码头上混到永顺船行的高层,受到普遍尊敬。 这期间经历的艰难与付出,不足为外人道。 陈奕迅速梳理了一遍这回所做的事情,反思自己会不会留下破绽。 他其实没有做很多事,贵人也只是让他负责王沭而已,没有涉及太多具体的东西。 很显然,贵人在各个环节都分别有负责人,互相之间没有交叉往来。这样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人拔起萝卜带着泥,一挖一整片。 今早跟王沭碰了个面,看着他上船,确保对方一切正常,会按照计划行事后,他就跟出门的妻子汇合,没有经过船行铺面,直接来到了这里。 他当然不能早早消失。 要是让王沭发现他躲起来了,只怕心绪会受到影响,一旦对方起了疑虑,不能果断向赵氏的人发难,对船上的自己人下杀手,导致行动失败,贵人怪罪下来,那就完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只要到了这座贵人安排的隐蔽宅院,一切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 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哭声,陈奕眉头一皱,起身进了门,看到妻子正在紧张急切的哄怀里的两岁儿子,十来岁的大女儿在一旁也有些慌张。 看到陈奕进门,妻子眼中满是自责和歉意,好似孩子哭了就会暴露他们,惹来弥天大祸一般。 看着并不太漂亮的贤惠妻子,陈奕心头一软,缓和了神色,过去接过小儿子,一边哄着一边宽慰妻子道:“不必过于惊慌,没什么大事,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妻子温顺点头答应,信了陈奕的话。 等孩子不再哭闹,陈奕把他交给妻子,柔声道:“只要这回的事成了,贵人就会帮我成为船行的大管事。再努力几年,攒够钱,我就能自己建立一个船行。到时候我自己做东家,成就一番事业,你也能锦衣玉食,在人前有面子有威风。 “等到儿子长大,他就不用看谁脸色活人,我们自个儿就是码头的贵人了。咱老陈家底层人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子孙都会跟着享福! “眼前这点苦,是必须要吃的,你且忍忍。” 他话说得笃定又柔情,妻子听着听着,眼眶里就有了泪水。 她抓住丈夫的手道:“我知道你有大志向,也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对富贵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莫要太苦了自己,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陈奕拍了拍妻子的手,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类似的对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年间船行之间互相争强械斗,他每回拧着刀子出去拼命,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回家,就常跟妻子有这样的对话。 院子里来了人,陈奕出去迎接,将对方迎进了大堂。那就是他眼中的贵人,一个刚过及冠之龄的年轻公子,衣着华贵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的厉害。 “陈管事好像并不惊慌,还能沉得住气?不错,还有点做大事的样子,不枉本公子栽培你一场。”郑玉卿施施然坐下。 他从不拿正眼看陈奕,言谈举止中充满施舍之意,就如陈奕只是他手里的一条恶犬,表现得让他满意了,他就丢一块骨头奖赏奖赏。 但郑玉卿并没有故意表现得盛气凌人,或者是蓄意侮辱陈奕,这从他见面时并未打折扣的礼仪就能看出来。 “能得公子高看,是在下的福气。” 陈奕态度谦卑的奉承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多岁的世家公子,并未因为对方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表露出任何不适,显然也是习惯了这种交往规则。 他来自乡村,刚到码头讨生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 最初也曾天真的以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世界是公平的。他朝气蓬勃的拼搏奋斗,起早贪黑,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的出人头地,住大宅娶美人,光宗耀祖。 那时候,他看到码头上有老弱被欺负,就会不假思索的出面相助,心中那种“锄强扶弱”的正义感,让他觉得理应如此,也认为这是美德,会被大家认可。 结果,他踢到了铁板。 那回,他看到一个京兆府的衙役,将路边一名鸡皮鹤发、瘦骨嶙峋老妇的菜摊踹翻,一边踩踢散落满地的蔬菜,一面唾骂老妪不长眼,竟敢擅自在大街上摆摊,破坏街坊秩序,妨碍正常通行。 老妪在哭喊着在衙役脚下抢夺自己的蔬菜,不惜把菜护在怀里,用身体去挡衙役的脚,可衙役并没有顾及她的意思,官靴落在了她身上,一下又一下。 陈奕看到这一幕,顿时怒发冲冠。 他连忙过去将衙役推开,可不等他扶起老泪纵横,满脸哀绝的老妇,衙役手里的鞭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头上,火辣辣的疼。 陈奕忍无可忍,反身将拳头挥在衙役脸上。他到底是来自乡村,自小干农活,筋骨强健力大非常,三五下就将衙役打翻在地。 他获得了围观百姓的大声叫好。 他也被琐拿进了衙门。 他以为他会被带到公堂上审讯,得到公正说话,被皇朝律法保护的机会。 他没有。 他得到的,是更多衙役的拳打脚踢,被丢进了牢狱。 那时候他才知道,皇朝虽然有律法,但他却根本没有跟律法见面的机会。 更别提被律法公正对待了。 他浑身是伤躺在阴暗牢房里的时候,以为有人会为他鸣冤,为他主持正义,毕竟他帮了那名老妪,对方应该会救他,还有很多人为他叫好,这些人或许也会到衙门为他喊冤。 答案当然是没有。 十多天后,他被丢出大牢,重见天日时,见到的,是将自己从乡村带到码头做事的族叔,对方面容憔悴的厉害,叹着气警告他不得再多管闲事。 原来,族叔为了贿赂衙役救他,花光了积蓄不说,还到处借钱欠了很多债。 后来陈奕才知道,衙役之所以殴打街边摆摊的穷苦人,一方面是抖威风,显示自己的权力,享受权力带来的高人一等的快感。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只有摆摊的人,都去市场固定的摊位做生意,他们才方便收取摊位费。 真正让陈奕对官府彻底失去信心,是源于他族叔的死。 那天晚上,有贼人入室盗窃,起夜的族叔发现了对方,争斗中被刺伤,陈奕听到动静起来帮忙,贼人已经逃窜,他抄起菜刀追赶,那贼人慌张之下掉入运河,淹死了。 陈奕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盗贼的家人,抬着盗贼的尸体,堵住了陈奕的家门,要他们杀人偿命。 深感匪夷所思的陈奕,觉得盗贼家人疯了。 可事实证明,对方没疯,因为京兆府官差判定他跟他的族叔有罪,必须赔偿盗贼家人。 理由是,盗贼逃出了他家,就已经停止了犯罪。而他持刀将盗贼追死,就是过失杀人,是另一件案子,是新的犯罪。 陈奕不服,非常不服。 他要去京兆府鸣冤,他相信律法会还他一个公道! 京兆府官差翻开了厚厚的律法,指着上面的条文,一条一条的给他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杀人了,他有罪。 “我族叔被这个盗贼刺伤了!”陈奕冤枉至极的大喊。 “只是受伤而已,抵不上一条命,算下来你们还是得赔人家三百两。”官差公事公办。 陈奕的族叔听到这里,气急攻心,腹部伤口崩裂,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这不是人家杀的,盗窃案早已过去,跟人家没关系。”官差翻着律法条例道。 那一刻,面对红着眼冲上来,饿狼一样抓住他,嘶吼着要他赔钱的盗贼家人,面对面无表情所以“铁面无私”的官差,陈奕的世界观完全崩塌。 当他还是个少年郎,没有走出偏远乡村来到繁华城池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时常在纳凉闲聊的时候告诉他: 眼下是大齐皇朝百年未有的盛世,他们的安稳生活来之不易,这都多亏了陛下圣明,律法公正,朝廷为民,他们得心存感激。 在他走出乡村的时候,老人们百般叮嘱,去了外面不要怕,遇到问题就找官府,只要没做恶事,律法会保护他。 而今抬头看,陈奕泪水滂沱。 村子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说过,律法掌握在官府手里,律法怎么解读是官差说了算,罪案如何判决全凭官差一锤定音。 从小到大,人们告诉他要善良,这是美德,而且善有善报;更要心怀正义,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为非作歹,因为有理走遍天下。 可人们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世间的律法根本不在乎善良,这世间的官府其实容不下正义,这世间的道德与情理认知会与律法条文相悖。 他能怎么样?以一己之力,去改变黑白不分的朝廷律法?还是以一己之力,去掀翻是非不明的皇朝官府? 原来恶有恶报,只是弱者在奈何不了作恶强者的情况下,一厢情愿的愚蠢奢望罢了。 这世道根本没有善有善报,只有人善被人欺。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漕运码头,陈奕终于认识到了世道的黑暗面目,他知道自己太过渺小,面对世道规则,能做的不是什么改变,而是适应。 什么是善报?钱财,地位,权力,还是美人? 要收粮就得种地,要有钱就得做生意,要有权力就须科举入仕……这些东西不是靠善良能获得的。 陈奕决定用双手去获取。 他埋葬了族叔,在那个寒冬的大雪天里,走进了以往仇视唾弃的永顺船行——这是一家黑船行。 从那时起,他拧起刀子浴血拼杀,每回械斗,下手都极狠,能砍头绝不砍身子,能砍要害绝不碰手脚,倒在他刀下的对手越来越多,很少有还能爬起来的。 每回械斗完,他都伤痕累累,有好几回次是差点儿没命。 他不曾害怕。 比起被砍死,他更怕屈辱的活着,怕一辈子看不到吐气扬眉的希望。 他更不曾怜悯谁,因为没人会可怜他。 要想出人头地,不再忍受无止境的欺辱与不公,他必须抛弃一切道义束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渐渐的,他在码头有了凶名。 船行的中上层开始注意到他,并教会了他修行。 在踏入锻体境的第一天夜晚,陈奕趁着夜黑风高,潜入了那个盗贼家人的屋子里。 这些人,因为他卖身给永顺船行换取的三百两赔偿,现在过得衣食丰足。陈奕在码头见过他们,都活得很开心,笑口常开。 他叫醒了这家人,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杀光了这家人,一个也没留,全部一刀断头。 杀完人,早就嗅到肉香的陈奕,去厨房找到了半锅羊肉。 他出来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的一具具断头尸体与满地鲜血,在清幽的月光下,抱着铁锅,认真仔细的吃完了半锅肉。 吃得酣畅淋漓。 第二天,他把这些人的人头,在族叔坟前一把火点了,烧熟,埋进了土里。 在陈奕成就御气境的次日夜,他潜入那个殴打老妪,在牢房里对他百般折磨,差些将他活活弄死的衙役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天亮前,他又来到那个抱着律法文本,判定他有罪要赔偿盗贼的官差家里,用匕首足足捅了那官差五十多刀,将其捅城了一滩肉泥。 官差的脑袋,最终也被陈奕带到他族叔坟墓,点燃烧熟了埋进坟前。 “陈管事,等这件事了了,你成为永顺船行大管事,往后家财万贯,就能温香软玉,有许多美妾了。” 在陈奕妻子来上过茶后,郑玉卿大概是觉得对方不够漂亮,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跟陈奕调侃了一句。 陈奕却摇摇头,正色道:“糟糠之妻不可欺,在下此生都不会纳妾。” “哦?”郑玉卿没想到陈奕是这样的回答,而且回答得这么正经。 陈奕笑了笑,“让公子见笑了。” 因为心怀怨愤,他在进入永顺船行后,日渐暴戾,行事无所顾忌,道德已经被他渐渐抛弃。 之所以没有在感受到这个冰冷世道的浓厚恶意后,彻底变成一个横行霸道的恶人,并且还能捡起道德,年复一年变得平和,不欺压良善不欺凌弱小,全因他那个并不太漂亮的妻子。 在黑船行械斗多了,难免会有仇家,有一回,他夜晚回家路上被仇人袭杀,虽然成功击败了对方,自身也伤得极重,勉强支撑到家门口就晕了过去。 要不是当时还只是邻居的妻子及时相救,给他包扎伤口止了血,他当晚就会失血而亡。 妻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温婉贤惠,善良柔情。因为对方体贴入微的照顾,陈奕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 自从族叔身死,陈奕已经心冷如铁,这个世道肮脏黑暗,充满不公与丑陋,所谓的盛世繁华,在他看来不过是物欲横流、弱肉强食,荒唐且可笑。 是妻子让他那颗冷硬的心再度温热。 两人成亲的那天,陈奕领悟到一个道理:这世道是一座苦海,面目可憎,没什么值得真正留恋的,只有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值得一辈子去珍惜——哪怕是付出生命! 从那一天起,陈奕的拼搏奋斗有了温暖的理由。他不想让妻儿受到任何欺负,他想站到更高的地方,在这个时刻充满龌龊危险的世道里,拥有为他们遮挡一切风雨的能力。 为此,他不惜一切! “陈管事,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附耳过来。”已经跟陈奕闲聊片刻,觉得对方戒备心应该有所放松的郑玉卿,和煦的笑道。 陈奕不觉有他,起身凑了过去。 “这件事非要重要,是这样的……” 郑玉卿也微微起身,向陈奕靠过去,在对方侧头聆听的时候,忽的,他眼中厉芒一闪,杀机毕现,右手袖中露出一点寒光,反手就要朝对方脖颈处刺去! 章一二六 你似乎有很多疑惑 对郑氏而言,杀不杀陈奕在两可之间,最好是不杀。 这回徐明朗带着门第对付赵氏,郑氏出了很多人手,是战斗在第一线的世家之一,行动很多。码头命案虽然是其中一个重点,但也只是一个部分而已。 所以郑氏驱使的人也很多,不算普通爪牙,仅是上下联络的关键人物就不少。 因为数量大,如果都杀,一旦过程中出了纰漏,消息传过去,就会引起群体反噬,届时这些人把郑氏谋害赵氏的行为抖出来,那就完了。 就算杀人灭口的过程很顺利,可毕竟人多,事后大家也会知晓,到时郑氏过河拆桥的名声传开,往后还有谁愿意为郑氏做事?怕是只想他们倒台。 因是之故,郑玉卿一开始没打算要陈奕的命。 但眼下形势发生了变化。郑玉卿之所以会这个时候过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紧急消息:有来路不明的人手,正在追查码头命案的一应参与者。 所谓来路不明,郑玉卿当然知道,那就是非赵氏族人的赵氏人手——以前隐藏在暗处的赵氏爪牙——只有对方的人,现在会追索码头命案的疑点。 问题在于,命案发生不到半个时辰,这些人已经将带头在事发现场咋呼的地痞们尽数逮住,王沭的妻子也被抓住带走,还顺藤摸瓜去了陈奕的宅子! 这些人动作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问题还不止于此。 陈奕是关键人物,郑玉卿会把他安排到自己准备的地方,保护、控制起来,王沭同样也是关键人物,王柳氏作为他的妻子,郑玉卿也应该将她带到自己的地方。 可之前王柳氏和王沭没有同意。他们并不完全信任郑氏。 跟陈奕不同,王沭是要进官府的,会跟王柳氏分开。 王沭害怕郑氏以王柳氏为要挟,逼迫他做别的事——譬如事情暴露,把他推出去顶缸,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事后再把王柳氏杀了灭口。 王柳氏也是非常害怕这一点。她还总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人家就会时刻想着害死她,再把钱收回去!毕竟这笔钱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多了。 在她眼中,世人自然都跟她一样,视财如命。 所以王柳氏说服王沭,早早隐蔽的租了另一座宅子,把她藏了起来,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地点。她觉得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郑玉卿也不知道那个宅子在哪里,连在不在码头附近都不知道。 对双方来说,这本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 郑玉卿倒是不担心王沭闹什么幺蛾子,王沭若不一口咬定是赵氏的人杀了他船上的人,他自己就是杀人犯,有死无生。 可眼下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连郑玉卿都不知道王柳氏藏身何处,赵氏的人却在片刻之间,就准确找到了王柳氏! 若非郑玉卿为了监控事态发展,掌握赵氏族人会不会查到陈奕身上这个重要信息,在陈奕的家宅附近布置了人手,监视彼处的动静,赵氏的人又把王柳氏带到了陈奕的家宅前,郑玉卿都不能及时了解到这个情况! 赵氏的人是如何这么快找到王柳氏的? 郑玉卿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明白一件事:赵氏的人能找到王柳氏,就有可能也找到陈奕这里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在郑玉卿看来微乎其微。 郑氏选择的这处住宅,不在码头附近不说,也十分隐蔽。赵氏的人能凭空找到这里,实在是没有道理。 但王柳氏就是这么没道理的被找到的。 感觉到危机的郑玉卿,当机立断。 杀了陈奕一家,让这个关键人物消失!比起转移陈奕一家来,此举能彻彻底底绝了后患! 虽然这样做了,可能会影响郑氏名声,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任何纰漏! 郑玉卿没有耽搁,第一时间就到了这里。 为了让动静尽量小些,不给陈奕垂死挣扎的机会,不引人注意,元神境中期的郑玉卿决定亲自动手。 在跟对方正常交谈两句后,找了个由头让对方近身,郑玉卿的衣袖里滑出早就准备好的符兵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了对方脖颈! 在此之前,郑玉卿就知道,陈奕只有元神境初期修为,所以这出其不意的一击,他有十足把握得手! 就算不能取对方性命,也能将其重创,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 …… 院门处,郑玉卿带来的两名郑氏修行者,肃立如松,全神贯注的戒备,锐利的目光不断在泥地街面上扫视,不漏过任何一个行人。 这里虽然在燕平城外,但盛世繁华,城门处的城墙外围附近,也有许多百姓聚居,形成了城外小镇,地方虽然不太大,但街道坊区应有尽有。 为了控制陈奕,宅子里原来就有两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加上新来的这两名修行者,眼下这里仅元神境初期就有四人。 宅门斜对面是一家小酒馆,称不上酒楼,铺面太小了些,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贩夫走卒。 有的人在柜台要一碗酒,就坐在店门内外的长板凳上,从衣衫口袋里掏一把蚕豆,边吃边喝,边跟身旁的人闲聊。 时辰尚早,酒客很少,此时却有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抱着一个不小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出了门,一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面向院子前走来。 院门处刚来的修行者立马警惕,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门里探出头的修行者却无所谓的笑道:“不必担心,那是店里的老掌柜,时不时会抱着个酒葫芦到处晃荡,问大伙儿要不要酒。” 闻听此言,刚来的修行者放松下来,轻蔑的撇撇嘴:“这种小店里会有什么好酒?” 说着,上前两步,不等对方发问就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厌恶的道:“滚滚滚,这里不需要你的破酒,赶紧滚远点儿!” 已经喝了不少的老掌柜讨好的谄笑两声,打了个酒隔,却没有转向离开。 岂止是没有离开。 他脚下忽的平地生风,卷起一圈泥尘,身体犹如离弦之箭,陡然冲向了颐指气使的郑氏修行者! 人在半途,从腰间拔出的软剑已经笔直前刺,剑气如虹! 这不是什么酒馆老掌柜,而是经过易容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 …… 郑玉卿手中匕首闪电般刺出,作侧耳倾听状的陈奕,因为这个动作怎么都该反应不及,但在匕首落下的时候,他竟然迅速扭脖闪身! 及时的反应让他避过了脖颈要害,却因为距离太近没能完全闪开,匕首刺入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压得他肩头一沉,身形不稳! 郑玉卿瞳孔猛缩,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陈奕竟然还能及时反应,这一刀没能成功重创对方,让他心神一震。 不过他身为元神境中期的高手,世家俊彦,身手也是不凡。 当下,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放弃去拔已经卡在骨头里的匕首,抬腿进步,低喝一声,身后浮现出飞鹰展翅状的元神之力虚影,右拳在第一时间轰向了对方胸口,真气勃发激荡之下,空气中响起声声刺耳的嗡鸣! 两人有境界差距,陈奕又吃了一刀,郑玉卿有把握这一拳就能让对方身受重伤! 即便对方格挡到位,也不能改变结果。 后退一步的陈奕同样低吼一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后腾起一座青山状的元神之力浮影,论凝实度与气势,竟然丝毫不输郑玉卿的飞鹰图腾! 轰的一声巨响,郑玉卿的重拳砸在陈奕双臂上。 真气如浪潮一样从交点处荡开,掀翻了屋内的所有桌椅陈设,陈奕肩头的匕首也被真气震得离体飞出,插进了房梁上,一股血剑顿时从伤口处迸射而出! 陈奕后滑三步远,脸上阵青阵白。 他一把捂住肩头,双眼饱含悲愤与怨恨的盯向陈奕,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郑氏真要过河拆桥?!” “你竟然是元神境中期?你之前竟然隐藏了修为!”郑玉卿面沉如水。 陈奕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介市井小民,不值得正眼相待,却不曾想跟他有同样的修为境界,而且还是元神境中期这样的高度。 在世家之外,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可不多。 郑玉卿没想过回答陈奕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当即冷笑道:“就算你是元神境中期,市井中难得的奇才,在本公子面前也只有一个下场!” 说着,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来人!给我一起上!” 听到这话,陈奕顿时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他已经受了伤,院子里还有四名元神境初期,配合郑玉卿围杀堵截,他连逃走的可能都没有! 里间的妻子听到动静,抱着小儿子拉着大女儿,站到门帘前望向陈奕。他看到了对方眼中关切心疼的泪水,也看到了妻子张嘴想要呼唤他一声,却因为害怕打扰到他而咬住了下唇。 但她还是喊了出来,声音凄婉哀绝又满含焦急:“夫君你快走,不要管我们了!” 这话听来犹如万箭穿心,陈奕禁不住双目通红眼角湿润。 妻子总以为他有大志向,想要出人头地,但他最大的志向,其实就是让家人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气,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本以为这回帮郑氏做事,可以帮自己更好的达成愿望,却不曾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终还是被郑氏过河拆桥。 可他又有什么错?这世道,世家权贵高高在上拥有一切,不交好他们,他这个泥腿子如何能出人头地? 他只是顺应世界规则罢了。 可没想到,他浴血奋斗半生,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是这般下场。如今害得家人也要跟着自己死于非命,他已是无颜面对妻儿。 悲愤无奈到极点的陈奕,听到了院门处传来巨大的动静,他以为是郑玉卿的人杀进来了,正准备放手一搏,死的有尊严,忽然心头一动。 不对,动静太大了,这不应该! 陈奕转头去看,就见院门已经被一股巨力轰碎,木板碎屑横飞,中间一道黑影飞掠而入,轰然砸进了院子,插在了地面,露出奇异的形状。 望着这柄足有一丈长的大斧,陈奕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的斧头,是人用的? 谁会用这样庞大的巨斧做兵刃? 那一定是个体壮如牛,至少身高九尺的铁血大汉吧? 郑玉卿已经惊骇的双目瞪圆。他在看到院中斧头的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一道人影。 身为世家公子,还是赵氏的对头,这个名字这道身影,对郑玉卿而言,就如修罗一样强大且可怕! 特别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看到这柄巨斧,他就更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倒一口凉气。 “我是在叫自家修行者进来帮忙,为什么会把赵氏的那个煞神给叫出来?这……这没道理!”郑玉卿很希望这是有人在故弄玄虚,他害怕的那个人并没有来。 他失望了。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自家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相继倒飞出来,摔进了院中,饺子一样落在了地上。 没人动弹,生死不知。 郑玉卿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紧接着,他望见了那个娇小如少女的身影。对方站到了高高的院墙顶上,一双熠熠如星的眸子,正冷冰冰的向他看过来。 “赵七月!” 一想起赵七月过往的战绩,郑玉卿就情不自禁双股微颤。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同为世家子弟,郑玉卿无法容忍自己被赵七月吓得不知所措,所以他很快低吼一声,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掩盖自己的恐惧,同时升起元神之力,猛地冲向了赵七月。 他在院中一跃而起,一拳重重挥出! 飞鹰幻影挥爪扑击,犹如擒拿小鸡。 郑玉卿只看到赵七月身后现出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獠牙的百兽之王,只听得那声虎啸犹如惊雷,震得他耳膜欲裂、心神晃动。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轻,不由自主飞了出去。 等他嘭的摔回院子,在地上砸出一个土坑,他这才感觉到五脏六腑倒腾不休,好似要从身体里炸出来。 一口鲜血喷出,郑玉卿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着那个背着小手站在院墙上,云淡风轻的好似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影,艰难道:“元……元神境后期?!你竟然已经是元神境后期!” 他知道在二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得到赵七月的回答。因为赵七月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很明显。 陈奕呆呆的站在屋中,被刚刚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刚刚目睹了什么? 那个看起来娇贵柔弱如少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的女子,只是轻描淡写的伸出了好似粉雕玉琢的小拳头,就一下子把气势凶猛全力进攻的郑玉卿,给捶得摔回来陷进了地里,让他瞬间就丧失了战力? 元神境后期?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竟然是元神境后期的大高手? 为什么郑玉卿看到对方的时候,会怕得双股发颤?对方看起来娇贵纯净的像公主一样,难道也曾杀过很多人?这,不能吧? 心头大乱的陈奕,都忘了分辨敌友。 他从未见过赵七月这般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随后从破损的大门走进来的年轻公子,虽然瞧着也称得上英俊潇洒,但珠玉在前,给陈奕的感觉也就平平无奇了。 郑玉卿看到身后跟着苏叶青与方墨渊的赵宁,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栽了。 可他并不服气。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为什么能在码头命案发生后的这么短时间里,就找到了这里? 这没有道理! “郑玉卿?应该是这个名字。你似乎有很多疑惑?不要紧。我还用得上你,所以如果你有问题,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些。” 赵宁笑得很随和,撩起衣袍,在椅子上施然坐了下来。椅子是苏叶青从厢房搬出来的——正堂里的太师椅都已经烂了。 章一二七 真正恐怖的人 郑玉卿当然有很多疑惑。 但他心中比疑惑更加浓烈的情绪是求生欲,他想逃走,他不想落在赵宁手里!他更想把这里的情况赶紧禀报家族,告诉家族事情出了变故,需要立马应对! 但他做不到。 他连挣扎着坐起都很勉强,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经脉都给人抽走了一样,脏腑也难受得厉害。 赵七月的一拳之威,让他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郑玉卿也不是没见识过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但赵七月的强悍,在元神境后期里也绝对不多见。 不愧是享誉燕平城的赵氏天才煞神…… 所以郑玉卿现在有且只能有一个念头:拖延时间。 等家族发现不对,派人过来查看情况,他才有可能得救。 他看出赵宁不无得意。 这时候若能利用对方炫耀的心理,套出些有用的东西,等到自己被家族救了,就能大有用处。 于是郑玉卿在尺深的土坑里勉强盘膝坐好,尽力维持自己门第俊彦的风仪,抬头道:“你们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最大的疑惑,最不能理解的事。 赵宁淡淡一笑,郑玉卿刚刚的眼神细微变化,已经被他纳在眼底,所以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当下也不点破,好整以暇道: “刘氏倒了之后,你们门第为了扭转局面,在徐明朗的带领下要对付我们赵氏,这并不难推测。 “可赵氏并无明显的作奸犯科之举,面对一个遵纪守法、没有破绽的赵氏,你们要给我们网罗罪名,当然很不容易。” 郑玉卿哼了一声,“若非这些年来,文官揪住了你们将门太多把柄,弹劾了你们太多大臣,削减了你们不少传世爵位,让你们损失惨重,你们现在也不会这么本份为官做人。” 赵宁不置可否,继续道:“为了扳倒赵氏,你们只能无中生有,制造罪证陷害赵氏。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也是我想要的。” 郑玉卿怔了怔,“赵氏想被陷害?” 赵宁微微一笑:“你们想对付赵氏,赵氏也想扳倒更多只知道争权夺利、会损耗大齐国力的世家。 “但你们门第也不都像刘氏一样罪行昭昭,有那么多破绽给我们抓,所以我们也无法像扳倒刘氏一样,那么轻松简单、迅速有效的对付更多门第。” 郑玉卿又哼了一声,“你们赵氏没有破绽,我们同样没有。想必你一定束手无策!” “我之前确实很苦恼,拿你们没办法。” “你现在不苦恼了?” “现在你们已经有破绽了,你就是。”赵宁悠悠道。 郑玉卿顿时脸色一变,“你一直在等着门第出手?!” “门第不出手,不陷害赵氏,我哪有破绽可抓?” “你怎么知道门第一定会出手,一定会陷害你们?” “你们已经做了。” “这只是结果!” “刘氏倒了后,将门声势大振,徐明朗和你们感受到危机,岂能束手待毙,不出手扭转局势?” “你……这就是你们以迅雷之势,扳倒刘氏的原因?” “不错。” “你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对付门第整体?” “差不多。” “所以扳倒刘氏只是第一步,是为了引发门第反攻!在你们自身没有破绽的情况下,这就会让我们不得不留下把柄——这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 “每一步我都有谋划,你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我的推算中。” “我不信!这不可能!若是我们没有陷害你们,那又如何?你们就没有把柄可抓!” “要对付一个光明正大,没有罪恶的对象,除了栽赃陷害陷害,你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郑玉卿脸色发白,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咬着牙道:“难道码头命案,也在你的推算中?” 赵宁淡淡道:“若非如此,我怎么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郑玉卿的声音开始忍不住颤抖,“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 “事实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中。”“这不可能!” “信不信在你。实情就是你们这些门第的人,只要一出门,踏上街道,行踪就全落在我眼里。” “胡说!这需要多少人手?!同为世家,我知道你们赵氏根本没有这么多人监视我们!” “赵氏没有,不代表我没有。” “你哪来这么多人?”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赵宁声音淡漠。 相比于世家,一品楼高手不多,御气境修行者也没优势,但他们的普通帮众却多如牛毛。 跟别的市井黑帮不同,一品楼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弱小者的生存,所以他们要“养家”,所以他们有数不清家眷,有数不清的酒楼饭馆。 在这种正经营生里,就算是耄耋老人、垂髫孩童,也能靠双手挣得自己的吃食。 所以一品楼的底层帮众多不胜数。 特别是在它一统燕平城江湖后,在市井中有了更多外围人员。 让这些普通帮众去战斗去杀人,他们无法胜任,但是让他们盯梢跟踪,传递消息,这实在是不难。 且他们都不用做多少乔装打扮,就能骗人耳目。 因为他们本身在世家权贵、高手强者眼中,就是没有威胁没有实力,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蝼蚁。 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蝼蚁,他们没有特别之处,就像一滴水在大海中一样。只要稍微培训一下他们的跟踪技巧,别人就极难分辨。 正是靠着这样的一品楼,赵宁才能点亮燕平城的大街小巷,并将目光进一步辐射到码头、城外小镇、市集。 同时,驱使这些人的成本还极低,只要让他们每天有粗茶淡饭吃就行了,几个蒸饼馒头就能打发。 如果是用别的江湖帮众,要他们干活,不说给多少银子的工钱,最低也得有酒有肉才行。 这也是赵宁当初选择帮助一品楼,而不是什么三青剑,亦或其它市井中小帮派崛起的另一个原因。 “就算有人监视我们,可我们出门会做很多事,见很多人,你难道能把这些人也监视起来?”郑玉卿一半不服气,一半恐惧得不愿意相信。 赵宁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对他智慧的不满,“你们要对付的是赵氏族人,我只需要让我的人,重点监控赵氏产业所在的地方,涉及的来往,和各个有可能被你们构陷的族人即可。 “只有靠近这些地方的门第族人,我的人才会重点关注,用更多力量监视你们,和跟你们来往的人的一举一动。” 郑玉卿闹了个大花脸,接触到赵宁不无鄙夷的眼神,不由得恼羞成怒,声音也大了很多: “如果一切果真都像你说的那样,你为何不提前应对,将命案消弭于无形?为什么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行动?” 赵宁嗤地一笑,“我要的不是让你们对付不了赵氏,我要的是抓住你们的破绽,把你们扳倒。你们不行动,哪来的罪行把柄给我?” 郑玉卿一愣,神情变得极为僵硬。 但他仍然没有被赵宁完全说服,心理防线依然在,还不会任凭赵宁摆布,他很快就想要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得好听,可你要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为何不一开始就找到这里来,还要靠你的人在码头四处查访,让王沭的妻子王柳氏带你们去找陈奕的家宅?” 说完这话,郑玉卿不无自得的冷笑两声,觉得抓住了赵宁言语中的漏洞。 一切或许并不是像赵宁说得那样,郑氏的诸多行动并没有都暴露,他们也没有输! 赵宁一定是想击垮自己的意志,让自己主动交代家族其它行动,对方需要靠这个来破坏家族的谋划! 对,一定是这样! 如若不然,对方跟自己说这么多干什么? 念及于此,郑玉卿的意志顿时变得坚定起来。 赵宁轻蔑的瞥了郑玉卿一眼,“我如果不让他们这么做,闹出这些动静,让你意识到陈奕可能被找到的危机,你和郑氏的人又怎么会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意图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郑玉卿呼吸一滞,“你,你在引诱我现身?” 赵宁笑得很不屑,“你如果不现身,我又怎能抓住你?你可是郑氏公子,不是普通郑氏爪牙,抓住了你,这件事郑氏还能怎么抵赖?” 郑玉卿的脸唰的一下又白了。 赵宁接着道:“你不想着杀掉陈奕,对他出手,让他知道你们郑氏要过河拆桥,他又怎会对你们郑氏心生怨恨,对你们郑氏死心? “我又怎能让他改换阵营,为我赵氏作证,在公堂上说明王沭杀人栽赃的前因后果与事实真相,让王沭成为一颗无用的死棋,并让陈奕供出你们郑氏的罪行?” 郑玉卿听得心惊肉跳,几近魂飞魄散,整个人惊恐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宁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赵宁转头看向正堂门口的陈奕,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陈管事,我说的没错吧?” 旁听了整场谈话的陈奕,见赵宁向自己发问,一时间也是张嘴无言。 他的确怨恨郑氏,并且知道,郑氏既然已经想要杀人灭口,他在郑氏这里就没了退路,只能去依附赵氏,依照赵宁的意思做那些事。 如此,他方有一线生机。 可眼下发现自己和郑玉卿的前事后事,都如赵宁所料且都在赵宁的掌控中,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挣扎余地,就好像对方是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神明,而自己不过是一只身不由己的蚂蚁,他心里哪怕明知自己已经有了生路,从阎王殿捡回了一条命,也能保住家人性命,但这种渺小感于无力感,还是让他当下怎么都兴奋激动不起来。 末了,陈奕抱拳施礼,苦笑道:“一切都听赵公子吩咐。” 赵宁满意第点点头,又看向郑玉卿,“到了这份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郑玉卿还抱着最后一丝奢望,“我如果不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如果做的更好,会不会有不同结果?” 赵宁摇摇头,“就算你不来,我也能带走陈奕。且这里还有你们的两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你们郑氏依然脱不了干系。 “就像王柳氏,无论你是让她自己藏起来,还是把她控制在你们手里,我都会找到他。 “就像现在,你想拖延时间等族人来救,我也想让更多郑氏的人露面,这样抓住了他们,我手里的证据就更足。” 郑玉卿痛苦的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赵宁的声音冷漠无情,“从你们开始着手栽赃陷害赵氏那一刻起,你们就走上了不归路,注定回不了头。 “我比你们早布局太久,也早准备太多,我对你们还非常了解,所以你们没有赢的机会。 “今日你若不来灭陈奕的口,唯一不同的是,我手中的证据会少了你。要想陈奕开口指证你们,也得花一番功夫,严刑拷打少不了,可能还要用他的家人做威胁。 “但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有本质改变。” 听到这里,陈奕心头一震。 赵宁的意思很明显,他如果不全心全意配合,赵宁不会吝啬手段。这让他连忙收起杂乱的思绪,端正态度,决定主动积极一些。 郑玉卿眼中已经尽是绝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坐在土坑里失魂落魄,喃喃道:“难道,难道我们就没有避免眼下这个结果的可能?” “有。那就是你们不出手对付赵氏。只要你们进攻,就会有破绽。这跟拳手对战、两军对垒的道理一样,不进攻就不会犯错,一旦出击则必有空挡。” 说完这些,赵宁从椅子上起身,俯瞰着双目空洞的郑玉卿: “但这也只能保全你们一时,最终我还是要弄死你们。这怪不得我,只因为你们是大齐皇朝的渣滓,是我赵氏的敌人,我必须清理你们。” 郑玉卿想反驳想怒吼,想破口大骂赵宁的狂妄,但他此时已经没了这个心力劲儿,无声的垂下了脑袋。 陈奕望着赵宁刚毅冷峻的侧脸,感受到对方身上如渊如海的杀气,与泰山压顶般不可违逆的强大意志,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他错了。 轻飘飘一拳就让郑玉卿丧失战力的赵七月,并不是最恐怖的。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能运筹帷幄之中,悄无声息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着痕迹主宰他人命运的年轻公子,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章一二八 尊严 陈奕在深感命不由己的同时,情绪也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颇为沮丧不安。 自己虽然已是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在江湖上属于一流高手,但面对世家这种庞然大物,仍然显得太过渺小,跟巨人脚下的蝼蚁并无二致。 只要对方想,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自己,而且不用背负任何罪责。 如今卷入了对方之间的权力斗争,短短片刻之间,自己的命运就大起大落了好几次。 从最开始以为借到了郑氏的势,往后可以青云直上的兴奋,到被郑玉卿袭杀,差点儿全家覆灭的绝望; 再到被赵氏间接救下,遇见生还机会的幸运,最后发现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穴,命运又落入赵宁这种心机深沉之辈手中的忧虑。 可谓是惊险刺激到了极致。 另一方面,陈奕依然振奋,心中燃烧的熊熊斗志并未熄灭。 他之前为郑氏上下奔走,为的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借郑氏之力让自己获利——大树有就行,具体是哪棵并不重要。 为郑氏做事是做,为赵氏卖力也是卖,只要赵氏不亏待自己就行。 而且,别的世家陈奕这种江湖人不熟悉,但赵氏顶着将门第一的名头,他还是清楚对方的实力的。 在码头混迹多年,赵氏行事厚道,善待工人,不压榨底层苦力的作风他也知道,能抱住赵氏这棵大树,绝对比抱住郑氏那棵大树好太多。 若能借得赵氏的势,以自己十多年在码头建立的各种基础,很快就能建立自己的船行,到时候自己的手便不限于码头,而是能伸到运河里去! 借助京杭大运河,一步步建立自己的河帮,届时沿途的无数买卖营生,自己都有插手的机会! 不出十年,就有可能在各地都有分号,有商铺,有仓库,有自己的人手,成为一方富商,拥有大量钱财权力! 若能如此,不仅能彻底改变自己穷苦人家的命运,还可以让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来自己手下做事,让他们也吃香喝辣! 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自己能让他们腰缠万贯,让他们知道没有看错人! 那些曾经对付过自己的人,自己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叫他们向自己低头求饶,为彼时的狗人看人低后悔! 想到这些,陈奕心中怎能不斗志昂扬? 这是他辛苦奋斗半生,不曾有片刻懈怠,日日夜夜都在期待的东西。虽然至今都没能达成目标,可他从来都不曾放弃。 而他也知道,出身寒微没有依仗的他要想做大,从诸多权贵大族手里分一杯羹,应付各种各样的官吏利益索取,难如登天。没有世家贵人相助,那是绝无可能成功。 现实会如他所愿吗? 眼下陈奕不得不忧虑:赵宁会不会善待他。 毕竟之前让王沭谋算赵氏族人这件事,是他为郑氏上下联络的,乃实打实的帮凶,不知道赵宁对他是否严重不满,会不会不计前嫌。 如果赵宁不愿意提携他,让他成为赵氏羽翼,他就没有可能实现这些梦想。 若是赵宁对记恨他之前的行为,也学郑玉卿,利用完了就抛弃,那么莫说实现人生抱负,他连活命都是问题! 进一步,大道朝天,海阔任鱼跃;退一步,立地为牢,生死两难。 值此人生关键隘口,但凡不是无欲无求听天由命之辈,心情都不可能平静。陈奕感受到了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怎么都压不住。 他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妻子怀抱睡熟的小幼儿,拉着懵懂的大女儿,正忧切紧张的看着自己——看着一家人的天。 陈奕脸上有了温暖柔和的笑容,示意对方放心。 为了挚爱的家人,为了他们期盼的眼神,再苦再难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咬紧牙关拼命一博而已。 他转身走到赵宁近前,向这个能决定自己一家人生死与人生命运的年轻人,伏地下拜行了大礼,诚挚道: “赵公子,陈奕之前不慎开罪了赵氏,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公子谅解,只求能够倾尽若能将功补过。倘若公子不嫌弃,陈奕愿为公子牵马坠蹬,一生效劳,任凭驱使!” 他这个颇为突然的举动,让众人有些错愕。 望着跪伏于地的陈奕,方墨渊目光变得轻蔑。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说跪就跪?再说,形势也没到需要他求饶的时候。 赵宁在意外之余,本来也有些看不起陈奕的这种行为。 当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屋子里,因为陈奕这个毫无尊严的举动,而禁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咬破了嘴唇,眼眶蓄满心疼丈夫的泪水的陈奕妻子时,心头一动。 他对陈奕再无不屑。 一个男人最大的尊严,不是自己死要面子,而是能为自己的妻儿撑起一片天。 为了让家人好好活着,不必卑躬屈膝做人,自己摧眉折腰事权贵,当真不算什么。 陈奕要确保他和家人能安然无恙,主动争取是题中应有之义,坐等命运的宣判才是无能。 “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赵宁淡淡出声,宣判了陈奕的命运。 他还还用得着陈奕,对方也没对赵氏的人动手,王沭干掉的都只是他们自己人。 对方能出力让这个命案对赵氏无害,还可以反噬郑氏,怎么都能将功抵过。 赵宁虽然不再鄙夷陈奕,但也没怎么高看对方,甚至谈不上多少同情,只是有点唏嘘。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逼得人不像个人样,尤其对底层平民下起手来格外残忍。 陈奕这样的乡野百姓,生来手里就没有多少生存资源,为了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都得拼命,还要承受权贵官员的剥削乃至欺凌。 与之相比,富家官员之子,生来就有丰厚家产,锦衣玉食,做什么事业都有钱财、权力、人脉等助力,成功难度并不大。就算是做个收租的地主混吃等死,也不缺美酒美食美人。 底层要往上爬,就得向富豪权贵官员低头,乃至下跪。就如陈奕对他做的这样。 生活从未公平过。 但这也怨不得谁。 他身为大齐皇朝将门第一勋贵之家的嫡公子,家主继承人,未来的镇国公,眼下能做的,有且只有保住大齐江山,击败北胡入侵,让大家能活着,不必家破人亡。 这是他的奋斗拼搏。 赵宁的话对陈奕来说无异于天籁,后者大喜再拜,“多谢赵公子!” 带着被寒铁链绑起来的郑玉卿,赵宁等人出了院门,看了看并无异常的街道,赵宁不无失望的摇了摇头,转头对要死不活的郑玉卿道:“看来郑氏没人来救你。” 垂着脑袋,精气神全无的郑玉卿没有搭话。他能怎么答话,说自己家族无能,没想到赵宁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 赵宁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他将方墨渊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带着陈奕、郑玉卿等人去都尉府。 “公子放心,若是有人半路劫道,方某定会让他们知道厉害。”就面相而言,比赵宁还要俊美几分的方墨渊微笑说道,显得胸有成竹,风度翩翩。 翻身上马,赵宁在赵七月等赵氏高手的护卫下,一路疾驰赶往赵氏在石门县的庄园。 那里有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命案,死的人比码头多,而且事情也比这里凶险数倍,涉及到的门第力量也更大,赵宁必须尽快赶过去处理。 门第谋算赵氏布置了很多行动,赵宁自然不会都亲自处理。依照重要和凶险程度,一般的案子他不会管,时间也不够。 他只挑选了码头命案与庄园械斗案。 石门县的水源械斗案非比寻常,赵宁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 门第们在徐明朗的带领下,于今日展开了对付赵氏的行动,各方同时出手,力求以火山爆发之势,将赵氏一把按死。 巳时下四刻,石门县沧水河水坝,械斗已经停止。数百人聚集在水坝侧旁的空地上,分成两方或坐或站,都没有散去,情绪依然颇为激动。 中间的地方,摆着一排十几具死尸,格外醒目。 京兆府的官差已经赶到,控制住了场面,正在询问事态,有书吏在做记录,不时有村民被叫出来问话。 水坝上游的一座青山上,有一群衣衫光鲜,满身富贵气的人,遥望着水坝的情形。 为首两名中年人正在交谈,神态都很轻松,不时露出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赵氏庄园为了争夺水源,纵容打手、佃户欺压百姓,打死十多人,已成无可争辩的事实。” 出自门第吕氏的吕征抚须而笑,“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世家欺凌百姓,这可是一顶大帽子,最是容易引发舆论与民愤,御史台可以纵情发挥了。” “金陵吴氏跟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个猎场,只是造成了各自仆从的死伤,就被朝廷削减了传世爵位,如今赵氏打杀得可是平民百姓,这罪责可就大了去。” 出自郑氏的郑郅也是呵呵两声,“有吴氏、杨氏珠玉在前,赵氏这回想被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别的不说,仅是这一桩案子,就够赵氏失去镇国公的爵位,让赵玄极从大都督的位置上下来。 “如此一来,五军都督府的事,也能没多大阻碍的顺利推行了。” 章一二九 山重水复(上) 赵宁来到沧水河附近的时候,聚集在水坝的村民农夫已经开始散去,一方在赵氏族人的带领下回庄园,一方被乡绅带着回自家村子。 赵宁立马一个视野颇佳的土包,手搭凉棚望了一阵,目光最终落在一群被京兆府、石门县衙役带着,走上官道往燕平城去的百姓身上。 他们人数很多,超过了百人,除了涉案佃户百姓,被抬着的死者的尸体,还有赵氏庄园的人,对方村子的村长等,也不乏跟去京兆府看热闹、讨说法者。 赵宁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有赵氏庄园的族人策马飞奔而至,为首的中年汉子来到赵宁面前,言语简洁的禀报了具体情况: “对方死了十三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都是河口村的村民。宁哥儿来之前,京兆府的官吏已经做完了初步调查。 “我们这边动手杀人的是五个佃户,三个庄户,还有四个庄子的护院。因为很多村民都目睹了杀人过程,所以证据确凿。 “因为案件重大,在场的石门县官吏跟京兆府官吏商量后,决定直接把人带去京兆府,不在石门县县衙审理。” 话说到这里,庄园的中年管事赵正祥——算辈分也是赵宁的叔伯——面色不见异常的总结道: “眼下局面对我们自然十分不利。我已经派人去找杀人者的家属了,宁哥儿还是先跟我们回庄子吧,去河口村已经没有必要。”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作任何评判。 他对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 赵氏的田产在沧水河东面,河口村的农田在沧水河西面,双方的农田灌溉都是用沧水河的水。 每年这个时节都是秧苗成长的关键时刻,一旦降雨不够,秧苗能否成活,就看能否及时引水坝的水,进入农田的灌溉沟渠。 关键农时就那么一段,超过了这个时间没有灌溉到位,脆弱的秧苗大片枯死,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没谁耽误得起。 但沧水河水流量有限,水坝水库虽然蓄了一个冬天的水,春日也无法满足两岸的农田同时引水,否则下游的村子农田就没水可用,所以引水必须要有一个先后顺序。 赵氏身为皇朝勋贵,以往的时候,都是赵氏先引水灌溉,而后将后半段时间留给河口村,多年来并未出过什么大问题,河口村也没哪一年因为农田灌溉不及时,而遭受巨大损失。 但今年河口村偏偏不肯等待。 河口村村长的说法是,今年春旱,沧水河水流量格外小,如果等赵氏这边先引水几天,水库的水就没了,必须同时引水,或者让他们先用水。 他们言辞凿凿,说赵氏已经先用了这么多年水,也该轮到他们先用几年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如果河口村早些说要先用水,赵氏这边未必不会同意,可他们事先并未开来协商,赵氏庄园按照惯例,已经早早播种,现在秧苗都长出来了,到了关键时刻,加上今春确实没有下什么雨,这个时候不赶紧灌溉,秧苗必死无疑。 如果河口村早开口,赵氏庄园晚播种几天,那自然可以后用水。 有鉴于此,赵氏庄园当然不同意,而河口村又态度坚决,最终就闹成了百姓聚集到水坝,争抢水源的局面。 自古以来,每逢春旱,争抢灌溉水源引发的村民械斗之事,多不胜数,但基本都发生在上游跟下游之间,像这种发生在河流两岸的争斗比较少。 究其原因,是因为上游有先用水的天然优势,上游把水截完了,下游自然没得用。 而赵氏向来家风纯正,加之爱惜羽毛,自然不会让东西两岸同时用水,使这种局面出现。 总而言之,这场械斗案跟码头命案不同,后者动手杀人的是王沭,用的手段是栽赃陷害,破解起来相对容易。 械斗案杀人的不仅有赵氏佃户,还有庄园护院,赵氏怎么都脱不开干系,颇有铁案的意味。 没多时,赵宁等人来到了赵氏庄园。 石门县也是京畿之地,相交于其它州县要富庶不少,赵氏的大庄子外面有一条集市街,附近的民居也很多,而且房屋都建得颇为高大,装修得也体面,可见住在这里的人都家境殷实。 “宁哥儿打算先去哪边?”赵正祥问。 “烦劳七叔去找护院的家属,我去佃户那边。”赵宁心中自有打算,“七”是赵正祥在他那一辈赵氏兄弟中的排行。 不出赵宁预料,他要去的那几户人家,位置较为偏僻,据说房屋也矮小穷酸。路途中,作庄户人家妇人装扮的扈红练,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对赵宁道: “地方我们都找到了,相应的人也控制了起来,不过情况不是太妙,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从扈红练的话里可知,他们是刚刚找到那些杀人佃户的住处的,并没有像码头市集的苏叶青、方墨渊等人一样,早早就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 这也是理所应当。 乡村不比码头市集,这里人流量极少,住的都是彼此相熟的农夫庄户,有陌生人进来,大家第一时间就能察觉,陌生面孔在这里活动,也显得很突兀。 一品楼在这样的地方出没做事,还不如赵氏庄园的人自己出面来得方便。 而无论这两者中的谁到处走动,打听什么事监视什么人,都会立即引起有心者注意,容易打草惊蛇,让阴谋制造者、参与者退却,或者闹出其它意外。 所以赵宁在这里的布置,是让赵正祥秘密跟一些信得过,且办事得力的乡老通气,发动对方来注意远近各处的异常,扈红练只是来提纲挈领作指挥。 此时,扈红练身边就跟着一个庄园的管事,和三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杀人者做的事,他们的家属不可能都不知道。只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且口风紧罢了。” 赵宁边走边道,“跟王沭不同,这些人是实打实要因为过失杀人入狱的,就算案子结了也不会轻易从大牢里出来。他们做这件事得来的好处,必须要给到家属亲眷手里。” 扈红练跟在一旁皱眉道:“如果是这样,知情家属必然死咬牙关不松口,一旦他们供出实情,之前的付出与牺牲,以及得到的报酬都会付诸东流。” 赵宁只是瞥了扈红练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接触到赵宁奇怪而又冷酷的眼神,扈红练心头一动,瞬间明白了赵宁的意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只要下狠手严刑拷打,这些普通村民哪里能不开口? 这些人身为赵氏佃户、护院,被门第的人隐秘收买,在械斗案中杀人,到了京兆府后,必然一口咬定这是受赵氏庄园的人指使,这种黄口白牙一碰泼出来的脏水,赵氏就算想不认,也推脱不掉。 这个时候,赵宁必然不会对他们的家属亲眷仁慈。 离了大道,进入田间小路,又走了片刻,转过一个大弯,赵宁等人看到了一片树林前,小溪边的一片村舍。 彼处有七八户人家,房屋都很破财,院子也没有围栏。 看到了目的地,扈红练等人却高兴不起来。 她之前在这里留了人,看管那些杀人者的亲属,以防他们跑掉,现在人倒是没跑,反而还多出来不少。 多出来的,不是门第派来保护他们的修行者,而是京兆府衙役。 “京兆府的人来的好快!”扈红练沉声道。 赵宁停住了脚步,漠然前望,在京兆府官差中搜寻有无熟悉的身影。 码头命案中,郑氏为了避免赵氏的人查出什么,把陈奕这个关键人物藏了起来,也让王沭的妻子在人前消失,那么在这件案子里,门第不可能不同样施为,保护、控制杀人者的家属亲眷。 王沭在明面上没有罪行,所以郑氏对陈奕和王柳氏的处理,是以防万一,隐蔽进行。但械斗这件案子里,杀人者是的确杀人了,门第就不能把对方的家属藏起来。 这个时候,让京兆府的衙役,以讯问家属为名,把他们带到京兆府去,就是最好的避免赵氏从杀人者家属这里,查问到什么的最佳办法。 此举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扈红练转头急切的问赵宁,“要不要动用都尉府的人手劫道,强行用武力把杀人者的家属抢走?” 赵宁摇摇头,不急不忙道:“京兆府的人既然来了,就肯定有门第高手暗中照应,我们就算动用赵氏、魏氏等家族的强者襄助都尉府府兵,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加之我在都尉府任职,事情闹大了,还得落个徇私舞弊的名头,对大局不利。” 扈红练听到这里,不由得更加焦急,“难道我们要放弃查问杀人者家属?如果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他们被门第收买的证据,这件案子就真是铁案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之前扳倒刘氏时,京兆府里有寒门官员帮了我们,这回我们能不能也取得他们的帮助?” 章一三零 山重水复(下) 码头命案归了都尉府,水坝械斗案因为也涉及赵氏,一并交给都尉府处置是最好的局面,然而京兆府明显没有这个打算,赵宁也无法在这上面强求什么。 说到底,巡城都尉府只管燕平城内外的治安,不涉及其它县,这是巡城都尉府职权小的根本问题,非赵宁能够改变。 从道理上说,水坝械斗案发生后,京兆府的官差只要到来,无论早晚,一应人证物证都得交给他们,赵氏就算早早动了手,这会儿也不能扣着杀人者的家属亲眷不放。 日后若能提升巡城都尉府的地位,让它跟京兆府拥有一样的管辖范围,把巡城都尉府变成京兆都尉府,赵宁才可以避免眼前这种窘境。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跟眼下无关。 所以扈红练最后这句话说得不错,现在他们如果能获得唐兴、周俊臣等人的帮助,局面就会好很多,他们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所作为。 但赵宁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唐兴、周俊臣等人。 扈红练很快也发现了这点,更显焦急:“唐兴他们为何没来?他们不是跟门第对立的吗?眼下有这么大的案子,他们不应该坐视不理,放任门第官员查案立功吧? “难道说他们没能争过门第官员,被对方排挤出了这件案子?以门第的势力,这的确很有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没有来,京兆府把杀人者的家属以及钱财都带走,我们就真的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赵宁没有搭话。 门第这回为了对付赵氏,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在谋划整件事的时候,不会不吸取刘氏事件的教训。 从一开始就想办法压住寒门官员,让他们不能在这回的事件中捣乱,妨碍门第的整个计划,乃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可以说是基础。 以如今门第官员在朝堂上的实力,寒门官员远远无法正面抗衡,他们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扈红练见赵宁不说话,又想到了什么,连声问道:“公子在此之前,应该跟唐兴等京兆府的寒门官员联系过吧?难道公子就没有事先提醒对方,让对方早作准备?” 在她看来,赵宁不可能没跟唐兴他们早早谋划,就像扳倒刘氏时一样。既然如此,为何眼下唐兴等人没有露面相助? 赵宁跟唐兴等人的关系,扈红练也知道一二,明白赵宁对唐兴、周俊臣有恩。那么这件门第针对赵氏的案子,对方就应该相助。 毕竟这对唐兴他们来说也有好处,刘氏的案子里面,唐兴、周俊臣就因功升迁了。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语气平淡: “无论是在京兆府还是整个官场,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的确天然跟门第对立,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必然会一直争斗下去,直到一方势力消散。 “但你还需要明白,寒门官员的对手其实不止门第。他们要推倒的对象是所有世家大族,也包括将门在内!” 说完这些,赵宁没有再前往村舍的打算,直接转身往回走。他还有句话没有明说:用没有权力跟脚的寒门官员对付世家,这是皇权的意志。 扈红练意外之余,深受震动,连忙跟上。 她之前一直认为唐兴跟赵宁有交情,唐兴也应该像一品楼一样,一边报恩一边顺势交好赵宁交好赵氏,却没想到现实还有这层深意。 作为一个江湖人,又身在一品楼这种帮派,恩怨分明是扈红练的行事准则,也是她的思维方式。 但按照赵宁刚才这番话的意思,唐兴未必会报恩不说,只要是有权力斗争的需要,就会果断拒绝赵宁的要求,甚至是倒打一耙! 之前跟赵宁联手,竟然也只是单纯的利益相符? 这种忘恩负义的举动,让扈红练很难接受,不无恼恨的追问道:“唐兴和周俊臣拒绝公子了?他们是主动不帮忙的,并不是被门第限制了?” 话说出口,扈红练就想到了唐兴等人这么做的用意: 让赵氏等将门跟徐氏等门第正面交锋,斗得你死我活,如果能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损兵折将的局面,这对寒门官员集团无疑是大好消息。此消彼长之下,寒门势力就会大大提升。 在将门跟门第互相攀咬,撕斗的头破血流的过程中,双方如能再露出诸多把柄,让寒门官员抓住,并让他们借此大作文章,进一步打击双方,让世家损失扩大,那对寒门官员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念及于此,扈红练不禁打了个寒颤。恐惧感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从她头上浇下,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极度的寒意。 她既是被朝堂官场之上,权力斗争的险恶无情面目所震动,也是为赵氏和一品楼当下的艰难危险局面感到害怕。 她虽然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燕平城第一大帮的二当家,但在世家、朝廷、皇朝面前还是太过渺小,若是时势大浪袭来,她和一品楼瞬间就会倾覆。 就连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赵宁和赵氏,也是九死一生。 扈红练紧张万分的看着赵宁,希望对方的回答能给她希望,让她知道,一切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手里已有万全之策。 赵宁听完扈红练的问题,察觉到对方的心悸、恐惧与希翼,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没有给对方安慰药的打算,声音冷酷的如实道: “此番争斗不同于扳倒刘氏,涉及的不是一个世家的兴亡,牵扯其中的将门和门第太多。唐兴跟周俊臣等人,如今官小位卑,在这件大事上没有话语权,他们不会也无法听我调动,一切还得看上面的决定。” 他说的是实情,在之前联系时,唐兴的确没有答应相助。 扈红练的脸色不禁发白,惊恐让她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失去了颜色。 赵宁知道对方会是这个反应,但刚才的话他必须要说。 一品楼是他的重要臂膀,越往后份量还会越大,他必须让扈红练知道己方的真实处境,面对的是什么对手,需要应对的是何种局势。 只有这样,对方才有可能在狂风暴雨中快速成长,以适应残酷而险恶的形势,并拥有更加卓越的素质。 他不能也没必要跟对方说谎,自己承担一切压力,让对方以为他无所不能自己只需要听令行事,十分实力只能发挥七八分。 这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对方毕竟是自己人,是同袍手足,不是别的什么身份。赵宁需要的是和他们上下齐心,同舟共济。 当然,赵宁会这么选择,也是因为有前世对他们这些人的深入认知,知道对方能抗住这种压力,不会退缩也不会背叛。 其实将门跟文官、寒门跟世家、皇权跟臣权的争斗面目,赵宁也不是重生时就完全了解的,他前世接触的东西有限。 这都是重生后,在做事情的过程中,看到听到,一步步领悟所得。 扈红练此时的心悸与恐惧,赵宁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体会过。只不过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黑夜与星空消化了,旁人不知而已。 “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应对?” 赵宁所料不差,扈红练在知道形势凶险,己方再无半分侥幸的可能后,江湖沉浮多年养成的坚毅心性就发挥了作用,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放手拼搏。 上了大道,赵宁翻身上马,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也一如既往沉稳,“我先去庄子。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之前的计划暂时延后,等我命令行事。记住,不要心浮气躁,要稳得住。” “是!”扈红练正色应诺。 情况虽然复杂凶险,但只要赵宁没有乱了方寸,就说明他胸中仍有丘壑,扈红练自然也不会绝望。 赵宁轻挥马鞭,策马疾驰出去。 门第不出手,他就没有抓住门第把柄,反过来对付门第的机会;但如今门第已经大举行动,他要达成既定目标,也要接得住招才是。 而不管赵宁能不能接得住招,门第都会动手,不是他想要对方怎样对方就怎样的。眼下的乱局是赵宁的机会,也是他的险境,他注定了是要在刀尖上行走。 就目前的局面来说,涉及赵氏的案子,不管现在是在都尉府还是京兆府,最终都会因为兹事体大,交给三司会审。所以赵宁并不十分着急。 案子到了三司,将门跟门第又分庭抗礼,决定一切的就将是皇帝的意志。 …… 宫城,崇文殿。 宋治的御案上依然堆着两座奏折小山,不同的是,他此刻却没有翻开其中任何一本,而是在闭目沉思。整个空旷宽敞的大殿里,就只有老宦官敬新磨侍立在一旁。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了若指掌,这是每个励精图治的皇帝的梦想,但大齐的天下太大了,所以这个梦想对宋治来说只能是奢望。 至少目前如此。 但发生在京畿之地的大事,宋治却能在第一时间就得到飞鱼卫的禀报,所以无论是码头命案还是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宋治此时都已经知道了。 门第对付赵氏的案子不止这两个,所以宋治知道得也更多,在此之前,已经有近十波飞鱼卫的探子进过这座大殿。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睁开了深邃的双眼,无声而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道:“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章一三一 人心不古 皇帝一向温润,这样重的话可很少说,敬新磨怵然一惊,连忙俯身下拜,“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乃是亘古少有的明君仁君,大齐皇朝的盛世正是在陛下的勤勉治理下,才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陛下的功绩臣民共鉴,请陛下万莫妄自菲薄!” 这个回答在宋治意料之中,但他并未急着让敬新磨起身,虽然他不是在跟敬新磨生气,“盛世?朕当然想大齐有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就是在朕日日勤政的情况下,皇朝却并不安宁,边远之地也就罢了,眼下乱局就发生在朕的脚下!朕把江山社稷治理成这样,难道还不够昏庸?” 拜伏在地的敬新磨听到这里,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宋治明确说这话的原因,他就有应对之词。社稷出了问题是谁的问题,答案再明显不过。 他连忙道:“这当然不是陛下的过失,而是臣子的罪责!是那些世家利欲熏心,只想着争权夺利,不顾为君分忧治理好天下,是他们失了臣节! “是他们罔顾了法度道德,贻害了江山社稷,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们!陛下,老奴请命,这就去把那些世家大臣绑进宫来,让他们谢罪!” 听着敬新磨的慷慨陈词,宋治神色略微有所缓和。至于绑世家大臣的话,敬新磨也只是说来让皇帝好受些而已,并不具备实行可能。 宋治让敬新磨起身,叹了一声,“大伴会这样想是自然的,只怕天下人不这样看。” 敬新磨赶紧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仁德,绝对不会非议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传讯满朝文武,当面问问他们。 “不仅如此,飞鱼卫也能为陛下收集市井议论。老奴保证,百姓对陛下一定是感恩戴德,愿意为君父效死!” 敬新磨说得笃定,宋治脸上终于有了些淡淡的笑意。这些话虽然有谄媚之嫌,但在宋治看来也八九不离十。 太平盛世之下,百姓丰衣足食,市井繁华、乡村安宁,皇朝吏治也还算清明,鲜少听说有官员害死了人,哪个百姓不会对皇帝心怀感激呢? 再者,宋治这些年一直戮力政事,从未有过懈怠,也不曾因为个人喜好而大耗钱财、民力,自认为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这样百姓都不感念皇恩浩荡,那他们的良心只怕是真被狗吃了。 在老宦官态度坚决的奉承,和宋治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我催眠下,他的心理得到了安慰,自省过程便就此结束,转而思考起在眼下这场风波中,他该做些什么。 “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赵氏处境颇为不妙。看来上回赵氏对付刘氏的雷霆一击,让门第感受到了极大威胁。如若不然,门第眼下也不会这般同心协力,把阵势闹得这么大。” 宋治手指轻轻敲打着案桌,四平八稳的道,“如果赵氏没有万全之策应对,只怕这场劫难很难度得过去。” 敬新磨在一旁寻思着道:“观赵氏扳倒刘氏的手段,可知对方不是一点心思都没有,这回应该不会没有防备......经历了代州之事,又面对门第对将门的不断压迫,赵氏愤而反击理所应当,不如此倒是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赵氏到底是将门,论及阴谋算计,相比门第文官到底差了些。这回门第又是多家联手,布局缜密,行动迅捷,赵氏应付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倘若赵氏果真应对不了,那倒的确会很难过这一关。” 宋治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忽然说起好似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上回朕依照跟大伴商量的意思,借扩充《方物志》书吏队伍的事,让宰相从国库里拨付钱粮,好解决飞鱼卫粮饷不足的问题。 “宰相虽然同意了下来,但在款项的数量上,却给得并不多,完全没有达到朕的预期。似乎宰相已经察觉到飞鱼卫的存在,在有意控制。” 敬新磨眼神沉了几分,公鸭一样的嗓子带上了怒意,“陛下,恕老奴直言,徐相担任宰相多年,之前又是辅政大臣,如今权势过盛,对陛下的掣肘太大了。” 宋治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沉吟了片刻,忽而又道:“朕派往北胡的飞鱼卫,书写《方物志》已有多时,也打探到了很多消息。 “可综合他们传回的情报,北胡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地方,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天元王庭也没有那么强大,至少不比其它三个王庭强多少,根本不具备威胁大齐的实力,也没有统一草原的可能。 “倒是之前他们暗中对付雁门关赵氏族人的事,现在已经渐渐流传开,各个大小部落都说,那只是天元王庭为祖先左贤王报仇的举动。 “在那之前,天元王庭的可汗,就多次在醉酒后表示,一定要为祖先复仇,让赵氏的人付出代价,以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好寻得祖先的庇佑。” 说到这,宋治再度沉默下来,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 敬新磨也没有贸然接话。 良久,宋治拿定了注意:“且先看看再说。看看赵氏到底能不能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 赵宁回到赵氏庄子的时候,从赵正祥那里得知,京兆府的官差刚刚来过,已经将杀人护院的家眷,都以讯问的名义带走了,几乎跟他去找杀人村民家眷是前后脚的事。 京兆府的动作很快,这是赵宁意料之中的事。彼时赵正祥等人也没有硬拦,若是跟京兆府的官差正面起了冲突,那无疑是落人把柄。 赵宁没有在庄子多作停留,询问过事态,在吩咐赵忠祥依照第二个计划行事后,就离开庄子赶回了燕平城。 都尉府依然是热闹的,门前围了很多码头来的人,还有附近的好事之徒。赵宁没有去正堂,都尉石珫还在那里审案,他也需要回避。 不过听动静,在郑玉卿、陈奕、王柳氏等人被带到都尉府后,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案情正在逐渐明朗,向有利于赵氏的方向发展。 现在就看王沭能撑多久,什么时候绝望,当着郑玉卿的面把实情说出来。 这对王沭而言是个难题。毕竟他只要招供,自己杀人犯的罪名就定了。自个儿得死不说,之前所得的钱财也得充公,还要担心郑氏对王柳氏的报复。 赵宁迈进班房的门槛,看到魏无羡正坐在桌案前,埋头对付一只油光水滑的猪腿,当下厮杀正酣,看着就给人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眼下已经到了午时,是该吃午饭了,赵宁本来没什么胃口,见魏无羡吃得这么投入,便吩咐了人给他也端饭菜上来。 “情况怎么样?”魏无羡看到赵宁进门落座,在百忙之中抬头瓮声瓮气的问,他脸上看不到半点儿担忧之色,甚至还显得颇为轻松。 “跟我们之前预料得相差无几,门第们这回的布局很缜密。” 赵宁道,“京兆府的动作也着实很快,看他们的样子是憋了一股劲,要趁着这回的机会一雪前耻,将咱们都尉府再压回去。” 魏无羡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奋战,边吃边跟赵宁通报事情的最新情况: “盯着京兆府衙门的人手已经回来过很多次,现在那边的声势只能用沸反盈天来形容。到了眼下,前前后后已经有二十来个案子了。 “什么吃了你家药铺的药,原本病得不太厉害的人病死了,京兆府把案子一审,就有很多人说自己家之前也是吃了你家店铺的药,结果好好的人没了。 “什么你家商铺为了扩大规模,便宜收购临近的铺面,放火烧了人家的店铺,把人也烧死了。随即又有人跳出来,大肆控诉你们之前巧取豪夺,让竞争对手家破人亡的恶行。 “还有你家庄子族人妾室的家属,说你们强抢民女,这一下也炸出来许多人,指控你们庄子的人经常祸害人家闺女,完事了还不负责云云。” 说完这些,魏无羡也吃完了猪腿,连猪脚都啃得干干净净不说,骨头都让他敲成了渣滓吸干了里面的骨髓,这才擦擦嘴满意地道: “总而言之,现如今你们的处境跟之前的刘氏别无二致。京兆府外围观的百姓,已经在叫嚷着要一起去点你们的宅子,把你们都烧死了。 “唉,之前我还以为,很多将门都会被门第栽赃陷害,至少魏氏跑不了,但眼下看来,门第这回是集中力量只对付你们,铁了心要你们步刘氏后尘。” 赵宁的饭菜被送了上来,他拿起筷子顿了顿,端着饭碗问道:“京兆府外那么多围观百姓,就没人记得之前赵氏揭发刘氏罪行的义举,为我们说两句话?” 魏无羡摊摊手,“反正我没听见。先前我还以为多少能借一借百姓的势,目前看来这是没指望了。” 说着他嘿然低笑两声,宽慰赵宁道:“世家权贵举族倾覆,这不是平民百姓喜闻乐见的大热闹嘛?大家都等着看好戏,谁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或许有人为你们说话了,但应该很快就没人潮淹没,没多大动静,所以我也没听到类似的回报。” 赵宁点点头,没有多说,开始夹菜吃饭。 见赵宁不说话,魏无羡想了想,忽然喟叹一声,颇有些感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听家族的老人说,大齐还没这么繁华富强,还吃不太饱穿不太暖时,大家都是很纯朴的,普遍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哪怕家里没有隔夜之粮,门前有人饿晕了,也会立马抬进门相助。如今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报官,或者是叫醒对方把人赶走,自己是绝对不会管的。 “宁哥儿,你说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心为何反而坏了?” 赵宁抬头瞅了他一眼,默然片刻,“因为世道不再公平。” 魏无羡怔了怔,“何解?” 赵宁边吃边道:“世道不公,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百姓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帮别人?加之心里有怨气,自然就变得冷漠了。” 魏无羡张口无言,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有人闯进了门。 章一三二 请旨 进门的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神色颇显焦急,看到赵宁竟然在吃饭,没有半分紧张之意,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更加急切,出声道: “总旗怎么还有闲心吃午饭?攻讦赵氏的案子已经在燕平城传开,市井百姓议论纷纷,都在指责唾骂赵氏为富不仁,快成鼎沸之势了! “京兆府派遣衙役,大张旗鼓在满燕平城捉拿、传讯赵氏的官员族人和产业管事不说,御史台都传出了风向,已经有诸多御使上奏弹劾大都督了!” 说完这些,张文铮迫切的盯着赵宁,“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赵总旗不赶紧去寻求解决危机之法,怎么还能在这饱餐?” 如今,张文铮下差后都在赵氏符兵作坊,为赵氏炼制紫晶石符兵,算是投靠了赵氏,跟赵氏兴衰与共了,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要为赵氏着想。 听了张文铮的话,赵宁本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正考虑着是不是跟张文铮透漏些自己的计划,就见张文铮在隐晦的拼命向他使眼色。 赵宁心头一动。虽然不知道张文铮为何如此,但出于这么久相处下来,对张文铮的信任,仍是有了警惕。 在魏无羡正要开口让张文铮不要慌张之际,赵宁丢下碗筷,豁然起身,一脸惶急,失声叫道: “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京兆府这是在徇私枉法!赵氏乃是清白世家,绝对没有这些腌臜事!” 说着,向魏无羡使了个眼色,赵宁连忙从桌案后起身,慌慌张张往外走,“我不能呆在都尉府了,我得回去,你们先帮我顶一下差事!”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魏无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跟张文铮这是在唱哪出,摸了摸脑袋,他忽然有所明悟。 赵宁刚出门到了院子里,迎面就碰到了都尉府主簿。 后者是一个大腹便便、面目和蔼的中年人,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般人畜无害的笑容,行事一向左右逢源,在都尉府人缘很好。 “赵总旗,大堂上的案子快要审结了,都尉让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主簿迎头碰到赵宁,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话还没说完,见赵宁神色仓惶,显得很意外。 “主簿大人。” 赵宁拱了拱手,脚步只是稍微一缓,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码头命案请都尉秉公办理就是——我家里有些事,需要立即回去,大人担待一二!” 最后几个字说完的时候,赵宁已经跟主簿擦肩而过,风风火火的走了。 “赵总旗......”主簿回头对着赵宁急匆匆的背影叫了一声,见对方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面上一副不甚理解的样子,眸中却有精芒一闪而过。 出了都尉府侧门,赵宁策马飞奔离开,这时他脸色才沉静下来,开始思索刚刚张文铮的异样到底是何用意: “张文铮在都尉府呆了二十多年,虽然平日里以混吃等死的酒鬼面目示人,实际上却是个少见的聪明人,这都尉府里的人和事,他内心应该都极为熟悉。 “看他刚才的眼色,分明满是警示之意。那么危险到底来自何处?我已经将都尉府经营得堪称滴水不漏,尤其是我自己班房内外的人手,绝对不会有谁的眼线存在。 “照此看来,问题应该就在刚刚过来的主簿身上。他不想我的样子被主簿看见。主簿是门第的人?这人并非出自世家,而是进士出身,倒有可能被门第收买了。 “不过都尉府毕竟不是文官衙门,本身也没有门第官员,主簿在没受门第压迫的情况下投靠了门第,可能性并不大......” 思索这里,赵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群特殊的人,胸中豁然开朗,“如果主簿的身份果真有问题,出自‘飞鱼卫’的可能性最高。” 想清楚了这一点,赵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 飞鱼卫现在还没出现在人前,但规模已经不容小觑,作为皇帝的“家奴”、“私兵”,飞鱼卫从成立的那一刻,就是为了监视天下,特别是百官与世家。 这场赵氏跟门第的斗争,进行到现在,局面对赵氏已经非常不利,赵宁要绝地翻盘,所依仗的关键就是圣意。 如果在这个时候,让皇帝知道他稳如泰山,胸有成竹并不慌张,那皇帝就不得不多想一些东西,结果就极有可能坏了大事! 不经意间,经历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严重风险,险些弄得全盘皆输,赵宁的心跳也有片刻的紊乱。 “多亏了张文铮这老油子的提醒。”赵宁长出一口气,收敛起思绪,平稳下心境,摆出一张煞气腾腾又焦急万分的脸,穿街过巷回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气氛冷峻到了极点,几乎没有声响,所有人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赵宁一路上碰见的丫鬟仆役,远远就让到一边无声行礼,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赵玄极不在,府中大长老愤怒的咆哮,指责京兆府、唾骂门第的声音远远传出,听得其余人胆战心惊。 这是原本就有的安排,赵宁也要表现出该有的样子,没到中庭就跟着愤愤骂了好几句。镇国公府人太多,谁也不知道丫鬟仆役里面,有没有外面的眼线。 眼下赵宁要做的事不多,基本就是跟府中长老们一起咒骂门第,再听长老们的安排去联络交好的将门,让对方帮忙在朝中说话。 ...... 申时,日头虽然依旧明晃晃的,但已经明显西斜。 中书省,徐明朗在优哉游哉的品茶。 在他面前,还有御史大夫郑泽贤,参知政事庞清德。两人也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一举一动无不气定神闲,端茶品茗皆有韵味,好似得道的出尘之人。 “京兆府接到的针对赵氏的案子,累计超过了五十件,这里面有门第苦心谋划的,也有临时增加的壮声势用的疑案。 “到了此时,由我们安排的案子已定全都发动,共计四十三件命案,成功了四十二件,大局已定。可喜可贺。” 庞清德笑呵呵的说道,有意无意瞥了郑泽贤一眼。 失败的那件案子,自然就是码头命案。 到了此时,都尉府对这件案子的审理已经有了结果。王沭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如今已经被收监入狱,连带着他的妻子王柳氏,都被牵连关进了大牢。 不过这件案子虽然大虽然重要,终究是不影响全局。 就是郑氏自己有些麻烦,被赵氏咬着不放,说他们蓄意谋害赵氏,实在是无法无天——镇国公的折子都已经递到了中书省,暂时被徐明朗扣了下来,没有立即呈送给皇帝。 郑泽贤惭愧道:“族中子弟不肖,失了码头命案,让诸公笑话了。” 他又看向徐明朗,拱手道:“如今赵氏咬住我们不放,还请徐相相助,莫要让郑氏遭难。” 徐明朗抚须笑道:“郑公不必忧虑,案子最终都会到三司,届时怎么查本相自有安排。不过郑玉卿只怕是保不住了。” 弃车保帅,这是没办法的事,郑泽贤也没法怪谁,只能遗憾的叹息一声。 郑玉卿虽然是郑氏有数的俊彦,郑泽贤心里倒并不觉得太可惜,毕竟只要赵氏倒了,往后再继续收拾将门,郑氏能得到的好处会很多,绝非一个后辈能比。 只要事情划算,郑泽贤就没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情之后,赵氏就得步刘氏的后尘,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赵玄极那老匹夫,在不择手段对付刘氏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吹响反攻门第的号角?真是痴人说梦。跟门第扳手腕,将门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往后将门第一勋贵不复存在,这朝堂上也能清净不少了。” 庞清德说这话的时候,解恨意味很浓。 今日在码头的时候,赵宁当着京兆府衙役、都尉府府兵和众多百姓的面,毫不留情将庞凖两拳打得吐血昏迷,京兆府和庞氏都颜面大损。 现在能一把将赵氏按死,庞清德和庞凖都能把掉到地上的脸捡起来。 “时辰不早了。” 徐明朗看了一眼天色,放下茶碗起身,理了理衣袍,眉宇间的神色很奇异,既像是即将出征的勇士,又像是大胜凯旋的将军,还有一种运筹决胜的傲气。 他接着道:“本相也该去见陛下了。三司会审赵氏的案子,还需要陛下做决断。” 庞清德和庞凖相继离座,躬身相送。 宋治看到徐明朗进门的时候,眼神快速闪烁了一下。他知道对方该来了,所以并不奇怪,但对方身上那股大事已定、杀伐在我的气度,还是让他觉得像刺眼利箭。 徐明朗看到了殿中的赵玄极,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充满嘲讽。 他知道对方会在这里。对方的折子他能扣下,对方的人他却拦不住,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赵玄极来了又能如何?不会有半点作用。 时势再明朗不过了,就像之前刘氏只能倾覆一样,眼下赵氏面对同样的境遇,也只会有同样的下场。就算是皇帝,还能明着区别对待,无视朝廷法度不成? “陛下,京兆府、都尉府今日接到了事涉赵氏的命案四十三件,另有十多件疑案,兹事体大,需要三司会审,臣特来请陛下下旨。”徐明朗行礼之后如是道。 章一三三 圣意 宋治半响没有出声。 再无旁人的空旷大殿落针可闻。 皇帝的沉吟在徐明朗意料之中。事关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存亡,皇帝慎重一些,不能立即决断,是题中应有之意。 倒是赵玄极先开了口,不是向皇帝请罪告饶,而是冷哼一声对徐明朗道: “门第栽赃陷害我赵氏,虽不知到底为何,但事情却是卑鄙无耻到了极致,徐相说得没错,这的确需要三司严查!” 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他说的三司会审,是审理赵氏命案,给赵氏定罪。赵玄极这话却偷换了概念,是要查明门第如何陷害赵氏。 “赵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诸多案件,证据都十分充分,情形跟刘氏案无异。镇国公在陛下面前这般诡辩,又有何用处?” 徐明朗声音平淡,话说得暗含轻蔑。他没打算跟赵玄极多掰扯,这这会让他被对方纠缠,耽误事情,遂再次向皇帝请命: “陛下,数十起案件案情清晰,理应如同对待刘氏案一样,交给三司会审,请陛下明鉴!” 宋治只是稍作沉吟,正要开口,赵玄极已经当堂下拜,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悲愤不已道: “陛下,请陛下救赵氏一族,莫要让臣等被奸人所害! “今日这些案子,小儿已经查明过一部分,一应人证物证都在都尉府,这表明就是有人蓄意构陷赵氏,绝非什么正常公案,请陛下明察!” 宋治听得一阵点头。 徐明朗眉头一皱。 码头命案被赵宁和都尉府及时破解,还将郑氏的人当场抓住,这的确是一个破绽,给了赵玄极喊冤的凭证,也是跟刘氏案最大的不同。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徐明朗不至于没了辙,当下义正言辞道:“镇国公口口声声奸人奸人,莫不是做贼心虚,肆意攀咬?这跟当初的刘氏何异! “如果镇国公没有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更应该同意三司会审,还你们一个清白,何故一直无端阻拦朝廷正常办案步骤?!” 宋治欲言又止,显得迟疑不定。 赵玄极并不跟徐明朗吵闹,只是更加悲愤的对皇帝道:“陛下,去年代州之事,难道陛下忘了吗? “当时就有人为了算计赵氏,不惜跟胡人联手,导致王极境修行者都出现在了代州城!臣的孙儿差些没命不说,边关也险些生乱! “彼时那么明显的案情,人犯到了朝中,被某些文官一审,却纷纷改了口供!陛下,赵氏所受的伤害,至今回想,臣仍然心痛不已! “而今,面对同样的情况,面对郑氏族人设计陷害赵氏的铁证,请陛下为臣做主!” 话说完,拜伏在地不愿起身。 闻听此言,徐明朗不禁暗骂一声老贼。赵玄极把代州的事翻了出来,无疑增强了很多说服力。 去年那件案子,结案文书写的是北胡公主萧燕带着随从,偷偷到代州城游玩引发了误会,范钟鸣也一口咬定他跟他的儿子范青林,之所以跟赵氏冲突,完全是范青林为了一个女人,跟赵宁争风吃醋。 但事情的最后,却是皇帝给雁门关增兵三万,还提升了两成丹药符兵供应,哪怕这有杨氏、吴氏降爵的交换,但依然可见皇帝心中的疑虑戒备。 徐明朗当即嗤笑道:“镇国公,你这是在卖惨? “去年的案子已经结了,跟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有去年这场风波,赵氏往后无论做什么,犯下多大罪行,都不用被调查?!” 赵玄极不理会徐明朗,只是拜伏于地,请皇帝为赵氏主持公道。 宋治面色更加犹疑,看赵玄极的眼神还满含同情。 这让徐明朗觉得不妙。皇帝仁慈,有些时候还因此显得优柔寡断,徐明朗作为皇帝曾经的先生,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加之赵氏又是外戚,皇帝跟赵玄极的关系本就非比寻常,这事情要是拖延下去,皇帝一旦耳根子软了,说不定就被赵玄极打动,事情就有可能发生变化。 念及于此,徐明朗不能再等,事关重大,绝对不允许半分意外。他严肃态度,端正面容,以宰相的大公之气,掷地有声道: “陛下,涉及世家的大案,且不说皇朝自有皇朝的法度,朝廷也有相应的章程,不容轻易更该,更不容法外特例出现,就说刘氏之案还近在眼前,足以借鉴! “请陛下下令,以三司会审,彻查赵氏命案!” 这番表态已经非常强硬。 宋治看了看殿中的将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有主意。 ......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带着几名护卫,策马行在大街上,速度并不是很快。 他们刚从一家跟赵氏交好的将门府邸出来,算上这一家,仅是他俩,今日就已经联络了三个将门勋贵,算是摆足了四处求援的架势。 赵宁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沉,申时已经过半。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黑了。今日天气不错,为数不多的几片游云染上了金黄,在湛蓝的天穹下倍显绚丽。 燕平城似乎比往常更加热闹,大街小巷里走动的行人,很多都在兴致勃勃的跟人谈论甚么。赵宁等人从他们附近经过,可以清楚听到他们议论的内容。 这些市井平民也就是不认识赵宁跟赵七月,不知道他们口中罪大恶极的赵氏族人正在近前,否则必然对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以目示意。 但也仅限于此了,真让他们冲上来反抗权贵,为民除害,他们是不敢的。至少此时还不敢。 等赵氏罪名确立,再有赵氏族人走在大街上,就会有想要出风头亦或是扬名市井的游侠儿,当街拦住他们的去路,对他们破口大骂。 如果周围的人反响热烈,也跟着凑上来跟他们一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赵氏族人,他们就敢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对赵氏族人拳脚相加。 最不济也会扔点发黄不能食用的菜叶,家境殷实的人家还会丟几颗鸡蛋。 大家都需要发泄生活中积累的怨气,也需要展现自己的勇气与正义,这是刚需。对象是谁,是否真有罪行并不重要,只要没人为此追究他们的责任即可。 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刘氏那样。 赵宁见过那样的场景。 刘新城的孪生兄长刘新诚,就是被人当街打成重伤,不治而亡的。 如果这场斗争赵氏输了,他自忖下场不会比刘新诚好到哪里去。 人潮汹汹,世事如洪。赵宁不知不觉间放缓了马速。脚下速度一慢,他便沉入了人流中,被裹挟着行走。于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四面八方入了耳,渐渐进入他的内心。这让他原本与众不同的心神,被影响得趋同于周围的人。 约莫是察觉到赵宁快停下来了,骏马打了声响鼻。 赵宁心神一动,双腿夹了下马肚,习惯于快速行走的骏马长鸣一声,愉悦的加快了步伐,让赵宁脱离了人群的裹挟。 在一个地面洒满金色阳光的街口,赵宁拨转了马头,改变了回镇国公府的方向,向着京兆府衙门前行。 赵七月了跟上来,与后面的随从拉开了些许距离,奇怪的问赵宁:“我们不回去了?” 赵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直接去京兆府。” 赵七月蹙了蹙眉,也压低了声音,“去做什么?” “见石门县水坝械斗案的杀人者。” “京兆府会让我们见?” “会。” “为何之前不会,现在却会?” “因为陛下的命令,应该已经到了某些官员手里。” “陛下会下达怎样的命令?” “帮助我们的命令。” “你怎么知道陛下这回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就目前来说,我们在一条船上。” 赵七月微微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不说,星月般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照你这么说,陛下还是心向赵氏的。” 赵宁笑了笑,调侃道:“虽说你马上就要入宫,但到底还没进去,现在胳膊肘就偏着陛下,怕是不太好。” 赵七月羞红了脸,抬手就要敲赵宁一个爆栗,终究是身在马背上不方便,只能换成一个瞪眼警告。 约莫是觉得赵宁说得也有道理,赵七月收起待嫁姑娘的小心思,想了想道: “门第陷害我们的各个案子,除了码头命案,其余的至少在目前看来,证据对我们极端不利,你为何肯定陛下一定会偏袒我们?什么叫我们在一条船上?” 前段时间,赵七月一直在闭关修炼,这才能突破到元神境后期,所以对赵宁的诸多谋划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现在也就是跟着赵宁充当打手的角色。 赵宁依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条船,就叫作打压门第世家。” “陛下要打压门第?为何?” “自然是门第势力过大,已经掣肘皇权太多。” “这些年门第打压我们将门效果显著,权势的确上涨很快。”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是文武制衡,门第太强将门太弱,朝堂平衡被打破,自然不利于皇权。” “如此说来,只是倒了一个刘氏,还不够达成新的文武平衡。” “远远不够。” “所以赵氏带着将门反攻门第,其实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而不是赵氏被扳倒。” “将门本已损失惨重,赵氏作为将门第一世家,若是这回被斗倒了,将门反攻就宣告失败。往后将门就将被门第完全压制,乃至成为鱼肉,被门第随意拿捏,朝堂也就彻底没了平衡。” “所以赵氏绝对不能倒,只要能保赵氏,陛下一定会保。” “可陛下也不能明着罔顾法度。” “所以我查明了码头命案,揪住了郑氏族人,撕开了门第阴谋的面纱一角,给了陛下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理由。”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你为何只查明码头命案?将所有事情都查清,陛下帮我们不是就更加省力,也显得顺理成章?” “你倒是对我挺有信心。” “我不该对你有信心?” 赵宁无奈一笑,“我承认,不是我没能力查清更多案子,而是不能这样做。” 赵七月略微歪着头打量赵宁,“你怕陛下忌惮我们?” “我们已经雷霆扳倒刘氏,若是再雷霆解决了门第苦心布局的陷害,那就太有智谋手段了。” “不错。扳倒刘氏,我们还能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这回让多个门第联合的大举主动出击,在一日之内就土崩瓦解,那我们也太会阴谋算计了。” “将门本就掌握军队,若是再比门第还会勾心斗角,皇权岂能容得下我们?” 赵七月深以为然。生在将门世家,她对这些关节本就清楚,又是女子,心思细密,想得多,加之还是长姐,心智早熟,对权力斗争的认知非江湖女子可比。 转念一想,赵七月又道: “我们一直在避免太过强大,触犯陛下逆鳞,但徐明朗身为宰相,门第第一人,当朝第一权臣,却还在指使门第不择手段的陷害赵氏,陛下必然十分忌惮。” 赵宁点头道:“所以徐明朗越是态度强硬的要三司会审,陛下心里就会越不痛快,越是不能答应。” “既然陛下会帮我们,我们为何还要去京兆府见械斗案杀人者?案子交给陛下的人去查就行了,我们坐在家里等结果就好了。” 赵宁叹息道:“陛下虽然愿意帮我们,但也不可能直接把赵氏杀人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 “是因为案子太多?阻力太大?” “案子多,还不是全部阻力。” “还有什么?” “将门内部问题。” “你是说,将门没有齐心协力,在朝堂上为我们喊冤?” “只怕有人还在附和徐明朗。” “孙氏等家族?因为五军都督府?他们还不死心?” “只要徐明朗给的利益够多,他们就会站在徐明朗一边。” “除了五军都督府,徐明朗还能给孙氏他们什么?” “徐明朗手里还握着兵部,他完全可以在军械钱粮、符兵丹药的分配上,让孙氏等家族获利良多。” “这老匹夫还真舍得下本钱!” “要一下子扳倒将门第一的赵氏,本钱下少了自然不行。” “连将门都有附和徐明朗的,陛下要违逆这股声势,的确压力极大。” “但越是这样,陛下就越是会帮我们。” “因为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军方,显得比较弱小?” “这样的赵氏帮助起来,陛下心里才没有顾忌。因为一朝赵氏有了问题,陛下轻易就能扶持孙氏,让他们跟我们分庭抗礼。” “可眼下,陛下无法把赵氏命案变成赵氏被诬陷案,又能如何帮我们?” “别忘了,除了门第跟将门,陛下手里还有一股力量。” “寒门庶族的官员?” “明面上,陛下拖延三司会审的时间,暗地里,让寒门官员为我们提供方便,跟我们合力将案子迅速查清。这就是陛下会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安排。” 说到这里,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也到了京兆府附近的一条街。 远远的,赵宁就看到街口有人在张望。对方看到赵宁,连忙跑了过来,请赵宁进街边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赵宁跟赵七月两人,一同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间。 “赵兄,你可算是来了!” 唐兴连忙迎上前见礼。 章一三四 审问(上) 酒楼是赵宁以前跟唐兴相见时,经常来的酒楼,所以赵宁熟门熟路,进了门,看到热切迎上来的唐兴,赵宁便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并未因为这回的事情来找唐兴,也就不存在后者拒绝相助的事,这是因为他本就不应该提前来找对方。 唐兴毕竟是皇帝的人,他知道了赵宁对门第联合进攻赵氏早有预料、布置,也就等于皇帝知道了这一点。赵宁当然不能这么做。 之所以跟扈红练这么说,是因为当时不愿意过多谈论这个问题,牵扯的东西太多,他也怕扈红练一时消化不了,影响心绪和接下来的行动。 先前谋算刘氏时,因为赵氏是主动出击,也有在代州被范式算计后,不得不绝地反攻门第,提振将门声势的形势,理由充分。 赵宁那会儿来找唐兴,就不介意皇帝提前知道这件事。 “唐某还以为赵兄会早些过来,没想到赵兄这么沉得住气,倒是让唐某等得辛苦。”唐兴不仅改换了称呼,从赵公子变成了赵兄,言语间还卖了个乖。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之前一时乱了方寸,让唐兄久候了。” 赵宁笑着回礼,没有拆穿唐兴不可能在这等太久的真相,也顺着对方的话改变了称呼。大家一起逢场作戏。 唐兴没有成为赵宁的挚友、赵氏的爪牙,并不是说当初赵宁在燕来楼救他,就是白费力气。赵宁终归需要在寒门官员里有熟人。 再者,比起唐兴来,赵宁真正想要结交的对象,其实是目前显得没那么出众的探花郎周俊臣。 因为时间紧迫,三人就没有寒暄,直接入了正题。 “码头命案是郑氏谋害赵氏,赵兄也逮住了郑玉卿,不知其它的案子......”唐兴试探着问。 赵宁正色道:“赵氏家风纯正,族人就算有些才能一般的,也绝对不会草菅人命!唐兄理应明白。” 见赵宁说得义正言辞,底气十足,唐兴眼露喜色,道: “若是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请赵兄着即通知赵氏族人,立即就各个案子提供无罪证据!赵兄放心,我们也会鼎力相助。” 所谓的“提供无罪证据”,只是一个委婉说法,真实含义是让赵氏族人立即查明这个案子背后的真相,并且寒门官员会提供方便,在多方面配合。 赵宁点点头,“此事好说,我让人回去传讯即可。我现在就要见石门县水坝械斗案的杀人者,唐兄可能提供方便?” “当然。” 唐兴脸上有了不无自得的笑意,“京兆府虽然有诸多门第官员,但唐某若是要带人进牢狱,却是没什么困难,赵兄这就可以随唐某去。” 话至此处,众人没有耽搁,出了酒楼。赵七月打马赶回镇国公府传信,赵宁则在唐兴的带领下,换了衣衫略作乔装,走了偏僻小巷,从后门进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地牢建得很大,关押数百人不成问题,这回四十余件案子涉及的人很多,地牢一时间人满为患。 赵宁刚走进里面,就听见无数人在此起彼伏的喊冤。咒骂指责赵氏为非作歹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氏真的杀了他们的父母。 唐兴果然地头熟,这里的官吏看到他,大到牢头小到狱卒,都对他笑脸相迎,且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亲近劲儿。 显然唐兴平日里很得人心,跟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至于跟在唐兴身后的赵宁等人,狱卒门一概不理会,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好似对唐兴带人到牢狱里来的行为,已经是司空见怪,且明智的知道不该他们过问的事情不过问。 赵宁没有去牢房,而是直接进了刑讯的房间。 这里地方相对宽敞,轻易也没其他人叨扰,正是适合密谈的地方。 就是那些刑具上沾染的黑褐色血斑,还有隐隐散发出的异味,让人觉得不是很舒适。赵宁并非矫情的人,让唐兴准备好了刑具,准备对不听话的谈话对象施以手段。 很快,械斗案的几名杀人者就被狱卒带了进来,这当然不是全部,而是赵宁老早就想见的村民杀人者。 赵氏庄子附近的农田,半数是赵氏的,耕作的是佃户;半数属于自耕农。 若是后者对赵氏庄子不满,赵宁尚可理解,但赵氏一向对自家佃户不薄,佃户们都是丰衣足食,他们会反过来栽赃陷害赵氏,多少让赵宁心里不舒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本没什么好说的,谁都要活命,不能没了吃食,但也得考虑考虑其它方面。 据赵宁所知,这几个杀人者,还是赵氏收留的流民,在他们即将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也就是因为进入赵氏庄子的时间尚短,这才没有家境殷实。 门第暗中找上他们,他们只要向赵氏禀明这事,获得的赏赐就足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这也是报恩了。可他们并没有这样选择。 唐兴只留下了两个心腹,让其余的狱卒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刑讯房里一时间显得格外空旷。 那几个杀人村民,并不知道坐在一旁,带着兜帽的人是赵宁,兀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向唐兴不断谄媚行礼: “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就是了,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动刑。” “大人要是还想知道别的,赵氏......赵氏鱼肉乡里,罪大恶极,只要是大人知道的事情,我们都愿意做证!” “对对,不管大人要我们为什么案子作证,我们都愿意出面。若是我们这些杀人者的证词不可信,我们还能说服自己的家人!” 这几个人七嘴八舌,不断向唐兴表明自己对门第的忠诚。 他们身在乡村,没到过官衙,更加不认识唐兴,只知道京兆府是“自己人的地盘”,还以为唐兴也是门第官员,见他们是为了把别的什么罪名安在赵氏头上,所以都积极主动。 唐兴冷笑一声,没有理会这些愚民,转头对赵宁道:“赵兄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用担心消息泄露。” 听到“赵”这个姓,几个杀人者都是一怔,一起看向坐在木桌上的赵宁。 当对方取下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容时,他们无不是脸色巨变,意外、惊骇得张大了嘴,有那稳不住的,当场就吓得要失声叫出来。赵宁时常也去石门县的庄子游玩,亦或是跟着族中管事学习庄子事务,很多村民都见过他不少次,这些人也不例外,都认得赵宁的脸。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来见他们的不是门第俊彦,而是赵宁! 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赵宁就跟索命阎王没什么区别。 “大......大人!赵,赵公子怎么会在这?你,你不是门第的人?” 为首的汉子五官端正,面容阳刚,还颇为俊朗,约莫快三十岁的模样,惊慌之下已经意识到唐兴可能被赵宁收买了,反应倒也不慢,扯开嗓子就朝门外喊: “来,来人啊!赵氏公子混进来了,要杀人灭口.......” 他边喊边起身,想要逃出刑讯室,刚刚迈出一步,就被眼中杀气一闪的唐兴,追上去一把揪住后衣领,在半空轮了个圈,面朝下狠狠摔在了地上。 唐兴修为不低,这一下就把汉子摔得连声音都发不出,趴在地上闷了好半响,看起来已经要背过气去,好歹是一口气换了出来,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望着气息大降,却只吐了一口血的汉子,唐兴微微皱眉,“竟然是个锻体境的修行者?” 一个没有门路的乡野村夫,竟然能成为修行者,不得不让人诧异。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唐兴冷笑道: “怪不得敢为非作歹,原来是有点底气。不过到了这里,莫说你是锻体境,就算是元神境,本官要你生不如死,你也休想能翻出一片浪花来!” “乖乖回答赵公子的问题,否则这满屋子的刑具,你们就得都尝一遍!机会只有一次,这话本官不会说第二回。” 为首的汉子捂着胸口挣扎着爬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绝望和仇恨的盯着唐兴。听完对方的话,他低下了头。 但他明显很不甘,一只拳头攥得关节发白,额头青筋暴起,身体也禁不住的轻微颤抖,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赵宁冷漠的扫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为首的汉子身上,“你的名字。” “冯牛!”为首的青年汉子抬起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有力的字,像是用刀子砍在石头上一样。 “你很看得起你自己?”赵宁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 这是一个很乡土的名字,连意义都不值一说,但对方却回答得这么有力,只能说明他自视甚高,自认为自己很了不起。 一个背恩弃义的人,凭什么有这么强的自我认同感? “你很看不起你自己?”冯三立即反问。 赵宁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赵氏护卫之一,身影突然一闪。 嘭的一声,冯三脸上挨了一记重拳,脸颊骨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鲜血合着牙齿迸射而出,整个人更是直接侧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 这回,他趴在地上不止吐了一口血,再也不能很快挣扎着站起来。 等冯牛往地上吐了一滩血,终于停了下来,气息萎靡的瘫软在那里,赵宁才漠然道:“不管你看不看得起你自己,在本公子面前,你都没有硬气的资格。” 章一三五 审问(中) 冯三本就被打的头晕目眩、难受至极,听了赵宁这话,五官更是痛苦得扭曲在了一起。 无论他怎么看待自己,自认形象有多高大,都无法改变他跟赵宁之间有云泥之别的事实。在这里,他只是一只在赵宁靴子底下的蚂蚁。 村民们想要过去搀扶他,却摄于赵宁等人的威势,畏畏缩缩不敢动弹。 只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四手并用的迅速爬过去,将无法自己起身的冯三扶着勉强坐了下来。 赵宁没有理会那名少年郎,安坐如泰山,语气不重却杀气不轻的道: “前年河东大旱,许多百姓逃荒来到京城,你们也身在其中。因为人太多了,到了这里你们没找到活计,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是我赵氏等家族怜悯你们,在自家庄子并不需更多要佃户的情况下,分别收留了你们和你们的很多乡亲,给了你们一口饭吃。为此,你们和你们的家眷才能活下来。 “你们不思报恩也就罢了,这回竟然跟某些门第联合,阴谋害我赵氏,还在水坝械斗的时候,心狠手辣残杀了河口村的无辜村民。 “就你们这种禽兽一般的行为,你有什么资格自觉了不起?你的良心何在?在我看来,你根本连人都不配做。” 冯三原本已经萎靡不振,在听到赵宁这番话后,陡然间又变得极为愤怒。愤怒让他有了力量,死盯着赵宁挺直了腰板,咬牙切齿道: “我冯三今日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做下了这杀人的勾当,我也没打算活命! “但你要我招供,让你们把我用命换来的东西,从我家人手里夺走,却是痴心妄想!” “你们是收留了我们,可这不过是你们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为富不仁,天下富贵之人都一样!多少百姓因为你们家破人亡,还要我感激你们?我恨不得吃了你们的肉!” 见冯三态度坚决,好似已经抱定了死志,赵宁不再浪费时间,朝唐兴点了点头。 后者手一挥,他的两名心腹狱吏便狞笑着上前,将本就伤重的冯三,和另一名快要四十岁的佃户绑在两个木架子上。 因为狱吏是修行者,所以动作麻利,那个没有被打的佃户,稍有反抗,就被他面前的狱吏一阵拳打脚踢,直到他趴在地上没力气爬起来。 刑讯很快就开始了,两名狱吏是此中高手,对各种刑具和刑讯手段了然于胸。 他们先是一根根敲碎了两人的手指,再用竹签子插进伤口,接着又用烧红的老铁在他们身上任意施为,到了第四步,他们更是在两人脚下架起了铁锅火堆,要生生蒸熟对方。 冯三颇为硬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叫,只是不时闷哼出声,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张脸也皱成了包子。 痛苦让他几度晕厥,却旋即又被冷水泼醒,只能不间断承受折磨。 另外一个佃户就没那么坚强的意志了,杀猪般的惨叫就没有停止过,等到他脚下的铁锅里飘起煮肉的香味,他终于是无法接受自己被一点点煮熟的恐惧,涕泗横流的向狱吏求饶。 随着他的屈服,其它几个仅是旁观刑讯过程,就汗流浃背颤抖不已的佃户,先后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对方不招供,接下来就是他们被严刑拷打,这样的刑讯手段,没人能自信撑得过去。 “许老二,你不能说!”已经奄奄一息、低垂着脑袋的冯三,双臂挣扎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你要是说了,我们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想想你病重的娘亲,你要让她因为买不起药而病死吗?!想想你的两个儿子,你要让他们像你一样,一辈子活得像狗,任由富人宰割,拼尽全力也吃不饱?! “我们当时是怎么说的,你难道都忘记了不成!就算我们自己死,也要让父母享福,也要让子孙后代不用再卑躬屈膝做人!”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面前的狱吏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没有让他继续蛊惑同伴。 但这已经够了,那位不成人样的中年佃户听到冯三的话,浑身一震,涣散的双目也有了神采,那是决绝的颜色,于是他向面前的狱吏吐了口唾沫,疯狂的大喊: “你这混账东西,有本事杀了爷爷,否则爷爷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你这直娘贼,为虎作伥的鹰犬,肮脏龌龊的竖子,爷爷要生吃了你的肉.......” 中年佃户一边低声咆哮,一边扭动脑袋张开嘴欲咬,好像真的要吃狱吏的肉一样。这让狱吏勃然大怒,拿起旁边木桌上的铁锥子,反手就要捅进对方的身体。 在那一瞬间,中年佃户眼中没有了恐惧,有的只是即将解脱的轻松。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熬不过接下来的刑讯,只能激怒狱吏求一个速死。 狱吏手中的铁锥子还没有碰到中年佃户,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突然发狂,猛地冲了过来,拦腰撞向狱吏,想要将他扑倒,让他不能杀掉中年佃户。 只可惜他的力量还不够大,而狱吏又是修行者,所以后者的双脚一动没动,倒是这个年纪轻轻,手上却已经染上了人命的少年郎,被震得反退回去,四仰八叉的跌坐在地。 “住手,你们住手!你们这样暴虐无道是要遭报应的!” 身材消瘦的少年郎绝望而悲愤的哭喊着,在被狱吏掐住脖子提起来之后,双腿一边踢腾,双手一边拍打,嘴里还在断断续续的喊: “放开我,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混账,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眼看着少年郎被掐得双眼翻白,脸色由红变紫,快要断气了,冯三剧烈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铁链,一张脸愤怒焦急至极,朝那个狱吏吼道: “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这个混账,有没有人性?!” 另外三名趴在地上的佃户,本来都挺害怕,这时候眼看着少年郎要被掐死,面色也都有了变化,一个接一个冲上去救下对方。 这并没有什么用,狱吏一脚一个,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踹飞出去。他下手不轻,这些佃户撞在墙上倒在地上,一时都爬不起来,只能胡乱叫唤。 唐兴看到这里,面色已经很不悦。好好的一场审讯,被这些人闹成了菜市场,让他自觉在赵宁面前很没面子,显得自己能力很低微。 要不是眼下案子没结,还掌握在门第官员手里,且这些人都是最重要的涉案人,不能死了,他都想杀两个人来立威,好让其他人赶紧招供。 念及于此,唐兴不满的向两名狱吏冷斥道:“给我手脚麻利点!都多久了,还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就靠这点手艺吃饭?就没有重刑了?断手断脚都不会?” 见唐兴这么说话,完全没有把几个佃户当人看,赵宁多少有些意动。 在大齐皇朝的官方说法中,皇帝之所以大兴科举,增加寒门取士规模,是因为这些平民读书人来自民间,更加了解民生疾苦,知道普通百姓需要什么,能更加同情百姓更好的为百姓谋福,让国家大治。 但就唐兴的表现来看,他在成为皇朝官员后,并没有对跟自己之前身份一样的平民,有多少同理心,对待这些人的手段,也并不比世家子弟温和。 两名狱吏见唐兴发了怒,不由得神色窘迫,旋即便恼羞成怒。 他们不敢对唐兴这个官员有任何意见,于是乎,面前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就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 不过他们并没有能这样做。 一直坐着的赵宁忽然开口:“停下来。” 这些佃户的意志出乎他预料的坚定。宁愿求死也不愿意开口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见,一群背恩忘义的人,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就更加说不通。 继续这样审讯下去,真的断了他们的手脚,只怕会引起门第官员的注意,引起很多麻烦。 审讯应该换一种方式了。 年老一些的狱吏抱拳施礼,对赵宁恭恭敬敬道:“赵公子,只需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小人保证这些人骨头都烂掉,必定开口!” 赵宁看见了这名狱吏目中的凶光,那跟唐兴的眼色并无太大不同,都是恼恨冯三这些人太过硬气,让他们丢了颜面,想要立即加倍报复回来,证明自己。 赵宁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莫说那些忍受几十年寒窗苦读的孤独寂寞,好不容易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成功取得进士身份的读书人,这些狱吏都是出自普通百姓之家,他们对平民都没有多少同情心。 现在他们表现出来的,是对手中有限权力的极大迷恋与倚重,并且不容其他人挑衅、质疑。 为此,只要“名正言顺”,他们不惜将进入这座牢狱的其他平民,折磨成非人的模样,来证明自己配拥有这种极为有限的权柄。 寒门官员真的有利于国家社稷?赵宁这个世家子的心中有了疑问。 不过此时不是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赵宁摆摆手,示意停止刑讯,也让另一名狱吏,将那个快被他掐死的少年郎放下,这才对冯三道: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刑讯得很惨,你的意志足够坚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罔顾生死。 “另外,你的家人虽然在京兆府的保护中,但我能来这里对你们任意妄为,自然也能派人杀掉你们的家人。 “不过我不想这么做,当然,毫不讳言,这么做也对我不利。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要解释清楚你的所作所为,说明白你们为何能心安理得背叛赵氏,我或许不会杀你全家。” 冯三眼神数变,迟疑不定。 那个好不容易喘过气的少年郎,回头看了一眼快死的冯三,脸上满是不忍与痛苦,转头迫不及待的对赵宁道:“只要你不杀人,只要不是械斗案的事情,我都愿意说!” 章一三六 审问(下) 在这个名叫冯牛儿的少年郎的讲述下,赵宁了解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 冯牛儿跟冯三同出一村,勉强算得上是亲戚,原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日子过得跟普通农夫也没啥区别。 闲时喝稀忙时吃干,一年也见不到几回肉,但好歹能够活得下去。 然而不管是在中原大地上耕种的农夫,还是在草原放牧牛羊的牧人,都得看老天眼色活人。但老天却是个没啥好生之德的蛮横主,绝对不会年年风调雨顺。 像冯三、冯牛儿这种一年到头勉强度日,家中根本就没几斤余粮的底层百姓,他们的生活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稍有天灾,粮食缺收,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小灾小难的,惊动不了朝廷,官府也不会开仓放粮,每年的税赋却得照常交纳,于是乎家里断炊不说,粮种都会不够,甚至没有。 青黄不接。 这种时候,他们就需要向富贵大户借粮种,虽然利息高得离谱,却也不得不借。不借,就会立马断了生活来源,借了,还能有希望撑到明年。 富贵大户当然需要抵押,他们也只能把自家唯一拿得出手的资财——农田,抵押出去。 这要是第二年年景好收成好,他们还能还上借的粮种,要是年景再不好,都不用多大的天灾,借来的粮食就肯定还不上——毕竟利息太高了。 这个时候,富贵大户就会来收走他们的田地。 “我们都给那些富人跪下了,百般祈求,可他们就不是不同意再缓一年,也不肯少收半颗粮食。我们怎么都凑不齐那么些粮食,他们就一定要拿走我们的田! “没有地了,没人能活得下去,有人的人家被迫卖儿卖女给那些大户做下人,好换来一年的期限,有的誓死不交祖田,却被对方的家丁打得半死不活。 “那些富贵大户,他们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就算几年不收租,也不会影响吃饭,可他们就是不肯让我们多缓一年,一定要收走我们的田地,硬要逼得我们都没了活路! “这些富贵大户,为了几百斤粮食,不惜让我们家破人亡!赵公子,你说说,他们可还有半点儿人性,可曾把我们当人看了?!” 冯牛儿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悲愤让他双拳紧握,双目一片猩红。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从皇朝律法上说,这些富贵大户并非罪大恶极,甚至都没有触犯律法。毕竟借粮种的时候,是你情我愿,没谁逼迫。 农夫用农田作抵押借了粮食,到期了还不上,富户地主就可以收走他们的田,顺理成章。官府也不能说什么。 比起刘氏侵占百姓良田的种种恶劣手段,这些普通富贵大户的行为根本谈不上十恶不赦,谁让老天没有年年风调雨顺呢? 在任何天灾人祸面前,富贵之家都比贫寒之家更坚挺。很多时候,前者还能顺势发后者的财。所谓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要说这些富贵大户有没有人性,那的确没有。 但这是道德问题,只要这些富贵大户没有触犯律法,皇朝绝对不会因为道德问题把他们下狱。 所以没人能阻止这种情形发生。 这就是土地兼并。 绝大多数人对财富,对生存资源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所以为富不仁是必然的。那些富贵大户趁天灾发生的时候,用借贷的方式侵吞普通百姓的农田,虽然卑鄙无耻,但合理合法。 这便是土地兼并问题,根本无法被彻底解决的根结所在。 除非富人都变得仁慈,停止攫取更多财富,除非年年风调雨顺,否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失去自己安身立命的田地,不得不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而后客死异乡。 面对这样的现实,赵宁能说什么呢? 不管皇朝开国之初,制定的土地政策有多么合理,随着时间推移,最终都会走到土地兼并的死胡同里。 冯牛儿到底年少,心思没有那么深沉,见赵宁不说话,便哽咽着继续道: “狗大户收了我们的田地,我们没了饭吃,好在他们也需要人种地,所以我们就成了他们的佃户。 “狗大户在我们那里,其实名声并不差,至少没有做过强抢民女、无故殴杀百姓的举措,我们原本以为,做了他家的佃户,虽然要受管束,好歹也是一条活路。 “最初两年情况的确不太差,虽然一年到头没有任何闲暇时候,每日都是起早贪黑,还总有狗大户的家丁监工,但我们也都勉强能活下来。 “平日里狗大户对我们也没有随意打骂,偶尔还来嘘寒问暖,说话也客客气气,并不吝啬笑脸,称得上是相安无事。 “就在我们以为日子能好好过的时候,狗大户家的小公子竟然祸害了三哥家的妹妹,事后还拒不承认! “我们找上门去,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狗大户,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指责我们这是想要攀龙附凤,故意指使三哥的妹妹勾引他儿子! “恰逢那一年大旱,我们种的地里粮食收得极少,还没有种下去的粮种多,狗大户便削减了我们口粮,让我们一天连一碗粥都喝不了! “三哥的妹子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最后跳河自尽,我娘亲得了病,没钱医治,无论我跪在狗大户家门前如何磕头,他们就是不肯借钱,最后我娘亲病饿而死...... “她快死的那几天,一口粥都不肯喝,说她已经没救了,吃什么都是浪费,让我多吃些,好撑到明年......” 说到这里,冯牛儿失声大哭,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如同一个婴孩。 赵宁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冯牛儿口中的“狗大户”,平日里之所以对他们客气,应该是希望他们努力干活,不想把他们逼急了,免得他们逃跑,或者是过急跳墙。 后来“狗大户”的儿子祸害了冯三的妹妹,为防官府来查这件事,给自家惹麻烦,当然要一口咬定那是对方心怀不轨的勾引。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狗大户”的利益有保证,他就不介意露个笑脸,表现得温和有礼,一旦触碰了他家的利益,就会毫不犹豫面目狰狞。 如若不然,前年大旱时,地里粮食几乎绝收,“狗大户”也不会削减他们的口粮,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过错。 说到底,是“狗大户”自家受了损失,他要转嫁一部分到佃户头上,不能全部自己承受。 说起来,削减的口粮加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太多。 “狗大户”的行为,突出一个锱铢必较,一毛不拔。这也是大部分富人的秉性。大方是不属于他们的。 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穷到最后活不下去。 想到这里,赵宁心情就不是很好。 大齐开朝百年,如今的盛世繁华前所未见,被无数文人墨客不停歌颂,可就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土地兼并问题已经分外严重。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乃至十万数十万的百姓,正在失去自己的土地,变成流民。最后要么上山为盗,要么下河为匪,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死无全尸。 他们的冤屈无处可诉。 因为那些富人侵吞他们财产、逼得他们没有生路的手段,在明面上合理合法。且无论对官府的影响力,还是对舆论的控制,他们都远胜于底层百姓。 所谓的繁华盛世,实则不过是上层追逐财富,无信无义,纸醉金迷,下层拼尽全力仍旧生活艰难,衣食住行都无法保障,以至于怨气丛生的畸形产物。 盛世属于富人,跟穷人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当强悍的北胡大军骤然南下,看起来处于太平盛世巅峰的大齐皇朝,焉能不兵败如山倒?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子,赵宁打小学的、见识的,都是沙场战阵、兵法戎机,思考的也是如何沙场建功、保家卫国。 对这些本该门第、文官解决的治国问题,赵宁接触得很少。哪怕是前世国战那十年,没少见百姓的惨状,也基本都将其归结于兵祸,不曾也无暇深究。 而现在,赵宁发现这些问题都摆在了他面前。 天元大军太过强大,大齐若不能举国合力,实在是很难战胜对方。 这时,冯三咳嗽了两声,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人可以死,可以被打死,可以被雷劈死,可以病死,但就是不能饿死! “人要是饿死,那还叫人吗?!我堂堂七尺男儿,手脚俱在,正值壮年,要是饿死,那连狗大户家的一条狗都不如!” “这狗-娘养的世道,这狗-娘养的富户,既然他们不让我活,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逼得我没有尊严,没有半点儿人样,那我就不当人! “我杀了他家的狗,带着牛儿他们饱餐一顿,夜晚潜入狗大户家中,杀了他家的小儿子,为妹子报了仇,又点了他家的宅子,抢了盘缠,带着他们逃了出来! “到了京城,这天子脚下,我本以为不会缺一口吃食,没想到这里跟我们那小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呵,这世道果然哪里都是一样! 说到这,冯三面色狰狞了些,一张脸成了野兽的模样,声音也更大: “你们赵氏是给我们一口饭吃,但那都是在官府驱赶我们无数次,让我老父亲都饿死之后! “你们赵氏确实名声不错,但你们跟那个狗大户又能有什么区别?等到哪年天灾,地里没收成,你们还是会让我们饿肚子,牛儿娘亲病饿而死的惨状,还是会发生! “所以,当有人找到我们,愿意给我们足够的钱财,让我们的家人一辈子都能衣食丰足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握机会? “况且,他们还给了我们修炼丹药,能让年轻的孩子拥有修为!等到他们自己强大了,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能不再做平民,就有可能成为富户! “这是我们改变家人命运的唯一机会,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我们这几条贱命,饿死也就死了,死在路边不会跟一条狗有多大差别,现在能为家人和子孙后代换一个美好前程,我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完这些,冯三体力不支,剧烈喘息起来。 但他仍然在笑,笑得畅快,笑得悲哀,笑得愤怒,笑得释怀,笑得凄苦,笑得自豪,笑得扭曲,笑得可怜。 最后,他盯着赵宁:“赵公子,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就算你真的品性端正,就算你们赵氏大公无私,那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自认了不起? “我,冯三,只是为了家人能活下去,只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做个真正的人,就不得不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哪怕是这样的机会,都让我感恩戴德,感谢老天终于睁了一回眼! “赵公子,同样是齐人,燕平城十里繁华,那么多人钟鸣鼎食,而我们却犹如臭水沟里的老鼠,谁都不待见,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回我虽然杀了人,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我依然看得起我自己! “赵公子,你要杀要剐,我冯三没有二话。我们虽然都是人,但我们命不同,所以在你面前,我其实不是人,只是蝼蚁!你要踩死我,你就能踩死我。 “但你要我反水招供,绝无可能!” 听罢冯三一席话,冯牛儿等村民,都是面色痛苦,不堪回首往事。 很快,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坚定、决然,有的人已经在开始四处观望,好似想找个地方一头撞死。 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实事求是的说,他虽然没少见赵氏庄子的普通百姓,但对底层百姓的处境、生活,也就是民生疾苦,其实没有太多认知。 眼前冯牛儿跟冯三讲述的事情,给他的冲击力不小。 他之前一直认为,只有在像刘氏那样的世家大族鱼肉乡里的时候,某些百姓才会遭遇不公,却没曾想,在大齐的土地上,无数普通百姓都是这样的境遇。 这个大问题,需要解决。 但却不是现在。 他同情冯三、冯牛儿等人。 这确凿无疑。 但他也必须让对方招供。 这同样没有余地。 无论如何,冯三等人都杀了跟他一样苦命的河口村村民,赵宁还不至于忽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场跟门第的战争,赵宁和赵氏都不能输。 否则,谁去抵抗北胡入侵? 冯三等人有想要保护的家人,赵宁同样有,并且意志丝毫不会比冯三他们弱。 如何才能让对方招供?甘愿改换阵营? 这个问题,赵宁在片刻之前还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章一三七 众生(1) 既然冯三、冯牛儿等人,跟码头船行管事陈奕一样,都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么赵宁理所当然的,要选择从他们的家人身上着手。 具体方法也很简单,无非是威逼、利诱这两种手段。 当然,这有个前提。赵宁得对他们的家属有掌控力。而现在,他们的家属都在门第官员手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京兆府的看管中。 必须要让这些案犯的家属离开京兆府,还得要落入赵宁手中,又或者说,至少要被寒门官员所控制。 这不是赵宁能够办到的事。 好在唐兴背后的人可以做到。 赵宁对冯三等人道:“如果你们肯在被收买之前,认真打听一下赵氏庄子的情况,就会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不管年景好坏,赵氏从来不克扣佃户口粮。 “佃户家里有人生病,只要告诉庄子,庄子也会请大夫医治,绝不会坐视谁病死。你们来赵氏庄子时间太短了,又先入为主的认为赵氏不堪,根本不曾用心的去观察过庄子。 “如果你们知道这些,就会明白,你们根本不用拼命,就能改善家人处境——只要你们在被收买的时候,告诉庄子这件事。” 赵宁的话都是事实,赵氏的各个庄子的确都是这么做的。 一方面,这是因为赵氏家风纯正;第二方面,赵氏身为外戚,又是第一勋贵,必须时刻小心爱惜羽毛; 第三方面,前些年门第不断找将门的茬攻讦将门官员,也让赵氏更加注重名声。 但冯三顽固的眼神表明,他并不相信赵宁的话。 他也该不相信,或者说要说服自己不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坚信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而非忘恩负义、害了好人,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卑鄙、愚蠢,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愿相信自己做错了。就算事情已经不可辨驳,也总要找些别的借口,说那是别人的错。 赵宁也没想冯三立即相信他,继续道: “在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件事上,咱们各有立场,姑且先不论对错。既然你们卖掉自己的命,是想给家人拼一个富贵前程,那么事情就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门第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我赵氏加倍给你们就是。虽然你们必死无疑,但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家人,往后都被赵氏庇佑,不会再受欺负。 “实事求是的说,我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勋贵,又是将门,信誉名声可比门第好得多。 “门第会指使你们陷害赵氏,已经是奸人行径,这样的小人有多值得信任,你们应该思量思量。 “就在今天,码头也发生了针对我赵氏的一件命案,门第同样有指使的平民,他叫陈奕,是个船行管事。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你们可以听他说说门第是如何过河拆桥的。” 说到这里,赵宁站了起来,“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鱼死网破,你们的家人也都得死。 “为了证明我的话不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会被官差带出京兆府,进入大理寺监牢。 “在那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跟你们的家人再见一面,而门第的人,将再也不能出现在你们面前。 “不过到了那时候,你们和你们家人的性命,也都将掌握在我手里,我要杀你们的家人,只需要找个疾病或者事故的托词而已。 “我说捉迷藏会死人,你们信吗? “考虑一下吧,到了大理寺监牢,我的人再见你们时,你们就得拿主意。” 话说完,赵宁再不停留,扫了冯三等人一眼,就离开了房间,带着自己的两名护卫扬长而去。 冯三、冯牛儿等人面面相觑,都在消化赵宁刚刚这番话,一时间大家都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毫无疑问,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近乎于泰山压顶,凭他们的身躯根本无法抗拒。 赵宁也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三哥,你怎么样......”冯牛儿跑过去查看冯三的伤势,“三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赵公子刚刚说的话,会不是是真的,我们应不应该相信他?” 几名村民边帮冯三和中年男人松绑,边焦急的七嘴八舌: “难道门第真的会过河拆桥?用完我们就杀掉我们的家人,把之前给我们的东西都收回去?那的确是很大一笔钱啊!” “我们真的会被移送到那个什么大理寺吗?我们真的还能跟家人再见一面?” “赵公子会不会真的给我们两倍的价钱,还庇佑我们的家人一辈子?” 面对这些惊疑不定的困惑,冯三思考了良久,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他着实不知道门第会不会信守承诺,也不知道赵宁说得事情会不会实现。 他只是一个乡野村夫而已,没有多大的见识,也没有多深的智慧。 就算在这群人里出类拔萃,平日里能够拿主意,也敢于拼命,但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还是过于复杂。 到了这时冯三才发现,自从他们被门第收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在门第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对方不停拿捏。当初的决定,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无欲则刚,他们有欲求,还踏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所以现在生死两难。 但冯三并不后悔当日的决定。如果不拼这一回,他们的家人和子孙后代,都只能永远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备受欺压,忍辱偷生,毫无做人的尊严。 拼了这一次,家人的命运才可能有一线转机,以后才有机会真正做个人。 谁叫他们是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底层平民? 冯三捂着伤口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了好半响,最后有了主意: “我们去问问别的犯人——没有陷害赵氏的犯人,看看他们对赵氏是什么看法,向他们打听一下,赵氏到底是怎么对待佃户的。”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冒着承认自己愚蠢可笑的风险,去做这件事。因为比起这个,家人的命运前程更加重要。 如果赵氏名声好,值得相信,他们才能尝试去信任赵宁刚才的话。 他们拼掉这条命,是为了家人,可不是为了门第,改不改立场,取决于这样做对家人是不是有好处。 冯三继续道:“再看看我们会不会换地方,到了新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见不到门第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跟家人相见。 如果事实如此,那就证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落在了赵氏的势力手中,身不由己了。 “还有那个什么船行管事,也可以听听对方怎么说,看看值不值得相信,评判一下门第过河拆桥的可能性。”冯三最后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队狱卒走了进来,将他们带出刑讯室,推进了原本的牢房。 ...... 赵宁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京兆府屋舍亭台的向阳面还有片片金辉,但背光面的各个角落,已经染上了不淡的阴影。周俊臣快步迎面走了过来,没有多注意已经带上兜帽的赵宁,径直对唐兴道:“大理寺的人已经来了,要我们把涉案人等都转送大理寺监牢。” 听到这个消息,无论赵宁还是唐兴,都不觉得意外。 上回的刘氏案后,大理寺主官就换了人,新任大理寺寺卿是寒门官员。 刘氏倒台后,留下了许多官位空缺,填补进去的不只有门第的人,寒门官员也瓜分了不少名额。如今的大理寺,基本是被寒门官员从上到下把持。 大理寺卿的官职变动,赵宁虽然不了解个中详情,但想来也是皇帝跟门第权力交换的结果。就如庞升留任京兆尹,换得唐兴、周俊臣等人升官一样。 皇帝既然决定要用寒门官员为爪牙,来帮助自己加强皇权,自然也是要让寒门官员,在各个官衙“攻城掠地”,占领地盘的。 之前门第跟将门对垒,侵夺了兵部,眼下寒门官员跟世家相争,占据了大理寺,都是同样道理。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能彻彻底底掌握一个衙门,怎么都比在各个衙门都安插几个人手,来得更加实在有用。 可想而知,只要寒门官员势力在不断壮大,越是往后,像大理寺这种完全掌握在寒门官员手里的衙门,一定会越多。 眼下皇帝既然决定襄助赵氏,那么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就顺理成章——但凡大案要案,本就是大理寺的职权范畴,三司会审也有大理寺卿一个席位。 如今赵氏的案子还没有决定如何三司会审,案子到了由寒门官员主事的大理寺,对赵氏而言,事情就会方便好办很多。这也是皇帝襄助赵氏的一个重要举措。 看到赵宁后,周俊臣并不意外,两人简单见礼。 赵宁等人到了京兆府后门,有等候在附近的赵氏族人上前禀报,说赵氏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接触各个案子的案犯,配合寒门官员迅速查清所有案情。 这当然是做给唐兴他们看的,赵氏的人手早已就位,一应行动也隐秘进行了多时。 这时,有人从侧旁的走廊里匆匆而来,跟唐兴耳语了几句。 唐兴听完后肃然对赵宁道:“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徐相和镇国公等人还在崇文殿没出来,很多重臣都被叫了过去。 “看样子虽然陛下决定帮助赵氏,但面临的压力还是不小,至少门第没有善罢甘休,目前应该还在商议,也不知陛下能让三司会审延后多久。 “赵兄,我们还是需要尽快将案子查明,不能让陛下难做。” 赵宁点点头,“只要涉案人等到了大理寺牢狱,没了门第官员盯着,我们就能放开手脚做事。赵氏既然是蒙冤,各个案子应该不难查,我们这就过去吧。” 话说完,赵宁等人出了门,踩着步步降临的夜色消失在长街。 ...... 在这场席卷京畿之地,事关多个世家荣辱兴衰,与皇朝顶层权力格局的大风暴里,有人顺水推舟,有人逆势而上,有人坐在金碧辉煌的高处呼风唤雨,有人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牵线布局,有人挣扎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他们或者为了一己之私,或者为了家国社稷,或者费尽心思攀登权力阶梯,又或者舍身忘死只想活得像个人。 在这个为了生存,为了掌握更多生存资源,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无数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世道里,不知道有多人在这样的故事里面目全非。 有争斗就会有胜负,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愁。 今晚的燕平城,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一三八 众生(2) 飞雪楼。 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一些的萧燕站在窗前,再一次看着暮色笼罩燕平城,看着繁华长街两侧的屋舍里华灯初上。 她的一双明眸愈发清明锐利,这为她那张俊美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房间里没有点灯,她的双眼在附近散发出来的氤氲烛火里,显得如黑曜石般熠熠明亮。 白眉老者推门而入。 淡黑的房间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应,日暮来临时,公主并不会马上点燃烛火,她喜欢静静看着黑夜吞噬四周,自己无声无息置身其中,一动也不动。 这已经是他早就习惯了的事。 公主说,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思维最是清晰冷静。 身在黑色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灯火璀璨、明亮如昼的光明世界,萧燕高挑但消瘦的背影,在白眉老者眼里,怎么都满是孤独寂寥的意味。 有朝一日,如果公主能走出泥泞般的黑暗,走进面前的辉煌灯火里,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的欢声笑语,那便是白眉老者最大的期盼。 不等白眉老者说话,萧燕平静无波的声音已经响起:“各方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 “回禀殿下,按照我们之前议定的计划,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南朝那些被我们收买的人,全部都已经就位。只需殿下一声令下,行动就会立马展开!” 白眉老者垂首回答,语气恭敬,态度谦卑。 他虽然修为高过萧燕,但对面前的主人,却有着发自内心的敬佩。 这是一个为了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为了天元部族每一个牧人能够入主中原这富饶之地,拥有更美好的生活,而甘愿放弃王庭安逸富贵的公主生活,冒着重重危险在南朝京城小心潜伏,殚精竭虑谋划诸多事宜的部族英雄。 为了对方,白眉老者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身为英勇善战的天元部族勇士,为了重现部族昔日的无双荣光,为了开创更加辉煌的部族功绩,追随英雄,与英雄并肩作战,为英雄抛头颅洒热血,乃至马革裹尸。 这是白眉老者这一生所追求的最大荣耀。 “那就等待既定时辰到来。时间一到,各方就按照布置立刻行动,不必再另外向我请示。” 萧燕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 为了今晚覆灭一品楼的行动,为了配合大齐门第扳倒赵氏——扫除这个天元王庭大军南征第一块绊脚石,她已经准备了足够久,谋划了足够多。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今日之前就做完。 今夜,是她收获的时刻。 ...... 宰相府,听竹苑。 赵玉洁在作画。 她很专注,眉宇间写满郑重,仿佛一笔落错,自己的人生就会崩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真,加上无与伦比的天赋,学画的时间虽然尚短,她笔下的仙鹤图已经颇有几分功力。 等她放下毛笔,旁边小心伺候的丫鬟小蝶,立即上前为她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 往窗外看了一眼,赵玉洁这才发现,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溢满庭院。 瞧了一眼自己的画作,赵玉洁很满意。这是她这一段时间努力研习的集大成之作,水准之高已经超过了她之前的任何作品。如果徐明朗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赞叹不已。 学画的初衷是为了取悦徐明朗,但在学习的过程中,赵玉洁自己也得到了很多乐趣,就像琴棋、诗词一样,她每学一样,就会喜欢一样。 喜欢,是因为赵玉洁打小就知道,这些都是高雅的东西,备受世人追捧,那些真正富贵之人、杰出之士都对它们热衷不已。 深谙此道者,气度风华都能被传颂许久。 美好精致的事物,没有人不喜爱。追求更高级的东西,也是人的本能。 赵玉洁早就向往这些。 之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因为赵氏是将门,年轻子弟就知道切磋武艺,整日摔打得鼻青脸肿,族人谈论的也都是兵法战例,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今不同了,到了宰相府,进入了士人门第,赵玉洁终于可以尽情追寻这些。 她感受到了一丝幸福。 这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讨厌。 人活着,若是内心始终感受不到幸福,那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也就没了值得留恋的地方,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琴棋书画带给赵玉洁的幸福感,仅次于她指挥自己的羽翼出生入死。 “小姐的仙鹤画得真是漂亮,让奴婢都舍不得挪开眼呢,简直跟小姐的神韵一模一样,呀,真的是,小姐的画技太厉害了!”小蝶眼中满是对赵玉洁的崇拜。 被人奉承到了点上,任何人都会觉得开心,赵玉洁也不例外,脸上有了发自内心、不无自得的笑意。 但是下一瞬,她的眼神毫无预兆的沉了两分,“烧掉吧。” 闻听此言,新近得宠的丫鬟小蝶讶异的张圆了小嘴,“小姐,这么好的画怎么舍得......”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猛然捂住了嘴,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玉洁从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命令说第二遍。 而需要赵玉洁重复自己命令的丫鬟,在她眼中不仅愚蠢而且愚蠢,必然不会再被亲近、信任。 看着小蝶点了一盆火,将墨迹还没完全干掉的仙鹤图投入其中,化为灰烬,坐在椅子上的赵玉洁没有半点儿留恋、可惜之情。 她一直都知道,无论是茶道,还是琴棋书画,都不是她这一生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以追求,可以喜欢,但绝对不能沉迷。玩物丧志,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赵玉洁越是喜欢自己这幅画,就越是要尽快把它付之一炬。 从始至终,赵玉洁毕生追求的核心,都是做人上人,做发号施令的人,做头顶没有谁能左右她命运,对她吆三喝四,让她忍气吞声的世间最强之人。 诗词歌赋,小道耳。 “今晚要出动的人手,现在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常动静?”赵玉洁声音清冷的问门外的丫鬟。 这是她今日第六次问类似的问题。虽然事情早就已经安排好,但她还是安排了人一个时辰做一次回报。她不希望出任何意外,所以必须实时掌握情况。 哪怕这样的汇报显得多余,但次数多了,一些原本不会被重视的问题,下面的人也会禀报上来,这就有利于她及时了解情况、做出应对。 “小姐,一切都无异常,时辰一到,大伙儿就能立即动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很显然,这名丫鬟是她麾下的江湖组织——“深渊”的人。 赵玉洁微微颔首。 为了覆灭一品楼,重新掌握燕平城地下江湖,萧燕早就开始布局,这事赵玉洁是知道的。 今日是门第们向赵氏发难的日子,所以萧燕把行动日期选在了今夜,目的就是为了借这场东风达成她的目的。 之前,赵玉洁在将徐明朗于今日总攻赵氏的消息,传递给萧燕时,自己也对“深渊”做出了一些布置。 这次的风波注定动静很大,燕平城乃至大齐皇朝的权力格局,都将迎来一次大变,在这样的局势中,无疑有很多机会。 赵玉洁要让“深渊”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最大限度壮大自身。其主要行动,就是在萧燕对付一品楼,后者兵败如山倒时,趁乱抢占对方控制下的街坊。 也就是占地盘。 “深渊”一直处于她打理的一些徐氏产业的保护中,这不是长久之计,“深渊”总归是要壮大的,必须要找机会发展。 现在时机到了。 之前被赵宁弄了两次,赵玉洁差点儿连命都没有了,这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磨难。无论是在代州被赵宁斩了一刀,还是在京城遇刺,都是大挫折。 前一回还败得不明不白。 这对她打击不小。 但赵玉洁并不气馁。 对世家公子而言,十件事有三件事做失败了,就是自身无能的体现,必然不再受家族重视,后果严重得无异于天都塌了。 对普通人而言,十件事里面有五件事失败了,那生活必然遭受重大灾难,当事人的精神只怕也承受不住。 但对赵玉洁来说,她打小就什么都没有,跟母亲相依为命,在艰难的世道里如蟑螂一般辛苦求存,但凡是有一线曙光,就值得拼尽全力。 也必须拼尽全力。 十回里有一回成功了,带来了生活的改观,那就可以谢天谢地。 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只要不死,只要可以活下去,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 对别人来说,失败是苦,磨难是罪,对赵玉洁来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有多难熬,因为她已经经历太多,早就习惯。 无论是美酒美食,还是艰难困苦,习惯了,也就只是寻常。 “如果这回赵氏果真倒了,我也就不用再活得如坐针毡,可以大大方方在人前出现。” 想到这里,赵玉洁暗暗长出一口气,因为自知目光会变得分外锋锐吓人,她选择闭上了眼,在心里默念: “赵宁啊赵宁,你终归是要死的。等到赵氏倾颓,我一定会让徐老狗帮忙,让我有亲手砍下你脑袋,报当日在代州那一刀之仇,去年在大街被刺之恨的机会!” ...... 为免引起门第们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赵宁等人赶往大理寺时,都是尽量乔装并隐蔽行踪。 到大理寺时,已经有很多赵氏族人聚集于此,不断冲着大门喊冤,并且嚷嚷着要见大理寺卿,一个劲儿往里面挤,人声鼎沸。 这都是打掩护的人手,目的是蒙骗门第的耳目眼线。 赵宁等人前脚进了大理寺,从京兆府押解过来的涉案人等,后脚就被投进了大理寺监牢。 章一三九 众生(3) 跟京兆府相比,大理寺监牢的条件明显要好上不少,空间更大,潮湿也没有那么严重。 一些专门用来关押王公贵族的牢房,布置得还颇为雅致,案桌坐垫、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在跟案犯们接触之前,赵宁将主要主人召集在一起,于地牢宽阔的刑讯室分配了任务。 多余的吩咐也没有,该有的早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商议过了。彼时有很多族中长老都参与了布置,确保了不会有甚么遗漏。 在其他族人在大理寺官吏们的配合下,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时,赵宁面前还有好几个族人没有离开。 赵宁看这这些人,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族人牵扯的命案,没有那么好洗清。 包括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在内,门第构陷赵氏的命案,每一件都有充分证据,而且称得上是毫无破绽,就算遇到查案能吏,基本也都会被订成铁案。 赵宁能够破解这些命案,一方面靠得是早早提前准备;另一方面靠得是一品楼的强大实力辅助,对方很多举动都在己方监控下; 第三方面则是对权力斗争的认知,对能够左右所有人命运的存在——皇帝的心理乃至国策的精准判断。 如果赵宁不是重生者,没有把握好这三点,在正常情况下,就算赵宁智慧非凡,仅仅依靠赵氏和几个将门,眼下也难以战胜门第的阴谋。 但即便是赵宁已经做到了以上这些,仍旧不能轻松解决面前的所有案子。徐明朗跟众多门第中的老狐狸谋划的这些命案,有好几件堪称是天衣无缝。 这些案子,都是利用那些平庸的赵氏族人的性格弱点谋划的。 赵宁让众人落座,目光落在左手边的一名虬髯大汉身上,稍作沉吟,道: “六叔,你当街打死人的事,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而且你当时还喝了酒。虽然你的行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在律法上,罪责依然是实打实的。” 这位手臂、胸前肌肉隆起如小山,坐在那里犹如一头犀牛的壮汉,名叫赵烈,性格直爽,极度富有正义感,最是看不得恃强凌弱。 从小到大,他没少干锄强扶弱的事,在燕平城其实有着不错的名声,被人呼为赵六侠。 听到赵宁的话,赵烈欲言又止,满脸苦涩。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不用去大都督府上差,就跟一个同僚相约在酒楼饮酒。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几个地痞流氓,在欺负、殴打一名提着篮子卖饼的老婆婆,后者的饼子被掀翻在地,给踩得不成样子不说,人也被打得卷缩在地,哭声凄厉。 这种事赵烈哪里能忍,当即就上前去制止,他好歹是记得家族下达的,最近不要惹事的命令,一开始只是把几个地痞推开,并没有拳脚相加。 但那几个地痞却分外嚣张,估计认为赵烈是个酒鬼,有的朝赵烈吐口水,有的上前就打,有的还不依不饶,要去继续欺负那个老婆婆。 冲突中,喝了不少酒的赵烈,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依照他的脾性和当时的情况,也无法控制,就出手揍了那些地痞。 赵烈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地痞竟然不经打,挨了他几下拳脚,就有一个倒在了地上,吐血死了。 身为元神境的修行者,赵烈就算喝多了酒,对自己出手的力道也有精准把控,在不想打死人的情况下,其实很难把人打死。 但那个地痞偏偏就被打死了。 而后京兆府的官员到场查问,仵作检查尸体,证实了那个死掉的地痞,本身就患有肺痨,身体非常差,经不起重击,所以被当场打死也顺理成章。 “宁哥儿,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给家族添乱,我认罪就是了!”赵烈红着眼低声道。 赵宁摇摇头,“若是寻常时候,六叔认罪的确不会给家族带来太大麻烦,但今日这种情形之下,任何赵氏族人犯罪,都会极大影响赵氏命运。” 见赵烈张嘴要说话,赵宁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焦躁,“六叔今日打死人这件事,确实有蹊跷,责任不在六叔。” 赵烈怔了怔,意外、疑惑之余,不无期盼的问道:“我亲手打死了人,责任还不在我?” 他虽然嫉恶如仇,人品高尚,但脑子却着实不太聪明。赵宁不以为意,徐徐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日六叔去跟同僚喝酒,是被对方邀请的吧?” 赵烈点点头,“是。” “对方在席间肯定是不断劝酒,所以六叔才喝了很多?”赵宁又问。 赵烈想了想,扰头道:“我们喝酒,都是不醉不归的......不过宁哥儿说得也对,今日老段那家伙的确是很热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宁叹息一声,“对方是寒门子弟?” “虽然是寒门子弟,但也是性情中人,很对我的胃口......宁哥儿你可不要瞧不起老段,老段也是有本事的人,只是怀才不遇罢了。”赵烈一本正经道。 见赵烈还在为对方说话,赵宁多少有想以手扶额的冲动。不怪门第的人以赵烈为目标,如果对方不是智慧不够,门第也不会选他。 赵宁并不觉得赵烈面目可憎,他的这些性格表现,在这件案子里的确是破绽,但若是放在平时,作为一个将门子弟,那就是大大的优点。 真到了战场上,他的豪烈正气,会将部曲培养得很悍勇,他待人真诚平和,会让他的部曲愿意跟着他卖命。 从这个角度上说,赵烈其实是将门很需要的那种人才。只可惜,沙场上的人才,到了权力斗争的阴谋中,就只是弱者,只会被算计。 赵宁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六叔的那个同僚,已经被门第收买了。 “他今天灌醉六叔,不是为了让六叔控制不住自己的修为、力量,让六叔失手杀人,而是为了让六叔无法发现,他在六叔跟地痞争斗时,暗中做了手脚。 “就算是个肺痨鬼,六叔若是一拳没打中他胸口,他也不会死。而六叔之所以能打中对方的胸口,一定是对方临机让对方的动作发生变化,让胸口迎上了六叔的拳头。” 争斗中,赵烈虽然有意控制力量,但毕竟喝多了酒,当时又在气头上,出手不会轻,一拳打死一个肺痨鬼,的确是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赵烈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因为当时酒确实喝多了,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老段是个正直的人,应该......不会被门第收买吧?他可是军中出来的好汉,怎么会被门第收买?”这话赵烈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这跟他是不是从军中出来的无关。” 赵宁摇摇头,“这世上最容易被收买的人,其实就是穷人。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容易被什么诱惑、打动。 “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最缺的无疑就是钱财。而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奉养双亲,钱财都太重要了。” 赵烈说不出话来,嗫喏半响,才瓮声问:“那我还有救吗?把对方抓起来拷问?” 赵宁仍旧是摇头,“一旦对方把钱财藏起来了,我们没有实证,他不会认的,认了自己的人生就毁了。冒然动刑也不合适。” 不等赵烈说话,赵宁就接着道:“我们可以从那个肺痨鬼身上着手。” “那个肺痨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是谁让他在六叔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在酒楼前当街殴打一个老婆婆的呢?” “是谁?” “一个患肺痨、容易被打死的地痞,门第虽然需要,但平日里不会注意到。” “谁会注意到?” “自然是跟地痞经常打交道,对地痞很熟悉的人。” “那又是谁?” “京兆府的衙役。” “哦......确实如此,京兆府的衙役之前常常巡街,解决市井纠纷,这些地痞不务正业,经常偷鸡摸狗、与人冲突,京兆府的衙役必然对他熟悉!” “一个官员,从军中出来的寒门官员,性情坚韧,思虑较远,我们难以撬开他的嘴,也不好动刑,但一个普通的巡街衙役,就好对付多了。” “宁哥儿说得太对了!可京兆府衙役那么多,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指使的那个肺痨地痞?” “查查那个地痞住在哪儿,经常在哪些地方活动,再弄清楚是哪些个衙役管着那片地方,这就很容易甄别出来了。” 赵烈张了张嘴,惊讶欣喜得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儿搓手,看赵宁的目光满是钦佩,有有些奇怪的道: “真不知道宁哥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这么聪明,这么难的一件事,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赵烈不必夸奖自己。 门第需要一个身怀暗疾的体弱地痞来陷害赵烈,对市井百姓最熟悉的衙门中人无疑是巡街衙役,庞升作为京兆尹,自然会向衙役们来找这个对象。 这事不难推断。 跟肺痨地痞一起动手的那几个地痞,因为已经被周俊臣审问过,确定他们对肺痨地痞的用意一无所知,只是跟着肺痨地痞一起为非作歹,所以赵宁没有对他们有什么格外谋划。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庞升也不会安排衙役收买多个地痞。 根据赵宁的推断,那个肺痨地痞,估计也就是拿了欺负一个卖饼老婆婆的钱,对更多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地痞,如果知道自己会死,大概率不会答应这个行动。 不是所有人,都像冯三他们一样,有为家人豁出去的勇气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流氓。 可怜这个地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 所以查那个京兆府衙役,是最为有效的布置。 说清楚了这件事,赵宁就安排赵烈离开,在一旁听完了整个对话的唐兴,当然也知道该怎么安排人手,来配合赵烈查清这个案子。 赵烈离开后,赵宁的目光落在了右手边一个面庞消瘦,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中年男人身上。对方这张纵欲过度、身体不支的脸,已经表明他是个好色的人。 赵宁有片刻的沉默。 昔日,就是对方收养的赵玉洁。 章一四零 众生(4) 此人名叫赵逊,年轻时候也是一代俊彦,修炼资质比之赵宁的父亲赵北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虽然是赵玄极的妾室所生,但在赵氏也是地位非凡。 成年后,赵逊到了雁门关任职,第三年,带着一队属下巡视草原诸部,看上了一位酋长的女儿,便想将对方带回来,却不料,被那个部落的第一勇士阻拦。 为了争夺那位草原美女,两人进行了一场公平较量,当时距离元神境后期不远的赵逊,却被那个草原修行者当众击败,受伤不轻。 出身于将门,又打小备受荣宠,赵逊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加之当时还年轻,丢不起这个面子,咽不下这口气,加上那位酋长女儿,也心仪于他,便不肯认输,趁夜带着对方开溜。 不料此举被那个部落勇士发现,带人半路追上,双方这回就是一场真正的激战了。 本就有伤在身的赵逊毫无疑问战败,且还因为对方出手过重,损了修行根基,自此修为再无寸进,手下也死伤了好几个。 事后,赵逊虽然被那个不敢得罪赵氏,忐忑不安的部落酋长,亲自送回了雁门关,还备了厚礼赔罪,但赵逊心智与自尊受到极大打击,自觉无颜见人。 在雁门关见了赵玄极后,他便欲拔剑自刎,好在被赵北望及时发现,给制止了,之后还一直守在他身边。 赵逊没死成,但也一蹶不振,从此再也不轻易在人前露面,离开了雁门关回到燕平城,整日不是不是把自己关在房中饮酒,就是逛青楼。 已然是混吃等死的模样。 一帆风顺的人,最是经不起挫折,年少显赫的人,最是受不住失败。 这些年,赵逊唯一的一回到江湖上闲逛散心,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赵玉洁,对方的父亲,就是他当日死掉的其中一个手下。 赵逊也是心怀愧疚,这才想要补偿赵玉洁。 那场争斗,对赵氏和大齐而言,都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重点不在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是赵逊败了两次,还折了几名部曲。 所以当时赵玄极跟那个惴惴不安的部落酋长一商量,就把赵逊的受伤和手下的损失,说成是帮助部落剿灭一支马贼所致。 这样一来,那几个死掉的赵逊手下,也就有了为国战死的名声和待遇。毕竟草原诸部名义上都臣服了大齐,雁门关驻军有巡视附近的草原的职责。 算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赵玄极都还不是大都督,而是雁门关主将,赵氏的曾祖也还在人世。 赵宁看了赵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对方犯的事,发生在昨夜。 跟往常一样,入了夜,赵逊醉醺醺的去一家青楼,跟几个相熟的清倌儿饮酒作乐,夜半缠绵。 问题也就出在这,那个陪赵逊过夜的清倌儿,被赵逊给弄死了。 这种事,可想而知影响有多大。 在来大理寺之前,赵宁已经让一品楼查过这件事,跟赵逊也聊过一阵。 原本按照赵逊自暴自弃的性子,是不可能跟赵宁说这件事的,但诸多案件爆发,赵氏陷入危机中之后,赵逊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逊虽然已经自我放逐,但人并不傻,相反还很精明,哪怕是醉酒了,对当时的事情跟情形也记得非常清楚,这一点就不是没什么心机的赵烈可比。 问题也就在这里,赵逊昨夜同样没发现什么异常。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那个跟他相熟的清倌儿,昨夜好像身子弱了很多,不是太有精神的样子,要不然也不至于被弄死,但也没有明显的伤病。 另外就是赵逊昨夜兴致比较高。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么多年赵逊放浪形骸,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龙马精神全靠虎狼之药维持。昨夜也是如此。 赵宁让一品楼的人查了那座青楼,最终的结果并不好,那个死掉的清倌儿,和青楼里的其他人,包括老鸨子,都没有设计或参与设计赵逊的迹象。 事情很棘手。 赵宁对此并不意外,阴谋害人,不管收买人的和被收买的,都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这样行动才能越隐蔽,事后也越不容易被查出来。 像码头命案、石门县水坝械斗案这种,陈奕和冯三他们都是破绽。 虽然门第已经把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控制起来,正常情况下已经是天衣无缝,但仍旧让赵宁找到了突破口。 赵烈的案子里,行动人手就少了很多,那个肺痨地痞还当场死亡,痕迹就更少。但仍有那个京兆府的衙役,可以让赵宁抓住。 在赵逊这件事里,一个可以被查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不多,绝大多数害人的事情,都是需要参与者的,没有行动人手,一件事怎么去办?又没有鬼可以驱使。 赵宁经过思索,推测出了昨夜的情况。 赵逊的虎狼之药,可能被人掉了包,换成了药力更加凶猛的。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活活弄死一个清倌儿。 所以那个清倌儿本身也必然有问题。 对方可能也被隐秘下了药,造成身体忽然变得虚弱、脆弱,如此,便承受不了半夜的折腾。 既然青楼的人没有参与这件事,那么换药、下药的人,就可能是门第安排的精锐。 对方可能扮作客人,一直盯着赵逊,在虎狼之药端上来的时候,从伙计身旁经过,依靠自己的修为,隐秘将某种药物下了进去。 对那个清倌儿下药就更加简单,只要对方会吃饭会喝水,就一定有机会。 也不止下药这个方法,既然是门第修行者出手,完全可以在跟清倌儿擦身而过的时候,假装碰倒对方,在对方心脉上留下暗伤,只要剧烈运动就会发作毙命。 这个扮作客人的门第爪牙,在事后一定会迅速离开,就此躲藏起来。对这个人,一品楼的人再能干,也不可能追查得出来,毕竟进进出出青楼的客人太多。 给赵逊和那个清倌儿下的药,他们吃了,也就没了痕迹,就算有残渣,亦或是汤碗、茶杯里有残留,那些残渣和汤碗、茶杯,也可能被门第的爪牙弄走了。 这样人证物证就都已消失。 一品楼的查探证实了赵宁的这些推测。 现在的情况是查无可查。 为了在唐兴这个皇帝的眼睛面前演戏,赵宁还是当场问了赵逊一些问题。 末了,眼神灰暗,生无可恋的赵逊道: “如果我的冤屈不能洗刷,我愿以死谢罪。用我的命去赔偿一个清倌儿的命,总没有人能说什么。赵氏的家声虽然会受到影响,但也不会太大。” 赵宁早就已经看出来,赵逊对生活已经没有期望。 或许在对方眼里,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希望的活着,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既然生活是无止境的痛苦,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过了十年没有希望的生活,想要结束再正常不过。 赵宁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转头对唐兴道:“那个清倌儿的死,说到底,是因为中了毒,亦或是受了暗伤,仵作验尸的时候,应该能查出些端倪来。“如果仵作没有查出什么疑点,那这个仵作就有问题,顺藤摸瓜之下,要找到是谁给他授了意,也就不难。” 唐兴是个聪明人,刚刚也想到了这点,听完赵宁的话,正要回答,赵逊忽然道: “如果那个清倌儿中的毒,只是让她身体虚弱经不起冲击,这也不是致命的毒物,没法就此说她的死跟我无关;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那就有可能只是被修行者用真气堵住了心脉,无法剧烈喘气。那么在她死了之后,这口真气也会消散,留不下太多痕迹。” 这的确是事实。 赵宁没有说话。 唐兴轻笑一声,“只要她中了毒,那就证明她的死有问题,至于问题有多大,官府说了算; “如果她受的是暗伤,确实可能没有痕迹,但到底有没有真气残留,也是仵作跟官府说了算。” 言罢,唐兴去到门外,跟一个官吏交代一阵,让对方去办事。 他虽然不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却是寒门官员里,跟赵宁最熟悉的人之一,这回由他跟在赵宁身旁,负责协调赵宁跟大理寺官吏间的合作,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赵逊苦涩而又自嘲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多看了赵宁一眼。 这件案子的破绽可以说微乎其微,甚至是没有。但这也耐不住官府里有自己人,只要查案的是官差,那么案子是什么结果,就是官府说了算。 莫说没有疑点可以制造疑点,没有证据可以制造证据,更何况,这件案子并非半分可查之处都没有。 赵逊没有想到的,是唐兴等人会这么鼎立襄助赵氏。但凡是赵宁想做的事,对方就会立即调动大理寺和京兆府的力量,近乎没有底线的支持。 对,就是没有底线,没有黑白,没有对错,只有一个既定要达成的目的。 这让对这回赵氏跟门第的斗争,并不是十分清楚的赵逊,心里对赵宁的评价上升了好些个台阶。很明显,赵氏这边是对方在主持大局。 也不知在此之前,赵宁做了多少准备,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家主继承人,心思缜密,算计深沉,有着寻常将门子弟根本没有的权力斗争智慧。 在赵宁这个杰出的后辈面前,赵逊不能不觉得羞愧。 这种羞愧兀一浮现,就变得格外浓烈,短时间内便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痛苦不堪。 作为赵氏一族曾经有名的天才,赵逊也是有过光辉往事的,年轻时自视甚高,也想为家族添砖加瓦。 而如今,他还需要一个十六岁的后辈来搭救,为他洗清冤屈,让他不会妨害赵氏家族。赵逊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败,如此不堪。 他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 他依然有自尊,虽然不多了,但就是这点自尊,让他此时此刻,无法面对赵氏,更无法面对辛辛苦苦为家族奔波的赵宁。 就算成了“废人”,他也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家族的害虫。 赵宁看到了赵逊眼中的痛苦。 这让他觉得欣慰。 他想起前世,赵玉洁在叛出赵氏后,说过的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是,赵逊收养她,只是见她容貌倾城,是馋她的身子,居心不良,毫无道德,所以她叛出赵氏理所应当,并不需要愧疚。 但赵宁却知道,赵逊虽然好色,却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底线,对赵玉洁有什么非分之想。 接下来,赵宁继续安排破解其它的疑难命案。 章一四一 众生(5) 一段时间后,刑讯室里再也没了赵氏族人,所有的案子都到了解决的路上,赵宁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大理寺的官吏换上了一盏热茶,赵宁端起来喝了一口。 赵宁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冯三、冯牛儿等人,被狱卒带到了这里。 跟之前在京兆府时相比,此刻的冯三等人,再面对赵宁时,脸上没有了半点儿硬气与桀骜,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畏惧与不安。 兀一进门,他们就相继扑通扑通跪倒在赵宁面前,祈求赵宁饶恕他们之前不敬的罪责,希望赵宁能够同情他们是穷苦人家,放他们家人一条生路。 为此,不管赵宁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赵宁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们已经见过自己的家人了,而且大理寺的官吏,也断了他们见门第官员的念想。 如今冯三等人都已经认知到,自己完全落入了赵宁手里,赵宁想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伤势颇重的冯三,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连连磕头之后,满面悲戚地道: “赵公子,你是身在云端上的人物,我们是在泥地里讨生活的小民,只要你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对付我们的家人,冯三愿意招认被门第收买的经过!” 这样的结果都在赵宁意料之中,对冯三的俯首顺从,他也没有半点儿意外,微微颔首道: “本公子之前的条件依然有效,只要你们肯认罪,我会给你们两倍的价钱与修炼丹药,同时会保护你们的家眷不受欺辱,一生都可以在石门县安稳生活。 “至于你们,自然是要被治罪的,没有人能救你们。” 冯三得了赵宁的承诺,连连叩拜,听罢最后一句话,惨然一笑,悲凉道: “我们拼了这条命,就是为了给家眷一个好的生活与前程,如今目的达到不说,能得到的报酬还加倍了,可谓是意外之喜,就算断了脑袋,也不敢对赵公子有任何怨念!” 赵宁点点头,唐兴见状也不耽搁,让几名官吏带着冯牛儿他们,去一旁录写供状文书。 赵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正是戌时下二刻。时间过去得不长不短,他处理事情的动作很快。 到了这时,今日白天爆发出来的,针对赵氏的四十几件案子,都已经做出了该有的破解布置——这当然是明面上的。 暗处的行动早就已经展开,一品楼的精锐人手掌握了各个案子的关键人证物证,像码头命案中的王沭妻子王柳氏、陈奕这种存在,如今都在一品楼修行者的隐秘控制之下。 等到大理寺的官吏,在赵氏族人的配合下,查到了各个案子的疑点,去燕平城各处搜集人证物证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些。 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一两天,各个案子就会真相大白。 这个速度自然很快,但皇帝也不会有多大疑心,毕竟赵氏是被冤枉的,从道理上讲,案子并不难查。 有大理寺擅长查案的官吏,和赵氏族人的配合,加上大量寒门官员的相助,一应案件理应很快被查清。 况且,面对门第和将门的争吵,以及徐明朗等人的施压,皇帝也一定不想等太久。 “等这些案子查清,参与其中的很多士人门第都要遭殃,尤其是郑氏、吕氏等家族,做得事情最多,想不重蹈刘氏覆辙都不可能了。” 唐兴站在赵宁身旁,嘴角噙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眼中满是炙热之色。他好像比赵宁还要兴奋。 身处重重官舍的包围中,感受到周围海洋般的权力气息,赵宁既觉得危险压抑,又感到豪情万丈。再宽阔的海洋再汹涌的波涛,终究是需要人去战胜的。 他没有说话。 暂时离开大理寺后,他去见了一个人。 范式的杰出巾帼:范翊。 ....... 亥时四刻。 距离三更天只有半个时辰了,徐明朗出了皇城门。就算皇帝对赵氏案子的处置,让他很不满,让他感觉到危险,也不能一直呆在宫里,让皇帝不睡觉。 跟他一同出来的,有十多个重臣,基本都是门第、将门的家主,其中赵玄极就跟他并肩而行,谁也不肯落在对方后面。 在皇城门前等候自家马车驶过来的些许空档,徐明朗冷冷扫了一眼赵玄极。 对方在皇帝面前悲情冤屈博同情的模样,让他发自内心的厌恶,就像吃了一碗苍蝇。同时他还很不屑赵玄极这种行为。 如果卖惨就能改变大事,就能避免家族倾颓,那刘氏也就不会落到那般田地。所以在徐明朗看来,赵玄极不仅没有气节,也委实愚蠢得很,活该保不住赵氏。 他认为,赵玄极连在皇帝面前演戏的必要都没有。 “徐相,你不必用这种目光看本公。事实终将证明,谁才是大齐权力顶端的匆匆过客。”赵玄极从在崇文殿就被徐明朗鄙视,心中早就不快。 徐明朗轻蔑的冷哼一声,道: “镇国公不会以为,揪住了一件码头命案,就能改变大局吧?那未免也太可笑。这顶多让陛下迟疑一时,拖延一两日三司会审,最终根本能改变不了什么。” 赵玄极看到徐氏的几名家仆,已经先马车一步迎了过来,形色焦急,嘴角就有了一抹嘲讽,“徐相的大话,若是能一直说下去,那才叫本事。” 徐明朗刚要反讽赵玄极两句,眼见自己的心腹家仆满脸惶急,且还有好几个门第的家仆,也都慌慌张张的迎上自己的家主,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暂时放弃了跟赵玄极打嘴仗,侧走几步,还未开口询问,心腹老家仆就迫不及待道:“家主,大事不妙了! “天黑前,各案案犯被带到了大理寺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大理寺的官吏接连出动,往各处捉拿新的案犯! “据各个门第回报的情况看,现在已经有许多案子的关键人证,都被大理寺的官吏找到了,陆陆续续带回了大理寺刑讯!”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徐明朗心头大惊,面色唰的一下变得纸白! 所谓的关键人证,就是上知门第,下连行动人手的存在,他们一旦被抓住,在大理寺的刑讯下开了口,那就不是陷害赵氏的计划落空,而是会跟码头命案一样,门第的阴谋都会被抖漏出去! 参与了各案行动的门第,都要遭殃! 徐明朗皱眉厉声问:“大理寺的人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人证?各个门第之前是怎么办事的,就没把人藏好?!” 人当然是不能藏到各个世家大宅的,那要是被大理寺官员找上了门逮着了,哪怕只有一两个,门第就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家仆也是十分懊恼,“他们说他们把人藏得都很隐蔽,但大理寺的人偏偏就很快查过去了,而且...... “而且还有都尉府府兵,以及将门的修行者配合,那些人想跑都跑不掉,我们的人察觉到危险,连灭口都来不及!” 这跟郑玉卿、陈奕当时面对的情况一样。 “都尉府府兵?” 徐明朗瞬间反应过来,今日的案子爆发后,赵氏自然会调动很多将门修行者,配合都尉府府兵四处调查。都尉府有巡街的权力,这事徐明朗也无法阻止。 可问题是,对方是怎么这么快查到那些关键人证的? 赵宁是怎么找到陈奕的? 如果被藏起来的关键认证,这么轻易就能被找到,那这个“藏”就是一个笑话。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难不成,整个燕平城都在赵氏和将门的监控之下? 这更加不可能! 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手? 皇帝现在都没有这样的力量! 况且,对方就算有充足人手,那也得提前布置才行,难道赵氏早就知道了门第的计划? 门第中有内鬼?! 徐明朗一时思绪万千,念头杂乱,饶是他乃当朝第一权臣,眼下也怎么都想不明白。 赵氏闪电般抓住陈奕,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现在竟然这么快就逮住了更多关键人证,这根本毫无道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明朗寒声问:“现在有多少人证被抓住了?” “最新的回报是,已经超过了十五件案子!” “竟然已经这么多?”徐明朗一颗心陡然下沉,这还不到子时,就已经有十五件案子被破坏,等到了明日,岂不是所有案子都会失手? 那就完了! 徐明朗只要想想那个场景,想想那个后果,就感觉眼前发黑,脚下发软,险些站不住! 门第联合陷害赵氏的阴谋被查清,到时候就不是权力之争了,整个大齐天下都会沸反盈天,民情舆论将淹没他们,整个士人门第就会满盘皆输! 不等徐明朗稳住心神,郑氏家主郑泽贤,已经快步小跑过来,如丧考妣的对他道: “徐相,我们现在已经有六七个关键人证被大理寺抓走了,郑氏马上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徐相快想想办法,照这样下去,郑氏就得万劫不复!” 徐明朗还未说话,其它的门第家主都聚拢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吕氏家主,跟郑泽贤差不多的惨淡模样,哀求道: “徐相救我吕氏啊!徐相,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们在对付赵氏,我们的计划明明天衣无缝,怎么就陡然间成了这番模样?” 徐明朗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问谁去? 这回的行动中,郑氏、吕氏两个家族,是出力最多的三个家族之二。 而且跟庞氏庞升指使着京兆府在明面上配合不同,他们是在暗中直接行动,现在被抓住的把柄最多最直接。 面对众人急切而忐忑的目光,徐明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差些要呕血。 关键人证都被抓了,还能怎么救他们?这些人可是在大理寺!那不是门第官员控制的衙门! 原本,门第们谋划的是三司会审,这样一来,好歹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是自家人,足以掌控局势。 可现在皇帝就是不肯三司会审,却偏偏又让大理寺先行调查案情,这才是导致眼下这个局面的最重要原因! 代州之案中,仗着控制着三司,徐明朗给北胡、范式洗清了罪行,但事后皇帝就对大理寺的官员进行了大规模调换。刘氏之案时,皇帝趁机又做了一次这样的事。 现在结果就是,大理寺彻底变成了寒门官员的衙门,徐明朗这个当朝宰相,再也不能完全掌控三司。 他和门第手里的权力,已经被皇帝分走了一部分。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那些关键人证都杀掉!”徐明朗追悔莫及。 但也只能是追悔。 依照开始的情况,这些人就没必要杀,杀了还有麻烦,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所以只是把他们隐秘保护、控制了起来。这样最合理最划算,而且也足够了。 这就像有一股五千人的匪盗造反,朝廷难道一开始就派十万大军去征讨不成?大军出动是要钱粮的!正常情况下,最多派出两三万人。 在藏那些关键人证时,彼时大家想的是,就算事情万一不对头了,再灭口也不迟,毕竟那些人跑不了。 可谁能想到,今日案子爆发,赵氏入夜就找到了这些人,这个动作也太快了! 他们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就在徐明朗内心痛苦不堪的时候,他注意到赵玄极优哉游哉的走了过来,呵呵笑着,一脸戏谑的道:“徐相,本公还在等着你继续说大话呢,你怎么不出声了?” 听到赵玄极的嘲讽,看到对方一副智珠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徐明朗只觉得五脏翻涌,浑身血脉都要炸开。 抬起不无颤抖的手指了指对方,他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反倒是嗓子眼一甜,感觉到一口老血涌了上来。 “赵玄极......你不要得意的太早!”费尽全力将老血吞了回去,徐明朗难受得无法用言语形容,面色灰败得厉害,对左右的门第家主们低喝道:“我们走!” 章一四二 众生(6) 徐明朗回到宰相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并且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直到门第家主们陆陆续续隐蔽赶来,他才从书房里出来,跟他们一起议事。 谋算赵氏的事,可以为人所知,但不可为人所见,众多门第家主在今夜这种形势下,大摇大摆进入宰相府密谋,莫说会给将门攻讦的借口,也会令皇帝不悦。 刚刚坐下,不等郑氏、吕氏家主开口,徐明朗就率先掷地有声道: “赵氏跟将门能这么快,这么精准找到各案的关键人物,让我们连灭口的时机都没有,原因只可能有一个:我们之中出了内鬼!” 众人闻听此言,都是面色微变,互相打量几眼,目中不无怀疑、防备之色。就连郑泽贤等人,也是暂时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徐明朗的这个论断,大家在来的路上,思考整件事为何会失败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所怀疑。若不是出了内鬼,这回的行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徐相可知,谁是这个内鬼?”郑泽贤迫不及待的问。众人中,他和吕氏家主最是稳不住,因为他们现在漏出的把柄最多,家族已经危在旦夕。 徐明朗却没有答话,作闭目沉思状之前,有意无意扫了范钟鸣一眼。 所有门第家主的目光,都落在了尾座的范钟鸣身上,后者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 范钟鸣并不是范式家主,但如今也是范式大长老,在范式家主年迈不大理事的情况下,他就是范式的话事人。所以他今天坐在这里。 代州之事后,范式虽然在三司会审的过程中,被徐明朗洗清了罪责,却因为办事不力,引发了徐明朗的极大不满。半年来,范式处境一日不如一日。 很多政绩不错,理应升迁的范式官员,没有被加官进爵不说,还被调离了原本的主官或实权位置,去任了不打紧的官职,一些政绩不好的范式官员,更是被贬官。 眼下的范式家族,风雨飘摇,家道中落已经是肉眼可见。 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再过一些年,范式就将彻底退出大齐皇朝的权力舞台。 因是之故,这回门第联手对付赵氏,范钟鸣一直很殷勤,表现得格外奋发,主动做各种脏活累活,四处奔走,谄媚求存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 扳倒赵氏,而后趁胜追击,继续打压将门,这里面的利益太多,诸多门第都很眼红,加之他们之前认为此役必胜,为免事后论功行赏时少了利益,都不愿把紧要行动让给范式。 最终,范式承担了一个跑腿还没啥功劳的角色,出钱出力不少,却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就类似于酒楼传菜的伙计,跟客人没啥正面交流,没有推销酒楼里那些很贵的好酒好菜的机会,不做菜不做饭,也就算不上重要。 但传菜的伙计,却既能知道厨房的情况,也能接触大堂的信息。 所以范式族人知道的东西不少。 “范钟鸣!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你向赵氏透露了我们的行动?!”郑泽贤直呼其名不说,还站起身指着范钟鸣的鼻子厉声质问。他委实很着急。 尾座上的范钟鸣一张脸立即憋得通红,悲愤万分: “郑公何必血口喷人?在座的诸公谁不知道,代州之事后,范式跟赵氏已经是誓不两立,不死不休?这个时候,范式怎么可能跟赵氏沆瀣一气!”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郑泽贤也无法反驳。 吕氏家主却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 “若不是你们,还能有别人不成?你们范式本就是将门,半路出家进入了文官序列,我看你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代州之事之所以会败,不就是因为你们? “要我看,当时你们就跟赵氏串联在了一起,有意让行动失败,把消息暴露,好给将门反扑、攻讦我们的借口!” 范钟鸣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豁然起身,血红的双眼瞪着吕氏家主: “若是范式没有泄密,吕公又当如何?今日范某就以项上头颅跟你对赌,如果范式没有走漏消息,吕公敢不敢把人头给范某?!” 范钟鸣态度如此悲愤且强硬,吕氏家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他不可能真的把头颅拿出去作赌。范钟鸣如此表态,多少能印证他的心迹。 但吕氏家主不能就此认输,没了气势,遂鼻孔朝天道:“若是世间事,用人头作保就能确保自己的清白,那你我跟三岁小孩何异?” 两人一时争吵得不可开交。 郑泽贤本来也想加入进去,终究是想到家族的处境,不愿浪费这个精力。就算范式是叛徒又如何,现在能改变郑氏的处境吗? 念及于此,郑泽贤向徐明朗看去,却见后者仍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阻止争辩,让话题回到正题上,解决眼下困境的意思。 郑泽贤忽的一头一动,联系徐明朗瞥范钟鸣那一眼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大感不妙。 徐明朗这是在干什么?很明显,他是故意抛出范式是泄密者的诱饵,转移议事的话题!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徐明朗在转移众人视线和注意力,让大家都去抓内奸,去逼迫范式付出代价! 徐明朗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只有一个。 眼下门第面临的困境,徐明朗根本解决不了! 作为这回行动的主事者,徐明朗却无法处理任务失败的局面,他不想承认也不愿大家认为他无能,所以把过错有意无意推到了范式这个“内奸”头上。 范式实力最弱,又有无能的“前科”,还是将门“反叛”过来的,无疑是被丢出去承担责任的最佳人选。 这样一来,徐明朗既找到了为行动失利负责的人选,又能避免自己威信扫地的窘境!这......这是上位者的惯用把戏。 郑泽贤面如死灰,精气神一下子消散大半,颓然坐在那里,六神无主。 徐明朗都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这就是说,郑氏的倾颓已经无法挽救,无可避免!郑氏,是真的要完了...... 郑泽贤绝望得感觉到天旋地转。 ...... 一家一品楼名下的普通酒肆里,赵宁坐在桌前吃饭。 有人跟他同坐一桌,却没有动筷子。 不仅没动筷子,还正襟危坐。 正襟危坐,并非有多么畏惧赵宁,而是习惯使然。 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五官端庄,身材倒是很苗条,看起来既不柔弱,也没太多惹人注意的地方。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只需要坐在那里,旁人就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 这位年轻女子,正是范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范翊。 赵宁今天没怎么吃饭,午时在都尉府本来可以吃一顿的,结果张文铮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而后的时间里为了表现自己的忧愤,也一直没有进食。 这会儿终于可以敞开吃,赵宁就没什么顾忌,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大半。 若是魏无羡在这里,一定会伸出大拇指,敬佩说一句“你竟然能比我的吃相还难看,实在是厉害。”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世家贵族的基本礼仪,不过赵宁却没有这种顾忌,前世十年国战的时候,常常需要边吃干粮边商量战局,没有时间给他安静进餐。 “这么说来,这回联合出动的门第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徐明朗的带领下,积极主动出了能出的所有力气?”赵宁喝了口汤,头也不抬的问范翊。 去年秋猎的时候,因为范翊跟陈安之的暗中协助,赵宁最终才能成功夺旗。这些时间,赵氏跟范式的隐秘联系,多是通过对方。 对这个范式巾帼,赵宁现在已经很熟悉。 “庞氏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这回行动中颇为小心谨慎,显得有些异常,他们更多只是在明面上,动用京兆府的力量配合,并没有深入参与行动。” 范翊说话的声音很想念书,一板一眼,这让她看起来很有文人的文静气质,所以她一开口,就有一股子别样的魅力。 说到这里,范翊顿了顿,补充道:“以下是我的推测:我觉得,庞氏私底下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哦?”赵宁微微挑眉,“说说看。” 其实徐明朗并没有冤枉范式。这回门第的行动之所以被赵宁掌握得这么透彻,的确是有范式从中泄密的缘故。范式知道的事情,赵宁基本上都知道。 多个门第谋划了四十多件案子,行动庞杂,涉及的人物太多,一品楼虽然势力大,但也不是万能的,难免些遗漏。 正是靠着范式的帮助和查漏补缺,赵宁才能准确掌握所有案子。 “庞氏跟徐氏虽然是姻亲家族,但庞氏明显不甘愿只做庞氏附庸,也想壮大自身。徐氏因为北胡公主的年年进奉,家族得到了很大增益,这事刘氏知道,庞氏也不会没有察觉。 “既然徐氏能这么不择手段,庞氏不甘人后,为什么不能效仿?我隐约察觉到,庞氏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可能会针对一品楼有所行动! “他们或许在走刘氏的老路:控制江湖和燕平城地下势力。” 听到这里,赵宁不仅没有觉得心惊,反而还有些欣喜。 徐明朗从将门手里夺走兵部后,虽然安插了很多自家族人进去,但为免分赃不均和皇帝忌惮,还是将大部分官职都让了出来。 他自己已经是宰相,族人再担任兵部尚书也不合适,但这个利益必然不能落在普通门第手里,所以现在的兵部尚书就是庞氏家主。庞氏对兵部有很大掌控力。 为了接下来的战争大局,赵宁要帮助将门夺回兵部,那就不得不对庞氏下手。 至于庞氏暗中的力量,范翊因为知道得事情少,有些情况不明白,赵宁可是很清楚,庞氏那所谓的暗中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一四三 众生(7) 范翊之所以怀疑庞氏另有图谋,是因为范式在跑腿的过程中,庞氏不允许他们靠近自家的势力范围。这就导致范式对庞氏在做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 庞氏虽然表现的是看不起范式,不屑于跟他们来往,但这种行为怎么看都有欲盖弥彰之嫌。 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在普通人看来,庞氏应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然而门第联姻本就是利益联合,要完全一条心很难。 杨氏作为赵氏的姻亲家族,之前因为降爵的事,也是跟赵氏有过一段矛盾。 若非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实力,让杨氏怀疑赵玄极心中有大蓝图,也不会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赵宁跟范翊简明扼要的谈完事情,安排了一些接下来的行动后,范翊就从后门离开了酒肆。有一品楼的伙计从旁相助,她也不用担心行踪会暴露。 范翊前脚刚走,魏无羡后脚就踏进了门槛。他在赵宁面前坐下来,见赵宁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连忙招呼伙计上菜上肉。 今天晚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酒是喝不成了,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咂摸了好几次嘴。 “情况如何?”赵宁边吃边问。 “不简单。” 魏无羡颇有些凝重的说道,“他们的力量不弱,比我们之前预计得强很多,一个个全都是经验老到的精锐。 “莫说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眼下还无法对付,我带着从军中挑选出来的斥候、探子精锐,亲自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些他们的破绽,自身也是差点儿被察觉。 “眼下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各方人手出动得不少,破绽也比寻常时候多,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谓是老谋深算。 “若非燕平是我们的京城,我们在这里根基深厚,否则我还真没有把握——不,不是没有把握,是绝对做不成这件事,说不定我自己还会搭进去!” 赵宁点点头,魏无羡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事情办得符合之前的计划,没有出什么岔子。他眼下只需要知道这最关键的一点。 在一大碗阳春面端上来后,魏无羡拿起筷子,却是半响没动,末了喟叹道: “宁哥儿,我之前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又如此难缠!大齐承平太久了,无论是朝堂诸公,还是军中锐士,都怠惰了太多,这很危险!” 赵宁没说话。 这样的事实,他前世亲眼见得已经太多,无需置评。 ...... 子时。 皇帝宋治得到了大理寺的几次禀报,对赵氏案子的情况有实时了解。 “虽然各个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也无法在今明天就早早结案,但依照现有的情况来推测,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今天这些针对赵氏的案子,基本都是门第的阴谋陷害。” 站在风雪亭屋檐下的宋治,负手望着灯火阑珊的燕平城,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鞘中宝剑,气度华贵而内敛。 他接着道:“就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的十多个案子来看,门第中的郑氏、吕氏等家族,要在事后付出严重代价,大体会重蹈刘氏覆辙。 “其余的士人门第,不会倾颓,但也多少会受到将门诘难。这一阵,赵氏跟将门,胜得很干净利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感情,分辨不出好恶情绪。 陪同在侧的大内总管敬新磨,俯身低声道: “老奴也没想到,门第这回的行动会这么大,露出了这么多把柄!他们胜了固然可以将赵氏直接弄没,但眼下败了,损失可就太惨重了些。” 宋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大伴的意思是,朕应该保一保门第?” 敬新磨不动声色道:“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圣裁,老奴岂敢多言。 “老奴只是觉得,郑氏、吕氏倒了也就罢了,若是门第受损太多,只怕将门势力就会完全回潮。届时将门在朝堂上压着门第欺负,朝局又会是乱糟糟的。 “只有双方实力均衡,谁也不能奈何谁,朝堂上才能安静些,于国家社稷有益。” 宋治微微颔首,“大伴说得不错。” 他没有太多的言语,敬新磨也就无法揣测他心底的想法,只能静静站在一旁。 作为皇帝心腹,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当然得为君分忧,所以有些皇帝不方便说的话,敬新磨要帮皇帝说出来。 但眼下皇帝高深莫测,他也就不敢再轻易有什么言语,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合皇帝心意。 “传令给大理寺卿,审案的时候注意分寸,郑氏、吕氏就不用管了,其它门第涉及的案子,就不要查得那么清楚。”皇帝最后下了决断。 “是。” 敬新磨躬身应是。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能让赵氏和将门太过得势。 敬新磨下去安排事情的时候,宋治凝望着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城,与无边无际秩序井然的燕平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做的,越是大事越需要慢慢来,步子迈得大了就容易露出破绽,被人察觉自身意图......这可不是明主所为。” ...... 夜已深,人未静,穿着官袍的庞凖,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看到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典雅马车,车身雕刻着鹿鸣图案,那正是庞氏家族的图腾。 进了车厢,庞凖屈膝跪坐,向面前的中年男子见礼,“父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庞琦打量了庞凖两眼,见对方鼻梁上还有淤青,不由得面色微沉。今日庞凖带着京兆府衙役去码头,却被赵宁当众打晕的事,庞琦是知道的。 “伤势如何?” “已经不碍事了。” “好好做今晚的事,只要成了,赵宁这小子成了阶下之囚,你有的是报仇雪恨的机会。” “父亲放心,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庞琦点了点头,“只要做成这件事,我们都能得到想象不到的好处,珍贵的修炼资源随手拈来。修为上去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成为家族实权大人物。” 说到这,庞琦眼中有精芒闪烁,掷地有声道:“就算是下任家主之位,你也不是不能争一争!”庞凖心头一动,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 如果是五年前听到庞琦说这话,他一定会认为对方在说笑,说不定还会在心里腹诽一句痴心妄想。 他们并非庞氏嫡系子弟,只是旁支罢了。 庞琦虽然跟庞氏现任家主是兄弟,但只是前任家主的丫鬟所生,属于醉酒后的产物,那个丫鬟难产而死时,连个妾室的身份都没捞到。 庞琦在庞氏属于边缘人物,只差一点就没有资格呆在京城庞氏大宅,若非修为还过得去,就要去外面奔波,离开庞氏权力中心。 正因如此,在庞氏大宅里,比他们身份高的人太多了。五年前,庞琦也不过是庞氏的一个普通管事,手里几乎没什么权力,就是个被指挥得团团转的劳碌命。 如果不出意外,庞琦到死也成为不了庞氏长老。至于庞凖,成年后更是必定被派到庞氏在地方上的产业里去,连出仕的资格都没有。 庞琦当然不甘心,甚至心怀怨忿,他再怎么也是家主的兄弟,却还要对家主的嫡子行礼,委实痛苦不堪。而且庞琦有野心,想要出人头地。 对这些,庞凖知道得很清楚。 庞凖记得,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五年前。 修为在元神境中期的庞琦,忽然修炼速度大大提升,很快就成为了元神境后期的存在,这让他成为家族中有数的高手,地位立马变得不一样。 在那之后,庞凖就源源不断被庞琦隐蔽给予各种修炼丹药,每一种都价值非凡,远超庞琦能够在庞氏得到的财富。 借此,庞凖也逐渐成为庞氏年轻一辈中佼佼者,被家族重视,倾力培养,份量一升再升。 跟赵宁相比,他的境界是差些,但十六岁的御气境后期,整个大齐皇朝又有几个? 庞凖问过庞琦,那些修炼资源从何处来,后者却只是让他莫要多问,只管努力修炼便是。 “这是墨犀甲,你稍后就换上,今晚的行动你虽然不会参与厮杀,但也得防备万一。” 庞琦交给庞凖一件精致小巧的符甲,“时辰不早了,回去准备吧。等到时间一到,就带着京兆府衙役出动。” 听到“墨犀甲”三个字,庞凖心头一震。这可是二品符甲,哪怕在世家中也极为罕见!有了这件符甲在身,元神境中期以下修行者,都不能一击将他杀死。 庞凖下车后,庞琦坐着马车返回庞氏大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 自从五年前受了那些人的恩惠,修为提升到元神境后期,从庞氏边缘人物一跃成为家族实权长老,这些年他一直没少被对方给予好处,几乎就没缺过钱财。 与之相应的,他也在不断透露对方想要的消息给对方,帮对方做事。 这些消息,有的是庞氏机密,有的是其他士人门第的情况,有的甚至是他从庞清德那里得知的朝堂大事,门第与将门相争的秘闻大局。 这些年来,对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时候,为了探知一些隐秘,配合对方的商队牟利,庞琦也不得不冒一定的风险。 直至今夜这场大行动。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章一四四 众生(8) 庞琦心中并不平静。 五年前,那正是他最困顿痛苦的时候,自身修为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在家族里也诸事不顺,手上打理的商铺收益下降。 自己的儿子庞凖,本来有着不错的修炼资质,却因为得到的丹药少,而落后于家主那几个蠢材儿子,眼看就要走上自己中年落魄的老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来自江南的民间富商,通过他打理的绸缎庄的生意朋友,找上了门,说他们有上好的丝绸,希望能给庞琦的绸缎庄供货。 庞琦在庞氏虽然只是边缘人物,但在市井中,仍是平民百姓仰望、巴结的存在。庞氏毕竟是庞然大物,随便给点做生意的渠道门路,就足够改变普通商人的命运。 庞琦打理的几个绸缎庄,自然有固定的供货商,正常情况下,庞琦也不能无理由更换。 但对方的丝绸品质确实好,而且价钱低,加之给了庞琦个人很多好处,他就没道理拒绝。 有了合作,在对方的有意巴结下,两人来往渐渐多了,彼此都熟悉起来。 那个商贾不愧是江南富商,经营的商货不止丝绸,还有上品瓷器跟茶叶,同样的物美价廉。 庞琦打理的庞氏产业里,除了绸缎庄就是瓷器铺,却并不涉及茶叶。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下,庞琦让对方也成了自家的瓷器供应商后,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时候,富商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希望庞琦帮他一个忙。 原来,这名富商得罪了京兆府的一个官员,自家的多个商铺被查封,对方还放出话来,要让他在燕平城再无立足之地。 迫于无奈,富商只能通过自己的关系,千方百计打通世家的关系。世家中的实权人物,他巴结不上,庞琦这个边缘人物,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之前的丝绸、瓷器,并非是真的物美价廉,这世上的东西本就是一分钱一分货,富商给庞琦的价格之所以低,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完全没赚钱。 为了让庞琦相助,富商提供了丰厚的条件,只要庞琦能让他的商铺可以在燕平城继续开下去,所有商铺的利润都可以分庞琦三成,并可以送庞琦几个茶庄。 当富商说出京兆府那个官员的姓名时,庞琦答应了对方的要求。那只是个寒门官员罢了,品阶也不高,只是六品官,而且还是那种屈服了门第的官员。 这样手握实权的官员,对平民来说高高在上,无法正面抗衡,根本不能得罪,但对庞琦这个士人门第的管事来说,就只是普通存在。 庞琦出面,软硬兼施之下,那名寒门官员因为不敢触犯庞氏,最终跟富商握手言和。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同流合污,庞琦跟富商关系变得非同一般。 后来富商在燕平城开设的很多商铺,都有庞琦这个保护-伞的利益份额在里面。富商甚至帮助庞琦建立了自己的商铺、商队,让他有更多收入。 靠着庞氏这面大旗,富商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涉足窑子、赌坊等需要暴力保障的行业。两人都收获颇丰,利益远不是起初的丝绸、瓷器生意可比。 为了避免损公肥私,世家有家规,族人子弟不得拥有自己的私人产业,庞琦拥有自己的商铺、商队,已经触犯了族规。 但他有自己的野心,不愿一辈子只做庞氏的一个应声虫;面对源源不断进入口袋的财富,他的欲望也越来越大,想要得到更多。 后来,富商说他有获得珍贵修炼丹药的路子,可以弄到产自塞外的“万灵丹”——对元神境修行者突破境界有奇效,但需要大量银子。 已经坠入财富深渊,靠此修为速度大涨的庞琦,为了提升实力,获得更多财富与权力,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冒险跟富商联手。 他们在大齐有名的繁华城池——广陵,里应外合,击垮了庞氏的一整个药铺产业,并取代了那个市场份额。 医药自古就是暴利行业,借此,没用太久,获得了大量财富的庞琦,得到了“万灵丹”,成功跻身元神境后期。 随着在家族地位发生质变,庞琦手中权力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能够给自己和富商提供更多方便。 两人狼狈为奸,甚至开始贩卖私盐,获得的财富再度快速增长,比插手医药行业还多。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庞琦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富商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然要庞琦给他详细的庞氏家族情况,无论是商业上的还是官场上的,还要他打听朝堂大事、大齐国政、州县民生等等。 不仅如此,富商甚至要庞琦去收买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官员,为己所用! 这个时候,庞琦终于意识到,这个富商不简单,绝非什么正经的民间商贾! 第一时间,庞琦没有找富商对峙,而是隐蔽去见了之前那个,京兆府的六品寒门官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对方老实交待: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为难过富商! 他本就是富商的人,早就被富商收买了! 之前富商的困难,不过是他们共同做的一个局。 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富商有理由接近、贿赂庞琦,方便两人迅速建立关系! 庞琦当即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富商的预谋。对方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收买他这个世家子弟。 想通了前因后果,庞琦假装无事的约富商吃饭,准备在席间陡然发难,控制住对方。 然而,当修为不过御气境的富商来赴宴时,身边竟然带着一名元神境后期、两名元神境中期的高手! 庞琦不仅是毫无胜算,自己还身陷囹囵。 老神在在的富商掏出了一大叠文书,都是庞琦跟他勾结,建立的同属两人的产业的账本,还有他们联手击垮庞氏在扬州医药产业的证据! 这些东西,一旦放在庞清德的案头,庞琦必定成为庞氏族规的清理目标,不会有任何余地。 庞琦约对方赴宴,就是想要拿回这些东西,并除掉对方以绝后患,却没想到,这个富商身后竟然有这么强的修行者! 他的所有计划都落空。 把柄被富商掌握的庞琦,从此成了对方的牵线木偶,只能对对方言听计从。 好在这个所谓的富商,并没有因此做什么过分的事,属于庞琦的利益也半点都没有剥夺,庞琦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收益。 对方没有逼迫他冒生死风险去做什么,相处时也一如既往的客气有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选择的庞琦,渐渐接受了现实。 “富商”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庞琦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毕竟,在大齐,只有世家中存在元神境后期的高手。 这个问题,庞琦得不到答案,他的疑惑只能是疑惑。他想探查,却因为对方手里掌握着他的致命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庞琦唯一知道的事,是“富商”并不缺钱。 这个不缺钱,不是因为对方跟他联手的这些年,做了很多生意,赚到了海量财富——这只是一方面,而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有雄厚家底。 穷人要赚钱很难,富人赚钱就很容易,巨富要钱生钱就更简单。 因为有雄厚家底,他们可以做各种生意,只要经营得当,在大齐这繁华盛世里,会有越来越多的银子。 更何况,对方还有强大修行者作为后盾,无论是商业竞争,还是解决各种麻烦,都是轻而易举。 就像现在,因为对方有钱,结交到了他自己,于是赚了更多银子。 这样的法子,对方绝对不是第一次用,庞琦很清楚这一点。有大量银子,便能结交大族子弟、贿赂官员,官商勾结之下,赚钱就跟喝水一样。 京兆府的那个六品寒门官员,恐怕都不是对方收买的唯一京兆府官员。相比于世家子弟,没钱的寒门官员更容易被收买,而且风险更小,对付起来更容易。 而一旦对方像他庞琦一样,露出了把柄在对方手里,就得一直被对方控制,想挣脱都不可能。 随着跟对方接触越来越多,庞琦就越是被对方展现出来的雄厚财力、势力所震惊、折服。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的一颗普通棋子罢了。 虽然他已经是庞氏的实权长老,但在对方眼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庞琦曾一度怀疑,为了控制他,对方在他身边也安插有眼线。 可能是他的小妾,也可能是他的丫鬟,就连打扫庭院的仆役,都可能是对方的人,被对方或收买或胁迫了! 庞琦也不是没想过回头,但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回头,之前的罪责都不能被抹去。 一旦事情曝光,他的名声会臭大街,再难做人不说,现在拥有的巨量财富,也会随之烟消云散,被打落尘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不可没有银子。 所以庞琦的计划,是当他成为庞氏家主,亦或是庞凖成了庞氏家主后,再动用庞氏整个家族的力量,将对方一网打尽。 在此之前,他必须靠现有的财源,不断提升实力。 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这回,是对方第一次在庞琦面前,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实力面目,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统燕平城江湖。 庞琦对此毫不惊讶。 成为了燕平城地下世界的主人,会有多大方便,毋庸赘言。无论是对商业,还是对其它事,都大有裨益。 而对方的真实身份,也由此露出了一部分:他们是苍鹰帮残众。 庞起还见到了苍鹰帮帮主! 如此一来,对方为何有雄厚实力,为什么要结交他、贿赂官府官员,庞起也就不太奇怪。不是说就完全不奇怪了,毕竟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只是疑惑消散了一些。 苍鹰帮不只是在燕平城有势力,在整个大齐北方,都有很多分舵。燕平城的苍鹰帮之前被都尉府铲除,不代表苍鹰帮就完全覆灭。 这是苍鹰帮帮主的说法。 苍鹰帮要卷土重来,恢复自身在燕平城的地位,并借用庞氏的力量更进一步,统一燕平城江湖,也是顺理成章。 而庞琦的职责,是说动庞氏出动京兆府官差,在明面上进行配合。 苍鹰帮给出的条件是,事成之后,苍鹰帮愿意做庞氏的地下世界盟友,很多庞氏不方便做的事,他们都能帮忙,并且给庞氏三成帮派收益。 苍鹰帮同样有给庞琦的条件,其中就包括,苍鹰帮在庞氏族人中,只认庞琦,双方来往必须通过他。这样一来,庞琦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 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定了。 门第扳倒赵氏,文官打压武将,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庞氏帮助苍鹰帮只要有足够利益,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马车回到庞氏大宅,庞琦从车厢里出来,抬头看见月上中天,夜空繁星寥寥,一片流动的黑云正遮住了半轮皓月。 他有片刻的默然。 庞琦很清楚,苍鹰帮并不是对方的完全面貌。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图谋的根本又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回的行动成功后,也许不用太多年,大齐就会多出一个世家大族来。 对方有坚实的财力基础,又有大修行者作为龙骨,还结交了许多世家人物、官场官员。这样的势力,成长为大齐的一个世家,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若不是为了成为世家,对方也不会对大齐的朝堂大事、文武之争、国政民生那么感兴趣。 或许这就是真相。 如果是,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那么一切就太可怕了。 庞琦不愿多想。 多想无益。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世家的边缘人物,成为了家族的实权长老,并且还能变得更强更有权力,乃至觊觎家主之位。 这是他的奋斗,改变自身命运,施展一生抱负的奋斗。 这个过程虽然危机重重,但至少目前来看,还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旦今晚行动成功,庞氏帮助了苍鹰帮,整个家族也就绑上了苍鹰帮的战车。日后,庞氏整个家族都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看,他庞琦也能安全不少。 当然,这也可能让他和庞氏家族的处境,都变得更加危险。 但因为危险,他就不要出人头地,就不要手握权力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皓月渐渐被黑云完全笼罩,庞琦收回了视线,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世道凶险,人生艰难。自古以来,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何曾活得轻松过?” 章一四五 众生(9) 在庞氏大宅,庞琦最后确认了一遍行动人手,又去见了庞清德,在确保己方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后,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衫,再度出了门。 这回,他没有坐马车,只带了一队亲信精锐,施展身法穿街过巷,横跨好几个坊区,来到了预定要抵达的地点。 三更半夜,燕平城已是灯火依稀,除了平康坊这种青楼汇聚之地,以及各个世家显贵的家宅,还有一些灯火之外,其余地方大多是漆黑一片。 清冷的街上,很难看到行人。 平康坊,一条灯火幽暗的小巷内,庞琦在一间简陋的小饭铺里,见到了苍鹰帮帮主——化名张鹰的天元部族勇士忽尔巴。 “让庞公到这种腌臜地方来,多有怠慢。”略作乔装的忽尔巴,看起来跟大齐的北方汉子并无两样。他在燕平城厮混多年,举手投足也跟齐人无异。 “张帮主客气了。”庞琦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饭铺,除了忽尔巴,大堂里只有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汉子,都在埋头大口吃饭,没谁将目光投过来。 平康坊里热闹繁华,什么样的人都有,青楼护卫、酒楼杂工之类的底层百姓,忙到现在才下工,到饭铺里吃一顿饭也是寻常事。 “庞公只管放心,这地方绝对安全。”忽尔巴笑着招呼庞琦落座,见对方颇为警惕,便多解释了一句。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说饭铺是他手下的人开的。 事实上,为了能借门第联合进攻赵氏的东风,在今夜东山再起,统一燕平城江湖,萧燕已经将手下的力量基本调动起来。 在苍鹰帮灭亡后,二三十名元神境高手、数百名御气境修行者的损失,让萧燕在燕平城的力量大为削弱,若非还有两个王极境镇住场面,她都只能暂时撤离。 如今还是萧燕的潜伏期,没到战争爆发,需要里应外合的时候,天元部族也没有派遣太多元神境高手,到大齐境内来供萧燕驱使。 草原一统战争在即,那里需要更多力量,来确保战争迅速结束。一旦拖延半年还没彻底取胜,大齐皇朝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完成,就极有可能出现意外。 在今日之前,萧燕向天元王庭求援,并将在北方各地潜伏的高手,以及各个商队中的精锐,都调到了燕平城,加上自己手里的底牌,凑足了五十多名元神境。 这也让各地的差事都停滞了下来,失去保护的商队,为免在半路被山贼河匪劫道,更是暂停了大规模跑商。这种光景必不能长久。 五十多名元神境已经是十分庞大的力量,相当于之前燕平城四大帮派中的两个,但萧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让庞氏也出力协助。 毕竟眼下一品楼已经霸占整个燕平城,实力大增,财富暴涨,远非之前可比,也就是时日尚短,高手才没有那么多。 庞琦在桌前跟忽尔巴对面而坐。桌上有几碟子菜肴,荤素搭配,香味倒是有,就是色泽差了些。只是扫了一眼,庞琦就认为那味道必不可能好。 所以虽然忽尔巴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喝一碗酒,庞琦却连筷子都没动。 他毕竟出身名门,虽然是边缘人物,但向来自视甚高,这种垃圾一样的食物,他看着就觉得反胃,入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连这里的酒都不想喝。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果不能钟鸣鼎食,他为权力付出那么多,也就没了很大一部分意义。 忽尔巴见庞琦执意不肯动筷子,也不介意,吃得怡然自得,颇有谈性地道: “庞公是贵人,张某可不同。我来的那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吃,基本上除了肉就是肉,一年到头也很难见到正经蔬菜,普通人家若能喝上茶,那就是顶天的享受。 “一壶茶水,我们会喝七八道,等到茶叶完全没了味道,我们还会将茶叶吃掉。 “还是燕平城好啊,繁花似锦真不是说说而已。一桌子菜,能有五六种颜色,一种肉食,能做出七八个花样,哪怕不喜欢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这里的酒也好,没有一点儿异味,喝酒的时候还能听听音律,吟几首诗词——虽然我不大听得懂,但身处其中,还是有飘飘欲仙之感。” 忽尔巴说得兴致勃勃,庞琦听得不屑一顾。在他眼中,忽尔巴就是个土包子罢了,粗鄙、胸无点墨,没有才学,毫不文雅,毫无层次,跟野兽差不多。 若非利益有勾结,他根本不可能降尊纡贵,跟对方坐同一张桌子,听对方胡扯这些。 据忽尔巴之前自我介绍,他祖上是猎户,打小就在山中狩猎,所以虽然身在穷乡僻壤,但靠着出众的技艺,倒是不缺肉吃。 这样的人竟然能得贵人赏识,混成苍鹰帮帮主,实在是命好到了极点。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到中年的庞琦洞悉世事,很清楚人生在世,什么好都不如命好。 他如果是家主嫡子,不是小妾所生,现在也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但也仅此而已,在庞琦眼中,忽尔巴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贵族,到死都是个乡巴佬,骨头渣子都是粗的。所以在忽尔巴面前,庞琦一向自觉优越感十足。 不大想听忽尔巴说这些闲话的庞琦,再度左右看了看,打量店里的陈设与门外的街巷。 这饭铺实在是鄙陋,有些疙瘩角落里的陈年灰尘都没打扫干净,柜台上也黑一块红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污秽,看得他直犯恶心。 旁边角落桌子前的一个壮年汉子,一看就是底层百姓,不是农夫就是苦力,这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衣衫粗制滥造,那副面相那种神态,就是个苦哈哈的庄稼汉。 敦厚,朴实,内敛,也必定鄙陋、愚蠢。 辛劳的生活,倒是让他肌肉不少,身材不错。 也是个饭量大的,吃空了三个面碗,还在吃第四碗。 注意到庞琦的目光,忽尔巴呵呵一笑,“素面吃得再多,也扛不住饿,他需要一点肉。”说着,竟然招呼柜台后看账本的掌柜,“给他一碗羊肉。不,两碗!” 掌柜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依言照办。 等到羊肉上桌,那个五官普通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向忽尔巴抱了抱拳,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埋头就吃。 “无用的仁慈。两碗肉还能改变他的命运不成?不过是满足自己施恩时的优越感。”庞琦心中鄙夷,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问忽尔巴道:“我们何时动身?” 忽尔巴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巷子口东面百步之外,就是一品楼的一个重要分舵,根据我们的探查,甚至可能是总舵。 “一品楼跟寻常江湖帮派不同,他们的堂口并没有金碧辉煌,都是些寻常商铺、宅院,不深入进去很难分辨。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我们已经出动的人手,就足以灭掉一品楼的人。京兆府的衙役只要配合收尾即可。 “如果那里是一品楼的总舵,有很多高手,那就得请庞公出手,与张某合力将对方击破。” 庞琦点了点头,如果这里没有强者,他出手也掉身份。但既然忽尔巴把他约在这里,那就说明彼处有很大可能,就是一品楼总舵所在。 今夜不同于往日,眼下赵氏族人、都尉府府兵,都在跟大理寺的官员,到处查问、捉拿赵氏命案的涉案人等,忙得根本无暇分心他顾,不用担心有人来搅局。 战斗爆发,需要快速结束,京兆府只需要效仿之前都尉府的行为,将这件事定义为江湖械斗,并趁势将一品楼的人捉拿一些归案。 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赵氏身上,说一品楼是赵氏扶持的江湖黑帮,专门为非作歹,那么赵氏想渡过眼下这个难关,就不那么容易了。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激斗的喧嚣。 真气激荡似鞭炮声。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犹如雨打芭蕉。 忽尔巴恍若未闻,举起酒碗向庞琦示意,好整以暇地道:“行动已经开始,庞公,预祝我们旗开得胜!” 庞琦也认为,只要行动顺利开始,一切就已经成了定局,虽然不愿意喝这里的酒,但还是端起酒杯,回应了对方,故作淡然地微笑道:“饮甚。” 片刻后,喧嚣声停歇。 忽尔巴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干,大笑起身,豪迈道:“我苍鹰帮,终于东山再起!” 庞琦笑而不语,眉宇间的满意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他看到了自己人生,再度大上一个台阶的希望之光。 门外有人匆匆而入。 是忽尔巴的人。 此人必是来回报战况的。 看到此人,忽尔巴原本应该很高兴。 任何一个听到喜讯的人,都应该高兴。 但忽尔巴没有。 不仅没有高兴,反而还变得极为不快,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原因无法,这个浑身是伤的修行者,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无度的大喊:“帮主......快走!我们......败了!” 本来只是皱眉的忽尔巴,听到这话,就是被惊雷砸中了脑袋,虎躯一震,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双眼瞪得统领一样大,“你胡说什么!败了?我们怎么可能败?!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庞琦也是一惊而起,紧张的看着那个修行者。 那个修行者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歪倒在地,伤重而亡。 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咻咻的破空声在店门外响起,无数道黑影从街上闪过。 显然,这里正在被包围。 忽尔巴再也顾不得其它,跟庞琦相视一眼,喊了一声走,就要杀出重围。 下一刻,他们还站在原地。 好似脚底生根了一般。 只因有人挡在了他们前面。 竟然是那个面容、气质都很普通,跟农夫走卒无异的食客! 忽尔巴大吼一声,背后腾起一团雄鹰状的黑烟,一拳轰出,击向对方胸口! 对方面色不变,同样是一拳击出,爆发的元神之力,在他背后勾勒出一幅蛮牛的虚影。 轰!两拳相交,屋中桌椅皆尽被气浪震碎、掀翻,忽尔巴猛地后退三步。 他惊诧不已,“元神境后期?!你是谁!” 这个普普通通的汉子,竟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高手! 稳站不动的汉子收回拳头,声音也很普通,没有格外的凌厉霸道之气,淡淡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尺匕’。”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忽尔巴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章一四六 众生(10) 庞琦更是悚然一惊。 在此之前,苍鹰帮的人手进攻一品楼堂口失败,他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只是这个堂口高手众多,他们仅是没能强攻得手而已。 但是现在,一品楼大当家竟然早就坐在了这个饭铺,跟他们只隔着一张桌子吃饭,那就表明他们的踪迹,完全在对方掌握之中! 想想也是,惟其如此,苍鹰帮进攻一品楼的修行者,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而且转瞬之间,就有大量高手赶过来,将这里包围。 庞琦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暴露的,尺匕为何能早早就在这里等他们,但他很清楚,眼下若是不能及时逃走,自己就将万劫不复! 仗着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在第一时间就冲破屋顶,想要迅速离开此地。 横飞的瓦砾与断木的烟尘中,庞琦还未见到今夜的星月,就被眼前袭来的一股巨大红光,给惊得瞳孔一缩。 那是一道磅礴强悍的真气之力,而且有一品符兵的气息!电光火石间,庞琦拔出自身携带的符剑,在红光击中自己之前,及时斩中对方。 伴随着当的一声脆响,汹涌的元神之力猛然荡开,他身周的瓦砾断木,还未落下,就碎为齑粉,大雪一样漫天飞扬。 与此同时,庞琦看清了这股红光的具体形状:那是一柄大的出奇的开山巨斧,其上错落有致的符文纹路,正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瑰丽妖冶。 斧剑相撞,庞琦挡住了这一击。 身为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他有自信,自己下一瞬就能施展身法离开,只要没有王极境强者在场,只要自己还没被包围,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他逃走! 然而就在这时,庞琦看到一个娇小凌厉的身影,背对明月,犹如离弦之箭,好似从星海里窜了出来。 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巨斧的斧柄,将被真气震得向上弹起的巨斧,又一次狠狠劈斩而下! 那一刻,庞琦心头大骇,惊得魂魄仿佛要从天灵盖冒出来。 一声响亮无比,摄人心魄的虎啸,开山巨斧再度轰在庞琦只能勉强做出格挡之势的符剑上。 霎时间,好似洪水撞毁了水坝,震耳欲聋的真气爆裂声中,喷薄的赤色真气华光,将庞琦的身形完全淹没。 逆空跃起的庞琦,脚下没有可以借力、卸力的坚实大地,这下哪里还能稳住身形? 在面前的猛虎虚影中,他犹如被虎爪拍飞的风筝,从屋顶位置笔直坠落,重重砸进了饭铺的地面。 庞琦在土坑里喷出一口飙起数尺高的鲜血时,不得不再度进攻尺匕的忽尔巴,在跟对方一连对轰了数拳后,终于是承受不住对方凶猛的元神之力。 他的身体离地倒飞,撞塌了柜台,撞得墙壁生出蛛网般的裂痕。 尺匕冲进团团腾起的烟尘中,在忽尔巴被墙壁阻挡的短短一瞬间,再度一拳狠狠轰在对方小腹。 忽尔巴的身体向后一弓,背后已经摇摇欲坠的墙壁,在反面凸出一个圆包后,随着蛛网般的裂痕轰隆炸开。 墙壁倾倒,屋顶塌陷,弥漫的烟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破涛如怒的气势,又有柳絮纷扬的意境。忽尔巴随即被尺匕制服,庞琦虽然伤得不是特别重,但从饭铺废墟中站起身的时候,仅仅是左右看了一眼,就再无动手的勇气。 他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手脚因为发冷而僵硬。 饭铺外,他跟忽尔巴的手下,在刚刚这短促的时间里,被赵七月带来的高手和一品楼强者围攻。 对方人数太多,战斗呈现出一面倒的形势不说,他们的人连逃跑都不能。 这只能说明一点,袭来的对手,不是都从一品楼堂口来的,而是早就隐藏在各处,这才能兀一动手,便能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换言之,他们一直处在对方的监控中。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庞琦心知肚明。 他现在唯一的情绪,就是绝望。 满满地绝望。 抬起头,看着青丝飘扬,头顶着明月,高高站在一面未倒塌的屋墙上,神色冷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明的赵七月,庞琦眼前一阵恍惚。 他仿佛看见了苍穹的崩塌,看见赵七月化身为参天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他。昔日的雄心壮志、野心抱负,都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于此刻化为飞灰。 执掌一个世家的权力,扬眉吐气,令万人俯首于脚前的梦想,都在这个刹那成了明日黄花。 还有战力的庞琦,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双腿一软,无力的颓然坐倒在废墟中,面容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忽尔巴被尺匕用符绳反绑双手,从满地砖石中拖出来的时候,无神的双目怔怔望着夜空,怎么都不明白,他的一举一动,怎么会落入一品楼的掌控中。 作为潜伏燕平城多年,深谙细作之道的北胡精锐,他们很强大,一品楼的人手监视飞雪楼,也早就被他们察觉,并借此探明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 要说之前是一品楼的人故意露出破绽,忽尔巴打死都不会相信。对方是真的行动能力差,还是深藏不露,忽尔巴当然能分得清。 那么他们到底是被谁发现的,又是何时被监视的? 一品楼的江湖修行者,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难道是赵氏? 赵氏现在也没有这个精力,顶多出几个高手参与行动。 忽尔巴被丢到饭铺前,相对较为干净的街道上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视野中的青石板街面,很快就出现了一双华贵的鹿皮六合靴。 费力抬起头,忽尔巴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肥壮到不合常理的男人,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容彰显着他的年轻,但脸上的横肉实在是太多,以至于将一双眼睛挤压得好似只有绿豆大小。 忽尔巴的第一个感觉,眼前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必然是势不可挡。很显然,他应该出自将门。 但这个背对着光,面容隐藏在昏暗中,眼神却分外锐利的年轻公子,又让忽尔巴本能的觉得危险。 “苍鹰帮帮主张鹰,北胡勇士忽尔巴,天元王庭公主燕燕特穆尔的臂膀,本公子总算是抓到你了。”魏无羡在忽尔巴面前蹲下来,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听了这话,忽尔巴心跳顿时紊乱,若非在燕平城厮混多年,只怕面色已经有明显变化。眼下他故作迷茫的左右看看,“谁是忽尔巴?” “不用装了。今晚落在我们手里的北胡细作,可不只是你和你身边的这点胡人。 “燕燕特穆尔——哦,现在化名萧燕,她麾下的北胡细作,我们至少也能抓个七七八八,就连她自己,我们也有不少把握擒住。 “为了把你们揪出来,我们可真是煞费苦心。仅是从陇右军、雁门军中抽调的精锐斥候、探子,就多达千人,盯你们也盯了好长时间,这才配合着都尉府精锐捕快、一品楼市井眼线,好不容易掌握你们的行踪。 “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敢打草惊蛇,冲进你们的据点抓人。谁知道你们准备了多少逃生手段跟密道,有多么真实可信的齐人身份。 “要不是你们今夜大举出动,杀人作乱,我们还真没有将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事到如今,忽尔巴,你觉得你还有狡辩的余地?” 魏无羡嘿嘿低笑几声,得意之色一览无余。 忽尔巴只觉得眼前阵阵泛黑,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屋中的庞琦,本来已经是死气沉沉,听到魏无羡这番话,垂死梦中惊坐起,狸猫一样跳到“门口”,感受到赵七月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又猛地止住身形。 他嗔目结舌的盯着不说话的忽尔巴,失声叫道:“你,你真是胡人?!” 今晚行动失败,他就算是落入敌手,顶多也就是自己遭罪,并不会给庞氏惹多大麻烦,毕竟他们针对的只是一个江湖帮派。 但如果事实是,他带着庞氏的修行者,跟胡人勾结对付齐人,不管对方是江湖帮派还是世家大族,不仅他要死,还会牵连亲人,届时庞凖都没有生还余地! 整个庞氏家族,都将因为他今晚的行动,而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 忽尔巴瞪着魏无羡,死鸭子嘴硬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忽尔巴,更不知道谁是燕燕特穆尔!我是齐人,我有户籍,我的家乡在黄州,你们可以查!” 魏无羡哂笑一声,根本不屑于跟忽尔巴争辩,“等你在大牢里,见到了你的部族同伴,见到燕燕特穆尔,我看你还怎么死不认账。” 说着,他站起身,挥挥手,示意魏氏修行者将忽尔巴带走,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给忽尔巴自杀的机会。 今夜的行动,赵氏族人没有参与,他们都在忙赵氏命案,是魏无羡带着多个将门的高手,配合一品楼、都尉府在埋伏萧燕的人。 等魏氏强者压着忽尔巴跟他的手下,跟在都尉府府兵身后,离开小巷的时候,魏无羡这才扫了一眼已经再度瘫坐在地的庞琦,嘴角勾勒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被权、利蒙蔽了双眼,熏坏了心肠,勾结北胡细作,在燕平城为非作歹,还出卖我大齐各种国政情报,贻害我大齐的江山社稷,这就是自寻死路。 “庞琦,你完了,庞氏也会因为你完蛋。如果史官会记录你的事迹,你将遗臭万年,被永世唾弃!” 听到这里,六神无主的庞琦,眼中流下两行泪来。 是血泪。 章一四七 抓获(1) 忽尔巴这群人,包括那个跟庞琦密切接触的商贾,神秘而且势力不俗,庞琦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也曾想过要去探查。 只是因为投鼠忌器,这才没有实际行动。 饶是如此,他最多也只是人为,对方是一个黑白通吃,发展过程中不择手段,双手沾满血腥的地方大族。 这并不算什么。 大齐开朝立国时的十八将门勋贵,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就算是十三士人门第,在原始积累期也不是都没乡亲血泪。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个万户侯就得一万户百姓来供养。万户侯的钟鸣鼎食,可都是从一户户平民百姓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所以庞琦对这个并不在意。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不是大齐子民,而是胡人! 胡人是一群什么人? 未开化的蛮夷。 他们不通文字,不识诗书,不知礼仪,不可教化,没有道德伦常,烧制不出瓷器,生产不了丝绸,委实跟一群猴子别无二致。 哪怕是草原四大王庭,在普通齐人看来,也都只是一群猴子聚居的地方。 在大齐朝廷跟官府,对民间的宣传教育上,胡人都是没有智慧的傻子。 君主鱼肉子民,残暴无度,杀人如麻,常做一些毫无道理,齐人三岁小孩都知道是错的的事。他们的百姓愚钝不堪,不知自己生活在地狱。 大齐的士人书生,都不屑于统治胡人。 而现在,得知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被胡人控制,始终都是在给胡人办事,庞琦一方面羞愤欲死,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 无论命运还是名声,都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不管他这辈子立下多么大的功绩,哪怕是杀了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都洗刷不掉这个污点。 更何况,他还没这个机会。 就如魏无羡所说,他注定要被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世无数人唾弃。 他在门前瘫坐,很快就又豁然起身,不用人押解,跌跌撞撞的主动跟在了忽尔巴后面,双目发直的自言自语: “这不可能......胡人不可能在大齐有这么多细作!这是燕平城,是天子脚下,这些胡人怎么敢在这里肆意妄为?他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疯了不成!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一旦败露,他们的部族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么荒唐!这事不可能这么荒唐......” 他不是被大齐官府控制了思想的愚民,知道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 看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要跟到都尉府去,亲眼见证事情的后续发展,彻底弄清忽尔巴到底真是胡人,还是被将门和都尉府诬陷了。 这对他很重要,对庞氏也很重要。 庞琦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魏无羡摇了摇头。 不过他外粗内细,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吩咐了一句魏氏的修行者,让他们好好看住庞琦,不要被对方发疯的外表迷惑,给对方半路逃走的机会。 毕竟这是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吩咐完,魏无羡抬头看向屋墙上,肩扛巨斧青丝飞舞的赵七月,笑得温和灿烂,还有一些讨好的意味:“老姐,咱们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 对方寻常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柔柔弱弱的娇贵公主,但战斗起来可是个真正的猛士,连陈安之都不打不过的魏无羡,对赵七月是又敬又畏。 赵七月点点头,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扛着巨斧威风八面的走在了前面。 赵七月喜欢站在比较高的地方,这是魏无羡很清楚的习惯。 他还跟赵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大概身材矮小的人,都喜欢站得高一些,这样就能避免一直抬着头看人。 尤其是强者,必定是不喜欢仰视别人的。 魏无羡又彬彬有礼的招呼尺匕:“大当家,我们走。” 尺匕走了两步,忽然道:“到了忽尔巴必死的时候,还请魏公子帮我一个忙,给他一个痛快。” 魏无羡有些意外,“哦?” 尺匕坦然道:“他请我吃了两碗肉,这份因果我得还给他。” 魏无羡哑然失笑,“就因为两碗肉?” 在他眼中,两碗肉什么都不算。除非那是皇帝御赐的。 尺匕却正色道:“为人处世,没有比守住本心更难的,天下之事,也没有比吃饭更好的。更何况是吃肉。” 魏无羡怔了怔,仔细品味了一番这句话,想起尺匕的过往与一品楼的行事规矩,肃然点头:“受教了。到了需要杀掉他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个痛快。” 在此之前,该刑讯的他也不会手软。 “多谢。”尺匕抱拳致意。 在他们走上大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这里聚集了许多都尉府府兵,盾牌手顶在前面,弩手箭上弦,刀手刀出鞘,正气势汹汹的看管着一群京兆府衙役。 论人数,两者数量相当。 但论强者,却有天壤之别。 都尉府的府兵身后,有魏氏、杨氏、韩式等多个将门的精锐修行者。 而京兆府衙役身后,却只有零星几个庞氏高手。 毫无疑问,这群衙役,是要在一品楼堂口战斗爆发的时候,冲过去声援、配合的。但是现在,他们寸步难行。 为首的京兆府官差,正是庞凖。 他原本焦躁不堪,不断向一品楼堂口和饭铺的方向张望。 魏无羡从街上大摇大摆的走过,只是充满嘲讽与鄙夷的瞥了庞凖一眼。 庞凖如坠冰窟,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他看到了神思不属,好似已经疯掉的庞琦。 对方的样子吓到了他。 这一刻,庞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们父子已经掉落万丈深渊。 ...... 破旧但还算宽敞的民房里,一灯如豆。赵宁坐在桌前,手把手教苏叶青下棋。旁边半开的窗户后,房子的主人——某个地痞,在监视斜对面的院子。 一连下了三盘,苏叶青才勉强弄清楚玩法,但一旦落子还是找不着北,根本没有半点儿章法。饶是赵宁抱着打发时间的态度,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下得太臭了些,苏叶青羞得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得红苹果,一直都不敢抬头看赵宁。但她并没有主动放弃,咬着嘴唇绞尽脑汁。 这地方赵宁之前来过,还在这里跟苏叶青吃过一顿饭,斜对面的院子,就是徐氏的绸缎庄,由赵玉洁打理,也是赵玉洁麾下爪牙最集中的地方。 今早在码头的行动,属于小任务,苏叶青、刘玉等人这段时间的重点差事,还是监视这座院子,确保在必要时间能够采取雷霆行动。 刘玉早就混进了那座院子,当了一个厨娘,上午从码头回来后,就依照一惯的上差时间,去了院子里忙活。 眼下已经是子时,寻常情况下,刘玉早就该出来了,她毕竟没有住在那里。但今夜明显不同,院子里灯火未熄,刘玉也没回来。 “院子里的情况会不会有意外?”结束了一局乏善可陈的对弈,见时辰已经很晚,苏叶青很担心刘玉的处境,害怕对方被发现了身份,出了什么意外。 赵宁不动声色的收拢棋子: “若我所料不差,赵玉洁的人今晚必定有所行动,因为出发时辰晚,院子里的人需要吃些宵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玉娘这时候还没出来,正合情理。” 对赵宁的判断,苏叶青一向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她点了点头,“那我们需要吃点东西吗?” 赵宁笑了笑,“你要是饿了,自然可以去吃。不过,我怕你没那个时间了。” 话音方落,盯着院子的地痞忽然低声惊呼:“玉娘给信号了!是第二种信号!” 赵宁跟苏叶青循声去看,就见几片烂菜叶,从亮着灯火的厨房位置的后窗里,被丢了出来。 赵宁目光一凛。 如果院子里的赵玉洁爪牙,是正经从门里出来,那么刘玉就不用发信号,赵宁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跟上去就可以了。 需要刘玉发信号的,是其它几种情况。考虑到她自身的安全,发信号的动静、目标不能大,碗碟、灯笼这些虽然更容易听到、看到,却不能用。 倘若院子里的修行者今夜没有行动迹象,都去睡觉,那么刘玉就不是丢菜叶,而是丢自己的手绢。 丢菜叶的意思,是院子里的人开始行动,但不是从门里出来,而是有其它隐蔽通道,譬如说地道。 窗子前的地痞,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眼神比常人好,否则也不至于让他盯着院子,一品楼自己的人手就能承担这个差事,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信号。 “他们竟然真的有地道!公子,我们该怎么追?”苏叶青看向赵宁。江湖帮派的堂口下有地道并不奇怪,这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这些人再从哪里冒出来。 不得不说,赵玉洁的安排很谨慎。 但这于赵宁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为了今晚的行动,他殚精竭虑谋划多时,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当下便道:“依照第三个方案行事。” 如果只是为了端掉赵玉洁的江湖势力,捕杀掉她的爪牙,赵宁根本不必费事到这里来监视什么,在今晚这种形势下,大可以选择强攻。 他有另外的图谋。 这个图谋,需要通过赵玉洁来实现。 苏叶青出门去安排了行动,回来后在桌前坐下,想了想,双眼熠熠的看着赵宁道: “据公子与魏公子所言,赵玉洁虽然有倾国之容,在燕平城几乎无人能及,但毕竟势单力薄。当初代州事发后,她已经是丧家之犬,凭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接应徐明朗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赵宁也一直在思考。 他道:“从去年刺杀赵玉洁行动失利的情况来看,她还赢得了徐明朗的极大宠信,否则,身边不至于跟着两名元神境高手。” 苏叶青道:“这就更难了!” 赵宁道:“总得来说,这件事可能性很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赵玉洁有‘贵人’相助。” 苏叶青虽然对下棋一窍不通,那也是天赋使然,脑子却不笨,当下认真道:“这个‘贵人’不仅要自身势力不俗,还得跟徐明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宁道:“这样的人不少。” 苏叶青道:“当日赵玉洁是在代州城外消失的,短短数月间就获得了徐明朗的信任,所以她几乎是没有浪费时间!” 赵宁:“这中间必然不会有多少颠沛流离、辗转地方的空档期。” “最大的可能,是她在代州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贵人”相助!” “那个“贵人”从见到她到信任她,再到决定用她去接近徐明朗,这个时间也极短。” “这么短的时间,正常情况下不足以支撑这些事情的发生!” “可能性有且只有一种。” 苏叶青深吸一口气:“那个‘贵人’早就认识她,知道她的身份,确认她是赵氏的敌人,双方有共同利益!” “当时在代州的显赫人物,只有两方有可能是这个“贵人”。 “一个就是范式!” “当时范钟鸣已经落入赵氏之手,代州再无范式高手,而且范式投靠赵氏也迅速,不可能节外生这个枝。” “如果赵玉洁是被范式送给徐明朗,以徐明朗跟范式的关系、对范式的不满与打压,也不会这么轻易信任赵玉洁!” 赵宁深深看了一眼苏叶青:“故此,可能性又只剩下一种。 “这个所谓的“贵人”,就是当夜从代州城逃走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 “她身边跟着王极境高手,有带走赵玉洁的实力;作为北胡潜伏在燕平城的细作统领,她也有带走赵玉洁的需要。” “今夜苍鹰帮联合庞氏、京兆府,总攻一品楼,意图重新夺取燕平城江湖控制权,这是非常重要的行动!” “这么重要的行动,当然需要重要人物来安排。” “所以此时此刻,燕燕特穆尔极有可能就在燕平城里!” “可能性的确极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必须要在今夜拿下她!” “拿下了她和她的细作,北胡的狼子野心就将大白于天下。” “我们能对付得了她吗?” “她敢来燕平城主持今夜这样的事情,身边必定有很多大高手护卫。” “她手下的强者再多,能有燕平城的将门高手多吗?” “自然没有。” “那我们能抓住她吗?” “她敢呆在燕平城,就有很多保命、逃生的手段。” “我们要抓到她并不容易!” “不错。” “但我们一定要抓住她!” “当然。” “这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 “今夜就是这样的机会。” 苏叶青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不知何时又已经是红彤彤的,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赵宁:“公子有把握得手吗?” 赵宁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嘴角勾勒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事成之前,我从不说绝对的话。” 章一四八 抓获(2) 萧燕在派出麾下修行者行动后,没有忘记安排人手远远跟随。 这不是防备忽尔巴等人叛变,而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对方行动失利,连逃走都来不及,无法报信的情况下,她能及时知道任务情况。 在燕平城潜伏,由不得她不谨慎。 因为这样的安排,萧燕对发生在城中各处的异变,在第一时间就做到了了如指掌。但也正是因为了如指掌,她经受了近乎五雷轰顶的打击。 时辰一到,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在同一时间遭受了迎头痛击。 有的是攻入一品楼堂口后,就被里面的一品楼修行者,跟从附近民房里冲出来的大批高手内外夹击。 有的是刚从藏身的民房里出来,还没冲到大街上,就被四面合围,望不到尽头的修行者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京兆府的衙役,则还没进入战斗区域,就被都尉府高手带着将门强者拦截,而后一队队府兵赶到,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今晚的行动队伍有二三十个,在得到第五个任务失利的消息后,萧燕在白眉黑眉两位老者的保护下,迅速进入了地道躲藏。 站在那副刻画着大齐半壁江山,燕平城显得尤其大的壁画前,随着一个个消息传回,萧燕的脸色越来越差。 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失败的消息接憧而至不说,她麾下的各个据点,包括各种商铺、酒楼、民宅,大部分都遭到了袭击。 因为各个据点的精锐人手,都参与了今晚针对一品楼的行动,所以内部防御空虚,但却有北胡细作留守。 袭击者人数众多,实力强大,兀一进攻,便将各个据点连根拔起,将里面的细作当场抓获。一些北胡细作见势不妙,为免被抓捕、刑讯,选择当场自杀。 更多细作或者因为来不及,或者因为一时犹豫,而被当场擒拿,让都尉府的府兵押回了巡城都尉府。 萧燕望着眼前这副巨大壁画上的一颗颗玛瑙石、鹅暖石,心痛如绞。 没了,全都没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在今日彻底毁于一旦!她在大齐开辟出的乾坤天地,在这个仲春的夜晚,如蒲公英一样飘散无踪。 眼前这副图,再也没有意义。 萧燕气息大乱,面色阵青阵白,嘴角很快有血迹溢出。 她不甘。 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败,为何会败得这样彻底,她痛苦不堪。 进攻一品楼各个堂口的行动失败,说明对方早早察觉了她的意图,这才能在附近的民房里,早早埋伏许多高手强者。 他们的行踪,早就被对方所掌控。 这几乎不可能。 萧燕自忖自己的属下,都是精锐,之前一品楼的眼线,都被她的人发现了,还反过来追踪到了一品楼的各个堂口,为何现在会弄成这样? 各个据点被一锅端,则说明对方像她的人跟踪一品楼的眼线一样,反过来隐蔽跟踪了她的人,这才导致她的势力完全被对方掌控。 她现在甚至怀疑,一品楼的人之所以暴露,完全是对方有意为!只有她的人开始跟踪对方,去探查一个个一品楼堂口,才会从黑暗里走到街道上。 惟其如此,对方才能反过来追踪她的人,弄清她的一个个据点! 但这需要很多精锐探子。 燕平城里没有这么多精锐探子,无论是都尉府还是京兆府,他们的捕快在萧燕眼中,只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废物,就算有几个精干的,也能力有限。 只有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这样的斥候。 军营。 还得是边军军营。 已经百年没有大战事的大齐,中央禁军同样养尊处优,不会有这么强的斥候。 只有驻扎边境的军队,才有这样的精锐。 蓟州山海关、代州雁门关、陇右玉门关...... 从这些边军里,调集大量精锐斥候入京城,非得大都督府直接下令不可。大都督府为何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非赵玄极一早就知道,燕平城里,有许多北胡细作。 也就是说,赵玄极对她萧燕在大齐的行为,很可能早就一清二楚。 这是最让萧燕胆战心惊的。 赵玄极怎么会知道她的势力的存在? 她是怎么暴露的? 萧燕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 当日代州事败,她也是这般没有头绪。 不仅如此,今夜的行动,需要多个将门将族中精锐高手尽数派出。这些将门,之前因为在文武之争失利,对赵玄极多有不满,不应该这样配合。 但今夜,他们却听从赵玄极调动。 萧燕知道,如果没有刘氏被赵氏斗倒的事,就不会有今晚这样的局面。 不仅如此。 今日,是门第联合对付赵氏的日子,门第的注意力,都在赵氏身上。赵氏没有太多族人参与今夜行动,也就让门第没有过多留意。 所以虽然门第高手众多,却对萧燕无用。唯一参与行动的庞氏,还只是派出了有限的力量。 所以今夜之战,自己从一开始就败了!陡然意识到这一点,萧燕恐惧得双手发抖。 从代州失利到今夜大败,她此刻终于感觉到了,有一个巨大的黑手,隐藏在重重帷幕后,一直在操控着这一切,一步步将她拖进深渊! 这个人,洞察一切,对她的存在,对她的势力,早就有充分认知! 这个人是谁?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凭什么能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萧燕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大齐潜伏这么多年,借着大齐内斗的机会,一向顺风顺水,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某个人的视线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耍猴一样。 她的自信轰然崩塌。 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沮丧、颓唐。 这让她痛不欲生。 “走!立即撤出燕平城!”萧燕抹去嘴角的血迹,从牙缝里蹦出这句命令。她不得不走,如果她也被抓住,就只会万劫不复。 在离开之前,萧燕最后看了一眼壁画,便让白眉老者出手将其毁去。 三人在烟尘中深入地道时,倒塌的壁画化作了一片废墟。这不只是一幅图的毁灭,也昭示着萧燕在燕平城戮力多年的心血成果,就此烟消云散。 地道岔口很多,各自通往不同的地方,更多的则是死胡同,用以混淆视听。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就有很多将门修行者追到了这里,他们在倒塌的壁画前短暂停留时,还有更多修行者,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不同的通道进入这里。 有的是从飞雪楼追进来的,有的则不是。 今晚,萧燕本身就没在飞雪楼。 大行动开始之时,为策万全,萧燕通常都会离开平日呆的地方。所以将门修行者虽然第一时间进攻了飞雪楼,但却没有抓到萧燕。 “分头追!”领头的魏氏修行者一挥手,让源源不断的修行者们,进入了不同的地道。 半炷香的功夫后,一座偏僻的普通宅院里,床榻被掀开,白眉老者率先飞出,在探知院子没有异常后,将萧燕迎了出来。 “殿下稍后,属下去外面看看。”黑眉老者率先出门。 这座宅院没别的优点,就是相对靠近城墙,为的是方便逃脱。 能够容纳百万人的燕平城很大,城墙周长数十里,眼下又不是战时,城墙上没有密布守城将士,他们要跃出城去并不难。 但黑眉老者很快就折返回来,面色也变得极为低沉,对等在正厅里的萧燕道; “殿下,城墙被封锁了,精锐修行者不断来回巡查不说,还有数名王极境修行者的气息,隐隐从各处散发出来! “如果我们这时强行跃出城墙,必定会被察觉,那些王极境一旦开始追杀,我们根本逃不远!”骤遭巨变,萧燕初时心如死灰,几乎想要自杀谢罪,但一路赶到这里,她的心境已经平复不少,眼下还能稳得住。 她道:“王极境修行者,不可能一直监察四方,我们在这里躲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出城。” 可惜的是,地道不能直通城外。这不是萧燕没人手把地道挖到城外,而是根本没办法做到这点。 且不说地道挖得太长了,土石不好处理,容易引来巡城都尉府和京兆府的查探,就说燕平城驻军对城防的监控,也是分外严密。 如果民间势力,随随便便就能把地道挖过城墙,自由地沟通城内外,那燕平城跟不设防有什么区别? 所以萧燕的地道,只能让她暂时离开原来的危险地带,并不能让她借此出城。要离开燕平城,她还需要其它办法。 但她明显没有这个时间了。 一个多时辰后,外出探查情况的白眉老者回报,燕平城已经成了一锅沸水,数不清禁军将士从各个城门进了城,配合都尉府府兵,开始地毯式搜查燕平城! “殿下,看来我们被抓的人,已经有不少经受不住刑讯,被坐实了身!南朝皇帝知道了我们的存在,这才会下令,让禁军进城,配合都尉府搜查我们!” 白眉老者忧心忡忡,“这个坊区已经被禁军将士封锁,他们马上就会挨家挨户的搜查,不用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来,我们必须离开,另找安全之处了!” 萧燕面沉如水。 她有着出色的乔装技艺,完全可以“改头换面”,如果是白天,要借此混出城都不难,守城将士拿着她的画像都没用。 眼下,就算是面对禁军,他们也能装得跟普通齐人无异。 但问题在于,他们无论怎么乔装,都是三个陌生面孔。 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街坊邻居并不认识他们!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经历。 他们是三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根脚,当然无法取信禁军!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今晚是什么情况?皇帝连禁军都调进了城,这就是奔着她来的!怕是连可疑的乞丐,禁军都会先抓了再说。 “不管我们去哪里,只怕都会被禁军辨认,还是无法瞒天过海!”黑眉老者脸色也非常难看。 说到底,这里是大齐都城,他们只是细作,现在相当于是跟整个大齐为敌,实力相差太悬殊,受到的限制太大了。 而且,来搜查的还没有京兆府衙役,他们根本不会碰到被他们收买的官员,没人能够帮助他们。 “殿下,我们能不能去那些,被我们收买的官员家里躲避?”白眉老者给出建议。 面色灰败的萧燕坐倒在椅子上,摇摇头,“寒门官员势力太弱,若是禁军没搜到我们,只怕他们的家宅也会被查。 “门第官员,我们现在收买得最有效果的,也就是庞氏。可他们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去庞氏大宅无异于自寻死路。” 其他的门第族人,萧燕不是没有能够控制的,但没一个地位能跟庞琦相比,且对方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如果今晚过去躲藏,对方察觉到他们是胡人,会怎么选择很难说。 “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了?”白眉老者不由得面露绝望之色。 萧燕沉思片刻,忽的眼前一亮,“不,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用。她能带我进入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算到最后禁军都没搜到我们,也不可能挖地三尺去搜查那座宅院。只要有那个人掩护,我们绝对可以安安稳稳撑到风声结束!” 听到这话,白眉、黑眉两位老者,都同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地方,他俩都是精神一振。 “去最接近宰相府的紧急联络据点,给小蝶发信号,让她来接应我们!”萧燕下了决断。 这是她最好的选择,最后的希望了,她现在也没有犹豫的时间。 章一四九 抓获(3) 萧燕等人转移去宰相府附近的过程,并不顺利。 他们的地道,虽然能让他们脱离危险地带,并通过半路摧毁一些通道,来最大限度阻截追兵,但毕竟范围有限,并不可能做到连接半个燕平城。 所以他们只能从地面赶往宰相府。宰相府当然是位处中枢地带,不可能建在边缘靠近城墙的地方,故而他们要走得路并不短。 城中已经涌入数万禁军,还有都尉府府兵封锁街道,萧燕等人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军将士、都尉府府兵,视野稍微开阔的高处,无论屋顶还是角楼,都有御气境修行者四处扫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死角。 虽然有两名王极境护卫,萧燕成功避过了很多险境,但黑白两位老者,也不敢明目张胆展露气息,免得被燕平城的王极境高手——赵玄极等人察觉。 好在三个人的目标并不大,他们穿过好几个坊区,终于是靠近了宰相府所在。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必须穿过朱雀大街——贯穿燕平城南北的中央大街,也即是所谓的皇城大街,十分宽阔不说,上面的禁军也最多。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隔着不远的距离,还有百人规模的甲士,随时准备支援各处。根本没有空隙。 不仅如此,更有许多名元神境强者,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苍鹰一样巡视各处,其中不乏元神境中期、后期的高手。 最为可怖的是,燕平城里那些个王极境强者的气息,也不断从朱雀大街上扫过。 火把连接成长龙长河的大街,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过了这条大街,宰相府便近在眼前,那是生门,过不了这条大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是真正的死境。 是楚河汉界,也是阴阳相隔。 要趟过这条河,并不容易。 不,几乎是不可能。 三人停在街角的阴影里,迅速打量街道的情况,面色剧烈变幻。 霎时间,白眉老者与黑眉老者相视一眼。只是一次目光交集,这两位打小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就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其实也不难懂。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要成功横跨这条街,只有一个选择。 “我去!”白眉老者目光决然,丢下这句话,就要从原地跃起。 黑眉老者一把拉住了他,面色如铁,不容拒绝:“在代州城,你已经断后过一次,这回,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了!” 白眉老者低吼道:“为了殿下,为了天元王庭的荣耀,我就算是死一百次,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从跟随殿下来燕平城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黑眉老者淡然一笑,“正好,我也是这般想法。 “照顾好殿下,一定要把殿下带回王庭,否则我的魂魄都不会安宁!也代我向可汗请罪,替我禀明可汗,来世我还做他的马前卒...... “最后,记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在长生天的身边看着他,等着他跟随大军杀进燕平城的那一刻!” 话音未落,不等双目通红的白眉老者再说什么,黑眉老者已经消失在原地。 “不,黑老!回来......”一向面容清冷的萧燕,此刻双目已经蓄满泪水,她朝黑眉离开的地方伸出手,却没有能够拦住对方。 她知道黑眉老者要去做什么,也知道对方会面对什么,更加明白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眼睁睁看着打小陪在自己身边的长辈赴死,她怎么都无法接受。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下一刻,黑眉老者的身影,已经在向宰相府的反方向急冲。 他没有故意制造什么动静,更不曾进攻任何禁军将士,只是运足修为之力,做出一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燕平城冲出去的架势。 几乎是同时,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在燕平城半空炸响,“贼子哪里走!” 瞬息间,数道王极境强者的气息,紧追黑眉老者而去,更有大群元神境高手,大雁一般从各处跟着飞跃而出。 朱雀大街上的禁军将士,在各自将校的呼喝下,有很大一部分都朝着黑眉老者离开的方向追去。 眼看着黑眉老者,就像是一条被鲨群追逐的游鱼,带着身后无数追兵直奔城墙,萧燕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长这么大,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弱小。 白眉老者看准一个空档,拖着萧燕冲过朱雀大街,隐入了重重屋舍之中。 ...... 听竹苑。 赵玉洁看到了夜空中升起的烟火信号。 今夜的燕平城沸反盈天,喧嚣声之大,远非之前都尉府攻灭白衣会、苍鹰帮时可比,各种烟火信号不断升空。 有的是都尉府在协调各处兵力,或分散追击或围追堵截对手,有的属于萧燕麾下,传达着各自分散突围、隐蔽、蛰伏的命令,还有的属于将门亦或是禁军。 更有属于赵玉洁的“深渊”的。 在各种此起彼伏的烟火信号中,赵玉洁看到了那个不一般的莲花状橘色信号。那是“深渊”发出的,代表行动无法继续进行的意思。 其实不用“深渊”发信号,赵玉洁也知道,她今夜布置的行动,已经无法如期进行。在禁军涌入城池的那一刻,她就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禁军入城,必然是城中有大事。 而且只有获得皇帝首肯,赐下调兵虎符,大都督府才能下达这个命令。 既然是赵玄极坐镇的大都督府的命令,那就说明萧燕今夜的行动,已经只有失败这一种可能。 那一瞬间,赵玉洁手脚冰凉。 自打从代州城离开,萧燕就是她最大的依仗,是靠着对方相助,她才能有今日的大好局面。 她们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休戚与共,任何一方身陷囹囵,另一方都有被供出来的可能,并极有可能就此前途尽毁。 在赵玉洁心中,萧燕很强大,敢作敢为,手眼通天,不惧危险,相比于腐朽的大齐朝廷、世家官场,萧燕无疑更像一个开拓者,有成就大业的品质。 她怎么都没想到,萧燕会败。 有那么一瞬,赵玉洁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助。 但在下一刻,她的念头就飞快运转,就眼下形势快速权衡利弊,思考如何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没多久,贴身丫鬟冬漓踩着小碎步进门,在赵玉洁身后躬身禀报:“小姐,小蝶出门了,行色匆匆。” “她为何忽然出门?”赵玉洁眉头一皱。 “好像是看见了某个烟火信号。”冬漓回忆当时的情况,据实禀报,“她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去茅房,却半路转了方向,从后门出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赵玉洁脑海中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她不相信任何人,对自己的属下也是如此。为了控制好自己的力量,她有一套隐蔽监视手下的法子,越是亲近自己的人,受到的监控就越大。 在进入宰相府后,赵玉洁有了更多财力,也从这里学到了很多。 萧燕会派人潜伏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避免她脱离控制、做出什么对萧燕不利的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 怀疑小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基本弄清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个时候,小蝶隐秘出门,所为何事?”赵玉洁思考着这个问题,并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也不难推断,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可能性也委实不多。 “萧燕,燕燕特穆尔,北胡公主......”赵玉洁默默咀嚼着这些身份,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跟对方见面。 她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能最大限度保全自身利益? ...... 宰相府附近,某个被都尉府府兵封锁的街口,赵宁跟张文铮碰了面。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此处的情况,赵宁便走到近旁大槐树下的一条石凳上,闭目养神。 刚刚他已经接到消息,赵玄极等人逮住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只不过不是活的。对方在燕平城外被追上后,根本没有做太多抵抗,就果断自我了结了性命。 活人虽然没有抓到,但一个不属于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已经足以证明很多东西。 而在赵宁这里,他现在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断:萧燕还在燕平城里。 一个北胡王极境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被赵玄极等人抓住,只可能是为了掩护萧燕。 与此同时,一品楼修行者追索赵玉洁手下的行动,至此也落下了帷幕。 这个结果并不是一品楼抓住了对方,而是确认了对方并没有跟萧燕汇合,也不曾收留对方。 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那么萧燕就只剩一个地方可去。 片刻后,赵宁睁开清明的双眼,瞟了宰相府的方向一眼,隐约可见铁笔金钩般的飞檐。 灭掉“深渊”这种小势力,不过是赵宁一句话的事,但不是现在——怎么也得等到天亮时分,确认萧燕进了宰相府之后。 眼下,赵宁只关心一个问题。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 如果赵玉洁选择跟萧燕翻脸,不收留对方,那么萧燕就只能去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有宰相府安全,这地方的接应者无论是谁,对萧燕而言,都不会比赵玉洁更有庇护她的势力,也不会比赵玉洁更值得信任。 但对赵宁来说,这个地方却更难找。 它可能是某个被收买的寒门官员的住宅,也可能是某个世家旁支子弟家的隐蔽夹壁、地下室,可能性很多。 对方可能会反水,出卖萧燕,但也有可能被胁迫,被收买,被蒙蔽,暂时不跟萧燕翻脸,把萧燕藏得很好。 夜长梦多,一旦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禁军能锁城大索一天、三天、十天,却不能这样做一个月、三个月。 赵宁想要的,是萧燕在今夜就落网。 只要萧燕落网,他这回的行动目标就圆满达成。 在代州城的时候,赵宁没能杀掉赵玉洁,后来将计就计,靠着对方顺利拔出了范式; 去年在大街上没能行刺成功,赵玉洁这颗棋子得以还在棋盘上活动,如果今夜,赵宁能因为这颗棋子让萧燕落网,那收获就比当日在代州城还大。 “赵玉洁会不会收留萧燕?她能不能不收留萧燕?”带着这两个问题,赵宁再度闭上眼睛。 忽的,他嘴角微扬,掠过一抹讥讽之色。 他很了解赵玉洁。 前世,彼此的仇恨太大,所以他对赵玉洁了解极深。 今夜,就算赵玉洁不收留萧燕,后者也基本跑不了了。 章一五零 抓获(4) (今起恢复朝九晚五两更的正常节奏。) 赵玉洁见到了徐明朗。 大齐的当朝宰相,现在脸色非常不好看。 以至于他看到赵玉洁进门,都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近、心花怒放,反而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冷硬着脸色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我正在思考大事。出去!” 进入宰相府这么久,赵玉洁恩宠日盛,到而今,已经是两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地位。整个宰相府,能够不礼敬她三分的,也只有徐明朗和他的正妻。 作为小妾,赵玉洁在宰相府的奋斗,已经达到了能够达到的顶峰。往后再怎么做,也只是名下能有更多产业、财富,不会有本质提升。 世家家主正妻的位置,不是她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能够觊觎的。哪怕是徐明朗现在的正妻死了,他也只会让一个出身世家的女子继位。 听到徐明朗驱赶苍蝇一样的言语,看到对方毫不客气、没有丝毫平日柔情的面容,赵玉洁心头一沉一冷。 在此之前,她多少会觉得,经过自己这么久的侍奉,在徐明朗心里会有点情义,尤其是在成为对方心腹书吏一样的角色后,她的这种感觉就更浓。 而眼前的这一幕却告诉她,在徐明朗心里,她始终都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而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在对方心情真正不好的时候,她仍旧毫无份量可言。 她眼下得到的宠信再多,有朝一日,一旦徐明朗厌倦了,也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念及于此,赵玉洁那颗本就冰冷的心,又更寒冷了几分。 于是,之前还稍有芥蒂的心,在这一刻变得犹如铁石。 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托付,哪怕一点。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该做什么了。 “妾身有一个法子,能解府君眼前的疑难,让府君可以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赵玉洁没有废话,掷地有声的直入主题。 徐明朗怔了怔,旋即目光陡然变得极为严厉,如箭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容貌倾国,气质柔弱又纯净,如出水芙蓉般冰清玉洁的俏佳人脸上。 “你说什么?”徐明朗一字一句的问,字字如刀,锋锐又饱含压迫力。倘若赵玉洁接下来的话,不能符合他的心意,只怕他会盛怒之下,一掌将对方打残。 从内心里讲,徐明朗并不认为,赵玉洁能有解决他麻烦的法子。 眼下他面对的是什么? 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困境。 在今日,他主持的门第联合陷害赵氏的行动,基本宣告失败。 到了这个时辰,赵氏以不可思议的效率,精准的找到了近二十个命案的关键人物,照这个趋势下去,顶多明后两日,郑氏和吕氏就得家族倾颓。 他因为是站在高处提纲挈领,并未派遣徐氏族人实际参与行动,徐氏不必付出太大代价,但门第的势弱,自然会让他这个门第第一的家主,威严尽失。 他会变得连去年七月之前的赵玄极都不如,自身在皇帝面前,也会丧失很大一部分份量,说是就此从巅峰跌落也不为过。 更糟糕的是,军方衙门巡城都尉府,在赵玄极的主持下,加上多个将门的配合,竟然于今夜抓捕了许许多多北胡细作,甚至牵扯出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 这还不算完,赵玄极居然还说,连北胡公主燕燕特穆尔,他们都有机会在今夜抓拿归案! 这是多大的功劳? 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更为可怖的是,那不知所谓的庞氏,竟然也牵扯其中,成了跟北胡细作勾结,为虎作伥的爪牙,眼看着就要举族倾覆,落得个比刘氏还惨的下场! 庞氏可是他徐氏的姻亲家族,掌握着兵部很大的权力,若是庞氏因为这么严重的过错而覆灭,将门反过来要入主兵部,徐明朗连阻拦的底气都没有! 有今夜这样的事,赵玄极的地位,赵氏的声势,此消彼长之下,还是他徐明朗能抗衡,是他徐氏能威胁的吗? 整个门第,从今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将被将门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在这种情况下,赵玉洁竟然说,她有办法解决徐明朗的危难! 徐明朗都想问问,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说一件自己这个当朝第一权臣都办不到的事。 如果不是考虑到赵玉洁天资聪慧,做他“心腹书吏”的这些日子,也常常有灵性之言,徐明朗都会一甩衣袖,将对方轰出门去。 赵玉洁知道自己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说的差了,不仅现在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怕恩宠也会衰减不少,说的好了,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直视着徐明朗的双眼道:“妾身能帮府君找到北胡公主。” ...... 萧燕站在阁楼的窗前,盯着外面空旷幽寂的街道,虽然在尽力平复心境,却仍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刚刚小蝶已经来过,领了萧燕的命令,如今已经回到宰相府。按照萧燕的吩咐,她要让赵玉洁来接应,将她们带进宰相府去。 宰相府不是寻常地方,高手如云,戒备森严,萧燕根本没办法直接进去。 以赵玉洁如今在宰相府的地位,她的贴身丫鬟小蝶,随便找个借口进出宰相府不难,但要带两个陌生人进门,那就不那么容易。这事必须得赵玉洁亲自出面。 萧燕虽然跟徐明朗有些关系,但也仅仅停留在她给对方厚礼,对方在皇帝面前为天元部族美言几句这个层面,不是什么大事。 她直接去找徐明朗,根本就没有作用。 就算之前她跟徐明朗联手,有过针对赵氏的行动,但徐明朗并未留下什么证据,萧燕也无法以此为威胁,要求徐明朗做什么。 “殿下,若是那个赵氏叛女不肯接纳我们,那该如何?”白眉老者对赵玉洁缺乏信任,他从一开始就对对方没有好感。 “她受了我那么多恩惠,这个时候怎会忘恩负义?”萧燕说得很笃定。 “她若是恩将仇报呢?”白眉老者又问。 萧燕冷冷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这么愚蠢。我要是被抓了,必然会将她供出来。一旦徐明朗知道她是我的人,是天元王庭细作,还会宠信她吗?” 正说着,长街转角处,赵玉洁带着四个护卫露出身形,在小蝶的引领下,快步靠近。 赵玉洁没有遮掩面容,大大方方的走来,萧燕一眼就瞧了个真切。 她暗暗松了口气。 很快,赵玉洁就来到了阁楼前,在街上抬头向窗口看来。 萧燕打开原本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露出一个不失风度的微笑,就要从窗口跳下去。 但就在这时,黑眉老者却一把拉住了她:“殿下,事情不对劲!这个赵氏叛女,身边为何要带四个护卫?” 萧燕柳眉一蹙,也觉得事情不大正常。 不等她说什么,街上仰着头的赵玉洁,忽然绽放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朗声道:“燕燕特穆尔,不要躲藏了,宰相已经知道你在这里,束手就擒吧!” 这话落在萧燕耳中,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殿下快走!” 黑眉老者二话不说,就要拖着萧燕离开。只是他刚刚撞破屋顶,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有身形矫健的修行者,兔起鹘落般跳了出来,将这里团团包围!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响起,远传千步:“燕平城重地,乃我大齐天子脚下,公主既然不远千里来了,那就给本公留下吧!” 说这话的,正是徐明朗。 他已经从宰相府腾空而起,鼓荡的衣袍将他衬托得形如大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到徐明朗,听到对方这番言语,萧燕跟黑眉老者都是如坠冰窟,心中再无侥幸之念。 没有任何迟疑,徐明朗便亲自向黑眉老者出手。 他自身在原地没动,仅仅是一抬手,静谧无声的夜空,忽然间风起云涌,一道方圆数百丈的云层漩涡,在刹那间凝聚出来,其中升腾起五光十色的密集晦涩字符,以某种玄妙的轨迹载沉载浮,充满浩然之气、天地之理。 “困!” 随着徐明朗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无数字符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聚集,形成一个参天巨兽般的青色“困”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萧燕跟黑眉老者所在阁楼罩了下来! “公主快走!” 在徐明朗出手的那一刻,黑眉老者就一把推开了萧燕,自己仰天一声长啸,身后有刺眼华光气冲星斗,同样在夜空中开辟出一道方圆数百丈的真气漩涡。 跟徐明朗不同的是,他的真气漩涡中游弋的不是字符,而是百兽奔腾的幻象,好似神仙豢养的灵物,每一个都气势凶猛。 这些幻象最终随着他一声怒吼,凝聚成一个身高三百丈的熊罴,仙人一般挥动比城楼还要大的拳头,面目狰狞的狠狠迎上了砸下来的“困”字。 夜空霎时亮如白昼,荡开的一圈真气陡然蔓延千丈,好似将夜空一分为二。 熊罴一拳又一拳轰在跟它同样大小的“困”字上,每一下都会发出夏夜惊雷般的声音,每一击都会将“困”字轰得光芒大减,真气如烟花般散开,一波接一波。 两人斗法之际,萧燕已经抽身而走。 但这注定是徒劳的。 她只走了数百步,就落入了近十名元神境高手的包围圈。 萧燕虽然是元神境后期,但围攻她的宰相府强者,半数也是这个修为。 战斗没有悬念。 萧燕凭借自身非凡的战力,击伤三人后,自己也遍体鳞伤,最后被一名强悍的元神境后期,一拳从屋顶重重轰了下来,砸落在大街上。 她再也无力战斗。 勉强站起身,就看到赵玉洁那张没有丝毫感情的面孔。 她掉落的位置,刚好在赵玉洁面前。 赵玉洁挥了挥手,示意左右的修行者退开,她现在有些话要跟萧燕说,不希望任何人听见。 这些宰相府的修行者,对赵玉洁虽然说不上言听计从,但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忤逆她。 “为什么?” 萧燕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勉强稳住气机,抬头咬着压一字字的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你怎么向徐明朗解释这一切?!” 章一五一 抓获(5) 这个问题一出口,萧燕自己先愣了愣。 当初在代州城外的荒山上,她决定收留赵玉洁为己所用时,白眉老者就告诫过她,说赵玉洁这种背叛家门的人,用了只怕会反噬其主。 只可惜,当时萧燕并没有听,她认为自己足以掌控赵玉洁。 眼前的现实,无疑证明她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玉洁俯瞰着眼前这个,让她仰视了大半年的北胡公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听到萧燕近乎死不瞑目的问题,她感觉就像是吃了蜂蜜一样。 曾几何时,她也能将一个堂堂的公主,玩弄于股掌之间,掌握对方的生死荣辱?这证明了什么?证明她已经不再弱小,证明她已经很强大。 这世间美妙的感觉有千万种,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确认自己很强更好的。 “要什么解释?” 赵玉洁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淡淡回应,“我只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市井女子,因为被你看中容貌抓起来,吃尽苦头学会了琴棋书画,被你送入了世家大宅而已。 “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选择。我有什么错? “我不仅没错,这回还立了功。为了帮助徐明朗,我不惜自爆家底,岂不是更显赤诚?没有我,绝望的徐明朗今夜会一败涂地,因为我,他才能靠抓住你的功劳扳回一城,稳住自身地位。 “你说,他是会谢我,还是会疏远我?” 如果目光能杀人,萧燕的眼神已经将赵玉洁撕得粉碎,但现在她只能咬碎自己的银牙。 “你觉得我会配合你这番说辞?我会把真相说出来!”萧燕不甘心地道。 赵玉洁嗤地笑了出声,看萧燕的眼神,已经不只是高高在上,还带上了鄙夷之色。 她道:“你不过是一个身败名裂的阶下之囚而已,还是一个胡人,你临死之前的随意攀咬,谁会在意? “况且,不管你说出什么花样,也顶多让徐明朗对我怀疑一二,改变不了徐明朗是因为我,才能抓住你的事实。” 萧燕恶狠狠的道:“若是徐明朗知道,他跟你说的所有事,你都告诉了我,宰相府里你知道的所有事,我都已经知道,他仅仅就只是会怀疑你?!” 这的确是个问题。 赵玉洁在萧燕面前蹲下来,昏黄暗淡的火把光芒,让她的脸忽明忽暗,也让她莫名的笑容,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赵玉洁压低声音道:“我承认,今夜这件事,会让我的处境变得很尴尬。但你知道吗,比起这个来,我更加讨厌被你掌控,被你骑在头上指挥来指挥去! “我讨厌自己的命门被你抓住,一辈子都要因为担心被你泄露我的身份,而对你言听计从,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睡不好觉! “跟被当作牵线傀儡一样控制,被当作鹰犬一样呼来喝去的命运相比,借着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摆脱你这个胡人的束缚,付出些许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吗?” 萧燕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赵玉洁对她竟然没有半点儿感念之心,为了脱离她的控制,居然不惜冒着失去徐明朗信任、宠爱的风险。 赵玉洁对她还一点儿尊重都没有。 若不是她,赵玉洁在代州就成了丧家之犬,还要被赵氏无休止的追杀,哪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富贵? 直到这一刻,萧燕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那是一个自私自利到极致,又绝对不甘人下的蛇蝎! 赵玉洁有一句话没说错,对她个人而言,比起被自己一辈子控制,往后失去徐明朗的宠信,并不是那么致命。 以赵玉洁如今在宰相府已经获得的东西,她已经彻底摆脱了丧家之犬的处境,往后就算没有徐明朗的宠爱,处境也不至于有多么凄惨。 就赵玉洁的心性手腕来说,她会不会失去徐明朗的宠信,还在两可之间!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徐明朗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宠爱你,你今晚的选择,注定了只是两败俱伤! “况且,你还失去了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前途:一旦我天元王庭击败大齐入主中原,你其实就能摆脱细作的命运,根本不用再忐忑不安!” 萧燕用怜悯蝼蚁一样的眼神,看了赵玉洁一眼。 因为萧燕这个目光,赵玉洁的脸陡然沉了下来。 她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离蝼蚁的命运,都是为了不再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这种眼神,深深击中了她那颗极度骄傲,同时又极度自卑的心。 于是赵玉洁冷冷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没打算再在宰相府呆多久。 “曾经,我以为北胡公主跟大齐宰相这样的顶级大人物,都是权势滔天、算无遗策、没有弱点的至强存在,我必须仰望你们、依附你们,乃至伺候好你们。 “但燕平城这大半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你跟徐明朗一样,都不是什么强大到不可战胜的人。某些时候,你们同样很蠢!依附于你们,并不能让我达到我的目标。 “既然要将女人的优势利用到极致,既然眼下我必须要依附一个人,既然我的美貌无人能及,既然我的智慧不下于你们任何一个人,那我为什么要做你们的附庸,不去侍奉最强的那个存在?” 这番话把萧燕震得愣住了。 她发现她刚刚错了。 她方才并没有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对方的野心与心机,远超她之前的预料! “你要去侍奉谁?”萧燕几乎是本能的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这个将死之人,就没必要知道了。”赵玉洁站起了身,最后瞥了萧燕一眼,又恢复了那副视天下英雄如粪土的仪态。 在赵玉洁迈步离开的时候,对着她风姿万千的背影,萧燕终究是没忍住,大声问:“我让你从丧家之犬,成了如今的宰相府显贵,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丝感激、愧疚?” 赵玉洁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有回头。 但萧燕却仿佛看到了对方嘲讽的面容,她听见对方说:“什么叫‘你让我’?我能有今天的地位,靠得是我自己的努力!” 萧燕无力的跌坐在地。 她虽然是北胡公主,但并不是心如铁石的人,黑眉老者作为她的臂膀,对方的死就让她心如刀绞。自责不已。 但是很明显,像赵玉洁这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无论得到别人多大的帮助,都是不会去感谢谁的。 因为在她这种人眼中,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靠得都是自己的努力。 刚刚,萧燕再明显不过的看到了赵玉洁眼中的杀机。如果不是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徐明朗下了严令,只怕刚刚赵玉吉就会杀了她。 下一瞬,萧燕泪如雨下。 她看到黑眉老者从半空坠落。 这一刻,她心中对赵玉吉的恨,已经并不浓烈。 有更加强力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神。 那是挫败感。 让她变成丧家之犬,导致黑白两位老者身死的罪魁祸首,并不是眼前那个志得意满的赵玉洁,对方还没这个能力。充其量,赵玉洁也不过是个顺应大势的小人物罢了。 真正制造今夜这个大势的人,才是让萧燕真正精气神全无的存在。 是这个幕后黑手,让她跟无数北胡精锐修行者,在燕平城辛苦经营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让她这个尊贵的天元王庭公主,在此时成为了阶下之囚。 萧燕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想死得明白。 ...... 后半夜的月色很好,清辉把整个燕平城照耀的颇为明亮。 街口大槐树的阴影下,赵宁睁开深邃的双眼,看见了黑眉老者与徐明朗的交手,看见了奔逃的萧燕没能杀出重围,被从屋顶重重击落,看见了赵玄极等王极境高手几乎是同时赶来,将黑眉老者斩杀当场。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缕笑容虽然不浓,但却是发自内心,透露出他的无限喜悦。 随着宰相府附近的战斗落幕,噪杂了许久的燕平城,终于是安静了不少,各处禁军将士搜查北胡细作的动静,明显已经大部分停止。 眼前这样的结果,是赵宁百般努力想要获取的。现在,事情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发生,他不能不感到满意。 满意之余,他还感到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随着萧燕落网,她的诸多手下被抓,燕平城里也就再无成规模的北胡细作。前世燕平城大战时,天元大军里应外合,十日攻破燕平城的惨败,终于是不会在今生上演。 接下来,只要花一点时间,清除北方各城,尤其是边境的北胡细作,大齐就不必在国战开始之时,就遭受前世那样的巨大溃败了。 有今夜抓获的那么多北胡细作,要做到这件事也不难。 这是赵宁重生以来,要做的,做成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 与之相比,刘氏倾覆,都不过是这件事的前提准备,不值一提。 当然,今夜之后,庞氏覆灭已成定局,郑氏、吕氏也会因为栽赃陷害赵氏,而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对将门夺回兵部,在朝堂上声势大涨,也是大有裨益。 这一切,都会让大齐跟北胡的国战,朝着符合赵宁期望,有利于大齐的方向发展。在避免国破家亡这件事上,赵宁已经迈出了一大步。 涌上心头的轻松感,让赵宁觉得自己可以大醉三天,真正缓上一口气。 “可惜了,北胡公主落在了徐明朗那老匹夫手里。平白让他捡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功劳,真是晦气!”魏无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屁股做到赵宁身边。 赵宁笑了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章一五二 赏罚 赵宁笑了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魏无羡抓抓脑袋,自顾自沉吟片刻,“为了平衡朝局,陛下不想门第太过势弱,失去制衡将门的力量,这我知道。” 赵宁点点头:“今日我们做的事已经够多,庞氏覆灭,郑氏、吕氏也会遭殃,赵氏的危机不仅会平稳渡过,还有抓获北胡细作的大功劳。 “若是徐明朗不能扳回一城,他的处境就太糟糕了,门第会对他失望,对他丧失信心,再有将门的攻势逼迫,只怕他宰相的位置就没办法再坐稳。” 魏无羡转头看向赵宁。 他发现自己发小侧脸的轮廓,在暗淡的月色下犹如刀砍斧凿,倍显锋锐跟神秘,仿佛对方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年郎,而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魏无羡咂摸了一下嘴,“徐明朗这老匹夫倒了,对我们岂不是更好?” 赵宁摇摇头:“现在还不是他倒台的时候。” “为何?” “他现在倒了,门第失去一个权威无双的领头羊,一时间再难有这样的替代者,遭受的挫败就太大。接下来,倒霉的就会是看似风光无限的将门。” “什么意思?” “陛下不希望门第太过压制将门,也不希望将门太过压制门第。今夜赵氏的案子,之所以能够迎来逆转的时机,是因为陛下的支持。” “所以,如果徐明朗倒了,接下来,陛下就会扶持门第削弱将门?” “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朝堂不能成为门第的一言堂,也不能完全由将门说了算。只有双方势力相差不大,彼此相争时,陛下才能居中调停,掌握话语权。” 魏无羡默然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听着挺不让人愉快,但这也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没什么好抱怨的。” 赵宁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说。 如果是去年,他也认为情况就是这样。 但是现在,他觉得,事实,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有些话,他现在终究是还不能说,也没到时候。 总而言之,赵宁今晚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形势而言,徐明朗还在宰相之位上,比不在宰相之位上,对他其实更有利。 惟其如此,他才能用徐明朗做更多文章。 赵宁抬起头,望着依稀的星海中,那轮格外明亮的皎月,心如止水。 ...... 宫城,风雪亭。 皇帝宋治负手远眺灯火通明的燕平城,眉头皱得很紧。萧燕被徐明朗抓住的消息,他已经得到禀报。 大街小巷里的禁军将士,正在收拢集合,不用多久便会撤出城去,都尉府的府兵却还在各处搜查北胡细作残余。 除此之外,大理寺那些彻查赵氏案子的官吏,也还在城中忙碌。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目不斜视的徐徐开口: “前段时间,大都督向朕请命,要调集雁门、陇右两军的精锐斥候探子,进京查探北胡细作,当时朕还以为,大都督只是找个理由,召集更多精锐人手来对付门第。 “当时朕之所以同意,其实是担心大都督斗不过宰相。 “却没想到,朕的京城里,竟然真的有北胡细作!而且规模是如此之大,仅是今晚抓住的胡人修行者,就达到了数百之数,连天元王庭的公主都在里面! “大伴,你说说,谁给的天元部族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派人潜入大齐京师胡作非为!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真当朕不能发兵灭了他们?! “查,给朕查到底!每个北胡细作,包括天元公主在内,都要仔细审讯,把他们知道的东西都问得一清二楚,有多少同党,都要一个不落的挖出来! “朕倒要看看,天元部族在朕的大齐,到底有多少暗桩,他们又在图谋什么!” 赵宁用来暗中追索北胡细作的军中精锐,数量庞大,让这些人从边军进入京城,是货真价实的兵马调动,赵玄极必须征得宋治同意。 侍候在宋治身后的敬新磨,躬身应是。这种军国大事,他也不敢妄言,末了只能劝宋治息怒。 宋治坐回亭子里,沉思半响,语调沉缓的道:“皇朝宰相与大都督,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是一视同仁。 “但今日的事却告诉朕,宰相联合了多个门第构陷赵氏,品性人格实在是不堪到极点! “而大都督呢?却一直在戮力为公,召集到京城的军中锐士,说是查探北胡细作的,就真的将北胡细作揪了出来,完全没有以权谋私! “这回,大都督府挖出了势力如此庞大的北胡细作,为皇朝立下大功,朕必须好好奖赏。镇国公,果然不负镇国之名,皇朝需要倚重赵氏,朕也当重赏赵氏! “至于庞氏,一群逆臣贼子,朕要诛他们的九族!郑氏跟吕氏两家,也必须严惩!十三门第......十四门第,哼,朕要这么多鱼龙混杂的门第做什么!” 说到这里,宋治挥了挥手,敬新磨便让在伺候在亭子外,已经记录下皇帝命令内侍都退走。 风雪亭内外,很快就只剩下宋治与敬新磨两人。 “大伴,你说说,朕该如何奖赏镇国公?”宋治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平和。 敬新磨想了想,“去年,陛下已经下令,在雁门关增兵三万。如今看来,北胡着实并不安宁,天元部族暗藏狼子野心。 “万一草原有变,出现了对皇朝不利的形势,需要雁门军、山海军出征,新增的这三万人只怕还是不够用。” 这话很公正,而且合情合理。 听敬新磨话里的意思,皇朝应该向雁门关继续增兵。 宋治半响,他问:“再增兵多少合适?” “两万如何?” 宋治沉默下来。 又过了半响,他道:“三万。如此一来,雁门关就有驻军十六万,超过了山海关,需得再设立一位副将。朕看,就新设雁门防御使之职,行守关副将之权。” “陛下英明。”敬新磨这才俯首附和。 宋治并不说话,只是看了敬新磨一眼。 敬新磨知道,皇帝这是等着他回答之前的问题:如何奖赏赵氏。 刚刚这番谈话,说的是军国大事,对赵氏还需有别的恩赏。 敬新磨垂首道:“陛下很快就要迎娶赵氏女,而陛下尚缺一位六宫之主。” 大齐皇后,有很多都出自赵氏,但也不都是。准确的说,大部分都不是。否则的话,血脉就乱了。毕竟,皇后只要有儿子,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要做皇帝的。 宋治微微颔首,“就这么办。” 这也就是说,赵七月入宫当日,就会被册封为皇后。 对赵氏而言,这样的赏赐可不是丹药符兵、金银财帛能比的。 过了一会儿,宋治叹息一声,“宰相这回吃得亏很大,构陷赵氏失败,损兵折将也就罢了,还让将门以雷霆之势抓住了那么多北胡细作,在太平时节立下大功,这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门第都要低头做人了。” 敬新磨迟疑着道:“陛下,要换宰相?” 宋治晒然,“如果宰相今晚没有抓住北胡公主,朕就算想保,只怕他威严尽失,自己在朝堂上也站不住脚了。” “陛下为何要保徐公?徐公权势过大并不妥当......” “今夜之后,徐公已经不是以前的徐公了,对朕没了那么大掣肘。不仅如此,他还得靠朕来抗衡将门,这就会听话很多。重要的是,朕还用得着他,他可以倒下,但不能倒得这么容易,现在也还不到火候。” 敬新磨自然明白皇帝后面那句话的深意,他迟疑了片刻,道:“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说。”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北胡公主,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宰相府附近?明明是将门在追捕北胡细作,为何到了最后,是宰相抓住了北胡公主?” 宋治深深看了敬新磨一眼,“大伴认为,徐公跟北胡公主有猫腻?” 敬新磨低头道:“老奴也只是猜测。” 宋治轻笑一声,“这么些年来,徐公的确收了对方很多孝敬,但他身为宰相,有这个福利也不算太过分。至于其它......” 说到这,宋治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杀机隐现,“就有劳大伴去查查看。不过,就算真有什么猫腻,眼下也不到徐公倒台的时候。但如果真有,来日,朕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奴领命。” 话至此处,宋治再度陷入沉吟,这回他静默的时间更久。 临了,宋治起身,再度来到栏杆前,负手看向大齐京城:“朕从未想过,局势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这说明很多事情,目前都没在朕的掌控内。这很不对。 “天元部族只是疥癣之疾,就算有什么图谋,朕让赵氏带着大军出征,重现一次开朝时北伐战争的面貌,灭了他们就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大齐目前的重心,依然是内政。这些门第为了争权夺利,已经是不择手段,庞氏这种门第大族,竟然都敢丧心病狂的跟北胡细作勾结,真是罪不容诛! “朕必须要加紧处理这些世家了。在此之前,朕要知道,在大齐境内,还有多少世家,也是这般没有底线,胡作非为,贻害江山社稷! “这样的世家,必须率先清理掉。” “大伴,飞鱼卫的规模必须立即扩大!” 侍候在宋治身后的敬新磨,躬身应是。 以徐明朗现在的处境,若是没有皇帝的恩宠,短期内是无法在将门面前抬头的,之前徐明朗敢仗着宰相权威,不按照皇帝的要求,从国库拨足够的银子给飞鱼卫,现在却是绝对不敢的了。 “飞鱼卫毕竟是特殊衙门,可以隐蔽扩充,但暂时还不能显露于人前。朕,现在需要另一个明面上的衙门,来专门对付这些行为不端的世家!” 宋治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他望着燕平城的灯火深处,脑海里渐渐有了想法,“借着这回的机会,朕,要新成立一个衙门,任用唐兴、周俊臣这样大胆敢为的后起之秀掌握实权。 “这个衙门,就叫它‘推事院’吧!” 章一五三 探监(上) 数日后,赵宁来到大理寺监牢。 今天他要见萧燕一面。 萧燕的牢房属于最好的那个层次,案几笔墨一样不缺,被褥的质地也都不错。当然,这也只是相对于其它牢房而言,跟外面是不能比的。 环境虽说还算雅致,萧燕的模样却太过凄惨了些,竟然显得跟牢房有些不搭。 她遭受了严刑拷打,蓬头垢面,衣衫虽然被换过干净的,但脸上、手上都遍布伤痕,原本冷艳标致的面容已经毁去,现在看着像是鬼面,没有半点儿血色。 她虚弱的坐在墙角,气息萎靡,仿佛随时都会死去,高挑的身材卷缩着,也跟大猫没有太大不同,充满了弱小无助感。 这样的萧燕,已经没有半点儿北胡公主的尊贵,比之燕平城里的穷苦妇人都不如。 如此看来,这几日她过得应该是极为痛苦,生不如死。大理寺的狱卒们,在刑讯时明显也没有对她这个草原明珠,有什么特外照顾。 赵宁站在牢房门外,看见萧燕这副样子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前世。 十年国战的末尾,大齐最后的都城被攻破时,城中烽火连天,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已经是王极境的赵玉洁,在城中往来纵横,杀人如麻,最后站到皇城城楼上,跟人把酒言欢。 跟她把酒言欢的这个人,就是萧燕。 彼时,赵宁还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今生赵宁明白了其中关节。 但是到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那样的场景再也不会发生。 赵玉洁出卖了萧燕,让她成为了阶下之囚。她们不再是盟友,而是死敌。 况且,萧燕想要活着走出大理寺地牢,比登天还难。 往后,大齐跟北胡还会有国战,但萧燕这个前世在战争时期,呼风唤雨的北胡公主,却再也没有机会像前世那样,让成千上万大齐修行者成为沙场白骨。 亲手促成了这种局面的赵宁,感觉很很妙。 那是确认自己很强的感觉。 如今他还只是赵氏公子,就能让萧燕这个北胡公主,世间难得的豪杰功名尽毁。这足以证明这一点。 赵宁推门而入。 萧燕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进门的赵宁,难掩错愕之色。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也想过会有人来见自己,她本以为这个人是赵玉洁,亦或是赵氏实权大人物,最不济也该是赵七月。 却不曾想,来的是赵宁。 她认识赵宁。但在她过往的认知中,赵氏也顶多就是一个赵氏后起之秀,刚刚摆脱纨绔公子的身份而已,还没到可以跟她面对面交锋的层次。 赵宁撩撩衣袍,在案几后的蒲团上坐下,平淡的看了萧燕一眼,道: “虽然你一口咬定,你在燕平城的所作所为,只是贪图大齐的繁华,麾下势力仅是为了经营商队,在大齐赚取一些钱财,跟庞氏勾结,也只是为了方便行商。 “但这种说辞,且不说朝堂上衮衮诸公会不会信,跟你那些手下的供词,也是大相径庭,注定了毫无用处。 “实话告诉你,不用一个月,你在大齐北方各城安插的细作,收买的官员,乃至你组织的所有商队,都会烟消云散。 “事到如今,你为何不愿死得有骨气些?” 萧燕死灰般的眸子里,有剑芒般的精光一闪而逝。 到了这种时候,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在乎也没有用。于她而言,天元部族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她也唯有一死才能原谅自己。 但赵宁那句北方各城的细作,却击中了萧燕的内心。 在此之前,她虽然在燕平城一败涂地,但多年经营,在其它地方还有不小力量。她死了,天元王庭可以派人接手这些力量,继续她未竟的事业。 她在燕平城的手下,并不清楚其它地方的细作情况,各个分舵之间彼此没有横向联系,提纲挈领的只有她一个人。只要她不开口,按理说,就没人知道别处的情况。 那么赵宁是怎么知道的? 就连忽尔巴,都不知道燕平城以外的事。 萧燕没有开口。 “你或许认为我在诈你,但是很可惜,并不是。云州州城、黑水县、苍柳城......这些地方,都有你的人。苍柳城里有一座规模庞大军械库,你收买了军械库的官员,我说的没错吧?” 赵宁按照前世的记忆,将国战开始后,出了问题的一些地点、官员报了出来。这个名单不短,赵宁说了不少时间。 赵宁每说一个,萧燕眸中的惊讶就浓郁一份。到了后来,她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悸,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 这样详细的情况,除了她自己,身在大齐的任何一个北胡细作,都不可能知道!就算在天元王庭,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赵宁是怎么知道的? 萧燕死死盯着赵宁,目光骇人,如果不是她的修为已经被废,只怕会扑上来将赵宁一口口咬死、生吞。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这些消息泄露出去。 一旦这些消息泄露出去,她在大齐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很快,萧燕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变得无比颓唐。 她就算能杀赵宁也没用。 这些情况,只怕大齐朝廷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瘫软在墙角的萧燕,只想做个明白鬼。 赵宁并不回答,继续道:“代州之事,你们谋划得很缜密,最终也一败涂地,你们现在可弄明白了,当初败在哪里?” 当然是败在我是个重生者......赵宁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萧燕瞳孔猛地一缩。 代州之败,她没有找到答案。 之前一直认为,那是赵玉洁露出了马脚。但仔细想想,就算赵玉洁露出了马脚,赵宁大可以轻易将其处置,赵玄极这个王极境中期的绝对强者,犯得着也出现在代州? “解释只有一个。”赵宁看着萧燕轻轻一笑,“以你的智慧,不会想不到吧?” 萧燕心跳大乱。 解释的确只有一个。 她之前或许想不到,但是联系这回的燕平城惨败,还有赵宁对她麾下势力的了若指掌,她就算是再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也只能面对现实。 这个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元王庭有内鬼! 大齐在天元王庭有自己的人! 这个人,必定还地位极高,能够与闻机密! 只有这个答案,能够解释这么多事。 赵氏也只有早就知道他们代州之谋的所有布置,这才不满足于击杀赵玉洁,而是要等到截杀发生,再把范式拔出来,最后让赵玄极出手抓捕她,将利益最大化! 赵氏就是靠着这个,才能让雁门军扩军三万。 可天元王庭里,竟然有这样的存在?! 萧燕不能不心惊肉跳。那是不是说,大齐已经知道,天元部族暗中控制了草原三大部,即将统一草原的计划?大齐是不是已经洞悉,天元部族要南征大齐的战略意图? 如果知道,这又意味着什么? 萧燕心中一片绝望。 “你们......你们在草原到底有什么布置?你们在王庭安插了多少细作?你们又收买了谁?!”本已虚弱不堪的萧燕,在咬着牙问出这些问题时,不自觉的爬到了赵宁的桌前。 她怎么都想不到,大齐竟然也有人,跟她一样,潜入了对方的心腹之地,做着类似的事情。而且对方达到的层次,可能比她还要高! 再看赵宁时,萧燕眼中充满了恐惧。 能够知道这种机密大事,面前的这个少年郎,绝非年轻公子那么简单,对方应该深度参与了这件事! 联系赵宁任职的都尉府,先是灭了她的苍鹰帮,之后又捕杀了她的主力,萧燕就再也无法把赵宁当作普通人看待。 难不成,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主导这一切的大人物,其实就是赵宁? 这怎么可能,对方还这么年轻! 可除了这种可能,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至少,赵宁也该是主导者之一。 这样的人,萧燕不是没见过。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父亲,天元王庭的可汗!是他,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将一个连生存都困难的孱弱小部族,变成了草原之主! 却没曾想,大齐也有这种恐怖的存在。 大齐,果然是底蕴深厚,人杰地灵,万万不可小觑吗? 面对萧燕的问题,赵宁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萧燕眼中的神采渐渐淡去。 她脸上的悲戚,让她看起来很可怜。 她当然知道,赵宁不会把这些告诉她。 但她不甘心,她是聪明人,所以她的念头急速转动,思考整件事。 她之前接到过天元王庭太子的信,对方说草原上出现了很多可疑的人,在打听各大部族的情况,尤其是天元王庭,并质问她为何没有事先给予警示。 但这些人被太子及时察觉,之后做出各种布置,给蒙蔽了过去,没让对方真正打探到什么对天元王庭不利的事。 如果大齐在天元王庭,真有地位极高的细作,那为何又要派这些人,从民间打探各大部族的情况? 这完全是画蛇添足。 除非,这两批人属于不同的阵营。 萧燕眼前一亮。 大齐在天元王庭的细作,并不是属于大齐皇帝,而是属于将门? 后来去草原的那些人,属于门第? 因为门第不相信将门细作传递回的消息,所以派了人去核实? 极有可能! 大齐的将门一直想要建立军功,一扫被门第打压的颓势,雁门关的赵氏,更是有监察草原的职责,他们会派人潜入天元王庭,并不是什么毫无可能的事。 而大齐的门第,明显不想将门掀起战争。 这一瞬间,萧燕忽然就想通了,赵宁为何要来见她,跟她说这些话。 她勉强稳住了心神,直视着赵宁的双眼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赵宁淡然反问。 萧燕的神色变化,每一个细节都被他纳在眼底,现在他已经确认,对方想到了他想让对方想到的东西。 章一五四 探监(下) “你要我招供,把我手下的细作力量全都交代出来?”萧燕坐了下来。 方才,她都是趴着的,顾不上仪态,现在知道自己还有价值,稍微有了点心气。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最大的念头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将王庭有大齐奸细的消息,回报给父亲知道。 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也没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不等赵宁回答,她就接着道:“在燕平城多年,对你们国内文武相争的局势,我了解得并不比你少,无论你承不承认,大齐现如今的国策,就是重文抑武。 “代州之事后,大齐虽然向雁门关增兵三万,但却是用将门杨氏、吴氏降爵换来的,而且在此之后就再无其它举措。 “赵公子,对你们将门探听到的各种消息,大齐未必真的相信,至少是不全信,尤其是门第。在文官眼里,这些,都只是你们将门想要妄起战端的借口。 “你要我亲口将燕平城外的细作供出来,就是要我向大齐皇帝,尤其是大齐门第证明,天元部族有狼子野心? “赵公子,你的算盘打得很好,但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话说完的时候,萧燕心里忽然觉得庆幸。 大齐的门第,还真是帮忙。 如果她分析得不差,大齐将门在王庭的奸细,应该已经探知了很多机密,至少会对天元部族即将一统草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毕竟,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有很多准备事宜,瞒得过民间的眼线,瞒不过王庭里的大人物。 正常情况下,只要将门将这个消息禀报给大齐皇帝,对方就该立即备战,准备出征草原。 但因为大齐的门第,不想将门靠着战争而重要性和地位大涨,所以就百般诋毁将门,可能还会说这是将门自己编造的消息。 代州之事后,门第可能也有些担心,为了求证事实到底如何,大齐门第派了人手进入草原,却被太子的安排给糊弄了。 这就使得大齐的门第,更加笃定的认为,将门奸细从王庭得到的消息,全都是假的,是将门想要掀起战争的借口。 这回她自己被抓住,手下势力完全暴露,这就是天元部族狼子野心的最佳证明。 但她一口咬定,她到大齐来,就是经商赚钱,并无非分之想。她麾下的人手,也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她和王庭的谋划,并不知情。 这当然不足以取信大齐皇帝,但大齐门第必然极力认同这个说辞,还会说是将门制造了她们的种种罪证。 这当然也是无稽之谈,正常情况下,只会贻笑大方。 但大齐的文武之争,重文抑武的国策,和大齐皇帝扶持寒门的大略,都到了关键时候,这个内政大局比什么都重要,门第的言行未必完全没有说服力...... 所以赵宁才需要她亲自招供。 因为这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一时间,萧燕思绪万千。 她的这些想法,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推测。 有些还有点牵强。 她会这么想,潜意识里,是想寻求一线生机,以便将王庭有大齐奸细的消息,传递回王庭。 赵宁淡淡道:“你帮我,我当然也会帮你。公主也不想就这么客死异国他乡,结束自己的一生吧?如果你配合,我保你不死,还能将你送回草原。” 得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回复,萧燕怔了怔,“你愿意放我回去?你就不怕我回去,会把你们在王庭的奸细揪出来?!” 赵宁笑得自信无比,“你们的可汗雄才大略,如果这个奸细能被你们揪出来,他早就暴露了。只要我不告诉你他的身份,你们一辈子也查不到。” 当然查不到,因为这个奸细根本就不存在......赵宁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其实他今天来见萧燕,跟对方说这么多,完全不是萧燕想得那样。追根揭底,是萧燕在大齐燕平城以外的细作势力,在齐人中,只有他这个重生者一人知道。 萧燕手下那些人,经过这些时日的审讯,已经证明了,他们完全不知道燕平城意外的事!这也就是说,燕平城城外的北胡奸细,赵宁根本没理由追查出来。 不得已,赵宁只能来找萧燕,让对方主动招认。 为此,他才在话语中,隐晦表达出将门在天元王庭有奸细,而且对方地位非凡,对天元部族的机密知根知底这个意思。 萧燕也只能这么推测,毕竟不如此,代州之事与赵宁先前的话,就无法解释。萧燕总不能去想,赵宁是个重生者吧? 赵宁很清楚,萧燕一旦想到了这一点,就会一门心思想着,要将这个消息传递回去。 毕竟,眼下天元部族还未统一草原,也没到发动跟大齐国战的时机,他们崛起的时间尚短,准备还不充分。 而为了天元王庭的长久规划,萧燕必须让天元王庭揪出这个所谓的奸细。 “赵公子倒是挺......对自己的人挺有信心。不过,我凭什么相信,赵公子你能言而有信,在抓到我的人之后,还帮我回到王庭?”萧燕目中满是狐疑。 赵宁轻描淡写的瞥了萧燕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只蚂蚁,充满俯瞰之意: “现如今你在大齐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化作泡影,自身修为也被废去,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死或者不死,对南北大局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到了这个时候,杀你或者不杀你,对我们而言,都只是碾不碾死一只蝼蚁的事。 “你活着,大齐还能时时提醒自己,你曾经在大齐为非作歹,居心叵测,将门也随时都能拿你来说事。你死了,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也就没了用处。” 说完这些,不理会脸色变得低沉的萧燕,赵宁施施然起身,抖了抖衣袖,转身离开。 “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思考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审讯会再度开始,那将是你最后的机会。浪费了,就不再有下一次。” 话说完,赵宁的身影已经在牢房外的走道里飘然远去。 萧燕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脸色不停变幻,时而痛苦时而愤恨,时而不甘时而焦急。 从大牢里出来,等候在门口,正在跟狱卒闲聊的魏无羡,立即迎了过来,“怎么样,这个北胡公主有没有就范?” 赵宁轻笑道:“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魏无羡迟疑道:“她就不会怀疑,天元王庭根本就没有那个所谓的细作?” “有,或者没有,这是两个答案。只可惜,萧燕赌不起。所以她根本没得选。”赵宁跨上马背,跟魏无羡一同扬鞭而去。 他还有句话没说:就算萧燕自己不招供,在北方各城的北胡细作,还是会被将门抓住,所以她的坚持不会有任何意义,至少跟天元部族的大局相比,显得不那么重要。 两害相权取其轻。 魏无羡并不知道各方各城北胡细作的情况,赵宁对他和将门的说法是,自己将萧燕放回去,是为了让天元王庭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奸细自疑,让他们提心吊胆。 这也是赵玄极在皇帝面前的说辞,只有这样,宋治才会答应将萧燕放回去。 如果可以,赵宁自然不想让萧燕活着离开大齐,但各方各城北胡细作的力量必须拔出,他又必须借萧燕的口说出来,这样他就又必须以保住萧燕的性命作为交换。 不过这是感情上的想法,从理智上说,萧燕自然是要放回去的,不然天元王庭这个莫须有的奸细,就没人告诉天元可汗。 若是天元王庭因为追查奸细的事,而引发了大人物之间的人人自危,亦或是其它混乱,那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这对接下来的草原战争有利。 也符合赵宁的计划。 这也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区别只在于,这种混乱会有多大,持续时间会有多长。 ...... 事情的发展不出赵宁所料,萧燕最终招认了她在大齐北方各城的细作力量。 随着北胡奸细案尘埃落定,最终在朝堂上公布,此事很快在燕平城乃至整个大齐传来,于是民间舆论沸腾。 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但凡是稍微有点是非观的,都在唾骂天元部族的险恶用心,纷纷叫喊着必须发兵灭了他们。 很长一段时间内,百姓们在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件事。 大家说到激动处,有人拍桌子指着北方破口大骂,有人捶胸顿足情不能自己,还有人教育自家的年轻人,准备抡刀子上战场。 在大齐国内,普通人平日里为了衣食住行,都要拼尽全力乃是忍受各种压榨,但齐人对国境之外的蛮夷的优越感,是刻到了骨子里的,他们绝对不允许胡人觊觎大齐江山。 大齐皇朝沉寂百年之久的奋武之风,因为这件案子,陡然苏醒了一大截。将门作为军队骨干、脊梁,因此声势大涨。 而将北胡细作揪出来的赵氏、魏氏、韩式等将门家族,包括大都督府与巡城都尉府,更是受到了平民百姓的一致夸赞与拥护。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门第陷害赵氏的案子,到了结案的时候。 章一五五 人各有命(上) 皇朝大事,朝廷都会明发邸报,北胡奸细案如此,门第构陷赵氏案同样如此。 眼下的大齐,虽然是封建皇朝,但皇权还没到达顶峰,有世家大族制衡,皇帝无法为所欲为。所以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史官准确记录在《起居注》里。 就连皇帝,对史官的差事都无法干涉,更不能自己去看《起居注》,史官怎么记录皇帝,那完全是史官自己做主的事。 所以司马迁写的史记,能把汉武帝那样的千古一帝气得半死,而以汉武帝无双的个人威望,都无法篡改什么。 天下要是没了世家大族制衡皇权,官员成了只能依附皇帝的奴才,史官成了皇帝的应声虫,皇帝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时候,史书也就失去了可信度。 总而言之,眼下的大齐,任何朝堂大事都是遮不住的,国政透明度很大。 门第构陷赵氏案结案后,一应情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市井中传开。 一时之间,不仅郑氏、吕氏族人走在大街上,都会被认出来的市井百姓扔烂菜叶,徐氏等门第的其它显赫大族,也总是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不仅如此,市井茶楼的说书先生,还自发编纂了许多传奇故事,讲述宰相徐明朗、兵部尚书庞清德、御史大夫郑泽贤等人,是如何狼狈为奸,残害忠良。 这就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门第官员非必要公务,都不愿在市井中露面,年轻的纨绔公子们,更是被勒令不得出门。 平康坊各个青楼的生意,因此受到不小影响,这可让那些最喜欢士子风流的清倌儿们,一度幽怨的整日精神萎靡。 而以赵氏为首的将门,则被说书先生们大肆褒奖,说他们忠贞不屈,无惧奸邪。 其在遭受种种不公与诘难的情况下,是怎样恪尽职守,克服重重苦难,将北胡细作抓了出来,最终让徐明朗等门第文官颜面扫地的传奇事迹,更是广为流传。 最后,大齐的皇帝陛下,一定是神明神武的,他洞察世事,最终查明了赵氏蒙冤的真相,还了赵氏青白,惩办了有罪官员。 就是宰相徐明朗,依然还是宰相这件事,让大家忿忿不平,无法接受。所以各种怨气与讨伐声,最终都对准了徐明朗,堪称民怨沸腾。 其中声音最大,态度最为气愤,蹦跶得最为活跃的,无疑是当日赵氏命案爆发后,在京兆府门前指摘赵氏为富不仁,跟刘氏一丘之貉的那些人。 现如今,他们只顾得上谩骂门第,诅咒徐明朗,并称赞赵氏忠义无双,已经完全遗忘了当日,自己是如何听风就是雨,扬言要去点了赵氏的宅子的。 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明朗被迫闭门谢客,称病告假,一连数十天呆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去上朝,只能任由将门跟寒门官员在朝堂上逞威风。 其大齐第一权臣的权威,至此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往日风光。 大都督赵玄极,作为军方第一人,将门领头羊,在朝堂上成了泰山一般的存在,势压群臣,颇有说一不二,取代徐明朗地位的意思。 寒门官员对他半是崇敬半是畏惧,门第官员在他面前无不是退避三舍,一众将门大人物,除了孙氏等寥寥几个赵氏对头家族的人,对赵玄极则无不是马首是瞻。 许多年来,将门饱受门第打压,赵玄极一直抬不起头,经此一役后,这种形势得到根本扭转。 随着刘氏、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在这个太平时节,将门奇迹般的在声势上压倒了门第。 除却孙氏等家族,其它将门的人现在走在大街上,都是仰首挺胸。到了朝堂上,在门第官员面前也是顾盼自雄,时不时冷哼一声,以势压人,逼迫对方低头退避。 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大家等待的,就是庞氏、郑氏、吕氏的有罪族人官员,何时在菜市口被砍头。 ...... 赵宁又进了大理寺监牢。 这回,他要见的不是萧燕,而是门第构陷赵氏风波中,码头命案跟石门县水坝械斗案里的一些案犯。 赵宁先见到了码头船行的管事陈奕。 盘膝而坐的陈奕精神状态不错,衣衫整洁,牢房也被他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另外几名跟他一起被关押的犯人,对他都颇为敬畏,将半个空间让了他。 哪怕是到了牢房,陈奕这个一直在拼搏奋斗,不断努力向上爬的人,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更未忘记要如何跟身边的人相处。 被一名犯人提醒后,陈奕睁眼看到赵宁,眸中明显有很浓厚的意外之色,他连忙起身,上前来见礼,动作一丝不苟,“见过赵公子。” 赵宁没有进牢房,挥挥手,示意陈奕跟自己走。 陈奕呆的是普通牢房,粪桶就放在里面,大小便混在一起的味道可不怎么样,赵宁当然不会进去找罪受,他亲自到这间牢房来,也只是想看看陈奕在牢房的状态。 对陈奕这个人,赵宁还用得着,需要观察一下。 继续往前行,进入关押死囚的地带。 赵宁打算去冯三、冯牛儿等人的地方看看,路过一个牢房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异常动静,转头一看,发现几名犯人正在殴打一个同伴。 “干什么?都给我住手!不想活了?!” 领路的狱卒见赵宁停下脚步,便上前用手中棍子敲打着栅栏喝斥。这样的话他应该是经常说,眼下是脱口而出,都快成顺口溜了。 几个犯人分开,露出一个抱着脑袋的汉子,他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能始终抱着脑袋不放手,自然是没死的,但一直没有反应,就让人怀疑他是一个死人。 “王沭,给我滚出来,装什么死!”狱卒见赵宁在打量对方,就主动朝里面呼喝,态度很谄媚,“赵公子在此,你也敢耽搁?!” 听到“赵公子”这三个字,王沭的手一下子放了下来,满面惊恐的看向外面,恐惧的样子好像已经魂飞魄散。 但是下一瞬,他就连滚带爬的奔到栅栏前,跪在地上向赵宁不停哀求:“赵公子,求求你,放过我的妻子,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求求你了!” 说完,本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他,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很快就鲜血淋漓。 他虽然招供了污蔑赵氏族人,在他船上杀人的事,但毕竟得罪了赵氏,加上手上有人命,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惦记着你的那个妻子?”赵宁哂笑一声。 陈奕跟王沭这两人,参与码头命案的出发点,同样是为了妻儿,但此时却有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陈奕即将被释放,还会为赵宁所用,王沭被废了修为,明天就会在菜市口人头落地。在牢房里,这两人的表现也是天差地别。 赵宁之所以不杀陈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他的藏身之处,看到了他妻子的贤惠表现,不想让对方的妻儿下半辈子没了下场。 赵宁对陈奕没什么感情,陈奕死或者不死,用或者不用,都在两可之间,但赵宁对他的妻子却有很大的同情心。 前世的十年烽火中,赵宁看过了太多人间惨剧,这辈子就本能的不想再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撕碎,不愿见到有情有义的善良之辈遭受苦难。 而王沭的那个自私自利,心里只有富贵钱财,并为了得到这些虚荣,不惜百般逼迫自己丈夫的妻子,赵宁见了,就只想让对方快点去死。 王沭会娶个德行如此不堪,只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人,并且会对她言听计从,让赵宁对王沭这个人也分外不屑,而且厌恶。 所以即便王沭没伤害到赵氏族人,赵宁也不想对方活下去。 每个人都有好恶。 赵宁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 他能主宰陈奕、王沭的命运,就会根据自己的三观去做出抉择。 王沭还在不停磕头,赵宁却已经离开。 到了关押冯三、冯牛儿的地方,赵宁挥挥手,让狱卒将几个坐在墙前等死的人,带了出来,跟着他回返刑讯室。 “明天就是你们上刑场的时间,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赵宁在桌前的长凳上坐下,示意冯三等人不必下跪行礼。 他会专门来问这么一句话,就说明在原本答应的,照拂他们的家人这个条件之外,还有再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可能。 同样是杀人犯,但对冯三、冯牛儿这些人,赵宁心里并没有面对王沭时的那种厌恶。 一方面,赵宁同情他们来赵氏庄子前的遭遇; 另一方面,赵宁在面对底层百姓这种完全彻底的弱势群体时,心里总会比面对世家大族、有地位的富贵之人,多一些恻隐之心。 这世上,没有谁的生活,比他们更加艰难。而他们一生都在辛勤劳动,几乎没有享受人生的机会,连吃口肉都难。作为人,他们活得太不容易。 冯三等人杀了无辜的河口村村民,自然要死,这没得商量。赵宁答应照拂冯三等人的家人,其实也不完全是条件交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怜悯。 “我们都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赵公子能兑现诺言,哪怕是做了鬼,我们也念赵公子的好。” 之前被刑讯过的中年男人抱了抱拳,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人生价值已经实现,此生再无遗憾的释然笑容。 这番话,引来其他人的点头附和。 冯三沉默片刻,忽然在赵宁面前跪了下来,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眼眶却已经先红了。 章一五六 人各有命(中) 稳了稳心神,冯三惨笑一声,嗓音艰涩道: “冯某虽然卑微,但为人处世,一向问心无愧,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但到了赵氏庄子后,冯某的确成了畜生,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我在水坝杀了人,杀得还是跟我一样的苦哈哈,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他们的家人......如果可能,请赵公子帮忙,将我的人头放在那些人的坟前! “赵公子,你虽然身份尊贵,但并非为富不仁之辈,赵氏也是良善之家,之前是冯某错了,大错特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冯某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这句‘抱歉’冯某一定要说! “赵公子,我已经嘱咐过我家人、儿子,赵氏收留我们的恩情,赵公子对我们的照拂,他们会用一生来报答,永世铭记!” 话说完,冯三的头重重磕了下去。 这一刻,这个因为自己前半生的悲惨经历,而怨忿深重,为了自家人不惜杀人的汉子,这一刻身上再也不见戾气,有的只是深深的悔恨、自省与感恩。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没有变成修罗,回到了人这个身份上。 冯牛儿等人,也都相继下拜磕头,一边告罪,一边致谢。 赵宁将他们扶了起来。 他看着冯三等人的眼睛道:“明日,你们被斩首后,我会把你们的头颅,交给河口村村民。” “如此,我们的魂魄也能安宁了。”冯三放下了心头的千钧重担。 末了,赵宁将目光落在冯牛儿这个,骨瘦如柴,只有十三四岁,此刻不断抽泣的少年郎身上,问道:“你可愿赎罪?” 冯牛儿怔了怔,不明所以的看了看冯三等人,后者陡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冯牛儿头上,让他赶紧跪下,忙不迭的替他回答:“愿意,他当然愿意!” 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赵宁微微点头,对冯牛儿道:“你虽然参与了杀人案,但根据大理寺官吏的探查,当日你在砍了一个村民一刀后,自己就吓得不知所措,被人冲倒在地,再无行凶之举。 “被你砍了一刀的那个村民,只是伤了肩膀,如今还活着,所以你其实没有杀人的罪行。念你尚且年幼,我给你一个发配边疆的机会,到了代州雁门关,你可以做一个军仆。” 冯牛儿还懵懵懂懂,抬起头露出一双无知的眼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冯三却已经大喜过望,连忙拜倒在地,替他感谢赵宁,“多谢赵公子大恩大德!” 说着,又将冯牛儿拽得跪下,在他脑袋上再拍了一巴掌,“还愣着做什么,能活命了,还不快感谢赵公子?” 冯牛儿习惯性听从冯三的指令,跟着磕了几个头,忽的反应过来,顿时泪流满面,抓着冯三的胳膊哭道:“我......我不怕死! “我们是一起杀人的,你们都死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死,我不做胆小鬼,我不做逃兵!” 冯三又急又怒,这回巴掌没落在冯三儿头上,而是狠狠甩在了他脸上,“混账!胡说八道什么?!”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冯三儿给抽得愣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鼻孔里已经有鲜血流下来。冯三心头一软,面露不忍之色,想要伸手去帮他擦掉血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缓和了神色,抓着冯牛儿的肩膀,温声道:“水坝的事,不要再提了,那不是骄傲,而是我们的耻辱。 “你想想,如果我们都死了,谁去帮我们照顾家人?我们死了,几大家子人,已经没个青壮了,你活着,是替我们活的,要帮我们照顾好大伙,明白不明白? “到了边地,不要怕苦,军爷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争取早日杀贼立功。这样你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才能帮我们照顾家人,知不知道?” 冯牛儿愣了好半响,忽地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声音很大,好像要掀掉房梁,嗓音凄厉,似乎能穿透金石。 ...... 次日。 菜市口人满为患,行刑台上的案犯多,围观的百姓更多,附近街道的阁楼上,不管能不能站人,现在都挤满了人。 除了没有小孩子,什么人都有,连乞丐都来了。 这本来是个寻常日子,但眼下的盛况却比上元节都热闹;杀人本来是人间惨剧,现在大伙儿却都有了拍手叫好的机会。 赵宁来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挤到人群前面去,附近楼阁也已人满为患,窗口的一张张人脸密集的就像是窗花。 就在赵宁想着是不是跃上屋顶的时候,街边一家酒楼的二楼窗户里,一个将门韩式的年轻女子,看到了他,立即惊喜的叫出了声,“赵公子!” 她看起来很激动,漂亮的脸蛋充满红晕,就像是见到了神仙,所以她的声音也很大,以至于盖过了附近人的议论声。 听到“赵公子”这三个字,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将目光向赵宁这边投过来,原本就喧嚣的人群,顿时变得更加嘈杂。 “赵公子?那是赵氏的公子?” “赵氏的人都是英雄啊!就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是哪个?” “是赵氏公子宁,我见过他!” “就是当夜带着巡城都尉府的府兵,亲自抓捕北胡细作的公子宁?” “就是去年带头为一个平民女子伸冤,向刘氏发难,最终让罪行累累的刘氏伏法的赵氏公子宁?”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此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赵氏公子宁果然不凡呐!你们看他,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端得是英俊潇洒,一身正气啊!” “正是正是!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威武!” “赵公子威武!” “......” 弄清了赵宁的身份,周围大部分的人,都变得跟那个韩式女子一样激动,看赵宁的目光饱含钦佩,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朝赵宁振臂高呼。 只是片刻,街道两侧,包括街口前望着行刑台的百姓,都有不少面向赵宁,跟着一起喊着赵氏威武、赵公子威武之类的话。 场面一时间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意味。 特别是一些无知少女,看赵宁的目光仿佛冒着星星,有的跳着脚大呼小叫,说的都是夸赞的话,希望赵宁能注意到她,有的双手捧在胸口,一脸痴迷。 在寻常时候,她们只有在看到吟诗作赋的书生士子时,才会露出这副迷乱的表情,现在赵宁只是站在街上,什么都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就让她们同样疯狂。 站在赵宁身旁的魏无羡,也是没有见过这种架势,更不曾享受如此待遇,一时间有些懵,尤其是在看到很多年轻女子,都对赵宁抛桃花眼的时候,就更是羡慕嫉妒。 “我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咱们的声望在上涨,尤其是赵氏更是如日中天,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已经如此看得起我们。” 魏无羡啧啧有声,捅了下赵宁的胳膊,挤眉弄眼道:“被这么多美貌少女追捧、抛媚眼,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赵宁白了他一眼,声音冷淡:“清醒点。这些无知少女迷恋的不是我,而是她们内心的虚妄。 “你就算是弄一条狗来,只要它足够有名气,被她们身边的同伴追捧,她们也会是这副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模样。” 被赵宁如此不留情面的点破事实,魏无羡一脸晦气,“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轻狂之气,活脱脱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两人没再继续对话,因为附近商铺、楼阁的东家,已经纷纷迎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一脸亲切笑容,争先恐后的邀请赵宁等人进他们的阁楼,说已经为他们腾出了窗口的地方,并保证他们的位置最好,能一眼看到行刑台。 有的东家还说小店的好酒好菜已经备上,如果赵宁不嫌弃,只管随便吃喝,他们绝对不收半个铜子。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赵宁能进他家店铺的门,那就是他们的莫大荣耀,值得他们吹嘘好一阵子。 赵宁也不客气,选了个位置最好的酒楼,带着魏无羡等人进了门。酒楼的东家乐开了花,看其它几个同行的时候,挺直了腰板抬起了下巴,神气非凡。 酒楼里的人,自动为赵宁让开了道路,笑脸和嘴里的赞美之词就没消失过。视野最好的那个窗户,果然被让了出来,桌上已经摆上了酒菜,只等赵宁落座。 跟精神亢奋的看热闹的人相比,行刑台上被绑着的庞氏、郑氏、吕氏罪人,乌压压一大片,就跟霜打的茄子差不多,一个个焉不拉叽的。 绝望让他们无不是面如死灰。 其中庞氏族人无疑是最多的,占了大半。 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主持行刑的刑部尚书,走上了发令的台子。 庞氏家主庞清德、郑氏家主郑泽贤、吕氏家主等人,看到自己昔日的同僚,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扭动身体不停大喊冤枉,还嚷嚷着要请徐相为他主持公道。 而后他就发现,往常跟他相交莫逆,隔三差五就会把酒言欢的刑部尚书,现在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们,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 对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喊,也是置若罔闻。 这让庞清德、郑泽贤等人,都是倍感绝望、害怕,而听得有官吏宣布了午时已到,他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的涕泗横流的唾骂刑部尚书无情无义,有的指责徐明朗猪狗不如,还有不少三家的族人,哭喊着自己错了,请求刀下留人。 平日里他们手握权柄,高高在上,威严得犹如神明,凛然不可触犯,好似泰山崩于前也会不动声色,可眼下死到临头了,跟乞丐也没两样。 甚至面目还要不堪。 刑部尚书犹如老僧入定,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冷漠的丢下了令箭,“行刑!” 章一五七 人各有命(下) 刑部尚书犹如老僧入定,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冷漠的丢下了令箭,“行刑!” 双手反绑跪在犯人群中的庞凖,扭头看向满脸不服的庞琦,泪流满面的凄然道:“父亲,如果还有下辈子,咱们不去弄那些旁门左道,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好?” 听到这话,庞琦大怒,转头恶狠狠的瞪着庞凖:“逆子,闭嘴!为父若是有错,也只是没发现忽尔巴是胡人,而不是错在有野心! “为父只恨自己谋事太晚!早知如今,就该早早利用家族声势聚敛大量财富!倘若我是王极境,谁还敢杀我,谁又能杀我?!” 他这话说得颇为霸气,但是话音方落,他背后的刽子手便斩下了手中刀,一道寒芒闪过,他的脑袋飞了起来,血喷三尺的无头尸体猛然栽倒。 “父亲......”庞凖因为恐惧哭喊出声。 声音戛然而止。 滚落的人头上,还残留着慌乱之色。 冯三看了看左右的同伴,哈哈大笑三声,将心头恐惧驱散,豪迈道: “兄弟们,对不住了!这辈子差强人意。下辈子最好是投个好胎,咱们也做做富人,尝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兄弟们,来生再见了......” “来生我要生在权贵之家......” “下辈子我要做官......” 刀光闪过,带着对来世的美好幻想,冯三等几个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没喝过好酒没睡过美人的血性汉子,就这样告别了这个对他们来说,残酷无比的世界。 至于庞清德、郑泽贤等人,临死都在咒骂徐明朗,咒骂将门、咒骂赵氏。好像如果有下辈子,他们一定会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的做这件事。 酒楼里,跟在赵宁身后的冯牛儿,在看到冯三等人命丧九泉时,泪水再度决堤,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哭出声,转身就要跑下楼,去给对方收尸。 赵宁忽然冷冷道:“站住,抹干眼泪再出去,别给我丢人。 “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几大家子的顶梁柱。要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得先学会把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咽回去!” 冯牛儿顿了顿脚步,拿手背狠狠抹了两把眼泪。直到脸上再也没有泪痕,这才加快脚步跑下楼。 行刑台上人头落地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很多原本兴致勃勃来看热闹的少女,都尖叫着捂住了眼睛,骇得花容失色,更多人则是忍不住开始呕吐。 滚滚落地的人头,无力栽倒的无头尸身,太多了些。 当刽子手们离开了行刑台,围观的百姓无论是什么脸色,都心满意足的离开,只有一个个痛哭流涕的家属,哀伤的走了上去,为自家人收尸。 赵宁按照之前在牢房里跟冯三等人的约定,将他们的人头收拾在一起,派人送去了石门县河口村。 他们将在枉死的村民坟墓前,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雷鸣,直到化为白骨,直到消除自己的罪孽。 冯牛儿则带着几大家子老弱妇孺,将他们的尸体带回了赵氏庄子,由赵氏的人找了地方安葬。 虽然人头没了,入土为安的程序却不能少。在旁人眼中,他们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但对他们从此丰衣足食的家人而言,他们却是需要永生铭记的英雄。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对生存格外艰难的底层百姓而言,道德存在的终极意义,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这是最大的正义。 傍晚,凉风习习,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几座新垒好的坟堆在白幡下倍显凄凉。冯牛儿带着十几名老弱,跪在冯三等人的墓前,沉默的烧着纸钱。 他的眼中依旧有泪,但流淌出来的却很少,哪怕他的面容别样哀痛。 末了,他起身来到一个头发黄黄,瘦弱得犹如一只猫儿的少女面前,柔声对她道:“我要去代州了,发配边疆,可能许多年都不能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踏踏实实干活儿,只要你勤快些,就没人会欺负你。 “如果碰到事,就去找赵氏庄子的人,他们会为你主持公道。闲下来的时候,努力修行,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 说着,他摸了摸少女蓬松的头发,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哪怕对方只比他小两三岁,他看起来也像个父亲。 “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去了边疆,也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及时加衣裳......”少女抽抽噎噎地道,说到最后,已经哽咽的无法言语。 站起身,冯牛儿对众人中最为年长的白发老婆婆躬身行礼,“大娘,丑妹就拜托您多照看了。如果我能杀贼立功,他日还乡之时,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牛儿,你放心,我会照看丑妹的。北地苦寒,到处都是胡人,你也要小心呐......”冯大娘摸着泪。 日暮渐渐笼罩了大地,孑然一身的冯牛儿,背着一个简陋的包裹,在乡间土路上渐行渐远。 这一去,前路未知,谁也不敢肯定,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目送他的亲友们,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 茶楼的雅间里,赵宁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灯火辉煌的长街,听着扈红练在身后说一品楼现在的情况。 经过刘氏案,门第构陷赵氏案,北胡细作案,原本只是个江湖组织的一品楼,也正在向赵宁希望的情报衙门转化。 在如此频繁重大的历练中,许多修行者得到了锻炼,不少精锐脱颖而出,就连扈红练自己,也成长了不少。 特别是在跟萧燕麾下势力交手的过程中,一品楼收获良多,这段时间总结了经验教训,对细作该如何行事,又该怎么针对,算是有了清楚认知。 听完扈红练的禀报,赵宁回到桌前坐下,寻思片刻后道:“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再加上之前的刘氏,不算范式,十三门第这一下就没了四个。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再大张旗鼓对付门第了,一品楼在燕平城也会清闲不少。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是扩充自身势力。 “重点是漕运。 “门第如今遭受重挫,对漕运的控制上,露出了不少空档。抓住这些空白,用你们的力量去填补,不仅能让一品楼更加壮大,也能对漕运沿线拥有渗透、控制能力。” 扈红练不无踌躇道:“先前门第对漕运控制得犹如铜墙铁壁,不能跟门第搭上关系的大小势力,根本插不上手。 “我们对漕运向来没什么涉及,贸然进去,没有根脚,能成事吗?” 赵宁喝了口茶,“当然能。在世家大族上,范式会配合你们,在码头上,陈奕就是你们的根脚所在,我会让他尽快兼并几个中小船行,作为根基。 “以一品楼如今的实力,有此两者,再加上赵氏、魏氏等将门背书,不能成事才是怪事。” 在门第构陷赵氏案爆发前,赵宁就一直想要插手漕运。 因为大齐京师在北方的原因,皇朝的财政命脉,绝大部分都系在漕运上。 掌握了漕运,就能将势力大规模深入富庶的中原、江南。尤其江淮之地,鱼米之乡,现在皇朝大部分财税来源都在于此。 一旦他日能获得京杭大运河跟中原、江南的一部分控制权,赵宁想做什么都会得心应手不少。 之所以决定留着陈奕,最大的原因也是他对漕运的事熟,而且多少有些地位、影响力,有他作为马前卒,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听到赵宁这么说,扈红练掩嘴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不经意间就有万种风情,“怪奴家多嘴了,有公子运筹帷幄,奴家本不需要有这些顾虑的。” 赵宁指了指坐在旁边,已经被扈红练的娇媚笑容,吸引得双眼发直的魏无羡: “漕运上的事,暂时会由魏公子主持。二娘也要从一品楼的诸多事务中脱身,专门打理漕运,往后有什么问题,就由你们二人商量着办了。” 扈红练微微一怔,对这个决定颇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小山一样摆在椅子上的魏无羡,却见对方正抹了一把嘴,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等着美食端上来的熊罴,而且还是坐姿端正,搓着手跃跃欲试的熊罴。 扈红练自然不是什么佳肴,但魏无羡满脸都写着“近水楼台可亲芳泽”的意思,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有成为魏无羡盘中餐的危险。 很明显,魏无羡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应该是已经和赵宁商量好的。 魏无羡也不是什么善茬,心思细密,扈红练知道这一点。有魏无羡专门主持漕运的事,于公而言,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从赵宁的话里,她还是品味出了其它意思,“公子要离开燕平城?” 赵宁点点头,“这回抓获以燕燕特穆尔为首的北胡细作,还牵扯出了他们在北方各城的分支力量,都尉府立下了惊天功劳,我跟老魏作为明面上的领头者,都因此连升三级。 “都尉府都尉石珫,已经因公升迁,接下来老魏会主事巡城都尉府,我则要去雁门关任职了。” 一开始赵宁到巡城都尉府当差,就是为了方便对付门第,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也不能对门第动手了。赵宁继续呆在都尉府已经失去意义。 他的下一个战场,在雁门关。 准确的说,是在塞北草原。 赵宁进入都尉府当差拢共就没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调任到雁门关,职位变动太快了些,但谁让他接连立下大功,祖父还是大齐军方第一人呢。 在一定限度内,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章一五八 尾声(上) 赵宁虽然要离开燕平城,但巡城都尉府对他和整个将门而言,依然非常重要,不能放弃。 眼下,随着门第构陷赵氏失败,京兆府翻身的努力破灭,都尉府控制燕平城治安的地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可撼动。 借着抓捕北胡在北方各城细作的由头,将门已经在努力,要将巡城都尉府的管辖权扩大。 至少也得能管控京畿之地的治安,同时还要对涉及外邦细作的事,拥有不受地域限制的查探权。 在这种形势下,都尉府自然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譬如说孙氏这种赵氏对头的世家手里,所以魏无羡坐镇都尉府,就显得很有必要。 有魏无羡在,赵宁去了雁门关,就不必担心燕平城出什么问题,一品楼能更好发展壮大不说,漕运的事也有相当保障。 这件事说完的时候,下面的人禀报,说是范翊到了。 今晚赵宁也约了对方到茶楼来谈事。 要跟范翊说的事很重要,在对方进了门,放下兜帽规规矩矩坐下的时候,赵宁直接问道:“人手都准备好了?” 范翊肃然颔首,依旧是念书一样的认真语气:“都准备好了。” 门第构陷赵氏案后,范式暗通赵氏的事情,已经被徐明朗察觉了些眉目,现在范式的处境格外艰难,若是没有其它方向可以突破,就会很难生存。 眼下的范式,明文暗将,这种情况必不能持久,最终他们还是要表里合一的,不如此就无法真正振奋家势。 赵宁给范式谋划的出路,是草原,是接下来的国战。 从现在开始,范式将跟一部分一品楼的力量,向北进入草原,在各大王庭隐蔽经营细作力量。 一品楼在之前几个案子和跟萧燕交手过程中,积累的经验训练出的精锐,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如今的天元王庭,应该在高层秘密甄别那个并不存在的奸细,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就不会太注意民间——这也是赵宁放萧燕回去的另一个原因。 而有飞鱼卫先前行动的失败,对方也会放松一部分警惕。 眼下,正是赵宁利用灯下黑的有利条件,在北胡安插棋子的好时候。 战争爆发后,在北胡没有情报来源,怎么都不方便。而一旦国战爆发后再建立情报渠道,那就为时已晚了,届时北胡对这方面也一定会着重防备。 “范式派谁带人去塞北?”赵宁问。 范翊目不斜视的回答:“我和六叔去。” 她嘴里的六叔,就是赵钟鸣。 赵宁不置可否,“进入塞北,危险重重,性命都没有保证,随时都有丧命可能。你作为范式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子弟,要亲自去冒这个险?” 范翊看着赵宁,郑重道:“家族都已经面临倾覆之虞,个人安危何足道哉?若是我真有才能,正该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这话说得豪迈,颇有大丈夫气概。 赵宁稍作沉吟,“若是如此,我回去后,会跟大都督商量,让你们范式的人进入兵部任职。” 庞氏覆灭后,兵部出现了权力真空,有很多要紧官职,将门自然能分得许多。经过内部商议,尚书之位已经由魏氏得了去,但侍郎之位还可以商量。 范翊抱拳致谢。 赵宁转头看向扈红练,“一品楼派谁去塞北的人,由谁领头?” 扈红练叹息道:“若是公子允许,奴家当然想亲自去。如果奴家只能去管漕运的事,那一品楼就只能派最聪明的那个人去了。” “谁是一品楼最聪明的人?” “除了小妮子还能是谁?” 赵宁沉默下来。扈红练嘴里的小妮子,便是苏叶青。 “有志不在年高。公子放心,小妮子虽然年轻,但脑瓜子却不是一般的好使,这回几件案子下来,她也成长得极快,如今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我也会安排一品楼最能打的几个人,一路跟着保护她的。”扈红练见赵宁有些疑虑,便正色补充。 “那就这么定了吧。”赵宁不再思考。 他对一品楼很了解,知道这就是个不怎么勾心斗角的帮派。里面的人大多是秉性正直的粗汉,跟军中差不多。 除了扈红练这个类似军师的角色,就只有苏叶青心思最为细密。 几人议事议得差不多的时候,扈红练得到下面的人的禀报,回头笑着对赵宁道: “小妮子的酒酿好了。这些时日闲下来,她可是成天都泡在这件事上,就算味道不好,也请公子担待一二。” 正说着,苏叶青端着托盘进了屋子,亲手为众人的杯子里斟了酒,期间一直微微低着头,羞赧的双颊通红。 好像是很不好意思,又像是很担心自己手艺不够好,闹出笑话来。 品了一口苏叶青酿造好的酒,赵宁神色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恍惚之色,竟是当众半响没动。 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世。 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一场死里求生的惨烈战斗后,衣甲破碎遍体鳞伤的他,跟同样差些力竭而亡的苏叶青,在残破的城头扶着墙大口喘息。 脚下血流漂橹,尸积如山,远山残阳如歌,城池内外浓郁的血腥味与焦臭味,让人想要趴在地上将苦胆都吐出来。 激战的画面、同袍临死的呼喊,梦魇一般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 苏叶青递过来一个酒囊。 当烈酒入喉灼热了肺腑,赵宁一瞬间清醒过来,又一次确信自己劫后余生,战胜了北胡锐士,便有说不出的豪烈,也有说不尽的苍凉。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酒,竟是苏叶青自己酿的。 “好酒!” 赵宁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奇怪的看着他,露出一个不辨前世今生的笑容,“这样烈的酒,有多少我就能喝多少,哪怕是天天喝,也不会觉得够。” 听到他这么说,肩膀绷得紧紧的苏叶青,顿时放松下来,绽放出一个比晨曦还要明丽的笑容。 然而只是转瞬,她又羞涩的低下头去,耳垂都红得晶莹欲滴。 他说哪怕天天喝......天天喝......那是什么意思? ...... 宰相府地下石室。 徐明朗不知道自己在“棋盘”前枯坐了多久。直到双目已经布满血丝,他仍是一动不动。面前的棋局让他面容枯槁,形如重病的老人。 去年时,这座巨大的棋盘上,标记着门第世家的棋子,还越过楚河汉界,大规模攻入了将门领地,占据了大量地盘。 孙氏、吴氏等将门的棋子,也由黑色变成了灰色,有向门第白色棋子靠近的趋势,整个局势对门第来说一片大好。 而现在,白色棋子少了很多,整个棋盘都显得空旷了不少。刘氏的棋子完全没了,郑氏、吕氏的棋子所剩无几。门第这边的力量,一看就弱了极多。 攻入将门领地的庞氏棋子,更是完全消失在了棋盘上;原本是白色的兵部各个官职,现在过半都变成了黑色。 将门领地那半边,现在已经只有“监军”棋子仍旧是白色,势单力薄。 早先被他改成了浅灰色的吴氏、杨氏棋子,现在都回归了纯白色,再也不能被他利用。 孙氏等几个将门的棋子,虽然颜色没变,但跟门第棋子的距离却疏远了很多。在门第构陷赵氏案失败后,孙氏等将门,对他已经丧失信心,不再跟他接触。 现如今,棋盘上的局面是将门声势浩大,门第完全成了劣势,莫说进攻之力,照眼下的情况看,能守住自己的地盘就算谢天谢地了。 “老夫呕心沥血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压制将门武官,将兵权收归中枢,实现文官节制武将的蓝图,剔除武将拥兵自重的不稳定因素,让盛世更加太平。 “老夫自认一心为公,一直以来也顺风顺水,本以为大事将成,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究竟是为何?陛下,这究竟是为何?” 徐明朗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半响,仍是无法做到完全的冷静。 又过了许久,徐明朗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将手伸到棋盘边的盒子里,掏出了一把血红色的,标记着各类官职的棋子,一颗颗摆放到了棋盘上。 这是棋盘上第一次出现血红色棋子。它是那般刺眼,兀一出现便夺人眼球。这种棋子,大部分都在门第这边,少部分则在将门那边。 随着血红色棋子都落在棋盘上,现在的局势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三足鼎立。 从眼前来看,血红色棋子加起来,也没门第或是将门一方多。但徐明朗盯着血红色棋子的眼神,却格外凌厉。 那是寒门官员的力量。 在此之前,他是朝堂上唯一的权臣。而现在,他只是三个重臣中的一个了,就这样还要备受赵玄极的压迫。处境跟以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宰相历来都是百官之首,他做了二十年宰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名不副实。 收回目光,长叹一声,徐明朗揉了揉眉眼,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在他满身颓然之气的时候,石室外的走道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之进入石室的,是端着莲子粥的赵玉洁。 这间石室,是宰相府里最隐秘的所在,以往都只有徐明朗自己能踏足。 就眼下来说,徐明朗对赵玉洁的信任已经不如从前,但他却给了对方进入这间石室的资格。这已经跟情感无关,而是利益使然。 徐明朗需要靠赵玉洁,来改变自己的不利处境。 他要把赵玉洁以义女的名义,送到这世间墙壁最高的地方去。如果这件事能成功,往后双方就能成为平起平坐的盟友,这是对彼此都好的局面。 徐明朗自信,此事能成的可能性很大。 不是因为赵玉洁“义女”这个掩耳盗铃般的身份,而是他判定,这世间的男人,没谁能抵挡赵玉洁的魅力。 有这个判断,徐明朗也不完全是以己度人。前两天,大齐天下最强的存在,突然来造访宰相府,探望他的“病情”,还在府上用了一顿膳。 席间,对方见到擅自进厅送酒的赵玉洁,露出过惊艳之色;在得知赵玉洁的真实身份后,更是表现出了若有所思的兴趣。 那人“若有所思”,徐明朗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本能的认为,那应该是男人对女人的深层次想法。 已经在石室呆了一整天的徐明朗,喝完了赵玉洁送上的莲子粥,放下碗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宰相的气度,不急不缓道: “既然要给你一个义女的身份,那怎么也得有一个名字,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赵玉洁笑了笑,“名字只是称呼而已,并不那么重要,不过一定要有一个的话——府君总是叫妾身媚儿、媚娘,那不如就叫徐媚好了。” 所谓“媚娘”,跟刘玉的“玉娘”这个称呼,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取一个字,再加上一个表示女子身份的后缀罢了。 徐明朗咀嚼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徐媚,徐媚娘,也可。” 章一五九 尾声(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月。 赵宁在符兵作坊跟张文铮呆了半日,确定对方会如期将紫晶符弓做完后,就回到自己的院子闭关修炼。 庞氏覆灭后,大仇得报的张文铮,便辞去了都尉府的官职,一门心思扑到了符兵作坊里。 如今,他已经是赵氏供奉,融入到了赵氏家族序列里,完全跟赵氏荣辱与共了。 赵宁的修炼到了关键时刻。 确切的说,是到了冲击元神境的紧要关头。 重生以来,因为接连为家族做出非凡贡献的关系,他的修炼就没断过顶级辅助资源供应,境界进展一直很快。 随着刘氏、庞氏等门第家族覆灭,赵氏也分润到了不少好处,虽然官职获得的并不多,但对方的家族产业,却被赵氏得到了不少。 除了刘氏的紫晶矿场,还有庞氏家族的核心产业之一:老图山药王谷,郑氏的重要产业之一:淮南桑蚕园,郑氏的根基产业之一:永和镇瓷窑,以及大量良田。 眼下哪怕不算漕运,赵氏的实力也提升了一个层次,而且这些都是能源源不断产出财富的产业,从今往后,赵氏的财富将会膨胀至少三成。 有了这样雄厚的家底,赵氏大齐第一世家的地位,已经不是其它家族能够轻易撼动。也正是因为这样,赵氏族人才没有染指兵部官职,免得树大招风。 故此,赵氏族人的修炼资源,比之前更加充沛。假以时日,赵氏修行者的实力,将不是其它世家可以比拟。而赵宁作为家主继承人,得到的好处无疑最多。 冲击元神境,对旁人而言是一道很大的门槛。大部分修行者一生都只能停留在御气境。能在十七岁之前成就元神境的修行者,一百年也出不了几个。 当下最出类拔萃的大齐天才中,也只有现如今的皇帝宋治,跟广陵杨氏的杨佳妮,达成了这个成就。 然而对赵宁来说,这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天将破晓的时候,随着一声鸡鸣,盘坐修炼的赵宁,体内真气忽然如大河喷涌一样爆发出来,身后升腾起道道流云般的虚影,旋即,一座青山从云中抬头。 这便是赵宁凝聚出的元神之力,也是踏入元神境的象征。 修炼赵氏的《青云诀》,在成就元神境时,以凝聚出青云异象最为常见。常见并不代表普通,而是正统。十个赵氏子弟中,倒有七个是这种情况。 赵七月那种猛虎之象的元神之力,在赵氏比较少。这是因为她的修炼向来追求极致的攻势,久而久之,便有了这种结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由心生。 青山流云之象,在《青云诀》的注释中,是大巧不工,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攻守兼备的元神之力,堂堂正正,没有缺陷没有弱点。 修为达到元神境,对敌时就能使用元神之力,威力倍增;哪怕是不借助符兵,也能做到真气外放,百步之外杀人于瞬息之间。跟御气境有本质不同。 十个御气境后期联手,也未必能够杀掉一个元神境初期。 在这个天下,元神境是修行者里的高阶战力。在军队中,元神境最低也能做一营主将,统领五千兵马;到了江湖上,更是会被仰望的大人物。 眼下赵宁已经拥有从四品的官身,有了出任一营主将的资格,但如果修为没到元神境,哪怕是到了雁门关,也无法统带一营兵马,顶多做个副将。 军中以实力为尊,实力不够就无法服众,哪怕赵宁是赵氏家主继承人,是到雁门关任职,也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之前还只是御气境时,赵宁的战力,也就能满足带着都尉府府兵巡街;在跟各个江湖大帮、世家大族的冲突中,碰到需要跟人交手的情况,都得赵七月出手。 到了现在,再碰到有实力的对手,赵宁就能自己出马,不需要站在赵七月后面了。不过可惜的是,往后,他基本也不会有赵七月并肩作战的机会。 去年秋猎场上,皇帝将只比十大奇兵差一线的“射雕”弓给了他,彼时他因为真气强度不够,拿着这柄一品符兵中的佼佼者,也发不了几矢。 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如使用“射雕”。虽然还不能连射几十箭,但十几箭还是可以轻松办到的,这足够他带着“射雕”上战场。 这对即将去草原战场的赵宁而言,非常重要。 收了功,赵宁从矮塌上起身。天色尚早,外边才蒙蒙亮,他也就没有出门,反倒是进入夹壁,一路下了地下石室。 穹顶上束束明光落下,将地上的大齐江山图照得颇为明亮,城池山川都能看见不少。尤其是燕平城,比之跟去年最初一片黑暗的面貌,已经有天壤之别。 首先是悬挂在半空,代表刘氏、庞氏两个世家的人物雕像,已经被彻底移除,这两个雕像下面牵扯出的,联络江山各个城池、地方的丝线,也消失无踪。 郑氏、吕氏的雕像虽然依旧存在,但雕像下面的丝线,已经所剩寥寥。 这些丝线所在的地方,之前都是黑暗的,现在也都被夜明珠的光芒照亮。 代表北胡的雄鹰雕像,和它下面的根根丝线,已经从原本的飘荡状态,全都落到了实处。那是萧燕的细作势力。 赵宁走上前去,将雄鹰雕像取了下来,把那些丝线也全部剔除。 这么一看,整个江山乾坤图,就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拥挤,看起来敞亮不少。尤其是燕平城,黑暗的地带也被驱散了很多,光明落在了一个个实处。 末了,赵宁的目光落在龙行浮雕前,那一个个官衙上座雕上。他踩着梯子去天花板捣鼓了一会儿,让夜明珠的光束落到了兵部座雕,照亮了大半个兵部。 赵宁摸着下巴,对着眼前的乾坤图思考片刻。 除了赵氏、魏氏的人物雕像外,代表将门杨氏、吴氏、韩式等将门的雕像,现在也都变得明亮,不再是一个个隐藏在黑黯中的,猛兽一般的神秘存在。 唯独最大的龙形雕像依然黑漆漆一片,它面前的三省六部等衙门,除了兵部也都处在黑暗中。 最后,赵宁又去穹顶操作了一阵,将一束赤色光芒,照在了大理寺上。与此同时,还有很多赤色光芒,落在各个衙门上。 在此之前,这个乾坤图里没有赤色光束。 那是寒门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赵宁坐在乾坤图前,陷入了沉思。 刘氏、庞氏、吕氏、郑氏已经不再影响这副立体图,但大齐上空仍然有诸多世家的雕像,让整个天下都处于某种压抑的气氛中。 “接下来,该是将门世家的雕像,被移除几个了。这是必然的。不仅我想,他也很想。不过这需要一些时间。我不能急,他也不能。 “寒门官员的势力会继续壮大。我不能旁观,必须要让他们中的一些成为赵氏盟友。正常情况下,这根本没有可能,毕竟寒门跟世家天然对立。 “但接下来这段时间,战争会带来机会。虽然实行起来依旧很难,但总归是有一线可能,就看我怎么做了。确切的说,是我跟他怎么做。” 赵宁的目光落在那个龙形雕像上,继续寻思,“太平盛世到了顶峰,接下来就是盛极而衰,每个朝代都避免不了这一点。 “只是大齐的这个转折点,来得太过猛烈,出人预料,后果也太严重。大齐开朝才百二十年而已,一个大一统的皇朝,怎么都该存在两三百年的。 “如果事有不谐,我也没有选择。不管任何时候,生存总是第一位的,我必须保护赵氏族人......赵氏是天下第一将门勋贵,但却并非这天下的第一......” 想到这里,赵宁止住了思绪。 那个万一,他并不想看到。 重生而来,他要做的事始终只有一件——击败北胡,保全中原皇朝,避免国破家亡的命运。 从地下石室里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赵宁依然没有出门,选择了继续修炼。 他才刚刚踏足元神境初期,需要继续温养境界。 这一修炼,赵宁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将近三更。 肚子咕噜乱叫,赵宁饿得不轻。不过他没叫夏荷,这个时辰,这妮子估计已经睡了。 赵宁不想去把她叫醒,前世对方跟着他颠沛流离,已经足够辛苦,最后还死于非命......这一世赵宁想让对方活得轻松惬意一些,所以他自己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有灯火,隔着窗纸,也显得暖烘烘的,格外温馨。 赵宁嗅到了饭菜的清香。 他走进门,看到了一个人。 灶台前,昏黄的烛火中,蒸腾的氤氲水汽旁,踩着板凳炒菜的赵七月,穿着居家的轻衫罗裙,依然是那么娇小,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身的长姐气息。 察觉到赵宁进门,有着倾城之颜的赵七月转过头,朝他露出一个淡雅温和,比烛火更加有温度的浅浅笑容: “你今天成就了元神境,值得庆贺一下。我听说以你一天没吃东西,想着到了这时候,你也该饿了。 “你倒是会挑时候过来,正好饭菜已经做好,这是最后一个菜,洗洗手,准备上桌吧。” 望着赵七月,赵宁有刹那的恍惚、愣神,脚步迈不动也不想迈。 在这一瞬间,前世赵七月灵堂断指明志的场景,鏖战受伤之后躲在角落阴影里,忍着伤痛对他说不疼的画面,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他很想就这么站在这里,静静的看着小板凳上的赵七月做饭,不去想世家间的阴谋算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也不去顾及什么烽火经年,沙场血战。 只要岁月静好,灿烂的阳光可以洒在对方的笑脸上,赵宁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被对方揪着耳朵教训,看着对方双手叉腰喋喋不休。 哪怕对方层出不穷的新菜式,比姜丝土豆丝更加魔鬼,赵宁也能狼吞虎咽赞不绝口,吃得一点渣滓都不剩。放下碗筷的时候,他还可以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说一句好吃。 可是这并不能。 两日后,她就是大齐的皇后。 赵宁也必须赶赴边关,为家国存亡奋战。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终究也要走上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 光阴一去不能逆转,岁月总是再难从头,这大概就是世间最悲伤的事。 回想起这十六年的点点滴滴,回想前世十年国战的艰辛不易,赵宁只觉得喉咙硬如磐石。 “愣在那里做什么,帮忙把菜端上桌啊,你总不至于这么懒,要我把饭喂到你嘴里吧?”赵七月见赵宁干站着不动,没什么恼火之意的瞪了他一眼。 赵宁露出一个自认为最自然,最亲和的笑容,“这就来。” —————— 第二卷终。 章一六零 雁门关(上) 皓月当空,星海璀璨,植被茂盛的崇山峻岭,被蒙上了一层清幽的面纱,显得格外神秘。 夜风摇曳起枝梢,成荫的绿树波澜起伏,林海松涛便有了几分诗意。 只是偶尔从不知名的地方,响起的声声野兽嚎叫,在证明这边地的十万大山,还隐藏着无数危险。 当一头雄壮的狼王,在山巅的大石上引颈啸月的时候,静谧的夜晚被急促的破空声打破。 一道道人影出现在山岭间,疾速奔跑、跳跃之际,衣袂带起的咻咻风声,好似离弦利箭。 他们的速度是这样快,猛虎猎豹也不足以追上他们,他们的身法是那样矫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凡此种种,都足以表明他们是修行者。 且无一不是御气境。 他们面朝的方向,是北。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山道转角的地道,忽的冲出来一点火光,紧接着便是第二点、第三点,眨眼之间,便有一条火蛇窜了出来。 火蛇遥遥咬向前面那十几人。 不过看距离与速度,这个意图并不容易实现。 火蛇自然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举着火把的锐士。这些人的衣着装扮,跟前面那些人明显不同。他们穿戴的都是甲胄,而且还是大齐雁门关驻军的制式锁子甲! 为首的是个青年壮汉,火把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坚毅的国字脸已经汗水淋淋,但他鹰一样的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前方的追捕目标,神色越来越焦急。 眼看着双方距离有越拉越远的趋势,指挥使赵启阳把心一横,杀气腾腾的喊道: “十几里外就是长城,这里距离雁门关不近,彼处的长城上没有什么高手,仅靠烽燧里的那些戍卒,是不可能拦下他们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翻越长城!一旦让他们进入草原,策马飞奔,那就难追了!御气境初期以下的都留下,等待后续支援,其余的跟我加速追上去!” 此令一出,他身后的三十多人都是目光一凛。 他们这队人马,是雁门关驻军,平日里鲜少出营。 但眼下,边关到了非常之时。不时有塞北修行者从草原南下,翻越长城,横跨崇山峻岭,出现在雁门关附近与代州城周围,意图不明。 好在雁门关驻军及时察觉,这便出动了不少人马,在各个地方巡逻。 赵启阳带领自己麾下五百来人,分成数队,日夜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巡视。 今夜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北胡修行者,并且对方还是从代州城方向往北行,当即就毫不犹豫的追了上来,誓要抓住对方,弄清他们进入边地的目的。 然而对方全都是御气境修行者,赵启阳不得不脱离大队人马,只带着精锐追击。 这一路来,他已经下令锻体境修行者留下,彼时对方速度还没这么快。没想到临近长城时,对方还能再度提速,他现在又不得不让御气境初期也留下。 他自己虽然是御气境后期,但队伍中也只有他一个御气境后期而已,御气境中期加起来,也不到一双手的数量。 对方有十多人,这就算是追上了,也没有十足把握杀掉他们。 但赵启阳的命令下达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异议。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们,再是不甘心,也只能咬着牙止住身形,御气境中期的精锐,则是没有半点儿惧色。 站在原地的甲士,与加速奔出去的锐士,瞬间分离开来。这画面看起来,后者好似是前者射出去的箭矢。 速度提上来后,双方的距离,在各自修行者翻越一道道障碍,跨过一道道沟堑,从山坡奔至山头,从山谷飞掠而过的过程中,渐渐拉进。 荒山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破空声清晰可闻,赵启阳等人甚至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路上,不停有受惊的鸟雀腾飞而起,远处还有野兽偶尔怪叫两声。 翻过一道梁子,因为脚下位置比较高,借着朦胧的月色,靠着修行者异于常人的视力,赵宁一下子就看到了视野尽头,山线上长城的轮廓! 顶多还有四里!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赵启目光陡然变得锋锐, 对方最后面的那个修行者,距离他已经不过两百步。 他有把握在两里内,追上对方。 若能缠住对方,哪怕不能战胜,也有可能等到高手支援过来。 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跑了! 赵启的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对方奔上了一个山包。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杀气凛然的声音:“杀!” 与此同时,刚刚到山包位置的北胡修行者,忽然齐齐止住身形,猛然调头! 霎时间,他们手中的弯刀发出声声刺耳的嗡鸣,闪耀的符文阵列光芒中,道道刺眼的刀芒,映亮了他们一张张凶狠的面容。 刀芒在夜空里划过一道道锐利的弧线,配合着他们猛虎下山般的身影,以无比犀利的攻势,当头向他们劈了下来!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赵启阳心头猛然一跳。 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此刻他们已经处于不利境地! 但面对头顶一道道弯月状的刀芒,他却没有丝毫迟疑,长刀噌的一声拔了出来,大吼一声:“战!” 赵启阳的部曲,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眼下的异变虽然突然,己方也处于不利位置,却没有一个人惊慌,纷纷抽刀迎战,秩序井然。 两帮人马战到一处,闪亮的长刀斩在一起,爆裂的真气团团扩散,好似上元节的大号爆竹炸响。原本寂静的荒野,顿时形如一锅沸水。 赵启阳运足真气贯穿长刀,跟面前的北胡修行者硬拼一记。军中技艺大开大阖,讲究的是简单有效,能一招取势,就绝对不会绕弯子用两刀。 他是这群雁门军将士中修为最高的,有意靠着自己的境界优势,率先击败跟自己捉对厮杀的人,打开对方阵型的缺口,为己方尽早赢得战机。 但当两刀相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那名北胡修行者身后,陡然腾起一道雄鹰状的巨大虚影,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那是元神之力! 这竟然是个元神境初期的高手! 如此强者,在北胡军中怎么也是千夫长、万夫长一级的人物,地位尊崇,现在竟然来做了一个探子! 赵启阳如遭雷击,嘴中一口鲜血喷出,身体猛地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山坡上,击飞了好几块碎石。 又连着翻了几个跟斗,他这才狼狈不堪的半蹲身体,稳住身形。 再抬头,看到那个闲庭漫步一般,悠然从容向自己走来的北胡修行者,赵启阳心头一片冰冷。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对方了。 不仅如此,自己这队人马,五百人中最精锐的一部分,今夜都要葬身于此! 无论是作为边军将士,还是作为指挥使,赵启阳都感觉自己渎职渎得厉害。 但对方既然是元神境,为何不一开始就快速离开,还要慢吞吞的赶路,直到现在被他们追上? 北胡元神境修行者蒙图,用看蝼蚁的眼神淡淡对赵启阳道:“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蠢得可以,我想要你们追上来,你们竟然就真的一个劲儿死咬不放。 “我在代州城没有打探到想知道的消息,你一个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在雁门军中怎么也得是个指挥使,应该知道不少事,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我: “你们雁门军是不是在整军备战了?” 听到这番话,赵启阳心头一震,羞愧得更加无地自容。 怪不得自己能追上对方,怪不得对方在临近长城的时候反戈一击,原来道理在这里。 能追上来的,必然修为不错,那在雁门军中地位就不低,知道的事不少;到了这里,无论自己回不回答问题,对方都能轻易越过长城离开。 想到这里,赵启阳只想一头撞死。 “今天载在你们这群胡子手里,是爷爷大意,别废话,有种就一刀砍下爷爷的脑袋,皱一下眉头算爷爷输!要爷爷向你这浑身羊膻味的胡子屈服,做梦!” 赵启阳扭头吐了口唾沫,闭上眼等死。 蒙图冷笑一声,轻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要么回答我的问题,要么,就看着你的手下,被我一个个杀死!” 说着,他挥了挥手。 赵启阳心中哀鸣一声。 他的那些属下,现在已经都被击伤、擒住,有的已经是奄奄一息,现在都被对方的人提到了他面前。 蒙图这队人马的实力,明显不是赵启阳等人可比。对方在奔逃的过程中,有意隐藏了境界,他这才没能早些发现。 蒙图将刀架在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雁门军脖子上,看着赵启阳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杀你一个手下。 “说,雁门军是不是已经在备战?” 那个雁门军已经无力挣扎,却眼神如铁,毫无畏惧,他嘴里还在往外涌着血,却忽然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指挥使......别给雁门军丢人,我们......来世再做同袍......” 话音方落,他就迎向咽喉前的弯刀,猛地一转脖子! 眼见这一幕,赵启阳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对方要自杀。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长刀并未划破咽喉。 蒙图及时撤开了长刀。 他一把掐住那个年轻雁门军的脖子,面容狰狞:“你这么想死?好,我成全你!不过我要将你的手脚先剁下来,再一刀刀割掉你的肉,在你面前一口口吃掉!” 说着,他手中弯刀一闪,就朝雁门军甲士的左手斩去! “狗贼,住手!” “混账!” “蛮贼,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 包括赵启阳在内,一众被制伏的雁门军将士,无不是神色激愤。 但他们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袍受折磨。 蒙图却对这一幕很满意,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的刀落下了。 却没有落在雁门军的左手上。 这并非他忽然变得仁慈。 而是一个幽蓝如鬼火的光点,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射向了蒙图的咽喉! 蒙图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符刀,在闪电间回防,挡在了咽喉前! 当的一声,极为短促、刺耳。 蒙图手中的符刀,竟然在这点幽蓝鬼火前断为两截! 蒙图的神色顿时巨变。 就在这个瞬间,第二点幽蓝鬼火瞬息而至。 这回赵启阳看清了,那不是一点火光,而是一道箭矢! 蒙图也看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见了也阻挡不及。 箭矢来得实在是太快! 千钧一发之际,蒙图猛地扭转身体,避过咽喉要害。 他也只能如此。 箭矢射中了他的肩膀,就像射穿了豆腐,轻松贯穿而过! 箭矢制造的伤口,竟然有杯口那么大! 这箭矢的杀伤力,恐怖异常! 一蓬鲜血,从蒙图肩头被箭矢带出,在月光下倍显妖冶。 他的身体,也被这一箭上巨大的力量,带的有刹那的凝滞,脚下差些没站稳。 他身体的僵硬,只是刹那。 但就是这个刹那,第三箭不期而至。 噗嗤! 箭矢洞穿了蒙图的胸口! 他的身体猛然后退数步,背后血肉横飞,随即完全僵住。 他惊恐的双眼向下一看,入目是一个巨大的血洞! 这一下,他的五官都因为恐惧而扭曲在了一起,颤颤巍巍的费力抬起手,想要抚摸、确认那个伤口,动作到一半,身体就已轰然栽倒。 这三箭连珠来得太快,连蒙图都没能闪避开,就更不用说其他北胡修行者了。直到蒙图倒下,他们一个个才惊骇不定的,向箭矢发来的方向看去。 赵启阳等险死还生的雁门军将士,也俱都睁大眼看向一边。 这样强悍的符弓,他们见所未见;如此精湛的箭术,也是凤毛麟角。 两百步之外,一个高高的山峰上,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手持长弓,在明亮的圆月下顶风而立,衣袂轻扬,长发如画,正俯瞰着他们。 在他们抬头仰望过去的时候,这人两侧,一个个修行者从山峰后面跃出,皆行动迅敏,形如大雁,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扑了过来。 别人不认识山峰上持弓的那人是谁,赵启阳作为赵氏族人,却是很快就认了出来,当即就差些喜极而泣。 他们得救了。 因为,那持弓的人,是赵氏家主继承人,公子宁! 章一六一 雁门关(中) 北胡修行者们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逃走。 长城距离此地不过三四里之遥,对御气境修行者而言,这委实不算什么距离。 他们脱身的策略也简单有效:分散突围。 然而结果却并不如意。在场所有的北胡修行者,都没能摆脱追杀,跑得最远的那个精锐,也只是奔出去不到五百步,就被一个元神境中期追上。 最终,十几名北胡修行者,除了当场殒命的,大半都被生擒活捉。 在他们被押回原地前,收了“射雕”的赵宁已经来到山坡上。 将依照家族规矩行礼的赵启阳扶起来,见他没有致命伤,赵宁就掏出一个丹药瓶子,让对方将丹药分给在场的受伤将士。 “前段时间就听说你要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宁哥儿是怎么出现在这的?”赵启阳吞了丹药,面色很快好转,拍着赵宁的肩膀豪迈大笑。 他是赵宁的堂兄,虽然是庶出,天资也一般,但自家人自然有自家人的亲近。 “只是想在到雁门关之前,看看边关的戍卫情况,这几天一直在长城转悠,碰到你们也算是运气。”赵宁笑着回答。 他这些时日不分昼夜行走在长城边地,为的是想在任职前,先了解一下边军的底层情况,顺便探一探各处的防务有没有什么懈怠、漏洞。 到了雁门关,赵宁虽然目前不是主将,但却有一个主人翁的心态。 到今夜为止,赵宁已经准备结束巡查,明日赶去雁门关了,还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如此看来,他的父亲赵北望,虽然生性散漫,但治军还是合格的。 当然,这里面也会有他母亲的功劳,而且估计功劳比赵北望还大些。 赵宁跟赵启阳闲话家常的时候,那个之前快被蒙图砍断左手的将士,一瘸一拐的过来行礼,“多谢赵公子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自家人不必客气。” 这个修行者虽然不是赵氏族人,但同在雁门军,说一句“自家人”并不为过。 很快,赵宁带来的那些赵氏精锐修行者,就将没被杀的北胡修行者,都押了过来。 现在,趾高气扬的变成了雁门军将士,如丧考妣的是个个伤势惨重的北胡修行者,赵宁眼神漠然的扫了他们一眼,语气清淡的开口: “我也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你们擅入大齐边境的目的。我问一声,你们就回答一句,如果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便杀你们一人。 “放心,我是大齐世家子弟,有教养,不会吃你们的肉——我会让你们的同伴,将你们的肉一片片生吞下去。” 说着,他的手指随机挑选了一人,“你,回答我的问题。” 听到赵宁的话,北胡修行者们无不是面色大变,有的面露惊恐,有的双目饱含敌视,有的惊慌不已,有的誓死不屈。 等了两息时间,赵宁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便转头看了身旁的一名修行者一眼。 后者是个面庞消瘦的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看起来有些邋遢,深邃的眸子古波不惊,好似有着堪破红尘的智慧。 这正是赵氏命案中,被一个清倌儿的死陷害,曾经收养过赵玉洁的赵逊。 赵逊无声走了出来,来到那名没回答他问题的北胡修行者面前,毫不理会对方的咒骂咆哮,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只手冷漠的抽出了刀子。 惨叫声撕裂了荒山寂寥的夜色。 在第三个北胡修行者被凌迟,其余北胡修行者都是一嘴血肉后,赵宁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答案。 正如之前蒙图所说,他们到代州来,是为了探查雁门军有没有整军备战。 同时,也想尽可能弄清,除了雁门军外,大齐皇朝有没有派遣中央禁军,到边关来屯驻备战。其它的,例如雁门军有没有增兵,军粮、军械有没有增加,也在他们的打探范围内。 像蒙图这样的队伍,天元王庭派出了不止一支。而没有元神境带领的队伍,就更多。 这些队伍位置很分散,进入代州也有先后顺序,走的全都是崇山峻岭,且行动时间有严格限制,并不会在代州逗留太久,这才没有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通过眼前这个情况,赵宁迅速推断出了局势:天元王庭在担心大齐出兵草原。 萧燕细作案后,大齐跟天元王庭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而失去萧燕和她麾下的细作势力后,天元王庭在大齐没了消息来源,因为顾虑大齐出兵报复,这才不得不冒险派遣许多探子,到代州一线刺探消息。 这个时候,无论从哪方面看,天元王庭面临的形势都很复杂。 赵宁等人没有在荒山停留太久,修行者们伤势得到控制后,就一起去了附近的长城烽燧休息。而后不久,雁门军的支援赶了过来,双方汇合,也没有夜晚离开烽燧。 翌日,赵宁先行赶往雁门关,赵启阳则带着伤员在后面缓行。 当日午后,赵宁抵达雁门关。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东西山岩陡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之雁门关。关城并非单薄的一道城墙,而是依山势有内外数道关墙,整个关防体系,更像是一座“方城”。 雁门关的起源要追溯到战国时期。 赵武灵王进行“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时,击败林胡、楼烦等族入侵,始设云中、雁门、代郡。而后李牧常驻雁门,因一战大破匈奴十余万骑,而成为一代名将。 大秦一统后,始皇帝命蒙恬率军三十万,出雁门,击北胡,成功收复河套地区,将匈奴逐到阴山以北,之后修筑长城。 汉时,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都曾在雁门关内外大败匈奴。 大齐开朝之初,国家凋敝,一统草原的北胡王庭屡屡寇边,最严重的一次,北胡可汗亲率骑兵三十余万,更是攻破了雁门关,大掠边地数州而还。 太祖为雪国耻,厉兵秣马数载。 而后,以赵氏先祖为三军统帅,领兵近二十万北出雁门关,征伐漠北;同时以孙氏先祖率偏师出山海关,魏氏先祖率劲旅自凉州北伐,于左右两翼呼应。 在山海军、陇右军的配合下,赵氏先祖于漠北七战七捷。 最终,赵氏先祖亲率八千精骑于大雪之夜奔袭百里,出其不意攻破北胡王庭,阵斩当时的北胡第一强者,修为已至王极境后期的左贤王。 十余日后,赵氏先祖追上仓惶逃走的北胡可汗,将其生擒活捉押回燕平城。 自那时起,漠北平定,草原再无统一王庭,大小胡人部族无不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朝觐,岁岁纳贡。 赵氏先祖也因此功,官拜大都督府大都督,赵氏族人从此世代戍守雁门关,威慑漠北,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 站在雄伟巍峨的关墙前,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目光从一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眉眼如剑挺拔如松的将士身上扫过,赵宁回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一时间思绪万千,感慨良多。 先贤的辉煌功绩,总是让后来者心驰神往,觉得与有荣焉。 先烈的金戈铁马,也总让年轻后辈热血沸腾、心怀激荡,恨不得立即披甲执锐,上阵杀敌,建立不世之功。 而对赵宁来说,雁门关不仅是英雄池,也是伤心地。前世,赵北望跟大批赵氏精锐修行者,以及无数镇关将士,就是在此血洒疆场,化为白骨。 但眼下的赵宁,心情却是轻松的,欣慰的,开心的。 因为他很清楚,因为自己在燕平城的努力,前世的惨烈战况,今生绝对不会再度上演。没了萧燕的细作势力配合,雁门关依然是雄关天堑,没那么容易失陷。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北胡大军,永远也不能攻破这座,见证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天下第一关”。 赵宁正如此想着,旁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也不出声,背着双手,前倾着上身,用一种看稀奇的目光,围着他上下打量,嘴里不时啧啧有声。 好像很感叹的样子。 赵宁回过神来,还未开口,虬髯大汉已经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像是老鹰抓挠小鸡一样,左右扒拉着他的脑袋,似乎要将的头盖骨掰开看看。 在赵宁快被折腾的晕头转向的时候,大汉反而奇怪地问他: “你说说,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异的地方,咋就跟我的不一样? “想我赵北望也是一代豪雄,胸怀坦荡,霁月高风,怎么就把你生得心机深沉,算无遗策,像个狗头军师?你说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话说完,虬髯大汉又开始啧啧称奇,看赵宁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怀疑之色。 在赵宁哭笑不得的时候,赵北望扒拉赵宁脑袋的手,被人狠狠拍掉,紧接着,赵北望因为腰肉被人拧着转了圈,身体也跟着歪曲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吸凉气。 “你来告诉我,宁儿是不是你儿子?你这杀千刀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蠢得像个猪头,还不准老娘把儿子生得聪明些?赵北望,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当众坠了你的颜面!” 说话的人明显很凶很暴躁。 但却是个看起来很娇弱的女子。 关城上的戍卒,早就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或者看看白云,或者欣赏山峦美景,一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眼前这奇异的一幕,并未让赵宁心中有任何波澜,他早就习以为常,遂整整衣襟,郑重向两人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章一六二 雁门关(下) 刚刚去了靖边寺的赵逊,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同样跟赵北望与王柔花见礼。 靖边寺并非什么寺庙,这个世界无佛也无道。所谓“寺”,指代的是一些特定的官府机构,意同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的“寺”。 雁门关的靖边寺,始建于战国时期,是为了纪念李牧大败匈奴,戍边保民的功劳。位置在关隘侧旁的一座土山上,位置很高,颇为雄伟。 赵逊之前就曾在雁门军任职,对这里很熟悉,如今算是重回故地。往事如烟,免不得有一些感触,顺道在靖边寺停留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刚刚还在凶赵北望的王柔花,这会儿已经收了折磨赵北望的手,站得仪态端庄,恢复了大家闺秀的贤淑模样,笑不露齿的跟赵逊回礼。 赵北望哈哈大笑跟赵逊寒暄的时候,王柔花过来摸了摸赵宁的脑袋,一脸欣慰和宠溺: “我儿真是长大了,都比我还高了,快让为娘好生看看。要不说还是为娘生得好呢,看看这身段,看看这眉眼,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愧是为娘的好孩子......” 已经年满十七的赵宁,听到王柔花一个劲儿的絮叨和自卖自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一点上,她跟赵北望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着说着,王柔花眼里就有了些许泪光,叹息着道:“可惜七月这孩子已经成了皇后,日后要见她就难了,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如何......” “好了,不说这些,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饿了,快跟为娘回去,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炖羊肉!” 轻轻抹了抹眼角,王柔花又绽放出一个明丽的笑容,拉着赵宁跟赵北望、赵逊一起,离开城门,一路前往帅府。 赵宁任由王柔花拖着走路,听她一路上没完没了的唠叨。 对方一会儿介绍一番雁门关的风物人情,一会儿诋毁一下赵北望行事不着调,什么都要她操心,一会儿跟赵宁诉诉苦,表现自己的不容易,长篇大论,连换气停顿都极少。 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人,都受不了她这般喋喋不休,然而赵宁却听得津津有味,十分珍惜,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在王柔花转头看他,需要他附和的时候,他便大点其头,某些情况下还得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强调自己对母亲的感触感同身受——这方面主要体现在诽谤赵北望上。 赵宁的配合让王柔花心情大好,最终给予了他,来自母亲的“我儿终于懂事了”的最高夸奖。 一旁的赵北望,听到他们母子沆瀣一气诋毁他,气得吹鼻子瞪眼,有意反驳两句,见两人聊得默契十足,根本就不看他,也不好强行上去搭茬,憋得很是郁闷。 赵逊笑着道:“嫂嫂贤良淑德,小宁子孝顺懂事,兄长一家和睦,幸福美满,看得小弟好生羡慕。” 赵北望胡子都气歪了,“就他们娘俩这样的,也能称为贤淑、孝顺?我看是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走在前面,好像一直就没注意到他郁闷的王柔花,忽然间转头,对他怒目而视:“赵北望,你在说谁不贤不孝呢?!” 赵北望面色一窘,刚刚的嚣张劲儿瞬间烟消云散,陪着笑脸忙不迭道:“这满雁门关谁不知道夫人是贤内助,我说谁也不能说夫人啊,哈哈,哈哈......” 王柔花这才满意的哼了一声,丢给赵北望一个你给我注意着点儿的眼神,就回头继续兴致勃勃和赵宁说着家长里短。 赵逊忍俊不禁,对松了口气,习惯性想要擦一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但猛然间意识到在自己兄弟面前,不能这么没有威严,而中路放弃了这个动手,咳嗽一声,改为负手挺胸前行,装作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的赵北望道: “兄长这些年为家族镇守苦寒边地,实在是辛苦了,我没有早些来为兄长分忧,实在是谈不上一个‘恭’字。” 所谓兄友弟恭,赵北望摆摆手,“说这些作甚。我为长兄,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其实,你如今能够再来雁门关,已经是出乎我意料,毕竟,当年那件事......” “当年那件事已经是过眼云烟,兄长就不要再提了,我如今能来雁门关,就说明这些事已经放下。” 赵逊接过话头,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深邃,“如今草原形势有变,若是天元王庭不能满足陛下的要求,只怕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这才是咱们兄弟该考虑的事。” 赵北望正色点头,看了赵逊两眼,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精神不佳,为何眼下会突然变得精神奕奕?” 他这话说得隐晦。这些年赵逊岂止是精神不佳,那是放浪形骸行尸走肉,已经成为赵氏家族的蛀虫,完全就是混吃等死。 赵逊露出笑容,“这都要归功于小宁子。” “小宁子?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你有这么大改变?” 赵北望瞟了一眼在王柔花面前,乖巧得就像个应声虫的赵宁,很是疑惑不解,“你仔细给我说说,这一年来在燕平城发生的那些事里,宁儿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父亲在书信里,把大半功劳都归在宁儿头上,说这许多事情,都是他跟魏氏的小子一起谋划主持的,可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嘛,他就是一个纨绔,哪来的那么多智慧? “去年你义女的那件事,的确算是一个变故,但这也不能把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吧?要一切果真都如父亲所说,那他还真是一夜之间开了窍,这可太不寻常了!” 赵逊听完这番话,摇摇头,苦笑一声:“父亲说的自然都没错。 “我们能扳倒刘氏,能反击门第陷害成功,能抓捕北胡细作,真正出谋划策的,的确就是小宁子和潞国公世子。父亲就是拿主意做决定,调动人手而已。 “如兄长所言,小宁子确实是因为赵玉洁的事开窍的,不过他本身就很聪明,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成长的契机,而一个男人的成长,离不开磨难挫折。 “如果事情还涉及女人,那男人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就很顺理成章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逊面露回忆、痛苦之色,话说完长长一叹。 当年他也算得上是为情所困,做下了错事,遭受了命运巨变。但跟赵宁不同的是,他并未收获成长,反而一蹶不振。 现在说起这些感悟,心下难免怅然,自惭形愧。 赵北望刚想安慰赵逊两句,他就接着道: “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早就厌倦了泡在酒缸里的生活,也对成为家族负累的自己深恶痛绝,都不想看见自己。只是一直没有勇气、没有心力改变罢了。 “上回被门第用一个青楼清倌儿陷害,我都想不到如何自证清白,是小宁子三言两句,就推断出了事情的破绽所在。 “当时小宁子沉思、分析、决断时的样子,那真是意气风发,非同一般的坚毅睿智,让我不禁想起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 “彼时,我也是少年天才,也有一颗要为家族、为皇朝建功立业的雄心,也是一样的意气风流,思虑周密。不曾想,人近中年,却落魄成如此模样。 “诚然,我修行根基大损,此生都只能止步元神境中期,再无登顶巅峰的机会,只是做个芸芸众生了。 “但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坐视自己日渐变得迟钝,变得无能,无法接受自己堕落为废物的事实。 “就算不再是天才、豪杰,不能万人之上,至少,我也要做一个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人。 “这样的话,再面对小宁子为家族奔波劳累时,我至少不用无地自容。 “所以,我来了。” 跟兄弟吐露完心声,赵逊胸中的郁垒得到很大释放,因为已经有了精准的自我定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这一刻他觉得浑身轻松、坦然。 并且双眸之中,还有内敛的奋发之气。 “好,好,你能这么想,为兄再高兴不过!”赵北望见自我放逐了十几年的兄弟,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不由得心情舒畅,大笑三声。 王柔花又回头看了过来。 赵北望正要习惯性的缩缩脖子,就见对方并无责怪之意,看他们两兄弟的目光,分外柔和、宽慰,隐隐还有喜悦。 很显然,王柔花也很希望赵北望的兄弟振奋起来。 赵北望顿时觉得与有荣焉,挺起了胸膛。在王柔花留下一个“瞧你这衰样儿”的眼神,回过头去后,赵北望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瞅着赵宁的背影,嘀咕道: “当年你受挫后,我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你振作,却没什么效果。没想到我没做到的事,竟然被这小子做到了。这岂不是说,我还不如我儿子? “老夫岂不是白白多活了几十年?!” 赵逊听到赵北望的嘀咕声,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兄长,不是小弟戏谑你,小宁子的聪明智慧,你恐怕还真不一定比得过。谁叫他还有一半嫂子的血脉呢?” 赵北望想想也是,顿时得意洋洋:“那你也不看看,你嫂子是谁的夫人!你就没想想,到底是聪明人聪明,还是能娶到聪明人的人更聪明?” 赵逊不由得一愣,半响说不出话来。 赵北望已经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刚刚他虽然显得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脸上挂不住,但此时看赵宁的目光,却是非常欣慰、宠溺。 毕竟比他强的是他的儿子,怎么都不丢人,还可以骄傲一下。 这会儿他已经在心里拿定主意,既然赵宁如此能干,这么给自己长脸,那待会儿到了饭桌上,便跟对方好好饮上两杯。 在此之前,赵北望可是从来不跟赵宁喝酒的,甚至都不准赵宁喝酒。 由是,赵宁又获得了来自父亲的最高认可、赞扬:跟你喝几杯。 章一六三 博弈(上) 到了将军府,王柔花亲自去下厨烧菜。 虽然她心里是最想好好给赵宁做一顿炖羊肉,犒劳他这一年来,在燕平城为家族奔波的辛苦劳碌,但她明面上仍是给足赵北望颜面,说是要好好招待赵逊一番——当然,这话也不全是假的。 虽然王柔花看似对赵北望很凶,但实际上却是很注重赵北望的尊严,要不然他们夫妻关系也不会这么和谐。 赵宁本想去厨房给王柔花帮忙,他现在的厨艺也不错,而且因为前世记忆,很想多陪陪对方。 他刚表露出这个意思,就被王柔花一句大丈夫岂有如女子一般,将精力消磨在厨房的道理,给打发到了正堂里,让他跟赵北望、赵逊等人多谈论军国大事。 这样对赵宁更好。 因是之故,赵宁等人就坐在正堂,一起交流草原形势、家族形势、文武之争的形势等等问题,倒也谈得十分热闹。 原本,以赵宁这个年纪,通常情况下,是没资格跟长辈同处一室,平起平坐谈论这些大事的。 就算是杰出俊彦,得长辈看重,允许他在场,也顶多是站在一旁,安静听长辈之间的交流,长长见识罢了,断然不可随意插嘴。 不过赵宁不同。 他这一年来,在燕平城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彻底摆脱了纨绔的身份,无论是赵逊还是赵北望,现在都对他高看一眼,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听一下他的看法。 总而言之,要让人对自己另眼相看,就得做出相应的成绩,证明自己有实力。否则,就莫要怪长辈不会慧眼识珠。 赵北望对家族发生的事,都很是了解,但那都是通过书信,现在听赵逊亲口详细讲述,才能更加深入了解其中的凶险与惊心动魄。 也更加明白赵宁到底做了什么,起到了什么作用。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等王柔花做好了饭菜,众人上桌的时候,赵北望已经不是跟赵宁喝几杯了,而是打算跟对方一醉方休,好生痛快一番。 要不说赵北望行事不羁,是性情中人呢,一坛子酒下肚,又听了赵宁对朝堂形势的见解后,他在豪迈大笑之余,都要跟赵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好歹是注意到了王柔花警告的眼神,赵北望这才咳嗽几声,收敛了几分放浪的形骸,记起了自己父亲的身份,重拾了几分威严。 赵宁看到这一幕,嘴角的温暖笑意就没消散过,要靠狠狠饮尽几杯酒,才能让自己的眼中的泪不流出来。 前世,代州之变与雁门关惨败后,他朝思暮想的,就是一家人能够团圆团聚,在太平岁月里“长相厮守”,而非早早阴阳两隔,活人只能祭奠、追忆。 让他连懂事、成长、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悲痛的呢? 比起皇朝大事,能让眼前的场景一直维持下去,就是赵宁心中最大的宏愿。 一场家宴吃得众人都是心情大好。 就在大伙儿准备今天一醉方休,明日再正经布置正事的时候,关城上值守的校尉派人禀报,说是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到了,问赵北望要不要开关放他们进来。 既然来了正事,众人再是意犹未尽,也只能不再宴饮。询问得知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里,有“王”一级的存在后,依照惯例,赵北望也得去关城看看。 王柔花自然要是跟赵北望一起去的,雁门关的军政大事,赵北望离不开她的这个军师、贤内助。赵宁、赵逊当然也不会错过,众人这便一起到了关城上。 从雄阔的城头往关城前俯瞰,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就显得很卑微。他们的确执礼甚恭,好似奴仆一般,哪怕队伍庞大,车辆众多,在山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带头的是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王极境初期的强者,身着绣着金边、右衽交领的深蓝色华贵长袍,圆顶锥帽上也镶着夺目的珠宝,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但此时面对关城上只有元神境后期的赵北望,察拉罕却是弯腰行礼,赔着笑脸,很谦卑的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请求入关。 对察拉罕的谦恭,赵北望已经习以为常,而且明显有着齐人面对蛮夷时,都有的优越感。他没给察拉罕回应,反而对身边的赵宁和赵逊道: “这两个月来,天王王庭已经派遣了四批使节队伍,想要进入雁门关,去京城给陛下赔罪,规格越来越大,领头人的头衔越来越尊贵,带的礼物也愈发得多。 “按照朝廷旨意,雁门关一律回绝,没有让他们入关。” 赵宁跟雁门关上,那些面带鄙夷、轻视之色的将士不同,在他眼中,察拉罕的卑微表现,只是一种迷惑大齐的表象,甚至是毒药。 他很清楚,天元王庭现如今的修行者实力。 也明白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之所以看起来对大齐如此敬畏,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大齐,为他们赢得准备国战的时间罢了。 所以在赵宁看来,察拉罕讨好的笑容,就像是毒蛇吐信。 北胡细作案后,大齐朝野震动,官民激愤,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请命要发兵灭了天元王庭。 在齐人眼中,草原诸部都只是臣服于自己的弱者,而且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夷,大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又怎能容忍被他们冒犯? 因是之故,皇帝给天元王庭的敕令是,天元可汗必须亲自入京赔罪,否则,天元部族就要承担战争风险! 很强势,也很强硬。 大齐自认有这个资格、实力。 但根据赵宁的记忆,天元可汗现在应该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修为冠绝天下,是真正的第一强者。 但即便如此,要天元可汗冒险进入大齐京城,他也是绝对不会干的。哪怕这样会消弭战争风险,让天元部族获得准备国战的时间。 赵宁知道,天元可汗麾下,加上草原另外两个已经被他暗中控制、实际上征服的王庭,王极境的修行者已经多于大齐。 但他总不能都带着他们都进入大齐。 那样的话,就不是来赔罪了。 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虽然没有北胡多,但元神境修行者的数量,却不是北胡可比,御气境修行者就更多。 说到底,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人多势众,这一点草原怎么都比不了。人口基础大了,修行者自然就多。 眼下的天元可汗,是草原上五千年也不会出一个的天纵之才,在二十岁之前便成就了王极境,更是靠着自己改良的修炼功法,让天元部族的修行者实力大涨。 所以一万个天元部族修行者里,就可能有一个王极境。而在大齐,因为种种原因,五万个修行者里面,都没有一个王极境的强者。 但天元部族的修行者再多,绝对数量也无法跟大齐相提并论。 这就导致天元部族在修行者实力上,高阶战力绝对优于大齐。 这也是前世天元大军击败大齐的原因。 但也只是高阶战力天元部族有绝对优势。 所以前世大齐能坚持抗战十年。 这靠的就是修行者绝对数量上的优势。 赵宁明白,天元部族现在不肯跟大齐开战,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在等。 等天元可汗突破到天人境! 一旦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再率领二三十个王极境强者,领军对大齐开启国战,那即便大齐能使用人海战术,能用修行者的性命去换取战果,也无法完全抵御北胡大军的攻势! 前世国战爆发时,天元可汗就已经是天人境! 而彼时的大齐,莫说天人境,连王极境后期都只有一个,还是在战争爆发后几年才成就的。 这个人,就是大齐皇帝宋治。 只可惜,那已经不能影响大局。 正因为天元王庭,现在还没有战胜大齐的把握,所以他们才没有在此之前就吞并草原上,最后一个拥有王庭的大部族——达旦部。 这一方面是因为达旦部强大,跟别的大部族不同,对天元王庭不屑一顾,且跟天元部族不接壤,天元可汗只能用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 另一方面,天元可汗也很清楚,一旦他暴露势力,一统草原,就会引起大齐的戒备。 所以天元可汗在等。 不过在赵宁重生后,靠着他的奴隶,天元王庭虽然没有攻灭达旦部,但已经出现了跟大齐之间的战争危机。 这就是萧燕的细作势力暴露! 这是天元可汗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若不是对萧燕的能力有绝对信心,天元可汗怎么会让萧燕在燕平城潜伏,做那么多很容易暴露的事情?事实也证明,天元可汗没有看错萧燕。 前世,她就做得极好。 到了眼下,因为代州之变跟萧燕的事,大齐对天元王庭的狼子野心,已经有了充分认识,分外不满。皇帝宋治再想先解决内政,也必须做出应对。 所以他向雁门关增兵三万。 天元可汗自己不愿意到大齐燕平城谢罪,冒被大齐高手群起而攻之灭杀的风险,就只能向大齐递交国书,万般赔罪,咬死萧燕的势力只是经商赚钱的说辞,并不停派遣使节队伍,带着厚礼朝觐。 在大齐态度强硬,雁门关一次次不准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进入后,天元可汗也只好不断提升队伍规格,让更有身份人领队,表现出更加卑微的姿态。 他在努力,尽量消弭两者之间战争提早爆发的可能。 同时,在暗地里,天元可汗又派遣精锐探子,进入雁门关、山海关附近,打探大齐有没有增兵边关,有没有进行发动战争的准备。 大齐在此时发动对天元部族的战争,是天元可汗最大的顾忌、担心。 而且按照常理,一旦他不满足大齐朝廷的要求,大齐极有可能发兵北伐! 毕竟,大齐已经承平百余年,眼下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高峰,表面看起来国力强盛,在这种时候,大齐岂能容忍被区区一个天元部族触犯、挑衅? 天朝上国的威严,追根揭底,是靠什么维护? 难道是靠礼仪,靠道德,靠讲道理,靠斥责,靠文章吗? 当然不是。 靠的是强大军力。 靠战争! 不敢发动战争的皇朝,叫什么天朝上国? 一条狗朝你乱吠,冲过来作势咬你,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一棒子敲死它。 在自视甚高的齐人眼中,区区天元部族,跟一条狗何异? 如果天元部族不能消解大齐的怒火,那大齐就该发动战争,灭了天元部族! 这才是大国。 对天元可汗的这些想法、心态,赵宁洞若观火。 那么他现在想做、要做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 四个字。 争取时间。 章一六十四 博弈(下) 赵宁很清楚,大齐皇帝宋治,现在最想的是做什么,迫切在做的又在是什么。 回首中原千年历史,皇朝虽然在更迭,有些事情却始终没变。 两世为人的赵宁明白,眼下如何做才既符合宋治的心意,不让赵氏触怒皇帝,又不妨碍他保全中原、保住国家、保护亲人的计划。 这里面大有文章,并不简单。 即便是为了大齐皇朝,他也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大齐皇帝。做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要想在乱世之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就得自己足够强。 现如今,赵宁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眼下才元神境初期而已。 没到王极境,自保都不可能。 没到天人境,就没有战胜天元可汗的机会。 不能战胜天元可汗,拥有再多东西都只是泡影。 在这个世界上,决定战争胜负的核心,还是强大修行者的实力。 赵宁如何才能给自己争取到,修炼大成需要的时间? 答案只有一个。 延缓大齐跟天元王庭国战的时间。 这跟天元王庭的想法是一致的。 天元部族不想早早跟大齐开启国战,是忌惮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原皇朝的盛世战力,是想要等到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且一统草原再无后顾之忧后; 赵宁不想早早跟天元王庭大战,是因为知道眼下的皇朝盛世华裳之下,隐藏着种种危机,国家凝聚力比之开朝立国之初,已经差了不止一两个层次。 没有战争,大齐所谓的盛世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一旦强敌入侵,皇朝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在这些危机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赵宁不想大齐皇朝跟天元王庭决战。前世的覆辙,他不想再重蹈一遍。 这是他争取时间的两个核心原因之一。 萧燕的事情之后,大齐皇朝好歹开始正视天元王庭的狼心野心,雁门关的军力也得到极大增强。 虽然这里面有皇帝的别样心思,但至少眼下雁门军的实力,的确是今非昔比,有了单独承担一场大规模局部战争的能力。 如果天元部族因为忌惮跟大齐的战争,以及内部那个“高层奸细”泄露的可能,暂时放弃攻灭达旦部,那无疑是赵宁最想看到的。 如此,他能得到很长一段安稳修行,提升境界的时间。 如果天元可汗不愿延缓他雄图霸业的步伐,继续推行统一草原的战争,赵宁就不得不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 依照眼下的皇朝舆论形势,将门在朝堂上的强势地位,一旦天元部族发兵攻打达旦部,朝廷势必要下令雁门军出兵制衡。 赵宁也可以顺理成章参战,谋求不让天元可汗的图谋,那么容易得逞。 在没有统一草原,解决身边的不稳定因素和威胁时,天元可汗是不可能贸然南征,开启跟大齐的国战的。 这样,赵宁也能赢得一部分时间。 之前这一年,赵宁在燕平城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压倒门第,还是揪出萧燕的细作势力,其直接目的,就是为了在草原之战爆发时,雁门军能够北上草原参战,且有实力去破坏天元可汗的计划。 他在燕平城达成了这个目标,所以现在才来了雁门关。 ....... 看着关城前的天元王庭右贤王,赵宁接过赵北望的话头: “既然之前已经晾了他们四次,那就晾他们第五次好了。什么右贤王不右贤王的,天元可汗没来,我们就不开关。” 在眼下这个时候,大齐表现得越强硬,天元王庭就会对大齐越忌惮。 赵北望瞅了赵宁一眼,眉头一挑,哈哈笑道:“你小子虽然人小鬼大,深沉心思多,但这份霸气却像我,不愧是我赵北望的儿子!好,就继续晾着他们!” 说着,赵北望命人喊话,让关城下的右贤王,回去把天元可汗带来,否则别想入关。 喊完话,不理会城前右贤王难看的脸色,赵北望大笑三声,豪迈的说着回将军府继续宴饮,就跟赵宁等人大摇大摆离开了城头。 在他们离去后,没过太久,山道上浩浩荡荡的天元部族使节队伍,在右贤王的命令下掉转头,缓缓离开了雁门关。 这样的情形他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现在倒也轻车熟路。 关城上的守关甲士,无不是面露鄙夷之色,一些将校更是嘲弄右贤王的狼狈,言行举止间,满是身为齐人的优越感。 回了将军府,赵宁没有上桌继续喝酒,在赵北望那里领了告身后,就赶去自己部曲的营房,去熟悉自己的部下。 他现在是一营主将,不算自己带来的,那一千装备着紫晶石符弓的御气境修行者,也统领五千兵马,正式的官职是“马军都指挥使”。 这也就是说,他麾下的五千人,都是骑兵。 在大齐军中,骑兵很精贵,养一个精骑耗费的钱粮,比养十个步兵还多。作为骑兵中的王者的重骑兵,更是宝贝中的宝贝,价值就更大。 因为中原皇朝战马数量的限制,齐军中的骑兵数量远比不上步兵。 至于重骑兵,需要的雄健宝马在草原上都很少,漠北的矮脚马普遍不适合装备成重骑兵,得是来自西域的良马才成。 对于中原皇朝来说,百万步卒轻易可得,十万具装精骑却基本是梦想,非军力极强、武功卓越的强盛朝代不可得。 另外,骑兵将士,本身就是经过筛选的军中精锐,随便拉出来一个骑兵,就算是不骑马,单打独斗也能轻松战胜一名步卒。 军中将士想成为骑兵,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齐强盛百年,草原大小部族无不臣服,这才不是太缺战马。雁门军镇守北境边关,面对的敌人是草原人,骑兵数量这才比较多。 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兵之间的正常战争,大多数时候都是互相追逐着射箭,大家先拼一波骑射技艺。 只有一方损失得比较惨重了,亦或是本身就比较弱小、人少,另一方觉得胜券在握,才会冲过去近距离砍杀。 所以雁门军的骑兵基本是轻骑兵,要不然追不上草原骑兵——反过来说,需要撤退的时候,跑也不好跑。 重骑兵的铠甲太重,拼得是瞬间爆发,讲究得是两军对垒时,正面一鼓作气冲破阵型,不可能跑来跑去跟人家周旋,那样的话累也累死了。 大齐在跟草原部族的战争中,需要用到重骑兵的时候,多半也是没打算跟人家比拼骑射技艺的时候,譬如说偷袭,直接杀入对方营寨。 故而雁门军中重骑兵比较少。 总而言之,赵宁到了雁门军就能统领五千轻骑,起步非常高,待遇非常好。 这靠的,是他赵氏家主继承人的身份。 骑兵营地当然建在草场上,赵宁到了辕门前,翻身下马,得到消息的营中将校,已经先一步来到这里迎接,领头的是个青年都虞候——赵辛。 “卑职都虞候赵辛,见过都指挥使!”赵辛抱拳行礼。因为有甲胄在身,无法下拜,自然也就不能说“拜见”。 他身后的将校们,也都一一抱拳行礼。 去年秋猎的时候,赵辛便在场,他也正是那时候出仕的,不过没有在燕平城任职,直接就来了雁门关。 听到赵辛自报“都虞候”的身份,赵宁有些诧异。 按照对方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境界,理应有都指挥使这一级的官职,就算是在骑兵营里,也该是副都指挥使才是。 都虞候这个职衔,在这一营的将官中已经排到了第三名。 赵宁跟众人一一见过,没有发现副都指挥使的踪迹,便询问对方为何没来。 赵辛面色有些怪异,“将军不会真的不知道,副都指挥使是谁,如今在哪里吧?” 赵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是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看赵辛的样子,赵北望应该跟他交代这个情况的,不过想起来之前,赵北望还在跟赵逊喝酒,赵宁就知道定是对方疏忽了。 “副都指挥使是谁?如今在何处?”赵宁边进辕门边问。 “广陵杨氏,杨佳妮!” 赵辛见赵宁是真不知道,说出对方身份的时候,不由得挤了挤眉毛,一副幸灾乐祸等好戏看的样子: “她现在已经去了草原,如果不出意外,将军接下来也要去。” 听到杨佳妮的名字,赵宁目光一滞,顿时就觉得不妙,脱口而出:“她怎么到雁门关来了?还到了我营中任职?” 赵宁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去年秋猎时,对方手持丈二陌刀,在一群世家子弟中横冲直撞、勇猛无敌的画面。 秋猎结束时,对方还跟赵宁说过,等他成就了御气境后期,记得给她去信,她好来跟他打一场。 什么叫打一场?对方就是想在双方境界相同的时候,光明正大揍赵宁这个负心汉一顿,一雪赵宁当初见了赵玉洁,就将她抛诸脑后的仇。 平心而论,赵宁觉得杨佳妮未必对他有什么好感,但这口气,对方肯定是咽不下的。 赵辛咳嗽一声,忍住笑意,公事公办道:“这都是老将军的安排,卑职位卑职小,哪里能过问这些?” 话说完,见赵宁面有苦色,终究是没忍住,搓着手嘿然笑道:“卑职估计,这应该是夫人的意思吧?” 既然是王柔花的手笔,赵宁就只能摇摇头,不好多说什么。为了自己接下来不至于吃亏,赵宁谨慎的问赵辛:“她现在什么境界?” 对方比他大几个月,在此之前境界一直领先于他。 如果对方眼下只是元神境初期,那赵宁自然不惧,如果对方已经到了元神境中期,问题就有些麻烦了,他可没有被人揍趴下的爱好。 “元神境初期。”赵辛肃然回答。 赵宁暗暗松了口气。 小时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每回杨氏的人来镇国公府做客,对方都会被丢给他,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 那个肥嘟嘟的脸上老是挂着鼻涕沫子,怀里抱着一大包糕点酥糖之类的点心,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塞得腮帮子鼓鼓的,糊得满嘴糖渣滓浑然不知,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人生只有吃零嘴这一件事,自己也不爱搭理的胖女孩,一转眼就成了名闻江左的绝世美人、修行奇才,赵宁想想就觉得有些牙疼。 让他更牙疼的是,偏偏前世的自己,在见对方出落得水灵动人后,还真动了心,跟家族答应了两者之间的亲事。 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是,等赵玉洁一出现,他就又将杨佳妮忘到了九霄云外,那两年对方来镇国公府做客,他就又没理会过。 也不怪对方想借着砥砺修为的名义,要跟他好好切磋一下。 但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赵宁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真的被杨佳妮揍趴下。这是颜面问题,断然没有商量...... 赵宁没有去大帐,就带着赵辛等将校在营中转悠,想多了解一下自己部曲的训练情况,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将士们,演练骑射技艺的靶场。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瞳孔微微一缩。 章一六五 圣命 不远处的马厩里,有一个涮马的小厮,看起来十四五岁,虽然年纪轻轻,但眉眼间却有一股成年人都少有的坚毅之色。 正是数月不见的冯牛儿。 对方干活很卖力,也很专注,目不斜视。眼下已经到了夏末时节,北境边地早就颇为凉爽,但冯牛儿却是大汗淋漓,连汗衫都湿透了。 赵宁刚要过去,赵辛身旁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校尉,就笑呵呵的上来抱拳见礼: “将军,早就听说你是百年难见的修行奇才,弓马娴熟,卑职仰慕已久,眼下既然到了靶场,还望有幸瞻仰一二。” 他话说得很客气,态度也恭敬,但身上那股子桀骜之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想来他平日里在营中,也是说一不二、很受敬重的人物。 赵宁扫了一眼其它将校,他们都在这位彪形校尉身旁一脸期待,不乏有人露出打算看好戏的眼神。 赵宁看向赵辛,后者摊摊手,示意这事儿跟他无关,介绍那位校尉道:“这是黄指挥使,虽然只是御气境后期,但骑射之术独步营中,无人能及。” 身在将门,赵宁对眼前这一套也很熟悉,新任主将初来乍到,要想迅速确立权威,就得给部下中的桀骜之辈下马威,或者被对方给予下马威。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主将往后就很难混了。 赵宁以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可以一来就统领五千轻骑,但必须要有相应的能力,否则就莫怪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不服气。 赵宁虽然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但赵氏治军的办法,从来就不是标榜特权,无视军中规矩。那样的话,雁门军也不会有多大战力。 正因如此,对黄克捷的行为,赵辛没有喝斥、阻拦,而是抱着默许的态度,其它将校也没觉得黄克捷有多冒犯赵宁。 “好不容易来了军营,我也想松松筋骨,既然黄指挥使的骑射之术很高明,那你我不妨切磋一番,如何?”赵宁很大方的道。 对骑兵而言,没有比骑射更重要的技艺了,弓马是否娴熟,便是衡量一个骑兵是否合格的基本标准。 黄克捷见赵宁这么给自己面子,也是大喜过望,他对自己的本领很有信心,有意在赵宁和众人面前卖弄一番,当即再度抱拳:“卑职恭敬不如从命!” 有行动敏捷的校尉,立即去给赵宁牵了一匹战马来,赵宁见战马很是神骏,也就没有另行挑选,等到黄克捷迫不及待翻身上了马,赵宁便让他先开始。 百步之外,支起了数个丈高的支架,每个支架上都用细绳吊着一枚铜钱,北风吹拂,铜钱微微有些摇晃。 既然是修行者比拼骑射,难度自然不是寻常甲士可比,用箭靶草人之类的,就太过低级。 此时,靶场远近已经聚集了不少将士,那些在训练的士卒都停了下来,在各自校尉的组织下,列好了阵型,堂而皇之又兴致勃勃的在一旁等着看两人切磋。 新任主将跟营中最好的骑兵比拼骑射,怎么都值得观摩学习一下。 黄克捷跨着战马在人群前兜了半圈,随着他来到起点处,高举手中铁胎弓,几个小方阵千百名将士,立即爆发出整齐的呼喝声: “风!” “风!” “风!” 声势不凡,气冲斗牛,男儿豪气热烈得犹如火焰,好似要当场燃烧起来。 黄克捷明显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大笑三声,忽的双腿一夹马肚,战马便犹如离弦利箭一般窜了出去,到了架子正前方,他的速度也提了上来。 双脚踩住马镫,双手离开缰绳,微侧上身,闪电间抽出四棱铁箭,拉满铁胎弓,瞄准微微有些摇晃的铜钱,松开手指,铁箭顿时飞射而出,刹那间掠过百步距离,正中第一枚铜钱!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充满力量的美感,观之让人心神震动,又觉得赏心悦目。 如是七次,等到黄克捷冲出最后一个支架的正前方,七个铜钱相继消失不见。 “好!”赵辛满脸赞赏之色,带头喝彩。 一众将校,跟场边的士卒们,也俱都大声叫好。 如此射术,也的确当得起万众瞩目。 黄克捷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下了马,直接将铁胎弓丢给自己的部属,看也不看一眼,快步走到赵宁面前,抱拳道:“卑职献丑了,将军请!” 他这般迫切的样子,倒好像是等不及要看赵宁出丑一般,若是在文官官场里,必然会被认为太过嚣张、咄咄逼人,说不得就要被上官记恨。 但这是在军营,所以在众人眼中,黄克捷也就是心直口快、性急了些,并无太大不妥。 随着黄克捷这个抱拳的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宁身上。 他们都在等赵宁出手。 亦或是不出手。 在众将士看来,赵宁不出手的可能性有,而且不小。 黄克捷虽然修为不太高,但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在军营打熬得时间很长,日日苦练,再加上不俗的悟性,这才磨练出了这般出众的技艺。 赵宁呢? 就算赵宁顶着赵氏百年一遇修行奇才的名头,终究是不过年方十七。 他根本没太多时间让自己变得弓马娴熟。 能这么早就达到元神境初期,可想而知,赵宁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炼了。 如果赵宁骑射之术落后黄克捷太多,那么为了避免颜面扫地,就只能选择夸赞黄克捷一番,自己不出手。 这样虽然会有损主将权威,但终究是比当众出丑要好。 赵辛作为赵宁的堂兄,眼下也只是期望,赵宁这个秋猎第一名,有为眼下这道坎提前做准备,就算技艺不如黄克捷,也莫要差太多才好。 亦或者是用自己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弥补射术的不足:譬如说,不用普通铁胎弓,改用符弓,这样就算射不中铜钱,也能用元神之力震碎铜钱。 赵宁的确没有立马动身。 只是淡淡瞟了黄克捷一眼。 就在将士们认为赵宁的确是自认技不如人,没打算上马的时候,就听见赵宁冷冷地道: “都虞候说黄指挥使的齐射之术,在本营中已经是最好,但在本将看来,却一无是处! “本将倒是想问问,马军乙字营将士的骑射水平,竟然真的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色变,有人诧异,有人惊愕,有人满脸茫然。 还有人认为赵宁这是在虚张声势,不分青红皂白喝斥黄克捷一通,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让他自己可以免于上场。 不管众将士怎么想,赵宁都没有体会他们心情的意思,翻身上了马,俯瞰着面红耳赤的黄克捷与众校尉: “若是情况果真如此,那么你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有认真训练,乙字营在本将眼中,莫说跟精锐沾不上边,说你们是土鸡瓦狗都是称赞你们!” 这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普通将士无不大感受辱,一个个都是双目喷火,校尉们则咬牙切齿,很想看看赵宁凭什么能这么说。 就连赵辛,都觉得赵宁这番姿态实在是太过了。乙字营有没有认真训练,他可是清楚得很。 赵宁无视所有人的反应,面容冷肃,向侧旁伸出手,“弓箭!” 两名面色铁青的将士,分别将手中铁胎弓跟箭囊抛给了赵宁。 赵宁接过之后,将箭囊放好,单手持弓,双腿用力一夹马肚,猛地冲向了支架正前方。 心中不服,甚至是愤懑的将士们,无不是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赵宁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说刚才那样的话,有底气这般羞辱他们。 然后他们就明白了,赵宁为什么会有刚刚这番表态。 到了第一个支架正前方,赵宁反手一抓,手指间便夹了两根四棱铁箭。 众人只看到两支箭矢,一前一后飞了出去。 前面那支箭,没有射中铜钱。 射中的是吊着铜钱的,细若发丝的细线! 铜钱落下时,第二支箭矢正中铜钱方孔! 所有人瞪大双眼的将士,都是面色一僵。 他们看到赵宁的战马,快如疾风,在眨眼间就冲过了七个支架,用的时间只有黄克捷一半! 十四支箭矢发出,七根系着铜钱的细声无不应声断裂,七个铜子无不是方孔被射中! 当赵宁勒住马缰绳的时候,场中鸦雀无声,目睹这一幕的将士,不是被震得目瞪口呆,就是连目瞪口呆都忘记了。 众所皆知,马速越快,骑射的准头就越难,而且难度是成倍提升。可赵宁不仅马速快,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射中了七个铜钱! 这样的骑射水准,放眼整个雁门军,都堪称绝无仅有! 就连赵北望,都不敢说一定能做的比赵宁更好。 赵宁没有下马,而是策马缓进,从一队队将士面前行过,如剑的目光在一个个桀骜不驯的骑兵脸上扫视。 接触到他的眼神,刚刚再不服气再是愤懑的锐士,也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与赵宁对视。 赵宁的声音依旧清冷: “如果你们的骑射之术,比黄指挥使差得还很多,那么当你们碰上北胡精骑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 “在对方射出第一箭时,你们就已经命丧黄泉! “雁门关承平太久了,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懈怠成了什么模样!何为夜郎自大?说的就是你们! “现在,回答本将,一旦跟北胡的战争爆发,你们拿什么去跟对方作战?乙字营的队正、都头、指挥使们,你们就是这样训练将士的?” 没有人答话。 在赵宁的目光逼视下,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宁大吼一声:“现在就去继续训练,立刻,马上!” “是,将军!” “遵命,将军!” “卑职领命!” 方阵前的校尉们,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领命,当他们转身面朝自己的部曲时,一个个都是双目发红,面色扭曲,一副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部曲的模样。 安静的校场,顿时变得人声鼎沸。 在校尉们嘶吼的军令声中,一队队将士回归训练位置。当他们再度开始训练的时候,都比之前更加拼命,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谁留着吃奶的劲儿,就会挨校尉的鞭子。 赵宁再回到赵宁等人面前时,几个营中高级将官,都惭愧的低下了头,黄克捷面色惨白,更是犹如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看赵宁一眼。 “将军的技艺,实在是高明,我等望尘莫及......”赵辛好歹还是说了一句话。 赵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冷着脸径直走向大帐。 已经对赵宁心服口服的众将校,莫不小心翼翼的跟上。 赵宁的骑射之术,那是在前世十年国战中,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恶战磨砺出来的,哪里是这些在太平军营中,坐井观天的校尉们能相提并论的? 他刚刚的训话,也不完全是在立威,他说的跟事实相差并不远。 天元部族这十几年,可是一直在征战,要不然也不会由一个小部落,成为拥有自己王庭的大部族。他们的战士久经沙场,那都是真正的精锐。 无论是马军乙字营,还是雁门军,都需要刻苦训练才是。 马厩里,正在给战马涮洗屁股的冯牛儿,远远看到了赵宁展现骑射技术时的英姿,并为之深深震撼。 当将士们恢复训练后,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经充满了斗志,双拳也是握紧了又握紧,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拥有赵宁这样的武艺! 浑身充满力量的冯牛儿,低下头继续涮马的时候,手上的劲道就比之前大了许多,狠狠拉了下去。 这一下立即刷疼了战马,战马先是昂首嘶鸣一声,随即便恼火的蹬出后腿,热血沸腾的冯牛儿,顿时被踢了个四仰八叉,摔倒在了马棚里。 ...... 黄昏时分,赵宁离开军营,回到将军府。 赵北望跟赵逊已经没在喝酒,而是一起坐在堂中饮茶。 看到赵宁进门见礼,赵北望先是脸红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想起正事,便对赵宁道: “陛下有令,让我们出动精锐巡查草原,在各个部落耀武扬威,震慑北胡的狼子野心之辈。明日,你就带一千轻骑出关。” 章一六六 北上 赵宁对皇帝的这份命令多少有些意外。他因为巡查长城沿线关防,耽误了一些时间,没想到今日刚到雁门关,明日就需要领兵出关。 但也正因如此,皇帝的命令是早一步到的,如若不然,赵辛也不会在见赵宁的时候,就说他也应该要北上草原。 赵北望让赵宁落座,接着说道: “一连四次,算上今日是第五次了,天元可汗都没有随使节队伍出现,陛下让天元可汗进京请罪的旨意,被天元王庭这般忽视,应该是已经有了怒火。 “这也说明,天元可汗就没打算亲自去京城,这样一来,陛下让我们出动一批精锐北上巡视草原,就有给天元王庭施压,让天元可汗屈服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王柔花,见赵北望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便补充道: “陛下这也有试探天元王庭的用意,若是天元王庭就此服软也就罢了,若是还不能给出让陛下满意的表现,这就说明天元王庭,的确已经没有臣服大齐之心。 “情况如果真是这样,雁门军,乃至山海军,都有可能北上征伐天元部族。” 对赵北望跟王柔花的分析,赵宁当然认同。 天元王庭即将攻打达旦部,这事他知道,可大齐朝野并不知晓。 赵宁就算把这个未卜先知的消息说出来,因为没有证据,无法说清楚确切的消息来源,也难以取信大齐朝野。 仅凭萧燕在大齐经营细作势力的事,还无法推断出天元王庭要在此时一统草原的结论。 来雁门关的路上,赵宁就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让雁门军及时备战、出击,破坏天元王庭吞并达旦部的计划。 其中最好的方案,就是他自己找个理由北上,找出天元部族要进行战争的证据。 但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实现。因为去年飞鱼卫贸然进入漠北活动,被天元王庭所察觉,已经让后者的各种行动变得谨慎。 如果赵宁需要暗中行动,而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大张旗鼓到处查探,那么这个目标就很难达到。 眼下不同了。 因为宋治这一份敕令,赵宁不仅可以大摇大摆去草原,而且还能带一支兵马。如此一来,除非是天元王庭想跟大齐立即国战,否则就很难对赵宁动手做什么。 当然,难度依然是存在的。 根据赵宁前世记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一个月后,大战就会开始。 因为萧燕的事,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天元王庭会不会比前世提前发动战争,还不得而知。 赵宁沉吟片刻后问赵北望:“父亲要派多少兵马出关?” 赵北望看了王柔花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伸出一只手,道: “五队兵马,每队一千轻骑,随行不必携带辎重,沿路在各部族补充军粮。前四队各去一个王庭,第五队也就是你这一队,可以查漏补缺,自行决定去处。” 听到赵北望这么说,赵宁瞬间就想到了很多东西。 首先,出关的兵马不多不少。 说多吧,一共才五千轻骑,而且是分散行动,不足以负担一场大战; 说少吧,这毕竟不是北上去开战,而是巡视,天子使者的意味浓厚,五千兵马怎么都不少了。 由此可见,皇帝的意思,似乎只是单纯的给天元王庭施压,从内心里并不认为,天元王庭现在敢跟大齐开战,而且有把握,这个行动能够迫使天元可汗屈服。 其次,这五千轻骑要去四个王庭,就说明出兵巡查草原的,只是雁门军,东边的山海军,西边的陇右军都没有动。 见赵宁沉思,赵北望再度开口: “你刚来雁门关,应该多熟悉军务、部曲,本来这事我没打算让你去,但你娘说,这事一旦叫你知道,你一定会主动要求去,而且你现在算是我们赵氏最聪明的人......”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迅速瞥了王柔花一眼,赶紧补充:“最聪明的人之一!你去了草原,应该能看到一些普通将领看不到的东西。 “我跟你娘都不适合轻易离开雁门关,陡然出现在漠北。故而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这也是没给你安排具体去处,让你自行决定方向的原因。” 王柔花看向赵宁,眼中不乏溺爱与骄傲,笑着道:“为娘的孩儿虽然尚且年少,但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说着,还不忘白赵北望一眼,借机埋汰他两句:“不像你父亲,缺心眼儿,就算让他去草原,他也看不出什么,除非是别人已经把兵马摆到了关城前。 “宁儿,到了草原,得当心一些,万一察觉到什么危险,不要逞强去揪什么明证,直接回来就是。 “只要我儿看到了异常,即便是没有证据,我雁门军也能凭此出关北伐,灭了那天元王庭!” 这话说得很霸道。 赵宁这便意识到,王柔花对天元王庭戒备心很浓,认为对方的狼子野心很重,说不定就想到了,对方已经在准备战争。 其实,这也是雁门关的赵氏核心族人,跟朝廷、皇帝在看待天元王庭上的差别。 去年的代州之事后,赵氏上下普遍就对天元部族有了戒备心。 像王柔花这个雁门军军师般的存在,出于自身所处位置和职责的考虑,就极有可能认为对方在准备战争,有大图谋。 要不然,对方不至于派王极境修行者到代州,赵氏家主继承人还遭到了截杀。 而在皇帝眼中,天元王庭再是强大,也只是在草原四大王庭之一,弹指可灭,对方断不至于敢对大齐边关有觊觎之心。 所以,他更愿意相信,去年萧燕带着两个护卫出现在代州,就只是仰慕大齐繁华,到州城游玩。 若非今年赵宁拔除了萧燕的细作势力,皇帝只怕还不会正视北胡,这就更不必说那些,一万个不愿意将门立功的门第官员们了。 “父亲母亲放心,儿知道该怎么做。” 赵宁说到这顿了顿,面容变得肃然,对赵北望跟王柔花道:“儿明日出关后,雁门军要立即进入备战状态,万一事有不谐,我们可不能贻误战机。” 赵北望还在考虑,王柔花已经点头答应,“我儿放心,一旦你有什么危险,十六万雁门军随时都能出关接应,灭杀一切奸邪贼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目中的凶光与威严,几乎不能直视。 赵北望见自己的夫人已经表态,也只能附和。这倒不完全是惧内,两人二十多年相处,他早就清楚,在动脑子这方面,王柔花比他自己要靠谱得多。 临了,王柔花想起一件事,笑容温和又不乏戏谑之意的对赵宁道:“对了,你明天出关后,记得先去汇合杨氏那小妮子,而后你们就一起北上吧。” 提起杨佳妮,赵宁的头就有两个大,但母亲大人在上,他也不敢质疑对方把杨佳妮弄到雁门关的决定,只能瓮声道:“她一个人跑去草原作甚?” “这小妮子啊,哪儿就好,就是不太爱说话,心思都在修行上。到雁门关没两天,她就说要去漠北砥砺修为,为娘也不好硬拦着。左右她身边也有高手护卫,就由她去了。” 提起杨佳妮,王柔花眼里竟然带着跟看赵宁一样的神色,都是那样的溺爱。 赵宁暗暗撇撇嘴,腹诽道:她的心思可不全在修行上,多半都在吃上才对。 ...... 次日,天还未亮,赵宁便在军营点了一千轻骑,随后一路向北。 塞北跟漠北是不同的地理概念,长城以北都叫塞北,漠北特指中原北方的沙漠戈壁以北,与之对应的是漠南,即沙漠戈壁以南、阴山以北地区。 漠北因为位置更北,所以更加苦寒,杨佳妮要去漠北砥砺修为,看重的就是那里恶劣的环境。所谓环境恶劣,不独指自然环境,还有人文环境。 穷山恶水多刁民,越是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民风就越是彪悍轻死,漠北草原的马贼,就比漠南的马贼更多更凶恶。 赵宁率军离开雁门关后,首先进入的是漠南草原。 好在杨佳妮到雁门关也不久,北上就是前几日的事,走得应该不远,赵宁这才能按照王柔花的吩咐,先尝试找到对方汇合,再带着对方一同北上。 在茫茫草原找几个人,这对普通人来说自然是大海捞针。 但赵宁的队伍里并不缺元神境高手,找人就变得不那么费事,而且王柔花也有交代杨佳妮,一路上要在显眼的位置留下记号。 赵宁没有先找到杨佳妮,倒是碰上了另一群人。 天元部族右贤王的使节队伍。 他们正在返回天元王庭的路上。 因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装着珍宝的马车,所以脚程不太快,而赵宁这边都是轻骑,赶路的速度自然就更胜一筹。 赵宁队伍里的斥候发现右贤王的队伍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 草原说起来辽阔,却也不是海面那样平坦,阴山北麓的地形并不简单,而且再往北就是高原地带,山川其实不少,所以也存在最好的行进路线。 在这个路线上,两支队伍碰上了。 在追赶上右贤王的队伍时,赵宁下令乙字营放缓马速,全员戒备。 章一六七 交锋 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刚过不惑之年,有着高原人普遍拥有的黝黑色皮肤,多年的高位生涯,早就让他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度,那双锐利的眸子尤其摄人心魄。 天元可汗之下,除却太子,便是左、右贤王地位最高。在这一点上,天元王庭公主萧燕,都得往后靠一些。 这位在人前只展露出王极境初期修为的强者,实际境界已经达到了王极境中期——这也是天元王庭韬光养晦的一贯策略。 右贤王在战马上回头,看到盔明甲亮、鲜衣怒马的雁门军轻骑,在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带领下,不疾不徐而又大摇大摆行进过来。 他勒住马缰,下令队伍停止前进,面色不变,只是远远打量那个少年将军。 “大王,这个少年将军,便是雁门关守将赵北望的嫡长子,也是赵氏目前确立的,唯一的家主继承人。 “据公主殿下说,她之所以在燕平城行动失利,就跟这个人脱不开干系。而且公主殿下怀疑,这个少年将军,甚至可能是代州之事失败的最大因素! “在公主殿下的评判中,这个少年将军的智慧,可以用‘大智近妖’来形容,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只是不知他此时带着这么多轻骑追赶上来,所为何事。” 察拉罕身边,一位年逾半百,看起来很文雅很有智慧的黑袍老者,学着齐人士大夫最喜欢的抚须动作,若有所思的说道。 察拉罕不动如山,淡淡道:“能让公主殿下铩羽而归的人物,自然不能小觑。公主说他是大齐罕有的年轻俊彦,那就绝对不会错。” 在右贤王身边充当谋士角色的老者,一板一眼的道:“说起来,赵氏一族里多是沙场杀伐之辈,真正有智慧的人并不多,也就是赵北望的夫人值得一说。 “去年代州之谋针对的就是对方,结果伏杀赵北望夫妇的计划失败,对我们来说贻害不小。 “现在赵氏又出了个这么个少年妖孽,还忽然来了雁门关,这里面的深意值得寻思。 “况且,至今为止,王庭也没有揪出那个齐人‘奸细’......” 听到王庭的那个奸细,察拉罕不由得眼帘低沉。 作为右贤王,他很清楚,这个奸细对王庭的掣肘有多大。 不清除这个奸细,王庭几乎是寸步难行。谁也不知道,王庭的大事机密、军事部署,什么时候就被泄密。 但偏偏这么久过去了,这个奸细就是没找到! 就如之前赵宁在大理寺监牢对萧燕说的那样,他敢说出天元王庭存在这个奸细,就是笃信他们查不出来。 当萧燕回到天元王庭,带来这番说辞的时候,当时包括右贤王在内,都觉得赵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结果表明,事实还果真如此。 若非代州之事已经发生,萧燕经营得好好的细作势力,在一夜之间陡然崩塌,天元王庭都会认为赵宁这是在信口雌黄,天元王庭根本没那个奸细! 现在天元可汗很愤怒,右贤王也压力很大。 总而言之,凡此种种,都让右贤王在看到赵宁时,思绪凝重。 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威严不受分毫影响,但内心里却是思虑万千,不曾也不敢掉以轻心。 眼见雁门军轻骑已经追上来,赵宁带着数骑先行,笔直朝自己靠近,右贤王察拉罕收敛精神。 他要亲自会一会这个,天元王庭来日的重点对手——赵氏的家主继承人、雁门军的少帅。 赵宁见右贤王主动先下了马,也不刻意拿捏姿态,翻身下马前行两步,跟对方见礼——无论如何,大齐跟天元王庭目前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 “天元王庭右贤王察拉罕,见过赵将军。” “雁门军赵宁,见过右贤王。” 两人身份相差其实很悬殊,但因为国家地位的关系,赵宁无需有太多礼节,在对方以手抚胸躬身施礼的时候,他只是简单抱拳了事。 对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赵宁前世很熟悉。 作为天元可汗、太子之下,两位最有地位的实权大王之一,察拉罕出生高贵,是天元可汗的堂兄弟,拥有跟天元可汗一样的姓氏:孛儿炽君。 所以他的全名是孛儿炽君.察拉罕,一如萧燕的真名:孛儿炽君.燕燕特穆尔。 与之相匹配的,是察拉罕的修为实力与军事才能,前世天元大军攻破雁门关时,对方就是先锋主将,率先突入关城。 当时他以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关城横冲直撞、大杀四方,无人能挡。 十年国战中,察拉罕更是屡立大功。 燕平城被破,就是他跟左贤王联手为之,当时大齐唯一的一位元神境中期强者,就是被他俩在那时阵斩。 在此之后,被察拉罕击杀的大齐将门高手,不计其数。无数年轻天才,军中骁将,本来有可能走得更远的大齐俊彦,都在他手里成为沙场白骨。 后来,要不是宋治及时成就王极境中期,并在短短数年之间,就一只脚踏入王极境后期,且时常御驾亲征,填补了大齐顶级修行者战力的空白,只怕大齐也坚持不了十年。 往事如烟,但并未在此刻,于赵宁的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重生已经一年,很多事情,他现在都已经能够做到淡然视之。 这不是他单纯的看开了什么,而是他已经做得足够好,改变了许多事。 这些,都给了他自信、底气与希望。 “我等前脚刚走,赵将军后脚就追了上来,不知所为何事?”右贤王不动声色的问。 他心中的真实问题是:赵宁莫不是来请他们回去入关的,大齐莫不是允许他们去燕平城了? 赵宁微微一笑,“奉陛下之命,本将要率骑兵巡视草原。” 他这话说得波澜不惊,落在右贤王耳中,却让后者心中涌起万丈波澜。察拉罕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赵宁身后,那一千精锐骑兵身上。 草原大小部族,在名义上都是大齐的属臣,天元可汗见了宋治,也是要行臣子礼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大齐对草原有控制权。 但在实际上,大齐边军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进入草原巡查。平日里或许有各种往来,大齐也是派遣文官带着使节队伍出关。 像赵宁这种,队伍里没有文官,而是带着一千精骑出动的事,近几十年很少出现。 “可是有哪个部落,受到了马贼侵扰,请将军前去相助?”察拉罕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很平静的问。 赵宁扫视一圈察拉罕的部属,淡淡道:“没有马贼,大齐边军就不能进入草原了?” 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察拉罕心里咯噔一声。 草原上虽然有四大部族的王庭,但中小部落依然不少,后者碰到马贼侵扰,请求大齐边军相助的事,虽然不多,但也有。 在这种情况下,大齐边军出动,就非常正常。 然而赵宁的回答,却告诉察拉罕,眼下并非这种情况。 那么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未来的雁门关主将,萧燕眼中的妖孽、大齐绝无仅有的年轻俊彦,突然带领边军到草原巡视,其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察拉罕不能不多想。 “当然,天朝天兵,任何时候都能巡视草原。”察拉罕没有任何破绽的说道,面容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不见深浅,又恰到好处的表现了对大齐的恭顺: “如果赵将军要去天元部族的王庭,本王很荣幸能跟将军同行。天元王庭上下,也会因为将军的到来蓬荜生辉,必定好生招待将军。” 赵宁哪能不知察拉罕这番话的试探之意,轻笑一声: “右贤王不必这般试探,本将大可以明白告诉右贤王:此番雁门军是有人会去天元王庭,但却不是本将。 “不过,本将对天元部族一向很有兴趣,来日若有有暇,倒是很想去拜访,届时若是右贤王还记得今日的话,可不要忘记招待本将。” 说完这些,不等右贤王再说什么,赵宁随意抱抱拳,“本将尚有军务在身,就不跟右贤王多说了。你我来日必能再见,到时再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不迟。”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后面的队伍跟进,自己轻扬马鞭,一马当先从右贤王的队伍里径直前行。 天元王庭的使节队伍,让开了中间的道路,目视、目送赵宁带着雁门军轻骑,目不斜视、威风凛凛的从自己面前经过。 过程中,道旁的右贤王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一千雁门军全部走远,右贤王这才沉下脸来。 此时,他眼中有杀气。 是之前一直在掩盖的杀气。 如果可能,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赵宁,乃至吞掉这一千轻骑。 但他不能。 眼下形势跟去年赵宁初至代州时,已经有天壤之别,他今日敢对雁门军动手,明天大齐就会对天元王庭宣战。 “大王,赵宁这小子的几句话,大有深意啊,看来巡视草原的雁门军,不止他这一支。”黑袍老者寻思着道。 这是赵宁已经说明的事,察拉罕已经消化完毕,他现在思索的,是赵宁后面那句话:来日你我必会再见。 这是什么意思? 来日是什么时候? 在哪里相见? 战场还是天元王庭? 是谁去了天元王庭?赵北望?赵宁来日也会去天元王庭?他为什么要去?他去干什么? 还是说赵宁要去战场?他知道天元王庭要发起攻灭鞑达旦部的战争?雁门军早就知道这事?他们是怎么知道?是那个奸细泄露的?那个奸细到底是谁? 雁门军已经决议要干预这场战争?他们会有什么行动?他们何时干预? 雁门军这回派遣数支兵马进入草原巡视,到底是为了什么?天元王庭该如何应对?大齐皇帝究竟有什么打算?大齐会大规模出兵草原吗? 右贤王脑海里涌现出诸多疑问,轰炸得他脑门嗡嗡作响。 他一时得不到答案。 萧燕的细作势力全军覆没,她自身也回了草原,现如今天元王庭失去了在大齐的消息来源,无法及时弄清这些问题。 派往雁门关、山海关附近的斥候,至今也没有打探到有用的消息,无法给天元王庭提供判断依据。 察拉罕饶是智慧不俗,此刻也是头大如斗。 末了,他翻身上马,望着前往渐行渐远的轻骑队伍,深思悠远。 此时此刻,他已经冷静不少,悠悠道:“简单几句话,就抛出了诸多隐藏问题,让本王神思不属......这个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当真是非同一般。” 章一六八 邂逅 赵宁领军一路向北,旬日间经过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部落,这些部落的头人见到雁门军,都是谦卑有加,对雁门军提出的军粮要求,没有谁敢拒绝。 部落里风干的牛羊肉与奶酪,被赵宁用市价买了一些,让将士们随身携带,始终保持有七日口粮。 作为骑兵战斗单位,乙字营的将士这回出关,也是一人双马的配置,倒不用担心人马的口粮负担过重。 七日军粮虽然不多,但只要不进入偏远地区怎么也够用了,以骑兵的脚程,走上几日,总能碰到大大小小的部落。 就算发生了意外,军粮不好筹集,牧人的牛羊也能强行征用。 这回赵宁的目的地是达旦部王庭,路程也不是太远。 草原四大王庭中,达旦部跟雁门关距离最近,中间没有其它王庭阻隔。也就是说达旦部跟大齐是接壤的。 相比较而言,天元王庭位置更远,全境都在漠北,察拉罕的使节队伍要到达雁门关,需要穿过其它王庭的地盘。 达旦部背靠大齐,这是他们的地理优势,天元王庭没有早早对达旦部动手,也是有这个因素。 这日,在一个只有几百个帐篷(落)的小部落,略微补给过军粮后,赵宁在离开的时候,见部落头人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便谨慎地询问原因。 这个部落虽然属于达旦王庭,但草原王庭对辖境的控制,远没有中原皇朝那么强,部落的自治权力很大,与之相应的,很多事情也必须自己解决。 除了达旦部的本部人马,达旦王庭对其它达旦部控制地区内的部落而言,也就相当于部族联盟的盟主罢了。 通过老头人不无怯懦的解释,赵宁很快就弄清了对方的想法。 原来,在部落西边百余里之外,戈壁边缘地带,盘踞着一股凶悍马贼,人数接近两千,头领还是元神境强者,经常到这一带的小部落里来劫掠。 老头人的部落里,控弦之士不到五百,修为最高的不过御气境后期,无法与对方抗衡,败过一阵后不得不屈服,现在每回都要贡献大量牛羊财货买平安。 一来二去,原本还比较富庶的部落,现在日子就过得很是拮据。 生存是弱肉强食,这一点在草原上表现得犹为明显。随着部落实力下降,周边几个实力较强的部落,已经开始打他们的主意,准备吞并他们了。 一旦被人吞并,他们就会成为对方的附庸、奴隶。 在万般无奈的时候,老头人见到了赵宁率领的天朝天兵,虽然畏惧大于礼敬,但还是鼓足勇气询问赵宁,雁门军能否帮他们剿灭这股马贼。 赵宁只是略作寻思,就答应了老头人的请求,打算顺路去解决了这股马贼。 不到两千马贼而已,赵宁都没有打算向雁门关求援,仅凭自己麾下这一千轻骑,他就有绝对把握剿灭对方。 马贼终究是贼,也就能欺负一下寻常百姓,碰到正规军,就没有他们逞威风的余地。 乙字营作为雁门军马军精锐,若是连这区区一股马贼都对付不了,那就太过不堪了些,赵氏也没有颜面再说自己是大齐第一将门。 当然,赵宁作出这个决定,并非是多管闲事,也不是简单同情这个部落。 离开部落,在部落向导的引领下,队伍转道向西北行进。 走出没多远,赵逊便问赵宁: “我们此行虽然不是太急,但要对付一支近两千人的马贼,总需要费一番手脚,宁哥儿为何要接下这个差事?” 这回赵宁出关北行,赵北望夫妇当然不能不派高手随行相助,赵逊刚刚走出人生阴霾,正想到处走动散散心,便选择了跟赵宁同行。 赵宁没有直接回答,笑着道:“四叔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答案。” 赵逊也不谦虚,直言道:“雁门关承平已久,而大战可能很快到来,在此之前,你想借这支马贼队伍,了解一下雁门军的真实战力?” 赵宁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步步收拢达旦部控制下的,那些部落的人心。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接下来跟天元王庭的战争,绝对不会轻松。 达旦部是草原上唯一还没被天元可汗征服的势力,让这里的人多少跟雁门军亲近一些,有利于往后双方并肩作战。 一日后,赵宁等人接近了目的地,戈壁边缘的山区地带。 草原到了这里已经没什么绿色,一片连绵群山下,就是戈壁荒漠的边缘地带,再往西就会深入无人区。根据向导所言,那群马贼的巢穴就在山谷中。 赵宁观望了一下地势,对马贼把老巢选在这里很理解。因为可以轻松逃进荒漠,就算碰到大队人马来攻打,他们也能获得生机。 只要对西边的荒漠熟悉,要拖垮追击队伍并不难。 赵宁正要派一些修为不错的精锐斥候,去山中探探情况,为轻骑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依据,就听到山中传来了异响。 因为隔得有点距离,声音并不大,但气爆的独特动静却再清晰不过,彼处俨然是有修行者在交手,而且修为不俗。 动静转瞬就变大,人喊马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彼处的情况好像颇为激烈,不等赵宁思考好要不要这时候过去,山谷中忽的响起一声鹤唳般的鸣叫。 分外清晰刺耳。 紧接着,一道白色仙鹤的虚影,竟然从山谷里腾飞而起,从一座山头露了出来,栩栩如生的双翅展开足有五十丈,衬托得整支白鹤分外神骏霸气。 看到这头巨大的仙鹤,赵宁目光微微一凛, “杨氏的《白鹤诀》!有杨氏的修行者在山谷里?观这仙鹤的凝实度与体型,对方《白鹤诀》的修炼已经大成,而且应该达到了元神境中期的境界。” 赵逊颇受震动。世家的传世功法,品阶都不俗,要修炼到大成可不容易。 赵宁不用去想,到底是哪个杨氏族人在这里。 他已经看到了。 白鹤之下,那个陡峭的山头上,忽的多了一个人。 对方身材高挑,一只手倒持丈二陌刀,一只手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远远望去,极富视觉冲击力,既显得英姿飒爽,又给人不小的压迫感。 对方向赵宁这边看过来。 注意到一队雁门军轻骑,她没有丝毫迟疑,从山头一跃而下,衣袍随风飘起,让她看起来身若大雁,脚尖在山体上几个合适的地方借了力,转眼就滑翔下来。 动作矫健迅捷,又充满美感。 “是佳妮那小妮子。”赵逊脸上有了赞赏的笑容。 这时候赵宁已经看到,在杨佳妮身后,有不少马贼中的精锐修行者追了出来,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挥舞着手中兵刃,破口大骂的样子,就知道杨佳妮手中那颗人头不是什么普通人。 赵宁当即抬手,“乙字营听令:斥侯队先行,占据高处,瞭望山谷情况,为大队指明前行路径!大队呈雁形阵全速前进,剿灭山中马贼!” 几名校尉立马大声应诺,赵逊也不耽搁,亲自带着几名强者,与都是精锐修行者的斥侯队,最先飞掠而出,既是接应杨佳妮,也是完成赵宁的部署。 停在山侧的一千精骑,没多久就尽数出动,在滚滚黄烟中绝尘而去。 赵宁自己则没有着急动。 那些从山谷里冲出来的马贼,明显没料到山外视野的死角处,会忽然冲出来大量雁门军精骑,一时间都慌了神,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等到雁门军全部从山的另一侧冲了出来,他们乱叫一声,纷纷回头,嚷嚷得更加大声的往山中撤退,动作颇为慌乱,听声音应该是集结人马去了。 风尘仆仆的杨佳妮,倒也没有矫情什么,绕过精骑突进阵型后,笔直冲到了赵宁所在的小山包。 看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样子,刚刚一场激战,应该是把真气消耗的差不多了。不过,她那张水灵白皙的脸上,眼下虽然满是灰尘污渍,却依旧掩盖不住她的眉清目秀。 将那颗胡子拉碴的人头丢到地上,杨佳妮握着陌刀直接坐在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大马金刀的姿势很威风。 喘了两口气,她抬头看向赵宁,那双动人的大眼睛一如既往的干净纯澈,没有丝毫杂质。 “你怎么到这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你先说。” “你先说......” 赵宁略微有些尴尬。 杨佳妮丝毫没体会到局促的气氛,大手一摆,示意赵宁等等,自己抢先道:“我路过附近的部落时,听说了这股马贼,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了。” 说着,她踢了踢脚边瞪着双眼、死不瞑目的头颅,“这家伙是马贼的头领,好歹是个元神境中期,却一点儿也不经打,一刀就死了,几乎让我白跑一趟。” 很显然,她是把冲入马贼老巢斩杀马贼头领,当作砥砺修为的砖石了,而这个马贼头目的表现却让她并不满意。 赵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到雁门关的时候,赵辛还说杨佳妮只是元神境初期,如今再见,对方摇身一变,竟然已经是元神境中期。 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太妙。 章一六九 性情 赵宁的感觉绝非空穴来风,因为杨佳妮打量他的目光,已经逐渐变得有些危险。赵宁感觉自己像是成了一块猪肋排,对方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刀。 去年相见时,他俩一个御气境中期,一个后期,杨佳妮没好意思动手,如今再见,二人依然差了一个境界。 看杨佳妮目光灼灼,一副很想动手的模样,饶是赵宁养气功夫不俗,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此刻也不得不左顾右盼。 打不过归打不过,寻常时候他未必怕了谁,但在亲卫将士面前丢了面子,那就很难受了。而要是被一个女人揍趴下的事传出去,那他往后还怎么带兵? 这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可能会挑个好日子再跟赵宁动手,杨佳妮却偏偏不是个会想这么多的性子,一旦兴致上来了,提起陌刀就可能冲过来。 这从她单人独骑,就敢义无反顾潜入有近两千人的马贼巢穴,当众袭杀马贼头领就能看得出来。 说起来,对方修为提升得这么快,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毕竟他天赋不俗,重生之后就没断了顶级修炼资源的供应,在这种情况下,杨佳妮还能高一个境界,就非常难得。 但细细一想,赵宁又不觉得这有太大问题。前世十年国战时期,杨佳妮紧随皇帝之后成就了王极境后期,本来就是有希望踏入天人境的。 而且他跟杨佳妮还有很大差别。 杨佳妮心思简单,平日里就专注于修炼这一件事,心无旁骛。赵宁重生的这一年,俗事缠身,每日都在跟人勾心斗角,没那么多精力时间砥砺修为。 如若不然,眼下赵宁说不定也已到了元神境中期。 杨佳妮不是一个话多的,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情况,就杵着陌刀盯着赵宁看。赵宁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目不斜视。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氛围渐渐有些诡异。 好在杨佳妮并没有盯赵宁很久,精致挺翘的小鼻子忽然动了动,目光就从赵宁身上,落到了他身后的战马上,原本就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熠熠有光。 赵宁也带着两匹马,一匹战斗时所用,一匹赶路时骑乘,昨日在那个叫作格桑的部落里筹措的牛羊肉与奶酪,现在就在杨佳妮注视的那匹马上。 隐隐有香味散发出来。 香味很淡,赵宁寻常根本注意不到,赵佳妮还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理应甚么都闻不到,但看她的样子,分明是嗅到了美味。 杨佳妮很没淑女风度的小小咽了口唾沫,脖子似乎都伸长了一些,水亮的眸子里满是渴望。 但她跟赵宁实际上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这会儿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可美食对她的诱惑力又太大了,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挪开目光,这就一直盯着马鞍旁的包裹看,忍得颇为辛苦,尤其是在小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后。 “果然还是个吃货,本性难改......”赵宁暗暗觉得好笑。对方修行奇才的惊艳天赋,潜入马贼巢穴斩杀马贼头领的强悍,在这一刻都没了压迫力。 其实赵宁也想象得到,杨佳妮能进入马贼巢穴,接近马贼头领,肯定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她再是强悍,也只是元神境中期,不可能提着陌刀,就直冲对方戒备森严的山寨,硬生生破关而入,杀出一条血路来。 对方毕竟有近两千人马,既然头领是元神境中期,那肯定不乏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御气境就更多了。真要陷入围攻,她也只是死路一条。 既然潜入对方山寨,接近马贼头领很费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她大抵没机会进食。刚刚又跟对方激战了一场,此时必然是饥肠辘辘。 “这妮子打小就好像从未吃饱过一样,嘴里一直有吃食,就算她不饿,恐怕也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赵宁又开始暗暗诽谤杨佳妮。 谁叫对方一见他就想抡刀子杀过来呢,赵宁并不觉得自己思想出了问题。 想虽然是这样想,赵宁还是照顾杨佳妮的感受的,毕竟大家现在处于一条船上,他回身取下了马鞍边的包裹,递给杨佳妮: “格桑部的腌牛肉做的不错,奶酪也很好,称得上是美......” “多谢!”他话还没说完,杨佳妮已经是笑颜逐开,开心的就像个三岁小孩儿,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的陌刀了,起身一把将包裹拿了过去,动作之迅猛,就像抢一样。 打开包裹的过程中,手在衣衫上随意擦了擦,杨佳妮就迫不及待捻起肉干往嘴里塞,眨眼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吃得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仪都没有。 肉干其实不好嚼,但她却吃得分外利落,赵宁不得不佩服她一口好牙。 见杨佳妮吃得浑然忘我,赵宁摇摇头,也不再说话打扰她,仍由对方盘着双腿坐在石头上,抱着宝贝一样的包裹,仓鼠一般埋头大嚼。 她吃得恶行恶相,真不知饿了多久。 亦或是,馋了多久。 想她年纪轻轻,已经是江左一带闻名的美人,平素里话少,所以看起来很恬静很端庄很贵气。 这要是让广陵那些没少作些诗词文章,向她献殷勤的富贵公子,看到她这副旁若无人的吃相,也不知道会不会痛心疾首的捶胸顿足。 赵宁负手站到一旁,眺望山谷方向。 时值午后,斜阳洒金,土黄的山峦美不胜收。内里爆闪的真气光芒,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烟花,分外璀璨,将山谷装点得格外瑰丽。 呈雁形阵冲锋的乙字营的轻骑,已经在山口顺势分作三股,中间那股主力在高处赵逊等人的引领、配合下,冲进了山谷。 根据映亮山体的真气光华来看,里面就算有山寨大门,此刻也已被由精锐修行者组成的斥候队,给破开了防御。 刚刚没了头领的马贼们,本就内部混乱、群龙无首,偏偏他们中的强者们,之前还因为追击杨佳妮跑出了巢穴,没在各自的岗位上,现在被雁门军骤然突击,能防住就有鬼了。 左右两股乙字营轻骑,则卷起阵阵烟尘,在赵逊等人的指引下,先一步绕道两翼,去堵山谷里马贼能逃窜的方位。 随着山谷中激战进行,有很多攀山而出的修行者,和从一个个山道里冲出来的骑马马贼,不断被这两股雁门军轻骑拦头射杀。 战斗没什么悬念。 日落之前,大战结束。只剩下突围而出的马贼,还在零星被雁门军轻骑一射一个准。 这股人马近两千,为祸方圆三百里十几个部落的凶悍马贼,就这样被从地图上抹去。雁门军虽然也有伤亡,但跟马贼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初次出战,就取得这样的战果,乙字营上下无不是欢呼雀跃,但在赵宁却连进入山谷,查看战场、清点缴获的兴致都没有。 前世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不到两千马贼的战果,在他心里半点儿波澜都引不起。 一场实力悬殊,必定会胜的战斗,也无法让他的情绪有任何波动。 来自格桑部的几个牧民向导,则是欢天喜地的跑到赵宁近前,一个劲儿向他行礼,感谢他为格桑部解决了这个为祸多年的大患。 他们是那样的兴奋,以至于眼中都有泪花闪烁。 除此之外,他们黝黑粗糙的脸上还洋溢着跟幸福有关的希望,很显然,没了这股马贼,他们的生活就得到很大改善。 这让他们看赵宁的目光,除了畏惧、礼敬外,还带上了浓浓的尊敬。 这种尊敬一直延续到,雁门军轻骑撤出山谷,在乙字营重新集结的时候。他们得到允许后,又跑到军阵前面,郑重无比的向乙字营将士们行礼。 “这帮马贼的库房里有很多财宝,数量之多,一般两千人的部落远远比不上。”赵逊回来的时候,跟赵宁简单说了下缴获情况。 财富多,意味着这些马贼作恶多端,罪行深重。 “这些马贼战斗意志不怎么强,我们俘获了一千两百余人,其中不乏修行者,这些人宁哥儿打算怎么处理?” 赵逊说完了山谷里的情况,问起这个比较关键的问题。他们是要去达旦部的,不可能押着这些马贼俘虏同行,送回雁门关也需要不少兵力。 这个问题,在战斗刚结束的时候,赵宁就已经想好: “方便运输的财货,让护送伤员、战死者遗骸回雁门关的将士捎带回去,之后拿出一部分论功行赏,余者充公。 “至于这一千两百多俘虏,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全部就地枭首,剩余的交给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做奴隶,让他们为之前的恶行恕罪。” 赵宁的这个处置,让赵逊很是欣赏。 财物比较好运输,也比较珍贵,自然要带回去,之后按照今日的军功行赏,是将士们喜闻乐见的事,这不必多说。 御气境衣裳的马贼,因为实力较强,不好控制,而且杀戮肯定比普通马贼多,罪大恶极,非死不可。 将别的马贼交给那些被他们祸害过的部族,必然能让那些部落对雁门军感恩戴德,这能最大限度提升雁门军剿匪事件的影响力,拉近雁门军跟牧民的关系。 可想而知,这件事传开之后,雁门军在草原的名声必会上升很多。 格桑部的那几个牧民向导,得知了赵宁这个决定,无不是大喜过望、激动不已。他们学着齐人的礼节,不断向赵宁下拜叩首,表达他们对赵宁的臣服、敬重。 而乙字营的将士们,在经过这一场战斗后,看赵宁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近亲了很多。 之前赵宁在靶场展现骑射本领、训斥将士,那是立威,今日剿灭这股马贼,让将士们都能分得不少财富,带给了他们实际利益,这便相当于施恩。 有了这两者,乙字营的将士对赵宁这个主将,便是心悦臣服了。 章一七零 忌惮 与之相应的,赵宁对乙字营展现出来的战力,总体而言还算满意。 大齐承平日久,除了二十年前平定南诏犯边的战役,这些年几乎没有值得一说的战事,养尊处优的中央禁军虽然看起来依然威武,实际却已不堪重用。 唯有四境边军,战力犹存。 时辰已经不早,赵宁就没打算今日再赶路,让乙字营就地安营扎寨。马贼的山寨虽然建筑齐全,赵宁却不会让乙字营进驻。休息一晚也不行。 这并非有什么金科玉律,而是赵宁要将雁门军与马贼区分开,不能把二者混在一起。再者,以雁门军的骄傲,除非十分必要,否则也不愿在马贼巢穴中过夜。 杨佳妮终于是吃完了。她是真的吃完了,赵宁递给她的鼓鼓囊囊的包裹里,有他一半的口粮,现在竟然被杨佳妮消灭了个干干净净,连残渣都没留下。 咕噜咕噜喝干水囊里的清水,一脸满足打完饱嗝的杨佳妮,见赵宁闲了下来,看了看一旁插在地上的丈二陌刀,犹豫了一阵,目光落在手里干干净净的布袋上。 最终她还是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提陌刀,而是把已经空了的布袋,规规整整的折叠好,起身系到了马鞍边,理顺了看起来满意了,才回到石头上重新坐下。 赵宁安排完乙字营的各项事宜,转头看到赵佳妮的动作,目光在马鞍边的包裹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布袋被折放得很好,边边角角齐整得过分,就差没系个蝴蝶结。 “接下来你跟我.......” “你带兵还.......” 杨佳妮这回没抢先说话了,及时紧紧闭上了嫣红的樱桃小嘴,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安安静静看着赵宁,让他先开口把话说完。 “接下来我要去达旦部,你跟我同行。”赵宁言简意赅。 他本来想说“母亲让你跟我一起”,再问一句“你愿不愿意”,但这个苗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 说前一句话,好像他不自个儿不情愿让对方跟着一样;加上后面一句,就显得有些气弱,既然一起走是既定策略,那就不必过多征询对方意见。 杨佳妮点点头,嗓音清如山涧静如潭水,语气却有些木木呆呆:“你带兵还不错。” 点头,表示同意了赵宁刚刚的提议,干脆不磨叽; 后面那句话,则是代表她对赵宁进攻马贼巢穴的部署,分配战后缴获和马贼俘虏的安排很认同,并为此高看赵宁一眼。 同样的言简意赅。 赵宁当即准确无误领会了杨佳妮的意思,不由得哑然失笑。 看来之前在杨佳妮眼中,他应该还是那个沉迷于温柔乡,风流任性、不学无术的少年纨绔。纨绔嘛,稍微表现得好些,就值得夸赞。 休整一夜,到了次日,乙字营将士早早拔营。除了护送财货跟伤员的人马南归雁门外,绝大部分轻骑则分作数股,押着马贼俘虏去各个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 这些部落的名称方位,自然都是审问俘虏得出来的,基本分布在方圆三百里之内,距离不是太远。雁门军这一去,虽然会耽搁一阵脚程,但也不是太费事。 赵宁剿灭马贼的动静,很快就被有心人得知。 回程途中的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在赵宁的队伍超过他们后,就派了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远远隐蔽跟在后面。 他要弄清赵宁的具体去向,探查他巡视草原的真实目的,以及有无其它打算。得到手下的回报后,察拉罕很意外。 “雁门军怎么会忽然跑去剿灭马贼?” 谋士老者抚须沉吟,对察拉罕道:“大王,赵宁此举大有深意,我们不得不深思啊!” 察拉罕瞥了他一眼,“有什么深意?” “这......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我们可以从大处着想。” “多大的大处?” “雁门军巡视草原的目的。” “你知道他们的目的?” “之前不知道,现在却已经有了眉目。” “攻灭马贼是他们目的的一部分?” “若非如此,他们剿灭马贼做什么?” “发兵剿匪,无非是立威立德。” “对谁立威,对谁立德?” 不等察拉罕回答,谋士就掷地有声道:“当然是对我们立威,对那些被马贼祸害的部落立德!” “哼,剿灭一股马贼,就能对我们立威?” “一股自然不足以立威,但若是雁门巡视草原的骑兵,到处剿灭马贼呢?” 察拉罕沉默下来。 这样的事一多,整个草原都会认识到雁门军的兵威。 谋士接着道:“雁门军立威立德的目的,更值得深思。” 察拉罕面色肃杀,“大齐皇帝的意思,是要让我们知道,今日雁门军能剿匪,明日就能对王庭用兵?他这是要逼迫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答案。” 察拉罕缓缓吸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我们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自己就会骑虎难下,势必对王庭有更大动作。” “可他们的条件,我们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我们若是不答应,战争就极有可能爆发。” “看来大齐的确是在准备这场战争了。可惜,我们的斥候没能在代州查到有用消息,要不然我们就能有更准确的判断。” “雁门军这次剿匪,至少会让不少达旦部的人,对他们感恩戴德,一旦战争爆发,那些人就有可能跟雁门军并肩作战。” “一个达旦王庭并不难对付,我们甚至可以雷霆灭之,但要是很多达旦部控制地域的人,都跟着雁门军一起抵抗我们,那么攻灭达旦王庭,就只是灭了一个王庭,不能借此征服整个达旦部!” 察拉罕沉默下来,眉头紧皱。 老谋士寻思一阵,忽然又道:“看赵宁这回前行的方向,他很有可能要去达旦部王庭。” 察拉罕目光陡然锐利,却没有说话。 老谋士继续道:“如果王庭真有大齐将门的奸细,那么我们即将征伐达旦部的计划,就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赵宁这回去达旦部,就很有可能是带着这个消息去的!” 说到这,老谋事深吸一口气:“赵宁莫非是要去跟达旦部可汗,商议结盟的事?!” 察拉罕眼神冷下来,“怪不得赵宁要剿匪!” 大齐知道天元部族要征伐达旦部,所以已经开始做准备。 一方面,雁门军派遣赵宁去达旦部王庭,跟达旦部可汗缔结战时军事同盟;另一方面,又让雁门军沿路剿匪,收拢达旦部人心,为来日作战打基础! 察拉罕感觉形势陡然变得危险、紧急。 但仔细一想,事情又有矛盾的地方。 倘若大齐果真知道了天元部族的军事部署,那还费什么事让雁门军到草原剿匪,以大齐的国力和骄傲,理应调集大军赶赴边关,直接向天元王庭开战! 同时,大齐皇帝只需要一纸诏书,命令达旦部协助即可。 让雁门军巡视草原,根本是多此一举。 大齐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大齐朝廷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察拉罕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这里面的水好似很深。 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我们不必跟大队人马一起走了,立即赶回王庭!” 天元王庭征伐达旦部的兵马,已经在陆续隐秘调集,原本只需要等到秋草黄、牛肥马壮的时候,就能发动战争。 而现在,大齐的举措却让人捉摸不透,一切都有了莫大变数,谁也不知道危机何时降临,来临的时候又是怎样一副场景。 草原形势已经在巨变前夕,他必须马上回王庭,跟天元可汗、太子等人,商议具体对策。 ...... 赵宁很轻松很自在。 月上中天,他结束了修炼,走出营帐,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枕着牧草躺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凝望清澈明净的夜空,享受夜晚静谧的悠闲时光。 距离达旦部王庭不远了,过两日就能抵达,这一路来,他的兵马顺道又解决了两股马贼。虽然这两股马贼人数比较少,都只有几百人,但效果是一样的。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地带,治安就越好,马贼便越少,这跟大齐的情况一样。眼下的大齐,深山老林里总是不乏绿林好汉,有些势力还不小。 每剿灭一股马贼,将马贼当作奴隶送给被他们祸害过的部落,赵宁总会被豪爽又朴实的牧人们,当作神明一样招待。 对方恭敬跪拜的姿态,满是尊敬的笑脸,真诚感谢他的那些话,都让赵宁心情愉快。这样的场面一直经历,他的心情就一直爽快。 谁还不想被赞美被敬重呢。 乙字营的将士,现在也是个个红光满面,走在哪里都是仰首挺胸。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是强大的雁门军将士,更因为他们受到了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 普通人希望自己变强,好赢得他人的畏惧,走在哪里都能大摇大摆;当自己真的变强之后,人们又总是不满足于仅仅被人畏惧,更希望获得尊重乃至崇拜。 后者会让人身心更加愉悦,更加高看自己,觉得自己很有人格魅力,很了不起,就像神一样。 赵宁给了乙字营将士这样的体验。所以,虽然赵宁跟乙字营相处时间还很短,但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已经是牢不可破了。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赵宁修为进展很快,虽然距离成就元神境中期,还不是很近,但也不是太远。论起修炼速度来,比在燕平城时快了不少。 赵宁当然知道原因,如今他的心情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沉重,胸中总是敞亮的,平日里笑脸也多了不少,精神状态上来了,自然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就像杨佳妮一样,这妮子心思纯净,没有杂质,从来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修炼起来一日千里。赵宁这也算是从对方身上学习。 正想着,杨佳妮忽然出现在赵宁的视线中。 对方伸长了白皙如天鹅的颀长脖子在看他,挡住了一片星海,那双眸子在干净的夜空映衬下,比星辰还要明亮,被夜风微微扬起的发梢形如流水。 赵宁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不只看到了杨佳妮白嫩欲滴的俏脸,还看到了那张脸旁边,寒芒闪闪的陌刀锋刃! 这顿切磋终究还是躲不掉嘛? 章一七一 会晤 杨佳妮觉得自己很没有原则。 虽然赵宁修为比她低一个境界,但这不应该成为她有仇不报的阻碍。毕竟到了元神境之后,她已经可以得心应手的压制一个境界出手。 以同样的修为跟赵宁切磋,这总不算不讲道理吧? 在草原第一回见赵宁的时候,当时正有战事,她吃了对方很多干粮,总感觉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于公于私都不好跟赵宁动手。 这些时日以来,赵宁总好像很忙,忙着指挥作战,忙着赶路,忙着跟牧民们相谈甚欢。她虽然早就按耐不住,却也不能打扰赵宁的正事。 她是很讲道理的人。 但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到了今晚,杨佳妮实在忍不了了。她从来就不是个能藏事的性子,该解决的问题必须解决,需要动手的时候绝不迟疑。 在江左的时候,碰到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在她出行的时候拦路,强行搭讪亦或是贡献诗词时,她可是从来都不客气的。 把对方打得流鼻血了,打得爬不起来了,自然就不会再被纠缠。 多简单。 跟赵宁这场架,必须得打。 所以她来了。 恰好看到赵宁闲来无事,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看风景,悠闲得不能再悠闲,杨佳妮顿时心情大好。 为了确认赵宁是真的在看夜景,而不是在严肃的想事情,杨佳妮特意站到他面前,伸长脖子查看他的面容神情。 至于这个动作是不是很呆很奇怪,会不会很傻,杨佳妮是完全意识不到的。 见赵宁坐起身,杵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简单直接道:“来打一场。” 退无可退,无需再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赵宁也是有脾气的,既然杨佳妮这么想打,那就打一场好了。 就是打输了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对方在乙字营是副都指挥使,算是他的副手,这要是没打过,往后恐怕很难抬得起头...... 但要对方压制境界这种事,赵宁又实在没脸主动开口,堂堂大丈夫,还要对方让着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就在赵宁喊了一声打,要回去拿刀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杨佳妮更是闪电般转过头,目光如箭的看了过去。 一个作牧人装扮的年轻人,正端着一只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羊羔,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军,时辰已经不早了,我看你还没睡,想着你可能会饿,就做了一只烤羊,将军要不要......” 年轻牧人说到这里,看到杨佳妮正盯着他——不,是盯着他托盘里的烤羊,笑得更加灿烂高兴,“杨将军也在啊......将军要吃羊吗?” 他的齐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口音很奇怪。 他叫格里奇,是格桑部的。据格桑部老头人说,他是格桑部最出色的年轻人,机灵能干,放牧烤羊都是一把好手。 为了表达格桑部上下,对赵宁剿灭马贼,还将一部分马贼送给他们当奴隶的崇高行径的谢意,格桑部愿意奉献部落最优秀的年轻人,到赵宁身边做个仆人,好好侍奉赵宁。 杨佳妮看了赵宁一眼,有些脸红。这意思赵宁哪能不了解,当机立断:“我去拿酒。” 于是,在这只羊的贿赂下,吃得满嘴是油的杨佳妮,又只能放弃今晚找赵宁动手的打算。 离开的时候,杨佳妮还一脸懊恼,不停在心里责备自己:杨佳妮啊杨佳妮,你实在是太没有原则了! ...... 一日后,赵宁带着乙字营轻骑,碰上了达旦部王庭前来迎接的队伍。 因为要去的是王庭,遣人提前知会对方是必要步骤,对方出迎六十里也是礼节所在。虽然来的赵宁官位不高,但毕竟是天朝天使,达旦部王庭怠慢不得。 来迎接的领头人是个年轻女子,帽子上缀满珍珠宝石,白色的衣衫白得像雪,脸上洋溢着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容,在赵宁下马后,远远就迎了上来行礼。 在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赵宁知道了,这是达旦王庭的公主。 对方很热情,见了面就没停止过叽叽喳喳,她对赵宁来干什么不好奇,倒是对大齐的风物人情十分感兴趣。 一路上不停问东问西,眼中充满对繁华中原的向往。相较于格里奇而言,她的大齐官话就说得就很流利,跟赵宁交流全无障碍,偶尔还能蹦出两句诗词。 到了达旦部王庭,赵宁见到了更加隆重的迎接排场。 王庭自然很繁华,白色的帐篷多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粗略估计也有几万落,中间地带的帐篷都很高大。 在这里除了牧人,还有川流不息的商贾队伍,有的来自不远处的其它部落,大多数则是卷发碧眼、五官深刻的西域胡商。 离得近了,可以清楚闻到他们身上的异味,不过牧人身上也带着羊膻味,合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论个人卫生,这些人怎么都不能跟齐人相比。 从这个意义上说,也难怪齐人称他们是蛮夷。 齐人商贾也有,穿戴都很整齐光鲜,在胡人商贾面前,他们大多态度略显倨傲,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好似他们的钱比胡人的钱更香更珍贵。 达旦可汗当然是不会亲自来迎接赵宁。 跟着王庭的权贵进入部落,一路走向王庭的时候,道路两旁的商贾牧人,多会停下各自的活计、谈话,向赵宁他们看来。 明显是在看稀奇,不少小孩子还跟着跑。 招待赵宁的达旦部权贵,态度虽然恭敬,但言语中却在刻意表现自己的学识涵养,两句话不用几个成语点缀,亦或是牵强附会一些齐人的典故,就觉得不舒服。 间或卖弄炫耀一下部落的繁华,装作不经意的,吐露他们每年征收的商税就是天文数字,再表现一番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奢华。 因为赵宁是大齐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所以他们的夸夸其谈就没停止过。 简而言之,他们的心理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这里虽然比不上大齐京城,但也差不太多,同为权贵,我们也是很有品味很有层次的,你可别瞧不起我们。 对这种乡下土豪的心态,赵宁前世没少见识,当下也不点破,尽量跟达旦部公主和权贵们随和交谈,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与微妙的自卑感。 王帐堪称雄伟,内里空间也很大,布置得更是奢华,黄金装饰多得有些晃眼,跟大齐追求高雅的风格完全不同。 赵宁进了王帐,一眼就看到了王座之上的达旦可汗。 就赵宁的眼光来说,一句话描述他的评判,那便是:对方是个很富贵的迟暮老人。 说他老,那是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白发苍苍。 富贵,是因为达旦可汗的穿戴,还有他的体型。 抛开用金线绣满各种图案,用珍惜宝石当作装饰的衣袍而言,仅仅是那顶大的过分,也华丽得过分的圆顶锥帽,就让赵宁觉得沉重,很怕对方的脑袋撑不住。 对方的体型很高大,但已经完全走样,满脸横肉、大腹便便,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肉山,手臂跟大腿都臃肿不堪,粗略估计怕是不下五百斤。 跟魏无羡的肥壮不同,达旦可汗是单纯的肥胖,若非王座宽大的就像是大床,估计都装不下他。旁边伺候的年轻佳丽,也达到了八个之多。 这些人在他身边服侍的人,就像是藤蔓挂在大树上。 赵宁现在很怀疑,对方需要动弹的时候,能不能站起身。 这份疑虑一直维持到赵宁见礼完。对方虽说满面亲和的笑容,但只是抬手示意赵宁免礼,根本没有起身的动静。 赵宁落座,寒暄两句,开门见山:“本将这回来,是有要紧事跟可汗商议,还请可汗屏退左右。” 达旦可汗倒是配合,挥挥手,让左右都退了下去,大帐里就留下太子、公主两人。 这两个人年龄相差很大,太子年近半百了,气度平和内敛,迎接赵宁的这位公主,却还没成年,正是精力充沛爱闹腾的时候。 “赵将军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有事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达旦可汗保持着和蔼的笑容,说话也跟那些权贵一样,硬要弄些大齐的成语,吊一下书袋。 赵宁肃然道:“可汗可知,天元王庭正在秘密调集军力,准备攻灭达旦部?” 他这话一出,达旦可汗先是怔了怔,旋即便哈哈笑了起来,太子也是一脸哑然,觉得很是好笑。 “赵将军真是风趣,若是别的什么笑话,我还能捧个场,这么大的事,赵将军不好信口雌黄吧?”达旦可汗笑了一阵,见赵宁不像是在开玩笑,收敛了笑声。 赵宁反问道:“难道可汗对眼下的草原形势,当真是一无所知?” 达旦可汗一脸不在意,摆摆手,正色道:“赵将军,本汗知晓,天元部族在你们京城布置了很多细作,还闹出了不小动静。 “大齐自觉被冒犯,想要教训天元部族,本汗能够理解。但赵将军想用这种无中生有的方式,让达旦王庭出兵去对付天元部族,那大齐的算盘可就打错了。 “我们绝对不会因为被蒙骗,去做人家的刀子。” 赵宁皱了皱眉,“可汗莫非真的不知道,眼下女真、契丹两部,已经跟天元王庭坐上了一条船? “三年前,天元可汗在王庭举行那达慕大会,邀请各大王庭前去做客,女真跟契丹都去了,唯独可汗没有去。可汗因为没去,所以对当时发生了什么,当真是一无所知?” 天元部,女真部,契丹部,达旦部,便是眼下草原上四个最大的,也是拥有王庭的部族。 章一七二 优越感 草原四大王庭,天元部位置最北,女真部在最东边,契丹部相对居中,达旦部靠西南。大体分布是这样,各部边边角角多有延长,犬牙交错。 简而言之,达旦部跟天元部并不接壤,契丹部跟雁门关、山海关都很近。 三年前的那达慕大会后,天元可汗就实际控制了女真、契丹两部,而且是以十分隐晦的方式。因为动静小,后续处置得当,大齐都没有察觉。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根本不应该能瞒得住人,就算天元王庭一时控制住了消息,时间一长,各部落间的人来往、相处之时,总会露出破绽。 但达旦可汗的神情告诉赵宁,他对这事的确毫不知情。 能做到这一点,天元可汗的手段毋庸置疑。这已经不是阴谋算计能够形容的,唯有雄才大略四个字,能够评判他的才能。 问题在于,此时此刻,达旦可汗不仅对草原的变化不知情,而且认为赵宁在危言耸听。 他脸上的和蔼友好之色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威严,与对说谎者的厌弃,他的声音渐渐覆上寒意: “赵将军,本汗敬重大齐,敬重雁门军,所以也敬重你。达旦部虽然富庶不比中原,牧民也没有齐人的才学,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被人愚弄! “赵将军一个劲渲染天元王庭的威胁,表现达旦部已经处于危机中,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把达旦部当刀子使,让我们去对付天元王庭,大齐隔岸观火? “赵将军若是还想说这些,本汗恕不奉陪!” 说完这些,达旦可汗闭上了眼。 态度强硬、顽固。 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愚蠢之辈,总是格外顽固。 站在达旦可汗的立场上,他任何事都从自身部族利益出发,这并没有什么错,对大齐这种强邦有戒备之心,更是理所当然。 达旦可汗有这样的表现,赵宁并不意外。 但看不清草原眼下的局势,对草原上的其它王庭与对手没有充分了解,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就显得太过愚蠢。 从进帐,看到对方第一眼起,赵宁就已经对他的智慧心性不抱任何期望。 一个沉迷于富贵温柔乡,没有任何追求可言,连自己的仪容都已经完全不在意的君王,不值得赵宁心怀期待。 要不是达旦部不堪,跟天元王庭相差甚远,前世也不会几个月就被灭了。 但刚刚这些话,赵宁必须要说。 不仅是因为他需要达旦部的军队,更要看看这座王帐里,还有没有明白人。 如果有,那自然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以为草原之战一旦爆发,大齐王师就会大举北伐,并轻而易举灭了天元王庭。只有赵宁知道,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 他需要达旦部的军队。 但如果没有,赵宁也没有白跑这一趟。 既然达旦部的军队,大概率会被天元王庭的大军,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一击而溃,那赵宁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顺势而为。 让达旦部的军队灭的有意义,对他有用。 无论如何,他都要确定,达旦王庭的军队,能不能成为他的臂助。确定了这一点,他才能针对性的调整雁门军的战略战术部署。 这个王帐里有明白人吗? “赵将军莫要气恼,你初来达旦部,有些情况未必知晓。” 达旦太子这时候不无歉意的开口,上来打圆场,“达旦部历史悠久,千年以来都是草原上的大部族,底蕴深厚,强者如云。 “而那天元部,前面一百年都只是连生存都很艰难的小部落,最近一二十年才刚刚崛起而已,不是我们夜郎自大,委实是他们没法跟我们相提并论。 “就算天元部跟契丹、女真两部成了盟友,也没有力量敢对我们动手动脚,否则就是自取灭亡!这个道理,天元可汗必然是明白的。 “所以,还请赵将军不必为达旦部担心。”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赵宁读懂了他的态度。 他们根本瞧不起天元部。就像千年世家看待一个乡野暴发户一样,有发自内心的优越感。 据赵宁所知,达旦部数百年前就是大部族,在草原上一直颇有名气,但并非顶尖存在。 百余年前,赵氏先祖领兵征伐草原,灭了当时一统草原的突厥王庭,达旦部这才在战后渐渐变得空前强盛,先于契丹、女真两部建立了自己的王庭。 本朝以来,在天元王庭出现之前,达旦部一直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存在。 现如今,达旦王庭控弦之士超过二十万,拥有王极境修行者五人,其中还有一名是王极境中期。 纸面实力的确是不容小觑,抛开天元王庭隐藏的实力不说,也确实是草原各大部族最强。 三年前,天元可汗举行盛大的那达慕大会,邀请各大王庭去做客。女真、契丹两部可汗都去了。 只有达旦可汗因为瞧不起天元可汗,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不认为对方有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这才懒得过去。 优越感是人的刚需。大家都需要自认为了不起,至少是在某方面高人一等。而表现自我优越感的最常用方式,就是贬低、蔑视别人。 作为草原上的老牌“贵族”,达旦部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所以优越感往往跟骄傲自大联系在一起。在聪明睿智的旁观者看来,这就是蠢。 赵宁就觉得达旦部这些人愚不可及。 但他总算是能理解对方一些了。 达旦太子见赵宁面容稍有缓和,心情立即放松了不少。他不想开罪赵宁这个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雁门关未来的守关主将。 达旦可汗毕竟是一部之主,威严不可触犯,必须要表现得强硬些,他只是太子,没那么多权威需要照顾,正好唱个红脸,跟赵宁搞好关系。 “赵将军,你这回能亲自过来,达旦部蓬荜生辉,王庭上下都欢迎之至。宴席已经准备好,正等着为赵将军接风洗尘,咱们先过去松快一阵如何?” 太子笑得很亲切随和。 此行虽然带着不小的目的,但赵宁也没有太过着急,见眼下跟达旦可汗谈不拢,也正好借宴会之机,看看达旦部的其他权贵里,有没有可以用的人。 无论怎么说,达旦王庭实力不弱,能借助还是要争取借助。以他们的灭亡换得雁门军侧击天元大军的战机,并不是那么划算。 一直在旁边没插话,眼珠子却滴溜溜一直转个不停的公主,见赵宁同意先去宴饮,便高兴地在前引路。 达旦可汗虽然不至于亲自招待赵宁,但也缓和了神色,预祝赵宁玩得愉快。 从王帐出来,没过多久,天便黑了,因为酒水食物都已经准备好,晚宴旋即开始。 草原上的宴席跟中原自然不同,这里的人性子比较奔放狂野,不那么喜欢拘束,所以宴饮是露天的,巨大的几堆篝火前,很快就有很多人载歌载舞。 虽然是王庭招待赵宁的宴席,真正参与进来的,却不止是王庭权贵。普通牧民也闻讯而至,一起欢歌燕舞,虽然只能在外围狂欢,但也唱跳得十分尽兴。 显然,对他们而言,这样大的盛会难得一见,而且一出现就可以全民热闹,因为没太严的等级规则,遇到了就不容错过。 在民俗上,大体类似于大齐上元节的景象。 在大帐前延伸出的木石平台上,是赵宁、杨佳妮、赵逊等人,与达旦太子、达旦公主等人的席位。跟大齐差不多的一人一案,有年轻佳丽在旁服侍。 因为位置比较高,赵宁可以看见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篝火前,那些热情澎湃、活力四射的牧民,不分男女老幼,都乐在其中。 相较于中原的规矩森严、秩序井然,这样的场面让赵宁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两个字:自由。 诚然,胡人比较野,文明程度比较低,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拥有更多自由。 在大齐,长久大一统的社会结构,朝廷、官府无上的权威,首先注重的就是统治秩序,带来的是各种条条框框,营造的是等级分明的世界。 在一些年轻男女,大胆的邀请赵宁下场,跟他们一起跳那种彼此挽着胳膊,节奏简单但热情单纯的踢腿舞后,婉拒了这个要求的赵宁若有所思。 席间,达旦太子跟公主频频向赵宁敬酒,不时跟他请教一些大齐诗词文章、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事。 尤其是那位活泼美丽的公主,问题就没停过,就差没邀请赵宁去她帐篷,跟她秉烛夜谈了。 但真正吸引了赵宁注意力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 他跟赵宁对饮的时候,没有询问什么风雅事,而是跟赵宁谈论草原形势、两国邦交、大齐军政,虽然赵宁未必都说,但他却时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位名叫巴图的年青人,也是达旦可汗的儿子,颇受达旦可汗喜爱,封浑邪王,有自己的领地兵马。 赵宁发现,巴图跟达旦太子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多么好。 宴饮结束,已经是三更过后的事了,赵宁回到王庭给他安排的大帐篷,洗漱了一番。他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捧了一本自己带的兵书在看。 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对他在达旦王庭接下来的行动很有用。 甚至可以说关键。 不到半个时辰,对方来了。 是个老熟人。 章一七三 忽悠 来的不是别人。 范式家族——范翊。 赵宁既然要来达旦王庭,谋的还是大事,没有不事先做准备的道理。范翊跟苏叶青的队伍,进入草原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如今已经初步站稳脚跟。 苏叶青不在达旦王庭,所以今天来见赵宁的是范翊。 在范翊落座后,两人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根据这些时日的观察,在我们看来,达旦王庭已经腐朽不堪。 “可汗狂妄自大,权贵尸位素餐,当权者坐享太平。他们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如何从民间、从百姓手里,获取更多财富。 “至于外部,达旦王庭一面宣扬天元王庭的野蛮不堪,一面表现自己的部族是多么富强、公正、太平,愚弄百姓,让百姓甘愿被他们压榨。” 说到这里,范翊念书般的语气顿了顿。 似乎是觉得,大齐皇朝也跟这差不多。与奋发图强、野心勃勃的天元部族相比,前两者都很腐败黑暗,理应被消灭被取代。 这当然只是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马上就烟消云散,她毕竟是齐人。 她接着道:“达旦王庭里也不是没有精明强干之辈,这些人以浑邪王巴图为首,他们对草原形势了解相对较多,麾下的商队没少跟天元、契丹、女真部来往。 “跟达旦太子的温和内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同,浑邪王锐意进取。他不止一次跟达旦可汗提过,要他警惕天元部族的野心。” 赵宁寻思片刻,还是有些奇怪:“浑邪王巴图当真有如此睿智?他看到了天元王庭的图谋?” 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天元部族从一个漠北小部落,历经血战,终于雄霸漠北,建立了自己的王庭,这个动静大家都看在眼里。 要说各大部族,对天元王庭一点儿警惕都没有,这明显不合常理。 但问题在于,这个警惕心有多大,他们对天元部族的认识有多深。 在此之前,天元可汗一再宣扬,天元部族只想恢复他们的先祖——突厥左贤王的功业。那么在建立王庭后,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几年来,天元部族再未向外征战,表面看起来,也的确是变得非常安分。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三年前那达慕大会时,天元可汗就以自己强悍的修为、战力,在天元部族诸多王极境强者的配合下,用大手段隐秘控制了契丹、女真可汗和大批权贵、强者。 这三年来,这个战果已经被他悄无声息的一步步消化掉了,契丹、女真两部被他实际占有。正因如此,天元部族才在这时候开始图谋达旦部。 但这个大齐都不知道的情况,巴图是如何窥见的? 范翊嘴角微微动了动,笑得很浅淡,几乎看不见,意味也不是很清楚: “浑邪王这个人很有野心,有意争夺太子之位。但在太平时节,他无法获得这样的资本,也不可能成功。所以他需要功绩,很大的功绩。 “就算天元大军不进攻达旦王庭,只要大齐愿意支持,巴图也愿意领兵出战,为我们打先锋。这样,他才能借战争的机会壮大自己,扩充兵马,拉拢羽翼。 “宣扬天元王庭的野心,只不过是他的手段,是为了寻找战争目标。 “算是歪打正着。” 范翊作为赵宁的核心臂膀,知道得事情不少。 范式本就跟天元部族勾结过,对他们的图谋多少有心理准备,行动力强——这也是赵宁之前选择给范式一条生路,让他们成为赵氏盟友的原因之一。 进入草原这段时间,范式跟一品楼的精锐,多方探查之下,也发现了不少端倪。他们毕竟不是普通人了,在燕平城历练不少,能看到很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齐人中,除了赵宁跟赵氏的人,范翊跟范式的人对天元部族的野心,是认知得最清楚的。 达旦王庭有巴图这个存在,算是意外之喜,范翊能这么快查清这一点,赵宁更是满意。其实像巴图这样地位不显,但有才华有野心的人,在哪里都比比皆是。 大齐的皇位,虽然规定是嫡长子继承,但其他皇子也不是一点觊觎之心都没有。 “既然这个浑邪王对我们有用,那就好好用用。” 赵宁摸了摸下巴,回想起刚才在宴席上,巴图跟他套近乎的主动态度,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巴图还会不断跟他拉近关系。 “我们需要现在就跟浑邪王联盟吗?”范翊问。 “当然不。” “为何?” “他的野心让他跟达旦太子处在对立位置。” “我们过早跟他密切来往,会让达旦太子对我们不满?” “我们目前更需要的是达旦太子。眼下,他对达旦王庭和达旦可汗的影响更大。” “但我们仍然需要浑邪王为我们所用。” “我自有办法。” 范翊没有刨根问题,“公子已经决定要带达旦太子去契丹、女真两部?” “又不能带达旦可汗去,当然只能带着达旦太子。” “以他的地位,等他见到了该见到的,回来也好说服达旦可汗。” “要带达旦太子出去也不容易,他未必同意,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 “把握大不大?” “大!” 赵宁深深看了范翊一眼。 后者坦然道:“只要浑邪王想去,达旦太子就一定会抢着去。” 赵宁眼前微微一亮,“你已经做好了安排?” “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赵宁不由得认真看了看范翊。 对方神情一如既往的认真,解释道:“萧燕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赵宁点点头,“很好。” ...... 次日上午,巴图来拜访赵宁,带了许多美酒美食。 赵宁跟他聊了半个多时辰。席间,巴图问起赵宁的来意,后者没有丝毫隐瞒,据实而告。 “这岂不是说,达旦部已经处于风口浪尖?”巴图的眼睛陡然明亮,里面看不到丝毫担心,反而充满希望。 赵宁叹息道:“只可惜可汗跟太子,都认为我是在胡说。” “赵将军有什么证据?”巴图连忙问,“只要赵将军有证据,我必能说服可汗相信!” 赵宁摇摇头,惋惜道:“军国机密,哪里会有切实证据?不过,这个消息都是我们的探子用性命换来的,绝对属实! “本将不妨明言,契丹部已经在调集兵马,他们将会挑起跟达旦部的战争,最后天元部则会以帮助契丹部的名义出兵。 “达旦部虽然强盛,但要挡住两大王庭的联军,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契丹部先出兵的事,是赵宁前世的记忆。 正因为那场战争,最初开起来是契丹部跟达旦部的争斗,大齐才没有及时应对。对大齐来说,草原两大势均力敌的王庭相争,必然互有损伤,他们乐得隔岸观火。 等到天元部族参战后,战争迅速结束,而这时大齐军队都还未调集完毕。 事后,天元王庭一直标榜自己是应契丹部所请,这才发兵相助,于是大齐朝廷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到了契丹部身上。 两个大部族合兵,灭了一个大部族,虽然速度快些,但总比是一个部族轻易灭了达旦王庭,要让大齐容易接受得多,也不那么让大齐忌惮。 为了让大齐降低戒备心,天元可汗还导演了一出好戏:让契丹部跟天元部,在战后分赃、划分地盘的问题上,闹得很不愉快,彼此还战了一场。 彼此都更加谦卑寻求大齐朝廷的支持。 加上达旦部已经覆灭,无法更改,而大齐门第文官,不希望将门出兵草原,所以大齐王师的行动一再推迟,最后不了了之。 彼时,徐明朗平抚草原的策略,是激化契丹部跟天元部的矛盾,让他们彼此交战,大齐坐收渔利。文官们觉得这样最省力,施行起来最划算。 所以,当两年后,契丹王庭、女真王庭宣布自己并入天元王庭,天元大军挥师百万南下时,大齐朝野无不是意外至极,这才大战兀一开始,就遭受当头棒喝。 巴图沉吟下来,目光快速闪动。 他问道:“既然天朝已经得知此事,为何不立即发兵?” “皇朝当然已经开始调集兵马,只不过需要时间。只要战争爆发,雁门军首先就会进入草原!” 赵宁言辞凿凿:“本将之所以来,是因为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事情紧急,希望你们早作防备,不要被契丹、天元一击即溃。” 巴图明显已经坐不住,但他还是勉强按捺住性子,“那为何不见天朝的诏书?” “不能有诏书,更不能有使节。” “这又是为何?” “你想想,天元、契丹两部,早就打算吞并达旦部了,岂会不在你们的王庭安插人手?一旦诏书到了,消息就会走漏,徒增变故。” 赵宁一脸肃然,“所以陛下让雁门军出动数支兵马,以巡视草原、清剿各地马贼的名义北上,为的就是掩饰本将的真实目的!” 巴图恍然大悟:“原来天朝也想借此机会收拾天元、契丹两部!” 赵宁笑得意味深长,却没有多说什么。 巴图这种热血澎湃,富有斗志、野心的人,最好忽悠了。 不过赵宁很快就话锋一转,叹息一声:“只可惜,可汗和太子都不愿意相信这些。” 巴图眼中顿时精芒闪烁。 末了,赵宁正色道:“无论如何,大齐都会出兵,天元、契丹两部必定灭亡!” 巴图神色变得决然,显然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 正在这时,达旦太子来了。 达旦太子到场之后,就一直跟赵宁热络的交谈,没给浑邪王插话的机会,后者被晾在一边,坐了一阵,不得不起身告辞。 他离开时,赵宁发现了达旦太子眼中淡淡的不屑与敌意。 大齐是天朝强邦,也是草原各部族的宗主国,达旦太子当然不希望,浑邪王跟大齐未来的大都督、镇国公关系密切,收获赵宁的好感甚至是支持。 那会威胁他的地位。 浑邪王锐意进取,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这事儿连范翊跟赵宁都能知道,达旦太子本人自然更清楚不过。 巴图离开后,回到自己的帐篷,立即召集了自己的心腹秘密议事。 章一七四 相争 “契丹部准备联合天元部,进攻我达旦王庭,战争危机迫在眉睫,可汗和太子却不相信这个消息,诸位有何办法?” 巴图在跟几个心腹,简单转述了他跟赵宁的谈话后,面容肃杀,单刀直入的问。 听到巴图的讲述,众人都是神色大变,有的人信了,不由得心惊,出言唾骂天元部、契丹部不当人子;有的将信将疑,便没有鲁莽发言。 有那自以为聪明的,便认为这是大齐因为萧燕细作捣乱的事,想发兵征伐天元部,要让达旦部出兵做个先锋,而巴图正想利用这次机会壮大自己。 他们既然是巴图的心腹,自然站在巴图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凡事都以巴图的利益为重——这也是他们的利益。 “当务之急,是要让可汗相信战争即将爆发,如果可汗不下令出兵,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一个稳重的年老权贵道。 “如何让可汗相信?”巴图立即问。 “所谓偏信则暗、兼听则明......我的意思是,可汗之所以不相信这个消息,是因为那只是赵将军的一面之词。 “而且赵将军毕竟是外人,可汗对他有戒备心,不信任。但如果我们能佐证这个消息,让达旦部自己人也提供依据,那可汗就会信了。” 听到对方这么说,巴图不禁大喜,“如何佐证?让谁去佐证?” 老权贵抚着胡须笑而不语,一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风雅模样,展现自己智珠在握的大智慧。 转瞬,见巴图不满地瞪着他,目光逼人,连忙咳嗽一声,收起这副齐人士大夫的做派。 他道:“实不相瞒,这两天有几支从契丹部回来的商队,都在说契丹部在隐蔽调动兵马,好像要准备大战,就是不知要对谁发难。 “如今看来,契丹之所以备战,针对的就是我们!” 巴图怔了怔。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就像是昆仑神在帮他!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契丹部真在备战,那这个情况出现,又是理所应当的。 奇怪的地方在于,契丹部如果真是隐秘备战,这些商贾又怎能发现?他们又不是探子,理应没有那种眼光才对。 但是枕头已经到了眼前,巴图就没心思深究这些了,左右这是对他有利的。 老权贵接着道:“商队前两日就向官员说了这个消息。 “不过当时我接到下面的人禀报时,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没上报给可汗。如今看来,正好让这些商贾出面,好好跟可汗说说此事!” 这老权贵在达旦王庭的官职,相当于大齐的京兆尹,巴图闻言喜不自禁,重重击节,“还等什么,立刻去做! “多联系一些大商贾,让他们一起去见可汗!人越多,说服力就越强!” 达旦太子跟赵宁呆了很久,谈得很是热诺,末了又邀请赵宁去他那里做客,说要好好招待赵宁,还隐晦的表示他那里有不少绝色美人。 虽然他不相信赵宁的消息,也不认为草原有战事,更不会帮助赵宁做什么,但他这个达旦部未来的可汗,绝对没有得罪大齐未来军方第一人的道理。 尽量跟赵宁搞好关系,对他而言十分必要。 考虑到赵宁此行目的不能达成,势必心存芥蒂,达旦太子甚至已经想好,之后要送赵宁多少车宝财珍奇,来消解对方心中的不满。 哪怕是赵宁看上了他的亲妹妹——迎接他的那位公主,达旦太子也会毫不犹豫,拼尽全力撮合这件事。 就在达旦太子跟赵宁一起出帐的时候,王帐传来命令,让他赶紧过去,有要紧事。 没办法,达旦太子只能跟跟赵宁告辞,说待会儿再来邀请他赴宴,并一个劲儿告罪。 赵宁知道他是干什么去的,当然是大度的表示无妨。 赵逊双手拢袖站在赵宁身旁,望着达旦太子匆匆而去的背影,不无狐疑的对赵宁道: “虽说宁哥儿的忽悠术很不错,但巴图果真就会完全如你预料的那样,推动这件事?” 赵宁笑了笑,淡然道:“对聪明人而言,忽悠最多能让他们一时上头,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接下来的布置。” 赵逊恍然,“范式那妮子已经做好了安排?” 赵宁没什么好瞒赵逊的,“她收买了几个达旦部的商贾,让他们在前些天,就带回来了契丹部备战的消息。” “原来如此。”赵逊没有再多问。商人重利,这世上鲜少有钱不能打动的商贾,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 两人站了一会儿,赵逊左右看了看,忽然奇怪道:“杨氏的妮子去哪儿了?从昨天晚宴的时候就没看到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了王庭,要找几个草原勇士切磋一番,见识见识他们的战技,砥砺修为。”赵宁浑不在意。 在他看来,杨佳妮明显是精力过于旺盛,根本闲不下来。 “这也合理,毕竟她吃得多。”他正如此腹诽,重重帐篷外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就是烟尘云起,没多时,一个又一个雄壮如牛的达旦部勇士,就被抛上了半空,手舞足蹈的落下,叫声凄惨。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就见一个个衣衫华贵,修为不俗的达旦部强者,从那边四散跑了出来,一个个手脚并用的样子,惊慌的就是兔子。 他们一面跑一面喊着我们认输、甘拜下风之类的话,只不过大多用的是草原语言。而杨佳妮正拖着丈二陌刀,在后面锲而不舍的追杀他们。 场面热烈。 赵逊面容有些僵硬,“这些可都是元神境修行者,还不乏元神境中期,杨氏这妮子也太强了些吧?” 赵宁呵呵两声,动作麻利的转身进帐。 杨佳妮明显已经打红眼了,可不好让对方看到自己。 王帐。 坐在富丽堂皇王座上的达旦可汗,此刻就像是一只发怒的老虎,须发皆张,满面煞气,眼神阴沉得可怕。 只不过是一只坐着的肥硕老虎。 帐中跪在地上的商贾们,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 年轻的浑邪王巴图,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得意、兴奋与希望,像是即将上战场的将军。 而未到中年已经大腹便便,性子不温不火的达旦太子,则是眉头紧锁。 “大汗,契丹部已经在备战了,这就说明赵将军的消息是真实的!如果我们不立即点兵应对,只怕事到临头了,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巴图迫切的希望战争快点儿爆发,希望达旦部出兵配合齐军横扫草原,“请大汗下令,让我们立即调集兵马,主动出击!” 达旦太子瞥了巴图一眼。 诚然,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但他俩是对头。 所以对方赞同的事,他就必须反对。 不管对与错。 “大汗,调集大军陈兵边境是大事,不能轻率为之,否则就算契丹部没打算进攻我们的,也不得不起兵了。” 达旦太子语速比较慢,话说得一板一眼,好似每个字都充满了道理,“我们应该先遣使契丹部,询问他们调集兵马的原因,再多派探子去侦查。” 听到这话,巴图气得满脸通红,“对方分明是蓄谋已久,我们不立即应变也就罢了,还遣使、侦查,这岂不是平白贻误战机,给对方时间?!” 说着,又向达旦可汗行礼,要请命出战。 达旦可汗烦躁呵斥一声:“行了,不必争了!” 他很了解巴图,知道对方有意太子之位,想要建立战功强大自己;同时他也了解太子,清楚对方做什么事都以保全自身地位,打压浑邪王为重。 所以这两个人的话,他都不能全听。 太子是他立的,他当然是希望对方继位。但那得是在他死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必须将权力掌控到最后一刻,不能早早被太子驾空。 这也是他扶持巴图跟太子分庭抗礼的原因。 如果没有他的“喜爱”、扶持,在王庭已经有太子的情况下,巴图哪里能有那么些支持者,可以跟太子分庭抗礼? 不过,这个扶持也得有个度,不能让巴图真把太子压下去。 在他心里,巴图性子急躁、不稳重,考虑问题不全面,不能统率王庭。 但正是因为巴图不那么出众,他才会选择让巴图跟太子相争。 如果巴图能力过强,比太子还能干,那两人相争的结果,就有可能是势均力敌。权力斗争过于激烈,会引发王庭内部混乱。 另外,他将死的时候,若是巴图势力过大,他恐怕也很难直接收回巴图的权力;他死之后,巴图甚至可能不服、“造反”,强行抢夺可汗之位。祸患无穷。 这就是巴图只是一个普通王爵,而不是左、右贤王之一的原因。 “战争危机事关部族存亡,不可姑息,却也不能轻举妄动。遣使去契丹部就不必了,得派个眼光敏锐、能当大任的人,去迅速查清这件事。” 达旦可汗说着,目光在太子跟浑邪王身上来回寻梭。 “大汗,我愿意去!”巴图连忙下拜请命。虽然达旦可汗的反应跟他的预期不符,但事到如今,他必须争取这个差事,掌握主动权。 达旦太子一见巴图都请命了,自然不能落后,“大汗,还是我去吧!” 虽然他觉得自己堂堂太子,去做这种奔波劳碌的活计很掉分,但他怎么都不能让巴图得逞。作为对头,凡是对方想做的事,他都必须抢过来。 若是巴图查明了这事,那么一旦战争真的爆发,对方就可能顺势领军征战,而他作为不相信战争危机的人,到时候在道理上很难跟对方相争。 达旦可汗当然不会让巴图去,就算契丹部没有备战,以巴图的立场,他也会说契丹部要打过来了。 达旦可汗沉吟一阵,做了做样子,便道:“此事还是太子去吧。记住,事关王庭大局,务必查清事实,不得有半分疏忽,绝不可让部族陷入危机!” 太子大喜,“臣领命!” 巴图不由得大失所望,心里一时翻江倒海,有滔天怒火、戾气。 “凭什么让太子去,他之前明明都不信这件事!” 他想反驳,但达旦可汗已经拿定主意,他知道再怎么争取也只是徒劳,说得多了,还有可能引发达旦可汗的不满。 这种情况,他也不是第一回遇见了。 “都是亲儿子,父亲竟然如此偏心!” 巴图低下头,没有让达旦可汗与太子看到他眼中的仇恨,暗暗骂道:“这混账太子毫无见识,就是饭桶一个,我哪一点不比他强? “父亲凭什么对他这么恩宠?!” 章一七五 障目 漠北高原,真正的苦寒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普通牧民,通常只有一件衣裳,基本取自于动物的皮毛,以羊皮最多。哪怕中原是炎炎夏日,他们也穿着这样的羊皮袄。 这不仅是因为气候严寒,更因为穷。气候严苛,生存环境恶劣,连粮食等各种农作物都基本种不了的地方,当然穷。 穷得只能捕获动物,驯养他们,放牧他们。 在齐人看来,长城以北便是蛮荒之地,再往北千里乃至数千里,那几乎不是人能居住的所在。越偏僻的地方,生存生活资源就越少,故而就越是穷困。 中原社会讲究男耕女织,但是在这里,纺织是门普通牧人根本无法接触到的高深学问,他们既没有生产工具,也没有原始材料。 麻衣布衫,对底层牧民而言也是奢侈品。 这就更不必说铁锅了。 在大齐境内,市场到处都是,哪怕是乡村,也有小市集,百姓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总能在市集上买到,物资交换因为物资丰富而便利。 可漠北草原不是这样。 自古以来,草原不乏强盛王朝,却鲜有起自漠北的。曾经强横一时的匈奴,在丢失了漠南之后,也是一蹶不振。 但穷山恶水,也未必不会出惊世之才。 这里残酷的生存环境,锻炼出了奋武豪烈、悍勇轻死的民族,为了生存,他们互相抢夺牛羊、财物。特别是天灾降临,部落难以为继时,他们彼此混战不休。 杀人、掠夺,让他人的生活资源变成自己的,让自己度过时艰,能够继续活下去,这是草原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 这正适合有大毅力大天赋者,砥砺无上修为,创造强横功法。 漠北之地,因为文明程度低下,百姓不受教化,或许几千年都出不了这样一个惊世之才。可一旦出了,就不是纸醉金迷的繁华之地里的修行者能比的。 苍穹湛蓝如洗,远处的雪山巍峨耸立,碧波万顷的大湖胖,有一片白色毡帐组成的海洋。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躬身站在王帐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帐里走出来一个年青人。 这是一个剑峰一样的男子,身姿挺拔,面目阳刚,一身杀伐凌厉的气度,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让人膜拜的冲动。 哪怕是察拉罕,在这个男子面前,也绝对不敢有半分小心思。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在想什么,对方都能从他的神态举止中立即分析出来。 明察秋毫,不外如是。 这是一个既有无数战功,又有世间罕有大智慧的男子。虽然不过而立之年,跟大齐皇帝宋治一样的年纪,但在天元部族眼中,却已经沐浴着长生天的光辉。 所以察拉罕心中只有恭敬,半点儿也不敢触犯。 “太子殿下,大汗可有什么训示?”右贤王毕恭毕敬的问。 相比于右贤王华丽的衣袍,年青男子的装扮很普通,全身上下几乎没有装饰品。但没有人会因此忽视他的威严。 因为他是天元王庭太子:孛儿炽君.蒙赤! 察拉罕从漠南一路赶回王庭,因为天元可汗正在闭关,而且到了颇为关键的时期,他便第一时间求见了蒙赤,将此行见闻如实禀报。 “大汗没有多言,让我们自行处理这件事。”天元可汗的原话,是让蒙赤自己处置,蒙赤换成了“我们”。 对于大齐的“威逼”,王庭早就制定了应对方向,天元可汗这话,是没有更该既定计议的意思。 蒙赤带着察拉罕去了他自己的大帐,半途命人将萧燕也叫了过来,毕竟是要商量大齐的事,萧燕比较熟悉。 萧燕来的时候,蒙赤和察拉罕已经分主次坐下了,她简单见过礼,就到了察拉罕对面的案几后坐下。 从大齐归来后,萧燕就成了闲人。因为天元可汗对她的失利不满,她现在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借酒浇愁的时候很多。 她很急迫的想要揪出赵宁所说的那个奸细,然而天元可汗却没把这个差事给她。萧燕绝望的意识到,她在天元可汗心里,已经不值得信任。 对方不再信任她的能力。 这几个月,天元可汗都没有见她第二面。 这让萧燕痛苦不堪。 被关进燕平城大理寺的监牢里,以为自己会被斩首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绝望,这么痛苦。 作为天元部族少有的人杰,萧燕并不畏惧死亡,早在在潜入燕平城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为王庭而死的准备。 但苦心孤诣经营的细作实力烟消云散,失去自己一直以来奋斗的成果,还让王庭大业陷入危机,她之前的人生就完全没了价值。 如今遭受天元可汗的冷遇,她在天元部族,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英明公主,而只是一个罪人。没有人再认可她、尊敬她,这让她痛不欲生。 对于一个人杰来说,活得没有意义,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最大的痛苦。 与之相比,当时就死在燕平城,还能像个英雄,被部族铭记、称颂,对她而言无疑会好很多。 可赵宁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夺走了她的一切,却偏偏让她活着忍受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折磨。 萧燕现在每每想起赵宁,想起在监牢里会面的场景,都会觉得恐惧。 午夜梦回,萧燕时常被惊醒,并再也无法入睡。 她很想再回燕平城,豁出去跟赵宁决一死战,哪怕是战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捡起往日的荣耀。 可她不能。她的修为已经被废了。 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沉沦。 很多时候,萧燕会觉得,这就是赵宁故意为之。赵宁之所以让她活着回到王庭,就是为了让她过这种无休无止的煎熬日子。 这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太子殿下可知,南朝皇帝究竟在想什么,齐军到底会不会来攻打我们,妨碍我们一统草原的大计?”察拉罕没有看萧燕,转头问高居主座上的蒙赤。 从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萧燕。在他眼中,对方是天元部族的罪人,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需要他恭敬有加的公主。 萧燕感受到了察拉罕对自己的蔑视,这让她的心口疼得厉害。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对方。她只是有种无地自容、无脸见人,想要马上离开的冲动。 蒙赤并没有直接回答察拉罕的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察拉罕路上的疑惑,他也有,眼下他们能探知的消息有限,他也不能凭空得出结论。 “我今天刚刚得到消息,赵氏公子去达旦王庭不过两日,就离开达旦王庭转道东北,看样子,是要去契丹部了。” 蒙赤声音低沉,“并且,达旦太子还带着人马,改换了装束,隐蔽混在那个赵氏公子的队伍里。” 天元王庭在达旦部有不少探子,虽然地位不高,无法与闻机密,但眼光不错。 这个消息让察拉罕心头一惊,“赵宁行动这么快?达旦太子还跟他同行了?太子,他们莫不是已经察觉到,契丹部正在整军备战,彼此达成了什么协议?” 蒙赤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达旦部就该立即调集兵马,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但如果他们没有达成协议,达旦太子怎么会跟赵宁一起东行?只有怀疑契丹部了,他们才会这样做。”察拉罕寻思着。 蒙赤没有继续跟察拉罕说什么,看向萧燕问道:“你在南朝多年,对他们比较了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他这时语气柔和,语气中透着关切、鼓励,完全不是跟察拉罕相谈时的公事公办,感情真挚。 萧燕本来没打算插话,以她现在的尴尬身份,若是说出来的话不被人听,那就是自取其辱。感受到蒙赤的兄弟情谊,她稳了稳心神,谨慎地开口: “南朝内争严重,所以常常会有一些,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决策。我在燕平城败露后,南朝面子上过不去,肯定要我们付出代价。 “这是他们让大汗去赔罪的原因。 “我们一直没有同意,他们就派雁门军出关耀武扬威,做出跟其它部族密切往来的样子,让我们感受到压力,逼迫我们就范。“但就这件事来说,依我看来,就算最后大汗不南下,但只要我们付出的代价足够,南朝就不会过于逼迫。 “南朝现在内争十分严重,那些门第文官,是不愿将门挑起战争的。” 蒙赤点点头,表示对萧燕分析的认同,这让后者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你的意思是说,赵宁跟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只是为了加强达旦部跟契丹部的关系?” 萧燕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用草原部族制衡草原部族,不费南朝一兵一卒,这本就是南朝处理草原问题的国策。 “但赵宁这个人不容小觑,他有自己的主见,赵氏和雁门军驻守边地,对我们又很敌视,必会千方百计防备战争,他们或许还有的谋划。 “赵宁秘密带着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可能就是赵宁不满足于,只是在草原做做样子,他或许是要撮合达旦部跟契丹部结盟,共同限制我们。 “这样一来,一旦我们有什么异动,有这两个部族在前面挡着,雁门军想做什么都很容易; “若是我们没有异动,达旦部跟契丹部结盟交好,对他们也没有害处,达旦部便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萧燕的话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赵宁跟达旦太子的异动,也解释了达旦王庭眼下没有调集兵马的事实,不仅蒙赤觉得对,察拉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若是真如公主所言,那赵宁这回可就犯了大错,他想促成达旦部跟契丹部的同盟?用齐人的话说,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察拉罕终于正经看了萧燕一眼。对方虽然犯了错,但在大齐多年也不是在虚度光阴,就算没了细作势力,对天元王庭依然还有用处。 “这个赵氏公子就算再聪明,又哪里能知道,契丹部早就是我们的爪牙?” 蒙赤淡淡一笑,“稍后我就传令给契丹部,让他们做做样子,拖住赵宁跟达旦太子,为我们赢得调兵遣将的时间。” 察拉罕哈哈笑道:“等到我们大军齐出,踏破达旦王庭时,赵宁那小子的脸色必定很精彩!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萧燕没有如何得意。 她虽然觉得自己推断的不错,但总觉得不能小看赵宁,对方留给她的创伤太深,结果没有到来时,她实在不敢说自己就是对的。 “这个推论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王庭里的那个南朝细作,没有把我们的战争谋划告诉赵宁!”萧燕肃然道。 此言一出,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这个细作他们已经查了几个月了,却始终一无所获。 现在王庭因为这件事,已经产生了不小混乱,虽然不至于人人自危,但许多位高权重的人,都在惴惴不安,不少公事都受到了一定程度影响。 “为了消息不泄露,各部兵马虽然已经在调动,但用的都是狩猎的名义,下面的将领并不知道实情,完整的谋划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 蒙赤沉吟一番,“这几个月,我们也派遣了高手封锁四境,重点监视这些人和他们的心腹,消息应该还没有走漏。” 说到这里,蒙赤顿了顿,面色沉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个细作必须揪出来!如果这个细作并不存在,也必须在大战前确认! “要不然,赵宁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就没有十足把握。” 萧燕跟察拉罕没有接话。 如果这件事好办,他们早就办了。 到了现在,多番调查无果,他们已经倾向于认为,这个细作就是赵宁放出来的幌子,是迷惑他们用的。但以如今的形势,他们又不能妄下论断。 毕竟,如果这个细作存在,天元王庭的处境就会极为麻烦。他们错不起。 除了调查,天元王庭也不是拿这件事,真完全没了办法。 但那需要天元可汗出手。 而且这个办法,代价不会小。 “契丹部的应对,就照我们刚才说的。至于那个奸细,还是要继续查。” 蒙赤做出了决断,“如果实在不行,就只好请让大汗出手了......” 章一七六 绕道(5.5断更节) 瓦蓝的长天流云如梭,耀眼的日头虽然不再那么炽烈,仍旧让赶路的人大汗淋漓,山麓前的阴凉草地上,一支近千人的骑队正在有序前行。 “已经进了契丹部地界,再往前六七十里,就有一个不小的部落,那处山谷里建有一座石头城,驻扎了不少契丹军。” 指挥使黄克捷从前方策马归来,跟赵宁回报队伍眼下的位置。 “我们堂而皇之过来,契丹部会不会给我们添堵?” 赵逊看向赵宁,“别的不说,他们只要派遣一支兵马,打着迎接、护送的幌子,在左右监视我们的行动,我们就很难查探到什么。” 平心而论,赵逊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赵宁却有不一样的判断,“不会。” “为何?”赵逊很奇怪。 赵宁道:“雁门军巡视草原,什么时候可以容忍被人监视了?契丹部若是敢这么做,我必然恼怒。” “恼怒如何?” “就有可能起冲突。” “契丹部已经在备战,还害怕跟我们起冲突?” “正因为在备战,他们才不能跟我们冲突。一旦冲突不受控制,让我怒不可遏,请动雁门军大举出关,耽误了他们的战争计划,这个责任谁承担得起?” 赵逊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契丹部和他们背后的天元部,还不知道我们对他们的战争谋划一清二楚。他们此刻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掩盖这一点。” “暴风雨来临之前,需要的是平静。” “倘若他们只派几个权贵、官员过来相迎,那又如何?” “那便让他们滚。” “不滚如何?” “打到他们滚。” 赵逊哈哈大笑,抚掌而赞:“宁哥儿此言甚妙!” 他没觉得赵宁的话有什么问题,雁门军到了草原上,本就如此霸道。 往队伍后面瞅了一眼,见达旦太子等人离得还比较远,也没有上前来的意思,赵逊问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们虽然知道契丹部在调兵遣将,但草原辽阔,我们的行程也必然已经被对方掌握,若是他们有意避开我们,我们该去哪里找他们集结兵马的证据?” 赵宁摇摇头,“我没有打算去找集结的兵马。” 赵逊怔了怔,“为何?” “猫捉耗子的把戏,耗费的时间太多。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可能二十几天后就爆发了,也可能只需要十来天,我们没有那个空闲。” “那我们该如何让达旦太子相信契丹部在备战?” “找兵马很难,找部落就很容易。” 赵逊明白了赵宁的意思,恍然道:“契丹部调集重兵,各个部落必然不剩几个青壮,这是很明显的证据!” “但这还不够。” “不错,契丹部为了遮掩行踪,西部临近达旦部的部落,应该没有被抽调多少人手。” “我们需要更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 赵逊听到了赵宁话里的杀气。 他没有多问。 因为他已经领会了赵宁的意思。 回过头,赵逊看了一眼队伍里的达旦太子。 约莫是觉得此行完全是白费力气,契丹部根本不会有发动战争的可能,达旦太子一副游山玩水的悠闲模样,一直跟左右的自己人说说笑笑。 赵逊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这个太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片刻后,赵宁忽然下令,让队伍提速,绕过前方六十里外的石头城,直接往契丹部腹地深入。 达旦太子对赵宁的行动很不解,想要上来询问,赵宁却根本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碰了一鼻子灰的达旦太子,恼羞成怒的冷哼一声,却不敢多说什么。 石头城里,正有迎接赵宁队伍的契丹部权贵——准确地说,是天元部官员,他们原本已经摆下依仗,就等着赵宁带着达旦太子过来。 却没想到,赵宁直接带着队伍绕了过去。 得知这个消息,这些官员都很意外。 “大王让我们在这里等候雁门军跟达旦太子到来,他们却为何突然绕道而去?”领头的两个官员中,一个年长的契丹人,百般不解的问身旁的天元人。 这位天元部族的元神境强者那都,是天元王庭左贤王的亲信。眼下,坐镇契丹王庭,实际上主持军政大事的,便是天元王庭的左贤王。 身为左贤王的心腹,那都早就从对方那里,知道了赵宁跟达旦太子过来的目的。按照左贤王的吩咐,他要在这里接应对方,万般恭敬的送他们去王庭。 当然,出面的会是身旁的契丹部权贵,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也需要装作不知道达旦太子在队伍里。 因为清楚赵宁跟达旦太子过来,是为了跟契丹部结盟,所以那都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差事办砸,他也认为对方没有不接受迎接的道理。 可是现在,对方不仅绕过了石头城,而且还是加速绕过去的。 这就让那都心里觉得不妙。 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在契丹部的中央地带,许多兵马已经隐蔽完成集结,几个核心大部落的青壮都消失了大半。 如今契丹部正在限制人员流动,商队都被各部暂时扣押,各种高手在各处隐秘巡视,严防消息走漏。 十五日之后,大军就会以雷霆之势,向达旦部发起突袭。 战争痕迹是抹不掉的,草原王庭发动战争,必须要从各大部落调集青壮,仅靠王庭那些兵马根本不够。 这回契丹部为了保证战争的突然性,和军队的精锐程度,只从中央富庶地区的几个大部落里,抽调了青壮战力。 说到底,他们并不需要靠自己击败达旦部,天元大军才是关键力量。 正常情况下,这十五日左右的时间,足够契丹部做好准备,打达旦部一个措手不及了。就算达旦部提前三五日得到消息,能够集结的兵马也有限。 现在赵宁带着达旦太子忽然直奔契丹部族腹地,如果是无心之举也就罢了,倘若是有心探查什么,那么以雁门军的眼光见识,战争痕迹必然被发现! 然而,赵宁跟达旦太子是过来跟契丹部结盟的消息,是天元王庭传下来的,左贤王跟那都有对此深信不疑,这就导致,眼下他们根本没有防范对方乱来的措施! “你们继续留在这里,我回去禀报左贤王!”那都没有迟疑,转身就走。 他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一路飞奔,速度不是战马可比,很快就到了契丹王庭。 眼下的契丹王庭,已经是有名无实,那都没有去王帐,那里的契丹可汗不过是一个应付外人的幌子罢了,他直接去了左贤王的大帐。 给左贤王禀报完消息,那都接到了最新命令:带领一支精兵,去拖住赵宁的队伍,务必弄清他们的真实意图! 必要时候,可以让精兵扮作马贼,袭击雁门军!左右赵宁的队伍,也只有不到一千骑,被一支强大马贼围了,也不是什么一定无法说通的事。 总而言之,战争消息不能泄露!一旦达旦部、雁门军提前有了防备,那影响就太大,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事后,契丹王庭“灭掉”那支马贼,将赵宁救出来就行了。只要赵宁没有遭逢大难,死些雁门军也不是不能用赔偿解决的问题。 从大帐里出来,那都面如锅底,临行前对身边的好友道:“如果赵宁真有其它心思,我不得不围杀雁门军,只怕战争就必须提前仓促发动了!” 马贼围杀雁门军,总不能围上十五天,契丹王庭还没去支援。 “他们明明是过来跟契丹部恰谈联盟事宜的,怎么会生出这种变故?这个未来的南朝镇国公,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天元高手也是一脸郁闷,他没有跟那都多说,急急向北方飞奔而去。 他需要将这个消息,及时告知天元王庭。 那都拿着军令,去调集了本部兵马,连夜前去拦截赵宁。 他当然不至于再去石头城。最坏的情况,是赵宁察觉到了什么,直奔契丹腹地那几个核心部落。那都只要去那里,将赵宁的队伍挡在外面即可。 最好的情况,是赵宁的异动跟察觉契丹部备战无关,行动也不快,没有直奔那几个被抽调了大量青壮兵马的大部落。 如果是这样,那都甚至不用对赵宁动手。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大家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好。 赵宁当然没有深入契丹腹地,他就没想过去什么契丹部核心部落。奔行了两日,他们在一个小部落外停了下来。 这是个只有百来个帐篷(落)的部落,看得出来颇为穷困,很多毡帐都破落不堪,有的还小的出奇,牛羊也少。 一些牧民们身上的羊皮袄,可以用褴褛来形容。 除了歇脚饮马,一路上几乎没停过,两天两夜没合眼的达旦太子颠破得不轻。一路上他好几次跟赵宁说要休息,都被赵宁直接无视,积攒了一肚子怨气。 一向养尊处优,在王庭呼风唤雨的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劳累,遭受过这样的待遇? 眼看赵宁终于有了停下来的意思,达旦太子松了一大口气,跟自己的亲信抱怨道: “赵宁这厮简直不当人子,发起疯来没完没了,无缘无故狂奔这么远,赶着投胎不成?我看他就是故意折磨我,真是可恶!” 这时,赵逊从后面走了上来,似笑非笑的对达旦太子道:“太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慨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达旦太子讪讪道。 他心里再是对赵宁有怨恨,也绝对不敢表现出来,得罪了大齐未来的军方第一人,半点儿好处都没有——除非是忍无可忍了。 赵逊没有戳破达旦太子的谎言,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就扬长而去。 在他心里,达旦太子已经跟个死人没两样,对方不管说了什么,他都愿意表现得大度一些。 ———— 有关5.5断更节:身在纵横,我并非tx、某点新合同的受害者;但身为作者,大家同处网文这个大环境下,碰到这种事没法不发声。 资本权贵对平民百姓的压榨剥削与财富侵吞,从来都没有底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世道最终会让所有劳动者都跪着。 希望纵横越来越好,希望郭嘉让tx付出代价。 章一七七 别来无恙 一座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毡帐,帘子被撩了起来,从里面走出一个端着木盆,普通牧人装扮的少女。 她约莫十六七岁,明眸皓齿,青黛娥眉,略带婴儿肥的俏脸,看起来有些像苹果。跟寻常草原女子不同,她的皮肤很干净,身上有股柔弱单纯的气质。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边挂着一望无际的橘红晚霞,在视野尽头连着同样一望无际的平坦原野。淡淡的暮色下,从远处归来的雪白羊群,像是来自晚霞里的旅人。咩咩的叫声在静谧的天地里,有种亟待归家的迫切。 少女倒掉盆里的水,抬头望见这副景色,眼神有刹那的恍惚。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场景,虽然,她来草原拢共都只有几个月。她的目光,最终聚焦于暮色下振翅翱翔的苍鹰身上。 倏忽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萦绕在她心头。 很莫名,却挥之不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随即觉得有些怅然,若有所失的站在那里,没了要进帐的力气。 这一刻她只想就这么站着,望着晚归的牧人与羊群,注视着那只孤独寂寞的苍鹰,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意,直到天荒地老,任世事流转沧桑。 远近的各个帐篷,在愈发浓郁的夜色里,渐次亮起了淡淡的昏黄灯火,有些光亮从门帘里透出来,很薄,透着融融暖意。 身材单薄的少女依旧没动弹,她后面的帐篷渐渐被黑暗淹没,只剩下依稀的轮廓。周围的火光衬托得她愈发渺小,而她自却浑然不觉。 她不知道自己空空的脑海,这一刻在想些什么。 从世间最繁华的城池,一路北上来到辽阔无垠的草原,这些时日她没少感受这里的荒凉寂寥。 有那么一刻,她置身于茫茫旷野的中央左右张望,也曾茫然无措。 在此之前,她几乎忘了,在这个繁华又离乱的世道里,她其实早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得独自去面对满世界的荒芜。 为了按照计划完成此行任务,少女没有时间沉浸于这些个人的小情绪,她带着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在草原上不停跋涉,四处寻找安身立命的可能。 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要在这片土地扎下脚跟并不容易,商队只能作为一时的掩护。 在如今这种形势下,在日后更加严峻的环境里,商贾这个身份,并不能让她们获得牧人、部落、王庭没有防备的信任,更无法满足任务要求。 她和她的队伍需要更坚实的身份。 那是一个大风如怒的午后,天空黑云翻滚,好似有神明在云上咆哮,天气阴沉得厉害。翻过一个起伏和缓的山坡后,她看到了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场面。 山坡另一边的谷地里,十几只野狼在围着五个衣衫褴褛的牧人,为数不多的瘦弱绵羊已经四散跑到了远处,凄厉的叫唤着。 五个明显很贫穷的牧人里,有两个男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衣衫破碎,遍布抓痕,血肉翻卷。有一个的脖颈已经是血糊一片,鲜血咕噜往外冒着。 站着的三个人里,是一个因为恐惧而满脸泪水的妇人,她手里握着一个一端绑着石头的木棍,将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护在身后,拼命挥舞着手里的“兵器”。 在草原上,狼,是牧人最大的敌人之一。狼群,则是零星牧人的天敌。 少女听到了孩子惊慌的哭喊,听见了妇人歇斯底里,却绝望无力的吼叫,她没有片刻犹豫,带着四个人骑马冲下山坡,让其余人隐蔽待命。 战斗费了一番力气,少女不能表现得过于强大,好在十几头狼也不算多,在头狼被弓箭射杀之后,它们渐渐退去。 少女让同伴尝试去给两个倒下的男人施救,最终,只求活了那个脖颈没被咬碎的,这让她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她觉得自己若是来的早些,一切或许会不同。 绝处逢生,让那个妇人牧民对少女感恩戴德,并邀请她去家里做客,说要好好款待她们。 少女没有拒绝,帮对方收拢了逃散的羊群,让同伴带上一死一伤的两个苦命牧人。 少女的契丹话说得很一般——学习的时间还太短,好在她的同伴里,早就被安插了很多精通契丹话的。 一路上她装作有口疾不好说话的样子,交流交给同伴,倒也没有漏出破绽。 少女让他的同伴编造了他们的来历,说她本是某个不小部落的头人之女,部落被敌对部落袭击、战败,她们逃了出来,那四个同伴都是她的护卫,现在无处可去。 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也很好的解释了,少女等人身手不错,还配有骏马、弓箭、利刃的情况,朴实的妇人没有怀疑。 到了妇人的毡帐所在,少女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部落,只有四五个帐篷而已。牧民也少,拢共不过二十来人。这样小的聚居地,委实不能用部落来称呼。 他们是草原上为数众多的底层牧民,像他们这种三两个毡帐的聚居体,乃至单独的牧人毡帐,实际上遍布草原。 这种牧民生活的地方,大多贫瘠。 稍微富饶一些的草场,都是成规模的部落的,轮不到他们。 他们也不想加入成规模的部落,因为加入的方式,往往是成为牧奴。这是草原的惯例。 草原不如中原富庶,各个部落武力有限,能够掌握的生存资源有限,冬日遇到白灾,部落倾覆都是等闲,更何况还有部落间的战争、兼并。 没有哪个部落的头人,会把自己部落里有限的生存资源,浪费在帮助更加贫困的牧人身上。所以别的牧人来投靠,只能做牧奴。 少女仗义相助的事迹,被其他牧人知道后,受到了热情款待,妇人安置好自己受伤的家人后,就宰杀了一只羊。 当晚的篝火前,面对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烤羊,少女无法下咽。 那个妇人残破矮小的毡帐里,还有一个老妪需要赡养。而他们一家六口——现在是五口,所有的财富,只有二十多只羊。 这么少的羊,无论如何都养不活这么多人。 更何况今天还宰了一只,马上就要被吃掉。 由此可见,妇人他们一家,包括这四五个毡帐里的牧人,平日里都是吃得什么。他们没有好的弓箭,没有弯刀骏马,他们用的武器是绑着石头的木棍,他们连狩猎都很难。 草根与树皮是什么滋味,那是少女小时候刻骨铭心的记忆。 妇人的两个孩子,在烤羊面前馋的口水直流,瞪大了渴望的双眼一动不动,却被妇人强硬的丢到一边,不准他们过来。 因为那只羊太瘦——她的羊都很瘦,少女和她的四个同伴,可能都不够吃。 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少女无法多想。 从翌日开始,她带着自己四个名义上的护卫,策马出去狩猎。 早出晚归,一连数日,收获颇丰。 少女将猎物均分给牧民,换得成为他们同伴的资格。 当她们猎杀了一头猛虎,拥有了一张完整的虎皮后,她成为了这里最富有的人,同时也收获了众牧民的臣服。 于是,这个四五个毡帐的牧人,成立了一个部落:小叶部。 从那时开始,小叶部在少女的带领下,开始收拢散落在草原上,饥寒交迫的零星牧人,并不间断的狩猎,获得越来越多的生存资源。 她们收拢的牧人,大多没有成为奴隶。少女允许对方跟他们平等相处,要求则是必须跟他们征战,并亲手获得一定的战果。 大部分零星牧人,在见识过小叶部丰富的猎物后,知道往后可以不用饿肚子,都高兴的选择了加入。少部分顽固的,则被少女用武力强行征服,变成了牧奴。 少女从塞南带来的队伍人员,在她的命令下,伪装成散在各处的零星牧人,陆陆续续成为了小叶部的人。 更多队伍里的精锐,还有后续赶来的人手,被她筛选之后,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继续以商贾身份行走各处,跟各部落打交道、混熟脸; 另一部分机灵的,能说草原话能适应部落生活的,则分散去更远的地方,以小叶部建立、壮大的方式,成立新的部落。 就这样,短短数月之间,一二十个类似的小部落,已经出现在各地。而按照少女的计划,后续还会有更多。 在这片数千里的草原上,几十个只有百个毡帐上下的部落,就如大海里的浪花,引不起谁的注意。 但他们的根脚、身份都经得起查,自然也就不存在暴露的问题。 这些部落可以正常跟其他部落来往,也可以依附强大部落,亦或是进一步渗透进入核心部落。 就监视其它部落的动静、打听各种消息而言,他们实在是没有不能胜任的道理。 而各个商队,除了本职差事外,还主要负责各个部落间的联络,少女的命令也要靠他们上传下达。 当然,如果少女有紧急命令,也可以用部落的牧人直接传讯,就是风险大些,可能会在半路遇到意外。毕竟,草原远没有中原治安好。 简而言之,进入草原的时间虽然短,但少女已经站稳根脚,在这里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版图。 这样的成绩,无论谁见了,都要击节称赞。 少女偶尔也会小小得意一番。 但她不敢太自得。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楚自己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一旦事情出了差错,妨碍了公子大计,那就是巨大灾难。 因为勤于反思,少女很快发现了小叶部的一个问题,并及时补救了。 小叶部太富庶不好,容易引来马贼和其它部落觊觎。如果战斗大规模爆发,她为了保存小叶部,将不得不暴露真正的实力,这必然引发更多人的注意、怀疑、探查。 所以现在的小叶部,看起来跟其它百余落的部落并无不同,一样的穷酸拮据。但少女也没有过于苛刻部落牧人,总归得让他们都吃饱才行。 人,必须要可以吃饱,否则就不能称之为人。 少女经历过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记忆让她的心底有块地方格外柔软。 她看不得面黄肌肉、布衣破衫的穷人忍饥挨饿,活得那么凄惨可怜,比尘埃还要卑微。那样她的心总会隐隐作痛。 总的来说,少女在草原的这些时日,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哪一刻敢真正放松下来,她肩上的担子压得她时常觉得心里发堵、呼吸艰难。 她虽然冰雪聪明、坚强果决,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少女。 在这充满危险的异国他乡之地艰辛求存,每当午夜梦回无法入睡,她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 眼泪是脆弱的表现,她一直都想做一个强大的人,所以每每想要落泪的时候,她都会死死咬紧牙关,用力地抓紧被褥。 可是啊,也不是每回都能忍得住。 当这样的时刻来临,她总会不自觉的回想起,在燕平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些能够让她感到温暖的人和事。 想着想着,就会觉得开心;想着想着,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想着想着,笑容里就会有止不住的泪。 但不管当晚有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她都会压下所有情绪。等她再出现于人前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叶部头人,是那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苏叶青。 此时此刻,面对旷野上寂寥的暮色,她忽然觉得劳累,觉得疲倦,好似浑身的力量都已经消耗干净。她很想休息。 同时她还觉得委屈,觉得凄苦,觉得艰辛,觉得自己分外不易。 这么多年,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年少失怙,无依无靠,她早就学会了坚韧坚强。 小时候虽然吃了不少苦,也曾在风雪之夜卷缩在破草棚下,没少因为极度的饥饿去啃食树皮草根,但幸运的是早早遇到了后来亲如一家的那些人。 这些年,被二姐当作亲妹妹一样照顾疼爱,她活得其实颇为幸福。 这回到草原来,历经腥风血雨,她也未曾自怨自艾,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忽然心神不守。 或许是苍茫的草原暮色过于一望无际,又或许是那只翱翔的苍鹰盘旋不去,疲惫与委屈兀一涌上心头,便如泄闸的洪水将她的心防冲得七零八落。 世事无常,人生总免不得颠沛流离,没有谁未曾感受过脆弱、无助;如果有,便真该庆幸,那是因为还未曾经历真正的艰难。 苏叶青想找个没人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不必掌灯,只是抱着膝盖默默休息,一个人静静地喘一口气。 倘若此时此刻,有一个挚爱亲朋出现在眼前,那该是多好。就算她酒量不太行,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她都可以连干三坛。 可这里是草原,是漠北,是燕平城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她的兄弟姐妹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呢? 相聚,只是她的奢望。 恍惚间,苏叶青听到了马蹄声。 很急。 像是鞭炮在耳畔炸响,一如惊雷落在心口。 或许马蹄声已经响起一段时间,又或许刚刚闯入她的感知范围。 但分外清晰,绝对不是幻觉。 她回过头。 她看到了。 附近毡帐黯淡昏黄的灯火前,一匹神骏雄壮的战马犹如闪电,飞奔而至,因为被骤然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前蹄弹动间,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那个马上的人,顶盔贯甲,披风高扬,风姿卓绝。 苏叶青真如被惊雷劈中,愣在了那里。 意外,惊喜,震动了她在今夜格外脆弱的心弦。 人世间的喜悦有千万种,却鲜有比得上他乡遇故知的。 更何况,那还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有那么一瞬,苏叶青以为这是在梦中。 然后她看到对方下马,来到她面前,笑得温暖柔和,好似春水初生、春阳初盛,将她心里积攒了好多个日夜的疲惫、委屈、凄苦,一扫而空。 他说:“别来无恙?” 章一七八 太平秩序 苏叶青麾下十几个部落的位置,赵宁基本上都知道,一品楼会定期向他回报各种消息。在来草原之前,赵宁也做过功课。 安排过乙字营在小叶部旁驻扎,小叶部提供一部分饮食等事宜,赵宁跟苏叶青并肩在部落外漫步。两人也没什么目的,就围着不大的部落一圈一圈转悠。 月色很好,清辉铺在草茎上,犹如一层微微发光的地毯,瑰丽梦幻。将士与牧民们歇息后,四周一片静谧,靴子踩在草地上,有轻微的莎莎声。 像人紊乱的心弦,一触即动。 杨佳妮有赵宁交代的另外任务,没在小叶部停留,现在已经不知去了多远的地方;赵逊负责营地的戍卫,但也只是在骑兵营地里巡视,没有出来。 赵宁跟苏叶青都没带护卫,所以无人打扰,身后只跟着赵宁的战马,这倒不是赵宁打算随时带着苏叶青远走高飞,而是酒囊太多,需要战马驮着。 乙字营营寨火把依稀光亮下,苏叶青微微低着头,耳畔几缕被夜风拂动的青丝旁,是红彤彤的耳垂,好似在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激动与羞赧。 两人边走边饮,喝到第二个酒囊的时候,苏叶青回头看了看战马上的酒囊,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期待的偷看了赵宁一眼,复又微微低下头时,声若蚊蝇: “公子今夜拿出来的酒......都是我酿的吗?” 赵宁轻轻笑了笑,“我现在每天喝的酒,都是你酿的。在雁门关,我让人专门建了一个酒窖,来储藏你留下的酒。” 苏叶青要来塞北之前,曾有一段不眠不休的时间,白日学习草原语言,了解草原风俗,为此行争分夺秒做准备,夜晚则泡在一品楼的酒坊,不停酿酒。 彼时,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的她,心里想的是,在离开之前,多给赵宁留些酒。因为赵宁说很喜欢她酿的酒。 她知道赵宁不会缺美酒,也未必会时常想喝她酿的酒,但她固执的觉得,等赵宁哪天想喝她的酒时,不能找不到。 她也不知道来了苍凉蛮荒的塞北,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会不会死在这里没机会再回去,所以她就想尽力多留些。 赵宁不喜欢喝茶,赵宁作为赵氏家主继承人,也应该什么都不缺,苏叶青觉得自己能够为赵宁留下的,能让赵宁想起她的,也只有这些酒了。 留一坛酒,也是留一份念想。那样就算她战死塞北,赵宁也不会很快忘了她。 所以,当苏叶青离开燕平成时,她留下的酒,足足堆满了三间不小的屋子,足够赵宁喝好多年的了。 听到赵宁的话,苏叶青被皎洁月光映得,犹如披上了一层薄纱的脸更红了些,娇艳欲滴,耳垂更是红得几近透明。 赵宁这么喜欢她的酒,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有许多欢喜,却羞于说出口,只能放任心跳如鼓。 这样的苏叶青让赵宁内心感慨。眼前的她,还没有前世国战爆发后,两人并肩血战时的大气风采,少了几分英姿飒爽,多了几分娇羞可人。 准确的说,因为没有经历太过同伴的死,所以还保留着少女的娇羞,没有前世历经苦难磨练出的坚韧强大。 赵宁说不上这好不好,但如果有的选,他不希望苏叶青死那么多亲友,哪怕她不能因此变得内心强大。 对眼前的少女,赵宁总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那是他在赵氏血亲之外最在意的人。对他而言,见到苏叶青,就像是见到前世。 倘若可以,赵宁更想她呆在燕平城,以后都护着她。 但他清醒地知道,在北胡跟大齐国战不可避免的形势下,真正为她好的方式,是让她自己变得更强,不只是修为上的,还得有心性能力上的。 这样她才能在接下来的风云激荡中,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因是之故,赵宁才没有反对她来塞北。 眼前这场战争的爆发,已经是迫在眉睫,为了掌握主动权,赵宁将会在今夜亲手开始它。而苏叶青,也会比前世更早参与战争。 他们或许不在一个地方奋战,但他们依旧是并肩作战。 喝完第二个酒囊,赵宁跟苏叶青说起正事,“你麾下已经有近二十个小部落,都是百余落上下的规模,能不能再扩大一些?” 一百落,通畅情况下也就三五百人,实力并不强,遇到战斗,也仅能出动一百多青壮战力,连一股稍微强大的马贼都抗衡不了。 这样的部落,在草原上生存危机是比较大的,若是年景不好,亦或是兵荒马安,很可能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苏叶青摇摇头,抿了抿嘴唇,不无惆怅的说道:“这些部落,绝大部分眼下都无法继续壮大。 “这不是我们在部落里安插的修行者,实力不够强,不能吞并更多零星牧人,而是在一定范围内,可供放牧的草场,可以猎取的猎物就那么多。” 在苏叶青的解释下,赵宁明白了一品楼控制下的部落,现在面临的困境。 追根揭底,草原贫瘠,一片区域的生存资源有限,只能养活一个百落上下的部落。更多零星牧人加入进来后,现有区域内的物资,根本无法让他们填饱肚子。 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向外扩展部落领地。 但这会遇到两个问题。 一是地域太广,部落人少,控制不了; 二是会遇到相对较大的部落。 第二个问题又涉及到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零星牧人所在的地方,都是草原上相对贫瘠的区域;草场丰茂、猎物众多的富庶地带,则控制在人数众多、实力强横的部落手里。 也就是说,零星的贫穷牧人,是没资格在肥美草场生存的,一旦被大部落发现,要么被杀,要么成为牧奴。 寻常时候,跟这些大部落起冲突,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一个百余落的部落,普遍战力几何,在草原上有共同认知。 一品楼修行者掌控的部落,一旦表现出太强的实力,拥有过多修行者,战胜了比他们大不少的部落,则会引来太多怀疑的目光。 而眼下,草原太平,各个王庭(主要是天元王庭)的统治秩序很稳固,任何非常力量的出现,必会受到他们的关注、探查,乃至围剿和吞并。 所以在寻常情况下——没有雄才大略、实力强横的英雄出现,没有特别的战争——这里的生存秩序牢不可破。 底层贫穷牧人,一直都会是贫穷牧人,生存艰难;中层部落一直会是中层部落,生活滋润;上层大部落、王庭,也会一直享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富贵、权力。 太平时节,阶层固化,上下疏离并产生隔阂,乃至互相完全割裂,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太平时节,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好在天下若是真的太平,你们也不用到这里来,带着底层牧民壮大自己的部落。” 赵宁很快理出头绪,“等到战争爆发,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契丹王庭跟天元王庭,对地方控制力减弱时,你们就能寻机壮大。” 苏叶青认真点头,“虽然不能壮大太多,但的确是可以壮大一些的。” 赵宁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忽然止住了话头。 他陡然想到,在大齐,底层百姓、中层富人、上层权贵的生存秩序,其实跟草原差得也不是太多,都是一样的道理。 不同之处在于,大齐文明程度较高,没有草原这么野蛮。 所以大齐皇朝的中上层不直接杀人,但富人、权贵对底层百姓的财富侵吞——生存资源的掠夺,其实并无本质不同。 甚至烈度更大。 因为中原皇朝的富人、权贵,扩张自身财富的欲望没有止境,他们会一直盯着底层,想方设法吞并对方创造的财富。 太平盛世,大齐皇朝辛勤劳作的百姓,有了相对安稳的生存环境,创造的财富无疑会多一些。但底层创造的财富越多,富人、权贵就吞并得越厉害。 如若不然,大齐的土地兼并,现在也不会这么严重。 赵宁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如果他想得没错,那么大齐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面貌,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可怕得多。 他之前在跟刘氏、庞氏等门第的斗争中,只想到了世家大族的恶行,没把中层富人考虑进去,以为受迫害的底层百姓只是很少一部分。 但如今想来,大齐皇朝的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规模只怕非常恐怖。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大齐治下,就有太多生存艰难的底层百姓,对朝廷已经毫无好感。 一旦国战爆发,战事惨烈,皇朝需要靠百姓子弟的奋战来战胜北胡,那些普通平民,还会因为简简单单的“忠义”二字,而上阵杀敌、奋不顾身吗? 念及于此,赵宁不禁遍体生寒。 他想到了前世的国战溃败。 他感受到了大恐怖,好似跌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渊,绝望之下四处伸手,却什么生机都抓不住。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天元王庭的强大,数千年未有;天元可汗的强横,足以战胜一切修行者! 草原民族不乏悍勇轻死之辈,且他们受到的官府压力没有那么大,仍旧保持了极大的活力、奋武、豪烈,这一点赵宁在达旦王庭的晚宴上,就已经见识到了。 而中原皇朝,在长久大一统的世道秩序下,朝廷不断稳固自身统治,加强官府权威,压制民间武力、武风。 这导致民间的百姓,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无惧无畏,性子被磨得越来越循规蹈矩,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崇尚武风。 悍不畏死、奋武豪烈的草原民族,在数千年未有的强悍雄主,数千年未有的强悍军队的带领下,一旦开启跟大齐的国战...... 大齐那些被官府权威压迫得胆小怕事、棱角全无、唯唯诺诺、欺软怕硬,只知道诗词歌赋、口绽莲花的大多数人,怎么跟他们抗衡? 难道要指望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压榨百姓、侵吞财富,享受富贵、炫耀特权的大齐富人、权贵,成为大齐的国家脊梁? 赵宁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恐慌。 两世为人,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过。 即便是前世,在再如何艰难的厮杀里,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战士,他没考虑过这些,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是现在,他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人,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大齐,庇佑中原江山! 可他忽然发现,以大齐如今的所谓盛世,在北胡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赢得战争胜利的理由! 大齐眼下的强盛,只是一戳即破的窗户纸罢了,在窗户里的房间中,是早就不堪压力的腐朽房梁! 前世,大齐的灭亡,绝非单纯的军事败北,而是有早就注定了战争胜负的国家面貌!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赵宁身子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阵阵发黑,忽的心口一堵,再也无法呼吸,几欲窒息而亡,猛地气息一荡,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苏叶青没想到两人说话说得好好的,赵宁忽然停住脚步,转瞬就面色铁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骇得花容失色,连忙搀扶。 赵宁摇晃欲坠的身子,被苏叶青有力的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命运,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摆摆手:“无妨,不必担心。” 只是一个刹那,赵宁思绪万千,仿佛经历世间十年,更看到了百年的沧海桑田。 好在他并非什么不学无术、无知者无畏的纨绔,除了沉迷于赵玉洁那两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堪称好学不倦,博览群书。 读了很多史书,他深知以史为鉴的道理。 见苏叶青双眼犹含惊恐,满面关切,几乎要哭出来,赵宁轻松的笑了笑,也没有一味宽慰对方,而是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 “原本我以为,我只需要做好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齐第一世家家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看来,我需要做的,远比我之前预计得多。 “这场战争,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艰难。要赢下它,光有大都督这个身份还远远不够。好了,此时不必说太多,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 赵宁已经初步想通。 不解决刚刚想到的这些问题,在北胡大军的强势进攻面前,大齐根本不能保存! 他需要做的事,的确远比重生之初预料得多,因为他需要改变的,是整个大齐。 对寻常人来说,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是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 这些事,他不做,谁来做? 虽然也是难如登天,但他没有选择,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皇朝内部的问题,终究要等到眼前的战争结束,他成功拖延了天元大军南征的步伐后,才有时间、精力去处理。 所以眼下的战争,只能胜,不能败,必须达成既定目标! 如果这回不能让天元可汗,吞并达旦部的计划落空,国战在两年后就爆发,那赵宁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前世大齐败亡的大局。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去你自己的位置上吧。”赵宁吞了一颗含元丹,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苏叶青虽然还很担心赵宁的状况,但见赵宁气息平稳,也知道赵宁没了大碍,当下纵然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巧的点头,转身进了部落。 赵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纵目远眺,他看见地势起伏和缓的草原好似大海波涛,深邃的夜空有无数繁星,簇拥着一轮弯弯的皓月。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而改变。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勾勒出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 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只要在路上,就没有妄自菲薄、坐立不安的道理。 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迎接数不尽的人生挑战,才有抵达人生目标的可能。 他牵过战马的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脸,在战马朝他打了个响鼻后,转身向乙字营辕门走去。 没多久,他身后,无垠的夜色里,大地忽然开始震颤。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犹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浪,从不知名的远处,迅速由远及近! 章一七九 夜袭(上) 天元王庭。 太子蒙赤、右贤王察拉罕、公主萧燕等三人,正在大帐议事。 “根据日前的分析,南朝朝廷并不想跟我们真的开战,派遣雁门军轻骑到草原耀武扬威,也只是为了给我们施压,让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而已。” 蒙赤将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萧燕,示意她跟察拉罕传看,“但雁门军或许不这么想,眼下赵宁应该已经到了契丹部,我们不能不防。” 萧燕看过那份文书后,脸色变了变,将它交给了右贤王。 蒙赤接着道:“大汗已经决定,既定的进攻达旦部的战争,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南朝种种意图不明的举动,就轻而易举放弃。 “雁门军越是对我们和草原有所防备,我们就越是要立马开战,否则夜长梦多。现在放弃了,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出现。” 察拉罕也看完了文书,同样是面色一凛,眼中已有恼羞的怒火,像是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蒙赤继续道:“眼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所以必须稳住南朝朝廷。攻灭达旦部不需要多久,只要南朝禁军不参战,仅凭一个雁门军,奈何不得我们。 “这份文书上的内容,就是我打算递交给南朝的国书,相信这上面的条件,足以让南朝皇帝满意,放下燕平城细作案的事了。” 察拉罕坐直了身体,面色通红道:“太子殿下,这上面的条件太过了,臣不能同意!” 萧燕没有插话表明态度,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蒙赤按了按手,示意察拉罕镇定,“南朝要大汗去燕平城赔罪,这当然不可能,我们万万不能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相信南朝也能想到我们不会同意。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汗可以不去南朝,那我作为太子,就必须去了,不仅得去,还要带着诚意去。 “之前我们的使节被拒绝了那么多,证明普通财富美人已经不能打动南朝皇帝。所以我们得跟南朝签订盟约,贡献每年三成赋税,这就很能打动人。” 察拉罕好不容易听完了蒙赤的话,憋得面红耳赤,“太子万万不能去南朝!若是南朝扣押太子作人质,那该怎么办?” 蒙赤淡淡一笑:“质子本就是合理条件,就算大汗亲自去了燕平城,估计最终还是要质子。只有这样,才能表现我们的诚意,抚平南朝官民的怒火。” 察拉罕还想说什么,蒙赤已经摆了摆手,“我必须走这一趟。” 说着,他看向萧燕,“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太子自然要南行,不如此,不足以让南朝放下戒备。” “你觉得这样够不够?” “以我对南朝的了解,这足够南朝放下战争企图了。毕竟,他们现在忙着内政。” “好,就这么定了!” 察拉罕霍然起身:“太子......” 蒙赤见他一副要暴走的模样,哑然失笑:“右贤王急什么? “我会南行,但绝对不会真的去燕平城。在我走到雁门关的时候,攻打达旦部战争也该开始了,那时我就能回来。” 察拉罕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旋即大喜。 ....... 燕平,宫城,崇文殿。 宋治看完手中的国书,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无自得的笑意,抬头对殿中的赵玄极、徐明朗道: “天元王庭已经决定,派遣太子到燕平城来请罪,并愿意从今往后,都将三成赋税加入朝贡礼单,只求大齐能宽恕他们之前的罪行。 “看来让雁门军巡视草原这步棋,起到了应有的效果。说到底,这些蛮夷畏惧的还是武力,只要大军一出,他们就知道什么是恐惧了。” 说到这,宋治看向赵玄极,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时隔百年,雁门军对草原的威慑力一如当初,赵氏治军无愧大齐第一之名!” 赵玄极谦虚了两句,将功劳归结在宋治身上,“这都是陛下英明,雁门军数次增兵,眼下已有十六万甲士,胡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宋治豪迈的笑了两声,跟赵玄极一唱一和、互相追捧了几句。 徐明朗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这要是换作以前,他还是大齐第一权臣,势必不能容忍赵玄极风头这么盛。 但是现在,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末了,宋治道:“既然天元部族还知道什么是畏惧,那朕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给他们一次机会,看看这天元王庭的太子,到了燕平是何种态度。” 赵玄极附和一声,旋即提醒对方:“天元王庭虽然愿意派遣他们的太子来赔罪,但在天元太子还未到来之前,我们也不能完全放下防备。” 宋治放下国书,不以为意,“撮尔小邦而已,还敢阴奉阳违不成?天元部族若是识相,朕就给他们一个生的机会。 “他们若是敢出尔反尔,朕都不需要禁军出动,以雁门军的战力,扫荡他们的王庭,也不过是反手之间。 “最不济,朕发一纸诏书,让达旦、女真等部协助就是。区区天元部族,也只是四大部族之一,还能翻腾起多大浪花来?” 说完这些,见徐明朗一直沉默着,像个没权力说话的局外人一样,宋治面露不忍之色,语气温和地问道:“宰相以为如何?” “陛下跟大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可行。”徐明朗老老实实回答。 宋治嗯了一声,“为防天元太子三心二意,真是糊弄朕,巡视草原的雁门军,就督促、监视他到雁门关吧。” “臣领命。”赵玄极抱拳。 宋治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臣告退。”徐明朗侧过身,等赵玄极先走了,这才迈动脚步。 ...... 小叶部。 黑夜中急速袭来的马蹄声,惊醒了牧人,也惊动了乙字营,更让已经睡着的达旦太子等人,心悸的披衣而出。 他看到赵逊就在附近喝令将士集结,还有好几个元神境修士,正从营外飞跃而回,应该是出去探查情况的高手。 他连忙跑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万分紧张地问:“赵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逊冷冷瞥了他一眼,“敌袭。” “敌袭?谁要袭击我们?”达旦太子脸色发白,惊慌的左顾右盼,“难道是马贼?是马贼劫掠部落? “赵将军,他们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我们,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可就算是这样,契丹人为何要袭击我们?! “不对,不对,我们跟契丹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契丹人该不会是打的你们的主意吧?” 赵逊甩开他的手,听了外出查探的几个高手的回报,在达旦太子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寒声道:“来的是马贼,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 “真是马贼?”达旦太子一愣。 就在这时,黄克捷向赵逊禀报,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赵宁正好也从一旁赶了过来,下令道:“迎战!” 空地上的乙字营将士,立刻奔赴各自的岗位。 他们大多还在半路,外面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辕门前,好些强大的元神境修行者,已经先一步飞上辕门,跟彼处的乙字营将士酣战一处。 袭击者人数众多,高手如云,赵逊带着赵氏修行者迎上去,竟然比不上对方的元神境强者数量,很快就被轰得阵型撒乱、步步后退。 几个呼吸间,辕门上的乙字营修行者,就在各种元神之力的刺耳光芒中,被一个接着一个击落,完全失去了辕门控制权,被对方的骑兵冲了进来。 为首的几个马贼,站在辕门上,用契丹话向里面大喊:“我们是天狼山的勇士,不想死的立马投降!” “首领说了,降者不杀!” “弃兵卸甲者不杀!” 乙字营将士,当然不会理会他们的威慑,依然奋战不休。 可战局在一边倒。 整个营寨外,都有修行者不断飞跃而入,带着攀爬营墙的袭击者,杀进了营地内。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乙字营应对不及,甲士接连倒下,步步败退。 营寨霎时成了一锅沸水,冲进来肆意奔杀的骑兵,从营墙跃入的修行者,攻势凶猛,各处很快就陷入了混战。 乙字营的将士或者骑马或者步战,跟对方斗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乙字营将士倒下的越来越多,一片片被分割包围,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达旦太子骇得肝胆欲裂,双腿不断发抖。 他虽然也是元神境后期修行者,身边也带了几个高手,但他这回出来可不是跟人正面拼杀的,人数终究有限,而对方的强者实在太多。 粗略一看,仅仅是元神境,就超过了三十!他的护卫跟赵宁的护卫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元神境而已。 这就更不必说,不断从营墙涌入的其他修行者与甲士了。 “赵将军,赵公子,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办?” 达旦太子一生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慌了手脚,“这股马贼怎么这么强,竟然有这么多高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袭击我们?!” 由不得他不急得满头大汗,委实是来的人太多太强,马上就要淹没他们,在近处护着他们的两三百乙字营将士,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对方冲入辕门时的喊话,有意点名了他们天狼山马贼的身份,但看到眼前的战况,达旦太子怎么都不愿相信这一点。 哪有马贼敢堂而皇之进攻雁门军的? 草原上哪有这么强的马贼? 如果一股马贼里有三四十名元神境,还不乏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那他们早就不是马贼了。 要么成了王庭军队下的亡魂,要么被招安收编。 “说这些有什么用!”赵宁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突围,立即突围!” “好,快走,我们快走!”达旦太子点头不迭。 “对方人太多,必须留人断后,吸引对方主意,否则我们冲不出去!” 章一八零 夜袭(下) 赵宁脸色难看得厉害,最终狠狠一拍大腿,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撤回来的赵逊道:“四叔,你大家向右侧杀出去,掩护我们从左侧突围!” 赵逊面色惨白,但还是点头答应,“是,公子!” 赵宁转头死死盯着达旦太子,后者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也对身边的护卫统领道:“你带人跟赵将军一起断后,我......我先走一步!你......你们在后面跟上!” 那个护卫统领顿时面如死灰。他自然能够看出来,照眼前的形势,他冲出去就会陷入围杀,必死无疑,根本不可能再跟上达旦太子。 但命令如此,他无法违抗,只能遵命。 “就是现在,立刻行动!”赵宁嘶吼一声。 “杀!”赵逊红着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带着这里的大部分元神境修行者冲了出去。 达旦太子的护卫统领,用力咬紧牙关,也用达旦语言吼叫一声,带着达旦太子的大部分护卫,跟着赵逊杀了出去。 就在这时,袭击者人群中,传来了元神将强者的低喝:“他们要突围了!不能让他们走脱!” “一个都不能放出去,否则我们承担不起后果!” “不能让任何人或者离开!” 这些话清晰传入了达旦太子耳中,冲击得他的心脏差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不等他屁滚尿流,赵宁已经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耳边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被赵宁一拽,达旦太子也惊醒过来,连忙施展修为,跟在赵宁身后,在几个赵氏强者与他剩下的几个护卫的保护下,朝左侧冲杀出去。 因为有赵逊等人吸引对方注意,他们的突围战斗虽然激烈,倒下了一些同伴,但最终,还是成功杀出了袭击者最多的地带,冲出了营墙。 仓惶回首的时候,达旦太子看到他的高手护卫正在一个个倒下,而好几个袭击者中的高手,已经从侧旁追了出来。 这几个人明显又怒又急,边飞跃追杀,挥舞着符兵喊着他们不要跑,边招呼更多同伴。 这时候,彼此相隔还不是太远,达旦太子靠着不俗的境界,听到了对方气急败坏的声音: “达旦太子在那边,都跟我追!” “必须活捉达旦太子,绝不能让他跑了!” “丢了达旦太子,完不成大王交代的任务,你我都得死!” 听到这里,达旦太子两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这些人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马贼,否则不会说什么“大王交代的任务”! 这些人......只可能是契丹骑兵! 怪不得,对方高手这么多。 达旦太子心慌意乱,不禁去想:这些人要活捉自己做什么? “公子!他们快追上来了!” 达旦太子来不及多想,便听到有个赵氏族人,急切万分的向赵宁喊。 “快,快些,再快些!” 达旦太子听到赵宁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他心头一片绝望。 他们跑不掉的。追他们的人里面,有元神境后期,速度太快。 这该如何是好? 丢下赵宁,自己跑? 他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说不定可以逃脱,而赵宁只有元神境初期,就是个累赘。 达旦太子正如此想着,忽的,那个出声的赵氏族人,再度开口,用决绝的声音道:“公子,照顾好我家人!” 这个声音一出,又是几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公子,保重!”“不!”赵宁绝望的大喊。 达旦太子这便惊讶的发现,跟在赵宁身边的赵氏修行者,全都停住了前奔的身形! 不仅如此,他们还拉住了他的护卫们。 他的护卫们,起初根本不愿意停下来,但是赵氏修行者强行拉住了他们。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要是没人留下断后,他跟赵宁根本走不掉! “你们留下!”达旦太子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向自己的护卫们下达了命令。 眼见几个人还想争夺赵氏修行者,他连忙杀气凛然的补充:“你们必须留下,否则,我回去后就杀光他的父母妻儿!” 此言一出,达旦太子的护卫们都僵住,看达旦太子的眼神,既满含惊恐,又充斥着愤怒仇恨。 达旦太子则是拉着赵宁,半刻不停的飞奔而出。 他现在也想明白了,要是真把赵宁留下,事后可能没法收场。毕竟这些契丹人要捉的是他,可能不会对赵宁下杀手。 不管怎样,万一赵宁活了下来,那他今日抛弃赵宁的行为,就会将对方得罪死,来日必定被雁门军乃至大齐皇朝问罪! 这是他保命的本能思考能力。 赵氏修行者跟达旦太子护卫的断后,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两人顺利穿过平原,潜入了山林,借着复杂的地势,终于摆脱了对方的追杀。 一夜狂奔,次日旭日东升的时候,他俩已经离开了契丹地界。确认身后没人后,力竭的达旦太子放开赵宁,瘫软在山石上,张着嘴,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赵宁也跟他差不多模样。 缓了一阵气,达旦太子坐起来,心有余悸的指着东边破口大骂: “狗贼!契丹这群狗贼,竟然趁夜袭杀我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但,丧心病狂!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帮肮脏的蠢货,竟然真敢对本太子动手,竟然真敢跟达旦部开战,那本太子就成全他们!这回不灭了这小小的契丹部,本太子誓不为人!” 到了此刻,他也算是想明白了,契丹人要活捉他的目的:拷问达旦部的军政机密,各部战力,兵马布置,重臣、高手的各种情况。 再利用他太子的身份,在跟达旦部开战的时候,掣肘达旦部军队,乃至左右达旦可汗的行动! 甚至契丹人可能还想着,在击败达旦部之后,让他出面安抚人心,把他当作傀儡利用。 这正是他这个太子,在战争中最大的作用。 除了这些,契丹人根本没道理活捉他。 契丹人是真的要跟达旦部开战! 赵宁坐在地上捶打着山石,一脸哀痛和懊丧:“我的乙字营,我的族人,都没了......我回去怎么跟父亲和朝廷交代......” 达旦太子见赵宁这副模样,也是心头一酸,紧跟着羞愧得无地自容。 赵宁早就说了,契丹部要进攻达旦部,他却不信。 这回要不是去契丹部搜集证据,证明契丹部的战争图谋,拯救他们达旦部,他们也不会进入契丹地界,赵宁的部曲也不会全军覆没,他那些亲人也不会死...... 达旦太子连忙跪坐到赵宁身边,拦住他不断捶打山石的动作,“赵将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辜负你,都是为了我们,雁门军才...... “你放心,我回去后,绝对会抚恤阵亡将士,三倍,不,十倍抚恤,让他们的家人一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我们也会赔偿雁门军的损失,会向大齐皇帝陛下赞颂赵将军的大义!赵将军,节哀顺变,千万别太伤心了...... “契丹人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不当人子,我们这就回王庭,整军备战!赵将军,达旦部上下都会感念你的恩德,会拿出让你满意的谢礼!” 赵宁看了看满脸自责、后悔的达旦太子,确认了他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张了张嘴,却是无声的痛苦摇摇头,“本以为避过了石头城,快速行进到契丹内部,就能摆脱对方的监视,赢得探查的时间,没想到......还是被对方逮住了。” 达旦太子恍然大悟,这才理解赵宁的良苦用心。 一想起自己之前劳累时对赵宁的腹诽,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良心,跟赵宁的英明相比,自己简直蠢得就像猪一样。 他当下很是脸红,局促道:“谁也想不到,契丹人会这么丧心病狂,竟敢扮作马贼对雁门军动手......” 在他心里,雁门军在草原上是可以横行无忌的存在,没谁敢惹,他之前也是自恃有雁门军的保护,所以路上一直很放松。 早知道契丹人的狗胆这么大,他离开王庭之前,说什么也要请动一个王极境随行保护自己。 “好在我们成功逃了出来,只要我们回去集结兵马,就能为死难者复仇!”达旦太子连忙道。 他心里则在庆幸:还好还好,我还有弥补自己愚蠢行为,挽救自己形象的机会。 赵宁点点头,艰难起身,“回去......备战!” ...... 小叶部旁,乙字营营地。 晨曦洒满了秩序井然的营寨,昨夜被破坏的帐篷,现在都被整齐的收到一边,由乙字营将士陆续装上马背。 营地中央,有一大群手无寸铁的人,被乙字营将士看押着,数量不少,怎么也有两三千,在乙字营将士的兵刃下,他们既惆怅又畏惧,还有些迷茫。 另一边,有一些尸体被堆放在一起,很少,只有几十具,基本没有身着雁门军甲胄的。两三百个负伤的乙字营将士,则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除了这些人,营地内外明显还多了不少锐士,数量在一千上下,气息沉稳,呼吸绵长,竟然都是修行者,而且没一个在御气境之下! 他们跟乙字营的将士,虽然不怎么交谈,但彼此礼敬,气氛融洽。 小叶部里的牧人,都在帐篷里没出来,就像昨夜一样。 赵逊、苏叶青、范翊、赵烈四人,站在那群俘虏面前彼此交谈,杨佳妮大马金刀的坐在一个被破坏了的拒马上,百无聊赖的打盹。 赵烈朝两个伤势不轻的达旦太子护卫努努嘴,问赵逊:“这两个人怎么处置?” “杀了。”赵逊想也不想。 赵烈扰扰头,“他们可都是元神境,杀了岂不可惜?” 赵逊白了他一眼,“要是让他们活着见到达旦太子,对方就会知道,昨夜之战虽然看起来惨烈,但实际上乙字营基本没死人。” 这位嫉恶如仇、性子火爆,前段时间,在燕平城里,被门第设计,喝酒之后当街打死了一个欺负老妪的地痞的莽汉,哦了一声,“那这些马贼怎么办?” “埋了。”赵逊的回答依然简洁。 赵烈这回就没什么意见,“这些人欺压良善,为祸一方,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确实早就该去投胎了。” 赵逊摸着下颚,意犹未尽咂摸了下嘴,“可惜啊,那个饭桶一样的达旦太子没死,美中不足。” 旁边一脸严肃认真的范翊道:“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赵逊见自己一句调侃的话,被范翊这么郑重的解答,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章一八一 恐惧 赵烈所率领的队伍,便是赵宁之前在燕平城暗中召集,训练了半年之久的一千名御气境修行者。 说是御气境也不准确,因为御气境只是最低标准,都头以上军官都是由元神境修行者担任,并以赵氏族人为骨干。 这一年来,赵烈修炼改良版《青云诀》有成,已经是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赵宁在跟赵玄极商议之后,便让他做了这一千,装备了紫晶石符弓的修行者的头领。 作为赵宁手中的王牌力量,赵烈的队伍并未大摇大摆出现在雁门关。 他们一路隐蔽北上、出塞,按照赵宁事先的布置,在范翊跟苏叶青的照应下,到了距离小叶部不是太远的荒山蛰伏。 他们蛰伏的地方,原本是一股马贼的巢穴,击败那支马贼,将活着的人看押后,赵烈等人也就不缺吃喝。 赵宁带队离开达旦王庭的时候,便让杨佳妮等人先行一步,他们在半路汇合了范式的高手修行者,一路赶去赵烈等人驻扎的地方。 而后,他们以强悍的战力,迅速突袭、扫平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几股马贼,将马贼中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全部击杀,但留下了其他人。 留下这两三千普通马贼,是为了裹挟他们夜袭。 这些事,都是赵宁之前就安排好的。 根据前世达旦部被契丹部、天元部打得措手不及,没几个月就迅速灭亡的情况,赵宁在没出雁门关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达旦部对战争毫无认知的可能。 能在达旦王庭说服达旦可汗当然更好,不能的话,就要有相应布置,帮他们快些认清现实。 到了昨日,赵宁早早便给乙字营作了安排,也让苏叶青将小叶部的牧民都看住。赵烈等人汇合了范式、一品楼的高手后,带队按照计划突袭乙字营营寨。 这是一场大戏。 双方战斗虽然激烈,但彼此都接到了不能伤人的命令。 马贼们还接到了一旦倒下,亦或是受伤,就得就地装死不能再战的严令。至于乙字营将士,因为纪律严明,懂得东西多,可以根据情况演得再逼真一些。 因为扮演袭击者的人群里,修行者都是自己人,赵宁也不担心乙字营将士出现大的伤亡。 至于普通马贼,就算有些昏了头,在拼杀中忘记了命令,他们的战斗力也有限。 在双方众多高手的照应下,他们想要成规模干掉披甲执锐的乙字营将士,根本不可能。杀红眼的马贼的命运,是下一瞬就没命。 战斗中,乙字营将士依照赵宁的命令,节节败退、不断倒下。他们都身穿甲胄,挨马贼几刀,只要没被破甲,没被伤到要害,也不会有大问题。 一场厮杀下来,乙字营没几个人战死,只有两三百个受伤的——受伤是必然,毕竟场面混乱;另外,没这么多人受伤,场面也不可能逼真。 至于受伤的马贼,那也不少。 总而言之,激战过程很短促,双方实力悬殊,乙字营败得很快,加上是深夜,达旦太子也不是什么沙场宿将,骤然遇袭吓得差些当场尿裤子,跑得也早,无法发现破绽。 有可能发现破绽的,是留下来断后的达旦太子护卫。 这里面不乏高手,也肯定会有精明之辈。 只可惜,这些人,注定都要死在这里。 除了他们,事后有可能泄密的,是参与此战的马贼。 然而赵宁也只打算用他们这一回,他不会让任何一个马贼活着。倘若他们是良民,赵宁或许会费一番周折,给他们一条生路。但他们并不是。 再就是隔壁的小叶部普通牧民,看到乙字营今日完整离开,也会有隐患。所以从昨夜开始,苏叶青就派人看住了他们,也没让他们露头。 等乙字营走了,小叶部才会解除管制。 “看看这些马贼的眼神,都那么茫然无辜,就像曾经被他们杀戮的普通人。”赵逊摸着下巴,兴致高昂的欣赏了一番马贼们的惨淡模样,脸上不无享受、讥讽之色。 “阴暗。”赵烈扭头吐了口唾沫,对赵逊的做派很不屑。 众人没有多耽搁,押着这些马贼去了个稍微偏僻的地方,威胁他们动手挖坑。临了,赵烈带来的修行者们,也没有过多折磨他们,射杀之后就地掩埋了事。 随后,乙字营将士换了马贼衣衫,南归雁门关。 名义上他们已经全部阵亡,不适合再出现在达旦部的视野中。 至于赵烈的队伍,也迅速掩藏了行迹,但他们不会回雁门关。 ...... 达旦王庭。 峰峦叠嶂般的毡帐前,身姿挺拔的太子蒙赤负手而立,眺望着冉冉升起的赤色太阳,眉头微微皱起,面目肃杀。 “兄长也不必太过担忧,或许赵宁绕过石头城,并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的原因......他这个人常常有些奇异举动,心思不好捉摸。”萧燕从后面走上来。 蒙赤没有说话。 给大齐的国书已经送达,宋治也答应了他去燕平城赔罪,一切都在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石头城传来消息,在他们已经派人跟赵宁的队伍接触,希望迎接对方的时候,对方竟然绕过了石头城,加速往契丹腹地奔去。 这一反常的举动,顿时让蒙赤嗅到了危险。 如果是平日,这不算什么,就算赵宁无视契丹人,那也只是跋扈、目中无人罢了。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蒙赤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自乱阵脚,“针对那个赵氏公子的行动,左贤王已经做了周全应对,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并不是很担心。” 说到这,他嗤地一笑,“只要赵北望夫妇没有离开雁门关,一个十几岁的赵氏公子能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再是能干,终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绕过了石头城,就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如果事情是这样,那不是他多能干,而是我太过无能,没有把备战环节安排妥当。 “我现在担心的,是王庭里的这个南朝奸细。” 萧燕没有说话,提到这个王庭的奸细,她也是头大如斗。 就在蒙赤准备回身的时候,地平线上,璀璨的晨光里,忽有一个黑点冒起,并且很快变大,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急速飞近的大修行者。 对方没有在地上奔走,而是在低空飞行! 这竟然是个王极境! 萧燕脸色一变,蒙赤目光一凛,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俩心头同时升起。 之前赵宁绕道石头城的时候,左贤王也只是派了一个元神境后期,连夜来禀报消息,而现在,左贤王竟然让一个王极境的强者来跑腿! 这必然是非常严重的大事! 那个中年的王极境修行者,很快来到王庭,从飞行变成了落地飞掠,径直来到蒙赤身前,简单行礼后声音凝重道:“太子,昨夜发生了一件诡事! “赵宁的队伍奔驰两日夜,抵达沧水河小叶部附近后,毫无预兆的,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消失,就此再也没了踪影! “我们讯问小叶部牧民,被他们的头人告知,赵宁的队伍在深夜遇到不明人马袭击,战斗十分激烈! “等到天亮后,他们过去查看情况,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活人!” 闻听此言,萧燕吃惊的小嘴微张,蒙赤更是脸色数变,末了急声问道:“是谁袭击了雁门军?在草原上,除了我们,还有谁敢袭击雁门军?” 中年男子面色难看的摇头,“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那群人。” 萧燕心里咯噔一声,本能的觉得糟了。 她又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极度危险。最可怕的是,这份危险她捉摸不透。对方就像是一个,隐藏在黑黯中,张开血盆大口的参天巨兽,强大却神秘。 她即将被吞噬,却什么做不了! 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当初她在燕平城,指挥麾下人手吞并一品楼的行动失败,不断接到各处传回的败报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再次感受到了恐惧,让她忍不住颤栗的恐惧。 蒙赤闭上眼睛,平稳呼吸,冷静下来,一时间思绪万千。 唯一有理由有胆量袭击雁门军的就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出手。那么对赵宁动手的人的身份,就只有一个可能。 赵宁自己。 换言之,是雁门军!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自然是有图谋。 雁门军想得到什么? 战争! 根据萧燕的说法,南朝的将门军方,因为没有战争,地位一日不如一日,饱受门第打压。 所以他们要战争! 那么,他们这回的计划是什么? 假装巡视草原的雁门军遭遇袭杀而全军覆没,再把过错栽赃到契丹部头上,从而挑起战争! 这个计划可能成功吗? 如果是寻常时候,或许不能。 契丹可汗只需要南下燕平城,就有可能说清问题。 但是现在呢? 答案是能。 因为草原本就要爆发战争! 契丹部、天元部即将进攻达旦部,而且不管南朝皇帝跟雁门军态度如何,有什么命令,都不会终止! 双方的关系,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即将由臣属变成敌对。 那么问题来了,雁门军凭什么敢做这样的事,他们不怕契丹可汗去燕平城,说清事由吗? 南朝门第为了避免战争,是有可能帮契丹可汗说话的! 除非......雁门军有绝对把握,无论契丹可汗去不去燕平城,草原战争都会爆发! 他们为什么有把握? 只有一个可能。 雁门军早就清楚天元王庭的战争布置! 蒙赤心头猛地一跳。 错了,他之前完全错了,他小觑了雁门军,也小觑了赵宁! 赵宁带着达旦太子去契丹部,并不是跟契丹部结盟,而是为了这场袭杀!是要在挑起战争的同时,还让达旦部也站在他们一边! 达旦部会立即整军备战,他们突袭达旦部的战争谋划,因为他对赵宁的错料,已经完全落空! 蒙赤禁不住面色发白。 一个比这要更严重的问题,已经摆在他眼前。 天元王庭,果真有南朝的奸细! 他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对方,他们几乎已经认定,这个人就是赵宁用来迷惑他们的幌子,可事实表明,这个奸细就是存在的! 若无这个奸细,赵氏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战争布置? 这个奸细,还泄露了多少机密大事?! 蒙赤不敢细想。 他感受到了恐惧。 同时,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仅靠他自己,已经无法应付眼下的局面。 “我去求见大汗!” 章一八二 赔礼 达旦王庭。 赵宁跟达旦太子一起回到达旦王庭后,天元可汗一改之前傲慢无礼的态度,对他变得极为敬重。 正如达旦太子所说的那样,达旦可汗在第一时间,就下达了调集兵马的命令。因为事情紧急,去各个部落传达命令的王庭使者,全都是元神境。 达旦王庭本就有六万常备军,而根据达旦太子的介绍,赵宁得知,紧急情况下,十五日之内,就能有十万将士,从各个部落汇聚到达旦王庭。 这里面,就包括浑邪王巴图的部落军。 这些是达旦部的核心战力。 至于在此之后,还能从各个中小部落调集起来的兵马,数量也不少,约莫也有十万上下。但因为这些小部落距离较远、区域分散,集结需要的时间就长些。 在布置完调集兵马的计划后,达旦可汗在第二时间,就派人抬出了大量财物,补偿赵宁战死一千部下的损失。 装满财物的箱子,堆成了小山状,不只是普通金银财宝,还有很多修炼资源。摆在最前面的几个大箱子,装得都是珍惜资源,品阶普遍在三品以上。 譬如说辅助突破元神境的丹药。 赵宁估算了一下这些财物的价值,莫说一千轻骑的损失,就算是五千轻骑的损失也足够弥补了。这还是算上了赵逊等元神境高手的情况下。 由此可见,天元可汗搬出这些东西,不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有为之前的行为道歉,并且交好乃至贿赂赵宁的意思。 这赵宁也能理解,面对契丹、天元两部的突然进攻,达旦王庭虽然及时反应过来了,但战争准备肯定不如对方充分,单靠无法应对局面。 这个时候,达旦可汗就必须仰仗雁门军。 那么尽力消除赵宁心中对他们的隔阂,就十分有必要。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赵将军笑纳。之前是我们对赵将军无礼了,若非赵将军的大义,达旦部危矣!” “赵将军对达旦部有大恩,日后在达旦部,将享有仅次于太子的尊崇地位,无论是谁,见到赵将军,都必须行大礼!” 满面歉意,且不无讨好之意的天元可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巨大的体型就像是一座肉山,在大帐里制造了大片阴影。 “赵将军是少年英雄,听说还没有娶妻,若是赵将军不嫌弃,我达旦部的美人,赵将军可以随意挑选。” 他亲自来到赵宁面前,拍着赵宁的肩膀,发出雷鸣般震耳欲聋的豪爽笑声,故作亲切的道: “就算是王庭的公主,但凡是赵将军看上了的,只管让她们伺候就是,本汗保证,他们都会甘之如饴!” 说着,他还有意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年轻公主。 达旦可汗的女儿不少,但要论年轻貌美,就数眼前这位,之前迎接过赵宁的塔娜了。 此时此刻,塔娜正看着赵宁的侧脸一眨不眨,水亮的大眼睛里,既有好奇、膜拜,也有歉疚,完全是看英雄的样子。 听到达旦可汗的话,塔娜顿时羞恼,恨恨的瞪了一眼口不择言的父亲,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怯场之意,反而还不断偷看赵宁。 达旦可汗的态度,并未让赵宁感到意外。 在达旦太子又气又怕,近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了前夜的经历后,从达旦可汗抖动的胡子上,赵宁就知道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成。 这不能说达旦可汗有多么愚蠢,虽然他的确是被赵宁愚弄了。 在已经有商人禀报契丹部在备战,且发生了前夜袭杀事件的情况下,他到底是相信战争即将爆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赵宁的阴谋,就不言而喻。 追根揭底,这达旦可汗也并非什么英明雄主,要不然,前世达旦部也不会亡在他手里。 “可汗给阵亡将士的抚恤,末将就先收下了。”赵宁当然没有拒绝好处的道理,“至于美人就免了。接下来,达旦部认真备战即可,末将也要回雁门关了。” 塔娜听到这话,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眼神闪烁,好像还有些愤愤不平,大概是认为她这样的美人赵宁都不抓住,也太笨了些。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或许是想到了,赵宁刚刚死了一千部下,没这个心情。 达旦可汗脸色一变,忙道:“将军为何要回雁门关?” “末将为何不能回雁门关?”赵宁反问。 达旦可汗自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过巨大的战争压力,还是让他放低姿态道:“本汗以为,雁门军会襄助达旦部。” 赵宁瞄了他一眼,漠然道:“这是达旦部的战争,不是雁门军的。” 达旦可汗怔了一下,一旁的达旦太子明显急了,插话追问:“可是赵将军来王庭,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备战,不让契丹部、天元部计划得逞吗?” 赵宁看也没看他,淡淡道: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们已经开始备战。对我雁门军而言,草原部族的彼此战争,我们未必需要插手。你们互相削弱,对我们是好事。” 此言一出,达旦可汗与达旦太子都是脸色一变。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契丹部、天元部联手,达旦部要是没有提前备战,被打个措手不及,那肯定要完。 在这种情况下,草原四大部族变成了三个,契丹部、天元部同时壮大,实力更强,自然不是雁门军和大齐想看到的。 但达旦部既然已经开始备战,那就可以跟契丹部、天元部一战了,有了互相消耗的资格。 这个时候,隔岸观火,再根据形势作出应对,的确是雁门军的最好选择。 大齐对草原的国策,一向是以避免唯一强者出现为前提的,草原部族互相削弱,正合大齐之意。 “赵将军,你我同生共死,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弃我们于不顾?”达旦太子近乎是哀求的说道。 就算他自信达旦部很强大,有机会战胜契丹部、天元部的联手,可这样的战争必然让达旦部付出极大代价,战后就会很虚弱,这对天元部太过不利。 赵宁摆摆手,示意达旦太子不要聒噪,他已经没有继续跟他们谈话的兴致,随意拱拱手:“末将累了,想去歇息,先告辞了。” 说着,根本不给两人挽留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临行的时候,还向自己的随从挥了挥手,让他们把达旦可汗给的礼物,都带出去。 赵宁的部曲,明面上都已经损失在了小叶部,所以他的这些随从,还是这次回了达旦王庭后,达旦太子给他派的。 达旦部的忙赵宁不想帮忙,但达旦可汗给的丰厚钱财却分文不放,这个态度让达旦可汗跟达旦太子都是难受得很。 但无论是达旦可汗,还是达旦太子,都无法在这种时候得罪赵宁,所以心里就算再不舒服,不知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宁离开后,达旦可汗回到了王座上,他虽然修为不错,但体态委实太过夸张,多站一会儿都觉得不太舒坦。 “大汗,要是雁门军不出兵相助,这场战争我们要打赢......可是不容易啊!”达旦太子苦着脸道,“这个赵宁,也太过嚣张了,竟然完全不给大汗面子。” 他自然跟达旦可汗一样自负,自认为达旦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强者众多,打心眼里瞧不上契丹、天元两部; 但也不会骄狂到认为,达旦部可以战争两大部族联手。 要是达旦部真有这个实力,早就吞并其他部族,一统草原了。 达旦可汗叹了口气,“我们害得他没了一千部曲,就算有财物弥补,但毕竟人是活的,财物是死的,他心里有怨气也应该......” 听到这,达旦太子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赵宁的部曲里,有他很多族人,他还叫一个高手四叔...... “之前他队伍里,还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看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好像很不一般,但又不姓赵,该不会是......” “难不成,是他的......”达旦可汗恍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死了亲友,还没了红颜知己,难怪态度这么差。” 帐中一时陷入沉默。 半响,达旦太子试探着道:“大汗,我们是不是该多给赵宁一些财物?不管怎样,得消减他的怒火才行。 “他是雁门军派来的,又是大齐未来的镇国公,要是他对我们有成见,回到雁门军中说了我们的不好,只怕贻害无穷......” 达旦可汗深深看了太子一眼。听到这话,他哪里还能不知,刚刚对方诽谤赵宁嚣张的话,就是随口说来安抚他的怒火的,根本不是发自内心。 作为达旦部未来的可汗,不管此战怎么样,太子也必然不想交恶大齐未来的军方第一人。 “这回一千雁门军因我们而亡,我们不仅要给赵宁赔礼,还得给雁门军赔礼才是,更有甚者,也得给大齐皇帝赔礼......” 达旦可汗想了想,还是决定服软,继续放低姿态,“给赵宁的财物再增加一倍,同时派人带厚礼去雁门关,本汗也要上书大齐天子......” 达旦太子见达旦可汗这么识情知趣,不由得大喜,“大汗英明!” 帐中再度陷入沉默。 忽的,达旦可汗抬头看向自顾自想心事的塔娜,“塔娜,稍后你带增加的礼物去赵宁的帐篷,今晚......你就留在他那里吧!” 章一八三 代价 天元太子蒙赤去见天元可汗的时候,右贤王察拉罕与公主萧燕,因为没有得到传讯,只能在太子的大帐里等待。 蒙赤这一去,时间比两人预想的要久得多,久到两人已经坐不住,一起出了大帐,甚至打算去王帐外看看。 但就在这时,午后晴朗的天空,忽有霹雳惊雷,声声炸响。 旋即云海浮现,龙凤游走,从四面八方向王帐上空汇聚,速度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然而各种形状的流云又层次清晰,半点儿也不突兀。 下一瞬,雄伟的王帐苍穹上,有紫气如柱,直冲斗牛,击入云海中央,搅动万千异象。先是浩瀚漩涡出现,深不见底,神秘莫测,而后天空层云悉数化紫。 整个王庭,都笼罩于紫光之中,好似被紫焰焚烧,百里映红,千里如雾。 部族里的天元族人,无论是达官显贵、高手强者,还是平民百姓、商贾走卒,无不走出大帐,朝着王庭的方向,满面敬畏、虔诚的拜倒在地。 萧燕跟右贤王都是心头一震,连忙同时下拜。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天元可汗在施展无上修为。 在天元部族,现有的每个修行者,修炼的都是天元可汗创造的功法,虽然层次各有不同,但精义一脉相承。 作为这门功法金字塔顶尖的存在,天元可汗施展无上修为,立即引起众修行者气神共鸣,其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在场无数人中,只有寥寥几个,敢抬头仰望天穹异象。 无边无际的紫气中,龙飞凤舞,鹰翔鱼跃,虎啸狼嚎,星罗棋布,或奔走,或展翅,或跪伏,栩栩如生,而它们俱都面朝中心紫气最盛的漩涡。 就在这时,接天连地的紫气光柱中,忽有一颗珍珠般的血色琥珀,从王帐逆势而上,红得光芒夺目、摄人心魄。 随着红得如要滴血的血色氤氲的珍珠,瞬息间飞入不断旋转,好似要凿穿苍穹,沟通天外世界的深邃漩涡中,整个漩涡里顿时血光如海,席卷万物。 陡然间,漩涡深处,一道犹如展开的圣旨的文书,羽毛般悠然下落。 它是那样的气势磅礴、刺眼夺目,兀一出现,便让围绕漩涡的万千异象相形见绌、黯然无光。 “血紫天书!” 右贤王心神剧震,面容复杂难以言说,有炽热的崇拜,也有衷心的畏惧,还有些许担忧,几点羞愤。 萧燕更是身躯发颤。 作为天元王庭之中,天元可汗之下,昔日四位最尊贵的人之一,她很清楚“血紫天书”是什么,也明白此时此刻的天元可汗,施展这个法门意味着什么。 一望无际的王庭里,以头触地的普通牧人,禁不住开始身体颤抖,好似感受到了神明威压。 修为高强抬头望见这一幕的达官显贵,则是双眸瞪大,满面惊骇,充满对强大力量的畏惧,也饱含对天元可汗的臣服。 飘扬如雪花的天书,顺着紫色光柱,在极短的时间内落入了王帐。 而后,幽深浩瀚的漩涡渐渐消失,万千异形尽皆消散,天空徐徐恢复清明,王庭中的琥珀血光也寸寸不见。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萧燕却迟迟没有起身。 她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白皙的下颚滑落,却恍然未觉。 右贤王也是面容凝重,眼神肃杀,他看了看萧燕,一言不发。 一个关心的字眼都没有说。 不知过了多久,在王庭秩序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族人们热切、振奋的谈论刚才的天地异象,跟天元可汗的强大无双时,蒙赤回到了大帐。 他面色铁青。 坐到主座上便一言不发。 右贤王跟萧燕都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虽然他们很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良久,蒙赤总算是稳住了心神,抚平了杂乱的心绪,这才看着右贤王跟萧燕,一字字道:“王庭没有南朝的奸细!” 右贤王跟萧燕同时一愣。 王庭如果真的没有奸细,赵宁又是怎么知道契丹部、天元部要进攻达旦部的?如果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在小叶部安排的那场戏又怎么解释? 萧燕跟察拉罕内心都是翻江倒海。 但他们没有任何质疑的意思。 因为答案是天元可汗,以耗费自身精血为代价,用“血紫天书”推算出来的,绝对不会错。 萧燕陷入沉思,察拉罕想了想,涩声道: “如此说来,赵宁那小子,在小叶部闹腾那一场时,根本就不清楚我们的战争布置,也不知道契丹部要进攻达旦部! “他让自己的人,以契丹军队的名义袭击自己,就是为了制造契丹军进攻雁门军这个噱头,让雁门军可以堂而皇之出兵征伐草原! “同时,他还算计了达旦太子,把达旦部也拉下了水! “说到底,这是燕平城之事后,赵氏跟其他的南朝将门,对草原已经有了必战之心,不择手段也要挑起战争! “我们之前还以为赵宁这小子智谋深远,行事周密果断,原来在这件事上,他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可恨!” 说着,他面色不善的瞥了萧燕一眼。 萧燕在燕平城多年,竟然没有事先想清楚这一点,可谓无能。 王庭有奸细的消息,是萧燕带回来的,最终却证明子虚乌有,而王庭为此却付出了不小代价。 且不说之前探查此人引起的混乱,这回天元可汗实战“血紫天书”秘法,耗费的精元就是个大问题。 萧燕沉着脸没有说话。 蒙赤再是对萧燕兄妹情深,现在看她的眼神,也没了多少善意,恼火、责备之色很明显: “南朝将门,这些年被门第文官打压至深,一心想要扳回局面,战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你在燕平城行动失利,细作势力暴露,终于让赵氏找到了借口,有了这个伏笔,赵氏才敢污蔑契丹部袭击雁门军。 “这两件事一叠加,南朝朝野势必群情激奋,就算门第文官再不愿,也阻挡不了南朝军队出关了! “而我们之前因为一直怀疑这个奸细的存在,行事多有掣肘,以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按下心中怒火,“原本,我们只需要雷霆进攻达旦部,就能在南朝文武相争、出兵塞北之前,吞灭达旦部,造成既定事实。 “而后只需要对南朝态度恭敬些,再把契丹部丢出去吸引南朝注意,就能化解大部分麻烦,至少天元部不会遭受多大诘难,实力也不用暴露太多。 “现在可好,战争还未开始,雁门军已经必定参战,且不说往下的战争怎么打,一旦战争中跟雁门军厮杀,我们势必跟南朝结怨,提早互相为敌! “眼下,我们还没有做好跟南朝国战的准备,若是让南朝军队大举北侵,我们该当如何?!王庭大计,就此平生诸多波折与不确定因素!” 这些话都是事实,也字字如刀,刺得萧燕心痛如绞。面对一向对自己照顾、亲爱有加的兄长的无情斥责,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她没法怪蒙赤不近人情,之前哪怕在燕平城失败,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王庭,蒙赤也对她摆过脸色。 可现在,因为奸细的事,因为她之前种种对大齐的言论,导致相信她的蒙赤误判了形势,王庭一统草原、挥师南征、征伐天下的大计,已经受到了极大影响。 这个后果太过严重,太子再怎么有情有义,也不能不对她失望透顶。 察拉罕却觉得蒙赤对萧燕的问责还不够,他冷哼一声,盯着萧燕补充道: “早就知道雁门军跟赵氏是个大麻烦,很可能给我们统一草原带来意想不到的阻碍,所以早一年前,我们就有了针对这个麻烦的计划。 “去年,要是截杀赵宁、引诱赵北望夫妇离开雁门关、伏杀赵氏与雁门军高手的计划能够成功,现在雁门军已经群龙无首、骨干全失,成了一盘散沙! “赵氏损失惨重,赵玄极势必跟门第文官撕扯不休,哪还有心思关注草原?雁门军就算想出关,也无力大举行动,根本不可能影响我们的战争! “如今,赵宁这个早就该死的跳梁小丑,却还能在草原蹦来蹦去,把形势弄成了眼下这种局面,让我们如此被动......真是岂有此理!” 这番话,几乎相当于把萧燕丢进了刀山火海。 她痛苦难当,身躯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去年代州的事,原本计划的天衣无缝,断无失败的道理,可她在亲至代州城的情况下,还是没能做成。 这是她的责任。 正因为当时没能把赵宁弄死弄残,才导致她的势力在燕平城对方被连根拔起,一败涂地,才让天元王庭处于目前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 萧燕悔恨欲死。 她已经不是没用了,她在起相反的作用! 她不再是天元部族的爪牙,只能算是天元王庭的老鼠屎。 在此之前,无论是代州之谋的失败,还是在燕平城的失利,萧燕虽然自责,但还以为这里面有王庭奸细泄密,责任不全在她。 赵宁在大理寺监牢里,跟她说王庭奸细这个消息时,她虽然震惊,但内心未尝不在期盼这是真的。只有这样,她的过错才小一些。 但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她的一切失败,都只是因为她的无能,没有别的理由。 她又一次被赵宁玩弄了。她就像个猴子,被赵宁耍的团团转。 她听到了脑海里的嗡鸣声,视野一下子混乱起来,天旋地转,胸口阵阵发紧,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蒙赤和察拉罕都没有再看萧燕。 现在对她说再多也没什么实际用处,总不能拿她祭旗吧? “太子,这场战争,我们还要不要打?”察拉罕问蒙赤。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汗的意思是,不管我们打不打,雁门军都会大举出关,对我们动手。所以我们必须抢先一步,立即出征! “此时不攻灭达旦部,完成一统草原的部署,以后的形势多半会更差。只有统一了草原,我们才能更好与南朝对抗,所以此战必不能退!” 蒙赤杀气凛然的说道,“至于跟大齐的国战是否提前开始,我们已经很难控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察拉罕肃然颔首,到了这个时候,原定蒙赤南下迷惑大齐的计划,自然是不必再施行,不过他并不畏惧大齐,反而战意盎然: “早晚要跟南朝打,我们何惧之有?!雁门军这回既然出来了,我们就让他们再无回去的机会! “一百多年了,是时候让雁门军知道,现在的天元大军早已今非昔比,当年的仇,我们现在就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蒙赤点点头,也是战意如炽,他站了起来:“召集王庭诸王,我要下达军令!” 他这话的意思,无疑是说,接下来的这场战争,他会是统帅。 至少前面会是。 察拉罕没有迟疑,领命出帐。 在蒙赤也要离开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萧燕,忽然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疾走两步,拉住蒙赤的衣袖,睁大眼睛问道: “大汗......大汗还没到天人境,眼下贸然施展血紫天书的秘法,必然耗损极大......大汗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的眼中满是哀求与渴盼,她很想得到一个不那么差的答案,她很想确定自己即便被赵宁耍了,也没有给王庭带来致命问题。 否则,她往后还能如何自处? 蒙赤有片刻的沉默。 半响,他语调低沉的道:“原本,两年之内,大汗就能成就天人境。而现在,四年之内,大汗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都很难说了。” 言罢,心情极度不好的蒙赤,甩开萧燕的手,大步出了帐篷。 萧燕跌坐在地,脸上再无半分血色,神思恍惚。 倏忽间,她喉咙里发出怪异如鸭叫的声音,紧接着整个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疯疯癫癫的爬了起来,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摇摇晃晃跑了出去。 这一日,天元王庭公主,孛儿炽君.燕燕特穆尔,疯了。 章一八四 协议 夜色沉寂如水。 在第三次被赵宁从帐篷里赶出来后,达旦公主塔娜,无限恼恨的跺了跺脚,终于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使命,三步一回瞪的离开了这里。 赵宁的帐篷跟王帐比起来,当然小了很多,这就导致塔娜带来的礼物,几乎堆满了帐篷,让他连个伸展拳脚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不是见钱眼开的脾性,但在这么多财物面前,赵宁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有了这些收入,他就能尝试再召集一个御气境千人队。 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在战争已经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为了消除他心中的怨气,达到交好他这个关键人物的目的,达旦可汗不仅送来了财物,还打算让塔娜相陪,可谓是下了血本。 通俗意义上说,一个受宠的王庭公主,价值绝对不低给这些财物多少,但在赵宁眼中,塔娜既然不能用来换钱,那眼下就毫无用处。 他倒不是什么道德高士,这些年青楼没少去,家里也有通房丫鬟,坐怀不乱不属于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能做柳下惠,要么是自己不行要么是女人太丑。 但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跟一个异族公主厮混、缠绵,赵宁还真做不出来。 收了人家的丰厚礼物,赵宁却没有半点儿拿人手短的觉悟,到了第二日,虽然没有立即南归雁门关,但在达旦太子面前,仍旧是一个承诺都没有。 人不狠站不稳,经历过前世十年国战的赵宁,可不是什么温润君子,好处拿了,架子却一直端着。 无论达旦太子表现得多么着急,言辞多么恳切,在一旁瞪着他的塔娜,一双水亮的大眼睛是如何楚楚动人,目光是如何委屈可怜又饱含羞愤,他就是死活不松口。 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熬达旦王庭的性子,方便接下来雁门军出动后,能在战争联盟中处于主导位置。 达旦王庭这群人,没什么脑子还自视甚高,傲慢而固执的瞧不起天元部族,赵宁没办法现在就扭转他们的偏见,却必须为接下来的战局着想。 无论如何,雁门军主帅,也必须是联军主帅。 只有达旦军无条件听从他们的指挥调动,并且将军令执行得不打折扣,战局才能向着胜利的方向发展。 雁门军才不用为了给猪一样的友军救火、擦屁股,而自己行动失据,蒙受损失。 就这样,三日过去了。 这三日里,无论达旦太子欲哭无泪的眼神多么幽怨,无论浑邪王巴图三番五次来找他时,急得多么像是被烧着了尾巴的猴子,无论每天晚上有多少窈窕的身影、水灵的女子试图钻进他的帐篷,赵宁始终无动于衷。 在达旦可汗都忍不住,再次设下规模隆重的宴席招待他时,赵宁这才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毕竟过犹不及,他也需要见好就收。 “天元部、契丹部狼子野心,以下犯上不说,还阴谋祸乱草原,令生民涂炭,此等险恶行径,为大义所不容。 “我大齐乃天朝上国,不仅是礼仪之邦,教化万民,更有赫赫武功,威震四方,岂能容忍此等宵小之辈,将黎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达旦可汗开口询问雁门军的打算后,赵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大义凛然的开口:“可汗放心便是,只要你部军队听从调遣,我雁门军自会全力相助。 “在这个天下,谁兴谁亡,是我大齐说了算。区区天元、契丹两部,何足道哉?” 他说这番话时,没有格外加重语气。 但就是因为语调平静淡然,所以显得理所应当,配合他睥睨的眼神,嘴角那抹微微勾起的不屑,就更有真理般不容置疑的意味。 就好像一个壮汉在说,自己能随手碾死一只蚂蚁。 没有人会质疑。 达旦可汗、太子、浑邪王等人,无不为赵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霸气所动容。得到了赵宁的承诺,他们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俱都大松了一口气。 在他们心中,大齐还是强横无匹的,没有办不到的事,天下也无人能够抗衡。只要大齐雁门军愿意帮他们,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契丹、天元两部。 达旦可汗反应快,摸着肥硕的下巴沉吟道:“我部军队,要听从大齐主帅调遣?” 赵宁瞥了他一眼,没有表现出多大情绪,但谁都能看出他不乐意、不开心了: “可汗觉得我大齐的沙场名将,没有能力指挥这场战争?会让战争失败,令达旦部蒙受诸多损失?” 达旦可汗无法反驳。 难道他能说自己正有这个担心? 要是雁门军不来相助了怎么办? 以赵宁这些天表现出的勉强态度,那并非没有可能。 “本汗的意思是,大家有什么事可以商量着来......” “沙场对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岂能没有唯一统帅?”赵宁满面肃容,“可汗统筹一方,岂能不知号令只能出自一人的道理?” 他这番话说得郑重,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意思。说到底,他现在毕竟官位小,不能在一个王庭可汗面前,太过拿捏姿态,这会让对方下不来台,恼羞成怒。 达旦可汗点点头。 “可汗放心,我大齐主帅绝不会厚此薄彼,到了战场上,也不会把达旦军当刀子使,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看戏。 “我部军需,雁门军也会自己解决,达旦部只需要出部分军粮即可。说到底,战争需要的同心协力,要是达旦军不服,那只会让我们内部生乱。” 赵宁知道达旦可汗在担心什么,便补充了一句。 达旦可汗露出了笑容。 赵宁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足以体现诚意。他就是害怕在战争中,大齐主帅掌握兵权后,让达旦军去险地送死,以达到削弱达旦部的目的。 在国家层面考虑,邻国是越弱越好,对大齐而言,草原没有可以建立王庭的大部族,那肯定是最理想的。 “赵将军多虑了,本汗绝对相信大齐的公正,相信雁门军的仁义。” 达旦可汗笑容可掬,“雁门军出关相助我们,我们自然要有该有的态度,军粮就全部由我们提供好了,至于军械......我部军械,只怕雁门军也看不上。” 后面那句话倒是实话,比军备,资源匮乏的草原,是无法跟大齐相提并论的。 “可汗过谦了。”赵宁笑着举杯相敬。 达成了协议,后面自然是宾主尽欢。 翌日,一支出关巡视草原的轻骑,因为距离不远,又接到了传讯,及时赶到了达旦王庭。 赵宁也不耽搁,在对方的护卫下立即南归。跟他同行的,还有浑邪王巴图带领的使者队伍。 双方需要沟通,很多事情都得协调,达旦王庭必须要一个够分量的人出面。 本来达旦太子是最好人选,他也有意跟着赵宁去雁门关,以便在这场战争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反正南下又不像东行去契丹部,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达旦可汗最终选择了巴图,这让达旦太子暗地里颇为不快。 ...... 赵逊、杨佳妮等人,带着乙字营已经先一步回了雁门关。 赵宁归来的时候,因为有达旦使者在场的原因,他们并未露面,但从赵北望挑动的赞赏眉毛中,赵宁便知道这件事没发生什么意外。 在帅府,浑邪王巴图跟赵北望先交谈了公事。 在对方主动说出,此次战争达旦军悉数听从齐军主帅调遣,并且达旦部会提供全部军粮时,赵北望夫妇相视一眼,多少有些意外。 旋即,他们一起把灼人的目光投向了赵宁。 不同的是,赵北望一副虎父无犬子的傲然之色,在表示对赵宁的欣赏时,自己也洋洋自得,好像自己才是最该受到赞扬的头号功臣。 王柔花温柔的目光里则是饱含怜惜,细看之下隐约还有泪花闪动,好似看到了,赵宁在达成这些成绩时的各种艰辛不易、殚精竭虑。 她没有多说什么,留着赵北望、赵宁、巴图等人继续谈论公事,自己快步去了厨房。 赵北望当然是想跟赵宁多聊聊他的北行之旅的,也乐得在异族面前夸耀雁门军和大齐的实力,但在王柔花做完丰盛的晚饭后,他就不得不停下。 巴图作为达旦部使者,达旦可汗之子,浑邪王,地位不一般,来了雁门关,赵北望怎么都需要设宴款待。这当然是公宴,不会是家宴。 所以赵北望虽然嗅到了饭菜香味,垂涎欲滴食指大动,但还是被王柔花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只留下赵宁享受她精心烹制的美味。 坐上桌,看着面前十来个碗碟,尤其是当中的两鼎羊肉,赵宁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他就算是有三个胃,也不可能吃得完这么多。 但王柔花却不这样觉得,看她的样子,似乎还嫌自己做得不够。好像她没把自己平生会的拿手好菜,都在此时做给儿子吃,就觉得很是不得劲。 就在赵宁拿起筷子,理所应当的准备开吃的时候,王柔花却拦住了他,“人还没到齐呢,猴急什么。” 赵宁一怔。以他对王柔花的了解,这种时候,就没什么是比他立即埋头大嚼更重要的。再说,这家宴除了他跟王柔花,还有谁会来?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对方已经进了门。 章一八五 百年未见之变 看到对方进门,赵宁心里顿时有一百个不乐意。 来人身材高挑。 她虽然衣衫款式寻常,没有刻意束腰、衬胸,但大齐女子的衣衫是讲究美的,哪怕是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轻衫襦裙,玲珑有致的曲线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是居家的服饰,不是便于战斗的劲装,所以没有束缚的高耸胸脯,显得很是蔚为壮观,而从紧致的腰身来看,那双腿必然是分外修长。 赵宁当然知道对方腿长,而且还知道那双腿修长且笔直,饱含爆发力。在草原的时候,对方身着劲装的样子,他都看到过了。 就是不知道是否白皙玉润......不过从她的俏脸白里透红,皮肤好得犹如羊脂暖玉的模样来推测,想来身体其它部位也是不差的,大概率同样诱人。 呸......什么诱人,这就是个母老虎,诱人个屁,总想着拿她那柄丈二陌刀砍我,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赵宁颇为忿忿的在心里诽谤。 能让赵宁总是忍不住腹诽的,除了杨佳妮,还能有谁? 前世十年国战中,赵宁跟杨佳妮没多少交集,谈不上交情。重生后虽然觉得年少轻狂做下的事,颇有些丢人,但丢的也是自己的脸面,跟对方没啥关系。 赵宁一向恩怨分明,断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觉得亏欠了杨佳妮很多。 况且赵宁虽然重生了,审美观却没多大变化,钟情的还是那类“又仙又柔”的女子。 赵玉洁虽然让他很不痛快,但还不至于给他留下心理阴影,做人嘛,得是非分明,一码归一码,赵玉洁的问题是她个人的问题,不能因为她就否定所有仙柔美人。 杨佳妮虽然顶着江左第一美人的名头,也确实生得国色天香,外表看起来无可挑剔,但在赵宁眼中,也就是一般美而已,根本不足以让他动心。 这些年,赵宁阅遍燕平城的有名青楼,万花丛中过,早就被训练得心智坚如佛,很清楚自己想要的女人是哪类,不可能见到个美人就心神荡漾。 “嗯,做人得有原则。做人没有原则,那跟肉干有什么区别?”赵宁在心里表示了对自己的赞赏,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好像自己变得高大了许多。 毕竟,不是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都能像他这么黑白分明。魏无羡就没有原则,起初还对苏叶青动心呢,后来一看到扈红练,瞬间就无法自拔。 到底是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是需要生活的毒打啊......赵宁自以为是的点了点头。 此时赵宁的神态、心理,跟赵北望是颇为相似,只是他自个儿没注意到。 至于在赵玉洁出现之前,他因为看到长大后的杨佳妮,实在是秀色可餐,就同意了两人之间的事的情况,这个时候,自然是被他干净利落的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自觉形象高大的关键节点,有些事情,必须选择性忽略啊。 “这傻孩子,自己在哪儿瞎点什么头呢,佳妮来了你也不起身迎接,怎么跟个木头样,真是......” 王柔花嗔怪的拍了赵宁一把,自己笑靥如花、亲切无比的拉着杨佳妮坐下。这会儿的杨佳妮,又恢复了她一惯的,除了战斗时的木木呆呆的模样。 任由王柔花招呼她落座,给她夹菜,不管什么样的菜肴,无论是肉还是菜,也不管是辣还是甜,统统塞进嘴里,从不拒绝。 在埋头大吃的间隙,她对王柔花有问必答,无论王柔花问什么,她都毫无保留、不假思索,就像只按一下就叫一声的猫儿。 好在王柔花在饭桌上,也不至于问什么私密问题,说出来的都是嘘寒问暖的家常,什么在雁门军呆得习不习惯,要不要不住军营住帅府...... 在赵宁眼中,杨佳妮这就是脑子缺根弦的傻,可在王柔花看来,这就是乖巧懂事,并且对自己十分尊重。所以她脸上笑容就没消失过,越看对方越顺眼。 这顿饭赵宁越吃越郁闷。 要是放在以前,他们一家人吃饭,王柔花都是给他夹菜照顾他的,现在王柔花好像忘记了儿子的存在,眼里就只有杨佳妮。 饭桌上的菜式,都是他爱吃的,虽然吃不完,但现在被杨佳妮风卷残云——准确地说,杨佳妮也是被迫风卷残云,因为夹菜的是王柔花,他就很不快乐了。 “一个女人,胃口这么大,一点儿形象也不要,娘怎么会觉得这样的家伙乖巧可爱?真是气死我也!到底谁是亲儿子,谁是外人?” 此情此景,心怀怨忿的赵宁,终于体会到了赵北望的感受。 怪不得以前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赵北望好像总是吃得不太愉快。 赵宁暗生闷气,却不好表现出来。 重生的时候,他已经快而立之年,自认为成熟且沧桑,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在王柔花面前,他也只想做个孩子。 赵宁暗叹一声,忽然无比想念赵七月。 之前一家人吃饭,赵七月也会偶尔给她夹菜。 虽然彼时他觉得这根本没必要,还有些烦,但如果眼下赵七月在,无论面前坐的是谁,杨佳妮也好赵玉洁也罢,赵七月都会不为所动坚持自己。 她会一如既往照顾赵宁。 赵宁也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脑海里浮现出,赵七月在入宫前夕,还在厨房踩着小板凳,认真给他做夜宵的身影,赵宁心里就一阵温暖,不知不觉脸上也有了笑容。 心情变好的赵宁,胃口也好了起来,不再理会王柔花跟杨佳妮,自顾自吃得逐渐高兴。 “这傻孩子,吃个饭还能傻笑,真是......” 王柔花注意到赵宁的神情,忽然眼珠子一转,笑着对杨佳妮道:“他以前不这样的,今天估计是因为你来了,举止总有些憨傻,或许是紧张、高兴吧?” 赵宁顿时抬头,一脸惊恐的看向王柔花,心里呐喊道:“我不是,我没有,娘你别胡说!” 无论如何,一顿饭好歹是吃完了,王柔花反常的没有让赵宁帮忙收拾碗筷,反而让他带着杨佳妮出去转转,熟悉一下雁门关的环境。 “她比我先到雁门关,还要我带她熟悉环境?”赵宁本想反驳,但是注意到王柔花不无警告,暗含杀气的眼神,只能识趣的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乖乖出门。 ...... 燕平,宫城。 皇帝宋治很愤怒。 在赵玄极、徐明朗等人的印象中,一向很有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风仪的皇帝,几乎没有如此暴怒过。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被皇帝丢到地上的折子,赵玄极跟徐明朗等人,又都觉得皇帝的愤怒理所应当,无可指摘。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愤怒还不够。 因为那本折子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严重。 原本要来燕平城,为萧燕的细作之事谢罪的天元太子,竟然突然出尔反尔,不来了! 这让已经赶到天元王庭,准备护送、监视蒙赤南下的雁门军轻骑,都只能自行南归。 虽然天元王庭给出了解释:天元太子修行时出了岔子,伤重的下不来床。并且有补救措施:派遣其他人,带着更加丰厚的礼物南下。 但在大齐看来,天元王庭这就是在戏耍他们。 萧燕的细作之事后,大齐朝野沸腾、群情激奋,都要求发兵灭了天元王庭,是宋治因为种种考虑,顶住压力没有贸然发兵,给了天元王庭恕罪的机会。 之前,天元可汗不来,派天元太子来,虽然不如预期,但也足够给朝野交代,宋治便同意了对方的请求。彼时,他想的是,大不了把天元太子扣下做人质。 而现在,连天元太子都不来了,还是用这种毁约的方式,宋治顿感颜面无存、威严丧尽。 到了这种时候,宋治自身就算还有其它打算、顾虑,在对天元部族这件事上,也已经没有了选择。 “令雁门军即刻出关,攻伐天元王庭!” 宋治在愤怒之后,开始展露自己的天子权威,“令达旦部、契丹部,各自出兵十万,听从雁门军主将调遣,一并攻灭天元王庭! “一百多年过去了,有些蛮夷已经忘了何谓大齐天威,忘了昔日草原血流千里的教训!朕,现在要让这群蛮夷知道,这天下,唯我大齐不可冒犯! “犯之则亡!” 赵玄极当即领命。 赵氏想要对天元部的战争,这毋庸置疑,而且需要皇帝尽早下达这个命令,这样雁门军才能早早出动,免得达旦部被灭了,他们失去一个盟友。 如果等到天元太子到了雁门关外,再折返回去之后,雁门军才出动,那就晚了——天元军肯定已经攻到达旦王庭。 而皇帝有皇帝自己的考量,无路他嘴上怎么说,内心未必愿意发动对天元王庭的战争。 这就需要一个理由。 赵宁在小叶部被袭的事,能让天元王庭觉得战争已经爆发,却不能直接拿来说服皇帝。 因为大齐内部只需要稍微一查,就能知道,乙字营那一千轻骑,不仅没有全军覆没,反而都活得好好的。 在册将士,是不能藏的,也没法藏。 所以得让天元王庭来激怒宋治。 太子蒙赤出尔反尔,就是最好的理由。 这是赵宁弄出小叶部夜袭这场大戏的根本用意之一。只有让天元王庭认为战争已经爆发,雁门军已经要出关,太子蒙赤才会放弃南下。 回想到这里,赵玄极不由得暗暗夸赞了赵宁一句,小叶部遇袭这件事办得实在是漂亮,一石多鸟。 见皇帝下达战令,宰相徐明朗张了张嘴。 他有意要说些什么,但见宋治怒不可遏、心意已决,也知道纵然他和门第们,再是不愿将门率军出征,在战争中立功授勋,眼下也无能为力。 他放弃进言,低下头的时候,眼神有一刹那的空洞,神色也有些萎靡,浑身都散发着无力的颓唐气息。 他成为宰相后,一直在谋求打压将门,收拢兵权,这件事既是他的抱负,也是他的一生追求。能否在史书上留下名相的赞誉,就靠这个。 而今,不仅刘氏、庞氏等大族倾颓,门第实力大损,将门重新势大,眼下还获得了战争机会。 只要雁门军不战败,这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赵氏和将门的势力,都只会日盛一日。 他年事已高,此生恐怕再也没有抗衡赵玄极,重新掌握朝堂大权,实现理想的机会。 这让徐明朗禁不住黯然神伤,只觉得往事如烟,这一生都没了价值可言。 就在皇帝准备召集六部重臣,统一部署战争各项事宜时,雁门军又有紧急军报送到。 宋治看完军报,深吸一口气,愤怒刚刚平息大半的他,此事眸中怒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契丹部向达旦部宣战了! “理由是近些年来,契丹部的商队,不断被达旦部军队劫杀,契丹王庭多次交涉无果,不得不出兵讨回公道! “不仅如此,契丹部还邀请天元、女真两部,跟他们共同攻打达旦部,相约战后平分所得!而天元部已经答应! “契丹可汗在给朕的国书里,竟然还请求雁门军发兵相助!” 说完这些,宋治又将折子狠狠丢到了地上。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重臣们面面相觑,既觉得不可思议,又都敏锐的感觉到,一夜之间,草原形势已经大变,且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严重! 宋治要雁门军攻打天元部,还让达旦部、契丹部出兵相助,而现在,命令尚未发出,契丹部竟然已经向达旦部宣战,还邀请天元部跟他们站在了一边。 显而易见,在契丹部跟达旦部已经刀兵相见,且契丹部跟天元部已经达成军事同盟的形势下,宋治对付天元部的战争布置,已经无法顺利实现。 在此之前,草原燃起烽烟,大齐还能隔岸观火,雁门军也不必早早出动,等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坐收渔利。 可现在,天元王庭的态度,近乎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宋治,他们不再臣服大齐。这个时候,天元部跟契丹部联合进攻达旦部,是否有深意,就值得每个人思考。 天元部狼子野心......在经过萧燕的细作之事,天元可汗执意不肯南下,蒙赤的出尔反尔后,再结合眼下的草原形势,这句话的份量,就陡然上升了不知多少。 这句话的意味,也更加深长、莫测。 如果把去年的代州之事也联系上,这句话代表的东西,似乎就不言而喻。 事情很大,而且跟齐人对天元部族,对草原的一惯认知不符,殿中的重臣们,谁都没有冒然说话。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错不起。 宋治按捺住怒火,翻开了跟契丹国书,一起送来的另一本折子,扫了一眼,将其放在案头上,简单说了一句:“达旦部向朕求援。” 赵玄极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事到如今,臣认为,不得不考虑天元部已经早就跟契丹部秘密结盟,图谋吞并草原其它部族的可能。” 此言一出,徐明朗等人都是目光凛然。 他们虽然瞧不起草原胡人,也认为在大齐兵锋之下,草原军队势必一溃千里。但眼下的变故,依然是百年未遇的,需要慎重处理。 无论如何,草原不能出现一个霸主。 宋治沉吟片刻,看向赵玄极,“这回,恐怕要劳镇国公亲自走一趟了。” 这是要赵玄极亲自去北境统帅大军,指挥作战! 宋治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做更多安排。 此时此刻,对看起来扑朔迷离的草原形势,他因为所知有限,也无法有更详尽的安排。 也正因为只有这么一句话,所以是给了赵玄极便宜行事之权。 雁门军如何行动,在战争中扮演什么角色,如何达成收拾天元王庭的目标,都由赵玄极临机自决。 大齐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之一,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值得皇帝这个信任。 “臣,领命!”赵玄极抱拳领命。 至此,这件事再无异议。 徐明朗看了看稳如泰山,又不无意气风发之意的赵玄极,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内心也分明的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地位份量,正在越拉越大。 对方如日中天,而他跌落深渊。 他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压迫力。 他其实很想不通,为何之前那些年,被他压制得死死的,在文武之争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赵玄极,现在会变得如此精明、难缠。 且好像无论赵玄极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想得到什么,得到什么! 徐明朗甚至有一种错觉:赵玄极什么都能掌控! 谁都在帮赵玄极! 安稳了百余年的草原,说变天就变天,而且一下子牵扯了三个王庭,连战争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都能说来就来,而且一来就这么大,让赵氏有大把功劳可以挣,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简直是岂有此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不成这老匹夫被神灵附体了? 徐明朗头大如斗,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想不明白。 所以他痛苦。 十分痛苦。 “罢了,随他去吧,老夫不管了。”极度的痛苦与沮丧后,便是意兴阑珊,徐明朗暗暗叹了口气,只想快些回去,早点一醉方休。 章一八六 军议 重重宫闱中,有一座高墙大院,论恢宏程度,即便是在宫城之中,也鲜有能与之媲美者,名为立政殿。 此殿不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而是皇后居所。 皇帝处理政务在崇文殿,日常起居、嫔妃侍寝于甘露殿。对后宫的事,皇帝一般不过问具体情况,都是由立政殿的皇后打理。 所谓六宫之主,自然不是一句虚言,主人自有主人的权威,生杀予夺,皆出于皇后。因是之故,立政殿在宫城的宦官、宫娥、嫔妃眼中,威严度并不让于甘露殿多少。 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大齐,除了东宫太子,也只有皇后有资格自称“本宫”二字。 宋治即位多年,虽然早已有了皇子公主,但平日里勤于政事,不太享乐,后宫之中的妃子们,也没有一人得到他格外宠信。 既然没有宠冠六宫,仗着皇帝撑腰行风作妖的存在,嫔妃里自然也没有势力,能跟皇后分庭抗礼。 夕阳西沉,时值黄昏,立政殿投出大片阴影,愈发衬托得它威严深重。一名六品宦官快步拾级而上,行色匆匆,在立政殿外禀明来意,很快就被准许入内。 转过宽阔的大殿,经过几重帷帐,低着头的年轻宦官,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前,俯身下跪。 他的目光只能看到从窗户洒进来的这片夕阳,不敢往上挪动视线,去直视立政殿的主人,哪怕是对方的鞋子,他的视线也不敢触碰。 “禀皇后,陛下还在崇文殿跟大臣们议事。镇国公刚刚出来,说是领了圣命准备去雁门关领军,镇国公让仆下禀告皇后,事情紧急,他明日就会离开燕平。” 宦官一番话说得毕恭毕敬,声音虽然略带颤抖,但好歹吐字清晰。 皇后没有任何回应,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无论是趴在地上的宦官,还是侍奉在两旁的宫女,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皇后固然有皇后的威严,作为皇后身边的人,跟皇后天然有几分亲近,寻常不至于如此拘谨。但眼前这位皇后,偏偏名叫赵七月。 她入宫初始,有那生了皇子的嫔妃,见她面娇体小,形似少女,以为好欺负,仗着自己在后宫颇有根基,不仅在她面前阴阳怪气,不甚恭敬,还收买管事的宦官,往立政殿安插眼线。 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更像娇贵公主而不是皇后的皇后,在短短数日后,就以雷霆手段整肃了六宫纪律。 她不仅将对方安插过来的眼线,精准的一一揪出,毫不可留情的当众杖毙,连带着那位颇有实权、得皇帝认可的宦官,也被她叫人依照宫规打残,丢出了宫城。 就连那个生了皇子的嫔妃,都没能逃脱她的惩罚,被以无视尊卑秩序、祸乱后宫之名,给直给打入了冷宫。 时至今日,众人依然记得,那名修为不俗的嫔妃,在绝望、狂乱之际,挣脱、打伤束缚她的立政殿宦官时,于电光火石间,被皇后手中的开山巨斧,给斩断一条臂膀,血溅数尺的场景。 皇宫亲自出手伤人,这一幕本不该出现,但见过那柄开山巨斧和血泊中断臂的人,都无暇去计较这个问题,唯一的记得的,就是当时心中的恐惧。 “绿萝,去取两瓶‘碧海潮生’,还有‘万丝甲’,送去镇国公府。”半响,皇后特有的威严声音响起。 “奴婢遵命!”一旁的宫女立即俯身领命。 普天之下,最有权力同时也是最富有的人,莫过于皇帝,作为皇后,赵七月也没差多少,此时她手中掌握的资源,跟在镇国公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用皇宫的资源壮大赵氏自然不妥,但赏赐私人财物就没什么问题。 “碧海潮生”是丹药,用于元神境修行者,最大的功效是救命,也有辅助修炼的作用;“万丝甲”则是一品软甲,防护力非凡,王极境之下的攻击,可以消弱很多。 战争时期,这些东西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说完这句话,赵七月站起身,伸开双臂,示意宫女给她换轻便衣衫。左右服侍的心腹宫女,不用赵七月言语,也明白她的用意。 她们知道,皇后这是又要亲自下厨了。 如果皇帝处理政事到夜晚,皇后就会经常为皇帝准备膳食。 正因如此,勤于政务的皇帝,虽然很少召嫔妃侍寝,颇有几分清心寡欲的意思,但却会差三叉五到立政殿来转转。 ...... 从乙字营回归雁门军开始,雁门军就已经在准备出征。粮秣、军械、药材等配套物资都需要调配,无数斥候更是渔网般撒了出去,为大军开道。 虽然达旦部已经答应供给军粮,但也不可能送到雁门关来,雁门军还是需要自己携带部分粮草,如此一来,行军路线就需要考究。 赵宁回雁门关的翌日,赵玄极到了,随行的还有他从燕平城带来的大批修行者,这里面既有大都督府的实权高手,也有镇国公府的赵氏强者。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一位年纪跟赵玄极相差不大的老者,那是一位王极境! 众所周知,赵玄极虽然是王极境中期,但在去年之前,赵氏就他一位王极境修行者。 赵氏族人中,赵玄极那辈人里,除了他资质非凡的也不是没有,但距离王极境却始终差一线,他们因为年龄已经大了,此生再难有机会突破。 中间一辈人里,赵北望跟赵逊天赋最好,后者还犹有过之。 但如今赵逊只能在元神境中期打转,赵北望虽然早就是元神境后期,但要成就王极境,却还差些不少火候。 在燕平城世家大族的认知中,赵北望此生都无望王极境中期,中间这代人算是没有特别出彩的,颇有式微之意。 要不是赵七月跟赵宁相继冒头,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行天赋,赵氏第一将门的名头,只怕再过一些年就要易主。 赵宁跟着赵北望夫妇,与赵玄极等人在帅府相见。察觉到赵玄极身边的赵镇中已经是王极境初期,赵北望、赵逊等人都是大喜,连忙恭贺。 赵镇中爽朗大笑,颇为得意。 其实到了他这个年纪,修炼资源已经没意义,辅助丹药几乎起不到作用,能不能突破瓶颈进入新的天地,取决于是否有福至心灵的那一缕灵感,能不能顿悟。 “原本老夫已经对成就王极境不抱希望,好在去年长兄跟七月、小宁子改进了《青云诀》,老夫研习多日,又跟长兄多番交流,这才抓住了要领。” 赵镇中抚须而笑,话说完,在赞赏的朝赵宁点点头后,就把目光落在了赵北望身上,半是教训半是责备道: “老夫年纪大了,犹能突破瓶颈,你年纪轻轻,怎么还没到王极境?” 赵北望顿时老脸一红,无地自容,讷讷无言、 一旁的王柔花看不下去了,为赵北望辩解道:“三叔,这不怪他,身为雁门军主将,平日里军伍缠身,可以砥砺修为的时间不多,进展慢些也是有的。 “不过妾身相信,不用多久,他就能迈过那道门槛,必不会让大家失望。” 说着,还饱含信心的看了看赵北望,仿佛赵北望今晚就能从元神境后期变成王极境。 本来有些难堪的赵北望,接触到王柔花的眼神,心头一暖,再无局促之意,心中更是涌起许多感动与斗志。 赵宁看到这一幕,嘴角有了笑意。 其实他很清楚,雁门军的军务,多半都是王柔花处理的,赵北望根本就没有时间不够用的道理,修为进展慢的确是天赋差些。 一家人也没多寒暄,雁门军的出征准备差不多快完成,既然赵玄极来了,那最后再商讨一下进军布置,就该下令雁门军出关了。 在赵玄极来之前,赵北望、王柔花等人,已经拟定了出征计划,现在来到沙盘前,算是给赵玄极禀报一次。 “天元部、契丹部意在灭亡达旦部,必然精锐尽出,全力以赴,以求速战速决,避免大齐给他们造成太多麻烦。 “在小叶部袭杀之事后,天元王庭能够肯定我们会参战,所以为了保证他们进攻达旦部战事顺利,必然派遣一股强军南下,将我们拦在半路。 “草原军队,修行者不如我们强大,将士不如我们勇猛,刀兵不如我们锋利,甲胄不如我们坚固,弓箭不如我们强劲...... “所以天元、契丹两部的军队,要拦住我雁门军,争取灭亡达旦部的时间,就只有一个选择。” 赵北望侃侃而谈,将手中长杆指向沙盘上两处地形相对复杂的区域,“借助地利! “天元、契丹两部备战早,兵马也先于我们调集,所以行动也比我们快。 “结合他们的兵马行进速度,达旦部南端的地形,我们北上可以选择的路线,他们最有可能在凤鸣山、红叶原这两个地方布置重兵,构建防线!” 说到这,赵北望收回了长杆,面容肃然对赵玄极道:“如果我们要绕过凤鸣山,就只能向西,那是戈壁沙漠地带,不利于行军,也容易出意外。 “如果我们选择绕过红叶原,就只能向东,这样就不可避免深入契丹腹地,需要绕一个大圈子不说,还会给他们发挥本土作战优势的机会。 “除了凤鸣山、红叶原,其它路线都不适合十几万大军快速行进。故而我等认为,雁门军的进军策略很简单:正面击破天元、契丹两部军队的阻截!” 章一八七 强弱与灵犀(上) 赵北望所说的策略,是跟雁门军众将仔细商议过的,尤其经过了王柔花这个军师的多日推演,此时说出来,赵玄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目前,我们还不知天元、契丹两部,可能派往凤鸣山、红叶原的军队有多少。但此战,两部就算精锐尽出,兵马至多也只有四十多万。 “除去进攻达旦王庭的部分,能够用来拦截我们的,再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 “在他们兵力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即便是有地形给他们借助,想要拦住我们,那也是痴心妄想。” 赵玄极摸了摸下巴,只是稍作沉吟,便同意了赵北望的进军策略,“我十六万雁门军,就算留下两三万戍守关隘,主力也足以勇猛直进,铲除一切拦路之敌。” 赵北望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玄极看了看他: “草原军队一向军纪涣散,倘若战事顺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席卷千里,侵略如火,但若是战事不顺,他们绝对没有韧性苦战,很容易一哄而散。 “所以初战很重要。先锋大军的行动,必须要有雷霆之势,能迅速冲溃对方阵型,撕裂对方防线,取得丰厚战果,击垮对方士气。 “初战告捷,唤醒草原军队对雁门军的恐惧,后面的战事就会很顺利,初战若是不胜,他们的气焰就会更加嚣张,战事就会拖延。 “先锋大将任重道远,谁能胜任?” 在此之前,赵北望已经选好了先锋,但眼下赵玄极到了雁门关,这个人选就可以有所变化。 “大都督,末将请为先锋!”赵北望直接行军礼,态度坚决。 对将门子弟来说,没有比领兵十万,纵横沙场更热血动人的事了。对赵北望个人而言,他一生所学都在冲锋陷阵上,真要他运筹帷幄,还不如王柔花。 这回有赵玄极坐镇中军,他正好腾出手来,没有顾忌的施展平生抱负。 赵玄极跟赵镇中相视一眼,应允了赵北望的请求。 最终,赵玄极等人决定选择凤鸣山,作为雁门军主力的行进方向。理由是从凤鸣山往北去达旦王庭,路线更直,路程更近,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红叶原虽然地形相对平坦,但是有很多水泡子——类似于湖泊,地势低洼湿地密布,不利于兵力展开、大规模阵战,而且距离契丹腹地也比较近。 凤鸣山虽然多山,但毕竟位于草原,不是山地地形,山势和缓,多为丘陵状的草坡。 真正当得“崇山峻岭”这个评价的,只有很少一片地区,构不成太大阻碍。 赵宁却在这时候发表了不同意见。 他赞同从凤鸣山进军,但认为不应该直接去,最好大军做出向东边红叶原进发的假象,调动天元、契丹兵力。在两军向东布置的时候,凤鸣山防御力量就弱了,雁门军先锋一举冲杀过去就不难。 在眼下这个时候,天元、契丹两部的军队,也不知道雁门军具体走哪一条道。 他们就只能在凤鸣山、红叶原都布置兵力,再将大股骑兵放在中间,时刻准备左右支援。 雁门军主力可以先向红叶原进发,吸引对方注意,等到时机恰当,再让赵北望率领精骑,在半路往西突击,这样就能顺利达成目标。 然而赵宁的这个建议,并没有被采纳。 众人一致认为,跟草原军队交战,没必要弯弯绕,雁门军有绝对战力优势——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修行者实力,都占据压倒性上风。 故而最有效的用兵策略,就是最简单直接的进攻,从正面堂堂正正击败对方。这样既能取得战局进展,又能杀伤对方有生力量,还可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就像一个壮汉跟一个少年比武,既然拥有实力的绝对优势,那就只需干脆利落一拳过去,第一时间击倒对方就行。没有必要绕来绕去,跟对方用什么武术套路。 那是给对方机会。 赵玄极拍了拍赵宁的肩膀,半是告诫半是勉力道:“两军交战,战力永远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因素,强则胜,弱则亡。 “如何建立一支强军,才是兵法首要奥义,也是军国第一要务。计谋都是在实力不够的时候,作为补充的。也只有在军队战力劣势的时候,才需要使用计谋。 “古往今来,以弱胜强的例子虽然不少,但它们之所以被记载在史书上,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少,但凡出现一件,就值得拿出来大书特书一番。 “战争的常态,比拼的是两军实打实的战力。” “我雁门军是皇朝精锐,弓强弩劲、甲坚兵利,实力非草原军队可比。这时候,用兵的第一要素,就是不要犯错,不露出破绽,不给敌人机会。 “堂堂正正进攻,看似愚笨,实则是最佳策略。” 赵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赵玄极却面色一正,口吻严厉起来: “小宁子,你这一年来,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家族做出了很大贡献,如今谁也不敢小觑你。但你要记住,你是将门子弟,未来的大齐军方柱石! “智谋算计,顶多只能算是术,能帮你得逞一时,但若是你过分依赖这些,就不可避免会失手。而沙场征战,一旦输了战机,那就是全军溃败! “你就是思虑太多,才导致现在才元神境初期,否则,以你的资质和家族提供的资源,若是潜心修炼,怎会在境界上输给杨氏那个小妮子? “你要记住,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赵氏跟大齐,未来都需要你来镇国,切不可目光短浅!” 赵玄极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宁纵然还有千言万语,也没法说出口了。其实佯装向红叶原行军的策略,他之前就跟赵北望、王柔花说过,也是被他们否决。 见赵宁神色有些黯然,赵玄极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其实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只是老家伙们贪心,想要你走得更高更远而已,谁又能说,时隔五百年,我赵氏不会再出一个天人境?” 赵宁想要见缝插针说出自己的想法,赵玄极却先一步知道了他的心思,摇头道: “百余年前,我赵氏先祖率军征伐草原,之所以能七战七捷,一举扫平突厥王庭,靠得不是别的,正是军队的无双战力,高手强者的纵横无匹! “世人只记得那个大雪之夜,先祖亲率三万精骑,突袭突厥王庭成功。于是,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在大肆赞扬这个出奇制胜的精妙之笔。 “却不知,若无之前大军正面战场的连战连捷,气势如虹,打乱了突厥军队的部署,扯碎了对方的防线,让对方顾此失彼,那三万精骑,又如何能长驱直入王庭?” 这道理的确没错,赵宁暗叹一声,只能点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其实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以大齐官将看待草原军队的目光,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让自己的策略得到施行。 之所以三番两次努力,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赵氏一族,眼下虽然是大齐皇朝内,对天元部的狼子野心,认识最充分的存在,但在赵宁这个重生者看来,大家的认知还远远不够,而且偏差离谱。 最根本的问题是,是众人都发自内心的觉得,齐军战力远非草原军队可比。 从古至今,只要中原皇朝没有内乱,草原军队就不可能战胜中原军队,而且基本都是被打得找不着北。 本朝更是如此。开国之初那一战,奠定了百余年的和平局面,也建立了大齐对北胡根深蒂固的优越感。 原因当然不只是中原皇朝自我膨胀那么简单。 草原民族虽然悍不畏死,但草原军队历来有多个明显弱点。 其一,军纪涣散。草原大军,说到底是各个大小部落的联军,平时大家各自生活,没有统一训练不说,本质上都是牧民,是百姓,不是什么职业军人。 对黎民百姓而言,个人生存、生活永远是最根本追求。 历来草原对中原的战争,绝大部分都是劫掠性质。 今年草原年景不好,大家生活艰难,眼看不好过冬,部落要死很多人了,于是相约一起袭扰中原皇朝的边境,劫掠一番财物、人丁后离去。 这样的劫掠战争,规模有大有小。如果是王庭出面,那就是可汗带着大家一起抢劫。仗打完(抢劫完),大家各回各家,靠着带回来的生活物资继续过日子。 因为是抢劫,所以草原军队能打顺风仗,每当战局顺利,就会爆发出极强的战力,一窝蜂的到处肆虐,蝗虫过境一样,势不可挡。 但也正因为是抢劫,一旦战事不顺,死伤过多,大家一看情况不妙,跑路就是最先冒出来的想法。不得带回财物,战死就毫无价值,谁愿意? 草原王庭又不像中原朝廷那样,有儒家学说控制百姓思想,让百姓可以为了“忠君报国”“家国大义”等理念甘愿战死。 其二,善于骑射,却不善于阵战、攻坚。草原牧人从小生活在马背上,弓马娴熟不用多说,但也正因如此,缺乏步卒、不通晓步军战法的他们,没法攻坚。 其三,装备差。草原军队的武器,都是牧民自备,王庭可不会给他们发兵甲,统一武装他们,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必要。 富足的大部落,兵器好些,寻常中小部落,兵器就差些,且上下相差悬殊。连铁箭镞都没有,只能用狼牙箭的战士多不胜数。 射术再好,箭射得没大齐将士远,杀伤力不如大齐军队,屁用不顶。 草原战士的甲胄更是少得可怜,基本只属于大部落,而且多为皮甲,铁甲寥寥无几。没办法,草原贫瘠,没有中原那么多矿产。 如若不然,草原军队劫掠边地时,也不会连铁锅、锄头都抢。 这样的军队,碰到中原皇朝的精锐军队,譬如说雁门军,怎么正面交锋、打阵战?只要雁门军步军摆好阵型,强弓劲弩几轮齐射,他们就得在冲锋路上死大半。 其四,草原地广人稀,修行者不如中原皇朝多。 凡此种种,造就了历史上,中原皇朝的精锐大军,但凡跟草原军队正面交战,后者就必然战败的结果。 实话说,这样的草原军队,能打赢中原军队,那才真是有鬼了。 这就是赵玄极口中的,军队战力强弱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大依据。 南北战争史之所以延续千年,不是中原军队能不能打赢的问题,而是皇朝北方边境线太长,对草原军队的袭扰防不胜防。 所以衡量中原皇朝军队强大与否的标准,是能不能在广袤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在保证漫长补给线的前提下,找到并抓住草原的军队主力,一举歼灭,不让他们跑掉。 凤鸣山的地形,虽然对先到那里设防的天元军有利,但在赵玄极、赵北望等人看来,天元、契丹两军哪怕是占着地利,也不会打阵地战。 他们没有步卒,不知步军战法,想抗衡雁门军进攻,并不容易。再者,凤鸣山并非崇山峻岭,地势没那么险要,不存在天堑雄关这种说法。 故而,赵玄极等人还希望天元、契丹两军阻截雁门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凤鸣山。这样一来,正好给了雁门军将他们一举击溃的机会。 要是让他们从凤鸣山跑了,遁入茫茫草原,并放弃进攻达旦王庭,跟雁门军绕圈子,那雁门军想要追赶他们,可就难上加难。 中原大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城池就在那里,占领城池就控制一片区域,但在草原,人家几乎没城池。 王庭说要迁徙,牧民们把毡帐一打包,放在马背上就走了。 战事一旦拖延,雁门军的后勤压力就会骤增——达旦部虽然答应给军粮,但部落牛羊也是有数的,不可能养十几万雁门军太久。 要是最终雁门军没能抓到天元大军主力,耗费大量钱粮后无功而返,那草原问题就没解决,皇帝下达的收拾天元王庭的军令也没完成。 这岂不是要被门第文官们趁势反击? 赵氏跟将门期待已久的战争,最终要是这么个结果,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赵玄极等人凤鸣山之战的目标,是歼灭天元、契丹两军有生力量,获得实实在在的人头斩获,真真正正打击到天元、契丹两部。 赵宁理解赵玄极等人的想法。 但关键在于,天元大军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草原军队。 章一八八 强弱与灵犀(下) 这支军队纪律严明,战力强悍,作风铁血,打仗不是为了抢劫,而是征服,是建立雄图霸业! 他们高手众多,强者如云,多的是智勇双全的骁将。 在之前一二十年的征战岁月里,这支军队,已经被天元可汗,在一次次血与火的厮杀中,给完全塑造了起来。 甲兵鼎盛......这四个字,一般只能用来形容中原皇朝的强军,但现在天元军也在朝这四个字靠拢。 漠北的确贫瘠,没有那么多矿藏,但这天下物资丰富的地方,却不只是中原。 譬如说西域。 赵宁记得很清楚,前世国战开启时,天元王庭的精锐部曲,装备就已经很精良。在之后的岁月里,他逐渐得知,天元王庭从西域购买了许多良甲。 西域,并不只是指代齐人眼中,那个三山夹两盆的地方,还代表更加辽阔浩远的西方。在那里,同样不乏富庶之地。 眼下的西域,本身并没有多么丰盛的产出,但却是东西方世界贸易的中间地带,在那里,几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据赵宁所知,天元可汗的次子,此时应该就常驻在西域,专门为他们筹措甲兵。 靠着从西域得来的甲胄兵刃,天元可汗让他的精锐军队在装备上,并不输给大齐边军太多,这使得前世国战伊始,天元大军就攻占了大齐北境。 得到大齐北境,天元大军就得到了大量物资,军械、粮食、土地、人丁......所有这些,后来都让更多天元大军,拥有了跟齐军一样的兵器装备、战力。 没有这些,十年国战,天元大军根本不可能赢。如果他们还是装备简陋的“草原军队”,大齐在稳住阵脚,缓过气来后,必然能击败他们。 历史没有如果。 简而言之,攻占大齐北境后,天元可汗开始了他以战养战的策略。 天元大军在战争中不断强大。 所以他们攻占了西域,向西攻灭了更多国家,得到了更多资源,所以他们一步步侵占了大齐领土,将大齐朝廷逼向了河南,逼向了江淮,逼向了江南,逼向了岭南。 直至崖山。 大齐灭亡。 如果说天元王庭目前从西域获得的甲兵,只够他们装备王庭精锐部曲,还没有扩展到全军,暂时不构成雁门军的心腹之患的话,那么另一件利器,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这件利器,已经大规模装备天元大军。 天狼弓! 天狼弓不是天元王庭从西域买的,而是天元可汗自己研究而成,他们自己就能制造! 从帅府走出来的时候,站在门槛前,望着阴沉的天空,赵宁神色肃杀。 他虽然是重生者,但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有些事情他能做到,有些问题他能及时解决,但无法提前消弭一切难题。 如果他早重生五年十年,或许能早早带着赵氏高手,深入漠北,去看一看天元军是如何征战的。那样的话,赵玄极他们就能知道,何谓天狼弓,何谓天元军。 可在他重生的时候,天元军就已经完成壮大,建立了王庭,暂时结束了四面征伐。 天元可汗也成就了王极境后期,傲视天下,足以让赵玄极都无法踏足漠北,去探查他的大军。 此时此刻,赵宁说什么天狼弓,那都是空口无凭,顶多让赵北望等人,知道可能存在这个东西,在战场上注意防备、应对,无法改变大军的战略战术。 唯有战争,才能让一切浮出水面。 帅府前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是跑动的将士、策马的传令兵,不远处,还有各种各样的马车、辎重车辆,正在被甲士推着前行,不时有将校的喝令声响起。 大军出关在即,雁门军已经是热火朝天之象。 每个将士坚毅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振奋,没有人怯懦,有的只是对军功的向往。杀敌建功,是几乎所有人的渴望。 且不说封妻荫子这么高的标准,但凡有军功赏赐进帐,有职位上升,至少都能改善家人生活,能让自己显赫人前,实现人生价值。 文不思治,武不思战,是为皇朝末世,眼下的大齐,太多太多文官,已经只知道争权夺利、纵享荣华,为了一己私欲,官商勾结,盘剥百姓,心中再无社稷。 但大齐的武将们,雁门关的将士们,还有战意,还有杀心! 在接到出征的军令后,他们眼中充斥着的是希望,是饿狼看到羊群的光芒。 百姓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复一日挥汗如雨,所有力气都用来换取粮食;将士们披甲执锐,甘冒矢石浴血拼杀,用自己的命来保家卫国,搏一个前程。 他们各有本职,是纯粹的人,也是可敬的人。 唯有文官,一旦不思为国为民,就只剩下了纸醉金迷、鱼肉乡里,早已忘了“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一分权力当两分用,蛀虫一样的吸血吃人。 赵宁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望着面前一个个将士,他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潮涌动。 这些皇朝砖石,应该活下来,应该活得更好。 而不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冒着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风险,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拿着微博的军饷,过着远不如在繁华之地,享受权力优待的文官的日子。 在这场战争里,赵宁需要尽可能保全更多将士,并带他们赢得胜利,收获属于他们,不负他们热血与忠义的战果。 这是他作为赵氏公子,该有的使命,也是每个将门子弟,必须有的责任。 赵宁苦思对策。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恐怖。 他的面色渐渐有些扭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个平和到有些木呆的声音响起。 “你在怕什么?” 赵宁回过头,看到杨佳妮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旁边。 居家的服饰,没提那柄丈二陌刀,坐姿也就跟大马金刀没了关系,双腿并拢,跟普通少女没什么两样,很娴静。 听到杨佳妮的话,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他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将各种情绪抚去。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面容,应该是狰狞的,因为他心中有煞气。 一般人看到他这副样子,应该问他为什么生气,而不是在怕什么。 他刚刚想到了前世的烽火连城,想到了无数将士横尸疆场,也想到了一个个族人在血火中倒下。他的确有些恐惧,独属于重生者的恐惧,害怕重蹈覆辙的恐惧。 因为这个问题,赵宁多看了杨佳妮一眼。 对方面容平和,并无任何讥讽、嘲笑一类的意思,淡然的像是一湖春水。 能够准确捕捉、感受到别人隐藏的情绪,是一种本事,很知心的本事,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在赵宁的心目中,杨佳妮并非这种善解人意的存在。 所以他意外。 在他停顿的时候,杨佳妮也没开口,安静地等着。只是她的目光平平落在街上,所以容易让人觉得,她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话,自顾自发呆去了。 赵宁心绪跟着平和下来,他收回目光,也看向街道,没有刻意隐瞒心迹:“天元军并不弱,我担心会死很多人。” 出乎赵宁的意料,杨佳妮的回答是:“我知道。” 赵宁怔了怔,“你知道?” 杨佳妮道:“如果他们不强,你之前没必要去草原做那些事。” 这个答案让赵宁心头一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 如果天元军不强,雁门军只需要等着战争爆发,在天元军跟达旦部打得不可开交时,从旁侧击即可。赵宁根本没必要让达旦部提前设防。 他这么做,是知道达旦部如若没有防备,根本挡不住天元军一轮猛攻。 然而赵宁并不能解释,他是如何知道天元军很强的。 怪异的是,杨佳妮也没追问。 赵宁不说话,杨佳妮也不是话多的,她很快站了起来,“雁门军战死再多人,也有你给他们收尸。如果你也战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来。” 赵宁讶然抬头。 他接触到了杨佳妮的眼神,清明如镜。 一瞬间,赵宁脑海里冒出一句话:如果我也战死了,那我们就跟众将士同卧沙场。 那是杨佳妮没有说完的话。 赵宁明白了杨佳妮的意思。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战争爆发,这就是军人的宿命。 也是每一个将门子弟的宿命。 哪怕是埋骨黄沙,只要身边有同袍为伴,异国也是家乡。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需要多想的? 杨佳妮离开了,赵宁站了起来。 对方不惧战死,简单纯粹。 她虽然极为聪明,但并不屑于卖弄聪明,甚至轻易都不表现出来,平常看起来还木木呆呆的,很傻。这种简单纯粹,是选择的结果,饱含智慧。 赵宁却有诸多杂念。 想着前世,想着今生,他有太多人放不下,有太多在乎的东西,有太多想要做成的事......想的太多,包袱就过于沉重,压抑了心境,也势必影响往后的行动,结果只能是陷入恶性循环。 赵宁收回看向杨佳妮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的确无需多想,唯战罢了。” 临出征这一刻,赵宁的心情完全放松下来。 章一八九 进入战场 大军出雁门,顺着蜿蜒山道如蛇前行,出了山口进入无垠草原后,视野豁然开朗。于是队伍分为左中右三股,在斥候的引领下一路向北。 右翼打头的将领,是个三四十岁的魁梧壮汉,碧眼卷发,深眼高鼻,俨然西域胡人面孔。这便是雁门关防御使,安思明。 乾符六年,朝廷以塞北不靖为由,调禁军三万,充雁门关;乾符七年,因北胡公主孛儿炽君.燕燕特穆尔之乱,皇帝再往雁门关增兵三万。 至此,一年之内,雁门关扩军六万。为协调边关防务,朝廷新增雁门关防御使之职,以右武卫大将军安思明任之,统领六万新卒,实为雁门关副将。 “末将原以为,此战大都督会让我们留守雁门关,没想到大都督并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了我们参战立功的机会。” 安思明身旁,一名长脸将领小声说道,眸子里闪烁着精光。 策马而行的安思明不露声色,淡淡道:“如何征战,自有大都督说了算,你我听令行事即可。” “就是不知真到了战场上,我们有没有立大功的机会。先锋可是赵北望,左翼也是赵氏将领,我们不要变成后军才好。”马脸将领不无深意的道。 安思明瞥了马脸将领一眼,“我们初来乍到,站稳脚跟为第一要务。大都督让我们做什么,那就做什么。哪怕是跑腿,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明不明白?” 马脸将领见对方口风紧,根本不给自己透露更多想法,也只能停止努力,“是,将军。” 凤鸣山,一座山势高耸,视野宽阔的山峰半腰处,搭建了几座不大不小的毡帐,周围布防严密,遍于四处的修行者,正在机敏的监视各方。 居中的大帐里,几名天元大军的高级将领,正在沙盘前讨论军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右贤王察拉罕。 不多时,有修行者高手前来禀报:雁门军先锋三万骑,已经逼近凤鸣山。 “来得倒是挺快。”察拉罕抬起头来,眼中厉芒一闪,“先锋大将是谁?” “赵北望!” 察拉罕略感诧异,“赵北望竟然亲自担任先锋?”稍作沉吟,又道:“如此说来,赵玄极很可能已经来了雁门关。” 说着,他挥挥手,示意斥候退下,继续探查雁门军行动。 “这些天来,双方斥候频繁交锋,我们在凤鸣山、红叶原等地,布置有不少兵力的事实,雁门军应该已经得知。” 察拉罕的谋主,半百老者白音,摸着没有几根胡须的下巴,寻思着道:“这个时候,赵北望径直冲我们来,真是打算主攻我们这里?” 察拉罕没有妄下论断,赵北望可能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也可能只是疑兵。这需要斥候探查到了雁门军主力的动向,才能得出结论。 “无论如何,凤鸣山可能即将爆发激战,将斥候全都撒出去,各部做好迎战准备,高手强者随时策应。” 察拉罕下达完命令,走出帐篷,放眼向前望去。他所在的位置,在凤鸣山最险峻的地方,说是最险峻,山高也没有多少,至少跟雁门关那边没法比。 在他面前,起伏和缓的草坡,犹如一道道海波铺陈开来。两侧一望无际,前方却能看到尽头,数十里外就是基本平坦的草原。 时已入秋,草木枯黄。 一座座山包上,天元军的游骑、斥候,好似浪花点点,有的驻足不动,像是跟景物融为一体,有的往来奔驰,在身后扬起长蛇般的灰尘。 天元军的主要兵力,布置在察拉罕脚下这座山峰的近前,这里的地势最好依托,营寨彼此相望,互为援引。 每一个山包,每一个可供大量兵马通行的平缓草坡、山谷道路,都有重兵把守。但兵力也不是完全分散开、平均在每个要地,主力都在各个关键节点上。 整体防线也有所侧重,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以察拉罕脚下的山岭为后盾,布防方式跟雁门关类似;另一部分在前方二三十里外,那里的大片平缓草坡中,也有一处门户。 所谓门户,即为山势相对险峻,通道狭窄,兵力无法完全展开,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之地。 眼下,十多万天元军的主力,并不在凤鸣山,而是摆放在凤鸣山与红叶原的中间地带。 当然,十万大军也没有挤作一团,而是分作了左中右三部分,互有间隔。 这样布置的好处,就是左右两部分,分别距离凤鸣山、红叶原都比较近,可以快速驰援。劣势也不是没有,距离最远的那部分兵马,驰援过来就慢些。 但只要前两部赶到了,六七万将士足以稳定战局。就算不能取胜,也能消耗雁门军体力,等到最后一部分生力军加入,就容易一举反击得手。 阻截雁门军的天元军将士,穿的都是契丹部衣着,打得也是契丹部旗号。 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战后把已经成了傀儡、幌子的契丹王庭,丢给大齐承担责任。 这场战争,只要跟雁门军交手,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会让那支军队跟大齐成为死敌。 天元王庭要统一草原后,才能跟大齐正面对决,而且战争计划是在两年后。如今,天元可汗突破天人境的时间被延后,就算灭了达旦部,也需要更多时间准备。 修行者一次次回报,雁门军先锋跟凤鸣山的距离,不断在被拉进。 当日太阳落山的时候,赵北望所部已经到了这片山区前,距离察拉罕的第一道防线,只有三十里左右。 双方斥候修行者之间的厮杀,在短时间内变得极为激烈。方圆百里之内,各地不时有真气光芒闪烁,有的萤火般一闪而逝,有的不断纠缠交替。 一些地理位置重要的道口,视野宽阔的高地,不断有游骑、斥候飞奔而去,消失在视线死角,又不断有没了骑士的战马,在一段时间后孤零零出现。 在日夜交替的时辰里,成百上千的斥候、游骑,张开了长弓,挥动起长刀,在大战还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冲向自己的敌人,燃烧了自己的斗志与生命。 在这些人里面,永远坠入黑暗,在冰冷的沙场陷于沉寂,再也见不到明日太阳的,不在少数。 很多元神境强者都开始负伤,乃至当场陨落,就更不必说御气境修行者了。 在繁华的城池中,太平的部落里,任何一个御气境修行者,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元神境更是堪称强者,每一个都有名有姓,为人所敬畏。 但是在这里,他们的消亡就像秋叶飘零,普通寻常;一如烟花绽放,只有刹那光芒。 某些时候,两军对垒,主力并不会接战,互相观望一番后,因为形势变化就各自撤退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但无论主力是否交战,只要两军进入战场,斥候就会开始死亡。作为大军延伸出去的眼睛,他们中的一些将士,必定要死在最前面。 在两军斥候都付出不小代价后,彼此都了解到了对方意志。最终,天元军的斥候全都退到了第一道防线附近,雁门军的高手也没有继续往前突进。 这意味着,天元军无法探知赵北望所部身后的情况,打探不到雁门军主力的动向;而雁门军高手,也无法掌握天元军的防线虚实、兵力多寡。 赵北望顶多派遣经验丰富的将领,在防线前观望观察一番,借此做出有限的判断;而察拉罕也只能根据赵北望接下来的行动,去推断雁门军主力是否会过来。 此时此刻,察拉罕面前,有三万余天元军将士。 “看样子,赵北望是打算进攻我们了,最迟明日佛晓,他们就会发起攻势。”白音捻着下颚上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望着正在扎营的雁门军先锋悠悠开口。 察拉罕同意白音的判断,他叫来几名元神境高手,让对方带着他的军令,去给在凤鸣山、红叶原中间地带的骑兵传讯,让他们迅速增援。 不过战事毕竟还未爆发,眼前的对手力量也有限,察拉罕没有让那十万骑兵都过来,只是调动了离凤鸣山最近的那三万多骑。 “齐军的战略部署,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哪怕我们占据了地利,只要能跟我们交上手,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抓住机会,生怕我们跑了。” 察拉罕眺望着灯火辉煌,犹如一片璀璨星海的雁门军营地,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冷笑,眼中尽是讥讽之意: “雁门军如此作为,无疑是有必胜之心。看来在他们眼中,我们仍是不堪一击,只要跟他们交战,战则必败,就像百年之前的突厥大军一样。” 白音呵呵两声: “齐军目光短浅,认不清事实,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自大的时间也太长了,导致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现在,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代价,见识见识我天元大军的战力了!只要战争开始,他们就会知道,一百多年过去,两军强弱已经易形!” 双方兵力相当,无论察拉罕还是白音,对击败雁门军都有绝对信心。 “达旦军虽然集中在王庭,龟缩防守,拒不出战,但旬月之后,他们也必被太子吞灭。 “等到那时,我们怎么也击败雁门军了。如此一来,草原形势大定,南朝再是不服气,也无法改变事实。 “他日大汉成就天人境,那就是我们挥师百万,南下灭掉齐朝的时候!” 说到这,白音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狂热之色。 察拉罕虽然没有口出狂言,但也深吸一口气,战意盎然。 他恨不得明日早些到来,好让他快些把赵北望阵斩于此,为百年前被赵氏先祖戕害的左贤王复仇。 章一九零 初战(1) 漆黑无垠的夜空里,耀眼的繁星正在悄然隐去。东方草天相接的远处,正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深蓝,在无边的黑暗里浮现。 雁门军营地的角楼,在依稀的月光下轮廓清冷。有身姿如松的甲士,仰首挺胸扬起了号角,旋即,厚重苍凉的呜咽声响起,刺破了夜的沉寂。 营寨里一座座白色帐篷,被一盏盏灯火映亮,攒动的人影形如鬼魅,又迅捷似箭。铁甲环佩的金戈摩擦声,犹如低沉的音律,在各处交响奏起。 毡帐的帘子被掀开,灯火里,身形颀长腰身笔直的赵宁,站如长枪,一名甲士正在他身后,为他拉紧了甲胄的最后一根束带。 这是一具玄赤相间的符甲。 上到项圈、肩吞,下至吊腿、托泥遴,包括胸甲、鹘尾,裈甲、裙甲在内,将他浑身包裹的几乎没有缝隙,就连手臂也有掩膊、臂鞲防护。 系好捍腰(腰带),戴上凤翅兜鍪,甲胄与人便完全融为一体。头顶半尺红缨,与腹吞(腹甲)相呼应,在灯火映照下,赵宁哪怕是站着不动,也雄姿英发。 与天将无异。 挎上腰刀,伸出手,接过身旁近卫递来的长槊,赵宁大步走出军帐,翻身上马。 乙字营近五千将士,已经在校场集结完毕。一人一马齐头并立,队列齐整如林,人人右手持槊,左手牵着马缰绳,肃静无声。 他们都是轻骑,甲胄没有赵宁这般厚实,但也英气勃勃。 赵宁策马来回扫视一圈,看到了赵辛、黄克捷,也看到了同样一身玄赤符甲的杨佳妮。最终他停马军阵正前方,长槊一扬,喝令一声:“上马!” 五千将士跨上战马,动作整齐划一。 东天的那抹深蓝,变成了一线鱼肚白。 营中号角的呜咽声已经停歇,咚咚的战鼓声,夏夜惊雷般炸响,敲击在每个人心头,引得人心神震动。 赵宁看向帅帐方向,辨识了一眼角楼上的旗语,拉下狰狞如鬼的面甲,整个人便只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眸子,能够让人看见。 手中长槊向辕门一指,乙字营战马脚下,旋即扬起灰尘,向营外席卷而去。 第一缕橘红色的晨曦,照亮千里原野,洒落在冷硬的铁甲上时,三万盔明甲亮、旗帜鲜明的精骑,卷起阵阵黄尘,洪流般涌出营寨。 一路向北,直奔凤鸣山前的低缓丘陵草坡,势不可挡。 乙字营由副都指挥使杨佳妮统带,赵宁到了赵北望马旁。抬头间,望见一座座草坡上,队伍严整、作契丹军装扮,压迫力十足的天元军,他眼神如铁。 在雁门军出营前后,天元军也在他们的位置准备完毕。他们的布阵方式很简单,占据草坡高处,居高临下展开兵力。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这句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在中间草坡低矮,通道宽敞的地带中央,更有一个天元军大阵。密密麻麻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尽头,扼守住了通往凤鸣山腹心的咽喉。 整个防线的兵力不下两万,显然,察拉罕暂时将主力派到了第一道防线。他想要在这里,就击溃雁门军的攻势。 只有在第一道防线快要守不住的时候,天元军才会退往第二道防线。撤退将士在友军的掩护下,进入新的战斗位置,构建出完整充实的第二防线。寻常骑兵对战,尤其是草原骑兵,必先追赶骑射,以弓马之术决一个高下。 但眼下,无论是雁门军,还是天元军,显然都做好了短兵相接的准备。 橘红色的晨曦,早已变成了金灿灿的阳光,无差别的落在天元战士身上,将他们高高在上的身影,衬托得犹如天兵下凡,睥睨四方。 赵宁注视着前方谷口中的天元军阵,耳中却只能听到马蹄轰隆隆的炸响,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掀翻过去。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地面在震颤,浑似波涛如怒的大海,而他跟他的战马,只是海涛上的一叶扁舟,颇有随波逐流之意,前进后退全不由己。 就连呼吸心跳,似乎都已跟马蹄声一个节拍。在马背上起起伏伏的身体,早已跟战马合为一体,而战马也成了军阵的一部分,无分彼此。 这一刻,他即战阵,战阵即他。万里之上的碧蓝苍穹,远在天边的火红旭日,脚下延展开的千里草原,都失去了意义。 燕平城繁华市井的车水马龙,如画青楼的胭脂水粉,温馨家宅的嬉笑怒骂,早不知被抛到了几重云霄之外。 置身其中的这支精骑,是此刻的全部。在这一刻,世界在赵宁眼中变得极为简单。前进,冲锋,接战,杀敌,便是人生的所有。 他感到全身的热血,都已经冲到了脑门,他感到身体的每根筋脉,都已经燃烧起来,他感到自己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开天辟地! 他往左右看了看,因为在队伍前列,他身边的将士,也都是铁甲裹身,面容全隐藏在可怖的面甲下。 阳光照亮了半边甲胄,一只眼眸战意如炽,一只眼眸在深深的黑暗里。 他向身后看了看,入目是一望无际的黄尘,不断冲破黄尘又被黄尘遮掩大半身体的骑兵,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杀出来的勇士。 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上,都有一双双燃烧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 赵宁知道,他们跟自己的心绪一样。 就在这时,赵宁听到了赵北望用真气传开的声音,这声音比奔雷还要响亮,竟然将汹涌如潮的马蹄声都掩盖了下去。他在喊:“众将听令,准备接战!” 回过头,赵宁这才发现,前方望不到尽头的天元军森林,不知何时已经向己方奔驰过来。 对方的军阵充满视野,即便是前奔而来,也只是最前队列的无声放大,但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是让赵宁准确辨别出了对方的动静。 他握紧了马缰。 就在这时,在震天动地的铁蹄声中,赵宁听到了阵阵尖锐刺耳的咻咻破空声。再度抬头,赵宁看到的是一片黑云——箭矢组成的黑云! 铺天盖地向己方罩了过来。 通道两侧的草坡上,一道道黑云同时升空,在半途汇聚一处。其中不少箭矢的箭头,还两者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真气,杀伤力非同寻常。 上一刻看到漫天黑云,好似瀑布倾泻、泰山压顶,下一刻,蝗虫一样数不清的利矢,就已经砸进了队伍中! 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极短的时间内连成一片,也就显得格外大,听得人牙酸心颤。战马凄厉的嘶鸣声间或响起,还有重物坠地的砰砰异响。 耳畔利箭暴雨般咻咻落下,好似下一瞬自己就会变成刺猬。这让人禁不住怀疑,在这样的打击下,身旁的同袍是不是都被射成了豆腐渣。 以元神之力护体,没有遭受任何伤害的赵宁,迅速向后扫视了一眼。 身旁的校尉都身着符甲,并不畏惧这样的箭雨,然而普通雁门军将士,却都只是轻骑,身上穿的也只是皮甲! 赵宁目光一凛。 有战马迎头栽倒,有骑士被抛下,被滚滚黄尘吞没。 但绝大部分将士,此刻都将身体贴在马脖子后面,一只手还举起圆盾护住了要害,不少圆盾上都插满了箭矢,但被射死的将士却少之又少。 倒是地上的箭矢很多,又眨眼间就被骑队淹没,翻倒的骑兵,也多是战马被多支利箭射中。 临阵三矢。 三轮箭雨过后,两军就能交阵。 这是常识。 但却不是眼下的实情。 在雁门军还未跟天元军骑兵碰撞时,第四轮箭雨落了下来! 一轮箭雨,有不下万支利箭,多一轮少一轮,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除了赵宁,所有雁门军将士,包括在赵北望在内,无不是面露惊诧之色。在他们的印象中,这是根本不该出现的景象! 但赵宁知道,这就是天狼弓。 结构特异,消耗更小,射速更快,威力更强的天狼弓! 第四轮箭雨之后,雁门军死伤已经远超预计。一半是因为这第四轮箭云,一半是因为箭矢穿透力。 原本可以挨好几箭的战马,现在挨上两箭就得栽倒,原本不会破甲的箭矢,现在却能洞穿甲胄! 出于意料的异变,在战场上是致命因素。 然而雁门军毕竟训练有素,这点插曲还不至于让他们乱了阵脚,他们虽然不免惊诧,却没有人的动作变化分毫。 矮着腰身的赵宁,回头看了一眼乙字营的伤亡情况,按照前世的经验给出了能否接受的判断。 损失没有特别大。雁门军虽然已经长时间没征战,但赵氏将校平日里严苛的训练,却在此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往昔流下的汗水,让很多人在这时保住了性命。 两军相对奔驰,接阵在感觉中,只是转瞬的事。 在充盈四野,山川似乎都在疯狂回应、天地都在附和的马蹄声中,赵宁听到了赵北望气冲斗牛的大喝: “杀!” 霎时间,三百将士、三千将士、三万将士,发出了接连三波,一潮更比一潮高的整齐嘶吼声,歇斯底里,又充满一往无前、不死不休的煞气。 “杀!” “杀!” “杀!” 这一刹那,赵宁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好像都从天灵盖喷了出来。整个人犹如被点燃的炮仗,恨不得飞出去引爆自己,将对方的军阵炸烂! 跟其他将士一样,他迅速直起腰身,握紧马槊,平直端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这个调整,他很快就心如止水。 前世十年国战,他经历的战斗数不胜数,早已是沙场宿将,见惯了各种场面。 虽然万军奔驰的铁血,依旧让他心神振奋,证明着他热血未冷。但只要他想冷静,就能立即冷静下来。 这时,两军骑兵战阵,终于碰到了一起。 章一九一 初战(2) 骑兵对冲的战阵,并非严丝合缝,将士之间有相当间隔,用于跟敌方错马而过。 两军骑兵在冲阵之时,马头撞在一起,骑士被甩得飞出去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训练有素的精骑身上。 作为先锋大将,三万雁门军中实力最强的存在,赵北望一直冲在最前面,身先士卒,既鼓舞全军士气,也控制战阵方向。 刚刚对方四轮齐射下来时,他就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咻咻而至的利箭打在他的真气护罩上,力道跟他习惯的北胡箭矢不符。 他迅速往后观察伤亡,发现规模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这说明天元军的弓箭,不止多射了一轮,且每一根箭矢的威力,都比以往大! “胡子的弓箭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忽然变强了这么多?”眼前的天元军卷尘而来,赵北望瞳孔忽然一缩。 这些作契丹军装扮的家伙,虽然大部分外面穿的都是布袍,好似没有甲胄在身,在衣袂在奔驰中,被风吹得向后翻卷的幅度却很小。 战袍将他们的身体包裹的很紧,什么也没有露出来,但轮廓却还是显露出了异常,里面明显像是有坚硬物件! 赵北望眼光毒辣,手中端平的长槊稍微调整方向,借着战马的速度,往临面的一个彪形大汉刺过去的时候,大吼一声:“众将当心,他们战袍下有甲胄!” 面前的天元军将领并非易于之辈,赵北望朝对方心口刺过去的马槊,被对方举起的圆盾结结实实挡住。 他的马槊是一品符兵,威力非凡,莫说寻常木盾,三品以下的符盾都不能挡,但重重击在对方的圆盾上,却没能破开对方的防御。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爆散的元气光芒犹如天日,刺得人双眼不适,而对方的身形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还有余力,反手一刀劈来。 异变来的突然,赵北望的动作却没有迟疑,千钧一发之际,矮身避过了削向他脑袋的弯刀。交锋只是电光火石间,两人眨眼已经交错而过。 “元神境后期!”一合交手,让赵北望准确判断出了对方的境界,但这个答案,却对他的心理冲击非常大!要知道,他可是雁门关主将,雁门军最强之人! 在赵北望一惯的认知中,北胡军中,只有万夫长一级的存在,才是元神境修行者,而元神境后期,一个王庭拢共也就一只手的数量。 一个北胡王庭,寻常也就一两个王极境,四大部族加起来,王极境数量绝对要比大齐少一截。 惟其如此,拥有不到双手之数王极境修行者的大齐,才能一直压制草原。 达旦部之所以自认强大,不把天元部族放在眼里,就是因为他们有三四个王极境。这样的力量,本就该是牢牢占据北胡四大王庭之首的! 可现在,面前这万人上下的天元大军中,竟然就有一个元神境后期!而且还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跟赵北望实力相当!这就让他不得不心惊。 如果一万天元军中,就有一个元神境后期大圆满,那岂不是说,天元军至少有二十几个这样的高手? 整个雁门军,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也就十来个而已! 赵北望没有时间多想这些。 跟为首的天元军将领交错而过后,他面前冲来了数不清的敌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皆是面容狰狞,眼神凶狠,仿佛吃人恶鬼,手中明晃晃的长矛,更是摄人心魄,密集的像是荆棘一般。 赵北望手中马槊没有多余动作,只是运足真气,稳稳保持平端的姿势,跟战马一起冲刺对方。 嘭的一声,一名天元军修行者手中的符盾,被赵北望的长槊击得粉碎,气爆震得槊杆微微一颤,却被赵北望用修为压制住。 须臾间,长槊笔直刺进了对方的胸口,血淋淋的锋刃从背后传了出来,这名天元军修行者的身体,也被带离马背,撞到了他身后的同伴。 赵北望眉头皱了皱,长槊洞穿这个天元军修行者时,他分明感觉到了符甲的阻碍。虽然他成功击杀对方,但符甲的品阶之高,仍然是让他感到意外。 “胡人中的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就算有符甲护身,顶多也就是七品,但这人的符甲至少是六品!而这样的情况,并非一个两个,而是全都如此!” 赵北望一路前奔杀敌,在手下已经多了二三十个亡魂之后,总结出来的情况让他的心不断下沉。 每一个天元军战士,都身着甲胄,而修行者无不是身着符甲。这已经不是胡人军队,而是如雁门军这样的大齐精锐,才能有的军备配置! 胡人军队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多的甲胄?除非是王庭可汗的亲军。而且顶多也就万余之众!可眼下,这支军队分明不是契丹亦或天元可汗的亲卫! 且这支军队中,修行者的数量多的出奇,如果没有意外,那比雁门军中的修行者占比还高!这是任何一支胡人军队,都不应该达到的! 赵北望越是往前冲杀,长槊斩杀的敌人越多,他的面色就越是铁青。 他自身是雁门军主将,实力强横,左右亲兵也都是高手,在这样的战阵中,等闲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碰到一支这样的军队,他身后的三万雁门军先锋,情况就绝对不会好。 退一步说,如果己方伤亡过大,战局不利,乱军之中,被对方高手围杀,赵北望要想保命,也不是那么容易! “怪不得这部天元军,敢在谷口摆下军阵,不跟我们比拼骑射,直接就跟我们短兵相接。这支军队的强悍程度远非其它胡人可比,他们的主将这是有争胜信心!” 赵北望眉眼低沉。 此时此刻,他已经深入敌军阵中,必须一心杀敌,轻易无暇分心回头。说不得,一旦他稍微露出破绽,可能就有隐藏在暗处的高手,给他来一记冷箭。 古往今来的名将悍卒,被敌军出其不意的冷箭射杀,陨落在军阵之中的,不胜枚举。 不过,跟在赵北望两翼的亲卫,还是不断将战阵的情况禀报给他,让他能够及时了解战局变化。 己方阵型并没有乱,大军依然保持冲锋之势,没有让对方打乱阵脚。毕竟是以三万对万余,兵力优势摆在那里。 但天元军表现出的战力着实强悍,他们的甲胄不输给雁门军,而修行者占比还要高出一截。所以接战之时,将士伤亡很大,如果跟以往比,那已经高出数倍! 不过因为人数关系,在冲阵完成后,一个天元军将士,要交手的雁门军将士,差不多就是三个。如此一来,他们的伤亡也必定不会小。“如果对方的精锐只是这万余人,其它部分战士甲胄没有这么多,修行者没有这么强,我们只需要杀上几个来回,还是能解决这股敌军!”赵北望如此想到。 寻了个空档,赵北望迅速往谷口两侧的草坡上扫视两眼。彼处的天元军除了放箭之外,一直没有动,也不知会不会俯冲下来,跟他们厮杀在一起。 不过,只要冲过战阵后,一路杀进谷口内部,破了他们的这道防线,情况也会改变。 赵北望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了赵镇中急切的声音:“谷口通道中有二十几道拒马......里面还有三十几道沟堑!” 闻听此言,赵北望心头一震。 战争开始后,跟随赵北望先锋大军的赵镇中,就已经升空策应,想要观察战场,弄清对方的布置。不过不出意外的,他碰到了一个天元军王极境初期。 两人就此在半空交手,往来纵横奔杀不休。 这还是赵镇中第一次给赵北望传信,可见也是在交战过程中,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情况,就立即抽空告诉了他。 二十几道封锁谷口的拒马,已经是很难突破的障碍,如果再加上三十几道沟壑,那这三万精骑就绝对不可能冲得过去。 一旦进入谷口,不能前进,背后有天元军万余骑,两翼草坡上还有天元军骑兵俯冲而下,那雁门军就陷入了死地,只有被瓮中捉鳖的下场! 天元军这是给雁门军布下了杀阵! 从他们安排在谷口前,挡住了拒马、沟堑的万余精骑,开始冲阵跟雁门军搏杀开始,这个杀阵就已经启动了。 等到雁门军战阵,整体跟天元军战阵交错而过后,无论过程中伤亡几何、斩获几何,都会冲到谷口通道,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可如此一来,天元军那万余精骑,也身在了死地,是在背水一战。他们若是战斗不利,也没有退入谷口的可能。 哪怕是草坡,他们要爬上去,在身后有雁门军尾随追杀的情况下,只要马速降下来,那也根本不可能,基本就是等死。 只有借助草坡上友军的掩护,才可能有一线生机。可草坡上的天元军,如果是只是弓箭策应,但凡是雁门军跟这万余精骑混战在了一起,那也无法施为。 唯一的可能性是,草坡上的天元军,在那种情况下也会顺势杀下来,将雁门军击退。 “如果草坡上的天元军没有甲胄护身,没有那么多修行者,他们冲下来也就是送死,根本无法击溃我们,除非......” 想到这里,赵北望心头一惊,“除非草坡上的天元军,跟这万余骑兵一样精锐!” 赵北望不可置信的再度看向两侧草坡。 这里有接近三万天元军,如果所有战士都有甲胄在身,所有部曲都是那么高的修行者占比,那这三万天元军的战力...... 足以正面攻破草原上的一切大军军阵! 这一刻,赵北望脊背阵阵发凉。 天元王庭竟有如此军力?! 形势非常之际,赵北望忽然听到了赵宁的声音:“大将军,前路被堵,阵中无法回头,我们必须趁早变阵,杀上两翼草坡!” 这声音沉稳有力,显然不是情急之下张口就来的。 章一九二 初战(3) 人一过千漫山遍野,人一过万无边无沿! 深入万余骑的战阵,赵宁能看到的除了前方的同袍背影,就只有连续不断冲过来的敌人,以及对准自己的无数兵刃! 战马速度提升起来,本就风驰电掣,两马相对奔行就更是快如疾风,一个个锋利的矛尖由远及近,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人影幢幢,一闪而过,令人目不暇接。跟对方照面的刹那是那般短暂,好似不曾发生一般,稍不留神就已经交错而过。 在这样的间隙里,莫说举起长槊劈下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当敌人的战马带着平端长矛的战士刺来时,连矮身闪避的动作都困难无比,等闲根本来不及。 充满视野的天元军精骑,如迅疾的洪流,如燃烧的烈火,如崩塌的山峦,如咆哮的巨浪,有毁天灭地之能,滚滚袭来,无休无止! 个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渺小得犹如蚂蚁,根本没有抗衡之力。 每一个天元军将士,都在一门心思想着捅死自己,似乎下一瞬,赵宁就会被从马背上捅飞出去。 敌人即恶鬼,多如牛毛,敌军即地狱,一眼看不到尽头! 战阵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一口吞噬自己。而现在,黄泉大门敞开,自己正在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迎过去。 这感觉像是送死! 前方的同袍,在无穷无尽袭来的长矛丛林中,有人不断被刺中,而后就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从战马上飞了起来,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这声音如此尖利刺耳,哪怕是在雷声滚滚的战阵中,也清晰入耳,听着人头皮发麻。这声音此起彼伏,没个尽头,让人不禁肝胆俱颤! 一个接一个从战马上被捅飞的将士,轰然砸落在军阵中,有的在半空手舞足蹈,有人落了地,还死死抓着插在自己身上的长矛,有人翻倒在地仍想爬起来。 然而下一瞬,他们就被黄尘淹没,不是葬身在敌军的战马铁蹄下,就是被己方汹涌而过的战阵碾成肉泥,再也看不见,再也不可能看得见! 有的将士修为不俗,身手敏捷,落了马能在第一时间跃起,甚至仗着自身实力,拔刀将面前冲来的骑兵斩为两半,血肉脏腑泼洒如瀑。 然而无论他们是御气境,还是元神境,无论他们能多少次跃起,能斩杀多少骑兵,是不是抢夺了对方的战马,结果都一样。 脱离了自己的战阵位置,没有了同袍一起形成的洪流,再强也只是海浪中的一朵浪花,被战阵吞没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差别只在于,死之前能杀多少人。 赵宁看到身手不凡的御气境,被战马撞飞,看到跨上了敌方马背的元神境,在电光火石间,被数十柄刺来的长矛不断攻击,消失在前赴后继涌来的骑兵群中。 赵宁看到失去骑士的战马,还在跟随战阵前奔,直到躲闪不及,撞到对方的骑兵,轰然翻倒。他看到前方的队列不断露出空白,又被后面的骑兵奔上去填上。 眼前是刀兵丛林,是战马洪流,是每一步都能吞噬人命的炼狱!偏偏这又是一条格外漫长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步。这一步生,下一步就可能已经是死尸! 上了骑兵战阵这架轰隆马车,就算是赵宁,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能做的,就是埋着头往前冲! 他不知什么时候能冲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或许永远也冲不过去!但他必须往前冲,在他还没死的时候。 飞溅的鲜血腐蚀着人的勇气,翻腾的黄尘阻碍呼吸,流淌的汗水总是遮蔽眼眸,金戈交鸣之音让人浑身汗毛倒竖,各种惨嚎让人变得极端恐惧。 人命在这一刻廉价的还不如草,随时到来的死亡在证明着人的脆弱,诉说着几十年的喜怒哀乐、理想豪情、悲欢故事全无意义! 危险感不断冲击着人的心灵,让人感觉自己要崩溃,心脏要炸开!于是,越来越多人吼叫出声。 直到这样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直到心跳振幅高过了大地的震颤,直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于是,恐惧跟无畏交织着上升,变成异样的勇气。 不管不顾,只知道前冲的勇气!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很难做到神思清明,唯有历经过一次次战阵搏杀,在血与火的历练中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有可能守住心神。 赵宁杀了不小敌人,他不记得有多少,大概有十几。他躲过了很多长矛,却也被不少临面捅来的长矛刺中。好在符甲品阶不俗,护住了他,只留下道道印痕。 他还稳稳跨坐在马背上,没有被捅飞是实力使然,也是一种幸运。 战阵中元神境中后期高手并不多,他没有遇到,不然他就算有符甲护体,肉体不会被洞穿,对方巨大的力量,也足以让他从马背上栽下来。 他的第一根马槊,已经不知留在哪里,那是在他串了三个天元军将士后,主动丢弃——掷向了冲来的敌军的,仓促之间,他没有时间做出第二种选择。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备用马槊。 冲阵中,长刀不足以护体,两马交错的时间太短,无法有更多动作,一寸长一寸强的意义,是在对方的长矛刺中自己之前,马槊有机会先把对方从马背上捅翻! 无数回生与死的搏斗中,一个个间不容发之际,一次次获得了生机的赵宁,心神一如既往的沉静,锐利的眸子里除了战意,没有丝毫波澜。 所以他听到了赵镇中的声音。 他知道,必须做选择的时间到了! 这个时间很短暂,稍慢一些,大军杀出天元军战阵,冲进了谷口,就再也没有变阵、变方向的可能! 在这样激烈的厮杀中,在对方阵型还齐整的时候,变阵不仅难度极大,而且风险极高,稍有不慎,被对方从侧腰冲散阵脚,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雁门军没有选择! 好在眼下交手的将士中,雁门军兵力占优,有资本做出这个尝试。大军交阵已经过去大半,后续能够冲上来的天元军,拢共也就三四千将士,冲击力有限。 前方不远处的赵北望,明显也判断出了这是唯一办法,但他并非没有顾虑: “谷口两侧草坡上的敌军,实力也可能跟这些人一样强,逆势冲锋,要冲上去并不容易!” “唯战而已!”赵宁立即回应,干脆果断。 三万雁门军先锋也不都是轻骑,中间还有一部分强悍力量,这是赵宁敢做出这个选择的依据。 百年前雁门军能横扫草原,并在这之后,保持对草原百余年的震慑力,被天元王庭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在国战开始之前三年,就阴谋刺杀赵北望夫妇与雁门军高手,自然有它的底蕴与强大之处。 “两翼变阵,杀上谷口两侧草坡,务必抢占高处!”赵北望用上了全部修为之力,大声吼出军令! 带领战阵冲阵的前队将士,都是军中高手,正适合切开对方阵型。 在赵北望一声令下后,两翼的前阵将士,只是微微调整战马方向,就在整个大阵中分出了两股尖刀、支流,带着阵阵烟尘,向两翼方向斜冲出去。 砰砰砰的战马撞击声,顿时不绝于耳! 高速奔动下,天元军直冲,雁门军斜冲,原本错马对奔的阵势被打破,双方战马顿时不可避免撞在一处。 因为雁门军是战马侧面被冲撞,霎时间一片人仰马翻,战马嘶鸣声不绝耳语,翻滚的尘土刹那大股弥漫! 早有准备的雁门军修行者们,在战马被撞的刹那,纷纷纵身跃起,被身后、侧旁的同袍战马接住,坐上了同袍马背。 也亏得是这些都是御气境修行者,否则必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变阵。 损失在所难免,首先是战马翻倒,被后续天元军骑兵一冲,再也无从站起,绝大部分修行者都能跳上同袍马背,亦或是被接应,但也有不少未能成功。 天元军将士猝不及防,跟雁门军将士撞在一起后,绝大部分都向前栽倒。 后续天元军骑兵还在前冲,有人撞上同伴,骑士被抛飞,有人紧急勒住战马,被身后的骑兵撞翻,混乱顿时扩大,其冲阵速度被减缓。 雁门军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完全体现出来。 在前队不可避免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一层又一层骑兵后,后续队列及时变幻方向,在翻倒的骑兵前,斜斜甩了一个弯,向侧翼飞奔! 刚开始,冲过来的天元军骑兵还很多,调整方向后的雁门军骑兵,也多有被撞翻的。 到了后来,宽阔的大阵中,倒下的骑兵形成斜斜向外的一条线,不断加长、蔓延出去,并且黄尘变得厚实后,能冲过混乱地带的天元军就减少了很多。 转角幅度并不大,两翼将士只是大体对准了两侧草坡而已,但即便如此,交阵中强行变阵,受到的阻碍依然很大,给两军造成了不小伤亡。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若非天元军后续骑兵已经不多,变阵又势在必行,不如此就是死路一条,雁门军断然不至于如此施为! 黄烟滚滚的斜线愈发厚实后,栽倒在其中的两军将士,有还能行动的,立即抽刀扑杀在一起,而一些没有被绊倒的天元军骑兵,则从缝隙中冲了过去。 这些天元军骑兵,不可避免撞倒了后续雁门军,混乱虽然零星,却还是在深入蔓延。到了后来,尾巴上的天元军骑兵,不得不减缓马速,乃至停下来。 两翼战阵,已经乱成一团,唯有中阵的两军队列,阵势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在对错冲杀。 赵宁带着他的乙字营部曲,并及后面的丁字营甲士,不断冲向左翼草坡! 章一九三 初战(4) 赵北望带领的雁门军中阵,在冲出天元军军阵后,相继放缓马速,在谷口宽阔通道的拒马前停了下来,而后纷纷调转马头,前队变后队,后阵变前阵。 此时,两翼还有少量天元军精骑,因为前进受挫的关系,停留在他们附近,此刻也纷纷调转马头,跟雁门军相对而立。 对立只是刹那,相距较近的两军将士,很快就策马迎向对方,嘶吼着厮杀在一起。 跟雁门军交错而过天元军精骑的万人,眼下也调转了马头。 不用将校喝令,所有骑兵都在争分夺秒调整阵型,弥补战死者留下的空白,前后左右尽量对齐,将战阵恢复到铜墙铁壁的森严状态。 除了少部分战斗,这片战场有短暂的宁静——这片战场两侧,是已经冲出去,正杀向谷口两侧草坡的雁门军两翼。 两军中间,刚刚交阵的主战场上,死尸遍地,血染草地。 绝大部分甲士已经寂然不动,跟战马枕在一起,有的尸骨不全,散落的断肢残骸找不到主人,散发着热气的脏腑,在血泊中腥味弥漫。 横七竖八的兵戈像是乱生的荒草,没死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哀鸣,零零散散还能站着的战马,有的低头嗅着主人的尸体,有的四处寻找自己的主人。 极少数还能勉强站起身修行者,无不身形佝偻,行动迟缓,有的还一瘸一拐,在依稀的灰尘中,像是隐藏在薄雾中的鬼魂。 战斗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也就不可能中止,雁门军中阵拢共万人上下,除却冲阵时的伤亡,近九千人无不死死盯着天元军。 赵北望等领阵将校,快速从队尾奔行到队前,重新到了领兵冲阵的位置,调整并没有进行多久,不等队列完全恢复,他就将长槊向前一引,大吼道: “雁门军,冲阵!” 所有红着眼的雁门军将士,顿时额头青筋暴突,双腿一夹马肚,扯开嗓子发出豪烈雄浑的大吼:“杀!” 军阵前行、提速,直至万马奔腾,刚刚稍微安宁的草地,顿时又被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发抖。 在对冲的两军中间,那些还没死的将士,就像是洪流路上的土石,注定了要被淹没。 在大地再度剧烈震颤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刀扑向了能看见的敌人。 在被越来越近的精骑海浪碾为肉泥前,他们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多拉一个人垫背。 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伤势不重修为不俗,才有可能在己方骑兵先到的情况下,被同袍接上马背,拥有再多战片刻的可能。 中军在熟悉的战场上,继续跟之前的对手相对冲杀。两翼奔出去的雁门军,最开始还像大雁伸出去的两翼,此时却已经完全脱离中军,与中军背道而驰。 踏上新战场的他们,面对的战局无疑更加残酷。 “从左到右,一字上冲,以五百人为一队,依次排开!” 赵宁在脱离主阵后,面对前方占据草坡高处、蓄势以待的天元军骑兵,给乙字营下达了军令。 之前这些草坡上的天元军,在放箭的时候,已经把一部分队列排在了草坡这一面,所以双方距离并不远。 看到乙字营、丁字营冲过来,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带领下,天元军也开始平端长矛,嗷嗷叫着往下冲。 在赵宁的命令下,乙字营每个指挥的将士,都在指挥使旗帜的引领下,快速奔向自己的位置。左首的将士最先接战,随后是左二、左三,左四...... 整个乙字营,很快就从纵队便成了横队,看着就像是横着泼出去的墨水,前有后续的斜着铺在了草坡上。 而跟在乙字营后面的丁字营,却没有奔上草坡,而是在草坡前的平地上,在乙字营身后,沿着右手方向笔直往前飞奔,卷着黄尘向远处快速冲去。 谷口通道另一侧,左翼雁门军精骑,同样是以这种阵势作战。显然,在雁门军精骑的日常训练里,就有应对从草坡、高处冲下来的骑兵的战法。 草坡很宽广,坡势算不上陡峭。上下落差真要太大,完全不能冲锋,雁门军也不会过来送死。 乙字营从开始冲锋到分从主阵离出来,一直在全力奔驰,速度在巅峰,草坡上的天元军虽然居高临下,但因为距离不长,下来时速度并未达到顶峰。 饶是如此,逆势冲锋的劣势,依然不可避免,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爬坡的距离越长,乙字营的速度就越慢,且一旦遇到阻碍,速度就会骤然下降。 两片黄尘形成的海浪,一上一下,很快就冲撞、融合在了一起。一个个骑兵带着一股股泥尘,在对方的军阵中箭一样往前拉长。 直至战马倒下,黄箭便戛然而止。 初时自己的战马速度还很快,对方速度寻常,赵宁平端的长槊,靠着强大冲击力,一连将三个天元军骑兵,从战马上捅了下来。 在长槊刺破敌人甲胄入体,受到些微阻碍的刹那,赵宁顺势往后一提槊杆,将马槊拔了出来,同时带出一股鲜血。 战马奔进时,这股滚烫的热血立时喷了他一身。 就在他回抽马槊的刹那,一道骑兵黑影倏忽而至,在赵宁的视野中闪电般放大,一根铁矛顷刻临面,矛尖霎时到了他胸前! 那是前一名天元军后面的精骑! 微不可察的间隙,赵宁稍偏身体,扭转上身,矛尖贴着他的胸甲擦了过去,边缘锋刃跟他的胸甲,几乎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两人错马而过,再无交手时间,赵宁刚刚回转身体,下一个天元军手中的长矛,紧跟着就要刺过来,赵宁借着回身之势,带动右臂用力往前一送! 长矛已经到了赵宁眉前尺寸的距离,占据了赵宁相当视野,因为越过了双眼的焦距,轮廓甚至变得有些模糊。毫无疑问,下一瞬,他就会被击中! 矛尖锋芒显露,真气如焰,显然是一柄符兵!这长矛不刺胸口,却直奔赵宁眉心而来,可见对方实力不俗,对自己有绝对信心。 若是果真被对方击中,赵宁的面甲很可能被洞穿! 危急之境,赵宁面甲后的双眼,却连眨都没眨一下。 到了眼前的矛尖,分明就在咫尺之间,却又猛地后缩回去,拉开了距离。 这当然不是对方大发慈悲,而是赵宁手中长槊,先一步捅进了对方的胸膛,将对方从马背上狠狠戳了下去! 这回,赵宁没有再节省真气,手在槊杆上一搓,真气通过符文阵列瞬间往上,催动长槊前端剧烈震颤,那名天元军修行者身体,直接给震得粉碎! 西瓜一样爆开的天元军身体,散开了大团血雾,甲叶、战袍碎片纷飞之际,脱离肩膀的双臂不知落去了何处。 飞奔的战马带着赵宁穿过这团血雾,几块花花绿绿的脏腑碎块,撞到了赵宁的甲胄,有的被弹飞出去,有的吧唧粘在了甲叶上。 陡然扩散的血雾短暂遮蔽了视野,让后一名天元军刺来的长矛,失去了准星。 早有心理准备的赵宁,却没有受到影响,轻巧避过长矛的同时,长槊已经掠过对方的脖颈!锋刃切断气管带飞血肉,激射的鲜血顿时喷泉一样,在对方的惨叫声中四处飞射! 后续天元军将士,见赵宁连连杀人,悍勇无匹,无不是勃然大怒,他们纷纷舍弃了进攻其他雁门军,左右两队将士,怒吼着同时向赵宁出手! 他们都认识到了赵宁的威胁,知道必须不惜代价,先联手将赵宁斩落马下。否则,不说赵宁还会杀多少人,他们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南朝竖子,休要张狂!” “给我纳命来!” 天元话赵宁当然能听懂。 眼见一左一右两名修行者,同时将长矛刺了过来,一上一下,分别攻向自己的咽喉与胸腹,后面还有更多蓄势待发、不断接近的兵刃丛林,赵宁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节省真气,稳住马背简单捅人了。 冷哼一声,赵宁双脚在马镫上微微借力,身体燕雀般跃起,两柄同时刺来的长矛,失去目标,在他脚下刺了个空。 赵宁没去管着两个失手的天元军,把他们交给了自己身后的同袍。 跃起时,手中马槊在身前向上一撩,击中右边第二个天元军胸膛,将他直接轰飞出去!爆闪的血雾中,巨大的力量让对方犹如断线风筝,一连撞翻了身后两名同伴。 闪电间,长槊回扫左侧,格开了一柄近身的长矛,同样不理会长矛的主人,坐回马背的赵宁双手架住长槊,从左向右一拉! 长槊顺势重重抽在后一名骑兵的马脖子上,凭借元神境实力,直接将对方连人带马抽飞出去! 对方已经刺到赵宁甲胄的长矛,还没破甲,就因为主人松手而掉落! 连人带马翻飞出去的天元军,将好几人撞得人仰马翻,队列露出不小空档,赵宁一手提住缰绳,控制战马从空档中冲入,其间长槊左右开弓,挥舞如龙。 一个接一个天元军骑士,被赵宁从马背上扫倒,一匹又一匹战马,被赵宁抽飞出去,天元军的刀光剑影再是密集,也被惨叫着乱飞的骑兵撞乱。 不再刻意控制真气消耗的赵宁,一往无前。长槊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有泰山压顶之势,挡者披靡,时而快得只能看到残影,杀人于无形! 一路上,他前方两侧的天元军将士血肉横飞,断肢残骸不断升空,血雨一捧接着一捧,在惨嚎声里倍显绚烂妖冶,也淋了他一身。 如是前进三十步有余,赵宁身后,留下的碎尸、鲜血,已经形成一条小溪。 也就在这时,赵宁忽的心头一紧,前世十年国战积累出来的沙场直觉,让他敏锐感受到了危险正在疾速逼近! 纵目前望,就见已有元神境高手,从战马上跃起,向他扑杀过来! 章一九四 初战(5) 在赵宁前方左右,各有一队俯冲而下的骑兵,正在快速逼近。距离较近的几名天元军战士,猩红如血的双眼死死盯着赵宁,凶狠的面容上满是杀气。 那名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理应是天元军中的千夫长,他不仅身着护卫周身的坚固符甲,手中握着的也不是长矛,而是一柄符文明亮的厚实战斧! 战斧很大,长过六尺,几乎快追得上普通甲士身高,必然势大力沉,全力挥砍下来,配合对方的修为实力,足以劈开数千斤的巨石! 对方身后浮现的元神之力,是一头高达丈余的狼头,张嘴嘶吼之际,露出锋利可怖的獠牙。在它的衬托下,那名跃起的杀气如渊的千夫长,仿若战神! 这不是普通的元神境初期。而是在血与火的历练中成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 这样的战士不仅战技精湛,而且意志如铁,在生与死的搏杀中,他们能发挥出远超同境的战力。 若是燕平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碰到他,哪怕同为元神境初期,也会在须臾之间就命丧黄泉! 看清面前对手的一刹那,凭借前世丰富的战场经验,赵宁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血腥暴烈的画面: 自己从马背上跃起,挥起长槊逆势上扫,跟对方的战斧轰击在一处!刺眼的真气波浪,从刀兵相碰的点呈圆圈状向外扩散,周围黄尘云起! 然而此时,对方因为居高临下,又是蓄谋已久的一击,所以正好跃至高点,力量汇聚到了巅峰,自己虽然挡住了这一招,但脚下没有着力点,被迫下坠! 但就在这时,冲到跟前的两侧天元军修行者,纷纷刺出了手中长矛,自己躲闪不及,当即被数根长矛刺中! 仗着甲胄品阶,自己受伤并不重,但身体却受力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部下!不等自己重新起身再战,千夫长已经二次杀到,同样是势力千钧的一劈! 自己还未站稳的身体,顿时被劈中,吐血摔倒在地!与此同时,无数长矛刺来,自己左闪右躲,却来不及跳出战圈,就被千夫长砍死当场! “绝不能被击得倒退!” 赵宁瞬间意识到关键点所在。只要被击倒,他就必死无疑! 前世经历过太过险死还生的血战,经验累积的结果,必然有对战斗发展的精准判断。间不容发之际,赵宁目光一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喝! 纵身从马背前跃,却没有去管那名千夫长,手中长槊在身前快速横扫! 弯月般的真气,长过两丈宽达数尺,从长槊锋刃上激射出去! 真气外放,这是御气境中期就能有的手段。 但即便是元神境中期,到了战阵中,轻易也不会使用这种手段。 因为,纯粹用真气杀人,不靠符兵本身,意味着更大的真气消耗! 在厮杀不绝的战场上,任何一丝真气都弥足珍贵,倘若战斗还未结束,修行者真气就已耗尽,那就成了一名普通武夫,结局如何不言而喻! 然而此时,赵宁必须如此施为! 横飞的真气弯月,齐胸切开了赵宁面前,前后数名天元军修行者! 战马飞驰,他们的上身后飞出去,断口处平滑如镜、白骨森森,下身向上喷射的鲜血,将温热的脏腑也带的向上凸起,上身则在飞落之时,掉出了半块心肺! “给我死!” 千夫长眼见赵宁没有第一时间防备他,竟然去残杀他的同袍,既诧异又愤怒。这两种情绪在极短时间内,全都转化为必杀的狂喜,手中战斧轰然劈落! 这一斧,他知道赵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从上空劈下,力如山崩,赵宁也几乎不可能挡得住!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赵宁不死也会遭受重创! 千夫长凭借多年战斗的经验,判断出赵宁必然死在他手下!斩杀一名同境修行者,在战场上并不容易,但千夫长知道,这份不俗的军功即将到手! 他眼中的喜悦与战意,是如此浓厚,仿佛已经看到赵宁身首异处! 他经历过很多场战斗,碰到过很多对手,他很清楚,在这种形势下,对手错误的选择,不会让战斗有第二个结果! 千夫长的判断其实没有问题。 但没有问题,并不代表不会错。 对错,从来都是相对的。 他不知道,这回,他碰到的是赵宁。 这时,赵宁因为跃起高度十分有限,双脚已经踩住地面,双手用力握稳的长槊,并没有平直举起,而是有一个明显的倾斜角! 战斧重重砍在槊杆上,本应该将长槊压下,再顺利劈在赵宁额头! 但长槊的倾斜,配合赵宁有意施为,让马槊在重力之下,一端直接顿在了地上,斜着插进了地面!方才还是小小倾斜的长槊,现在几乎快要垂直于地面。 于是,千夫长的战斧,顺着槊杆往地面急速滑下! 战斧上大半力气没有被反作用力抵消,千夫长本该趁势稳住的身体,也跟着向前倾斜!这一刹那,千夫长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双目圆睁,亡魂大冒! 他感到不好,他察觉到了危险,他知道自己要遭殃了,他必须立马应对! 只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 长槊顿地的一刻,在地面获得支撑点的瞬间,赵宁腾出一只手,反手抽出腰间横刀!伴随着噌的一声轻吟,刀身符文在刹那间,被次第点亮! 配合赵宁身体向前一步,电光火石间,刀锋掠向了千夫长的脖颈! 千夫长甲胄严实,自然不缺防护脖颈的项圈,项圈的意义,就在于防止敌人刀砍咽喉。 然而,赵宁是大齐赵氏唯一的家主继承人!他的甲胄、兵刃,无不是顶级品阶,千夫长那四品甲胄的项圈,又如何防得住赵宁手中的一品横刀? 刀锋切开千夫长的项圈,切断了千夫长的脖子! 那一刻,千夫长脸上的狂喜与志在必得,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烈无比的惊恐! 他的战斗判断,第一次出现错误。 生死较量,一次错误,代价就是生死之别! 千夫长瞪着赵宁。 他不理解,为何在这个人面前,他多年积累的战斗经验,会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具狰狞如鬼,没有丝毫感情,沾满血迹的冷冰冰面甲。 他得不到答案。再也得不到。 他的头颅飞起,脖颈处喷血的鲜血,高达数尺!两人的交手,说来话长,但因为都是元神境高手,其实只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在赵宁一刀削掉千夫长的脑袋时,他的战马刚从他身旁奔过。 前踏的一步落地,在喷涌的血泉旁,赵宁归刀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严丝合缝,恍若天成。反手抄起身后的长槊,拔出时,赵宁的身体已经跃起,稳稳落在了前奔的马背上。 长槊再一次挥舞起来。 槊出如龙,翻卷如浪,带着阵阵真气,以不可捉摸的速度,无法抗拒的力量,在不断奔来的天元军骑兵队列中,连续不停的金戈交鸣声里,掀起阵阵腥风血雨,杀出声声凄厉惨叫。 赵宁大师级的战技,让他在草坡上勇猛精进!元神境之下,没有人能对他产生实质威胁,御气境以下,没有谁的兵刃的能碰到他的甲胄! 普通将士,但凡跟他照面,无论这个照面有多短,都是非死即残! 天元大军,即便是装备了全身甲胄的王庭精锐,御气境也只存在于百夫长这个级别的将校,所以赵宁一路冲杀,就留下了一地死尸! 在没有碰到元神境中期的情况下,赵宁的冲杀无人能挡,可其他乙字营将士,就没有他这么强的实力,也不可能有他这么辉煌的战绩。 到了这时,因为一段时间的爬坡与厮杀,战马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骑兵对冲,速度慢的一方,无疑处于劣势,更何况乙字营还是逆势仰攻。 本就战力不占优势的乙字营,伤亡迅速扩大,坠马的将士接连不断,前奔的队列速度一缓再缓!草坡地势的确不陡峭,但这也意味着坡面长。 至此,乙字营冲过了三分之二的坡面,这个进度看似不错,但要继续往上,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想要登顶更是难如登天! 为免孤队深入,赵宁也不得不放缓前进速度。 好在天元军也没有尽数往下冲。 这片连绵起伏的数个草坡上,有一万上下天元军将士,之前俯冲的兵力,跟乙字营相差无几。他们必须要站着高地,要是都冲下来,跟乙字营错马而过,无异于将高处拱手让人。 到了现在,因为前部分战士将的乙字营马速逼慢下来,后续高处的天元军,这才又分了一半下来接战。 这一半下来之后,没有都纵马下冲,而是跟乙字营捉对厮杀!时间徐徐流淌,草坡上的战斗,渐渐从两军对冲,变成了互相混战。 双方混在在一起,你砍我杀,斗得难解难分! 这时候的骑兵,已经不再以速度、冲势取胜,虽然都在马背上作战,但跟步卒战法已经没了多大区别,就是辗转腾挪的速度快些。 但天元军兵力占优,战力不俗,草坡上的乙字营,战局逐渐恶化! 而最先冲下草坡的天元军,已经开始在外围平地环绕战场,准备从远处奔上高地,以保持对乙字营的地理优势! 眼看着部曲不断坠马,伤亡不可遏制的扩大,赵宁双眼逐渐布满血丝。 但他却并不惊慌。 他现在想的是,丁字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的位置! 在这个答案揭晓之前,斩杀了第二名元神境初期千夫长的赵宁,终究是不可避免的,迎来了一名元神境中期的对手! 章一九五 初战(6) 攻势被迫放缓后,无法再尝试冲上山坡最高处,赵宁却没有停止进攻,换成了在原地左冲右杀。 一个个天元战士被他挑飞,不是断手断脚,就是身首异处,一匹匹战马轰然栽倒、滚下山坡,不是断为两半,脏腑横流,就是头颅粉碎,血浆四溅! 片刻之间,附近的天元骑兵,皆被赵宁斩于马下,清理出一片只有断肢残骸、淋淋血泊的空地! 在无数尸体中,顶盔贯甲、手持马槊,往来纵横,手下几乎没有一合之敌的赵宁,血染战袍,雄姿勃发! 周围的天元战士,见他如此悍勇,俱都肝胆俱颤,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敢战之辈,也无不相顾骇然,面露畏惧之色。 一开始,还不断有天元修行者,或者不服气,或者想要扭转此处战局,或者就是单纯热血上头,前赴后继向赵宁杀来。 等到赵宁周围横尸遍地,将荒草完全覆盖,再也看不到半分泥土,不管是普通天元军战士,还是御气境的百夫长,都再也不敢靠近!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元神境初期带队杀来,却被赵宁三招之内,就用马槊洞穿了脖颈。 至此,天元军对赵宁的攻势,完全烟消云散。赵宁身后的乙字营将士,得以在他周围相当一片空地上,重整队列,组建相对厚实的完整战阵。 当有序冲阵变成彼此混战,两军不再错马而过往前奔驰,而是在相对固定的区域内捉对厮杀,战阵的相对厚实度,就决定了战阵的战斗、生存时间。 作为骑兵,到了这时,虽然战法大体跟步卒相当,但还是有本质不同。 步卒战阵几乎是钉在地上,除非到了分胜负的时候,否则不会有剧烈前后移动,骑兵却仍旧能够策马奔走,只是不再迅捷,移动空间也有限。 就是在这时,被赵宁和他身后战阵,逼迫的不停后退的天元军骑兵群后,传出一声大喝,旋即骑兵分开,让出道路,一股铁甲精骑,踩着黄尘飞速奔出! 为首者,是一名元神境中期的强者! “本将手下,不斩无名!前方何人,报上姓名!”元神境中期的副万夫长,不仅自身甲胄严实,面容隐藏在面甲内,且跨下战马同样披甲。 他一面策马冲向赵宁,一面举起手中长矛厉声呼喝。 他说的是大齐官话,虽然腔调怪异,但已经颇为流利。 赵宁刚刚得空,服下一颗极品回元丹,弥补真气消耗,正要重新冲杀,眼见一匹神骏战马,驮着一名精悍将领杀来,当仁不让策马而出: “大齐赵宁!” 副万夫长从战马上跃起,身若闪电,矛出如龙,直取赵宁:“赵氏公子?好!记住,杀你的人的,是我朝鲁!” 朝鲁背后,战狼虚影骤然浮现,无论大小还是凝实度,都不是被赵宁斩杀的千夫长可比,且不只是一个狼头,而是有完整狼身! 此人的修为实力,绝不是千夫长可比! 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在雁门军中也不多,若是放在草原三大王庭,每一个都身份显赫,平日里备受尊荣,到了战场上,则是罕见的勇将。 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等闲事尔! 赵宁带队前冲,听到朝鲁大放厥词,只是冷笑一声。不过他到底境界较低,并无跟对方比拼修为之力的打算,所以也没有第一时间跃起。 松开马缰,放下马槊,反手拿起马鞍边的长弓,目视朝鲁,赵宁不曾抽箭,瞬间拉开弓弦,在几乎不可分辨的时间里,长弓已成满月之状! 弓身符文被真气次第点亮,一层火焰状的真气,顿时萦绕在弓身,然而无论是符文阵列,还是磅礴真气,肉眼都不可见。 真气凝成的箭矢,在弓弦上浮现,又在转瞬之间,飞速射出! 砰砰砰,弓弦清脆悦耳的声音,连动三次。 三根碧蓝箭矢,前后相继,犹如鬼火,呈品字形,向半空中的朝鲁射去,快得几乎无法看清! 这弓,自然是“射雕”。大齐境内,仅次于十大奇兵的极品符兵,非寻常一品符兵可比! 以元神境中期对战一个元神境初期,在天元部族强大的过程中,征战已经超过十年的朝鲁,对赵宁的头颅势在必得。 他是王庭贵族,天之骄子,天元太子私下见了他,也会客气的叫一声堂兄。 多年征战,死在他手里的元神境,已经超出了只手之数,就连元神境中期,他也曾力战斩杀过一个! 他身着二品符甲,手中长矛也是二品符兵,没道理这时候会失手。 当看到赵宁拉弓射箭,朝鲁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对赵宁的行为嗤之以鼻,笃信对方这是在找死! 以他的修为实力,箭矢临面,怎么都能劈飞,且他甲胄坚实,非一品符弓,根本不可能破得了甲! 而一品符兵,世间罕有,就连真正的万夫长,等闲也得不到。 一个元神境初期的齐人将领,怎么会有? 朝鲁做好了,劈开箭矢,而后将赵宁从马背刺下的准备! 然而,当三根箭矢相继飞出,朝鲁心脏猛地一缩,眼神巨变! 好快的箭! 他几乎看不见! 看不见的箭矢,要怎么挡? 这箭矢怎么会这么快? 这是什么品阶的弓? 一品符弓他也见过。但就算是一品符弓,射出的箭矢,也不可能这么快! 等等,弓弦连响了三次!三矢连发? 朝鲁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并未慌乱。 “箭矢来得快,连一品符弓都不能比,必然杀伤力弱,达不到一品符弓的标准,我的甲胄必不可能被破!”朝鲁瞬间有了判断。 对方总不可能拿个奇兵出来吧? 他当他是谁,雁门关主将赵北望? 赵北望可在山前冲阵呢! 集中精神,朝鲁终于是捕捉到了第一支箭矢飞来的轨迹,虽然只有一点星芒,但凭借多年战场厮杀的经验,他还是精准的劈出手中长矛。 当的一声轻响,箭矢被劈中! 劈中了这一根奔着眼睛来的箭矢,朝鲁心头大定,其它两根,他的甲胄就能抵挡! 然而这份喜悦还来不及扩散,他的神色就僵硬起来。 “力量怎么会这么大?”朝鲁敏锐的察觉到,箭矢的力量,跟他判断的有落差,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一品符弓的箭矢威力,也不会这么大! 朝鲁意识到不好,霎时间手脚冰凉。 他知道,他完了。 这一回,他判断对了。 第二根直奔咽喉的箭矢,破了项圈,插进了他的咽喉! 第三根箭矢洞穿胸甲,从他背心飞出,带走一抹血肉! 朝鲁威武无匹的身影,在半空一顿,再也无法前突,饺子般落了下来,轰然砸落在地! 他再也没能站起。 没有第一时间死去的朝鲁,看到战马上的赵宁,收起了长弓,拿起了长槊,瞧也没多瞧他一眼,从他身旁飞速奔过。 披风如云卷。 在视野被让他万分恐惧的黑暗完全覆盖之前,朝鲁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宁......赵宁,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朝鲁回忆起,公主燕燕特穆尔回王庭后,他曾在太子蒙赤口中,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 赵宁,大齐镇国公嫡长孙,赵氏家主继承人,让公主惨败而归的罪魁祸首!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弓...... 朝鲁闭上了眼。 他死了。 终究是死了个明白。 往前冲杀的赵宁,正跟朝鲁带出来的骑兵交战,忽的瞳孔一缩。 一根利箭,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在他没法反应的时间,射中了他的胸膛! 利箭上力道不小,显然出自元神境之手。 混战中的冷箭,最是防不胜防! 赵宁没理会。 理会不了。 他继续跟自己对手拼杀。 因为他知道,这根箭矢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果不其然,箭矢未能击破他的一品符甲,在胸前无力掉落。 反倒是赵宁身前那名,看到箭矢击中赵宁前胸,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所以大开大阖斩出必杀一刀的元神境初期修行者,在自身防御露出空档的情况下,被赵宁的马槊刺穿了胸膛! 草坡最高处,天元军万夫长阿古拉立马远眺,纵观草坡战场全局。 他原本气定神闲。 他不能不气定神闲。 他的部曲兵力占优,战力占优,地势占优,在草坡战场上,已经将近五千乙字营将士,杀伤了超过千人!满地尸首之下,各部都在按照既定战法,高歌猛进。 战果持续扩大,而且扩大速度还在加快! 不出两个时辰,草坡战斗就会结束,他将取得大胜,将乙字营全部歼灭! 这是草原军队,对战大齐雁门军的第一场大胜! 他阿古拉,也会名传部族,加官进爵!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乙字营主将旗帜之下,那一个指挥近五百人的将士,在乙字营主将带领下,攻势凶猛,杀人无数,给他的部曲造成了巨大损失。 所以阿古路派了副将朝鲁过去,带着几名元神境初期,去将对方斩杀,好解决这个麻烦。 阿古拉在关注双方的战斗。 他看到了朝鲁在还未近身的时候,就被乙字营主将射杀在半空! 于是,阿古拉再也无法保持气定神闲的出尘仪态。 他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一个元神境初期的雁门军都指挥使,竟然以那么轻松写意的方式,瞬息之间就斩杀了他元神境中期的副将? 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古拉自感颜面无存。 但羞恼并没有冲毁他的理智。 “那柄符弓品阶非凡,比之南朝十大奇兵也不遑多让,端的是非常危险,而那个乙字营主将,射术的确不凡,临阵也冷静的像个久经沙场的宿将......” 阿古拉想到这里,忽的眼前一亮,喜上眉梢,“非凡符弓,出众战力,却只是元神境初期,此人,莫非就是赵北望之子——赵宁?!” 他心中立即有了计较。 章一九六 初战(7) 身为万夫长,阿古拉地位比朝鲁更高,知道的东西也就更多。赵宁给萧燕和天元王庭制造了多少麻烦,阿古拉心知肚明。 若能擒杀赵宁,必是大功一件! 与之相比,剿灭乙字营五千兵马的军功,就不能不相形见绌。 阿古拉当然知道,赵宁既然敢在战阵中拼杀,身边必定有赵氏高手护卫,一旦赵宁有生命危险,这些人肯定会生死相搏。 然而赵宁到了自己面前,这么好的机会,阿古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也是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整个雁门军里,他真正忌惮的只有赵北望夫妇而已。 就算赵氏身边有隐藏的高手护卫,境界也不可能比他更高,实力也不可能比他更强! 计议已定,阿古拉便要亲自下场去擒杀赵宁,不给对方见势不妙,在护卫帮助下逃离战场的机会。 “将军!那支雁门军从左翼杀上来了!”就在这时,一名修行者到阿古拉身前禀报。 阿古拉往左翼望了一眼,千步之外,一股雁门军精骑,正在跟他的部曲激战。对方攻势凶猛,展现出不俗战力,比乙字营要强上几分。 因为站在高处,这支没有从草坡正面冲上来,而是从一开始,就迂回到侧后的雁门军,阿古拉早就注意到了。 作为沙场宿将,见多识广,战争经验丰富,阿古拉当然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他的应对之法也很简单,主攻草坡正面的乙字营,只派部分兵力去挡住对方。 等到位置劣势更大,更好被击败的正面之敌被解决,阿古拉就能抽出兵力增援左翼,包围这股雁门军。 阿古拉采取这样的战法,战术目的很明确:将面前这两个营的雁门军全部吃下!双方都是近万之众,这无疑体现出了,他对自己部曲的战力,有绝对信心! 事实证明阿古拉的判断没有错,短短时间内,正面的雁门军乙字营,已经被他杀伤过千,而他的部曲伤亡远没有这个数。 草坡正面的战局,可谓是大局已定,只要不出意外,乙字营必败无疑。 跟阿古拉预料稍有偏差的是,左翼这支雁门军,绕到了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冲阵之势很猛,他派过去那部分兵力,战斗艰难,竟然有挡不住对方的趋势。 虽然兵力不多,但双方毕竟刚刚交手,自己的部曲这就有些承受不住,还是让阿古拉有些意外。 阿古拉多看了几眼,对方的主将战力不俗,手下难有敌手,竟然是个元神境中期。 “三弟,你去左翼,务必稳住阵脚!”阿古拉向身边的人下达了军令。在他身边,现在还有一个千人队没有动,牢牢占据着草坡最高处的地利。 眼下,他要去擒杀赵宁,奠定胜局与大功,最后的力量也该投入战斗了。 “是,将军!”阿古拉的三弟当即领命。他拥有元神境中期的境界,阿古拉派他过去,自然是希望他能挡住雁门军丁字营的主将。 拉下面甲,在动身之前,阿古拉最后扫了一眼整个战场。 山谷前,赵北望还在跟那一万天元军精骑冲阵,双方已经杀了几个来回,彼此都有相当大的折损,草地上横尸遍地,加起来已经超过五千之数。 毫无疑问,战斗很惨烈,暂时势均力敌,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雁门军终究还是雁门军。百年未有大战,到了如今,还能跟我们的王庭精骑勉强打成平手。”阿古拉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只要赵北望斩不了对阵的骑兵主将,雁门军必输无疑。 “两军冲阵,天狼弓没法发挥最大优势,有些可惜。但我们修行者更多更强。若非来的是赵北望,身边跟着大量赵氏修行者,他们早已经败了。” 阿古拉收回视线,不再多关注赵北望所部。 根据多年征战的经验,他判断赵北望所部,能支撑的时间不会太久。伤亡半数左右的时候,雁门军必定崩溃。 说到底,雁门军多年未有大战,将士心理素质一般。这第一阵就伤亡近半,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绝大部分将士肯定承受不了。 阿古拉最后看了一眼谷口另一侧。 彼处的战况跟他这里差不多,且雁门军伤亡更大。那里没有赵宁,没有赵宁身边的那么些赵氏强者。 阿古拉带着一队近卫,策马冲入战场。在他的喝令下,前方天元军精骑让开道路,让他很快就杀到了赵宁面前。 在双方都能看见对方的时候,阿古拉这才骤然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刀出鞘,猛虎扑食一般,陡然斩向赵宁! 双方距离不过二十来步。 这个距离对于元神境后期而言,委实不算什么距离。 阿古拉出手之前,没有像朝鲁一样大声呼喝,而且一直刻意隐藏气息,这就让赵宁根本没有拉弓射箭的机会! 其实,就算赵宁先意识到强敌来袭,两人境界相差过大,也没有时间拉弓。退一步说,哪怕赵宁拉开了弓,“射雕”也无法像射死朝鲁一样射死阿古拉。 元神境后期的护体真气,不是那么好破的。 赵宁看到阿古拉的时候,对方已经跃至面前,其身后腾起的战狼虚影,遮住了一片天空,充满了赵宁的视野! 而对方斩下的这一刀,仅仅是刀芒就让赵宁双目刺痛,瞬息之间,几近失明! 以赵宁的境界,根本没有可能应对得了阿古拉! 他身上的一品符甲,就算能挡住对方一刀,也必然不能挡住对方第二刀、第三刀! 赵宁身侧,无论是乙字营将士,还是护卫他的赵氏修行者,在这雷霆一刀之下,无不是大惊失色,面容惨白。 他们来不及救援赵宁,连冲到他面前替他死的时机都没有! 赵宁自己也无从闪躲! ...... 丈二陌刀竖直下劈,将面前的天元军修行者,连人带马劈成两半,血染盔甲的杨佳妮抬起头来,面甲下清澈明亮的双眸,看到了前方冲来的天元军增援。 作为乙字营副将,在乙字营奔上草坡战场时,她却被赵宁安排进了丁字营,让她带着丁字营绕道天元军侧后,展开强攻。 这个任务很关键,但丁字营里却没有元神境中期。杨佳妮只能带着她的杨氏高手护卫,承担丁字营锋头的角色。 眼前的天元军骑兵,原本只有两千多人。 他们虽然占着地利,但一来因为丁字营绕到了地势高处,杨佳妮挑选的进攻位置坡势较缓,两者高低相差并不多,二来因为她和杨氏护卫作战勇猛,所以进展顺利。 眼看面前的天元军就要支撑不住,一个千人队忽然从对方阵型侧后绕了出来,矛头直指己方战阵侧翼! 三千多天元军,这股力量怎么都不弱了。 杨佳妮却没有多看增援的天元军。 借着一次闪躲刺来长矛的机会,她从马背上跃起,目光落在了草坡最高处! 视线越过层层人头,她看到彼处已经空无一人! 杨佳妮目光一凛。 赵宁的军令,顿时在她脑海浮现。 时机到了! 将面前的一个天元军头颅斩飞,在喷洒的血瀑中,杨佳妮大声喝令:“陌刀阵!” 丁字营战阵中后部,未曾跟天元军骑兵交手的一千五百名甲士,忽然集体下马! ...... 再次冲出天元军骑兵战阵,赵北望赶紧回头瞭望。 眼见身后的队列变得稀稀落落,大量战马背上没了骑士,他的心猛地抽搐。 开战之前,他从未想过,跟草原军队的对阵,会打成眼下这个样子,雁门军会有如此惨重的伤亡! 数千将士,数千大好儿郎,数千热血骁勇,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内,饮恨当场,成了一具具再无气息的尸体! 他们的豪情壮士再也无人知晓,他们垂垂老矣的双亲再也无人照顾,等候他们回去成亲的同村姑娘,再也见不到他们...... 赵北望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在滴血! 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伤亡,而是胜利无望。在开始变阵的时候,赵北望还想着,等他先解决了这万骑,还能去帮助杀上草坡的部曲。 草坡上的战斗必然更艰难,雁门军压力更大,损失也会更大。 但他没想到,这支草原骑兵不仅甲胄严实,不仅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坐镇,而且修行者占比高的离谱,比雁门军还要高! 继续打下去,他们必输无疑! 赵北望怎么都没想过,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战场上,这第一战就会是这么悲惨的局势。他可是雁门军主将,若是此战真败了,往后如何自处? 这一个回头间,赵北望还看到了一双双意外、震动,甚至是惊恐的眼睛。 他知道将士们现在是什么心情。 大齐至锐之师,理应横扫草原,弹指间攻灭一切草原之敌,腰悬人头高歌凯旋,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就像百年前那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番,被对方杀得同袍零落,队形不整,每一个交阵,都有大量手足兄弟消失在身边,自己也说不定哪时候就死了! 到了战场上,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死。可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会战死,跟十个人里面,已经有小半的人战死,给人的心理压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现在大家看不到战斗胜利、厮杀结束的希望!大家最有可能的结局,是被本应比他们弱小很多,但实际比他们要强的敌人斩落马下! 士气低落,大军即将崩溃,赵北望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到了这时,赵北望终于意识到,在雁门关的时候,赵宁的进军之法、迎敌之策,绝非多此一举。 可现在什么都晚了。 他将目光投向了谷口两侧的草坡。 他知道,如果大军还能胜利,那唯一的希望就在那里! 而赵宁和杨佳妮所在的位置,无疑是希望相对更大的! 赵宁所部一旦败了,这三万先锋,也就彻底败了! ....... 阿古拉一刀临面,赵宁动也没动。 他本就没有闪避的机会。 他闭上了眼。 刀芒实在是过于刺目。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他依然稳稳握着马槊。 战马也在前奔。 看起来,就像是迎向死亡。 但赵宁知道,不动,是不需要动。 前奔,也是为了杀敌,而不是送死! 他很快睁开了眼。 眼前已无刺痛双眼的刀芒。 阿古拉斩下的长刀,被一杆长枪扫到了一边。 刀芒溃散! 持枪的人,身如惊鸿,飘若游龙! 奔过这道身影,赵宁手中的马槊,捅向了前方奔来的一名天元军骑将! 他的耳畔,响起的是阿古拉不无忌惮的声音: “赵王氏?!” 章一九七 陌刀(上) 王柔花同样披挂严实,铁甲覆面,让人看不到面容,然而她一出手,阿古拉就推测出了她的身份。 只因在雁门军中,修为跟赵北望不相上下的,唯有她一人。 此时王柔花长枪连连击出,枪芒如雨,真气似潮,一招一式皆有雷鸣之音,一劈一扫无不气力万钧,阿古拉那刺眼夺目的刀势,被她当面完全压制! 阿古拉自恃实力不俗,未将雁门军中普通元神境后期放在眼里,眼下却照面即处于下风,一时之间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击之力! 此情此景,他怎能意识不到,对手乃是大名鼎鼎的赵夫人? 只是阿古拉没有料到,赵北望夫妇两人,雁门军最顶尖的修行者战力,会同时出现在先三万锋大军之中。 且之前不管乙字营战况如何,王柔花一直未曾出手,这又显得不合常理。以她的实力,若是早些出击,乙字营必然能少死不少将士。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古拉忽的心头一紧,意识到有些不妙! 王柔花并不跟阿古拉搭话,只是冷哼一声,攻势愈发凶猛。 阿古拉见王柔花不说话,不由得沉下心来。 他没有就此慌乱。 王柔花虽然实力强悍,但要将他阵斩却也不易,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只要他能拖住王柔花,以眼下战局的形势,雁门军依然必败无疑! 而且时间不会太长。 王柔花跟阿古拉对战之际,赵宁带队将阿古拉的近卫杀散。他身边跟着不少赵氏精锐,个个都是好手,实力非一个万夫长的近卫队能比。 长槊洞穿眼前最后一名天元修行者的咽喉,锋刃一转一拉,将其半边脖颈削掉。对方的脑袋皮球一样耷拉到一边,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赵宁回顾整个战场,不禁眼帘低沉。 宽阔的草坡上,到处都是勇猛精进的天元骑兵,哪怕是在混战,他们也保持着十人队的最低战阵配置。队与队之间的呼应、配合,更是娴熟无比。 有完整百人队的地方,天元军的攻势就十分凶残,犹如狼群撕咬羊群,迂回包围的,弓箭策应的,骑马冲杀的,章法严整,井然有序。 乙字营苦苦支撑,死伤不断。 百战精锐跟沙场新卒的差别,到此时已经完全体现出来,每个天元军都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该干什么。 有人配合同伴杀敌,有人接应受创同伴后撤,有人看到空隙就立即扑上去,而他周围的人则能迅速调整阵型,紧紧跟进。 反观乙字营的将士,刚开始拼杀的时候,凭借的是一股血气之勇,自认为战则必胜,所以无惧无畏。 而今战局僵持,己方还节节败退,都是心头震颤,举止失措。 身体发抖者有之,畏敌怯懦者有之,疯狂大吼要跟对方同归于尽者有之,彼此之间的配合,已经出了很大问题,前进后退很难做到统一。 数人、数十人聚集在一起,看着有战阵,实际已经没有战阵该有的整体性。 在这种形势下,雁门军每个战斗区域、战斗群体,战损都在快速增加!一个区域支撑不下去,一个战斗群体被斩杀殆尽,导致的是整个局面的巨大劣势! 所谓的训练有素,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了多少作用,恐惧与冲动,让人的理智所剩无几。有勇气的将士,也仅仅是能吼叫着往前拼杀,而后倒下而已。 血肉磨盘中,唯有历经生死、血战的老卒,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 而雁门军中,这样的老卒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时候,伤亡已经超过三成的乙字营,之所以还能在各处作战,无人逃窜没有溃败,靠的完全是都头、指挥使等将校的不断大喝与约束。 这些将校,多为赵氏子弟。 赵氏修行者,虽然也太久没有经历大战,但大齐第一将门的底蕴犹在。他们打小就在经受严苛、危险、全面的训练,心性坚韧,勇气非凡,临危不乱。 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类似于生死间较量这种极为宝贵的人生经历,家族早已给了他们。 在生死关头该怎么稳住心境、该怎么判断局势、该怎么应对,家族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给了他们,让他们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危急关头、不利局面下,从小到大的训练成果,让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始终奋战在第一线,伤而不退!哪怕是战死,他们最后高呼的,也是杀敌! 诚然,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人,各方各面,赵氏子弟都没有做到最好,至少跟他们的对手,那些百战余生的天元军将校有差距。 但他们至少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生命,在带领部曲奋勇拼杀! 拼杀,不断向前拼杀,哪怕是不尽理智、战法不尽对的拼杀,也有莫大作用,它至少能抵消人内心的大半恐惧。 在战场上,恐惧是最大的敌人。不管用什么方式,能战胜内心的恐惧,就有了杀敌争胜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赵氏子弟伤亡激增,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倒在血泊中,倒一个个大小战斗群最前面,倒在同袍的尸体旁。 作为大齐第一将门的俊彦,平日里锦衣玉食、显赫人前,备受尊崇,享尽荣华富贵,而今到了战场上,他们奋勇作战,以命相搏,伤而不退,死不旋踵! 他们没有辜负赵氏镇国之名!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赵氏子弟的奋勇,让乙字营将士在伤亡惨重、战局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不断战斗。 没有人溃逃。 这是乙字营能坚持到现在最大的原因! 赵宁往草坡高处的左侧看去。 他知道乙字营能坚持的时间,已经不是很长,伤亡半数是将士们心理能承受的极限。如果丁字营没有达成目标,那么此战三万雁门军就只有战败覆灭的下场! 凤鸣山主峰山腰,右贤王察拉罕俯瞰整片战场。 一旁的谋主白音啧啧称奇,半是赞叹半是忌惮的道: “短短时间内,雁门军伤亡已过三成,一支百年未曾大战的军队,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不士气崩溃,各部犹能奋勇作战,真是奇也怪哉!” 察拉罕没有马上接话。在天元部族壮大的过程中,他跟很多部族军交过手,这样的情况的确见所未见。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意外,毕竟他面对的是雁门军。 “雁门军将校死伤极其惨重,这些人多半都出自赵氏,如此看来,虽然享受了百余年的太平,赵氏将门之风依然不坠。 “在王庭攻伐南朝的过程中,赵氏必定还是头号大敌,此战若是不能彻底削弱雁门军,可谓后患无穷。血战前后的军队,可就不是同一支军队了。” 白音感慨到这,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抱怨道:“若是去年,我们计划得手,成功袭杀了赵北望夫妇跟雁门军大批强者,哪还有眼下这些事?” 察拉罕摆摆手,示意白音不要在此事上多言,萧燕虽然没办好差事,但也付出了代价,一身修为化为乌有不说,如今人也疯癫了,委实不好再苛责。 “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察拉罕淡淡道,“赵氏虽然强悍,但跟他们交手的,却是我王庭精锐之师。胜负马上就会有结果。雁门军,不会有经历血战变强的机会。” 杨佳妮一声令下,丁字营前阵朝两翼冲开,其中一部迎向率领一千增援的赤那,一部改为从外围向前迂回,将中部位置空了出来。 丁字营的这个变阵,让赤那有些摸不着头脑。 将最关键的中阵露出来,这是什么战法?敞开大门迎接他们?没了中阵,两翼奔出的骑兵就是无根之木,能干什么?准备跟他们比拼骑射? 赤那有些想笑。 对方主将这是想去增援草坡正面的战场不成? 随着丁字营前阵奔开,后阵就完整露了出来。 赤那没有看到战马,后阵所有丁字营将士,双脚都稳稳站在地上! 那竟然是一个步军战阵! 赤那一头的雾水更浓了。 众所周知,步军战阵根本无法跟骑兵战阵正面交锋。 除非步军战阵,在外围布置一层层辎重车辆之类的障碍,让骑兵无法冲阵,再用胜过骑兵弓箭的强弓劲弩阵齐射。 但丁字营没带辎重车辆。 那个步军战阵是完全“裸露”的! 这样的步军战阵,要应对骑兵冲锋,必须要有一层又一层长枪在外,用长枪和步军将士的性命,去刺伤骑兵战马,降低骑兵速度。 在骑兵完全停下来,陷于阵中后,靠着极大的兵力优势,抢兵才有可能将其绞杀。 但这得有个前提,那就是骑兵会傻乎乎的去冲长枪阵。 正常情况下,看到这样的长枪阵,骑兵会选择在外围游弋,以弓箭杀伤长枪兵,等到对方死伤惨重阵型大乱,才会冲过去消灭对方。 眼前这个步军战阵,没有斜着伸出一根根长枪,制造长枪丛林。 他们的确不是长枪兵。 长枪兵大多不穿甲胄,可眼前这个步军战阵中,每个将士都浑身披甲,只一眼,赤那就看出来了,对方甲胄的厚实度,绝非普通铁甲。 而且从头到脚,不留丝毫缝隙! 这样的甲胄,无疑很贵,一般只有将校才有资格穿戴。可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有! 赤那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个战士,而是一座座移动的银山! 雁门军这么有钱?大齐这么富庶?竟能把将校甲胄配给到普通战士? 生平第一次,赤那对豪富这两个字有了认识。 赤那还看出,这些从马背上下来的步卒,一个个都人高马大,壮硕得像是一头牛。一眼望过去,赤那就没看到一个身高低于八尺的! 身高八尺的大汉,就算是在军中也是鹤立鸡群,二十万大军中,绝对找不出一万个来!这样一群披甲的高大步卒站在一起,哪怕不说话,都有浓厚威压。 赤那最后看到的,也是最吸引他视线的,是那些个步卒手中,握着的奇异、宽大兵刃——那不是寻常兵刃! 像马刀,却比马刀更长,像马槊,刀刃却比马槊更宽。一看就不是凡品,造型古朴,而且必然很重。 威猛,霸道!这是赤那对这种奇异兵刃的评价。 贵!赤那立马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一眼就判断出,这种兵刃必然极贵!什么弯刀直刀,什么长矛长枪,跟这种兵刃一比,造价低得不值一提! 现在,看到铜墙铁壁、巍峨山峦一样的丁字营步卒战阵,赤那已经不觉得那是一座座银山。 这根本就是金山! “难道南朝皇帝,把他的仪仗派到雁门军中来了?”赤那脑海里不可遏制的冒出这个想法。除了这个可能,他实在是想不通,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贵的战士。 这样的战士,天元军骑兵要是俘虏一个,一辈子都能吃喝不愁!这样的战士,随便损失一个,对雁门军来说,都是巨大消耗! 关键在于,这种战士,能跟天元精骑对战?就算他们很高大,就算他们甲胄厚实,就算他们贵得离谱,可他们仍然是步卒!步卒能正面硬撼骑兵? 步卒还能一刀砍死一个骑兵不成? 赤那觉得雁门军此举很荒唐。 他倒想看看,这支奇怪的步卒军,战斗起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然,他心里最大的想法,还是多俘虏对方几个。最好都带回去,这样他就发大财了!估计余生的每一场梦,都会开心地笑醒。 念及于此,赤那嘴角咧开一丝笑意。 但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此来必须要斩杀的对手,带领丁字营冲杀的那个元神境中期强者,竟然离了战马,站到了那个步军战阵前面。 身为主将,必须要在战阵最重要的位置上,破阵杀敌,率领部曲获得胜利。可对方不带着骑兵冲杀,怎么站到了步卒前面? 难道这个步卒战阵真的很关键? 赤那的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 双方已经厮杀一阵,骑兵马速都降了下来,没了多大冲击力,在丁字营前阵分作两翼冲出去之后,顺势直进的天元军精骑,很快就到了这个步卒战阵前。 接下来的一幕,赤那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不是让他夜半笑醒的美妙场景,而是让他长夜无眠的噩梦! 章一九八 陌刀(下) 队列齐整,横平竖直,高大如林,森严如壁的陌刀阵,在天元骑兵冲到近前时,猛地动了! “杀!” 为首的杨佳妮一声大喝,面对来势汹汹战场王者——骑兵,他们不退反进! 重重的战靴向前用力一踏,轰然落地时,脚下泥尘荡开,草坡为之一震! 丈二陌刀旋腰一圈,蓄够力量,在骑兵冲到面前,要将他们撞飞时,骤然高举,抢先狠狠一劈! 霎时间,天光黯然,荒山失色,唯见白刃霜飞,红血星流! 冲击步兵战阵,一向无往而不利的精骑,到了杨佳妮率领的陌刀战阵前,轰隆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前奔的骑兵队列轰然倒塌! 骑士连同战马,尽皆被劈成两半! 爆开的血瀑泼洒如墨,猩红的脏腑两侧翻倒! 战士来不及叫喊,战马来不及惨鸣。 骑兵相继而至,陌刀旋腰而出,再度劈斩! 白刃如电,鲜血如雨。 天元精骑势如海浪,一波接一波,陌刀阵稳如礁石,坚不可摧。 海浪撞在礁石上,无不四分五裂! 赤那呼吸一顿,手脚发僵,惊恐的看着这一幕。 一层层天元精骑冲到陌刀阵前,但见刀光闪过,便一层层倒下。顷刻间,陌刀阵前,鲜血如潭,尸骸似毯! 一个照面,数十骑不见,再一个照面,又是数十骑不见。 几轮过后,数百骑就这样消失! 后续天元军精骑,眼见得前方血光如瀑,黑压压的同袍一片片没了,虽然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却也跟赤那一样,惊骇至极,连忙紧勒马缰。 后面的骑兵降速不及,顿时跟前方的同伴撞到一起,好在此时他们速度并不快,倒也没有人仰马翻。 变成前排,可以看见一地血尸的天元军精骑,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饶是他们是沙场悍卒,经历过许多战事,也被这一幕骇得肝胆发颤。 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战况,从未经受过的死亡情景! 他们一边勒马,一边恐惧的看向面前的陌刀战阵。 “进!” 杨佳妮再度下令。 天元精骑阵型的混乱,给陌刀阵创造了绝佳进击机会,他们甲胄厚重,无法奔驰,但双方距离近,对方又退无可退,他们只需要稳步向前即可。 战靴踩过脏腑碎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吧唧声,杨佳妮与众将士却恍若未闻。 “杀!” 近到天元精骑身前,不理会对方瞪大的恐慌双眼,扭曲的五官面容,杨佳妮沉稳下令,手中丈二陌刀再度劈下! 在她左右,百十陌刀同时举起,一起下斩! 天元精骑无不惊慌吼叫,有人刺出了手中长矛,有人闪身想要躲避,有人被吓得手足无措,然而无论他们是什么反应,准瞬间就在陌刀下没了声息! 他们仓促间刺出的长矛,穿不透陌刀手厚重的甲胄,他们从马镫上借的力,又哪里比得上陌刀手从大地上借的力,所以他们的长矛根本无法撼动陌刀手! 眼见前方同袍在陌刀下化为两滩血肉,自己露在最外边,如墙的高大陌刀手前踏逼近,如林的陌刀向自己劈斩而来,后续天元军无不是仓惶乱逃。 面对杀自己如杀鸡般简单,而自己根本砍不死的敌人,除了恐惧,还能有什么情绪? 陌刀阵如墙而进,甲士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正面挡道者,无不人马俱碎!他们就像碾土的机器,冷酷无情的将天元军精骑,像杂草一样狠狠碾在地上。 大声呼喊、仓惶欲逃的天元军精骑,这才发现在他们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他们两翼乃至是身后,之前冲出去的丁字营精骑,已经封死了一切空间! 士气的崩塌,只在片刻之间。 这股昔日横扫草原的天元王庭精骑,眼下跟那些被他们击溃的部族军,也没有什么两样,混乱的队列一层层往后蔓延,举止失措的人越来越多。 随着陌刀阵持续推进,以极小的代价,将前方的精骑一层层砍倒,不断逼迫更多天元将士,惨绝人寰的凄厉惨叫由小到大,由少到多。 不多时,这不忍听闻的声音就传遍了四方。 赤那禁不住浑身颤抖,像是在打摆子。 他发誓,在他有生之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哪怕是在生死搏杀之际,快要战死沙场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绝望。 对,就是绝望! 近四千精骑,被雁门军轻骑外围包了饺子,轻易突围不得,本该杀穿对方中阵的部曲,现在正在被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强悍战阵,毫不留情的砍瓜切菜。 莫说争胜,连正面抗击之力都没有! 这一千五百陌刀手,在正面对战骑兵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强得不合情理,让他们根本无从应对! 从古至今,从未有精骑,在战场上这样被一群步卒屠杀!这样的战况,闻所未闻,已经超过了赤那的阅历和认知范畴!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贵有贵的道理。贵不是拿来欣赏的,这一千五百甲士,不仅是移动的金山银山,更是移动的地狱! 俘虏对方发财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何谓中原强邦,何谓盛世大齐,到了此时,赤那总算理解了一些。 这普天之下,除了大齐,还有哪一国,能有那样的雄厚财力与奋武悍卒,可以组建这样一支军队? 身为元神境中期,赤那本该去斩杀敌军主将,可现在,他连出现在陌刀阵前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去跟杨佳妮厮杀? 陌刀阵前,他已经连跟杨佳妮交手的资格都失去! 诚然,陌刀阵有各种各样的限制,他们甲胄太过厚重,行动速度一般,没有追杀之力,连逃跑都不能,碰到骑兵游弋、弓箭围杀,也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他们天生就是需要同伴策应的。 但眼下,丁字营用之前的行动,给陌刀阵创造了绝佳的战场。 赤那没有再犹豫,扭头就走,带身旁部曲突围。 他不能等陌刀阵杀到眼前来——这是真正的坐以待毙! 正在跟王柔花拼杀的阿古拉,听到身后响起潮水般的惨叫,好似数千将士一起得知,自己的妻子偷了汉子一样,不得不寻了个空隙回头查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阿古拉的头发险些一根根竖起来,将帽子都顶翻! 山坡上他的部曲,就如一群没头没脑的野鸭子一般,正被雁门军轻骑圈在鸭圈里,由一群披甲执锐的步卒赶着追杀,留下了一路鲜血淋漓的断肢残骸。 场面触目惊心! “这就败了?怎么败得这么快?这是如何败的?!”阿古拉脑海里一连冒出三个疑问。这些疑问,在他后续的观察中,很快就有了大致答案。 那群步卒,不是一般的步卒! 他们军阵森严,滴水不漏,个个高大雄健,甲胄厚实,移动间犹如一头头蛮牛,声势浩大。而他们手中的陌刀,更是所向披靡,挡着人马皆亡! 阿古拉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雁门军精锐甲士,最低都是锻体境修行者! 锻体境在军中只是最底层的修行者,并不稀奇,连符兵都不能使用,对敌靠得也是肉体力量,说到底还是凡夫俗子。 但一个战阵一千多人,全都是锻体境,且还有这样的军备,那就不简单了! 这群雁门军,在山包上勇猛精进,势不可挡!他留在山包上的部曲,已经完全溃乱,不用多久就会被杀得七七八八,突围逃走的必然不会多。 而一旦让对方占据了高处,再俯冲下来,草坡正面的天元军精骑,被两面夹击,势必全面溃败! “雁门军中何时有了这样一支精锐悍卒?”阿古拉心神巨震。 这种精悍凶猛的步卒,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百余年前齐军征伐草原时,军中没有这种存在! 怎么现在忽然出现了? 这股力量,打破了战场平衡。 最关键的是,阿古拉没想到赤那会战败,而且败得如此快如此彻底,现在局势已经完全恶化! 他必须做出应对! 可形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草坡正面的天元军,已经完全跟乙字营混战在一起,虽然胜利在望,但毕竟还没赢, 双方将士现在杀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抽调成规模兵力出去,支援山包战场,根本就不可能! 他还能如何扭转局面? 已经扭转不了了! 阿古拉一阵心乱。自己这就败了? 陡然间,他心有所悟。 这是雁门军的诡计! 乙字营从正面进攻草坡,不顾地理劣势埋头冲杀,为的就是让他觉得乙字营可以先灭,将主要精力放在这里,好为那支雁门军争取战机! 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不惜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靠着非凡战技与顶级符兵,将自己的身份完全暴露出来! 在他认为大局已定,亲自来擒杀赵宁时,王柔花忽然杀出,将他缠住,他也就没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陌刀阵的出现,并做出正确布置。 如果他早作应对,说不定还有机会稳住局势。毕竟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陌刀手为了追求无坚不摧的能力,甲胄兵刃委实太过沉重,行动相对迟缓。 莫说赶不上骑兵,连普通步卒也追不上。 可现在,一切木已成舟,阿古拉回天乏术! 这战法、计策究竟是谁出的?未免也太过毒辣了! “齐人果然阴险狡诈!”恼火至极却又无能为力的阿古拉,禁不住在心中大骂。 在开战之前,因为知道自己部曲的战力,在雁门军之上,又牢牢占据了地利,所以上到右贤王,下到阿古拉跟普通将领,都没想过要如何使用计策。 绝对的军队战力,才是沙场决胜的关键。 征战多年的阿古拉,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 跟雁门军对战,只要堂堂正正杀过去,发挥绝对战力的优势,正面击败雁门军即可,根本没必要使用什么计策。 那完全是浪费精力,浪费时间,说不定还会给雁门军机会。 没想到现在中了雁门军的暗算! “可恨!小人!” 战局不利,阿古拉愤懑心痛,又要思考对策,一时间心绪激荡,对战王柔花本就处于下风的他,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王柔花看准时机,一枪直奔咽喉刺来! 阿古拉亡魂大冒,连忙闪避,躲过了咽喉要害,却还是被长枪击中肩头,顿时一大片血肉被削掉,疼得阿古拉心头一抽不说,整条左臂都没了力气! 阿古拉自顾不暇,性命垂危,再也不敢分心。 在乱军之中往来奔杀的赵宁,注意到丁字营已将面前之敌杀得差不多,开始从山坡高处往下移动,也看到了提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率领一股精骑率先冲来。 他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陌刀阵并不是他创建的,这支军队太贵,以他目前在大齐的影响力,根本不足以说动朝廷,在太平盛世出这么多钱。 而仅靠赵氏一族,眼下完全负担不起,也不划算。比起限制诸多的陌刀阵,赵宁宁愿召集更多御气境修行者。 早在百余年前,赵氏先祖平定草原后,就琢磨出了陌刀与陌刀阵战法。彼时四境还有零星战事,赵氏先祖靠着自身赫赫战功奠定的地位,这才创建了陌刀军。 只不过陌刀军出现后,雁门军再也没有征伐过草原,这才一直未曾显露人前。而直到今天为止,雁门军中的陌刀手,一共也就三千上下。 至于临阵战法,赵宁的确是算计了阿古拉。但这并不是针对阿古拉的,只是在军中有陌刀手的情况下,正常的对敌之策。 开战前,他的行军进击之法,被赵玄极等人否定,心下既愁闷又担忧。被杨佳妮开导之后,心情放松下来,就抱定了尽自己所能,先改变局部的想法。 大军进击之策,赵宁左右不了,但让三千陌刀手跟着先锋奔向战场,就没什么问题。赵玄极等人也觉得,天元军占据了地利,陌刀阵可能用得上。 所以到了冲草坡的时候,赵宁才放开手脚杀敌,吸引阿古拉注意,尽可能为杨佳妮和陌刀阵创造更好的战机,让他们有一锤定音的可能。 些许临战计策,谈不上多高明,也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不得不为之。 事实证明,察拉罕、阿古拉跟赵玄极等人一样,都有一颗我强敌弱,大军只要正面冲杀,不用费多少力就能解决对方的心。 前世十年国战,赵宁对天元军了解极深,自然知道他们的将领是什么想法。 于是,在雁门军损失惨重,眼看不久就要战败的时候,战局转机终究是被赵宁等人握在了手里。 章一九九 首胜与首殇(上) 草坡高处陌刀阵配合轻骑,对天元精骑的围杀过程声势浩大,天元战士叫声极为响亮,草坡正面的乙字营与天元军,厮杀的再是惨烈,也能注意到。 等丁字营解决完对手,占据了最高处的有利地形,开始往下奔杀时,深陷绝境之中苦战的乙字营将士,莫不是精神大振,心头狂喜。 杨佳妮也是将门才俊,自然精通战阵之法,她将丁字营分作三部,每部五百陌刀手,在五百轻骑的策应下,从左中右三个方位顺势而下。 另外两千精骑,则被她分出一半,迂回两翼,包围战场,另一半由她自己带着,作为锋头,分作数股率先杀入战场,长驱直入,冲击天元军人多的地方。 丁字营近五千将士,如猛虎下山,如群狼出猎,如大雪山崩,声势惊人! 各部天元军将士,在之前听到山包同袍的惨叫时,就不免心惊,看到同袍被砍杀殆尽,就更是胆寒,此时眼见丁字营冲杀而下,尽皆惶恐不安。 “众将士听令:与胡虏决一死战!” 赵宁长槊横扫,将眼前一名天元修行者的脑袋,齐脖子给平整切掉,喷洒的血雾中,他一手提缰,一手高举马槊向前一引,发出气冲斗牛的大喝! “决一死战!” 远近各处,激战的大小战斗群中,浴血拼杀,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赵氏子弟,顿时第一时间举兵呼应,人人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突,好似一个个恶鬼。 “杀!” 已经付出巨大代价的乙字营将士,勇气大盛,士气大涨,无不纵声大吼! 他们中不少人都几近力竭,也有不少人几近崩溃,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原本疲倦的身体,平生生出了许多力量,原本沉重的铠甲,此时也变得轻盈许多。 “杀!” 十人,百人,千人,一时之间,喊杀声遍布草坡战场,汇聚成惊天动地的潮浪,好似要将苍穹都给掀翻! 没有经历过最深重的绝望,不知道希望的难能可贵,没有经历过最严重的死亡危机,就不知道可以活下去是多么值得庆幸。 于是,双腿颤栗的将士稳住了身形,浑身乏力的将士握紧了兵刃,向前冲杀的将士扶起了同袍,被砍伤的将士张开血嘴大吼,纵身扑倒了面前的敌人。 原本处于下风,作战劣势的乙字营将士,如今再也不管眼前有多少敌人,对方的长矛在他们眼中,再也没有之前那么致命、可怕。 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向前,向前!杀敌,杀敌! 先前自觉胜券在握、作战勇猛的天元将士,骤然发现在他们眼中,已经跟砧板鱼肉、待宰羔羊毫无二致,惊恐不安的雁门军,忽然变得面容狰狞,满眼凶光,前赴后继向他们不断扑杀过来,无不是心头震颤。 他们意识到,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顷刻间就已经易形! 现在轮到他们陷入泥潭、坠落深渊,苦苦挣扎了。 身为天元王庭精锐,他们虽然心惊胆战,却还不至于就此乱了阵脚,在各自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的喝令下,依然顽强奋战,拼杀不休。 然而事已至此,不是仅靠能战、敢战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当身后的丁字营冲杀而至,他们立即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虽说草坡战场跟山包距离不远,丁字营骑兵冲势有限,但攻势却是实打实的。 在杨佳妮的布置下,率先冲来的丁字营精骑,一面冲击天元军阵型,将他们的人群分割,一面在外围以弓箭策应乙字营将士,让天元军叫苦不迭。 等到陌刀阵杀入战场,悍勇轻死的天元军战士,立即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力的恐惧。甲士两步一顿,陌刀旋腰一斩,就是人马俱裂,接连丧命! 白刃霜飞,红血星流,陌刀阵如墙而进,挡道者人马俱碎,所有天元军都惊恐的意识到,这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在雁门军精骑配合下,被陌刀阵收割的天元军将士,很快就跟他们山包上的同袍一样,胆敢欲裂。 杨佳妮率队从上往下冲杀,锥子一样刺破一个个天元军战斗群,赵宁带着一队赵氏精锐,在草坡上横向纵马奔驰,梳子一样清理面前之敌。 哪里有高手他们就去哪里,哪里天元军势大他们就去哪里。 “射雕”不时响起,靠着前世十年国战磨砺出的非凡射术,赵宁例无虚发。 弦响一声,一名正在拼杀的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从战马上栽倒,弦响三声,一个不小心的元神境中期将领,被箭矢带飞出去,在半空就已殒命。 至于御气境修行者,“射雕”就是他们的死神,他们往往连碧蓝箭矢的一点星芒都看不到,就浑浑噩噩的栽倒马下。 一个个还没有被陌刀阵冲击,没有被雁门军围杀,战斗之势依然凶悍,跟雁门军杀得难解难分的天元军战斗群,在阵中高手强者消失在马背后,一方面战力大减,一方面士气浮动,再也无法跟杀红眼的雁门军抗衡。 在这个过程中,各处不断有明箭暗箭向赵宁飞来。 有的射空,有的射中,有的被甲胄弹飞,有的插在了甲叶上,在赵宁往来冲杀几回之后,他身上的箭矢多得一时数不清。 有两回,因为放箭的人修为不俗,箭矢冲击力强悍,他身形被箭矢撞得不稳,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好在身边有赵氏修行者护卫,及时帮他扶住了身形。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不断被射中的赵宁,箭矢插满了甲胄,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型刺猬。 但他的行动却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依然能拉弓射箭,依然能挥舞长槊。 那些见他浑身是箭,以为他伤势严重,自己有机可趁,所以不顾生死冲杀过来的天元军修行者,无不在他的马槊下饮恨当场! 除却换了几匹战马,赵宁酣战不休。 他的一品符甲防御非凡,能够无视寻常符弓。被射成了刺猬依然能不停拼杀的悍将,在沙场上也不少见,并不只他一个。 箭头卡在甲叶上,跟箭头钻进了血肉,亦或是箭矢洞穿了身体,完全是两码事。 而赵宁之所以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连元神境初期乃至中期射出的利箭都能无视,靠得不全是身上这件一品符甲,还有作为内甲存在的“万丝甲”。 那是赵七月托赵玄极带给他的,价值品阶跟“射雕”相当! 万丝甲,才是赵宁可以放肆冲杀的最大依仗。 在赵宁跟杨佳妮各自率领精锐,配合精骑不断梳理战场的情况下,天元军大小战斗群,想要彼此靠拢、汇合,集中力量反击、突围的想法,成了梦幻泡影。 随着陌刀阵收割完一群天元军,再前往下一个战斗区域,越来越多乙字营将士腾出手来,一方面支援其他精骑,一方面也为陌刀阵圈住更多敌人。 这片草坡战场的战斗,很快就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雁门军的辛苦支撑,终于变成了对一股股天元军的围杀。 ...... 再度从面向谷口通道方向的,天元王庭精骑大阵中冲杀而出,赵北望勒马回缰,终于有时间向赵宁所在的草坡战场看去。 在刚刚的往来拼杀中,哪怕是身处轰隆如雷的骑兵战阵中,他也听到了彼处巨大的喧嚣,那一阵阵气冲斗牛的喊杀声,让他心神震动。 无论是契丹话还是天元语言,“杀”字的发音都跟大齐不同,所以这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只能是乙字营和丁字营发出的。 “难道——他们已经取得了关键进展,手握胜势了?”赵北望不禁心怀希翼的这样想。 但他又害怕自己转头过去,看到的是大军溃败的场面,将士们只是在绝望之际发出最后的呐喊——虽然这个可能不大。 视线移到草坡战场,赵北望不由得心头大动,喜上眉梢! 只见草坡上的雁门军,已经在两面夹击天元军,从高处冲下的陌刀阵,更是所向披靡,配合赵宁跟杨佳妮扰乱、分割天元军一个个战斗群,杀人如割草。 攻势如潮,战斗如火如荼,乙字营跟丁字营已然是胜券在握! “这小子,竟然真的做到了!”赵北望再也忍不住,纵声大笑。之前被天元军王庭精骑压着打,身后部曲死伤惨重的愤恨之气、痛苦之情,霎时间一扫而空。 看到草坡战场情况的,不仅是赵北望,还有他身后的雁门军精骑们。 在此之前,他们战斗艰难,士气低迷,有人恐惧有人绝望,有人战战兢兢,有人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心智,处在崩溃的边缘。 而现在,看到草坡战场大势已定,联想到乙字营、丁字营取胜之后,很快就能来支援己方,将眼前这股天元军精骑围杀,众人无不是喜形于色,激动不已。 死路忽然开了生门,绝境里就要迎来转机,心头重压陡然减轻,像赵北望一样放声大笑的将士,多不胜数。 他们都知道在那里战斗的是哪个营,也知道那个营的主将是谁,一时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不愧是少帅,在那么不利的地形上,竟然击败了天元军!” “虎父无犬子,少帅威武!” “宁哥儿好样的,不负我赵氏百年一遇奇才之名!” “陌刀阵竟然如此强悍,真是神兵利器!” “我就说,我雁门军怎么可能败给这群胡子!” “兄弟们,少帅马上就能来支援我们了,杀光眼前这群胡虏!” “跟他们决一死战!” “杀!” 伴随着众人的议论与赞叹,跌倒谷底的士气,一下子上升到了顶点。 章二百 首胜与首殇(中) 在众将士迅速调整阵型,准备再度冲阵,跟面前的天元军精骑不死不休时,赵北望的视线从乙字营所在的战场,移到了谷口大道的左侧草坡。 只一眼,赵北望刚刚激荡的心,立马冷静下来。 跟谷口右侧的草坡战场不同,彼处的雁门军两营人马,虽然同样有一千五百陌刀手,采取的也是同样战法,目前的情况却谈不上乐观。 草坡正面的将士死伤过大,整个混战的战场,已成天元军精骑对雁门军的围歼之势。 而在侧翼,陌刀阵刚刚出现的时候,虽然给天元军造成了不小杀伤,但万夫长调遣了部分正面精骑增援,还是稳住了局面。 陌刀阵依然无人可挡,但天元精骑在脱身之后,已经可以跟其周旋,减少伤亡速度,配合陌刀阵的雁门军轻骑,更是被大量天元精骑缠住。 战局僵持。 赵北望一眼就看出来,如果战事持续下去,草坡正面的雁门军轻骑,必然率先支撑不住。 陌刀手因为甲胄过于厚重,不耐久战,出则必须一锤定音,一旦在体力耗尽前不能奠定胜局,那他们就处境堪忧。 赵北望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其实谷口左侧草坡的战斗,才是两军交战的正常情况。 谷口右侧之所以能扭转局势,一方面是因为赵宁、杨佳妮身边,跟着大量两家的护卫高手,保证了赵宁、杨佳妮不会轻易被杀,而他俩又战力非凡。 赵宁手下,已有四个元神境初期被斩,两个元神境中期被射杀,而被他冲烂的天元军队列、战斗群,更是多不胜数。 杨佳妮平常就惯用陌刀作战,战斗风格大开大阖、极为彪悍,跟陌刀阵完美切合不说,率领骑兵冲阵时,也有万夫莫当之勇,斩将破敌只是等闲。 另一方面,则是阿古拉这个万夫长,被赵宁吸引出来后,在王柔花的攻势下自顾不暇。陌刀阵出现时,他无法调兵遣将去应对,也无力去限制赵宁、杨佳妮。 “大军几乎战败......”赵北望心情极为沉重,“此战能有转机,竟然全靠两个后辈打破平衡......” 事实证明,这股天元王庭精锐的真实战力,已经凌驾于雁门军之上! 他长吐一口气,不再左顾右盼。 乙字营、丁字营的战斗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屠杀之势,很快就能支援过来,而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继续跟眼前的对手交阵。 ...... 右贤王察拉罕面如锅底,眼中煞气升腾。 战局忽然发生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前一刻大军还稳操胜券,下一刻阿古拉部就全面陷入死地,反差之大之突然,让察拉罕难以接受。 “雁门军的大刀阵什么来头,怎么如此厉害?!这.......这杀人简直就跟切菜一样!一群步卒,竟然正面将骑兵随意砍杀,这简直骇人听闻!” 察拉罕的一名心腹将领嗔目结舌,“若是没有这股大刀手,到了此时,我们说不定已经胜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盛怒的察拉罕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抽得牙齿横飞,重重摔在了地上,“闭嘴。滚!” 将领被打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看着察拉罕,也不敢站起来。而察拉罕根本就不解释,转身继续盯着战场,面色难看得紧。 比起其他人的目瞪口呆,对战场形势转变的震惊意外,白音明显就没那么不能理解,见察拉罕不说话,他耐着性子冷冷道: “这不是什么大刀阵,如果我看得没错,雁门军使用的是陌刀。这种兵刃以前就有,只不过都是骁将使用,不曾大规模装备普通士卒。”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赵宁身上,对方正在乱军中纵横捭阖,他眼中的忌惮之色越来越浓: “阿古拉战败的关键,不是什么陌刀阵,而是赵宁这厮搅乱了他的战阵,还让他脱离了指挥位置!” 之前阿古拉发现赵宁的时候,白音跟察拉罕也发现了,他们跟阿古拉一样,都有将赵宁擒杀的想法。 原因再简单不过,赵宁是让萧燕铩羽而归的祸首,更是让他们统一草原的既定战争谋划,被完全打乱的存在! 虽然太子蒙赤认为,赵宁在小叶部的所作所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他的确给天元王庭制造了极大麻烦。 这样的人,有机会将他擒杀,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要是让他继续上跳下窜,谁知道后面会给天元王庭带来多少损失? 赵宁刚刚显露身份的时候,战局对阿古拉绝对有利,胜利就在眼前,擒杀赵宁不是强行施为,只是顺手罢了。这就更没有放过的道理。 没曾想,赵宁竟然是在用自己当饵!等到阿古拉一参战,陌刀阵就露了出来! 事实再度证明,赵宁这家伙只要存在,就一定会给天元军带来麻烦。 “大王,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了,再打下去,各部都会相继战败,我们必须立即撤回兵马,充实第二道防线!”白音寒声向察拉罕进言。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震。 此时此刻,阿古拉所部已经必被围歼,谷口前平地上跟赵北望厮杀的将士,因为没有后路,基本不可能脱身。 能撤出来的,就只有谷口另一侧草坡上的天元军!这也就是说,这一战下去,天元军基本要折损两个万人队! 天元军征伐漠北多年,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惨况? 然而不这样做,参战的三万将士,就会全军覆没! 仅靠山下没参战的那小几千将士,根本不足以完全构建第二道防线。他们若是冲出去拼杀,又无法应对陌刀阵。 这样一来,整个凤鸣山都有丢失的危险! 察拉罕脸上阵青阵白,内心极为痛苦。 眼下在战斗的,可不是普通天元军,而是披甲的王庭精锐! 因为草原缺少甲胄,这样的精锐,天元王庭眼下一共就只有数万,这一下子就折掉两万,甲胄还收不回来,对王庭都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察拉罕罪莫大焉。 在开战之前,察拉罕对大军战力有绝对信心,认为击败雁门军手到擒来,听说赵北望带着三万先锋,来强攻占据地利的大军,他认为对方就是在送死。 在两军交战过程中,眼见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察拉罕以为,自己要成为百余年来,第一个率领草原军队,大败南朝大军的主帅,名震四方。 却没曾想,这都只是他一厢情愿,事先自信满满的言行举止,在如今看来是那样讽刺。 回想起阵战赵北望的雄心,他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天元可汗之下,王庭四个最有地位的人之一,察拉罕何时经历过这种屈辱? 而他之所以落到如此境地,竟然不是因为赵玄极,而是因为赵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要是被赵玄极所败,察拉罕还好想一些,但赵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越想越气,察拉罕双眸逐渐猩红,手指不可抑制的动了动。他很想现在就飞出去,带着剩下的小几千部曲,跟雁门军决一死战,扭转局势! 白音见察拉罕煞气渐重,不由得心头大惊,他对察拉罕再了解不过,很清楚对方这副样子意味着什么,连忙急声劝阻:“大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大王若是放手一搏,必然引来赵玄极!一旦兵马尽出,而反扑未成,雁门军势必顺势直接攻下凤鸣山,那我们罪责就大了! “请大王息怒,下令收兵,等援军赶至,我们再战不迟!只要我们守住凤鸣山,挡住雁门军,此战怎么都是功大于过!” 一番话说得惶急,白音生怕察拉罕不冷静。 察拉罕闭上了眼。 白音说得不错,一旦他出手,赵玄极一定会现身。赵北望的先锋已经到了凤鸣山,这就说明雁门军主力也在向这里靠拢,距离不会太远。 赵北望夫妇跟赵宁都在凤鸣山,赵玄极肯定会格外留意这里,谁也不知道他眼下具体的位置。 而对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来说,百十里根本就不叫距离,范围内王极境展露修为,也逃不过他们的感知,要赶过来可谓是瞬息即至。 面对这场注定到来的惨败,察拉罕已经无力挽救。 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部曲横尸沙场! 良久的沉默后,察拉罕一甩衣袖,转身回帐,语气艰涩的留下军令:“撤军!” ...... 阿古拉听到了撤退金号,回头看了一眼。第二道防线里奔出来了部分精骑,占据了谷口内部的草坡高处,个个引弓搭箭。 这一看就是策应同袍撤退的。 阿古拉知道自己必须撤了。然而让他心惊的是,那些接应骑兵都往谷口另一侧去了,没有人过来他这一边的后面草坡! 察拉罕没打算接应他的部曲撤退!阿古路心头一沉。他也知道,自己的部曲已经脱身无门,基本都要战死在这里,能够突围离开的,也只有极少一部分。 一想到自己的部曲没了,自己这个万夫长,就要成为光杆将军,说不定还要被问罪,阿古拉不由得心如死灰。 但就算被问责,那也是之后的事,眼下阿古拉还是要撤。 他收敛心神,奋力挥动长刀,斩出一道道潮浪般的刀芒,将面前的王柔花逼退,自己就要趁机夺路而逃。 然而不等他转身飞跃而走,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点碧蓝星芒!不,不是一点,而是前后三点,分别射向不同位置,有意封锁他的逃生之路! 阿古拉看到了射箭的人,不出意外,正是赵宁。 射雕对他没有致命威胁,赵宁只是元神境初期。但他也不能无视射雕箭矢,毕竟那是能射杀元神境中期的存在。而他在跟王柔花的战斗中,已经受伤不轻! 阿古拉不得不调整身形,挥刀将箭矢一一劈落。 他逃生的动作被打乱,等他再想回身应对王柔花时,为时已晚。 仓促的动作,只来得及挡住对方三枪,就被第四枪洞穿了咽喉! 倒在地上的时候,阿古拉瞪大的双眼里,生机散尽,却犹存不甘。 他堂堂王庭精锐大军的万夫长,元神境后期的强者,却陨落在一场本该大胜的战斗里,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擒杀赵宁不成,自己反而丧命,这让阿古拉临死都充满怨恨。 然而一个死人的怨恨没有人会在意,潮水般的雁门军从他身侧奔杀而过,没有谁多去看他一眼。 倒是他的头颅,被王柔花割了下来,传首四方,成为了进一步打击天元军士气的砝码。 章二百零一 首胜与首殇(下) 随着阿古拉及其部曲的大半陨落,乙字营跟丁字营半数将士腾出手来。 三四千轻骑在王柔花、赵宁、杨佳妮率领下,杀向谷口前的平地战场,分作两股从两翼迂回、包抄天元军,滚滚如洪流。 战至此时,赵北望所部,跟与他交战的天元军,折损都已经四成上下,雁门军仅剩五千多战士,天元军战力有优势,此刻还有六千多人。 骑兵冲阵不同于步卒对战,战马高速奔驰之下,双方交错而过,每个将士在冲阵过程中,都要跟很多敌人交手,故而伤亡来得快很多。 天元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是在赵宁等人率部加入战场后,他们就处于了绝对劣势,又被内外夹击,阵脚大乱、伤亡骤增。 听到收兵的金锣号声,他们也想退回山谷内,在其万夫长的指挥下,一部分往草坡撤退,一部分向更远的辽阔草原杀出,想要绕道回去。 算盘打得不错,却注定只是奢望,战斗没多久,丁字营陌刀阵赶到,迎接这群天元军的,只能是覆灭死亡。 谷口左侧草坡上的天元军,已经在有序撤退,各部相互掩护脱离战场。 跟他们交战的雁门军,虽然也有追击,但因为力量有限,最终被接应的天元军弓箭射住了阵脚,只能退回草坡高处。 人声鼎沸的战场,随着谷口两侧草坡战斗的结束,声势减小了许多。 当雁门军只派遣少部分人占据谷口两侧草坡高处,其它所有将士,一起围杀平地上的天元军精骑时,一切都没了悬念。 对雁门军而言,这才是符合他们战前预想的战斗场景。现如今,几乎每个将士都有手足好友丧命,再加上之前苦战的绝望,所以眼下他们拼杀格外凶狠。 任何一个想要突围出去的天元军,都要面对重重拦截,近乎无休止的追杀。 最终,跟赵北望部交阵的天元军万人队,伤亡殆尽,突围出去回到谷口内侧的,只有万夫长等寥寥数百人,这其中多半还是往远处奔逃、迂回的。 随着最后一个天元军战士,倒在尸山血海中,激战终于落幕。 喧嚣多时的战场,渐渐恢复了平静。 赵宁、赵北望等人,来到谷口旁的草坡,在最高处立马。 秋风拂面,毫无清爽凉意,浓烈到黏稠的血腥味直往心肺里钻,闻着让人想要弯下腰狠狠呕吐。取下血淋淋的兜鍪,赵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血。 好好眨了一阵眼,视野中的红晕才淡了些,不再看什么都是蒙着一片血雾。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打了结,一快一块的,像是湿润的草绳。 布满箭痕的兜鍪夹在腋下,犹在滴血的长槊插进地面,甲胄早已不复光鲜亮丽,刀砍斧凿留下的印记横七竖八,赵宁看向面前沉寂的战场。 草坡、平地上,两军将士的尸骸一望无际,草地早就变了颜色,断裂的兵刃与箭矢,多的犹如疯长的野草,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声摇曳。 不时有低沉的呻吟声传来,尸堆里伤重的将士,发出痛苦的哀嚎。有人躺在地上又哭又笑,一面庆幸自己撑到了最后,一面为没有撑下来的同伴悲伤。 勉强能动的伤卒,蛆虫一样蠕动着,有人拼尽全力,颤颤巍巍伸起血糊糊的手,想要同袍在自己生机彻底消散前,发现自己救下自己。 有佝偻着身形的独臂将士,迷茫而又慌乱的到处寻找自己的断臂,怀里很快就抱了许多手臂,他却还不满意,继续在各处捡拾。 直到一条条橡皮般的断臂,不停从他怀里滑落,无论他如何拼命捡,都无法全部抱住的时候,他跪坐在了血泊里,仰起头,干涸嗓子发出的哭声弱小又无助。 一队队雁门军将士,沉默着在打扫战场,他们救治同伴,清理残敌,收敛尸体,捡拾兵刃,还有很多战士在割人头——那是军功凭证。 很多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天元军伤兵,被他们扑上去乱刀砍死,一些伸出手求救的天元军战士,迎来的却是冷冰冰的补刀。 西沉的日头,在云层间隙洒下金辉,渐渐大起来的山风,吹拂着沙尘如雾,行走在其间的雁门军将士,劫后余生,却怎么看怎么像鬼。 无论赵宁、杨佳妮,还是赵北望、王柔花,乃至赵镇中,一时间都是沉默无言。 今日之战,是时隔百余年后,齐军跟草原军队初次大战。他们胜了,却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惨胜。惨烈到战斗结束后,将士们都无心欢呼,无心雀跃。 他们有接近两万颗胡虏头的战功,却也有一万多手足兄弟长眠于此。 正面进攻草坡的两营将士,死伤都是近半。 乙字营情况稍好,但在围歼天元军的过程中,没有被陌刀阵收割的天元战士,都是悍勇死战到最后一刻,依然拉了很多人垫背。 赵北望带领的中阵万人,最终也是死伤半数。 这一战天元军几乎无人投降,哪怕是到了必死的境地,依然酣战不休。他们展现出的作战意志,是草原军队没出现过的,在雁门军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战况再度证明,如果没有乙字营、丁字营率先取得突破,及时击败阿古拉所部,哪怕扭转战局形势再晚一些,结果都会是雁门军战败。 这样的胜利,让上到赵北望这个雁门军主将,下到雁门军普通士卒,都心绪低沉,说不出话来。 “莫说本朝开国之初,征伐突厥王庭的大战,自从卫霍大败匈奴以来,千年的历史中,盛世皇朝对战草原军队,正面战场都鲜有这样的战绩。” 良久,在场年龄最长修为最高的赵镇中,面容黯然的说话了,“这是雁门军跟天元军的首战,是雁门军对天元军的首胜,也是......首殇。” 赵北望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柔花沉吟片刻后道: “此战胜得侥幸。战争还将继续,大战还在后头,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天元军战力,重新定义敌我双方的强弱关系,这样后面才不会犯大错。” 赵北望接过话头,沉声道: “天元军的强弓非比寻常,临阵四矢,已经打破了战争惯例,杀伤力也很离谱。强弓劲弩一向是我们的优势,现在这个优势几乎荡然无存; “天元军中的修行者,多得不可思议,占比竟然比雁门军还要高,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还有他们的甲胄...... “往后我们要战胜天元军,必须要注意这些问题。” 众人不再眺望死尸遍地、血流漂橹的战场,转而面向凤鸣山主峰方向。 身旁占据天元军第一道防线的雁门军,虽然刚刚经历惨烈搏杀,此时依旧军阵森严。经过这场血战生存下来的将士,无论此刻心情如何,都经历了成长。 听着众人讨论渐渐热烈,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军议,没怎么说话的赵宁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其中的欣慰之色分外明显。 跟其他人不同,赵宁的心情并不沉重,甚至还很放松。赵北望等人对今日之战的战果,不是很好接受,但在赵宁看来,今日能取得胜利,就已经足够。 从某种意义上说,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在天元王庭的百战精锐军队面前,雁门军战力本就处于下风,这是事实。 若非如此,前世国战开始时,雁门关、山海关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大齐北方也不会那么快就落入敌手。 正面交战,雁门军本就是要败的,更何况还被天元军占着地利。开战之前,赵宁内心的目标,也只是竭尽所能,让双方能打个平手。 最重要的是,通过先锋这一战,要让雁门军意识到,他们现在的敌人,已经不是他们之前认识的那个对手了。天元军的强悍,让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不能如此,等到双方主力赶来会战,雁门军一旦犯错战败,损失就无法估量。 现在,雁门军已经认识到天元军的难缠,赵宁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万余将士的损失虽然惨痛,但从战略战术上来说,委实不算太大的代价,完全可以接受。 更何况,大军毕竟是赢了,攻占了天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再往后,因为地势的关系,骑兵冲阵的发挥余地将大为减少,步卒对战成为核心。双方各有多少优劣,目前还真不好说。 当夜,雁门军将营寨前移,全面控制谷口地带。 自此开始,大军休整,救治伤员,并未再战。 随后不久,赵玄极率领雁门军主力到来。与此同时,天元军也迎来了他们的增援。 在此期间,没有跟先锋同行,也没有随主力行动的赵逊,从不远不近的地方赶到凤鸣山,第一时间就来见了赵宁。两人见面没多久,赵逊又离开了营地。 赵玄极到了之后,了解到先锋战况,大为震动,而后便连夜召集诸将,紧急军议。军议持续了整整一夜,研究在“全新形势”下,进攻凤鸣山的战法。 翌日早晨,诸将走出大帐时,无不是面色凝重。 赵宁离开前,赵玄极走过来按了按他的肩膀,叹息一声,“你是对的。如果当初采取了你的进军策略,战争或许是另一番形势,对雁门军要好不少。” 这话的鼓励成份很大,对赵玄极来说,不可能因为目前的困境,就心神动摇。 但赵玄极终归是承认了赵宁见解的正确性。在刚刚的军议中,他也让赵宁畅所欲言。这一回,无论赵玄极还是诸将,对他的意见都格外尊重。 这不仅是因为赵宁之前的进军之策,更因为赵宁在第一战中,是大军取胜的最大功臣。 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智勇两方面的能力,赢得了雁门军诸将的普遍敬重。 到了这时,没有人再把赵宁当少年人看待。他这个“少帅”的身份,也有了真正的意义,而不再只是赵北望嫡长子。 一旁,赵北望看赵宁的眼神有些复杂,既不乏赞赏,又不乏惭愧,还带了些平视意味。这说明他不再只把赵宁当儿子,可以随意教训,而是多了些平等意味。 王柔花就简单很多,看赵宁的目光充满骄傲,有一股我儿终于长成为大丈夫的欣喜。 在赵宁离开后,赵北望忽然道:“这一战我感悟良多,已经摸到了王极境的门槛。如果时机得当,我很快就能跨进新的天地!” 章二零二 敬你的 结束完一轮修炼,赵宁再睁开眼的时候,帐外已经不见阳光,火盆火把橘黄的光芒,将近卫的人影投在帐篷上。 对于战士来说,没有比战争更残酷的事,它让人命丧九泉,让人断手断脚,让人心理受创,饱受痛苦折磨,乃至再也过不好下半辈子。 同样地,对一个战士而言,也没有比战争更宝贵的经历,它让人能快速获得成长,变得坚强坚韧,生死间的搏杀,也是世间最好的砥砺修为的方式。 先锋一战,残酷无比,活下来的战士,都有了成为精锐的资格。在人生第一场大战中感悟良多的修行者,也绝对不止赵北望一人。 很多人都突破了瓶颈,进入到了新的境界。 赵宁成就元神境初期的时间还不长,但这几日的修炼下来,境界也近乎圆满,接下来不用太多时间,就能尝试突破元神境中期。 时辰不早,赵宁已是饥肠辘辘,他走出帐篷,准备吩咐一些饭食。 还没开口,就看见大帐前的空地上,杨佳妮正在烤一只羊,手法相当娴熟,浓香四溢。火光为她雪白的俏脸,蒙上了一层别样的红妆,很柔和。 肚子咕噜两声,赵宁却没有去分享杨佳妮食物的想法,据他所知,这妮子饭量出奇地大,吃是她的爱好,所以护食得很,这一只小羊估计都不够她塞牙缝。 然而,杨佳妮注意到赵宁之后,却主动示意他过去,并且抛了个酒囊过来,让他边喝边等,羊肉马上就好。 说着,她自己还单手举起身边的酒囊,跟赵宁略微示意,很潇洒的仰头灌了一口,又拿衣袖随意的抹了下嘴。 赵宁坐在枯黄的草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啜着酒囊。 夜不深不浅,将士们多已入睡,井然有序的营地,没什么喧嚣,偶尔响起的声音,也只有巡逻将士的甲叶碰撞,干净利落、清脆悦耳。 燃烧的木柴有轻微的噼啪声,像轻轻的乐章,战争间隙的这个夜晚,有一股别样的静谧。晚风轻拂,发带轻扬,赵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意态懒散。 出自一个吃货手里的酒,自然是美酒,赵宁却喝得有些不习惯。这些时日,他一直都是跟苏叶青留下的烈酒为伴,不知不觉间,味觉已经熟悉了那种味道。 经历过前世的颠沛流离,赵宁不是一个挑挑捡捡的人,酒囊空了一半的时候,杨佳妮的烤羊终于做好,拿刀顺着脊骨一切,整只羊就成了平均的两份。 接过她递来的半只羊,赵宁用小刀切了一块放进嘴里,有些意外,味道竟然出奇的好,就算跟燕平城里的顶级大厨相比,也不会逊色半分。 “不愧是个吃货,手艺还真不错。”赵宁吃得颇为开心,也就不得不承认,刚刚在心里说一只羊不够杨佳妮塞牙缝的话,完全就是诽谤。 实际上,赵宁暗暗觉得奇怪,这个时辰,杨佳妮怎么会在帐外烤羊肉。 最大的可能是馋了饿了,但不该是在他的帐篷前——虽然一个乙字营主将一个乙字营副将,两人帐篷离得很近。 “从明日开始,战争间隙,我会每天晚上烤一只羊,你如果饿了,那就过来。”吃完喝完,杨佳妮忽然说了一句,让赵宁摸不着头脑的话。 赵宁本能觉得不妙,事出反常必有妖,杨佳妮没道理向他献殷勤,这家伙一直想的,就是好好跟他“切磋”一下。 不等赵宁询问,杨佳妮就自顾自解释起来:“我之前吃了你很多,在跟你动手之前,我得让你把它们都吃回去,这样我出手的时候就不会有心理负担。” 果然,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碎女子心胸真是狭隘,这都多久了,还想着出气的事,有仇就不能不报嘛? 赵宁感觉自己脾气要上来了,他没必要怕,要打不如现在就打! 就在他要怒而起身,回去抄家伙的时候,杨佳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今晚这顿不算,这是我招待你的。” 赵宁微微一怔,杨佳妮见他疑惑,又是主动解释:“先锋一战能打赢,基本是靠你。你排兵布阵的本事确实厉害,我很佩服。所以这顿是我敬你。” 她这话说得直接,配合一脸认真的神情,格外有说服力,赵宁被她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看得有些羞赧。 自打重生,被人夸赞这种事,赵宁可以说已经习以为常,平常都能坦然受之,内心毫无波动。 但此刻,被杨佳妮这位当世最年轻的元神境中期天才,当面夸奖,对方还直勾勾的看着他,好像在等他承认自己确实很强很威猛,这就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这样盯着人家看啊,就不能委婉含蓄一点,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了还不成?”赵宁又不禁在腹诽:这家伙的脑袋肯定长得跟旁人不一样。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赵宁面不改色,忍住了轻咳一声的冲动,轻轻甩甩衣袖,云淡风轻的离开。 ...... 接到雁门军的战报后,宋治沉默了许久。 大军出征,前方战况自然要及时回报,作为大齐皇帝,虽然不会在战时干涉雁门军的具体军务,但大大小小的战事,他必须要能在第一时间了解。 看完折子,宋治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雁门军在谎报军情。先锋一战,杀敌两万,自身折损一万多,这样的战果太过离谱,宋治难以接受。 但要说雁门军真的谎报军情,那又不可能。谎报军情一般是谎报杀敌数,夸大军功,哪有夸大战损的? 多报的首级,还能杀良冒功,多出来的战损,却怎么都遮掩不过去,战后核查兵册就能轻易揭穿。 “雁门军已经懈怠、弱化到了这种地步?”宋治不禁这样猜测。承平日久,军队战力必然下降,这是铁打的规律,没有人能够避免。 至于赵玄极在折子上说的,天元军战力强横,已经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宋治不怎么相信。 潜意识中,他也不愿意相信。 区区蛮夷,撮尔小邦,一群野人的军队,会强过他盛世大齐的精锐? 但不管宋治心里怎么想,事实做不得假,赵玄极说天元军甲兵鼎盛,天狼弓非同寻常,这些都可以查证。 雁门军胜了一阵,战场上天元军尸体上的甲胄、兵刃,现在都到了雁门军手中。一千两千可以作假,一万两万就不可能。 宋治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打消了,立即派遣大臣北上巡查的想法。这个时候,他应该选择相信赵玄极,相信雁门军,相信他们的军报。 不过,宋治还是把宰相徐明朗叫了过来,询问对方的看法。 军国大事,绕不过宰相,雁门军的战报,徐明朗早晚都会看到,而宋治决定让徐明朗跟他面谈,也有他的用意。 打击将门接连受挫的徐明朗,在朝堂上已经被赵玄极压得抬不起头,这段时间精神并不是很好,好似已经放弃雄心壮志,据说常常借酒浇愁,意态消沉。 宰相变成混日子的酒鬼,这不是宋治想看到的。 徐明朗奉命而来,在他看战报的时候,宋治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在他的推算中,徐明朗看到雁门军初战损失如此之大,必然会眼前一亮。 从徐明朗跟赵玄极,门第跟将门的争斗立场上说,雁门军征战不利,对徐明朗和门第无疑是个好消息。 战争是赵氏想要的,现在却进展不利,这是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给徐明朗和门第们,攻讦赵氏的理由和机会。以如今徐明朗被赵玄极压制的情况来看,他想要重振声势,扭转自己的不利局面,最是迫切需要这样的机会。 可惜,宋治失望了。直到合上战报,徐明朗脸上都没有任何喜色流露,依然像是一汪死水,并且没有任何评价,只是静等宋治问话。 宋治心里有些不快,只能直接问:“雁门军初战不利,折损如此巨大,虽胜尤败,宰相如何看待?” 徐明朗眼观鼻鼻观心,“镇国公在战报上已经说明,敌军强悍,不同于以往的草原军队,大军战前预估不足,故而折损很大。” 宋治张了张嘴,眼中有怒火闪烁,但最终也没多说什么。徐明朗的反应让他很是郁闷,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空旷的大殿再度安静下来,宋治沉思良久,忽然开口道:“大伴,宰相如此消沉,是不是已经不堪大任了?” 相对于雁门军的战况,他现在更关注徐明朗的状态。对于前者,雁门军虽然初战不利,但宋治依然认为雁门军最终会大败敌军。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就算敌军中忽然出了一股强军,那也只会是个例,草原王庭的“国力”摆在那里,怎么能跟大齐相抗衡?雁门军顶多就是付出的代价大一些罢了。 服侍在旁的敬新磨,深知皇帝的心思,遂躬身道:“近一年来,门第接连折了好几个,如今赵氏又得到了战争,宰相心力交瘁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没错,宋治却没有赞同,而是若有深意道:“心力交瘁可能不假,但却不只是因为门第暂时失势吧?” 敬新磨偷看了皇帝一眼,“这......陛下圣明。” 宋治站起身来,离开御案,径直出了大殿。 天色已晚,到了皇帝该歇息的时候,见皇帝向后宫走去,敬新磨跟上来问:“陛下要传哪个妃子接驾?是要去立政殿吗?” 宋治脚步不停,“紫竹宫。” 听到紫竹宫这三个字,敬新磨心头一动。前段时间,紫竹宫早早就有了新主人,但皇帝却一次也没去过,好像忘了彼处那个美人的存在。 这时忽然要去紫竹宫,敬新磨心里顿时明白,皇帝这是要给心力交瘁的宰相,一个强有力的希望。 别人不知道,敬新磨可是很清楚,皇帝之所以收那个美人入宫,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振奋被赵氏连连重挫的宰相。 毕竟,在几个门第倾覆的过程中,听命于皇帝的寒门官员,尤其是大理寺,可是扮演着推波助澜的角色。 昔日雄心壮志的朝堂第一权臣,在自身没有被攻讦的情况下,短短数月内就变得萎靡不振,又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在将门那里受了挫折? 其主要根由,还是徐明朗认为,他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宠信。 他觉得自己带领门第,打压将门的计划,已经被皇帝所抛弃。皇帝忌惮门第声势太大,忌惮他权力过盛,想要打压他,乃至抛弃他了。 但敬新磨知道,皇帝并没有打算抛弃徐明朗。至少目前还没有。甚至可以说,皇帝留着徐明朗这个宰相还有大用。 如今看来,只是收宰相的义女入宫,安抚、补偿力度还不够,不足以让宰相确认,自己依然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说起来,那个美人的品阶,如今也确实不高,只是四品的才人。 在皇帝的后宫中,才人是地位最低的嫔妃。 而敬新磨几乎可以确定,只要那个美人今晚表现不太差,不用几日,皇帝必有恩旨降下,哪个美人的品阶定会大涨。 很快,皇帝进了紫竹宫。 带着宫女们跪迎宋治的,正是所谓的宰相义女,赵玉洁。 章二零三 各有盘算 年少时,赵玉洁跟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美不美。她甚至认为自己是丑的,因为街坊领居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娘亲也没有妆扮过她。 加之家境贫困,穿的衣裳多有补丁,她其实是自卑的。 在街上碰到衣衫亮丽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她会一面自惭形愧的主动低头让到一旁,一面又忍不住偷看对方,在心里羡慕对方的美貌。 后来,那个老是欺负她的该死的胖子,让她第一回体会到了被人馋身子的滋味,知道了自己也有美,那是一种既恼火又暗喜的微妙心情。 这种心情,在之后的短短几年内,伴随着频繁听到人们的夸赞,接触到男人们惊艳、垂涎的眼神,乃至被许多人追求、给予各种实质好处,又逐渐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自信。 旁人越来越多的认可,给了赵玉洁越来越大的自信。在越来越多的追捧中,一个曾今自惭形愧的小女孩,不仅不再自卑,反而开始俯瞰别人。 起初是对姿色平庸的女人的俯视,认为对方比不上自己;这时候,再碰到那些同样外貌不俗的女子时,赵玉洁内心就不是羡慕。 而是嫉妒、忌惮、嫉恨。 美丽给了她自信,同时,也让她变得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渐渐地,她不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别的女子比她还要美。她甚至是担心别人比她更美。 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那些她认为很漂亮的女子,在别的男人眼里,根本就比不上她。 她心里开始有优越感,并且一形成就在迅速增加。 再往后,赵玉洁开始俯视男人,那些其貌不扬、家财不丰的男人,她从看不上到不屑一顾,转变得极快。 她打心眼里认为对方配不上自己,完全不值得多看一眼,更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到了镇国公府,成为了赵逊义女,身份的巨大提高,让赵玉洁的目光发生了质的改变。这种目光首先不是对别人的,而是对自己的。 因为觉得自己既有倾城之色,又有贵族身份,她开始连富家公子、大族俊彦都不放在眼里。 加之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外人眼中百年一遇的天才公子,都对她痴迷不已、百依百顺,她甚至觉得,她的容貌足以让她得到一切!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做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她甚至看不起赵宁,认为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根本就配不上他。 尤其是在她得知,她其实还做不了赵宁的正妻时,更是恼羞成怒,到了此时,她已经不能容忍别人,亵渎她沉鱼落雁的姿容。 她决心得到更多。 如果天下没有男人配得上她,那她就自己站在天下之巅!那样的话,她既不需要依附谁讨好谁,也不用担心还有人可以摆布她的命运。 她的自信膨胀到了极致。 在宰相府的经历,让赵玉洁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皇帝也不例外。” 当赵玉洁踏入皇宫的时候,她已经目空一切。就连皇帝,在宰相府见了她,也不能不动心,也要将她迎进宫,这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是她对付不了的? 这些年来,男人对她的美貌有多迷恋,她的自负就有多大。男人对她越是痴迷,她的心就越是不满足,就越是想要得到更多。 曾经,她是一个自己都觉得自己丑的寻常小女子,怯懦本分,而现在,她已经连皇帝都俯视,傲慢自负,目无余子。 入住紫竹宫,皇帝三天没来,赵玉洁觉得那只是皇帝政务繁忙。 半个月过去,皇帝还是没露面,赵玉洁依然认为那只是皇帝佳丽多。 一个多月了,皇帝仍旧没到紫竹宫来,赵玉洁心中就有了怨气。这皇帝是傻子吗?竟然让她这样的绝色美人,独守空房? 转眼三个月,皇帝好像已经将她遗忘,赵玉洁慌了。 她开始意识到,在这重重宫闱、高墙深院之中,面对森严的规矩,没有皇帝的宠幸,她什么都做不了,渺小而卑微。 那些宫官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她还很客气,而现在,稍微有地位的宫官,都敢对她不假辞色。 在宫墙外的繁华世界,多年以来被男人追捧建立起来的信心,在日复一日的冷遇中,一点点被消磨。 慢慢地,赵玉洁开始痛苦,渐渐地,她痛苦不堪。 她当然不甘心。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后宫之主,可是赵七月! 在没有皇帝宠幸的前提下,要是让赵七月见了她的真容,只怕第二日,她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乱葬岗!后宫的一切宫官,包括嫔妃,理论上都是皇后家仆,就像小妾只是正妻跟家主的财物一样。皇后要杀她这个四品才人,连理由都不用找。 家天下的意思就是,这个天下只有两个主人,皇帝主外,皇后主内,除了东宫储君,余者皆为臣属,理论上可以随意生杀予夺。 如果没有皇帝这个“家主”的保护,赵玉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不敢踏出紫竹宫一步。 她生怕碰到赵七月。 她再度体会到了战战兢兢的滋味。 她几乎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在后宫盘踞着赵七月这头猛虎时,她就不该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终于露了面。 赵玉洁大喜过望,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皆尽所能服侍,打算让皇帝渡过难忘的一夜,从此在皇帝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她失望了。 皇帝进了紫竹宫,就在大殿主座后看书,一连两个时辰,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皇帝无视了她的殷情,对她的美色毫不动心,无论她怎么引诱,都视若无睹。 赵玉洁几乎以为,皇帝不能人道。 可皇帝是有皇子、公主的。 赵玉洁想不明白,在宰相府的时候,皇帝明明表现得对她很动心,为何她进了宫,皇帝却三月不来见她,眼下好不容易来了,又将她当作空气! 就在赵玉洁开始怀疑自己的美貌时,看完一卷书的皇帝,终于淡淡开口:“徐媚......你就是那个赵氏叛女吧?在镇国公府的时候,你叫赵玉洁?”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跪坐在旁的赵玉洁,震得差些一惊而起。 在宰相府那么久,徐明朗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以为她只是个命苦的民间女子,父母双亡后,迫于生计,辗转进了青楼作艺伎。 可现在,皇帝三个月来见都没见她,竟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一时间,赵玉洁心神大乱,慌得不知所措。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键在于,赵玉洁眼下根本无法预料,皇帝在知道她的身份后,会带给她怎样的命运! 叛女这两个字,意味着皇帝知道她的过往,明白她是赵氏的敌人、追杀对象,以皇帝跟赵氏的关系,以赵七月皇后的地位,她还能不死? 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肯定就是坐以待毙,但赵玉洁在听到“赵氏叛女”那四个字的时候,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苍白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 她感到莫大的屈辱,像是心口被插进了一根刺。 跪拜在地,赵玉洁咬着牙道:“臣妾没有背叛赵氏!收养臣妾的赵氏族人不怀好意,臣妾只是自保。” 恼羞成怒之后,赵玉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如果皇帝要把她交给皇后,根本没必要到紫竹宫来坐上这么久。 那么,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玉洁一时想不明白。而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到底想干什么,她要怎么样反应,做什么样的争取,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自保?”皇帝嗤的一笑,“成为赵宁的女人,还不足以让你自保?” 闻听此言,赵玉洁不由得浑身一僵。 所谓自保,只是她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推脱借口,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理亏,并不欠赵氏什么,也并非面目可憎之人。 人是不能觉得自己是丑陋的,人需要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皇帝的话,是赵玉洁自我催眠的逻辑里,最致命的漏洞。 现在,赵玉洁辛苦构建的心理防线,被皇帝以最粗暴的方式撕裂,由不得她不心神失守,痛苦难当。 不能承认自己的丑恶,那就需要再找一个新的理由,迅速构建新的心理防线。 赵玉洁很快就自我辩解道:“赵宁并非良人。臣妾也不想依附于他。臣妾只想靠自己活着,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心安理得。” 这话一出,赵玉洁自己首先选择了相信。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她松了口气,内心的痛苦霎时消散。 “活得堂堂正正?投靠北胡公主,就让你心安理得了?”皇帝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甚至充满讥讽。 赵玉洁苦涩道:“当时为了活下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臣妾也是日夜不安。为了赎罪,臣妾最后将北胡公主,引诱进了宰相的伏杀圈,所幸擒下了她。” 谎话说得多了,也就没了最初的负疚感,赵玉洁现在只是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应该可以让皇帝相信。 皇帝没有任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表示,他招招手,敬新磨立即上前,从衣袖里掏出一瓶丹药,递到了赵玉洁面前。 “进了宫,就是皇后臣属,你终归是要在皇后面前听令的。这是玉琼液,能让你拥有稍改容貌的能力,药效六个时辰。” 说完这些,皇帝收起书册,起身向外走去。 敬新磨笑着跟赵玉洁补充道: “后宫嫔妃,皆有职掌,‘才人’掌序燕寝、理丝臬、以献岁功,‘美人’率女官修祭祀之事,‘六仪’教导九御四德等等,都是要听皇后调遣的。 “才人入宫三月,能足不出户,而不被皇后责难,靠的是陛下护佑,但打从明儿起,才人就必须得去皇后那里听令了。 “这玉琼液,老奴会每日派人送来,才人也要管好下人,莫要让他们说漏了嘴。才人放心,有老奴在,皇后那里也不会平白无故改换紫竹宫的下人。” 赵玉洁这便知道,她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只是皇帝到底什么心意,她完全不知。她此时终于意识到,这后宫里的云波诡谲,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 而她的美貌,一向是她征服男人的第一依仗,现在看来,好似已经没了用处。 皇帝冷漠的态度,这让她觉得挫败。 非常挫败。 她还很不安,赵氏叛女的身份被皇帝得知,也不知她的未来会如何。 赵玉洁咬紧了嘴唇。 至于才人的职掌,大概意思就是,她要带人打理皇帝的寝宫,给皇帝准备衣衫袍服,帮皇帝修理仪容,按照一年四季时序不同,照顾好皇帝的饮食起居...... 放在寻常府邸,这就是大丫鬟干的事。 如果说皇后是一家女主人,那么以她现在的品阶地位,的确跟个管事的大丫鬟没本质不同。 ...... 徐明朗本在府中酗酒,借着酒兴大发雷霆,鞭打教训下人,接到赵玉洁从四品“才人”,升为二品“六仪”的消息后,他立马丢了鞭子。 “淑仪?这可是‘六仪’中排第一位的,好,好啊!” 徐明朗挥退下人,自己坐在大厅里,刚刚还像个酒疯子的他,此刻没了半分醉意,不仅眼神清明,而且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很显然,萎靡不振、颓唐酗酒的样子,都只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 而现在,他表现这副样子的目的已经达到,赵玉洁终于从才人变成了真正的嫔妃,他理解了皇帝释放的信号,自然是不用再继续装。 所谓“仪”,又叫作“嫔”,嫔妃的嫔,“六仪”就是六个嫔。 后宫的嫔妃品阶、数量,都是有规制的,跟三省六部的官职没两样。在六仪之上,就只有三个妃子:惠妃、丽妃、华妃。妃子都是一品。 大齐后宫,有妃、仪、美人、才人四等,共计二十个嫔妃之位。 皇后不算在嫔妃之列,皇后就是皇后,是主人,对应的只有皇帝,自然也不存在品阶一说。 宋治不太喜好女色,所以后宫嫔妃这些位置,如今大半都空着,三个一品妃中,只有丽妃之位有人,就那还是因为诞下皇子有功,给晋升的。 也就是说,赵玉洁在没有龙胎的情况下,就已经是后宫之中,地位第三的存在了。这个信号,对徐明朗来说,已经是分外明显。 “如此看来,陛下不想老夫就此消沉下去,还需要老夫继续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徐明朗抚了抚胡须,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他前些时间故意表现的意志低沉,一方面,是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想要弄清楚皇帝对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另一方面,也是以此为筹码,希望皇帝提升赵玉洁的地位。只有赵玉洁地位提升了,才能获得更大影响力,更频繁接近皇帝,从而对他有实质帮助。 徐明朗很清楚,以赵玉洁倾国倾城的容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情,以及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心性,只要可以频繁接触皇帝,一定可以成为宠妃。 “赵玄极啊赵玄极,你有皇后帮衬,老夫现在也不差多少了,你我到底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心怀大畅的徐明朗,美滋滋的饮了一杯酒,雄心抱负又回到胸间,“雁门军享受了百余年的太平,战力弱化到如今这个地步,等到大军伤亡再惨重些,我看你如何交代!” 徐明朗当然不认为雁门军会战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区区蛮夷还不可能战胜大齐王师。 他现在只希望雁门军战损多些,这样他在战后就有借口向赵氏发难。 丢了酒壶酒杯,精神奕奕的去了书房,又开始准备争权夺利计划的徐明朗,此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会知道赵玉洁的赵氏叛女身份,并且在给她提升品阶前后,根本就没碰过她。 章二零四 理解 凤鸣山。 三股援军相继赶到之后,察拉罕在第一时间,将他们都安排进了第二道防线。在此期间,雁门军主力也在安营扎寨、排兵布阵,并未贸然进攻。 等到双方都准备妥当,察拉罕悄然送了口气。第一道防线的迅速丢失,两万王庭精锐的惨重损失,曾让他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赶来的援军,大部分是天元部族的大军,契丹部的战士只占小半,这些天元战士,基本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悍卒。 契丹部战士也不可小觑。 这三年来,天元可汗派遣了许多将校老卒,加紧训练契丹、女真两部的将士,同时也给他们装备了天狼弓,这让后者拥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当然,比起战力来,天元部自己的军队,依然占据绝对优势。 如今,天元王庭控制下的军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梯队,战力逐次递减:王庭精锐,普通天元大军,契丹、女真两部军队。 王庭精锐相较于普通天元部族军,主要强在军备上,前者都装备了得自西域的甲胄,可攻可守。寻常天元军,甲胄装备率跟契丹、女真军队并无明显差异。 这回察拉罕接了阻截雁门军的任务,六万多王庭精锐,他带来了一半。 王庭精锐很珍贵,本来是作为定海神针用的,先锋一战他自认胜券在握,派遣他们出战,结果却折损了大半,这个罪责不得不说很大。 不过察拉罕现在并不慌张。 普通天元军虽然没有人人披甲,但天狼弓都有,身为沙场老卒,现在据险而守,在准备堪称充分的情况下,要挡住雁门军,依然是十拿九稳。 察拉罕当然不满足于只是守住凤鸣山,他的计划是先守后攻。 前期用第二道防线,消耗雁门军的有生力量,等到雁门军损失惨重、将士疲惫,那就是他反攻的时机。 征战多年鲜有败绩的察拉罕,无疑是骄傲的,在王庭精锐折损近两万的情况下,只有彻底击败雁门军,才能让他的自尊心有地方安放。 当然,这也不只是关系自尊,还关系着他右贤王的地位。 这回出征,天元王庭动用天元、契丹两部军队,共计超过四十万,还有大量王极境高手。 虽然大军的主要任务,是迅速吞并达旦部,察拉罕这里只有四成兵力,但也有超过只手之数的王极境。 加上他这个王极境中期,顶尖战力无疑强过雁门军很多。 “战争开始后,诸位两两坐镇一处关隘,根据雁门军进攻之势,寻机斩杀雁门军高级将领,尤其是赵北望夫妇!” 军帐里,察拉罕吩咐眼前的六名王极境修行者,“攻坚不比阵战,雁门军折损势必更大,他们的高级将领为了取得进展,一定会身先士卒! “雁门军侥幸胜了一阵不假,但他们的修行者力量,却跟我们相差甚大。别的不说,眼下雁门军中,顶多就赵玄极、赵镇中这两名王极境。 “以二敌八,他们必输无疑!” 众王极境高手纷纷点头,附和察拉罕的判断。作为世间罕有的王极境,每一个都地位非凡,哪怕是面对察拉罕,他们也没有太多繁文缛节。 白音也是王极境,不过他是察拉罕的谋主,等闲不会亲自上阵,此刻听了察拉罕的布置,白音沉吟着道: “大王,王极境全都出动,暴露修为,实为不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选择。这一战,我们是要挡住雁门军,但暴露的力量能少一些就要少一些。 “大军的战力,已经无法隐瞒,这是足以引起南朝忌惮的东西,如果王极境再显露太多,那南朝就不仅仅是忌惮了。 “那样的话,就算这一战我们达成目标,挡住了雁门军,可一旦战后抛出契丹可汗,不能让南朝觉得威胁消除,他们执意发兵大举北侵,那就是灾难。 “我们天狼弓现在的存量、产量,还不足以装备四大部族的百万大军,我们从西域得到的甲胄,数量一直有限,现在又损失了两万套...... “没有一股人人披甲的精锐大军,要攻克南朝边境的那些雄关天堑,近乎是痴人说梦。没有全员装备天狼弓,我们就无法压制南朝的强弓劲弩。” “最关键的是,大汗的修为境界......总而言之,原本我们两年之内,不能跟南朝国战,现在看来,我们至少还需要四年的准备时间。” 这番话说出来,帐中一片沉默。 他们这股大军,只是抵挡雁门军的,一下子就出现了八个王极境,再加上攻灭达旦部的强者,王极境就多得离谱,对大齐有了压倒性优势。 这是南北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情况。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大齐绝对不会坐视,加上之前的种种和这场战争,大齐绝无可能纵容草原强大,势必倾兵北伐。 而国战提前开启,天元王庭准备不足,就没有必胜把握。百余年前的那场战争,如今思之,仍旧让人感到胆寒,没有谁想重蹈覆辙。察拉罕沉默良久,“南朝......真就有那么可怕?” 白音苦笑一声,“中原王朝的盛世国力,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百倍于我们;他们人口众多,军中修行者占比现在虽然没我们高,但修行者的绝对数量,起码十倍于我们。 “他们败得起,甚至可以一败再败,仍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可我们败不起,但凡是有一两场大败,都会伤筋动骨。” 察拉罕再度陷入沉默。 草原王庭最辉煌的时候,战士也就接近百万而已,这还是人人皆兵的情况,许多战士根本不能叫战士,就是骑马有弓的牧民。 草原人口一共就那么多,每一家的青壮都参战,也就百万大军的规模。可中原皇朝治下的百姓,尤其是盛世当前,数量就是草原的一二十倍。 昔日,匈奴雄踞北方,控制着河南地,把持着河西,才能跟大汉对战多年,失去这两个地方后,匈奴就一蹶不振。 如今河南地跟河西,可都在大齐手里。 “雁门军出几个王极境,我们就出几个。其余的,压制境界去对付雁门军中的元神境后期,确保能阵斩他们即可,若非不得已,不必动用王极境的手段。” 察拉罕做出了最终决定,真要让王极境完全不发挥作用,他怎么都无法接受。 说完这些,察拉罕来到沙盘前,给了六名王极境,安排了具体去处。 整个天元军的第二道防线,核心在三个山坳通道,彼此相隔十数里,他们在这里修建了简易方城,依次形成了相对独立的三个战区。 跟雁门关的地势不同,凤鸣山这里没那么险要,雁门关只需要扼守一道隘口,就能封锁边关,天元军却需要防守凤鸣山的三个隘口。 对于十几万大军来说,十数里自然不算距离。十几万雁门军的营地,加上辎重粮秣等后勤物资,在各个高低不一的草坡上,连绵起来都有小几十里。 “雁门军初来乍到,对凤鸣山地形不熟悉,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被他们看破我们的防线虚实。各部按部就班,抵御他们的进攻即可。” 察拉罕面容肃然的看向众人: “我们已经败了一阵,这第二道防线,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若是凤鸣山真的丢了,让雁门军到了达旦部王庭,本王固然罪不容诛,诸位也绝对不会好过! “诸位,戮力作战吧,不要坠了王庭威风,辱没了大汗威名!” 众将无不凛然受命。 ...... 雁门军中军大帐里,赵宁在诸将面前斩开一张详实地图,“这是大战开始之前,我们派人绘制的凤鸣山地图,大到山峰小到山道,都有准确描绘。” 众人听到赵宁的话,再看这副地图时,除了赵玄极、赵北望夫妇等赵氏核心人物,其余将领莫不是一脸错愕。 地图绘制得非常详细,各种各样的地形一览无余,而在雁门军的草原舆图中,凤鸣山就只标示了一个山峰而已。 对于眼下的战事而言,这副地图的价值不言而喻! 可这副地图怎么会出现?难道赵宁未卜先知,早就知道这里会有大战?如若不然,他为何会弄出凤鸣山这个地域的详细地图? 可没有大量精通兵事的高手修行者,在凤鸣山实地勘探多时,又绝对不可能画出这样一幅地图来。而雁门军在近期,并未派遣大量人手到凤鸣山!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赵宁身上,很想知道这幅图的来头。 然而赵宁的神情告诉主将,他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显然,这是机密。既然是军中机密,赵宁不想说,众将也不能问。 杨佳妮微微蹙了蹙眉,看赵宁的目光很是好奇,联系到战前赵宁行走草原的种种行为,不禁暗暗想到: “这家伙身上的秘密怎么这么多,他为何早就知道战争会爆发?他为何会对天元军的谋划那么清楚? “难道去年的代州之事,真的另有隐情?从那个时候开始,赵氏就在准备战争了?他们早就派了暗桩,潜伏在天元王庭?还是收买了对方的权贵? “天元公主这个细作,也是被他挖出来的......” 赵宁在杨佳妮心目中的形象,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充满了神秘意味,她越是想要看清对方,越是发现对方难以捉摸。 在去年秋猎之前,她一直认为赵宁就是个不知所谓的纨绔,而且还是一个让她很难堪的风流纨绔。 如果说,去年秋猎时,赵宁的表现还只是证明了他的修行天赋的话,那么这回到了雁门关,随着跟赵宁相处的日子越多,杨佳妮在赵宁身上看到的亮点也越多。 印象中那个轻浮的少年小子,成了明日黄花,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成熟稳重、思虑深远、行动果敢的年轻俊彦。 对方有着不俗的军事素养,在战场上的表现强如宿将,在冲锋陷阵与自我保护中,能找到难得的平衡点,即便是取得大胜,也没有一点骄傲之色。 在生活中,他算得上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又不显得拘束,言行举止张弛有度,往日里那个放浪的世家公子,好似一下子就成长了二十岁。 但他又有着过于浓重的责任感,对赵氏,对雁门军都是如此。 无论他表面上看起来如何放松,心里的弦好似始终都紧绷着,忧心忡忡的如同赵氏家主、大齐皇帝。不管做了多少事,取得了多少成果,好像都不满足。 杨佳妮感觉他活得很累。 但杨佳妮认为赵宁已经做得足够好,好的早已超出了一个年轻俊彦的范畴。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赵宁。 平心而论,杨佳妮找不出任何一个世家公子,有赵宁这般优秀,无论是将门子还是世家子。有他一半优秀的人,杨佳妮都找不出来。 在跟赵宁见面之前,杨佳妮对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狠狠揍他一顿,抚平对方曾经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但是现在,她脑海中的这个念头,已经淡了很多。 杨佳妮一方面敬佩赵宁,除了修行境界,她自认别的方面,她都比不上现在的赵宁,但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怜悯活得这么辛苦的赵宁。 难道说,曾经的轻狂少年,一朝懂事成长之后,对自己的要求就会高到这种地步? 战前,杨佳妮不太理解赵宁的这个状态,经过先锋一战,体会到天元军的强悍,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明白,赵宁为何要那么辛苦的奔波做事。 如果早就知道天元军的强大,那么他的一切作为,就都说得过去。 这也只是有些明白罢了,杨佳妮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此时此刻,她仍旧觉得,只是草原四大部族之一的天元军,就算狼子野心,就算已经跟契丹部结盟,就算想要吞并达旦部,但要对大齐产生实质性威胁,还是差了些。 这天下,说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只要大齐的顶尖高手,对草原有压倒性优势,只要大齐的最强王极境修行者,能够击败天元王庭第一人,以大齐的盛世军力,北胡不足为虑。 至于赵宁拿出来的这副地图,杨佳妮倒是隐隐有些明白它的出处。在小叶部的时候,杨佳妮就见过范式的范翊、一品楼的苏叶青。 范式虽然转投了文官,但这是近些年才发生的事,他们将门世家的底蕴仍在。 奇怪的是,范式的人,为什么会大规模出现在草原,并且对赵氏俯首帖耳? 这些问题,让赵宁的神秘感挥之不去,杨佳妮鲜少对修行和吃之外的人和事产生兴趣,现在却有了要解开赵宁身上谜团的想法。 赵宁没注意到杨佳妮的奇怪眼神,指着凤鸣山地图,对众人道: “凤鸣山主体地区,也就是天元军第二道防线,山峦起伏,地形较为复杂,但核心地带,就是这三个隘口。从左到右,依次是飞鹰山、黑石谷、白风口。 “天元军在这三个隘口,都筑造了关城,作为防御重点。虽然关城是仓促修建,并不如何坚固,但我们要正面攻破它们,因为天狼弓的存在,难度依然不小。 “从地图上看,三个隘口地形的大小、险要程度,有明显区别。 “飞鹰山区域山势陡峭,地形最为崎岖险峻,通道狭窄,易守难攻,与之相应的,关城无法建造得很大,从内部来看,也容纳不了多少兵力。 “黑石谷地形最为平坦,谷口通道很宽,两边的山势也比较和缓,利于兵马展开,但天元军在这里修建了多个堡垒,也势必重兵把守。 “白风口相对平庸,山口不大不小,山势不高不低,关城虽然只有一座,但修建得最大,防御整体性最强。” 赵玄极仔细观察着地图。 王极境修行者,当然可以升空查看地形,但前提得是对方军中没有匹配高手,否则王极境一旦现身,必然会被拦截,双方只能远远就陷入捉对厮杀的境地。 等赵宁说完,赵玄极微微颔首,开口道: “飞鹰山的地形与兵力,适合精锐修行者参战,只要己方高手能斩杀对方强者,占据关城,就能很容易取得突破。 “黑石谷适合大军摆开阵势,各种强弓劲弩齐上阵,但凡有精锐部曲,能够从他们漫长的防线中,撕开一道口子,打开缺口,大军就能一拥而入。 “至于白风口,战法就多了,比拼的是两军综合战力,看似简单容易,实则对配合跟经验的要求很高。” 说到这,赵玄极停顿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拿主意。 众所周知,三个关隘在前,攻破一个就意味着胜利。 雁门军是攻打其中一两个,还是三个一起进攻,就需要做出选择;而如果是三个一起进攻,必然得选择一个主攻方向,这又需要抉择。 赵玄极略作寻思,却没有立即拿主意,而是问王柔花跟赵宁两人,“你们有什么想法?” 章二零五 选择 王柔花相当于雁门军军师,她的智慧见识,赵玄极也要尊重几分。而赵宁的意见,他却是非听不可的,而且隐隐觉得,赵宁应该已经有了主意。 王柔花一直看着地图沉思,听赵玄极问起,沉吟着道: “天元军虽然在飞鹰山、黑石谷、白风口铸造了简易关城,但限于凤鸣山主体部分,山势相对崎岖陡峭的特点,十几万天元军,只有小半能塞进关城。” “大部分天元军,必然被安排在凤鸣山内部,一方面形成防御纵深,另一方面可以灵活支援各处,让关城更加稳固。”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细细一看,发现情况果然如此,三个关城的确无法容纳十几万将士。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况,直接影响大军的进攻选择。 王柔花继续道: “仔细看整张地图,飞鹰山虽然狭窄,但后部却有大片开阔地带,足以布置重兵。所以,就算有大修行者,攻克了飞鹰山,大军要取得进展,依然不易。” “黑石谷前虽然地势开阔,但后面的地势却谈不上宽广,也没有可以据险而守的要道,无法建立坚固的纵深防线,大军若能攻进去,必定可以长驱直入。” “白风口前后地形相差不大,不过关城后面的地势,虽然山包不高不险,但普通士卒要攀爬上去,依然不容易,且山道也谈不上宽。” 这番分析完全是根据地图的实际情况得出,有理有据,诸将听得都是大点其头。又因为地图刚刚绘制,不存在失真问题,所以这番分析格外有用。 “三处关隘,内外前后的情况,竟然有这么多不同与门道,若是没有这幅地图,仅靠我们在关城前观察,绝对看不出这些来。幸亏有这幅事先准备好的地图。” 这是很多将领此刻心中的想法,他们看赵宁的眼神变得更加欣赏、敬佩,对王柔花精准的分析也心悦臣服。 王柔花的话还没说完,她接着道:“从地图上的地形大小来判断,关城中的将士,加上关城后面的将士,会占到天元军的七成左右。 “这也就是说,还有三成天元军,被布置在更后面的地方,作为支援各处的预备队。 “如果我们在关城内外鏖战,这股预备队就会不断增援战场,弥补进天元军的损耗,替换久战成疲或是伤亡惨重的部曲。 “如果我们迅速攻克关城,这股奇兵,又能在关城、关城内部战场之外,形成第三个战场,进一步增加天元军防御纵深。” 说到这里,王柔花的分析已经完成,最后总结道: “总而言之,飞鹰山、黑石谷、白风口的地势,就算是险峻也只是相对险峻、部分险峻,整体跟雁门山不能比。 “这里很多山包山坳高低落差不大,地形起伏和缓,大部分都能作为战场,这固然有利于我们进攻,但也有利于天元军构建防御梯度。 “所以,我们攻打三处关城时,不仅要有主攻方向,还必须选取佯攻对象,以佯攻调动对方奇兵增援,再集中精锐突破主攻关城!” 诸将听完这一席话,不少人都是长吐一口气,仅仅是听王柔花说这些,一些将领都感觉如同战了一场,酣畅淋漓。 到了此时,赵玄极心中已有战法策略,不过他并没有急着说出来,顺着王柔花的话问:“雁门军主攻哪处关城合适?” “三处各有长短,主动哪个方向都有利弊,但凭大都督决断。”王柔花没有给出答案。 她长于分析、谋划,但并不善于决断,以往这个时候,都是赵北望最后拿主意的。这也是她是雁门军军师,而不是雁门军主将的道理所在。 赵玄极微微颔首,赵北望见他还没有决定,便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沙场谋略战阵之法,说到底万变不离其宗,核心目标就是扬长避短,以强击弱。 “我军步卒训练有素,各种战法娴熟,且拥有强弓劲弩,而天元军都是骑兵。我们要取胜,就应该展开兵力,跟他们大规模对决,主攻黑石谷! “至于佯攻方向,白风口就很合适。 “飞鹰山需要双方大修行者决战,照先锋之战的情况看,天元军修行者不少,万夫长都是元神境后期,跟他们比拼大修行者,占不到便宜。” 赵玄极点点头,最后看向赵宁,不等他发问,后者就道:“末将附议。” 其实这也是赵玄极的看法,既然赵北望跟赵宁都是同样意见,他也就不用问其他将领了,军中讲究的是上令下行,想法不必太多。 不过赵宁没有其它主意,赵玄极多少有些意外,他已经习惯了赵宁总有深刻见解。不过考虑到眼下战场实情,也确实难有其它策略,心下也就释然。 当下,赵玄极开始调兵遣将,安排各部任务。 ...... 从大帐里出来,诸将按照职掌各归本部,杨佳妮忽然对赵宁道: “以天元军先锋展现出的战力,就算我们有步卒的种种优势,要正面攻克黑石谷依然极难。你有计划为何不在军议上说?” 赵宁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有计划?” 杨佳妮理所应当的反问:“你难道没有吗?” “的确有。”赵宁没有否认。 他感觉有些怪异,面前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对他不乏了解。然而事实是,他们正经接触的时间还非常短。 见杨佳妮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赵宁便接着道:“我的计划需要条件,有没有机会进行还两说,得等着看时机是否会出现。” 他没解释计划的内容。 他不喜欢说自己没把握,还没确定的事,这也是他没在军议上提及自己计划的原因。如果杨佳妮执意刨根问底,他虽然肯定不会说出来,但心里却会觉得麻烦、不喜。 杨佳妮只是点点头,表示了然,没有再追问。 这让赵宁心里很舒坦。 雁门防御使安思明,跟他的心腹马脸将军走在一起,后者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对安思明道: “我们的部曲大半都是步卒,数量占大军步军的一半。但在第一轮进攻黑石谷的将士里,却没有我们的一兵一卒。大都督这是何意?” 安思明瞥了他一眼:“你认为是何意?” 马脸将军试探着道:“怕我们抢功?” 安思明嗤的一笑:“黑石谷关城我们都去看过,那是一轮攻势就能夺下来的?” 马脸将军稍作沉吟,“大都督在保护我们的部曲?” 安思明淡淡道:“先攻的部曲,损失的确会很大,但其进展也关乎大军士气,大都督当然要用他了解的人。” 马脸将军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思明喟叹道:“大都督是公平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马脸将军立马接话:“如果雁门军本部伤亡过大,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闭嘴!” 安思明陡然沉下脸来,厉声呵斥一句,迅速左右看了一眼,恶狠狠的警告:“再敢说这样的话,当心你的脑袋!” 马脸将军住嘴不言。 安思明缓和了语气,“大战一起,就要用心观察,各种细节都必须了如指掌,战后我们还要向陛下禀报。” “是!” 乙字营营寨的马厩里,冯牛儿依然在卖力的涮马,他精神专注满脸认真,做的一丝不苟,好似他不是在涮马,而是在给心爱的姑娘沐浴。 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沉浸在差事中的他却恍然未觉,好像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天下再大都跟他没有关系,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涮马这件事。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活计,将最后一桶脏水倒掉,在战马愉悦的响鼻声中,他在马厩前的草堆上坐了下来,长吐几口气,放松的开始休憩。 营中没有操练的士卒,冯牛儿的目光,落在一个个身姿挺拔的甲士身上,他的双眼很亮,充满了倾羡之色。 如果有一朝一日,他也能穿上鲜亮的甲胄,佩戴锋锐的横刀,握上珍贵的马槊,在战马上飞奔杀敌,那该是何等威风,何等快意。 想着想着,他嘴角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然而没有多久,这份笑容就暗淡下去,做骑兵可不容易,别的不说,骑射之术就不是短时间能练就的。 他只是一个军仆,每日的活计就是照顾战马,而在来雁门军之前,他也不过是个乡野里的小泥腿子,不通武艺不识兵戈,大字也认不了几个。 他这样的人,可以说一点本事一点基础都没有,莫说在军中出人头地,哪怕是成为一个骑兵,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从燕平来雁门之前,他还跟亲人跟妹子说,等到他杀敌建功,有了显赫身份后,一定会给他们好的生活,照顾好他们。如今看来,那更多的只是无知者无畏。 就在冯牛儿心生挫败,忍不住思念亲人的时候,赵辛走了过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就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个肉饼,笑着道: “看你满面愁容,怎么,想家了?” 冯牛儿接过肉饼,很不好意思的道:“有一点。” 赵辛嗯了一声,表示理解。他很喜欢冯牛儿,毕竟对方干活很认真,吃苦耐劳,老实本分,是照顾战马照顾得最好的一个小伙子。 没有更多寒暄,赵辛直接问道:“想杀敌建功吗?” 冯牛儿顿时眼前一亮,激动道:“我可以成为战士吗?!”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面容肃杀道: “眼下大战在即,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也是锻体境修行者,虽然短时间内难以成为骑兵,但做个步卒却绰绰有余。 “我可以免掉你军仆的身份,给你一个军前效力的机会。但你要知道,战阵之中刀枪无眼,那可是不认人的,我们的敌人又很强大,先锋一战,伤亡就近半。 “真到了军前,军令所指,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奋勇直前,哪怕同伴死伤殆尽,也得鏖战不休,生死......不过是等闲事耳。 “你真想成为一名战士?你真有勇气成为一名战士?” 一番话落在冯牛儿耳中,字字直击心灵。他想起大军收敛的同袍遗骸,想起那些面目全非的高手,也想起还需要自己照顾的亲人,想起等着自己回去的妹子。 沙场之上,哪个死去的战士,没有家人亲友?没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悲欢离合?没有期盼他们回去团聚的父老?倘若他真的死了,妹子跟亲人怎么办? 赵辛见冯牛儿发愣,也不催促,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给你半日思考时间,如果愿意成为步卒,就在日落前来找我。” 他刚迈开脚步,冯牛儿就站了起来,语气坚定的大声道:“赵将军!我愿意成为雁门军的战士,请将军成全!” 赵辛转过身,看着抱拳行礼的冯牛儿问:“为何?” 冯牛儿咬了咬牙,“我不能一辈子做个军仆,我必须杀敌建功!” 对冯牛儿这句话,赵辛不置可否,不过他同意了对方的请求,“好,那就跟我走,我安排你去步军营地。” 章二零六 叩关 一片片山包,一座座营寨,一股股铁甲洪流,踩着地动山摇的步伐滚滚而出。在一片铁甲环佩的声音中,在一面面旗帜的引领下,于凤鸣山前汇聚成海。 大大小小的洪流好似没有尽头,前端已经越过道到草坡,后端还在辕门内。 日上三竿,大阵结成。脚下的烟尘徐徐消散,十几万将士漫山遍野,随着和缓的草坡波澜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场面震撼人心。 甲叶反射出的阳光,如熠熠星光,闪耀不定,编织成璀璨星海。 山头上,战鼓声如惊雷落地,一声,两声,三声......由稀至密,由缓到急,声声入耳,好似只是刹那间,就笼罩了方圆数十里的天地。 前部数个步军大阵,踩着鼓点缓缓行出,海浪般漫过道道草坡。当他们分作两个方向,逼近黑石谷、白风口时,就像是铁甲海洋中伸出的两条巍峨巨龙。 巨龙有吞山咽城之势。 铁甲巨龙在关城前停了下来,强弩手向前,在草坡北面布置阵型。 臂张弩在前,伏远弩在中,竹竿弩在后。在此之外,一架架攻城床弩,也被将士合力推到指定位置。所有弩手加起来,不下两万,俱都面向关城。 抬着攻城云梯的甲士暂缓行进,两翼精骑来回游弋,以防关城中有强敌杀出。 等到强弩阵布置就绪,领头将领挥动旗语,向阵后一座最高的山坡上,搭建的简易高耸望楼禀报——那是大军指挥台。 待得望楼上同样传出旗语,弩阵中,将校们铿锵有力的喝令声,便如响了起来:“弩手预备!” 臂张弩后的将士,半躺下身体,手拉弓弦,脚磴弓身,臂张弩旋即成了满月之状,侧旁的军士将弩矢装填上去,对准了关城。 伏远弩的弩手动作类似,不同的是,弓弦由左右两名将士协助拉开,扣在了扳机上,弩具接着柱胸拐稳稳撑在弩手前胸。 战车一样的竹竿弩、床弩,则完全固定在地上,将士们绞动绳索,将弓弦拉开,用扳机固定,随后将一根根手臂粗的弩矢,放入箭槽。 待得众将士准备完毕,盯着关城的弩阵主将,陡然拔出腰间横刀,向目标方向一指,大吼一声:“第一轮,齐射,放!” 一个个小阵前,一名名将校,将手中旗帜用力挥下。 嗡嗡嗡的弦动声,沉闷、厚重、有力而又干脆,一如催命的鬼嚎。彼此连接在一起,盖过万事万物,好似天塌地陷,听着既让人牙酸,又让人心神震颤。 好似无边的黑云,从弩阵中升腾而起,刹那间遮蔽了天空,阻挡了阳光,令天地一暗,又在准瞬间扑至关城,激射出一片土石尘云。 其间夹杂着不少符弩弩矢的星芒,或者钻豆腐一样进石块,或者直接将石头轰碎,更多则是钉在城墙上,形成无规则的“阶梯”。 几番弩矢覆盖后,无数披甲执锐的步卒,拥着一架架云梯,开始向关城狂奔,势如潮水。大地的震颤顿时剧烈,弥漫的黄尘好似浪花。 “第十一轮,攒射,放!” “第十二轮,攒射,放!” “第十三轮,攒射,放!” 一片接一片黑云,从前奔的步卒将士身后升空,从他们头顶跃过,一波接一波罩住关城。 关城上,包括左右各个山包,都遭受了无差别轰击。躲在女墙后的天元军将士,因为女墙损毁而被射中,山包上的天元军战阵,同样出现许多空白。 黑潮很快到了关城下,一架架云梯,被将士靠上城墙,先登将士嘴叼横刀,左手举盾,右手攀梯,蚂蚁一样往上攀爬。修行者则如猿猴一般,借助一根根插在城墙上的粗大弩矢,飞速向上荡漾、跳跃,修为高的御气境,则只需要简单借力,就能攀上女墙。 刚刚躲在女墙后的天元军,此刻纷纷从女墙后现身,手中擂石滚木倾泻而下,不断朝蚁附的雁门军扔去,其间还有不少将士,以弓箭射杀云梯上的雁门军。 有人被擂石滚木砸中,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有人用圆盾挡住了箭矢,依然攀爬不止。 有修行者被符弓射中,饺子一样摔落城下,有修行者灵活的避开箭矢,很快跃上城头,跟天元军短兵相接。 弩阵射出的箭雨,依然持续不停的在覆盖城内、两侧山包,射杀彼处数不清的天元军。但为了避免伤及自己人,已经没有弩矢落在城头。 城前的步军后阵中,则有一批批弓手露头,用弓箭精准射杀城头天元军,策应前方同袍登城。有天元军被射中,栽下城头,有的则倒在女墙后。 场面在霎时间变得血腥无比,石来箭往之下,短兵相接中,城头顿是成了血火炼狱,一个又一个双方将士,不断在此殒命。 ...... 白风口关城前,马背上的赵宁,在步军大阵侧翼眼望关头激战。他处在关城弓箭射程之外,除非向前奔驰,主动加入战场,否则不必担心流矢。 先锋一战,赵宁军功第一,职位已经发生变动,不再只是乙字营主将。眼下进攻白风口的将士,由赵北望亲自统率,他算是个副将。 白风口是雁门军佯攻之地,目的是吸引天元军预备队增援,要达成这个目的,只是攻势凶猛是不够的,将士们不仅需要攻占关城,还得向前突进。 因是之故,眼下这里将士很多,一部分在攻城,更多则是在结阵等待,或者准备轮替,或者在前部取得进展后,跟随同袍杀进白风口。 看了半响,赵宁已经对战局进展有了起码推断。 雁门军士气尚佳,将士们作战勇猛,称得上是前赴后继,伤亡并没有让他们退却,许许多多修行者,都带头攻上了城头,杀敌不少。 城前的弓手,跟先登同袍的配合,也堪称紧密,很多将士都是靠他们的策应,才得以攀上城头,有跟天元军近身搏杀的机会。 雁门军的步军,无不身披铁甲。甲胄的良好防御性,让他们不会轻易被箭矢射穿,这让他们的攻势具有了持续性。 反观守城军,在甲胄上并不如雁门军,虽然初战守城的部曲,理应是精锐,军备水平较高,但很多守城军依然没有甲胄,有甲胄的也是皮甲占绝大部分。 铁甲跟皮甲的防御性,无论怎么比都是不在一个层面的。 若是面对寻常草原军,这也就够了,关城很快就会被雁门攻下来,进入内部“巷战”部分。但此时此刻,雁门军面对的却是天元军。 天元军再是不熟悉步卒战法,此刻毕竟是在守城,天然占据巨大优势。他们百战精锐的特性,修行者数量的优势,也在战斗中发挥的淋漓尽致。 简单说,雁门军攻上城头很容易,但要在城头站稳脚跟,却比登天还难。 每一个跃上城头的雁门军修行者,还没砍倒几个对手,就会被天元军修行者扑杀;没有精锐修行者带领的上城将士,则会很快被天元军悍卒击败。 雁门军将士虽然训练有素,但训练跟实战有本质区别,此时在攻城的,也不是之前那些血战过的先锋骑兵。 上了战场,身处血肉磨盘之中,每时每刻都有阵亡之险,无时无刻都有同袍战死,几乎每个雁门军将士,精神都高度紧张,拼杀之际不可避免热血上头。 他们的每一击,都拼尽全力,他们的每一刀,都想将面前的敌人砍死,他们的每一步,都意图取得实实在在的进展。他们吼叫着呐喊着,亢奋而又忐忑。 很多时候,他们的脑子里,都只有正在拼杀的自己,面对敌人上前,他们只想着靠自己斩杀对方,生怕自己慢了一拍,性命就没了。 他们全然忘了,自己大开大阖的拼杀、挥刀,是不是会妨碍同伴。也忘了,哪怕自己一刀没砍死对方,如果有同伴及时接应,他们也不会死,甚至不会受伤。 不存在紧密配合。 把任何一个雁门军将士单拧出来,他们都很清楚战阵之上,紧密配合的重要性,把他们丢到训练场上,他们也绝对会配合密切。 可心里知道很容易,要做到就很难。 平时能做到的,在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敌人,在无数朝自己挥来的利刃前,在下一瞬就会被砍死的战场,要做到也分外不易。 而天元军将士就非常冷静,战法也格外聪明。 面对雁门军势大力沉的进攻,他们知道何时该退,何时该攻,他们明白哪些招式毙命,哪些招式只是看着威猛。 有时候,他们故意露出破绽,让雁门军去挥砍,而后在雁门军一刀斩下,旧招已尽、新招未发之际,抓住时机将雁门军将士重创。 有时候,他们战力不及面前的对手,便用有甲胄防护的部位,迎住雁门军将士的兵刃,用自己的受伤来换取雁门军的丧命。 还有的时候,天元军战士就只抵挡雁门军的攻势,哪怕他自己被逼得陷入绝境,下一瞬就会毙命,却也丝毫不乱,而他的同伴,每每都能及时将雁门军斩杀。 也有些时候,天元军几名战士作战不利,便就势后撤,吸引雁门军追杀,让面前的雁门军勇士脱离同伴后,一拥而上将其围歼。 更有些时候,正在跟雁门军精锐修行者鏖战的天元军,忽然虚晃一记一个打滚闪开,接着便有冷箭从那人身后射出,重创雁门军修行者。 在整个城头战场,面对甲胄严实的雁门军,天元军将士很少寻求一刀毙命的机会。 他们更多的只是用极小的代价,去击伤雁门军,等雁门军受伤之后,战力减弱、心慌意乱、胡乱挥刀防御时,再看准破绽将其毙命。 雁门军既然没有到位的配合,也就不能及时掩护、救下受伤的同袍,更无法在同袍取得些许进展时,及时抓住时机扩大战果。 本该长于步卒战法、近身搏杀的雁门军步军,因为没有战斗经验,一直没有在城头开辟出一块,可以容纳数十人的战区,就更遑论形成大势了。 战斗持续的时间还不长,雁门军已经死伤不少。如果是比拼血气之勇,此刻的雁门军绝对不输给天元军,可血气之勇怎么可能比真正的实力重要? 要是大喊大叫,不怕痛不怕死就能战胜强敌,那战争也太简单了些,强大也就一文不值。 赵宁不用如何思考,就能推断出,照这样打下去,一个时辰之后,雁门军这轮进攻就会被打退,而要攻下关城,起码需要成千上万条人命。 在有修行者跟符兵的攻防战中,占领关城只是迈过了第一道槛,后面还有许许多多道槛,暂时占领的城墙,很容易就会被敌军夺回去。 而天元军的天狼弓,虽然因为是手持弓,无法跟雁门军的伏远弩、床弩抗衡,但到了内部“巷战”之时,就能发挥出它该有的巨大威力。 那必然又是雁门军的噩梦。 对战局的推断,怎么都不能让赵宁满意,所以他决定亲自上场。 章二零七 射雕 黑石谷战场宽阔,除了中间核心谷口的关城,左右还有数个山包都可以供步卒作战,论险要程度与重要性,并不比关城差太多,而且同样有重兵驻守。 黑石谷外战场浩大,第一轮上阵的双方将士,都有不下万人,雁门军黑潮般不断冲击天元军防线,大有水漫金山之势。激战声与喊杀声之大,远传数十里。 与之相比,右侧十几里外的白风口,战场就要小不少,其关城本身就比黑石谷要窄,两旁的山坡也更加险峻,只有半侧能够让步军交战。 不过,虽然白风口第一轮交战的双方将士,只有数千人,但论及战斗激烈程度,却并不逊于黑石谷。因为地形相对狭窄的原因,场面看起来还更加惨烈。 赵宁在带着赵氏精锐修行者,加入战场之前,对立马山包最高处的赵北望道: “父亲,我建议部曲伤亡接近两成的时候,就让他们撤下来,跟后面的部曲轮换。” 赵北望作为雁门军主帅,立即明白了赵宁这句话的用意。 只是稍作沉吟,他便同意了赵宁的建议,挥挥手,让赵宁跟带着杨氏精锐修行者的杨佳妮,一同参战。 雁门军中虽然不乏寒门修行者,但依然只是赵氏一个家族的力量,在这个战场上,杨佳妮跟她的杨氏精英,无疑相当于强大外援一般的存在。 孟起是雁门军中罕有的寒门元神境,也是一营主将,眼见部下伤亡惨重,却迟迟不能在城头站稳脚跟,身为雁门军的骄傲与职责,让他率领近卫跃上城头。 一番激烈拼杀,在极短的时间内,孟起自己就手刃了近二十人,他的近卫相继上城在他身后跟进,很快就汇聚了三十来人,即将初步站稳脚跟。 城池攻防,最重要的就是占住一片区域,让更多同袍能够攀上城头,不断扩大自己战阵,如此才有跟敌军争夺城头控制权的资格。 就在孟起勇猛精进的时候,陡然间,面前杀出来几个身着符甲的御气境后期。 他知道这必然是相当一个区域内,天元军修行者的高阶战力,只要能斩杀他们,就能摧毁面前这些天元军大半战力,让身后战阵有扩充一大截的机会。 只要自己的战阵规模能够超过五十人,就能形成完整的战阵战力,进则能“开疆拓土”,退也能坚持一段时间,等到源源不断的增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吼一声,孟起升起自己的元神之力,前进两步挥刀就斩,想要快速将面前的对手击杀。 然而招式一出手,他就眼神一沉,刚刚杀出来好似要跟他拼命的修行者,忽然间齐齐止住脚步,高举圆盾变攻为守。 孟起这几刀,本可以击杀对方,现在砍在对方的圆盾上,只是将盾牌轰碎,那几个修行者虽然嘴角溢血,但受伤并不严重。 正要再接再厉时,孟起忽然眼角一跳! 余光中,一根符矢犹如毒蛇之信,从天元军将士群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在他砍中盾牌,身体停顿的一刹那,钻进了他的腹部! “好强的弓!” 腰腹一痛,身体一僵的孟起顿觉不妙。 符矢直接破甲了不说,还入肉极深,凭借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的敏锐,他感觉自己的肾脏危在旦夕,周身力气都泄了接近一半! 不等孟起稳住气息后退,瞬息间,几名御气境后期修行者身后,已经跃出了一道虎豹般的身影,背后升起的雄鹰状元神之气,证明对方有元神境初期的修为! 看到对方斩下的战斧,孟起只能举起横刀格挡。 但他知道,此刻他气息正乱,这一刀就算挡住,也绝对接不下,本就已经被符矢触碰的肾脏,在磅礴真气的压力下,很有可能当场被重创! 而后迎接他的命运,只有死亡。 “好狡猾的战法!”这一刻,孟起已经反应过来,天元军的战阵配合分外娴熟,御气境后期、冷箭、元神境初期相继出手,为的就是将他一击毙命! 他可是一营主将,绝对属于战阵上的重要目标,他陨落在城头,攻城将士不仅没了最高阶战力,也必然士气大伤。 濒临死亡,孟起既恐惧又自责,主将忽然战死,这本身就是主将的失职! 这让他在最后一刻,都睁大血红的双眼,狠狠瞪着劈下的战斧。 他不甘。 然后他就看到,遮蔽大半视野,符文明亮的战斧,在即将劈中他的横刀之际,陡然一扬,高高飞向了湛蓝的天空! 而那个元神境初期的北胡修行者,就像是被踢飞的皮球一样,猛地倒栽回去! 孟起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北胡修行者胸口,那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对方被己方强大修行者及时射杀,他得救了,不用战死当场。 孟起没有回头看,这个动作很危险,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后退两步,先处理腰腹的符矢,不让自己的肾脏受到严重创伤。 但他刚刚后退一步,侧前的天元军人群中,就有另一个闪电般的身影,已经飞速掠出。 对方就像是从地里冒出的恶鬼,手中一根黝黑的短矛,已经到了他胸腹前! 这名北胡修行者,身后同样有升腾的元神之力! 这是第二名元神境初期! 在第一名元神境初期战斧斩下、被射飞的瞬间,这人就到了。 很显然,这不是临时应变,而是有层次的配合,目的就是在第一名元神境万一失手时,能确保孟起一定会被击杀! “狗蛮贼好狠!” 孟起意识到,为了阵斩他这个主将,沉重打击雁门军士气,迅速挫败雁门军进攻,这些胡人布置可谓周密,投入的力量可谓不俗! 同时,他也想起之前军议上,先锋同袍说过的话:北胡大军中,千夫长都是元神境初期! 而大齐军中,只有一营主将副将这个级别的存在,是元神境初期。 对方修行者更多。 此时的孟起,已经基本稳住气息,他知道,支援他的己方高手,来不及射出第二箭,所以他只能靠自己。 他准备挥刀下斩,逼迫对方后退,或者跟自己同归于尽! 只是腰腹处的符矢还未处理,骤然发力,不管战果如何,伤势口还是会扩大,他势必不能再继续战斗。 他的刀没有斩下去。 因为在电光火石之间,这名鬼魅般出现的北胡修行者,同样被一箭射中! 且因为对方袭击身姿的原因,这一剑正中额头,穿脑而过,带飞的鲜血中夹带着一抹黄白之物——那是脑浆。 箭矢力量极大,北胡修行者前冲的身体,就像是迎面撞到了巨锤,直接被捶了回去! 孟起惊得手臂一抖,这一箭太过出乎预料。 他按捺住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后怕,立马退入战阵中,在部下的重重保护下,回头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 这两箭过于不可思议,孟起起很清楚,要射出这两箭有多么不容易。 那需要的是精准预判。 也就是说,那名高手对天元军的战法了然于胸,至少是对天元军,袭杀己方军中强者的套路,洞若观火! 惟其如此,对方才能接连射出那样的两箭,一先一后,将两名胡人强者迎头射杀。 而这,无疑需要丰富的,跟北胡军队交手的经验。 可眼下这场战争,是时隔百余年后,雁门军跟北胡军队的首场大战。大军之中,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样的人应该不存在才对! 孟起看到了那个人。 在关城左侧,五百步之外的山坡上,雁门步军跟北胡军士激战的战场后,一块地势相对突出的地方,有一名身材修长、顶盔贯甲的雁门军将领。 他手持一柄长弓,正拉成了满月之状,而诡异的是,弓身并无寻常符兵被真气激发符文阵列时,散发出的氤氲光芒。 孟起微感错愕。对方的面容隐藏在面甲下,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也就无法辨识对方的身份。 但就在这时,空空如也的弓身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碧蓝箭矢,又在刹那间,星点一般飞射而出,以无法捉摸的速度,射向城头! 孟起的视线几乎跟不上飞行的箭矢,当他转过头,就看到了一名,正在城头忘我拼杀,没有注意侧旁有胡人修行者,出其不意袭杀而出的雁门军将校。 那名即将得手的胡人修行者,骤然间如遭雷击,身体倒飞出去,胸前鲜血泼洒,撞倒了好几名胡人战士! “好奇异的弓,好快的箭,好出众的射术!这人到底是谁?”孟起非常好奇,迫切想要知道这位奇人的身份。 但他只是一个普通步军主将,此刻还需要战斗,也没有时间多想。压下心中的感激与敬佩,孟起服下一颗丹药,快速处理完伤势,紧接着投入厮杀。 因为那名神秘高手的策应,孟起没有被杀,战力也未折损太多,而他面前的北胡战士,则因为一下子损失了两名元神境,整体战力大减,士气不可避免下跌。 孟起很快回到带头冲锋的位置,率领部下展开新一轮凶猛进攻。 在新的北胡元神境出手之前,几乎不会有人能够挡住他的进攻,故而他身后的将士越来越多,眨眼过了五十,旋即又超过一百。 顺理成章的,他们成为第一个在城头站稳脚跟的雁门军战阵。 经过刚刚的生死之险,孟起收获不少,他不再急于杀敌、扩大控制区域,将自己置于险境,而是寻求稳扎稳打的方式。 与此同时,在拼杀中,他不断大喝,发出各种声音,约束热血上头、冒然突进、脱离同伴保护的部下,严令他们遵循日常训练的战法规矩。 都是头回上阵的年轻人,性命攸关、生死一线之间,心跳比平常快了不知多少,很容易就理智衰减。 加上还要根据实际战况,调度长枪、大盾、刀手、弓手之间的配合,所以孟起的喝令声,几乎没有停止过。 若非是元神境修行者,他的嗓子早就开始冒烟。 但他的指挥也取得了明显效果,刚开始胡乱拼杀的将士们,在他的声音下,渐渐冷静下来之后,自然而然记起了平日训练的东西。 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汗水浇筑的成果,早已成了他们的习惯,虽然理智的些许恢复,依然不能让双手停止发颤,不能让心跳完全平复,不能让大汗不再使劲儿往外冒,但总算能够大体按照训练的战法作战,进退有据。 到了后来,孟起的主要精力,已经不在亲自搏杀上。 随着杀上城头的部曲越来越多,他更多的是承担指挥角色。 通过喝令将校,让将校先沉静下来,再让将校约束队正,最后让普通士卒们,在各种吼声中,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合理战斗。 没太久,孟起迎来了他的第三个元神境初期对手。他身后的雁门军已经够多,他们占据的城头区域已经够广,守关将士必然调集重兵来围杀他们。 激战从未间断。 赵宁已经用手中的“射雕”,射出了一二十箭。例无虚发的射术,配合只比十大奇兵弱一线的“射雕”,立马成了北胡精锐修行者的噩梦。 他选择的目标,自然都是高手,在他的点杀下,十几个雁门军精英修行者,在生死攸关之时被他救下,好些个本该被击溃的战阵,得以在城头站稳脚跟。 除了孟起的战阵,此时白风口关城上,已经有七八个成规模的战阵,在各处跟北胡军队拼杀得难解难分。 越来越多的雁门军将士,得以从这些战阵后攀上城墙,加入到同袍的战斗中去。 那些经历生死的精锐修行者,有相当一部分,都在侥幸生还后,冷静了不少,他们本就是军中将校,军事素养不差,修行者的身份,也让他们心性优于常人。 所以不少精英修行者,都跟孟起一样,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变得冷静、慎重,并且开始约束自己的部曲,让更多战士能够拼杀得章法有度。 这些战阵,短时间内战力大增。 雁门军步军战阵该有的战力,正在被他们逐渐发挥出来。 虽然北胡军中,修行者更多,给他们造成了不少伤亡,但本身铁甲的良好防御性,也给他们提供了不俗的容错性。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修行者,在被赵宁救下、支援后,依然头脑发热,不能在第一时间调整自己,错失了大好时机。 这些人和他们身后的战士,往往会很快就再度陷入险境,甚至被北胡将士淹没,从此消失在城头。 赵宁手中的射雕,持续发出沉闷、清脆的弦动声。 一根根符矢飞向城头,一个个本可以大展神威,杀伤许多雁门军的北胡军中强者,在还未斩获明显战果时,就命丧九泉。 对他们来说,赵宁跟他的箭矢,即为死神。 一个个本会被北胡高手击杀的雁门军修行者,得以拥有继续战斗的机会,一个个本该被北胡军淹没的战阵,也在惨烈拼杀中逐渐壮大。 于他们而言,赵宁无疑是守护神。 但是,赵宁能射出的箭矢毕竟有限,射雕不可能一直运转。他至少得选择御气境修行者为目标,每回出手,也是以策应雁门军中的将校为目的。 他是支援者,只能呼应一时,不能一直看护着每个战阵,战斗跟拼杀还是雁门军将士自己的。 如果他们不能在将校的带领下,发挥出更多战力,赵宁狙杀北胡军强者的行为,也仅仅是在收割一个个修行者而已。 但即便是收割一个个修行者,赵宁手下,死的也都是北胡军的中坚战力,给北胡军造成了巨大麻烦。 在赵宁断断续续,射出二三十支箭矢,特别是在把孟起的第三名元神境对手,给一箭穿喉之后,白风口的北胡军主将,终于无法接受大军的惨重战损。 他锁定了赵宁的位置,开始安排高手针对赵宁。 当赵宁再一次拉开弓弦时,间不容发之际,城头有两支箭矢,同时向他飞射而来! 以他早有心理准备,在放箭间隙不断跑动、变幻身形与位置的的情况下,依然只是避过了一箭,而被第二支箭矢射中! 符矢穿透甲胄,箭头钻进万丝甲,赵宁感受到了胸前肋骨的钻心疼痛! 出手的人,是元神境中期!以两者之间距离,体现出的对方精准箭术,这两名元神境中期,必然还是以射术见长,万中无一的射雕手! 赵宁一直在防备射雕手,也一直在搜寻射雕手。 他很清楚,在眼下这种战况下,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对方军中修为不俗,且射术同样优秀的强者。 他能射杀对方,对方也能射杀他。 作为一品符兵中的佼佼者,“射雕”的有效射程极远,就算是性能卓越的天狼弓,一品之下的,也根本够不着赵宁。 而在这个距离上,可以跟他比拼箭术的北胡射雕手,在眼前这十几万北胡大军中,一共就不会太多。 赵宁如果要在白风口之前,持续发挥射雕的作用,早晚要面对这些射雕手,也必须要解决掉这些射雕手! 所以,当赵宁在谨慎观察关城战场,捕捉到两抹疑似一品天狼弓的符文光亮时,他在顷刻间就做出了抉择。 对方有两个射雕手,彼此配合之下,他一直跑是没用的,而且对方锁定他不需要太久,生死的区别与战机,都在极短的时间内! 凭借敏锐的判断力与前世经验,跑动的赵宁,在关键时刻果断停下身形,双脚稳稳踏出地面,瞬息间将射雕拉满! 不出意外,首先射出来,封锁他身形的那支箭矢,因为他在千钧一发的恰当时机,骤然急停的动作,没有射中他。 第二时间射出的,要他性命的箭矢,也因为他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需要片刻调整时间。 这个时间无疑极短,就在一个念头间。 但也就是在这个极短的时间内,“射雕”上符矢浮现,在赵宁的控制下,箭头死死锁定了五百多步之外,城头人群缝隙中的第二名射雕手! 在第二支箭矢向他飞来的几乎同时,赵宁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这是一个风险不小的举动,失手,则很可能意味着丧命。 但若是得手,一个强敌也会就此消失。 战阵之上,危险随时存在,真要惜命到极致,也就不必上战场。 这是赵宁用“射雕”,第一次对阵北胡军中的射雕手! 赵宁中箭的时候,“射雕”射出的符矢,准确无误击中了对方! 章二零八 麻烦制造者 元神境中期的射雕手,用一品天狼弓射出的一箭,威力如何自是不用多言。 前胸中箭的赵宁,感觉像是被巨舰撞击,饶是他双脚死死抵住地面,身体也不由自主向后滑去。战靴在草地上犁出两道沟堑,腾起的黄尘犹如两条水蛇,霎时蔓延出去十多步。 符矢轻而易举破了甲胄,就连万丝甲也不能完全抵消剩下的力量,箭头虽然没有穿透万丝甲,赵宁依旧感受到了别样的疼痛。 如果没有万丝甲,赵宁已经被这支利箭穿透胸膛,陨落当场。 但如果真没有万丝甲,他会不会跟射雕手对射,还是另外一回事。 身体倒退的赵宁,双目平视,一直紧紧盯着被他攻击的目标,射雕箭矢在他的视野中只有一点碧蓝星芒,且在转眼间就由大变小,几不可见。 顺着星芒飞行的方向,赵宁冷酷的目光,看到了那名持弓的射雕手。对方稳扎的身体向后摔倒,星芒穿破项圈透过咽喉,从他后颈飞了出去。 射杀这名元神境中期的射雕手,赵宁却没有更多时间,去品尝这份不俗战果带来的喜悦,他刚刚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力,就向侧旁一个鱼跃。 在他投入一群雁门军甲士中时,一支如影随形的箭矢,狠狠钉入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这群甲士,人人皆有大盾。作为赵宁的护卫,他们也在随赵宁跑动。而且这样的甲士不止一队。 在赵宁进入阵中的一瞬间,所有人立即停下脚步,用大盾将甲士和内部的赵宁,保护得严丝合缝,整体犹如一个巨大的龟壳。 城头转角的女墙后,第二箭射空的射雕手,还想继续出手,可赵宁已经没了踪迹,愤然之余,他迅速离开原来位置,在转移过程中,偏头向同伴看去。 赵宁射出了的箭矢,他想要确认同伴的状态。 只一眼,他看到双手捂住血流不止咽喉的同伴,躺在地上双腿不断弹动,脖颈、额头青筋暴突,一双恐惧而又空洞的眸子,瞪得好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同伴的死亡,让射雕手怒不可遏。 闪进新的位置前,他闪电般回头,向赵宁的方向看去。 他不能丢失目标,他必须时刻盯着赵宁,一旦对方从盾阵中现身,他就要立马将赵宁射杀,绝对不能给对方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必须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他没有失去目标。 在他转头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赵宁。 但赵宁没在他视线焦点的盾阵中,而是已经从盾阵另一侧冲了出来。 他以为赵宁会借助盾阵的保护,先处理自己的伤口,稳住自己的伤势,亦或是他已经重伤不起——对方刚刚可是被一箭正中胸膛的! 他没想到赵宁会出现在那个位置。 对方速度极快,入阵、出阵,没有丝毫停留! 赵宁根本就没有处理伤口! 因为目光焦点的问题,他没有在千万分之一差别中的第一时间,发现对方的踪影,当他看到赵宁的时候,对方手中的长弓已经拉开。 “他没花时间稳住伤势,为什么还能开弓?难道他没有受伤?他明明被射中了!”射雕手心头一震,诸多不解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感受到了浓烈的危险。 一点星芒,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在微不可查的时间里,迅速扩大! 这一刻,射雕手反而出奇的冷静。 心如止水。 他的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所以他当即判断出,以他的修为速度、还在移动的身法、两人之间的距离,对方就算箭术非凡,这一箭要射中他,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逆天的巧合。 他没有生命危险! 射雕手迅速做出了反应。 要确保赵宁射不中他,他当然需要反应。 要是保持刚刚的速度与前进方向,作为出类拔萃的射手,对方这一箭绝对能够预判他下一瞬的位置,那他就是自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间不容发之际,对赵宁这一箭的攻击方位,射雕手同样做出了预判。 他向前移动的身体,骤然一个急停! 身法在高速向前飞驰之际,急停这个动作,是最为简单有效的。与之相比,无论侧闪还是翻滚,动作幅度都更大,耗费的时间更长。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任何一点微小的时间延长,在顶尖射雕手的博弈中,都会是生死之别! 射雕手的判断没有错,在他急停、偏头之际,碧蓝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掠过! 他没有被射中! 闪过了对方这一箭,他就赢得了时间,可以选择更好的闪避策略,到达更安全的位置——甚至是反击! 射雕手没有移动。 他的身法有了不应该出现的僵滞。 这不是他出了错,而是第二支箭,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到了。 碧蓝箭矢钻进了他的胸膛! 这是连珠箭! 连珠箭不算什么,问题是,对方这一箭是怎么射中的? 出现短暂僵滞的,不仅是射雕手的身体,还有他的思维。 他很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很清楚他为何会中箭。 解释只有一个: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 对方知道他面对第一箭,会用急停的动作来规避,所以紧随其后的第二箭,就事先射在了他急停的位置,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闪躲,看着还像是他自己撞上了符矢! 所以,他中箭了。 这不再是简单的射术,还需要恐怖的判断力,与极为丰富的战斗经验! 射雕手饶是经历许多生死之险,此刻也不禁惊骇万分。 他想起对方在面对他和同伴的冷箭时,及时的察觉,早了瞬息的果断停步,及时的拉弓,在被射中之前,发出让同伴丧命的一箭。 他想起对方入了盾阵,却没有丝毫停留,旋即从另一侧出于意料的现身,向转移位置的他开弓就射。 他跟同伴的每一步,都在对方意料之中。 而对方的每一步,都在他们的判断之外! 射雕手心跳有刹那的停顿,这个雁门军中的弓手,到底是谁?为何会拥有这样恐怖的实力? 在百年未有大战的雁门军中,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存在! 射雕手没有时间再想其它。 在他被第二箭射中,身体僵滞的刹那,第三箭已经临面! 他知道一定会有第三箭。三箭连珠,这是最标准的连珠箭法。 作为现今草原上,数量比王极境修行者,还要稀少的顶级射雕手,他的甲胄与符弓都是一品。 胸膛要害因为目标比咽喉大,且防御更加方便,故而甲胄也更厚实,加上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他并没有被第二箭直接射杀。 但这第三箭,却是奔着他的咽喉来的。 他知道,以项圈的防御力,根本没法挡住这一箭,对方的符弓品阶太高了! 身体已经没有时间闪避,在最后时刻,他拼命扭转脖子。 碧蓝符矢从他脖颈处划过,带飞大抹血肉! 他也摔倒在地。 借助女墙的掩护,他现在不必担心赵宁的第四箭了。 赵宁见目标已经倒下,知道这名射雕手再也没有威胁,遂又开始跑动,进入下一个位置,继续他射杀城头重要目标的事业。 ...... 站在高处的察拉罕,将白风口的战斗情形纳在眼底,在看到第二名射雕手倒下时,他的脸不禁又黑了几分。 先锋一战时,察拉罕就见过赵宁纵横战阵,以射雕屡屡射杀天元军的高手,并配合王柔花击杀阿古拉的举动。 赵宁于白风口关城前大展拳脚时,他很清楚这名匪夷所思的弓手,就是赵宁。 他本以为这是斩杀赵宁的良机,直接就派了两名射雕手过去,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他麾下的射雕手,一共就只有三个。 现在射雕手折损大半,而赵宁还安然无恙,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能承受元神境中期射雕手的一箭,而行动不见有明显影响,以此子元神境初期的境界,身上必然有极品内甲。” 白音摸着下巴寻思着,“不愧是大齐第一将门,赵氏还真是财大气粗啊!如果没有这件天下奇珍般的内甲,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相比于富庶的中原,贫瘠的草原没有那么多极品符兵。要不是天元可汗以他神鬼莫测的才能,改良了天狼弓,天元军的符兵劣势就是全方面的。 对白音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感概,察拉罕完全没有发表评论的兴致,他冷冷道: “他那柄符弓同样不俗,否则怎么能越级杀人?王极境之下,就没人能解决此子了不成?再让他这样继续狙杀下去,关城上的精锐修行者能剩几个?” 白音沉吟下来,仔细观察战场。 在赵宁的策应下,守关军中的高手修行者,遭受了巨大损失不说,存活的御气境后期以上修行者,行动都变得畏首畏尾,生怕什么时候就被赵宁点名。 反观雁门军,在察觉到赵宁的帮助后,知道进攻时不必太忌惮对方的高手,顿时士气大涨,攻势愈发凶猛,越来越多人攀上了城头力战。 此消彼长,守关军竟然跟一群初上战场的新兵,打成了平手! “我实在是好奇,赵宁这小子的射术,怎么就能比射雕手还强?他只有十七啊!这哪里是赵氏百年一遇的奇才,这样的家伙,整个天下,五百年也出了几个。” 白音啧啧有声。 见察拉罕面色不虞,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事实就在面前,再怎么不解都没用,关键是如何应对,遂连忙道: “赵宁放不了几箭了。他的真气应该已经所剩不多,就算有珍贵丹药补充,也无法承受他这么剧烈的消耗。等他不再放箭,白风口战斗就会回归本来面貌。” 这话很合理,但在察拉罕听来,却是无比刺耳,“他今天真气耗尽了,明天就会恢复,难道我们每天,都要让他射杀数十名御气境精锐,乃至元神境?” 白音为难道:“可他一直游离在激战区域之外,靠着手中那柄非凡符弓的卓越射程杀人,如果我们派遣一群强者去杀他,他肯定能够早早逃走。” 察拉罕一挥衣袖,冷哼一声:“他会跑我们就不出手了吗?哪怕只是为了让他不能接近战场,让一群元神境中后期去盯着他,也是值得的!” 白音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天元军中,一个万人队里,才有一名元神境后期,元神境中期也不到只手之数。而要击杀被赵氏高手重点保护的赵宁,哪怕只是威胁他让他不能出手,都需要大量高手。 好在眼下有很多部曲没有参战,抽调一些元神境中后期,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但如果这些高手强者,出战不利,遭受巨大损失,那这对整个战局,都会产生极大妨害。毕竟,哪怕是元神境中期,赵宁都有射杀的能力。 “区区一个元神境初期的小子,怎么就这么能给大军制造麻烦?”白音想到这里,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赵宁给他们制造的麻烦,早在此战开始之前就很大了,这真是应了他们之前的推测,赵宁只要活着,就一定会不断带来麻烦。 “这小子还真是个惹祸精啊!” ...... 白风口是佯攻方向,要让察拉罕相信雁门军打算从这里取得突破,自然需要投入相当大的力量,而赵北望跟王柔花都在这里坐镇指挥。 赵宁以无与伦比的综合射术,使两名元神境中期神雕手一死一重伤之后,一直在关心赵宁处境的王柔花,敏锐的察觉到形势将会发生变化。 “给弓弩阵传令,立即调集所有四品以上符弓符弩,在两侧山坡前布阵!再令乙字营、丁字营掩护新结弩阵!”王柔花面容肃穆,言语中杀气毕现。 她忽然的军令让赵北望深感错愕,但接触到自己夫人非同寻常的眼神,在传令兵看向他寻求许可的时候,他没有迟疑的挥了挥手,示意将军令传递下去。 “夫人是担心宁儿的安危?”赵北望若有所思的问王柔花。 四品以上的符兵,数量稀少,放在哪里都价值不菲,是修行者们争相想拥有的利器。 雁门军作为镇守国门的大齐精锐之师,拥有最顶尖的军备配置,四品以上的符弓符弩加起来,也只有数百。而在白风口前,这个数量还不到三百。 论杀伤力,四品符兵已经可以威胁元神境初期,若是十多件符弓符弩齐射,在准头有保证的前提下,迎面的元神境初期就必死无疑。 王柔花陡然抽调所有四品以上符弓符弩,目标绝对不会只是几个元神境初期、中期。 而在眼下关城战局胶着,胜负还没有明显区分的情况下,北胡军也不会特意抽调好些个元神境后期,让他们脱离部曲去城头参战。 但如果王柔花的推断没有错,北胡军真的出动了这些高手,那么如今战场上价值足够的目标,就只有赵宁! 王柔花压低眼帘沉声道:“若是北胡没有对宁儿起杀心也就罢了,若是他们果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派遣高手特意杀出来——谁敢露头老娘就灭了谁!” 赵北望被王柔花浑身冒出的,浓如实质的煞气给震得张嘴无言,末了讪笑道: “大军之中,元神境中后期的强者,都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真正猛将,肩负着破阵败敌的关键使命,怎么会轻易被抽调出来当杀手用?” 将军跟杀手,那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份量不可同日而语。 王柔花瞥了他一眼,语气复杂又不乏恼火之意: “赵北望啊赵北望,时至今日,你对你自己的儿子还没有个清晰认知?就他眼下的价值,对战争的影响力,已经不是几个元神境中后期可比!” 赵北望心头一震,初时觉得王柔花此言未免过于夸大,几个元神境中后期的作用都没赵宁大,那岂不是说他这个元神境后期,都比不上赵宁了? 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忽然发现,王柔花说得其实没错! 战争开始前,赵宁就去说服了达旦部备战,并听从雁门军指挥;战争一开始,他带领乙字营、丁字营,在杨佳妮和陌刀阵的配合下,将必败的战局扭转过来。 就眼下白风口之战而言,先前攻城时队列混乱不堪,根本无法在城头站稳脚跟的雁门军,也在赵宁的弓箭策应下,成群结队攀上城头。 且不说失去赵宁强有力的支援后,雁门军各部战况会如何,至少眼下,他们已经跟守军战得平分秋色。 这就更不必说,到了现在,死在他手下的北胡元神境初期、中期修行者有多少了。 认真一比较,赵北望发现自己这个雁门军主将,到目前为止,在此战中立下的功劳,还真没有赵宁大。 这样的目标,值得察拉罕调集重兵袭杀! 意识到这点,赵北望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既为赵宁骄傲,又大感颜面无存。心绪激荡之下,原本就已经松动的王极境屏障,立时就有了要完全破裂的迹象。 ...... 作为大军中最后一名射雕手,图图邦原本是右贤王近卫,现在被察拉罕派到白风口来,配合即将出动的高手狙杀赵宁。 在进入战场前,他找到伤重的第二名射雕手,想要问问对方跟赵宁交手的经验,寻求一些有用的建议。 第二名射雕手此时已经卸下甲胄,虽然服用了丹药,摆脱了气若游丝的状态,但脸色依然白得吓人。 胸口衣衫猩红一片,脖颈处的伤口更是狰狞可怖,血肉翻卷,可见那一箭只差一点就穿透了他的咽喉。 “建议?”重伤的射雕手惨淡一笑,“我的建议很简单:不要去跟他交手。” “他有这么强?”图图邦皱了下眉,深表怀疑。作为射雕手,他是极自信极骄傲的。 重伤的射雕手闻言摆摆手,偏过头去,表示自己不想多言。 图图邦没有得到有用的经验,失望的起身离开,走出没两步,他听到同袍不无颤抖的声音: “在战场外看我们交手,跟亲自上阵有多大差别,不用我多说。 “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真正面对的是什么。只不过,到了那时,生死就由不得你了。” 章二零九 侮辱 最后放倒一名城头的御气境后期北胡修行者,真气所剩无几的赵宁收了“射雕”。 他现在是元神境初期,使用射雕可以轻松连射十几箭。但到二十箭时就会真气枯竭。若是有间歇,不连射,大体可以发射二十三四箭。 如果配上出自赵氏,快速恢复真气的珍贵一品丹药,这个数量就能达到三十矢左右。 在大齐,赵氏的丹药在世家大族里,都是金字招牌。 阿古拉的弟弟赤那,在看到陌刀阵时,认为那是移动的金山银山,而跟他们比起来,一身珍奇的赵宁,无疑是一座移动的宝库。 当“贵重”都转化为战力,再配合赵宁百年奇才的出众天赋,前世十年国战磨练出的战技,一旦能在战场上淋漓尽致展现自己,战力自然不能用常理揣度。 一个天元军万人队,有元神境十几人,加上御气境中后期,就接近百人,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的绝对中坚力量。 赵宁基本能做到例无虚发,一轮点射下来,一个天元军万人队的骨干战力,就折了近三分之一。仅是这个数量便足够恐怖,更何况那还发生在两军厮杀时。 因为“射雕”的卓越杀伤力,等闲符甲符盾,在它面前形同虚设,而“射雕”的非凡射程,也保证了赵宁能够游弋在战场外围,安全性大大提升。 就算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他目前威胁不了,对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出手,要达到射杀目的也需要恰当时机,这个力量也足够恐怖。 如此杀神般的存在,不管放在哪个战场,都会是敌军主帅必须要清除的目标。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眼下都是赵宁第一回在战场上,如此大展神威,难免沉浸其中分外专注,当他意识到上面这一点,察觉到危险时,白风口关城里,已经杀出了一群顶尖强者! 这群强者多达三十来人,元神境后期就占了两成,余者悉数为元神境中期! 为了确保能击杀赵宁,察拉罕可谓是下了血本。当然,这也是他麾下高手的确多,能够容许他“挥霍”。 这些高手兀一出现,就径直向赵宁扑杀过来。 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虽然不能像王极境一样御空飞行,一个飞跃也能达到百余步,元神境中期的强者,速度同样快如离弦之箭。 他们从关城上杀出,位置是特意挑选的,一路上碰到雁门军阻截,亦或是需要突破人群,都是队前的元神境中期留下战斗,余者速度不减的继续急速前冲。 他们的人数,虽然在过程中减少了一半,但另一半却霎时就到了山坡。 此时此刻,赵宁真气已经所剩无几,顶多能再发两三矢,他完全没有把自己力气耗尽的想法,眼见对方气势汹汹冲来,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他身边确实有不少赵氏高手护卫,但就如赵北望所言,元神境中后期是大军的中流砥柱,等闲不会用来做杀手,自然也不可能拿出十几个来保护赵宁。 赵宁的护卫,最强的也就几个元神境中期而已。 杨佳妮孤身入雁门军,她的护卫实力强些,但也没到可以跟这群北胡高手抗衡的地步。 此时不赶紧走,必定是小命难保。对方速度极快,赵宁跟他们的距离,在刹那间已经被拉近很多。 赵宁的本意是脱离战场,快速回到大军阵后。北胡高手再想杀他,也只能跃过战场,不可能越过雁门军本阵,等回到赵北望夫妇身边,他就能安全了。 这会儿赵宁有些后悔。早知北胡军中会有顶尖强者成群结队来杀他,他就该在大军后面埋伏几个强弩阵,在对方现身的时候兜头就射,那必然能有斩获。 现在浪费了大好机会,赵宁颇为心痛。当然,相比之于不能有更多斩获的遗憾,他现在危在旦夕的生命,才是最值得担心的。 他的护卫已经留下拦截,但就像之前一样,这群北胡高手,同样是用几个人缠住他们,余者继续向前。 赵宁回头一看,几名元神境后期的北胡高手,已经是近在身后! 他之前距离关城也就五百步左右,元神境初期跟元神境后期速度相差太大,在被骤然袭击的情况下,五百步根本不叫距离。 但谁又能事先想到,为了对付他一个元神境初期,察拉罕会派遣这么多元神境中后期,不顾战阵规则的骤然杀出来? 眼看自己就要被擒住,赵宁忽然发现,他回奔的前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骑兵方阵!他记得很清楚,在他踏入战场时,这里分明没有大阵。 不等他多想,骑兵方阵已经快速分开,一个小型弩阵就露了出来。 一百多人的弩阵,小的不能再小,在十几万人的战场上,犹如沧海一粟。 然而,赵宁对雁门军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他只是扫了一眼那些符弓符弩的样式、构造,还有次第亮起的符纹,就再清楚不过的知道,这些都是四品以上的符兵! 虽然不知这些符弓符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赵宁却是眼前一亮,眼见符弓符弩已经对准他,他是想也不想,就地往前一扑。 逃离战场的赵宁,是从山坡上下来,这些符弓符弩,是从山坡前的平地仰射,赵宁这一扑,立即在山坡上矮下去一大截。 咻咻咻的符矢破空声让人牙酸,当它们从脑袋上飞过去的时候,磅礴的力道更是让人心颤。 赵宁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犹如一只松鼠,根本不曾去考虑什么风度。随着飞射过去的符矢,他回头眺望,心里已经是欣喜无限。 这个提前布置的弓弩阵,实在是神来之笔。很明显,有人在没有丝毫预兆的情况下,先一步料到了北胡军会调遣大批高手对他动手! 紧追不舍的北胡高手们,一心想要将赵宁斩杀,等他们发现面前有百余符矢飞射而来时,大部分人想要闪避已经来不及。 不过他们到底是军中顶尖强者,而且人数不少,这百余支符矢,还不至于让他们遭受多大损失,当即所有人同时挥动手中兵刃,将符矢大半斩落。 没有被斩落的符矢只是极少数。 他们作为高手,甲胄品阶不俗,这些符矢能够破甲者寥寥无几,故而这一轮下来,十多人只是前奔之势受阻,并未遭受什么损失。 但也就是在他们挥斩面前符矢时,另一旁的山坡后,竟然还有一个弓弩阵,一百多支符矢飞射而至,出其不意从侧翼覆盖了人群! 很多人应对不及,纷纷被符矢射中。元神境后期基本都能及时护住周身,哪怕是被射中了,强大的护体真气,也能让他们暂时不受什么伤害。 但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就没那么强的实力了,抛开受伤的不说,当场就有两个被射翻在地。 侧翼弓弩阵射完一轮,前方弓弩阵又开始发威,两相交替之下,这群气势汹汹的高手强者,就像是暴风雨中的荷花叶,飘摇不定。 赵宁起身弓腰飞奔,借此时机快速远离,其间回头看向那些北胡高手时,心绪颇为复杂,既感到好笑,又觉得庆幸。 精锐修行者脱离大军战阵,独自去冲击敌军重要目标,是战场上基本不会出现的行为。原因就是一旦被符弓符弩当面照顾,下场就会分外凄惨。 修为没到王极境,就不要想着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 北胡高手被两阵符矢交替轮射,虽然刚开始时因为始料未及,遭受了不小损失,但反应过来看清敌情后,几名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当即怒吼出声。 他们拼着中上几箭,快速闪避出符矢覆盖范围,三步并作两步,几个前冲飞跃,杀向弓弩阵,其中还有一人,紧追赵宁不舍! 其余元神境中期,也相应四散而出,避免被符弓符弩集中打击。 眼看几名元神境后期,就要突入弓弩阵中,雁门军大阵中,一群早就准备好的高手飞杀而出,成功将北胡高手拦截在弓弩阵前。 领头者白袍银枪英姿飒爽,兀一出手就有雷霆之威,追击赵宁的那名北胡元神境后期,竟然被一枪就给击得倒滑出去十数步。 “回撤!” 为首的元神境后期眼见赵宁已经脱身,任务再也不能完成,拖延下去只会深陷雁门军阵中,当机立断下达撤退命令。 话说完,他也是扭头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但深入敌群这种行为,来时看准阵型薄弱处,或许会容易,想离开时就没那么简单了。 且不说王柔花带人在尾随追杀,各处的雁门军战阵,眼下都已经反应过来,一个又一个高手,从各处奔杀出来,拦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杨佳妮也从山坡战场上,带着自家高手护卫,斜刺里俯冲杀下。 这是一股拥有好几名元神境中期的队伍,一露面,就拦住了三个想要回撤的北胡元神境修行者。 尤其是为首的杨佳妮,丈二陌刀挥斩而下,她面前一名身上还插着两根符矢的北胡同境高手,虽然及时用长刀挡住了刀锋,但身体当场就吐血倒飞出去。 这些北胡高手,来时为了追求速度,一路上断断续续留下了不少人,力量被分散。就算他们一个个都修为不俗,此刻陷入被围攻的境地,有力也使不到一起去。 最终,元神境中期的北胡高手,只有距离关城近的那些,大半得以成功脱身,余者尽皆被赵氏、杨氏、雁门军高手缠住,围杀当场。 就连元神境后期,都有一个死在了王柔花等人手里。 出城时三十来人,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了半数。 因为王柔花精准及时的判断了局势,事先布置了符弓符弩阵,他们擒杀赵宁不成,还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察拉罕被这一幕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十几个元神境中后期的损失,相较于十几万大军来说,虽然算不上伤筋动骨,但这种战死的场面,却太过气人。 对士气的打击也不小。 “赵宁这竖子!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还真就杀不死了?!”察拉罕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他现在有种吃了一大碗苍蝇的感觉,说不出的难受、恶心。 纵然刚刚十拿九稳的行动,之所以失利,完全不是因为赵宁有多强,而是王柔花洞察先机,但他现在对赵宁怨念太大,愤怒就全都集中到了赵宁头上。 “赵宁这小子,整个就是一瘟神,走到哪里都带着祸水,还滑不溜秋的。要不我们还是别管了,不招惹他,麻烦可能就会小些。”白音很认真的建议。 他之所以这么想,一方面是因为赵宁的确难缠,此战至今,天元军跟他有关的事就没顺过。 另一方面,赵宁毕竟只是元神境初期,虽然会给大军制造麻烦,但影响力毕竟有上限。只要不派元神境中后期去招惹他,元神境中后期也不会损失那么多。 “胡说八道!我天元王庭人才济济,大军战无不胜,本王纵横漠北从无败绩,难道现在还要坐视一介竖子,每天射杀我们三十个军中骨干? “还要让雁门军那群新兵,跟我的百战精锐打成平手?” 察拉罕强忍着怒气,“明天他要是再敢露面,就让王极境出手,这竖子不除,就是对我天元大军最大的侮辱!” 章二一零 新卒老卒 从战场上下来,赵宁见过赵北望夫妇后,径直回了营地,余下的时间他就一直在打坐修炼,恢复精气。 今天的战斗情况,是前世不曾出现过的,给了赵宁许多新的体验,他一面修炼一面消化战斗所得,推动境界稳步向前。 综合来看,今日战果不俗,抛开后面对北胡元神境中后期的杀伤不说,前面清理掉一个万人队三分之一的骨干战力,就是一份显赫斩获。 只不过这份体验虽然是新的,赵宁却并不觉得有多么骄傲。 个人战力的突出,让他同境没有敌手,一身极品装备,让他能够越阶杀敌,有赵北望夫妇保护,让他几乎能来去自如。 凡此种种,让他能够成为杀神一般的存在,跟其他人相比,赵宁的确是强大太多。 但在这个天下,还有一个人,在跟他差不多境界的时候,在战场上的作用,比他还要大,几乎是用一己之力,就能左右战争走向。 这个人只用了一二十年的时间,在没有任何人帮助,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就让一个只有数百人,且被其它部落虎视眈眈,随时有灭亡之险的小部落,一跃成为坐拥数千里版图,雄踞漠北的无双霸主。 在这一二十年中,这个人一场场的辉煌战绩,早已在漠北成为被无数人传唱的传奇。 二十年过去,这个人一手建立起来的天元王庭,更是已经在实际上吞并了契丹、女真两部,并且雄心勃勃的准备一统草原。 而在之后的数年前,向南他将饮马黄河,向西他会扩疆万里,无数名城成为他的战利品,无数强军被他化作一抔黄土。 如果只是跟其它大族俊彦、名将高手相比,赵宁这一年的成绩,足以让他骄傲乃至膨胀。 但有这个人立于当世,赵宁今天的战绩,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微不足道。背靠千年大族赵氏,与大齐精锐雁门军,他还需要做到更好,做得更多。 修炼一整夜,感觉元神境中期瓶颈已经松动很多的赵宁,在次日一大早,重新穿戴好甲胄,带着长弓射雕出了帐篷,跟随大军再度走上战场。 今日大军齐动,同时进攻飞鹰山、黑石谷、白风口三座关隘。 昨日激战后,赵玄极、赵北望等人一致决定,让所有部曲轮番上阵,以战代练。 雁门军在战场上的新手表现,跟天元军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让赵玄极等人忧心忡忡。 雁门军的步军战法体系非常成熟完整,本应该展现出优势的,昨日却完全没有打出来。 为了提升雁门军战力,让新卒尽快成为老卒,适应真实战场的环境,轮番上阵是最直接有效的做法,长远观之也最为有利。 昨日进攻白风口的孟起所部,今日没有参战,但他们也没闲着,赵宁离开营地的时候,看到他们正在营寨里训练。 此训练非彼训练,重要的不是演练战阵,而是消化昨日激战所得,主将孟起就带着将校们,在不断总结经验。 而寻常将士,也在各自队正、都头的带领下,反思昨日之战的不足,就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反复纠正,并及时相互对练。 都是从生与死、血与火中得出的战斗经验,作用如何不用赘言。最关键的是,有了昨日一场实战,众将士再上战场时,就不会有之前那么紧张。 心性得到磨砺,再次上阵时能稳得住了,日复一日艰苦训练的战法,就会得到不打折扣的贯彻实施,展现出他们应有的战力。 大军是否训练有素,在这时就会产生本质区别。 没有训练成果,哪怕是经历了血战,也就是个人成长。同袍之间的配合、战阵之法是否合理,如何应对各种情况,不是短时间能得到飞速提升的。 有训练成果,血战之后,再上战场,心里不慌,平日里章法有度的作战体系,就会立马变成恐怖的杀伤力。 而赵宁要做的,仍然是策应白风口的攻城将士。 他要让他们不会短时间内伤亡惨重,能够拥有跟北胡军你来我往的机会,让他们有更多时间与敌方交战,让更有将士有收获成长的可能。 这场战争不管胜负如何,都会让雁门军将士,摆脱沙场新卒的身份。从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的老卒越多,往后雁门军的战力就会越强。 战斗开始了,攻城部曲在强弓劲弩的策应下,潮水般卷向关城。修行者们冒着石矢快速跃上城头,带领精锐属下开辟战场,很快就跟敌人厮杀在一起。 射雕特有的碧蓝符矢,再一次浮现在关城。 每一次符矢光芒闪过,都会有一名北胡修行者高手,再也不能站立起来。当眼前的强敌倒下,已有心理准备的雁门军,就会加强攻势猛冲对手,扩大战果。 赵宁经过昨日一战,也学聪明了很多,变得更加适应自己的角色。 他不再带着护卫,在战阵后的空地上拉弓,把自己暴露给敌人,而是融入攻城战阵的人群中,放一箭就迅速将身形隐入军阵,避免成为敌人的目标。 赵宁不知道城头有没有射雕手,有多少,也不能保证对方是元神境中期,还是元神境后期。应对暗中潜藏敌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尽量不露出破绽。 他的攻击也变得更加有效,目标选择更加侧重于,支援表现更强更有机会站稳脚跟的战阵,而不是去策应所有精锐修行者。 不得不承认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差别非常大,同样是初上战场,有的将校很能稳得住,头脑清晰战法严谨,有的将校纵然平日里表现优异,此刻却手忙脚乱。 牺牲在所难免,只有强者跟幸运儿能够战到最后。 赵宁要做的,就是充当幸运神的绝色,让那些表现强势的修行者、战阵,能够不因为处境不利而早早消失。 不出所料,十几箭之后,白风口上空风云变色,浩瀚真气催生的云层,犹如巨大的狰狞穹盖,遮蔽了方圆数百步的范围,紫电闪烁雷声轰鸣。 那是有王极境修行者出手了。 赵宁隐入雁门军人群中,没有再着急放箭。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形瞒不过王极境修行者的锁定,他也压根儿就没想靠自己逃脱。 在白风口关城内浮空的王极境修行者,还没有向赵宁出手的时候,雁门军战阵中,同样有王极境高手拔地而起, 如柱的青色真气直上云霄,开辟出另一个风卷云走的异象领域,电闪雷鸣的黑云中心,载沉载浮的各类晦涩深奥符文,带着磅薄的力量,卷出一道神秘漩涡。 出手的是赵镇中。 两名王极境在白风口上隔空交手,起初是你来我往的术法招呼,而后便纵身而上挥刀近战。 身法的急速闪动,让他们的踪迹不可捉摸,只在每次刀兵对撞时,才短暂露出身形,又在刹那间分开。 更多时候,众人只能看到两片纠缠的异象领域下,不断明灭、闪烁的道道刀光。 赵宁没有隐身太久,片刻后就再度现身,城头的北胡修行者高手,又不断倒在一闪而逝的碧蓝符矢下。 只是四箭,北胡军中出现第二名王极境。这位高手现身之后,没有发动领域掀起异象,而是直接从关城俯冲赵宁所在的战阵,苍鹰掠食一般。 众所周知,这回统领北胡军的察拉罕,一定是王极境,而眼下出现的这名王极境修行者,就理所当然是北胡军中的第三个王极境。 从他现身之后,没有发动领域,完全展现王极境实力的行为来看,他显然是不认为有人能够阻拦他,可以轻轻松松将赵宁擒杀。 当然,这也是因为发动领域,升起真气异象,不可避免动静很大,要是赵玄极这个王极境中期及时出手,那么他要想不死,察拉罕的真实境界就不得不暴露。 虽然没有将王极境实力完全发挥,但也不是元神境后期修行者能挡,他的闪电出手,就算雁门军阵中,有元神境后期想要庇护赵宁,也根本做不到。 所以他认为擒住赵宁不会有意外。 可他错了。 他刚刚掠出关城,面前的天地忽然变了颜色。 赵镇中跟第一名王极境交手时,天空中纠缠角力的两个领域,已经遮蔽了大片日头,白风口城前的天光本就暗淡不少。 而此时,阴天几乎成了黑夜,许多将士都错愕、惊慌的抬起了头。 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就算再来一个,升起领域,也不至于有如此实力。 半空中并没有出现第三个王极境领域,这也就是说,并不是赵玄极这个王极境中期出手了。 一些高手修行者,在震动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轮巨大黑月。夺目的真气流光,从黑月中散发出来,形成了席卷四方的黑潮。 正是这黑潮吞噬了天光。 “奇兵‘千钧’?!” 北胡王极境面色一变,连忙舍弃目标赵宁,全力抽刀挥斩,雪白的匹练划破黑潮,逆势而上,犹如海浪中的巨舰,迎向朝他劈斩而下的黑月。 刀兵相击,巨舰被黑月一斩而碎,流溢的白光还未扩散,就尽数被黑潮吞噬。 北胡王极境面色一白,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城墙上。巨大的力量,震得关城轰隆一声巨响,在上面战斗的将士摔倒一片,墙面蔓延出蛛网版的裂痕。 “王极境?!” 北胡修行者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不可置信的看向踏空而行,在雁门军众将士头顶,向他步步走来的雁门军主将。 对方手中的千钧上,还萦绕着“燃烧”的股股黑气,黑潮在他周围无风而动,衬托得他整个人犹如煞神,气势逼人。 “赵北望,你何时成就的王极境?”北胡修行者眼神闪烁。 赵北望不无得意的嘿然一笑,挥刀猛地再斩,“就在刚刚!” 眼前长刀千钧又成了黑月,北胡王极境再无侥幸之心,抽身就走,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闪进了白风口关城之内。 天下符兵,能够真正威胁王极境的,只有十大奇兵这个层次。手持千钧的赵北望,就算刚刚成就王极境,也已经不是王极境初期能够抗衡的了。 赵北望有意追杀,拿一颗北胡王极境初期修行者的人头,来庆贺自己成就王极境,却听赵宁在大阵中喊:“穷寇莫追!” 别人不知道,赵宁可是很清楚,眼前这些北胡军中,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是雁门军王极境的两倍。 赵北望很有把握,在三五招之内,就能让已经被他击伤的那个北胡王极境丧命,但听赵宁这么着急的示警,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对方的建议。 ...... 白音望着白风口城头,吸了口长气,“赵北望竟然已经是王极境了?这厮不是天赋寻常,很难跨进王极境嘛,怎么忽然就突破了境界?” 说到这,他摸了摸下巴,面露忌惮之色,意味深长道:“一门三个王极境,百余年前,赵氏家势最鼎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现在又出现了这种情况......” 察拉罕烦躁的甩甩袍袖,示意白音不要多言。赵氏再怎么强,还能出十几个王极境不成?只要不出现这种情况,大齐的王极境数量就跟草原不能比。 他现在郁闷的是,如果要继续擒杀赵宁,那就必须再投入两个王极境,才能有十足把握。 拥有长刀千钧的赵北望,已经不是一个王极境初期能够抗衡的,不管是斩杀他还是缠住他,都需要两个人才能稳操胜券。 可再投入两个王极境,加上他自己,大军就展现出了五个王极境。而大齐必然知道,攻打达旦部里还有一些王极境。 除了达旦部,草原忽然有了十来个王极境,数量超过了大齐,这还能不让大齐皇帝忌惮? 为了擒杀一个元神境初期的赵宁,付出这么大代价,怎么看怎么不值。他此战的目的,是挡住雁门军,而不是跟赵宁过不去。 或许之前白音的建议是对的。赵宁就是个瘟神,惹他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不管他反而可能会好些。 如今他只是元神境初期,能力有限,他能策应雁门军,让关城上的战斗平分秋色,但也仅此而已。 每日三十来个军中骨干的损失,的确让人心痛,但只要元神境中后期没多大损失,短时间内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虽然真要不管赵宁,察拉罕很难咽不下这口气。但指挥大军作战,不能意气用事。事不可为,他这个主帅必须合理取舍。 他心里很难受,如此抉择,先前的损失就都白费了,也得承认他暂时拿天元军的最大耻辱,没什么办法。 但为了大局考虑,他再是难受,眼下也只能说服自己忍耐。 “白风口就先不管了。飞鹰山、黑石谷的雁门军,一直都死伤惨重,等过上几日,雁门军士气低迷下去,就能寻机反攻。 “在此之前,白风口也不可能被彻底攻克。等到雁门军成了疲敝之师,大军从黑石谷中杀出,底定胜局,到时候区区一个赵宁,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察拉罕长长吐了口气。 ...... 随着赵北望击败当面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而察拉罕又没有派遣援军,跟赵镇中交手的王极境,也迅速撤出了战场。 他如果不及时撤回,就有被赵北望跟赵镇中围攻的危险。 如此一来,察拉罕针对赵宁的行动,暂时告一段落,没有人掣肘的赵宁,得以尽情施为。 “十几万北胡军中,应该还有一到两个射雕手,怎么今日好像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是赵宁在战斗间隙,思考得比较多的一个问题。 因为渐渐熟悉了他的照料,懂得更好配合他的攻势,雁门军今日的战况,比昨日要好了一些。 但因为上阵的是新卒,不是昨日出战的部曲,整体战力提升有限,想要攻下关城还是力有不逮。 赵北望退回大军阵后的山包,一面观察战场局势,一面欣赏赵宁不断杀敌,脸上笑意浓郁,对身旁的王柔花道:“这小子箭法真是不错,都快赶得上我了。” 王柔花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真论箭法,赵宁已经超过赵北望。不过她也不至于当面点破这个。 望着赵宁在阵中奔波不定,王柔花眼神渐渐暗了下来,末了轻叹一声,怜惜的道:“也不知为了修炼出如此箭法,他吃了多少苦头。 “咱们常年驻守边关,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燕平城,在他刻苦修炼疲累的时候,我这个做娘亲的,都不能给他做顿好吃的,想想都不称职......” 被王柔花这么一说,赵北望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岂止是箭法,他的各种战技都分外娴熟,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他吃得苦头只怕比我们想象得要多。” 说到这,见王柔花双目晶莹,已经快要流泪,他连忙振奋精神,哈哈一笑: “你这老婆子,净说这些有的没的,这小子可是百年奇才,天赋无人能及,哪里需要吃苦?他一月之功,别人一年都赶不上,要我看,他根本没有多辛苦。 “在燕平城,谁不知道他是浪荡纨绔?我可是听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就经常跟一些狐朋狗友出入青楼!我们没在他身边,他还少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揍!” 被赵北望这么一说,王柔花想想也觉得有点道理,但看赵北望一副美中不足,好像很遗憾没多揍赵宁两顿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凤眼一瞪: “你刚刚说谁是老婆子?!” 章二一一 安思明的真正使命 黄昏时分,再度回到自己的帐篷,赵宁依然是抓紧打坐修炼。 这两日虽然斩获不俗,在帮助大军快速历练为精锐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上,起到了非凡作用,但赵宁对眼下的情况并不算很满意。 元神境初期的境界,怎么说都还是太低了,就算他的各种能力已经足够出众,也无法让战局取得本质突破。 不能轻松解决元神境中期,无法威胁到元神境后期,就不能动摇北胡军的根本,白风口的战斗也会僵持很久。 一旦进攻飞鹰山、黑石谷的雁门军,在连日伤亡惨重,而没有取得实质进展的情况下,战力折损过多,士气下跌得太厉害,被天元军反攻得手,那就是灭顶之灾。 如果形势果真这么发展,他的计划根本没有施行的机会,大军必败无疑。 作为重生者,他其实知道,在眼下的雁门军中,还有一股不俗的力量。 如果时机恰当,这股力量将会发挥很重要的作用,这也是他赞成大军主攻黑石谷的原因。但这股力量终究有限,寻机突破有可能,力挽狂澜就无法办到。 无论如何,他必须在天元军反攻之前,突破到元神境中期。 一夜过去,瓶颈又松动不少。在曙光来临之时,赵宁翻出了赵七月送来的“碧海潮生”。丹药有两瓶,主要是疗伤救命所用,也有辅助修炼的效果。 因为是世间顶级丹药,哪怕提升境界只是辅助功效,作用也不是一般专门用于修炼的上品丹药可比。 “三日之内,如果能突破境界,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就服用一瓶。”赵宁权衡半响,将丹药又放了回去。 ...... 数日后,当赵宁再一次出现在白风口关城前时,他已经是元神境中期! 今天攻城的,是孟起所部。 这也就意味着,白风口前的所有雁门军部曲,都已经攻打过关城,完成了一轮完整的历练。现在的他们,都不再是沙场新卒。 而今日,就是赵宁选定的破关时间。 也就是在这一日,安思明率领部曲的参战,接替了之前的雁门军,继续进攻黑石谷。 战斗进行得很艰难,安思明从燕平城带到雁门关的禁军,表现得比雁门军还要差。同为沙场新卒,是不是训练有素,区别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展现出来。 “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又处在京畿之地,没有边患之忧,禁军着实太过懈怠,战力下降得太多。”安思明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 在禁军的时候,他训练士卒很严格,在这方面,十六卫大将军中,很少有能跟他比肩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如今上了战场,跟雁门军一比,才知差了很多。 眼看攻城部曲死伤惨重,根本无法在城头站稳根脚,安思明估算了一下,这些将士只怕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雁门军已经攻城多日,关城受损严重,北胡将士死伤不少,也难免疲累。按照道理,他今日率部进攻,破关的可能性是连日来最大的。 “北胡的军力真就这么强悍?”安思明眺望着城头的旗帜,若有所思,旗帜表明这些守城军属于契丹部,“契丹部这些年不也没有大战?” 想不到答案,安思明决定先不管这么多,无论如何,他的部曲不能被雁门军本部比下去,否则战后无法向皇帝交代,他自身也难以在雁门关收获威望。 这样下去,他到雁门关来的任务,就永远无法完成。 作为雁门关防御使,统率着增守雁门关的六万禁军,安思明身负特殊皇命。 在北胡并未大举犯边的情况下,一年之内,往原本只有十万驻军的雁门关,增兵六万,皇帝的这个举动,就算有再充分的解释,本身也依然存在着巨大的不合理性。 事实是,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增强赵氏的力量。 赵宁在军中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齐四境边关驻军中,就只有赵氏单独把持雁门关,统率着十万大军。 那山海关也是边境重地,驻军却是由孙氏、石氏共同执掌。 皇帝没道理增强赵氏的力量,还一下子增强这么多。天下的世家大族,哪一个不需要防范?赵氏也不能例外。 尤其是在当今圣上这一朝。 大齐走到今天,经过历代先帝的努力,很多东西都已经铺垫到位,有些终究要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 一言以蔽之,皇朝要变天了。 当今圣上有他作为大齐皇帝,应该要完成,也是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集权,中央集权,集权于皇帝。这是一个大势所趋,不可逆的过程。 历朝历代的皇帝,明君也好,昏君也罢,在这件事上,只有做多做少的区别,没有哪一个皇帝,是发自内心反对、破坏这件事的。 天下的世家大族,占据了太多权柄,是集权路上最大的障碍。 从就事论事的角度上说,往雁门关增兵六万,只是皇帝在有现成机会、理由的情况下,顺水推舟做的一种分化赵氏军权的策略。 他安思明这个防御使的职位,就是因此应运而生。 要分化赵氏军权,直接让其它将门,带着大军来雁门关,那行为就太过直白露骨,必然引起赵氏不满、反抗,在赵玄极是大都督的形势下,难以推行。 用他安思明这个寒门将领,就要方便得多。 他来到雁门关,就是为了一步步掌握雁门关军权。最不济,也要达到能跟赵氏分庭抗礼的地步。 就像孙氏、石氏共同把持山海军一样,他要拉拢雁门军中的所有寒门将领,让雁门军变成由以他为首的寒门势力,跟赵氏共同说了算的军队。 而这第一步,就是建立威望,稳固地位,赢得寒门将校的认可。 别人不知道,作为皇帝心腹,安思明可是很清楚,去年代州之事,皇帝其实是乐于见到的。 如果没有这个机会,赵氏经营了百年的雁门军铁板一块,皇帝根本没可能往雁门关安插自己的势力。 从这个角度上说,萧燕的细作之事,其实并没有让皇帝那么恼怒,因为这实际上是给了皇帝又一个,往雁门关增兵的机会。 这回大军出征草原,更是皇帝求之不得的好事。战争,军队需要战争来建功立业,竖立权威,确保地位,将门如此,寒门将领更是如此。 将门子弟,没有军功,也就是斗不过文官而已,在军队内部,依然可以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平步青云。 而寒门将校,没有军功,拿什么去跟将门子弟相争?凭什么在军中拥有实权,占据要职,形成自己的势力? 立功,安思明迫切需要立功,皇帝迫切需要他立功。 可是军功不易得,战争又是文官们反对的。 正好,眼下有个不知死活的北胡部族,对大齐不敬,这就给了安思明跟皇帝望眼欲穿的良机。 当安思明离开雁门关时,他内心充满对赵玄极的异样感谢,对方没有留他守关,而是让他能亲自上阵立功。 原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天上掉下的这块馅饼,马上就要吃到嘴里,安思明暗地里是乐不可支。 可谁曾想,到了战场,他骤然发现,在他眼里只是一颗颗人头军功,等着他去收割的北胡军队,竟然强得离谱! 先锋一战,大军苦战惨胜,折损万余将士。 这是安思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盘子里的鸭子不是煮熟的,也就罢了,鸭子竟然还能吃人,这就让人始料不及了。 北胡军队怎么会变得这么强? 他们何时这么强过? 这跟他们先前预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安思明有些失措。 到了今日,到了此时,自己的部曲攻不下黑石谷关城,这也就罢了,还表现得比雁门军差,这让安思明不能不心急如焚。 自家人知自家事,安思明有苦说不出。 作为寒门将领,在没有战争的时节,他能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成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而今又成为雁门关防御使,走得是什么路子? 幸进而已。 全靠皇帝宠幸。 这是不被很多世人认可,甚至被那些大臣、清流唾弃的道路。 别人说他阿谀奉承,只知道谄媚皇帝,都瞧不起他。没有功勋的安思明,又确实无法证明自己的实才。 他的地位很不稳固。靠皇帝宠幸得来的地位,一旦哪天失去皇帝的宠幸,今天他所拥有的一切,马上就会被人替代。 所以他才格外渴望这场战争。 所以这一战,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必须攻下关城!”安思明咬牙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必须取得攻下凤鸣山第二道防线的首功。 只要能率先攻入黑石谷,他的地位就稳了大半! 自此之后,他的这份显赫战功将被铭记,成为他人生的光辉篇章,不会再有人瞧不起他,随时都想取代他。 好在到雁门关来任职,因为任务重大的缘故,皇帝相应的也给予了他大力支持,他的嫡系部曲中,就有大量寒门修行者。 这些寒门修行者,都是他在皇帝的支持下,从军中精挑细选的可造之材,辛苦训练、调教了多年的心血,是他跟皇帝推行大计的基石! 这些寒门修行者之多之精锐,让他嫡系部曲中的修行者战力——纸面战力,远胜雁门军不说,更是比北胡军还强! 打铁先得自身硬。在安思明心中,他的这支嫡系部曲,承载的是艰巨而伟大的使命,所以理应强大无匹,为天下至锐之师! 而现在,这支部曲,也是安思明的全部希望所在。 站在军阵前,安思明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寒门锐士,声音犹如金戈交鸣: “从被选中的那一天起,你们就已经知道,你们的使命是什么,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上解君忧,下击贼寇,这条路必然布满荆棘,伴随着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在这条路上前行,你们有可能流血,有可能倒下,有可能战死! “但这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本将跟你们一样,肩上担着陛下的殷殷期盼,无论我们在哪里作战,都有陛下在后面看着,我们岂能让陛下失望?! “这些年来,你们受尽恩宠,俸禄数倍于常人,丹药供应数倍于常人,符兵配置数倍于常人,鲜衣怒马显赫人前,陛下已经给了你们能给的一切!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是你们为国尽忠,报效陛下的时候了!贼寇就在眼前,杀我同袍,戮我兄弟,辱我国威,尔等应该如何?” 众寒门锐士闻听此言,无不情绪激昂满面通红,遂纷纷大吼:“杀,杀,杀!” “好!”安思明转过身,面向黑石谷战场,抽刀出鞘,向前一引,大吼道:“今日,本将与众兄弟,发誓夺下关城,死不旋踵!” “杀!” “杀!” “杀!” 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安思明带着这支万余人的精锐部曲,冲向了重兵把守的黑石谷关城,气势如虹。 章二一二 唯一时机 达旦王庭。 王帐里一片愁云惨淡,华服高帽的诸王坐立不安,贵族大将不时往帐外张望,有人一杯接一杯的饮酒,颤抖的手却总是把酒水洒出来大半。 达旦可汗那肉山一样的身体,难得的站了起来。眼下正焦躁的在地台上走来走去,震得地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因为体型过于肥大,肚腩过于雄壮的缘故,他的双手既不能背在身后,也不能叠放在腹前,只能时而挂在腰带上,时而小橡皮一样甩在身体两侧。 达旦太子如芒在背,不时走出王帐去外面观望,回来的时候每每神情忐忑,好似已经身处末日之中。 众人如此反应,原因只有一个:跟天元、契丹两部大军交战不利。 更准确地说,达旦部布置的几道固守防线,已经被攻克了大半,每日都有败报传回,达旦可汗先期调集的十余万大军,已经是死伤过半。 要不是还有几个王极境高手撑着,后续兵马源源不断在赶往前方,充实后续防线,只怕天元、契丹两军,早已经打到王庭来了。 但就算是这样,王极境也已战死一个。 时至今日,不到旬月时间,达旦部已是人心惶惶,王公贵族们姑且如坐针毡,下面战士们是何等士气可想而知。 在所有人焦急等待今日战报,又畏惧于达旦可汗脸色,不敢轻易出声,王帐一直安静如水。 终于,夕阳西下时分,王帐外响起脚步声与甲叶碰撞声,众人紧张的伸长脖子去看,就见浑身是血的浑邪王巴图,正大步向王帐走来。 “战况如何?”等到巴图进帐见礼,停住脚步的达旦可汗连忙问。 “今日一战,杀敌千余,死亡过万!”浑邪王巴图面色惨淡,“大汗,我们挡不住了,为今之计,唯有将所有兵马集中到王庭,跟贼敌决一死战!” 这些时日,按照之前跟雁门军商议的策略,达旦部层层设防,迟滞天元军、契丹军进攻步伐,这才没有被对方径直打到王庭。 但大军连日以来死伤太过惨重,天元军的强悍远超预料,要不是巴图带着他麾下的贵族骁勇与嫡系部曲,身先士卒奋勇力战,大军早已全面溃逃。 到了今日,巴图的部曲死伤殆尽,他自身也遍体鳞伤,已是无法再继续作战。 听了巴图的建议,达旦太子着急的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 “住口!让你在前线作战,是让你抵挡来犯之敌的,你作战不利,让大军损失惨重也就算了,现在还敢妄言撤退!难道你不知道,一旦王庭守不住...... “一旦王庭决战不利,我们就成了丧家之犬,财富会被敌人侵夺,牧场会被敌人占据,牛羊也会成为敌人的军粮,届时.......届时我们怎么办?!” 一众王公贵族,顿时纷纷出言符合,都说绝对不能让贼军杀到王庭来,否则达旦部的损失就会太过惨重,失去退路。 一些老人还跟着质问巴图,为何平日里骄傲自负、自视甚高的他,如今没有率军取得大胜,挡住敌军。 面对太子的指责和众人的诘难,巴图脸红到了脖子根。 大战以来,都是他在前线奋战,太子在开战之初信心满满,还亲自到了战场,但在经历过前两场惨败后,就吓得跑回了王庭,再也不敢出现在战场。 而那些王公贵族,空有一身修为,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却连上阵都不敢。 巴图强忍着怒火,咬紧牙关道:“前方将士已经没有士气,再战下去只会全军溃败,唯有背靠王庭,集中所有力量,我们才有继续作战的资格!” 说到这,他再度向达旦可汗行礼,“大汗,只要我们在王庭坚持作战一段时间,等到大齐王师赶来,我们就能迎来转机,将贼敌一举杀败!” 太子还想责骂巴图怯战,将王庭置于险境之中,达旦可汗已经惊疑不定的开口: “雁门军还在凤鸣山一带,没有突破贼军防线,要是他们不能及时支援过来,又当如何?” 巴图看到没有主意的达旦可汗,心中一阵烦躁,什么问题都要问他,什么计划都要他出,领军作战也要靠他,可太子偏偏还对他无理呵斥。 王帐里的这些人,平日里威风八面,如今到了危机关头,一个个只知道躲在大军后面,跟着太子对他的战况指手画脚,王庭要他们何用? 压下心中怒火,巴图道:“根据这段时间的战况看,我们集中兵力在王庭,大致可以再坚持七日。如果七日之内,雁门军能支援过来,王庭就能保住!” “七日......”达旦可汗双目一阵失神,又开始来回踱步,“从凤鸣山到这里,路上就需要五日!如果两日之内,雁门军不能突破凤鸣山,那我们岂不是.......” 说到这,他没有再说下去。 王帐里的众人,包括太子和公主塔娜在内,都是一脸死灰。 雁门军跟天元、契丹两军,已经在凤鸣山交战多日,可雁门军连关城都没能攻下,现在要他们在两天之内突破凤鸣山,这有可能吗? ...... 白风口关城前,赵宁跟赵北望、王柔花、杨佳妮等人站在一起,面对已经开始激战的城头,准备好了亲自上阵,倾力一搏。 这些时日,雁门军收获的成长不小。 从自视甚高,不将北胡军队放在眼里,认为两军但凡交战,对方就必败无疑,到先锋一战后,全军意识到北胡军队的强悍,收起轻视之心。 从攻打北胡军队第二道防线,兀一上阵就死伤惨重,在对方凶狠的战力面前,被打得晕头转向、紧张慌乱、死伤惨重,全然忘了平日里的训练内容; 到众将士渐渐适应关城血战的惨烈环境,一点点找回自己固有的战法节奏,雁门军用了多日时间,付出了惨烈代价,收获了惨痛教训。 雁门军在以战代练,北胡军同样如此。 草原军队从来不善步战,也几乎不存在步战,而南征大齐是天元王庭既定大计,往后多的是需要攻城拔寨的时候。 既然有这个方针计划,天元军在过去几年里,就已经开始训练战士的步战能力,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元军在此战之中,并未表现出太多不适应。 但一方面,因为时间关系,天元军训练步战的战士只是一部分,数量并不是太多,战法说不上很娴熟。 这也是天元王庭,原本决定在两年之后,再跟大齐国战的原因之一,他们需要更多世间,来让更多战士通晓步战之法。 另一方面,一群向来只知道马上作战的草原将领、草原战士,陡然间开始尝试步战训练,在没有中原步战将领帮助的情况下,不得其门而入,只知皮毛不识精义,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天元部族横扫漠北建立王庭,也就在前几年。 这几年他们忙着控制、同化契丹部跟女真部,真正训练战士步战的精力其实很有限。 综合来看,部分天元军战士,虽然已经训练了步战,但所知有限,步战能力有限,各种战法更是知道的有限。 他们这几日能守住关城,靠得是百战练就的战士素质,是本身修行者众多的优势,是关城给他们提供的天然地利。 城池攻防,守城方天然占据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以战代练,提升北胡军队的步战水平,无疑是难得的良机。 故而凤鸣山这一战,在察拉罕的安排中,也是让草原战士适应城池攻防战的绝佳战场。 草原战士要真正精通步战,必须要通过跟中原步军实战,在血火之中向敌人学习。 如果此战能胜,可以俘虏一批雁门军将校,在往后帮助他们训练战士步战之法,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所以察拉罕在此战之中,才一直想着要寻找时机反攻。仅仅打退雁门军,没有大败雁门军,是无法俘虏大量雁门军将校的。 察拉罕想借守关的优势,来弥补北胡军不善步战的缺陷,达到消耗雁门军有生力量,打击雁门军士气的目的,并寻找一追定音、大获全胜的机会。 从这个意义上说,凤鸣山的两军交锋,胜败的关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双方将士谁率先获得大幅度成长。 又或者说,雁门军将士要在伤亡到达一定程度,引起军力大损、士气崩溃之前,从新卒成长为老卒,抢在北胡军的反攻之机出现前夺下凤鸣山。 这段时间中,赵宁没有联合杨佳妮,率领两家高手直接进攻关城,而是用射雕策应雁门军作战,原因就在于此! 察拉罕恼恨赵宁,多番努力想要除掉赵宁这个祸害,为此不惜冒着折损许多高手的风险,根结也在于此! 今日,赵宁已经成就元神境,白风口前的雁门军各部,业已结束一轮完整的血战历练。 其间因为赵宁的策应,各部伤亡并不是很大,在战损与成长的相互关系上,眼下白风口前的雁门军,可以说是处在最恰当的节点上。 而飞鹰山、黑石谷前的雁门军,情况就不一样。 一则是攻打关城时,没有赵宁这种反常存在的照料,二则因为飞鹰山、黑石谷地形的关系,大军伤亡过快过多,各部轮换迅速,坚持战斗的时间短,将士成长空间小。 到了现在,这两个地方的雁门军,死伤惨重,士气低迷,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境地。 如若安思明今日作战不利,不能取得突破性战果,那么北胡军的反攻时机就会立马到来! 一言以蔽之,今日,就是雁门军从白风口取得突破,撕裂北胡军第二道防线,最好也是最后的战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战争进行到现在,被绑在这辆巨大战车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没有过多选择。 战,死战,不胜则亡! 章二一三 破关(1) 轰,轰,轰,攻城锤一下又一下,不断撞击白风口城门,每一下都引得城门剧烈震颤。 杨佳妮率领杨氏护卫跃上城头,丈二陌刀挥过之处,道道血泉飙飞,面前的北胡将士无不是盾开人裂。 元神境初期以下的修行者,连挡住她一刀都不可能,这让她得以在人群中勇猛精进。 随着脚下躺了一地碎尸,一片足以容纳数十人的空地,被她在极短的时间内,以蛮横霸道的方式开辟了出来。 没多久,镇守白风口的天元军万夫长,带着好几名元神境,并及一大批御气境精锐,从人群中杀了出来。 用几名元神境初期、中期,缠住杨佳妮的护卫,元神境后期的万夫长,背后升起巨大的猛虎元神之力,手中狼牙棒携风带雷,当头向杨佳妮砸下! 元神境中期的杨佳妮不退反进,全然不理会临面的狼牙棒,元神之力全都汇聚在闪闪发光的陌刀上,拦腰斩向对方。 就在万夫长以为杨佳妮这是在找死时,一根碧蓝符矢以彗星般的速度,在万夫长的视野中一闪而过! 当他意识到这是赵宁的射雕箭矢时,第一反应是不屑一顾,打算直接无视这根射向他胸膛的符矢。 但在第二瞬间,万夫长就猛然察觉到,符矢上蕴含的元神之力,已经远超元神境中期!这让他心头一颤。 万夫长临时变招,将符矢劈飞,就在他想要回手护卫周身,应对杨佳妮的陌刀时,第二、第三支符矢相继到了他的面前! 杨佳妮的陌刀重重扫在万夫长腰肋,磅礴的力量远超万夫长预料,这一击比普通元神境中期的出手,势大力沉了半倍,他的符甲被斩破,疼痛让他浑身一僵。 最终,万夫长扭头躲过了眉前的第二箭,却因为杨佳妮这一刀,没能躲过第三支符矢,当场被射穿了咽喉! 踩着万夫长的尸体,杨佳妮冲入万夫长带来的高手群中。 在护卫的策应下,她每一刀都大开大阖,面前的天元军元神境中期,纵然是全力迎击,也被陌刀震的不由自主后退,短暂丧失对身体的控制。 而在这时,射雕的符矢瞬息而至,顿时在其胸口开出一个血洞,将他的生机完全断绝,也让他的身体倒飞出去。 余下的元神境,不是被杨佳妮当场劈为两半,就是被她的护卫击杀,至于那些御气境的军中精锐,连稍微迟滞杨佳妮的脚步都不能。 倒下的尸骸混合着血水,很快在城头铺了一层红色地毯,血腥味夹杂着五脏六腑散发的奇异味道,让城头战场变得犹如炼狱。 步军丙字营主将孟起,率领近卫战斗在城头另一片,他的对手虽然没有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但也不乏元神境初期,带领的许多御气境精锐。 双方拼死鏖战,战得难解难分。 天元军修行者多,孟起身旁的同袍不时就被击倒,鲜血从未停止过泼洒。 但此时他的部曲,并未像之前那场攻城战开始那样,被砍中受伤、被击倒在地,就以为自己快死了,惊慌大叫、举止失措。 有了前面的经验,他们现在已经很清楚,拥有甲胄防卫,他们就算被砍伤,轻易也不致命。就算是站立不稳,也不是必死无疑,只要及时后退,身后总有同伴会及时竖起盾牌,向前掩护自己,亦或是被人拖到后面的队列中去,可以从容站起身。 而北胡军虽然修行者多,却几乎没什么甲胄,皮甲防御力也跟铁甲不能比,他们一刀捅过去,动辄就能开膛破肚,一刀劈下去,很容易就能斩断对方手脚。 很多甲士已经开始,有目的的跟敌人以伤换伤,靠着甲胄挡下对方一击,却用自己的横刀让对方丧命。 甲士彼此间的配合,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愈发娴熟,平日里训练的高效杀人术、严谨战法,逐渐得到很高水准的体现。 跟其它雁门军战阵一样,孟起和他身旁的同袍,越战越勇,越战越清楚该怎么杀敌。 随着厮杀持续,他们面前的天元军将士,则是愈发感觉到吃力。对他们而言,对手狡猾了很多,杀敌变得艰难,自身也逐渐危险,自保不再那么容易。 他们之前杀十个雁门军,都不用付出几条人命,顶多有一些人受伤,而现在,他们每杀一个人,都要用相当乃至更多的伤亡来换。 更多时候,他们明明击伤了对手,想要更进一步斩杀对方时,却被及时伸出来的盾牌挡下。 他们想要前冲,可还没上前两步,身体就被盾牌间隙中刺出的长矛洞穿。 他们想要后撤,对方的横刀就会凶猛落下。 他们想要迂回,却每每被对方人群中飞出的箭矢,给射杀当场。 只是几日不见,面前的对手却好似完全换了一群人。 对方不再慌乱,不再大吼着冲上前,挥动手中兵刃奋力乱砍一通,露出诸多破绽,亦或是手脚僵硬有片刻愣神,给他们机会。 对手变得沉着冷静,对手的作战变得章法有度,对手的队伍变得进退有序。 北胡军愈发觉得,此刻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个雁门军将士,而是一群群甲士组成的,运转严密的机器! 哪怕是天元军精锐,也逐渐倍感压力。他们一时不能完全理解,为何只是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们那些举止失措的对手,就变成了经验老道的强者! 越来越多的北胡军被杀,越来越多的北胡军感到恐惧,越来越多的北胡军变得迷茫。 当他们对手混乱的战阵,变得没有破绽,当他们的展现出来的战力,陡然间强过他们时,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取胜了。 这个时候,普通战士,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十夫长、百夫长,希望对方能够及时下达命令,像往常那样,给他们指明破敌之法,带领他们战胜强敌。 眼下十夫长、百夫长们的心情,跟普通战士并无太大不同,他们用目光去搜寻千夫长、万夫长。 他们自己已经找不到胜敌之法,就只能寄希望于比自己更强的人,更高位的存在。 可千夫长们看到的万夫长,正被杨佳妮、赵宁联手斩杀,百夫长看到的千夫长们,也正被他们面前的赵氏、杨氏高手逼得步步后退。 万夫长不存在了;原来千夫长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百夫长们跟自己一样没有主意;十夫长们也满面骇然。 层层上传的希望,在顶点处破灭之后,在刹那间转变成了惊恐,并开始迅速层层往下蔓延。 十人迷惘,百人无措,千人惊慌,整个关城上的北胡将士,都被恐惧的阴云笼罩。大部分将士的心跳都大幅度加速,高涨的士气一波一波回落。 他们是百战精锐,他们仍然在力战,但他们的战力正在无可遏制的下降。 在这种形势下,攻上城头,站稳脚跟的雁门军战阵,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超过了十个。 他们推动面前北胡军战阵不断后退,他们面前的敌人,在他们的刀枪剑戟前,一层接一层倒下。 各部攻势如虹,进展远比之前顺利,渐渐的就展现出了质的区别。 第十一个成规模的雁门军战阵,出现在城头,紧接着是第十二个、第十三个......各个战阵不断杀退眼前的敌人,扩大控制区域。 两个距离近的雁门军战阵,将彼此间的敌人全都杀倒后,在满地血肉中成功汇合。于是,他们组成了更加强大的作战群,进攻有更多北胡军据守的区域。 聚合的雁门军战阵由一个增加到两个,而后是三个、四个...... 大段大段的城头,不见了北胡将士,活动的全都是披甲执锐的雁门军骁勇。 他们占据的战场城墙外,新攀城的雁门军甲士,不必再在途中遭遇擂石滚木、箭矢钩镰,上城速度大大增加,这又很快扩充了城头的雁门军战力。 赵宁虽然跟在杨佳妮等人后面,也不时策应杨佳妮作战,但他也没遗漏对其它雁门军战阵的支援。 白风口关城有内外两座城墙,形成防御层次,增加了防御力。但这也让赵宁手中的射雕,发挥空间很大。 在雁门军完全攻占外侧城墙,通过连接两座城墙的通道,杀向内侧城墙时,是赵宁大展身手的时候。 射雕箭矢每次出击,都有元神境修行者陨落,一队队雁门军甲士,得以迅速攻进内侧城墙,向左右奔杀。 到了元神境中期,赵宁的真气更加浑厚,能够射出更多箭矢,这对守城的北胡军高手就是噩梦。 他们不露头,就无法抵挡雁门军的凶猛攻势,一旦露头,就会在赵宁大师级的射术下,眨眼间命丧黄泉。 杨佳妮的战阵一马当先。她的陌刀横扫一次,面前的北胡军将士,就会被刀芒斩的向后飞起一片;陌刀竖劈一次,眼前一条直线上就会倒下好几具尸体。 她第一个杀进了内侧城墙。 她战斗起来毫无顾忌,重要的不是她有杨氏护卫,而是有赵宁在后面以射雕相助。她是大军最为锐利的锋头,吸引了北胡军无数注意,与诸多高手前来阻截。 而这些高手,在她面前现身的结果,无一不是非死即残。 她是鱼饵,赵宁是钓鱼人。 两人配合紧密,展现出超凡脱俗的杀伤力,为大军破阵开道,带领大军一往无前。 没有任何意外,杨佳妮第一个从内侧城墙,顺着甬道杀进了关城内。 而后跟在她身后的众将士,杀散了城墙后聚集的北胡军将士,打开了关城城门。早就在城墙外蓄势待发的大军,顿时组成铁甲洪流,从城门一拥而入! 章二一四 破关(2) 关城内是向北延伸的大片山包谷地,除了个别地势高的山峰,绝大部分山包山谷都不大。但越是往两侧,山峰就越是陡峭,最终融入巍峨大山中。 这片不宽不窄的小山包小山谷地带,就是关城内的主战场,是北胡军的第二层防线。无论是土包还是山坳,都有大量北胡将士严阵以待。 在关城作战的北胡军,大部分都被雁门军所歼,少部分从城墙撤下来的,快速跑回了山包、谷地的军阵中,借着同伴的掩护暂时保全了性命。 雁门军紧随其后,咬着这些撤退将士的尾巴,跟谷地、山坡上的北胡军阵照面。 前者冲势凶猛,有趁乱而入战阵的想法,后者前排盾阵严密,仿佛铜墙铁壁,誓要稳住阵脚,将雁门军死死挡下。 杀入关城的雁门军,前队已经奔杀到山坡、山坳处,后队还在从城门往里进,一眼望不到尽头。 赵北望此时已经进了关城,在指挥各部进入不同的作战区域。 也是在这时,赵宁用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之力,将一道声音传入赵北望耳中。 后者微微一怔,旋即看向山包、谷地中的北胡军阵,瞳孔猛地一缩,立马运足修为之力大吼出声,对正攻向北胡军的雁门军将士下令:“举盾!” 刚刚攻克关城,势头正盛的雁门军将士,乍然听到赵北望的喝令,心神一震之际,全都习惯性的举起盾牌,将自己周身护住。 没有大盾的将士,也都弯下了身体,向有大盾的同伴靠拢。 几乎是同时,山坡、谷地的天元军阵中,一片片大小不一的黑云升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以雷霆万钧之势,砸进了雁门军人群中。 箭甲撞击声霎时间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又摄人心魄。 箭矢落在大盾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很多大盾被箭矢射穿,大盾后的将士措手不及之下,被箭头刺进兜鍪、脖颈、肩背,无不是疼得倒吸凉气。 无数没有大盾庇护的雁门军将士,被利箭穿破甲胄、洞穿身体,骤然向后倒在地上,或挣扎或哀嚎,模样悲惨。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露出许许多多空白。 这一轮箭雨下来,前冲的雁门军损失不小。 有大盾的还好些,没大盾护体的则是个个遭殃,除非是精锐修行者,挥动符兵将临面的箭矢斩落,否则必然被射翻在地。 无论是被箭雨覆盖的将士,还是赵北望等雁门将校,都被眼前这一幕震得心口发紧。 箭矢要穿透铁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距离较远的情况下。可现如今,被天元军利箭破甲的将士多不胜数。 无论胸甲、臂甲,还是裙甲,几乎都是一穿就过,天元军的箭矢似乎根根都是符矢,雁门军披挂的好像也不是甲胄,而是一张张纸。 “天狼弓!” 赵北望脸黑如墨,“胡虏的这种弓箭,当真是不凡!在它们面前,铁甲就跟皮甲无异,皮甲几乎相当于布甲!” 面对天狼弓的卓越杀伤力,雁门军甲胄的防御力,直接整体下降了一个层次,这带来的是全军的伤亡骤增。 几轮箭雨之后,雁门军的攻势受到严重挫折,天狼弓射程之内,将士伤亡惨重,人群变得稀稀落落,几乎无法继续往前,只能后退。 这也不是雁门军初次面对天狼弓了,攻城的这些时日,步军每回接城,都会被城头的箭雨洗刷几遍。 只不过城头马道毕竟宽度有限,能容纳的弓手就那么多,这几日作战下来,雁门军死在天狼弓下的将士其实有限。 眼下则不同,宽阔漫长的战场,让天元军能够将天狼弓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数万支箭矢一同落下,跟数千支箭矢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赵北望虽然面色阴沉。 但他倒还不至于没有应对之法,天狼弓他这几日一直都有观察,赵宁也提供了许多意见,他早就给大军做了安排。 “盾阵!” 赵北望大喝一声。 前期攻克关城的将士,因为要攀城的缘故,无法携带多少大盾,而后续直接从城门冲进来的甲士,则是人人都携带着大盾。 雁门军作为大齐精锐之师,别的不说,军备首先格外优良,军中什么都不缺。大盾虽然不能做到一人一个,但集中起来让先入城的部曲人手一面,却不是难事。 步卒军阵面对强弓,也没有比大盾更好的防御工具。 伴随着军令下达,举着大盾彼此连接在一起的甲士,一队队一排排上前,接替退回来的先锋部曲,冒着天空中不断落下的利箭,在狂风暴雨中前进。 每一支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利箭落下,对手持大盾的甲士而言,都是一记闷拳,震得盾牌往后寸移。 每一个甲士都咬紧了牙关,同时运用肩、臂的力量,尽力保持大盾不大幅度震荡。 哪怕是符矢洞穿了甲胄,箭头从他们眼前伸出来,他们也不畏惧;哪怕是他们的肩背被利箭钻进去,疼痛难忍,他们也只是发出一声闷哼,决不后退。 哪怕身旁的同伴倒下,被后续飞射而下的箭矢射成了刺猬,他们也绝不停下脚步;哪怕前面的同袍已经消失,自己成了排头兵,也没有人怯懦。 经过前面那些时日的血战历练,经过今日攻下关城的大胜激励,所有雁门军到了此刻,心中都始终存有一份信念:他们是大齐精锐,绝对不会败给胡虏! 绝不能败给胡虏! 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举着盾牌往前奔进。纵然越是往前,箭矢传来的力量就越大,越是往前,死伤就越是迅速,在倒下之前,也没有人放缓脚步! 雁门军攻克关城很快,冲入关城内也很快,前队还是咬着撤退北胡军的尾巴,跟北胡军战阵碰在了一起,所以双方之间,其实没多少空白地域。 众将士需要扛着盾牌前行的距离,也不远。 所以虽然伤亡不小,但战阵很快就接近了北胡军队列,当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时,大盾打开。 被大盾护着的甲士,从大盾后一冲而出,豹子一般扑向了敌人,手中的长矛率先刺出,将北胡军前队的盾牌击破、刺翻、轰退。 在北胡军阵型露出些许缝隙的情况下,手持小型圆盾握着横刀的锐士,猛虎一样从缝隙中撞了进去,或者用长刀砍杀对手,或者干脆合身将敌人撞倒。 后面的大盾紧接着跟进,受伤的锐士及时退入大盾的掩护。 长矛手再度进攻,将北胡军的反扑截杀在半路。当对方将士被捅的或死或倒,攻势放缓、队列混乱、阵脚不稳时,持盾横刀手再度杀入。 两军接阵,近身搏杀,到了这时,战斗又回到了跟关城差不多的情况,这是雁门军步军发挥战力的时候,攻势渐渐变得顺畅。 跟关城之战不同的是,不少北胡军战阵都在山坡、山包上,持续占据着地利。 虽然坡度不大,但雁门军始终处在下风位置,拼杀起来比在城头站稳脚跟后,要艰难不少。但比起攀城阶段,又要容易很多,故而双方战得难解难分。 谷地、山坳处的战斗,雁门军没有地理劣势,双方陷入鏖战,雁门军逐渐占据上风。众将士在进攻路上经受的伤亡,终于有机会还给北胡军。 山坡上,杨佳妮依然在勇猛直进,很快就带着身后部曲,如一块锲子,狠狠嵌进了敌军战阵。作为大军锋头,她要第一个凿穿敌军军阵。 当她杀上山包,攻占山包的时候,也就是宣告这片区域作战胜利的时候。 可这回的攻势并没有在关城时那么顺利,在她深入阵中的时候,碰到的是两名元神境后期,带领的十几名元神境中期强者。 很显然,她在关城的强势表现,已经被北胡军看在眼里,为了避免被她打开局面,北胡军调集了更强大的力量来对付她。 杨佳妮的护卫,包括支援过来的赵宁护卫,都被数量更多的北胡元神境中期压制,而且对方战力还更强,己方战斗艰难。 杨佳妮单独对上两名元神境后期,只有被瞬杀的结果,好在几根碧蓝符矢及时射出,击退了其中一名万夫长,杨佳妮这才有机会跟另一名万夫长纠缠。 那名被击退的万夫长,目光很快锁定了赵宁,他眨眼间冲了出去,决定先把赵宁这个放冷箭的,可以射杀元神境后期的家伙解决。 可当他抵达赵宁方才站立的方位时,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人头攒动的雁门军,已经不见赵宁踪影。 以元神境中期的速度,不应该逃脱他的锁定才是。心中疑惑的万夫长皱着眉头,不得不一边杀倒四面冲来的雁门军,一边尝试再寻找赵宁。 这一刻的赵宁,已经收了射雕,手中换上了长枪。 混乱的步军山坡战场,处在仰攻位置的他,手中射雕已经不能像在城头时那样,有那么多肆无忌惮收割特定目标的机会。 两名元神境中期的天元军副万夫长,正联手进攻一名赵氏元神境中期族人,他们已经砍伤了对方,眼看就要将对方一击毙命。 就在这时,左边那副万夫长眼前虚影一闪,当他意识到危险时,重重枪影已经到了面前!骇然之下,他连忙回刀格挡,却发现枪影虚实相交、捉摸不定。 他没有第一时间摸清对手的招式。 对手接下来的一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身体僵直的副万夫长,低头看向自己胸膛的血洞,弥留之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这是赵氏破阵枪......” 他身旁的另一名元神境中期修行者,在他倒下的瞬间,就已经看到了赵宁,并且第一时间抽身回退。 他拉开了足够的距离,怎么都该安全了,有了腾挪转移的机会,可当他脚下站稳,眼前同样是乍然浮现的重重枪影。 他陡然瞪大惊恐的双眼,不等他看清赵宁的身形,赵宁手中的长枪,已经从他脖颈处掠过,削掉了他半边脖子! 太快了。 快到猝不及防。 对方怎么都该没那么快近身的。 捂着脖子倒下的时候,这名北胡高手的双眼里犹自充满了惊恐,“镜......镜水步!” 只有镜水步,能够让赵宁在不可能的间隙,瞬间突进到他面前。 也正是镜水步,让赵宁摆脱了那名万夫长的追杀。 在赵宁的长枪,刺穿第三名北胡元神境的胸膛时,那名被他摆脱的万夫长,终于再度发现了他的身影。 然而不等他施展身法,眼前就杀出来一个白袍银枪的身影,矫若游龙,飘若惊鸿,正是王柔花! 赵氏最精髓的传世绝学镜水步、赵氏破阵枪,赵宁在前世都已经修炼到了大成之境。 眼下,他以镜水步闪转腾挪、突进奔袭,同境的北胡修行者,要么对他的袭杀防备不及,要么抓不住他的踪迹。 同时,他以赵氏破阵枪斩杀对手,同境的北胡修行者,几乎不能跟他正面相抗衡。尤其是他每每出击,都是配合赵氏、杨氏高手,所以杀敌效率奇高。 没多久,两名北胡万夫长,带出来的十几名元神境中期,就被他跟众人斩杀过半。余下的几个,很快就被围攻的捉襟见肘,连连死伤。 杨佳妮以她强过同境修行者许多的战力,在元神境后期万夫长的进攻下,坚持了不短时间,但终究,还是被万夫长一刀斩在胸口,吐血倒飞出去。 甲胄破碎,胸口却没有血口子,显然,身为杨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她也有极品内甲。正是这件内甲,让她暂时保住了性命。 就在万夫长想要再进一步,将杨佳妮在倒飞途中彻底击杀时,他的周围,忽然有好几个元神境中期同时出手,数道夺目刀芒眼看就要加身。 就算是元神境后期,也不能无视多个元神境中期同时出手,万夫长被迫收刀防守。靠着高出一个境界的实力,临面的刀芒不是被他斩碎,就是被他避过。 在他闪躲最后一道刀光时,一点寒芒陡然出现在眼角余光,要不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乎不能发现这点寒芒。 心口一紧,万夫长在几乎不可能的境地中,扭转身体,避过了朝咽喉刺来的枪芒。 就在他以为这一击已经成功避过的时候,更多枪芒犹如漫天星雨向他泼洒过来! 为了应对方才那一击,他的身法已经施展到极致,这会儿无法再大范围移动,只能勉强提刀挥斩,难免应对的捉襟见肘。 然而枪芒却是似真似幻,虚实不定,以他的修为眼光,也判断错了两处,本该及时斩碎的枪芒雨幕,有一枪硬生生点在了他的肩头! “好诡异的枪法......是赵氏破阵枪?!”万夫长肩头一麻、心头一颤。能将赵氏破阵枪修炼到这种程度,来的难不成是赵北望夫妇之一? 可他的肩头并未被穿透,这一枪杀伤力略显不足,显然不会是赵北望夫妇。 那又是谁,能将赵氏破阵枪使到这种程度? 万夫长没有时间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长枪击中他肩头,让他身体一歪的同时,周围几个元神境中期的二度斩出的刀芒,几乎是同时落在了他身上! 这些元神境中期的出手,虽然都不致命,但也有实质伤害,而且架不住数量多,此刻乱的就不只是万夫长的身形,连真气都有刹那的运行紊乱。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视野中放大的陌刀刀锋! 噗嗤,陌刀势力万钧,斩中了他的额头! 普通元神境中期这一击,杀伤力或许有限,可这是杨佳妮大开大阖的陌刀,他的兜鍪顿时破碎,额头鲜血横流! 他的身体朝地上摔去! “摔倒在地的一瞬间,必须立即在地面找到身体支点,迅速闪开!”这是万夫长脑海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之所以是最后一个想法,而没有变成实际行动,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在他落地之前,一点寒芒从天而降,准确刺进了他的咽喉! 那是身形跃起,在半空竖直倒栽而下,长枪在前,跟身体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的赵宁! 长枪洞穿万夫长的咽喉,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万夫长生机断绝,双目突出如死鱼眼。 稳稳落在地面,赵宁脚踩万夫长的尸体,拔回长枪,带出一抹血肉,转头看向嘴角溢血的杨佳妮,“伤势如何?” “无碍。”杨佳妮随手抹掉嘴角的鲜血。刚刚跟万夫长周旋,她的兜鍪已经被打飞,脑际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白皙的脸庞,青丝也柳絮般飘扬。 赵宁丢给她一瓶丹药,嘱咐一声小心,转身就杀向新的敌人。 杨佳妮作为杨氏最出众的年轻子弟,又被王柔花百般照顾,身上肯定不缺疗伤丹药,但赵宁却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丹药给了她。 接过赵宁的丹药时,杨佳妮心头一暖。她没有多想,服下丹药,立即跟上赵宁。 赵宁和杨佳妮同时成为了战阵锋头。 这里的高端战力,已经被他们和王柔花一扫而空,再杀向山包时,手下已是没有敌手。没用多久,他们就杀散了山包上的北胡军将士,占据了这处山包。 这是雁门军攻占的第一座山头。 是雁门军打开的北胡军第二层防线的第一个缺口。 以此为起点,雁门军好似汹涌的海浪,席卷向一座又一座山包。 章二一五 破关(3) “这小子竟然已经到了元神境中期......” 白音看着赵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大展神威,面色很是凝重。之前赵宁就能射杀元神境中期,现在连元神境后期,对上他手里的射雕都危险重重。 此情此景,王极境之下,岂不是说赵宁已经可以横着走?这哪里还是什么十七岁的少年郎!赵北望没到王极境时,战力都不会比他强太多。 “公主从南朝归来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到元神境。这种晋阶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白音见察拉罕面沉如水不说话,自顾自继续道:“十七岁的元神境中期,在漠北都凤毛麟角,至今为止,也只有太子跟大汗两人。” 察拉罕还是没说话,这会儿他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实在是不想开口,再去谈论赵宁这个瘟神,这个天元大军的莫大侮辱。 他看到了赵宁眼下是如何奋战的。 元神境中期在赵宁面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根本挡不住他两个冲击。莫说单打独斗同境没人能战胜他,他就是以一敌二,乃至以一敌三,都没有问题。 《赵氏破阵枪》跟《镜水步》这两门功法,都是沙场破敌、出奇制胜的无上功法,是赵氏千年底蕴的最集中体现。 赵氏能成为大齐第一将门,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此。放在整个天下,在品阶上都没有比这两门功法更高的存在。 天元王庭对赵氏知之甚深,察拉罕自然清楚,《赵氏破阵枪》跟《镜水步》,都是出了名的晦涩难炼。 要想将它们修炼到大成,需要的不仅是天赋,还有日积月累的苦功。 雁门军中的赵氏将领,都是赵氏一族的精华,不乏中年强者,眼下也鲜少有人将《赵氏破阵枪》跟《镜水步》,使得如赵宁这般炉火纯青。 十七岁的元神境中期,已经足够骇人,赵宁还能在这个年纪,将这两门功法修炼得如此精深,察拉罕实在是想不明白。 赵宁的天赋,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事实面前,没有第二种解释。 这般天赋的强横存在,察拉罕这一生,都只见过天元可汗跟太子蒙赤两人。他自己跟赵宁一比,都是远远不如。 元神境中期的赵宁,给大军造成的麻烦,比之元神境初期的时候,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眼看着赵宁攻下第一座山头,又在山头引弓搭箭,远距离射杀另一座山头上指挥作战的万夫长,察拉罕眉心就禁不住一阵抽疼。 此时此刻的赵宁,在大军之中纵横捭阖,斩将夺旗,已是堪称杀神般的存在。这个麻烦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改变战局! “可恨!就不该让这小子活到现在!”察拉罕现在非常后悔,之前中止了针对赵宁的行动。早知如此,他就算亲自出手,也应该早早把赵宁杀了。 白风口内的战局,如今胶着不堪,靠近关城的一片山头,正在被陆续攻占。越来越多雁门军将士,已经向白风口腹地进发。其势凶猛,如狼群,似海浪。 天元军倒是没有被动挨打,雁门军从一个山头上下来,经过山坳,仰攻另一座山头的途中,都会经受目标山头上天元军将士的弓箭洗礼。 天狼弓的杀伤力无与伦比,哪怕雁门军举着大盾,在冲锋途中依然死伤惨重,原本厚实森严的军阵,在经过谷地后就露出许多空白,变得稀稀落落。 这样的战阵,跟山坡上的天元军战阵碰在一起,刚开始的冲击力就有限,天元军将士有更多杀敌机会。 几个山头的天元军战阵,甚至打退了雁门军一波攻势。 等到雁门军被迫撤回,再组织第二次进攻时,路上又会死伤连连。 也有些山包前,雁门军攻势凶猛,第一次冲锋,就成功杀进了天元军阵中。这些雁门军军阵,无一不是有无双猛将打头。 其中,尤其以赵宁、杨佳妮带领的战阵,攻势最为凶猛。 他俩一马当先,盾阵在他们面前形容虚设,赵宁长枪连连点出,面面大盾立即爆裂,杨佳妮陌刀横斩,一片大盾应声从中断为两截。 而后他俩并肩杀进阵中,相互呼应,面前几无一合之敌,轻松就嵌进了天元军战阵。 能够迟滞他俩步伐的,只有元神境后期的强者。 但元神境后期都是万夫长,一万人中就一个,哪有那么多来阻止他俩? 再者,雁门军中也是有元神境后期的,虽然不如天元军多,但战到此时,白风口的万夫长,已经死伤过半,只能勉强应付局面。 不仅如此,哪个山头难以攻克,雁门军被打退死伤惨重,赵宁跟杨佳妮两人,就会带着护卫支援过去,率领重振旗鼓的雁门军军阵,再度冲击天元军防守阵型。 无一例外,他们每每成功撕裂阵型,杀入阵中,最终破阵而出,攻占山头! “气煞老夫!这两个混账,怎么就如此悍勇能战!” 在察拉罕眼中,赵宁跟杨佳妮单独表现出来的战力,已经跟之前太子蒙赤元神境中期时,在沙场上的实力不相上下。 这份强悍,远非寻常元神境中期高手可比。 如此杀神,单独出现一个,都是军阵的大麻烦,而赵宁跟杨佳妮偏偏还走在一起!他俩配合娴熟,默契十足,战力绝不是简单叠加。 天元军中修行者众多,元神境数量不是雁门军可比,如果赵宁跟杨佳妮各自带领一个战阵,分开行动,天元军就有很多机会,组织优势兵力围杀他们。 可他俩就像牛皮糖一般,粘在一起不分开,这就让天元军一直没有找到各个击破的机会。而要同时解决他们俩,难度又高的跟上青天一样! 现在的形势是,天元、契丹两军将士,在白风口内构建的第二层战场,正在逐渐丢失阵地,将士伤亡极大。 与之相应,雁门军在进攻途中,被天狼弓射杀的甲士,也不比北胡军的战损少太多。 这片战场,早就成了血肉磨盘,不断绞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把他们变成漫山遍野的尸骸。 雁门军步战的强大实力,已经得到整体展现,但如果没有赵宁、杨佳妮带着身后战阵,连连破阵夺地,两军胜负还不好说。 而眼下,天元、契丹两军,因为无法有效应对赵宁、杨佳妮带领的战阵,形势正在变得愈发不妙。 “白风口这种战况,必须要增兵驰援。赵宁那小子既然在白风口奋力鏖战,雁门军也在这里投入了大量兵力,可知白风口就是雁门军选定的破关方向。” 白音的话打断了察拉罕的思绪,“大王,我们布置在后面的预备兵力,是时候投入白风口了。惟其如此,才能战胜雁门军。” 察拉罕没有着急下决断,他沉吟半响,徐徐道:“将七成兵力投入白风口,另外三成布置在黑石谷后。 “另,王极境压制境界,前往阵前作战,斩杀雁门军骁将。若无生命危险,不能展露真实修为。” 白音一时间没有完全理解,察拉罕这么安排的用意,疑惑道: “如果将所有预备兵力投入白风口,我们就有很大获胜把握;如果只是投入七成兵力,挡住雁门军攻势固然绰绰有余,但胜利机会就不大。” 察拉罕轻哼一声,看向雁门军望楼的方向:“白风口很可能只是雁门军的佯攻方位。 “赵宁虽然在白风口,但元神境后期高手不多,陌刀阵也未现身,我判断赵玄极的真正目标,极有可能是黑石谷。 “如果这个判断是对的,黑石谷必须还要三成预备兵力,才能稳住战局;如果这个判断是错的,我们就用这三成生力军,带领大军反攻! “白风口战局已经胶着,谁都没法轻易后退,也难以正面击败对方,如果黑石谷没有雁门军的后手,我们杀出去,就能击败雁门军。 “最不济,也能吸引白风口的雁门军回援,将他们的攻势消弭于无形!” 听到察拉罕这番解释,白音恍然大悟,佩服道:“大王英明!” 话音未落,黑石谷关城前,忽的地动山摇,两人循声望去,就见雁门军大阵中,分出了一片厚实大阵,约莫万余人,潮水般冲向关城,脚步迅捷。 这万余人声势浩大,还没到城前,原本攻城的雁门军,就开始退出战场。 等到这万余人到了关城前,前排将士纷纷抽刀出鞘,一只手握着圆盾,竟然径直跃上了城墙!一眼望去,好几百人,居然都是御气境修为! 这些御气境将士到了城头,立即跟守关将士搏杀在一起,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些人实力不俗,作战风格额外悍勇,城头的北胡军始料未及,被迎头痛击瞬间打蒙圈。 好像野狼冲进了羊群,又似疯圈突入几圈,城头鸡飞狗跳。 这些雁门军虽然战法并不是太严谨,但也架不住修为高,北胡军被一片片杀倒,城头顿时大乱。 这还不算,后续接连登城的将士里,修行者之多,远超之前攻城的雁门军部曲,就算比之天元军,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白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 “这就是雁门军藏了许久的真正精锐!现在他们开始放手一搏了!”察拉罕没有半点儿惊慌,反而露出智珠在握的笑意。 他继续道:“雁门军要主攻的方向,果然是黑石谷!大军决胜,就在今日!让王极境立即出手,另外,调集四成预备兵力过来!” 眼下攻上黑石谷关城的,正是安思明跟他的嫡系部曲。 章二一六 借刀杀人 外城墙的北胡军,没能很好应付大群御气境修行者突袭,战不多时,安思明的部曲便攻占外城墙。 但将士们在杀向内城墙的途中,却遭到了队列齐整、阵脚稳固的内城墙守军,顽强而有序的抵抗。 在天狼弓的威胁下,通道中的安思明所部,顿感步履维艰。 关键之际,安思明当仁不让,率领近卫冲杀向前,将死死挡住己方战阵的北胡精锐杀散。就在他即将踏入内城墙时,眼前忽然多了一名中年男子。 安思明双眼眯了起来。 此人风姿不俗,气度出尘,纵然是身处千军万马中,也从容不迫,眉眼平和。虽然全身披挂,甲胄严实,却给人一种广袖长袍,闲庭漫步之感。 而他看安思明的眼神,就如神明看众生,众生看蝼蚁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只有淡淡的居高临下意味,充满可以掌控对方生死命运的自信。 对方必然有非凡实力! 但对方一刀劈来,虽然势大力沉,夺人心魄,安思明却没有感受到王极境的实力压迫。他没有大意,挥刀迎上,跟对方硬拼了一记。 刀锋上真气陡然云爆,流溢的气浪掀起狂风,周围将士的战袍,都在刹那间向上竖起!若非两人周围的将士,都是实力不俗的修行者,此刻定然已经被掀翻。 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安思明虎口一麻,看对方的眼神更显低沉,还有一丝不说清道不明的意思。 那名北胡高手,同样也是一怔,看安思明的目光饱含讶异,同时又有一种原来如此之意。 两人虽然都只展现出了元神境后期大圆满的实力,但彼此都已经知道,对方的实际境界是王极境! 安思明当然是王极境。 如果没有这个实力,他怎么会被皇帝委以重任,到雁门关来跟赵氏争夺军权? 如若他只是元神境后期,面对赵北望的权势、威压,本身就处于客位的他,根本没有跟赵北望抗衡的机会。 两人再度对冲杀在一起,因为实力相当,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而这时,第二个隐藏境界的北胡王极境,来到了内城墙,带着一部精锐反扑安思明的部曲。 没有安思明阻止他,这位王极境理应大杀四方才对。可当他对上安思明的副将马脸将军时,形势并不是如他所想。 倒不是说马脸将军也是王极境——他是货真价实的元神境后期大圆满——两人对上,马脸将军一直被压着打,毫无胜算。 但马脸将军身后,却有好些个元神境后期杀了出来,人数之多,竟然跟黑石谷内的万夫长数量相当!而且还有许多元神境中期好手。 这名北胡王极境,虽然能压制马脸将军,但是在有两名大齐元神境后期策应马脸将军后,王极境就已经只能自保。 “雁门军中何时多了这么多高手?”王极境心头骇然。 雁门军中的元神境后期,基本都是赵氏族人,皇帝为了让安思明跟赵北望分庭抗礼,当然不能让安思明左右无人帮衬。 皇帝要收世家大族的权,首先也得打铁自身硬,没有强大的修行者势力做后盾,他的寒门势力,凭什么去夺世家大族的饭碗? 大齐军中的修行者占比,虽然不如天元军,但大齐修行者的绝对数量,却是北胡十倍。 大齐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要招揽一些民间好手培养出来,充实区区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那是轻而易举,而且都不需要多少财物。 皇帝手中最能依仗的无双利器,不是财力,而是权力。 招揽这些高手,皇帝只需要给予相应官职即可。 所以皇帝虽然不能妄自动用国库的银钱,内库财物也有限,但却能让无数寒门官员、修行者为他效命。 “这支雁门军是怎么回事,竟然有这么多元神境中后期?!” 察拉罕眼见黑石谷城墙上,安思明跟马脸将军,仗着身后的元神境后期有数量优势,一直在压着两名王极境打,内城墙眼看就要不保,不由得一阵心悸。 他面对雁门军的最大优势,不是军中普遍装备的天狼弓,也不是凤鸣山的地利,甚至不是军中诸多中低层修行者,而是八个王极境强者! 八个王极境修行者,可以让他肆意斩将夺旗。 攻城的雁门军部曲再强,没了顶层高手,没了主将,还怎么继续攻城?雁门军的步战再是娴熟,没了赵玄极,没了赵北望,还如何抵挡天元、契丹联军? 可现在,安思明所部里的元神境中后期强者,尤其是元神境后期,竟然明显多过了他麾下的万夫长。 就算参战的两名王极境,没有压制境界,要将这么多元神境后期斩杀,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察拉罕能够提供给黑石谷的王极境,最多也就三四个,其余的王极境,还要去应付赵玄极,手持奇兵千钧的赵北望,以及赵镇中。 而现在,就算第三名王极境进入黑石谷战场,也不能确保胜利,顶多就是能够挡住对方顶尖战力的攻势而已。 “再派一个王极境下去,无论如何,要守住黑石谷!关城应该守不住了,预备兵力准备投入战场!”察拉罕沉声下令,声音冷硬的犹如金戈。 这是开战至今,察拉罕第一次出现心悸的感觉。之前看到赵宁逞威风,他也就是心情不好而已,对击败雁门军仍有把握,只是觉得要付出很大代价。 但是现在,顶尖修行者没有明显优势,他对大败雁门军已经没有绝对信心。 不过要守住凤鸣山,他还是觉得十拿九稳。安思明所部虽然强悍,但战局持续进行下去,雁门军要突破黑石谷的第二层防线,他还是觉得不大可能。 毕竟,天元军中修行者数量依然是极多的。雁门军强的,也就是安思明这部分万余人而已。 只是守住凤鸣山,这不符合察拉罕的预期。 只是守住凤鸣山,他也不能俘虏大量雁门军将校。 察拉罕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 赵宁跟杨佳妮两人,并及他俩的高手护卫,在一座山头停了下来,各自都服下两颗恢复真气的丹药。 战至此时,他们已经攻下七座山包,连续奋战这么久,纵使没有受太严重的伤,真气终究是经不住消耗。 现在必须停下来,在真气见底之前好好补充,也趁机休整一番,这样才能在之后再度投入战斗,继续作战更久。 不仅是他们,雁门军各部也是滚动式向前冲杀。前部激战一段时间、气力不济后,就会停下来休息,后部的将士则顶替上前。 北胡军在白风口内的第二层防线,已经被他们攻下三成。不过这片区域很长,双方十几万将士在这里厮杀,战斗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在这种战况下,没有人能从一开始,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 “黑石谷那边,安思明所部已经攻下关城,向关内杀进去了。”赵北望来到赵宁身边,跟他及时通报了战场情况。 赵北望一直没出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一旦出手,北胡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也一定会杀出来,双方必然陷入纠缠。除非干掉对方,否则对战局没什么用。 而要阵斩一个王极境,在没有境界压制,而对方又不想死的情况下,难如登天。同境对敌,哪怕赵北望有千钧,对方不想战了,随时都能脱身而走。 不到必须出手的时候,赵北望还是调兵遣将,指挥各部进攻更合适。 赵宁往黑石谷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山峦,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皇帝把安思明派到雁门关来,让他统帅六万从禁军抽调来的将士,还给了他那么雄厚的修行者实力,其目的是什么,赵宁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大齐皇朝内,文武之争也好,寒门世家之争也罢,把官场搅得乌烟瘴气,并直接影响了民间风气,导致了整个国家的阶级矛盾积累与各种乱象。 内争的结果无疑是内耗,对大齐国力而言,是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在这一战中,最受伤害却是天元军,最委屈的人是察拉罕。 皇帝为了分化雁门关军权的种种布置,原本是针对赵氏的,会造成雁门军的内部分裂与战力下降。 但现在,因为时机与战局,却让天元军跟察拉罕,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讽刺。 是赵宁乐意看到的讽刺。 “臭小子,你好像挺高兴?”赵北望见赵宁笑容诡异,有拍他脑袋一巴掌的冲动。 安思明所部的修行者实力,赵北望心知肚明。 这种事是瞒不了的,大军平日里毕竟会对练,而一旦刻意隐瞒实力,最终却露出马脚,暴露了底细,无疑会惹怒赵氏。 况且,安思明也没有必要瞒。 他还要靠这个来吸引更多寒门修行者,并拉拢他们。所以在安思明的嫡系部曲到达雁门关时,赵北望就从兵册上,知晓了对方部曲的修行者实力。 往雁门军增兵,这是赵氏的提议,也是赵氏所求,现在六万禁军来了,赵氏心情却有些复杂。 虽然是将门,不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但毕竟都是权力场里的人物,常识肯定会有,更何况安思明顶着雁门关防御使的名头,麾下实力还这么强。 要说赵氏对安思明没有忌惮之心、警惕之念,在当下大齐文武之争、寒门世家志之争这么严峻的形势下,根本不可能。 今天让安思明所部进攻黑石谷,是赵玄极的安排,好钢用在刀刃上,安思明所部实力这么强,不让他上阵怎么都说不过去。 另外,不用安思明所部,黑石谷也的确不好攻克,赵玄极也没办法。 同时,这还是赵宁的建议。 赵宁在赵北望抬起胳膊的时候,就果断向后退了两步,嘿然笑道:“这不挺好嘛,安思明攻下了关城,咱们的主攻方向本就是黑石谷,这对战局有利。” 说着,见赵北望面如锅底,一副你当老子傻,想忽悠老子,简直是讨打的样子,只得讪讪道: “黑石谷里的天元军,也不是好惹的。战场上王极境要死很难,元神境就没那么安全了,不管他是不是元神境后期。 “这一战下来,安思明固然会有功勋,但上了战场这个血肉磨盘,生死就不受控制,其根本力量必会遭受不小损失。 “此战之后,往后形势到底对谁有利,还不好说。” 安思明想要借此战立下大功,能迅速在雁门关站稳脚跟、收获威望,赵宁也有他的谋算。 用安思明所部为战局取得突破,让大军能够战胜北胡军;再借北胡军之手,削弱安思明麾下的修行者实力,让他日后在雁门关,没那么大底气与影响力。 这是借势,是将计就计,也是借刀杀人。 无论是对安思明,还是对北胡军战力,赵宁前世就有十足了解,这是他能进行这个谋划的基础,也是对这个谋划有把握的原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句话在此战之中,有着另一种层面的解释。 在场的有赵氏族人,也有杨佳妮跟杨氏高手,赵宁说话却没有避讳。 一方面大家都是自己人,而且地位高,事后不至于乱说;另一方面,在大齐皇朝内部权力之争如此激化的当下,这种话题也不是特别禁忌的存在。 赵北望也往黑石谷方向看了一眼,摸着下巴道:“安思明的六万禁军,要是带头攻克黑石谷,突破了凤鸣山,这份功劳未免太大了吧?” 赵宁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也要他真能立下这个功劳。” 章二一七 胜(上) 从日出到午时,从正午到日头偏西,凤鸣山三个关城内外的战斗,一直未曾停歇,喊杀声与激烈的交战动静,声振寰宇,远传百里。 面红如烙铁、汗珠如黄豆的安思明,杵着长矛喘着粗气,满脸不甘心不服气的盯着前方战场。 两军将士人影幢幢,每一刻都有许多人倒下,北胡军据守在各个山包、谷地,仗着修建的不少军堡,用天狼弓给他的部曲造成了极大杀伤。 在天狼弓面前,他的部曲死伤惨重,最初参与战斗的万余精锐,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将士,都已经伤亡近半。 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是他的立身之本,每折损一个都让他心痛,更何况现在损失这么大。 黑石谷内的地势,相对宽阔平坦,山包高度低,整个地带虽有起伏但起伏和缓,这样的地形无疑适合步军大规模展开作战,有利于雁门军进攻。 可这也让北胡军的战阵,能够大片大片铺开,单位地域内的将士很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万箭齐发时,落下的箭雨格外密集。 雁门军中不缺强弓劲弩,可除了攻城用的重弩,其它强弩的射程、杀伤力,还不如天狼弓,这就更不必说,天狼弓多少还占据着高处。 双方对射之下,安思明的部曲就算甲胄严实,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 这已经是安思明,第二次从阵前退下来休息。事到如今,他取得的进展并不大,但部曲已经伤亡很惨重。依照常理,他应该将先锋位置整体让出来。 可安思明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突破性进展,最终便宜了赵氏雁门军。 他想要做第一个突破黑石谷,第一个突破凤鸣山的人,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实力,让自己的地位得到根本性稳固。 将士死了可以补充,修行者没了可以再招揽,能够在战场上立大功的机会,很多年内都只会有这么一次,安思明不能放弃。 “随我再战!”安思明拔起长矛,带着近卫再度冲向阵前。 ...... “这支雁门军伤亡都这么大了,竟然还埋头猛攻猛杀,没有让后面的部曲轮换,如此作战意志,堪比百战精锐。”白音看着安思明的部曲感叹道。 安思明所部的凶猛进攻,给北胡军造成了不少麻烦,至少契丹军将士就挡不住,眼下完全是靠着天元军不断向前,才扼制住了对方的攻势。 察拉罕冷哼一声,“不过是热血上头来送死罢了,等这部将士的精锐修行者消耗完,没了带头冲杀的骨干力量,就是他们的死期。” ...... 白风口内的雁门军,在攻占了过半战区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阻碍不仅是后来赶到的援军,还有地形。 在战区后半段,地形开始变得崎岖,很多山包地势都陡峭了不少,普通将士已经很难往上拼杀,尤其是在举着大盾的情况下。 山坳通道也变得狭窄,无法展开更多兵力,形成成规模的冲击之势。 虽说相对陡峭的山坡,容不下太多兵力,北胡军天狼弓的箭雨小了很多,对有大盾的雁门军将士不再有巨大杀伤力,但雁门军进攻的步伐仍是逐渐迟缓。 雁门军战阵没了冲击力,天元军修行者众多的优势,就慢慢显现出巨大威力,他们死死占住了山坡,也死死扼守住了谷地通道。 在各个山包山坳,雁门军不断重新组织冲锋,但被打退的战阵越来越多。到了后来,进攻之势已经很难维持。 白风口内的这种地形,在范式修行者绘制的地图上就有显示,这也是在军议上,王柔花、赵玄极等人,没有将主攻方向选在白风口的原因。 因为就算雁门军能够杀进白风口,最终也难以通过这段地带,真正突破北胡军的防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赵宁、杨佳妮的战阵,跟其它寥寥两个部曲,还保有破阵夺地的能力。 但就算是他们,在普通将士无法紧跟脚步的情况下,战斗也愈发艰难。 在耗费几倍于先前的真气,带着伤亡大了数倍的将士,终于又夺下一座相对高峻的山头后,赵宁跟杨佳妮都没有再继续往前冲杀。 偏西的日头已经完全西斜,黄昏将至未至。 两人跟一众血染战袍、甲胄布满刀砍斧凿痕迹的将士,立于秋风中的山头,望着前方高低起伏的座座山包上,沐浴着夕阳金辉的北胡军森严军阵。 人群肃清无声。 眼前的山包已经不多,那座格外雄峻高大的山包,就在不远处,那也是北胡军最后的一座大阵地。它就像一个巨人,环抱着座座中小山包,巍峨不倒。 战至此时,雁门军各部都已经很疲惫,伤亡也非常大,眼下要要杀过去,仅仅是抵达山脚,都力有不逮。 北胡军同样是强弩之末,但他们守株待兔,占据地利,眼下手握巨大优势。“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杨佳妮取下兜帽,倒出里面的些许血水,晚风拂动青丝,夕阳照亮她布满血污的脸,她忽然而又平静的说道。 赵宁从杨佳妮的语气里,听明白了对方另外一层意思:如果你有计划,现在就是最佳施行时机,如果眼下不施行,就将再无机会。 赵宁点点头,长吸一口气,带头冲向山头,杀向面前的又一个山坡。 ...... 安思明带着伤亡半数的部曲,从激战的战场上撤了下来,进攻位置由赵氏将领带领的雁门军顶替。 回首望向死尸遍地、血流漂橹的战场时,安思明眼神低沉,难掩痛苦之色。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振奋了精神。 北胡军战力如何,他已经十分清楚,他带着嫡系部曲打头阵,付出了惨重伤亡都击不败的北胡军,雁门军其它部曲,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击败。 “让其它雁门军上阵,去跟北胡军厮杀,等我部休息一阵,养足了精神,那也就到了雁门军力战不敌,退下来的时候。 “而那时的北胡军,也必然疲惫,不会像现在这样难打,我部蓄力猛攻,就能有很大机会破敌制胜!” 念及于此,安思明长吐一口气。此时再看从他身旁经过,奔赴战场的雁门军将士,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群给自己做工的苦力。 以雁门军的巨大伤亡,来铺开自己功成名就的道路,这种感觉让安思明暗暗觉得舒爽。 这一战他不仅会收获显赫战功与威望,战后雁门军实力也会被削弱一大截,正好给他跟赵氏分庭抗礼的机会! ...... 察拉罕瞟了一眼西下的日头,再看接替安思明所部,继续向前冲杀的雁门军时,面容虽然依旧肃杀,但眉眼中却多了两分志得意满之色。 雁门军的主攻方向,被他准确判断出来,因为将几个王极境投入了黑石谷,预备兵力也抽调过来四成,最终打退了雁门军中,最精锐强大的部曲。 这让雁门军借此突破黑石谷防线的计划落空。 现在黑石谷战场分外坚固,预备兵力也还有两成没有参战,大军后劲十足,要守住黑石谷半分也不难。 如果不是他精准堪破赵玄极的主攻方向,及时调兵遣将,此刻黑石谷说不定已经被突破。 眼下大军全线战局平稳,白风口里的雁门军也被挡住,全靠他洞悉战场局势,料敌于先。 这让他的骄傲恢复了不少。 “虽然不好反攻取得大胜,但能挡住雁门军的攻势,此战任务也就顺理完成,无论如何,本王是功大于过。 “等到太子成功攻灭达旦王庭,草原就会完全掌握在我天元部族手里,大业可期!” 察拉罕长舒一口气,目光投向白风口方向,忍不住冷笑一声: “赵宁这小子,从开始伊始,就在奋力作战,用尽手段给本王惹麻烦,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实力的确不俗,绞尽脑汁努力拼搏的样子,也的确让人敬佩。 “但最后如何?还不是功亏一篑。元神境中期又怎样,想左右战争大局,还是太年轻了,所谓流血流汗的努力,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 山坡上,冯牛儿跟一众同袍,作为精干力量拼杀在战阵前列。 对普通士卒来说,山坡过于陡峭了,攀登虽然不是问题,但要仰攻作战就太难,好在冯牛儿是锻体境修行者,这才能不一碰上对手,就被对方砍下去。 但他的境界毕竟不高,而北胡修行者又多。 他很快对上了一个境界比他高两层的锻体境,只是接了对方两刀,下盘就稳不住,踩着碎石的脚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 那一刻,冯牛儿禁不住心惊肉跳,仓惶之际抬头,视野中是迎面放大的刀锋,雪亮的白刃犹如恶鬼獠牙! 他知道,他死定了。 这一瞬,他思绪万千,过往的种种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病榻上,病饿的瘦骨嶙峋的娘亲,临死前最后一眼的不舍与愧疚;牢狱里,冯三给他那一巴掌时,目中的愤怒与疼爱; 临别之际,乡亲面前矮矮小小头发黄黄的妹子,身影是那么单薄...... 他的人生,带着诸多遗憾与苦难,就这样结束了。 就在冯牛儿这样想的时候,面前的刀光骤然消失,一股热气腾腾的鲜血,泼洒在了他脸上,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的搀扶了起来。 冯牛儿看到了都头张诚的侧脸,对方正一脚将面前那个,被他一刀砍了脖子的北胡修行者踹开,头也不回的大吼:“快起来!” 冯牛儿麻利的站了起来,他并未受什么伤,提刀就要再战。 都头张诚,是他成为雁门军步卒后,最熟悉的一个人。三十来岁的大汉,性格粗狂豪迈,训练手下时,最喜欢踢人家屁股,对他却格外照顾。 之前在攻城之战中,当他第一次杀人,削飞一个北胡军将士的头颅,被对方脖颈喷出的鲜血,浇了一身不由自主发愣时,是张诚及时将他拉到身后。 否则他就被后续的北胡战士,一刀捅死了。 虽然跟张诚相处的时间还很短,但冯牛儿对张诚已经十分敬佩。 张诚不仅战技娴熟,在战场能够砍杀很多敌人,而且为人正直,责任心极强,总是会保护自己的属下。 在冯牛儿眼中,张诚身形伟岸,前途光明。他一直在学习对方身上的优点,想要日后也成为对方那样的人。 因为对方老是照顾他,他们的关系也很亲近。有一天晚上,裹伤完的张诚,掏出一封家书给他看,里面除了文字,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画像。 画像并不完整,是一个圆圆的有两条朝天辫的小脑袋,五官根本没法看,就是几个线条而已,但张诚却充满炫耀之意的告诉他,那是她的女儿,已经三岁了。 原本,今秋张诚就可以回乡探亲,第一次见他女儿,但因为战事没能回去成,所以他打算杀败了北胡蛮子,就回去好好看看他女儿。 冯牛儿刚刚站稳身形,就提刀向前,可他还没往上两步,在跟上张诚的步伐前,就见张诚手中的圆盾,忽然被战斧轰碎! 紧接着,侧旁钻出的一根长矛,洞穿了张诚的咽喉,带血的矛尖从他脖颈后露了出来! 冯牛儿目眦欲裂! 他跟左右几名甲士一起上前,将那几个北胡修行者击退,再看张诚时,对方已经仰面倒在了他脚边,瞪大的双目饱含不甘、眷念。 冯牛儿正要去扶起对方,就见对方双目陡然缩了一下,朝他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嘴,想说什么,但漏血的咽喉只是咕噜了两声。 冯牛儿读懂了对方颤抖的嘴唇,那是两个字:“当心!” 以往,每回张诚对他喊出这两个字,都是冯牛儿身陷险境,张诚冲过来救援他的时候。可现在,张诚莫说救他,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 此刻的都头,再也无力护着他的属下。 张诚的嘴唇没有再动第三下,双眼也变得空洞无神。他死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来不及去想自己未曾谋面的女儿,而是在提醒自己的部下小心敌人。 冯牛儿的喉咙在刹那间硬如磐石,双目中的热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辜负张诚的提醒,第一时间矮下腰身,用圆盾护住了身体,前方北胡将士砍来的一刀,被他成功挡下。 “杀!”冯牛儿发出一声颤抖的,变调的,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刚刚发出,手中的横刀就从圆盾旁捅了出去,刀尖刺进了面前那个北胡将士的胸膛。 冯牛儿再也没有回头看张诚。 一个优秀的都头死了,一个强大战士再也不能站起来,而他这个未经严苛训练的平庸步卒,一个锻体境的弱者,却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既然还在战阵中,他就必须向前拼杀,跟敌人不死不休! 这一刻,冯牛儿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念头,到了战场上,生死全不由己,没有都头照应,没有同袍协同,他早已身首异处。 现在,他只是拼死奋战,作为一个战士,为了死去的同袍奋战,为了击败敌军而奋战! 一个突然扑下来的天元军将士,抱着他从山坡上滚落,他的咽喉被对方锋利的牙齿死死咬住。 但他没有跟对方同归于尽,他身后的同袍及时挡住了他们,并将那个悍勇的将士乱刀砍死。 从地上再度爬起,身边的同伴已经冲上前,冯牛儿抬起头,看向面前看不到头的敌人,看向头顶好像到达不了的山包,看向前排不断倒下的手足兄弟。 他的心里忽然升起滔天怒火。 为什么还不能战胜这群敌人? 为什么还不能攻占这处山头? 为什么那么多优秀强大的战士都战死了,他们还不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 冯牛儿握紧已经卷刃的横刀,恨不得去跟敌人同归于尽,但就在这时,明明还阵型齐整,作战勇猛的天元军将士,忽然阵脚大乱。 无数将士转身就跑。 人群潮水般褪去。 冯牛儿听到了欢呼声,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或许很多方向都有。 他茫然的转过头,逆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包上,有一群背着橘红落日奔杀的将士。 他们身形矫健,兔起鹘落,他们攻势凶猛,如狼似虎,他们面前的天元军将士,被杀得四散而逃。 他们就像是一群从夕阳里跳出来的天兵天将。 冯牛儿呆在那里。 热泪无声落满脸庞。 章二一八 胜(中) 赵宁、杨佳妮带领的战阵,攻过一座精心挑选的山包,就顺着谷口通道往内里拼杀。 山坳地带很狭窄,容不下太多兵力展开,但这正好给了赵宁、杨佳妮一往无前,破阵斩将的大好机会。 在不用仰攻作战后,他们身后的将士,也不用再承担那么大劣势,能够跟进在他俩身后。 赵宁等人杀人夺路,不断向前,钉子一样狠狠嵌进了北胡军阵中,距离最大的那座巍峨山包越来越近,吸引了北胡军绝大部分注意力。 他们虽然进展不俗,但也是孤军深入,两翼在山包地带作战的雁门军,根本无法跟进。 眼看战阵深入过远,两翼各个山包上的北胡军,已经开始向下冲杀,打算切断他们的退路,将他们包围聚歼。 赵宁等人身后的队列,没什么宽度可言,被两翼山包上的北胡军俯冲杀下,必然不能抵挡。 迎接他们的结果,只能是队伍被切成一段一段,在各个谷地被围杀殆尽。 但赵宁等人却不管不顾,只是埋头向前拼杀,好似不抵达目标山峰誓不罢休,全然不顾到了之后也没什么用的结果。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宁带领的战阵上时,那座最大的山包上的北胡军,忽然被漫天降落的星点笼罩! 成百上千的星点,组成了瑰丽妖冶的流星雨,兀一砸落在北胡军中,便激起一道道飙飞的血泉,惨绝人寰的哀嚎霎时响起,连接成骇人的乐章。 各个山包上的北胡军,都不禁回头去看,就见流星雨一波接一波落下,而山包上的北胡军,已经倒下去了不知道多少。 原本森严如林的军阵,成了被狂风刮倒的杂草,一个又一个将士,或者抱头鼠窜,却被射翻在地,或者高举大盾,却避免不了盾毁人倒。 刷刷斜落的流星雨,是一根根符文明亮的符矢,它们在空中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当北胡军们再看到那些符矢时,他们已经穿透了山头战士的身体! 无论是普通将士,还是修行者,无论是没有着甲的战士,还是甲胄严实的甲士,被利箭加身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利箭洞穿身体,而后栽倒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各个山包上北胡将士的目光,都落在了符矢发出的地方。 此刻,夕阳落上山头,远处波澜起伏的山峦前,是一大片一大片淡淡的黑影,残阳余晖还洒在山峰,但暮色已经渐渐拉近。 在这样的环境下,符矢流光格外耀眼夺目。 当北胡军将士们的目光,看清符矢射出的方位时,大部分人都嗔目结舌,呆立当场。 那是五百步外的另一座山峰,战场地带狭窄,所以那座山峰并不在谷口地域,而是跟两侧的险峻山峦融为一体。 正因为如此,弓箭射来的位置,比那座最高的山包的还要高。 让北胡将士惊讶的,并不是那座山峰的高度,而是距离! 五百步左右的距离,那不是弓箭的射程! 除非是床弩这种攻城、守城重弩,其余弓弩的箭矢,根本不可能射这么远。 就算是赵宁手中的射雕,有效射程也就六百步而已,所以他最开始都是在城墙附近,五百多步的范围活动。 天元军中的天狼弓,要达到这个射程,也得是四品以上的符弓! 这些人手里是不是天狼弓,北胡将士不知道,但他们却都很清楚,这些强弓都是品阶不俗的符弓!若非如此,山包上的北胡修行者,不至于被利箭加身即死。 在北胡军将士们,看向那座山峰的时候,借着夕阳金辉,他们还看到了一根根黑线。 这些黑线连接着符矢,从山峰平直伸出,符矢刺进了混乱山包的山石、巨木上。 那不是黑线,而是一条条坚韧的绳索! 一个个衣袂飘飘的修行者,单手抓着这些绳索以极快的从山峰滑出,在头顶飞射而过的流星掩护下,跨过山峰与山包之间的谷口,接连落上了山包! 山包上死伤无数的北胡将士,正在混乱中。 这些修行者落上山包之后,三人成群、五人成阵,抽刀向那些刚刚反应过来,或者想要来阻截他们,或者还在慌乱奔逃的北胡将士杀过去。 从一个个矮小山包、谷地向上望去,这些鬼魅般出现的修行者,背靠挂在山头的红日,倏忽间接连杀出的威猛身姿,如仙如神。 他们动作迅捷,前奔之势快逾虎豹,他们实力强横,手中横刀皆为符文明亮的符兵,他们配合严谨攻势凶猛,在乱军之中分合奔杀,如入无人之境。 而挡在他们面前的混乱北胡将士,无不是被快速击飞、砍倒,一道道鲜血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中泼洒而出,画面躁烈而又极富残忍的美感。 随着落上山包的修行者越来越多,还能站在山包上的北胡将士就越来越少。 他们本有数千人,却在强劲符矢的箭雨覆盖下,眨眼就死伤过半,当他们开始狼奔豕突时,阵地很快就被修行者攻占。 剩下的北胡将士,惊慌失措之际,接连从山坡上滚落。 各处的北胡将士们,终于意识到,这些骤然出现的修行者,虽然只有千人上下,却个个都是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这是一股分外精悍的力量。 为首的将领,挥动长刀,斩下了山包最高处的北胡军将旗!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各个山包上,看到这一幕的北胡将士,无不是心胆俱颤。 “这些家伙是什么人?长生天在上,他们难道是鬼神?” “他们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他们怎会出现在那里?” “他们的符弓为什么那么强那么多,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些家伙是单独出现的,还是不止这一股?” “将旗被斩断了,难道大将军已经死了?” “大将军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杀下来了!” “......” 北胡将士中的大多数人,都开始胆战心惊,虽然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们,在奋力喝斥战士,勉力维持秩序,但却无法让众将士完全冷静下来。 当他们再回首,目光落在勇猛精进的赵宁战阵身上时,所有人都意识到,赵宁不是来送死,而是在中间突进、凿穿阵型! 此时的他们,丢失了主阵山包,没了指挥作战的大将军不说,已经是腹背受敌,处境本就危在旦夕,而赵宁所部,偏偏还从中杀了进来。 被两面夹击,还被从中央突破阵型,他们的防线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防线。 此时此刻,契丹将士们,基本都是惊慌失措,不少人已经左顾右盼,开始寻找逃命的路线。 天元军将士们还暂时稳得住,没有放弃阵地的想法,却也是战战兢兢。 但就在这时,两边不远处的一座座山峦山腰处,忽然亮起一片片火把,夜幕下,火把照亮了不断晃动的树梢,里面好似有千军万马,正在从山腰冲下! 这一刻,心理素质再好的天元军将校,也禁不住双股颤栗。 黑夜已经降临,深邃的黑暗山林中,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正在向他们杀来。 彼处本不该有敌人的,但那一千修行者已经出现。 谁也不能保证,雁门军有没有派遣精锐,趁着大军正面作战的时候,迂回潜入到山林中,这时候大规模杀出。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况且,若不是心知肚明两翼有援军杀出,赵宁所部怎么会单刀直入,深入大军防线中? “我们被包围了!” “快撤!” “快跑!” “再不跑就都要死在这了!” “快逃命啊!” 首先崩溃的是契丹军,他们从一个个山头转身就跑,潮水般退却。 他们一退,正在进攻的雁门军各部,顿时冲上山包,大吼着、欢呼着尾随追杀。整个北胡军防线,旋即空档百出。 无数雁门军将士,在战鼓声的催促下,前赴后继,不断向前。 被追杀的契丹军将士,在奔逃的途中,不可避免冲撞天元军的阵型,不少地方的两军将士你推我搡,场面混乱不堪,中间夹杂着愤怒的咒骂,焦急的呼喝。 战场如煮沸的水。 天元军中的精锐部曲,再是稳得住,此刻也是无法继续再战,他们虽然悍勇,但也会恐惧会恐慌,在契丹军相继败逃后,他们也陆续加入了败逃的队伍。 雁门军的喊杀声,达到了开战以来的巅峰,每个将士身上,都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脚下生风紧追不舍。 连日来的辛苦鏖战,大军死伤惨重,每个人都顶着巨大压力,心弦一直紧绷,现在敌军终于溃败,大军终于打开局面,哪里会放过底定胜局的机会? 很多雁门军将士,都是伸脚踹翻面前的敌人,不顾对方的惨嚎与求饶,长刀砍下对方的人头,挂在腰间,又继续往前奔杀,去收割更多战功。 北胡军中的王极境出手了,他们杀向被千人上下的修行者,攻占的山头,想要快速消灭对方,挽救战局。 赵北望出手了,赵镇中也出手了,他俩快速驰援到山头,跟北胡军王极境鏖战一处,天空中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千钧斩出的黑潮席卷天地,翻滚如浪。 主阵山包附近,有些天元军精锐还没有放弃,他们接到了并没有战死的大将军的军令,一面试图阻止前军溃败,组织起更多退回来的天元军战士,重新作战; 一面聚集了好几千将士,杀向山头,想要夺回将旗,振奋全军士气。 然而山头已经被一千修行者占据,居高临下,阵型齐整,手握紫晶石符弓,占尽优势,山坡陡峭,往上冲的天元军将士,多的是半路就被射杀。 作为御气境的精锐修行者,又被赵氏训练多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就算不能做到百步穿杨,此刻面对密密麻麻的人群,例无虚发毫无难度。 被杀翻的天元军将士,不断从山坡滚落,给后面的战士造成阻碍。 一批数百人的精锐天元修行者,很快被组织起来,他们在元神境高手的带领下,猛攻一个地段,终于打破缺口,杀上了山包,跟山上的修行者展开近身搏杀。 被砍倒的将旗前,赵烈跟赵逊相视一眼,前者率先奔出,领着一队修行者去迎战。 章二一九 胜(下) (七千字) 天元军中,沙场老卒里的百战精锐,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 在眼下这种局面下,还有越来越多的战士,没有跟契丹军一窝蜂的乱跑,在被将校重新组织后,加入到了围攻山包的序列中。 其中的精锐修行者,更是争先恐后冲杀向前。御气境后期跟元神境,则是径直跃过人群,不管不顾跳上山包。 他们中的不少人,宁愿被符矢射中,付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扑倒对手,誓死打开缺口,让同袍能夺回属于他们的将旗。 夺回将旗,竖起来,让大军看到,众将士就有了主心骨,阵脚就有很大机会稳住。以天元军的素质,哪怕契丹军溃败了,他们也有再战的可能。 这里地形狭窄,只要能重新稳住阵脚,哪怕最开始人不多,但凡能挡住雁门军一阵,就会有越来越多老卒,从溃败中被约束回来,重新构建防线! 直到现在,两侧重重山林中,也没有大股雁门军杀出,这说明彼处根本不会冲出来敌人,这些天元精锐知道,他们的处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 山头周围,很快就横尸无数,且不说翻滚下山坡的战士,地势相对平缓的地方,尸体都已经堆积成墙。鲜血汇聚成血潭,部分侵入地面,部分漂流成溪。 天元军修行者,不断跃过同袍的尸体,跟里面的大齐修行者殊死鏖战。 赵烈已经陷入鏖战,回身乏术,赵逊带着数十名修行者,死死守着最后一片阵地,他们面前人影幢幢,双方修行者你来我往。 真气流光灿若星河,照亮了一张张狰狞的脸、一双双猩红的眸子,也照亮了不断倒下的战士,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从脖颈处喷涌的血泉。 不断有成群结队的天元修行者杀过来,跟赵逊等人近身搏杀,战斗异常惨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赵逊的真气就消耗了大半,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口,兜鍪不知何时被砍飞。 但他跟众人一起死战不退,哪怕身边有越来越多的同伴倒下。纵然地面已经全都是尸体,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们踩着不知是敌人还是同伴的脏腑,不顾那渗人的吧唧声,在浓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中,依然继续结阵而战,死不旋踵。 赵逊沧桑的面容上,只有坚定之色,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也唯有决绝的战意。 多年的醉生梦死、行尸走肉,不但没有让他忘掉心中的苦痛记忆,对自己一复一日的失望,反而让他活得愈发痛苦。 曾经是站在群峰之巅的天才强者,自尊与骄傲早就深入骨髓,再大的挫折再多的酒色也无法消弭。 哪怕是跌落深渊,也无法坐视自己活得浑浑噩噩,猪狗不如。 从青楼案中脱身之后,他早就不在乎生死,他现在唯一追求的东西,就是要活得有价值,要对得起自己赵氏族人的身份。 他要向赵氏证明,自己就算无法拥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也绝对不会活成侏儒,他还能站起来,还能为家族做贡献,还能沙场杀敌,还能夺旗立功! 他这一生,可以没有强者的修为实力,但他要重拾强者的骨头与气度! 为此,哪怕是付出生命,成沙场的一抔黄土,他也在所不惜。 皎月的清辉,洒满了山头的尸山血海。 跟一个强劲对手拼杀两招,赵逊忽然觉得对方的脸格外熟悉。 定眼一看,他心口一阵抽痛。 这个对手,竟然就是当初那个,跟他争夺某个心仪于他的部落酋长之女,而后将他击伤,又在他带那个酋长之女私奔回雁门关途中,追上来将他重伤,让他修行根基大损,终生都只能停留在元神境中期,再也无法有寸进的人! “巴拉,是你!” 赵逊奋力斩出一刀,只觉得胸口耻辱的怒火汹涌如海。 当年之事后,那个不敢得罪雁门军的部落酋长,说他已经处死了巴拉。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赵逊?” 巴拉挡下赵逊的横刀,意外之余,脸上充满讥讽,“你还是元神境中期?废物,跟当年一样废物!既然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今天就让你死无全尸!” “蛮贼!你说谁是废物?!”赵逊怒发冲冠。 多年的屈辱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挥刀进攻,完全放弃了防守之念,只求斩杀对方。 然而,多年前,他就不是巴拉的对手,现在对方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赵逊就更是无法匹敌。 纵使赵逊有万千愤懑,说不尽的愤怒与屈辱,仍然在两招之内,就被对方一拳重重轰在胸口,吐血倒飞出去,跌倒在断裂的将旗旁。 “实话告诉你,高娃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巴拉杀散两名扑过来修行者,一个箭步冲到赵逊面前,挥下的长刀虽然被对方挡住,但一击侧踢,依然将赵逊踢得再度吐血倒飞出去。 欺身而进,巴拉面上满是残忍的笑意,眼中更是充满戏谑,他接下来的话,让赵逊如坠冰窟,浑身汗毛都好似根根炸裂: “你以为高娃喜欢你?真是愚蠢。那不过是我们设的一个险境罢了,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局,让我有伤你的理由,事后能平息雁门军的怒火。 “实际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针对你这个,赵氏天赋最好的修行者!” 看着赵逊震惊的面容,巴拉快意无限。 他手中长刀斩下,肆无忌惮的道:“我们部落,不叫什么黄羊部,而是天元部! “一百多年来,我们从未忘记向赵氏复仇,也从未停止过算计你们雁门军,而这十几年,是我们可以真正行动的十几年! “为了方便日后攻下雁门关,为了更好的南征,赵氏的非凡奇才,都是我们要算计的对象。 “你如此,一年前,针对你们现在的家主继承人——赵宁的行动,同样是如此!” “赵逊,在这个时候你本该是王极境,甚至是王极境中期,但你实在是太蠢了,竟然被高娃轻易迷惑! “所以你不可能有前途,你的未来注定要葬送在我手里,纵然我只是年龄比你大,天赋远不如你,但你一辈子都只能是元神境中期,到死都是!” 话音方落,巴拉格飞赵逊的横刀,将对方踹翻在地,长刀朝对方额头劈下! ...... 赵宁手中枪出如龙,将面前的敌人捅了个透心凉,这名元神境初期的天元修行者,双手死死攥住枪杆,涌血的嘴角满是狰狞凶狠的笑意。 刹那间没能拔回长枪,双方有极短暂的僵持,赵宁想要弃枪闪避的时候,终究是慢了一步,侧前横扫过来的一根狼牙棒,正中他的脑门! 这是元神境中期的全力一击。电光火石间,赵宁只来得及稍微歪头。 狼牙棒将他的兜鍪扫飞,湿漉漉的头发散了开来,他耳旁嗡鸣作响,海中有瞬间的空白,整个人晕眩得只想趴在地上呕吐。 带着战阵中间突进,赵宁一路上不断拼杀,只想打开一条直通北胡军主阵山头的道路。 起初战事顺利,尤其是在北胡军相继溃逃的时候,他一路追击砍杀,几乎没费多少力气。 但当他靠近北胡军主阵山包后,面前的乱军中,就开始出现前来阻击的天元军悍卒,他们逆势而行,跟赵宁等人战在一处。 刚开始,对方人数少,赵宁仍能不慢的前进,但是越是往后,面前挡路的敌人就越多。 他击杀了一个又一个修行者,杀倒了一片又一片战士,抬头看到的,仍然是黑压压的人头与不断靠近的身形,望不到尽头。 拦路之敌中的精锐修行者,也是越来越强,当白风口最后的几名万夫长,相继出现后,王柔花等赵氏元神境后期高手,全都被他们缠住。 作为锋头的赵宁失去强援,压力骤然增大。 厮杀到此时,倒在他枪下的天元修行者,没有一百也就八十。但他的符甲也已残破不堪、千疮百孔,很多符文阵列都被破坏,整体防御性只剩了三成不到。 赵宁知道,此刻此刻,还能听从军令,从溃军中聚集到这里的战士,必然是天元军中最悍勇的那群人。 他们心智坚定,战技非凡,死不旋踵,而且多为实力不俗的修行者。 他的战斗愈发艰难,真气消耗急剧增加,到了后来浑身滚烫,周身血液好似都在燃烧,伴随着伤口逐渐增加,无数地方都在传来刺痛,折磨得人想要发狂。 被狼牙棒重击,赵宁失去了视野,也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纵然他知道这极为危险,很可能再清醒的时候已经彻底无法动弹,当他却不能做什么。 嘭的一声,因为剧烈碰撞,赵宁的神智重新回到身上,第一个感觉就是钻心的疼痛,小腹好似已经被凿穿。 他看到了自己撞上的对象。一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对方手里的长刀,正捅进了他的腰腹,满脸都是得意而扭曲的狞笑。 赵宁没有低头去看小腹的伤口,第一时间,他抬起脑袋,几乎是拼尽全力,用额头狠狠撞在对方的鼻梁上。 惨叫声中,有意识的闭了下眼再快速睁开的赵宁,这回视野没有陷入黑暗多久,已经丢失长枪的他,从腰间拔出横刀,顺势斩飞了对方的脑袋。 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没空闲去看自己腹部的伤口,只是隐约觉得问题不大,毕竟有万丝甲的防护。 用掠空步闪过劈来的一刀,再站稳身形,赵宁手中的横刀,又削掉了一名修行者的手臂。 不等他再发动掠空步,陡然间,身体像是被蛮牛顶中,给撞得侧移了好几步。 周围的天元修行者太多了,作为战阵锋头,还想往前突击,赵宁几乎随时都在被围殴,身旁的护卫同样要面对强敌,多的是无法策应他的时候。 在他被迫侧移的时候,劈斩而来的长刀、战斧,在中途砍中了他好几次! 霎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被剁散架,脏腑一阵翻腾,嘴里涌上一股腥甜,纵然是牙关紧咬,鲜血也从牙缝里溢了出来。 最严重的是,小腿不知被什么扫中,好似是长矛,抽疼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脚没了,本就不稳的身体,因为这一击直接倒了下去! 后背砸落在地的瞬间,眼前刀光斧影纷呈斩来。 太快了,他没有闪避的时间! 符兵的刺眼光芒中,眼前的世界虚实交叠,他好似回到了前世,置身烽火弥漫的战时京城里。 同样是因为被天元强者砍翻在地,他倒在了满是断肢残骸的血泊里,彼时他也是这般绝望这般不甘,同时又无比无力。 无法战胜眼前的敌人,无法左右战争的胜负,他在悲愤中被斩飞头颅。 最后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城楼上跟衣发飘飞,豪迈快意跟萧燕饮酒的赵玉洁; 是挥动那柄大的出奇的巨斧,从天元战士人群中,焦急万分奋力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杀来,却被身后的天元强者,出其不意一剑洞穿了腹心,身体跟眼神同时僵住的赵七月; 是倒在自己身旁的无数赵氏族人; 是自己那具脖颈正在喷血的无头尸体; 是一群正在纵声狂笑庆贺胜利的天元战士,是无数被他们追逐残杀,抱着小孩儿,在逃窜路上被砍倒的大齐百姓。 赵宁心痛如绞,如被万箭穿心。 重生这一回,本以为可以扭转命运,护住自己亏欠了无数的族人; 重上战场这一次,本以为可以改变国战大局,带着雁门军战胜强敌,拯救江山社稷; 重新带着赵氏精锐冲锋陷阵,本以为在局势大好的情况,能够在转瞬即逝的战机里,冲破天元军最后的顽抗,赢得胜利....... 末了,还是功亏一篑吗? 末了,还是死在了乱军之中吗? 末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末了,重生这一生,还是半点儿意义都没有吗? 盯着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符兵,赵宁的眼角再度崩裂,两行血泪顺着脸庞淌下。他不甘心,他不接受! 可他,有什么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眼前事物一晃,刀斧齐齐消失在视野,夺目的符文亮光,被两个翻倒的身形取代,被一个撞得这两个修行者侧翻的身影取代。 皎洁的弯月、遥远的星河下,那是一个矫健的身影,同样没了兜鍪,同样的甲胄破损,同样的血染战袍,同样的青丝散乱。 那一瞬间时光好似凝固,一切都静止不动。 赵宁这才发现,原来,今夜是有皓月的。 他双目陡然一凛,杂乱的神智刹那恢复清明,胸口的战意好似火山喷薄,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横刀快速闪过! 道道刀芒,没入几个天元修行者胸口,掀开一片片血花,将他们一一击飞出去。 他再看杨佳妮时,对方已经跟被她撞翻的北胡修行者一起,倒在了死人堆里。 那两个北胡修行者没了气息,而她也面白如纸,气息微弱。显然,在方才的刹那,在翻倒在地的前后,双方之间有短暂而又惨烈的搏杀。 几名状若疯癫的雁门军修行者,从他俩身侧向前扑了出去,或者将北胡修行者扑在地上,或者左冲又杀,在腥风血雨中挥刀不止。 赵宁拿过杨佳妮手中的陌刀,将她交给后面的赵氏修行者,返身,再度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眼前依然是黑压压的人群。 他挥动陌刀杀了进去! 似乎是错觉,泼洒在脸上的鲜血,每一股都格外滚烫;似乎是已经伤重到麻木,所以对方的符兵斩在身上,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痛。 陌刀从头到胯,将一名天元修行者劈成两半,零落的脏腑里,赵宁抬头。人头攒动的主阵山包,就在前方百步之外。 杀! 主阵山包上,有他的四叔赵逊,有他的五叔赵烈,还有诸多赵氏族人。 他必须为雁门军打通连接山包的通道,让源源不断的雁门军将士,能够击溃围攻山包的天元军顽抗之部,救下彼处的亲友。 噗! 一根符矢射穿了左肩,他却脚下生根,身形仅仅是微微一顿。陌刀横扫,面前扑来的两名天元修行者,被他齐胸斩为两截倒飞出去。 前进! 距离山脚还有七十步! 必须尽快抵达,在那一千御气境以上修行者,死伤殆尽前抵达! 那是同袍手足,是大军胜利的曙光,是此战能取得最后胜利的保障!及时抵达,才能取得此战胜利,才能让天元军不能稳住阵脚。 “杀!” 好几名天元修行者,嘶吼着扑过来,中间的元神境中期强者,手中长矛直取赵宁胸口。 赵宁不闪不避,只管将陌刀下劈! 长矛刺中了胸口,陌刀将对方劈成了两半,左右冲上去的雁门军修行者,跟天元修行者在半空撞在一起。 再抬头,五十步。 山包上仍有爆闪的、醒目的符兵光芒,族人还在奋战,他们仍在坚守阵地! 前进,再前进,将眼前的队列劈开,将面前的敌人踹翻!掠空步躲过几名修行者的合抱,陌刀斩掉飞跃临面的敌人,踏着他们的尸体前进。 三十步。 身上已经插了四根箭矢,伤口在不断流血,有多道狰狞口子的双臂,血肉翻卷,动作似乎慢了。 真气已经见底,经脉硬生生的疼,脚下如同绑着铅块。 每呼吸一口,嗓子都疼得好像要裂开,心腹似乎快炸了。 噗嗤! 陌刀劈开了临面的长矛,砍断了腿前的长刀,却还是有剑锋掠过大腿外侧。眼帘不断有血珠汇聚,视野猩红如血海,人影变得模糊,双腿变得更沉重了。 向前,咬牙向前! 快,再快,拼尽最后的力气更快! 山包的真气流光已经没那么多,必须要快速杀过去! 快,才能救下赵逊等人!快,才能不让手足全死光!快,才能取得此战胜利! 快,才能让京城不被攻破!快,才能让赵七月不被一剑穿心!快,才能让更多族人活下来! 快,才能让赵玄极不会忧愤而死!快,才能赵北望王柔花不死于边关!快,才能不眼睁睁看着更多齐人百姓,抱着小孩儿倒在血泊中! 快,才能阻止赵玉洁在城头饮酒作乐! 快,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快,才能让重活这一次有意义!快,才能改变这一切悲剧!快,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 被举着大盾的几名修行者撞翻,嘴中鲜血喷出,额头青筋暴突,在身体失去控制的那一瞬间,掠空步再度发动! 快快快! 快杀过去! 陌刀横扫,陌刀劈斩,陌刀斩碎一片片大盾,陌刀击飞一具具身体,陌刀劈开一个个修行者,陌刀杀出一条笔直的血路,陌刀让眼前再无站着的敌人! 挡我者,皆要死! 怒吼一声,双目猩红如鬼,浑身浴血如魔的赵宁,一跃而起。 ...... 面色青紫、牙关咬碎的赵逊,眼角亦有血泪溢出。 这一刻,他心潮如海,恨意滔天,对巴拉的杀意浓到无法言说。 但与此同时,他心头一块沉重的大石又已经落下,原来,当年那件让赵氏蒙羞的事,并不都是他的过错,而是对方针对赵氏设下的圈套。 他虽然年少轻狂了,但本质上却是为赵氏而伤,当年的事,他没有对不起赵氏!就算他有错,这些年的痛苦也已抵消罪孽。 他就算死,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但巴拉必须死,天元部族必须亡! 赵逊爆发出此生未有的磅礴战意,以无上意志与决心,催动本已重伤无法动弹的身体,从地上猛地弹起! 脚下镜水步发动,以他从未到达过的水准,瞬间接近了巴拉,探手拔出腰间的备用横刀,狠狠捅向举刀劈来的巴拉! 噗,刀尖刺进了巴拉的胸膛。 巴拉双目圆睁,脸上的骄狂讥讽之色霎时退散,取而代之以浓烈的震惊。 他没想到,赵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反击。 但他毕竟是元神境后期,虽然被赵逊的横刀插进了胸口,但对方气力所剩无几,刀尖在穿过护体真气后,入肉并不深,没有刺破心脏。 这一下并不致命。 而巴拉手中的长刀,依然稳稳劈下,誓要将赵逊的脑袋劈成两半! 他的刀锋落在赵逊额头。 赵逊额头蔓延出一道血线。 但长刀却陡然停住,没有更进一步,斩开赵逊的脑袋。 因为一点碧蓝星芒,已经从巴拉咽喉处飞出! 巴拉的表情霎时凝固,身体先是一僵,而后缓缓在赵逊面前跪倒。 站着的赵逊,脸上满是疑惑,而后尽数转化为惊喜与快意。 他看着巴拉无力的侧翻在地。 临死,巴拉眼中都有化不开的惊诧、不解、恐惧。 眼见仇人死去,赵逊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他后退两步,靠着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断裂的天元军将旗旗杆,这才勉强没有倒下。 额头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面容,嘴角的鲜血在大股往外涌,他艰难的举目前望。 朦胧猩红的视野中,前方本该人多势众的天元修行者,已经被一股冲上来的,身着雁门军甲胄的锐士从中杀穿。 那个刚刚跃起拉弓此刻刚刚落地的年轻将军,甲胄上满是鲜血与刀砍斧凿的痕迹,还粘着一些碎肉。 看到赵宁的一刹那,赵逊知道,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不仅率众成功夺旗,而且坚守到了对方率众杀来,彻底占据这处阵地。 虽然不能看到山前的战场景象,但赵逊知道,北胡军已败,雁门军已胜。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的嘴角还是动了动,勾勒出一抹释然,而又不无骄傲的笑意。 想他赵逊,昔日也是少年天才,修行天赋冠绝一时,看过这世间群峰之巅的风景。 彼时骄傲自负,目无余子,而后草原受挫,从云端坠落深渊,因为无法接受强大的自己,只能平庸一辈子,就此一蹶不振十几年。 每日借酒浇愁,想要忘记心中的痛苦,末了却发现,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在这种黑暗无光的岁月里,他终于领悟到,心怀壮志的人蹉跎岁月,以至于沦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废物,是这世间最钻心的痛苦。 而今他重振旗鼓,来到边关,参与这场大战,有幸率领一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在赵宁的安排下,于战局最为艰难最为关键的时候,骤然杀出。 他们如神兵天降般,夺阵斩旗,助大军破开困局,最终配合赵宁单刀直入的战阵,彻底击溃北胡军,夺得此战胜利。 这一份功绩,足以向赵氏证明自己的价值,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亲朋好友不失望,也足以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临死的时候,没有再继续看不起自己。 更何况,他最终还杀死了巴拉这个,让他人生暗淡无光的直接凶手。 此生虽有诸多遗憾,但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了。 “四叔,你......怎么样?”疲惫不堪的赵宁,扶住摇摇欲坠的赵逊,他发现对方生机已经接近枯竭,不由得心头一痛,“四叔,你.......” 赵逊轻轻的摇摇头,动作微不可察,示意赵宁不必多言,扫视一圈真气绚烂、残骸遍地的战场,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将手里的天元军将旗,交给遍体鳞伤的赵宁,而后收敛笑意,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道:“我,赵氏公子逊,不是废物,是......一个战士......” 发出最后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赵逊握住旗杆的手耷拉下去,脑袋低垂到胸口,身体僵直。 到了这一刻,他仍是不肯倒下。 赵氏心似火烧,泪如泉涌。他握紧旗杆,转身面向战场,在杀散天元军修行者的雁门军众将士注目下,高举手中将旗,嗓音嘶哑的大吼,向整个战场宣告: “夺旗者,赵氏公子逊!” 章二二零 各方反应(上) 黑石谷前,雁门军大阵后,被火把簇拥、照得通亮的望楼上,赵玄极听到了白风口里的巨大动静。 一军溃败惨嚎不断,一军追击喊杀不绝,两种声音都是震天动地,如雷入耳。 “真的取胜了?” 赵玄极的目光早已离开黑石谷,紧紧注视白风口方向,要不是他还需要坐镇中军,遥遥制衡察拉罕,此刻定已亲自进入白风口,一探究竟。 赵宁的计划,他都是知道的。一千御气境以上修行者,手持凤鸣山地图,在大军开始进攻凤鸣山时,就已经在崇山峻岭中跋涉,昼伏夜行,隐蔽靠近。 荒山中没有路,普通甲士自然无法行进,御气境以上修行者就没问题。 这支队伍战力如何,赵玄极心知肚明。纵然是正面阵战,数千人的战阵也是轻易可破。 若是时机恰当、位置合适,有环境优势,骤然突袭,以神兵天降之姿出击,哪怕是万人的军阵,他们也能凿穿。 但赵玄极对白风口的战况,一直颇为担忧,心中并无必胜把握。 一方面,这一千修行者是突击北胡军腹心,哪怕一时得手,也会遭受重重围攻,能坚持多久是个问题; 另一方面,白风口越是里面的位置,就越是不合适大军作战,赵宁要率队及时穿透北胡军人群支援过去,也是困难重重。 一千御气境以上修行者,手持紫晶石符弓,要占据北胡大军腹心主阵山头,引起北胡军大规模混乱,这并不难。 但面对百战精锐天元军,要获得最后的胜利,仍是分外不易。 在赵玄极的注视下,一名元神境高手,从白风口里飞跃而出,跨上关前的一匹战马,踩着黄尘飞速而至,临了滚落马鞍,上前来报: “报!大都督,我军已夺下北胡军主阵,公子宁率军成功打通通道,北胡军大溃,各部正尾随追杀,整个白风口区域,已经落入我军手中!” 如闻天籁,赵玄极眼前一亮,先是有片刻沉静,旋即便仰天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好,好,好!” 他大袖一甩,昂然下令:“传令三军:白风口已破,全军大胜之机已经到来,各部全力出击!” 传令军使同样是激动不已,抱拳大声应诺:“末将领命!” ...... “大王,白风口已被攻破,各部正在溃败,左翼大将恳求支援!” 一名浑身是血的千夫长刚刚说完这话,就被盛怒的察拉罕揪起衣领,提到鼻子前破口大骂: “混账!饭桶!左翼大军坐守险要地形,彼处根本不利于大军展开作战,你们竟然会输?!你们怎么会输?!” 察拉罕现在的位置,能够看到白风口关城,但白风口内部战场就瞧不见,一应情况都需要白风口内的大军禀报。 千夫长不敢看察拉罕通红的双眼,低着头断断续续道: “那......那股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攻占主阵山头时,赵宁亲率雁门军精锐,长驱直入,他的战力太强,我们的战士未能挡住...... “最终,赵宁杀穿了混乱的人群,在我们夺回将旗前,攻到主阵山头,接应到了已经快被我们歼灭的那群修行者...... “其余雁门军又在漫山遍野,源源不断尾随追杀我们,全军由是士气崩溃,争相逃窜,左翼大将.......实在是阻止不了......” 察拉罕怒不可遏,一脚将千夫长踹飞,“滚!” 千夫长固然吐血飞了出去,察拉罕自己的脸色也是阵青阵白,五官扭曲到一起,面容狰狞可怖,好似已经从人变成了恶鬼。 白音同样是面色灰败,如丧考妣,双目无神的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军怎么可能会败?这,这可如何是好?” 就算是谋主,此时也是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完全没了主意,只能把目光投向右贤王。 只见察拉罕身体晃了晃,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白风口的方向,饱含屈辱、仇恨的大吼: “赵宁,赵宁!你这竖子,你这混账!可恨,可恨!本王.......跟你誓不两立!此生若不能亲手取下你的首级,本王......誓不为人!” 说完这番话,察拉罕晃动的身体后退两步,陡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白音大惊失色,连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察拉罕,悲呼道:“大王!” “早该杀了他......本王早该亲自出手,杀了他的!”察拉罕死死抓住白音的胳膊,眼中满是悔恨之意,看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将赵宁生吞活剥。 白音张了张嘴,却是苦涩难言。 如果战事还能重来,作为察拉罕的谋主,他就算是自己战死,也会让赵宁身首异处。可现在木已成舟,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白风口丢失,雁门军就能从内部杀到黑石谷背后来! 他们的预备兵力,可以到达白风口跟黑石谷,雁门军当然也可以顺着这条路线,从白风口杀到黑石谷。 届时黑石谷的大军,被两面夹击,身在山岭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突围都是空谈,除了高手强者,余者只怕会被全数歼灭! “退!全军撤退!快退!” 纵有万千屈辱、不愿,察拉罕也只能咬着牙下达这个命令。这话出口,就意味着他承认战败,也标志着凤鸣山之战,最终以雁门军大胜而结束。 军令下达,黑石谷内的北胡军,开始交相掩护,从一座座山包有序撤退。 他们面前的雁门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在后面不断追杀,收割首级。 璀璨的星海下,面无血色的察拉罕矗立在夜风中,望着脚下躁乱的战场,久久没有动弹。 白音察觉到,察拉罕的精气神在逐渐萎靡,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他没有出声安慰,因为他自己也是痛苦不堪。 十几年来,天元军从未经历过这种惨败。 凤鸣山这一战,是他们的人生污点,也是天元军抹不去的耻辱。 ...... 在阵中休息,一边查看受伤将士,一边勉励众人,维持士气的安思明,在听到赵玄极传下的军令后,当场愣在那里。 “白风口竟然被攻破了?那是佯攻地带,都不是大军主攻方向,赵北望怎么会把白风口给攻破了?白风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脸色骤变的安思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军令。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可当他跑到高处往黑石谷里看时,见到的是不断向前冲锋的雁门军将士。 他还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是众将士在苦战之后,终于看到敌军败退后的激烈情绪释放,充满了兴奋与狂喜,以及无穷无尽的斗志。 安思明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这说明黑石谷内的北胡军,已经在大规模撤退,惟其如此,雁门军才会是这种反应。这也就是说,雁门军现在已经攻破了,北胡军的凤鸣山防线! 而他和他的部曲,不仅没有成为突破防线的先锋,甚至都没有在战场上作战,而是在关城前休息! 这份巨大的战功,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非只如此,他之前的奋勇作战,以部下精锐伤亡近半,让雁门军能够踏进关城作战的战果,都是在给赵氏雁门军作嫁衣裳! 他们才是做苦工的人。 这是莫大的讽刺。 他的盘算落空了。 安思明心潮翻涌,极度的愤懑与痛苦,让他饶是双拳攥得咯吱作响,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怎么就败了,该死的北胡蛮子,怎么就不多能坚持一阵,怎么就败得那么快?!”安思明后退两步,最终无力的坐在了地上,仰着头,欲哭无泪。 ....... 达旦王庭。 王帐里的王公贵族们,一个个如坐针毡,不时扭动身体,很多人额头汗水如下,不断用手帕去擦拭。 他们或是惊恐或是不安,经常忍不住看看王帐外,而黑夜里交战的战场,每回爆发出异常响亮的动静,都会让一些人身体剧烈颤抖一下。 天元、契丹两军,已经杀到了王庭,集中起来的达旦部将士,正在拼死抵御对方的进攻。跟之前一样,战况并不好,每时每刻,都有大量达旦部勇士战死。 这让养尊处优许多年的达旦部贵族们,一个比一个胆战心惊。 之前虽然屡获败报,众人就已战战兢兢,但那时战场还在远方,贵族们并没有直接面对战场压力。 现如今两军厮杀就在王庭外不远处,交战的动静清晰可闻,敌军若是取得突破,半日就能冲到王庭,这让达旦部贵族们的心理压力,大得几乎承受不住。 故而开战虽然只有一日,很多贵族已经近乎崩溃。 “大汗,敌军近在眼前,王庭已经不安全,您还是离开吧!” 有个年迈的贵族,颤颤巍巍的起身,来到帐中下拜,苦口婆心的劝告,“大军胜负姑且不说,大汗绝对不能有半点儿意外,否则就是达旦部的灭顶之灾! “只要大汗是安全的,不管这里战况如何,达旦部就还有无数机会!” 他这话一出口,众贵族们都反应过来,一旦达旦可汗离开王庭,他们就能跟着走,不必再杵在战场外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现在大军还能勉强支撑,此时撤离,他们还有时间将财富都带走。 念及于此,不少贵族都起身来到帐中拜下,有人涕泗横流,有人言辞恳切,有人大义凛然,恳求达旦可汗离开危险之地。 “大汗,您的安危要紧,请快些离开吧!” “部族的骁勇战士,会掩护您撤退,一定会让您到达安全的地方。” “您离开了王庭,作战的勇士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战胜敌军啊!” “大汗,为了部族大计,为了战争胜利,万望不要迟疑!” “大汗,我们愿意用性命护卫您的周全......” 本就坐卧不安的达旦可汗,听着众人的乞求,渐渐开始动摇,众贵族一看他面色松动,连忙更加卖力的劝谏。 也不是所有贵族都是这般模样,少数一些青壮贵族,都是愤怒不已,呵斥这些老贵族,是在将达旦部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老贵族们淹没,后者指责他们这是不顾大汗生死,对大汗不敬,无异于造反,这让他们哑口无言。 青壮贵族们没有办法,只能派人将浑邪王巴图请了回来——巴图伤势不轻,已经无法再战,但他依然在前方主持战事,指挥大军迎敌,片刻也没有退缩。 巴图回到王帐时,达旦可汗已经快要同意贵族们的请求,他连忙下拜。 章二二一 各方反应(下) 巴图苦苦哀求:“大汗,勇士们在战局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之所以还能拼死作战,就是因为知道王庭就在背后,大汗就在背后,他们没有退路! “一旦大汗弃他们而走,大军士气就会立马崩溃,届时大军的结果,就只有惨败这一种的可能! “而要是敌军尾随追杀,大汗也未必能安全走多远,没了十万勇士们追随,大汗又能到哪里去.......” 他言辞悲戚,就差没抱着达旦可汗的腿痛哭流涕。 “住口!” 达旦太子跳了出来,他早就害怕不已,想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眼看巴图口若悬河,哪里还坐得住,连忙打断对方的话,呵斥道: “你作战不利,让大汗陷于险境,大汗没有追究你的罪责,还让你继续指挥大军作战,戴罪立功,可你倒好,不能击退敌军也就罢了,还半点儿也不考虑大汗的安危! “你难道不知道大汗才是部族之本? “局势如此,你竟然还将大汗置于两难之境,让大汗背负骂名,我看你是用心险恶,应该自杀谢罪才是,还敢胡说八道?” 被太子颠倒黑白的如此唾骂,巴图恨不得起身一刀结果了对方。 达旦可汗制止了两人的争执,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片刻后开口道:“诸位说的没错,本汗在这里,的确会让勇士们放不开手脚,不能没有顾虑的杀敌......” 听到这里,巴图心里咯噔一声,所有的希望顿时破灭,悲愤让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低吼道: “大汗!大齐王师为了帮助我们,正在跟敌军鏖战,我们此时走了,导致全局溃败,让他们单独对敌,对得起他们吗?事后大齐算账,我们该当如何?” 这话让达旦可汗怔了怔,露出迟疑之色。 “闭嘴!” 达旦太子心急如焚,现在命都要没有了,还考虑这些问题有什么用:“雁门军要是真想帮助我们,早就该击破拦路之敌了! “可现在呢,他们还在凤鸣山,寸步不进!要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帮助我们,就是想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这诛心之言,达旦太子又向达旦可汗行礼,“大汗,存亡之事,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请大汗不要再迟疑了!” 达旦可汗点点头,认可了太子的话,不顾面如死灰的巴图,正要下令近卫护着他遁走,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声激动的大喊:“捷报,捷报!”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一变,已经要瘫倒在地的巴图,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里情不自禁的幻想道:“难不成,雁门军破敌了?” 来人正是王庭派在雁门军中,充当双方信使的一个贵族,他得了允许进入王帐,近乎是手舞足蹈的道: “雁门军突破凤鸣山,天元、契丹两军败退,雁门军的先锋轻骑,已经向我们这里驰援过来了!” 此言一出,王帐有刹那的安静,落针可闻。 旋即,欢呼声如潮爆发,几乎要掀翻帐顶,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抱在一起,有人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巴图更是流下了感奋的热泪,整个人颤抖不已,好似在打摆子,嘴里呢喃了两遍“不愧是大齐王师”“区区天元、契丹两军,怎么挡得住雁门军?”。 他立马向喜形于色的达旦可汗请命:“大汗,我们要准备酒肉,好好迎接雁门军!” “好好好,立即准备,马上准备!”天元可汗忙不迭点头。 雁门军即将到来,在他的认知中,天元、契丹两军败亡在即,逃走的想法,自然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能杀败来犯之敌,谁还愿意丢弃王庭远遁,成为一群被追杀的丧家之犬? 作为可汗,巴图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之前不过是害怕至极,想要先保住性命再说而已。 如今形势翻转,终于是拨云见日,他也是高兴得差些流出眼泪,心里对雁门军感激不已。 就连达旦太子,也是喜不自禁,不再想着逃遁的事,跟身边的人相拥庆贺。 一时间,王帐里的贵族们,对救命恩人雁门军,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不愧是天朝王师,威武无敌!” “我就说以雁门军的战力,肯定能击败拦路之敌,迅速驰援我们的!” “这下好了,等雁门军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跟他们不醉不休。” “赵将军之前来王庭的,我就觉得他面相不俗,非是常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区区天元、契丹,跳梁小丑耳,敢跟天朝王师对抗,实属不知死活!” “这回该他们付出代价了.......” “......” ...... 营地帅帐里,天元太子蒙赤,正在跟一众谋士心腹推演战局。 “以达旦军的战力,顶多再有五六日,他们就会全军溃败,属下建议,提前派遣精骑绕道两翼,封锁达旦军逃散路线。 “这样一来,大战结束后,我们就能快速收编所有达旦军,避免残余达旦军在广袤地域内的负隅顽抗与骚扰,拖延整个战局的结束时间。” 说话的是左贤王,此战中他负责统率契丹军所部。 他接着道:“达旦部的战斗结束后,若是右贤王还未击退雁门军,契丹军可以顺势南下,以优势兵力逼迫赵玄极退军。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尽可能不扩大跟南朝交战规模的情况下,中止两军战事。 “着有利于战后用抛出‘契丹可汗’谢罪、纳贡赔款的方式,抚平南朝怒火,为王庭赢得准备国战的数年时间。” 蒙赤微微颔首,对左贤王的话表示赞同。 因为雁门军北上,此战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战略目标,第一固然是吞并达旦部,一统草原; 第二个,则是避免跟大齐的矛盾激化到不可调节的地步,使得跟大齐的国战提早爆发。 “右贤王所部,在凤鸣山跟雁门军交战多时,眼下也该到了关键时期,如果形势顺利,也该击退雁门军了。 “如果战况不太差,右贤王应该还能俘虏不少雁门军。 “日后有雁门军将校,为我们训练勇士步战,等到跟南朝国战时,大军攻城掠地的能力,就会得到本质提升,我们的最后一块短板也将被补齐。 “届时,没有弱点的大军将会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说到这,蒙赤往帐外看了一眼。 无垠的草原延伸到视野尽头,与之只有一条地平线相隔的灿烂夜空,同样是一望无垠。 这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但他却忽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左贤王注意到蒙赤的面色异常,正要开口询问,帐外已有动静传入,不等有人出去呵斥,“紧急军报、十万火急”八个字,就已经撕裂秋夜的黑。 来人是个王极境修行者,汗水早已浸透衣衫,面目仓惶风尘仆仆,看起来狼狈不堪。 这副模样,本不应该出现在王极境修行者身上。 是以在看对方的一瞬,帐中就鸦雀无声,一股紧张的气氛霎时笼罩了所有人,一双双目光落在王极境身上,等待他开口说出军情。 “雁门军突破白风口防线,左翼溃败,右贤王被迫下令黑石谷、飞鹰山守军全面撤退! “断后部曲依靠地势成功挡住雁门军追击,大部将士得以撤出,但雁门军业已彻底突破凤鸣山!” 王极境修行者说完这些,帐内静如死水。 所有人都是一脸错愕,目瞪口呆者不知凡几,很多人都是一脸见鬼的模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军怎么会败? 十几年来,天元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败! 胜利对众人而言,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失败已经成了好似并不存在的记忆,久远到所有人都已经忘记。 没有人再说话,众人心情复杂的看向太子。 蒙赤脸色青紫一片,嘴角抽动半响。 旋即,他转身背对众人,似乎是想掩藏自己的情绪,但是最终,他仍是没有忍住,一巴掌将面前的沙盘轰得粉碎,烟尘顿时弥漫到大半个帐篷。 “右贤王误我!” 伴随着太子这句从牙缝里蹦出的愤怒之言,众人这才清醒过来,右贤王是真的败了。 十几年间,从濒临灭亡的小部落,成为雄踞草原的霸主,这般丰功伟绩,让所有天元修行者、战士,都自认为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们谋求南下,谋求西征,谋求坐拥天下。 而现在,雁门军用一场胜利,唤醒了大家心中,对大齐久违的恐惧。 百年前,赵氏先祖率领齐军横扫草原,让漠北血流千里,让他们的祖先身首异处,让他们的部落沦为数百人小部族的记忆,再度从内心深处浮现。 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右贤王面对的,是赵氏率领的雁门军。 是草原人心中百余年的恐怖梦魇! 百余年过去,之前觉得,一切似乎已经发生改变;而现在,事实好像在表明,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雁门军要杀过来了。 突破了凤鸣山,他们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可以随意驰骋,他们势必会跟达旦军汇合一处! 在雁门军到来之前,大军已经来不及吞并达旦部。而或许从此刻开始,大军已经完全失去攻灭达旦王庭的可能。 雁门军到底是怎么赢的? 他们已经是草原至锐之师,难道还是战胜不了雁门军? 百年未有大战的雁门,为何依然这么强悍? 这场战争的走向会是什么样? 大军接下来会胜还是会败? 这些疑问萦绕在众人脑海,在这个表面冷寂而暗含狂乱的夜晚,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答案。 “太子......”左贤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传令全军,中止与达旦部交战,回防营寨;左贤王,你率领契丹所部精骑,前去接应右贤王。” 蒙赤转过身来,面容已经恢复沉静,深邃的双眸看不到半分慌乱,“将战况禀报大汗,在大汗的命令到达前,各部不得再出战。” “是!” —————— ps:这本书虽然收藏不咋滴,但收订比是我所有书中最高的,订阅成绩【均订】已经超过上本书。这两天就加更吧,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五点各一章。 章二二二 女人 白风口内,主阵山包。 躁乱的战场早已沉寂下来,浓郁的血腥味在夜风里起起伏伏,依然挥之不去。 雁门军将士在打扫战场,从主阵山包纵目远眺,山包山坳里晃动的点点火把,蔓延出去很远很远,正好与星河相交相辉映。 赵宁卸下残破不堪的甲胄,坐在被斩断的北胡军将旗前,望着脚下延伸出去的火点长河,安静地休息。 今日一战下来,他双臂双腿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浑身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好在有万丝甲护住躯干要害,这才没有致命伤。 否则,他的尸体早就不知,在那个旮旯角落里凉透了。 虽然已经服下了丹药,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但赵宁现在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赵逊被抬下去了。 被抬下去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大活人。赵宁将赵七月送的“碧海潮生”,给他用了一瓶,被抬走的时候虽然虚弱至极,但性命已经保住。 赵北望、王柔花两人,带着大军在继续作战,现在白风口里的雁门军高级将领,赵宁反而是地位最高的。 眼下他自己虽然不必动弹,但也有指挥各部打扫战场、救治伤员的责任。 浴血鏖战,险死还生,如今,这场战争以雁门军大胜而结束,前世今生的记忆纠葛在一起,彻底放松下来的赵宁,思绪飘得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闯入感知。 赵宁回过神,循着香味转头望去,就见一棵被混战祸害得,只剩下躯干的大树前,有人正架了个火堆,在烧烤一只肥羊。 力战多时,赵宁早就是饥饿难耐,之前因为伤口疼痛、思绪飘忽,没太注意肚子,现在嗅到了烤肉的香味,浑身毛孔似乎都张开了贪婪的嘴。 烤羊肉的是杨佳妮,她也卸了甲胄,眼下穿着淡墨轻衫,青丝随意挽了个马尾束在脑后,烤肉的时候神情专注,连用衣袖抹口水的时候都目不转睛。 先前血战时,杨佳妮伤重,中途退了下去,如今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她服用了丹药,调息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面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气息平稳。 其实气息也说不上平稳,盯着焦黄羊肉的样子,明显呼吸有所加重,看来是恨不得快些将整只羊囫囵吞下,能忍住,估计也是费了很大力气。 战场血腥味从未消散,漫长的山谷中,不时还有雁门军对没死的北胡军补刀,零星的叫声不时响起。 更多两军的尸体,堆成一座座小山,被火把照得昏暗不定,他们即将被掩埋。行走在各处的甲士,脚下一直粘着红色的淤泥,不时还会踩中几块碎肉。 黎明将至未至,远处的山峦深处,隐约可闻乌鸦的鸣叫,声音不大却不厌其烦的一直响着,它们在等待人群散尽,能飞过来吃些断肢残骸。 秋日凌晨的风很凉,百战余生的战场很冷。 近在咫尺的这一堆小小的篝火,这一只焦黄的烤羊,成了阴冷深谙的黑夜中心,唯一散发着淡淡暖意的存在。 稀薄,而又浓郁。 干柴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里,通亮的火光染红了火堆前那张苍白的脸,火星崩散缭绕,有几颗旋转着飘起,在没入轻扬纷飞的青丝前,消散无踪。 世界可以很大,有时候它又很小。 一切血腥、残酷,所有生死、搏杀,随着一只酒囊被抛到怀里,都开始远去,成了天边一副似真似幻,不那么要紧的朦胧水墨画。 这片发生过人世间最黑暗最残忍的事的天地,在一口烧酒穿过肺腑的时候,忽然多了几分豪迈壮烈的诗意。 在这一刻,赵宁也想效仿先人,斜躺在地上,高举酒囊,道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股脑儿饮下半囊酒,赵宁擦了擦嘴,对也在用美酒缓解饥饿感的杨佳妮道:“先前多谢你救了我。” 平心而论,他从来没想过,杨佳妮会用舍身技救他。 两人虽然是并肩作战,但根据彼时的情形,杨佳妮在撞翻那几个元神境高手时,自身也很有可能会死。 杨佳妮抽空瞄了赵宁一眼,依然是那副木木呆呆,所以显得有些漠然的样子,声音没有波澜,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你还欠我几只烤羊没有吃。” 这个答案让赵宁很意外。 但跟杨佳妮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彼此多少都有些了解,所以这个答案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她还没有还清赵宁的食物人情,她还没揍赵宁一顿了却自己的心愿,所以她不能让赵宁就这么死了。 在她恩怨分明的纯粹世界里,欠下这份人情,留下这口恶气,会让她一生不安、难受,乃至影响往后的修为进益。 为此,她不惜舍命一搏。 显然,生死权衡、利益取舍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她看问题时,会首先考虑的东西。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出征前,她就说过,如果赵宁死了,她会把赵宁的尸体带回雁门关。换言之,如果战死的人是她,那也不过是换个人马革裹尸还。 赵宁摇头道:“这回可不是欠了几只羊的问题,你救的是我的命。” 杨佳妮抬起头,那张虽然有着病态的苍白,但倾城之色丝毫不减,反而在英气之外多了不少柔弱美的脸,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奇怪,似乎赵宁这句话很没道理。 她道:“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战死,而战争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总得有人继续往前。” 赵宁张了张嘴,他发现,就算他已经颇为适应杨佳妮的性子,但还是不能随时跟上对方的脑回路,她看问题的方式明显异于常人。 杨佳妮这句话说得很简单,但意思赵宁明白。 战场上没谁对谁有救命大恩,因为所有战士的脑袋,都系在同一条裤腰带上。大家都在为了胜利而舍命拼搏,若是败了,大家都得死。 只有胜了,才能有很多人活下去。 救人也好,踩着同袍的尸体向前也好,都是生死同舟的题中应有之义。 真要说有谁救了谁的命,那就是所有并肩作战的同袍,都是彼此的救命恩人,战死的人尤其对生还者有恩。 因为他们是用自己的性命,来让后者能够继续向前作战。 而对杨佳妮来说,赵宁活着,能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明显比她更大,有更多可能带领众将士赢得胜利,所以,在需要她舍命救援赵宁的时候,她毫不迟疑。 赵宁决定不跟杨佳妮争辩这个问题,虽然他理解杨佳妮的意思,也觉得对方的想法十分有道理,但自己毕竟是被救的人。 真要他无视杨佳妮舍命相救的情义,他做不到。 两人相对坐着,隔着一小堆篝火啃羊腿的时候,杨佳妮忽然道:“我算了算,大抵只欠你两只羊了,你的时间已经不多。” 赵宁撇撇嘴,不以为意:“想切磋你随时招呼。” 同为元神境中期,他现在半点儿也不怵杨佳妮,真要开打,多半是杨佳妮被揍趴下。不,绝对是杨佳妮被揍趴下! 孰料,杨佳妮拿一双锃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道:“我快十八岁了。” 赵宁心里猛然咯噔一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你莫非要到元神境后期了?!” 杨佳妮伸出一根沾染油水,油光发亮的手指,老神在在道:“只差一线。” 赵宁只觉得头皮发麻。 战争的确很能磨练人,砥砺修行者修为的效果尤其好,特别是在修行者第一次参与大战的时候。 从这个意义上说,开战前就已经元神境中期的杨佳妮,在战后再上升一个境界,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时至今日,雁门军中破镜的修行者已是多不胜数。 但十八岁即为元神境后期,这个境界水准就很骇人。若是二十岁之前,能到王极境初期,那此生就必是王极境后期。 当今天下,据赵宁所知,唯天元可汗一人,在二十岁之前达成了王极境。 嘴里美味柔嫩的羊肉,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不无艰涩的咽下,赵宁眼神飘忽,假装镇定的道: “要不咱们不管烤羊的事了,提前切磋?或者你到了后期,再压制一个境界跟我对练?同境交手才能体现实力,境界压制就没什么意思了吧?” 赵宁觉得自己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毕竟杨佳妮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他错了。 只见杨佳妮很严肃的摇了摇头,认真道:“经过这几日的战斗,我发现如果咱俩是同等境界,我根本没有胜算。所以我要用元神境后期的境界,来跟你对战。” 这就是硬要揍赵宁的意思,为此已经不择手段了。 赵宁听了这话,气得只想把手里的羊腿摔了。 什么很有原则? 什么很讲道理? 讲个屁的原则道理啊! 赵宁郁闷的只想爆粗口,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见赵宁牙关紧咬,黑着脸不说话,杨佳妮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抹狡黠。清了清嗓子,她又一本正经道: “你的战技很强,我很钦佩很羡慕,等咱俩切磋完,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二,你愿不愿意教我?” 赵宁的脸立即黑得像是锅底,这好比一个壮汉用绝对力量,把一个小孩儿揍了,事后还要小孩儿教他打架的技巧。 世上还有这种事? 杨佳妮并未催促赵宁答应,而是迅速埋下头,继续跟羊腿作战。 低头的一瞬间,微微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恶作剧般的笑意。 章二二三 两个在异邦的女人 蓝色的天穹下,朵朵白云悠悠飘行,在高处俯瞰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自由自在的穿山越岭。 小河边一座座洁白的毡帐,与天空的云朵相映成趣,进进出出的牧民,在酒足饭饱之后闲散的逛荡,在这一刻也浑身都是自由的气息。 苏叶青正在煮酥油茶,招待风尘仆仆抵达小叶部的范翊。 两人一个端庄跪坐,举止清新优雅,一个正襟危坐,神容严肃刻板,倒也有几分相得益彰。 “大军已经突破凤鸣山,斩首数万,尤以契丹部战士居多。且不论往后战局如何,此战之后,很多契丹部落的青壮都会减少,甚至出现没几个青壮的情况。” 范翊跟苏叶青通报完凤鸣山战况,接过对方递来的酥油茶,浅浅尝了一口,味道十分不错,称赞了一句好茶,一口饮尽,放下茶碗,问道: “你有什么计划?” 苏叶青道:“这是我们扩充势力的大好时机,依照公子早先的安排,我们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雁门军参战前,天元王庭攻灭达旦部的计划,是天元部、契丹部各自出兵十万,以精锐快速扫平达旦部。彼时,契丹部只调集了大部落的青壮勇士。 在确定雁门军会参战后,为了阻击雁门军,天元、契丹两部被迫增兵,这时候契丹部调集的青壮战士,就不局限于大部落了,而是近乎全面动员。 所以在这时候,契丹境内的大小部落,兵力都十分空虚。 而一品楼辖下的部落,一方面因为规模最大的只有百落上下,委实不大; 另一方面位处偏远的贫瘠之地,又是刚刚组建的,契丹王庭还没怎么注意他们,所以绝大部分都没有被征兵。 眼下,相比于附近较为富庶的中小部落,一品楼辖下的部落里的战士,数量并无多大劣势,甚至还有些部落存在优势。 再加之一品楼的部落里,拥有大量精锐修行者,实力强劲,远非同规模其它部落可比,这就使部落占据了战力的绝对上风。 一品楼在草原的势力,终究是要壮大的。 棋子一直布置在偏远贫瘠地区,就永远无法接触权力中心,永远无法及时得到,真正有用的军国核心情报。 之前是没有机会,如今则不同了,趁契丹大军在前方作战,王庭无暇顾及地方上的小规模争斗,一品楼理应大展拳脚。 苏叶青看着范翊:“我打算从现在开始,下令各个分舵,立即吞并周围兵力空虚的中小部落。” 范翊不置可否:“如此施为,得手并不难,各分舵也能迅速发展。” 苏叶青将范翊的面色纳在眼底,“可你并不同意这么做?” 范翊:“是的。” “担心事后无法收场?” “契丹军归来后,各部战士发现家园易手,必然奋起出击,王庭也不会坐视。” “平民战士应付起来并不难。我们只是吞并一些中小部落,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大,纵使王庭派人领军下来解决问题,贿赂其官将也足够解决问题。” “钱财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钱财足够,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 “什么问题?” “统治权力。” 苏叶青怔了怔,一时间不太能理解。 范翊注视着眼前这个,江湖中的杰出侠士,权力场中的稚嫩新手,一板一眼的解释: “统治国家的权力,大于一切。钱财能腐蚀官员,却无法腐蚀君王。” 苏叶青蹙眉寻思:“契丹可汗——天元王庭,会亲自插手规模只有几十落、几百落的,部落之间的争斗?” “寻常时候不会,战败的时候一定会。” “战败之际,国政不稳,各大部落兵力折损有多又少,权贵阶层可能会重洗,为了自身部落利益,权力之争势必更加激烈,高层还有心思关心平民死活?” “如果是庸君当道,一场大败,的确会如你所言,令国家大厦倾颓。但天元王庭的可汗是昏君吗?” “不是。” “所以这就会出现另一种局面。” “什么局面?” 范翊没有着急回答,她自己端起茶壶,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酥油茶,不紧不慢的浅酌一口,这才准备开口。 范式本是将门,因为文官监军的掣肘,征伐南诏失败,近年来被迫转投文官序列,而后又因为谋算赵氏不成,成了赵氏爪牙。 作为范式最优秀的年轻俊彦,范翊在家族动荡、历经重重磨难,付出种种不菲的过程中,耳闻目睹了许多事,成长得很快,洞悉世情。 她不骄不躁的说道:“就如你之前所言,战败之际,国家内政难免不稳,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各部落战士、财物、牛羊,在战争中大量耗损,牧民无法安居乐业、渡过寒冬也就罢了,权贵无法维持以往的奢靡生活,这是掌握力量的阶层无法容忍的。 “于是,这就必然会出现一个局面:大部落纵兵攻向中小部落,通过劫掠、灭亡中小部落的方式,获取他们的财富,将战争损失转嫁到这些弱者身上。 “其结果,一方面固然是权贵奢华生活不变,平民为国家损失买单;但另一方面,也会激发阶层矛盾,让中小部落奋起反抗,引发更多祸乱,乃至烽火连城。 “大军惨败而归,王庭威严大减,兵力的折损,让他们对辖地控制力减弱。当此之际,宵小之人趁机作乱,野心勃勃之辈趁势而起,英雄也会横空出世。 “祸乱中,一旦中小部落里,出现了罕见的智勇双全的人物,他就会带领自己的部落,甚至是中小部落联军,一步步做大,乃至威胁王庭统治。 “如果这个骁勇人物足够强,他就会成为万民的英雄。他如果能将旧有的权贵抹去,自己就能拥有最高权力,也让自己的追随者,成为新的国家权贵。 “如此,国家权力阶层就会重塑。” 一口气说完这些,范翊端起茶碗,又饮了一些酥油茶。 苏叶青听得格外认真,也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她若有所悟: “天元可汗,是最近十几年,从一个小部落头人,成长为漠北霸主,建立王庭的,换言之,他就是那样的英雄人物。 “既然他自己是这么发迹的,必然深知防备类似人物出现的道理,更何况,天元可汗实际控制契丹部没几年,就更是要防备契丹领地出现祸乱。” 范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苏叶青的眼神充满认同,对苏叶青的聪明伶俐很是欣赏: “所以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间内,是天元王庭需要格外用心,维护、稳固自身统治的时候,绝对不会容许半点儿岔子。 “你已经想到了第一层,那么天元王庭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措施,迅速消弭战败产生的隐患,达到稳固统治权力的目的,你可能推测?” 苏叶青看着范翊大感意外。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对方的笑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范翊笑,在此之前,她俩已经在草原合作很久了,却从来没从对方脸上,看到过半点儿笑容,她几乎以为对方是不会笑的。 对方总是很严肃,很认真,如同一个刻板的教书先生,一丝不苟,好像每时每刻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从来没有过笑容这种轻松的神态。 但现在范翊竟然笑了,而且笑起来是如此好看,就像是碧波荡漾的湖面,忽然洒下了一束阳光。 也正是她笑起来的时候,苏叶青这才意识到,原来对方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十足的大美人,美得不落俗套。 好比寒冬的大雪天里,无叶树梢上出现了一点梅红。 这让她有些失神。 在范翊脸上写满疑问之前,苏叶青及时回过神来,双颊不禁飞上两抹羞赧的绯红,她微微低头,觉得自己很失态。 她略加思索,试探着回答范翊的问题: “战败之后,手握力量的权贵,会把损失转嫁到平民弱者身上,王庭要让大众的视线从战争失败的事情上移开,也会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另外的事情上?” 范翊收敛了笑意——也谈不上刻意收敛,她的笑容本就是一闪而逝的。 但苏叶青小孩气般纯真的反应,还是让她神情柔和很多,这反应出她心里的晴朗: “不错,王庭需要另外一个吸引人注意的对象、事件。除此之外,跟大齐战争的失败,也需要另一场战胜的胜利,来向治下之民宣告,他们的统治实力依旧不容挑衅。” 苏叶青瞬间明悟,张圆了樱桃小嘴: “如果一品楼在这时候进攻其它部落,挑起争斗、战乱,那么在契丹军回师后,王庭就会立马指挥大军绞杀我们,借此警告所有宵小之人、野心之辈!” 范翊道:“还有什么,是比迅速‘剿匪平乱’,更加没有难度,又能收获百姓敬畏之心、感激之念的事的呢?” 苏叶青神容变得肃杀:“一品楼各个分舵,若是大规模吞并临近的中小部落,虽然单场战斗规模不大,但数量多了,必然会成为最好的靶子!” “在外战中损失的威望,在内战中迅速挽回,天元王庭就能借助此威,约束其它契丹大部落,让他们减小劫掠、攻灭中小部落的行动。” “所以一品楼现在不能动!” “当然不能动。” “但一品楼也不能放过这个大好几回。” “这就需要选对时机。” “等到大军撤回,秩序稳定之后再出手?” “这个冬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还不够。” “当然。” “出兵强行吞并不可取,那就用财物诱惑,吸引因为战争时期损失过大,过不下去的小部落主动投靠!” “范式经营的是商队,别的或许会缺,钱财却不会少,从达旦部弄些牛羊也不难。” “又到了咱俩联手的时候了。” “正是如此。” 说到这,两人相视一笑,都举起茶碗彼此致意,而后一饮而尽。 范翊接着道:“这个冬天,过不下去的部落肯定不少,但也可能我们的目标,不少还能熬下去,守株待兔并不是上佳之策。” 苏叶青眼前一亮,“要让那些还能熬下去的部落,也变得过不下去?” “这就需要修行者们出手了。扮作强盗、马贼,劫掠他们的牛羊物资,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们麾下别的或许会缺,但修行者却不会少。” 听罢苏叶青这话,范翊脸上又有了明艳的笑容,比之前更浓郁两分,她最后补充道: “如果各个分舵附近的部落,互相发生了冲突,我们也要适时出手,帮助弱者击败强者,最终坐收渔利,吞并两个部落。” 苏叶青眨了眨水亮的大眼睛,“要是附近的部落主动来进犯我们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你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送到嘴边的肥肉,当然是不客气的吞并肚子了!” 章二二四 默契 凤鸣山的战斗结束后,除却处理善后事宜的将士跟伤员,雁门军各部都在快速向达旦王庭进发。 因为达旦部军情紧迫,所以虽然是大战之后,将士们却没休整时间。 然而,赵宁却在凤鸣山,逗留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中他什么都没干,成天蒙头大睡,睡醒就吃,吃完再睡,俨然已经活成了肥猪,不再理会之前殚精竭虑,罔顾生死也要赢下的战争。 这是个很非常反常的举动,赵辛一度以为赵宁是在修炼,但每回过来叫赵宁吃饭的时候,他都是把对方从被窝里揪出来,这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认知。 而后他又觉得,赵宁很可能是伤势过重,留下了什么暗疾,导致精气神受到严重影响,还很是担心了两日,但在检查过赵宁的身体后,却什么都没发现。 直到第四天上午,赵宁才重新穿戴甲胄,带着乙字营出山往北行。 一路上,赵宁并没有让队伍快速行军,他自己坐在马背上晃荡,不时看看四处的风景,间或掏出酒囊饮一两口酒,悠闲得像是个踏青的诗人。 赵辛终于忍不住了,策马上前问道: “宁哥儿,你这几日为何如此闲散?前方还有大战,局势艰险,我们胜负难料,你难道不是应该早早去达旦王庭,跟大将军大都督商议军情吗?” 赵宁虽然还统带着乙字营,但在赵辛眼里早已不是乙字营主将,这个身份完全无法匹配对方的才能与重要性。 赵宁就应该跟赵北望、赵玄极站在一起,共同决定大军征战策略,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为大军决胜指明方向。 如果是旁人,刚刚夺下白风口,自然会骄傲自满,但以赵辛对赵宁的理解,对方的境界跟所谓世家俊彦,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赵宁绝对不会因此膨胀。 那么眼下赵宁的这种闲散行为,就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宁听着赵辛急切的问话,内心毫无波动,依然是轻松惬意游山玩水的模样,还举起酒囊想要大灌一口,在酒囊被愤懑的赵辛夺过去后,他叹息一声,问道: “局势艰险吗?我怎么没发现。” 赵辛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宁哥儿,这是你说的话吗?局势怎么会不艰险? “我们虽然攻克了凤鸣山,但察拉罕撤军及时,黑石谷、飞鹰山的北胡军基本得到保存,眼下他们已经跟进攻达旦王庭的北胡军合兵,兵力雄厚!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凤鸣山一战中,北胡王极境高手一个没死,全部都顺利脱身撤走。 “而在战局最艰险的时候,展露出王极境实力的北胡高手,多达六人!六人啊,我们军中才有三个王极境! “这就更不必说,进攻达旦部的北胡军中,必然还有许多王极境了。 “如果那里也有数量相当的王极境,那接下来的战斗,我们还怎么打?一旦一军的王极境强者,实力碾压了另一方,战争就会在顷刻间结束! “换言之,接下来的战事,我们必败无疑!” 说到这,见赵宁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赵辛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红着脸继续道: “就算北胡没有那么王极境,可离了凤鸣山,到了广袤草原,我们的步军就无法发挥多少作用,更无法跟骑兵正面作战。 “届时,我们那点轻骑,要面对三十几万北胡骑兵,这仗怎么打?达旦军已经被打得损失惨重,他们的战力,可是半点儿也不值得倚重!” 赵宁哑然失笑,本来还想调侃赵辛两句,但见对方已经快要暴走,只得勉强收敛笑意: “照你这么说,只要开战我们就会战败。那么大军此去达旦部,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赵辛沉着脸道:“可这就是眼下的事实!” “大战之前,我们小觑了北胡军,以为就算雁门军只有十几万将士,也足以击破一切蛮贼,但现在我们都知道,北胡军战力非常强悍! “凤鸣山两战能胜,靠得是宁哥儿你的战法、计策,还有步军能够展开作战,以及三千陌刀手! “可说得不好听些,一切计谋都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计谋能得手一时,却不能保证一直得手。 “若是两军堂堂正正决战,战力悬殊实在是太大,我们的陌刀手又太少,在平坦无边的草原作用不是太大,我们是毫无胜算! “宁哥儿,接下来的战争,我们到底该怎么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好歹随便给我透露两句,我都快急死了!” 赵宁从马鞍边取下第二个酒囊,不顾赵辛吃人的目光,拔掉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末了擦擦嘴道:“没有计划。” 赵辛顿时愣住:“没有计划?你怎么会没有计划?你计谋百出,每战之前都有别样见解,每战都有作战思路,你怎么会没有计划? “宁哥儿,你可别唬我,你不能没有计划啊!” 最后一句话,赵辛几乎是哀嚎着在祈求。 眼看赵辛又要来抢酒囊,赵宁先一步躲开,指了指旁边神态自若的杨佳妮,“你就不奇怪,她为何能这么气定神闲?你先问问她。” 其实赵宁也很好奇,杨佳妮为何一点都不着急。 被赵宁这么一说,赵辛也觉得奇怪,战场上杨佳妮向来是跟赵宁并肩作战的,对方理应比他更加关心往后的战事才是。 赵辛想要开口询问,但杨佳妮那副木讷漠然,所以显得好似冰山的表情,无时无刻不在表明她的不好亲近,赵辛本能的有些发怵。 对方可是个真正的天才、强者,面对她,赵辛这种世家俊彦,心里也倍感压力。而且对方平日里话就很少,高深莫测。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惹恼她。 好在杨佳妮主动开口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语调,好似俯瞰众生的君王一样,但只要她说话,赵辛还是松了口气。 但当杨佳妮说完话后,赵辛就变得嗔目结舌。 杨佳妮说的是:“没有计划,说明没有战事。” 这句话里每个字单独拧出来,赵辛都能理解,但它们连在一起,赵辛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战事,自然也就不需要计划,不需要计划,自然也就没有计划,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可为什么会没有战事?! 赵宁拍拍赵辛的肩膀,语重心长好像他才是兄长,“二哥,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怎么可能?三四十万北胡军,可就在前方!难道他们会看到雁门军就吓得逃跑不成? 赵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态已经要崩溃,他迷茫的看看赵宁,又看看杨佳妮,最后还是选择了给了他一个答案的杨佳妮: “宁哥儿跟你说的战局,你能不能都给我说说?” 但杨佳妮的答案,却再度让赵辛目瞪口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那你怎么知道没有战事了?” 这下换杨佳妮面色奇怪了,“他说没有计划。” 这话把赵辛噎得想要吐血。但杨佳妮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不可理解的是他自己,而且说得还很认真很理所应当。 这让赵辛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莫非真是自己愚不可及?赵辛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严重伤害,智力被眼前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家伙,给狠狠践踏了。 “宁哥儿说没有计划,你就觉得没有战事,推断是非常合理,但你对宁哥儿为何这么有信心,都不问缘由的?” 赵辛找到了事情的诡异点,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杨佳妮,又看看赵宁,这两天他一直负责照顾赵宁,可没看到这两人商谈过战局: “你俩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这话落在耳中,立即让赵宁很不开心。谁会跟一个一门心思、不择手段,想要揍自己,脑子缺根弦的木呆吃货有默契? 他拉下眼帘,正要义正言辞的反驳,赵辛已经摸着下巴,自顾自寻思着道:“我记得你俩小时候,都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 “每回佳妮到府上来,大人让你带着她去玩耍,你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晦气模样。任由对方亦步亦趋、可怜兮兮的跟在身后,他都懒得看她一眼。 “更别说跟她说话了,你都是自己玩自己的,好像身后根本没有一个跟屁虫......我记得你曾经跟我宣扬过,说佳妮吃酥糖的时候,好像把鼻涕都吃了.......” 听到这话,赵宁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大变。 杨佳妮神色一滞,身体一僵,冰山美人的高手风范,霎时烟消云散。 察觉到杨佳妮的反应,赵宁暗道不好。赵辛这是在干什么?这不是在唤醒杨佳妮心中对他的仇恨嘛,这是嫌杨佳妮报仇的怒火还不够旺盛?! 不等心里大急的赵宁出声制止,赵辛又继续回忆道: “那些年,我有几回看到站在你身旁,被你无视只能自己孤单吃零嘴的佳妮,都觉得她很弱小很无助很悲惨。 “不过要说最惨的,还是赵玉洁那叛女到了咱们府上之后......那时候佳妮已经是楚楚动人的大美人了,你也终于不再嫌弃她。 “可你竟然在跟她有婚约后,又把她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回连见都不见她了。我敢保证,以佳妮在江左的名头,在扬州绝对没碰到过这种事......” 说到最后,赵辛抬起头来,下了论断:“所以依照常理,你俩根本不可能有默契,应该是见面就要掐架的仇人才对,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现在看到的,是两张阴气沉沉、满眼杀气的面孔。 这两人好似要把他吃了! 并且是不吐骨头的那种! 赵辛心里猛然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揭了两人最不能揭的短。以他的修为实力,对方要是一人给他一拳,他必然会飞出去十几丈远! 赵辛慌得连忙打哈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俩虽然一年到头见不到两回,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有默契是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哈哈哈......” 赵宁咬牙切齿:“你能闭嘴?!” 杨佳妮黑着脸:“青梅竹马?!” 赵辛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佳妮你对宁哥儿很了解嘛,宁哥儿你那么聪明,一般人不也是理解不了的?” 话音未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赵辛,已经狠狠拍了马屁股一巴掌,闪电般逃窜了出去,“你俩慢慢聊,我有事先走了......” 盯着赵辛远去的背影,赵宁怨气不减,“这厮的脑子真是给驴踢了!” 他正要好好抱怨赵辛一通,转移杨佳妮的注意力,免得对方多回忆儿时的仇恨,就听见了杨佳妮冷森森的声音: “你在到处宣扬我吃零嘴的时候吃了什么?!” 转头一看,杨佳妮面若寒霜,手已经摸到了陌刀,赵宁不禁头皮一麻,“他这是胡说八道,完全是没影的事,你别信他.......” 同样是话音未落,赵宁很有先见之明的,及时踢了马肚子一脚,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那啥,我去前面探探路......二哥,等等我!” 杨佳妮胸脯高低起伏不定。 好歹是没举着陌刀追杀出去。 不是因为太狂野,不符合她的性格,而是也没什么必要。 看着赵宁仓惶奔逃,身体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的模样,她低沉的眼帘渐渐抬起,脸上的寒霜徐徐褪去。 过了半响,她若有所思的低头自言自语:“我很了解他吗?顶多算是一般了解。他可是个谜团,事事都能预知一样,我看到得只是很少一部分。” 复又抬头,她再度看向已经成了一个黑点的赵宁。 这世上所有的谜团,都将被解开。那是谜团存在的意义。 章二二五 根本之争 赵宁虽然没有着急赶路,但队伍毕竟是轻骑,还没有携带辎重车辆,故而没用几天就到了达旦王庭。 在距离达旦王庭六十里的东边,是两军对峙的战场,先期抵达的雁门军早已扎好营寨,跟达旦军互为犄角。 天元、契丹联军的营寨,也是泾渭分明,没有混杂在一起,同样是处在可以最好相互呼应的位置上。 就如赵宁所料的那样,双方没有开战。 天元、契丹两军都是紧闭辕门,高挂免战牌。达旦军这段时间被打的头破血流,眼下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自然是乐得多休整两日。 雁门军同样需要养精蓄锐。 在此之前,赵玄极肯定跟达旦可汗见过了,赵宁就没有去达旦王庭,而是径直到了雁门军大营。 进了辕门,首先吸引到赵宁注意的,不是正在操练的将士,而是堆积如山的各种犒军物资,酒肉尤其多得离谱。 不用问,赵宁就知道,这必然是达旦部送来的。 见着赵北望夫妇的时候,他俩正在对着一本账册,清点达旦部送来的物资,工作主要是王柔花在做,赵北望就是跟着瞧个热闹而已。 从这些犒军物资中就可以看出,达旦部态度十分端正,赵北望跟王柔花都分外满意。 但赵宁在接过账本,随手翻看两眼后,却撇撇嘴说了一句:“远远不够。” 按照之前的约定,这回雁门军出关,达旦部要负责军粮,眼下在军粮之外,达旦部还多给了无数好酒好肉,赵宁却说远远不够,这让赵北望很是费解。 “你这臭小子,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要更多?我们又不是来打劫达旦部的,要他们那么多财货做什么?” 赵北望牛眼一瞪,决定履行一下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好好教一教赵宁,做人不要太贪婪的道理。 赵宁不答反问:“我们参与此战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想要得到什么?” 赵北望夫妇相视一眼,见赵宁一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都有些云里雾里。 雁门军此番出征,当然是有皇命在身,为了教训天元部,让他们付出代价,并维护草原有利于大齐的“正常秩序”。 “雁门军要想得到的,自然是军功!”赵北望一副你敢胡说八道,我就给你紧紧皮的模样。 赵宁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老神在在道:“依我看,应该是另外两个字。” “什么字?” “财富。” 赵北望果然一巴掌就拍了过来,“胡说八道!” ...... 片刻后,赵宁跟赵北望夫妇坐在了大帐里,左右都被屏退,空旷的大帐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赵宁揉了揉脑袋,他刚刚本来做足了准备,要躲过赵北望那巴掌的,最后还是低估了赵北望王极境的实力,这一下挨得颇为结实。 赵北望端坐如雕像,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没有拍赵宁那一巴掌,也没有因为这个举动,差些被王柔花揪掉腰间的一块肉。 “对赵氏跟雁门军而言,军功才是立身之本,钱财并不是最重要的。你为何那么想要达旦部的财富?”王柔花看着赵宁问。 跟赵北望老是想要教育少年儿子不同,王柔花跟赵宁说话的时候,基本都是平等交流的意思,尤其是现在,她早已把赵宁当作了同一个层面的存在。 赵宁没有避讳,并且语出惊人:“如果军功得不到呢?” “怎么会得不到军功?你小子......”赵北望正要说一句你小子休得轻浮,大丈夫为人处世要稳重,信口开河之辈难成大器,就被王柔花给瞪了回去。 “大战至今,我们伤亡四万上下,斩首六万余级,战绩虽然不是特别出众,但毕竟是胜了,军功是实打实的。陛下......为何不给我们军功?”王柔花问。 听到皇帝不给军功这个疑问,赵北望诧异不已,不可置信的看向王柔花。对方把这话说得很顺畅,可在他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 赵宁仍旧是不答反问:“娘亲觉得这是为何?” 王柔花陷入沉吟。 见王柔花跟赵宁,都几乎已经认定皇帝不会给军功,赵北望反而没有再惊讶,也跟着沉默下来。 作为雁门军主将,朝廷的镇北大将军,赵北望对安思明不可能没有密切关注。而只要思考安思明部下,实力强得反常的原因,就一定会有别样想法。 “军功的事,终究还要看陛下怎么说,暂且可以不论。”王柔花选择先将这个问题搁置,“你为何一定要向达旦部勒索钱财?” 赵宁道:“有了钱财,就能壮大赵氏实力。父亲,母亲,天下形势要大变了,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甚至可以说已经来临! “在这个风暴中,赵氏要保全自身,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强大自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赵北望面容变得肃杀,看赵宁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他没了再打断赵宁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听着两个智慧,明显比自己高的人商谈家族大计。 “你打算向达旦部勒索多少?”王柔花问。 赵宁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头道来:“这些年来,家族每年的进帐都很稳定,共计五百万金上下。四年之内,我要家族每年的进帐达到两千万金! “想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扩大各种产业的规模,并掌握新的巨大财富来源——譬如说漕运。而这两者中,无论哪一个,都离不开前期的巨大投入。 “达旦部毕竟是四大王庭之一,草原上的老牌大部族,底蕴深厚,又临近西域,商贾繁盛,财富如山,这回面临的还是灭族之祸。 “我们兴师动众救援他们,家族杰出子弟死伤无数,要一年的进帐不过分。” 此番作战,雁门军损兵折将四万众,带头冲锋陷阵的将校,死伤尤其惨重,而他们中又多的是赵氏子弟。 在战场上,赵氏子弟因为职责和家族使命,为了争胜,都是一往无前,这回付出的代价之大不难想象。 别的不说,赵宁的那一千名御气境以上修行者,在白风口主阵山包的攻防战中,就折损过半——那可都是真正的精锐修行者! 他们都是为国战死的,理应由朝廷弥补这份损失,并按照军功下放抚恤、赏赐。而此战之后,要是朝廷不给军功,那这份损失就是实打实的。 赵宁必须要另寻财富,为家族弥补这份损失。 “草原贫瘠,富庶远不如中原,这五百万金的财富,对达旦部不是小数目,达旦可汗未必会忍痛拿出来。”王柔花寻思着道。 赵宁笑了笑,智珠在握:“我有办法让他乖乖就范。” 他这副对万事万物了然于胸的模样,充满老气横秋的意味,让赵北望看得很是不顺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提醒赵宁不要在老子面前卖老。 王柔花则是和蔼的笑道:“不愧是我儿,脑袋瓜子就是好使。” 旋即,她话锋一转,又肃穆道:“赵氏本就是大齐第一世家,又刚刚得了刘氏的紫晶石矿山,实力更上层楼,若是财富继续扩大,只怕皇权不容。” 赵宁正经的朝王柔花拱拱手,“如何藏富,就要娘亲谋划了。您可是持家大才,举族上下无人能及!” 这话说得王柔花心花路放,当即就将这件事包揽了下来。 赵宁离开大帐,去达旦部要钱后,帐内就剩了赵北望夫妇两人。 这时候,赵北望摸着下巴,满脸忧虑: “夫人,朝廷每年的赋税也不过八千万金,要是四年之内,我们每年的进帐就达到了两千万金,这可是真的富可敌国了。 “如此多的财富,能瞒一时,还能瞒几十年不成?你们娘俩,这是准备干什么啊?” 大齐十八世家,每年的家族收益加在一起,自然是超过朝廷赋税收入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世家力量的庞大。 所以皇帝就算想要削世家的权,也不敢明目张胆,得罪所有世家大族。 “夫君,你可知,刚刚宁儿所说的天下形势大变,指代的是什么?”王柔花问。 赵北望没有回答,不断抚摸着胡须,作沉思状。 王柔花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主动解释道:“夫君刚刚说,赵氏的财富会富可敌国,就正说到了点子上。” 王柔花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北望更糊涂了,王柔花只能说得更直白些:“夫君请想,这段时间以来,大齐内部发生了什么? “先是将门权力大为缩水,许多官将被贬,接着杨氏、吴氏等家族被降爵,文官监军横行军中,而后士人门第的刘氏、庞氏等家族,也相继倾颓。 “到了如今,安思明出任雁门军防御使,带着六万禁军来了,麾下修行者势力还如此之强,凡此种种,都是在说明一点。” 赵北望点头嗯了一声,不懂装懂,维护自己的大丈夫颜面。 王柔花不禁莞尔,“夫君,你且说说,大齐的主人是谁?” 这个问题很简单,赵北望想都不用想:“明面上自然是陛下,实际上是陛下跟所有世家大族。” 王柔花幽幽道:“所以啊,这是皇帝跟世家的争斗,争夺对象只有一个:国家统治权力。 “皇帝想要一人坐拥所有国家权力,世家则想大家共享其权。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性冲突,没有可以调和的余地。 “具体到赵氏身上,就是陛下要收赵氏的军权!夫君你说,我们能坐以待毙吗?” 闻听此言,赵北望顿时大惊失色,见鬼一样看着王柔花,“夫人,你跟宁儿要造反不成?!” “胡说八道!” 王柔花没好气的拍了赵北望一巴掌:“我们只求自保而已。但要自保就得有实力。 “眼下大齐皇朝内有权力之争,外有草原霸主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而且天元部族还跟我们赵氏有深仇大恨。 “天元军是如何强悍,我们也见识到了,实力不够能保全家族吗?” 赵北望恍然大悟,“夫人所言甚是!” 章二二六 举止反常 达旦王庭气氛低沉,赵宁在去王帐的路上,就没看到几个行人。 一些牧民只从帐篷帘子探出一颗脑袋,充满警惕而又不无惊慌的,注意外面的任何一种动静。有小孩子溜出帐篷,眨眼就被大人揪住,一顿巴掌招呼下去。 至于以往做买卖的地方,现在已经不见一个商贾,平日里牧民们有事无事,都喜欢到这里来逛荡,现在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就连热闹的羊圈牛圈,眼下牛羊都没有什么声音发出,也不知这些牧人对它们用了什么手段,还是它们也察觉到了利刃悬顶。 明晃晃的日头悬挂中天,赵宁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地府,死气沉沉。 “看来就算雁门军来了,达旦部军民对战争结局的态度,依然十分悲观。” 赵宁看到一个帐篷外,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哭泣,时而哭时而笑。 在他经过附近的时候,男子竟然吓得往后缩了半丈,面孔惊恐,大喊什么“我们都要死了”“我们都会成为奴隶”“我们会失去自己的牛羊妻儿”。 在别样安静的氛围中,醉酒男子陡然发出的吼叫,听着格外刺耳,惊得不少偷看赵宁一行人的牧民,都是身体一僵,连打孩子的大人都停住了动作。 为赵宁引路的王庭护卫,顿时戾气陡增,其中一人两步跨了过去,一脚就把那个男子踹翻,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惨叫声很快就微弱下去。 最后男子死狗一样,被护卫拖着离开。 这一幕吓得所有牧民都缩回了脑袋,大人也抱起孩子往回跑,方圆百步之内,顿时不见了任何一个活物。 “这群人已经紧张到这种程度了吗?” 肃杀、怪诞的气氛,并没有赵宁也跟着严肃起来,反而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得到雁门军支援,达旦部上下应该欢天喜地才是,现在王庭上下如此紧张,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凤鸣山的具体战况,已经在达旦王庭传开。 达旦部知道了雁门军作战艰难,也知道了雁门军损失惨重,更加知道了北胡有不少王极境修行者。 所以他们现在不认为,雁门军到了战争就会胜利。相反,他们觉得就算雁门军到了,也很难战胜天元、契丹两军! 赵辛能够看到的战争局势,达旦王庭自然也能看到。 这让他们比雁门军到来之前,更加悲观、忐忑。 雁门军没来时,他们好歹还认为只要雁门军及时到了,胜利就会属于他们,心存希望,譬如说浑邪王巴图那些人,就一定是这个想法。 但是现在,整个达旦王庭,只怕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恐慌绝望的阴影笼罩了王庭每寸土地,也笼罩了几乎所有达旦军民。 赵玄极正在王帐里,跟达旦可汗商议军机,在座的还有一干达旦部王公贵族,太子、浑邪王巴图,包括公主塔娜都在列。 赵宁进帐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 以赵宁在此战中,对达旦部的贡献,对战局发挥的作用,王帐里的这些达旦贵族,就算对他行大礼也不为过。 但是现在,这些人的目光里没有崇敬,没有膜拜,甚至没有敬畏、没有信心。 这些目光转眼就收了回去,并未在赵宁身上多停留片刻,体现出这些人如今对赵宁的漠视。 赵宁哪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现在在对方看来,战局如此恶劣,根本不是他能左右的,他也不可能给他们带来转机生路。 只有两个人起身迎接。 一个当然是浑邪王巴图,他连忙走到赵宁面前,见礼并且问安: “赵将军在凤鸣山的战绩,我都听说了,赵将军实在是神勇无双,我等望尘莫及。这回能跟赵将军并肩作战,是我们的荣幸!” 跟在他后面的,是青春美丽的公主塔娜,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赵宁,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满是对英雄强者的崇拜: “我不懂战争,但我知道,赵将军是智勇双全的英雄豪杰。而无论形势如何艰险,只要英雄出现,就必定能够带领我们走出困境,赢得最后的胜利!” 她的大齐官话说得清脆动听,就像她本人一样单纯透明。 赵宁正要跟两人客套谦逊两句,耳朵里忽然钻进了一声冷哼,这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循声望去,发现发出声音的,是稳坐不动的达旦太子。 未等赵宁开口,目不斜视的达旦太子,便阴阳怪气道: “你们俩未免也太小看天元、契丹两军了,那可是让雁门军也损兵折将的存在,赵将军就算再聪明,也只是元神境,还能绞杀王极境不成?” 从小叶部“逃命”归来后,达旦太子对他可是感恩戴德,现在态度忽然大改,让赵宁觉得有些奇怪。 巴图转身怒道:“赵将军远道而来,浴血拼杀,千里驰援,太子怎能这么跟赵将军说话?” “你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达旦太子作威作福的一声厉喝,在巴图面红耳赤,塔娜一脸不解疑惑的时候,乜斜着赵宁道: “赵将军,战前你让我们觉得,只要雁门军参战,天元、契丹两部就会灰飞烟灭,为此,从我们这里拿走了大量财富,还让我们负担雁门军的军粮! “可现在如何,天元军、契丹两军就在眼前,赵将军能击退他们吗?不能帮助主人解决危难,却向主人要求了诸多好处,这是君子所为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骗子一样,充满愤怒、轻蔑与敌视,好似赵宁把他妻儿都骗走了。 赵宁面色沉了下来。 他可从来没说过,雁门军一到,天元、契丹两军就会灰飞烟灭这种话,达旦部先前给他的财物,那也是主动贿赂,是求着雁门军来帮忙的。 现在倒好,这家伙倒打一耙,口不择言,竟然把赵宁说成了背信弃义、十恶不赦之人。 两世为人,洞悉世情,赵宁很清楚,达旦太子之所以有这种举止,说到底,这厮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势力小人罢了。 在赵宁帮了他,对他有用的时候,他就态度亲切,恨不得趴在地上。 但眼下,一旦认为赵宁不能帮他退敌,不能给他带来好处了,就为之前的付出肉疼,觉得赵宁面目可憎。 在这个世间,势利小人比老鼠都要多,而且一个个跟老鼠一样鼠目寸光。 “你住口!胡言乱语什么!” 达旦可汗严厉呵斥,转头向赵玄极拱手致歉,“大都督息怒,太子这是忧心战局,心智迷乱了,请大都督大人不计小人过。” 赵玄极一直都在帐中,达旦太子说那些话时,半点儿也没忌讳他。 赵玄极不至于就此翻脸,摆摆手,看向赵宁,两人简短眼神交流了一下,他就对达旦可汗道:“战局确实艰险,太子关心则乱,也可以理解。” 他表现得很大度,但达旦太子却没打算收敛,反而得寸进尺,他不敢对赵玄极呼喝,就瞪着赵宁恶狠狠道: “赵将军,你怎么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没有退敌之策了吗?塔娜可说你是无双英雄呢! “你之前让我们集中兵马,跟天元、契丹两部大战的时候,不是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吗? “现在达旦部损失惨重,还倾尽王庭物资犒劳雁门军,赵将军难道不该有什么表示?” 赵宁快被达旦太子气笑了,达旦可汗连忙再度喝令他闭嘴,一脸歉意的看向赵玄极,很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大都督,你看这.......这,他这太混账了!” 达旦太子还不肯罢休,大声道: “天元、契丹两军的开战理由,无非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商队,要是当时我们没有轻信他人,主动赔偿钱财了事,达旦部也不会遭受今天这么大的损失!” 他这话,立即引来一部分王庭老贵族的附和,王帐里一时热闹不已。 所谓轻信他人,自然是指赵宁,给达旦部带来了巨大损失。好像赵宁才是让他们战士伤亡惨重的屠夫。 战局不利,他们危在旦夕,到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划清责任。 人们总是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无能,弱者尤其需要表现得自己没责任,好像这样他们就会被人认为很强。 为什么知耻近乎勇,这就是原因。只有心智坚强的人,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而达旦太子明显不是。 “你这逆子,竟然敢这么跟赵将军说话,真是活腻了!来人,拖出去!” 达旦可汗噌的一下站起身,抓过酒杯就砸向达旦太子,咆哮着让护卫进来,将达旦太子带出去,免得他在这里丢人现眼。 达旦太子被迫离开,但他并不服气,在经过赵宁身边的时候,仍然不忿、怨毒的狠狠盯了赵宁一眼。 “站住!”赵宁陡然大喝一声,严词让达旦太子停步。 他看向达旦可汗跟赵玄极。 此时此刻,赵宁已经看明白,达旦太子之所以举止反常,当着赵玄极的面,言语恶毒的跟他过不去,并不是都是因为人品问题,而是在跟达旦可汗唱双簧。 到了此时,达旦王庭岂能不知,雁门军是他们保全部族的唯一,也是最大依仗?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又怎么敢真的得罪雁门军? 达旦太子跟达旦可汗,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唱一和,无非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雁门军欠了达旦部。 再进一步让愤怒羞恼的赵宁,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的智勇,去进攻天元、契丹两军。 这样一来,在接下来作战的时候,雁门军就会冲锋在前,赵宁就会去对抗强敌,达旦部战士就能躲在后面,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全。 若是战局不利,他们逃跑起来更方便;若是战局僵持,他们还能借此上书大齐皇帝,让皇帝派遣更多援军来帮助达旦部。 若是大战胜了,瓜分战利品的时候,他们也能得到更多! 章二二七 赌约 被赵宁喝住的达旦太子,斜眼瞥着赵宁,虽然不好再说话,但依旧冷笑不迭,一副我看你想干什么的样子。 而达旦可汗,在发现赵宁好像非常愤怒的时候,眸中有得逞的喜色一闪而过,暗道:“心高气傲的年轻天才,纵使你的确聪明,但又怎么经受得住这种激将法?” “可汗,大都督,太子的话字字诛心,末将可不能当作没听见!” 赵宁眼中杀气毕现,“不就是要击退天元、契丹两军吗?末将在凤鸣山能办到,在这里同样能办到! “可要是末将成功退敌,可汗跟太子,又该如何为今日的言行负责?!” 听到这话,帐中的达旦贵族们,顿时呼吸变得急促凄厉,有人兴奋有人激动,有人暗喜有人快意,还有人甚为不屑,认为赵宁这是在信口雌黄。 也有人觉得赵宁真是疯了,说这种不可能会达成的话,简直愚不可及。 赵玄极大惊,连忙厉声呵斥:“宁儿,休得胡言!” 他满脸警告之色。 如此大好机会,达旦可汗怎会放过,但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遂一脸怀疑、不信任的看着赵宁,“赵将军这话,怕是不妥吧?” 达旦太子抓住机会火上浇油,嘲讽道:“赵将军,不可能做到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免得让人耻笑!” “你闭嘴,末将在跟可汗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赵宁冷目寒面,将达旦太子训斥得惊怒交加。 但赵宁根本不理会太子的反应,逼视达旦可汗:“可汗敢不敢跟我打赌?” “我若不能击退天元、契丹两军,此生不入军伍。可我若是成功了,可汗又该如何谢我?又当如何为太子的言行赔罪?” 赵玄极当即出声:“宁儿,军国大计,休得意气用事!” 赵宁态度坚决:“大都督放心,末将自有打算。” 达旦可汗这时笑呵呵的道:“大都督,赵将军少年英雄,或许真能退敌也说不定,左右不是投名状,咱们试试又何妨?少年锐气可助不可夺啊!” 说着,看向赵宁:“赵将军若有计策,可以击退天元、契丹两军,保全我部,本汗自然不吝重谢,五十万......” 他本来想说五十万金,但瞥见赵玄极转头对他怒目而视,连忙改口:“一百万金如何?” 赵宁冷笑一声,满脸轻蔑:“达旦部就值一百万金?太子那颗项上人头,都不止这个价吧!可汗这是侮辱末将?” 达旦可汗陷入迟疑,他看了看达旦太子,但见后者面色惶急,满脸催促之色,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赵宁不耐烦的道:“一千万金!” 达旦可汗面色一变,连连摆手,“不行,这不行,太多了......” “末将保证,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结束,达旦部战士的伤亡,在两万以下!” 赵宁语不惊人死不休:“让达旦部未来有保障的数万精兵,难道还不值几百万金?” 达旦可汗倒吸一口长气,“这......” “半月之内,末将必定击退天元、契丹两军,否则末将愿赔一百万金。”赵宁继续加码,神色猖狂,好似天元、契丹两军在他眼中,只是一群蝼蚁。 “半月之内退敌?”达旦可汗满脸震惊与不可置信之色,现在他几乎就是想要赚取赵宁那一百万金了,当即给出一口价:“八百万金!” 赵宁一只手指向达旦太子,“八百万金,再加这厮给我下跪磕头,当着王庭百姓的面向我致歉。” “成交!” “订立契约,并通告王庭上下,末将可不想有人赖账。” “这......好!理当如此。” ...... 很快,在达旦可汗的命令下,王庭许多牧民被聚集到王帐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达旦可汗公布了他跟赵宁的赌局。 一时间,万千牧民如同一锅煮沸的水,翁的一声议论开。 “赵将军竟然能半月之内,就能击退天元、契丹两军?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信口开河嘛,就算雁门军是天朝王师,凤鸣山一战不也损失惨重?” “我看这赵将军是疯了!” “什么疯了,不过是年轻气盛,被大汗利用了而已,我看大汗就是想要他的一百万金!” “这回雁门军要吃苦头了,唉,齐人有句话说得好,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 “你这么说话不好吧,赵将军毕竟是在襄助我们作战.......” 达旦可汗面不改色的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窃喜,事到如今,且不说战争会不会赢,至少有雁门军挡在前面,他们的回旋余地就大了很多。 更何况,就算输了,他被迫逃亡大齐,也还有一百万金的进帐,不至于太过拮据。不管怎么看,这个赌局他都是不亏的,这是他答应赌局的原因。 就是八百万金的财富,数量的确是太大了些,想想他都觉得心在抽搐。 “赵将军,接下来就多多仰仗了。”达旦可汗朝赵宁拱拱手。 赵宁冷哼一声,大袖一甩,跟黑着脸的赵玄极一起离开。 回到雁门军营地当晚,巴图前来拜访,刚一进帐,他就为达旦可汗跟达旦太子的言行,连连向赵宁致歉,并大骂太子不当人子。 坐下来后,他满含期待的问:“赵将军果真有退敌之策吗?” 赵宁不答反问:“浑邪王是否打算倾力助我?” 巴图怔了怔,不无迟疑道:“雁门军是来帮助我们的,赵将军有什么吩咐,小王绝不推辞。只是小王地位有限,未必能调动大军.......” 听了他这话,赵宁就知道了他的来意。 巴图一方面想要跟着赵宁作战,建立功勋,以便提升自己在达旦部的威望和权位——之前他虽然一直在领兵作战,但也一直在打败仗; 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赵宁不能退敌,在王帐立下赌约完全是意气用事,跟着赵宁作战只会平添损失——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宁愿选择呆在后面。 所以巴图来探赵宁的口风。 见赵宁面色不虞,巴图深知言多必失,连忙道:“赵将军可否说说你的计划?” 赵宁淡淡道:“没有计划。” “没有计划?怎么会没有计划?赵将军要退敌,怎么能没有计划?”巴图诧异不已,满脸不解之色。 赵宁无意跟巴图多说,摆摆手,借口自己累了,想要休息,让巴图离开。 巴图心情复杂的起身,最后不甘的回看赵宁一眼,想要说什么,张开了嘴,见赵宁都没看他,只能选择作罢。 从这一天起,达旦王庭上下,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赵宁如何完成他跟达旦可汗的赌局,会采取什么样的军略手段。 虽说在王帐中,达旦太子把赵宁说得品性恶劣,一文不值,但无论是谁都明白,几乎一手主导了凤鸣山之胜的赵宁,绝对是个真正的儒将,智勇兼备。 包括巴图、塔娜在内,很多人都希望看到赵宁大展拳脚,拿出他们意想不到的策略,取得他们意想不到的战果,来震动他们的心神。 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达旦部里,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赵宁击退天元、契丹两军的。这可是关乎着他们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然而,出乎意料的策略没有,出乎意料的行动,倒的确是有。 从跟达旦可汗签订赌约后,一连三日,赵宁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帐篷里静静修炼,莫说没有领兵出战,连召集两军将领军议都没有。 这让达旦部的人都是一头雾水。 第四日,赵宁依然在修炼。 很多王公贵族,开始非议。 第五日,赵宁仍然在修炼。 这下不只是王公贵族们,就连平民百姓,都开始对赵宁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第六日,赵宁还是在修炼。 到了这时候,达旦部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赵宁根本就没有退敌之策,在王帐的举动,全都是因为被达旦太子激怒了! 于是乎,赵宁变成了没有真才实学,年少轻狂,感情用事,贻误战机的无用纨绔。绝大部分人对赵宁都不再是非议,而是开始各种嘲讽,甚至是暗中咒骂。 第七日,赵宁出帐。 而后他做了一个,让达旦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惊掉下巴的举动。 ...... 天元王庭。 王帐里,太子蒙赤躬身肃立,垂首在帐中聆听天元可汗训斥。 他不曾去看达旦可汗,因为没有勇气。 作为此次大军出征的主帅,他没能挡住雁门军北上,也没能在雁门军北上之前,完成攻灭达旦部的目标,这是他的失职。 这样的失败,自从他开始领兵征战,从来没有出现过。 蒙赤自责、羞愧,无地自容,更无颜面对天元可汗。 所以他只能看着地毯。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天元可汗的愤怒与咆哮,乃至是惩罚。无论是鞭笞,还是军棍,他都接受。 可天元可汗并没有倾泻怒火。 蒙赤已经在帐中站了半个时辰,天元可汗始终一言未发。 蒙赤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他想了很多事,包括此战后续,包括部族大计,包括王庭困境,包括他的失职,给部族带来的巨大难题等等。 想得最多的,还是赵宁。 这个突破凤鸣山防线的罪魁祸首,让他经历惨痛失败的始作俑者。 他越想越是难受,越想越是煎熬。 作为太子,他这一生都在追求建功立业,为部族强大做贡献,并且一直做的不错,但现在却在最重要、最关键的一役上,失败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太子的身份,非常看不起自己。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天元可汗终于开口:“事已至此,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本汗教你了吧?” 蒙赤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无比,“臣,会亲自去燕平城。” 章二二八 和谈 在进王帐的那一刻,虽然没有敢看天元可汗的面容,但蒙赤通过感受王帐的氛围,就已经知道对方非常愤怒,且对他非常失望。 是他,亲手将天元军,乃至整个天元部族,摆在了如今的尴尬位置上。 为此,他必须承担后果。 从王庭离开,靠着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蒙赤很快回到了达旦部军营。 他召集了左右贤王两人,布置接下来的大军行动。 蒙赤的第一句话是:“这场战争结束了。” 察拉罕跟左贤王对视一眼,两人都是震动非常,相比较之下,前者神色黯然,后者犹不死心: “太子,这场大战我们胜券在握,纵然是雁门军,也挡不住我们的精骑!若是太子下令交战,不出半月,我们必能取得大胜!” 蒙赤苦笑一声,“就算是胜了,又能如何?” “胜了就能吞并达旦部,实现草原一统,达成此战目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左贤王并未说出口,因为他随即就想到,再往下会发生什么。 雁门军大败,天元大军实力完全暴露,大齐朝野震动,皇帝兴兵北伐,双方国战提前开启。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颇有损失的天元军,没有任何休整时间,就要投入一场更加浩大、惨烈的大战中。 可天元王庭并未准备好国战。 若是此战开始之前,天元王庭自恃兵精将猛,还有不惧跟承平百年的大齐提前国战的可能。 然而凤鸣山一战,跟沙场新卒雁门军交手,结果却是战败。 雁门军在这一战中,体现出来的综合素质与修行者战力,让天元王庭重新记起了中原盛世皇朝的强大。 他们虽然百年未经大战,可他们训练有素军备优良,军中骨干将校更是悍不畏死,且纪律严明战法出色。 一朝上了战场,几阵交手,就会迅速蜕变成老卒悍卒,展现出不俗的战力! 此时此刻,谁还敢小觑大齐精锐? 十六万雁门军不足畏,数十万大齐精锐又当如何? 天元王庭要跟大齐国战,前提是第一战就能攻克大齐边关,侵入大齐关内,迅速攻略大片疆土,掌握大量军事资源,以战养战。 如果初战达不到这个目的,一旦战事僵持,资源贫瘠、人口有限的草原,根本打不起持久战。 一言以蔽之,大齐可以败,可以大败,仍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但天元王庭败不起。 届时战局若是不顺,天元王庭面对的局面,就不是未能吞并达旦部了,而是自身都会灭亡! “四年之内,大汗无法成就天人境,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无视战场风险的能力。” 蒙赤声音低沉:“这场战争,天元大军不能在明面上跟雁门军交战,这就是规则。所以从雁门军突破凤鸣山开始,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察拉罕惭愧的低下头,“末将之罪,万死难恕!” 蒙赤没有出声责怪察拉罕,虽然他也很想把对方一刀砍了:“右贤王的罪责,会由大汗亲自裁定,回到王庭后,右贤王自己去向大汗领罪即可,我就不多言了。” 左贤王狠狠一击节:“一统草原,铸造大业根基,本是十拿十稳,若不是雁门军及时参战,形势怎会弄成眼下这般? “公主若是没有在南朝失手,南朝皇帝又怎会让雁门军出关? “都怪赵氏!都怪赵宁这小子!去年的代州袭杀,若是能成功灭了赵宁,将赵北望夫妇重创,哪会有如今这许多糟心事? “太子,赵宁这小子就是个祸患,他活着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与威胁,我们应该不惜代价把他杀了!”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蒙赤没法反驳。他也清楚,如果萧燕没暴露,若是萧燕去年在代州没有失手.......可现实没有如果。 “杀不了,至少暂时杀不了。”蒙赤痛苦的闭了下眼,“且让他先活着吧。” 左贤王想想也是,虽然心中难受,也只能先放下这个问题,问道:“既然战争已经结束,善后事宜就不得不立即进行,太子有什么安排?” 蒙赤说了两个字:“和谈。” ......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赵宁,刚刚在大营外露面,便吸引了很多达旦王公贵族们的注意。 就在他们各自发挥想象力,亦或是诽谤力,揣测赵宁打算干什么的时候,他们发现,赵宁离开雁门军营地,带着几名随从径直去了天元大军营寨。 这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怎么会有如此举动。 就在大伙儿各有猜测的时候,天元军营辕门竟然打开了,赵宁一行人被彬彬有礼的迎了进去! 这一下,所有打算看戏的达旦部贵族,都是嗔目结舌,不明所以。 来到中军大帐,赵宁见到了蒙赤。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见。后者执礼甚恭,充满对天朝使节的敬畏,就像这些年来,从雁门关进入大齐的胡人,面对雁门军时那样。 赵宁之所以过来,是受到了蒙赤的邀请。他进帐的时候,宴席已经准备好,不过左右贤王并不在,只有蒙赤跟几个高级将领作陪。 赵宁身份非凡,蒙赤先在赵宁这里探探风声,大体也能知晓赵玄极的态度。要是直接面对赵玄极,如果谈得不好,就没什么回旋余地。 另外,蒙赤也想看看,这个让萧燕铩羽而归,让右贤王大败的赵氏公子,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席间,蒙赤不断向赵宁敬酒,自责羞愧道: “这回天元部应契丹部之邀,向达旦部讨回商队损失,这本是一件小事,没想到惊动了天朝王师,实在是让我等汗颜。 “好叫赵将军得知,在雁门军出现在达旦部之前,天元部一直都不知道,大齐王师竟然已经出动。我们被契丹部给蒙蔽了! “就算是借给天元部一百个胆子,天元部也绝对不敢忤逆大齐,天元军也绝对不敢跟雁门军作对。我们这就打算撤回去,赵将军意下如何?” 赵宁随意笑了笑,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他看了看那些天元将领,这些人也是一脸惭愧、忐忑,好像做错了事,要面对大人责罚的小孩。 就是这种神情,就是这种作派,就是这种态度,迷惑了大齐,让大齐权贵们一直小觑天元部,视他们为土鸡瓦狗,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但今时不同往日,萧燕之事后,大齐朝野对天元部已经是恼怒异常,而在赵宁这里,蒙赤等人的惺惺作态,更是只会让他觉得可笑。 “太子这就想一走了之?凤鸣山之战,跟天元军没有关系?太子未免把自己撇得太清了。” 赵宁自顾自饮了口酒,漫不经心又充满讥讽,“凤鸣山出现了五六名王极境,难道都是契丹部的人?” 蒙赤张了张嘴,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末了面色黯然道: “此战天元部的确有些过失,难辞其咎。我打算亲自去燕平,向大齐皇帝陛下请罪。到时候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处置,天元部都甘愿领罚。 “赵将军可愿代我转呈奏疏?” 赵宁瞟了他一眼。 蒙赤这个举动确实聪明。 天元部跟赵氏有私仇,在赵氏这里,蒙赤跟天元部都讨不到半分便宜。只有面见了皇帝,主动谢罪,他们才可能争取到一线夸大处理的机会。 而这,赵宁跟赵氏都拦不了。 当然,这对蒙赤本人来说,是莫大的危险。他去了燕平,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草原。情况好的话,成为质子,情况不好的话,性命难保。 从这个意义上说,天元可汗相当于放弃了蒙赤。说不上任由其自生自灭,但也将他的性命交到了大齐皇帝手里。 干脆,果断。 “太子要去燕平城面圣谢罪,雁门军自然不会拦着,只不过陛下给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完全看陛下的心意了。” 蒙赤的请罪打算,雁门军必须要如实上报,如果皇帝同意,蒙赤就可以赶赴燕平。 至于之后皇帝如何处置蒙赤跟天元部,要不要发兵彻底灭了天元部,就全看皇帝的心意。 雁门军出关作战的任务,就是教训天元部,避免达旦部被吞灭。如今天元军愿意撤军,蒙赤愿意南下,作战任务也算得上是基本完成。 赵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眼下的雁门军,论战力本就不及天元军,这是铁打的事实。 凤鸣山一战能胜,有诸多不可重现的因素。赵宁现在若是回绝蒙赤的请求,两军继续交战,雁门军这个赵氏根本,首先就会没了。 赵宁这回北行,最重要的图谋,是给他和赵氏争取几年时间,让国战别在两年后就爆发。 眼下,随着天元可汗突破天人境的时间延后,天元部吞并达旦部,一统草原的步骤被推迟,赵宁的期望也全部达到。 更何况,他还有达旦可汗的八百万金可以入账。 解决了天元部的问题,接下来,就剩跟雁门军交战了的契丹部。 契丹部的问题,其实就是个伪命题,它们本就是天元王庭计划好,要在战后丢给大齐平息怒火的。 章二二九 认错 契丹部的问题,其实就是个伪命题,它们本就是天元王庭计划好,要在战后丢给大齐平息怒火的。 据赵宁前世所知和推测,此时的契丹王族,应该都被天元可汗控制着。 赵宁对天元王庭的打算洞若观火,眼下的契丹可汗跟王族,只怕早已被天元可汗掌控了心神,成为傀儡。 但凡他们还有自己的思想,天元可汗要把他们丢去燕平,用他们的身家性命,平息大齐皇朝怒火,他们都不会答应。 就算答应,到了燕平城,也会反水。 天元可汗是草原上从未出现过的英雄人物,就算是中原皇朝历朝历代的君王,也鲜有能有跟他相提并论的。 真要说,天元可汗是秦皇汉武这个层次。 这样的人异军突起,会有多少秘法手段,赵宁目前无法揣度。前世他境界太低,从来没有直面天元可汗的资格。 蒙赤一副被契丹部族蒙骗,不小心犯下大错,所以跟契丹部族不同戴天的模样,赵宁也懒得去揭穿。 两人初步商量了一些撤军的细节,结束宴饮后,赵宁就离开了天元军大营。 蒙赤为表自己对大齐的恭敬,亲自把他送到了辕门。 看着赵宁在随从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从眼前离开,蒙赤脸上谦卑有礼的笑容未曾消散,眼神却已沉了下来。 跟赵宁虚与委蛇,在对方面前装孙子,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宴席上每一个强颜欢笑背后,都是内心的抽痛。 面前这个拿捏姿态,表现得高高在上的少年,可是让天元王庭大计受阻的祸首,是整个天元部族的仇敌! 如果可以,蒙赤是真想一刀砍了赵宁,消除这个大患。 若是这么做的代价,只是付出自己的性命,对眼下自责不已的蒙赤来说,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回想起赵宁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蒙赤抬头望天,心中有无限愁闷,暗暗问道:“都说中原人杰地灵,英雄豪杰多如牛毛,难道果真如此吗?” ...... 得知赵宁从天元大军营地回到雁门军营地,而且是被蒙赤送出辕门的,那些关注他一举一动的达旦部贵族,立即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赵宁为什么会去天元军营地,天元太子为何对他那么恭敬?” “这厮回营的时候,面色微熏,明显是喝了酒!他竟然跟天元太子宴饮了?!” “他们俩是不是密谋了什么?” “昆仑神在上,他们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吧?” “难道他们达成了某种协定?雁门军该不会帮着天元军,来进攻我们吧?!” “这......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要完蛋?!” “雁门军不是来帮我们的吗?怎么会跟天元部族联手?” “只要有利益,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大汗跟太子,之前可是把赵将军逼迫得不轻,大都督脸都黑了,你们没看见?” “这么说,大汗跟太子得罪了赵氏,现在赵氏真要跟天元军联手对付我们了?!” “草原上哪个部族,对大齐不是畏惧万分,他们此时讨好赵氏,谋求的又是吞并我们,完全说得过去!” “这可怎么办?!” 一众王公贵族,越是讨论越是心惊,临了莫不是神色大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连忙去王帐求见达旦可汗,商议对策。 如果说赵宁跟蒙赤宴饮,只是让达旦部疑心、不安的话,那么接下来,当他踏入契丹军营地的时候,达旦部的所有贵族,都已经心惊肉跳。 这时候要说赵氏没有别的想法,打死他们都不信。就连达旦可汗,也稳不住了——他本来也不是个能稳得住的人。 现如今,对达旦部而言,说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都不为过。 无论是跟雁门军比,还是跟天元、契丹联军比,战士伤亡惨重的他们,都处于绝对劣势。 一旦形势稍有翻转,他们连抵抗风险的能力都没有,一步不慎就会全军覆灭、举族倾覆。 “快,太子,巴图,不管你们用什么想法,必须去打探清楚,赵氏到底有什么计划!”达旦可汗心中惊慌之下,下达了严令。 这时候,达旦可汗已经开始后悔。 之前在王帐的时候,就不该为了一点私心,为了一点贪念,而跟太子一唱一和,那么势利小人的,把赵宁逼到那个份上。 真得罪了雁门军,他们就全完了! 在契丹军营地,赵宁见到了契丹可汗。 那是个黑眼圈极为浓重,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双目无光的半百老者。 兀一见到赵宁,他就惶恐不安的请罪,完全不顾两人身份上的差距,只有臣属国面对宗主国使者的畏惧,以及对自己犯下的大罪的惊惧。 为了弥补犯下的大错,契丹可汗主动提出,他愿意带着王族大臣,前去燕平城谢罪。 并说他之前的种种行为,是承平日久,一时野心膨胀,被猪油蒙了心,这才犯下了跟雁门军交战的错误,现在被雁门军击败了,终于醒悟,愿意承担罪责。 他只求雁门军跟大齐,能放过契丹战士与平民,不要血洗契丹部,给他的子民们一条生路,放他们回去牧羊。 契丹可汗看起来,只是精神不好一些,理智犹存,言行举止虽然不太精明,但也称得上正常。 在言行举止中,他表现得像个心忧苍生,把部族平民的生死,看得比自己还重的明主。 但赵宁明白,这样的君主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为了平民贡献自己的生命。 君王们就算下罪己诏,就算轻徭薄赋,就算对平民百姓再好,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让自己的统治地位稳固。 再多,就是为了建立非凡功业,在青史上留下供后世称颂的美名。 部落头人不会为了牛羊牺牲自己,君王同样不会为了百姓引颈受戮。 赵宁观察了契丹可汗很久,也没琢磨明白,天元可汗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将他控制得这么好。 “只是王极境后期,就有如此手段,有朝一日到了天人境,天元可汗还有谁能挡得住?”赵宁心中甚为感慨。 王极境跟元神境,虽然只差了一阶,但两者之间只有天壤之别。 元神境初、中期的修行者,能够靠着种种手段,譬如说符兵,击杀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但元神境后期再是厉害,也不可能抗衡王极境初期。 那么天人境呢? 从古至今,天人境本就屈指可数。 而每一个天人境,都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那是真正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与历史进程的存在! “我能不能成就天人境?我要多久能成就天人境?”这是赵宁问自己的第二个问题。 跟天元可汗宴饮了两个时辰,赵宁多番试探,以他两世为人的见识,百年一遇的天赋才能,也没能发现什么实质性破绽。 最终,赵宁也是答应将契丹可汗的请罪书,转呈大齐皇帝,并跟对方商简单谈了一下契丹军撤军的事宜。 契丹部名存实亡,已经不过是天元军一部,赵宁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法把这事公之于众,因为没有证据,无法说服文官们。 顶多,让赵氏多少理解这一点一些。 回到雁门军营地,赵宁还没去跟赵玄极、赵北望回禀会晤结果,就在中军大帐外,看到了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达旦太子。 见到红光满面,明显是喝了酒,而且心情不错的赵宁,达旦太子浑身一僵,面色一下子灰败到了极点。 而后,不等赵宁走进,他就连忙上前两步,噗通一声,竟然直接跪在了赵宁面前,神色悲戚,近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将军,你不能这样啊,你们不能抛弃达旦部啊!达旦......达旦部,一直都敬仰天朝,敬仰雁门军,敬仰赵氏,绝无半点儿贰心的!” 赵宁敛目收眉,俯视着达旦太子,冷淡道:“太子这是干什么?” “赵将军,我错了,我跪下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可千万别联合天元、契丹两军,将达旦部吞灭了! “赵将军,我们同生共死过,我们是生死之交啊,你一定要顾念这份旧情啊......你要知道,我一直对你敬佩万分的!” 接触到赵宁漠然疏远的态度,达旦太子这回不是做样子,是真的哭了出来。 赵宁跟契丹可汗宴饮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中,达旦部贵族可是度日如年,他们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却连雁门军营地都进不了! 连巴图都进不了! 不仅如此,在达旦太子带着犒军酒肉前来拜会的时候,也连中军大帐都没进去,赵玄极、赵北望根本就不见他。 这说明了什么? 达旦部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还受得了这个刺激? 而让达旦太子甘愿下跪赔罪的,不是这些外部压力,而是达旦可汗遣他出来时的一番话: “都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谗言,本汗才一时贪心,跟你一道在王帐中激怒赵宁,得罪赵氏,现在可好,咱们真的惹怒了他们! “这回你过去,要是不能让雁门军继续帮助我们,要是不能保全达旦部,本汗褫夺你的太子之位,传给巴图!” 赵宁淡淡瞥了达旦太子一眼,目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势利小人就是这样,谋求利益的时候,他们就像嗅到血味的苍蝇,见缝插针,鼠目寸光,不顾一切,甚至不顾生死。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财富、命运全靠别人掌握的时候,莫说下跪求饶,就算让他们做牛做马,他们也是半点而都不犹豫的。 这种人眼中只有利益,看不到人格。 赵宁没有多理会达旦太子,更没有让他起身,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 ps:正经加更就到今天,往后随缘了,不过还是会尽量多更,至少一天两章是要保证的。 章二三零 敛财 跟赵玄极、赵北望等人,回禀完与契丹可汗会面的事,再商量了一些后续事宜,赵宁从中军大帐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蹲在地上的达旦太子,猴子一样的凑上来,用力抓住赵宁的衣袖,可怜兮兮的哀求:“赵将军,赵公子,求求你了,给我一条活路吧!” 赵宁厌恶的甩开达旦太子的手,看也没看对方,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达旦太子见赵宁没有一口回绝,心头一喜,哪里还顾得上赵宁的态度,连忙屁颠屁颠的跟在身后,满脸讨好的道: “赵将军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去做!就算我办不到,我也会极力说服大汗,保证让赵将军满意,如何?” 赵宁心里清楚,不管他现在怎么对待达旦太子,施恩也好结仇也罢,这种人事后对待他的态度,还是要看他对达旦太子有没有好处。 对只看利益的人,那就只谈利益,赵宁面无表情的道:“一千万金。” 达旦太子愣了愣,眼中竟然掠过一抹犹豫、肉疼之色。旋即他又立马想通,这些东西都是达旦部出,他现在又不是可汗,跟他没多大关系。 “好好,莫说一千万金,就算是一千五......一千万金!我这就回去跟大汗商量,不,让大汗答应!” 达旦太子言语数变,说完又眼巴巴的看着赵宁,他知道赵宁必然还有要求,“赵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三万匹战马,优良战马。”赵宁目不斜视道。 凤鸣山骑兵阵战时,雁门军战马损失不小,而对骑兵来说,战马比普通将士精贵,也更稀缺。现在有机会补充,他当然不会放过。 毕竟,谁也不知道,事后朝廷会不会原数弥补雁门军的损失。 “好好,三万匹战马!”达旦太子连忙答应。 赵宁瞟了达旦太子一眼,“别忘了,你得在王庭所有人面前,当众向我道歉。” 达旦太子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口苦涩,早知到时候还要跪,之前赵宁刚回营的时候,他就不跪了,“都......都听赵将军的。” “回去吧,本将要修炼了,没事不要再来打扰。” 看着赵宁进帐,毫不客气的放下帘子,被晾在外面的达旦太子,脸色阵青阵紫。身为太子,他何曾有过这种待遇? 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对赵宁不满,反而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毕竟,他的太子之位暂时保住了,不会被巴图给夺了去。 要是让巴图成为了太子,以他俩的关系,他都不敢形象,往后自己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在达旦可汗宾天之后,他能不能活下去。 快速回到王庭,达旦太子将跟赵宁见面的情况,对方提出的条件,一字不落的回禀给了达旦可汗,希望对方赶紧照办。 听说“一千万金”跟“三万匹战马”,达旦可汗拿在手里的酒杯一抖,差些又砸到了达旦太子身上,他先是一阵肉疼,旋即满面怒容: “用大齐的话说,你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一千万金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三万匹战马......你不知道此战我们损失了多少战马?!” 达旦太子虽然畏惧达旦可汗,但还是鼓起勇气,义正言辞道:“大汗,现在是生死存亡之秋,先保住性命、保住王庭要紧,些许财物......” “这是些许财物?!” 达旦可汗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一千万金......多出的两百万金,你来出!这么多年的太子,你也积攒了不少家底,如今是王庭生死危机,拿出一部分来!” 达旦太子手脚顿时僵住,眼神闪躲,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大义凛然的样子,“臣,臣哪有这么多财富......” 他是太子,两百万金未必拿不出来,毕竟他麾下还有很多贵族,凑一凑绝对不是问题,但那也太伤筋动骨了。 一个可汗一个太子,就此僵持下来,围绕着一千万金跟三万匹战马,该从哪里出的问题,竟是没能达成统一意见。 而后,他们把很多贵族叫了过来,让大家分摊份额。 结果,这些性命尚且在两难之间的王公贵族们,却一个个视财如命,在你出多少,我出多少的问题上,彼此争论不休。 一万金的数量,都要面红耳赤扯皮很久,甚至有人捶胸顿足,破口大骂。 这种争论,持续了一日夜,也没个真正的结果。 贵族们全神贯注,投入到了财富算计的战场,拼杀的浑然忘我,时而互相结盟,时而相互拆台,时而哭穷喊冤,时而以死相逼,手段繁多,斗争精彩。 要是天元、契丹两军杀过来的时候,他们能齐心协力,将这会儿展露出的聪明才智,投入到战争中去,天元、契丹两军,断不至于这么快杀到王庭来。 而眼下互相争斗的脸红脖子粗,双目冒着绿光的贵族们,是这样心无旁骛,好似天元、契丹两军已经退了似的。 这种争斗,持续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巴图冲进王帐,不顾礼仪贵族,对所有人大声疾呼: “天元、契丹两军的使者,这两日频繁出入雁门军营地,而在今日,他们更是有使者队伍,在雁门军的护送下,往南边去了!” 一语既出,吵闹如同菜市场的王帐,顿时寂静无声。刚刚还精神奕奕、斗志昂扬的贵族们,这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个个六神无主,呆立当场。 恐惧,将他们从名利场拉回了现实。 “本汗出五百万金,太子出一百万金,其余的在座所有人平分,马上回去将财物抬出来,三刻后未到者,杀无赦! “三万匹战马,王庭出一万,余者你们平分,一日之内,必须送到雁门军营地,延误者,斩!” 达旦可汗霍然起身,又急又怒的大吼出声,眼神死死盯着在场所有人。看他的样子,谁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明显就会立马被他推出去斩首。 众贵族惊骇之余,接触到达旦可汗吃人的眼神,知道对方已经怒不可遏,再多说只会是自讨苦吃,一个个唯有领命。 贵族们鱼贯而出的时候,怒其不争的巴图在心里想道: 要是大汗早这么强势,争论何至于持续这么久?刀架在脖子上了,还不知道同心协力,非得脑袋搬家了才醒悟,但那还有什么用?! ...... 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金灿灿的金锭,与一箱箱五光十色、晃人眼球的珍宝,赵宁觉得这个大帐,已经成了世间最强大的奇兵。 他笑得一时收不住嘴角。 在他眼里,这些财富不是金子银子,而是一个个强大修行者,一件件非凡符兵,是敌人血淋淋的头颅,是大齐的太平江山,是赵氏一族的昌盛强大! 从帐篷里出来,看着雁门军将士们,兴高采烈的将一群群战马牵引去马厩,听着他们热切振奋的谈话声,赵宁心胸无比敞亮。 此役收获,远比之前预计得大。 三万匹战马进入雁门军,其实是充公,提升的是大齐军队的战力。朝廷不夸赞也就罢了,断不至于无端攻讦,也攻讦不了。 只不过,这个充公,充的是雁门军的公,力量是掌握在赵氏手里的。 至于合计一千万金的财富,当然是都要进入赵氏库房。 数量虽然多了些,必然惹人眼红,但这毕竟是达旦部自愿贡献的,非劫掠而来,文官们就算攻讦,效果也不会大。 历来大军作战,将门世家都会借机获利。 打仗会死人,将门子弟会阵亡,符兵也会损失,收集战利品无可厚非,皇帝总不能既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皇权与世家共天下,就是这副模样。虽然这话没人会拿在明面上说,但规则就是这么个规则。 世家如果不能从战争中攫取财富,壮大自己,谁会吃饱了撑得,失心疯了,冒着生死危险,带着族中子弟征战沙场? 做个安安全全的文官不好吗? 文官在任上,利用手中权力,要赚取财富还不方便? 同理,这也是眼下的大齐文官,百般抵制战争,日日鼓吹“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方为太平盛世的原因。 因为一旦有战争,将门只要取得胜利,就能迅速壮大自身。 这世上的买卖有很多种,获得财富的方法也数不胜数,但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战争,来得直接高效。 战争的本质,向来是抢钱抢粮抢地盘。只不过草原军队干得明目张胆,而中原皇朝对草原的战争,多是保护自己的钱粮地盘。 战争的起码追求是获利,赵宁这回跑到雁门关来,早早谋划、参与这场战争,自然不是为了将士战死,族人折损。 而是为了让赵氏借此机会,更加壮大。 朝廷不给的,他自己弄;皇帝不给的,他自己拿。 “宁哥儿,天元、契丹两军的财物,也送过来了。”赵辛满面春光的跑到赵宁面前,递上了手里的礼单。 他现在已经确认战争结束了,天元、契丹两部会撤军,之前在路上的疑虑一扫而空,对赵宁料事于先的智慧,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扫了一眼天元、契丹两部的礼单,赵宁轻笑一声。 虽说蒙赤跟契丹可汗,要给皇帝上书,赵宁跟赵氏不好阻拦。但他们毕竟是要通过雁门军办事,没点好处,雁门军凭什么大开方便之门? 章二三一 信谁 安思明在给皇帝写密报。 他已经坐在案桌前两个时辰了,可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这份密报,要说清此战的详细情况,送给皇帝。但这份密报又事关他的身家前途,并不那么好写。 若是如实禀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安思明当然不必纠结。 但能如实禀报吗? 很显然,这正是让安思明苦恼的问题。 黑石谷一战,他的嫡系部曲死亡近半,尤其是修行者,更是死伤过半。而如此巨大的付出,换来的军功,却只是攻克黑石谷关城。 如果凤鸣山最终是从黑石谷被攻破的,安思明所部功劳还大些,但凤鸣山是被赵宁从白风口突破的,他攻克关城,也就仅仅是攻克了一座关城。 些许军功,与付出完全不成比例。 这些锐士,可是皇帝分外关注,寄予厚望的寒门势力,皇帝是要安思明带着他们沙场建功,进一步蚕食雁门军军权的! 现在军功没有多少,安思明已经辜负了圣命。 军情如实禀报的下场,安思明用脚指头想也只能知道。 他的地位会保不住,他会被人取代! 安思明想起自己的身世。 他有一头卷发,碧色的眼珠子。他的确不是中原人,而是西域胡人之后。 在大齐这个强盛无双、兼容并包的国度里,慕名逐利而来的胡人随处可见,才智卓著做官的胡人也不少。东瀛来的遣齐使,就有不少在官府出仕。 大齐开朝之初,便有很多草原贵族骁将,在军中就任高位。譬如,突厥人阿史那思谟。 阿史那思谟做右武卫大将军,没有人非议,因为人家靠得是实打实的战功。但安思明呢? 他没有军功。 他能有今日地位,一靠钻营媚上,二靠王极境的修为。但安思明心知肚明,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能出任高位,跟那些被破格提拔,显赫人前的寒门士子,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皇帝需要一些没有根脚,不是世家子弟的人,来占居高位,分世家大族的权! 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帝对付世家大族的一枚棋子。他最大的人生使命,就是来分赵氏的军权,这是他在皇帝眼中,唯一的用处。 没了这个用处,他什么都不是。 皇帝要撤换他,轻而易举,而且不知道有多人拍手称快! 而现在,他正在面临此生最大的危机。 他已经是雁门关防御使,他不能丢掉这个高位,他已经习惯了荣华富贵,他不能想象自己跌落尘埃后,会被多少人嘲笑、踩踏。 那样的悲惨人生,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活头? 安思明眼神逐渐坚定,拿定主意放手一搏后,他开始奋笔疾书: “......北胡军队战力寻常,所依仗者,唯自西域购置的甲胄、长弓而已。雁门军两战皆为仰攻,处尽劣势,得胜原因也在于此...... “第二战中,黑石谷最难攻克......大都督严令臣下,务必攻克黑石谷关城,臣不得不全力施为......臣戮力攻打关城,将北胡预备兵力,全部吸引至战场...... “伤亡虽重,然臣等顾念圣恩,前赴后继,死不旋踵,将士折损近半,终克关城。然恰在此时,大都督下令臣部撤下战场......” “赵氏所领雁门军,趁势攻入黑石谷中,遂配合白风口的赵宁所部,击败北胡军! “......臣未能夺得头功,罪不容诛,望陛下责罚......然大都督假公济私,把臣下当刀使,亦绝非没有图谋,请陛下明鉴.......” 密报写完,安思明通篇浏览一遍,沉吟半响,终是用了印信。 通篇内容,都在说北胡军战力寻常,雁门军表现一般——他当然不会称赞雁门军。只有诋毁雁门军,才能达到诋毁赵氏的目的,让皇帝对赵氏不满。 皇帝对赵氏越是不满,他就会得到皇帝越多支持,往后在雁门军的处境就会越好。 要把雁门军说得不堪,就必须说敌人也不强。 而敌人占尽地利,最难打的一仗,他部付出巨大代价,终于取得突破,本来可以率先突破凤鸣山,立下大功的,却被赵玄极摘取了胜利果实! 安思明叫来心腹,让对方将密报送回燕平。 内容半真半假,马脚不多。但安思明知道,这肯定跟赵玄极的军报大相径庭。他现在就是在赌,赌皇帝相信谁! 他孑然一身,这回赌败了,也就是一个人败了,又没有家族会被牵累,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但如果他赌赢了,他就依然还是雁门关防御使! ...... 燕平,宫城。 日暮降临,华灯初上,皇帝站在风雪亭里,双眸映出万家灯火、璀璨星河。夜风中,他遥望着从脚下延伸出去的京城,沉默不语。 他负在身后的手里,拿着几本折子。显然他眼下在思考的东西,就跟这些内容非同寻常的折子有关。 除了天元太子、契丹可汗的国书,就是赵玄极跟安思明的军报。 赵玄极在军报里,极力言说北胡军是如何强悍,天元将士的百战精锐是如何难缠,雁门军此战能胜,全靠将士殊死相搏,赵宁洞察战机。 在赵玄极这里,雁门军是英雄,赵宁是大功臣。 可在安思明的密报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 该信谁? 北胡各部是什么情况,去年代州之事后,他就早早派了飞鱼卫,前去草原查探。 要说草原上真多出了那么多修行者,飞鱼卫岂能不知?要说契丹军都训练有素,好似日日都在操练,飞鱼卫为何什么没有看到? 飞鱼卫的回报,跟安思明的军报相对应,跟赵玄极的军报完全不符! “北胡军怎么会这么强悍?除了天元军,契丹军也多年没有大战! “修行者众多?自古以来,草原的修行者又何曾多到哪里去?人头分辨不出修为,就可以随意说?” 面色铁冷的皇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北胡军要是这么强,没有见过血的雁门军,怎么能在攻防战中赢下此战? “一群沙场新卒,在被对方占尽地利的情况下,都能战胜对方,还说对方强得离谱......真当朕不知兵事? “赵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左右战局?大都督啊大都督,为了让自家杰出子弟平步青云,你是连老脸都不要了吗? “把这么多军功堆在他身上,他承受得起吗?真当雁门军是你家的?真当军功可以随你们杜撰? “为了突显雁门军跟赵氏的重要性,让赵氏一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就渲染北胡威胁,渲染草原军队强盛,这岂是臣子所为?!” 这些念头在皇帝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眼中的怒火好似要点燃燕平城。 但他很快平复了心境。 因为他今天叫了臣子过来议事。 平日,能到风雪亭来就只有皇帝,敬新磨也只能呆在亭子外伺候,自从宋治即位,这里就只出现过两个臣子。 现在,其中一个臣子到了。 来的是宰相徐明朗。 见礼后,皇帝让宰相进亭,两人在亭中对坐,前者将手里的两份折子,递给了徐明朗。 递过去的,是天元部跟契丹部请罪的折子。 既然是国书,理应通过鸿胪寺、中书省递交,先经宰相的手,而后才会到皇帝手里。 但这是徐明朗第一次见到这两份折子。 如果是一年前,皇帝这种破坏现存权力架构的行为,必然会引发徐明朗的不满与抵触。 但是而今,刚刚经受宦海最大挫折与打击,重新确立皇帝信任的宰相,明显已经没有勇气触犯龙颜。 看完折子,徐明朗没有向之前一样,遇到任何国事,都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不管皇帝什么意思,就毫无顾忌说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询问皇帝的意思: “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道:“契丹部愿意承认所有战争责任,契丹可汗会亲率王族、大臣,前来燕平城谢罪,宰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徐明朗点点头,“契丹部已经害怕至极,只要契丹部不被大齐灭亡,契丹可汗等人可以奋不顾身。” 皇帝道:“契丹部在没有经过大齐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对达旦部出兵,并且在凤鸣山阻击雁门军,造成雁门军四万将士伤亡,其罪的确难恕。” 徐明朗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揣度着皇帝的心意,顺着皇帝的意思道: “但契丹部的认罪态度,已经足够虔诚,可汗亲自带着王族过来谢罪,这是史书上绝无仅有的事。 “大齐是礼仪之邦,仁义治天下,对待外族也该恩威并施,不好煎迫过甚。 “如今,凤鸣山一战,已经起到了威慑作用,大齐也可以就此软禁契丹可汗。执意灭亡契丹部,殊无必要,而且可能让草原人人自危,对大齐不利。” 皇帝微微颔首,“宰相所言甚是。” 简单的对话,敲定了契丹部的存亡。 但这番对话的含义,却不只是这么简单。 徐明朗的那番话,是在极力避免战争继续下去。 契丹可汗已经甘愿亲自谢罪,可见战争的面貌如何,但凡契丹部还有生机,能够抵挡雁门军,他们就不会做这个选择。 换言之,只要战争继续下去,契丹部必被雁门军灭亡。届时,雁门军中会产生多少军功?赵氏会在灭亡契丹部时,掠夺多少财富,让自身壮大多少? 通过这些话,徐明朗也在试探皇帝,对待赵氏对待将门的态度。 皇帝同意徐明朗的见解,就让徐明朗对皇帝的心意,有了起码推断。 但这个推断,还远远不够,徐明朗需要进一步弄清楚,皇帝眼下对待将门跟门第的策略,于是他主动往下说: “天元太子,战前就该来燕平成,为燕燕特穆尔之事谢罪的,却无故中途反悔,还去参与了进攻达旦部的战争。 “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是否要回绝天元部的请求,拒绝天元太子入京,命令雁门军攻伐天元王庭?” 皇帝不动声色,“凤鸣山一战,雁门军损兵折将四万,以他们如今的战力,再让他们远征漠北,只怕不妥。” 徐明朗俯首拱手:“陛下明鉴!” 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了,皇帝接下来对待将门跟门第的态度。 雁门军的确伤亡不小,但远征漠北,却可以驱使契丹、达旦两部将士,并让它们供应雁门军军粮,难度并不大。 皇帝不让雁门军远征漠北,一方面,固然是蒙赤愿意来燕平,大齐的天威已经得到维护,另一方面,也是不愿赵氏跟雁门军再立战功。 皇帝接着道:“天元部狼子野心,朕虽然暂时愿意听听天元太子怎么说,但如果他不能让朕满意,朕仍会灭了天元部!” 说到这,皇帝看了宰相一眼,“凤鸣山一战,北胡军中出现了六名王极境,针对此事,宰相怎么看?” 章二三二 坐着与跪着(三更) 徐明朗面容肃穆:“仅凭契丹一部,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王极境。可见凤鸣山一战,并不是如天元太子说的那样,他们完全没有参与。 “而根据雁门军战报,当时在天元部、契丹部跟达旦部的战争中,有达旦部王极境被斩杀,现身的‘契丹’王极境有两人! “两个草原王庭,最少拥有了八名王极境,这是草原对大齐最大的威胁,大齐必须慎重处理。” 百余年来,大齐轻视草原,笃定草原对大齐没有实质威胁的根本,除了对中原皇朝国力的自信,就在于大齐的王极境数量,不是草原可比。 而现在...... “若无这么多王极境,这些蛮子哪里来的底气,敢在凤鸣山阻击雁门军,跟我大齐王师作战?天元太子怎敢出尔反尔?” 皇帝冷哼一声:“好在凤鸣山一战,打服了他们,让他们意识到了,他们就算有这么些王极境,仍非大齐王师对手,及时幡然醒悟。” 雁门军战报传回,皇帝得知草原有这么多王极境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调遣大齐王极境北上,确保后续战斗的胜利。 好在天元、契丹两部及时低头。 “契丹可汗跟他带来的王族中,就有三名王极境,草原没了这三个顶尖强者,实力也就弱了很多。” 徐明朗试探着说道,“凤鸣山一战中,赵氏多了赵镇中、赵北望两个王极境,现在大齐的王极境数量,已经超过了双手之数。” 他这话的意思,本来是没了契丹部那三个王极境后,大齐王极境的数量,依然稳压草原一头,不必过于重视草原。 更何况,达旦部跟天元部还是敌对关系。 皇帝眼神锐利,一言不发。 徐明朗低头不语。 大齐眼下十一个王极境,赵氏就占了三个,数量已经跟帝室齐平。无论是对皇帝来说,还是对徐明朗而言,这都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两人沉默半响,皇帝道:“凤鸣山两战,雁门军共计折损四万,而两战杀敌不过六万,这份战果,宰相怎么看?” 徐明朗迟疑着道:“百余年前,我大齐王师荡平草原时,杀敌超过二十万,伤亡也不过四万余......由此可见,这些年,赵氏是怎么治军的。” 话至此处,徐明朗没有继续往下说。 皇帝也没追问。 “凤鸣山一役的军功评定,就辛苦先生一回,带头主持核算、评定如何?”皇帝忽然语气亲和的道。 “臣领命!” 千言万语,都在那声“先生”中,无需再多作说明。徐明朗已经知道,他在这件事中应该怎么做了。 让他来评定此战军功,他还能让赵氏好受不成? ...... 徐明朗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个符合他宰相身份的问题: “陛下,若是天元太子入京后,愿意承担的罪责不够多,大齐是否要要雁门军二度出关,攻灭天元部?” 皇帝淡淡道:“雁门军此战损失不小,需要休养,再有北伐战事,他们就不用参与了吧? “陇右军、山海军,乃至禁军,都可以出兵漠北。届时,再让女真、契丹、达旦三部出兵协助,区区天元部何愁不灭?” 徐明朗心头大定,完全明白了皇帝对待赵氏的态度,“陛下英明!” 凤鸣山一战,天元、契丹两部联手,都被雁门军击败,而且吓得赶紧认输服罪,一个可汗一个太子,不顾生死亲自来燕平谢罪。 他们能有多少战力? 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们怎会牺牲可汗和太子? 这种存在,反手可灭。 只是真要出兵的时候,却不能再给赵氏立功的机会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此战中,北胡既然出现了八个王极境,那只来三个怎么够?天元太子想要入京,就让他也带两个王极境来。” 要真正稳定草原,免除后患,还是要消减他们的王极境数量。这些王极境到了京城后,除却契丹可汗跟天元太子,其余人都必须被废除修为! 如此,皇帝才会安心。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也让臣处理?”徐明朗眼前一亮,这意味着,此战的善后事宜,就完全掌握在了他手中。 “有劳先生了。”皇帝道。 徐明朗大喜过望。 ...... 扫了一眼天元、契丹两部的礼单,赵宁轻笑一声。 虽说蒙赤跟契丹可汗,要给皇帝上书,赵宁跟赵氏不好阻拦。但他们毕竟是要通过雁门军办事,没点好处,雁门军凭什么大开方便之门? 任何一点可以赚钱的地方,赵宁都不会放过,就算从对方的牙缝里扣,他也要扣出一块肉来。 对方贿赂赵氏的财物,说多不太多,说少也不少,两部加在一起,拢共百来万金。看来蒙赤对赵氏还是防备得很,能少资敌就少资敌。 “让他们撤军的时候,把随军物资都留下,只准带回去的口粮。” 赵宁对蒙赤的态度自然不满意,遂有了这么个主意: “如果雁门军的军功不打折扣,这些物资就当作缴获,上缴一部分;如果朝廷不给雁门军应有的军功,那这些物资,雁门军就自己吞下。” “我们这样大包大揽,怕是不妥吧?且不说文官们如何弹劾我们,就算是陛下,也会对我们甚为不满。”赵辛担忧道。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我当然希望,朝廷不会克扣我们血战得来的军功,那样对谁都好,大家也不用面红耳赤互相瞪眼。” “但如果该给的军功朝廷不给,赵氏跟雁门军就不能不满?他们能做初一,我们自然能做十五。就算有过错,也不过是互相推诿罢了。” 这番话很有道理,但赵辛还是顾虑重重,“陛下是君,我们是臣,我们跟陛下对着干,怎么都会有很多麻烦。” 说着,他往安思明所部的营地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赵宁道: “安思明都来了,陛下已经要动我们的军权。咱们再这么敛财,只怕双方矛盾会快速激化,我们肯定斗不过陛下,必然要吃大亏。 “那种形势下,或许家族会遭受重挫,落得跟郑氏、吕氏一样的下场!真到了山穷水尽之际,我们还能造反不成? “大齐各个边境雄关,重兵驻守之地,每一个都是由两个以上的将门把持,唯独雁门关只有赵氏一家。 “陛下让安思明到雁门关来,意图分赵氏军权,虽说这事对我们伤害极大,但这就是帝王心思不是吗,我们能奈何? “其实只是安思明在雁门关,我们军权就算受损,也不过是跟其它将门一样处境罢了。只要大都督府仍在,我们依然是大齐第一将门世家。 “陛下分我们的军权,也就能做到这么多罢了。断不至于让赵氏伤了根本,闹得雁门军内部大乱、国门大开,自毁长城。” “可若是我们敛财太甚,家族壮大过多,真跟陛下斗得不可开交,陛下让我们失去将门第一的位置,让我们家势大衰,岂非得不偿失?” 赵辛说的都是事实,几近于金玉良言。 皇帝要收世家的权,那就让他收走一部分好了,吃亏的又不是赵氏一族,而是所有大族。 只要赵氏仍是世家,仍是大齐第一将门,就算势力不如以前了,但在大齐内部的地位,却不会有根本衰退。 说到底,赵氏是大齐的赵氏,是立足于皇朝内部的,只要在内部仍能“称王称霸”,在皇权面前,委曲求全并无不可。 太平盛世,民不与官斗,臣不与君斗。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道理,也不行。 不是不想,而是斗不过。 太平时节,官吏掌握着绝对权力,君王对国家有绝对掌控力,不容挑衅,不容忤逆。 有冤屈,官吏、君王为你主持公道,那就有公道;官吏、君王不给你公道,那即便是赵氏,也只能跟冯三、冯牛儿等人一样的处境和下场。 不服的平民,不服的臣子,奋起反抗的唯一下场,就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并被扣上暴民罪徒,乱臣贼子的帽子,被世人唾弃,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既然斗不过,那就只能忍辱偷生。 毕竟大家都要活着。 除了皇帝,谁活着,还能不受气呢? 民在官面前卑颜屈膝,臣在君面前蝇营狗苟。 皇帝要收军权,时势如此,赵氏识相就范就行了,万不能失去圣心。 也即,就算皇帝对不起赵氏,赵氏也得巴结讨好皇帝,做一条忠犬,做一条好狗,保住自己第一狗腿的地位。 赵氏是臣,居于人下,这是生存之道。赵氏能追求的,就是做众臣之首,可以在天下臣民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享受人臣的最大尊荣。 以上这些,是赵辛的核心意思。 赵宁明白他的意思。 但赵宁不以为意。 甚至是完全不认同。 他抬起头,望着悠悠青天道:“这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 “太祖打下江山,有赵氏先祖冲锋陷阵,族人死伤无算;皇帝能安享太平,也有赵氏日夜镇守国门,骨肉不得团圆。 “凤鸣山这一战,多少赵氏俊彦马革裹尸?白风口主阵山包上,至今血腥味未散。我们是第一世家,可那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不欠皇帝一分一毫! “皇帝跟世家共天下,我们一起坐在朝堂上,君臣相合,各安本分,彼此礼敬,太平无事。 “皇帝要终极皇权,不做人了,要做神,要让我们跪在朝堂上,把我们当奴仆、鹰犬,予取予夺? “那不可能。” 听到赵宁这番话,赵辛心神大震。 半响,赵辛不可置信的问:“陛下不让我们坐了,要让我们跪着?” 自古以来,无论秦汉,还是本朝,官员在朝堂上,都是坐着的。世家官员跟皇帝并作于朝堂,这是皇帝与世家共天下的根本表现。 让官员失去坐的资格,变成跪着,那就不是共天下了。那说明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所有的官员,都只是奴仆而已。 赵宁没有回答。 他心里想的,是大齐的寒门势力,是那些靠科举成为官员的士子。他们,是一股洪流,是漫天的海浪,是能改天换地的力量。 只是他们在改天换地,把世家官员从朝堂上一扫而空后,自己会跪在皇帝面前,不做人了,做狗奴。 临了,面对万里苍穹,无边无际的原野,赵宁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不会坐以待毙。” 太平时节,面对强权,臣民只能引颈受戮,赵氏必须苟且偷生。 可眼前的天下,是太平时节吗? 大齐没有几年太平了。 章二三三 天下风云,出自帝王(上) 有关北境的事情说完,皇帝留着徐明朗,叙了一会儿旧,讲的都是皇帝还在东宫时,两人的师生情谊与轶事。 君臣的关系,在欢声笑语中,好像拉进了很多。 半个时辰后,在徐明朗起身告退的时候,皇帝忽然拉着他的手说: “朕刚刚设立了推事院,为的是肃清官场风气,监察不法之事,给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现在万事俱备,但新设立的衙门,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主事者不行。 “学生知道先生政事繁忙,本来不忍让先生过于劳累,但这个衙门交给别人去管,朕又不太放心,先生就勉为其难挂个名,兼管推事院如何?” 徐明朗微微怔了怔。 推事院这个衙门,是萧燕之事、庞氏覆灭后,新成立的。 虽说名义上是为了监察官吏,起给御史台查缺补漏的作用,但毕竟还未真正办过事,职能到底是什么,皇帝要用它做什么,仍是个谜。 这个衙门里,目前几个领头的官员,品阶都不高,皇帝破格提拔的唐兴、周俊臣,就是最有地位的存在了。 推事院里的官吏,大部分都是寒门士子,本着“权力共享”的原则,一些世家大族,往里面安插了子弟,皇帝也没拒绝。 就眼下来看,这似乎是个地位不高,但权力不小的衙门,毕竟皇帝重视。但让宰相去兼管,仍是小题大做了。 更何况,徐明朗还只是“挂个名”。 这就是说,他不管具体事务,在推事院还未划分六部辖下,极有可能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情况下,他甚至可能想管都管不了。 但推事院可以借助他的权威行事,而且如果出了问题,他还有责任。 “臣愿为陛下分忧。”徐明朗没有拒绝,皇帝一口一个“先生”“学生”,今夜已经得到很多好处的他,没法拒绝。 ...... 紫竹宫。 素手调羹的赵玉洁,听到宫女禀报,说是宰相来见,深感意外。吩咐宫女让宰相进来,自己放下羹匙思索了一会儿,心中有了推测才来到正殿。 见礼后,两人分主次落座,赵玉洁只留下一名心腹侍女伺候,让其他宫女都退了下去。 “大人怎么到我这来了?”赵玉洁亲手给徐明朗奉上茶水。 接过茶盏,徐明朗笑道:“你入宫已有数月,本相来探望一下义女,有何不可?” 赵玉洁莞尔一笑,直言不讳:“宰相当然想要来紫竹宫,但今天能够成行,恐怕是陛下亲自允准的吧?” 徐明朗不置可否,“哦?” “赵七月管着后宫,宰相想要进来,若无陛下授意,只怕没那么容易。” 徐明朗微微点头,“的确如此。”说着他打量赵玉洁一眼,“不过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本相过来?你若能猜到,本相才真服你。” 赵玉洁品了口茗,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 “前些时间,陛下虽然升了我的品阶,但此后并未到紫竹宫来。唯独近几日,陛下来的频繁。 “如果我所料不差,当是赵氏在北境战事中的表现,让陛下不满了。” 徐明朗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赵玉洁笑道:“宰相何必难为情?我能在这宫闱之中站稳脚跟,靠的就是陛下对待赵氏的态度。 “陛下亲近赵氏,我就永无出头之日,甚至可能性命难保,只有陛下对赵氏不满,我才能得到他的垂青。” 徐明朗叹息一声。 皇帝能够让他来见赵玉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表达的是对他的亲近宠信,是对他跟赵玉洁一起,对付赵氏这种行为的认同。 徐明朗想把赵玉洁这个“义女”送进宫,用意何在,皇帝岂能不知。皇帝愿意让赵玉洁入宫,并且进一步垂青于她,就是在让徐明朗放开手脚。 且在皇帝眼里,同样背靠世家的皇后,跟赵玉洁并无不同。 徐明朗面色凝重道:“刘氏、庞氏相继覆灭,吕氏、郑氏家势大衰之后,本相着实心灰意冷过一段时间。 “眼下,陛下让我放手对付赵氏,重新打压将门,虽然符合我心中所想,但我并非没有疑虑。” 说到这,他停下来,看了赵玉洁一眼。话至此处,若是赵玉洁能够领悟他的意思,他就继续往下说,若是不能,他就没了跟对方说的必要。 赵玉洁的话让徐明朗怵然一惊:“宰相是怕陛下抛弃你第二次吧?” “你怎么知道还有第一次的?” “之前在宰相府的时候,我就有一事不明。” “何事?” “宰相已经是当朝第一权臣,为何行事仍然不知收敛,就不担心陛下忌惮吗?联合门第构陷赵氏,这种事可以说是无法无天。” “现在你明白了?” “如果不是宰相愚蠢,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宰相不择手段对付将门,本就是陛下授意宰相的!” 徐明朗张了张嘴,看赵玉洁的目光十分复杂:“你如何得知?” 赵玉洁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明艳而动人,彰显出她胸中的丘壑: “若非如此,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宰相,怎会因为一时挫折就萎靡不振,不敢再有半点儿轻举妄动? “能让宰相胆战心惊的,唯有被陛下背叛,被陛下抛弃。” 徐明朗看着赵玉洁:“这个结论武断了些。” 赵玉洁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些年来,将门被打压得这么厉害,丢了兵部,丢了许多爵位,丢了无数官职,多了个监军...... “赵氏乃大齐第一世家,赵玄极是大都督,面对这些利益攸关的重大损失,若不是有陛下暗中使劲,他怎么会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会完全不能应对? “赵玄极可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也不是饭桶,庸碌无用。 “宰相能够把赵玄极压制得抬不起头,能够顺利施行一系列要政,追根揭底,是靠了陛下的支持!” 徐明朗张张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看赵玉洁的眼神既有佩服,也有一丝抹不去的忌惮,“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赵玉洁拢了拢鬓角发丝,仍然是那副温婉可人,安静淡雅的模样,好似没有半分攻击性: “这几个月呆在宫闱中,没多少事做,没多少地方能去,心思沉静下来,自然就会思考很多东西。 “在刘氏、庞氏倾覆,郑氏、吕氏受损的过程中,赵氏之所以能够无往而不利,不是赵氏的人忽然变得聪明,也不是赵宁那厮有多睿智。 “赵宁或许的确有点手段,不然也揪不出萧燕,但仅靠这些,并不足以让他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皇朝上层权力斗争的大局! “赵氏能在这段时间战胜宰相,让门第势力大损,赵玄极能在朝堂上反过来压制宰相,最大的依仗,是陛下暗中支持,施以援手!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能一步步崛起,说到底,不过是借了大势的东风。” 徐明朗不由得回想起刘氏、庞氏案中,唐兴、周俊臣这些寒门官员,跟大理寺的所作所为。 他其实不愿意回想这些,因为正是这些让他痛苦,让他没了大齐第一权臣的威严与份量。 他长叹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做人?正是陛下的这个态度,让我恐惧。 “你说的没错,自打我成为宰相,打压将门收拢兵权,就是我的核心大政,这些全都是陛下授意! “陛下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就是如此。 “我已经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没有陛下推波助澜,我何必费这么多精力,去跟将门斗得死去活来,被那么多将门官员忌恨? “可刘氏、庞氏等案之事,开始让我思考,陛下是否已经改变主意,不再一味打压将门,而是反过来要对门第动手,借此维持朝局平衡了。” 赵玉洁为徐明朗撤去已经冷掉的茶,重新给他换了一盏:“朝局平稳、文武制衡,这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双方要互相交手,势力此消彼长。 “从去年代州之事起,陛下的态度,就已经偏向了将门,开始暗中扶持将门反攻门第。 “所以陛下给了赵宁‘射雕’‘金蚕丹’,通过多种暗示,让赵氏这个将门领头羊,放手反扑门第,同时让寒门官员,跟赵氏相互配合。 “而如今,将门势力过大,赵氏跟雁门军又有了战功,所有的将门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反扑门第。 “陛下在这个时候重新重用宰相,自然是看到朝局失衡,准备二度打压将门,让声势低落、风声鹤唳的门第们,再度站起来。 “所以我觉得,宰相眼下可以放手施为。” 说到这,赵玉洁顿了顿。 去年的代州之事,是她命运的转着点,她之前一直没想通,赵宁是怎么识破她们的安排的。 现在她觉得她想通了,赵氏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全靠皇帝。 徐明朗饮了口茶,寻思片刻,点了点头。 赵玉洁继续道:“要动世家官员,没有由头不行,之前门第对付将门,是靠武将在太平时节里,战意松懈治军不严,是靠他们贪赃枉法,德行不修。 “将门对付门第,则是靠门第在打压将门的过程中,日渐骄纵,犯下了诬陷赵氏的过错,露出了诸多把柄,正好给了他们反扑的机会。 “另外,眼下将门跟门第,都已经谨言慎行,再无把柄可抓,这个时候,陛下再要对付将门,就需要新的突破口。” 抬头注视着徐明朗,赵玉洁道:“若我所料不差,宰相应该领了新的差事,这个差事跟之前的差事都不同。” 徐明朗怔了怔,细细一想,眼前一亮,“的确有这么个差事——推事院!” “推事院?那是做什么的?”赵玉洁现在消息闭塞。 “目前还不清楚,但陛下让我挂名兼管,不过用的人,是眼下正得陛下看重的寒门新起之秀。” 赵玉洁露出了然之色,“看来,接下来陛下对付将门的关键,就在这个推事院身上了,宰相可以放心用他们。” 徐明朗恍然,觉得赵玉洁的推断八九不离十,怪不得皇帝要让他兼管这个品阶并不高的衙门。 他看着赵玉洁摇摇头,服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现在的聪慧劲,比在宰相府要高出了一大截。” “宰相就不必夸我了,若无当初在宰相府的日子,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歌姬,哪里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哪能理解这些?”赵玉洁谦逊了一句。 正事到此说完,两人闲聊半响,徐明朗就起身告辞。 走出宫城的时候,徐明朗抬头看了看青天,怅然一叹。 他今天叹息的次数很多。 他不得不叹息。 皇帝先是怂恿他对付将门,而后又暗助将门反扑门第,现今再度让他打压将门,这一系列手段下来,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世家势力,在文武争斗中被消耗! 章二三四 天下风云 出自帝王(下) 追根揭底,皇帝还是为了收世家的权。 如果皇帝直接收权,世家群起反对,那自然难如登天。 但挑起文武之争,让双方水火不容,必须依靠皇权保全自身利益,皇帝再用寒门势力制衡双方,就方便得多了。 “陛下,好手段啊!臣这个先生,还真是小觑了你这个学生。十七将门,十四门第......陛下果然是嫌世家势力太多了吗?” 想起皇帝平日里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的样子,徐明朗感到不寒而栗。 但他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有选择,因为......大势已成! 文武不可能讲和,将门也不会放过他。 他要保全自己,就必须按照皇帝的意志行事。一旦没了宰相之位,他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将门踩到什么地步。 他心里清楚,皇帝这是在把他当刀子使。 那又如何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把比天下刀子,都更加锋利的刀子,这样一来,他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到生死存亡的地步,他这柄刀子,不会刺向皇帝。 他相信,赵氏那条鹰犬,也不会就这样去咬皇帝。 眼下到了他自己,到了士人门第,到了世家大族,跟皇帝不死不休的时候了吗? 没有。 “往后的朝堂,将会是士人门第、将门勋贵、寒门官员,三足鼎立了。”徐明朗这样想到。 寒门崛起,世家却没能联起手来,将寒门打压下去,现在自身权位都不稳固的徐明朗,只能坐视寒门日复一日强大。 在还不能鱼死网破,回天乏术的情况下,接受三足鼎立,虽然让徐明朗这个世家家主格外难受,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世家大族要消失几个,徐氏必须长盛不衰!”这是徐明朗离开宫城时的决心。 ...... 送走徐明朗后,赵玉洁回到正殿,在刚刚的位置重新坐下,并没有立刻叫宫女们进来收拾茶具。 她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推事院果真只是用来对付将门的吗? 在她看来,当然不是。 皇帝布局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让文武水火不容,形成了当下双方拼死互相攀咬、殊死斗争的局面,难道只是为了文武制衡、权力平衡? 徐明朗没有皇帝的支持,没必要跟将门过不去,皇帝没有别的图谋,又何必冒着朝政不稳的风险,拾掇文武相争到这种局面? 门第、将门、寒门三足鼎立? 如果皇帝所求的,只是这么一种局面,根本没必要设立推事院。 在推事院出现之前,皇帝就已经快要达成这个局势。 这个全新的衙门,绝对不简单。 赵玉洁敏锐的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她喜欢这种味道。 血腥味越弄,就有越多人会死,就有越多空间会空出来,天下也就有了更多机会。唯有乱流涌现,孑然一身的她,才能逆势而起。 近在眼前的这个机会,她没道理不拼尽全力抓住。 正被皇帝当刀子使的人,心怀怨忿,但他却不知道,皇帝刀子这个身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惜拼得头破血流,都想要争取到的身份。 徐明朗是刀子,推事院是刀子。 赵玉洁眼下不能被称为刀子,她还没到那个位置,没有那个份量。天下风云,皆出自帝王。 借助帝王,才能乘风而起。 但她要借助这天下第一人成势,要在某一天达到“天下风云出我辈”的境界,首先就必须成为这个人手中的刀。 刀与刀,也是不同的。 有些刀,用过之后,注定要被抛弃;有些刀,则会被主人一直随身佩戴。 她要做后者。 如何才能做后者? 要抓住机会,抓住最大的机会,就得洞悉大势的根本。 这个根本是什么? 赵玉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让她嘴角的诡异笑容,多了几分血腥之意。 宰相义女的身份,让她成功入宫,但她此刻已经明白,她要走得更远,走到最后,就必须抛弃这个身份,用另一个头面活着。 这种事,她已是轻车熟路。 这一路来,她先后抛弃了很多身份,乡野姑娘、赵氏义女、北胡奸细、宰相宠妾......现在要抛弃宰相义女这个身份,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纵然每抛弃一个身份,就意味着对前一个身份,对那个身份周围的人的背叛,她也毫不犹豫。 她只是一颗小草,脆弱渺小,要活下去本就艰难,怎能有道德束缚? 如果她还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就必须把自己变成藤蔓,攀着橡树一直到顶,最终把橡树变成自己。 在赵玉洁拿定主意的时候,皇帝来了。 她收拾好心情,换好笑脸,盈盈迎了出去。 机会不会多,可能过了今天,皇帝又不来了。如果外面形势有变,皇帝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 如果那种局面出现,终有一天,她会死在皇后手上。 服侍皇帝坐下,两人不近不远的闲谈两句,皇帝就掏出书册,打算读书。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两人的交流就结束了,皇帝看一阵子书,就会离开紫竹宫。 赵玉洁很清楚,皇帝到她这里来,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 以往,她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陛下,刚刚宰相来了。”赵玉洁主动道。 皇帝淡淡的哦了一声。 “宰相说他现在心存疑虑。”赵玉洁接着道。 皇帝看向赵玉洁,面容平静,眼神如常,没有问一个字。 但是放下了书册。 赵玉洁将她跟宰相的谈话,一字不落的尽数转述给皇帝。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只是安静聆听,没有任何说出任何意见与评论,但他也没有打断赵玉洁。 直到赵玉洁说完,皇帝这才不咸不淡的道:“你倒是冰雪聪明,竟然能看出国政大事背后的隐秘。” “臣妾在宰相府的时候,时常帮助宰相整理文书,各种公文看了不少,也经常跟宰相谈论政事,宰相并不曾在臣妾面前避讳甚么。”赵玉洁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是宰相义女,有这个待遇不奇怪。” 没有波澜的说完这句话,皇帝再度拿起书册,目光又要投到书本上。 赵玉洁咬了咬嘴唇:“臣妾斗胆,敢请陛下,让臣妾回归本姓。” 皇帝再度看向赵玉洁,“为何?” 赵玉洁没有躲避皇帝的目光,坚定道:“臣妾本就是乡野百姓,无心攀附世家,进入宰相府都是命运使然。 “自打臣妾入了宫,便一心只想伺候好陛下,如果臣妾在这世上有个身份,那也只是陛下的淑仪。” 皇帝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初时讶异,而后玩味,最终化为了然。 “既然你懂得政事,那你就说说,眼下的大齐朝堂,是大都督说了算好一些,还是宰相说了算好一些?”皇帝问。 “大齐只属于陛下,无论朝堂之事,还是天下之事,全靠陛下一言而决。大都督跟宰相,只需要听陛下吩咐即可。”赵玉洁低头道。 皇帝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书册上,“你本姓什么?” “吴。” 皇帝微微颔首,“吴,吴媚,不错。吴媚听令。” “臣妾听令。” “吴媚,明日到崇文殿伺候。让朕看看,你是不是能整理好文书。” “臣妾领命,谢陛下隆恩!” ...... 从这一刻起,赵玉洁不再是宰相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而是成了皇帝的双面细作。宰相的一举一动、心中所想,都不再能瞒过皇帝。 ...... 军帐内,安思明合上手书,长松一口气。 手书来自皇帝,由飞鱼卫送达。 内容简单明了,皇帝先是斥责了他的无能,指出他临阵之际不懂得机变的错误,而后表示,折损的修行者会补充,让他好生办差,戴罪立功,否则二罪并罚。 “陛下这是让我阵前抗命啊!” 安思明看着那句不懂机变的评语,心里是有苦说不出。 在给皇帝的密报中,他说他攻下黑石谷关城后,马上就能完全攻克黑石谷防线,却被赵玄极临阵换下,将军功给了赵氏将领。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斥责他不懂机变,是让他当时可以谎称两军战士,已经混战在一起,他部撤不下来,而后强硬的继续进攻,一鼓作气拿下凤鸣山。 这样一来,大功就会到他头上。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他攻下关城后,根本无法突破黑石谷内的第二层防线,撤下来是没办法。要是赵玄极让他继续作战,他部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不过,安思明却明白皇帝的意思。 只要他能拿下凤鸣山,就算阵前抗命,有皇帝给他背书,他也完全不用担心什么。他没有这样做,是让皇帝最为恼火的地方。 别人不知,安思明岂能不清楚,这回皇帝之所以下令雁门军出关,攻打北胡“弱旅”,可不是为了让赵氏立功,而是在给他创造立功机会! 因为他的嫡系部曲中,修行者占比极高,不是雁门军可比。所以皇帝相信他部的战力,认为他部只要上了战场,就能建立非凡功勋,压制赵氏诸将。 若能如此,安思明就能带着大功,在雁门关建立不俗威望,迅速站稳脚跟,并进行后一步拉拢寒门将校的计划,跟赵氏分庭抗礼,达成分化赵氏军权的目的。 可安思明没有做到。 正因为知道自己让皇帝失望了,所以安思明才咬牙谎报军情。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赌赢了,皇帝选择了相信他。 往后再有战事,他就不必过于忌惮赵玄极的军令。 不过安思明也知道,短时间内,雁门军只怕没有再出关的机会。皇帝就算想要扶持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只让他部出兵扫荡草原,不让赵氏将领出动。 “要蛰伏一段时间了。” 安思明将手书点燃烧掉,长叹一声,神色萧索,“也不知下一次战争机会,什么时候能再到来......” 章二三五 耀武扬威(三更) 天方大亮,天元、契丹两军,就分别派了使者到雁门军营地,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开始拔营撤退。 按照前日跟雁门军的约定,他们今天就要返回。眼下他们打包好了一应物资,算是临行前再知会雁门军一声。 毕竟,这场战争名义上的胜者是雁门军,天元、契丹两部,是靠太子、可汗去燕平谢罪,才求来安稳撤军机会的。 赵宁早已集结了马军乙字营、丙字营,在两军使者到来后,就亲自带着这两营轻骑,出了雁门军大营。 敌军撤军,大军理应监视。 但赵宁却不只是去监视。 他率军来到天元军营地,径直入了辕门,马蹄扬起阵阵烟尘,从一队队天元军骑兵眼前,旁若无人的奔驰而过,直到中军大帐的位置前才停下。 天元骑兵们,都对从眼前耀武扬威般行过的雁门军,怒目而视。 他们心中有无限憋屈的怒火。他们没觉得自己战败了,他们知道,如果战争没有终止,他们一定会赢。 但他们很快低下了头。因为百夫长等将校的鞭子,已经落在了那些表情狰狞的战士头上。 赵宁面前是一片空地,帐篷都已经拔掉了,现在各种物资都被装上了马车,就等着被带走。 赵宁看到了察拉罕,现在他是天元军营地的主事将领。 “右贤王,你我又见面了。”赵宁朝察拉罕抱抱拳,笑容随和而亲切,就像是他乡遇故知。 “赵公子,别来无恙。”察拉罕笑得很勉强。在凤鸣山时,他不止一次想要杀了赵宁,离开凤鸣山时还发下誓言,不除赵宁誓不为人。 但是现在,赵宁光明正大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什么都不做不了,只能将心头涌现的愤懑努力压下。 “本公子有没有恙,右贤王难道还不清楚?”赵宁笑得不无深意。 在察拉罕看来,对方就是在炫耀他没能在凤鸣山一战中,奈何自己。但察拉罕不能承认,是他主持的凤鸣山战事。 察拉罕眼观鼻鼻观心,强忍着怒气,“赵公子这话,本王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赵宁不以为意,“本公子可以亲口告诉右贤王,本公子现在很好,好得不得了。” 察拉罕心潮一荡,脸上浮现出一抹青色,险些当场失控。 因为他没能挡住雁门军,太子蒙赤被迫去了燕平城,生死难料,他已经是自责至极,恨不得自杀谢罪。 现在赵宁还在他面前,当众往他伤口上撒盐,耀武扬威,他哪能不痛苦尤甚? “赵公子若是没什么事,本王这就要离开了。”察拉罕决定快些从赵宁面前消失,眼不见为净。 “人可以走,东西都得留下。”赵宁淡淡道,“除了马背上的毡帐,跟作为口粮的羊群,其余的,一样都不能带走。” 察拉罕顿时勃然大怒,如狼似虎的双眼狠狠瞪着赵宁。 之前赵宁就敲诈过他们,要他们留下物资,可他并没有同意。在大齐皇帝准许他们回军的敕令中,也没有提及军资。赵宁这是要硬抢! “怎么,右贤王不答应?”赵宁明知故问。 “赵公子,皇帝陛下可没说过,让我们留下物资!”察拉罕一字一句道。 天元军又不是小部落,出兵征战就是牧人单枪匹马。打仗是个烧钱的活计,天元军的随军物资加在一起,价值已经超过千万金! 这也就是他们是草原军队,要是中原军队,一二十万大军的随军物资,随随便便就能价值几千万金。 这也是一支规模庞大的精锐大军,远征失利,乃至全军覆没,很可能让一个国家一蹶不振的道理。 赵宁迎着察拉罕的目光,冷笑道: “陛下没说要你们留,也没说不让你们留。而现在,是我雁门军要你们留!不留下物资,右贤王觉得,你们能撤得了军?” “你!”赵宁强词夺理,察拉罕被气得七窍生烟,“赵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仅他怒不可遏,他身边的天元将领们,也是一个个怒发冲冠,面色狰狞,俱都恶狠狠的盯着赵宁。只要察拉罕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赵宁淹没。 赵宁扫了这些将领一眼,嗤的一笑,“怎么,你们还要跟我大齐王师,再大战三百回合不成?” 本就不服的天元将领们,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住,草原汉子可都是悍勇轻死之辈,一名将领当即就反手拔刀。 察拉罕拦住了他,用吃人的眼神对赵宁道:“赵公子,你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你如今可是身在我军之中,你就当真不怕?” 赵宁呵呵两声:“本公子在乱军之中,到底会不会怕,右贤王难道不知?” 右贤王面沉如水。赵宁在凤鸣山战场的表现,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 赵宁策马上前两步,座下战马跟右贤王的坐骑,几乎要头碰着头,微微直起上身,遥遥向察拉罕压过去,赵宁勾起嘴角,压低声音: “回去之后,代我向公主问好。” 察拉罕咬着牙:“赵宁,公主已经疯了!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赵宁微微怔了怔,倒是没想到萧燕会变成这样,不过他也没有多意外,笑了笑,接着意味莫测道: “那就代我问可汗一句,冒然使用‘九衍天机诀’推算天机,身体可还康泰?” 察拉罕心头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宁,眸中不无惊恐。 “九衍天机诀”,正是天元可汗,推算王庭有没有大齐细作时,使用的无上秘法,付出的代价就是成就天人境的进程,被至少延缓了两年。 可“九衍天机诀”在王庭也是隐秘,知道的人只有四个,赵宁怎么会清楚?! 收回目光,稳住心神,察拉罕再不犹豫,“赵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四个字,被他说得字字如刀。 言罢,再不看赵宁,一扬马鞭,带着众将策马从赵宁身旁奔过,“弓箭随身,留下其余物资!” 太子蒙赤牺牲自己,换来的撤军大局,事关王庭大计,察拉罕就算再是受辱,也不能意气用事。 赵宁看着察拉罕等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挂着久久不散的笑意。 察拉罕特意强调的弓箭随身,自然是不能留下天狼弓,包括任何一支天狼弓的箭矢。 赵宁也没逼迫过甚,真闹得不可开交,出现两军对峙的局面,只会给文官留把柄。 “一千万金。”眼前的物资都已经装在马车上,一望无际,蔚为壮观,赵宁看得心花怒放。 加上契丹部的物资——契丹部的物资不会有天元军这么多,毕竟一个是本部,一个是别部,但这一战下来,赵宁也赚到了两千多万金。 这么多财富,今年拿去扩充产业,会让赵氏的财富增长的比预计中更快。 当然,这些财富也不会都用于置办产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用来隐秘召集江湖修行者。 除此之外,赵宁还另有布局。 那关系着他南归后,应对四年后的天下大势的计划。 ...... 天元、契丹两军撤军的第二天,赵宁再度站到了达旦部王帐前,在无数王庭牧民的注视下,接受达旦太子的跪拜道歉。 当神色一言难尽的太子,在长身而立的赵宁面前,跪拜下去行大礼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的面色同时发生了变化。 达旦可汗闭了闭眼,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不过也仅此而已。 天元、契丹两军退了,他乐得一夜合不拢嘴,跟王庭美姬很是快活了几番。 虽然此战中,达旦部的战力远不如天元、契丹两部,让他很是忧心,但是在打定主意抱紧大齐的大腿后,他就觉得,有雁门军随时策应,可以万事无忧。 当然,战后对达旦部军队的整顿、训练,还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兹事体大,需要一个确有将才的人去主持,太子就不行。达旦可汗决定派浑邪王巴图去,此战中,巴图一直浴血在前线,骁勇铁血有目共睹。 除了巴图,达旦可汗在自己的子嗣中,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而训练精兵这种事,总不能假手他人。 站在赵宁侧旁的巴图,眼看着太子下跪,眼中满是快意,好似对方跪拜的是他。如今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必然威严大损,这对他极为有利。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将太子踩在脚下,扬声大笑的解气场景。 公主塔娜没怎么看太子,全程几乎都盯着面容淡然的赵宁,大大的明亮双眼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敬。 在她眼里,身材修长、青衫飘飘的赵宁,玉树临风得一塌糊涂,沐浴着阳光的样子,更是好似天上之人。 她很想依照草原的风俗,今晚再去钻赵宁的帐篷,但又怕重蹈覆辙,一时间犹豫不决,脸红到了耳根。 至于太子,犯了错,当然要认错,赵宁是达旦部的英雄、恩人,太子之前在王帐对赵宁那般不敬,当众赔礼理所应当。 围观这一幕的达旦部牧民们,再一次议论开。 “赵将军真是少年英才啊,风姿卓绝,让人心折!” “什么天元军,什么契丹军,在赵氏面前,还不是土鸡瓦狗?” “就是,我们之前根本没必要担心,雁门军一到,战局还能有什么悬念?” “我早就说过,赵将军智勇无双,肯定能在半月内退敌,你们还说他是年轻气盛,被可汗利用,真是愚不可及!” “谁不信了,我们都认为赵将军必赢赌局......” “一将无敌,三军受益,赵将军真乃神人,我们应该感谢他。” “对对对,要好好谢谢他!” 伴随着众人的议论,人群中很快就响起了“赵将军威武”“雁门军威武”之类的喊声。 虽然是达旦话夹杂着生硬的大齐官话,听起来不伦不类,但依然气势十足,场面热烈。 太子起身后,脸上没有半点儿羞愧、窘迫之色,反而腆着脸跟赵宁套近乎: “赵将军,我已经准备好了宴席,好好给你赔罪,今晚你可一定要赏光啊!美酒美人管够,绝对能让赵将军难忘。” 说着,他还凑近了赵宁两分,眨了眨眼,邀功似的道: “那一千万金里面,我可是出了整整一百万!可汗能答应给三万匹战马,也是我苦口婆心的劝说! “赵将军,咱俩共患难过,可是过命的交情,我这个生死兄弟,你不能不认吧?” 赵宁哑然失笑。他是真的佩服对方的脸皮。 不,对方根本就没有脸。 ...... 达旦部的事情收尾后,雁门军班师南归。而这时,朝廷核定军功的官吏们也到了。 章二三六 你也配?(上) 核定军功的官吏,主要在凤鸣山活动,这里是战场,而且是唯一战场。 但依照常理,这些官吏本不必到战争发生地,战损有兵册、账簿、实物,斩获有敌人首级凭证。 他们这回到凤鸣山来,明显别有用意。 赵宁从达旦部出发晚——主要是一直在被宴请——他来到凤鸣山时,一群趾高气扬的文官,正在白风口主阵山包附近,观望附近的地势。 为首的青年官员身着绯袍,不时对着主阵山包指指点点。 驻守在这里的雁门军将领,带着军中书记官,跟在这名神色倨傲,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们的官员身旁,黑着脸给对方解说当日战况。 赵宁已经得知,皇帝叫了徐明朗主持评定此战军功。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远远看到为首的徐明朗的次子徐再勋,在雁门军将领面前指手画脚,他便明白,对方必然是在找各种理由,抹杀雁门军的战功。 赵宁叫来赵辛,吩咐两句,赵辛起初不明所以,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去安排。 如赵宁所料,此时,徐再勋就在阴阳怪气: “庞将军一直在说,此处地势险要,处于进攻位置的雁门军,战斗格外艰难,所以伤亡惨重。” “但在本官看来,这完全是狡辩!三军将士,本来就要训练山地战法的,自古以来,山地战还少了?还是说雁门军早就不习战法? “这里又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论地势险要,此处难道比得上剑门关?当年太祖入蜀,攻克剑门关时,也不过折损了近万将士! “况且,两军交战,有进有退,地形对两军都有影响,雁门军攻打山包难,胡人反攻就不难?” 说到这,徐再勋重重冷哼一声,一甩袍袖,义正言辞: “我大齐军备,远非胡人可比,朝廷每年给雁门军这么多军费,难道都没成为将士战力?那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白风口一战,折损将士万余,就这还敢说大胜?还敢谈军功?在本官看来,这分明就是虽胜犹败!雁门军将领应该谢罪,领头将军更该被正法!” 徐再勋一通想当然的胡说八道,让庞起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生吃了对方,“徐大人也懂兵事?没上过战场,你有什么资格胡言乱语?” “放肆!” 徐再勋大喝一声,“本官没上过战场,还没读过兵书?庞将军如此目中无人,难道雁门军都是你这般的骄兵悍将? “还敢跟本官吹鼻子瞪眼,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见你在胡人面前逞威风? “凤鸣山一战,雁门军折损四万将士,北胡退军,难道是因为斩下的你们的人头太多,手软了才服输的? “此战之胜,靠得是我大齐国威,还真以为你们雁门军了不起了?你有什么资格骄傲自负,跟本官大呼小叫!” 庞起战场杀敌,破阵斩将是一把好手,论巧言令色、口舌如簧,哪里是徐再勋的对手? 被对方一通呵斥,他气得浑身发抖,明知道对方说的不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对方,整个人急得好似要炸开。 就在这时,一个漠然的声音悠悠响起:“吵什么?” 众人循声去看,只见赵宁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外围的雁门军将士连忙让开道路,庞起心头一喜,如见救星,连忙上前: “少帅,这厮在诋毁我们,说我们攻克白风口不是胜了而是败了,实在是可恨至极!末将嘴笨,不知如何驳斥,请少帅责罚!” 徐再勋看到赵宁,眼中恨意一闪,就如同见了杀父夺妻的仇敌。 大齐文武之间的争斗,造就了赵氏跟徐氏之间极度恶劣的关系,双方早就是势同水火。 现在赵宁来了,他自恃身份,懒得反驳庞起的话,给身旁身着青色官袍的亲信官员,使了个眼色。 青袍官员当即会意,乜斜着庞起冷笑一声,反唇相讥: “徐大人说得有什么错?庞将军恶人先告状,说我们诋毁你们,既然是我们的不是,你为何不能反驳?你说不出话,只是因为你没有道理!” 庞起听到这话,目眦欲裂,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还真无法说对方说的没道理,这让他难受至极。 反观那个青袍官员,则是一脸得意,看庞起的目光充满鄙夷与轻蔑,就像戏弄了一条笨狗。 青袍官员正要再接再厉,多气庞起几下,彻底压下去对方的气势,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虚影,在视野中迅速放大。 不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意识丧失,最后听到的,只有啪的一个声音,响亮至极。 众目睽睽之下,冷着脸的赵宁一记耳光,甩在青袍官员身上,将对方的牙齿抽飞了不知多少颗,抽得对方连惨叫都发不出,就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毫无预兆的一巴掌,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宁身上。 徐再勋等文官满眼怒火,庞起等雁门军将校,则是激动、敬佩不已。 赵宁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脸嫌弃,淡淡道:“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一个七品官说话的份?” 他进入雁门军时,官阶就是六品,凤鸣山两战下来,均是头功,只要朝廷不失心疯,他绝对已经是四品大员。 朝廷是否失心疯不得而知,但徐再勋是绝对不会承认赵宁军功,让他顺利升到四品的,“赵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端掌掴朝廷命官,你......” 他的指责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到了噌的一下,横刀出鞘的声音。 他浑身汗毛立即竖了起来! 赵宁要干什么?! 他看到了,一道森寒的白刃,霎时到了他眉前! 他心头大骇。 他什么时候被人拿刀砍过? 而且赵宁出刀的速度极快,以他元神境初期大圆满的修为,竟然好似闪躲不及!这家伙,难不成已经是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要杀他,他绝对逃脱不掉! 生死之间,徐再勋惊慌至极,连忙后退,动作仓促,一个不小心,脚下被石块一绊,一屁股坐倒在地。 场中落针可闻。 徐再勋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赵宁的确出刀了,但横刀却只是停在半空,就算他不退,刀锋也不会接触到他的额头。 可他却被吓得失魂落魄,跌倒在地,颜面尽失。如此不堪的表现,让他在赵宁面前,就像是一只老鼠一样。 这一幕让文官们脸色难看至极,一些别个世家、出自寒门的官员,看徐再勋的目光都充满轻蔑。 庞起等雁门军将校,更是觉得解恨至极,而且当即就爆发出嘲讽的笑声,声音还十分洪亮。 赵宁收了横刀,居高临下扫了徐再勋一眼,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雁门军的战绩指指点点? “战阵之上,哪个浴血奋战的将士,不是每时每刻都要面对刀斧加身,本将也没见任何一个雁门军,表现得犹如你这般不堪。 “读了几本兵书,就觉得懂得什么是战争了?在本将眼里,你不过是个雏狗,除了丢人现眼,什么也不会。” 庞琦只觉得赵宁这番话,说得极为有理出彩,把他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心里话,一个劲儿全表达得清清楚楚,顿时情难自已,带头鼓掌喝彩,大吼道: “少帅说得好!” 众雁门军将校哪有不捧场的道理,纷纷拍打着胸甲,发出砰砰的巨响,吼道:“少帅威武!” 文官们本来想要攻讦赵宁,见雁门军将校们,一个个神色激昂,面带铁血之色,虽然只是拍着胸甲,但也有下山猛虎的气势,不由得都有些迟疑。 他们也不得不在心里思量,如果这群情绪激动的雁门军将校,都像赵宁一样肆无忌惮,他们能不能避免自己不遭殃。 徐再勋从地上麻利的爬起来,现在轮到他想吃了赵宁: “赵宁,你也太嚣张了!竟然敢对本官动刀,你这是无法无天,本官看雁门军的军纪需要一个监军,来好好整顿一下......” 赵宁嗤笑一声,打断对方的话,“让你来当雁门军监军,你敢吗?” 徐再勋顿时面色一滞。 他要是来当监军,估计要被赵宁虐待得生不如死。燕平城的大好繁华,他不去享受,跑到边关苦寒之地来受苦,所为何来? 赵宁归刀入鞘,“你这种废物,有什么资格评定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宰相想要克扣雁门军军功,至少也该派个人来,怎么能派一条胆小如鼠的废狗? “你指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悍卒,在你们一群文官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你还真是异想天开。我大齐的血性锐士,没一个是你这种软骨头!” “赵宁,你......” 徐再勋还想说什么,赵宁已经看向其它文官,眼神如箭:“白风口战场,是我雁门军将士,舍身忘死杀敌报国之地。 “每一个埋骨于此的大好儿郎,都是铁骨铮铮,忠君报国的大齐英雄! “本将岂能容忍,你们这些不懂战争,心怀叵测的文痞,在这里对他们血溅五步,换来的战功指手画脚? “都给我滚!” 面对赵宁的脸面厉喝,接触到赵宁欲要择人而噬的眼神,感受到赵宁身上不可直视的铁血之气,文官们无不嗔目结舌,心跳如鼓。 铁血将军是什么,这是百年后的大齐文官,再一次真正面对。 当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对这些人呼来喝去,随意品评对方战果、克扣对方军功的时候,他们现在却发现,他们连正视赵宁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徐再勋恼羞成怒,强忍着心头的悸动,色厉内荏的低吼:“我们核定雁门军战功,是奉了陛下旨意,赵宁你怎敢忤逆圣命?你要造反不成?!” 章二三七 你也配?(中) 赵宁目光一沉。 他身形一闪。 徐再勋骤然察觉到浓厚的危险,暗道一声不好。 下一瞬,他的身体,就被以镜水步突进的赵宁,一拳击在小腹上,给狠狠轰了起来! 徐再勋身体弓得像是虾米,眼珠突出,嘴巴圆张,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刻,徐再勋感觉自己气海翻涌,五脏挪位,浑身的力气,就像是泄闸的洪水,刹那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只是一拳,他全身就没了力气,胸口烦闷恶心的痛不欲生。 一把抓住双眼翻白的徐再勋的头发,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走,赵宁看也不看那些面色大变的文官,径直行向白风口外: “都给我滚出白风口!本将倒要去好好问问,这回来核定军功的领头文官是谁,竟然纵容手下官吏,污蔑血战报国的雁门军造反!” 被赵宁强横的手段震慑,那些文官们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话来。 其中有些骨头硬气的,还想为文官群体出个头,但这时,数百甲士奔涌而至,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手按刀柄,目光逼人,杀气凛然。 很显然,他们若是不跟着赵宁走,这些甲士就会帮助他们。 硬气的文官想叫嚣,但目光触碰到那些甲士的面容,他们才真正理解,什么叫从死人堆里练就的杀气,一个个都心里发怵。 “走,去见参知政事,看看赵宁到了参知政事面前,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对,敢当众殴打朝廷四品命官,我就不信赵宁能逃过惩罚!” “去请参知政事为我们主持公道!” 一些世家文官相互打了打气,也给自己找到了屈从赵宁的借口。 大部分雁门军已经通过了凤鸣山,正在南归雁门关的路上,暂时停驻在凤鸣山的部曲不多,但赵玄极在这里跟参知政事核定军功。 中军大帐里,新任参知政事孔严华,跟赵玄极分主客落座,正在谈论攻克凤鸣山时,哪处关隘的军功才是最大的。 “白风口内地形,不利于兵力展开,双方投入都有限,激战程度恐怕有限吧?反倒是黑石谷,双方交战规模大,将士死伤无数,而且北胡投入的力量也最多。” 孔严华摸着胡须,老神在在的说道,一派因为手握大权主持大事,所以说出的话都是真理,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出尘姿态: “在黑石谷奋战的部曲,将北胡军力都吸引了出来,让北胡认为黑石谷是主攻方向,导致白风口北胡兵力空虚,露出了破绽。 “这才给了攻打白风口的雁门军,以可趁之机。白风口的雁门军能破敌,不过是正常作战而已,将士死伤占比也不太大。 “反倒是攻克黑石谷关城的部曲,死伤占比奇高。这也佐证了下官的观点。所以此战首功,理应是攻克黑石谷关城的部曲。 “大都督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强词夺理,说得赵玄极面色低沉。 孔严华是寒门士子出身,在他之前,还没有寒门官员成为参知政事的,他能成为参知政事,靠的是世家相争过程中,几任参知政事相继因为渎职而倒台。 这给了皇帝提拔重用非世家官员的借口 ——在将门跟门第撕破脸的斗争中,暴露出来的世家官员渎职与品性问题,不仅让门第跟将门双方,都大量失去官位,也让皇帝有借口“整肃风纪”,提拔非世家官员,让寒门官员势力日复一日壮大。 这本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 孔严华深受皇帝信任,被视作皇帝的左膀右臂,在宰相几乎不会离开中枢的情况下,他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来核定雁门军的军功。 赵玄极听孔严华这话,就知道对方打得什么主意:突显安思明所部的战功。 “凤鸣山一役的详细战况,本公在给陛下的军报中已经详细说明,参知政事到凤鸣山后,本公也跟你讲过了。 “北胡军为何溃败,防线是从何处被突破的,军中将领谁人不知?参知政事执意混淆黑白,意欲何为?!” 赵玄极身为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如今连徐明朗都未必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让孔严华信口雌黄?当即厉声喝斥。 孔严华并不生气,皮笑肉不笑道: “当日战况如何,大都督的说辞,下官哪能不知,但下官到了凤鸣山后,也去问过别的将领。他们的说法,可不都跟大都督一致。” 赵玄极脸上寒意渐升,这就是说,安思明跟他的部将,罔顾事实,有了另一番说法。这岂是他能容忍的? “是谁在谎报军机,孔大人说出来。本公倒要看看,他们到了本公面前,还敢不敢搬弄是非,无视军规!” 孔严华呵呵笑了两声,“大都督息怒,这些将领是谁,下官不能说。这也是为了雁门军内部团结,要是闹出内乱来,那可就不好了。 “大都督只需要知道,这些将领的确存在,而且他们的声音,已经上达天听。” “大都督军规严明,威严无双,在您面前,雁门军的声音自然都是一致的......就算一时之间有别的声音,过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了,对吗? “孔严华!”赵玄极大怒,“你这是在暗示本公会清除异己?!” 孔严华连连摆手,一副绝无此事的模样,见赵玄极怒气不减,他话锋一转:“此事就暂且不提。大都督,照您所言,此战军功第一者,当属赵宁将军?” “你有疑问?” 孔严华反对道:“下官不能问一问?” “那你就直接问,不必拐弯抹角!” 孔严华点点头:“既然大都督公义,那下官就不讳言了。赵宁将军不过是初入军伍,刚开始也只是元神境初期,他是如何能左右战局的? “在大都督的军功册里,赵宁将军斩杀元神境后期三人,中期八人,初期二十多人,敢问赵宁将军是如何办到的?” 这已经触碰到了赵玄极的底线,他对皇帝收赵氏兵权有心理预期,但如此抹杀赵宁的功绩,他却是怎么都无法容忍! 没有赵宁,此战何以能胜? 身为军方大都督,赵氏家主,若是连赵宁的功勋与公平,都无法保证,他都可以改名叫赵无能了! 赵玄极周身煞气森寒:“赵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凡上阵,必然浴血向前,斩将破阵,三军将士有目共睹!若非他拼了性命,大军怎能突破白风口?! “孔严华,你莫要忘了,你是大齐的参知政事,你手里的权力,不只是让你用来谋取个人荣华与前程的,你肩负国家社稷,也多少要心存公义!” 赵玄极的唾沫都喷到了脸上,孔严华却仍然面带微笑,擦也不擦一下,颠倒是非也颠倒得坚定无比: “黑石谷战事,大都督可以质疑下官的核查,赵宁将军的功绩,下官就不能有任何疑问?大都督,容下官提醒你一句,这雁门军,可也不是你家的。 “白风口那地方,下官去看过了,只要北胡兵力不足,就没那么难攻克。赵宁将军的头功,下官没法认可。” 跟文官斗嘴皮子,赵玄极没赢过,这是对方的专长。将门子弟善于沙场杀敌,却不善于跟人作口舌之争,临了连拼命得来的军功,都无法得到保证。 这让赵玄极怒火攻心,脸上阵青阵紫。 “白风口要是这么好攻克,我来守,你来攻,咱们试试如何?” 这时,伴随着一个冷漠的声音,赵宁走进了大帐。 他斜眼瞟了孔严华一眼: “参知政事,你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既然你不信我的军功,你我各自挑选五百甲士,实战一场,敢吗?” 看到赵宁进帐,赵玄极心中一喜,郁闷之气霎时被希望之光尽数替代。 赵氏满门上下,就出了赵宁这么个既特别能打,又特别能跟人勾心斗角的极品。现在赵宁来了,赵玄极有把握,孔严华再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这就是赵宁将军?果然年少风流,一表人才。” 孔严华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不过本官在跟大都督议事,以赵将军的品阶,没资格插话吧?” 赵宁径直在孔严华对面的小案后坐下,摆明了分庭抗礼,淡淡道: “军中强者为尊,赵某不才,因为两战首功,受三军敬佩,现在被大都督临时委以中门使之职,军机大事,都能参与。” 赵玄极哈哈大笑,一副本来没有这回事,但老夫能立马委任的样子,“中门使说的没错。” 孔严华眼帘低沉,心头不快,却无可奈何。 大将出征在外,军中职掌可以根据战事需要临时委任,班师回朝后再正式任命或是撤销。 现在雁门军还没回到雁门关,军务没有结束,什么都是赵玄极说了算。 这时,跟徐再勋同行的官员,进来跟孔严华说了之前赵宁的举动。 孔严华眼神一变,暗暗恼火,徐再勋被打,当众丢了脸,他也颜面受损,当即看向赵宁,责问道:“赵将军,无辜殴打朝廷命官,你眼中还有法度吗?” 赵宁不以为意:“军中自然施行军法。” 赵玄极接过话头:“军棍一百,回雁门关后执行。” 孔严华:“......” 他要信了赵玄极会打赵宁,他的脑袋就不用长在肩膀上了。 就算他监视行刑,打军棍的将士,也能让他表面看起来打得十分狠辣,实际上赵宁屁事没有。 赵宁逼视孔严华:“徐再勋大言不惭,辱我三军,亵渎战死将士,末将忍无可忍。同样的,你孔严华目无英烈,诋毁攻克白风口的将士,我同样不能坐视。 “你要是有种,就在白风口主阵山包,跟我对阵一场,也好证明你说的话,确实可信,而不是在放屁。” 孔严华一甩衣袖,傲然道:“放肆!本官乃参知政事,岂能跟你撕斗?” 赵宁冷笑一声: “你不敢?你若是不敢,大都督自会上书朝廷,你来核定军功,却只会信口开河,连起码的印证都不敢有。到了那时,陛下会觉得你差事办得很好?” 孔严华一副我为何要被你激将的模样,对赵玄极道:“大都督......” “本公认同中门使的意见,军功核定,总要让三军将士信服,参知政事为何不敢做点实事?难道你只会嘴上逞强?” 孔严华:“......” 前来禀报徐再勋被打的绯袍官员,见孔严华被针对,连忙为他出头:“大都督,你跟赵将军这是在逼迫参知政事就范......”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赵宁怒喝一声,“中军大帐,岂容闲人逗留。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账轰出去!” 绯袍官员:“......” 章二三八 你也配?(下)(三更) 他能着绯袍,自然是四品以上官员,却被赵宁说成是什么东西,恼火的想要呵斥,但不等他发声,几名近卫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架走。 孔严华:“大都督......” 赵宁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孔严华,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你跟我对阵,要么我让人把你揍一顿,赶出大营,让你办不成差事! “事后我上书请罪,揽下所有责任,是会被朝廷责罚,但凭着此战功勋,也不过是被罢官夺职而已。背靠赵氏,几年之后,我依然可以重新在雁门军任职。 “可你呢,你办砸了差事,陛下会怎么看你?你的位置还能保得住?你这么无能,陛下要你何用?你背后无人,犯得起错吗? “你要是嫌五百甲士少,我给你一千五百甲士,你这个废物,到底敢不敢跟我对垒?!” 孔严华忍了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他豁然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骂道:“竖子!你何敢如此猖狂?今日本官就教教你,什么叫礼仪规矩!” 说着,他大步向帐外走去:“一千五百甲士,本官自己去挑选!等你被本官擒下的时候,本官倒要看看,谁还有底气说本官的军功核定不对!” 赵宁:“......” 这混账还真是鸡贼,硬要一千五百甲士,来攻打他的五百士卒。 孔严华挑选的,自然是安思明的部曲。赵氏将领麾下的将士,他当然用不放心。不过也不至于安插太多修行者,毕竟大家都看着。 一段时间后,众人来到白风口主阵山包。 站在一千五百甲士军阵中,孔严华抬头眺望山包,神色冷峻。 其实他心里知道,白风口的地形很难进攻。要是这点儿判断力都没有,又怎么会被皇帝看重?但他不得不诋毁赵氏将领,贬低赵宁。 克扣赵氏军功,突显安思明的战功,这是皇帝的意思。 五百对五百,他不会接受,但一千五对五百,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可是元神境后期,难道还会怕了赵宁这个元神境中期不成? 打赢了这一阵,他的军功核定,就不再会有这么大阻力——要克扣一个世家大族的军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他们要克扣的,还大都督麾下将士的军功。 与其跟赵玄极扯皮,双方吹鼻子瞪眼,把事情一拖再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雁门军无话可说,在皇帝面前展现自的能力。 “这个赵宁听说是什么奇才,跟门第相争时,还表现非凡。但依我看,也不过是个寻常少年,有了非凡功勋,就膨胀得目中无人,谁也瞧不起。 “他能斗赢门第,靠得不过是陛下暗中支持,却以为自己了不起!战场之上,被赵氏诸多高手护着,立下了所谓的军功,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真是愚蠢可笑。 “想要为雁门军为赵氏出头,竟敢当众殴打徐再勋,可见是个有勇无谋,极容易急躁、不顾后果的,这下来挑衅我,也是想要表现自己。 “真当自己是神了,以为能靠一己之力,庇护整个雁门军?不知所谓,年少无知!赵玄极以为我没上过战场,就不知兵事,可以任意拿捏?老匹夫!” 念及于此,孔严华听到了战鼓声,那是他可以进攻的信号。 拔出横刀,孔严华正要下令将士出击,忽的瞳孔一缩。 山包上的五百将士,竟然率先冲杀下来! “五百人冲一千五百人?”孔严华嗔目结舌,觉得赵宁真是疯了,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也不是这么个战法。 两军很快撞在一起。 孔严华稳如泰山。 赵宁一马当先,带人杀入他部的战阵中,面前无人能挡,很快嵌入队列,从中军迅速突破,向他奔杀而来! 孔严华错愕不已。 赵宁这厮,竟然悍勇如斯? “竖子!安敢如此嚣张!找死!”孔严华冲了出去。 两军之中,就他俩是元神境,赵宁直接向他冲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闪开!”孔严华奔到交战处,喝令前方将士退向两侧,他要亲自擒下赵宁。 随着身前露出空档,他看到了赵宁。 赵宁往后退了几个身位,让同伴挡在了前面,自己脱离战斗。 “现在想跑?晚了!”双方距离不过二三十步,孔严华笃信赵宁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后,他看到赵宁的身形跃起。 他心头一缩,猛然出现的悸动,让他感到一阵害怕。 自己怎么会害怕? 因为三点星芒,已经从赵宁手中长弓上射出,到了他面前! 他面前是供他前冲的通道,没有障碍。 没想到赵宁会突然放箭,更没想到赵宁的射术这么强,瞬息之间就发完三矢,孔严华慌忙之下挥刀劈斩,斩下了两支箭矢。 第三支箭矢,射向他的咽喉! 他偏转了脖子,仍是被箭矢带走一大块血肉,脖颈处顿时血肉模糊! 等他捂住脖子回过头,再度面对赵宁,眼前虚影一晃,就在他心跳猛然加速,还没看清赵宁身影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被长枪刺了进去! 钻心的疼痛,让孔严华头皮发麻,身体也被长枪上巨大的力量,冲击的不由自主往后退,脚下不稳,几欲倾倒! 身为士子、文官,在太平盛世里攀爬,何曾跟人这样搏杀过? 孔严华心头大乱。 但他还是拼着一股狠劲,握住了长枪枪杆——这一枪在洞穿护体真气后,并没有刺破心脏,伤势不致命——同时挥动横刀前扫。 但是在他握住枪杆的一瞬,眼前已经没有赵宁,这一刀击空。 孔严华顿时惊骇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他右肩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惨叫一声,手中横刀落地。 用镜水步掠至孔严华身侧,横刀斩开对方的肩膀,在对方的惨叫声中,赵宁的手肘顺势狠狠砸向对方的脸! 嘭的一声闷响,孔严华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鼻血一下子飙出,两眼翻白,身体倾倒在地。 赵宁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坐到对方胸口,刀柄跟拳头,一下又一下,狠狠轰向对方面孔:“你能攻下白风口?” 孔严华,这位参知政事,朝廷的二品大员,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被砸得鼻歪眼斜,口破牙裂,鲜血横流,身体一抖一抖的痉挛。 赵宁并未停手,眼神冰冷的继续挥拳。 每砸一拳,他就问一句。 “你懂兵事?” “你懂战争?” “你懂军功?” “你还敢跟我对阵?” “谁给你的勇气?” “元神境后期了不起?” “是参知政事我就不能揍你?” “参知政事就能贬低我的战功?” “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能打?” “说话啊,废物!” “废物还敢亵渎铁血将士?” “还敢侮辱雁门军?” “还敢在我面前蝇营狂吠?” “你也配?!” 赵宁每问一句,孔严华的身体就抖动一下。 起初他还能用双手双臂护脸,身体扭动,想要摆脱控制,奈何鼻子老是遭受重击,眼前阵阵发黑,双目又被鲜血糊住,根本无法成功。 等他的双臂被刀柄砸断,他的脸就再也没有防护,很快就面目全非,全是翻卷的血肉。到了最后,就只有无意识吞血呛血的动静,出气多进气少。 战场寂静无声,双方将士都已经停止了拼斗,主将被擒,胜负已分,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赵宁殴打孔严华。 目瞪口呆者有之,骇然惊惧者有之,激动狂喜者有之,解恨解气者有之......唯独没有人说话。 附近的山包上,观望这场较量的雁门军将领、来核定军功的文官,都被这血腥残忍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无言以对。 尤其是文官们,个个都是见鬼的模样。 他们没想到赵宁手段这么强硬、残忍。 更没想到赵宁战力如此之强! 到了战阵上,孔严华空有境界优势,却连真正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徐再勋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色惨白。看着孔严华脸上不断飙血,他害怕到了极点,想想之前自己的言行,没被赵宁揍成这样,真是幸运至极。 赵宁连参知政事都敢这么打,虽说是有战阵较量的名义,但下手也太血腥了,他要是真惹恼了赵宁,会是什么下场? “疯子,疯子,疯子......”徐再勋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跟赵宁照面。 “的确是疯了。”文官们都很同意徐再勋的说法。 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赵宁固然举止疯狂,但这也表明了,他们想要克扣赵氏跟雁门军的军功,难如登天,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氏的反抗情绪,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大,要浓。 就算这是皇帝的意思,赵氏也没打算坐以待毙! 他们再质疑赵氏跟雁门军的军功,赵宁要是再要跟他们战一场,实地证明一下,有哪个文官敢上场? 他们可是斯斯文文、风流儒雅的文官,怎么跟疯子一样的赵宁斗? 元神境后期都败了,难不成请个王极境来对付一个元神境中期? 这一场较量,已经证明了,赵宁跟赵氏的军功,是实力使然! 章二三九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上) 从白风口出来,文官们个个耷拉着脑袋,鹌鹑一般,没半点精气神。 孔严华被赵宁揍得不省人事,整张脸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就算能够用丹药恢复,没个十天半月也休想见人。 失去了孔严华这个领头者,文官们核定军功的差事,就只能暂时搁置,如果他们继续办差,有赵宁在一旁盯着,他们就必须实事求是。 这无疑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今日发生的事,被文官们火速写进了奏折,派遣专人连夜送回燕平城,请求朝廷处置。这是后话。 赵宁离开白风口的时候,杨佳妮走到他面前,先是用那双黑曜石般闪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而后竟然上手拍着赵宁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赞道: “干得漂亮!” 赵宁见她表情生动,煞有介事,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不温不火、要死不活的呆样,也装模作样拱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孰料杨佳妮话锋一转,不满道:“不过你犯了个大错,让这件事很不完美!” 赵宁很意外:“什么错?” 杨佳妮一本正经:“这么好的差事,你上阵的时候,竟然没有带上我!凤鸣山一战,你我可一直都是并肩作战,实在是太不义气了。” 赵宁哑然失笑,不过杨佳妮会有如此想法,倒是理所应当。毕竟杨氏降爵就是文官们一年前刚刚干的事,以她黑白分明的性子,肯对文官痛恨不已。 “下次一定。”赵宁半真半假的给出承诺。 “什么下次一定,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走,去我帐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该找个什么由头,继续痛揍这群文官!” 杨佳妮白手一挥,雷厉风行,“你鬼主意多,现在正好用上,只要能让我出口恶气,我就等你到了元神境后期,再跟你切磋。” “当真?你竟然如此大方?” “什么真不真,我杨佳妮一言九鼎,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杨佳妮把高耸的胸脯拍得噗噗闷响,顺便白了赵宁一眼,鄙视他小看自己的不智行径。 两人这便并肩而行,一路上,杨佳妮已经兴致勃勃、急不可耐的,跟赵宁商量各种阴谋诡计。 看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赵宁很难把眼前这个,活泼灵动的年轻女子,跟求猎场上清冷高傲,初上草原战场沉默寡言的杨佳妮,联系在一起。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宁终于理智的意识到,杨佳妮其实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是个灿烂如花的年龄,只要心理没有受过太大创伤,纵然专注于修行,对外界的事不太在意,又怎么可能完全是死气沉沉的性子? 以往的时候,赵宁看到的杨佳妮,之所以一副生人勿进的面孔,只不过是因为他俩还不熟悉,彼此没什么交情,杨佳妮没有放松,没有展露真性情罢了。 这也从侧面证明,眼下的杨佳妮,已经开始把他当真正的朋友看待。 ...... 在杨佳妮带着赵宁给她出的主意,去找那些核定军功的文官,承认她和她的部曲,浴血杀敌的战果,不然就恼羞成怒,拿丈二陌刀砍出个公平时,赵宁跟赵玄极坐到了一起。 “孔严华伤得这么重,徐明朗那老匹夫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如何应对?” 赵玄极问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担忧的意思,他相信赵宁在做事之前,心里一定有了打算。 “不止是孔严华,往后无论是哪个文官来,敢不承认雁门军的战功,我都会出手。” 赵宁态度明确,“就算是徐明朗来了,就算是到了朝堂上面对陛下,闹出个天翻地覆来,我也不允许他们剥夺将士血战的功勋。” 赵玄极肃然道:“这样一来,后果会很严重。” 赵宁笑了笑,不以为意:“能有多严重?我有两战首功的战绩在,纵然行事嚣张跋扈了些,终究占着道理,难道战争刚刚胜利结束,陛下就要为此将我下狱? “他要是真这样卸磨杀驴,将门岂不人心大乱,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事到如今,哪个世家还不知道,陛下在夺世家的权,在奋力培植寒门?文武殊死相争的情况下,世家身不由己是没错,但这不代表大家心中没有怨气。 “所以最严重的处罚,不过是不封赏我个人的军功,再罢官夺职而已。” 赵玄极叹息一声,对皇帝的所作所为,没有妄自评价,只是对赵宁道:“要是真被罢官夺职,对你个人仕途的影响就太大。” 几年之后,赵宁是可以再度进入雁门军任职,但品阶不会提升,依然只是个五六品——说不定还得从头再来。 “这回我必须要出这个头,作为此战军功最大的人,只有我可以稍微肆无忌惮些,别人行事不顾规矩,下场就会很惨。” 赵宁依旧淡然,“至于被罢官夺职,那正是我想要的。” 赵玄极微微一怔,“你早就打算离开雁门军?” “这一战后,我在雁门军的威望已经建立,哪怕是数年之后回来,地位依然牢不可破。继续呆在雁门军也是无事,反而会把我束缚住,让我不能去该去的地方。” “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去做更重要的事。” “比仕途更重要?” “与之相比,仕途不值一提。” ...... 崇文殿,皇帝在批阅奏折,盛装在身的赵玉洁,则在一旁伺候。 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她会分门别类的放置好,皇帝想要先看哪里的折子,她也能立即抽出来,两人配合得很是不错。 这种事其实有专门的官员来做,完全不用让一个嫔妃来插手。后宫不得干政,这也是大齐祖制。 但是现在,因为某种原因,这个成例或许正要被打破。皇帝在认可赵玉洁的能力后,已经不忌讳让她看奏折的具体内容,偶尔还会问问她的看法。 徐明朗进来时,赵玉洁退入了帷帐后,皇帝放下手中折子,瞧了徐明朗一眼,对他的来意很清楚。 “赵宁当众殴打核定军功的官员,连参知政事都未能幸免,还放出话来,谁敢质疑雁门军战功,他就跟谁对阵证明。” 徐明朗行礼后面色难看的道,“陛下,赵氏这是目无纲纪,罔顾君上,是不是该把大都督叫回来当面斥责?” 如果没有赵宁闹这一场,哪怕赵氏态度稍微软一些,徐明朗都能把军功评定、发放拖延下来,办成扯皮案子,借此给雁门军释放一个信号: 要么军功拖上三年五载,乃至看不到发放日期;要么就消减部分军功,将大头给安思明部。赵氏自己去选。 军功没有着落,雁门军将士必定不满,赵氏肯定坐不住,作为雁门军主将和大都督,如果他们不解决将士军功问题,就会失去将士拥戴,平白给安思明机会。 而只要徐明朗立场坚定,皇帝暗中支持,这件事就算赵玄极当面逼迫,在朝堂上闹腾,那也是半点用没有,最后只能乖乖就范。 现在赵宁这么不讲道理,摆出了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也要维护雁门军将士军功、利益的态度,就已经凝聚了雁门军人心,将文官推到了对立面。 军功拖延不给,雁门军怨恨的只会是核定军功的文官,乃至是朝廷,而不会对赵氏有怨言,甚至还会格外感念赵宁维护他们的举动,从而更加心向赵氏。 不管怎么说,现在文武之争这么激烈,三军将士都是发自内心敌视文官,天然会倾向赵氏一些。 到了这会儿,事情已是非常难办了,赵氏强硬至此,徐明朗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只能让皇帝出面。 皇帝冷哼一声。 赵玄极战时撤换即将破敌的部曲,战后又让赵宁如此胡作非为,他岂能容忍?在他看来,赵氏做将门第一世家太久了,已是桀骜不驯,尾大不掉。 “雁门军将领当众殴伤核定军功的官员,阻碍朝廷办差,军纪涣散,目无法度,必须严惩:着令军功消减两成!”皇帝说出了第一条敕令。 徐明朗听得心头大喜,赵宁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凝聚军心,现在皇帝以此为借口消减雁门军战功,让将士利益受损,就会让雁门军怨恨赵宁与赵氏。 不过消减两成军功,幅度远不如预期。 按照徐明朗的打算,赵玄极报上来的军功,他本来是要借口北胡并不难打,雁门军折损过多是作战不利的体现,虽胜犹败,克扣掉至少半数的。 不仅如此,他还会把剩下的半数军功,大头给安思明所部。 但现在不行了,就赵宁这个由头,不能克扣更多军功,太过火了心思就太明显,只会适得其反。 “赵宁行事乖张,对上官不敬,着令罢黜一应官职,削夺现有官品,五年之内不得录用!”这是皇帝的第二条敕令。 徐明朗暗暗点头。 赵宁是赵氏最杰出的子弟,未来的希望与家主,现在让他成为白身,还让他五年内不得出仕,这不仅是重挫了赵宁的嚣张气焰,对赵氏的家势也是不小打击。 此举有釜底抽薪之妙,若能配合相应举措,起到的作用会更大。 这个相应举措,皇帝马上就给了出来:“着令孙蒙入京。” 孙氏家主孙蒙,是将门内部,跟赵氏对立的山头势力领头者。 徐明朗很清楚,孙蒙之所以能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跟赵氏抗衡,靠的,也是皇帝的暗中支持。 要不然,只是将门第三的孙氏,凭什么跟赵氏分庭抗礼? 赵氏是军方第一世家,还是外戚,如今赵七月更是皇后,想要收赵氏的兵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故而皇帝早就开始了布局。 皇帝眼下召孙蒙入京,很显然,是对赵玄极的大都督之位,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 就在徐明朗以为,皇帝对付赵氏的举措,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皇帝说出了第四条敕令: “眼下在雁门军任职的杨氏子弟杨佳妮,一并罢官,她跟杨氏修行者在此战立下的战功,暂时搁置不赏。” 徐明朗心花怒放,暗自大赞一声。 这是制造杨佳妮等人,被赵宁跟赵氏连累的假象,挑拨赵氏跟杨氏的关系,让杨氏疏离赵氏。 章二四零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下) 朝廷的军功评定结果,下达到了雁门军。 此时,雁门军已经尽数回归雁门关。 在赵北望的命令下,三军将士在骑兵训练的大校场集结。而后按照流程,公布了朝廷的军功评定,升官的升官,赏赐的赏赐,抚恤的抚恤。 唯二有功还被惩罚的,就是赵宁跟杨佳妮。 气氛并不热烈,早就从将校们那里,知道“军功被消减两成”的将士们,在愤怒之余,心情都很低落。 冒着生死之险,血战得来的战功,被朝廷打了折扣,偏偏还无处喊冤,只能默默承受,自认倒霉,谁心里都会很难受。 从宣读朝廷文书的文官那里,将士们得知了,军功被消减的原因,是雁门军将校桀骜不驯,对核定军功的文官动手,如此举止必须得到惩罚、训诫。 他们当然知道,这指代的是赵宁。 但没人会就此怨恨赵宁。 因为安思明的军报,跟对年轻子弟战力的合理评判,皇帝打心眼里认为,赵宁的军功水分浓厚,所以他对赵宁在雁门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完全估计错了。 对雁门军将士而言,没有赵宁,他们两战不会赢得那么顺利,甚至都不会赢。情况若是如此,将士死伤会更多不说,又何处来的这些军功? 两成军功的消减,跟赵宁对雁门军的战绩贡献不能比。 更何况,若无赵宁出头,按照孔严华、徐再勋这些家伙的军功论断,他们还远没有手上这些军功。且赵宁还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相当于被赶出了军伍。 是以此时此刻,雁门军怨恨的只有朝廷,而不是赵氏。他们对赵宁和赵氏,是发自内心的感念。 朝廷的军功评审与赏赐结束后,文官们相继离场,就在雁门军将士们,以为他们也要紧跟着回营的时候,他们看到赵宁走上了点兵台。 眼下的赵宁,一身青衫,没有着甲胄。 他已经不是雁门军的将领。 看到两袖清风的赵宁,想起赵宁的所作所为,很多雁门军将士们,都是喉咙发硬,双目泛红。如冯牛儿这种,本就敬佩赵宁的将士,更是眼含泪花。 而赵宁接下来对众将士所说的话,则是直接让他们的情绪点燃,很多人当场就热泪夺眶而出: “本将......本公子,因为这回的过错,连累很多将士的赏赐受损,那是众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是老父老母与家中妻儿生活的希望,每一分都珍贵无比,所以本公子自责尤甚。 “众所周知,本公子在达旦部跟达旦可汗、太子有赌局,赢了不少金银,现在,本公子就用这些金银,来弥补大家的亏损。”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群群甲士,便将一个个箱子抬了出来。 听到赵宁自称什么公子,还说出这番话,无数将士顿时眼红如血,更有许多汉子当场站了起来。 内心的感动、心潮的翻涌,让他们情绪激昂,想要大吼出声,让赵宁收回这些金银,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怪罪赵宁的意思。 他们是并肩浴血,把性命拴在一条裤腰带上的生死同袍,怎能接受赵宁这样的好意? 赵宁为他们已经做了足够多,且不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现在连官位都丢了! 但在他们出声之前,赵宁就摆手制止:“这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众将士应得的。 “军中讲究公平,我带你们出生入死,我带你们血洒疆场,我带你们埋骨他乡,我靠你们击败强敌,我靠你们功成名就,我靠你们杨名塞北...... “我没能保住你们的军功,可我若是连你们应得的东西,都给不了你们,那我就没资格做你们的将军,没有脸面面对战死的将士,没有资格做一个雁门军! “收下属于你们的东西,继续镇守北境,保家卫国,这是军令......不,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说着,赵宁转过身,走下点兵台。 “少帅!” “少帅怎能自责......” “少帅留步,我们不能......” “少帅......” 众将士群情激奋,无不起身高声呼唤,很多人明显都带上了哭腔,这些流血、战死也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现在却一个个泪如泉涌。 他们想要表明心迹,挽留赵宁,可赵宁已经走下点兵台,消失在甲士身后。这让他们怅然若失,也让他们心中愈发难受——跟之前不一样的难受。 “少帅......” ...... 看着将士们目送赵宁离开,安思明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雁门军众将士现在的样子,就算让他们跟着赵宁上刀山下火海,也多的是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赵氏在雁门军本就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眼下赵宁又用他的行动,凝聚了雁门军人心。 皇帝想通过消减雁门军战功,来突显赵氏不能保护将士利益,让赵氏威望折损的算盘,在这一刻彻底落空。 还起到了反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他安思明就算有三头六臂,想要挖赵氏的墙角,分赵氏的军权,至少十年之内,都是痴人说梦。 往后,能保证自己在六万禁军中的权威,就已经很不容易。 “这小子真他娘的会装样子,又是卖惨又是大义凛然,还不吝啬钱财......我要是有那么多银子,何愁不能像他一样收买人心?” 安思明腹诽赵宁一通,怎么想怎么觉得晦气。 ...... 赵宁离开雁门关南归燕平的时候,顺路带走了一部分金锭。弥补将士们两成的军功亏损,拢共也就花了几十万金而已,九牛一毛。 “雁门军是赵氏根本,万万不容有失。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化,天下大势如何激荡,有这十万将士效命,我们就有自保的能力。 “补充的兵员到了之后,军中要抓紧训练。安思明那边,就靠你盯着了,父亲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赵宁跟送他到代州城的赵辛,在一路上谈论了很多机密要闻。 “你就放心吧。时至今日,你已经快成了雁门军的神,就算是禁军将士,他们中的主体也是普通人,分得清是非恩怨,不会对安思明死心塌地。 “有你这块金字招牌,只要我稍微表示一二,禁军中低层军官中,多的是人愿意跟我赵氏结交。 “只要我不让他们立即背叛安思明,何愁他们不跟我们亲近?”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辛胸有成竹。 到了代州城,赵宁继续往南行,赵宁则去了赵氏在城中的别院,两人在大道口告别。而后,赵宁带着杨佳妮等人,加快速度赶回燕平城。 ...... 燕平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烟尘弥漫的大道边,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蹲在地上望着官道尽头,脸上已经染了一脸的灰,因为经常拍打灰尘,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格外狼狈。 “魏蛤蟆,我听说你最近很喜欢诗词啊,怎么着,就你这体型,也想学士子风流那一套?”瘦子说。 “我怎么就不风流了?论英俊,我怎么也能在咱们三个人中排前二。你这是嫉妒。”胖子道。 “几天没见,魏蛤蟆你变幽默了嘛。来,跟哥哥说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谁心里有人了?” “装,你就继续装,心里没人你收集什么诗词?” 蹲得双腿发麻的胖子叹息一声,换了个姿势,双手撑着几层下巴,望着远处惆怅道:“其实,每次收集完一首深情的诗,我都以为自己要拥有那个女人了。” “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我就会背很多诗词了啊。”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这并不悲伤。” “还有更惨的?” “嗯。我现在已经不收集诗词了。” “......” 瘦子只能拍拍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对一棵树死了心也是好事,当你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原来你可以看到整片森林。” 胖子摇摇头:“你错了。” “哪里错了?” “有时候,当你放弃一棵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对整片森林都死了心。” 瘦子张了张嘴,末了一巴掌拍在胖子脑袋上,骂道:“狗-娘养的矫情!哥哥我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胖子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瘦子以为他要发火,却不料下一刻胖子神色又黯然下去,“你没真心喜欢过一个人,这种感受你不懂。” 瘦子:“呕......” 两人闲扯半响,终于安静下来,一起望着官道尽头,一动不动像是两只王八。 “你看看宁哥儿,沙场建功,杀敌无算,已经是名震塞北,再看看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搞得精气神全无,温柔乡英雄冢啊,少年郎你知不知?” 好半响,瘦子忽然又开了口。 胖子喟叹一声:“我现在就很想去冲锋陷阵,只可惜,陇右没有战事。” “就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去了战场也是给敌人送首级。” 瘦子嗤之以鼻,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宁哥儿可真是够惨的。军功如此卓著,就因为战阵演练时伤了参知政事,战功全没了不说,还被罢官夺职。” 胖子又是一叹,眼神忧伤面色沧桑:“同是天涯失意人,待会儿宁哥儿到了,正好跟他不醉不休。” 瘦子撇撇嘴,不屑道:“你这点儿女情长的鸡毛蒜皮,也好意思拿到宁哥儿面前说?丢人现眼。” “陈安之!我忍你很久了,是不是要哥哥给你松松皮?”魏无羡滕地一下子跳起来。 “宁哥儿回来了!”陈安之正想说一声好,忽然看到官道尽头烟尘大起,一支骑队奔了出来。 奔至城门前,勒住马缰声,看到浑身是灰,好似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滚的魏无羡跟陈安之,赵宁跳下马,讶然道:“你俩怎么这副模样?” 魏无羡哪还顾得上跟陈安之拌嘴,哈哈大笑三声,豪气干云道:“朝廷不迎接立下非凡军功的骁将凯旋,咱们自家兄弟,还能不来捧个场?” 陈安之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灰尘,抹了抹头发,正了正衣襟,一脸肃然的行礼:“大齐子民陈安之,恭迎赵将军凯旋,拜谢赵将军为国浴血奋战!” 说着,他咳嗽一声,作势真要拜伏下去。 赵宁心中有些异样。朝廷的确对不起他,但自家兄弟却没忘记他的血战辛苦,早早就等在城门处迎接他归来。这让他心里觉得温暖。 有兄弟承认自己的功勋,足够了。 魏无羡一脚踹在陈安之屁股上,“狗-娘养的矫情,自家兄弟之间还弄这些,丢人现眼。” 陈安之被踹的侧移一步,转头对魏无羡怒目而视,“魏蛤蟆你活腻了不成?我还有一大堆礼节,你这让我怎么继续?” 魏无羡哼哼两声:“怎么着,你还想念诗?” “当然有诗!你以为我像你,讨女人欢心的诗词都要去市井收集?我这可是自己作的!” “你会作个屁诗,你就会舞枪弄棒......” “臭蛤蟆你找死......” 他俩在这一唱一和,逗乐让赵宁开心,好让被罢官夺职的赵宁,能够忘掉烦心事。忽然,两人发现一匹马杵到了跟前,把他俩顶了开,顿时一起恼火的转头。 “你谁啊?不看路?” “在本官面前,还敢高居马背,欠收拾是不是,知不知道本官是都尉府......” 他俩的话一起戛然而止,同时瞪大了眼珠子,这不仅是因为马背上的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因为这人是杨佳妮。 杨佳妮虽然穿着便于行动、骑马的男子劲装,但大家都是熟人,哪能认不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俩可清楚,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而且性格古怪,听说一言不合就喜欢拿丈二陌刀砍人。 那些去凤鸣山的文官,就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要不然她怎么也会被罢官? “原来是杨氏姐姐,失礼失礼......” “什么杨氏姐姐,这是杨将军!杨将军,你请过.....” 杨佳妮却没动,面无表情,看着两个一脸谄笑的家伙:“你们不去酒楼为赵宁接风洗尘?” 魏无羡跟陈安之面面相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自然,不知.....” “那还愣着作甚,赶紧。”杨佳妮清清冷冷的道。 魏无羡跟陈安之这才反应过来,杨佳妮是要跟他们一起去酒楼,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赵宁,以目示意:她仇视你这个负心汉就是了,怎么还要祸害我们? 赵宁摇摇头,示意这两个家伙完全想岔了,“走吧,我们今天还没吃饭。” 杨佳妮已经赵宁把当作真正的朋友,而魏无羡跟陈安之苦等迎接赵宁的行为,已经让杨佳妮认同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所以,她把魏无羡、陈安之,也视为可以结交的朋友,这才有大家一起去酒楼的意思。 至于为何拿马头横在陈安之、魏无羡之间,就完全是饿狠了,吃货性子发作,想要快些见到美食。 这个举动虽然颇有些无礼,但赵宁知道,杨佳妮在自己人面前,是不太注重这些虚礼的。 如果她不是生了一张木呆的脸,在外人看来清冷高傲,魏无羡、陈安之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赵宁让骑队自行回镇国公府,他带着杨佳妮,跟魏无羡、陈安之直接去酒楼。 原本远行归来,应该先拜见家里的长辈,但赵北望夫妇都在雁门关,赵玄极也是前脚刚刚回来,赵宁就没必要着急回镇国公府。 酒楼选的是一品楼,赵宁可以顺便告诉扈红练,他已经回来了。他在草原见过苏叶青,也可以跟扈红练转述一下苏叶青的近况。 进了一品楼,魏无羡面色愁苦,一步三挪,好似有人拿剑横在他脖子前。 赵宁见他这副样子,心想必然是他去北境这段时间,魏无羡在扈红练面前吃了瘪,没能成功拿下对方。 赵宁并不意外,他对扈红练还是了解的。一个世家年轻公子,纵然已经是都尉府炙手可热的人物,毕竟阅历有限,稚气尚未褪尽,扈红练未必肯接纳他。 “公子!” 扈红练闻讯而来,见到赵宁,妩媚的笑容里,多了不少发自肺腑的敬佩,在得知杨佳妮也曾参与凤鸣山之战后,她就当即决定亲自下厨。 凤鸣山之战的情况,早已在燕平城传开,虽说很多自视甚高,不把胡人蛮子放在眼里的人,对雁门军四万伤亡不满意,但对赵宁的功勋,却无人不敬佩。 当然,也有些心思阴暗的人,觉得赵宁的功绩,都是赵氏在军功奏报上强加给他的,但了解赵氏,了解大齐军伍,了解战争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所以在有人认出赵宁后,席间就不断有酒楼的食客,来向赵宁敬酒,表达他们对赵宁战功的佩服,对赵氏“镇国”的敬重。 皇帝没有给赵宁的尊荣,这些明辨是非的大齐百姓给了他。 到了后来,敬酒的人实在是太多,一些人还把赵宁已经归来,在这间酒楼的消息散播了出去,引得更多人想来一睹赵宁的真颜,敬他一杯酒。 扈红练不得不派人,在雅间外站岗,将这些人挡在外面。如果不这样,赵宁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章二四一 尾声 扈红练上完最后一个菜品,就在雅间里跟众人一起吃喝。期间魏无羡虽然跟赵宁、陈安之有说有笑,但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扈红练。 或许是不敢,又或是有别的什么事。这都不重要,赵宁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逐渐疏远的距离。 席间,众人不可避免说到了朝堂局势,说到了朝廷对此战的不公对待。大家都义愤填膺,虽然没有人直接指摘皇帝,但意思没有人不明白。 反倒是赵宁跟杨佳妮淡然不少。 赵宁没有看过安思明的密报,但知道对方不会说赵氏跟雁门军的好话,皇帝肯定会选择相信自己人,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阀世家这种权力集团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夏商周皆亡于诸侯,秦朝亡于六国贵族后裔,大汉亡于名门望族,两晋以来,皇帝与世家共天下,前朝也是亡于世家大族。 在中原这片大地上,朝代更迭不乏百姓造反,但百姓向来都只是做了刀子。皇帝无道、民生疾苦这八个字,是大家最喜欢用的正义旗帜。 赵宁不想指摘皇帝,站在帝室的角度上,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正义——正义,就是为自己而战。 赵宁只是不想看到,中原皇朝亡于异族入侵。 在大齐之前,中原皇朝无论内部是统一还是分裂,对战异族,向来都是以胜为主。秦汉两晋大隋,一直都是如此。 但大齐之后呢? 时至今日,赵宁已经意识到,靠寒门庶民士子书生,中原皇朝抵抗不了外族入侵。前世大齐会败,究其内部原因,很大一部分,就败在皇帝残害了世家力量。 门阀世家,是会让皇朝内乱,可一旦中原皇朝没了世家,朝代的更迭就不再是汉人自家事,而是会被外族侵占祖宗疆土。 这回的北境之战,没有赵氏这种军事权力集团,培养出的诸多杰出将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没有被赵氏倾力培养的赵宁,大齐能胜吗? 跟寒门士子,安思明等将领相比,对待战争,底蕴深厚的赵氏,自小接受军事培养、训练的赵宁,是专业的。 中原皇朝没了世家,皇权是稳固了,但江山却未必,异族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守护中原皇朝的江山不被异族占据,维护赵氏的身家性命,这是赵宁为之奋斗的正义。 魏无羡说他想去陇右军任职,说他也想跟赵宁一样,沙场纵横杀敌建功。要么马革裹尸还,要么证明自己成就一番事业。 这本是烧酒喝多了的意气之言,但赵宁却郑重告诉对方,他赞同魏无羡去陇右军。当然,这有个前提,巡城都尉府不能放弃,他得找好接班人。 “宁哥儿同意我去陇右军?”魏无羡很意外。 “最近几年,陇右军会有战事。”这是赵宁的理由。 “哪里来的战事?西域那些大齐藩属国要造反?”陈安之跟魏无羡一样疑惑。 “那些藩属国或许会造反,或许不会,但即便是会,也是有幕后黑手推动。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大规模进入西域。” 赵宁没有隐瞒,“那就是天元王庭。” 从一品楼回到镇国公府,已经是三更之后。跟魏无羡、陈安之探讨北胡局势,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魏无羡下定决心,要去陇右军。 陇右军节制西域,魏氏是陇右军中最大的将门势力,魏无羡过去,有大把磨砺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 杨佳妮跟赵宁一道回了镇国公府。皇帝挑拨赵氏、杨氏关系的计谋,没有像一年前那样顺利得逞。因为,这回有杨佳妮参与杨氏决策。 也因为到了今日,皇帝收世家之权,扶持寒门势力的心思,已经被某些明眼人看透。 如今没了官身,赵宁不用去当差,时间充裕不少,可以自由规划。不过回到镇国公府的第一件事,还是几天几夜的宴饮。 包括张文铮在内,很多人都来探望赵宁。石珫也来了,跟赵宁喝了好一顿。让赵宁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就连吴邵彬都来了。 很显然,皇帝收雁门军兵权的手段,在将门之内,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所以他们派了族中子弟来跟赵宁接触,想知道赵氏是什么打算。 赵氏的打算,是积蓄财富积蓄力量,但赵宁不会把这个说出来。他更加不会跟别人透露,他马上就会顺着运河南下,去中原去江南,完成一系列布局。 得知契丹可汗病死消息的这天,正是立冬。 落在树梢的阳光再是明媚,也无法驱散无处不在的寒意,赵宁盯着院中光秃秃的老槐树看了很久,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消息在燕平城很快传开,百姓们并未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言语中免不得嘲讽契丹可汗几句,骂一句死得好死得活该。 在契丹可汗离奇病死之前,朝廷已经废了两名契丹王极境修行者的修为。出手的是大齐的两名王极境中期,赵玄极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赵宁记得赵玄极回来时说的话:那两个契丹王极境高手,眼中没有情感,好似受刑的不是他们,这让他想起被割脖子时的圈养鸡——鸡在被杀前,也不挣扎。 契丹可汗死的这一天,那两个契丹部王极境修行者,也死了。 就在前两日,皇帝还在逼迫天元太子蒙赤,让他必须让天元王庭,也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到燕平城来接受惩罚——废除修为。 蒙赤一直没有答应,希望可以用财物补偿,惹得皇帝大怒,扬言要再度兴兵北伐。 契丹可汗等人死后,皇后消停了不少。因为北境战争的事,达旦部、女真部也有使者在燕平城,听说他们再见皇帝时,面色格外怪异。 大理寺没有查出契丹可汗的死因,包括那两个王极境修行者。赵玄极去看过尸体,也没有头绪。唯一确认的是,他们不是被人斩杀的。 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达旦部、女真部使者安心。他们拿出大量钱财,贿赂大理寺官员,想要知道真正的情况,最后却被皇帝知道了这事。 大理寺的寒门官员,固然被皇帝处置了,但达旦部、女真部的使者,却更加忧心,接连派遣了好几拨人手回去传信。 皇帝要天元部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来燕平城来领罪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赵宁知道契丹可汗等人的死,跟天元可汗脱不了干系。对方的修为境界与秘法手段,明显更胜赵玄极一筹,所以连赵玄极也查不出什么来。 这个黑锅最终只能由皇帝来背。至少在北胡看来,契丹可汗等人只可能是被皇帝弄死。 眼下这个时节,皇帝的精力在内政上,他不想北胡四大部族,都对大齐起戒备心与敌意,让他们觉得大齐还要弄死蒙赤与两个天元王极境,图谋草原,只能放弃逼迫天元部。 皇帝被天元可汗愚弄了,赵宁却没什么感想。 前世皇帝的国都被天元可汗灭了,眼下这点愚弄又算得了什么。 硬要赵宁说对皇帝的评价,也不过八个字而已: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在得知天元部族,不必派两个王极境来燕平城领死后,赵宁知道,南下之行已经不能再拖。 燕平城成了是非集中之地,推事院已经开始出动,每个被他们盯上的猎物,无论是谦谦君子还是道德学士,不管有没有罪责把柄,都只会有一种下场。 赵宁不想继续呆在燕平城,成为内斗内行的皇帝手中,一件让他心神舒爽的战利品。 临行前这几天准备时间,赵宁除了调遣一品楼的人手,余下的时间都在修炼。在成行前一晚,他夜半结束打坐,习惯性的感到腹中饥饿,便习惯性的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灯火,人影在窗纸上晃动,看得出来对方在捣鼓饭食。 赵宁错愕的停住脚步,望着那个窈窕身影,一时间心潮翻涌,不知该作何言,时光再次变得朦胧迷幻,他好似回到了几个月前。彼时,他经常夜半来找吃的,也经常会见到这样的身影,如果他走进厨房,就会不出意外看到,踩在小板凳上炒菜的赵七月。 赵七月的各种菜式滋味难言,但即便是姜丝土豆丝,赵宁都可以吃的连渣都不剩。如果可能,就算是天天吃比这道菜还怪的菜品,他也甘之如饴。 跨进厨房的门,赵宁看到了一个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明白如果不是在做梦,他就不会看到赵七月,但他还是觉得失望,觉得失落。 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一只手举着送到嘴边的鸡腿,正要从灶台前离开去大快朵颐的杨佳妮,看到忽然进来的赵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 赵七月会半夜来厨房,是为了给赵宁做吃的,赵七月离开镇国公府后,会三更跑到厨房来的,除了馋嘴的杨佳妮,又还能有谁? “你要不要吃?”杨佳妮将送到嘴边的鸡腿,递向赵宁。 赵宁笑了笑。 这个笑容在昏黄的烛火里,被寒冷的冬风吹出了前世今生,离别与重逢的味道。 ...... 半夜三更,崇文殿的灯火还亮着。 赵七月来到崇文殿外,本来打算进去,看到宦官端着托盘出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眉头微蹙。 宋治处理政务到很晚时,她都会做些羹汤送过来,如果时辰特别晚,她还会亲自下厨做些小菜。 起初,无论羹汤还是小菜,宋治都会用一些,就算吃不完,终究也不会不动筷子。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她让人送来的东西,皇帝都没再动过。 赵七月感受到了皇帝对她的疏离。 原本想进殿的想法,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转身离开了崇文殿,回自己的立政殿。路过高台的时候,她忽然停了停脚步。 转过身,遥望几乎一片漆黑的燕平城,她的目光,落在镇国公府的方位。 寒冬已临,到了三更,即便是繁华如燕平城,也没了多少亮光,但在镇国公府的方位上,赵七月却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火。 这点灯火很小,若不是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她察觉不到。但正因为捕捉到了,所以她也分辨了出来,那是某个厨房的位置。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又是这个时辰去找吃的......” 赵宁回来后,进宫探望过她。只不过到底隔了宫墙,相见不再那般方便。如今她的身份也已不同,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赵宁随意抽抽打打。 赵七月嘴角的笑容,很快就被怅然所取代,目光里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现在厨房里还会有热乎吃食吗?” 她一时不想挪动脚步。 “皇后,下雪了,进屋吧。”贴身侍女的声音,不知何时响了起来。 赵七月抬起脸,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里,果然有零零散散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她眼中又有了笑意,再看镇国公时,这缕笑意也没有消散,只是变得意味难言。 她知道杨佳妮在镇国公府,也知道杨佳妮的嘴馋性子。如果这时候赵宁能吃到热乎东西,那多半有杨佳妮在场。 “终有一天,你的生命里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她会给你做饭,给你做菜,让你哪怕是半夜饥饿的时候,也能有个吃食。 “她的手艺或许很好,又或许并不好,但你终究会适应并喜欢上她做的饭菜,也会为此感觉到温暖。 “到了那个时候,你会逐渐忘记,年少时候,你曾经常吃的,另一个女人的饭菜的味道。直到有一天,你连这件事也遗忘,将她也淡忘。 “这......大概就是姐弟吧。” 呢喃到这里,赵七月收回视线,转过身,行向自己的寝宫立政殿。 风雪渐大,席卷了宫城,将她在高台上留下的气味一并吹散。 凛冬已至。 ———— 第三卷终。 章二四二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1) 世上存在的事物,本来都是天地的一部分,但因为对人的利害不同,便有了好坏之分。所以同一种事物,对不同的人来说,也可以是美与丑两种存在。 寒冬时节里最不缺的就是风雪,北方尤其如此。 富贵人家的风流子弟,无论男女老少,都很会欣赏这样的风景,从古至今,他们一直在孜孜不倦的用诗词赞美它,也因此留下了许多美妙篇章和轶事典故。 文章流传的广了,哪怕是胸无点墨的人,也学会了附庸风雅,有人在大雪中垂钓湖上,有人在雪停时携美出游,如果有人在寒风里衣袂飘飘的吟上几句诗词,但凡皮囊不会是太差,就总有年轻女子们仰慕。 风雪只是从亘古就存在于世间的普通事物,但当有许多人追逐它时,它就有了意义。 哪怕是一块石头,只要大家都去赞美它,赋予它只存在于人世间的意义,它也会变得价值千金,想得到它的人免不得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舍恩忘义。 可对这世界的普通百姓而言,风雪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在刘婆婆来说,它甚至是杀人的恶鬼。因为她的丈夫,就是在大雪天冻病而死。 她理解不了流传于达官显贵、士子书生之间,那些赞美雪景的诗词,她跟这些人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有着同样的五官四肢,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彼此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不同生物。 瘦小佝偻的身躯背着一大捆薪柴,山林小道上的积雪太滑,她摔了个跟头,好在只是嘴皮被磕破,侥幸没有大碍,坐在地上指着天空大骂这吃人的鬼天气,她瞎了一只眼睛,指天怒骂的样子格外狰狞。 无论是苍天还是风雪,都不可能因为一个凡人的骂声改变什么,刘婆婆骂了片刻,心中的惊怒渐渐退散,就只能忍着膝盖的疼痛起身,将背篓支好,布满冻疮又十指漆黑的手,奋力推动干柴重新放上去。 顺着崎岖山路下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回到自家的茅草屋,刘婆婆已经累得快要喘不过气,脸色跟头发一样白,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大半条命好似都已经没了。 五岁的小孙女跑了出来,衣衫单薄冻得皮肤青紫,捧着一碗水送到刘婆婆手里,抱着她的腿仰起小脑袋,“祖母,我好饿。” 水是凉的,入嘴格外冰冷,刘婆婆喝了一口就再也经受不住,只能放下缺了口还是裂痕的陶碗,慈爱的抚摸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再忍一会儿,祖母这就给你热粥去。” 没时间歇息太久,刘婆婆佝偻着身子,一只手轻轻捶打着腰背,步履蹒跚的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木桌,两条磨得棱角发亮的板凳,灶台上摆着两个陶碗,里面的粥是早上吃剩下的,稀得能照出人影来。 墙前的土炕上,满是补丁的被褥比衣衫厚不了多少,被雪压塌的茅草顶在漏水,好几个地方都积了一滩,泥土地面坑坑洼洼。 家徒四壁。 只有一只眼的刘婆婆,在给灶台生好了火,来到家里唯一的箱柜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摆着的两块牌位,牌位上并没有灰尘,但她擦得很仔细,只因那是她的丈夫与儿子。 家里的地早就因为前些年大旱没收成,交不上赋税,被迫卖给了大户,儿子是个勤奋老实的人,以给附近的码头镇子卖炭为生,他还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没有这么难熬,几口人勉强都能吃饱肚子。 但自从两年前,儿子在码头镇子,跟官差起了冲突,没几天就莫名横尸田野后,儿媳妇也跑了,体弱多病的刘婆婆去讨公道,公道没讨回,还被一群地痞打瞎了一只眼,家里的日子就几乎一直在煎熬中渡过。 时至今日,刘婆婆已经支撑不下去。 因为这该死的风雪,她病了,眼看着家中已经快要断炊,实在是没办法,刘婆婆只能咬紧牙关去砍柴,没想到还摔了一跤,开始以为没受什么伤,等她真正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已经没了力气,脑袋眩晕的利害,眼前不时发黑。 看着头发黄黄的孙女,抱着脸大的碗大口喝粥,刘婆婆再一次意识到,就算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孙女抚养长大,这个冬天,她们熬不过去。 刘婆婆的苍老而哀绝的目光,落在了灶台上的柴刀上,那是家中唯一的利器。 刘婆婆不明白,为什么码头镇子上那些衣食无忧,吃得大腹便便的官差们,要跟他们这样的人过不去,不欺负自己这一家人,他们就吃不上饭吗? 儿子到码头镇子上卖炭,就因为没有按照官府规定,在市集摆摊给官差交摊位钱,而是沿街叫卖,就在路上被官差踢翻了背篓,将木炭都给踢飞,儿子不过是阻拦他们这样做,保护木炭,就被说成是殴打官差,给对方往死里打了半天。 最终,指望卖炭钱买药给自己治病的儿子,拖着受伤的身躯回家,在半途就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刘婆婆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儿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的犹如石头。她去找官府理论,对方却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儿子离开镇子时还活活好好的,半路死了跟他们没有关系,或许是他自杀了也不一定。 官差们还警告刘婆婆,讹诈官府可是大罪。 刘婆婆带着儿媳妇,在官衙面前哭闹、喊冤了两天,眼泪都流干了,也没个结果。当他们从镇子回来的时候,就在儿子死的田野边,竟然被一群地痞无故殴打,刘婆婆因此丢了一只眼,差些没能挺过来。 自那之后,刘婆婆就再也没去官衙厮闹,儿媳妇跑了,她必须拖着老残之躯为孙女的吃食干活。 望着那柄锋利的柴刀,刘婆婆眼神逐渐决绝。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今天不做,就再也没有机会。既然竭尽所能也没力气抚养孙女长大,那就只能带她去见她爹。 但如果这口恶气不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安宁。 午后,刘婆婆背上一背篓木炭,牵着孙女的手出了门,雪地的道路很泥泞,雪沙雪冰混合在一起还很滑,她俩的布鞋很快就被浸湿,穿在脚上犹如刀子一样,刺激得脚趾生疼。 小女孩忍了很久,直到眼眶里蓄满泪水,忍不住抬头对刘婆婆说:“祖母,我的脚好疼。” 刘婆婆很想把孙女抱起来,但她已经背了背篓,孱弱的身子骨没法再负担一个小丫头,就只能愧疚的说:“忍忍,过一会儿没有知觉了,就不会痛了。” 小丫头信了祖母的话,认真的点点头,不论脚趾怎么痛,她都不再吭声,只是很快就泪流满面。 一路艰难跋涉,刘婆婆和小丫头有好几次差些摔倒,最后她们也确实摔倒了,半边衣衫上沾满了泥水,但小丫头只是流泪,没有大声啼哭,刘婆婆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仍是坚持爬了起来。 临近了码头镇子,小丫头望着河上停靠的一艘艘楼船,眼睛里满是奇怪。 那些楼船画舫窗子大开,帷幄飘飘,上面的年轻男女不避寒风,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有书生吟哦几句平仄都乱套的诗句,竟然也引来那些在大冬天,都露肩露臂的女子赞叹不已。 “祖母,他们怎么也在大冷天出来呢,他们是在打渔吗?”小丫头不解的问祖母。她见过渔夫打渔,在她的理解中,只有渔夫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活动。 但看那些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打渔,她甚至还嗅到了饭菜的诱人香味,小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之前喝下那点稀粥,早已在路上消耗得干干净净。 刘婆婆看了看那些锦帽貂裘的富家公子、画舫艺伎。寒风凛凛,他们却是不必怕的,身上的衣衫足够保暖,船上还有火炉,些许寒意,为了风流意气,也完全在可以消受的范围内,不用像她俩一样懂得鼻涕直流、浑身发抖。 “他们没在打渔,也不用打渔,他们不缺吃的。”刘婆婆说。 “不缺吃的,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要冒着寒风出来呢?我们家要是不缺吃的,祖母就不用上山砍柴,还大老远到镇子来卖木炭了。”小丫头满脸都是不能理解。 刘婆婆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他们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不要去管他们了。” 刘婆婆打算去卖了木炭,给小丫头买些好吃的,反正也不用考虑以后了,总得让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吃上一些酥糖米糕——那是刘婆婆能想到的,她能买得起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还没进镇子,刘婆婆就在城门外的小酒楼外,停下了脚步,看着一群在大堂里高声谈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挪不动脚步。 她当然不是被酒肉吸引了目光,虽然那对她的确很有诱惑力,但她的目光却落在那些吃喝的人身上。 她认得那几个地痞,对方弄瞎了她一只眼。她也认得被地痞们,众星捧月不断敬酒的锦衣男子,那是镇子里的官差。相熟的人告诉过她,她的儿子就是被对方殴打的。 刘婆婆握紧了背篓下的柴刀。 章二四三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2) 刘婆婆虽然瞎了一只眼,但她的心没有瞎。 两年前死里逃生后,她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一群地痞,在路上冲撞,并不由分说对自己拳脚相加。 恶人欺负软弱的善良人,是近乎天经地义的事,可能并不需要理由,恶人或许只是心情不好,或者恶人就是看你不顺眼,又或者恶人只是想通过欺负人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但刘婆婆知道,她被打一定是因为儿子的事,是因为她去官府前哭闹。 但在今天之前,那些都是推测,现在亲眼看到那个官差跟地痞坐在一起喝酒、谈笑,她心中的怒火就无法压制。 因为那些个官差,她家破人亡,因为那些个地痞,自己已经活不下去,如今只能带着孙女去找她的爹,可罪大恶极的始作俑者,现在却是好吃好喝,活得依然有滋有味,完全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这是不公平的。虽然这世间本就少有公平,底层百官更不该去跟官差谈公平,但刘婆婆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愤怒。 按照她的设想,今天先卖掉背篓里的木炭,再跟孙女一起去吃顿好的,死刑犯在临死之前,还有丰盛的断头饭,她俩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不能在死前好好吃一顿? 等她吃饱喝足有了些力气,就带着孙女,用柴刀去砍那些打死自己儿子的恶人。 很可能伤到不到人家,但无论伤不伤得到,这件事都必须去做。只要她俩死在官衙里,肯定就会引人注意,事后说不定能有地位更高的官员,来彻查这件事,让恶人的罪行彰显于人前,将他们惩处把他们投进大狱——说不定会。 刘婆婆没把握。但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苦人,连买-凶杀人都办不到,去官府告状都只会被打瞎一只眼。她还能做什么? 在酒楼里吃喝的官差,在一名眼尖的地痞提醒下,看到了站在门外大街上的刘婆婆跟小丫头。 他认出了对方,也看到了对方眼中野兽般的仇恨,他并不在意弱者的愤怒,他知道对方拿他没辙,他本来打算不理会,但一个地痞凑上前道: “三爷,那小丫头胚子不错,大眼睛小鼻子,我听说画舫的老鸨子最近在买人,只要是好货色,价钱就很不错。” 许显眼前一亮。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虽然在衙门里,他只是个没品阶的差役,但身为地头蛇,交游广阔,上下都打点得不错,在底层百姓面前完全可以横行霸道。 况且就刘婆婆看他的那个眼神,明显是深仇大恨,好像要嚼碎他的骨头一样,瞎掉的那只眼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是多了很多恐惧的意味,留着可能会有后患,谁知道一个发疯的老婆子会做什么? 作为一个恶人,许显做事从来不会手软,先下手为强是必备素质,他现在觉得,两年前不该只是打瞎对方一只眼,这个教训竟然没有让对方害怕服软,既然左右是要解决对方的,那这个小丫头就是白得的添头。 放任对方饿死街头太过浪费,放到画舫上,让老鸨子养上几年,很可能出落得才艺双绝,到时候自己买下给她破-瓜的资格,那定然是美妙的体验,有杀死对方父亲这层事迹加成,许显自信届时自己必然可以生龙活虎好些天。 念及于此,许显已是摩拳擦掌,看小丫头的眼神分外炙热,好似恨不得对方快些长大。他知道刘婆婆家里的情况,清楚掳走小丫头不会有人找上门,这便让地痞们立即动手。 刘婆婆察觉到许显的眼神变化时,已经感觉到不好,拉着小丫头赶紧转身就走。跟地痞们争斗,赢了输了都没用处,她这条命丢也要丢在官府,在这里没了毫无意义。 况且她的木炭还没卖出去,小孙女还没吃上酥糖米糕,就这样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刘婆婆会觉得很对不起她——虽然带她走本身就已经极对不起她,但那是没有选择的无奈之举。 没等她们走出几步,几名笑得狰狞而邪恶的地痞,便追着围了上来,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老婆子,你的木炭我们买了,给我们送家里去,铜钱不会少了你的!” 这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刘婆婆却不能答应,她看出对方来者不善,真要离开大街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拉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丫头,慌张的想要找地方绕过去: “这些木炭有人预订了,老婆子不能卖给你们,请大爷们行行好,放我们离开。” 为首的地痞虽然并不雄壮,全身上下没几斤肌肉,但大冬天也露出胸膛,胸口的虎头刺青威猛可怖,是他炫耀的本钱,镇子上的人都叫他瘦虎儿:“预定了?”他冷笑一声,“预定的那家人让我告诉你,他们不要了,所以你这背篓木炭只能卖给我!” 刘婆婆被挡住去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走脱,一面心急如焚,一面满心悲凉,她受了一辈子苦,也在这些官差地痞面前受了一辈子气,从来不敢得罪对方,以她的年纪都叫瘦虎儿“大爷”了,可以说除了儿子横死,她这一生遇到事都是忍气退让。 可命运还是没有放过她。 如今她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带自己苦命的孙女吃顿好的,再让自己死得有一点做人的尊严,让自己这辈子,跟任劳任怨却什么都得不到的牲畜有点区别,老天为何连这点与愿望都不满足她? 是老天瞎了眼,还是穷苦人本就是被老天抛弃的可怜虫? 她是上辈子造了甚么孽,还是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到这个世上做人? 刘婆婆还想努力一下,可没等她开口,瘦虎儿已经目露凶光,“老婆子,你莫不是瞧不起我瘦虎儿?难道我瘦虎儿连木炭都用不起?在这松林镇,还没人敢这么看不起我瘦虎儿!今天你这木炭是卖给我得卖,不卖也得卖,否则别怪虎爷发怒!” 周围有了看热闹的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刘婆婆想要唤人帮忙,为自己主持公道,帮助自己脱身。但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就放弃了,因为她没有看到人有过来的意思。那些百姓看瘦虎儿的眼神,都是闪躲中带着畏惧。 有的人甚至兴致勃勃,好似在看一场猴戏,铁匠铺子的伙计,甚至端着饭碗坐在了门槛上,自己边吃边看热闹不说,还回头喊师傅也赶紧出来,不要错过了好场面。 刘婆婆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她活到这个岁数,这辈子的绝望经历早就不是一两回,在瘦虎儿伸手过来拉扯她的背篓时,刘婆婆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终于意识到坏事发生,一脸害怕畏惧往她身后躲的小孙女。 她的独眼里有化不开的哀伤、愧疚与心疼。 然后,她一下子卸掉了背篓,抽了柴刀在手里,向瘦虎儿猛地一挥。 骤然间的发难让瘦虎儿猝不及防,但他也是惯于斗殴的人,在看到刘婆婆手中有刀时,就快速往后跳开,刘婆婆卸掉背篓用了时间,这一刀虽然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但并没有伤到他。 刘婆婆没有再理会瘦虎儿,第一时间就往酒楼跑了过去,这一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格外迅捷矫健,比平时快了许多,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彼时她也是能背起一百多斤粮食的出色农家女。 现在她感觉自己又有了这样的力量。 她眼里只有酒桌前的许显,这个打死了她儿子的元凶!官府没有给她公道,官官相护官匪勾结,现在她要自己讨回儿子作为人的尊严!自己的儿子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悄无声息,凶手可以逍遥法外,但活得这么旁若无事! 只要能报了这个血仇,到了地下无论是见到丈夫还是儿子,刘婆婆都能有个交代,都能告诉对方自己这辈子没白活。 锋利的柴刀带着主人同归于尽的决绝之意,虎虎生风的向许显的头颅砍了下去。没有任何意外,这一刀没让刘婆婆大仇得报。许显只是稍微偏转身体,就避过了柴刀,同时一拳上勾击中刘婆婆胸腹。 在一阵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中,刘婆婆倒飞出了大门,摔倒在大街上人吐血不止,至于柴刀,早掉在了酒桌边。 失去了唯一的出手机会,临死都没能伤到杀子凶手分毫,刘婆婆满心都是不甘的悲愤,她感觉不到街道的冰冷潮湿,恍惚间,只觉得耳畔充满嘲笑声与不屑的谩骂声,好似在印证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如果早知道这辈子是这样活着,她宁愿不来世上走这一遭,起早贪黑辛苦干活,一生所得大半都没进自己的口袋,丰年也好灾年也罢,种出来的粮食不是进了大户人家就是进了朝廷的粮仓。 自己莫说肉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生了病也不敢去看病,未尝领略富贵人家的词赋风流,不曾知道坐在马车里是什么感觉,苟且偷生数十年,尝尽了做人的苦楚却不知道做人的福气,比大户人家耕地的牛、看门的狗都不如,它们至少还能吃得饱。 现在死了,一块米糕也没能给小孙女留下。 如果这就是人生,那若是有下辈子,她宁愿不做人,不吃这几十年的苦不受这几十年的罪。 “祖母,祖母,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地上冷,祖母......” 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没瞎的那只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朦朦胧胧的一片黑暗。迷迷糊糊间,刘婆婆还能听见小孙女惊慌无助的哭声,她的眼角有泪淌下,她已经没有感觉,唯独心里抽疼得厉害。 没有她,小孙女肯定活不下去,不知要受多少苦痛,最后死在哪个角落,她本想让小孙女跟她死在一起,这样两人都不孤单,到了地下也能一家人团聚。现在她没能带走小孙女,她不敢想迎接对方的会是什么。 她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劝小孙女跟自己一起走,临了也没任何声音发出。 到了地下会见到丈夫和儿子吗?下辈子会不用做穷苦人吗? 会见到的吧,会有不一样的下辈子吧。 如果没有地下,如果没有下辈子,一生受累受气的穷苦人,还能指望什么? 章二四四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3) “能不能救活?” “年老体衰,积病过深,脏腑破裂,生机已竭,虚不受补,救不活了。” “那就用回春丹,让老人家回光返照,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 刘婆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被褥很暖和很柔软,材质非凡触感上佳,厚厚的也不显得重,是她从未盖过的好东西。房间里有檀香袅袅,淡淡的香味提神醒脑,就更是刘婆婆没见过的珍奇。各处的布置素净典雅,屏风瓷器等陈设一看就价值不菲。 如果这是死后的世界,如果能在这里跟家人相见,刘婆婆唯一的感触就是自己死得不够早。 都很快她就知道,死后她或许能到达这样的世界,但前提是必须得投个好胎。这里还是人世间。 走进来的女子穿着绣花织锦的绸缎,身段婀娜美若天仙,头上的金步摇做工细致,却没有刘婆婆平日里遇见的,那些小镇富贵人家身上的傲气,反而笑得随和亲切,彬彬有礼。 “这是何处?老婆子怎么会在这里?”刘婆婆不安的问。她这一生从未遇到过值得一提的大好事,此时的经历让她本能的惶恐。她想下床施礼,却发现自己还是没什么力气,只是精神头好似恢复了一些。 “老婆婆不用下床,躺着就好。我们发现老婆婆时,老婆婆正被人丢弃在河边的烂草堆里。是我们将你救上了船。”分明是妇人年纪,却还挽着姑娘发髻,表明自己未出嫁身份的女子,为刘婆婆在背后垫上了锦团,让她能够坐着说话。 “这是船上?” 刘婆婆不可置信的左右看看,房间比她住的茅草屋还宽阔,没想到竟然是船舱,那这条船得有多大?镇子外停靠的画舫都没有这么大的,“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婆子感激不尽。只是老婆子身无分文,不知该如何报答,敢问姑娘是哪里的贵人?老婆子一定铭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貌美成熟的女子,在房中的桌子旁坐下,摇了摇头道:“老婆婆不必谢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保住你的性命。至于我的身份,老婆婆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畏惧。 这句话她听说过,而且不止一次,虽然记得不准确,但毕竟不是什么晦涩诗文,再次听起时,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那群恐惧的人。 市井传言,有这么一群人,专管天下不平事,专杀世间为恶人,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死在他们手下的该死之人,堆积如山,数都数不过来。 刘婆婆在儿子被害死自己也被打瞎眼,求告无门之下,想过买-凶杀人来报仇这回事,专门留意过江湖刀客。也就是在那时,她听到了有关这群青衣刀客的传说。 但刘婆婆最后并没有花大力气去找这群人,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天上掉陷阱这种事,要请刀客为她杀人,必然要给银子,而且价钱不会低,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另一方面,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种青衣刀客频繁出手,已经被官府下了通缉令,在官府的布告上,对方不是什么侠客义士,而是啸聚山林的土匪强盗,杀人只为夺人钱财,动辄害人全家,所以布告要求有谁见到那些人,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官,官府会给赏银。 对布告上的内容,刘婆婆基本是相信的。 世间事就是如此讽刺,刘婆婆跟官差有深仇大恨,但还是相信官府的布告。 或许,遵从官府的命令一辈子,服从官府的权威几十年,她在低头求存的同时,也养成了屈从信服对方的习惯。又或许,比起一群杀人如麻的刀客来说,官府确实值得相信一些。相信官府,或许只是失去一些机会,但相信杀人如麻的刀客,则很可能自身性命不保。 因是之故,当刘婆婆听到女子就是所谓的青衣刀客时,她感受到的是恐惧。 “老婆婆不用惊慌,我用丹药给了你回光返照的机会,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跟我说说,如果能帮你办,我会尽力帮你。” 哪怕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动动殷红如血的嘴角,也有妩媚妖娆之气的女子,并没有因为刘婆婆的态度而改变神色,一如既往的声音温和。 刘婆婆想起小孙女,想起对方惊慌无助的哭泣呼唤,她的心立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顾不得自己即将死亡的宣告,放下了对杀人刀客的恐惧,满含期待与忐忑的看向女子,苦声哀求道: “女侠,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女,她还只有五岁!老婆子死了,她就没有亲人了,现在可能已经落到了镇子恶霸瘦虎儿手里,只要女侠能救她,给她一口饭吃,让她饿不死,就算让她做丫鬟做仆人,老婆子也感激不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女侠......” 女子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乳名小丫!”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希望。 女子站了起来,“如果我们救下了她,会让她到老婆婆的坟前祭拜。” “多谢......多谢女侠,来生老婆子一定给女侠做牛做马!”刘婆婆激动的浑身发抖,连连道谢,满是冻疮的漆黑手指,不知不觉间抓紧了被褥。 当她倒在大街上将要死去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是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做穷苦人,但是现在,为了自己那可怜无依的小孙女,她甘愿下辈子做个牛马。 “女侠,老婆子能不能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帮老婆子?”眼看着女子要出门,已经不再相信官府转而相信一群杀人刀客的刘婆婆,问出了这个她不能理解的问题。 女子回头道:“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非常后悔,如果早知道这世间真有行侠仗义不图回报的侠士,早知道官府的布告是颠倒黑白的骗人东西,她就算历经千辛万苦,也该去找到这群人。 那样的话,或许许显也跑不掉,她儿子的血仇或许就能得报,说不定自己还不会死得这么早,有机会看着孙女长大成人。 “女侠能不能告诉老婆子你的高姓大名,如果有下辈子......老婆子也要知道该报答谁的恩德!”在女子出门时,刘婆婆大声喊道。 女子顿了顿脚步,这回没有回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半边妆容艳丽的脸:“我们的名字是,一品楼。” ...... 刘婆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精气神渐渐消散,人生最后清醒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反复念叨那三个字,用尽力气要记住它,免得来生忘记。 艳丽妖媚的女子出门后,一个清纯的青衣小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于刘婆婆讶异不解的目光中,端起托盘上热气腾腾的汤碗,舀了一勺清香四溢的鸡汤,送到刘婆婆嘴边,同情的道: “这是乌鸡汤,老婆婆喝完这碗汤再睡吧。” 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时,刘婆婆喝过鸡汤,那时候家中境况还算不错,疼爱她的父母在过年的时候,让她喝了几乎所有的鸡汤,还让她吃了肉最多最好吃的鸡腿。 但乌鸡是什么鸡,她不知道,也从来没喝过,就连少女时代那碗鸡汤,也已只是脑海里遥远的记忆,回想起来模模糊糊。嫁做人妇后,家里就算偶尔有肉食肉汤,她也都是给丈夫儿子,早就忘了当初鸡汤的滋味。 没想到现在临死了,会在一群陌生人这里,再有喝热腾腾鸡汤的机会。 “好喝,真好喝......”汤勺的乌鸡汤入嘴,刘婆婆露出陶醉的笑容。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滋味的吃食。 刘婆婆没有再喝第二口。 她永远喝不了第二口了。 但在临死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似乎还在回味鸡汤的味道,她的手也一直抚着被褥没有挪开,好像是要记住被褥的触感直到下辈子。 受苦受累,受罪受气了一生,临了临死,盖过锦缎制作的被子,尝过世间难得的佳肴,在离开人世间的这一刻,刘婆婆感受到了难得的善意与温暖。 虽然,这善意与温暖来得太晚,也很短暂。 但已经足够让她沉入无尽的黑暗时,能够不那么孤冷。 ...... 扈红练来到船头,对一身白袍负手远眺的赵宁道:“人走了。” 眺望运河雪景的赵宁没有回头,扈红练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对方问:“可曾留下了遗愿?” “有一个小孙女,应该还在松林镇。”扈红练道。 赵宁默然片刻,“告诉尺匕,恶人头在城头悬挂示众一天。” “是。” 早在他们救下刘婆婆时,尺匕就亲自带着人手,尾随抛尸的那两个地痞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时候尺匕已经找到了罪魁祸首。 扈红练知道,要保证人头示众一整天,就需要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在现场呆上一整天,其间甚至需要击退州县来的官差。 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会给围观者留下什么印象,造成多大的轰动与人群记忆,留下怎样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 赵宁没有再出声。 扈红练也没有再开口,安静站在赵宁侧后。 刘婆婆问过她,为何要无偿帮助自己,扈红练的回答固然没有错,但其实是简单化了。 换言之,“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不难理解,但一品楼为什么要出动大量刀客,在各地大肆来做这件事,并打出这个口号,纵然的确是有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本意,但用意绝对不止于此。 扈红练也很清楚,赵宁做的事,从来都不会简单。 章二四五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4) 世人总喜欢标榜自己的正义,哪怕是做了坏事,也要找一堆理由来证明自己在道德上没有瑕疵,而作为一个把成为大恶霸当作毕生追求的纯粹恶人,瘦虎儿就从来不屑于理会什么是非善恶。 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并且常常为此争执不休,瘦虎儿觉得这帮人就是吃饱了撑得,简直是愚不可及不知所谓,人生下来的时候是善是恶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要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道更好的活下去。 为了在人世间更好的活下去,瘦虎儿选择了恶。 自从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因为帮助被官差殴打的陌生人,触犯了官差被投进牢狱,并害得自家钱财耗尽,而父亲仍是没有被救出来,死在了牢狱里后,瘦虎儿就不再相信所谓的善良。 既然这个世道不善待善良,既然巧取豪夺的所谓恶人能活得更舒坦,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恶人呢?趋利避害是生存的基本智慧。瘦虎儿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看不起那些满嘴道德文章的人,更瞧不起那些被欺压还不知道反抗的懦夫。 小丫头哭得泪眼滂沱不停抽噎,瘦虎儿却没什么同情心。 他不认为自己没有良心,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向谁施舍同情,自己也不过是个只能吃饱穿暖的泥腿子罢了,又不是手握大权的官吏,自己同情小丫头,自己没饭吃的时候谁来同情自己? 如果一定要抛弃某个东西,在良心和吃饭中做选择,瘦虎儿当然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吃不上饭,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良心? 将小丫头交给画舫那个痴肥如猪,笑起来脸上脂粉扑簌簌往下直掉的老鸨子,颠了巅对方一脸肉疼递过来的钱袋,虽然没有打开看,瘦虎儿也知道十两银子分毫不差。 在瘦虎儿眼中,这世上就没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银子能让他喝酒吃肉生活得更好,所以他非常了解银子。 可惜的是,十两银子得给许显六两,虽然对方什么都没做,只是点了个头同意他的行动。但谁叫对方是官差? 同为松林镇人,瘦虎儿跟许显还是发小,两人一直关系不错,只不过小时候瘦虎儿是大哥,许显是个跟屁虫,就因为父亲的事被掏空了家底,没钱买通官府的人,最后瘦虎儿没能成为差役,反倒是许显因为贿赂官吏成功,成了官差。 两人的关系就此发生了根本变化。 现在瘦虎儿在许显面前得陪着笑脸,谄媚巴结。 两人合作干的赚钱营生,哪怕许显什么都不做,他也得贡献大半收益给对方,这让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所以瘦虎儿很痛恨自己那个,没有实力还喜欢管闲事,最终害了自家害了自己的父亲,也非常鄙弃对方认不清现实,迷恋廉价善良无价值正义的智力。 瘦虎儿其实瞧不起许显,因为对方混了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底层差役,没有往上爬半分。如果换成是他做了衙役,他觉得自己肯定做得比许显好。 回去的路上,瘦虎儿又不禁想,如果自己是官吏,如果自己没有那么重的生活压力,不必为了生计不择手段,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为民做主的清官? 来到许显家的院子,瘦虎儿看到院门站了一个人,普通身材普通长相,身着青色布衣,一看就是个务农的老实汉子,顶多就是家境稍微殷实一些。 只是一眼,瘦虎儿就收回了目光,这大概又是来求许显办事的,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本来没打算理会,但看对方站在院子门前,好像没打算进去,亦或者是在迟疑,这就让瘦虎儿看到了顺手赚点银子的机会。 “想求官差办事,不是有钱就行的,许显可不是什么人都帮,非得熟人引荐不可,既然你求到了许显这里,那我是谁你想必清楚,我跟许显的关系你应该也明白,我看你跟我堂兄长得很像,恰逢我今天心情也不错,你只要给我二两银子,我就带你进去,给你说几句好话,保证只要你的事不太难,就能让他答应。如何?” 瘦虎儿斜眼看着面前的汉子,用趾高气扬的语气道。 农家汉子看了一眼瘦虎儿胸口的刺青,“你就是瘦虎儿?” “本大爷不是瘦虎儿,难道你是?”瘦虎儿一脸算你还有点眼力劲的模样,“既然知道本大爷是谁,就赶紧掏钱。” 农家汉子没动。 瘦虎儿不耐烦了,正要训斥对方不识好歹,求人办事还吝啬钱财,院子门的忽然打开了,正要出来的许显看到瘦虎儿跟农家汉子,特意瞅了后者一眼,问跟他对过话的瘦虎儿:“这厮是何人?” 眼见许显露面,自己已经失去了收银子的机会,瘦虎儿对农家汉子很是恼火,撇嘴不屑道:“谁知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理会他作甚,我们进屋说事。” 许显知道瘦虎儿所谓的说事,就是跟他分卖掉小丫头的赃,正要点头示意对方进来,就听见农家汉子问道:“你就是许显?” 许显瞥了眼农家汉子,对方的态度并不恭敬,还敢擅自插话,这让他很不满,“本大爷不是许显,难道你这直娘贼是?滚远点儿,别在本大爷家门前碍眼,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瘦虎儿得意而骄狂的乜斜农家汉子一眼,一脸早叫你给钱你不肯,现在知道得罪本大爷的后果,知道本大爷的厉害了吧的表情,正好开口再呵斥对方几句发泄发泄怒气,就见对方的手向自己脸上伸出来。 瘦虎儿还没来得及发怒,脑袋已经被对方巴掌抓住,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这一下撞得分外结实,门框直接碎裂,同时碎裂的还有瘦虎儿的鼻子与嘴,牙齿也不知掉了几颗,合着鲜血从嘴里流出来。 瘦虎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栽倒在地时,鼻骨断裂的酸楚与锥心疼痛,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农家汉子一言不合就发难,这是许显没有想到的,自己的狗腿子被殴打,他这个主人顿感颜面无存、勃然大怒,挥拳就轰向农家汉子的面门,嘴里破口大骂:“吃粪的直娘贼,找死!” 作为官差,许显是修行者,虽然只是最底层的锻体境,但对付普通人怎么都足够了,之前能够一拳将刘婆婆打死,靠得也是这份实力。 在松林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多年,被他亲手打残乃至打死的泥腿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长久以来掌控他人命运甚至是生死的体验,早就让他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此时面对一个不知所谓的农夫,他自然是要把对方给废了,所以这一拳半点儿力气都没留。 然而他的拳头还在半途,就被农家汉子的巴掌握住,就在许显刚刚流露出震惊、不解的神情时,他的手腕被对方干脆利落的扭断,骨头尖刺刺破血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疼得他发出比被杀的猪还凄厉的惨叫。 这个瞬间,许显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眼前这个农家汉子的实力之强,远超他的想象,但他不明白,为何一个农夫能有这样的实力?如果农夫都这么能打,以他这些年犯下的罪行,早就被寻仇的人弄死十回八回了。 许显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很显然,农家汉子也没打算让他有时间细想,更没有在乎他的感受他的想法的意思,就像他打死刘婆婆母子时,不曾在乎过对方一样,农家汉子在扭断他的手腕后,紧接着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 这不是简单的一巴掌,也是许显从未经受过的巴掌,他的半张脸被抽得血肉模糊,不仅骨头都飞出去一块,连眼珠子也蹦出去一颗,场面分外血腥。摔倒在地的许显头大如斗,脑中嗡鸣不断,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 “住......住手!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敢欧杀官差,你是要跟官府作对,跟朝廷作对,跟大齐皇朝作对吗?!你这是在造反!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会连累妻儿老小全都被砍头,会被诛灭九族!你这直娘贼,还不立刻住手?!” 许显已经一巴掌扇傻,莫说发声,连逃跑都忘了,用焦急的大喊来威胁农家汉子的,是扶着门框的瘦虎儿。他也恐惧,非常恐惧,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他心中还有比愤怒更浓的情绪,那是愤怒,被冒犯的愤怒。 他欺男霸女这么些年,向来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对底层百姓一直是予取予夺,早就养成了在泥腿子面前,高高在上不容触犯的习惯性优越感,此时被一个农夫这般殴打,他的愤怒无法抑制。 更何况,他跟许显背靠的是官府,是天下的绝对权威,他虽然不是官差,但他早就觉得自己跟官府一样地位显赫,跟他作对就是跟官府朝廷作对! 可惜的是,瘦虎儿的威胁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农家汉子都没有看他一眼。不仅如此,对方手下动作更是不曾有半分停滞,掏出一柄尺长的黝黑丑陋匕首,当着瘦虎儿的面,竟然一脚踩在许显的胸膛上,将许显的头颅给生生割了下来! 瘦虎儿一下子跌坐在地。 现在,他心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恐惧。完全的恐惧让他丧失了所有勇气与力气,跌坐在地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看到提着血淋淋头颅的农家汉子,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他吓得浑身颤抖,不断往后缩,“不,你别过来,别过来......” 农家汉子过来了,并且将他踹翻,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极度的惊恐让瘦虎儿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头颅也要被割下来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你怎么敢杀官差?你为什么要杀我们,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面对滴血的匕首,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的瘦虎儿,不甘不忿的问。 农家汉子说话了,“我是谁?青衣人除恶刀。杀你,是因为你该死,杀了你,可以向大众昭示世间犹存正义。” 瘦虎儿瞪大了双眼。 他的头颅被割下来了,双眼也没有闭上。 原来,世间真有这群惩恶扬善的青衣刀客。 原来,除了他那个死在牢狱里的父亲,这世上还有秉承善良正义之心,而不求回报的人。 原来,恶人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是真的。 早知今日会遇到这群人,这些年他就不会作恶多端。 可这群人为何来得这么晚,他们为何不早些来?如果他们早些来,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他就不会在痛彻心扉的失望之下,变成一个没有道德的恶人,今日也不会成为刀下亡魂。 他可能会成为官差,可能会成为有品阶的正经官吏,可能会匡扶正义,为民做主,可能......如果父亲没有被害死,这世道不是恶人吃香喝辣,善人穷苦懦弱,如果官府是公义的,官差秉承道德准则,克己守法,惩恶扬善...... 如果是那样,那即便没有这群青衣刀客,他也必然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长大,在世间的公正环境里子承父志,成为一个乐于助人、有所作为的官差。 而不是,一个鱼肉乡里的地痞恶霸。 章二四六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5) 提着许显跟瘦虎儿不断滴血的人头,农家汉子刚刚走出院子,还没到巷子口,就被一群官差前后包围。 为首的官员身着绿色官袍,留着两撇八字胡,虽然大腹便便身材臃肿,身上却也有长久作威作福养成的威严气息,尤其是在他板着脸满面怒容与杀气的时候,这种层次不高却很浓厚的官威,莫说普通农夫不敢直视必会低头,就连大户人家也会畏惧。 “哪里来的无知蟊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朝廷官差,实在是胆大包天!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放下凶器束手就擒,否则本官必不让你好受,就连你的家人也会被诛连!” 绿袍官员遥遥指着农家汉子的鼻子,就像平日里训斥刁民一样,发出威严的怒喝。 在他眼里,市井凶徒也好,地痞恶霸也罢,就算是盘踞山野的悍匪大寇,所谓的绿林豪杰,到了城池里,到了他面前,被朝廷官差包围,纵然再是残暴,祸害了再多平民百姓,手下有再多人命,那也是老鼠见了猫,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官军杀贼,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官军背靠朝廷,有整个皇朝撑腰,再强悍的贼寇还敢跟整个国家作对不成?如果他们敢,那下场就只会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皇朝末世,朝廷对这个国家有绝对掌控力。 “许显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你难道不知道?”农家汉子没有动。 绿袍官员冷笑一声,怒斥道:“许显是不是有罪,你说了不算,得由官府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替官府做决定?” 农家汉子道:“也就是说,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在松林镇,自然是本官说了算!” “你知道许显有罪,为何不处置?” “混账!本官怎么做事,难道还要你来教?你一个乡野鄙夫,也敢大言不惭,知不知道什么是律法,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本官现在就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宣判,你是杀人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知道吗,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官吏捉拿!现在赶紧束手就擒,再敢多言一句,我让你立时人头搬家!” 农家汉子点点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早些明白,早些下跪求饶,本官或许可以不诛你家眷。” 农家汉子摇摇头,示意绿袍官员想岔了。 他道:“有人跟我说,权力需要制约,不被制约的权力,会是所有没有权力的人的噩梦。若是权力落在一人手里,他就会为所欲为;如果权力只是被一群人掌握着,他们就能肆无忌惮残害别的人。这个时候律法就是一纸空文,道德与正义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绿袍官员怔了怔,没想到眼前这个粗鄙的农夫,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什么意思?” 农家汉子放下了手中的两颗人头,“指望朝廷制约官府,官员制约官员,富人制约富人,那是天底下第二大笑话。所以,天下才需要我们这群人,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也才有意义,我们做的事才有价值。” 那柄尺长的黝黑丑陋匕首,再度出现在他手里。 他沉眉敛目,向绿袍官员一步步走去。 绿袍官员忽然一阵心悸,禁不住后退两步。 面前这个农夫模样的人,身上忽然散发出尸山血海般的杀气,好像变成了恶鬼修罗,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农夫、贼寇,而是一只行将择人而噬的巨兽! 身为修行者,绿袍感受到了强大实力形成的威压。 这股威压,让他双股都不由自主颤栗。 “你......你是什么人?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想杀我不成?本官......本官是真正的朝廷命官,正八品,你敢动我,你这辈子就全完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你捉拿归案,让你身首异处!” 绿袍压抑不住自己的恐惧,他的牙关开始打颤,他几乎忍不住要求饶。 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 “你问我是谁,我告诉你,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青衣人步步逼近,“你说我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天涯海角也没有容身之地,而我说,你今天必须死!” 绿袍官员心头猛地一惊。 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他大吼一声:“拿下他!” 然后转身就跑! 他只跑出了三步,便身体僵硬的停了下来。 刚刚还在小巷里的青衣人,现在已经站在他面前。 绿袍官员吓得亡魂大冒,连连后退,不停招手命令自己的部下:“上,快上,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本官赏银五十两!” 身后没有动静。 绿袍官员回头一看,顿时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属下,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里。 至死,这些人都没能发出声音。 绿袍官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向眼前手持匕首的青衣人求饶:“饶命,好汉饶命!我错了,求好汉放我一条生路,我有银子,两万两!都给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杀我,留着我对你有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匕首在他咽喉前挥过,他的人头飞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纵容并庇护自己手下的官差为非作歹,他再也不能宣判谁有罪谁没有罪。 ...... 铁匠铺的伙计李大头已经二十多岁,依然只是一个未出师的学徒。 他知道这不是他能力不足,早在四年前,他就能独立打造铁器,到了今日,他的手艺完全可以比肩他的师傅。之所以一直是个学徒,是因为铁匠铺的收益有限,养不起两个师傅。 小镇的铁匠铺不止一家,但所有的铁匠铺,都不会需要两个师傅。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简单,官差们隔三差五来勒索是一个原因。 小镇四成铁匠铺的东家都是同一个人,勾结官差与地痞,给其它铁匠铺不断制造麻烦,并人为压低铁器价格,想要击垮其它所有铁匠铺,达到一家称霸的目的,是第二个原因。 如果小镇其它六成铁匠铺联合起来,自然可以斗垮那个最大的铁匠铺。 但讽刺的是,在最大的铁匠铺为了压低铁器价格,缩减给师傅的工钱后,其它铁匠铺不仅没有借势而起,召集所有铁匠铺起来掀翻对方,反而有样学样,也压低自家师傅的工钱,不让学徒有成为师傅的机会,还千方百计贿赂官差,希望他们去找别家铁匠铺的麻烦。 李大头搞不清楚东家们的斗争。 他只知道自己没什么工钱,只能吃饱肚子,赞不下娶媳妇儿的钱,更无力在小镇购置房宅,他觉得这是不公的,几年下来,他积攒了很深的戾气,但他不敢对东家有怨言,因为他不想丢了饭碗,像他这样的学徒,走了立马就有人能顶替,顶多就是前阶段师傅辛苦些,东家不会有实质性损失。 这样一来,李大头的戾气与怨气,只能发泄在不如自己,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身上,亦或是发泄在别人没法对他怎么样的事情上,因为那样就不用付出代价。 所以在刘婆婆被瘦虎儿当街欺辱时,他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看得津津有味,还跟身旁的人有说有笑。 当有人指责他这样是没良心时,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小人,让更多人注意到他听他说话赞同他的意见,达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效果,他言辞凿凿的说刘婆婆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儿子冻死了偏要诬陷是被官差打死的,为的就是讹诈官府的银子。 还说他曾亲眼看到刘婆婆的儿媳妇偷人,可见他们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被瘦虎儿当街欺凌就叫作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的话果然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大家都来问他细节,李大头胡编乱造一通,竟然说得有些人心服口服,纷纷附和他的言论。 这让那一刻的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平日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学徒,被师傅呼来喝去,被东家不假辞色当牲畜使唤,何曾有人认真听他说话,赞同他的言论,让他这么有存在感、成就感? 至于刘婆婆的那个小丫头孙子,好像听到了他污蔑刘婆婆的话,在被瘦虎儿带走之时,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他时,李大头虽然有一瞬间的理亏、害怕,但还是很快说服了自己。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马上就要被卖掉,还能拿自己怎么样?就算她活了下来,能再来铁匠铺前,难道别人会听信一个五岁小孩子的话? 铁匠铺最近没什么生意,午后李大头没什么事,好在东家没在铺子里,师傅也早早回去了,李大头得以偷个懒。 他马上跟左右店铺的几个小伙计,凑在一起继续说刘婆婆的事,先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让李大头很迷恋,现在还想再体验一回,“我跟你们说,刘婆婆她......” 可这回不等他往下说,酒铺的伙计就抢着大声开口了:“刘婆婆啊,不就是要给她儿子出口恶气,报自己瞎眼的仇嘛,我跟你们说,类似的事我也碰到过。 “我约莫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孩强行要给我掏耳朵,结果枯脆的松针断了一截到我耳朵里,她想把那截松针掏出来,结果又断进去一截,晚上我耳朵疼,我母亲检查才发现耳朵里有两截松针。 “我们自己弄出来了,没去找大夫,找她家人也没讨到一个说法也没一句道歉,从此我的耳朵就不好使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耳朵更聋了,恨心也重了!我真想找个机会也戳聋她的耳朵!” 李大头好不容易等到酒铺的伙计说完,急不可耐的要开口。 谁想饭铺的伙计接着道:“我小时候,爹娘不在家,跟我哥一起睡觉,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我哥点燃了油灯烧蚊子,结果失手把油灯弄倒了,烧了我一身,你们看看,现在我手臂上都有疤痕。好在我哥反应快,把灯油擦掉了,要不然我会被烧成火人,我从来没恨我哥,我感谢他救了我.....” 忍得心似火烧的李大头,终于又等到了机会,马上张开了嘴。 但粮铺的伙计已经抢先,他伸出断了一截小拇指的手:“一岁多的时候被姐姐砍掉的......” 布店的伙计:“我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扔木头,砸到了脑袋,现在还会经常听见嗡嗡的响声......” 某个伙计:“我......” 李大头再也没能继续编造刘婆婆家的丑事,赢得大家兴致勃勃的聆听,与惊叹不已的附和。 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说自己的事,刘婆婆的事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每个人都急着表述自己让别人听自己说,没有人再去关心刘婆婆的经历,也没有人真正想要了解刘婆婆,虽然刘婆婆的事刚刚发生,但好像已经从这些人的记忆里消除了,不值得再去多谈论一些。 李大头觉得挫败,他很不甘心。 但他无能为力,他很想抢回话语权,让所有人都听他说,但他实在没什么震撼人心的经历,如果他是个姑娘,他这个时候可能会大声说自己曾经被侵犯过,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收获同情与关注的效果,但他不是。 原来,这些伙计都跟他一样,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宣泄自己积累的压抑情绪。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已经足够不顺利,心情足够不好,所以都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倾诉自己的经历,哪怕那不是真的。 “我要去杀了瘦虎儿,为刘婆婆报仇!”李大头忽然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震惊。 章二四七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6) 大家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李大头身上,都安静听他说话。 酒铺的伙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之前还在说刘婆婆罪有应得。李大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憋了半天没有一句话,眼看其他人都要收回注意力,他连忙说瘦虎儿是众所周知的恶霸,杀他总是没有错的,但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于是乎,大家开始谈论瘦虎儿做下的恶事,并对他发出强烈的谴责,众人的情绪逐渐激动,一个个红着脸要为刘婆婆主持公道,要让瘦虎儿付出代价,表示人间的正义必须得到彰显,否则他们不答应。 “现在就去!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句话,让激烈的场面霎时间落针可闻。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手里提着一柄菜刀,站在众人身后,眼神坚定。 那是酒楼的伙计,大家都认得,平日里沉默寡言,性子比较安静木讷,干活的时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经常被酒楼东家夸奖,但也没见给他涨工钱。这条街上,只有他会给土狗喂吃食。他有个奇怪的姓氏,叫作左车儿。 “你真要去对付瘦虎儿?”李大头咽了口唾沫。 “对!这个恶霸早就该死了,谁跟我一起去?”左车儿问面前这些年纪比他大的伙计们。 “你不会真要去吧?”布店伙计咽了口唾沫。 “你刚刚不是说要杀他全家吗?咱们现在就去!”左车儿肃杀道。 粮铺的伙计畏畏缩缩道:“瘦虎儿很能打的,你打得过?” “不是还有你们吗?”左车儿奇怪道,“难道你们不跟我一起去?” “这......杀人是犯法的!”李大头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原来你们都不敢,一群胆小鬼,我自己去!”左车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会众人,自己抬脚就走。 “疯子......” “疯了......” 伙计们完全无法理解左车儿说干就干的言行,他们只是逞逞口舌之快罢了。在这一刻,望着在街道上渐行渐远的左车儿,他们的脸红了,感到了羞愧。 李大头嗤笑一声:“他那是找死去了!” “对对对,自不量力,可笑至极!” “瘦虎儿是那么好杀的吗?能杀我早就杀了。” “就是,没长脑子,活该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工钱!” 跟左车儿一比,面目丑陋性格懦弱,无地自容的伙计们,在李大头的带头示范下,终于找到了鄙弃左车儿的理由,一个个都自认为比左车儿聪明,顿时理直气壮起来,不再去想自己的可憎可笑,转而专心致志嘲讽左车儿的愚蠢。 李大头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突出性,这让他分外受用,胸膛挺了起来,下巴也抬了起来,为了巩固这份成果,于是言语愈发恶毒:“他以为他是谁?行侠仗义的侠客吗,主持公道的官差吗?他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真是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惩奸除恶不求回报的侠士,如果有,我把街上那泡狗屎吃了!你们等着看吧,他一定会被瘦虎儿干掉,最少也会被打断腿,在他成了乞丐沿街乞讨的时候,咱们可别忘记他今天说的话,得好好转述给他听......” 他说得唾沫四溅,好似已经看到左车儿,在大雪天乞讨时被他嘲笑,羞愤欲死的模样。但他不解的发现,他的言语这么精彩,眼前的伙计们却又不看他了,一个个都盯着他身后,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李大头不满的回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左车儿在城门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动,他脸上立即爬满讥讽之色:“早就知道这厮没胆子去找瘦虎儿,咋咋呼呼给谁看呢,丢人现眼......” 他这话没有等到期待的附和。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布店的伙计捅了捅他的胳膊,指着城楼的位置,艰难的咽着唾沫,声音颤抖道:“你快看......城墙上!” “城墙上能有什么,瘦虎儿在那等着跟左车儿决斗不成?”李大头嗤之以鼻。嘲讽的话刚刚说完,瞳孔猛地一缩,张开的嘴再也闭不上,反而越张越大,身体也不受控制的开始发抖,怎么都停不下来。就像是白日见了鬼。 李大头的确是看到了鬼。 如果死人就是鬼的话。 城墙上,吊着一排血淋淋的人头,瘦虎儿赫然在列! 他不可能杀得了左车儿,也不可能打断左车儿的腿了。他的人头已经被石灰腌制过,但看起来依然是满脸惊恐,骇人无比。 不仅是瘦虎儿,还有许显。作为瘦虎儿为非作歹的庇护者跟参与者,他的人头就在瘦虎儿旁边! 除此之外,松林镇有名的地痞恶霸,那些被人深恶痛绝的家伙,人头全都挂在城头! 最为恐怖的是,就连松林镇的八品主官,还有他的一干爪牙,也都成了一颗颗被腌制的头颅! 光是这副光景,就吓得李大头裤裆湿了一片。 松林镇城内外沸腾了。 站住脚步抬头看的行人,闻讯出门的百姓,相继聚集到城门前,眼看着这些死于非命的恶徒,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有人当场拍手称快,有人吓得跌坐在地,有人泪流满面却大声叫好,有人旁放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城楼飞檐上,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的青衣中年汉子身上。很显然,他就是始作俑者,因为他的身边,立着两杆大旗,分别写着一句话,左书“青衣人除恶刀”,右书“世间无义我来昭”! 而在瘦虎儿、许显等人的人头上,还有一块巨布写成的布告,上面详细列明了这些人头的主人,近些年来犯下的种种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罪行,每一个人的罪行都写得密密麻麻,证明着他们死有余辜。 随着一名胆大年轻的书生,将布告上的文字念给众人听,场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各种各样的呼吸声。百姓们听着书生的抑扬顿挫的诵念,看着城楼飞檐上的青衣人,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 这一刻,没有人觉得他面目普通,没有人觉得他是个农夫,在众人眼中,他就是神,惩奸除恶、主持人间公道的神! 随着书生念完布告,已经聚集了千百人的城门前,各种议论声叫好声谩骂声嗡的一下子荡开,好似山峦崩塌。 “瘦虎儿这狗贼终于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被玷污的大仇终于有人替你报了!” “许显这直娘贼死得好,这混账死上十回八回都不过分!” “我要去给我老爹上柱香,告诉他许显已经死了......” “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他们目无法纪,松林镇怎么会有这么多龌龊事?” “说得对,最该死的就是这些狗官!他们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就知道盘剥欺压我们,我儿子被官差打断了腿,他们却说是我儿子先动的手,殴打官差是死罪......” “要不是这些狗官认钱不认人,松林镇哪有这么多地痞恶霸?我们的日子怎么会这么难过?” “青衣人除恶刀,好,好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侠客,官府不肯主持的正义,还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真是太好了,这世道还有救!” “对对对,原来这些青衣刀客,不是官府布告上说的什么悍匪,而是我们的救星,是我们的恩人,真该谢谢他们!” “我回去拿酒,我要敬他一碗!” “老瘸子,你不是不喝酒吗?” “今天不喝也得喝,喝死了我也能含笑九泉......” “大侠威武!” “青衣大侠好样的!” “求大侠收我为徒,我愿追随大侠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大侠......” 李大头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包括他的伙计朋友们。但他没有,因为他尿了裤子,站起来肯定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迎来众人的耻笑。所以他只能坐着,而且因为要遮掩裤裆,坐姿还十分别扭。 好在现在没人有心思关注他。 布店伙计望着城楼一脸神往,不可思议道:“原来这世间还真有人愿意为了天下公义挺身而出,行侠仗义的侠客原来真的存在!” 粮铺伙计看着城楼上的一品楼大当家尺匕,眼中尽是火热的膜拜之色: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狗官恶霸,不全是龌龊人龌龊事,还有真正的侠义高洁之士!悄无声息之间,就把这些狗官恶霸全杀了,这位大侠好生厉害!也只有这么厉害的大侠,能够主持正义吧?要是能做他的徒弟,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那该多好啊!” 饭铺伙计点头如蒜:“对的对的,他们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活得精彩,活得堂堂正正,你们看他,多威风啊!” 李大头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要说点什么,挽回伙计们的注意力,让自己重新显得重要起来,但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布店伙计转过头来,眼神玩味的看着李大头,幸灾乐祸道:“你刚刚不是说,这世上如果真有惩奸除恶的大侠,你就去吃狗屎吗?那泡狗屎虽然被人踩扁了,但还在那里,还不要我帮你铲过来?” “哈哈,你要怎么吃?是干吃还是拌饭吃?说过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可不准不算数!”粮铺伙计诡异的笑了起来。 李大头怔了怔,只觉得浑身僵硬。他转头看了看那泡被踩扁的狗屎,想到要吃下它,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扭头一阵干呕,中午吃的饭全都吐了出来。 伙计们一起发出嘲讽的大笑声。 章二四八 你们的末日到了 三层楼船顺流而下,没多久便看到了松林镇码头周围,连绵不绝的各式船帆。 除却数量最多的货船,渔船也有不少,作为进入泰山地区的门户地带,坐落在运河边的松林镇,是个不大不小的货运中转地,平日里一向颇为热闹繁华。 在大小不一的船只群里,几艘装饰得精致漂亮的画舫,无疑是类似于明珠般的存在,它们并没有跟货船挤在一起,距离码头也有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这让他们既不用跟贩夫走卒混在一起,没了自身格调,又临着繁华之地,方便客人登船。 比装饰得最贵气的画舫,还要高大近两倍的楼船,径直向画舫聚集区驶去。 大雪早已停了,赵宁看够了雪景,但也不想呆在船舱里,虽然房间装修得很好,终究是不如在甲板上自在,他让扈红练温上一壶酒,叫了结束修炼同样无所事事的杨佳妮过来,两人摆了棋盘坐下来开始对弈。 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将门子弟,不是什么门第俊彦,一个早先更是风流纨绔,最喜欢的事除了跟同龄人市井斗殴,就是厮混于青楼,一个痴心于修炼,除了美食美酒,对其它的东西都不怎么上心,他俩的手谈水平可想而知。 说是臭棋篓子都是侮辱了棋篓子。 就连扈红练这个江湖人,旁观了一会儿后,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起初她还想本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原则,看看也就是了,没片刻就怎么都忍不住,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是站在杨佳妮一边的,手把手要指导杨佳妮大杀四方。 然而杨佳妮虽然对她的指导点头称是,但落子的时候却根本不听扈红练的,这把后者气得不轻,遂转而投了赵宁,要让赵宁干净利落赢下来,让杨佳妮知道她的本事。只可惜赵宁的反应跟杨佳妮毫无二致,都是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我也有我的看法,我就是不听你的,这就让扈红练胸脯起伏的幅度逐渐变大。 最后她宁愿选择去看风景,也不理会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虽然是新手,在棋盘上一通乱杀,但赵宁跟杨佳妮却是乐在其中,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时而为一手妙棋暗暗自得,时而为对手一个失误眉开眼笑,玩得浑然忘我。 在松林镇码头,他们所在的这艘楼船鹤立鸡群,虽然没有富贵奢华的装饰,但仅仅是个头就足以引人注意,仔细看过之后,有见识的人都会看出楼船典雅高贵、暗藏玄机,绝非普通楼船能比。 在楼船靠近画舫群时,上面年轻貌美的艺伎们,很多都趴在窗口与栏杆上,盯着楼船叽叽喳喳,讨论这是谁家的富贵公子出游,当她们的目光落在船头对弈的赵宁与杨佳妮身上时,很多人都是两眼放光,大赞意气风流。 无论赵宁还是做男子装扮方便出行的杨佳妮,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是后者,英姿飒爽又不失阴柔美,让无数艺伎兴奋不已,大胆挥舞手帕招手,想要楼船来光顾自己。 楼船下锚,停在了最有贵气的那艘画舫边,这让画舫上痴肥如猪的老鸨子乐开了花,大声招呼姑娘们准备接客。 她今天心情很好,先前就收了一个美人胚子,虽然只有小小的五岁,但一双大眼睛格外动人,尤其是气质干净纯澈,非常难得,调教几年到了十二三岁,哪怕是去州城也能名动一方。 这可是老鸨子提升画舫格调,让画舫从小镇走向州城,改变命运扬眉吐气的希望,这会儿又看到有大族公子驾临,自然更是激动,心里不禁暗暗揣度,是不是终于到了自己走大运的时候。 如果能把对方伺候好了,获得对方青睐,抱上对方的大腿,说不定现在就能离开松林镇,去真正的繁华之地闯荡出一番事业,让主人家就此高看自己,此后给予自己更多资源。 老鸨子一边美滋滋的幻想着将来穿金戴银,无数富家有钱人踏破画舫甲板的美好场景,一边在船头恭恭敬敬的行礼,等候命运之神的眷顾。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她始料未及,将她从幻想的云端一下子打落残酷的尘埃。 在楼船船头下棋的两位富家公子,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依然沉浸在棋局中,莫说没有看她跟她的画舫一眼,连眉头都不曾抬一下,而楼船刚刚停稳,上面就陡然跃出一个个佩刀的青衣汉子,身法轻盈又迅捷的落在了画舫上。 为首者同样没看老鸨子一眼,神色冷峻的一招手,其他的青衣汉子便气势汹汹闯入了画舫。 这哪里是来消遣的? 老鸨子慌了神,连忙上前,作势就要抓为首汉子的臂膀,“客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难道还抢劫不成?公子看上了哪个姑娘,唤她服侍就是,何必这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青衣汉子就一脚踹在她小腹上,她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了舱门上,脏腑一阵翻腾,嘴角顿时就有鲜血溢出。 “你们......你们这群混账!你们知道这艘画舫是谁名下的产业吗?我家主人就算是州城的刺史大人见了,也要客气三分,你们不想活了,敢在这里乱来?!”老鸨子花娘被当众殴打,恼羞成怒,捂着小腹趴在地上,抬起头怨毒的看着青衣汉子。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让你人头搬家。”青衣汉子轻蔑了瞥了花娘一眼,对花娘的威胁半点儿也不在意。 花娘还想说什么,船舱里已经传出声音:“人在这里!” 听到属下禀报,青衣汉子回头向楼船抱拳,“二姐,人找到了!” 在船舷前俯瞰着画舫的扈红练,闻言纵身而起落到青衣汉子身边,没有表情的面容在看向船舱里面时,眼中明显多了许多关切。 这一幕让花娘心头一颤,难道是哪个姑娘的亲人找来了? 画舫里的艺伎,半数出自穷苦人家,虽然得到她们的手段并不光彩,无非是主人家巧取豪夺那一套,但这群人明显不会有什么有势力的亲人。 另外半数姑娘倒是不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但她们要么是获罪的官宦之后,那么是没了家产的人家,按理说也不会有亲友找到松林镇来。 除此之外,就是今天刚收不久的五岁小丫头,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是瘦虎儿送来的人,对方已经没了亲人,而且家境凄惨,绝对不会有这么有实力的亲人。 花娘碰到过很多贞洁烈女,不服管束不肯接客的,她亲手用鞭子抽残过好些,也让手下的打手弄死过几个,但她从来就不担心会遭受报复。 在这个世上,不是亲人挚友,谁会会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来画舫抢人?且不说官府,花娘的主人家在州城就有很大势力,可谓一方豪雄,跟刺史等封疆大吏都有利益勾结、不俗交情,这群人怎么敢得罪他们? 要不是对方言辞凿凿,说什么人找到了,花娘都要以为这群人找错了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花娘转过头,当她看到被“救出”的那个人时,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是那个被瘦虎儿送来的小丫头。 花娘扭头盯向扈红练,却发现对方已经从她身旁走过去,蹲下身抱起了小丫头,一面为她擦拭眼泪,一面柔声安慰。 花娘这才能确认,对方的确是冲着小丫头来的。可为什么会是这个,出身贫寒,已经举目无亲的乡野小丫头?对方有什么资格,能让这群青衣人,不惜得罪一方豪强,也要大张旗鼓来救她? “你们是什么人?是她的亲戚?”花娘咬着嘴唇问扈红练。 “萍水相逢。”扈红练淡淡回应。 “不是她的亲戚你为什么要救她?!”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疯了,你疯了!我主人家是郓州豪强,仆从过千,产业众多,家财无数,你们会因为她而身首异处!”花娘叫了起来,好像因为扈红练的理由,而跟扈红练有了深仇大恨,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抓她的脸,愤怒甚至让她五官扭曲。 扈红练反手一巴掌,就将花娘抽翻在地。 这回,花娘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着吐血吐牙齿。 抱着小丫头的扈红练,冷冷看着花娘: “你这么愤怒,大概是觉得在一群不畏豪强不为利益,甘愿为陌生人冒生命风险行侠仗义的人面前,蝇营狗苟一心只为利益算计,为此已经抛弃人格与道德,手上沾满罪孽的自己,面目格外丑陋品性极为不堪? “你看不起自己,自己也觉得自己肮脏,你自卑自惭形愧,觉得无法面对我们,就恨上了我们,想把愤怒转嫁到我们头上,想让我死,来个眼不见为净?这样你的心里就舒坦了?” 捂着肿得犹如猪头的脸的花娘,听到这番话浑身一僵,再看扈红练时已是满面惊恐。很显然,扈红练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扈红练不屑的嗤笑一声:“江湖浮沉多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每碰到一个你这样的人,我都想把你们挫骨扬灰,我曾遭受不公,我曾经受苦难,我曾险死还生,而给我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你们这种手里有力量,心里却没有道德,为非作歹的人间渣滓! “所以我曾发誓,我要倾尽所能奋起反抗,要让你们这种人付出代价,见识被欺凌者的怒火与抱负,叫你们往后都不敢逼娘为娼,践踏穷苦人的尊严! “可在此之前,我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你们虽然没了人性,但也正因为抛弃了人性束缚,没了顾忌,所以虽然满手血腥浑身丑恶,但往往混得不错,自己锦衣玉食之余,也能巴结上不小的势力,成为豪强的爪牙。 “而我的力量有限,虽然想要做正确的事,但却因为无法跟你们和你们背后的力量抗衡,只能隐忍不发。为此,我痛苦了很多年。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背后也有了非凡势力,比你们的都强,而且对方比我还要嫉恶如仇,更难得是行事缜密布局深远,做事只会获利而不会自身遭殃。 “现在跟着他,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个江湖惩奸除恶,做一个快意恩仇的真正侠客,匡扶正义为善良人主持公道!而你们,你们这些作恶多端,心脏脾肺肾都已经黑了的家伙,碰到我们,就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章二四九 天问(上) 花娘被扈红练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也确实不敢多说一句话,船上的护卫早已被青衣汉子们丢进了河里,姑娘们倒是没有被拳打脚踢虐待,但也畏畏缩缩的聚在一起不敢动弹,现在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仗,多说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凄惨。 但不管怎么说,扈红练的话都像是刀子一样,每个字都在她心口捅了一刀,让她分外难受煎熬,所以她虽然不敢反驳扈红练,看对方的眼神却充满怨恨与恶毒,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对方身后是谁,等她回到郓州,一定要让主人家发动官府的力量、派出高手,将扈红练千刀万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花娘很快就低下了头,将心中的怨毒很好的隐藏起来,不想让扈红练发现她的恨意。 扈红练莞尔一笑,“不好意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些话早就想一吐为快,今天终于有了机会,难免心里不平静些。” “不过也正因为说了这么多,所以我看你更不顺眼了,本来没打算残忍的折磨你,现在不好意思了,我改了主意。” 话音未落,扈红练忽然上前一步,在花娘恐慌的目光中,一脚踩在她的手臂上,伴随着骨头咔擦的断裂声,花娘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但这并不是结束,扈红练很快又踩断了她的另一只手臂,这回花娘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但即便是陷入昏迷,剧烈的疼痛仍然让她不停痉挛,肥硕的身子抖得就像是蛆虫一样。 扈红练露出满意而舒爽的笑容。 刚刚还很怕生的小丫头,此时也不再浑身发抖,睁着大眼睛看了看不省人事的花娘,又看看眼前的扈红练,凭着小孩子特有的敏感,她意识到了扈红练是个好人,终于肯去搂她的脖子,跟她亲近一些。 扈红练心思细密,小丫头这个举动让她意识到,虽然今天刚上船不久,但小丫头肯定已经在花娘手下吃过苦头了,或许还被对方吓得不轻。老鸨子对付新来的姑娘,无论大小,总是要先来一顿“杀威棒”的,不然不好管理。 念及于此,她让人将花娘绑了起来,也不去处理对方的伤口。中间把花娘折腾醒了一次,她又痛得惨叫,结果让一名青衣汉子一拳把剩她下的牙齿全都打飞,就再也不敢叫出声。 抱着小丫头的扈红练,看向蹲在角落恐惧的看着她的艺伎们,“我们是青衣刀客,你们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字,不想为妓的,可以跟我走,我安排你们做正经营生,或许不能再穿金戴银,日子清苦些,但我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周围的人也不会用异样目光看你们。 “有修行资质的,若是品行端正,通过考核后可以跟随我们修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上了我们的船,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不能为非作歹,同时,我们也不能容忍背叛。 “不想跟我们走的,我也不会伤害你们。想清楚,现在就做决定。” 姑娘们分作了两拨,一拨在原地没动,一拨低着头走到了扈红练身后。没动的那拨大多年华正好,首饰也价值不菲,到扈红练身后的,要么是年纪大的要么就是年纪小的。 扈红练对艺伎们群分并不奇怪,那些年轻貌美的,明显是已经习惯了艺伎生涯,而且渐渐乐在其中,对金银钱财格外迷恋,不想抛弃这所谓的繁华。 年纪大的即将人老珠黄,在画舫也没几年混头了,而且受过的苦多,经历的事多,应该也看明白并且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眼下有机会换个活法,当然希望抓住。 年纪小的则是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艺伎的身份,尊严犹存,不想继续沉沦,哪怕是过清苦日子,也想活出个人样来。 扈红练没有强求什么,带着投过来的艺伎们和青衣人一起离开画舫。 赵宁跟杨佳妮终于下完了一盘棋。 喝了口茶,杨佳妮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画舫,问赵宁:“这回顺着运河南下,你不是要插手漕运,帮助陈奕建立、稳固河帮势力,给咱们两家创造更多收益吗?现在怎么不急不忙的,让一品楼在各处行侠仗义起来了?” 在赵宁跟雁门军征战草原的时候,陈奕在赵氏跟一品楼的帮助下,建立的货运船行已经初具规模,如今正在运河上做生意。 运河北抵燕平,南通杭州,是大齐的经济命脉,利益是个天文数字。 上到朝廷下到船工,走南闯北的运货商贾,生产商品的各种作坊,南方鱼米之乡的农夫,打家劫舍的河匪,沿河城镇的店铺、画舫、酒楼、窑子等等......无数人靠它吃饭生存。 甚至可以说,大齐能有今日的繁华盛世,运河就是撑起这副盛景的龙骨。 又因为运河跨度大,沟通大河大江,沿河各种势力庞杂,除了朝廷的转运使衙门、各个世家的船队,还有许多民间势力:土豪大户、江湖帮派。地方上的州县官府也有很多牵涉其中。 如果把漕运比作一条肥美的大蛇,那么各种各样的势力,就是趴在大蛇身上吸血的苍蝇,多如牛毛且颜色不一。要在这样的运河上建立一股强大势力,并且渗透到各地,掌控巨额财富,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以往将门没有插手漕运,如今赵宁打算分一杯羹,仅靠赵氏,短时间内难以成就大事,而杨氏基业在江左,正是运河南端,扬州(广陵)又是重镇要地,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繁华富裕程度在整个皇朝都数一数二,杨氏跟赵氏南北合力,才能更好在运河之事上大展拳脚。 赵宁要实现赵氏年入二千万金的目标,漕运是重中之重、成败关键。 正因如此,赵宁眼下在做的事,在杨佳妮看来就有“不务正业”之嫌。 赵宁放下茶碗笑道:“行侠仗义不好吗?” “行侠仗义固然好,做好事也让人心情舒畅,若不是你拦着,我都想亲自惩奸除恶,把那些十恶不赦之徒的人头,都挂在城楼上。” 杨佳妮瞥了赵宁一眼,“但如果只是这样,格局未免小了些,不符合你一惯做事所图甚大的风格。你是赵氏家主继承人,打赢北境战争的军中骁将,未来的大齐镇国公,简单行侠仗义是侠客做的事,跟你的身份不匹配。” 说这话的时候,杨佳妮一副你肚子里有什么蛔虫,我还能不了解的模样。 赵宁本来也没打算瞒着杨佳妮,既然对方问起,索性也就说了:“你觉得我扩大赵氏族产与收入,让你我两家更有实力,为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很简单,世家大族都想家族进一步壮大,并且屹立不倒,但如果深究那就是另一番天地,杨佳妮没有立即回答。 赵宁继续道:“凤鸣山之战,我们都见识到了天元军的战力,那一战之后,雁门军的确是变强了,但契丹军也同样收获了成长。如果有一天,北胡一统,百万大军南下,跟大齐开启国战,你觉得北境各个边关能否守住?” 杨佳妮很干脆的摇头。 凤鸣山之战能胜,有很多不可重现的因素,其中赵宁是制胜关键。而赵宁只属于雁门军,其它地方的军队碰到天元军,杨佳妮可不会说他们能胜。 而一旦北胡军大举入关,那就是整个皇朝的战争,是全面较量,比拼的东西就多了,雁门军一军能起到的作用,也将不再那么大。 赵宁接着道:“战争的根本是人,沙场决胜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拼杀。而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心。人的心,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愿意为国奋躯而战的人,才能跟敌人浴血拼杀,才有可能战胜外敌。 “而决定一个人是否甘愿为国战死沙场的,又是什么?朝廷的一纸文书,还是皇帝的圣旨?都不是。是他们是否发自内心认可皇朝,热爱自己的国家。 “决定人是否热爱自己国家的又是什么?是他们平日里的生活情况,是他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国家对他们好,是他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世道值得他们拼命。 “如果百姓生活中处处遭受不公,被官府压榨,被权贵富人剥削,他们凭什么觉得这个国家对他们好?如果善良人得不到正义,如果忍辱负重依然没有下场,如果为非作歹的恶人总是锦衣玉食,如果弱肉强食成为常态,百姓凭什么觉得这个世道值得他们奋战? “一旦百姓对国家失望,感受不到公正与道义,并且心怀怨忿,每个人都因为心生戾气人格扭曲,不再尊重道德,不再在意是非黑白,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恨不得改天换地,那他们就不会为国而战! “他们会希望这个国家崩溃,他们甚至可能喜迎外来者! “到时候大战开启,国家靠谁去保护?靠那些心中没有道德只有利益的权贵富人? “要赢下国战,靠得是百姓,是普通人! “可你看看,在这所谓的繁华盛世,平民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听完这番掷地有声、一针见血的话,杨佳妮怔在那里。 她没有想过这些,至少没有赵宁想得这么深入,看得这么明白。 这一刻,杨佳妮忽然心潮翻涌。这些年她一心修行,不怎么关心其它事,这的确让她的境界一日千里,连赵宁暂时都赶不上她。但就因为没有这些思考,她再强也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是战场上的一颗棋子。 在天下大势的洪流汹涌而来时,她或许能杀掉很多强大敌人,但却无法左右大势,无法挽救大局。 只有像赵宁这样,及时认识到这些关键问题,并且早早谋划的人,才有可能在大劫降临之际,真正掌握天下大势,掌控亿万人的命运! 念及于此,杨佳妮看赵宁的目光,在认可之外,多了不少敬重,甚至还有些许膜拜。她从未想过,一个同龄人能有如此真知灼见,这不是聪明,而是智慧,大智慧,万中无一。 章二五零 天问(下) 赵宁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水。 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你我都是将门子弟,为国战死沙场是分内事,但将门再强,也只是军中骨干,而不是百万大军。没有平民子弟组成的军队,将门实力再强修行者再多,面对强大的外敌入侵,也只能起到螳臂当车的效果。 “然而看看这繁华盛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只有物欲横流、纸醉金迷八个字。 “相较于几十年前,现在的确多了很多富人,宝马雕车香满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穿金戴银者多不胜数,画舫青楼遍地开花,商贾不绝于市货车不绝于野,书生士子锦绣文章,朝廷赋税收入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真是好一派五光十色的天上人间! “可这些,所有这些,都是富人的,跟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平民百姓得到了什么? “冯三、冯牛儿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刘婆婆他们生不如死,陈奕、王沭他们在权贵面前苟且偷生!往前看几十年,平民百姓没房住吗?吃不饱穿不暖吗?可现在呢?你再看看,平民百姓都变成了什么样! “一座房子要奋斗一生,甚至累死在繁重的工作中,人没有病死没有饿死,竟然活活累死了,这是什么世道是多大的生存压力?就算是耕地的牛,又有几头是在青壮年时期硬生生累死在地里的? “刘婆婆死在冰冷的街道上时,可曾有人为她挺身而出?人们在谈论刘婆婆一家人的悲惨命运时,又到底在谈论什么?当有人愿意去对付瘦虎儿这样的恶霸时,别人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这样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是一个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世道,所有人都在羡慕腰缠万贯的人,还有多少人在意道德与正义?当道德与正义不被称颂,谁还会为了家国大义甘愿战死沙场? “平日里大家大义凛然,说什么愿意为国捐躯,都是嘴上功夫罢了,是为了表现自己很正直很高大,真事到临头了,有几个人会不顾一切冲上前?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的皇朝这样的齐人,怎么抵抗实力强横、悍勇轻死的天元大军入侵?这样的太平盛世,再是光鲜亮丽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戳就破一碰就塌的幻象罢了!” 这番话赵宁说得痛心疾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如是。可百姓也是有心的,不会受了苦而不自知。 前世十年国战,大齐不是没有稳住过战局,不是没有半点儿机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靠着黄河天堑,齐军稳住过一次;靠着江淮防线,齐军又稳住过一次;直到天元军突入蜀中并攻占荆襄,而后顺江东下直捣江南腹地,齐军这才彻底溃败。 战争伊始,大齐北境边关防线,的确是被天元军一鼓而下,燕平城没守住,皇帝南奔迁都。但在黄河南岸收拾好局势后,齐军是打过一些胜仗的,也给天元军造成了不小战损。 北胡大军拢共只有百万,而这百万人不可能持续作战,一场大战结束后,很多青壮都得回去放羊,毕竟部落才是他们的根本,草原也需要牧人,真正一直在征战的北胡军,数量并不是特别多。 更何况他们还要镇守占领的城池,控制辖地,在几场会战中遭受不小损失后,北胡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兵力严重不足。 但北胡不仅解决了兵力不足的问题,在突破黄河天堑损失惨重后,又能继续南下,用更大的代价入蜀成功,且紧接着攻克荆襄、江淮防线,最后席卷整个大齐! 更为恐怖的是,北胡还能在跟大齐十年国战期间,不断向西扩张,攻城掠地,以战养战,并取得了前人难以想象的战果。 人是战争的基础,那么北胡的兵力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 答案也只有一个。 齐人。 他们有的是降军,有的是地主豪强的武装,有的就纯粹是应募的青壮,在被北胡军收编或是成为北胡军后,号为“绿营”! 国战后半段,绿营军才是跟齐军交战的主力! 十年国战结束,大齐彻底被灭时,天元可汗麾下绿营军的兵力,已经是北胡军的三倍! 绿营军,构成了天元可汗控制、统治中原大地的基石。赵宁记得很清楚,在天元军还未突破黄河天堑时,第一批绿营军就已经出现在黄河战场上。那时候,绿营军中还没有普通百姓,他们一半是降军,另一半,就是河北地方上大户豪强的武装,也就是地主富人的私军。 摇身一变成为北胡军爪牙、开路先锋的,不仅是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享尽繁华盛世好处的土豪地主,还有诸多地方州县的官员。 正是他们一方面为北胡军出谋划策,一方面甘愿为北胡军马前卒,才让齐军的作战变得格外艰难,后面才有更多人在战事不利的时候,跟着投降北胡军。 这些人,在太平时节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满嘴道德文章,实则早就没了是非观念,他们在乎的只有利益。当天元可汗可以给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就是天元可汗的鹰犬。有奶便是娘,不外如是。 在北胡军攻占中原后,因为天元可汗的国策政策还算不错,越来越多生活悲惨、人生无望的平民青壮,相继选择加入北胡军,使得绿营军的实力迅速膨胀!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八个字,在太平时节也就是一句有识之士的感叹、牢骚罢了,但在战争来临时,它的破坏力就出奇巨大。 但出现这个现象该怪谁?江山社稷坏了百姓没有道德了皇朝腐朽了,该怪谁?第一个要负责的,就是皇朝的主人,皇帝!而后要怪的,便是治理天下的官吏。 而眼下皇帝在干什么?忙着收世家的权,加强皇帝权威。官吏们在干什么?朝堂上争权夺利,地方上以权谋私。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世道底层,他们的心思也不在平民百姓身上。 盛世?要是看皇朝赋税、国家财富、城池繁华,那这的确是百年来最好的盛世,甚至是前人未曾达到的盛世高度。但如果要看人,看人心,看平民百姓的生活现状,这就是末日! 没有强大外敌,皇朝或许可以再延续百余年,可一旦有强大如天元军的外敌大举入侵,江山易手就只在旦夕之间! 大齐失去了民心,齐军在最后成为了百姓的敌人,所以最后都走向了灭亡。 要救这样的皇朝,要保全这样的江山,要在这样的形势下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最终达到保全赵氏,保护亲友跟自己的目的,赵宁要做的事很多。提升家族跟盟友实力,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利欲熏心的官吏富人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百姓。 百姓是淳朴的,只要皇朝对他们好,给他们公道与尊严,他们哪怕不能锦衣玉食,也能为国家效死。十年国战,以一品楼为代表的江湖义士,以及无数热血儿郎,前赴后继赶赴沙场,为了抵御异族不惜以身报国,同样也有一些世家大族、地主豪强毁家纾难,战死沙场,堪称齐人脊梁; 同时百姓又是重实利的,若是朝廷对他们不好,那也别跟他们说什么大义,有人能让他们的日子能过得好,他们并不在乎头上谁做主。绿营军对齐人同胞下手时不曾有过半分手软,他们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时,也在尸山血海里纵情高歌,对着天元可汗山呼万岁。 杨佳妮沉默良久,终于想清楚了赵宁的心思,她看着赵宁的双眼问道: “你要通过一品楼在各地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举动,来让所有人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群侠肝义胆、品德高洁之士,不求回报只为公理而战,以求令恶人恐惧下场收敛暴行,叫百姓认识到大齐公道正义犹存,以此达到匡正人心、改变世道风气的效果?” 她现在理解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这是赵宁的抱负,也是他的呐喊。 这回赵宁的回答很简单:“官吏富人眼中只有利益,平民百姓渴望的则是公平道义。利益索求永无止境,我满足不了他们;公平正义我能尽力帮他们争取。” 杨佳妮又道:“可一品楼杀了很多人。无论豪强恶霸还是官府官吏,都对皇朝权力有相当影响力。不用多久,皇朝就会出动官兵、修行者,在各地追杀、围剿一品楼刀客。虽然我们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但是我们还是会被皇朝视为贼寇罪犯清除掉。” 赵宁道:“是。” “你不怕?” “我不必怕。” “死也不怕?” “一品楼死不了。” “怎么死不了?” “实力强的人,自然死不了。” “官兵的实力不如我们强?” “短期内的确如此。” “朝廷高手众多,数月内可至任何地方。” “元神境中期以下的,不足为虑。” “元神境中期以上的呢?” “数量有限。” “可也比我们多。” “多也没用,他们动不了。” “怎么动不了?” “皇帝忙着收世家的权,推事院正在大肆出动,他们需要高手坐镇中央,稳住局面。” 杨佳妮深吸一口气,“你对推事院怎么这么了解?” “我对什么不了解?” 杨佳妮不说话了。 这话虽然听着没什么道理,但从赵宁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十分有道理。 朝廷中枢高手不能轻动,地方官府鲜有元神境中期以上的修行者。而赵氏、杨氏跟一品楼的元神境中期高手,则有不少,加之敌明我暗,的确占尽优势。 杨佳妮很快又接着说道:“时间一长,杀人过多,动静太大,朝廷不会坐视,我们的力量终究有限。” 赵宁道:“仅靠我们自己当然不够。” “你要扩大一品楼的实力?” “这只是一部分。” “光靠一品楼的确还不够。” “所以我们要派人分赴各地,让更多江湖义士,参与到此事中来。” “惩恶扬善这种事,愿意做的人确实不会少。” “幸好世道还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人多了,遍地开花,就会形成风尚。” “风尚一成,大势所趋。” “可人有善恶,多了就会鱼龙混杂,免不得会有人借此兴风作浪,杀人谋私。” “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你不管?” “我管一部分。” “另一部分呢?” “官府总是要做事的。” “......” 杨佳妮沉默着寻思片刻,还是无法抹去心头的担忧:“眼下毕竟是太平盛世,不是天下大乱,皇朝对天下的控制力强大。一品楼的事情做多了,朝廷早晚震怒,届时燕平城高手尽出,万事皆休。” “是。” “你还是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你说的情形,几年之后才会发生。” “那几年之后呢?” “我只需要这几年。” “几年就够了?” “足够。” 杨佳妮再度沉吟下来。 赵宁所谓的几年足够,就是说几年之后,跟北胡的国战就会爆发。 她忍不住问:“你对北胡入侵的规模和时间,就这么有把握?” “这是一个很费脑筋和时间的本事,你要不要学?” 杨佳妮果断摆手,“我学这些干什么,有你就足够了。” 赵宁端起茶碗喝茶。 杨佳妮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用江湖修行者以惩恶扬善的方式,匡扶正义震慑邪恶,影响力终究有限,而且时效也不会长,一旦停止了也就没作用了。” “我何尝不知?但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接下来这几年我们若是做得好,也够用了。至于时效的问题,我要的,只是撑过下一场北胡大举入侵而已。” “撑过这场入侵之后如何?你会不会尝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杨佳妮追问。 官员以权谋私,富人压榨平民,地主土地兼并,恶霸鱼肉良善,这不是靠江湖侠客行侠仗义就能根本解决的问题。 赵宁没有回答。 杨佳妮也没有再问。 只是端起茶碗喝茶。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不用回答。 要彻底扭转世风人心,改变世道面貌,整肃江山社稷,重新分配天下利益,让穷苦平民拥有土地粮食,令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又岂是一个世家公子、将门家主能做到的? 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掌握天下的绝对大权。 章二五一 一方乐土 大雪停了半日,日头竟然冒了出来。 坐在城楼飞檐上沐浴明媚阳光的尺匕,身上就多了几分光明圣洁的味道。 李大头找机会换了裤子,但心情并没有变好,那泡狗屎他当然不用吃,但伙计们幸灾乐祸的嘲笑与戏谑,还是让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他们这些伙计平日里虽然经常厮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熟络亲近,实则都是表面之交,所以在有机会拿他人取乐让自己开心的时候,所有人都极尽挖苦之能。 最让李大头不能接受的是,在那泡狗屎之前,他今天已经两度成为伙计群的中心人物,体验到了被关注和一点点被追捧的快感,正是飘飘然的时候,突然之间就被众人翻脸踩在脚下,这让他对左车儿痛恨到了极点,连带着觉得午后的阳光也分外丑陋,嘟囔着狠狠骂了几句鬼天气。 依照李大头的暴躁性子,他本来想去找左车儿的麻烦,将怒火发泄到这个让自己丢脸的“罪魁祸首”身上,但没等他走过去,就看到左车儿身前多了一名青衣人,正在跟对方交谈着什么,看得出来左车儿很激动,兴奋的脸都红了。 最后那名青衣人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已经成了朋友一般。 这让李大头投鼠忌器,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恨意这种东西,刚开始冒出来的时候或许不大,无论用哪种方式,只要是及时消解了也就没了,但如是被压抑下去,那就会很快变得浓烈,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李大头对左车儿这个小了他不少,在他看来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家伙的恨意,已经变成了仇恨,他发誓,不找机会狠狠揍对方一顿绝不善罢甘休。 但还没等他去找左车儿的麻烦,麻烦首先就来找到了他。 当李大头看到刘婆婆的小孙女,被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富贵女子拉着,出现在铁匠铺前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危险,因为小丫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这时候,李大头骤然回忆起小丫头被瘦虎儿带走时,因为他对刘婆婆一家人刻薄无耻的编排,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就感到大祸临头了。 彼时他之所以敢通过肆无忌惮编排刘婆婆一家人,来达到哗众取宠的效果,就是认准了不会有人能来找他的麻烦,可现在小丫头不仅自己回来了,还来到了几名威压深重的青衣人。刹那间李大头悔得肠子发青,恐慌让他忍不住双股颤栗,很想回到过去避免这件事的发生。 他当然不能回到过去。 所以在扈红练跟小丫头确认了目标无误后,就冷漠的宣告了李大头的命运:“老天给了你这张吃饭的嘴,你却用它来喷粪,既然如此,我看你也不用吃饭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错了,饶命啊!”李大头噗通一声在小丫头面前跪下来,连连向扈红练磕头。之前他有多嚣张恶毒,此刻就有多悲戚惊恐。 上前来的青衣人并没有理会他的求饶,一把将他揪了起来,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扇在了他脸上。李大头嘴里的牙齿立即飞出去好几颗,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不等他惨叫出声,青衣人的第二巴掌又甩在了他另一边脸上。 这下他的脸肿得非常对称了,体现出青衣人对力量的精准控制,而他满是鲜血的嘴里,牙齿已经不剩几颗。就这样,青衣人一巴掌接一巴掌,直到将李大头的牙齿全部抽飞,将他的嘴抽得快要烂掉,这才将他丢在地上。 李大头被抽得浑身没了力气,瘫坐在地发呆,好似傻了一般,好半响,他回过神来,想要捂住流血的嘴,却一碰撕心裂肺的疼。 周围各个店铺的伙计们,在第一时间就靠了过来,看到李大头被打得没有人样,他们无不是脸色大变,看青衣人的眼神充满畏惧,有的人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它掉了一样。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经默默下定决心,再也不嘴碎嘴毒肆意嘲讽谩骂别人,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落得跟李大头一样的下场,这可就太惨了些。 扈红练来的突然,抱起小丫头走得也快,但他们给看到这一幕或是知晓这一幕的人,留下的心理冲击却是持久不散。这些人都已经意识到,青衣人不仅会杀那些无恶不作的人,就连李大头这种行为也是会管的。 这让他们在日后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言行。 第二日,青衣人就消失在松林镇,而对他们充满敬重的谈论,却持续了很久很久。 李大头从此不敢再发惊人之语,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都颓唐了许多,也安分了许多,就是嘴上的伤三五日好不了,牙齿也没了,每日只能忍着疼喝稀粥,渐渐就消瘦了下来。 但他心中的怨恨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不过他不敢明目张胆表现甚么,也不敢对青衣人报以怨言,只能把怨忿集中在左车儿身上,打算在确认青衣人已经离开这片地界,不会再出现后,找个机会去好好教训对方一顿。 起初他俩之间的嫌隙,不过是李大头自惭形愧、恼羞成怒的嘲讽罢了,到了这个时候,两人都没照过面,李大头却已经恨不得将对方弄残。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赞颂青衣人的时候,李大头却逐渐痛恨他他们。他希望官府能将他们都抓住,把他们都砍头,如果有那一天,李大头一定会到刑场拍手叫好。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是因为对方打了他,而是因为对方目无王法,私刑杀人,官府的布告上都是这样说的,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应该痛恨这些罪犯。 可惜的是,李大头没有找到对左车儿动手的机会,而且也一直不会有机会。 酒楼的东家换了人,新东家也不知为何,对左车儿格外器重,竟然让只有十几岁的左车儿做了酒楼的二掌柜。 酒楼之所以是酒楼而不是酒铺,首先得有楼才行,因为酒楼规模比较大,在这条街上鹤立鸡群,所以左车儿虽然是二掌柜,但其他店铺的掌柜见了,也会客气几分,这就算是出人头地了。 李大头这种小伙计,已经跟对方有了很大的地位差距,完全失去了找对方麻烦的条件,他要是得罪了左车儿,吃亏的只会是他。李大头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按下仇恨小心做人。 当他跟左车儿在同一层面时,他仗着对方年纪小,还敢欺负对方,但当两人地位不同之后,他对左车儿就渐渐有了畏惧。 在此之后,没用多长时间,左车儿就成了松林镇小有名气的侠义少年。 他之前就是个善良正义的小伙子,要不然也不会给流浪的土狗喂食,想要去铲除瘦虎儿这个恶霸,而今成了酒楼二掌柜,兜里有了些许银子,认识他的人多了,他能做的事也就更多。 帮贫苦人家修房补窗,为被东家欠钱的伙计讨薪,给家境贫寒的老人送棉衣被褥,在街上碰到有人打架就劝和,看到有人欺负弱小就出头....... 那些没有犯下多大恶事,但却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地痞,就时常被左车儿教训,在七八个流氓找了个机会设下埋伏,一拥而上准备报仇,却被左车儿全都揍趴下后,左车儿名声大振。 这时候小镇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左车儿已经是锻体境的修行者! 人有了名气,自然就不缺朋友,地位跟许显生前差不多的差役,都愿意跟左车儿结交,平日里也卖他面子;人有了实力,自然也不会缺追随者,有两个被左车儿揍过的地痞,竟然对他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并且改邪归正,双方算是不打不相识。 那些之前跟左车儿关系不差的其它店铺伙计学徒,也都开始有意无意围绕在左车儿身边,出了事请他拿主意,有麻烦请他帮忙,在他需要人手的时候,也乐意给他跑腿。 经过青衣人事件,小镇的恶霸势力遭受沉重打击,虽然官差有补充,但为非作歹的事明显少了很多,尤其是动辄害人性命的事更是几乎绝迹。 如今左车儿崛起于市井,无形中接过青衣人手中主持正义的旗帜,就巩固了青衣人除恶扬善的成果,他做的虽然多是小事,但正是这些日积月累的小事,让松林镇的风气持续好转。 就这样,左车儿名声愈发大了,后来更是成了松林镇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号召力非凡。平民百姓遇到难事,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左车儿,而左车儿也从来都不推辞,无论碰到多大的事都不曾退缩。 有一次,松林镇新任主官的亲弟弟,因为强占良田碰到来主持公道的左车儿,双方起了冲突,左车儿将主官的亲弟弟打断了腿,就在大家都担心左车儿的处境,劝他赶紧逃命时,左车儿却巍然不动,半点儿也不担心,而诡异的是,松林镇主官竟然没有找左车儿的麻烦,反倒是主官的亲弟弟,从此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平民百姓们在震惊之余,终于意识到,不管其它地方如何,但在松林镇这一亩三分地上,已经出现了可以制约官府权力的力量! 官府再也不能肆意妄为、鱼肉乡里。 从这一天开始,松林镇成了正义昭昭之地,人们在称颂左车儿的侠肝义胆之余,对道德重拾信心,无数年轻人争相效仿左车儿的侠义之举,街面上的人碰到有人受苦受难,再也不是冷眼旁观亦或阴阳怪气,而是会在第一时间主动帮忙。 在左车儿跟他的朋党努力下,松林镇欺男霸女、为富不仁的事渐渐绝迹,大家在推崇左车儿的同时,公义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提升。 哪怕是再有钱的商人,跟左车儿迎头碰见,也会主动见礼问候;画舫上最有名的艺伎,都放出话来愿意无偿招待左车儿;小镇上最漂亮的妙龄少女,都把左车儿视为佳人良偶;巡街的官差头子,看到左车儿也会热情的上前打招呼。 于是,成为左车儿那样威风的侠客,在松林镇已经是少年人心中的共识。 随着时间流逝,松林镇俨然成了人间乐土,富人大户收敛言行,平民互相友爱帮衬,一个人是否品行端正,成为了能否受到大家尊敬的最大标准。 事实证明,只要官府不滥用权力,官差能够克己守法,富人大户没了官员可以勾结,自然就不敢为非作歹,强人地痞也不敢欺压良善。这时候民间再有实力强大的道德高士作为表率,愿意帮助平民百姓处理不平事,世道就会安宁美好。 追根揭底,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安分守己,并崇尚公平正义,他们所求不多,要的只是能好好过日子。 至于李大头,早就没了跟左车儿作对的心思,他连对左车儿有怨气也不敢了,碰到左车儿还会连忙赔上笑脸,活得安安分分小心翼翼,就像一只无害的蚂蚁。 酒楼打烊后,左车儿来到后院,向负手站在院中抬头看月的青衣人抱拳道:“胡头领,您叫来我来有什么吩咐?” 这位虬髯青衣人,就是酒楼的新东家,也是他教导了左车儿修行,松林镇官府主官,之所以没有找左车儿的麻烦,也全是因为他暗中出面威慑了对方: “松林镇已经完全太平,你的地位也已稳固,往后有你在这里就行了,我明日就会离开。” 这个消息让左车儿很意外,“胡头领,我只是锻体境,恐怕不能抗衡官府,您若是离开了,松林镇再有麻烦怎么办?”对方是御气境,而松林镇官府主官也是御气境。 胡头领走过来拍了拍左车儿的肩膀,“我们还要去更多地方,整肃出一个个松林镇,而我们的人手目前却很有限,所以我明天必须走。以你如今在松林镇的威望,官府不敢轻易挑衅你。如果真遇到了困难也不必怕,按我之前教你的法子,将求援消息递上去即可,届时县城自然会有人下来帮忙。” 左车儿点头称是,胡头领之前跟他说过,青衣人在一个区域内,会有一定数量的高手坐镇,为的就是解决各种麻烦。 “有你在松林镇,我很放心。你也要努力修行,早日到御气境,也能早日去县城,当然,前提是你得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临别之际,我没什么好嘱咐的,毕竟你这些时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唯一要告诫你的,是不要忘记初心。 “当日我跟随大当家到松林镇,是看到你手持菜刀一脸正气要去对付恶霸,这才注意到你,让你成为了一名青衣人。记住你行侠仗义的使命,初心不移,自然会前途无量;但若是坏了心肠,在有钱有势之后就成了恶霸,到时候我会亲手摘下你的头颅!” 胡头领肃然告诫。 左车儿抱拳行礼:“左车儿必会铭记头领教导,绝不敢有片刻懈怠!” 章二五二 亡国祸首 赵宁乘坐楼船离开松林镇,翌日从永济渠进入黄河。 顺流东下一段距离,没用太长时间,就已经能够看到郓州州城。 松林镇只是位于进入齐鲁之地(泰山地域)的门户地带,郓州城则是实打实的门户重镇。黄河以北(河北)的兵马,要进入黄河以南(河南)的中原大地,首先必须攻占齐鲁,否则侧翼威胁就会一直存在,齐鲁兵马甚至可以北渡黄河,直捣河北腹地、后方。 而河北兵马要大规模踏足齐鲁之地,必然要过郓州城这道门槛。 故而自古以来,郓州城就是兵家重镇。同时,郓州城临近运河永济渠段与黄河交汇地,对漕运的影响力非同寻常,随着运河开通,郓州城也成了繁华之地。 “皇朝地势,金边银角草肚皮。控制了四边四角,也就控制了天下。从军事上说,齐鲁大地北控燕赵之地,南控数千里中原,是天下少有的核心地域。依我看,这回到郓州城,我们应该会停留不短时间。” 跟昨日一样,今天赵宁跟杨佳妮还是在手谈,经历了一番令人精疲力竭的厮杀后,两人离开座位来到船舷前看风景,放松之余,杨佳妮望着郓州城方向忽然说道。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有控制天下的想法,到郓州城来,是为了给陈奕的船行解决漕运上遇到的麻烦。要说真有别的想法,那也是因为齐鲁是河北的腹背之一,一旦河北战事僵持,齐鲁就是后方,可以提供支援战场的力量,譬如说兵源。” 杨佳妮不无深意的看了赵宁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前朝皇帝收世家的权,做得太过明显,引发世家怨恨,又因为开凿运河、数征高句丽失败,导致百姓生不如死,结果天下有了造反的人后,各个世家立即开始扶持各路反贼。如果没有世家从中作梗,以当时皇朝的军队战力,仅仅是剿灭百姓反军的话,并不会多么困难。 但就是因为有世家在暗中扶持,反军才灭了一股起两股,灭了两股又起四股,怎么也杀不完,最终导致皇朝崩溃。而后最终坐拥天下的,也不是百姓反军,而是同为世家的宋氏。 皇帝真把世家逼狠了,世家绝不会坐以待毙,赵氏没道理不一样。这就是杨佳妮没有明说的意思。 赵宁知道杨佳妮的意思,但他没打算现在谈论这个话题。 跟前朝不同的是,大齐到了今日,寒门势力已经不容小觑,手握这股力量的皇帝,处境跟前朝皇帝已经有本质区别。而宋治在吸取前朝覆灭的经验教训后,收世家权柄的策略也更加高明。且就眼下来说,世家还没有走到非得跟皇权,亦或是跟帝室死磕的地步。 楼船在郓州城外的码头停泊。 早早在此等候的陈奕连忙上来见赵宁,跟赵宁禀报他名下的长河船行,在郓州遭遇的困难以及当下的具体情况。 赵氏以陈奕和他的船行为爪牙,插手漕运这件事,并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世人并不知道长河船行是赵氏羽翼。 自从赵氏一门出了三个王极境后,已经是树大招风,现在扩大族产只能隐蔽进行。青衣刀客之所以是青衣人,没有对外宣称自己是一品楼,也是避免一品楼的名声太响,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忌惮与打击。 总而言之,赵宁当下的布局都是在暗中,虽然注定不能瞒太久,但他也只需要几年之内不暴露赵氏的真正实力。就像这回赵宁离开燕平城,也没有大张旗鼓,除了已经去陇右的魏无羡,进入推事院任职的陈安之,其他人并不知情。 等到有人注意到赵宁离开燕平城,问起他的动向,赵氏就会告诉别人,赵宁这是到杨氏做客顺便游历四方去了,他现在身无官职,而且五年之内不能出仕,目标并不太显眼。一路南行,赵宁跟杨佳妮也没有大张旗鼓,做事都是由一品楼出面。 “属下已经跟他们面谈过好几次,但方家等家族态度强硬,不允许长河船行在这里建立分舵、船队、中转仓库。 “他们的意思是,长河船行的货物到了这里,必须换用他们的船队进入齐鲁之地,也不准我们在这里承接从齐鲁进入中原的货物运输;就算是我们自己的商货需要中转储存,仓库也得用他们的给他们付租金。 “如果我们的船队在这里把货物交给他们的船队,他们可以给我们一定数量的佣金,在后续路程的运费得交给他们。从齐鲁进入中原的货物如果我们要承接,他们可以把后续运费给我们,但我们也得给他们佣金。 “一言以蔽之,双方可以合作,但长河船行不能进入郓州地界另立山头,抢夺他们的生意份额。” 陈奕说这些情况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 赵宁微微颔首,对这个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郓州城处在运河沟通河北、河南的节点上,又是齐鲁门户,进入齐鲁的货物很多都要经过这里,市井十分繁华。一个地方有了钱自然就会有大户,郓州地界上的地方豪强势力不容小觑,而且彼此盘根错节。 赵宁打算在这里成立长河船行分舵,建立货物中转仓库,并新增一个货运船队,承接齐鲁大地与中原商货往来的生意,以此为基础,让长河船行渗透齐鲁大地。 如此一来,长河船行在必要时候也能配合一品楼的行动,双方相互照顾、彼此帮衬,就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这就不可避免要跟郓州地方豪强打交道。 郓州地界上,没有世家势力,但这并不代表地方上就没有土豪——所谓土豪,通俗来说就是寒门庶族大地主,家财丰厚,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但没有族人在官场掌握大权——这也是他们跟地方豪强的区别。 能被称为豪强,肯定要有族人在官场地位显赫。赵氏在本朝之前就是地方豪强,在成为地方豪强之前,就是地方土豪。简而言之,地方豪强、土豪、大户富人是地头蛇,世家官员如果离开自家基业所在地出仕,面对他们时也要客气几分。 长河船行是新建立的山头,要来分郓州本地船行的羹,对方当然不会答应。 如果长河船行只是普通船行,那么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双方合作也无妨,可赵宁要的,是长河船行必须赚取更多利润,同时将势力触角尽可能延伸出去,跟一品楼在齐鲁各地惩奸除恶的修行者相互呼应。 为了在漕运之事上,给长河船行腾出生存空间,赵宁之前在燕平城的时候,通过对付庞氏、吕氏、郑氏等世家,拔掉了他们在漕运上的利益份额,挤除了空白,长河船行能在燕平城码头拥有自己的山头势力,也是靠着这个时机趁虚而入。 但到了地方上,庞氏、吕氏、郑氏等世家或倾覆或衰落后,留下的利益份额明显被豪强大户趁机迅速抢占了。 千番努力万般付出,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这种事赵宁怎么能容忍? “你刚刚说方家,他们的家主可是叫方大为?”赵宁忽然想起什么,问陈奕。 陈奕道:“正是方大为!” 在杨佳妮奇怪目光的注视下,赵宁的表情变得很玩味。 前世国战时期,北胡大军突破黄河天堑后,不少地方大地主的私人武装成了绿营军,在后续的战争中,赵宁免不得跟他们有过交战,方家家主方大为带领的绿营军,就曾是赵宁的对手之一。 那一战双方殊死相搏,都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赵宁所在的军队几乎就要战败,是靠苏叶青带着一批一品楼精锐及时赶来支援,他才死里逃生击退方大为部,保全了自身性命与不少赵氏族人。 也正是那一场血战之后,守着残破的城池,赵宁第一次跟苏叶青在月下城头对饮烧酒,成为知心的生死之交。 可惜的是,那一战赵宁只是击退了方大为所部,并没能阵斩对方。 后来江淮防线被破时,赵宁又见到了方大为,而彼时对方的境界已经超过他,成为破城的先锋大将,赵宁没能再一次挡住对方,在对方占领扬州城后只得仓惶南逃。 没想到时光流转,到了这一世,两人竟然早早碰上。 赵宁这回带着一品楼核心力量南下,对青衣人的任务是有分层安排的。在青衣人第一轮出动时,行侠仗义的区域主要集中在小地方,例如松林镇,这是因为这些小地方的官府、土豪势力不强,青衣人能轻易完成任务,又不会让封疆大吏特别忌惮,立即出动庞大官兵强者围剿。 在这些小地方打响名声后,一品楼才会集中力量去县城、州城活动。 铲除这些小地方的恶人,虽然十分必要,有利于国战开始的时候,这些地方的青壮踊跃参军卫国,但赵宁需要亲自盯着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前世十年国战,赵宁跟很多绿营军交过手,也听说过很多战绩突出的绿营军势力,知道他们的将领(大地主家主)是谁,这些人都是祸国殃民、贻害社稷、投敌反戈的罪人,赵宁这回南行肯定要尽可能铲除他们。 如若不然,一旦几年后国战形势不利,这些人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之前在燕平城,赵宁扳倒了刘氏、庞氏,让吕氏、郑氏衰落,门第在战争中表现不堪的世家势力,算是处理了七七八八,主要就剩了徐氏。 但在国战期间,十七将门、十四门第,其实几乎没有投敌的。 他们虽然也重利益,但自小接受的优良、系统家族教育,让身为汉人的骄傲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使他们在异族蛮夷面前绝对不会低头。 刘氏、庞氏、郑氏、吕氏的罪责,是在觉得北胡并不难战胜的情况下,为防将门在战争中势力壮大,千方百计掣肘了将门征战,客观上妨害了国战进程,并不是主观上就有资敌的意图。 徐明朗虽然对国战失利有非常大的责任,但在最后,他也是带着一众徐氏高手战死在荆州城头。 但这些地方庶族大地主,崛起的道路就是跟其他地主勾心斗角,拼杀的你死我活,再兼并平民土地,让百姓家破人亡,充满了血腥暴力,同时又跟官府官员相互勾结,为了利益增长无所不用其极。 与靠功勋成为皇朝权贵的世家不同,从根本上说,他们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与血泪壮大自身的,血与火的残酷斗争、崛起之路,让他们早就抛弃了良知,从根本上就没什么道德观念,眼中大多只有利益,自然也就没有那么深厚的民族观念。 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有奶就是娘。 这从寒门官员为了自身仕途前程,对皇帝无条件服从,在皇帝面前宁愿跪着做奴才就能看得出来。世家子弟是绝对不能接受,在朝议时跪在皇帝面前的。 膝盖这个东西,弯了一次就会弯无数次,尊严这个东西,一次放下了就永远放下了,当人没有道德底线之后,什么事做不出来? 原本,大齐皇朝内部的权力之争,并没有现在这么浓厚的血腥味,文武分流文武制衡,大家都是世家权贵,只要能保证家族地位,谁愿意没事找事?稳定与秩序是保证权力的基本前提。 文武阵营不同在朝堂上争争也就是了,私底下不会不择手段构陷对方,更不会为了家族壮大去扶持市井黑帮,战争来临的时候,大家该怎么迎敌就怎么迎敌,门第也不会冒着战争失败的风险去掣肘将门。 但如今,皇帝一手掀起的文武之争,让文武双方走上了互相残杀的道路,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势下,各个世家为了自保为了壮大自身,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国战爆发了,门第也必须压制将门,因为将门崛起后,他们一定会倒血霉。 眼下赵宁不择手段壮大赵氏,也是基于如此局面。 如果没有北胡入侵,皇帝的收权大概率会成功,中央集权与皇权集中会改变皇朝权力架构与官僚机构,但大齐偏偏碰到了天元可汗。 前世大齐被北胡灭亡,论起对国战失败的责任,论罪大恶极的程度,世家大族怎么都赶不上皇帝,跟这些投敌叛变的庶族大地主! 为了保全大齐的江山社稷,赵宁必须事先处理掉方家这种存在。 章二五三 隔了一世的邂逅(上) 赵宁回到舱房,披头散发的花娘被带到了他面前。 花娘之前威胁青衣人的时候,说过她主人家在郓州城势力非凡,赵宁便想顺便问问她的主人家是谁,这次要不要顺路“拜访”一下。 一直担心自己被丢进河里喂鱼,所以对扈红练等人满怀恐惧的花娘,发现自己竟然挨到了郓州城还没死,心中不由得燃起了希望之火。 方家实力强大,在各行各业都有利益,从酒楼东家到贩夫走卒,哪里都不会少了方家的爪牙,花娘虽然只是不入流的人物,上不了台面,但因为经营着画舫,以往还在郓州城的时候,没少招待三教九流的人物,跟方家底层鹰犬尤其熟悉。 她有把握,只要让她走下这艘楼船,不用多长时间,方家就会知道她需要救援,并且会及时派遣修行者过来。 她或许只是个小人物,但关系着的是方家的脸面,在郓州地界上,还没有人能动了方家的人后能够全身而退的,就算是动了方家的一条狗都不行。 “奴家的主人家姓方,公子只需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看公子也是贵人,若是要在郓州城做客,方家必然会尽地主之谊。之前的少许误会,主人家必然不会在意,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公子若是相信奴家,奴家愿意亲自引荐。” 花娘尽量让自己笑得真诚。 她相信,只要眼前这些人,下船去打听打听方家是什么存在,就一定会吓得心惊肉跳。在郓州这地方,方家说一不二,铁打的方家流水的刺史,是真正的土皇帝。 而且方家势力不只局限于郓州,跟附近几个州的大族,都有密切往来,家族生意更是连接齐鲁大地与中原。族中高手如云,猛士如雨,财宝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旦方家有什么大麻烦,凭方家这些年来对官府的利益输送,刺史都会亲自出面解决。 在花娘看来,届时对方要是不吓得立即逃跑,就必然要给方家道歉,而她现在只要表现得大度些,对方就很有可能对她以礼相待,让她帮忙说情,主动结交方家。 花娘当然不会给这些人说情,她要的是这些人付出代价!最好,是让打她的扈红练被掌嘴掌到死!不如此,不足以消减她的心头之恨。 赵宁将花娘的细微眼神变化纳在眼底,云淡风轻的问:“如此说来,你对方家很熟悉,也能联系到不少方家的人?” 花娘立即笑得得意起来:“公子真有眼光,别看奴家现在这副样子,年轻时候也是郓州城一代花魁,就连方家家主,当时都是奴家的恩客呢。这些年奴家为方家经营画舫,一直都是在郓州城的,去松林镇也只是巡游一番,找找好苗子,平日里方家的大小管事,哪有不来找奴家手下的姑娘的?奴家跟他们熟着呢!” 赵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花娘也跟着笑得开心,在觉得自己即将被奉为座上宾,拥有报仇的大好机会时,却见赵宁对扈红练道:“带下去好好拷问。” 听到“拷问”这两个字,花娘面色一僵,不知道赵宁为何还要这样对她,连忙喊道:“公子,方家可是郓州霸主,你不能这样对奴家,否则方家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名青衣人一巴掌抽翻在地,“闭嘴!”随后对方就拖着她,跟在扈红练身后往底舱走去,不管她怎么呼喊,都完全不理会。 花娘再度被恐慌笼罩,她没有等来向扈红练复仇的机会,反而还要被扈红练继续折磨。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她知道那绝对比断了两只手臂更痛苦! “你打算怎么对付方家?” 花娘被拖走后,坐在一旁的杨佳妮简单直了的问。 “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赵宁摸着下巴沉吟道。 赵氏、杨氏在郓州城并没有多大势力,如果是寻常时候,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到郓州城来,无论方大为还是刺史,都会热情迎接、奉承结交。但这回赵宁是要来动他们的利益,要方大为的性命的,不能指望他俩还会配合。用赵氏、杨氏的威名施压也不会有用。 至于让一品楼出动大批元神境高手,直接闯进郓州城夜袭方大为,毁家灭族,制造惊天血案,那不管皇帝和朝廷眼下如何忙着权力斗争,也会立即派遣大臣能吏来彻查此案,追捕凶手,并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需要讲究策略。 该杀人的时候不能手软,但也不能只用刺杀的手段。 就在赵宁寻思的时候,楼船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快救人”之类的呼喊一下子炸了锅。 赵宁起身来到窗口,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就见已经有青衣人从水里捞起了一个人,正在抓住从楼船上抛下的一根绳子,借力跃上来。 楼船上的一品楼修行者,做的就是行侠仗义这种事,看到有人落水当然会毫不犹豫施救。 楼船在松林镇鹤立鸡群很显眼,但到了郓州城也就不算什么了,看到这一幕的人拍手叫好之余,虽然也有人好奇楼船主人的身份,但并没有多作注意,很快就回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赵宁跟杨佳妮来到甲板上,被救的人已经醒过来,对方虽然喝了一肚子水,但因为被救援及时,几乎没出什么岔子。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看衣着样式与气质应该是个书生,但家境肯定说不上殷实,大冷的天衣衫单薄,就眉眼神色来看,还是个中年落魄的书生,估计也没什么功名在身,顶多是个秀才。 相逢就是有缘,赵宁挥挥手,示意青衣人带对方进舱,给他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问问他为何落水,如果人品正直又有困难的话,锄强扶弱的青衣人必然会帮一帮,至少会给几两银子。 然而这位落魄的中年书生,在看了看锦衣玉带的赵宁、杨佳妮等人后,却拒绝了赵宁的好意,而且眉宇间流露出很浓重的戒备与敌意,甚至还有掩盖不住的恨意,在行礼道谢之后,他就要告辞下船。 救他的青衣人其实看见了他是自己跳水的,挽留了几回,说如果他有麻烦可以帮他,再怎么也换了衣裳再走,不然这大冷天会生病。中年书生虽然一再躬身致谢,但尽快离开的态度却很坚决,而且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赵宁这个富贵公子第二眼,生怕污了他的眼睛一样。 “你这么讨厌富人,是自己受了权贵欺压?”赵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中年书生的身形顿了顿。 但他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直到听到赵宁的第二句话:“你认为权贵都是一丘之貉,本公子必定不会帮你,哪怕本公子的人刚刚救了你的命。” 中年书生虽然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直到他听到赵宁的第三句话:“欺压你的权贵在郓州城应该势力不小,你也不认为本公子能帮你出头。然而本公子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是郓州势力最大的豪强,本公子也未必放在眼里。” 中年书生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迟疑的问:“公子果真愿意帮我?” 他这话充满怀疑与不信任。 赵宁随手招了招,一名青衣人立即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他身后。赵宁撩撩衣袍在太师椅上施施然坐下,一副轻轻松松吃定中年书生的姿态。 这让中年书生满面通红,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一样,气得转身就要走。 “就算你遭受了不公,毕竟手脚俱全,身体也没有大碍,竟然自己跳水寻死,这种没有担当的懦弱行为,莫说不能称为士子,连男人也说不上吧?” 赵宁那好似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中的语气,让中年书生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嗓音嘶哑的低吼出声:“我不是懦夫!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是懦夫?” 赵宁哂笑一声,看中年书生的眼神更加轻蔑,“不怕一死算什么。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困厄生活里,在看不到边际的绝望中,依然有跟接憧而至的苦难,拼杀到最后一刻的意志,那才是真正的勇气。” 中年书生怔了怔。 赵宁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疑在摧残他本已很脆弱的自尊心,让他很想咬赵宁一口再转身就走丝毫不停留,但赵宁的话又如晨钟暮鼓,正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公子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又哪里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公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又哪里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中年书生惨笑一声,布满沧桑的脸上尽是悲凉。 赵宁当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痛苦。 前世十年国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眼看山河寸寸沉沦,眼见族人亲人相继战死,最后以镇国公的身份死在国灭之际,连最疼爱自己的赵七月都保护不了,没有人比赵宁更懂绝望与痛苦是什么滋味。 但此时此刻,在杨佳妮等人的注视下,面对正处在人生最低谷的周鞅——他当然不会记错也不会认错,眼前这个落魄中年男子,就是十年国战后期赫赫有名,被视为大齐中兴希望的一代名臣周鞅,其实赵宁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毕竟前世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数年,共经血火,多次一起死里逃生,情同手足,前世对方同样没有在今天溺水而死——他没有说自己很懂,而是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 “愿闻其详。” 章二五四 隔了一世的邂逅(下) 已经蹉跎了十多年岁月,忍受了十多年痛苦,除了一身换不来任何真金白银的才学,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失去的周鞅,早已是心如死水,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期望,甚至没了要倾诉自己的冲动。 他没打算跟赵宁这种因为出身高贵,相比之于他,人生一帆风水的公子交心。他也不屑于跟这种人交心。 但赵宁的态度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这是他临死也不能抛弃的东西,所以他愤怒。他决定让赵宁知道他并非是一个鄙陋之人,再顺便让赵宁明白,对方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道其实一无所知,也根本不了解人世有多复杂。 赵宁那句“愿闻其详”,说得平静无波,但让周鞅意外的是,他从对方的眼神中,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浓得犹如实质,像剑一样锋利。 他想了想,稍微改变了方才的想法,说道:“在公子看来,死亡是懦弱,那是因为对公子而言,只要有勇气能做一个大丈夫,人生就会太差;但对我而言,死亡是解脱,我的生活就是苦难叠着苦难,折磨叠着折磨,无论我有多努力,多有勇气,解决多少问题,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人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如果生活就是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那为什么不结束这种痛苦?我的勇气无法改变我的生活,难道我的勇气还不能让我得到解脱吗? “对公子而言,生活有槛,迈过去了就能雨过天晴,那是因为公子并不缺资源,东山再起重头再来并不难;但对很多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几乎没什么资源。 “所以一些对公子来说什么都不算的困难,对他们而言就是断头台,生活中很多槛是迈不过去的,一个挫折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死在风雨中的穷苦人不计其数,他们并不能看到雨后的彩虹。 “要是人人都能拨云见日,这世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失意者,岂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璀璨的人生? “生活在柴米油盐中,一辈子都没有成就的普通人是绝大多数,他们大多是平民百姓,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努力一文不值,太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而且他们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没有碰到过不去的槛。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打算做一个普通人,那我或许不会这么痛苦,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活得跟一草一木也没有区别;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平庸无能,没有雄心壮志,不执着的想着出人头地,我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我偏偏年少有才,名动一方; “如果我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不去的槛,就算有无数其它大大小小的挫折,只怕我现在也早已是一方刺史,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生活逼得只能跳水自杀?” 说到这,周鞅停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么多,说了,赵宁这种生活大体顺利的富贵公子也不能理解,完全就是白费力气,没有意义。他自嘲的笑了笑,拱拱手,打算等赵宁回应后就离开。 到了这时,他胸中的郁垒多少倾泻掉一些,虽然小的没什么用,但至少对赵宁已经不再有那么浓的戒备与敌意。 赵宁回应了周鞅。 他的回应,让周鞅看他的眼神,变得彻底不一样。 虽然他只是微微点头,但说出来的话,却再一次重重击中了周鞅的心。 他说:“我虽然未必完全理解你说的话,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一味的想着要死的事,一定是因为太过认真的活。” 周鞅愣了愣,张了张嘴,满脸不可思议。 自暴自弃的人,会想着一了百了;没有遇到过不去的难处的人,会嘲笑讥讽前面那类人,说什么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而只有到了第三层的人,才能说出赵宁这番话,他们知道活着比死更难。 这也正是周鞅不能理解的地方。 赵宁这种富贵公子,又只有十几岁,怎么会对人生的复杂多坚有如此认识? 赵宁看着发怔的周鞅,笑了笑,“一旦认定自己是个英雄良才,就再也无法接受庸碌无为的命运。先生之所以这么痛苦,绝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周鞅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两步,“你.....你竟然懂我?” 赵宁站起身,理理衣袍,向周鞅郑重行了一礼,“之前是赵某唐突了,言语间对先生多有不敬。生与死,都只是一种人生选择罢了,并无哪个高尚哪个卑微的区别,更不应该被指摘。” 周鞅嗔目结舌:“你......竟然认为我自杀没错?” 赵宁认真道:“如果你太累,及时的道别没有罪。” 周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他泪眼磅礴,哭得虽然无声,但很快就成了一个泪人,肩膀抽动的就如一个小孩。 赵宁招招手,马上就有青衣人为周鞅送来坐垫、小案,为他奉上酒水、吃食。赵宁也让人将身后的太师椅撤去,同样是在蒲团上席地而坐,举起酒杯对周鞅道:“河上风大,既然先生不愿换下衣裳,那么就请满饮此杯,暖暖身子。” 周鞅早已抹掉眼泪,正是觉得局促的时候,听到赵宁这么说,顺势举起酒杯:“赵公子请!” 两人饮罢一杯,相视大笑,彼此之间再无敌意这种负面情绪,随后的交谈也变得亲和自然,虽然不至于像是多年故友,但也自在了很多,说是朋友都不为过。 杨佳妮旁观了整个过程,对赵宁迅速折服周鞅这个,明显傲骨犹存且敌视富贵人家书生的手段,既感到惊讶,又叹服不已。 赵宁说得那些效果极为明显的话,她思索了良久,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理解,但无论能不能理解,对跟她同龄却能说出这些辛酸苦痛之言的赵宁,她充满了好奇。 她想不明白,赵宁是怎么能领悟这些道理的,就好像赵宁经历过无数苦痛磨难一样。但实际上,她并未听到过赵宁有这方面的经历,顶多能说赵玉洁的事算一个,但怎么都无法让赵宁领悟得这么痛彻心扉。 杨佳妮只知道一点,面前这个同龄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如果说赵宁之前只是心思缜密、精通战事,那么现在对方已经几乎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 凡此种种,让杨佳妮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同龄男女之间出现这种情愫无疑很危险,尤其是女人在对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情愫后,接下来通常就会是无可救药的喜欢上对方。从感情上说,杨佳妮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毕竟她是“仇恨”赵宁的,是要在对方身上找回颜面的,如今都还没好好揍对方一顿,怎么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愫? 她早就发过誓了,一定要让赵宁好看,而且这辈子都不能再让自己成为跟赵氏联姻的人选。 思绪一时间有些杂乱,杨佳妮不太会处理这种心情,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脸红了,只是本能的快步离开了现场,决定用修炼稳住心境。 赵宁对杨佳妮的心理波动并不了解,眼下他的心思都在周鞅身上,想的是如何让周鞅投入他麾下,帮他做事。有这位大齐中兴希望早日相助,两人再度并肩作战,他相信他们可以搏一个跟前世不一样的结果。 但周鞅这个人虽然才学非凡,却不是没有毛病,最大的问题就是仇视权贵,前世赵宁在跟他成为手足兄弟,让他放下偏见之前,可是跟他没少起冲突。两人之间之所以没闹出什么大事,完全是因为两人的底线都是以大局为重。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两人才逐渐放下彼此的隔阂,最终成了生死相依的同袍。 尤其周鞅今天还跳水了,心理肯定特别脆弱,而且必然倍加仇视权贵,所以赵宁费了点事才让两人坐下来喝酒,可以心平气和的交流。 赵宁对周鞅了解至深,知道这家伙的痛点、弱点在哪里,受尽磨难的文人嘛,不管他们是不是心如死水,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懂自己,是渴望遇到知己的,说穿了就是有点矫情。要是能把话说到他们心里去,坐下来喝酒不成问题。 男人这种存在,只要不是跟个娘们儿一样,喝了酒之后都会敞开不少胸怀,好交流得多。 “周兄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可否跟赵某说说?赵某虽然不才,多少也有些势力,平生又喜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兄的事赵某应该能解决。”酒过三巡,赵宁正色说道。 “赵公子或许颇有家势,但在郓州地界上,要为周某主持公道,却是难如登天。” 周鞅苦笑一声,根本不认为赵宁能帮他,不过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是初见时那样,他虽然不对赵宁抱有希望,但还是打算把自己的痛苦跟朋友说一说:“赵公子可曾想过,人生会被偷走这回事?” 赵宁前世就对周鞅早年的遭遇有了解,知道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此时他只能佯装不知,“周兄是士子,又才高八斗,谁能偷走周兄的人生?士子只要能通过科考,必然能够出人头地......难不成是科举考试时被人做了手脚?” 周鞅喟叹一声,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赵公子实在是睿智,一语中的。” 他饮尽了杯中酒,这才咬着牙道:“十六年前,我以秀才身份参加府试,本以为中个举人只是探囊取物,临了却知名落孙山。当我第二次再考的时候,竟然被告知没有我这个秀才,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后来我经过走访查证在知道,第一回我就已经中了举人,而且是第一名,但被人冒名顶替了!而且顶替者就是方家主的长子! “我求告官府,却被官府说成是寻衅滋事,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我据理力争,他们就要我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拿出户籍,拿出所有能拿出的文书,他们却说这根本没用,我必须证明我是我!我问他们怎么要怎么证明,他们却来反问我,如果我是我,为何我不能证明自己是自己? “后来我到处打听,找到了一个同样在科考中,被要求证明自己是自己的人,对方是去县衙出具了文书,由县令盖了印信,这才算是证明他自己是他自己了,但需要贿赂县令。我就也去县衙,但县令根本不见我,让我有借的银子都没处使! “后来我还想过去京城告状,却连黄河都没过去,就被人推下了水,差一点没能活过来,而事后竟然没人看到是谁推我的!由此我终于知道,这件事我根本无法左右,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无法参加春闱,且也不能再参加府试,我秀才的身份已经成了假的!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可这事它偏偏发生了!” 章二五五 实力(上) 说到这里,周鞅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府试第一名的成绩被人冒名顶替,丢了举人资格不说,连秀才身份都没能保住,作为一个满腹经纶,人生夜以继日的努力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科考出仕这条路上的读书人,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足以让周鞅跌落尘埃。 然而周鞅的人生悲剧并未就此结束。 当他以为这是人生的最大苦难,千方百计说服自己振作起来时,往后的日子却一次次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他悲惨人生的开始。 起初几年,周鞅想尽办法想要拿回自己举人、秀才的身份,为此变卖家财四方奔走,发挥聪明才智结交方家的敌对家族,想要借力斗倒对方。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年方家势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日复一日的强大,周鞅饶是智计百出,也无法忤逆大势,最终他投靠的那个家族反而被方家斗倒。 而后几年,周鞅痛定思痛,决定采用迂回的策略,既然依附别人这条路行不通,那就自己努力经商致富,等他有了万贯家财的时候,再联合方家的对手,主导对付方家的行动,并贿赂刺史为他们提供便利。 周鞅的确才干卓越,读书是一把好手,经商同样很快做出了成绩,短短几年就成了郓州城有名的富商。 就在他踌躇满志,打算开展下一步行动时,方家联合刺史出手了,官差在周鞅的仓库里查出了大量海盐。贩私盐可是大罪,一夜之间,周鞅的所有财富都被查封,家也被抄了,自己也进了牢狱。 要不是他及时察觉到危险,将所有能调动的银子,都拿去贿赂了刺史,他莫说不能在几年后出狱,大概率会死在监牢里。 在牢狱中蹉跎了几年,周鞅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意识到他根本斗不过方家,作再多努力都只能是自取其辱,加上年纪已经不小,传宗接代的任务不能再拖,他只能选择暂时忍辱偷生。 出狱后的周鞅一贫如洗,他选择了屈服,不再跟方家死磕。 他重新拿起笔,只是这回不再为科考而战,而是为了生活而奋斗,他给青楼艺伎写词,给民间戏台班子写话本,给印书坊写传奇小说,凭着非凡才华,他很快就再度声名鹊起,赚取了不菲家财,也娶了妻子。 他已经向生活向权贵低头,但他仍未打算就此沉沦。 他想要在诗词一道上有所建树,像李白杜甫那样名动天下,再靠此结交真正的皇朝权贵,请求对方为他主持公道。可惜的是,经过了前两次事件,这时候的方家已经没打算让他好受,也不能容忍他强大起来形成威胁。 所以某日之后,再也没有青楼敢买他的词,再也没有印书坊敢收他的书稿,不仅如此,官府还翻出他以前的话本,说他题反诗,要再次把他下狱。悲愤之下,没有退路的周鞅,写下揭露方家种种罪行的状词,满大街的散播,要用民间舆论跟方家决一死战。 但事实证明,他的努力仍旧是徒劳的,方家跟官府勾结,让刺史出了布告,污蔑周鞅品行不端,说他祖上就是匪类,毫无家教,说他曾经仗着才高为了钱财,要主动帮方家家主长子代考,方家不答应他就反咬一口,污蔑方家家主长子冒名顶替......种种恶行,将周鞅描述成了应该被唾沫淹死的人渣。 布告一出,周鞅也确实快被唾沫淹死。 百姓们当然更愿意相信官府,而不是一个普通人。 官府说他有罪那他就必然有罪,辩解都是狡辩,无数人日复一日的涌到他家,或者泼粪或者谩骂,或者丢石头或者丢烂菜,他的妻子不堪其辱,带着幼子回了娘家,还跟他断绝了关系,在官府的帮助下,周鞅成了第一个被妻子“休掉”的丈夫! 那一刻,周鞅终于意识到了舆论的强大,知道了什么叫做掌握了舆论也就掌握了正义与真理。他也痛彻心扉的明白了,掌握了权力就能掌控舆论。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是罪人,在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的时候,不是也是。方家彻底毁了周鞅,是比杀了他更加彻底的毁灭,在此之后,周鞅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忍受了一年的痛苦生活。 但他仍旧没有放弃,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努力修行。他想着,他若是能成就王极境,一定能够扭转乾坤,他要跟方家斗到最后一刻,他要逆转他失去的人生! 到了前几日,当他回去祭祖的时候,他发现他家祖坟竟然被刨了,而且出手的还不是方家,是一群游手好闲平日里为非作歹却偏偏“正义感”爆棚的地痞,在他悲痛欲绝的时候,方家的修行者再度出手! 在此之前,方家的修行者也多次想要杀他,但因为他修行进展十分快,每次方家的修行者到来,他都靠出乎对方的意料的境界死里逃生,就像被推到黄河的那次一样。 到了元神境尤其是元神境中期之后,周鞅相当于获得了护身符,方家不敢随便弄死一个元神境中期,而且杀他的难度也不小,毕竟方家没有元神境后期这种层次的强者,有元神境后期的都是世家,故而周鞅的性命得以保全。 但这次回去祭祖,到了乡下偏僻之地,方家的人没了顾忌,几名元神境中期带着一队元神境初期,成功将他打成重伤。 他们没有当场杀掉周鞅,而是废了他的修为,为的就是让他继续痛苦的活着,活在无穷无尽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周鞅终于崩溃。 他再也不可能拥有成就,再也不可能报仇雪恨,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光耀门楣的人了,他的人生已经注定是一个悲剧,他只能死在风雨中,永远无法见到雨后的阳光。 今天来到城外河边,痛苦难以抑制之下,精神恍惚的他走上了投水自尽这条末路。 当周鞅讲述完,小案上已经多了三个空空如也的酒壶。 赵宁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跟周鞅对饮了一杯。 在对方的沉重的人生悲剧面前,任何安慰之言都无比苍白浅薄。 其实方家在郓州的名声并不坏,要不然前世国战时,方家也不可能组织起一支愿意跟随他们征战的地方武装。鱼肉乡里这种事,在瘦虎儿、许显这种低级恶霸,跟方家这种一方豪强的面前,本身就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前者地位低下,资源有限,能做的就是赤果果的压榨百姓,留下骂名是必然,方家这种存在则完全可以用更加隐蔽的手段,还能伙同官府颠倒黑白、操控舆论,自然就不会被很多人仇视。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铲除瘦虎儿跟扳倒方家,在难度上有天壤之别,做完这件事后还要起到昭示世道正义的效果,就更是难上加难。 至于冒名顶替这种事,对赵宁来说也不算新鲜,无论是小地主还是大地主,要往上爬就得有人才,并让他们去掌控权力,没有人才就用权力财富创造人才,没有资质就帮他拥有资质。 这道理跟钱生钱是一样的。 而家族多出一个举人出仕,对家族的帮助就会很大。 “积存多年的郁垒,今日能够一吐为快,实在是当浮一大白,平日里就算我想说,也没人能理解没人会信,赵公子,请!” 周鞅酒量不错,现在还能口齿清楚,他看出赵宁对他很信任也很理解,心里好受了很多。不过他所求的,也仅仅是“一吐为快”,并没有要向赵宁寻求帮助的意思,话说到这里就只是喝酒。 赵宁却放下酒杯,在周鞅疑惑的目光中道:“周兄的人生毁在方家手里,这杯酒还是留到扳倒了方家,大仇得报再喝吧,那才是当浮一大白的时候。” 周鞅笑得苦涩:“我有修为的时候,姑且不能报仇雪恨,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又哪里还能跟方家相斗?” 赵宁理所当然道:“有我相助,周兄自然能够大仇得报。” “赵公子你?”周鞅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失笑,“赵公子的好意我领了,但这事不可强求,方家势大,又跟官府勾结颇深,赵公子就算家世不俗,掺和进来怕是也只会受到牵累,我怎能陷朋友于险境?” 赵宁悠悠问:“在周兄看来,要为你主持公道,得是什么人才行?” 这个问题周鞅不用思考,脱口而出:“至少得是显赫世家,还得有朝堂大员出面才行。” 赵宁点点头:“那依周兄看,晋阳赵氏算不算显赫世家?” “晋阳赵氏?” 周鞅怔了怔,“若是将门第一的晋阳赵氏都不算显赫世家,大齐还有哪个世家能称为显赫?” 说到这,他苦笑连连,“然而在方家的控制下,我连郓州地界都走不出,又如何能求得赵氏垂青?赵氏那种云端上的庞然大物,又凭什么帮助我这个名声已经臭了大街,人人喊打的一介白衣?” 赵宁轻轻一笑:“有我在,周兄身在郓州,也能得到赵氏相助。” “有赵公子就行?”周鞅不解的看向赵宁,眉眼中满是怀疑之色,在他看来,赵宁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有对方在赵氏就会帮他?凭什么?就因为对方也信赵? 天下姓赵的人多了去了,对方以为自己是赵氏公子不成? 这时,周鞅忽然想到什么,手臂禁不住一抖,看赵宁的眼神变得惊诧、震动,张大了嘴,开阖半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见鬼一样道:“赵公子难道跟晋阳赵氏有渊源?赵公子难不成还是赵氏公子?!” 他心跳如鼓,呼吸变得急促,激动到了极点又忐忑到了极点。 他这半生经过的苦痛太多了,从来没遇见过好事,他当然迫切希望面前的富家公子,跟晋阳赵氏有密切关系,可以帮一帮他。但另一方面,他又本能的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因为他今天跳水,就被对方的人救了起来,恰巧对方还愿意为了他,跟方家这种存在刀兵相见,对方还偏偏就是赵氏这种世家的公子? 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对方这么帮他,图个什么? 这么好的事,怎么会落到他这个命运多舛的人头上? 在周鞅又期待又不信的目光中,赵宁面色如常道:“周兄可曾听过赵宁这个名字?” 章二五六 实力(下) “赵......赵宁?!” 周鞅不由得豁然起身,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大,“揪出北胡公主细作势力的赵氏公子宁?在凤歧山大败北胡军队的赵氏公子宁?” 赵宁笑了笑,“正是在下。” 周鞅张嘴无言,一屁股坐倒在坐垫上。 须臾,他双目之中已经饱含热泪。 不怪他失态,不怪他稳不住,任何一个经受了十多年无穷磨难与绝望,走投无路只能跳水自尽的人,在有一天忽然迎来明亮如日的希望时,都会是这番模样。 周鞅很快回过神来,他麻利起身,理了理衣袍,郑重向赵宁行礼:“周鞅见过赵公子!赵公子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周某对公子敬佩不已,今日能够一见,实在是生平大幸!” 到了此时,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何眼前的人年纪轻轻,就有世事洞明的能力,不落俗尘;为何对方只有十几岁,身上却有让人折服的魅力,让他愿意跟对方吐露心声。 他不担心赵宁是假冒的,赵氏家主继承人是假冒不了的。他只是一个饱受苦难一无所有的废人,对方也没必要杜撰这么个身份来骗他。 赵宁起身扶起周鞅,笑着道:“周兄现在觉得,我能不能帮你洗刷冤屈?”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周鞅再度下拜,声音哽咽:“多谢赵公子高义,周某无以为报......” ...... 周鞅被方家折磨了十几件,期间还曾两度为斗倒对方努力过,对方家的了解可谓深入。待他收拾好情绪,赵宁跟他在船舱里围炉而坐,打算先听听周鞅对接下来的行动,有什么建议、想法。 这是周鞅期盼了许久的场景。 这些年来,在困顿绝望之际,他也没少幻想过天降正义,能有英雄豪杰助他复仇,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战胜方家。如今赵宁出现在他面前,他开怀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按捺住激动之情,周鞅没有冒然谋划行动,而是先是询问了赵宁有多少力量。 “方家是郓州豪强,家族底蕴深厚,数代人的积累与拼搏,造就了大量高手,元神境中期的数量不少,而且传说他们的家主方大为,还在尝试冲击元神境后期! “郓州刺史府中,同样是强者如云,有好些个元神境,刺史本人也是元神境中期。这都只是明面上的力量,一旦方家全面召集跟他们交好、联姻的大户家族,能够调集起来的修行者,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根我估计,元神境修行者的数量能超过三十个!” 说到这里,周鞅面容肃穆,看了看赵宁,竟然脸红了一下,显然是很不好意思,“方家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势力也太大,让宁哥儿趟这趟浑水,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知道赵氏强大,可赵氏驻守雁门关,想必主要高手都在军中,而大都督府与镇国公府,也必然需要人坐镇。宁哥儿这回到郓州来,或许的确带了不少高手,但......我虽然鄙陋,却也知道一些情况,超过只手之数的元神境中期,三十来名元神境,已经是一个普通世家的全部修行者力量......” 说到这里,他更加羞愧,觉得非常对不起赵宁。 赵氏或许有四五十个元神境,莫说方家比不了,就算方家的利益集团都加起来,那也是赶不上,但赵宁又不是来跟赵氏的仇家决一死战的,哪里会带这么多高手随行? 现在让赵宁帮他对付方家,无异于将赵宁架在火上烤,是让对方进退两难! 这哪里是朋友该做的事? 他之前并不知道,赵宁没打算动用赵氏明面上的力量,还希望靠着赵氏权威,在朝堂上活动一番,请动大臣来彻查郓州官场与方家,动用律法对付方家跟刺史。刚刚听赵宁说他只能是私人帮忙,不能动用赵氏官场上的力量,现在这么一分析,顿时就不再抱有希望。 周鞅生怕赵宁抹不下面子,连忙道:“宁哥儿切莫懊恼,方家势大,在郓州根脚太深,要扳倒他们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不如从长计议。今日能结识宁哥儿,我已经深感幸运,方家罪行昭昭,相信日后会有机会的.....我不急,宁哥儿也莫要着急。” 这番话听得赵宁不禁暗叹一声。 周鞅这家伙半生受尽苦难,但还是这么为朋友着想,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宁愿自己吃亏忍耐也不愿让朋友难做,前世也是因为这个,赵宁才认定了他这个兄弟。 但对付一个区区方家,赵宁当然不用等,他伸出两根手指,“我带着两名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周鞅神色一滞,嘎声道:“两个......元神境后期?!” 赵宁点点头,接着道:“至于元神境,我是没有带着一百多个,但我可以告诉周兄,就算对方有四五十个元神境,但凡他们敢跟我动手,我也能一日之间就将他们屠尽。” 这话他说得很淡然。 毕竟在凤鸣山战场,一个北胡军万人队中,就有一个元神境后期,十几名元神境,而白风口一战,死在射雕下的这种修行者,可是不少。 周鞅听了这话,下巴快惊得要掉在地上,“这......这是真的?” 赵宁笑了笑:“现在周兄总应该知道,我要对付一个方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了吧?” 周鞅说不出话来。 他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神仙一样。 他的确应该震惊,因为他在用常理看问题。 而赵宁的所作所为,却不能用常理度之。 他这回南行所图甚大,有数年行程,而且事关家国存亡,加上北境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所以赵氏跟一品楼的高手,他带了很多,听他号令的修行者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元神境后期这种存在就的确有两个。 算上范式,大齐现在是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而王极境不过十一人,且帝室、赵氏就占了半数,绝大多数世家家主都只是元神境后期这个层次——现在国战还未爆发,不像前世十年国战中期那样,有许多世家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在战争中突破到王极境。 赵宁能带着两名元神境后期出动,可谓排场非凡,这也是得益于赵宁改良了《青云诀》,如若不然,莫说赵镇中、赵北望不会这么快成就王极境,赵氏也不会有数名元神境后期,让他可以带着两个出来游历天下。 这一年半来,因为赵宁一直在努力,赵氏获得了许多财富,刘氏的紫晶矿场,庞氏的部分家族产业,还有北境之战获得的贿赂、缴获、勒索,赵氏现在是财大气粗。 在此之前,赵氏虽然是大齐第一世家,但这指代的是大都督的权力、雁门军的地位、外戚的身份,而不是财富,事实上,跟很多善于敛财的世家相比,专精战事的赵氏家财并不算显赫,每年五百万金的收入,只能算作中下游水准。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也是必然,赵氏的权力地位已经无人能及,要是再富可敌国,那赵氏早就成了众矢之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要是算这一年多来赵氏的收入水平,那即便是在世家中也是一骑绝尘,正因如此,赵氏能够提供给族人的修炼资源多了,配合改良后的《青云诀》,族人的修为境界整体都上了大半个层次。 一些原本境界难以提升的族人,如今都已经突破瓶颈。 这还是时间尚短,成果不算很显著,要是再多几年,赵氏的高手一定会更多,到时赵氏一族的修行者实力,就不是提升大半个层次那么简单。 不仅如此,不少赵氏远房旁支的子弟,现在也被纳入到本家的培养范畴,以此扩充赵氏的修行者数量。虽然这个事刚做不久,目前还没什么效果,但是数年之后,赵氏的强者之多,一定会让天下咋舌。 重生之后,赵宁做了很多事,跟门第争斗,扶持一品楼,算计萧燕,跟北胡军死磕,事情庞杂,目的也不一,但在这个过程中,赵宁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根本追求,那就是提升赵氏实力! 前世就是因为实力不够,赵氏没守住雁门关,也是因为实力不够,赵氏没尽到镇国的责任,更是因为实力不够,赵氏族人最终几乎死光。 无论赵宁要做什么,首先都得有实力,否则一切聪明才智、阴谋阳谋,都只是镜花水月。 就像这回南下,若是没有已经跟去年初见时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品楼,赵宁就不能在各地掀起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风潮,眼下如果没有两名元神境后期作为后盾,赵宁想要不借助赵氏明面上的权威,就对付一州刺史一方豪强,那也是千难万难,还想不留下痕迹不被追索,那更是痴人说梦。 实力是一切的基础。强者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弱者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左右,也不可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前世赵氏对这个道理领悟得痛彻心扉。 好不容易回过神,周鞅喟叹一声,心服口服,摇头感慨道:“这就是赵氏的实力吗?想不到竟然强到这种地步,真不愧是大齐镇国氏族啊!” 章二五七 交锋(1) 花娘的断臂被接上了,用的是品阶不俗的丹药。 她没有高兴。 因为接好的手臂,很快又被折断。 如是再三,花娘这个骨头还算很硬的老鸨子,就再也硬不起来。 当扈红练拿着花娘交代的口供离开舱房时,遍体鳞伤不断吐血的花娘,只能趴在地上死鱼一样大口喘气。随着房门被关上,舱房被黑暗吞噬,花娘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赵宁看过扈红练递来的供词后,将它递给了周鞅,后者眼前一亮,“想不到这个老鸨子竟然知道方家这么多事、这么多管事的人。有了这份名单,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就能立马展开了。” 扈红练笑道:“看来花娘说她年轻时候艳冠郓州,也不全是夸大之词。青楼、画舫是方家的重要财源,也是郓州人消遣的好去处,花娘能认识知道这么多方家管事,也可见其八面玲珑的性子。” 供词最终又回到了赵宁手上,他把它交给扈红练,“既然目标已经有了,那今晚就开始行动,这上面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扈红练点头称是,带着名单下去召集人手分派任务。 这时候,在郓州呼风唤雨多年的方家,还不知道暗中已有庞然大物盯上了他们,将他们看作是肥美多-汁的猎物,也不曾察觉到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已经向他们罩了下来,目的是将他们勒成一块块碎肉。 方家家主方大为,五十多岁的年纪,饱读诗书的他看起来儒雅随和,眼下正在书房听取族中长老对家族事务的例行禀报。前面绝大部分事项都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末了长老随口提起的两件事,倒是多少引起了方大为的注意。 “近日在松林镇附近徘徊的花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掳走,画舫上的艺伎也有半数被带走,留在船上的姑娘回报了这件事,据她们所言,犯事者是一位拥有三层楼船的富家公子,那艘楼船的样式特征下面行动的人已经记下,正在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寻找。 “不过从松林镇进入黄河后,他们有东西两个方向可选,向东到郓州城来是自投罗网,他们只要不是太无知就不会过来,理应是往西去了,可能进入中原,我们的人手已经跟过去,要找到他们应该不需要多久,一两日之内就会有消息传回。” 长老禀报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平淡古井无波,显然在他看来这绝非什么大事,方家随便出动一些修行者精锐,反手之间就能擒下罪魁祸首,让对方知道得罪方家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出乎长老的预料,方大为在听闻这件小事后,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就略过去,反而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松林镇......那里前日可是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长老不明所以。 方大为点点头:“松林镇官府的主官跟麾下不少差役,在前日被杀了,人头悬挂在城门上,同时被杀的还有一群地痞恶霸。 “县衙在得知此事后,派了一名御气境后期修行者领队,带人过去缉拿杀人凶手,结果对方竟然还在城楼上没走,而县衙的人却被打得死伤过半,狼狈逃回。此事昨日报到刺史面前,刺史盛怒之下,让元神境高手出动,却扑了个空,对方已经销声匿迹。” 因为消息传播速度的关系,深居大宅处理家族内务的长老方铮,还不知道这件事,被方大为这么一说,震惊之余,也不明白方大为为何忽然说起这事。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家主的意思是,劫持花娘的人,可能跟在松林镇为非作歹的贼人是一伙的?” 这是一个理所当然且非常合理的推测。一个小小的松林镇,忽然出现两伙强人的可能性委实太低。 方大为不动声色道:“你可知那群敢在煌煌盛世,明目张胆杀官造反的贼人,是什么身份?” 不等方铮回答,方大为就自顾自接着道:“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听听这帮人的口气,是不是很可笑?” 方铮怔了怔,“又是这群人?他们是真疯了不成?” 青衣刀客的名声,最近已经大到连刘婆婆都知道,官府也出了布告,方家这种一方豪强岂能不知,只不过,因为青衣刀客之前都是在乡村小镇这种小地方活动,并未触及方家的利益,方家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没想到,现在对方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在方铮看来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自取灭亡! 方大为的手指下意识敲击着案桌,冷笑道:“总有些人被朝廷宣扬的儒道理冲昏了头脑蒙蔽了心智,自以为品德高尚,喜欢做些行侠仗义的荒诞事,真是不可救药。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义公理?这天下唯一的正义公理就是实力! “有了实力,想要什么没有?弱者没有实力却渴望强者给予他们公平,凭什么?难道强者的财富与地位,是靠秉承公平正义获得的吗?方家能有今天,是因为道德高尚吗?给弱者公平,我们的利益就会受损,我们凭什么这么做? “这帮青衣人真是不知所谓!帮助这些弱者,他们能得到什么?毫无用处的虚名而已! “现在他们成了官府的通缉犯,成了朝廷的敌人,不知道幡然醒悟、收敛言行也就罢了,还冒犯到了我方家头上,真是找死!把他们查出来,把他们大卸八块,将他们的人头交给官府!要让他们明白,这世上只有拥有实力与权力的人,才能定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方大为很愤怒,出离的愤怒,不合常理的愤怒。 方铮没有说话。 他知道方大为的情绪,为何会有这么反常的波动。 其实方大为并非上任家主嫡子,他能拥有今天的地位,靠得是弑兄逼父——当然,手段很隐蔽,外人并不知晓。 作为方大为的心腹,方铮对方大为的过往很了解,他知道对方之所以如此愤怒,其实是青衣人的行为,触动了他心中隐蔽的角落。这个角落的名字,就叫道德。 早年间,方大为还是少年郎时,品性极为端正,他善良,他正直,他嫉恶如仇,他把圣贤书上的话,都当作自己的言行基石,一日三省吾身,是人人夸赞的杰出人物。 然而方大为得到的,也仅仅是不痛不痒的赞扬,他因为天赋不俗,才敢卓越,远超上任家主的嫡子们,故而被他的兄弟和主母嫉妒敌视,在对方的打压下,他过得很惨,家族内没有人敢跟他做朋友。 他那些兄弟与主母的爪牙,还日日找他的茬羞辱他欺负他,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合理,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污蔑他偷盗族中财物,跟别人的侍女私通,在家族外面欺男霸女,让他名誉扫地成了家族败类。 而在主母的权威面前,族人也都信了,不信也信了,顺带对他的亲生母亲都口诛笔伐。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生母因为得病后没有得到主母的允许,请不到大夫医治而早早亡故,而上任家主在嫡庶之争中,根本就没有辨认黑白的意思,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偏袒嫡子主母,所以方大为少年时受到了数不尽的不公。 也正是在那种境遇中,方大为意识到道德一无是处。 在他生母死的那一年,他性情大改,从此为了上位无所不用其极,之后通过一系列阴谋算计,让上任家主的嫡子不是横死就是残废! 当上任家主察觉到他的逆行后,他果断对亲生父亲出手,以更胜一筹的实力逼迫对方就范,将家主之位让给了他。 这些年,在方大为的主持下,方家联姻各方贿赂官府,势力更上层楼,已经成了郓州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正因为前面二十年来年,都品性端正坚信所谓的道德正义,并因此没少得罪嫡兄主母,受尽打压苦楚尝遍人情辛酸,方大为才特别痛恨那些所谓的道德高士,视对方为仇寇与愚夫。 现在得知有这么一群人,在这个只重实利根本不尊崇道德的世道,竟然会为了行侠仗义而甘愿与官府为敌,触犯方家这种显赫存在,好似为了坚守道义连命都不要了,方大为便不能不出离的愤怒。 “家主放心,我这就加派人手,增强追捕对方的力量,必能将对方一网打尽!”方铮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态度。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大为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境,缓缓道:“这群人确实该死,不过也别只让我们自己出力,有悍匪杀官造反,是官府要处理的头等大事,跟刺史府好生联络,让他们也出动高手相助。” 说到这,方大为顿了顿,“还有什么事没有?” 方铮如实禀报:“周鞅那厮今天在城外投河了,但是被人救了起来,之后那厮就呆在对方船上一直没下来。” 方大为哦了一声,奇怪道:“是什么人救了他?在郓州地界上,还有人不知道这厮跟方家的争斗,竟敢当众救他?如此明目张胆跟方家为敌,不把方家的权威放在心上,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章二五八 交锋(2) 方铮点头称是。 方大为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说在方大为继位为家主之前,方家还只是郓州豪强,有一些对手家族,那么经过这些年方大为不惜代价贿赂官府,让官府在方家跟其它家族产生冲突时,在公堂审案的时候偏袒方家,并借此斗倒了两个不长眼的郓州大族后,现如今方家在郓州已经是无人敢于触犯。 这些年市井中有个关于方家的说法,叫作“公堂不败”——以此来突显方家跟官府的紧密勾结。 很多人都说郓州刺史府已经成了方家的,官府公堂就是方家公堂,但凡是在刺史府审理的方家与别家案子,方家就占据绝对优势,绝对不可能落败。 一些有识之士与热血书生,私底下已经将方家对郓州官府的影响力,当作太平盛世财富膨胀后,民间富豪腐蚀权力渗透官场的典型。 也正是因为这个,方家才能在郓州横行无忌目中无人。 在如此形势下,今日还有人敢救方家的敌人,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方铮道:“下面的人在码头已经了解过,救周鞅的船是今天刚到郓州的。船主人应该是外来人物,对郓州的事不甚了解,这才在无知的情况下,做下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若是他们知道周鞅是方家的敌人,知道方家是什么存在,一定会悔得肠子发青。我已经派人去那艘楼船,通知他们相应事实,相信对方在了解到事态后,就会立马将周鞅驱逐,并且来向我们赔礼道歉。” 方大为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必然的事,确实没什么需要多说的。 方家留着周鞅不杀,是为了让他活受罪,可不是为了让他结交什么富贵人物,今日就算那艘楼船不救周鞅,方家监视周鞅的人,也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溺死的。 毕竟周鞅多活一日就多痛苦一日,死亡对他而言是种解脱,那是便宜他了,而且他多存在一日就能提醒整个郓州城的人,跟方家为敌是什么下场。 这些都是方家需要的。 方铮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那艘船也是三层楼船。” ...... 两个时辰后,到了方大为歇息的时间。 他合上看了许久的《孙子兵法》,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稍后自然有人清洗再挂上笔架,满意地看了一眼今夜的读书笔记,心里有种浓浓的成就感。 他曾经也是才子,若是没有被嫡兄与主母百般打压折磨,或许会去参加科举,以他的才学高中进士不是什么问题,说不定还能争一争前三甲。 既然有这么高的才学,读书时有写笔记与感悟的习惯就是必然,不过眼下他并不是简单在写领悟,而是以他的人生经验,配合对《孙子兵法》的理解,意图写一本类似“方大为兵法”的著作。 这东西也不是用来沙场征战的,而是指导往后的方家家主如何壮大家族的,主要用在跟其它家族乃至是世家的斗争中。 书上的道理与方法成了自己的,这书才没有白读,学以致用是基本追求,方大为对自己的才学一向自信,他觉得当自己完成这本著作后,来日的方家家主就算资质平庸,但凡是能按照他的金玉良言主持家族,至少也能让家族不至于衰落,做个守城家主卓卓有余。 而一旦家族出现了英才,那家族就必能再上一个台阶。 “可惜,现在的方家还只是一方豪强,没有成为世家,未能接触皇朝上层权力核心的面貌与斗争情况,我的总结暂时也无法触及这个层面,缺了最关键的部分.......而往后方家必然是要成为世家的! “不管用什么手段,还是要在有生之年让方家成为世家才行,那样的话这本《方氏兵法》就完整了,可以让以后的家主自如应对一切情况,确保方家长盛不衰,屹立千年!” 方大为吐了口气,微笑着将笔记收好。 有人生目标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一步步靠近目标的过程,会让人一遍遍自我认可,建立牢不可破的自信与豪情。这种自信浓厚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受外界与他人的目光所影响,哪怕是人生跌落谷底也依然能够挺胸抬头、底气十足,相信自己必然可以东山再起。 在方大为看来,这也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这件事带来的心旷神怡程度,比征服任何女人都要高得多。 就在踌躇满志的方大为,过完踏实且充满意义的一天,心满意足的要去休息时,噩耗不期而至。 首先是派去码头,跟那艘救了周鞅的楼船交涉的人,迟迟不见归来,而后是加派的去查看情况的修行者,也在半途音讯全无。 这并不算特别严重的情况,大不了再派元神境过去就是了,总能查清事态,如果连元神境都出了问题,那刺史跟官府都不会坐视,届时官差大举出动,还能有人敢跟一州的官府力量正面为敌不成?如果有,那就是真的造反了。 但随着这个情况一同出现的,是几名原本要在今夜收工之后,到方家大宅禀报一些事务的产业管事,超时没有见到人影。在方铮派出人手去各个产业的店铺责问时,却被店铺的伙计告知,他们的管事早已经离开,而且正是往方家大宅去的。 方铮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他立即派出了许多人手,去方家各个产业商铺查看情况,结果传回的消息让他一阵心悸,很多商铺的管事都不见了! 而他们消失的时间,就是入夜后的这两个多时辰! 一大批有名有姓的管事,在郓州城各处,于同一时间凭空消失,这是方铮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在震惊骇然之余,连忙赶来向方大为禀报。 “有人在对付方家!”站在方大为面前,方铮面色如铁的下了这个论断,“而且对方对方家十分了解,实力也不俗!” 重新坐回案桌后的方大为,面沉如水。 方铮的论断他当然同意。 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对付方家,方家的诸多管事,绝不会在同一时间不见了踪影。这里面有几个还是元神境,能够悄无声息将元神境初期的高手带走,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但这正是怪异的地方。 在郓州及其周边地界,方家已经没有如此强大的对手,那些跟方家不对付的家族,方大为这些年都解决掉了,譬如说曾经收留周鞅的卫家。 现如今的郓州,还有谁会对方家动手,敢对方家动手?! “立即加派人手寻找失踪者!去告诉刺史大人,青衣人已经对方家动手了,请他出动官差帮助方家全城搜捕青衣刀客!今夜就算是把郓州城翻过来,我也要在天亮之前知道,到底是谁敢在方家头上动土!” 方大为就像是一头被撩拨了胡须的老虎,虽然怒而不发,但浑身煞气却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既然敌人已经出现,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必须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总不能方家遭受了损失,却不知道该把账算在谁的头上吧?那也太荒唐了。 此时此刻,方大为当然不知道是不是青衣人在对付方家,事实上,他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这个胆子,但要让官府出动大批官差帮忙,总得有个由头才是。 追捕劫持花娘的青衣人楼船,本就需要用到官府的力量,现在双方不过是提前一起行动罢了。就算事后证明今夜对方家动手的不是青衣人,那也无妨,不过是给刺史一点赔礼罢了。 而无论今夜是谁在对方家出手,有官差撑腰,方大为就自信方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在方铮领命出门之前,方大为忽的福至心灵,及时叫住了对方,寻思着道:“你亲自去一趟码头,会一会那个救了周鞅的人。” “我亲自过去?”对方大为的这个安排,方铮非常诧异。 他在方家地位非凡,是少数几个核心长老之一,方大为突然让他去见救周鞅的人,这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今夜的事情,开始于去码头的人手失踪,加上对方一出现就救了周鞅,而且没有让对方下船,眼下再想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是不知道周鞅是方家的敌人,而是正因为知道对方就是方家的敌人! 事情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对方跟周鞅立场相同,都想对付方家! 联络人手的半路失踪,对方就有了莫大嫌疑! 今夜的诡异事情,对方完全有可能就是始作俑者! “我这就去......”方铮连忙道。 灵光乍现的方大为,示意他不要着急,继续道:“对方的船是三层楼船——他们会不会就是劫持了花娘的人?倘若这艘船就是在松林镇劫持了花娘的船,那么你认为对方除了青衣人这个身份,还可能有什么身份?” 方铮心神震动。 思绪急转一阵,他双目瞪大,脱口而出:“莫不是前段时间跟我们谈判过,想要在郓州城建立分舵,分郓州河运一杯羹,却被我们拒绝了的长河船行?” 方家如今在郓州没有对手,那么敌人就极有可能来自外界,而外界最近跟方家有利益冲突的势力,就只有这个来自燕平的长河船行! 可方铮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做正经营生的漕运船行,怎么会跟青衣刀客是一伙的? 方大为眼中精芒如电,“眼下这些都只是猜测,让你去码头就是证实它。记住,要小心行事,对方既然敢动手,就一定有所依仗。你过去的时候,要带官差同行,最好是让刺史出一个搜查楼船的文书,如此方可保万无一失。” 方铮连忙抱拳领命。 章二五九 交锋(3) 房门被打开,门外的光亮洒了进来。 卷缩在角落的花娘,勉强将红肿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模糊看到一群人鱼贯而入。 等到看清被押在其中的人,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的肩膀还是不可抑制的剧烈抖了一下,眼中的恐惧之色浓得骇人。 被青衣人带进船舱的,是一批方家各个产业的管事,都是花娘的熟人。 之前就是她向扈红练交代了他们的身份,办事的地点,花娘知道他们可能会遭难,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一个都没有遗漏。 就在花娘以为被抓的人就这么多的时候,后面又有好些人被丢了进来,捆绑在柱子上,当她看到跟在后面进门的周鞅后,一张脸已经因为惊恐扭曲的不成样子。 周鞅她自然认得,毕竟对方这些年也给方家惹了一些麻烦,难得的是至今都还活着。但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周鞅竟然跟青衣人是一伙的!这一刻花娘终于意识到,她已经给方家惹了莫大的麻烦,方家这回可能要经受不少损失。 就算她能活着走出这里,事后也必然要被方家清算,她了解方家的手段,到时候她必然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可能要经受几十年的悲惨生活,才能结束这受罪的一生。 念及于此,花娘禁不住浑身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周鞅跟为首的青衣人——方墨渊交了谈两句就离开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花娘一眼,虽然两人彼此认识,但如今周鞅的身份已经不同,没必要再在花娘身上浪费时间,哪怕只是看一眼的时间。 “快放了我们!你们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得罪了方家,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连祖坟都保不住!” 昏迷着被带进来的方家管事们,随着一盆冷水浇在脸上,都恢复了意识,其中一名穿金戴银、首饰华贵的元神境初期美艳女子,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顿时勃然大怒,口水立即喷到了眼前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身上,疯狂地叫嚣起来。 啪的一声。 迎接她的,是方墨渊反手的一记响亮巴掌。 这一巴掌不轻,管事女子半张脸都给抽烂了,血肉模糊,嘴里的牙齿也飞出去七七八八。她傻傻的望着面前的青衣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因为对方竟然是元神境中期的境界! “我只说一次。” 方墨渊伸出一根手指,面无表情的脸有种居高临下的淡漠,“把你们在方家所做的害人恶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一件都不要遗漏。你们知道的方家其它恶行也都可以说,多多益善。如果你们交代的事情能够让我们满意,我们或许能留你们一命,如果不能让我们满意,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这些人都是方家的管事,知道的事情当然不少。 被打得发了半天懵的管事女子,在听到方墨渊的要求后,愤怒而又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口音模糊但恶狠狠地道:“敢对付方家,你们真是疯了,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想要我们出卖方家,你们这是痴心妄想,有胆子就杀了我们!” 她的话音方落,其他醒过来的方家管事,接连大呼小叫起来,言语之中充满对青衣人的威胁与不屑。 方墨渊轻笑一声:“真不知道你们哪里来的底气,就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们?” 他的话刚说完,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而匕首刚一出现,就刺进了面前美艳管事女子的胸膛! 半张脸血肉模糊的管事女子,瞪大了意外至极的双眼。她低头看了看刺进胸膛的匕首,又抬头看了看面前英俊非凡、白白净净没什么表情的方墨渊,眸中仍旧满是无法接受的神色,似乎到现在都不能相信,对方竟然会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杀她这个元神境初期的高手,方家管事中的显赫人物! 方墨渊拔出匕首,将对方抓向他的手冷漠推开,看都不看捂着胸口无力倒下的管事女子,转头问其他已经惊骇得同时闭了嘴的方家管事们: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们是善男信女?是什么让你们认为,我们在对付你们这些为富不仁、为虎作伥,手上沾满穷人鲜血的家伙时,会跟你们谈条件?” 说着,不理会众管事苍白的脸色,他来到下一名管事面前,随意的笑了笑:“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管事又惊又怕,不停往后缩,“你,你不能这么做.,.....” “回答错误。”方墨渊淡淡宣判了一句,手中匕首同时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在这名管事噗通一声倒下的时候,方墨渊走到第三名管事面前,继续漠然的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恐惧的尿了裤子的管事点头如蒜。 方家虽然是一方豪强,但毕竟不是世家,底蕴还不足,这些人可没有世家那些爪牙们对主家那么深厚的忠诚,可以宁死也不做有害主家的事。 ...... 夜色已深。 码头上只剩画舫有灯火几许,幽深黑暗的苍穹不见星光,夹杂着淡淡鱼腥味的河风从舱门飘进来,烛火摇曳出凄冷诡异的光影。 四下听不到杂音,棋子不时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虽然小,但在房间里却是格外明显。独自坐在窗前的赵宁,一手执白一手执黑,面容平静双目深邃,双手各自排兵布阵,很快就勾勒出一幅严丝合缝的攻防图。 在赵宁眼中,那也是江山社稷,天下形势。 中原皇朝的博学之士,在纵论天下大势时,会将山川地理看作棋盘,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乱世对弈之法,这便有了“金边银角草肚皮”的论断,说的是群雄并起之际,枭雄应当占据例如关陇、河北、齐鲁等边角之地,步步经营征伐各方,而不是先去抢夺富庶的中原、沟通四方的荆襄,将自己置于四面受敌之境。 而中原皇朝的城池,却总是建立于四通八达的平地,而不是在险峻山峦上构筑城堡,为此诸侯们宁愿在山川要地专门建立要塞雄关。 这说明比起自封自保,中原枭雄们更注重对辖境的掌控力,更在意出动大军征伐八方的便利性,所以能成为中原皇朝主人的枭雄,必然不是偏安一隅、固步自封之辈。 他首先必须要有一颗吞吐天下的雄心。 除此之外,中原皇朝的城池也如棋盘一样严谨,外看四四方方,内部街巷横平竖直,一个个坊区格子般纵横有序。因为方城不如圆城好防守,所以取舍之间强调的是内部秩序,在中原诸侯与统治者眼中,内部秩序是核心基础,大于一切。 这就造成了皇朝、官府对内部的统治力与控制力极强,并且会越来越强,这必然使得皇朝、官府对内部的压制力日甚一日。在这种环境中,中原人无论皇帝还是平民,思想与言行首先都会特别尊崇规矩。 而规矩,强调的是同化,是对个性的压抑。 所以诞生于此并不断发展的儒家思想,在具备让异族短时间内变成汉人的强大能力的同时,也会让治下之民逐渐丢失独立思考能力,民众会把规矩奉若圭臬,看成是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一步步变成皇朝、官府的附庸与顺民,乃至任人宰割、任人予取予夺。 故而中原人必然越来越古板,越来越死板,最终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这样的中原皇朝,哪怕曾经站在世界之巅,最终也会被人甩在身后。因为家国的强大,最重要的是创造力,被压抑了个性不能发挥个人特长的人,最擅长的是守规矩,是缺乏的就是创造力。 中原皇朝曾是世界至强的时刻,必然是开放兼容、海纳百川的时刻,因为只有在那时,外来的新鲜血液与野性,会打破内部规矩的枷锁,自由与豪情战胜了小心与谨慎,秩序与自由寻得了平衡。 而战争,无论国家之战,还是家族之争,亦或是两个人的生死对决,要取胜,首先要打破的就是规则,得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得尽情发挥人的聪明才智,如此才能拥有压倒对方的力量。 《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诡道也。 要成为胜利者,首先必须不遵守规矩,乃至不遵守道德,没有束缚才能无所不为,无所不用其极,进而无所不能。在战争中,谁能更好的摆脱束缚,拥有天马行空的思维与手段,就能出人意料,创造出让对手惊为天人的攻势。 在规矩与常识范围中的手段,具备可预计性,可以预计,就能事先做出应对;在规则与常理之外的手段,不具备可预见性,就会让人防不胜防。 胜利、世界与未来,属于个性自由富有创造力的人。 嗒......赵宁手中的一颗白字,落在了大群黑子侧后,一个近乎于死地的位置。清风拂来,卷动他的发梢,牵动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在昏黄的烛火中,这一刻无声无息的赵宁,好像已经成为画面的一部分。因为跟环境融为了一体,所以他就是环境,无所不在,无所不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察觉到“他”来了,察觉到“他”对方家出手了之后,方大为会有何种反应,会有哪些应对之策,会如何调动力量布置行动,都在可以预见的范畴内,都逃不开中原人潜意识里行事的规矩与框架。 赵宁观方家行动,就如观手上这局棋。 黑子是方家,白子是他自己。 对方会有什么招数,都逃不脱棋盘的范围。而赵宁在棋盘之外,俯瞰着棋局。 所以这局棋黑子为白子所制。 当然,在这场较量中,赵宁同样有很多束缚,他不能让手下的人去跟一州主官生死互搏,声势浩大的公然造反,他也不能在明面上借助赵氏的权威,他更不能亲自出现在人前杀人夺命,他还不能...... 他有很多不能。 但这些不能,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这是力量限制,并不代表手段有限。而战争,无论哪一种战争,力量都不是决定胜败的唯一因素,否则弱者永远没有可能战胜强者,也永远无法成长为强者。手段与策略,才是兵法所谓诡道的精髓。 既然他能预见方家的行动,那么破解对方的布置也就不难。 前世十年国战,锻炼出了他应该拥有的见识与能力,重生后的这些岁月,经过不间断的奔走、奋战与思考,他在世事洞明的道路上也一再进步。 这回双方博弈,赵宁若是不能在一夜之间倾覆方家,还让对方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那就是他的无能。 在赵宁完成一局对弈,收捡好棋子的时候,扈红练敲门进来,躬身禀报: “方家的管事们,都已经开始招供了。” 章二六零 来自前世的伯乐 大雪降临的时候,不会对任何一寸土地厚此薄彼。 前日的雪很大,所以直到今夜,郓州城一些无人清扫的小巷中,仍然积雪近尺。 雪花落在松树上是景,落在飞檐上是美,欣赏他们的人会吟之咏之;雪花落在狭窄泥土小巷里,便只能制造一片泥泞,滑倒的人们会口吐污言秽语。在他们唾骂“该死的”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是在气老天气路面还是气自己,就像赞美雪景的文人骚客们,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称赞天公作美,还是在称赞自己情操高洁。 周鞅在小巷的湿滑泥泞路上走得很小心。 身为一个书生,哪怕是落魄书生,风度总还是要保持的,摔一身泥怎么都不好看。他已经走得足够谨慎,但还是躺在了泥泞里。这倒不是他脚下不稳,而是路过身边的一个妇人,在自己摔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最终两人都没能稳住,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妇人恼火的骂了一声街。 周鞅毕竟跟她们不一样,他虽然摔得很疼,衣衫也脏了大半,但他并不恼怒。这不是因为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已经可以无视这点肮脏与不顺利,事实上,吃得苦受得罪越多,脾气只会越不好,并不会洒脱超然。周鞅能够不在意这些,是因为他今天心情很好,对生活抱有莫大希望,所以心胸变得很豁达。 将那位喋喋不休的妇人扶起,周鞅微笑着将她送回了家门。 这已经是晚上,小巷内外行人寥寥,在这种时候送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回家,会让人怀疑他的居心,怎么看都殊无必要。更何况周鞅还帮妇人开了门,跟她一起踏进了门槛。 周鞅当然没有善良到迂腐的地步。 屋子里也有个三四十岁的书生,形容沧桑近乎枯槁,满脸胡渣也不曾修剪,他坐在老旧的小案后,瞥了一眼进门的周鞅跟妇人,见他们都是一身泥土,先是讶然,而后哈哈大笑: “这大半夜的你俩还能一起在泥地里打个滚,我都不知道你们的感情竟然好到这种地步,难不成你俩背着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 妇人啐了一口,自己去了里间换衣裳,周鞅在对方调侃的目光中,将手里拧着的两坛子酒放到小案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上好的剑南烧酒。” 黄远岱眼前一亮,顾不得酒坛上的泥巴,抱了一坛过来拍开封泥,闭眼长长嗅了一口,满脸都是陶醉之色:“好酒,果然好酒啊!” 嘿然笑了两声,他接着道:“我夫人没买成酒,半路就跟你这鸟厮不明不白的折了回来,原以为今晚漫漫长夜只能苦苦熬过,没想到竟然能得此美酒,人生际遇真是巧也妙也。” 言罢,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周鞅: “我听说你今天掉河里了,该不会是投河自尽?大冬天的去跳河,这个死法可不怎么高明,也太冷些些。不过,要是知道跳一次河就能换来如此美酒,我还喝街口老周家的酸臭黄汤干什么,天天跑去跳河了。” 看他话语轻松,忙不迭抱坛而饮的样子,好像就算周鞅今日淹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悲痛。周鞅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怎么感觉如果我真死了,你还会击节而歌?” 长长吐出一口混热的酒气,心满意足的黄远岱摇头晃脑道: “那是自然,你脱离了这人世苦海,我怎能不为你而歌?我应该还会在你坟头跳上三天,庆贺你转世投胎。就像庄子对他死去的妻子做得那样。咱们虽然不是夫妻,但也算得上是兄弟,这点事我还是愿意为你做的。” 周鞅无奈的拱拱手:“黄兄如此情深意重,周某先行谢过。” 黄远岱一口气将不大的酒坛喝空了半坛,憋得满脸通红,差些一口气没上来就地身亡,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捶打着胸口无所谓的道:“我要不是有夫人需要陪着,早就结束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一生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说到这,他放下酒坛,瞥了周鞅一眼,“说吧,深夜登门,还带着美酒,要我帮你做什么?” 周鞅也不藏着掖着,“黄兄文采斐然,周某最是敬佩不过,这回我还是要你帮我写一篇‘讨方檄文’。” 黄远岱摸着脸上的胡渣,奇怪道: “之前我就帮你写过一次,事后被方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是跛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夫人夜里去买酒——我倒不是担心另一条腿也被打断,只要第三条腿还在,能让夫人受用就行了。 “问题是写了能有什么用,这郓州城的舆论是被方家控制的,刺史不过是他家的应声虫,咱们的檄文根本扩散不出去。” 黄远岱的夫人刚刚换了衣裳,打算从里间出来,听到他的话,迈出来的脚立即缩了回去,脸红的啐了一口,骂了句老不正经的臭流氓,就不打算再露面了。 说起被方家打断的一条腿,黄远岱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周鞅却倍觉愧疚,几乎不能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遂肃然道:“这回我们有贵人相助,成事的把握不小,事后黄兄有此功劳,也能借对方的力脱离苦海......” 对付方家这件事,赵宁本身就有自己的需求,并不完全是帮周鞅,所以双方算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贵人?”黄远岱打断了周鞅的话,“多贵?” “帝室之下第一贵。” 黄远岱微微一怔,脸上很快有了笑容,“没想到你跳了一趟河,竟然能结识晋阳赵氏的人,早知道我今天就抢在你前面去投水了。” 他没有多问一句,将写檄文的事答应了下来。周鞅松了口气,拍开第二坛酒,跟黄远岱好生对饮了一口。 有赵宁相助,要扳倒方家不难,难得是把这件事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收获让万民拍手叫好的效果,如此他才不仅仅是报私仇,而是除掉了一方恶霸与毒瘤,能有惩恶扬善匡扶正气的作用。 因为这些年跟官府合力掌控了舆论,掌握了定义是非的权力,方家虽然做了许多恶事,强大的道路满是血腥密布尸骸,但一向遮掩得很好,那些状告方家想要像之前的周鞅一样,抖出对方种种罪行的人,结果也都跟周鞅相同。 所以直到现在,方家在郓州的名声都不错,很多人还膜拜他们由弱变强的过程,变着法儿的赞美他们的奋斗。 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刑讯逼供方家的大小管事,掌握对方的种种罪证,只是击垮方家名声的基础,如何将事实散播出去,快速引发百姓共鸣获得万民认同,就需要一篇掷地有声的檄文。 两军交战,一篇优秀檄文能顶十万精兵,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黄远岱要新写一片有力量的檄文,有必要去看看方家大小管事交代的那些事。周鞅跟他对饮完一口,就拉着对方出门,在小巷口汇合了青衣刀客,由对方带着迅速出城,来到赵宁所在的楼船上。 刚刚完成一局左右手对弈、听完扈红练禀报的赵宁,看到跟在周鞅身后,一瘸一拐进门的黄远岱,眼神微微有些异样。 双方见礼完,黄远岱却没有坐下的意思,第一句话就是笑着开口要酒,而且强调了非美酒不可。周鞅略感不安,连忙向赵宁解释,说黄远岱虽然不修边幅看着挺邋遢,嗜酒如命,但基本没有喝醉的时候,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赵宁没有在意,挥手让人送了两坛美酒过来。 高兴的黄远岱半路截住,全都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咬开封泥旁若无人的灌了一大口,赞不绝口之余,提出要立马去刑讯方家管事的地方,还让赵宁叫人给他准备好笔墨纸砚。 从进门到离开房间,黄远岱虽然跟赵宁简单见了礼,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敬畏赵宁的意思,哪怕他知道赵宁的身份与过往的战绩。 虽然他的举止异于常人了些,却也没有桀骜不驯、清高自持之类的言行,用玩世不恭、放浪形骸形容更为贴切,显得除了美酒对什么都不甚在意。走路的时候也不掩饰自己的瘸腿,一瘸一拐的很有节奏。 “还请宁哥儿勿怪,黄兄性情是有些古怪,但满腹经纶,才学十倍于我......”周鞅很不好意思,脸红的对赵宁解释。在他看来,赵氏的家主继承人,必然对礼仪规矩、个人修养很重视,可能看不惯黄远岱粗鄙的举止。 赵宁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他当然不在意。 因为前世他们就是手足兄弟。 周鞅跟黄远岱是一起投军的,之后也一直在一起共事。赵宁能够跟仇恨权贵的周鞅做成朋友,其实是因为先跟无拘无束、重情重义的黄远岱结交了。 周鞅所谓“才学十倍于我”的话,当然是为了吹捧黄远岱,但后者的才能的确万中无一,不,更准确的说,赵宁前世也没见过第二个。 跟长于政务实事的周鞅不同,黄远岱的才学只能用天马行空来形容,他文采斐然,长于辩论,曾经在荆州之战王师弹尽粮绝之际,用一纸檄文几通演说,在三日之内为大军筹集了五十万石粮草,招募了七万青壮。 此人的军略也非同凡响,常有出人预料的用兵策略,给大军带来过不少胜利,也在大军面对十倍之敌的包围时,能够全师而退。 黄远岱大展拳脚的那几年,鬼才军神的名头响彻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在大厦倾颓、大势已定之际,个人实力再如何出众,也无法扭转乾坤,只能苟延残喘,并最终成为皇朝覆灭的陪葬品。 前世赵宁无数次想过,若使国战开始之际,周鞅、黄远岱这类人就能身居要职主事一方,并获得皇帝的支持与信任,那么国战极有可能是另一种面貌。 中原大地人杰地灵,哪怕有繁重规矩束缚,也总有些人天赋灵秀,中原皇朝其实任何时候都不缺人才,也不缺顶级大才,问题只在于这些人能否身居高位,有左右国家命运的机会。 而在皇朝腐朽大厦将倾之际,掌握权力的往往是只会谄媚奉承、争权夺利的小人,真正的大才并不能站上拯救江山社稷的舞台。 因是之故,赵宁此番南行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充当伯乐的角色,根据前世记忆收拢这些千里马。 他要让他们拥有跟前世不一样的命运,给他们一个不低的起点,让他们可以更早更好的在国战爆发之时,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学与手段,并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他自身完成镇国的终极使命! 章二六一 不能理解的疯子 周鞅在确认赵宁对黄远岱没有不满后,放心的跟去了底舱。 他后脚刚刚出门,风风火火的杨佳妮前脚就迈了进来,吧嗒一声在赵宁面前坐下,双手撑着膝盖前倾着身体,不满地瞪着他。 赵宁略感诧异,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忽然这番模样,笑道:“是谁那么不长眼,惹得我们杨大将军生气了?” “你!” “我做了什么?” “你心里明白!” “......”赵宁张了张嘴,苦笑一声,“我还真不是很明白。” 杨佳妮瞪他的一双明亮大眼里,怒气更甚几分:“我知道你跟周鞅说什么了,你还想瞒我?” 赵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懂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跟周鞅可是说了很多事。面前的杨佳妮很奇怪,她以前说话从来不这么遮遮掩掩,一直都是直来直往,而且也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没有生气的时候。 因为当你发现她生气的时候,她的陌刀肯定已经到了你鼻子前。 “给你个提示。”杨佳妮见赵宁确实反应不过来,哼了一声,环抱起双臂,“我是元神境后期。” 赵宁到底思维敏捷,这下终于醒悟过来,他之前跟周鞅说,他带着两个元神境后期修行者,那时只算了赵氏高手,没有把杨佳妮考虑在内。看杨佳妮这样子,明显是不满赵宁没有把她当作战力。 眼见赵宁好歹弄清楚了事态,杨佳妮又开始瞪着他:“还不赶紧说话?” “我带着三个元神境后期?”赵宁怔了怔,不确定杨佳妮要的是不是这个句。 嘭的一声巨响,杨佳妮的巴掌重重拍在案几上,一双丹凤眼杀气毕现,“说重点!我要去对付谁,名字,地点,时间!” 赵宁啊了一声,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杨佳妮的意思。 原来她是不满自己没有给她安排任务。 但是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闲着修炼不好吗? “这小妮子不是除了修炼和美食,其它的都不关心嘛,今晚怎么好像恼羞成怒了,是觉得自己被我忽视了?”赵宁摸了摸下巴。 他之前的确没打算给杨佳妮安排任务,毕竟现在两人都不在雁门军了,彼此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在不十分必要的情况下,指挥对方跑来跑去好像没什么道理。 看看杨佳妮,赵宁从她脸上读到了“你怎敢不重视我”“我们必须并肩作战”“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实力,觉得我会坏事”“你忘了我在战场上有多能打吗”之类的愤怒之情。 “刺史府,贾肃,就是现在!”在杨佳妮眼中的怒火快要把他吞噬的时候,赵宁连忙作出了安排。他还没见过想跑腿想到这种程度的。他现在很怀疑杨佳妮今晚是喝了假酒,这才导致神智有些不正常。 杨佳妮明显对刺史这个目标的份量很满意,脸色缓和下来,但怒气还是挂着,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好歹恢复了些雷厉风行不多话的风采。 “跟尺匕一起过去,别把对方弄死了!” 在对方出门的时候,赵宁抓紧嘱咐了一句。按照杨佳妮在战场上杀敌如麻的做派,他很担心对方拧着刺史的人头回来。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对方的背影已经消失,也不知听见了没。 赵宁觉得今晚的杨佳妮不正常,杨佳妮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跟赵宁一样摸不着头脑,找不到原因在哪儿,离开赵宁的房间后,她懊恼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太失态了,完全没有保持住自己的心境与风仪。 “这是怎么回事,我来的时候,明明只是想简简单单、心平气和要个任务的,为何在见到这厮那副淡然无知的蠢样时,会不由自主的恼火起来?”杨佳妮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心境一向稳如磐石,按理说绝不可能突然有这样怪异且大幅度的情绪波动,认真的寻思一阵,她认为这事不能怪自己。 赵宁那厮不是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嘛,什么事都能事先堪破并且做出应对,做起事来总是早早就做下长远布局,手里的十分力量都能通过周到安排发挥出十二分战力来,有这个聪明劲儿,在看到自己进门的时候,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来意,怎么还一副没想过我想出力的样子? 我的境界难道不够高,我做事难道不够缜密,我出面难道不能对局势有利?!他这根本就是不重视我看不起我!这个混账,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真是气死我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我拧着刺史的人头回来,漂漂亮亮完成任务,我看这厮怎么跟我道歉!混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杨佳妮越想越火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犹不自知。 尺匕听到赵宁的传音,知道要跟杨佳妮一起去刺史府,眼看着杨佳妮走过来了,眼看着对方满面怒容煞气腾腾,眼看着对方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他扰扰头,没搞懂这是什么状况,只能带人跟了上去。 暂时没什么人来禀事,赵宁又开始自己跟自己对弈。 这局棋下得比上一局要焦灼一些,到了后半段,赵宁落子也更慢,形势一度纠缠不清,难分胜负。 这回黑子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方家,而是更高层次更加庞大的存在。但方家依然在扮演着他的角色,只不过只是活动在前半段。 这说明赵宁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应方家之事结束后可能产生的影响。 在这盘棋下完,赵宁开始一颗颗捡子的时候,扈红练敲门进来禀报:“方家的人来了,为首者是方家核心长老,方大为的左膀右臂——方铮。” 赵宁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的道:“有劳二姐去招待了。” 扈红练笑得妩媚:“宁哥儿放心,保证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手谈的雅兴。” 说着,她转身离开房间。 领着一众方家修行者精锐,负手站在码头上,方铮盯着眼前的楼船目光阴沉。 他已经让人表明了身份,可对方竟然都没有邀请他上船,而是将他晾在了这里!方家在郓州城势大多年,方铮拜访过的显赫人物不少,何曾经受过这种待遇? 就算是刺史贾肃,也不曾在他面前如此拿大。 倘若他是王极境,他肯定会立在空中,俯瞰楼船,但他只是元神境中期,所以他虽然在郓州身份非凡,此时也只能站在码头上,在高大楼船面前显得跟蚂蚁一样渺小。 方铮本以为对方禀报主人后,他会被迎上船,就算对方想要表现强势,也得有个度,真得罪了他,双方就没得谈了,那方家的怒火将会全面倾泻而出,方铮不相信在郓州地界上,一个刚刚崛起的船行敢胆大到这种地步。 真以为来自京城就是过江龙了,能高人一等? 可他等了半天,楼船上竟然没有半点儿动静,这让他心中的怒气越积越多,就在他要忍不住的时候,船舷上出现了一个妩媚妖娆的女子,漠然俯瞰着他,没有见礼,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淡淡道:“时辰已晚,主人今日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枯等多时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方铮勃然大怒!在郓州还没人敢这么羞辱方家,既然对方不识抬举,那也就不必再客气!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对方找死的话,留下把柄,而是看向身旁跟着的刺史府官员。 绿袍官员当即会意,掏出搜查文书,上前两步,乜斜扈红练一眼,官威十足的道:“刺史府接报,船上藏匿着朝廷逃犯,现在本官命令尔等立即下船,接受讯问,本官要搜查船只,胆敢有半分拖延,休怪本官不客气!”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立即涌上前一群官差,个个长刀出鞘,虎视眈眈的盯着楼船,好似对方稍有迟疑,他们就会冲上去砍人。 方铮轻蔑的斜眼看着扈红练,想要看看她怎么收场。有官府站在他们这边,这些年方家跟对手的争斗还从来没输过。在这个太平盛世,谁还敢不敬畏官差的权威?敢跟官差作对,就是跟整个皇朝作对,反手之间就会身死族灭。 再桀骜自大的江湖势力,但凡是稍微有点脑子,也不敢在官差面前硬气。 然而扈红练的反应,却让方铮目瞪口呆。 她挥了挥手。 船舷后立即有数十名修行者现身。 每一个都手持符弓。 修行者们无不引弓搭箭。 符弓上纹路闪耀,冰冷凌厉的箭头,对准了船前的一个个官差! 只听扈红练用念书般的语气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方家收买了某个官差,彼此勾结沆瀣一气,意图强占我家主人的楼船。我家主人说了,你们若是拿不出船上有逃犯的实证,那就是颠倒黑白,敢强行夺船者——杀无赦!” 方铮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然能这么强硬。从来没想过没遇到过的情况,让他的脑子都有刹那的僵滞,张嘴无言。 他觉得扈红练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敢这么做? 方铮还没动弹,绿袍官员首先怒发冲冠,咆哮着向官差们下令:“上船!本官倒要看看,这艘楼船的主人是谁,竟敢对朝廷命官说什么杀无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杀无赦这种话,向来只有他这种官员能对平民说,那代表的是他身为官员不容触犯的绝对权威,什么时候被平民反过来警告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官差们动了。 官差们停了。 从行动到停止,他们只迈出去一步。 但就是迈出去这一只脚,被一根根飞射而下的符矢,穿透脚背狠狠钉在了地上! 精准,及时,有力,体现出楼船修行者们非同寻常的射术,与符弓的不俗品阶。 刚刚还气势汹汹要上船的官差们,33此时一个个都丢了长刀,绝大部分人抱着自己的脚痛苦哀嚎,再无半分横行霸道的威风,硬气一点的也是疼得不停倒吸凉气。 绿袍官员忍不住后退两步,又恐惧又愤怒,手臂颤抖的指着船上面容淡漠,好似什么都没做的扈红练,“你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方铮,根本无法理解对方的言行举止,他几乎已经确定今晚碰到的,就是一群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 章二六二 釜底抽薪 刺史府。 时至子夜,后宅依旧灯火通明。 当中一座布置奢华的庭院里,有丝竹管弦之音隐约传出,舞姬的身姿映在窗纸上,勾勒出曼妙婀娜的黑影,端茶送酒的丫鬟脚步迅捷,络绎不绝。 刺史府防备严密,除了寻常护卫外,还有大批修行者精锐巡视,值夜的头领更是元神境初期。如果有人擅闯府宅,那么动静一旦传出,还会有元神境中期的强者瞬息而至。 一身劲装,只是简单用布巾蒙面的杨佳妮,提着丈二陌刀站在飞檐上,在寒风中冷冷看着眼前只隔了一个院子的厅堂。她堂而皇之出现在府宅腹地,周围却没有任何一个护院修行者露面,就好像这里不是刺史府,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菜市场。 首先发现她的,也不什么元神境高手,而是一名端着托盘进出厅堂的丫鬟。对方偶然抬头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惊恐慌乱之色,脚步都不曾停顿,估计以为她是府宅中的护卫。毕竟在刺史府后院这种重地,若是外人闯入,早就闹翻了天,绝对不可能无人发现,没有警讯。 直到杨佳妮从飞檐上跃下,拖着陌刀走过院子,径直行向厅堂的时候,周围的丫鬟们才发现不对,府宅的护卫没必要蒙着脸,不可能拖着一柄奇大符兵双目冷冽的想要走进厅堂。 刺史大人可是在里面饮酒呢。 “站住!你是哪位统领手下的护院,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懂不懂规矩?出去!”为首的大丫鬟皱着眉头冷着面,一手叉腰的呵斥,那语气就像在驱赶一条看家犬,“胆敢再往前一步,当心你的脑袋!” 作为丫鬟中的管事,她也是御气境修行者,所以底气十足。 杨佳妮自然没有停步。 她从大丫鬟刚刚站立的位置走了过去。 而大丫鬟已经被一巴掌抽得侧飞出去,砸在了一侧厢房的屋顶上,撞碎了不知多少瓦片,并且卡在房梁间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余丫鬟无不是大惊失色,尖利刺耳的凄厉叫声终于响了起来。 “来人啊!” “有刺客!” “杀人啦!” “护院,护院,救命啊!” 她们的叫声穿透力极强,瞬间引得后宅一片狗吠。 但她们的叫声又戛然而止。 任何一个被打晕倒地的人,都是不能再叫出声的。 几名神出鬼没的青衣人,已经从她们身后掠过。 在她们软软倒下的时候,杨佳妮跨进了厅堂的门槛。 无视厅中停下舞蹈、演奏动作,惊诧的向她看过来的舞姬乐师们,杨佳妮第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还在主座上左拥右抱,此刻已经豁然起身的贾肃,那是一个满脸肥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算不上特别胖,但低头的时候肯定看不到肚脐眼以下的身体部位。 有刺客进门,贾肃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逃跑也不是出击,而是在震惊意外之余,遥遥指着杨佳妮的鼻子怒叱:“哪里来的无知蟊贼,竟敢擅闯刺史府!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你长了几颗脑袋够本官砍的!还不快给本官放下兵刃,立刻跪下谢罪?!” 约莫是杨佳妮脚步平稳,进门之后没有立即动手,给了他某种错觉,认为自己的性命暂时没有危险,还可以等到护卫们迅速驰援过来,所以他决定不做有损官威的举动。况且,他还是元神境中期的强者,也根本没必要将江湖修行者放在眼里。 杨佳妮没理会贾肃,而是扫了那些舞姬、乐师们一眼,“出去。” 她在战场上虽然杀人如麻,但也不想伤及无辜。 本质上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当然,她的警告也只会有一次,如果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那么她也没道理为她们的生死负责。 这是她将门子弟、沙场战将的铁血心性。 有些舞姬、乐师慌慌张张的跑了,有些则看看杨佳妮又看看贾肃,最终咬牙选择了呆在这里。他们没有接到贾肃的命令,所以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呆在这里是维护贾肃的权威,也是对贾肃能够掌控局面的信任。 贾肃身边的两位美人则是掩嘴娇笑,看杨佳妮的目光充满轻蔑不屑,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杨佳妮没有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动手,也没有在第二时间动手,贾肃心头大定,这说明对方不是单纯的刺客,江湖修行者夜闯刺史府,可以是行刺,也可以是走投无路前来诉说冤屈,请求或胁迫他这个一州最高官员,在某件上主持公道。 既然对方有求于自己,那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贾肃瞬间恢复了全部威严,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训斥道:“本官不会再说第三遍,立刻放下兵刃跪下!夜闯刺史府对本官无礼,已经是大罪,不管你有什么冤屈,都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的理由!现在,立马给本官......” 他官威十足的话没有说完。 他高高在上的神气表情,也僵硬在脸上。 他的双眼陡然瞪大,眼中充满了惊恐。 杨佳妮已经出手,就像她出现时一样没有预兆。 光芒夺目的刀气,霎时间将厅堂映照的纤毫毕现、一片惨白! 在杨佳妮周围的歌姬、乐师,仅仅是被喷薄如潮的真气波及,就一个个离地倒飞出去,骨断筋折口吐鲜血,接连不断的砸在墙壁上,发出轰隆的巨响。 厅中的各种陈设,桌案、瓷器、碟碗、酒壶,还有各种食物,都在刹那间应声崩裂成无数碎片,化作伤人的利器四下飞溅,眨眼间就在一众歌姬、乐师身上,激射出一抹抹血雾! 流溢的真气就已有如此威势,被刀气临面斩下的贾肃是何种境遇可想而知,他的惊骇与恐惧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因为他已经清醒的判断出杨佳妮的实力:“元神境后期?!” 极度的惊恐,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坠落深渊。 这不是他能抗衡的修行者。 他虽然及时调动真气护体,但还是被刀气直接轰破防御,重重斩在了他的胸膛上!骨头断裂的喀嚓声清晰传出,疼得五官扭曲的贾肃霎时喷出一口鲜血,脚下的木质地台骤然碎裂,他的身体被斩得轰然下坠,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烟尘四起。 待烟尘稍微消散,杨佳妮拖刀来到塌陷的地台前,一双没有过多感情的清亮眸子,冷冰冰的俯瞰着四仰八叉躺在土坑里,嘴里不断往外涌血的贾肃。 贾肃当然没死。只是伤得很重而已。看他软绵绵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浑身的骨头还有几根完好的。 这不是贾肃实力够强,而是杨佳妮留了手,在来的路上,尺匕告诉了她赵宁关于此次行动的安排。 至于贾肃身边那两个衣着暴露的美人,眼下衣衫破碎的横陈在土坑边缘,不过她们不用担心春光乍泄,因为她们已经成了被真气压扁的血葫芦,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还能辨认,早已命丧九泉了,临死之际,她们连惨叫都没有机会发出。 贾肃看杨佳妮的眼神,既像是见了鬼,充满发自心底的害怕,又像是见了疯子,饱含不可理喻的愤怒,他张了张嘴,咬牙着艰难道: “你......你完了,殴杀一州刺史,这是造反,你会被诛灭九族!你最好赶紧投降,要是本官有个好歹,不管你们逃到那里,朝廷的高手都会将你们抓回来千刀万剐!” 杨佳妮在她面前蹲下来,见他这么硬气,也不二话,取出一柄匕首,干净利落刺进了他的手掌,将他的左手钉在了土坑里!贾肃顿时惨叫连连。杨佳妮熟视无睹,又掏出第二柄匕首,将贾肃的右手也狠狠钉进在地上! 贾肃疼得冷面汗流、浑身颤抖,再也不敢说话。 “你聒噪完了?” 杨佳妮掏出一叠子供词,撒到对方脸上、胸前,声音没有半点儿波动,“那该我了。这是你这些年跟方家勾结,为祸一方的罪证,招认者都是参与了各个事件的方家管事,所以你没有抵赖的余地。 “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好一个‘公堂不败’,你收了方家几十万两银子,就真把刺史府卖给方家了?别的姑且不说,这些年仅是被你破家的大户就有四家,数百人非死即伤,男子为奴,女子为妓,连小孩都没放过。 “你造下了这么多罪孽,还敢在我前拿捏朝廷命官的威风,你真当朝廷法度容得下你?该被大卸八块抄家灭族的,难道不是你这个狗官?你当真以为你是郓州刺史,就能在郓州胡作非为,朝廷半点儿也不会察觉?贾肃,你的死期到了,还犹不自知吗?” 贾肃的双手不能动弹,但脖子和眼球还能动,散在面前的文书他看到了零星半点的内容,确如杨佳妮所言,说的都是他跟方家勾结为祸的事,方家管事的画押也都清晰可见,这让他一下子恐慌到了极点,再也硬气不起来。 怔怔看着蒙面的杨佳妮,他艰涩道:“你,你为什么要查这些事,你,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此时此刻,杨佳妮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什么有求于他的江湖刺客,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疯子,而是有着神秘身份强大势力的非凡存在,只听对方质问他的语气与内容,那就绝对不是江湖修行者会有的! 对方的真实身份,可能高到无需顾忌他刺史的官位,哪怕是打杀了他,也可能根本不必担心朝廷的诘难,对方背后站着的存在,极有可能可以随心所欲的左右他的命运与生死! 惟其如此,对方今夜的行动,此时的言行与态度,才能够解释得通。 杨佳妮晒然,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淡淡道:“我们做事,无需向你解释,你也没有资格知道答案。以你的身份处境,只有无条件听从我们的命令,才有一丝保命的可能。” 贾肃张嘴无言。 到了此时,他已经基本确认了刚才的推测,可他毕竟是一州刺史,不会就这么轻易甘愿任人摆布,忐忑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硬着头皮讷讷道:“下官......不,罪官,罪官连阁下的身份都不能知道吗?” 杨佳妮稍作沉吟:“你可曾听说过飞鱼卫?” 章二六三 翻脸 听到飞鱼卫这三个字的一刹那,贾肃连呼吸都忘了。 身为寒门官员,且是一方封疆大吏,贾肃有幸听说过这个隐秘衙门。 他知道那是一群神秘而又强大,只听命于皇帝的密探,根本不将文武百官放在眼里,对方的首领就是皇帝身边的头号宦官,传闻有王极境修为的敬新磨! 但贾肃毕竟只是地方官员,没有在中枢任职,更不是皇帝心腹,在飞鱼卫如今还隐藏在暗中,没有被皇帝摆上台面,不为世人所知的情况下,贾肃了解到的也只有这么多。 那年贾肃右迁郓州刺史,在寒冬时进京面圣。 穿过重重宫门时,贾肃看到一名身着绯袍、浑身是血的四品官员,被一群穿着飞鱼服的修行者拖走。 贾肃认识对方,知道那是滁州刺史。 几天后,他听到了对方畏罪自杀的消息,朝廷在邸报上公布了对方在任上的种种渎职罪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动静。一位封疆大吏,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在这个世上除名,连讨论都没有引起多少。 他向在燕平任职的同窗打听过对方的情况,同窗对相关事宜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只告诫了他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他见到了穿飞鱼服的锦衣人,千万不要得罪对方。 那件事在贾肃心里留下了浓厚的阴影。 也让他记住了飞鱼卫不可得罪。 而现在,贾肃再一次“见到”了飞鱼卫的修行者!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刺史府中有那么多高手,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人露面。以飞鱼卫的强大实力,刺史府那点护院力量,根本就不够看。 但贾肃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飞鱼卫盯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盯上,因为他根本就不清楚飞鱼卫的具体职责。但从杨佳妮的只言片语中,他了解到了,他跟方家相互勾结为祸一方的罪行,是让他陷入如今这种生死两难境地的原因之一。 在贾肃看到杨佳妮手中的腰牌后,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跟疑虑也烟消云散。 飞鱼卫的腰牌他没见过,也不认识,但既然对方拿了出来,那就肯定不会有假。 今时今日,知道飞鱼卫这个存在的人,本就屈指可数,除了宫城里那些人,个个都是地位显赫,深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官员。 在这件事上,世家大族一无所知,连宰相都被蒙在鼓里——因为世家大族不会容许飞鱼卫出现,所以皇帝从来没把飞鱼卫提到人前,之前还曾想过借助书写《方物志》的名义来给飞鱼卫筹措粮饷。 也就是说,没人能够冒充飞鱼卫。那几个寒门重臣没必要也不敢,世家大族则是完全不知道飞鱼卫的存在,而要弄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就更是难上加难。 贾肃虽然不认识飞鱼卫的腰牌,但没有理由怀疑腰牌的真假。 其实就算他认识飞鱼卫的腰牌,也无法证明杨佳妮手里的牌子是假的,因为这牌子出自赵宁之手,是根据他前世的记忆让张文铮铸造,跟真的毫无二致。 “罪官......罪官有什么能为阁下效劳?”贾肃在深重的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希望,杨佳妮方才说了,只要他听命行事戴罪立功,或许会有一丝生机,现在他只能祈求对方能够说话算话。 杨佳妮拔出钉着贾肃的匕首,掏出一瓶丹药丢给他,站起身来,“方家罪大恶极,不应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 ...... 码头。 方家的修行者帮助官差们,将脚上的符矢拔了出来,惨嚎声终于停歇,但无论方铮还是绿袍官员,都不敢再试图强行上船。 方铮倒是有过努力,他毕竟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带来的方家高手里面也还有两名元神境初期。但在他出手之前,楼船上的扈红练就释然出了修为气机,同样的元神境中期! 这样的气机在楼船上还不止一两道。 方铮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势力之强,绝对不输给方家多少。也 是在这时,方铮基本可以确定,今夜方家大批管事的离奇失踪就是对方所为,对方就是要跟方家扳手腕!长河船行绝不是普通的船行,他们背后有人,在燕平有庇护者! 方铮收起了轻视之心,但也不至于就此忌惮扈红练。 “既然你们上不了船,那就赶紧离开,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们不觉得脸红,我还觉得你们妨碍了我家主人观风景。话我不会说第二遍,立刻滚!”在方铮脸色变幻的时候,扈红练的呵斥声响起,充满对他们的鄙夷态度,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方铮跟绿袍官员同时大怒,前者红着眼道:“有几个元神境高手,就以为能够横行无忌了?真是愚蠢,你们刚刚欧伤的可是官差,敢跟朝廷为敌,你们的死期已经到了!” 说着,他看向绿袍官员。 绿袍官员早就觉得面上无光,当即指着扈红练的鼻子咆哮道:“你们有胆子就别走,本官倒要看看,你们还能硬气到几时,有的是你们跪下来给本官磕头认错的时候!” 他转过身,吩咐身后的官差:“立即禀报刺史,这里有人造反,请求刺史调遣兵马过来围剿!” 官差应了声诺,刚要转身离开,几匹快马已经带着大队官差飞奔而至,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马上骑者身着官袍,都是刺史府的显赫官员,其中还有一个身着甲胄,竟是郓州军的统领。 同为郓州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方铮当然认识这些修行者,事实上,方家这些年也没少给这些官将好处,彼此同是利益同盟,交情不用多言。 在看到对方出现的一刹那,他就喜上眉梢,等对方靠近后,微笑着迎向这些救兵,“童大人,许将军,你们可算是来了。这里有人公然造反,还敢大言不惭威逼官差,真是不知所谓,现在还请诸位铲除奸恶,好让他们知道我们郓州是律法森严之地!”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来得这么快这么及时,但只要是自己人,能来就是莫大的好事。方家的强大不仅仅是自身的强大,能够让皇朝权力为自己所用,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话说完,他侧身乜斜扈红练一眼,看对方的目光就像是看死人一样。 绿袍官员连忙趁机上前禀报:“童大人,许将军,这些恶徒刚刚伤了我们二十几名官差,反贼行径已经昭然若揭,下官正要回禀刺史,没想到两位大人及时到了,还请两位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公道?反贼?” 为首的山羊胡文士正是童大人,他听罢绿袍官员的禀报,面沉如水,马鞭立即狠狠甩在了对方脸上,啪的一声,直接将对方抽翻在地,在对方捂着流血的脸倒在地上痛苦哀嚎时,他冷冷看向其他官差: “你们这群饭桶!披着官袍,却连善恶黑白都分不清楚,官府养着你们何用?现在闯下了弥天大祸,竟然犹不自知,还不都给本官跪下?!” 官差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法理解童大人为何会这样对待绿袍官员,又为何这般呵斥他们,但对方的话他们却不敢不听,连忙跪了下来。 方铮怔怔看着童大人,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本官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 平日里跟方铮称兄道弟的童大人,此刻冷哼一声,掏出一份文书丢给对方,大义凛然道:“方家为祸一方,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刺史大人已经查明一切,现在就要缉拿尔等回去审问!识相的,乖乖跟本官走,但凡有半点儿反抗,休怪本官铁面无私!” 方铮看着手里的文书,听着童大人的话,张大的嘴能塞进去一个拳头,极度的不可思议与无法接受,让他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刚刚他还在说扈红练造反,是反贼,可转眼之间,他就成了罪人,方家也成了官府的敌人!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想不到刺史府会突然翻脸不认人! 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面他去刺史府的时候,贾肃还跟他十分亲近,听到他的要求,立即就派出了绿袍官员带人相助,这只是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刺史府的人为何就这样对待他们?这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童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家可是良善之家,这些年没少修桥补路、施粥救人,怎么就罪行昭昭了?”方铮很想指着对方的鼻子质问,你们收了方家那么多银子,怎能说翻脸就翻脸,就算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难道不能通知方家一声,彼此从长计议? 童大人嗤笑不迭,“方家是什么德行,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既然你不想自己走,那也别怪我不客气,来人,押方家的人回去!” 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高手,顿时一拥而上,将方铮跟他的随从全都包围在内,一副他们敢有任何异动,就立即出手的模样。 方铮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状况,不好跟官府公然撕破脸皮,否则事情就难有回旋余地了。眼下他只能咬牙屈服,寄希望于方大为能够扭转局势,跟贾肃达成协议,处理好今夜爆发的诡异之事,将他从官府里捞出来。 在被刺史府修行者押走的时候,方铮回头向后看,就见童大人跟许将军两人,竟然下了马,站在楼船前向扈红练拱手行礼,腰弯得很低,态度极为恭敬。 他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楼船上的这些江湖修行者,为何能让刺史府要员如此礼敬?难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而是大有来头?刺史府对方家态度的大转弯,难不成都是对方一手为之? 这......得有多大的权力?!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家到底得罪了谁? 方家怎么会得罪这种恐怖存在? 方铮手脚一片冰凉。 他感受到了浓浓的绝望。 他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就已经深陷险境,这说明双方的势力有云泥之别!在这种情况下,方大为还能扭转局势,把他从官府捞出来吗? 方铮不敢有任何奢望。 章二百六十四 谁做主 啪嗒。 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象牙棋子,应声落在厮杀正酣的棋盘上,整个棋局的形势随之完全明朗。 摇曳的烛影里,赵宁将被陷入死地的黑子一颗颗捡起,放入手旁的棋笥里。棋子碰撞,叮叮当当的轻微声音响起时,楼船外刺史府官员正向扈红练告罪退走。 伺候在一旁的煮茶青衣少女,适时为赵宁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后者信手接过,浅浅啜了一口,眼中有了几许笑意。 刚刚在刺史府官员面前颐指气使的扈红练,进门后躬身禀报:“公子,他们已经走了,其中的许姓将军说,郓州兵马已经完成集结,正向方家大宅合围。他们保证不会让方大为跑了,今晚必定将对方捉拿下狱。” 赵宁微微颔首,放下晶莹剔透的茶碗,“让周鞅跟黄远岱也过去吧。” 扈红练知道,赵宁这是给这两个被方家迫害乃至毁了人生的人,有一个亲眼见证仇敌覆灭,扬眉吐气的机会,心里为赵宁周到的考虑与人情味感到温暖,应了一声是,而后不无奇怪地问:“公子不过去看看吗?” 让方家这样的一方豪强在一夜之间覆灭,这种翻云覆雨的惊人手笔,是赵宁一手为之,现在方家即将走上末路,赵宁理应去现场品尝一下胜利果实。 赵宁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头都没有偏一下,“今夜我懒得下船。” 扈红练怔了怔,对方漫不经心的淡然态度让她大感意外。就好像对方并没有做出反手之间,就让方家举族倾覆这种足以让人骄傲的谋划,而只是下了一局棋,喝了一盏茶而已。 这要是换作旁人,此时肯定自得不已,迫不及待要去欣赏自己的战果了,可赵宁好像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再者,方家大宅中高手不少,元神境中期就有只手之数,元神境初期更是多达十几个,作为郓州根基深厚的豪强,他们还有很多强力外援,若是狗急跳墙,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赵宁若是亲自在场,就能及时应对对方的负隅顽抗。 扈红练听说过,赵宁在北境作战时,可是一直都在战阵周围,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的次数也很多,可见对方本性是小心谨慎的,不会把事情成败的关键位置交给别人。 但眼下的赵宁,却对棋局更有兴趣,好似棋局比方家更值得研究。这种一反常态的作派,让扈红练不得不意外。 但她转念一想,又很快释然。 赵宁谋求的是镇国大局,面向的是整个天下,江山社稷、军国大事才是他日常考虑的内容。 他的对手也是北胡公主,世家大族,天元大军,乃至天元可汗跟大齐皇帝这种层次。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在扳倒刘氏、庞氏的时候,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带着雁门军北境杀敌十万,也就是旬月之内的事。 跟这些对手相比,方家虽然是一方豪强,但份量还是太轻,入不了赵宁的法眼再正常不过,不足以让他有多少成就感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像一个成年人,绝对不因为踩死了一只蟑螂,而高兴得手舞足蹈。 至于今晚合围方家的事会不会有意外,以扈红练对赵宁的了解,她虽然没有问,但也知道各种情况想必都在赵宁的计算中,那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说不定就代表了双方的行动。 既然方家跳不出棋盘,那也就跳不出赵宁的手掌心,赵宁的确没有必要再专门进城跑一趟。 这是对局势尽在掌握的人,才能有的自信。 扈红练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说一个字,躬身退出了房间。 继续研究残局的赵宁,并不知道扈红练的各种念头,要是扈红练说了她的想法,那赵宁或许会告诉对方,眼下棋盘上的黑色棋子,可不只是方家那么简单。 今夜覆灭方家,赵宁使用的一个特别手段,就是借了飞鱼卫的势。 前世国战爆发后,隐藏在暗中的飞鱼卫就出现在百官面前,并大规模活动。起初他们是惩治那些投靠了北胡的官吏,潜入敌境暗杀了许多颇有名声的人物。但在国战战局两次僵持,大齐勉强稳住了局势的时候,飞鱼卫的主要监控对象就从对外变成了对内。 手握重兵的大将,远离中枢在地方作战的世家,各地自发兴起的义军,甚至后方那些势力不小的豪强,都在飞鱼卫的监视范围内。 皇帝将飞鱼卫摆上台面的理由很正当:防止这些手中有力量的人临阵倒戈、反叛投靠北胡,给大战大局造成重大损失。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很正当,而战局确实容不得大的差池,所以百官无法反对。 国战形势如何不用多言,但因为皇帝对世家大族跟领兵将军的不信任,飞鱼卫后来已经发展到单方面监视百官,成了百官无法抗衡的噩梦。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赵宁没少跟飞鱼卫打交道。 重生之后,他早早就确定,飞鱼卫在眼下就已存在,而且实力不容小觑。别的不说,燕平巡城都尉府的主簿,就是赵宁跟张文铮认定的飞鱼卫眼线。 今夜对付方家,最重要的一步,无疑是让对方失去官府的支持,赵宁最大的限制,也是不能让手下的人公然跟刺史府开战,明目张胆的造反。那么借助飞鱼卫的名头,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驭使官差官兵们去对付方家,可比让一品楼的修行者们亲自上阵搏杀,要好得多,毕竟方家修行者不少,只要是战斗就会死人,一旦有人被擒住,给对方抓住了把柄,那可就不妙了。 而拥有大量元神境高手的江湖修行者群体,大举潜入州城之中,无视官府秩序与朝廷威严,深夜血洗一方豪强,毁家灭族,造成的动静必然太大,事后的恶劣影响怎么都难以消除,必然会给赵宁和他的人带来种种无法轻易摆脱的麻烦,乃至暴露赵宁自身。 贾肃是寒门官员,还是一州刺史,极有可能知道飞鱼卫的存在。 只要他知道,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杨佳妮随便给个理由,就能让他听令,帮助飞鱼卫对付方家。例如方家崛起太快,实力已经接近世家,而皇帝不想天下再多出一个世家,尤其是不想多出一个血债累累罪行滔滔的世家。 如果对方不知道,赵宁就要费些事。 之前尺匕传讯回来,贾肃因为自身的种种罪行,不敢得罪飞鱼卫,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刺史府抛弃了方家转而全力帮助他们。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再借助黄远岱的檄文,方家就算有诸多强援,想要狗急跳墙,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赵宁现在考虑的,是之后会出现的情况。 飞鱼卫是假的,这件事会不会暴露?如果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在赵宁等人离开郓州后,时间一久,贾肃很可能会发现这个真相。那么他发现之后呢?会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 如果他抖出来,那就得承认他堂堂刺史,被一群江湖人给骗了,而且为此还覆灭了方家,这不仅会让他失去官位,连性命都有可能不保。所以贾肃只能保密,咽下这个哑巴亏。 这个分析很合理,因果有序,利害清楚。 但人做事,不是都遵照因果、利害关系的。 人有心,心是一个不稳定的东西,它会产生各种情绪,恐惧、贪婪、嫉妒、愤怒、欲求......上到天子,下到黎民,没有谁能完全摆脱七情六欲。在大多数时候,人的行为是由人心跟人性来决定的,而不是理智。 再者,天下又能有几个真正的智者呢? 既然如此,贾肃就有可能因为某些想法,将这件事抖出来。譬如说,他感到害怕,担心这件事被别人暴露、探查出来,这个别人有可能是冒充飞鱼卫的人四处吹牛,也有可能是飞鱼卫自己发现了,那他为了自保,就有可能想要在事发前主动认罪,求一个宽大处理,亦或是戴罪立功! 就算他不主动认罪,那有没有可能在日夜忧心的重压之下,把这件事向别的人倾诉,请别人帮他救他,给他出主意呢?也有。 凡此种种,都是看起来愚蠢至极,非常不合理的行为。但就像人怕鬼,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跪拜神灵许愿求财一样,虽然愚蠢,却再常见不过。 赵宁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啪嗒。 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 赵宁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对很久之后的事都有了计划的时候,周鞅、黄远岱两人,在一品楼青衣人的带领下,刚刚来到方家大宅门前。 刺史府官差跟郓州地方军的将士,已经将方家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居民听到动静,发现外面竟然出了这么盛大而奇怪的事,一个个都顾不得寒风凛凛,聚集在外围饱含热情的观望,并且很快就相互讨论、指指点点起来。 “方家不是良善之家嘛,官差怎么来围了他们?” “谁说不是呢,自从方家现任家主上位,方家这些年可是没少修桥补路,寒冬腊月也会搭建粥棚给穷苦人施粥。” “这样的好人家,官差为何要对付他们?连甲士都出动了,这事儿不可不小啊!” “之前没听说方家做了什么坏事恶事,官府的行动也太突然了,而且还是深夜出动,该不会是方家得罪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要公报私仇?” “胡说八道,我听说刺史大人跟方家交情不错,时常来往,刺史大人怎么会这么对待方家?” “不是刺史还能是谁?事实就在眼前。” “要我看,今夜不是什么大事,官差过来可能是另有原因,我们不清楚事态,还是不要冒然下结论。” “对对对,总之我觉得方家不会有什么大罪......方家如果不是良善之家,这么多年怎么会保持‘公堂不败’的金身?” 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声,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前者脸色不太好看,后者却是笑道:“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百姓大多是愚昧的,你还不信。” 周鞅暗暗恼火:“普通百姓能接触到的层面有限,加之被官府刻意引导了舆论方向,他们不知道善恶真相也是情有可原。如若不然,还要你我做什么?我们理应告诉他们真正的实情,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是非,保护他们的善良。” 黄远岱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无知就是原罪。我可当不了他们的保护神。灾难降临的时候,难道会因为你愚蠢就避过你?我早就说过,迂腐限制了你的智慧,你怎么还不知醒悟?” “该醒悟的是你。我们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就该有所担当!” “你今天都投河自尽了,自身都差些没保住,怎么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原则与担当,哪怕是死了,也要带进坟墓,绝无丢弃之理!” “迂腐,迂腐,简直愚不可及!” 就像平日里相处时那样,两人又因为对一件事有截然相反的看法而争论得不可开交。 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大宅里的方大为,正站在屋檐下,面色低沉的吩咐院中的方家修行者: “从地道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内,务必把信件送到!一个流水的刺史,竟然想跟铁打的方家翻脸,那我们就让刺史清醒一些,要他知道郓州到底是谁做主!” 章二六五 不认输与不认错 修行者们应诺而去,动若脱兔。 方大为站在台阶上不动如山。 官兵已经围了大宅,方大为至今仍旧不知道,刺史为何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并且调集一州官府的所有精锐力量,夜半围攻方家大宅。就好像对方今夜知道了他俩有杀父之仇一样。 方大为不能不意外,也不能不震惊。 在此之前,方家跟刺史府一直是相处得其乐融融,方家每年都会给刺史府定量进贡,如果遇到需要刺史府帮忙的大事,还会另外给银子,逢年过节更是没忘了孝敬。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整个郓州官场的重要官员们,都是由方家养着的,他们每年从方家这里拿走的银子,起码是他们俸禄的十倍! 靠着方家这个郓州最大的豪强,郓州官场的这些官员,才能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才能坐拥娇妻美妾,才能在风雪场所一掷千金。 可现在,这些郓州官员竟然要背叛方家,跟他们的衣食父母兵戎相见! 方大为最大的感觉,就是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 他愤怒,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他恨不得吃贾肃的肉,寝贾肃的皮! 但方大为在愤怒之余,又很冷静,非常冷静。刺史府今夜的举动,虽然在意料之外,但未必没在清理之中。双方是利益勾结关系,既然是因为利益联合,就有可能因为利益分裂。 只要大家不谈感情,那任何行为都可以是合理的。 问题只在于,贾肃为何要背弃方家。如果是因为利益关系,那背叛方家他能得到什么?一个官员,最想追求的东西,无非两个字,权与钱。钱,方家已经给得足够多,方大为认为没有人能比方家给得更多,所以答案只能是权。 权又分为两个方面,向上的权,向下的权。前者能够让贾肃官位提升,后者则可能让贾肃乌纱帽不保。也就是说,为了升官,贾肃会出卖方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贾肃也会出卖方家。 能够左右贾肃权位的存在,只有他的上官,能够让贾肃毫不犹豫,就陡然跟方家翻脸的存在,绝不是简单的上官。对方的权力应该非常大! 想到这里,方大为已经明白了,方家会有今日这种处境的原因。 朝廷来人了。 朝廷要对付方家! 根本就不是什么长河船行的人,也不是什么青衣刀客!对方当然不可能有调动官府,让刺史听令的力量。 那么,朝廷为什么要对付方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方大为根本不必思考,也不屑于思考。 答案可以有很多,例如方家曾经害得很多对手家破人亡,在扩充家族产业、土地兼并的过程中,也戕害了不知道多少商贾、平民,为律法所不容。 在外人看来,方家获得财富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但方大为明白,这个正当是官府定义的,一旦刺史府背弃他,方家的罪恶就会暴露在人前。 眼下方大为要思考的,是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方家在郓州是豪强是土皇帝,但真正对上朝廷,方大为依然不能不战战兢兢。 他害怕,毫无疑问,他怕得要死。 谁敢跟皇朝为敌? 在意识到方家的对手是朝廷时,方大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带着金银细软跟家人一起逃跑! 跟朝廷作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但方大为不能这么做。 方家的基业他不能抛弃,这些年的心血他也不能坐视其灰飞烟灭。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 怎么跟朝廷扳手腕。 在此之前,方大为有没有预料过,今日这种刺史府跟方家反目的场面? 答案显而易见。 有。 方家的崛起之路并不干净,方大为当然要未雨绸缪。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他早就想过这一天,也想过要如何应对。最好的局面当然是不跟官府反目,为此他每年都付出了大量钱财。但如果反目了,他就必须有制约刺史等官员的手段。 方家没办法跟朝廷斗法,但要拿捏刺史府的那些官员,却可以有很多种手段。别的不说,这些年相互之间的利益往来,他就留了一份证据,账本也是有的。 对方要跟他翻脸,他就作势跟对方鱼死网破,大家一起玩完。这是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就能逼迫对方让步,使双方有坐下来谈判的余地。以斗争促团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除此之外,方大为还会让郓州那些跟方家联姻、结盟的大族,一起出力。这样既可以壮大己方声势,让对方投鼠忌器,迫使对方低头退让,又能避免对方调动兵马强行攻杀方家。 要是刺史府跟地方数个大族开战,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地方大乱,那不管谁胜谁负,刺史府的官员下场都不会好,毕竟维护地方稳定与统治秩序,是官员最大的职责。 仅仅是方家的修行者力量就要强过刺史府,再跟几个大族联合起来,那即便是面对郓州军,他们也半分都不怵。实力是根本,只要有压倒对方的实力,就能让对方无处下手,最终乖乖就范。 方家不担心结盟大族不帮忙,毕竟官府今日能这么对付方家,明日就有可能照样子对付他们。大家身份一样,利益一致,天然就在同一阵营。 这就是为什么地方势力集团能够掣肘官府。 一如世家大族为什么能掣肘皇权。 而一旦刺史府“拿不出”方家的罪证,在事实上成为方家的庇护者,那么就算是朝廷,也没有理由强行动方家这样的一方豪强。无论官府还是朝廷,明面上都要遵守律法的,无端杀良让百姓怎么看? 等此间事了,方家再动用关系与财富,去贿赂朝廷大员,那之后方家就有可能得到保全,不被朝廷继续对付。 朝廷并非无所不能,皇帝也不是,只要大家在规则内行事,只要大家身上都还有束缚,谁都不是不能战胜的。 方大为长舒一口气,回到房中在太师椅上坐下,八风不动的模样,让方家上下都感到一阵心安。 ...... 方家大门外。 郓州军甲士阵后,童大人跟许将军坐在马背上,看着方家大宅低声交谈。 “方家的修行者已经上了院墙、角楼,这是打算负隅顽抗。咱们今天陡然跟方家刀兵相见,你说方大为会不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抖出来?”许将军扶了扶兜鍪,颇有些顾忌的问童大人。 童大人摸着山羊胡冷冷道:“抖出来又怎么样,谁能坐实?只要消息传不出去,只要消息不能被证实,这就是方家狗急跳墙血口喷人。刺史府一纸布告,就能定义黑白。等到明天,方家都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那些事,自然也就从来没出现过。” 许将军点点头,还是有些迟疑,转而问道:“这回朝廷来的人究竟是谁,刺史大人只告诉我们是陛下身边的人,却不肯说对方的具体身份,而对方一来就要覆灭方家,这是不是有些奇怪?” 童大人不满地瞥了许将军一眼,“老许,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管的不管,这么简单的官场规矩你都忘了? “朝廷来的人,你我都见过了,对方虽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但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还能作假?你我的身份,在郓州是可以横着走,但在对方看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对方有什么心思,难道还要向你我解释?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许将军面露愧色,拱了拱手,不再多言。 他们已经将方家大宅围了一段时间,但一直没有下令进攻。按照贾肃的吩咐,他们需要先等一段时间。 周鞅跟黄远岱争论了半响,彼此都脸红耳赤后,终于是消停了下来,看他们彼此瞧不顺眼的模样,没有红着眼动手厮打一番,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在一名青衣人过来后,得到对方传讯的周鞅,对黄远岱道:“时辰到了。” 黄远岱双手一摊:“跟我说有什么用,该做事的是你。” 周鞅忿忿道:“你的腿也被对方打瘸了,难道就不打算出面讨个说法?” 黄远岱呵呵一笑:“方家今晚都要玩完了,我还要什么说法,方家的人死干净了,比什么说法都管用。” 周鞅拿黄远岱没办法,不再跟对方继续掰扯,自己带着两名青衣人,走到方家大宅前,冷着脸对聚集在门前,摆出防御阵势的方家修行者喝道: “叫方琰出来,周某有事要问他!” 方家修行者中走出来一名中年妇人,却不是方家长子方琰,她环抱双臂冷冷的瞥了周鞅一眼,“又是你,你还想问什么?” 周鞅将一纸文书丢给对方:“这是刺史府开具的文书,上面说得很清楚,当初府试第一名的举人是周某,却被方琰冒名顶替去了京城参加春闱!十六年了,现在方琰已经是青州别驾,官居五品,而周某却妻离子散一无所有,你们就不该给周某一个说法,当众给周某赔礼道歉?!” 中年妇人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当初做了举人,现在就能官居五品?就算方家现在承认此事,你就能去青州做好别驾?不能的话你瞎闹腾什么!说法,要什么说法?不过就是要银子而已。说吧,多少两银子能让你闭嘴,一百两还是一千两?” 周鞅强忍着怒气:“我失去的是人生,要的不是银子,而是公道,你们必须当众给我赔礼道歉,让方琰付出应有的代价!” 中年妇人脸色沉下来,“你还没完没了是吧?看在你今天背后有人的份上,方家愿意多给你几两银子,这已经是格外仁慈。不就是被顶替了一个举人身份,给你银子还不够,你死揪着不放是意欲何为? “你也是书生,一点胸怀都没有,为这点事疯狗一样咬来咬去,真是丢郓州读书人的脸!你这种人,只会算计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就算做了举人中了进士,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章二六六 绝望 周鞅脸红脖子粗。 他被对方傲慢无礼、满不在乎的态度,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一番话,给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指着对方的手颤抖不已: “你,你们难道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中年妇人轻蔑的冷哼一声,“我们哪里错了?顶替了你的举人名额就错了?你可真是天真。我告诉你,这世上的对错只有一种,那就是强者为对,弱者为错! “我们能顶替你的名额,靠得只是方家吗?没有官府相助,我们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你也就会盯着我们咬罢了,你敢去官府撒泼,要官差付出代价吗? “说到底,你还不是认为方家弱,这才敢在我面前咋呼。有本事你去把管着学籍的官差揪出来杀了,那才算你的本事! “如果你今天背后没有人,我根本就不会理你,更不会给你银子,我敬的是你身后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泥腿子小屁民,也敢要我方家向你赔礼道歉,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不叫刺史向你下跪?你敢吗?我要是你,就会拿着银子赶紧滚蛋,绝不会在这里大呼小叫,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中年妇人丢出一个钱袋子,砸在周鞅胸口。 她一副目中无人,看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神色,根本就不把周鞅的愤怒与控诉放在眼里,也完全没认为自己说的话错了。 周鞅气得脏腑翻涌,几欲当场吐血,脸上阵青阵白。看到他这副样子,中年妇人更是得意洋洋,就像在看一只猴子,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戏谑。 “赶紧拿着施舍给你的银子滚......”中年妇人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钱袋子,愉快的就像捉弄了一条狗。 但她很快就不愉快了。 任何一个脑袋开花的人,都是不会愉快的。 元神境的中年妇人,都没有看清是谁对自己出的手,从头顶淌下的鲜血就糊了她一脸,身体软软的跪倒在周鞅面前。 临死,她都瞪大着不可置信的双眼,死后,她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周鞅顿时心头大快,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脸上,将对方踹得翻倒在地。 他看向为他出手的人,想要当面致谢。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纤细消瘦,但威猛无双的背影。 出手的人,已经举着一柄丈二陌刀,杀入了大门前的方家修行者群中,白刃霜飞,鲜血横流,掀起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那自然是杨佳妮。 杨佳妮出现在这里,就代表刺史也到了。刺史到了,就意味着官兵对方家大宅的进攻正式开始。所以一队队官差跟在杨佳妮身后,吼叫着翻墙跃院,冲进方家大门。 今夜的主题,是背叛,也是正义。 ....... 方大为听到交战的动静,骇然之下从太师椅上豁然起身,两步来到门外,震惊的看向大门方向。彼处,闪烁的真气流光已经映亮了半边夜空。 “怎么回事?官兵怎么敢直接动手?他们怎么会这么果断就开始进攻?”方大为握紧发颤的双手,这跟他预计的情况完全不符,左右观望一阵,他向院中的修行者们低吼道:“去各家传信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时间早已过去一炷香,莫说传信的人该回来了,各家驰援的高手强者也该赶到方家了。可是现在,方家外面只有官兵,没有看到半个其它大族的修行者! 方家现在是孤立无援。 可方家怎么会孤立无援? 方大为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位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传信修行者,跌跌撞撞跑进了院子,兀一看到方大为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急道:“家主,大事不好了!柳家有官差在,柳家家主不仅不同意来驰援我们,还想将属下也抓起来,属下好不容易才脱身,差一点就没能逃回来......” 方大为心头猛地一沉。 其他传信者之所以逾期未归,应该也是遭遇了差不多的情况,否则怎么都解释不通,这也就是说,方家的那些姻亲、联盟大族,不仅不来驰援他们,而且还在跟他们划清界限,甚至是背叛了他们! “怎么会这样?这些大族在干什么,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了?” 念及于此,方大为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步跨到传信修行者面前,揪着对方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在柳家到底看到了什么,对方为何会突然对你出手,你就没问问原因?!” 传信修行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畏畏缩缩道:“属下,属下确实听到官差在跟柳家家主通报方家的种种罪名,也的确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就是,就是这个......”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染血的文书,颤颤巍巍的递给方大为。 方大为丢下传信修行者,接过文书展开,快速浏览一遍,霎时间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往脑门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趔趄一步,差些就没站稳。 这是一份檄文,讨方檄文。 方大为推开过来搀扶的人,咬牙切齿将文书撕得粉碎,不想这份字字千钧的檄文被更多人得知。 但就在这时,方家大门处,一个中正有力的浑厚嗓音,抑扬顿挫,已经开始诵念檄文上的内容,对方修为不俗,应该是是元神境中期,所以这道声音远传千步,一度盖过了方家大宅的激斗声。 听到那道声音,听清楚檄文的内容,方家众人莫不是脸色大变,眼中写满惊恐。 “为郓州家破人亡者讨方氏檄......郓州方氏者,豺狼之家,匪盗之族,为敛钱财而戮商贾,为兼土地而杀乡民,逼良为娼,买凶作歹,凡数十年间,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郓州百姓因之妻离子散者多达千百! “人之所以难见其伪者,盖因方氏惯于斩草除根、藏恶于善,每夺人之财,动辄灭人全家,使其恶行不彰,每害一方之民,转眼便修桥补路,沽名钓誉......今郓州刺史贾公,英明睿智,探查数年,寻得方氏为祸一方之铁证,又捕得方氏爪牙多人,悉获方氏为恶之详情,现将其主要劣迹昭示尔等...... “方氏恶行昭昭,人神共愤,天地难容,不除此豺狼虎豹,朝廷法度不存,不严判其种种罪行,受难者亡魂不安......大齐大平盛世,郓州清白天地,岂容此等贼寇与我等共存于世间......” 檄文字字如刀,重重刺在方家人的心口。 随着整篇檄文持续念出,方家众人皆是心神不守,目瞪口呆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坐倒在地者有之,惊慌落泪者有之,怒发冲冠者有之,浑身煞气者有之,呼喝唾骂者有之...... 在檄文被念完后,那位修行者并未停下,接着便念起了刺史府“查明”的方家种种血案,以及方家大小管事在楼船上招认的供词。 于是怒发冲冠者彷徨失措,浑身煞气者偃旗息鼓,呼喝唾骂者嗔目结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浓烈的恐惧,并且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了其它情绪。 方家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全都落在了方大为身上。 方大为面如土色。 面对众人期望、哀求的目光,方大为知道自己必须稳住,现在他是全族人的希望,他必须要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但也就在这时,方家大宅外,郓州城无数街巷中,此起彼伏的诵念声响了起来,先是讨方檄文,继而是方家各种恶行,最后是方家大小管事的供词,交替往复,连绵不绝,汇聚到一起渐成海潮之势,将冬夜的郓州城淹没。 随后,沉寂的郓州城,在霎时间成了一锅沸水。 无数百姓被这些声音惊醒,披衣出门,聆听完了所有内容后,无不是变得愤怒不已,万千平民对方家的怒火,点燃了这个积雪还未化尽的城池,并且从四面八方向方家汇聚,有将方家彻底掀翻、烧成灰烬的架势。 听到外面的动静,听到屋顶修行者对外面情形的禀报,方大为再也站不住,身子晃了晃,接连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现在知道,为何那些郓州大族,不顾唇亡齿寒的道理,也要跟方家划清界限,甚至是背叛方家了。 有一篇这样的檄文,有那些方家罪恶之事,有方家管事们的供词,有无数官差在街头巷尾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诵念,方家已经沦为众矢之的,被架在了舆论的火堆上炙烤,成了整个郓州城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事先就被官差们告知了这个场面的大族,又怎么敢还跟方家站在一起?如果他们跟方家站在一起,那就是跟官府为敌,跟郓州城所有百姓为敌,他们或许可以跟官府扳手腕,但又怎么敢正面触犯千千万万怒火如炽的百姓? 百姓只是个人的时候,大族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当百姓同心同德群起而攻的时候,大族们怎么都不敢逆其锋芒。 方大为没想到他的对手布局这么周密、强力,在他还没弄清楚事态,还没来得及向盟友们求援时,对方就已经将方家完全孤立了起来! 今夜,方家被官府用他们手中的权力,推到了舆论与百姓的对立面。 沦为舆论攻伐的对象,成为所有百姓的敌人,下场有且只有一个。 方大为很清楚,这不是贾肃能有的手段,这只能是那个朝廷来的大人物的布置!对方手里有着远胜于他的力量,本身还有他所不及的智慧手段,他怎能不败? 他的对手掌握着权力,掌控着舆论,左右了真理,他怎么能不成为罪犯? 方家怎么能不败? 章二六七 简单 看到方大为坐倒在地,方家众人无不是惊慌失措。 “家主!” “家主......” 听到族人亲友的呼唤,方大为猛地一个机灵,瞬间清醒过来,双眼也陡然锐利。 现在是方家危急存亡之秋,官兵正在攻打府邸,距离这个院子越来越近,举族上下的性命危在旦夕,方家面对着倾覆之忧! 作为家主,方大为必须做出决断。 正面抗衡官兵、朝廷高手跟满城百姓无疑不可能,方家遭逢大难已成定居,那么方大为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他得为方家留下血脉,留下东山再起的希望! “所有修行者一起上阵,正面迎战官兵,为方琰等人争取从密道脱身的时间!方琰,你带着族中十六岁以上,成就了御气境的兄弟姐妹,立刻进入地道逃生! “三弟,你带人跟方琰一起走,务必掩护他们杀出城去,只要出了城遁入荒野,官兵们在黑夜里就很难追捕你们!离开郓州后,径直去大野泽,五年之内,不得出山寻仇,方家的血脉能否保住,就看你们的了!” 方大为将从青州回家省亲的长子方琰,跟他的同母兄弟叫了出来,快速而又充满威严的吩咐了一遍。 官兵近在眼前,他只能将方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送走。修为没到御气境的,实力太弱行动缓慢,必然无法逃脱追杀,只会拖累其他人。 方琰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方大为面前,痛哭流涕的苦劝:“父亲,要走也是你走,你是方家家主,只要父亲在,方家就在,儿子为你断后!” “住口!” 方大为一巴掌甩在方琰脸上,好让对方清醒一些不要浪费时间,“为父正因为是家主,所以才不能走!为父若是逃了,官府跟朝廷必定全力追索,届时只会害了所有人! “为父只有跟方家大宅共存亡,才能让那些人满意,他们对你们的追捕力度才有可能小一些!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方家家主!逃出去后,你要担起责任,保护好你的兄弟姐妹,不要跟任何亲友联系,五年之后,重头再来,中兴方家!” 说到这,方大为按住他三弟的肩膀,“三弟,琰儿跟方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一定要让他们逃出去,教导好他们。只要方家血脉犹存,今日之恨,他日必有雪洗之机!” “大哥......” 方大为将对方一把推开,野兽一样大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快走!” “大哥保重!” “父亲......” 方大为的三弟,拖着方琰起身,招呼在场的其他年轻子弟,就要进入后院从密道逃生。 方家的地道可以直通三条街外,足够他们跳出官兵的包围圈,彼处距离城墙不是太远,届时只要能杀出城去,他们就可以获得生机! “真是好一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只是这些年来,你们在破别人的家灭别人的族时,可曾想过别人也有父母妻儿,也有手足兄弟?”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 方大为等人抬头循声去看,就见屋顶的飞檐上,站着一名手提丈二陌刀的劲装修行者,夜风吹卷她的衣袂与青丝,让她在皓月的映衬下格外英姿飒爽。 方家众人在看到杨佳妮的一刹那,起初都是杀气凛然,不少人双眼瞬间充满血丝,只差嘶吼着冲出去跟对方决一死战。 事到临头,方家已经被逼得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可以逃生的年轻一辈杰出子弟,其余人不是为方家陪葬就是要被官府缉拿治罪,当此之际,很多修行者都对把他们逼到绝境的官兵恨到了骨子里,眼见官兵一方的修行者出现,不惧拼死一搏乃至同归于尽的大有人在。 但是没有人真的冲出去。 他们察觉到了杨佳妮释放出的修为气机。 下一刻,他们就不得不庆幸他们没有贸然向杨佳妮出手。 “元......元神境后期?!”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向元神境后期出手,那是找死。 方琰等人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方大为更是牙关紧咬,面沉如水。他怎么都没想到,今夜竟然会有元神境后期这种强者出手!在大齐,可是只有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这种这种世家里,才有元神境后期这个层次的存在! 虽然近年来因为皇帝的策略,一些寒门官将也有人达到这种境界,但那都是皇帝的绝对心腹。 一言以蔽之,眼前的这名蒙面修行者,不是世家大族的核心人物,就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无论对方是哪一种身份,都足够让方大为绝望。 方家只是郓州的地方豪强,怎么就惹到了世家大族,还让对方的核心人物亲自出手?如果方家的产业跟世家有冲突,对方只要派人来打个招呼,方大为就会毫不犹豫的让步,为何要闹到今夜这种必须要方家覆灭的地步? 如果来的不是世家高手,那方家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入了天子法眼,让天子都派出了亲信,非得灭了方家的族不可?方家的崛起之路的确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天下的哪个豪强崛起不是如此,凭什么就方家要被皇帝铲除? 方大为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到答案。 但他至少清楚一点。 无论对方家出手的是世家大族,还是皇帝本身,就算方琰今日侥幸逃出了郓州城,以后也会面对无穷无尽的追杀,几乎不会有五年、十年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三弟快带琰儿走!其余人等随老夫一道,跟狗官们拼个你死我活!”五官扭曲的方大为大吼一声,招呼身旁的两名元神境中期高手,跟他一起攻向飞檐上的杨佳妮。 方大为的进攻并没有能让杨佳妮动容,她的声音依然显得清冷、木呆:“今夜方家的人,谁也别想走。” 话音未落,杨佳妮高举陌刀,完全无视其他两名元神境中期的方家修行者,简简单单的向跃来的方大为劈了下去。 方大为跃起的高度刚刚超过房梁,就被白亮如弯月的刀芒,给临面斩中,他当即口吐鲜血,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摔倒在院子里,轰隆一声砸出一个大坑。 而杨佳妮并没有被另外两名元神境中期击中,因为她的身后,有数名元神境中期的一品楼修行者现身,给予那两个方家修行者当头棒喝。 方大为顾不得自己胸前鲜血横流的伤口,费力的扭过头向身后看去,想要看到他的三弟已经带着方琰趁机脱身。 他绝望了。 在他被鲜血染红的视野中,他的三弟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方琰正被一名修行者一手按住脑袋,随着一声刺耳的爆炸声,方琰的脑袋西瓜一样炸开,尸体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这名从院子后面出手的修行者,竟然也是元神境后期! “琰儿!”眼见长子被人以如此血腥残忍的手段虐杀,无法承受这份痛苦的方大为,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屠杀并未结束。 院中的方家修行者,无论是年轻子弟,还是中老年高手,接连不断的倒在腥风血雨中,一个个身着锦衣的人杀入院子,不停的将刀子捅进他们的胸膛、掠过他们的脖子。 方大为目眦崩裂,眼中淌出两行血泪,牙齿都被咬碎而浑不自知。 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院中就没了还能站着的方家修行者。 方大为闭上了眼睛。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个像现在这么痛苦。他这辈子杀过的人无数,也让很多人家破人亡,而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被人灭族的滋味。原来这滋味是这样难以承受,让人痛不欲生。 “后悔了吗?” 方大为听到那个清冷漠然的声音,强忍着心口的疼痛睁开眼,不出意外看到了站在土坑边缘的杨佳妮,后者也在看着他,而且在很认真的等他忏悔。 “后悔?我何悔之有!方家会有今日之劫,不过是因为自身不够强,掌握的权力不够大,拥有的财富不够多!” 方大为死死盯着杨佳妮,“如果我方家有元神境后期,你怎么能杀得了我?如果我方家有人是皇朝重臣,朝廷怎么会这么轻易动方家?如果我方家富可敌国,养得修行者够多,又怎么会忌惮郓州那点兵马? “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方家崛起的时候,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方家再肆无忌惮些,方家现在已经是世家大族!你们能覆灭方家,可你们覆灭得了一个世家吗?!” 杨佳妮没想到方大为至死都不醒悟,不过对方最后那个问题,对她而言却是很好回答,“世家吗?那个家伙已经覆灭了两个。” 方大为愣了愣,满脸茫然,不知道杨佳妮在说什么。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但看对方认真的样子,又明显不像是在说谎。 “你以为方家今日为何会有这般大劫?”杨佳妮忽然问。 方大为吐了一口血,嗓音暗哑的道:“这重要吗?方家已经没了!原因?无外乎权力争夺,利益划分,皇帝不想天下多出一个新的世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你错了。”杨佳妮摇摇头。 方大为冷笑一声:“哪里错了?” “你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杨佳妮问得很郑重。 方大为张嘴怔在那里,看杨佳妮的目光,变得充满惊疑:“你,你们难道是青衣人?你们不是皇帝的心腹?!” 杨佳妮点点头:“现在你总该知道,方家之所以会覆灭,不是因为你们家势大,也不是因为你们给刺史府的钱不够多,而是因为你们做了太多恶事,天理难容。” 方大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就像是白日撞见了鬼,嘎声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方家做了坏事,你们就要覆灭方家?!你们疯了不成,你们图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夜你们也有人战死!你们......你们还骗了刺史,你们会有无数后患,你们付出这么多来覆灭方家,你们到底图什么?!” 杨佳妮对方大为的问题感到很奇怪。 她只能再重复一遍:“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方家作恶多端,铲除你们,就能昭示世间公道与正义,这还不够吗?” 方大为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停变换的面色精彩至极。 好半响,他忽然喷出一口黑血,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接着又嚎啕大哭,不时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双眼睛里没了神采,满脸都是迷乱之色,整个人明显已经精神崩溃,“疯子,疯子,哈哈,疯子,疯子,好多疯子,好多疯子,疯子......” 杨佳妮皱了皱眉。 方大为喷出那口黑血的时候,气息陡然跌落谷底,呼吸跟脉象全部混乱。对方竟然因为心神失守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的修为给废了。 摇摇头,杨佳妮不再理会对方,提着陌刀转身离开。 她走之后不久,一群官差进了院子,周鞅跟黄远岱也在其中。 看到方大为涕泗横流的样子,黄远岱微微一怔:“这家伙竟然疯了?堂堂郓州最大豪强方家的家主,没被当场杀死,竟然疯了,这是经受了多么恐怖的折磨?” 说着,他捡起一柄方家修行者遗落的长刀,在方大为面前蹲下来,二话不说就去割对方的脑袋,途中完全无视方大为的挣扎。 周鞅一惊,作势就要阻拦:“黄兄,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杀人啊干什么!这混账让人打断了我的腿,你真当我不恨他?你也被他毁了人生,妻离子散,现在不会要拦我吧?”黄远岱回头奇怪的道。 周鞅迟疑了一会儿,收回了手。 他比谁都想看到方家覆灭,也比谁都想看到方大为身首异处。 黄远岱提着方大为血淋淋的头颅站了起来,指指后者已经僵硬却恐惧犹存的面孔,笑着对周鞅道:“看看,这就是无恶不作的下场,咱俩提着它出去转一圈,警示一下那群脸厚心黑的官差。” 周鞅:“......” ...... 夜色深沉,漆黑的码头上,只有一艘楼船还亮着灯火。 赵宁已经结束了左右手对弈,只身来到船头,在夜风中负手眺望郓州城。 负责伺候他的青衣少女,提着一个灯笼远远站在舱门口,安安静静地没发出半点儿声响,更不曾上前去打扰。 赵宁的身影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飘飞的思绪却已跨越了前世今生。 一个在战争中叛国投敌的家族覆灭了,他们组建的那支几万人的大军也不会再出现,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大齐将士,那些被他们祸害的平民百姓,今生不用重蹈覆辙。 赵宁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该死的人死了,该活的人才能活下来。 这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简单。 章二六八 邀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风声响起,又骤然停歇。 有修行者来了。 赵宁转过头,不出意外,看到了站在船舷上的杨佳妮。 后者肩扛丈二陌刀,滴血的锋刃挑着天边的弯月,青丝在夜风中轻舞飞扬,白皙如雪吹弹可破的双颊,有着急速战斗与赶路后的一抹绯红,但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显得神秘又霸气,强大又美丽。 眼看对方一副淡然无波,我什么力气都没费,区区方家不过是反手灭之,一点小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一双灵动的眸子却分明在说,我很厉害吧我很能打吧快来夸我吧下次不敢不给我安排任务了吧,赵宁就不禁莞尔。 自从两人在战场上建立了生死同袍之情,杨佳妮不再把赵宁当外人而是当朋友后,她在赵宁面前的表情神态就变得灵动了些,平日的言行举止不再隐藏心迹,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她本真的性情愈发显露得多了。 “杨大将军实在是威武无双,反手间敌寇灰飞烟灭,今夜辛苦了,在下这就叫人温酒,不知杨大将军可否赏光?”赵宁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拱手。 他今夜虽然没有亲自出面去厮杀,但也下了一整夜的棋,思绪情感一直沉浸在比较沉重严肃的事情上,眼下看到杨佳妮第一个跑回来邀功,心里觉得有趣,情绪放松了很多。 “一个地方豪强而已,说灭也就灭了,算得上什么辛苦?”杨佳妮云淡风轻的摆摆手,目不斜视的从船舷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舱房里走。 看她的样子,像是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回房间歇息了,赵宁也就没动。杨佳妮走到门口,没听到赵宁的脚步声,身形一滞,回过头,见赵宁还在原地,愠怒顿时浮现在脸上,“你怎么还不过来?” 赵宁啊了一声,佯装恍然大悟,连忙快步跟上,笑呵呵的道:“不知杨大将军今夜想喝什么酒?” “随便来些就是。” “那就石冻春?” “太淡。” “剑南烧酒?” “太烈。” “梨花白?” “没劲。” “杨大将军到底想喝什么?” “随便来些就是。” “......” “有肉才好。” “什么肉?” “随便来些......” “......” ...... 次日陈奕来到了楼船。 长河船行进入郓州设立分舵的最大阻碍已经消除,如今方家既然已经不复存在,包括河运在内的各种产业,都空出了许多生存空间与利益份额,那么长河船行就该紧锣密鼓的开展行动。 不过方家虽然不在了,郓州地界的其他大族还在,他们跟方家的利益与立场是一致的,面对长河船行很可能还是会同一排外,这就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这个问题对陈奕来说是个问题,在赵宁眼中却什么都不是。 长河船行开始走货后,也到过不少地方,建立了一些分舵,并不是每个地方的情形都像郓州一样,让长河船行的势力无法进入。 郓州的情况非常罕见,它的特殊在于之前方家一家独大,跟官府勾结十分深入,对本地利益的掌控力度非常大,这才能强硬拒绝长河船行在郓州设立分舵。 方家覆灭后,郓州的情况就变得跟其它州县差不多,虽然有本地势力,但只要长河船行的修行者高手出面,展现出自己有分一杯羹的实力,自然就能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前庞氏等世家之所以能把持部分漕运利益,根结也在自身实力足够强,长河船行虽然不能打着赵氏的旗号行事,但却能借用赵氏的高手震场面。 除此之外,杨氏的名头也可以适时拿出来,毕竟杨氏现在家势不大,不会像赵氏那样容易引起皇帝忌惮。 对皇帝而言,杨氏这种家势衰落的世家,把更多精力放到商贾、财货之事,而不是谋求更多国家权力上,反而是乐意见到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皇帝最迫切需要的,是世家中的权柄,势力不那么强的世家,攫取一些财富并不那么重要。毕竟权力才是世家根本,没有权力支撑、保护的财富,抗风险的能力小,在皇帝跟朝廷眼中,再多也不过是盘中肉。 “明日你给郓州几个大族下张请帖,邀请他们赴宴,届时我会让一名元神境后期高手出面,帮你镇住场面。”赵宁给陈奕指明了行动方向。 陈奕试探着道:“要是这些大族自视甚高,不肯来呢?” 赵宁轻笑一声: “方家刚刚莫名其妙的覆灭,而刺史又不能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确切原因,这些大族正是风声鹤唳之时,这个时候,你只要表现得强硬些,提一提不准长河船行进入郓州的方家的下场,他们还能坐得住?” 陈奕恍然。 赵宁这是要他把方家覆灭之事,跟长河船行扯上关系,让对方忌惮长河船行的实力与手段! 对方未必会一下子相信,但肯定会赴宴探探虚实,后续只要陈奕不点明不坐实不否定长河船行,跟覆灭方家之人的联系,又表现出强大实力,就不怕对方闹出什么幺蛾子、不乖乖就范。 陈奕对赵宁的安排很是佩服,连忙道:“公子高见!” 赵宁喝了口茶,继续道:“既然我们来了郓州,又费事灭了方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力气自然不能白费一分,从今往后,长河船行必须实际控制郓州。” 陈奕张了张嘴,没想到赵宁图谋这么大,“长河船行实力有限,又是外来势力,短时间内要做到这一点,只怕......” 赵宁对此自有安排,“所以你今日要去拜访云家家主。” 陈奕先是躬身领命,而后不无迟疑的问道:“云家只是郓州的一个中等家族,势力并不如何强,属下去见他们......” 赵宁淡淡道:“云家虽然势力寻常,但却是郓州老牌家族,底蕴深厚,根基稳固,最重要的是,他们诗书传家、门风纯正,从不曾为了家族利益刻意加害过别人,反而还会力所能及的照顾乡邻,所以他们在郓州的人望很大。 “不过方家势大这些年,因为曾经看不惯方家的大伪似真、‘公堂不败’,仗义执言的云家跟方家起过一些冲突,被方家打压得不轻,产业良田都失去了不少,近些年来处境愈发艰难。 “要不是他们人望不错,早就被方家联合官府铲除了。 “现在正是云家需要帮助的时候,长河船行在郓州跟云家结成同盟,扶持云家壮大,借助云家控制郓州,是上佳之选。 “另外,长河船行分舵还要跟一品楼在郓州的青衣刀客,在惩恶扬善、匡扶世道正气的事上相互配合,跟云家这种家族结盟,也可以最好的达成我们的目的。” 听完赵宁这番话,陈奕不禁佩服万分,“公子深谋远虑,属下万万不及!” 赵宁随意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溜须拍马。 郓州之行,覆灭方家只是第一步,后续的一系列行动才是重点,对这些东西他当然早就有计划,要不然何必自己跟自己下棋。 无论长河船行还是一品楼,要发展壮大,在漕运沿线各地建立分舵,扩充修行者队伍,不停行动昭示正义,都需得大量钱财。所以长河船行跟一品楼,必须要尽可能多的掌握一地利益,聚敛更多财富。 在赵宁的想法中,不仅是郓州,往后在漕运沿线的其它州县,都可以重复郓州模板:铲除首恶豪强,震慑其它大族,扶持良善之家,控制一地秩序,在此基础上赚取更多钱财。 州城不同于松林镇这种小地方,惩奸除恶的动静大影响深,牵动的利益方多,必须要采用更加妥当的方法,不能像在松林镇一样,直接把恶人狗官杀了将人头挂在城头。 其实在这一整套行动中,还有个问题陈奕没想到没有问,但赵宁已经有了布置,那就是云家会不会答应跟长河船行结盟。 云家门风正有原则,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不会轻易因为利益就动摇立场,更不会愿意受人控制、听人摆布,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做,之前也不会跟方家唱对台戏。 而赵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很简单,说起来就四个字:坦诚相待。 无论赵氏一手扶持的长河船行,还是原本就行侠仗义、赡养老弱的一品楼,都是立身很正的存在,他们在郓州的后续行动,也会让云家看到这一点。 这世上陌生的双方要会走到一起,无非是臭味相投、志同道合两种情况。臭味相投者多是以利益为纽带,利益没了关系也就散了;志同道合者则是追求一致,交情相对稳固很多。 赵宁的人跟云家无疑就属于后者。 陈奕离开楼船,午后就去拜访了云家家主,跟他同行的还有周鞅、黄远岱。 周鞅跟黄远岱是本地士子,云家又是书香门第,他俩正好做个中间人。周鞅、黄远岱都是方家的敌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周鞅这十几年跟方家斗争的曲折经历,与展现出来的毅力才能,想必都会让云家感同身受、高看一眼。 现在他俩在云家落魄艰难之时,带着有利于云家未来的好事主动去拜访,云家不说扫榻相迎,至少会不吝笑脸。 周鞅跟黄远岱都是大才,有他俩穿针引线热场子,会面的情况绝对不会差。 事情不出赵宁所料。 入夜时分,赵宁接到回报,陈奕三人还在云家的宴席上,这一日的会晤宾主尽欢,气氛十分融洽,看样子宴席结束后,众人还会有促膝长谈。 亥时,陈奕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云家愿意跟长河船行暂时结盟的承诺。 之所以是暂时结盟,是因为云家还有保留。 今天能这么快达成协议,主要还是因为云家亟需走出困境,往后同盟关系能不能维持,还要看双方相处相知的具体情况。对赵宁来说,有了这么好的开始,这事儿就算成了。 有了云家这个在郓州本地声望、底蕴都不凡的家族出面,第二日陈奕邀请郓州其它家族赴宴时,对方都派出了家主、大长老这种掌控家族话语权的人物。 结果自然也没有任何意外。 长河船行得到了郓州大族们的敬畏,在郓州开设分舵的事再也没有阻碍。 说起来,对郓州本地大族,长河船行也不全是威逼震慑,方家被灭后空出的大量利益,足够各个大族饱餐一顿,让他们心里对长河船行的抵触没那么深。 至此,赵宁在南下第一个大站郓州要做的事,就已基本完成,最后只剩下扫尾事宜:处理覆灭方家带来的不利影响与后患。 章二六九 陈安之的寒冬(上) 乾符七年,冬月廿二,小寒。 燕平雪积三尺,霜冻青瓦,陈安之双手拢袖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眼怅然。 大雪日已经过去一月,小雪日都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一个多月来,燕平城的积雪似乎从未彻底消融过。 在陈安之的记忆里,这样的年景还是头一回见,所以今年的冬天感觉格外寒冷。寒者,冷气积久为寒。燕平的雪下了这么久又下了这么多,冷气的确累积的够多了。 然而小寒之所以称之为小,即意味着现在还没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等到大寒节气来临之际,那才是最折磨人最难熬之时。 陈安之有些不能想象届时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他进入推事院任职已有数月。 在来推事院之前,他从未想过,推事院的寒气会这么重。 那是一种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冷的寒气,远非大雪可比。 “陈大人,唐大人让下官来叫你去地牢,昨日抓来的犯人交代了不少东西,唐大人说陈大人或许会感兴趣。”一名八品小官来到陈安之身旁。 陈安之眉头微皱。 小官口中的唐大人指代的是唐兴,对方现在官居五品,是推事院的核心与实权人物,这几个月来,推事院在燕平城抓捕的数百名犯人中,有一半都是由对方亲自审讯。 陈安之知道唐兴的手段,他很不想去地牢面对那些血腥场景,更不想去听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但小官话里的内容,却让他不得不去看看。 来到地牢的一间刑讯室,陈安之看到了安坐在桌前,由小吏伺候着饮酒吃菜的唐兴。唐兴一边吃喝,一边饶有兴致的欣赏眼前美景。 这副“美景”让陈安之不寒而栗。 那是一口大瓮,下面架着篝火,里面装满了水,眼下水已沸腾,热气缭绕,而沸腾的大瓮里还有一个人! 或许是白汽弥漫的关系,陈安之分明看到这个人的五官已经扭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通红如烙铁的脸完全没有了人的模样,而他张开的大嘴里发出的嚎叫与求饶声,更是惨绝人寰,不像是人的声音更像是公鸭夜枭的哭嚎! 最让人汗毛倒竖的是,房间里已经充满挥之不去的肉味,肉味本来很香,但此刻却浓烈的让陈安之直欲作呕。 如此情形,陈安之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如坠冰窟,本能的不想面对想要逃避。 而唐兴居然还能一边目不转睛的欣赏,一面悠然自得的饮酒吃菜,嘴角那抹怡然自得的淡淡笑意,让陈安之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融了。 在他眼中,发明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刑讯手段,并将其命名为“请君入瓮”的唐兴,已经不是人,而是鬼,魔鬼! 唐兴此刻的面容也的确比较像鬼,因为这几个月夜以继日在地牢审讯犯人,很少出去见阳光的关系,唐兴的面色格外苍白,几乎看不到半点儿血色,而因为休息太少的缘故,他的双眸之中却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就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血潭。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愿去看唐兴更不愿去看受刑的人,微微低着头开门见山的问:“唐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推事院设立的时候,不少世家大族都往这个新衙门安插了族中子弟,陈安之本来是要去地方任职的,但因为陈氏家主认为近来朝堂局势过于云波诡谲,往后中枢必有大事,而推事院怎么看都不简单,便安排陈安之进了推事院。 进入推事院这些日子,成了陈安之这一生当中,最为黑暗无光的岁月。 他过往十几年建立起来的人生观,正在遭受汹涌澎湃的冲击。 “这个人陈大人可认识?”唐兴示意陈安之坐下来慢慢聊。 陈安之没有坐,听到唐兴这么问,他这才去认真打量大瓮中的人。之前因为只是匆匆一瞥和白汽浓郁的缘故,他并没有认出对方,这下细细一看,顿时觉得分外眼熟,等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心头一惊。 “这是陈氏燕平城书坊的管事!” 陈安之勉力按下心头的震动,沉声回应唐兴。他还没有参与族务太久,跟对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之前互相之间也没什么交流,加之对方现在面容扭曲,这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一刻,陈安之已经意识到不好。 果不其然,只听唐兴不紧不慢的继续道:“刚刚对方已经招供,陈氏有谋反之意!在陈氏刊印的诗集中,就有许多反诗。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听到陈氏家主,在私下里对陛下多有不满之词,说陛下是个昏君!” 唐兴的语气很平淡,但表达的意思很笃定。 他所说的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样,深深插在陈安之的胸口,让后者顿时涨红了脸:“这是血口喷人!完全是子虚乌有!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最重忠义,怎么会谋反?! “唐大人,你怎么抓人、抓谁、怎么刑讯,下官管不着,但你想向陈氏身上泼脏水,这是痴心妄想,陈氏可不是软柿子,你会付出代价!” 唐兴被陈安之喷了一脸唾沫,并半点儿也不在意,他施施然将一份供词放到桌上,淡淡道: “供词在此,怎么能说是本官污蔑?人证物证俱在,本官不过是秉公办差而已。陈大人,你说,有了这个人和这份供词,作为推事院该不该追查,本官要不要履行职责,也讯问一下陈大人?” “讯问”两个字落在耳中,陈安之转头看了看那尊大瓮,不由得遍体生寒。 皇帝设立推事院之初,就说得很明白,刘氏、庞氏、郑氏、吕氏之案体现出很多官员,因为争权夺利已经不顾大义,渎职枉法,以小观大,皇朝吏治现在出了问题,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 设立推事院就是要协助御史台监察百官,既然御史台立足于上,那么推事院就立足于下,故而推事院门前设万民箱,有冤屈或者知道哪些官员有不法之举的官民,都可以往万民箱里投放状词、文书,由推事院核查相关事宜,以求达到还大齐一个吏治清明的朝廷,给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的目的。 皇帝这番话自然没问题,有宰相带头同意,百官也说不话来。 但官府办事,嘴上说得越是大义凛然,实际做起事来就越是阴暗卑鄙。 推事院开始办差后,门前的万民箱就成了一些人告密的绝佳通道,于是政见不合的官员互相检举揭发,有私仇的官员污蔑对方品性不端,被官差缉拿过的地痞声称官差收受贿赂,想要趁机发财的流氓捏造事实。 在此之前,只有御史台的官员可以风闻奏事,即便说的事情不对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但彼时大家就算争权夺利,好歹都是有官身的存在,做事终究要讲究底线。 而在推事院成立之后,人人都成了匿名御史,普通人揭发污蔑他人还不用负责,没有底线的大有人在,于是告密诬陷之风盛行,并且愈演愈烈。 当此之时,若是推事院仔细甄别万民箱中的文书,秉公办差,那自然可以控制事态,并且将事情往好的方向引导。 然而推事院是怎么做的呢? 但凡是涉及官吏的检举,唐兴二话不说先传讯官吏到推事院,有不来的就直接缉拿。官吏到了推事院之后呢?唐兴就会出面“请君入瓮”。 但凡是进了推事院的官吏,鲜有能安然无恙走出去的,绝大部分都会被“坐实”各种罪名法办。 原因再简单不过,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熬不过严刑峻法的官员,为了从生不如死的痛苦中解脱,宁愿招认自己有罪——哪怕他们没有罪。 短短数月以来,大大小小数百名官吏被推事院下狱。 燕平城一时风声鹤唳。 到了现在,牢狱中一些机灵的流氓地痞、罪犯人渣,已经有了领悟:只要状告了对的官吏,就有可能立下告发之功,从牢狱中出来;而如果立下的功劳足够大,还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官吏,加入推事院! 在这种形势下,推事院的核心实权人物唐兴,就成了让官员们闻风丧胆的酷吏、魔鬼。 陈安之不认为自己进了大瓮,能在被煮熟之前不精神崩溃。 就算他可以咬牙坚持到最后,陈安之也知道,依照唐兴的性子,对方会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抓着他的手在供词上画押!这种事,他这些日子可没少见。 他非常清楚,唐兴这个人根本没有底线! 对方想要对付哪个官吏,只需要吩咐一声下面的地痞流氓,万民箱自然就会出现状告文书,而后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拿人审问。 就像现在,陈家的书坊管事会被抓到推事院牢狱,就必然有人告发了他,而只要管事到了这里,唐兴想要什么样的供词不是手到擒来? 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官员,岂能不知唐兴这几个月为了更好的刑讯逼供,创造出了多种严酷刑讯手法?“请君入瓮”之外,还有例如“突地吼”“见即承”“铁笼牢头”等等。 “唐兴!你到底想要什么?!”陈安之站着厉声叱问。 谋反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也是最容易让皇帝忌惮的罪名,皇朝之内,还有什么罪责,能比觊觎皇帝的大位更严重的?偏偏谋反都不需要太多实证,只要皇帝点个头,一些蛛丝马迹都足以让人举族倾覆。 在推事院之前,世家之间相互斗争,还要拼命给对方下套,为对方网罗罪名,辛苦搜集对方的罪证,现在倒好,推事院竟然直接就给陈氏安上谋反这种罪名,可谓是省事到了极点,也没底线到了极致! 唐兴如果真要坐实陈氏谋反的罪名,自然没有那么简单,陈氏毕竟是世家大族,底蕴深厚;但陈氏家势不强,在门第中排在末尾,推事院如果全力对付陈氏,以唐兴现在丧心病狂的风格,陈氏不说立马倾颓,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既然唐兴现在跟他不紧不慢的说起这事,那就说明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对方很可能只是想借此达成某个目的。 “陈大人何不坐下来说话?站得久了会腰疼。”唐兴笑得淡然,但他那张脸却怎么看怎么渗人,“本官一直仰着脖子说话,可不太舒服。” 陈安之没有选择,只能勉强坐下。 “这就对了,只要陈大人愿意配合本官,咱们同僚一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闹得面红耳赤?” 唐兴给陈安之递过去一杯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说起正题,“前几日,陛下想要晋升淑仪为一品妃,陈氏在礼部任职的官员,却说这不合礼制。本官就不懂了,陛下后宫的事,陈氏为何一定要插手?” 章二七零 陈安之的寒冬(下) 陈安之怔了怔。 他没想到唐兴所求的,竟然是这件事。 “吴淑仪今年刚刚晋位为仪,现在再提品阶并不妥当,而且淑仪出身卑贱,皇朝有祖制,一品妃必须出自世家!”陈安之沉声回应。 一品妃只能出自世家,虽然没有写在律法上,但却是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一个象征,是大家默认的。 如今皇帝要打破这个规矩,实际意义当然不只是提升一个嫔妃的地位那么简单,而是在公然打破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格局,明目张胆压低世家的权位,侵夺世家的权力! 陈氏身为世家门第,家学修得就是礼法,于公于私都不会容许皇帝这么做。 唐兴目不斜视:“祖制也好,规矩也罢,都是人定的,沧海横流世道变迁,时势不同了,有些规则自然也要变,陈大人说是也不是?” 陈安之脸黑如墨。 此事关系的不仅是陈氏立场,还有世家大局,如果陈氏同意皇帝将赵玉洁进位为一品妃,陈氏就损害了世家整体利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排名本就在门第末尾的陈氏,往后还怎么立足与朝堂? 兹事体大,太大,莫说陈安之无法拿主意,就算是陈氏家主都得慎之又慎,他怎么敢附和唐兴? “此事下官得回去跟家主商量。”陈安之也无法拒绝唐兴,谋反的罪名陈氏担当不起,他们本来就跟宰相徐明朗不合,现在要是又得罪了皇帝,真大难临头的时候,谁又能救得了保得住他们? 唐兴对陈安之的回应并不意外,悠然饮尽一杯酒,随意道:“陈大人只管回去跟家主商议,只不过时间不多了。造反这么大的事,本官可不敢耽搁,明日一定得有个结果才是。” 谋反,听到这两个字陈安之就怒火万丈,太平盛世,皇权稳如泰山,谁吃饱了撑得会去造反?! 依照他一惯火爆的性子,要是换种情况,他现在已经锤爆唐兴的狗头,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强忍住怒火。 “告辞。”陈安之站起身,准备立即赶回去,跟家主合计这件事。 唐兴悠悠道:“陈大人,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而且都是赵公子的朋友,为免你做出将来后悔的决定,没了下场,本官被赵公子诘难,本官现在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大势之下,陈氏千万不要站错了地方,皇朝之内的世家太多了,本官也未必一定要陈大人答应这件事,选择对本官来说很多。” 走到门口的陈安之脚步一僵。 他终于反应过来,皇帝设立推事院,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几个月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有世家的也有寒门的,数量上并没有明显区别,仔细算得话,寒门官员甚至要多出一些。 财富膨胀的太平盛世里的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经得住查,每个人俸禄之外的收入都绝对大于俸禄,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寒门官员,很多在一朝得势之后更是会大肆敛财,所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虽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确实有不少的确罪有应得,这也是推事院没有被群起而攻之,还能继续存在的原因之一。 正因如此,陈安之虽然痛恨唐兴,但对皇帝并无微词。 如今听罢唐兴这番话再寻思,陈安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每一个世家都是一个闭合的整体,内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世家官员获罪后,他的族人亲友的名声官声也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世家家主,必须要负失察的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处置世家家主,不连带彻查其他家族官吏也就罢了,世家还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让本族子弟继任官职? 在以往时候,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联姻、结盟家族的子弟,就会接过那个官位,日后再用其它官位偿还,所以世家并不会有实质损失。 但是这几个月来,推事院行动密集,不少世家都损失了大量官位,一个个世家官员名声也都受到了不小影响,暂时不好再推举谁,这就导致很多世家官员被治罪、罢免后,留下的官位无法由联姻家族的人补充,最后的结果就是让寒门官员给占据了! 而寒门官员就没有家族连累的影响,因为他们身后本就没有大家族。 他们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颗棋子罢了,每年都有数百进士补充进来,没了一个,皇帝随便就能拿另一个顶上。 所以推事院设立这几个月来,世家大族的权力,在实际上已经被寒门侵夺了许多,皇帝在朝堂上话语权更大了! 因是之故,皇帝才敢把赵玉洁的事抛出来。 但这件事陈安之都能看透,自然瞒不过其它世家家主。皇帝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世家联合起来向皇帝施压,这就有了唐兴今日的行动。 皇帝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简单的想要淑仪进位,而是要借此事让陈氏就此屈从于皇权,变成皇帝的应声虫,令陈氏自今以后唯皇帝之命是从! 这是皇帝分化门第力量的手段! 意识到这一点,陈安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那颗不精通算计,只想着沙场血战建立军功的简单脑子,也终于看清了皇帝的面目。 推事院,是皇帝手中收拢世家权柄的机器! 唐兴、周俊臣这两个推事院核心实权官员,更是皇帝捅世家大族的刀子! 之前见唐兴行事大胆无所顾忌,陈安之还不能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唐兴谁不敢对付? 陈安之艰难回头,看向唐兴声音晦涩的开口:“唐大人,你这样完全把自己卖给陛下,彻底丢弃自己的立场原则,甘愿做爪牙一心为鹰犬,真就不顾士子的道德与理想了吗?!” 他这番话问得直接、无礼、犯忌讳。 唐兴却没有发怒。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平静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古皆然。” 这话是没错。 但在陈安之看来,书生士子卖给帝王家的应该只是文武艺,而不是包括心肝脾肺肾、道德良知在内的整个人! 正所谓卖艺不卖身。 陈安之正要把这个道理说给唐兴听,可看对方自顾自饮酒,根本就不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跟他多探讨这个问题。显然在人生道路的定义上,唐兴已经坚定无比,油盐不进。 陈安之不肯死心,换了个思路,咬牙道:“既然你跟宁哥儿是朋友,也知道我跟宁哥儿是挚友,若是这回你果真诬陷陈氏谋反,对我严刑拷打让我生死两难,你就不担心宁哥儿不会放过你?宁哥儿的智慧与手段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 唐兴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他的面色微微黯然。 他道:“所以唐某也不希望,跟你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顿了顿,他的口吻变得重了几分,“但唐兴身为陛下臣子,自当以君父之令唯命是从,又岂能因为顾惜自身而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陈安之张嘴无言。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跟唐兴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士子,在人生观价值观上有着根本差异。 ...... 回到陈氏本家府宅,得知陈询就在家中,陈安之连忙赶了过去。 听罢陈安之火急火燎的转述,端坐在案桌后的陈询,并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与神色变化,只是抚着花白胡须沉吟。 陈询的这个反应出乎陈安之的预料,他本以为陈氏陡然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与选择,对方会忧心如焚,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陈安之精神一震,失声道:“父亲,难道您早就知道这件事?” 陈询示意陈安之坐下来,等到对方跪坐安稳了,他才喟叹一声,不无忧愁的道:“大势临面滚滚如洪水,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强者或许还有反奋击挣扎之力,弱者就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了。” 陈安之听出陈询是在说陈氏是弱者,立即不服气的辩驳:“陈氏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怎么能说是弱者?” 陈询摇摇头,悲凉道:“强弱是相对而言的。在开朝之初,陈氏或许不弱,但现在寒门实力今非昔比,跟皇权一比,陈氏就只是弱不经风的存在,面对皇权,陈氏已经没有抵抗之力。” 听陈询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表示,陈氏已经决定屈从皇权,陈安之顿时大急:“父亲,我们也有姻亲盟友,推事院若是果真要对付我们,章家、史家绝对不会坐视!” 陈询瞥了他一眼,“我们是有章家、史家为臂助,但你别忘了,我们也有徐氏这样的对头敌人。章家、史家跟我们的家势处境差不多,你认为我们能跟徐明朗抗衡?” 陈安之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年末,徐明朗想要集合所有门第之力,对付刚刚有反扑之势的赵氏等将门,彼时徐明朗还亲自到过府上,跟陈氏冰释前嫌,而后陈询就叮嘱过陈安之,少跟赵宁、魏无羡来往,好歹敷衍一下徐明朗。 在那回的风波中,陈氏从徐明朗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陈安之也因此升了官品,但陈氏只拿好处不办事,虽然没有给徐明朗添堵但也没有帮助对方,那回的事情结束后,徐明朗对陈氏的态度,就比之前更加恶劣。 仅仅是面对徐明朗跟徐氏等门第,陈氏就已经是力有不逮,如今若是再被皇帝忌恨,哪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只怕反手就会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 唐兴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在皇帝眼中,大齐的世家太多,有必要消减一些。 念及于此,陈安之握紧拳头,不甘而悲愤道:“陛下如此逼迫陈氏,打压世家,就不怕我们群起而攻之?陛下就不怕重蹈隋炀帝覆辙?” 章二七一 皇权之路 陈询苦笑一声:“陛下可不是隋炀帝。 “中央集权并最终加强皇权这件事,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门阀。 “陛下最忌讳的,无疑是世家一起反攻皇权,颠覆皇帝对天下的统治。有隋炀帝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陛下在对付世家时,当然会有完整而深远的布局与计划。 “一言以蔽之,现在陛下之所以敢用谋反的罪名来威逼陈氏,只不过是因为如今到了陛下应该、可以大刀阔斧动世家的时候!” 陈安之神色一僵。 陈询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如坠深渊。 陈询跟陈安之从头梳理了皇帝收权的谋划。 皇帝计划的核心,是分化世家,让世家陷入互相争斗的死局,同时加强寒门力量,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增强。 首先,皇帝让跟他有师生之谊,对他非常信任的老师徐明朗,做了朝廷宰相。 每个有作为的皇帝,即位后都得有施政纲领,宰相想要青史留名,也得有自己的主张与政绩,而当宋治成为帝王徐明朗成为宰相时,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正处在盛世高峰之时,外无强敌,内无忧患。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跟徐明朗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另寻他途。于是宋治跟徐明朗制定了收拢将门兵权,文官节制武将的国是。 大齐有十八将门,而士人门第只有十三个,文武强弱之分一眼可见。 这个局面是开朝时形成的,彼时太祖扫平天下,当然更加倚重将门,所以将门势大;但到了太平盛世,这个关系就得改改。手里握着兵马的对象,一定是皇帝首先忌惮的对象,古今皆然。 徐明朗跟皇帝达成协议,并且雄心勃勃想要一展抱负。 于是乎,皇帝这就一手挑起了文武世家之争。 在他的暗中扶持下,徐明朗很快取得巨大进展,将门世家受到不小打压,随着诸多将门官员被罢官,军中出现文官监军,兵部落入文官之手,吴氏杨氏被降爵,将门世家的权力大为削弱。 在这个过程中,徐氏一跃成为第一世家,徐明朗自身成为皇朝第一权臣,威风一时无两,宋治也算给足了徐明朗好处。作为交换,徐明朗默许宋治扩大科举取士规模,监军与兵部中出现寒门官员。 为了帮助徐明朗成事,顺利收拢兵权,宋治还分化了将门。 他利用孙氏这几代人多出俊杰,族中出现了两名王极境,野心膨胀,对大都督之位有了觊觎之念的情况,扶持孙氏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与赵氏分庭抗礼,破坏将门团结,让赵玄极无法集中将门力量跟徐明朗抗衡。 但赵氏毕竟是第一世家,在军中威望深厚,若是赵氏对宋治的举动不满,宋治就很难区处。 为了避免赵氏记恨帝室,宋治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安抚赵氏,在秋猎场上赏赐赵宁射雕弓,给予他出仕的高起点,而后又赐给他金蚕丹,向雁门关增兵三万,等到赵七月年龄到了之后,更是直接封赵七月为后,都是体现。 第二步,等到赵氏等将门,对门第文官的打压的不满,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引起内政不稳,有可能联合起来作乱的时候,皇帝便暂时抛弃门第,暗中支持赵氏等将门反扑士人门第,引导他们将怒火发泄到门第身上。 于是,刘氏、庞氏相继倾覆,郑氏、吕氏家势大衰,门第势力受到惨重打击。 起初打压将门时,皇帝没有动赵氏,对其他将门也是压而不灭,但到了对付门第时,随着时机成熟,皇帝收世家之权的力度加大,这就有了门第整个覆灭的情况。 当门第遭受惨重损失,将门有抬头之势时,皇帝又开始再度站在徐明朗这边。 这一回,皇帝不再把赵氏排除在打压范围之外,他之前的布局也发挥了作用,安思明成功带着六万将士入驻雁门关。 而赵玉洁进入后宫,将会成为皇帝对付皇后的刀子,就是意外之喜。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见缝插针,因势利导,让寒门官员势力成功壮大。 至此,士人门第跟将门勋贵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大齐文武世家,几乎不可能再走到一起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加之将门内部都已经分裂,实力大减,而宋治手里的寒门势力,也已经足够跟门第、将门分庭抗礼,所以宋治开始实行第三步。 第三步,设立推事院。 让唐兴和周俊臣等人网罗、制造官员的各种罪名,大举向世家官员动手,罢黜一个个世家官员,再用寒门官员顶替,进一步侵夺世家大族的权力,扩大寒门官员力量! 同时,故技重施,扶持门第内部产生第二座山头,进一步分化门第力量,引发门第内斗。因为此时皇权已经很强,皇帝就能让被扶持的门第完全听从他的号令,成为皇权附庸。 而皇帝选定的要扶持的门第势力,就是陈氏! 宋治加强皇权的道路,目前就走到这里,往后他还会有哪些手段,尚未可知。 听完陈询的分析讲述,陈安之目瞪口呆,愣了许久。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必人生观都已经崩塌了。 这不奇怪。 光明伟岸的皇帝竟是如此面目,要他去效忠一个这样的人,他怎么都做不到。皇朝的权力争夺如些阴暗丑陋,他甚至都生不出忠君报国之念! 陈询没有打扰陈安之发呆,自顾自喝了一盏茶。 良久,面无人色的陈安之艰涩开口:“为何......为何是陈氏?陛下为何要选择让陈氏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为什么要把陈氏架在火堆上烤?” 陈询放下茶碗,神色悲戚:“原因自然只有一个,柿子捡软的捏。 “陈氏弱,所以没有选择,否则在陛下与徐相的报复下,陈氏必然成为下一个被除名的世家;因为陈氏弱,好控制,所以陛下才让陈氏来做世家当中,第一个无底线依附皇权的应声虫,而不用担心日后被陈氏反噬。” 陈安之豁然起身,悲愤的一脚踢飞了案桌,脖颈青筋暴突的大吼:“这不公平!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满门忠义之士,从未有过作奸犯科、违法乱纪之事,皇帝怎么能这样对待陈氏?!他就不怕寒了我们的心吗?!” 陈询没有制止陈安之发疯,只是用悲伤哀绝、无奈凄凉的目光看着他。 接触到陈询的延伸,陈安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陡然不动了。 就因为陈氏专修礼法,向来有原则有立场,所以陈氏完全依附皇权,对其它世家而言,才更有冲击力,才能起到带头作用。 陈安之一屁股坐倒在地,泪如泉涌! 他知道,从今往后,陈氏会成为世家笑柄,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皇帝要陈氏做什么,是对徐氏出手还是对赵氏出手,陈氏都无法拒绝。 陈安之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皇帝要他去捉拿赵宁、魏无羡进入推事院刑讯,他该怎么面对这两个手足兄弟。 可陈氏没有选择。 他也没有选择。 陈询从案桌后起身,缓步来到门前,面容沧桑的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寂然不动良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小寒已过,大寒将至。” 大寒,一年之中最冷最难熬的时节。 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熬不过这个时节,会死在这个寒冬里。 陈氏呢? ...... 翌日,陈家家主在朝会上,收回了之前反对皇帝将淑仪吴媚进位为一品丽妃的谏言。为了让自己的态度有说服力,陈家家主提议,自此之后,朝臣不再干涉后宫之事,全凭皇帝一言而决。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群情汹汹,文武两派的世家重臣,都纷纷指责陈家家主无耻之尤。只是片刻,陈家家主就被喷了满脸唾沫。 而寒门官员则相继附议,赞同陈家家主的意见,一时之间朝堂争论不休,各种声音嘈杂一片。 末了,皇帝没有赞同陈家家主关于后宫之事的提议,理由还是皇家无私事。作为交换,对于淑仪吴媚进位为丽妃的决定,朝臣再也没能阻止。 退朝之后,陈家人好似成了瘟神,世家官员人人避之不及。有性子暴烈的,更是在经过陈氏官员面前时,恶狠狠吐一口唾沫。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大局,之前无论世家如何内争,在限制皇权肆无忌惮扩张立场上的一致性,随着陈氏无底线投靠皇帝,宣告破裂。 这是皇权的胜利,是世家的失败,是宋治承宋氏数代先帝遗泽,一手造就的天下大势! ...... 赵玉洁得知自己升为丽妃的事情定了下来,是当天午后,在崇文殿伺候宋治处理政务的时候。 这让她喜不自禁,连忙下拜谢恩。 这些时日以来,她在崇文殿的差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整理奏折,间或被宋治询问一些对某件政事的见解,而是在宋治身旁有了自己的小案,开始批阅部分宋治自己没多少兴趣处理、事体不大的上疏。 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是身份的巨大转变! 赵玉洁的确聪慧无双,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就在徐明朗的耳濡目染下,接触了政务开阔了眼界,学习到了该用什么角度思考国事,这几个月被宋治有意提点教导,已经渐渐具备独当一面的实力。 虽然赵玉洁批阅的奏折,宋治都会再看一遍,审核她的处理是否妥当,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宋治对赵玉洁能力的非凡认可,与对她这个人的极度信任! 让嫔妃帮忙批阅奏章,即便是只涉及小事的奏章,这种事莫说在百余年的大齐皇朝没有出现,就算往上数千年也是绝无仅有! 没人知道宋治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本身就只有几个宋治的心腹宦官。 但在这些人看来,这是宋治对赵玉洁的宠幸无以复加的表现。 宋治真的宠幸赵玉洁吗? 之前不好说,但是现在,答案已经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因为赵玉洁已有身孕,太医诊断过了! 这也是宋治在朝堂上,要群臣同意他提升赵玉洁品阶的理由之一。 赵玉洁的容貌可以用独步天下来形容,更兼体察人心,善于逢迎,昔日徐明朗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被她在须臾之间拿下,如今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之下,宋治又怎么可能不动情? 对宋治来说,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想睡谁,根本就不必有顾虑,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只因为欲望,他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必要。 就这样,赵玉洁再一次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 “起来吧,不必跟朕多礼。” 宋治牵着赵玉洁的手将她拉起来,一把将对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嘴角噙笑的拨弄着她的青丝,意味深长地道:“这天下是我们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番大事,让后人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 “吴媚,你可准备好了?” “臣妾遵命!只要能让陛下稍微高兴一些,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 立政殿。 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后赵七月,听罢心腹侍女对今日朝堂风云的转述,眼帘不由得耷拉下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皇帝不到立政殿来也就罢了,她去崇文殿的时候,敬新磨也总是告诉她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现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嫔妃,不惜在朝堂上闹出如此风波!由此可见,她近来遭受的冷遇,跟这个叫作“吴媚”的嫔妃有直接关系。 对方她当然见过,而且次数很多,她毕竟是皇后,也知道对方出自宰相府,但她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人的宠幸已经达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 “派人去查,本宫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从她打娘胎里出来到进入宫城,这期间她的一应情况,事无巨细,都得给本宫翻出来!立即去办。” “是!” 章二七二 必定到来的死亡 赵宁计划离开郓州时,是小寒过后第三天。 也是在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赵玄极的家信。 通过这封家信,赵宁知道了陈氏的事。 赵玄极在信中还说,小寒当天深夜,伶仃大醉的陈安之到过镇国公府附近。不过他尝试没有进府,只是在街角坐了一个时辰,而后便在寒风中离开。 合上信件,赵宁陷入沉默与沉思。 他离开燕平城时,陈安之是知道的,后者在小寒当晚没有进镇国公府,原因大抵也在于此。 性情火爆的陈安之头脑简单,面对如今的局面很可能会心绪茫然、彷徨失措,亟需一个人为他开解心事,跟他合计未来该怎么做。 很可惜,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他的朋友已经不在燕平,无论赵宁还是魏无羡。 他离开街角的时候,应该是格外孤苦、伶仃、无助。 然而人生的艰难总需要自己去面对,无论那有多么难以承受。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尤其如此。眼下赵宁能做的,也只是写一封信派人送给他,告诉对方无论时势如何陈氏如何,他们的兄弟情都不会变。 赵宁一共写了三封信,除却给陈安之的,还有给赵玄极和给赵七月的。 这几年皇帝会紧锣密鼓收拢世家权柄,无论是哪个世家,稍微有差错就会被推事院揪住不放并大做文章,赵氏也不例外。 不过赵氏眼下的核心追求是秘密壮大自身实力,这其中的主要部分又是长河船行。漕运的事有赵宁亲自主持,所以赵氏在燕平的力量暂时只需要稳住即可。 另外,赵氏其它产业的扩张,会由王柔花回燕平来打理,在赵宁离开燕平之前,王柔花就已经准备启程了,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镇国公府。雁门关那边有赵逊辅佐赵北望,短期内就算王柔花不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新晋丽妃“吴媚娘”是谁,赵宁不得而知。 他也没见过。 不过既然对方出自宰相府,有徐明朗义女的身份,那赵宁就得考虑对方是赵玉洁的可能性。要初步验证也很简单,只需要一品楼收买宰相府的下人,稍微打听一下赵玉洁还在不在宰相府即可。 赵宁写完这三封信,派一品楼修行者送出的时候,周鞅跟黄远岱联袂而至。 三人见礼落座,寒暄两句,赵宁开门见山:“时近年关,正是家人团聚之时,赵某本不应提这个问题,但这回赵某离京南行,有诸多杂事在身,实在无法在一地多作停留,故而只能冒昧询问:二位可愿随赵某南行,一同游历天下?” 问完这个问题,赵宁目不转睛注视着两人,静静等待对方回答。 这次到郓州来,赵宁如愿见到周鞅跟黄远岱,双方还一起覆灭了方家,此情此景,让赵宁情不自禁想起前世大家并肩作战,为国淤血的场景。 前世黄远岱死得最早,荆州之役苦战数载,后期齐军防线被攻破,大军损失惨重,余部不得不向楚地撤退。为了让赵宁所部将士跟周鞅所部官吏,能够从战场上脱身,黄远岱自愿留下断后。 那也是一个寒冬。 荆州很少见的下起大雪,荒草萋萋的古道口,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护着许许多多伤员的赵宁、周鞅,跟黄远岱在呼啸的西风中拱手作别。北胡军近在身后,他们甚至连喝一杯离别酒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在马背上简单抱拳。 自此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远岱,但他跟周鞅所部却成功撤到了岳州。月余后赵宁才得知,以身为饵把北胡军耍得团团转的黄远岱,终因寡不敌众,被北胡军包围在夷陵。 在历经一场血战,麾下只剩下百余将士后,黄远岱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带着众将士策马出城,冲进了漫山遍野的北胡军群中。 黄远岱战死的次年,齐军丢失江淮,被迫退守岭南。赵宁在广州训练新募士卒时,周鞅奉命前往福州组建右翼防线,后因同僚出卖,被俘于乌江之畔。 北胡军素知周鞅大名,用尽各种手段企图让他投降,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到严刑拷打百般逼迫,周鞅始终不为所动。终受尽磨难后,他在狱中用鲜血写下“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等句,绝食而亡。 前世之事已成过往云烟,赵宁无意回想太多。 他现在想要的,是周鞅跟黄远岱就此跟在他身边,彼此再度共度时艰,为天下之事各展所学,并肩奋斗。若能有他俩相助,赵宁不管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往后国战爆发时,也能顺理成章带着他们赶赴战场,委以重任。 但这也得他俩同意才行。 覆灭方家,双方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赵宁就算对他俩有恩,在云家之事上他俩也偿还了,如今郓州事了,若是他俩不愿跟着赵宁,赵宁也没办法强求。 赵宁毕竟只是世家公子,不是皇帝不是朝廷,周鞅跟黄远岱愿意舍身报国,却不一定愿意跟着赵宁。 加上他俩都是大才,心气高,如今没了方家作梗,他们选择留在郓州读书,谋求科举出仕,做皇朝的正经官员,对他俩而言是非常不错的一条路。 听罢赵宁的话,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立即回答。 厅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宁心头一阵黯然。 跟皇朝正统相比,他这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书生士子眼中,到底还是轻了。 就在他准备打个哈哈,把这茬给揭过去,免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时候,黄远岱嘿然一笑,不甚正经的对赵宁道: “黄某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尘世间唯二眷念的东西,除了家里的丑婆娘就只剩下美酒了。若是宁哥儿船上好酒管够,黄某能带着婆娘在船上安个家,那跟随宁哥儿游历天下又有何不可?” 赵宁心头大喜,当即哈哈笑道:“我也是好酒之人,杨大将军同样如此,黄兄到了这里,不仅酒肉管够,酒友也是绝对不缺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 黄远岱拍着大腿拿定了主意,丝毫不拖泥带水,言罢瞅了犹在寻思的周鞅一眼,“书呆子,你怎么说?干脆些,不要婆婆妈妈的。宁哥儿是敞亮人,你一大把年纪了,想回去媳妇孩子热炕头,那是人之常情,宁哥儿不会生出什么不快。” 黄远岱这话,其实是给了周鞅台阶下,让对方不必因为他打算跟着赵宁,就有什么心理负担,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很贴心了。 周鞅的考量有了结果,他朝赵宁拱拱手,正色道:“此番若无宁哥儿出手相助,周某已经是死人一个,哪里能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妻回子归的今天? “宁哥儿少年英雄,正气浩然,在燕平时即能揪出敌国细作,铲除黑心世家,年方十七征战沙场,便能纵横三军大败外寇护卫国门,今番到了郓州,更是为诛除地方豪强恶霸仗义出手,无论人物品格还是心性才能,都让周某敬佩不已! “这回若能跟宁哥儿一同游历天下,在见识大好河山的同时,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实在是生平一大幸事与快事,周某怎能拒绝?”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认真,入情入理,跟黄远岱张口闭口美酒婆娘的言辞形成鲜明对比。 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要同意跟着自己,赵宁就非常高兴。 “周兄满腹经纶一身正气,此行能跟周兄坐而论道,听周兄指点江山,见识周兄诗赋风流,也是赵某之幸。”赵宁也拱手正色回应。 两人一板一眼的对话,听得黄远岱头大如斗,连连摆手道:“你俩快别掉书袋了,好好的游玩采风,多轻松愉悦的事,被你俩说得死气沉沉,实在是煞风景! “宁哥儿,快让人上酒,老黄我已经馋得不行了。自从喝了你这的剑南烧春,老周家的刷锅水我是再也喝不下去,昨夜就没睡着,白白便宜了家里那丑婆娘。” “好,今日不醉不休!”赵宁也不矫情,自动忽略了对方跟家里媳妇晚上的事,当即就让人上酒。 其实黄远岱跟周鞅的态度是不同的。 黄远岱答应同行的条件是美酒,这就是交换,既然是交换,那他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赵宁。带自家婆娘在船上安家的言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周鞅不同,他没有提条件,答应同行的理由也是敬佩赵宁,这表明他对彼此的关系的定义是平等相交,所以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儿八经跟赵宁一起游历天下,并不是投入赵宁麾下。 赵宁对两人的态度心知肚明,黄远岱干净利落投过来,他万分欣喜,周鞅暂时保持独立,他也绝对不介意。说到底,赵宁要的只是三人再度并肩作战,不一定非得周鞅成为他的附庸。 再者,周鞅的态度也不是就不会转变了,这回一起行走四方,朝夕相处之下,赵宁相信周鞅最后不会让他失望。 ...... 赵宁离开郓州两个月后。 方家覆灭带来的市井议论,已经渐渐消散,郓州刺史贾肃而言,曾以为一家独大的方家消失后,没了地方豪强的掣肘,他就能在郓州一言九鼎,可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料。 云家忽然强势崛起,虽然跟方家的家势没法比,但在郓州大族中的威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大族都唯其马首是瞻。这让贾肃的权力还是时时受到限制。 让贾肃头疼的是,云家跟方家大为不同,云家家主虽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但却只是客气,根本就没有跟他相互勾结,在郓州为所欲为的打算。贾肃好几次试探的效果都不好,这让他没了巨额钱财来源,渐渐就对云家分外不满。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云家凭借自身在郓州的良好名声与现有威望,开始对官府指指点点。 这集中表现在官差们像往常那样,敲诈勒索郓州商贾,对平民百姓予取予夺时,云家都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并且每回都会把事态扩大,闹得全城皆知,短短两个月间,贾肃就被迫处理了好几名殴打百姓、勒索商贾的官差。 贾肃逐渐意识到,云家靠着自身的影响力,已经极大制约了刺史府的权力。 而对方最为依仗的利器就是舆论,在刺史府跟云家之间,郓州百姓没有更愿意相信刺史府,而在具体事情上,因为云家每每都站得住脚,所以往往都能取得百姓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刺史府的官吏被迫收敛言行,不敢再轻易在青楼、酒楼、市井横行霸道,也不敢再随便鱼肉百姓,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官吏们权威下降,没了诸多利益收入。 腰包瘪了下来,官吏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希望贾肃能够扭转局面,让一切回归正轨。 贾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飞鱼卫”。 之前“飞鱼卫”帮他拔除了方家,现在他希望对方再度出手,将云家也打压下去,继续维护刺史府的地位。 这一夜,贾肃写好了密折,打算直接呈送皇帝,希望对方可以让飞鱼卫再来一次郓州。理由很明确,云家崛起过快,即将成为第二个方家,来日也极有可能成为世家,必须尽早处理。 飞鱼卫之前让他对付方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贾肃觉得自己这份奏折送到皇帝面前后,必然能够让飞鱼卫二度出现。 密折写完封好,贾肃打了个哈欠,感觉脑袋昏沉得实在是厉害,就打算先眯一眼,明日天亮后,再派人将密折送出。 他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 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 子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房间,拿起那份密折打开看了看,随手收了。探了探贾肃的脉搏,在确认贾肃已经死亡后,黑衣人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章二七三 看来你真要造反 赵宁离开郓州,转入济水,顺河西下,打算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东京汴梁。 汴梁是中原腹地,也是京杭大运河通济渠段核心重镇,四通八达,繁花似锦。 前世国战伊始,北境防线全面崩溃,距离雁门关仅数百里的燕平城,自然就不再适合皇帝与朝廷停留,他们便将中枢搬到了汴梁。汴梁本就是四京之一的东京,这回迁都倒是没费太大事。 从郓州城到汴梁城有十天左右的路程,楼船过了梁山进入大野泽时,置身于一望无际方圆百十里的大湖中,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风景一时美不胜收,赵宁让人打开窗户卷起竹帘帷幄,跟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摆酒闲谈。 大齐承平一百二十年,随着科举取士规模不断扩大,天下文风大涨,武风远不如开朝立国时那般浓烈,将门子弟平日里也免不得附庸风雅,若是外出游玩,都喜欢文人书生广袖长袍、曲水流觞那一套。 赵宁在十六岁之前,就很喜欢诗词歌赋这种东西,每每向穷酸书生买了一些,在青楼艺伎面前吟唱一番,就自认为风流无双,常常引来魏无羡的喝彩与陈安之的鄙夷。 今时不同往日,赵宁自然不会再去追逐潮流,眼下跟周鞅、黄远岱等人谈起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时务策论、风物人情。 “贾肃只要活着一天,假冒飞鱼卫的事早晚要败露,为防让皇帝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酒过三巡,在周鞅跟黄远岱结伴去放水时,杨佳妮转头问赵宁。 整个郓州刺史府,只有贾肃知道他们“飞鱼卫”的身份,只要贾肃能够闭嘴,赵宁等人就不用担心在郓州的行动留下大的后患。 “要一个人能绝对保守秘密,办法当然只有一个。”赵宁耸耸肩。 “贾肃毕竟是一州刺史,突然被人杀了,朝廷哪能不全力追查?” “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种,未必非得行刺。” “你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算不上诡计,大齐的世家中,赵氏是最擅长的炼制修行丹药的,‘镜水涤生’每年都是供不应求,这你应该知道。” “然后呢?” “赵氏既然擅长炼制丹药,那弄出一些毒药自然也就很合理。” 杨佳妮眼前一亮,“你给贾肃下了毒?” “贾肃到云家赴宴,想要跟云家结成利益同盟的时候,在场的长河船行修行者高手,给了他一杯毒酒。” “可下毒也会留下痕迹,仵作验尸的时候必然能够察觉,你难道把仵作也收买了?” “那太麻烦,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毒药留下痕迹虽然不可避免,但留下的是什么痕迹,却可以控制。贾肃喝的毒药,会让人觉得他是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亡。” 杨佳妮恍然。 修行者修炼的时候出岔子是经常有的事,服用了副作用大的丹药没控制好,导致走火入魔的更是屡见不鲜。就算没服用辅助丹药,修炼的时候急于求成或者冲击瓶颈时处理不当,出问题的情况也不少。 眼见周鞅和黄远岱还没回来,杨佳妮奇怪的道:“他俩怎么去这么久?” 赵宁饶有意味的戏谑道:“这两个家伙都已经三四十岁,人到中年,特别是男人,喝多了酒,身体有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可避免。” 杨佳妮似懂非懂,却也没有追问,周鞅修为已经被废,身体差些理所应当。 “我还有件事很好奇。” 杨佳妮抿了口酒,看着赵宁目不转睛道:“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露面撑腰,有长河船行相助有一品楼暗中帮衬,云家彻底取代方家在郓州的地位,拥有巨大影响力已经是必然。 “贾肃这个人虽然必须要死,但云家跟刺史府却理应加深联系,有官府背书,云家很多事做起来都会很方便,对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的帮助也会更大,这就有利于长河船行发展壮大,也能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在行侠仗义时,可以免去很多来自官府的麻烦。 “民间势力有没有贿赂官员跟官府相互勾结,获利能力有天壤之别。 “可你却偏偏让云家跟刺史府划清界限,还要求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盯着郓州官吏,一旦对方有不正当的行动,就要立即插手,并引导云家的人主持公道,这几乎是跟官府唱对台戏,结果必然是双方关系恶化。 “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吃了亏损失了利益,肯定会盯着云家,最后双方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解脱束缚,这不是给云家戴上枷锁吗?”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杨佳妮的疑问,而是先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润嗓子。 放下酒杯,在杨佳妮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赵宁接下来的话,就让杨佳妮更是云里雾里:“我要的,就是云家、长河船行、一品楼,跟刺史府交恶,让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牵制。” 杨佳妮觉得赵宁这是吃饱了撑得,但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赵宁做事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种理由往往能让人信服,她现在需要的是静静等待赵宁解释。 赵宁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 让以云家为核心的三方联合势力,跟官府处于对立关系,是赵宁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安排。 原因其实很简单,说穿了无非两个字:制衡。 云家现在是很正直,一品楼的青衣刀客也在行侠仗义,但往后呢? 如果他们跟官府上了一条船,在郓州就能呼风唤雨,没有哪个势力能跟他们抗衡。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以收获更多利益,发展壮大,这也是赵宁在意的东西。 但不是赵宁最在意的。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拥有了无法被限制的绝对权力。 人一旦拥有了绝对权力,无论做什么都没人能抗衡的时候,就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腐化堕落是必然结果。当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时候,还要道德做什么,追逐利益就好了。 道德是什么?是规矩。就跟律法一样。强者守规矩的前提,是破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弱者守规矩是因为没有规矩保护,他们会被强者吃得连渣滓都不剩。而一旦强者拥有了绝对权力,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那还遵守规矩干什么? 为所欲为不爽吗? 云家可能变成方家。 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可能变成恶霸。 他们将跟官府沆瀣一气,毫无节制的追求利益。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赵宁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他要云家跟刺史府交恶,双方划清界限,彼此对立,互相盯着,达成制衡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官府不敢鱼肉百姓,云家也会坚守本心,大家拥有的是有制约的力量,谁都不敢为所欲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道德才有用。 一方不遵守规矩,不遵守律法,不遵守道德,侵害了黎民大众的利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平民百姓所唾弃,另一方就能顺势而为,让其付出代价。 谁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所以大家只能一起守规矩。 为了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双方都得勤修德行,为黎民谋福祉,最终的结果就会是道德大彰,正气昭显。 仓禀实而知礼节,平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权贵欺负,心中没有怨恨与戾气,能够感受官府、朝廷的善意,自然就不会敌视皇朝,也会变得正直知礼。一旦外敌入侵,大家为了保护自己的美好生活,才会忠君报国与敌寇死战。 “权柄和力量都需要制约,这是核心。 “官府不该有绝对权力,地方豪强也不该有绝对权力;皇帝不该有绝对权力,世家门阀同样不该有绝对权力。两条腿一样长,路才能走得安稳。绝对权力一旦出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就是必然。”赵宁最后总结道。 ...... 听罢赵宁的解释,杨佳妮沉吟良久。 她看赵宁的双眸很晶莹,好似有星光在闪烁。 赵宁被她一动不动的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喝杯酒掩饰一下。 良久,杨佳妮问道:“我观史书,每逢乱世,大家都会说这是礼崩乐坏之时,但照你这么说,好似太平盛世才是真正道德沦丧之际。因为在这个时候,朝廷拥有绝对权力,官吏们都在贪赃枉法,所有人都在繁华世界里逐利。”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乱世倒真不是礼崩乐坏最严重的时候,虽然死的人很多,虽然有很多丑恶之事,但越是乱世,黎民百姓就越渴望安宁,因为只有规矩存在,平民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秩序。这个时候,能保障律法与道德等规矩的枭雄,才会得到普通百姓的人心。 “那些无恶不作,无视道德规矩的人,根本就不会得到万民拥护,又哪里能够得到天下? “所以乱世之中,上到想要成就帝业的君王,下到渴望正常生活的百姓,都会推崇道德。故而每逢开朝立国之时,都是天下道德正气最浓烈的时候,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到了太平盛世,一切的确会不同。” 杨佳妮认真听完,很认可的点了点头。 忽然,她冒出了一句让赵宁差些把酒喷出来的话。 她正色道:“看来你真是要造反了。” 赵宁咳嗽两声,好不容易将酒杯稳稳放下,没好气道:“别胡说八道。” 杨佳妮却振振有词:“你对皇帝和现今的世道意见这么大,又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想要改天换日不才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眼下皇朝内忧外患,我只是想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尽自己所能,不让这座江山被胡人窃据而已。” 两人说到这里,周鞅和黄远岱竟然还没回来。 他俩发现这个反常现象时,楼船外忽然传来一阵别样的喧嚣。 紧接着扈红练走进来,禀报了一个让赵宁立即起身的情况。 章二七四 流民 来到船舱外,赵宁知道了周鞅跟黄远岱迟迟未归的原因。 他看到了湖泊边缘的烂草堆里,那一望无际散落着,正在挖草根而食的流民。 粗略估计,此处的流民超过五百之数。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见到难民,前世烽火连绵兵祸不绝之时,他见过的流民多不胜数,但眼前的惨烈景象仍然让他动容。 这些流民穿着最廉价的麻布袍裤,依旧衣衫褴褛,纷飞的大雪中,这些人个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饶是青壮男子也不免满脸菜色,间或有婴儿小孩的啼哭声响起,在寒风中就像是刀子一样锋锐,听得赵宁等人眉头直皱。 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此刻都在河滩淤泥里,用鸡爪一样的双手刨挖草根。湖泊边总有许多芦苇杂草,只是现在时节不好,大多已经烂了,只剩下杂乱的根茎,湖泊里也会有游鱼,只是不知这些人能够弄到多少。 面对如此场景,船舱里的酒肉饭菜再是丰盛,对赵宁、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而言,也不会有半分滋味。难怪周鞅跟黄远岱没有进房间。此刻他俩忧愁的看着这一幕,饶是平日里放浪不羁的黄远岱,面色也是难看至极。 这季节大野泽没太多船只来往,附近就只有赵宁的船,包括脚下这艘楼船跟几艘长河船行的货船,然而在湖泊边收集野菜草根的流民,却对他们熟视无睹,显然不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不认为他们会施舍食物。 不等赵宁吩咐,扈红练早已下令,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将楼船上的所有食物都集中起来,她放下了两艘小舟,一些青衣汉子已经上了小舟准备登岸。 “大野泽西岸是郓城县,本身颇为富裕,每年的赋税也不少,眼前会出现这么多流民,可见郓城贫富分化已经极大。 “虽说最近几十年来,齐鲁、中原之地每年都会有失去土地的流民,但流民多是去往县城、州城,希望能够在繁华的地方寻个活路的机会,像这样在野外出现数百人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 说话的是黄远岱,他性情洒脱,经常游历四方,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声音沉重的说出这番话,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 郓州州治在须昌县,郓州城也就是须昌县城,郓城县是郓州辖下诸县之一,因为靠着大野泽,所以土地比较肥沃灌溉也很方便,再加上还有渔业,自然就会是相对富庶之地。 赵宁默然不语。 去年冬天比往年寒冷,今年夏天又格外炎热,旱涝不分家这是常识,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农田欠收,青黄不接多是这么来的。看样子今年郓城县的情况格外不好,百姓交不上赋税,土地被大户富人兼并,这才会在此时造就这么多流民。 大齐皇朝施行的是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在此基础上形成府兵制,农人忙时种田,闲时操练,有战事有戍边任务就自带甲兵出征。 若是百姓失去了部分土地变得穷困,或是失去土地的百姓过多,无法负担甲兵亦,甚至是兵源减少,府兵制就会受到影响。 雁门军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不小,需要补充大量戍卒,雁门关作为北境国门,兵源还是有保证的,但赵宁在离开雁门关的时候,就发现新来的戍卒情绪并不高。 “让长河船行也将粮食都拿出来。” 赵宁无法坐视眼前的惨状,今年的冬天也不暖和,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要冻饿而死多少。好在他们人数不是太多,船队的食物都给他们能起到不小作用,至于船队自身的饭食问题,只要去下一个县城、集市就能采购。 “要我们去一趟郓城县吗?这里就有这么多难民,县城肯定也不少,一个县在一个冬天就造成了这么多流民,此地的官府、大户是什么德行可想而知,我们打杀几个有罪的大户,把他们的粮食分了,郓城的流民就能活下来。” 扈红练来到赵宁身边,面色肃杀的提出了她的见解。按照大齐制度,上县百姓有万余户,中、下县百姓拢共只有几千户。 赵宁还没说话,黄远岱已经张了张嘴,不过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冒然插话,赵宁见他有话想说,就让他先说来听听。 黄远岱叹息着道:“以土地兼并为核心的财富兼并,是太平盛世的大势,谁也忤逆不了,财富必定会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听起来让平民百姓不好接受,也被锦绣文章百般遮掩,但现实就是如此。 “这些流民的遭遇的确凄惨,但他们的土地被大户富人收买,却是合乎律法的,这是关键,官府也不能左右。 “如果大户富人兼并土地就要被杀,那宁哥儿要杀得人就太多了,根本就杀不过来。这几乎是跟天下地主为敌,而且不解决根本问题。况且皇朝的根基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大户,跟天下地主为敌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 扈红练听了这番话,顿时柳眉倒竖:“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坐视流民不断增多,坐视眼前这些人冻饿而死?!” 这回赵宁南行,一路上一品楼的青衣刀客随之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配合长河船行在各处建立分舵,核心任务就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要是让她无视眼前的惨景,那青衣刀客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黄远岱捶着自己因为天气不好而难受的瘸腿,针锋相对道: “这是国家问题,岂是个别世家、势力能够解决的?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解决得了。天下那么多豪强、地主,哪一家没有修行者,哪一家跟官府关系不密切?流民是一定会继续产生的,靠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 赵宁没有插嘴两人的争论。 其实两人争论的问题,已经涉及到青衣刀客面临的困境。 那也是赵宁匡扶世道正气,必要面对的难题。 在松林镇这种小地方,除掉如瘦虎儿、许显这样的恶霸,让松林镇成为“世外桃源”不难,在郓州城铲除方家这样的豪强,扶持云家这样的大族主持世道公义,跟官府相互制衡也容易。但这能解决太平盛世的根本问题吗? 土地买卖是合乎律法的,天灾人祸面前百姓交不上赋税,想要不入狱,就只能出卖土地;生老病死面前,身无长物的平民想要为家人治病又没有那么多银子,就只能把土地卖给大户富人。 赵宁能用惩奸除恶的方式尽量减少人祸,但他能彻底避免天灾与疾病吗? 只要天灾存在,只要天下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只要平民百姓依旧没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抗衡疾病、旱涝等风险的程度,失去财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必然,土地兼并的大势就无法避免。 一个冬天,一个郓城县,就有数百流民,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县,每年会产生多少流民?十年会产生多少流民?一百二十年又会有多少流民? 天下流民这么多,世道怎么可能真的安稳?对流民而言,能吃上饭就是最大的希望,饿死的威胁近在眼前,他们还会在于是谁给了他们粮食?北胡给的粮食就有毒吗? “周兄,我派人送你回一趟郓州城,你去见一见云家家主。”赵宁转头对周鞅说道。治下出现了大量流民,首先应该负责的就是官府,官府有救灾职责。 周鞅当仁不让的点头答应,他知道赵宁这是让他去跟云家合力,让郓州出现这么多流民的事摆上台面,让刺史府不得不出面解决。 听到赵宁跟周鞅的谈话,黄远岱停止了和扈红练的争论,他想了想还是道:“刺史府的确应该也的确可以出面赈灾,打开粮仓放粮施粥,集中搭建简易棚屋帮助他们御寒,让他们撑过这个寒冬。但冬天结束后呢? “来年他们如何生存?官府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赈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要这些流民不能重新获得土地,他们就永远无法靠自己生存下去。 “而土地就那么多,他们都是有主的,官府不能让大户富人交出自己的田产,已有的土地上也已经有人耕种,不需要更多佃户。 “太平盛世最不缺的是什么?是人!人口增多,让大户地主拥有足够的佃户,所以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无田可种!” 扈红练插话道:“官府就不能组织流民开荒吗?” “开荒?说来简单。中原皇朝走到今天,适合种地的地方,几乎都成了田亩。大齐承平百余年,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为了维护均田制府兵制,能变成田亩的地方,官府几乎都垦过了,哪还有那么多可以垦荒的地方?” 闻听此言,扈红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末了,她涩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得不是皇朝乱世,而是普遍情况?” 黄远岱点点头,直言不讳:“的确是普遍情况。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因为贫穷冻饿而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多了,力量大了,就会有人造反。” 扈红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多言,“这些问题之后再说,先做分发食物。” 章二七五 区别对待 随着小舟靠岸,米粮酒肉等食物被一批批搬运到岸上。 不用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招呼,早就饿得有气无力的流民们,从远近各处自发聚集了过来。 面对一个个带刀大汉,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但一双双发绿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食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只有最基本的生理本能需求。无论是奄奄一息的老者,还是骨架雄壮的男人,亦或是瘦小得跟鱼干一样的孩子,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食物咽口水。 从他们的面色中赵宁读懂了,如果这时候他要是不分发食物,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带了刀,都会死咬住食物不放。民以食为天,世间哪里还有比吃饭更大的正义呢,对一群即将饿死的人而言,食物就是一切。 “发粮吧。”赵宁挥了挥手。 扈红练对放粮这种事很有经验,每年寒冬,一品楼都会定期做这样的事,在她的安排下,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将食物分成两个等份,肉饼等熟食跟米粮干粮彼此搭配,确保每一个流民拿到的既能马上填一填肚子,又能有后续口粮。 给青壮的多一些,给老弱妇孺的少一些。 这并不是扈红练要收买青壮看不起妇孺,而是为了确保在他们离开之后,青壮流民不去抢夺老弱的粮食。青壮对食物的需求量大,自身也有力气,如果食物平均分配,青壮必定会恃强凌弱,届时妇孺连基本的口粮都无法保证。 领到食物的流民们,在离开之前,不断对发粮的一品楼跟长河船行修行者躬身道谢,很多带着小孩的妇人都泪流满面,当场跪下的不在少数。也有一些自持身体不错的青壮,趁机询问扈红练需不需要人手,他们什么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忍,也不要什么工钱,只求一口吃食。 赵宁看到一些男人在离开人群后,立即迫不及待将自己妻儿手中的粮食蛮横的夺了过去,自己大口咀嚼吃得恶行恶相,却只给她们半块饼子;也看到一些头发黄黄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少年郎,在领了肉饼、米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跌跌撞撞跑到自己已经饿晕的年迈亲人面前,手忙脚乱的先喂给他们吃。 他还看到几个妇人拿了食物就不断往嘴里塞,一边争分夺秒的快速下咽一边忙不迭解开衣衫,背过人群给自己怀中的婴儿喂奶,这些妇人都是几天没东西下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奶了的。 披头散发的流民们,散落在各处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跟猫与狗并无二致,跟湖泊边倾倒枯黄的杂草也没有区别。他们艰难的生存在这个世间,生的时候渺小,死的时候无声,对这个世界好似全无影响,也没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们活成什么样。 但他们其实跟赵宁、杨佳妮一样,跟方大为、贾肃一样,甚至跟皇帝一样。 他们都是人。 “都看清楚了?”赵宁忽然问扈红练。 “看得很清楚。”扈红练眉眼肃杀。 “那就做事吧。”“是。” 已经将粮食分发完毕的青衣刀客们,忽然大举出动,那些刚刚抢夺了妻儿、老弱食物的男人们,被一个个从人群里揪了出来,稍有反抗迎接他们的就是拳打脚踢;那些第一时间顾着老人孩子吃饭的,则被很客气的请到赵宁面前。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些人直接杀了。”扈红练指着前面那批人,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儿感情。 还没有启程回郓州城的周鞅怔了怔,连忙劝阻:“这些人虽然行为卑劣了些,但怎么都罪不至死吧?” 扈红练冷笑一声:“我是可以收回他们的粮食,直接驱逐他们,但在我们离开后呢?他们会潜回来,更加没有底线的抢夺老弱妇孺的食物,届时死的就是后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言罢,不理会周鞅,扈红练的手挥了下去。 “不,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杀我们?你们有什么权力杀我们?!” “你们这是在犯罪,官府不会放过你们!” “饶命,饶命啊......” 无论这些男人是什么反应,青衣刀客手中的刀都挥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一幕,周鞅嗔目结舌,转头对扈红练怒目而视,指着她手臂发抖,看样子是要喝斥对方。但不等他开口,扈红练就冷冷道:“青衣人,除恶刀。我们杀的是恶人,而不是富人。良善大户我们不会动,凶恶百姓我们也不会放过。” 周鞅说不出话来。 而后扈红练走到那些刚刚表现不错的人面前,换上了一副亲切面容,“恭喜你们,你们可以带着家人跟我们走,只要你们保持本心努力做事,就不用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家人病了没有药。”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青壮也有半大孩子,他们听到扈红练的话先是愣了愣,旋即便无不是大喜过望,连忙拜倒称谢。 如今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正在急剧扩张,很需要人手。 做完这些,众人开始搭乘小舟回船上——湖岸水浅,楼船跟大货船无法靠过来,所有人都得分批上下大船。 赵宁是最后一批回船上的。在他离开湖岸之前,岸上还有很多流民,这里面没有恶人,也没有很善良的人,他们就只能留在这里,等待郓州刺史府赈济。 “我们不管他们了吗?”周鞅于心不忍。他们虽然给了这些流民食物,但也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而已,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赵宁没有回答。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寥寥几根胡须正经道:“能救所有人的,只有天下之主——皇帝,我们再是有心,也只能救一部分。所以想要被人救,总得有个长处才行,要么身强体壮要么品性端正。如果一点儿长处都没有,别人又凭什么帮他们?” 周鞅认真看了黄远岱一眼,目光有些怪异,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黄远岱随意笑了笑,他知道周鞅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在今天这件事上,黄远岱考虑问题、说话已经完全是站在赵宁的立场上,所谓“我们”是指代赵宁的势力。他说得很自然,可见已经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这就跟周鞅有了很大区别。 在确定投到赵宁麾下之前,他口中的“我们”一直都是指代他跟周鞅。 回到楼船,众人继续启程。 岸上的流民们只有很少几个,对着楼船、货船离开的背影躬身致谢,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之情。绝大部分人都神色漠然坐在地上没动,就好像赵宁等人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刚刚也没有施舍他们足够他们撑到官府救济到来的食物。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待遇有了区别人心自然就不再一样,一批人被赵宁带走了,往后衣食无忧,跟这些人相比,留在原地人就是被遗弃的对象,要他们对遗弃他们的人仍旧保有善意,要他们承认自己不如被带走的那批人,这无疑非常困难。 有些人甚至开始抱怨、编排刚刚帮助过他们的青衣人,说青衣人的不是,这里面以妇人居多。她们的不满在彼此的交谈中,变得更加浓郁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站在了青衣人的对立面,彼此之间有了莫名的敌意。 而这些人,并非什么恶人。 赵宁回到厅房,没有再继续跟黄远岱等人宴饮,因为食物已经没了。他选择了打坐修炼。周鞅也已离开大队向北而行,在一些修行者的护卫下快速赶回郓州城。 刚刚收拢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长河船行的货船上,接下来他们会接受“培训”,主要是告诉他们新的身份、新的规矩,要做的事等等。根据个人资质、年龄的不同,有的人会接受修行考核,有的人则只能做个普通伙计。 这些事扈红练轻车熟路,自然不必赵宁亲自去管。 ...... 从大野泽到汴梁城不到十天的路程,赵宁见到的成规模流民就有四股,小的百十人,多的超过了千人——那是在曹州城外。曹州官府开设了粥棚赈济难民,情况还不是太坏。但也只有曹州城有粥棚。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虽然需要人手,但也不要这么多人,船队的装载能力也有限。再者,就算赵宁有心帮助更多流民,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最需要的也还是青壮、少年,很多老弱妇孺其实根本没能力管。 这一路来,最忙的还是青衣刀客。在船队的载人规模达到上限后,就带不了多少粮食,为了让流民不至于饿死,也为了官府能够做事,青衣刀客没少出动。 然而青衣刀客出动也是有限制的,他们在动手之前,总得弄清楚地方上的哪些大户罪大恶极,这需要多方走访、实地勘察。再加上一品楼、长河船行沿途还要谋求开设分舵,任务繁杂,扈红练跟陈奕都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黄远岱也不得不帮忙。 简而言之,原本只需要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汴梁的路途,船队耗费了多一倍的时间。 在进入汴梁地界后,船队已经只剩下一艘楼船一艘货船,其余人都散在了沿路进行各自的任务。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赵宁遇到了大规模袭击。 章二七六 第一个造反的人(上) 在遇到袭击这天,白日里赵宁见到的流民数量,比过去这些时日加起来都多。 河南中原,沃野千里,古来繁华,论人丁之盛,非皇朝其它地方可比。 故而自古以来得天下者,首先必为中原之主。所谓逐鹿天下,核心便是逐鹿中原。 兴起于天下棋盘边角之地的乱世诸侯,稳定基业之后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一定是图谋中原。不图中原就无以图天下。而不能入主中原者,无论一时之间有何等霸业,末了终归免不了灰飞烟灭。 汴梁,又称汴州,州治开封县,四通八达,财富集中,是中原的中原,腹心的腹心。 汴梁如此重要,是以大齐在开朝立国之初,便将其立为东京,为皇朝四大都城之一,有常驻军十万,众多官吏,权贵云集,富人斗量,修行者无数。 大齐朝廷对汴梁的控制力,远非郓州这种地方可比。 对于国战而言,若说北胡得到燕平就等于得到河北,那么得了汴梁北胡便相当于得了中原。 前世国战时期,靠着黄河天堑暂时挡住北胡的皇帝,曾在汴梁传诏天下号召四方义兵勤王,短时间内无数地方豪杰,带着中原大地上的平民青壮组建的军队,从八方云集而至,同心同德共卫家国社稷。 汴梁如此重要、繁华,这里的吏治会很清明,这里的百姓生活会很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岸上成千上万、多如蚂蚁的流民,再一次提醒赵宁,所谓盛世繁华,只是天下多了很多富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只属于富人,跟平民百姓并无太大关系。而官吏则忙着跟能给他们带来银子的富人来往、周旋,没有太多心里去管平民百姓的感受。 越是繁华的地方,富人越多的地方,就会有越多生活在光鲜亮丽背面,黑暗压迫里的底层百姓。 白日里青衣人通过打探得知,今年夏日大雨连绵,黄河决堤,河南遭受水灾,无数百姓失去粮食收成,官府虽然赈了灾,朝廷虽然免了赋税,没有让绝大部分百姓饿死,但也没法保证百姓家家都有可以度过一年的粮食,百姓依然难以存活,大户富人趁机以低价大量收买、兼并平民土地,于是造成了现在流民遍地的情况。 灾难来临时,人人都有损失,灾难过后,大户富人的损失,却通过廉价兼并土地得以弥补,他们的财富还增加,一直在吃亏的始终是百姓,灾难的损失最终被富人转嫁到了平民身上。 官府赈灾施粥当然很容易,但重点不在这,能不能让百姓在灾后迅速重建家园,回到正常的劳作环境中,才是关键。而东京汴梁的官吏们,并没有做好这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强硬阻止大户富人大肆兼并土地。 入夜不过一个时辰,远没到子夜,四野刚安静不久,漫天繁星下赵宁还在甲板上,吹着寒风看着夜色思考接下来的布置,漆黑如墨的河流与河岸,忽然间灯光四起,一柄柄火把亮了起来,一艘艘渔船小舟由远及近,怪叫、口哨、呼喝、寒声陡然在周围炸响,眨眼间就形成了浪涛之势向楼船汹涌而来。 楼船停靠在码头,附近有个不小的市集、村落,渔船不少,现在这些渔船都成了“战船”,从东西两面向一品楼的楼船、长河船行的货船快速袭来。 在渔船火把的昏黄光芒下,赵宁看到了一个个手持鱼叉、小刀、锄头、铁锤乃至木棍的汉子,他们衣衫简陋,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但他们面色坚毅而凶狠,双目中透着疯狂之意。 为首的一艘较大船舶上,几名大汉举着手中长刀,指着楼船大声喝令,让楼船上的人束手就擒,但凡是稍有反抗,当心性命不保。 船虽然小,加上木筏竹排,也多达数十艘。 上面的汉子虽然不是个个强壮,但无不精神亢奋,被这么多人黑夜围攻,楼船就算大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块大些的肥肉罢了。 杨佳妮、扈红练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都是哑然无言。 不用谁解释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些流民是来抢掠的,对方把楼船跟货船当作盘中肉了。做了这么久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事,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被劫富济贫的对象。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已经不到百步,扈红练挥了挥手,几名青衣人立即从楼船上跃出,脚尖在水面上几点,身若燕雀,飞快上了为首的船舶。 不管那些刚刚还在叫嚣警告的大汉,此时是如何错愕震惊,青衣人出手毫不客气,几记手刀下去,对方便软绵绵的丧失了战力,而后仍由他们提着后领从船上飞跃而回。 赵宁扫了眼这几个被青衣人丢在甲板上,一脸惊恐、不忿、不甘的流民壮汉,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让扈红练弄些肉饼出来。这些壮汉也只是骨架大而已,身上没有几斤肉,虽然个个颇有气势,但也只是像即将饿死的野狼。 失去了领头的人,流民们却没有散去,更不曾停止动作,他们只是稍微意外了一阵,就吼叫得更加大声,划船也更加卖力,合围之势快速变成围攻之势,群狼攻象之态已经形成。 “我们已经展现了修行者实力,他们还敢继续靠近,是当真不怕死?”杨佳妮不太能理解对方这种作派。 扈红练面色黯然,眸子里似有伤感之色,黄远岱摸着胡须道:“他们又不是在打仗,他们是在求生。 “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而言,今夜不能抢下我们,他们就会饿死。咱们的楼船跟货船都不小,自然有护卫力量,他们敢动手,就是做好了死人的准备。死一批人在他们看来理所应当,所以他们并不那么怕死。” 肉饼被端了出来,连盘子放在几个被俘的流民面前,他们看看肉饼又看看扈红练,无不是一脸不解、茫然,不能理解赵宁等人这是意欲何为。 在他们看来,他们就算不被立即砍死,也该被揍得面目全非,眼下他们可是在做强盗贼人,哪有被善待的道理? “吃。”扈红练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让他们吃饼。于是这些汉子恍然大悟,原来扈红练是要毒死他们!肉饼的香味很诱人,让这些几天没正经进食的汉子禁不住连连吞咽。 但明知吃了会死,谁还敢下嘴?大家都很迟疑。 “要杀你们,犯不着浪费粮食。”扈红练冷冷的表示肉饼没毒。 这话有一定说服力,汉子们将信将疑,当中一个身形最为瘦小、年纪最大的家伙,忽然大喊一声“我先来,我没死你们就吃”,抓起肉饼就让嘴里塞,看他一脸决绝一副在被毒死之前好歹把自己填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抱了必死之心在给同伴试毒。 周围的渔船划开水波急速靠近,巨大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一般,将楼船跟货船淹没,一根根被削尖的竹竿,开始从船上被抛出来,一个个钩锁也钉到了船舷上,双方距离不过一二十步了,这些汉子们即将攻船。 赵宁依然站着没动,不用他吩咐什么,扈红练将那些抓着肉饼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汉子,给带到了船舷前,眼看着他们还只顾埋头大吃,没好气的踢了他们几脚,“赶紧喊话,不用他们攻船,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派人上来取就成。” 几名汉子闻言,都醒悟过来,顿时手舞足蹈的大声向同伴招呼,不断重复扈红练的话,并且还高举手中的肉饼,向同伴展示他们的美食,证明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正准备以命相搏攻上楼船、货船的流民们,乍然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懵,他们已经做好了付出人命的代价来达到目的,现在却被有着强大修行者护卫的抢劫目标告知,他们可以不用费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尤其是在看到那几个流民,一个个高举肉饼甚至是酒壶的时候,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一些已经被热血蒙蔽神智,被饥饿与食欲冲昏头脑的汉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还是叼着刀子拽着钩索在往楼船上爬,结果却被楼船上的青衣人给一一点名,鬼魅般的身影从他们脑袋上踩过,毫不费力就将他们踹回了河里,完全没有上船的机会。 如此一来,暂时化身匪盗的流民们,都相继停下了进攻的步伐,选择先观望一阵,但气势不能丢,他们仍然在举着鱼叉木棍叫喊着,让楼船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几个差不多填报肚子的汉子,在扈红练的命令下,从楼船下到小船上,一阵招呼过后,带着一群汉子上船。 当他们跑着米粮、酒肉再度现身,回到小船上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各条小船、木筏上响了起来。于是跳板出现在楼船、货船跟小船上,更多汉子踏着木板来回搬运吃食,场面一下子就井然有序起来。 一种怪异的井然有序。 “多谢公子仗义疏财,我等感激不尽,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定会报恩!” 那个以身试毒的年长汉子,用他的行为赢得了流民的尊重,建立了不错的威望,在其它流民欢天喜地搬运食物的时候,他带着之前那几个汉子向扈红练打听到了谁是主人,这就连忙过来拜谢。 这是个胡茬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以及洗不干净的指缝,证明他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被抢劫的对象道谢,这是个听起来很讽刺的事,这个名叫张大壮的汉子,却将这件事做得严肃认真,这就更显得荒诞。 活了四十多年,张大壮眼力劲还是有的,船上青衣人不少,个个都给他莫大的压迫感,显然都是杀过人的修行者,如果赵宁不愿意拿出食物,围攻过来的数百流民,今夜的下场绝对会很凄惨。所以他知道今夜有收获,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对方怕了,仅仅是因为赵宁仁慈。 仁慈,或许是,赵宁其实更多的是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一群饿疯了的底层百姓,与之相比,些许财物不值一提。 他让张大壮起身,正要问对方一些问题,旁边忽然传来杨佳妮不无惊诧的呼声:“快看那里!” 章二七七 第一个造反的人(中) 赵宁转过头,顺着杨佳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岸上不远处,村子市集的方向,忽的燃起了冲天火光。 房屋燃烧的轮廓在大火中隐约可见,更大的叫喊声在彼处响起,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喊与放肆怪异的大笑,还有急切的狗吠。 火光照亮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在奔跑在械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烧着。 凭借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赵宁嗅到了血腥味。 他这里没有流血,但相隔不到两里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在死人。 大规模死人。 “这是怎么回事?”杨佳妮有些疑惑,“有人在进攻大户的庄子?流民在劫掠地主?” 不等赵宁派人过去查看,张大壮已经面色复杂的出声:“是白沟太岁,他们动手了!” “谁是白沟太岁?”扈红练皱眉问。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的一方豪杰,有人说他为祸一方的河匪强盗,但他的确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也是白沟河上河帮首领。” 张大壮咽了口唾沫,提起这个所谓的“白沟太岁”他就面露惧色,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夜的行动,就是对方领头布置的!” “白沟太岁”当然是诨号,本名张京,这个人赵宁虽然不太熟悉,但也听说过——当然是在前世。 前世,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对方纠集流民劫掠大户、攻杀地主庄园,在短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一度占领县邑攻打州城。 作为皇朝太平盛世中第一个“造反”的人,张京的所作所为引成了不小震动。 造反这种事,最能形成规模与巨大影响力的,不是什么绿林豪杰、山贼土匪、地方豪强,而是流民。有了成千上万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的流民,攻城掠地就有了可能。麾下流民越多,造反就越有可能成事。 “去把‘白沟太岁’张京带过来。”赵宁遥望村中大火的方向,头也不回的向扈红练吩咐了一句。 “是。”扈红练招招手,带着几名元神境中期高手从楼船飞跃而出。 一品楼眼下虽然还没有元神境后期,但中期却有不少,比之去年也增加了几个。依照如今一品楼的发展态势、财富厚度,再有赵宁的支持,出现元神境后期是早晚的事,就算是王极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扈红练带人离开后,赵宁双目渐渐变得深邃。 他在郓州不做停留,朝着汴梁一路赶来,就是因为知道张京会在此时举事。如今时间刚好,双方正巧碰上了,他怎么也得跟对方照个面。 不到两里的平地自然不需要消耗多少时间,扈红练等人须臾赶制村外。 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大体分作三个部分,大火冲天的地方在村子中心区域,浓烟弥漫在上空,整座村子已经完全乱套,鸡飞狗跳的场景中,小孩子的哭声格外喧闹。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民没有人敢露头,行动的都是流民。 他们集中在中心起火区域,激战声喊杀声唾骂声此起彼伏,靠近的过程中扈红练等人发现,流民们在一群悍勇青壮的带领下,正在进攻三座高墙大院,显然被他们围攻的都是大户地主的庄子。 “二姐,你看那里,那座被围攻的大院是薛家庄,这附近的农田有两成多是薛家家的,白日里我们已经打探过了。薛家算是个良善之家,虽然这些年也在兼并土地,但并没有刻意压低价格,而且平日里对邻里也有周济之举,几乎没有劣迹。” 一名青衣人指着其中一座大院,对扈红练说道。 彼处战事激烈,河匪带着流民已经攻进大门,院墙内外躺了不少尸体,有流民的也有身着统一家丁服饰的,流民人多势众,看样子薛家支撑不了多久。 扈红练眉眼一沉,当即直奔薛家庄。 眼下面目凶狠的“白沟太岁”张京,正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薛家庄大门前,望着手下带着流民们进攻大院。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五官说不上英俊也没啥特点,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但他既然闯下了“白沟太岁”这个名号,在白沟河一带呼风唤雨,可见不是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有些奇遇,机缘巧合之下刚刚成就了元神境,手下也有不少御气境修行者,这才能一统白沟河流域大小数股河匪。深山有山贼,草原有马贼,大海有海盗,河上自然也会有河匪。 既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强人,不管秉性如何,手下都不会缺少人命。张京今天的地位都是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可不容易。 如今他既然已经一统白沟河一带的强人,不可避免就得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这也是谁也无法违逆的规律,不进就无法解决不断产生的问题。 张京同样有他自身的问题,且不说官府没少找他的麻烦,他要养活越来越多的手下,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近几十年来,大齐越发繁华,天下大户富人多了,也就代表着骑在平民头上压榨百姓的人更多了,所以流民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富庶之地,大小地主本身不少,这些年白沟河一带的流民也是愈发增长迅速,张京既然是这里的“绿林”之主,一方豪杰,走投无路之下来投奔他,求一口饭吃的流民,自然也是不少。 张京自恃英雄,面对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那是绝对不能不救;面对称赞他的英明,愿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好汉,那是绝对不能不收。 如此一来,张京麾下的青壮不仅快速增多,青壮身后的老弱妇孺规模也急剧膨胀。时至今日,他手下可战之士已经多达三千,要是加上妇孺,那就超过万数了。 每天清晨双眼一睁,望着一万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张京再是自视为英雄好汉,那也是愁得头发直掉。 今年又是灾年,慕名而来的流民一望无际,张京看着那一片片向自己跪下,口呼大王的青壮汉子,不由得豪气顿生,感觉自己犹如皇帝;再看看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面带菜色的老弱妇孺,他的腰杆就顿时被压弯,觉得自己只是个背着山峦前行的可怜人。 很多时候,张京都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头脑一热就把队伍扩大,应当严格控制队伍规模的。 但如果真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当英雄。被人跪拜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大丈夫活这一世不是就该如此? 总而言之,形势如此,张京为了给手下一口饭吃,只能发挥悍匪本色,带着大家打家劫舍,原本张京很少对地主动手,都是勒索白沟河上过往商船的钱财,毕竟前者更容易被官府针对。 现在情况不同了,事到临头需放胆,这回出动,张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票大的,白沟河附近的大村子小镇子,他打算都洗劫一遍,给水寨一次性弄够三年的口粮! 这样一来,他就能过三年不用为粮食发愁的轻松日子,可以躺在大王椅上美滋滋的喝酒吃肉。想想都惬意。 今天到杏花村来,张京一开始没打算强攻薛家庄,伤薛家的人命,作为一方霸主,他对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所以也知道薛家名声不错。 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要薛家交出一半的粮仓粮食跟库房钱财,他就放过对方。 但没想到薛家竟然严词拒绝,只肯给他一千石粮、五百两银子!这点东西能干什么?完全达不到预期。张京跟对方多次交涉无果,不由得恼羞成怒。 这薛家是良善之家不假,可他娘的也是守财奴,既然对方要钱不要命,张京别无选择,恼火之下只能下令手下进攻大院。 这没开战不要紧,一开战张京就发现,薛家庄的修行者竟然不少,家丁护院也是训练有素,给他的手下造成了不少伤亡!怪不得对方敢拒绝他的要求。 眼看数十名手下躺在血泊中哀嚎,还不能攻进大门,张京勃然大怒,亲自出手,一连斩杀了对方十几个修行者,这才让手下成功攻进大院。 解决了对方的强者,手下得以长驱直入,张京就回到了大门前。 身为水寨大当家,白沟太岁,元神境强者,那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临战出手干掉对方的强者就够了,若是一直冲杀在前,那就跟马前卒无异了,太过跌份,有损他的风仪。 张京现在打算静待战斗结束,然后再进去将薛家家主踩在脚下,问对方一句后不后悔。 正如此想着,他忽的没来由的心头一跳,浑身毛孔好似都在刹那间收缩了起来!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张京对危险的感知力分外敏锐,当下就意识到不妙,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臂挥刀,转身向危险传来的方向砍去! 第一个时间,张京看到了一张妆容艳丽,眉眼里含着无限风情,嫣红嘴唇有摄人心魄之美的脸。他的心跳又乱了一拍,如此美人是他生平所仅见。 第二时间,张京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长刀悬在半空再也无法劈下去,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第三时间,张京感觉自己的下颚传来猛烈的撞击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丧失了意识。 “高手!好美的高手......”这是张京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章二七八 第一个造反的人(下) 张京一个机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浇了一盆冷水,头上脸上衣领都湿漉漉的。 打开朦胧的视野,他看到了那个美得让人不禁想起,“君王从此不早朝”这句话的成熟美人。 作为一个豪杰,一个大丈夫,一个雄霸一方的霸主,必然是爱美人的,不爱美人那还能叫男人吗,还能被称为英雄吗?英雄就该难过美人关,英雄就该跟美人成眷属。 张京一向很喜欢美人,并且把美人当作一生的追求,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算不能学曹操建个铜雀台,至少也得有个才貌双全的压寨夫人,是让手下那些汉子们见了,都要垂涎三尺且纳头就拜的那种。 为此张京追寻了很多年,成为白沟太岁也有不短时间了,好看的皮囊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但气质如眼前这个美人这般深邃而强悍,妖媚而端庄,成熟而危险,让人一看就又爱又怕,又想拥有又想膜拜的,他从未碰到过。 张京觉得眼前这个美人,无比符合他身为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 若是对方愿意,他可以将自己的水寨拱手相让。 可张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美人竟然是站着的。 而且是站在一个人侧后。 这说明这个起码有着元神境中期修为,且倾国倾城的美人,竟然只是个随从?! 张京心神巨震,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应该还没到及冠之龄,锦衣玉带风仪卓约,眉宇轩昂稳如泰山,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初看如剑,再看如刀,细看如枪,认真看如山岳,盯着看如皓月,一动不动的看如流云。 复杂至极,完全不可捉摸。 跟对方一比,张京觉得自己简单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张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没在人世间见过。 如此公子,怪不得那样的高手美人,都只能站在身后充当个随从。 身为一个乡野之人,他不禁自惭形愧。 但作为一方悍匪,张京又本能的感到不服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谁还比谁高贵了? 大家活在这个世界,比拼的是实力,皮囊跟气质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绣花枕头!大丈夫立于当世,当手提长刀凭借修为实力纵横四方,难不成还靠着外貌去给贵妇当姘头? 真有本事,咱俩脱下衣裳,赤膊上阵,真刀真枪博一阵,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张京就低下了头。 他更加自惭形愧了。 因为那个年轻公子,竟然也有着元神境中期的修为气机! “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元神境中期,如此人物世间能有几个?这岂不是说老张我此刻见到的,是天下有数的奇才俊彦?那起码得是世家公子吧?这样云端上的贵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让我老张碰见?”一时间张京有些心神失守。 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张京迅速左右看了看。 他跪坐在一间布置素雅的厅堂,眼前没有多余的陈设,并不是太大的房间显得空旷干净,一些小玩意儿的摆放,好像有着某种章法。 张京暗暗撇了撇嘴,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他是个粗俗之人,不是什么眼光敏锐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认不出王羲之的字、吴道子的画,也看不出青釉茶碗、紫檀木案几有什么讲究。 要是房间里装饰得金碧辉煌,花瓶是黄金茶具是白银,屏风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大颗宝石,或者干脆在房间里摆上几大箱子金锭珍珠,他说不定还会心折,感叹对方真是富有,实在是底蕴深厚,并生出敬佩膜拜之心。 但这间看起来普普通通,顶多让人觉得舒适清净的厅堂嘛...... 张京扭了扭肩膀,这才陡然发现,他竟然没有被绑着,双手跟身体是完全可以自由活动的!这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跑,至少是有那么一些机会! 张京眼前一亮,猛然抬头,看向正端茶品茗的那个年轻贵公子。 对方神态闲适。 张京眼中的神色在刹那间暗淡下来。 他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要不然也不能一路拼杀出来,成为一方豪雄。 对方不绑他,是因为有绝对把握,他根本就没能力逃跑、反抗!这就像对方没有在屋子里摆满金银珠宝,是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靠这些俗物,来彰显自己多么富贵! 对方跟他完全在另一个层次上。 那是一个更高的层次,一个足以俯瞰众生的层次! 张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什么意思,此刻再看那张平平无奇,好似不值几个铜板的案几后的年轻贵公子,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判断无比准确。 对方身上那种深不可测、掌控一切的气度,绝对不是什么家财十万贯的大户豪富之辈,身上的庸俗福气能够稍微比拟的! 要养成这种气度,仅仅有钱是屁用不顶,那需要的是长久以来手握强大权力非凡势力,在反手之间左右强悍对手的命运,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后的慢慢积淀! 想通了这一点,张京终于弄清了对方的高度。 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更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有什么态度。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对方抓他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宁放下茶碗,瞟了眼跪坐得规规矩矩的张京,见对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眸底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刚才有意留出一点时间,正是为了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处境,现在看来目的达成的不错。 他知道张京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会面谈事自然省力,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说,对方也能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对方不够聪明,他恐怕就免不得要发怒、喝斥、威胁、逼迫来让对方就范,而这里面的无论哪一种应对,都会让自己五官变形面目狰狞,那无疑很没格调很没风范的事,不符合赵宁的习惯与喜好。 倘若真要是哪种情形,赵宁根本不会给张京见到他的机会,这样的事交给扈红练、方墨轩他们去做就行了。 “我听说你在白沟河一带名声不错,虽然是河匪,但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很少害人性命,这回为何突然带着人手,纠集流民为祸乡里,还攻杀薛家这样的良善之家?” 赵宁的语气声音都很平和,像是在跟故友闲聊,完全没有刻意让自己显得很有威严。 张京一五一十的道:“公子容禀,不是张某丧心病狂,实在是手下要吃饭的人太多了,张某完全是迫于无赖。 “薛家把钱财看得比命重要,完全不给张某面子,张某要是不打他们,往后还怎么在白沟河说一不二?要是张某不能再说一不二,那就没人卖张某面子,给张某买路钱了,张某手下的人不是都得饿死嘛?那都是人命啊!张某如何忍心? “请公子明察!”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因果清楚论证严谨,扈红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赵宁不置可否,“你麾下有多少人?” “共计一万一千三百六十八人!”张京很迅速的就报出了准确数字,“如果加上这回跟着张某行动的流民,那还得再加两千多!” 这个数字远超扈红练预计,她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多?” 张京抬头偷看了一眼赵宁,见后者面容随和,并没有怒意,好像还挺好相处的,胆子稍微大了些,叹了口气摊开双手,不无忧愁的道: “张某在白沟河多少有点劫富济贫的名气,这些流民闻名来投,张某怎么能拒绝?官府不管他们,张某要是也不管,那他们岂不是都要饿死荒野? “其实张某也时常愁得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个长久之计。张某现在每天睡醒,都会在枕边发现许多落发,估计过不了多久,张某就得秃顶了。公子可能不知,张某才三十多岁,哪曾想过会这么早脱发......” 赵宁闻言不由得失笑。 张京的“长久之计”他其实是知道的:攻掠州县行造反之举。 现在看来,张京造反多少有些被逼无奈的意味。 按照眼下形势推断,今年冬天还会有很多其它地方的流民来投他,他现在抢的那些粮食届时完全就不够用,他又不愿控制队伍规模,那除了向有更多粮食的县邑、州城动手,还能怎么办? 时至今日,啸聚山林的盗匪越来越多,但凡是个商道,有深山老林的地方,基本都有山贼盘踞。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不上山下河,流民还能怎么办? 若非有流民不断补充新鲜血液,天下哪来那么多山贼盗匪?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不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而去做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还被世人唾弃的山贼。 前世也就是国战爆发得早,要是再拖个几十年,天下估计会出现很多行造反之举的人。当绿林豪杰们,靠收取商队的买路钱无法过日子后,就只能大举下山劫掠乡里、州县。 “你麾下聚集了这么多人,就不怕官府清剿?白沟河连着汴梁,此地距离汴梁城也不是太远,那里的官军可是不少,你麾下这点战力,怕是不够对方塞牙缝。”赵宁摸着下巴道。 听赵宁问起这个,张京立即来了兴致,精神颇为亢奋的道: “其实张某老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彼时张某的想法是,等哪一天在白沟河过不下去了,就去别的更加偏僻险峻的地方。不瞒公子说,张某已经选好了方向,那就是大野泽! “彼处湖泊宽旷、河网密布,地形不错,而且还背靠一座山峦——梁山。 “张某若能占据梁山,立个山寨,经营大野泽,就有了依山傍水的基业之地。届时再大规模召集流民,厉兵秣马,攻下附近的那些大户庄园,稳固自身的势力范围,就能把水泊梁山的根基打牢。 “若得如此,就算官兵来犯,张某也有一战之力!” 越说到后面,张京声音就越大,脸色也更加红润,整个人都激动起来,那种神采就像是在勾勒自己的梦想,很有感染力。 扈红练已经张圆了小嘴,她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河匪,竟然还有这样的蓝图大计。 “大野泽,梁山,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赵宁微微颔首。从军事兵法的角度上说,张京“水泊梁山”的构想,的确有成功的可能性。 前世,张京攻打州城失败,被官兵一顿围剿,损失惨重,随即确实带着小股残兵逃到了梁山。在那里,他还结识了一个赵宁相对更加熟悉的豪杰,并广纳流民,“水泊梁山”的大旗也的确被竖立起来。 不过那会儿他们并没有过于发展壮大,因为国战很快就爆发了。 再往后,皇帝在汴梁号召四方勤王,张京跟他在梁山的结义兄弟,就带着一群好汉下山加入了王师的队伍,共同抗击北胡大军。 章二七九 官养匪 “想法不错,为何没有施行?”赵宁问张京。 这个问题一出,张京刚刚的兴奋劲儿顿时烟消云散。 他怅然喟叹: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岂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且不说梁山本就有一股豪杰盘踞,张某贸然过去并不妥当,就说汴梁的官府,也不允许张某轻易离开白沟河。” 赵宁微微颔首,已是明白了张京的意思。 扈红练却不明白,她追问道:“汴梁官府不允许你离开?这是什么说法。他们难道还希望境内有你这样的悍匪?” 张京奇怪的看了扈红练一眼,似乎是对她有这样言论很不解,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 “官养匪。”赵宁简单为扈红练解释了一句,“古来就有的把戏。” 一品楼跟绝大部分江湖帮派都不同,他们不跟官府勾结,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一直保持本心。一旦进了权钱交易的大染缸,在里面摸爬滚打,只怕没几个人能保持初心不坏。 张京大点其头,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知己,后者让他很有倾诉的欲望,遂继续道:“这天下的绿林豪杰、江湖悍匪能够一直存在,不是因为我们强到可以对抗官府,战胜朝廷官兵的围剿——我们哪能跟皇朝扳手腕?而是因为官府养寇自重! “更有甚者,官匪勾结。 “为了‘清剿’张某,汴梁官差隔三差五就会纠集人马出动,跟张某战上一场。所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汴梁官兵每回出动,朝廷都会有大量钱粮拨下来,相关官吏便能借机中饱私囊,所以汴梁官兵从不把张某逼上绝路。 “若是张某哪天消失了,这些官吏的财路岂不是断了?故而他们也不允许张某离开。” 扈红练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以前只知道豪强、大族跟官府相互勾结,来往密切,这她能理解,毕竟钱、权不分家。 但她却没想到,原来官、匪也是一家。 赵宁对此早有认知,当然不至于大惊小怪。 将门需要战争来突显自身的地位,同理,地方官兵就需要悍匪来佐证自己的价值。 战争没了,天下承平日久了,将门处境就会很尴尬,地方没了匪盗,官兵的重要性也不再那么高,虽说不至于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官兵的利益肯定会大为减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名青衣人进来禀报:汴梁方向有高手逼近,预计是好几个元神境修行者。 “看来你今夜的行为,已经触碰了官府底线,他们坐不住要来找你麻烦了。”赵宁看了张京一眼。 盗匪收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乃至劫掠商队,只要不怎么杀人,官府都可以纵容姑息,但盗匪大举下山攻打地主庄园,为祸乡里,这个影响就太大。 别的不说,地主可比商贾的地位高多了。 张京咬牙道:“张某今夜敢这么做,就是不怕跟他们鱼死网破!被官府日夜煎迫,骑在头上拉屎的日子,张某是过够了,这回张某要跟他们真刀真枪干一场,让他们知道张某不是他们可以任意拿捏的!” 赵宁浅啜了一口清茶,没说什么。 ...... 李彦是东京汴梁城中,寒门官员里排名前三的人物,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让他可以在听闻杏花村惊变后,带着一队元神境高手火速赶来驰援。 眼看远处的杏花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交战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李彦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张京这个混账,竟敢率众公然攻打乡里,这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控制张京这股河帮悍匪,一直是他在具体负责,前面这几年双方“相处”得还算不错。 一方面张京行事还算讲规矩,只劫财不杀人,造成的影响力有限,汴梁府虽然经常接到商贾们的状告,但声势都可以控制。 汴梁府每年只需要出动兵马“清剿”对方一次,带上几百颗人头回去,并让对方安静一段时间,就足以向朝廷邀功并且平民愤; 另一方面,除了钱财方面的考量,张京对汴梁府而言还有另外的大用,所以只要张京“安分守己”,李彦是不介意让对方一直做“白沟太岁”、一方豪雄的。 “今年流民多,张京的势力膨胀过快,羽翼丰满之后,难免野心滋长,现在率众为祸乡里,破坏规矩,也是情理之中。这回只需把他带回去,让他在牢狱里吃点苦头,磨磨他的性子,往后他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人。” 说话的是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同样的元神境中期修为,此人名叫蔡贯,是汴梁驻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往先汴梁官兵攻打张京,多数时候是由他统率。 李彦冷哼一声,一边赶路一边轻蔑地道:“要不是因为这几年流民产生得过快过多,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而张京在这件事上为汴梁府解决了麻烦,我们怎会让张京过得这么舒坦?” 流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官府赈济只能让他们一时不能饿死,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让他们有个去处。 张京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帮助官府收拢了这些流民,没有让这些流民大规模作乱,影响汴梁秩序与官府名声。 流民作乱,这是很大的过失,朝廷必然会追究汴梁府的责任。 但如果是悍匪作乱,过失就小很多,朝廷还会拨给钱粮,让汴梁府剿匪。 让张京收拢流民,再出兵剿匪,杀掉一部分已经成为匪盗的流民,这既是汴梁府控制张京势力,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人多势众的方法,也是解决不断产生的流民的策略。 这才是张京在李彦眼中最大的用处! 在此之前,这个局面一直保持得很好,张京的力量虽然在增长,但在李彦看来,那都属于可控的范围。 没想到今年流民特别多,而张京“野心膨胀”,开始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公然破坏官府秩序,无视汴梁府之前为稳定地方做出的种种努力,这是明目张胆打汴梁府的脸,实在是太“过分”! 李彦怎么都不能忍了。 蔡贯晒然一笑,“那是你们文官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我只负责让麾下军队用手中的刀杀人。”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应当。 作为皇朝内部驻军的将领,蔡贯深知自己的职责。 跟驻守边关看守国门,抵御、征伐外寇的边军不同,皇朝内部军队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护皇朝统治秩序,镇压造反势力,消除危害皇朝稳定与秩序的一切存在。 流民有可能变成暴民、匪盗,为祸乡里,那诛杀他们就是职责所在。 至于流民是怎么产生的,在变成流民之前是什么身份,蔡贯管不着,也不需要管,那是李彦这种文官的职责。 李彦瞥了蔡贯一眼,冷冷道:“没有流民,没有他们不断补充进匪盗队伍,哪有你率军征剿山贼悍匪,斩下他们的头颅建立军功的机会?再者,你可别忘了,那些地主大户在兼并土地的时候,给官府的例行孝敬中,也有你一份。” 蔡贯耸耸肩,“行,算我也有责任。我多杀几个人,不让流民造成太大祸乱,让你们麻烦不大不就好了?” 地主大户兼并土地时,使用的手段并不都很光彩,天灾人祸之余也会压低价格,这些都会造成百姓不满,引发百姓敌视大户地主。 如果地主大户不打点官府,他们的麻烦就会很多。 正是有官府的人在百姓想要闹事,对大户地主不利的时候,出现在一旁“维持秩序”震慑平民,百姓才不敢对大户地主怎么样。 蔡贯接着道:“这几年你从地主大户、商贾富人那里聚敛的钱财,已经不少,足够你打点上峰官升一品了吧?如果你升迁去了朝中任职,届时可别忘了那件事。” 李彦呵呵一笑,“不出意外,明年我就会去朝中任职。那件事你放心就是,提升寒门力量是陛下的大计,有你出头的时候。” 对他而言,抑制大户地主土地兼并,为百姓主持公道,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这可不会成为政绩,还会交恶地主大户,这些人可比百姓对官吏有影响力多了,说不定就会贿赂他的上官,给他小鞋穿。 只有跟大户地主相互勾结,用权力作为交换,才能得到对方给予的实际钱财。然后他就能拿着这些钱财,贿赂上官走门路,谋求自己的升迁,获得更大权力与更多财富。 这就是寒门官吏的“奋斗之路”。不是个例,而是通用之途。 话至此处,他们也到了杏花村外。 蔡贯望着不断死人的惨烈血火战场,半点儿也不着急,有些流民已经失控,开始冲撞普通百姓的房屋,他不理会那些民房里传出的凄惨哀求与呼救,嘿然道: “那件事关系着的,可不只是我个人。往小处看,那是咱们寒门官员的整体利益,往大处说,这是皇朝稳定、社稷攸关的大计,怎么都马虎不得。 “汴梁说是十万驻军,但现在军营里连五万人都没有!我这空饷都吃得心里发慌。 “最近这些年,服徭役兵役的府兵越来越少,皇朝又总是优先轮替边关将士,汴梁要是再不解决兵源的问题,等过几年我成了光杆将军,那可闹了笑话,还拿什么去清剿张京这样的大股匪盗?” 听了这话李俨有些烦躁。 土地兼并过甚,太多百姓不是成了地主家的佃户,就是成了流民背井离乡,均田制被大肆破坏,自耕农少了,面向自耕农的府兵制就难以维持,现在兵源已经成了大问题。 佃户是不服徭役、兵役的,流民就更谈不上这个,眼下汴梁府不得不延长现有自耕农的徭役兵役时限,甚至不惜强掳青壮,可依然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大局。 皇朝没了强大军队做后盾,那还能叫皇朝吗?一旦有人造反,亦或是强大外敌入侵,皇朝拿什么应对? “这件事回去再说。” 李彦暂时按下这个麻烦事,挥了挥手,示意四名元神境修行者上前,吩咐道:“去把张京找出来抓捕,别让他跑了!” 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领命。 只要能逮捕张京,眼前这场闹剧自然可以结束。张京只是元神境初期,李彦没把他当回事,捉拿对方肯定是手到擒来。 张京确实出现在了李彦面前,不过不是被抓捕的,而是在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还没动身时就主动出现。 “张某在此,何劳李大人费力抓捕?” 章二八零 反抗 李彦循声望去,就见张京从河岸方向走了过来。 “你倒是识情知趣。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人停手,你准备跟本官去一趟汴梁城。” 李彦摆了摆手,示意张京赶紧依照他的吩咐办事,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张京很配合,当即就招来了他的几个属下,让他们分头约束人手,退出杏花村。当然,粮食财物得带走。 到了此时,除却薛家庄,其他两个大户庄子已经被完全攻下,战斗也确实可以停止了,再要不下令收兵,那些杀红眼的汉子就会祸害普通百姓。 见张京的手下已经收拢了人手,李彦对他明智的举动很满意,“本官早就跟你说过,不得为祸乡里,否则本官必然让你生死两难。今夜你的举止,已经严重触犯律法,若是识相,现在就自缚双手,若是让本官下令,你会现在就生不如死!” 张京呵呵一笑,“李大人这是说什么话,张某这些年收拢了过万流民,给了他们活路,不说有多大功劳,至少也有苦劳。倒是李大人你,勾结大户压榨百姓,敲诈商贾勒索张某,你才是应该脑袋搬家的那个吧?” 李彦没想到张京竟敢说这样的话,顿时勃然大怒: “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一介盗匪而已,也敢在本官面前狺狺狂吠?你现在就给本官跪下!否则,别怪本官马上让你命丧九泉!这些年你罪行累累,今日又纵容手下草菅人命,本官诛你三族都不过分!” 张京乜斜李彦一眼,“张某或许该死,李大人难道就不该死?张某要是下地狱,李大人怕是该作陪吧?” 看到张京这么丧心病狂,身为官员,蔡贯也不禁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混账鸟厮,你活腻了!你难道以为你能活到今日,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要不是本将放你一条生路,你的坟头草早已三丈高!” 张京冷笑一声,看蔡贯的眼神格外愤怒,充满仇恨,“你个狗官,每年都带着官兵来杀我数百手足,你难道不知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这种狗贼,有何颜面立于当世,张某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每回跟官兵作战,张京都要损失数百手下,但他本身就打不过官兵,所以根本没办法扭转这种局面,回回都只能硬着头皮被动挨打。 可恨的是蔡贯把他当作了韭菜,每年都要来割一茬,他也是一方豪杰,眼看自己辛苦养活的手下死得毫无意义,临了还成了蔡贯的军功,成了对方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回张京之所以率众攻掠乡里,就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想要带着自己的手下换一种活法。他不仅要攻打地主大户的庄园,在有了更多粮食聚拢更多流民实力壮大后,还要将兵锋直至城镇、县邑,甚至是州城! 他要跟这些被官府、大户富人压榨的没有活路的无数流民一起,向那些曾今祸害他们的人宣战! 他要屠戮这些狗官,诛杀那些为富不仁的地主,他要烧掉县衙州府,抢夺地主庄园的粮食财物,他要众人失去的生存资源,用刀与剑在血与火中夺回来! 这是战争! 他要掀起一场战争,他要向狗官狗大户开战! 纵然战争会死人,会死很多人,会比每年被蔡贯杀得人多得多,但他不在乎,就算是死,他也要手下这些人都死得有尊严,死得像个人!他要让这些狗官狗大户,要让这个黑暗的朝廷,知道无视百姓欺压平民的下场。他要向天下人宣告,他们不是引颈受戮的鸡鸭,不是可以予取予夺的蝼蚁! 他们也有自己的战力,他们也知道反抗不公! 大事若成,固然是好,大事不成,不过是蹿入大野泽,雪夜上梁山而已。届时再聚集好汉,竖立替天行道的大旗,跟这些狗官狗大户战斗到底! 就算中途死了,也不过是碗大个疤,只要死得豪烈死得快意,死得顶天立地,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好汉! 张京双目通红如血。 “放肆!一介山野蝼蚁,竟敢如此大胆,本将现在就让你知道触犯官威的下场,给本将去死!”蔡贯怒不可遏,反手抽出长刀,大喝一声,当头就向张京额头劈下。 夺目的刀光霎时喷薄而出,映亮了方圆百步的范围,核心的一道匹练更是凝练如月,有泰山压顶之威!真气爆发掀起呼啸的狂风,张京身上衣袍猎猎、脚下飞沙走石,坚毅愤怒的五官被照得一片惨白。 他无视临面的刀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握住自己的战斧,骂了一句狗官,完全不顾防御,集中全部力气向蔡贯的脸砍了下去! “找死!” 蔡贯见张京以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竟然想跟元神境中期的他拼命,眼中顿时充满轻蔑与不屑。 张京今晚的行为,无论是率众攻掠乡里还是跟他动手,在他看来都是得了失心疯,现在他有绝对把握在张京击中自己之前,就将对方劈成两半,让对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像张京这种有点修为,但没什么地位的江湖修行者,这些年蔡贯不知杀了多少。别的不说,就张京麾下的流民,他每年都要收割几百个。现在不过是轮到张京了而已! 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杀了张京,不会有任何意外。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还不知道他今夜将要面对什么。 他更不知道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有一只从云端伸下的,掌控一切的大手,已经向他罩了下来。 他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在他的长刀距离张京额头还有两尺距离时,就再也斩不下去。 他甚至不能动了。 任何一个心口被洞穿的人,都会四肢僵硬,身体无法动弹。 他察觉到了危险,想过要应对,但那抹危险来得太快,间不容发之际,他已经感觉到心口一凉,旋即浑身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泄闸的洪水,在顷刻间消失得近乎无影无踪! 无法形容的浓烈惊恐,让蔡贯如坠冰窟,骇然之下,他几乎想要像小孩一样大叫出声。 他没能叫出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张京,已经挥动战斧劈在了他脸上! 以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能及时调动护体真气,就算张京这一斧击中他的脸,也顶多只是让他受伤、破相,断然不至于让他丧命。 但现在,战斧劈开了他的额头、鼻梁,劈进了他的头颅,真气轰然爆开,让他的整颗脑袋成了被打碎的西瓜! 嘭的一声,血花与脑浆四散,碎骨与血肉齐飞,蔡贯的脑袋就此消失在世间,只留下一具无头的尸体被战斧余劲砍倒! 没有脑袋的人,自然不再是活人,所以蔡贯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站在一旁的李彦,在被张京激怒后,本来打算亲手处理掉对方,但蔡贯这个军中将领明显脾气更加暴躁,行为更加果决,故而抢先出了手,那一刻,李彦心里虽然略有遗憾、不满,但也没觉得蔡贯会失手。 只要张京死了,这口恶气就出了。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两人交手的结果,不是张京被杀,而是蔡贯身亡! 蔡贯是谁,东京汴梁屯驻军的主要将领,身份地位岂是寻常,这样的皇朝要员,竟然毫无预兆,突然就死在了乡野之中! 谁敢杀他? 谁要杀他? 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件事都小不了! 在场的李彦也脱不了干系。 李彦的第一个反应是心神巨震,第二个反应是怒火万丈,第三个反应则是心惊肉跳。 蔡贯在战斗中,无暇准确察觉场外变故,李彦可是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蔡贯遭遇了什么!真正给予蔡贯致命一击的,不是张京那一斧,而是将蔡贯穿心而过的东西! 那件东西在从蔡贯背后飞出后,李彦看得分明。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小鹅暖石! 堂堂汴梁驻军上将,威震中原的显赫人物,竟然是被一颗石头杀了? 这未免也太过讽刺。 可这就是事实。 而能用一颗鹅暖石,就给予一名元神境中期强者致命一击,虽然占了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出手的人至少也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实力! 这乡野之地,怎么会出现一名元神境后期的恐怖存在? 哪个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不是真正的皇朝重臣? 对方怎么会到这里来? 对方为何要杀蔡贯? 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图谋? 是蔡贯惹到了什么人,还是对方本身就是针对汴梁府的? 对方会不会是世家大人物,这是不是世家势力在对付寒门势力?! 张京这个盗匪今日之所以行为失常,难道不是因为麾下人手大增,野心膨胀看不清世道了,而是因为已经为对方所用? 霎时间李彦思绪万千,他想得越多,心跳就越是紊乱,感受到的恐惧就越多。 如果对方是冲着汴梁府、寒门官员来的,那么死得恐怕就不只是蔡贯,他自身今夜也有命丧这个乡村的巨大危险! “跑!回汴梁城才安全!”瞬息之间李俨就做出了判断,他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蔡贯尸体倒下的那一刻,便已转身。 他的判断不可谓不正确,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刚刚转身,一步迈出,第二步就怎么都跨不出去。 他面前不远处,已经站着一个人。 杏花村几座庄园的大火依然在燃烧,虽然光线到了此处不再明亮,但也正因如此,对方广袖长袍、负手而立的身影,才显得倍加神秘莫测。 李彦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能看到的只有绝望。 他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面前这个修行者,竟然也是元神境后期! 章二八一 神与知己 大齐皇朝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是有数的,掰着手指头都能一个一个数过来。 整个东京汴梁府,就只有两个元神境后期,一文一武,坐镇中枢。 如今,在这小小的杏花村,李彦就见到了两个这种强者,而且对方明显是敌人,这让李彦怎么能不绝望? 这一刻,李彦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帝收世家之权做得太过火,终究是引起了世家的不满与反抗! 世家大族不好在燕平城太过折腾,就瞅准了东京汴梁这种既非常重要,又不是最致命的地方动手,在可以造成巨大影响,给皇帝一个鲜明、强硬态度的同时,又保留了回旋余地。 而他跟蔡贯,注定了要成为皇朝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些年李彦在汴梁府,乃至整个中原大地,都是堪称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存在,至少是这种存在之一,不能不说威风得很。他随便跺一跺脚,数百流民就得脑袋搬家,数千百姓就得流离失所。 但于整个国家的顶尖力量而言,他也不过跟张京一样,只是蝼蚁罢了。 现在,到了他被命运捉弄的时候。 只要没成为天下顶层存在,个人就会有不可忤逆的命运。只有云端上那寥寥几个非凡存在,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必不被他人左右。 从古至今,真正对人的命运有真实影响力的,从来就不是神灵,而是一怒可以伏尸百万的天子,一策可以左右兴衰的大臣。 命运的根脚,是力量,是权力。 这一刻,李彦动也不敢动。 “李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张某还没动手,你怎么就发起抖来了?这可不符合李大人你一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风仪格调。” 听到张京满含嘲讽而又底气十足的声音,李彦僵硬的转过头,眼见张京提着滴血的大斧一步步向他走来,只觉得浑身血液好似都停止了流动。 “张......张大当家,有话好好说,且慢动手。”李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此情此景,张京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乡野蝼蚁,可以任由他随意拿捏,在对方靠上了真正的参天大树后,身形就变得十分伟岸,伟岸到足以决定他的生死。 眼下他才是那只巨人脚下的蚂蚱。 “你在祸害百姓,逼迫张某,杀我手足的时候,可曾慢过?!” 李彦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张京就怒火冲天,两步冲上前,战斧狠狠一挥,重重砸在李彦脑门上。 饶是有元神境中期的真气护体,李彦遭此重击也是头破血流,当即忍不住惨嚎一声,身体翻倒,重重砸在地上。 张京却丝毫不觉得满足,一下下提起战斧,一下下砍在李彦身上,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李彦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随着身上血花四溅,他浑身的骨头都在接连断裂。 到了后来,李彦只能勉强卷缩成一团,尽量护住要害。 但饶是如此,他身下的血潭也是越积越大,声音也不可避免的愈发微弱。 在全身近乎没一块好皮,四肢血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时,终于是要死不活。 这也就是张京境界低,尤其手中符兵品阶委实不堪,不然李彦早就死了。李彦之所以没被砍成肉泥,也是因为身为官员,相比之于张京很有钱,身上有比战斧品质强很多的上品内甲保护,不然光靠护体真气,他也撑不了这么久。 整个过程中,李彦连一下反抗都没有。 周围其它四名元神境初期官吏,看着这一幕皆是遍体生寒,他们倒未必想要救李彦,只是想到自己的下场,一个个禁不住双手发抖。 可有两个元神境后期在场,黑暗中还有数道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气机,他们也跟李彦一样,半点儿都不敢反抗。 “张大侠......张英雄,李某也是身不由己,你只要不杀我,一切都可以商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蛆虫一样的李彦有气无力的哀求。出够了恶气的张京神清气爽,闻言嗤的一笑,很不负责的道:“李大人跟我求饶没有用。” 他指了指停在河边的楼船,抱抱拳以示尊敬,“真正掌控你的命运,左右你的生死荣辱的大人物,在那艘船上。只不过,贵人是不是要见你,就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 李彦精神一振,连忙转头看向河边。 彼处,深黯的黑夜中,果然有一艘楼船的轮廓。 在李彦朦胧模糊的视野中,那艘并不是太大的楼船,就像是参天巨兽,强悍而又诡秘,不可捉摸,不可揣测,不可直视。 ...... 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赵宁闲适的坐在主位上。 黄远岱在下首的位置上道:“区区一个李彦,虽然官职不低,但在宁哥儿面前不值一提。杀他固然不难,不过若是能让他物尽其用,帮助宁哥儿实现在汴梁城的布局,暂且让他多活几日也无不可。” 赵宁到汴梁城来,自然有他的目标。 随着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过程不断深入,非世家传统根基之地,又被皇帝重点关注的东京汴梁府,寒门官员日益庞大,目前已经稳压世家官员一头。 权钱不分家,既然寒门官员在这里握有更多权力,那世家大族的各种产业自然就处境不好。 赵氏不是以家财丰厚著称的世家,产业并未遍布皇朝,核心地域就那么几个,除了基业所在地晋阳,皇朝中枢燕平城附近,其它的两个重要地带,就是汴梁跟扬州。 扬州是杨氏基业所在,彼处赵氏的产业自然会被照顾得很好,所以眼下就数汴梁城的问题最大,亟待解决。 赵氏作为皇朝第一世家,本来就是出头的椽子,现今皇帝已经不再对赵氏有所保留,汴梁府的寒门官员,为了压榨世家大族在这里的整体利益,已经拿赵氏产业开了刀。 加上赵氏在汴梁官场、军队中没有羽翼,这就让汴梁府在对赵氏动手时,愈发没有顾忌。时至今日,赵氏在汴梁城的各个产业,都陷入了经营危机,有难以维持之势。 赵宁插手漕运建立长河船行,是为了增加财富壮大赵氏实力,但若是赵氏本来的产业都保不住,收益大受影响,那漕运带来的财富也就只能填窟窿,起不到应有作用。 赵宁到汴梁来,首要任务就是帮助家族产业摆脱困境,并且要让家族产业有所发展。 跟新建的长河船行在财富之路上“开天辟地”不同,赵氏产业在汴梁原本就有基础,只要解决了近来出现的拦路虎,发展起来便不难,论短期势头还要强过长河船行一些。 因是之故,赵宁认同黄远岱的建议,微微点头道:“让张京进来。” ....... 服用了随身丹药,好歹勉强缓过一口气,可以自己走路的李彦,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跟在张京身后,忐忑不安的来到码头。 他们没有得到登船的允许,只能在岸边等着,李彦战战兢兢,越等待越不安,末了,实在是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赔着笑脸小声哀求张京:“张大当家,咱们好歹有些交情,你能不能给贵人说说,给李某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很怕自己直接被杀了。 蔡贯可是就死在他面前。 张京乜斜他一眼,冷哼道:“别跟我套近乎,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情,咱们之间只有仇恨!至于贵人给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无能为力,贵人见不见我,我都没有把握。” 李彦惊诧道:“张大当家不是已经成为贵人爪牙了?” 张京笑了一声:“贵人是真正云端上的存在,张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贵人的爪牙?” 听了这话,李彦心头震惊更甚,有万余手下的张京都入不了对方法眼,那这个贵人的高度实在是可怕。 如果对方出自世家,绝非普通的世家人物,倘若对方万一是朝廷大寒门员,那想必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 “难不成,来的是哪个世家家主?亦或是六部尚书这种显赫存在?”李彦不禁如此猜想。 “张大当家,公子传你进来。”楼船上响起一个声音。 张京面色一喜,连忙整整衣襟,咳嗽一声,在李彦倾羡而紧张的目光中,大步上了跳板。 “公子......竟然是个世家公子?不是世家家主?连长老都不是?”眼看张京上了船,李彦回过味来。 意识到这点,他满头的雾水更浓了,哪个世家的公子排场这么大?胆子这么壮?连他跟蔡贯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张京进了船舱,看到主座后的赵宁,纳头就拜:“多谢公子厚恩,张某无以为报,往后只要公子有所驱使,张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话说得诚恳。 在跟赵宁碰面之前,他是被官府逼迫得无法忍受,只能不顾后果奋起一搏的河帮首领,虽然号称一方豪杰,实则不过是一介悍匪。 就算他此番行动成功,也顶多能肆掠州县一番,最终必然在皇朝力量的打击下沦为丧家之犬,而蔡贯、李彦这些让他备受煎熬、杀他无数手足的仇敌,他仍然没有力量可以越过军队直接报复,对方根本不会因为他而遭受致命伤害。 那样的话,他就算是去了大野泽,上了梁山,也是被逼无奈的最差选择,会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 如今不同了,因为见到了赵宁,在对方的帮助下,他手刃了每年都要杀他数百兄弟的仇敌蔡贯,还将多年以来对他颐指气使的李彦揍得满地找牙,偏偏对方还不敢对他发怒,只能低声下气的奉承谄媚,哀求他在赵宁面前说好话。 这种关系的扭转、地位的颠覆,让张京大为痛快! 之前积累的怨气与怒火扫空大半,现在他只觉得心胸敞亮,看天地都觉得开阔许多。大丈夫快意恩仇的风流意气,让张京迷恋不已,只觉得好男儿就当如此!此生能有一回这样的体验,终究是不负七尺之躯与大好头颅! 故而对张京来说,赵宁就是他的神,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同时赵宁也是他的知己。能为了他不惜跟汴梁府为敌,冒着被朝廷追责的风险,也要让他一纾胸中郁垒,这不是知己什么是知己?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眼下就算赵宁让他去官府领罪,担下诛杀蔡贯的责任,张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宁摆摆手,“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汴梁府不念你收拢流民,养活万余百姓的功劳,这是他们暴虐无道;既然让我碰见了你,那现在就由我来给你那份应得的待遇。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活路我来负责。 “作为条件,你们也不得再攻掠乡里。像薛家这种良善之家,更不应该遭受横祸,稍后你得登门致歉。至于薛家的损失,就由我来帮你赔偿好了。” 张京心潮翻涌,再度拜倒,声音也有些变调走音,“多谢公子!只是薛家是在下攻打的,怎能由公子帮忙赔偿?” 赵宁笑了笑,“一个乡村大户的损失,再多对我而言都只是九牛一毛,你的钱粮还是留给麾下流民作口粮吧。” 张京头伏于地,难掩哽咽的道:“公子待张某如此之厚,叫张某如何回报?” “我厚待的不是你,而是你跟你手下的大群流民。” 赵宁摇摇头,纠正了张某的话,随后声音凝重两分,“这世间是存在公义的,如果你们看不到,那就由我来给你们昭示。 “大齐皇朝虽然有诸多黑暗,但始终有那么一群人,在为了家国社稷奋躯而战。于我而言,这是所处位置决定的职责;于你而言,这是你心中的道德之光。 “上位者不舍使命,普通人不弃家国大义,这个国家才能无惧任何挑战,战胜一切艰难!” 张京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赵宁。 此时此刻,他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仁义公正的帝王。 他很快复又低头,不过这回声音铿锵有力,气势勃发:“张某愿意追随公子。鞍前马后任凭驱使,虽九死犹不悔!” 章二八二 黄远岱的手段(上) 跟一个精于算计,凡事以利为先的人面对面,要说服对方跟自己上一条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不仅需要耗费诸多精力,在很长的时间中彼此试探,并给予大量实际利益与未来前途,关系还不一定稳固。 而跟一个豪烈疏阔、以义为先的性情中人相交,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只要大家志气相投、脾性相合,关系便会非常坚固,背叛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 就算将来大家真要分道扬镳,也不用担心背后被捅一刀。 好在赵宁谋求的是匡扶正气、抵御外敌,一切都以家国大义为核心,这回南行,他想要结交的同袍也不会是什么势利之徒,这就让他可以不用跟来到他身边的人蝇营狗苟。 他要对付的是贪官污吏、地方恶霸,他要帮助的是江湖豪杰、仁人志士。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快意恩仇,让人痛快舒爽的过程。 “是不是该让李彦进来,布置接下来的行动了?”在赵宁跟张京说完话后,黄远岱非常称职的及时询问。 赵宁站起身,“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去修炼了,李彦就由黄兄来见吧。” 黄远岱知道这是赵宁在给他主事历练的机会,作为赵宁羽翼势力中的新人,他要想站稳脚跟,获得他人的认可尊重,没有立下功劳苦劳可不行,同时,在他看来,赵宁只怕也不无考验他能力的意思。 “宁哥儿只管去修炼,汴梁府的事交给我就是了。”黄远岱笑着拱手,当仁不让。 他获得赵宁的信任非常迅速,十多日过去,赵宁已经几乎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这让黄远岱在有些疑惑不解的同时,也觉得受宠若惊。他虽然生性洒脱啥也不太在乎,但知遇之恩对大丈夫而言却不能不重视。 赵宁回到休息的房间,的确是立即投入了修炼。 凤鸣山之役中,他成就了元神境中期,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怎么都不短了。 重生之后第一年,也就是十六岁这年,他从锻体境九层,一跃到了元神境中期,大门槛便跨越了两个,就算平均一下,也是三个月就会提升一个境界。 虽说元神境的境界突破,比御气境要难得多,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的修行黄金四年中,境界提升本就应该突飞猛进。 在北境之战中,赵宁通过各种手段得到了大量财富,现在就算是最顶级的辅助修炼资源,他也是半点儿都不缺,有改进过的《青云诀》作为基础,境界提升理应非常迅捷。 因为北境之战得到历练、有所领悟,突破境界的修行者,是雁门军整体,赵氏一族财富提升后,获益的也是全族,有这两者同时加成,赵宁开始尝试在今年结束前成就元神境后期。 抛开他不说,到了现在,赵玄极的境界都有所松动,大有要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趋势。如果赵玄极能够达到王极境后期,那就将是大齐皇朝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不过从王极境中期到后期,这一步并不简单,赵玄极年纪也大了,能不能真的跨过这一步目前还不好说,只是有了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赵宁总不想境界一直落后于杨佳妮,虽然北境之战后,对方就不再提相互切磋的事,但主动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早些成就元神境后期,才能在突破王极境时,尝试早杨佳妮一步。 其实杨佳妮的问题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天元可汗的境界。 只要国战开始,赵宁跟天元可汗早晚都会碰上,届时对方必然是天人境,赵宁若是境界跟不上,差得太多,在战局上无疑会很被动。 千言万语诸多努力,追根揭底,自身实力才是唯一真理。 如今他文有黄远岱,武有扈红练,两人作为左膀右臂,已经能帮他处理绝大部分事务,他自己就能空出很多时间精力,来专心砥砺修为。 收敛杂思,赵宁沉气凝神,闭目静修。 厅堂里,黄远岱望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的李彦,失笑道:“李大人乃是四品大员,位比刺史,虽然在汴梁府不是主官,但也不必如此胆小吧?” 李彦闻言抬起头,心虚的瞥了主座一眼,这才发现彼处没人——他进来的时候一直低着脑袋以示敬畏,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楼船的主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他,可想而知,对方完全没把他这个份量的存在放在眼里,对方的身份之高实力之强,已经是呼之欲出。 李彦强颜欢笑的回答道:“在汴梁府这一亩三分地,下官或许可以称为地头蛇,但在大人这样的过江龙面前,下官不过是一介寒微,怎敢造次?” 黄远岱轻笑一声,没去纠正对方称呼他为“大人”,平白暴露己方虚实,开门见山道:“蔡贯将军是自杀的,对不对?” 突然听到这么个论断,李彦浑身一震,但他连忙点头:“确实如此!” 黄远岱慢悠悠道:“蔡贯将军身为朝廷要员,军中上将,怎么会突然自杀于乡野?” 李彦顿时面色一苦,心想这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察觉到黄远岱在等他给出答案,他连忙快速思索一阵,靠着敏捷的思维,立马为蔡贯找到了自杀的理由: “蔡将军多年剿匪不利,致使白沟河河匪日益壮大,如今更是发展到大举为祸乡里,眼看事态不受控制,他自知难辞其咎、罪莫大焉,必被朝廷追责严惩,故而畏罪自杀!” 黄远岱哈哈一笑,拍手赞叹道:“妙极妙极!李大人真不愧是才子,才思真是敏捷。”言及此处,他忽的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蔡贯将军自杀的时候,李大人身为同僚,为何没有出手阻拦?” 李彦张口结舌。 是啊,他怎么不阻拦呢?或许是蔡贯自杀的太快,他没来得及,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理由。但李彦看了看黄远岱,见对方一脸揶揄与期待,显然是对这个可以轻松想到的答案并不满意,希望他给出更好的回答。 李彦现在是哑巴吃黄连,他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回答? “李大人,剿匪不利你也有责任,而且未必比蔡贯将军小,如今悍匪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形同造反,蔡贯将军畏罪自杀,你为何还活着?”在李彦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又听到了黄远岱的声音。 李彦心头猛然一跳,惊得嗔目结舌,这一瞬间,望着黄远岱饱含深意的神情,他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蔡贯自杀了,他身为相关责任官员,为何没有像蔡贯一样自杀,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理由,不是他不自杀的理由——他本来就不会也不想自杀——而是他对黄远岱一方的用处,是对方留他一命的理由。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彦看着黄远岱,无知而又无辜的眨了眨眼,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知道对方在图谋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张京已经被对方收服,今晚攻掠乡里的行动,也在此时忽然停止,他来楼船的时候,河匪流民都在聚拢,看样子是打算撤了。 这也就是说河匪不会再继续为祸一方,那么对方控制了张京控制了事态,却不放过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李大人,你是四品命官不假,但却不是汴梁府主官,汴梁府出了万余公然祸乱乡里的匪盗、流民,致使百余人死亡,这么大的事,谁该负主要责任呢?” 黄远岱若即若离、非远非近的声音,给了李彦进一步的提示。 于是李彦恍然大悟。 他赶紧大声道:“蔡将军是要用自己的死,来引起朝廷的重视,揭露汴梁府某些人的罪恶!下官之所以还活着,也是因为要完成蔡贯将军的遗愿!蔡贯将军的确死不足惜,但河匪、流民攻掠乡里,除了咱俩,还有更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大人明察,我们之所以剿匪不利,不是官兵不够强,也不是我们不够认真,都是因为汴梁府主官利欲熏心,有其它图谋,不想让盗匪真正被灭!我们身为下官,都是受此人胁迫,身不由己啊! “这回河匪裹挟流民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下官罪不容诛,但若是汴梁府主官罪行不昭,下官跟蔡贯将军死不瞑目!” 这话说完,李彦拜伏于地,做出悲怆的样子。 他意识到了黄远岱真正要对付的目标,其实是他的上司,汴梁府主官——府尹童京! 跟燕平的京兆府尹一样,汴梁的东京府尹也是四品,但童京作为东京主事者,中原大地上位置最重要的官员,身上还有另外一个职衔——同平章事,也就是所谓的副宰相。所以童京是二品大员! 跟李彦一样,童京也是寒门出身。 跟李彦不同的是,童京是真正的皇朝重臣、皇帝心腹。 真说起来,蔡贯还是童京一手提拔起来的。 黄远岱对付童京,也就是在对整个汴梁府的寒门官吏势力动手! 李彦禁不住浑身发颤。 听到李彦的回答,黄远岱笑了,笑得很鸡贼,也很戏谑。 他明显对李彦的这番话很满意,但对李彦这个人却更加鄙夷:“李大人,你骨头这么软,心思这么容易变幻,让我很难相信你的为人。我若是放你回汴梁城,你要是不把这事如实报给朝廷,反而立马反水,你叫我如何区处?” 章二八三 黄远岱的手段(下) 李彦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感觉苦胆汁都到了嘴里。 作为一方大员,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何曾被人如此质疑过? 但他不得不承认,黄远岱的话非常有道理。 其实他心里的一个侥幸想法,就是先跟黄远岱虚与委蛇,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只要能回到汴梁城,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难不成黄远岱还能派人,跟着他到东京府去? 就算他被人跟着,只要进了汴梁城,千百修行者数万大军一起出动,无论黄远岱背后是谁,都无法抗衡这股力量。 李彦决定装回傻,言辞凿凿道:“下官保证......” “不用你保证。”黄远岱打断了李彦话,他明显对李彦的心思洞若观火,没耐心听对方胡扯,“纳投名状吧!” “什......什么投名状?”李彦听到投名状三个字就感觉头皮发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黄远岱晒然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悠悠:“一者,一颗人头;二者,汴梁府主要寒门官员贪赃枉法、渎职犯罪的证据。” 李彦心跳一片紊乱,硬着头皮道:“下官......下官不知道别的官员,有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李大人身为汴梁府核心官员,若是连这都不知道,那你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黄远岱面色陡然一冷,目光锐利如剑,杀气犹如实质,从他身上如潮水般卷向李彦,“今天你到了我这里,要死要活都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硬气,那就试试我抽筋扒皮的手段!” 李彦瞬间面如死灰。 黄远岱阴测测地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李大人,跟你同行的四个官吏,都是元神境修行者,想必在汴梁府的地位不会低。此时此刻,我的人已经在刑讯他们,倘若你供述的童京等人罪行,跟他们有所出入,那么我一定会给你终生难忘的体验。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刑讯手段,说实话,我也想把各种刑具用在你身上,毕竟严刑拷打之下出来的供词,怎么都要准确一些。而到时,我会让张大当家来主持对你的用刑。” 说着,黄远岱看向一旁的张京,“张大当家可愿帮忙?” 张京哈哈一笑,抱拳道:“乐意效劳!” 李彦顿时瘫软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汴梁城的青楼里左拥右抱,接受富商的款待,收授对方贿赂的金银珠宝,欣赏闻名中原的花魁的舞姿,如今不过是几个时辰过去,他就从呼风唤雨的汴梁府大人物,成了别人的阶下囚,生死两难。 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灾难? 今早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没看一下黄历? 这小小的杏花村,为何竟是自己的死地?自己之前怎么就完全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阴险谋士的主人,到底是哪家的公子?! 徐相嫡子,还是镇国公嫡子? 难不成是那个近一年来,有过种种惊人之举的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随后,黄远岱临了的一番话,帮助李彦下定了决心,做出了选择。 黄远岱道:“只要李大人配合,我们达到目的后,绝对不会为难李大人,有了这回的交情,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百十年来,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还少了?他们中的佼佼者,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成了人生赢家?” 李彦精神一振,好像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此时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那片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他发自内心的希望、需要那是真正的绿洲,连忙屏住呼吸问:“敢问,贵公子到底是何人?” 黄远岱微微一笑,“赵氏公子宁!” “果然是他!”李彦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被解开,眼前豁然开朗。 除了那个扳倒刘氏、庞氏两大世家,让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在别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揪出北胡公主的细作势力,在北境之战中表现惊艳的赵氏公子宁,还有谁有这个心性手段,有这个羽翼势力,能在悄无声息间降临到中原大地,在暗中陡然掀起这么大一股风暴,让他身陷囹囵毫无反抗之力,让汴梁府的寒门势力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赵氏公子宁,虽然眼下没了官身,但他丢失官身的原因,可不是履行职责不力,而是公然殴打了参知政事! 一言不合,连参知政事都敢打得满地找牙,还有什么是对方不敢做的?还有哪个寒门官员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他李彦区区一个四品地方官,对方又怎么会在意? 李彦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知道他根本没可能跟赵氏公子宁斗法,也没那个力量跟对方扳手腕,两人无论地位还是份量,都有着云泥之别。 同时他也知道,在黄远岱没有遮掩报出赵氏公子宁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了投靠赵氏这一条路。 倘若他不就范,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他,必然再无生机可言! 投靠世家,诚如黄远岱所言,这并非什么稀奇事。大齐开朝立国一百二十余年来,或自愿或被迫成为世家爪牙的寒门官员,何曾少过? 世家为了保证家族的强势与新鲜活力,吸纳寒门俊彦一直都是正常举措。 得到世家青睐娶了世家千金,从而平步青云改变了自身命运的寒门官员,也不是一两个。前些时候,当时还是新科榜眼、探花的唐兴跟周俊臣,都曾被徐氏尝试收服过。 也就是这些年来,随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力度空前增大,收世家权柄的谋划渐渐显露,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才慢慢少了。 成为世家羽翼,李彦并无太多心理负担。 ...... 李彦,黄州人,祖上曾是地方大户,到他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李彦年幼时,家田已经只有百亩。百亩田产,这就是大齐均田制下,一个成年男丁会分得的田亩数量。 然而李彦家中却有四口人! 所以这点田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家境殷实,加上他的父亲不务正业却嗜酒如命,故而家中农事都是其母与长姐操持,饶是如此,其母与长姐也不准他务农,只是让他日夜读书。 从大户地主沦为贫寒之家,李彦少年时,一家人没少受邻里的嘲弄与讥讽,大家都想踩他们一脚,并以此为乐,似乎欺负他们就是欺负了一个大户地主,能够证明他们的实力,让他们获得罕有的心理满足。 李彦大小没少受白眼,而他那个游手好闲的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不断向他吹嘘自家曾经是多么富裕多么显赫,被人如何巴结奉承,家里有多少金银酒肉等等。 所以李彦从小就立志,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将那些欺负了他们的人,都欺负回去,为辛苦劳作的母亲与长姐出一口恶气。 成年后,李彦如愿以偿高中进士。不过他天资有限,莫说没有名列一科三甲,连二科进士都没捞到,只得了一个三科“同进士出身”的身份。 正常情况下,一科三甲都会平步青云,二科进士只要努力,仕途也不会差,但三科同进士出身的所谓进士,就比较难以出头,尤其是在朝廷大规模科举取士的情况下。 有了官身,李彦已经算得上出人头地,回到乡下,那些曾经欺负了他们家的平民百姓,都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断带着鸡鸭酒肉登门道歉。 但李彦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县邑小官。 见识过外面广阔世界的繁华,他想要往上爬,想要拥有真正的繁华富贵!好在这世道要升官,主要并不是靠能力,而是靠走关系,只要获得上官青睐,把对方谄媚奉承得好,就有上升阶梯。 李彦虽然读书天赋不是太强,办事能力也一般,但心思的确活泛,小聪明不断,他不仅通过投其所好的方式,成功用几篇歌功颂德的诗文,得到了州府上官的注意。 在听说对方特别嗜好荔枝后,年年都在最好的时节亲自跑去岭南,带着新鲜荔枝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回赶,速度比驿站快马都快,这让他获得了州府上官的青睐。 而后,他更是瞄准了对方的千金——对方长得实在是丑,看着就会吃不下饭,而且还有麻疹的毛病,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娶,但李彦却不在乎。 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反正娶回家又不是要天天睡在一起,只要有了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而要得到荣华富贵总得有所付出,吃不得苦中苦如何成为人上人? 他对着那位千金小姐一顿献媚,让对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追求与爱意,对方很快就被他打动,后来就嫁给了他。 成为了州府官员,李彦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边大肆敛财一边不断贿赂上官,靠着没有底线的脸厚心黑,在官场左右逢源,同时借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大势,这才在四十来岁的年纪,就成了皇朝四品大员。 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还能再获升迁,入职中枢,届时,他在整个寒门官员中,都将是壮年派中坚力量! 为了往上爬,李彦无所不用其极,至于什么原则立场,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想要得到的越多,抛弃的东西就越多,时至今日,李彦为了自身的富贵前程,已经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 因是之故,在今日面对生死之险时,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官位,出卖根本就没什么真交情的同僚,他是半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章二八四 运气好 论对待普通百姓,还是对待身边同僚,李彦秉承的做事准则都是权衡利弊。 至于身为官员的公义心,他根本就不在乎。 十年寒窗,是为了出人头地。 李彦弱小的时候,被乡邻嘲讽被旁人欺负,没有人给他公义,现在他强大了,凭什么要给别人公义? 两个时辰后,黄远岱看罢李彦跟其他四名元神境官吏的供词,脸上浮现出满意之色。 看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厅中,仍旧显得局促不安的李彦,黄远岱终于露出了亲和的笑容,招呼对方道:“李大人,不必一直站着,请坐。” “多谢黄兄!”李彦连忙致谢。 他现在已经知道黄远岱的姓名,但也仅此而已,黄远岱并未告诉他太多自身信息,没这个必要,所以李彦仅仅知道黄远岱是赵宁的谋士。 倘若坐在这里的不是黄远岱而是周鞅,李彦在听过对方的名字后,说不定还能想到对方的身份,毕竟周鞅在郓州城跟方家斗了许多年,曲折的事迹传得比较开,至于黄远岱,之前没什么引人注意的轶闻,加之不怎么出去跟文人书生相聚,名声不显,说破天也就是被方家迫害的万千泥腿子之一。 放下供词,黄远岱习惯性摸着那寥寥几根胡须,思索着问道:“童京身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权冠一方,竟然只有些不痛不痒的劣迹,没什么罪大恶极的把柄,这似乎不是很正常。” 在李彦跟几名元神境官员的供词中,童京虽然也在四时八节收受贿赂,但数额都不大,基本可以算作是正常的官场潜规则,其余的渎职罪行也不明显,大多是一些有问题但问题不大的事。 在权力场这个大染缸里,没有谁能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区别只在于程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能在自己吃的脑满肠肥的时候,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没有戕害人命,那就值得送青天牌匾了。 两袖清风六亲不认那种官员,从古至今就没出几个,每一个都还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说是神仙下凡、圣人转世也不为过。 如果抛开土地兼并、流民的事不说,童京算得上是一个清官。 李彦作为童京的左膀右臂,后者几乎没什么事能瞒得了他,连李彦都拿不出童京额外的罪证出来,可见童京确实没什么天怒人怨的举动。 听罢黄远岱的话,李彦不无尴尬道:“童京家境优渥,童家虽然不是一方豪强,但也是地方大族,锦衣玉食并不缺,所以他在为官其间,基本没什么索取贿赂、谋财害命之举。” 黄远岱嗯了一声,心中了然。 皇朝官员这种存在,只要不贪财敛财,基本也就没了渎职枉法的必要,好色都不是问题——只要大小是个官,就不会太缺美人,而官职到了四品以上,除了权贵世家的千金,民间美人都是唾手可得。 人生没有财色障眼,大部分欲望也就没了,仅剩的权力欲求,也未必非得用为非作歹的手段。 暂且按下这个问题,黄远岱笑呵呵的对李彦道:“那四个元神境官员中,李大人想好要杀谁了吗?”李彦立时精神紧绷。 他必须要杀一个人,才能完成投名状。尤其是在没有给出童京罪证把柄的情况下。只有这样,黄远岱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后路,让他往后只能唯赵宁之命是从。 “其实李大人不必犹豫。”黄远岱淡淡道,“李大人只需要在这四个官员里面,挑出作恶最多罪该万死的那个人,杀了就行了。” 李彦讷讷半响,终究是俯首称是。 ...... 曙光透过窗纸洒进房间,赵宁结束一夜修炼睁开了眼。 由青衣小姑娘伺候着梳洗过,赵宁刚刚准备吃早饭,黄远岱就捻着胡须进了门,打着禀报昨夜成果的幌子,要蹭赵宁的饭吃。这大清早的,黄远岱就嚷嚷着要美酒,说什么昨夜一夜未眠,现在精神疲乏得紧,正好来壶烧酒提提神。 听完黄远岱的禀报,对童京没有大罪大恶的事实,赵宁并未感到意外,前世他就知道这个人,对方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清官。毕竟是东京府尹,宋治迁都汴梁后,双方不可避免会多少接触一些。 “黄兄就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吧。”赵宁最后给出了决断,“童京虽然算是能吏良臣,但权力之争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黄远岱得到赵宁的态度,也就完全放下心来,美滋滋的喝了一杯酒,闭着眼咂摸了一下嘴道:“说是清官,也是抛弃了土地兼并这个前提。李彦他们对待张京的态度,没有童京的首肯也不可能行得通,真要把这些年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过算上,童京这个地方主官死上八回也不冤。” 赵宁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土地兼并这事,在整个皇朝内都是普遍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大势,既然是大势,那便不可违逆,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唯有适应。 虽然此事的确让很多百姓家破人亡,但如果真要把这个算进官员的政绩考评里去,那天下州县的主事官员,就没几个能保住乌纱帽了。 追根揭底,土地兼并带来的,是寒门庶族地主的力量壮大——这是皇帝扶持寒门官员、士子做大,必然要有的根基。寒门地主力量不大,寒门官员再多,也只是空中楼阁。 所谓寒门,指代的并非普通百姓,商贾也好,作坊手工作业者也罢,包括自耕农在内,都称不上“门”。寒门,指代的是庶族地主。 门阀士族、世家权贵之外的地主阶层,即为庶族地主。 所以要称为寒门,首先得是地主。 皇帝扶持寒门,主要就是扶持这些地主势力。 故而土地兼并绝无可能断绝。 当然,这也不是说,皇帝就把平民百姓排除在外了,科举从来都没有“不是地主大户出身不能参与”的规定。 只不过普通平民,农夫、商贾、手工作业者,大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钱财去拜师读书,仅是干活养活自己跟家人就要拼尽全力。能专心致志十年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至少也得是殷实之家。 吃完早饭,黄远岱提着没喝完的半壶酒走了,他需要带着人跟李彦一起,快马加鞭赶往汴梁城。而赵宁当然不用亲自奔波,跟着楼船按照正常速度驶往汴梁即可。 午后的空闲时间,赵宁习惯性来到船头,在冬风里观风景。中原地势开阔,田野一望无垠,有助于开拓心胸。与此同时,赵宁也要看看沿岸的村落、平民,多目睹一些百姓的现状。 没多时,杨佳妮也来到了船头。 相较于赵宁,杨佳妮每日修炼的时间更多,毕竟她几乎不用管事,以往她每天结束修炼,不是坐着看风景发呆,就是抱着酒壶去厨房捣鼓吃食,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得了空闲她就会出现在赵宁的视野中。 “你让张京麾下的悍匪流民都回了老巢,却让他呆在楼船上,把他带去汴梁城,是打算做什么?”杨佳妮侧着脑袋问。 赵宁看了杨佳妮一眼,对方跟他站得比较近,这一眼看过去,入目就是对方雪白水嫩的俏脸,瞧着挺饱满,却又半点儿都不显得胖,仿佛掐一下就能掐出水来,充满了青春活力,看得赵宁心头微微一动。 “汴梁不比郓州,这是大齐东京,中原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人丁众多,鱼龙混杂,而你我两家在这里都没太大势力,所以无论一品楼还是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立足都不是那么容易。 “张京白沟太岁的名头,威震一方,在汴梁城也有很大影响力,难得的是这个名声因为近些年来不断收拢流民,跟豪烈义气挂钩,在市井中颇受欢迎与赞誉。 “有张京走在前面开路,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要简单很多。”收回看杨佳妮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广袤天地,赵宁简单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杨佳妮认真的点了点头,忽的奇怪道:“你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走到杏花村就碰到了作乱的张京,而后顺势抓住了前来平事的李彦,现在又要靠他俩打开汴梁城局面。这一系列举措下来行云流水,轻松写意,谈笑间就扭转局势,稳操胜券,神似周郎火烧赤壁。 “要不是有他俩,你要解决咱们两家产业在汴梁遇到的困境,只怕不会容易吧?你说说,你的运气怎么能这么好?” 赵宁笑了笑,他能说他是早就知道,张京会在差不多这个时间,于杏花村一带闹事,这才有意安排了行程吗? 不同的是,前世张京及时察觉到李彦等人到了,只身开溜跑得飞快,没有在今夜被抓住,没过几天再度露头,便重新组织人手,开始大肆攻掠县邑。 凡此种种,赵宁当然不能说,所以他只能口不由心的道:“我的运气一向都不差。” 这话能忽悠其他人,却蒙蔽不了杨佳妮,后者很严肃的审视了赵宁浑身上下一遍,若有所思的道:“总觉得自从去年秋猎见面以来,你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怪异气。” 赵宁打了个哈哈,“能有什么怪异的,不过就是不再做纨绔了。” 杨佳妮哼了一声,直接选择无视赵宁这个敷衍之词,而后她陡然眼前一亮,自认为抓住了重点:“你是不是修炼了某种强大秘法,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章二八五 开辟新天 汴梁。 城中最有格调的酒楼的雅间内,八九个人摆案而坐。 这些人个个气息沉稳,呼吸绵长,满面威严精明之色,衣衫材质都是顶级,价值不菲,显然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强者。 最年长的已经白发苍苍,最年轻的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若是有汴梁的大商贾在场,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些人的身份,他们都是各个世家在汴梁城的主事者! 同时他也会感到惊愕,因为其中一些人彼此关系并不好,平日里没少互相争斗,因为他们分属将门勋贵与士人门第! “这些年来,童京隔三差五就会派人,以各种理由来干扰我们各家产业的正常经营,今天说有人状告我们以次充好,明天说我们强买强卖,后天说我们构陷同行,每回来都要翻看账簿,从上到下调查一番,让我们好几天无法正常买卖,大大小小的客人与伙伴,都被扰得不厌其烦,不肯再度登门。 “最近几年,我们都在亏钱,经营规模一减再减,很多商铺不得不关门大吉,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童京愈发肆无忌惮,竟然开始以各种名目直接查封我们的店铺!这鸟厮在对付我们这些世家时,也没忘记扶持寒门商户见缝插针,肆意侵夺我们的产业份额!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我们就将彻底退出汴梁城! “诸位都是各家实权长老,肩上担着为家族增加收益的重责,而因为眼下这种局面,相信诸位都没少受家主诘难。若是我们果真丢了在汴梁乃至中原大地的生意,只怕诸位都无法给家族一个交代吧?” 说话的是赵正吉,赵氏在汴梁城的主事者,四十多岁、面容阳刚,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言辞颇为恳切。 众世家长老闻言,大多面容肃然,不乏唉声叹气者,显然赵正吉的话,正是所有人都面对的困境,而且是轻易无法解决的难题。 听完赵正吉的发言,众长老都把目光投向他,今天对方邀请大家到这里来赴宴,众人之所以会摒弃世家之间的成见到场,就是想要商量着一起拿出解决方案。 现在赵正吉挑开了话头,众人都想听听对方接下来的话,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如果说在寒门面前世家利益一致这句话,多少有些空泛,在当今形势下不好落到实处,那么在汴梁城,这些同病相怜的长老,无疑有着切实联手的可能性。 汴梁权力基本掌握在寒门官员手中,童京为人又强势,仅靠单个世家自己,谋的还是商贾之事,在如今被迫站在了官府权力对立面的情况下,的确是步履维艰,极难扭转局势。 然而,不等赵正吉接着往下说,房中就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满含讥讽的不和谐声音:“赵长老这话说的,好像各家在汴梁的产业,都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然而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眼下童京查封的产业,基本都是赵氏商铺。最近这段时间,遭受损失最大的,也是赵氏。也就是说,童京真正动刀的对象,是你赵氏一族,可不是我们其它世家。” 众长老循声望去,就见一位气质颇为儒雅的半百老者,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赵正吉。 这是徐氏长老徐嵩,当朝宰相徐明朗的堂弟。 赵正吉脸色一沉:“徐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各家产业的规模没有大量缩减?” 徐嵩针锋相对:“徐某的意思是,童京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你赵氏,面对退出汴梁危险的,也只有你赵氏,其它各家并无生死之虞。 “赵长老刚刚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拉着我们一起下水,让我们跟你一起对抗童京。你这是把我们当枪使,让我们都跟赵氏一样,跳到跟童京不死不休,没有退路的局面上去!你觉得我们会答应?” 在场的杨氏长老闻言坐不住了,大声道: “童京要在汴梁彻底压制世家力量,当然不会同时把我们都逼到死路上,引发我们共同反抗。可一旦赵氏撤出汴梁,接下来就会轮到我们!唇亡齿寒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长老难道都不明白?” 徐嵩呵呵冷笑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谁人不知,杨长老自然向着赵长老说话。但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好处的事,我们可不干。” “你!”杨氏长老被气得不轻。 赵正吉却忽然道:“若是有好处呢?” “能有什么好处?”徐嵩一脸不信。 赵正吉正色道:“赵某有把握,只要我们联手,这回就能扳倒童京跟他的党羽!此事之后,各家产业都能恢复如初,或许还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徐嵩不屑的冷笑一声:“大言不惭,空口无凭。” 赵正吉面色铁青,大怒道:“你可敢跟我打赌?!” “你要怎么赌?”徐嵩老神在在。 赵正吉咬牙道:“这回的行动,你徐氏可以不参与,但事情若成,徐氏的产业就彻底退出汴梁!” “事若不成呢?” “我赵氏再不踏足汴梁一步!” “好!一言为定!”徐嵩生怕赵正吉反悔,“在场长老都是人证,你若是食言,赵氏就会名声扫地!” 赵正吉冷冷道:“赵氏从不食言,也希望徐氏不要出尔反尔!” “这就立约,白纸黑字写清楚!” “正该如此!” 眼看赵正吉跟徐嵩闹得面红耳赤,各世家长老都有些尴尬,赵氏跟徐氏是眼下大齐最顶尖的两大世家,而且随着文武之争愈演愈烈,两家的关系也是愈发紧张,他们之间的争斗,这些世家长老并不好轻易插手。 这要是放在以前,雅间的诸位长老们,说不定就按照文武之分站队了,但如今面对来势汹汹,有皇帝支持的寒门,和眼下汴梁的局势,大家都表现得很克制很谨慎。 约定立完后,雅间的气氛也不再适合宴席继续,没多久众人就各自散去。 除了有两家长老跟着徐嵩走了之外,其他世家的长老都决定这回跟赵氏同一立场。面对切身利益,分歧都可以暂时抛开,先看看赵氏能不能有办法总没坏处。 宴席结束,赵正吉跟杨氏长老结伴离开酒楼。 “宁哥儿既然已有对付童京的策略,咱们自己行动就成了,完全没有必要拉着其它世家一起,尤其是那些士人门第,又不是没他们不行,咱们跟他们费这番口舌、力气做什么?”进了马车坐下,杨氏长老不解的问赵正吉。 作为杨氏在汴梁的头号人物,他已经知道了赵宁要怎么对付童京。 此刻的赵正吉,已经完全没有在雅间时,被徐嵩激怒的恼火之态,整个人神色轻松意态闲适,完全不像是刚刚发过火的,闻言他轻轻一笑,不无深意道: “宁哥儿看得比我们远。他已经不满足于,赵氏、杨氏只是在将门中有影响力了。” 杨氏长老怔了怔,讶然道:“赵氏难道还要结交士人门第?” “这回的事,就是一个契机,也是投石问路,且先看看效果如何。总而言之,从商事上入手,比直接跟世家官员在权力场上碰面要好得多,回旋余地大。”赵正吉不急不缓的道。 “眼下大齐文武之争如烈火烹油,在这种形势下,宁哥儿还要谋求跟士人门第结交,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杨氏长老双目瞪大,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 刘氏、庞氏倾颓,郑氏、吕氏衰落后,士人门第中的不堪之辈,除了徐氏,基本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剩下的不说个个家风纯正,至少没有大奸大恶之辈了。 赵正吉没有正面回答,事实上赵宁也没有给他明确答案,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推测徐徐道: “这天下哪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杨兄可别忘了,在本朝之前,门阀世家本身就没那么明显的文武分流,早些时候的真正世家俊彦,哪一个不是出将入相?” 杨氏长老似懂非懂。 良久,他叹息一声,悠悠道:“宁哥儿在想什么,我或许不明白,但眼下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何事?” “徐嵩跟徐氏这回会亏得很大。” “杨兄觉得,他们亏了什么?” “当然不只是在汴梁的商利。” “还会有什么?” “在士人门第中无可比拟的威望!” ...... 作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童京每日都有大量政务,所以昨夜杏花村的流民祸乱,事态虽然不小,但在李彦、蔡贯都赶过去之后,童京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等对方给他带回捷报。 两个元神境中期带着四个元神境初期,弹压区区一个张京,就算后者麾下河匪流民很多,在童京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真正让童京觉得有些烦的,是眼前这个站在大堂中间的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官员,出自士人门第中的章氏,是东京府中的两个从四品少尹之一,叫作章东来。那也是东京府上层官员中,唯一一个世家官员。不到四十岁就能官居从四品,除了家世显赫,章东来自身能力也是非凡。 叫童京头疼的是,对方品性端正的可怕。 章氏、史氏、陈氏,都是门第中排名靠后的世家,家势虽然不大,却一个比一个顽固,诗书传家培养出来的,就是一群把礼法看得比天还大的家伙。 “张京为祸乡里,固然罪不可恕,但他麾下能有过万之众,根结却在于这些年来汴梁土地兼并过甚!今日我们要剿灭张京固然不难,但若是不能抑制土地兼并,坐视流民持续增多,那么明日就会有李京,后日还会有王京......” 听着章东来侃侃而谈,童京不由得脸黑如墨,他觉得对方很可能说大后天就会再出个童京。 抑制土地兼并,说得轻巧,寒门地主不壮大实力,他这个寒门官员、寒门利益的代表,在汴梁的地位怎会稳固? 秦汉以来,皇朝的立国根基都是世家大族,眼下皇帝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就是要把皇朝的统治基础换成庶族地主,从而实现中央集权。 不扶持寒门,皇帝的大计如何成功? 产生一些流民,只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从童京的立场出发去思考,等到天下没了世家,世家大族的家业、田产全都空出来,自然也就有了安置流民的地方,届时天下自然会安定。 至于眼下,如张京这种势力,胆敢冒头闹事,灭了就是。皇帝难不成还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皇帝比谁都门儿清。 “张京的事本官自会处理,章少尹还是继续本官之前交代的任务,去处理那些不法商贾吧!”童京冷冷打断了章东来的话。所谓不法商贾,其实指代的就是各个世家的产业,用世家的人对付世家的人,能给童京减少很多世家仇恨。 “大人!下官说得不是张京,而是流民,是土地兼并......”眼看童京偷换概念,章东来严词强调。 “退下!”童京断喝一声。 章东来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无法忤逆上官的权威,只能无声退出大堂。 望着章东来愤怒而落寞的背影,童京暗自嗤笑。身为官员,首要任务就是弄清什么才是政绩,那是立身之本、进身之阶。 抑制土地兼并、为普通百姓做主是政绩吗?扩大寒门地主的势力,打压世家的力量,才是皇帝需要的认可的政绩! 童京已经是二品大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他要继续往上爬,就得瞅着宰相大位。 这些年他政绩不错,童京仔细算过,等做完手上的事,让各个世家的产业、势力基本退出汴梁,他就完全证明了自己对付世家的能力,而这份成绩也足够让他再进一步。 届时,大齐皇朝的第一个寒门宰相,就将是他童京! 他将开创历史先河,为后续无数寒门官员闯出一天新天,并且青史扬名,成为后世无数寒门官员歌颂的对象! 章二八六 是谁 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中,童京眼中渐渐有了由衷的笑意。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到当下的实际事务上。 拿起案桌上的一份文书,童京眼神逐渐凌冽,嘴角也浮现起一抹残酷笑意:“赵氏?大齐第一世家又如何,皇朝最显赫的外戚又如何? “如今陛下布局完成,对你们已经不再留手,连雁门关都有了六万禁军,你们还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只有把你们的势力从汴梁抹去,才能体现我这个东京府尹,对付世家大族的手段。等我达成这个目标的时候,陛下就知道我已拥有打压一切世家的能力!” 念及于此,童京合上这份对付赵氏产业的计划文书。 就在这时,李彦回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之前查封赵氏各个商铺、产业的事,一直都是你在主持,要找到合适的不会有后患的理由,多少需要些精力,这件事还你来继续做,张京就交给蔡贯。” 对付赵氏很关键,容不得半点差池,童京只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信任的人,章东来他不会考虑。 话说到这里,童京见李彦面色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面对他时那么恭敬,反而直勾勾的看着他,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也有些红,似乎在准备说什么大事,心里觉得纳罕,遂问道:“蔡贯怎么没来?” 为了凝聚寒门力量对抗世家,皇帝目前没有在寒门官员中,实行特别严格的文武分流之策,童京作为汴梁东京府主官,这里的驻军他也有部分节制之权——只是部分,毕竟天下军队都归大都督府统率。 但就是这部分节制之权,已经足够童京拿鸡毛当令箭,实际插手驻军事务了,故而蔡贯平日里也将他视作上官,这回出去处理杏花村张京的事,理应跟李彦一同到他这里来复命。 李彦的回答出乎童京预料,让他禁不住手脚一僵:“蔡贯将军死了。” 蔡贯怎么会死?他可是元神境中期!区区一个张京,本身不过元神境初期,麾下河匪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有御气境。就算对方人多,蔡贯只要不一心寻死,又怎么会被河匪流民欧杀?! 童京心念急转,勉强压下心头的意外、震惊,他冷着脸沉声问:“蔡将军怎么死的?” 李彦道:“自杀。” 童京饶是城府深厚,也被这个答案扰得心潮翻涌、脸色大变,厉声喝斥:“胡说什么!好好的,蔡将军怎么会自杀?!” 李彦背书一样的道:“因为蔡将军同情百姓,不想把手里的刀对准流民,更不想跟给了万千流民活路的张京为敌,但上官军令在身,他又不得不绞杀流民,蔡将军走投无路,唯有自裁!” 童京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遥遥指着李彦的鼻子,气得怒发冲冠:“李彦!你疯了不成?什么话也敢乱说!蔡将军为国除害,何谈走投无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京何在?!” 童京怒气勃发,要是换作以前,李彦肯定会非常畏惧,但此刻他完全不为所动:“下官说的都是事实。 “大人无法抑制土地兼并,又不能妥善安置流民,致使汴梁每年都要饿死百十人,成百上千的流民别无选择,为了求一口饭吃,只能选择上山为盗、下河为匪,这才致使白沟太岁张京日益做大,以至于发展到攻掠乡里的地步。 “蔡将军想要将此事上报朝廷,却畏惧忤逆大人的势力、权威,可怜蔡将军忠义无双,无法向手无寸铁的流民下手,又畏惧大人惩罚,这才只能在杏花村自杀,想要借此引起朝廷注意。 “下官目睹蔡将军之死,痛心疾首,蔡将军临死之际,不忘托付下官,一定要将汴梁府情况上报朝廷,给百姓流民一条活路,下官这才忍辱偷生! “眼下下官回到这里,就是想请童大人迷途知返,主动向朝廷交代自己的过错罪行。如此,下官也能全了同袍之谊。” 听罢这番话,极度的震惊让童京瞳孔放大,面上的血色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他怔怔望着侃侃而谈、大义凛然的李彦,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对方。 但他没有继续发怒,反而冷静下来。 他重新在桌案后坐下,看李彦的眼神变得一片冰冷。 李彦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他知道,现在对方已经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难受,也让他格外恼怒。 他不再把李彦当作同僚看待,眼下已经完全将对方视作政敌。 敲了敲桌子,叫进来一名心腹官吏,低声吩咐两句,让对方下去迅速弄清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不骄不躁的看向李彦,漠然道: “李少尹,你弹压河匪不利,致使蔡将军身死,还敢在本官面前大言炎炎?说,蔡将军是不是你杀的? “你害死蔡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颠倒是非,抹黑汴梁军政大局,你当真以为投靠了某些贵人,就能为所欲为?本官告诉你,贻害了陛下的大计大业,谁也保不住你,你有十颗脑袋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如箭的眼神盯在李彦身上,仿佛要将他万箭穿心,言语间流露出洞察一切的智慧、掌控万事的自信、不可触犯的威严,更是犹如一座大山,要将李彦活生生压成肉泥。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童京想来,李彦今日举止反常,当面跟他翻脸,必然是有恃无恐。所以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靠了世家!寒门官员成为世家爪牙并不新鲜,而也只有投靠了世家,李彦才敢跟他这个二品大员决裂。 李彦摄于童京的强者威严,不禁心跳如鼓,脸色也有些发白,长久以来对童京的畏惧再度回到身上,让他感觉到非常紧张。 “来人,将李少尹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河匪流民祸乱杏花村的事不查清,不得让李少尹踏出牢房半步,也不得允许他跟任何人接触!”童京将李彦的神色纳在眼底,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有鬼,顿时强硬下令。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李彦此时必然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有底气,故而虽然心中畏惧,但脚下生根,一动也不动。 童京的命令下达后,进门的不是他的心腹官吏,而是许多东京府中上层官员,且个个面色复杂。他们到了堂中之后就拱手而立,也不说话。 刚刚退出去的章东来,现在就站在人群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童京不死不休,铁骨铮铮的模样。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大半个东京府的中上层官员,没有得到命令就擅闯童京的公堂,这让童京不由得心头一沉,预感大为不妙。 若只是世家官员“逼宫”也就算了,他们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大的风浪,可在场的还有很多寒门官员,那可是童京的根基力量!没有这些寒门官员,他不过是个光杆府尹罢了。 “尔等这是要造反不成?都给本官退下!否则,休怪本官严刑峻法,上书陛下,将尔等全都下狱治罪!汴梁府大局有多重要,陛下有多重视,难道尔等不知?此刻竟敢犯上作乱,这是跟陛下为敌!谁能护得了你们?!” 童京将皇帝搬了出来,这番话是说给寒门官员们听的,“现在立刻退下,本官可以不追究你们的罪责,胆敢稍有延误,就算本官能放过尔等,陛下也必然不会姑息!” 若是寻常时候,这番态度摆出来,堂中的官员们怎么都该畏惧了,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后退。 李彦清了清嗓子,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场,他的胆子壮了起来,敢于再度直视童京了:“童大人,你勾结汴梁大户,纵容对方兼并土地,草菅人命,致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而今更是导致张京祸乱一方,杏花村百十人因此而亡,渎职之甚,我等与你无法继续共事。 “就在今早,下官等已经联名上书朝廷,请求陛下治你的罪!” 听到联名上书这几个字,童京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他不知道李彦是用这些寒门官员的罪行证据,以及赵宁给予的大量钱财,逼迫、利诱他们倒戈投向了赵氏——这些寒门官员,跟李彦的经历、德行差不多,选择当然也就跟李彦类似——但却明白上书一旦送出,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章东来这时上前一步,出声道:“下官先前已经劝过童大人,可童大人心中没有百姓。 “不仅如此,这些年童大人跟一些商贾相互勾结,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制造并不存在的罪名大肆打压世家产业,致使天怒人怨,如今我等已经将童大人的罪证,一并遣人送到了朝廷!” 这番话让童京惊怒万分,再度从座位上豁然起身,却是面白如纸,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扶持寒门兼并土地,制造了许多流民并不算什么,没能将流民尽数妥善安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引发对方祸乱地方,却没能及时有效处理,还让蔡贯当场自裁,这就问题很太严重。 如今麾下寒门官员都跟他反目,他连府衙都管理不好,更是无能到极致的体现。 一两个世家说他为政不公,有皇帝保着,他或许还不是很畏惧,但诸多世家一起说他贪赃枉法,他就很难保全自身——真当世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都是虚的不成? 而眼下还是世家官员跟寒门官员的联合! 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皇帝要一个不能掌控局面,成为了众矢之的的东京府尹做什么? 童京心中一片绝望。 他知道,他完了。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玩完的。 明明前一日,他还是有望宰相大位的重臣。 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谁在针对他? 童京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在黑暗中对付他的这个人,一定可怕到了极点。 若不是十分强悍,对方怎么能在悄无声息间,就将汴梁府的寒门、世家实力,给聚集到同一个阵营,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他致命一击,让他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人,到底是谁?! 章二八七 节度使与藩镇 楼船行驶到汴梁城外,靠在了人来人往、繁花如织的码头。 赵宁坐在窗前,一边意态安闲的饮茶,一边眺望附近的热闹市井。 码头上最多的是贩夫走卒,扛着包、装卸货物的苦力,个个都在寒风中挥汗如雨;河面上最多的也是货船,载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的包装严实,如丝绸与茶叶,有的裸露在外,如柚子与陶器。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画舫,跟松林镇不同,这里的画舫不仅更加高大,装饰得更加精致,而且数量繁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形成了另类的独特“长街”。 今日难得艳阳高挂,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天边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层云如梭漫卷舒展的景象,好似夏日。 在青衣小姑娘奉上晚饭的时候,杨佳妮抱着两坛酒在桌前坐下。自从上回她自认为聪明的,推断出赵宁修炼了某种能够未卜先知的强大秘法,这两天就一直在赵宁面前晃悠,想要得到准确答案。 这种秘法固然是存在的,天元可汗用来推测王庭有无奸细的天机诀,就属于其中一种。赵宁给不出确切答案,杨佳妮不肯轻易放弃,就老是围绕在赵宁身边。 “汴梁府的大事似乎都已经解决,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秘法的事赵宁不说,杨佳妮也不好逼问,坐下来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赵宁边吃边道:“今年就不走了,我们留在汴梁过年。核心要务是已经解决,但汴梁府诸事繁杂,要达成此行目的,还需要一段时间。”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旬,年节就在眼前,在繁华热闹的汴梁过年,怎么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佳妮喝着酒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回到处游荡,最根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长河船行扫清障碍,控制运河沿线要地,为两家攫取更多财富;另一方面是行侠仗义、匡扶世道正气,为接下来极有可能到来的国战做准备。 “像松林镇这种小地方,有青衣刀客除掉地方恶霸,教训当地官吏,再建立一个小小的分舵,就能达成目标; “到了郓州这种州城所在地,就得面对地方豪强、封疆大吏,做起事来就不能简单粗暴,得讲究方式方法,但靠着我们的修行者实力,处理起问题来依然不难,扶持地方良善之家也轻而易举,长河船行跟一品楼也能很快站稳脚跟; “但到了汴梁府这种真正的繁华、枢纽之地,世家、寒门势力庞大,市井鱼龙混杂不说,我们要解决的最大不公义之事,也变成了由土地兼并产生的大量流民——这也是皇朝最大的问题所在。 “跟童京这样的人物交手,影响直达朝廷,撬动的是世家文武之争、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皇朝权力大局,皇帝都很有可能亲自插手具体事务。 “此时仅靠咱们两家的势力,已经无法正面轻易扫平障碍,这时候你就不得不联手各个世家,乃至是士人门第,需要考量的东西剧烈增加......” 说到这,杨佳妮只觉得头大如斗,她满满饮尽了一杯酒,这才哀叹一声: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可即便是这样,咱们的目标也未必能达成——童京是可以扳倒,但土地兼并跟流民的问题,真的能解决吗?张京跟他的手下能得到妥善安置吗?” 赵宁没想到一向话少的杨佳妮,这下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当然对方问的东西他早已考虑过了,而且早就有了答案,这厢不紧不慢道: “我之前就说过,能真正解决流民问题的,只有皇帝,我们不过是尽量缓解,暂且给流民一条活路而已。 “类似张京这样的存在,接下来几年会出现更多,他们占山为王下河为匪,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收取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也是劫富济贫的一种方式,虽然商贾也有很多不容易的,但只是付出买路钱的话,总归是能活下去。 “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张京他们这几年不被官府剿灭,等到国战开始后,一切都会不同,那时候他们的命运才会真的得到改变。 “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我们处理了童京这样的大官,昭示公义匡扶正气的效果还是会有,那些暂时没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会拍手称快。无论怎么说,惩办贪官污吏是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也是最能引导世道正气的举措。 “只要这两者做好了,余下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争取的,只是这几年而已。” 杨佳妮放下酒杯跟筷子,盯着赵宁一动不动,严肃认真的问:“童京会真的被治罪,皇帝会真的着手解决流民问题吗?” 扶持寒门地主,可是皇帝的国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他喝了杯酒,悠悠道:“我要做的,就是让皇帝不得不就范。” ...... 燕平,宫城。 皇帝的崇文殿里,站了不少大臣,世家、寒门官员皆有,宰相徐明朗、大都督赵玄极赫然在列。眼下众人在商议的,便是汴梁府童京的案子。因为事情涉及蔡贯,属于军方,所以赵玄极也到了场。 “李彦等人以下犯上,状告上官,胆大妄为,理应严惩不贷!至于他们所说的童大人种种罪状,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缺乏有力实证。 “没能处理好河匪、流民祸患的,也是蔡贯,把这事算到童大人身上,有失公允。况且蔡将军自杀的事情疑点重重,不可不查。仅凭李彦等人一面之词,就要治一名二品大员的罪,未免轻率。” 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孔严华,也就是在凤鸣山被赵宁痛殴的那位,这人知耻而后勇,现在已经是元神境后期,靠着皇帝信任与修为境界,参知政事的职位也得以保全,他自然是要保全童京的,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臣建议派人去汴梁彻查此事,还童大人一个清白!” 御案后的皇帝不动声色,听罢孔严华的话,似乎显得很犹豫,转头问徐明朗:“宰相以为如何?” 徐明朗目不斜视道:“过万河匪流民祸乱乡里,导致百余人死亡,此事确凿,多名汴梁府官员联名上书,揭发童京处置流民不当、收受贿赂的罪行,也有实证。 “现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在汴梁传开,引发民怨沸腾,在燕平也是闹得人尽皆知,若说童京是完全清白,只怕臣民不服,难以平息舆论。” 宋治默然片刻。 他知道徐明朗说的是事实,既然徐明朗在这件事上,没法偏袒太多站在他这边,那也就说明民情民愤确实不好平息了,他若是执意保全童京,只怕会因小失大。 只是汴梁府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在燕平都闹得众所周知,就值得深思。 “说到底,还是这些年流民增加的过快,童京没有处置周全。”宋治做出一副寻思的模样,“现在天下流民这么多,各地兵源都受到极大影响,诸位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没有?” 孔严华见皇帝将话题岔开,就知道皇帝这是要借童京的事做文章,变害为利! 汴梁府流民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今日会出现张京,明日就可能出现李京,为了稳固皇朝的统治秩序,必须要寻求解决流民的法子。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土地兼并是导致流民产生的根源,但皇帝不可能断绝土地兼并,这就必须另寻他途。 作为皇帝心腹,孔严华当然知道宋治追求的是什么,当即出声道: “流民祸乱乡里,已经不可不重视,但要妥善安置流民,也不是简单之事。臣认为,既然军中现在兵源缺乏,府兵制已经难以维持,不如改府兵制为募兵制! “让各地主官招募流民青壮入伍,并且不再轮替,这样就能给他们一份生计,免得他们作乱,还能解决皇朝兵源不足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听罢这话,皇帝眼前一亮,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忙让孔严华详细解释。赵玄极则是脸色大变,惊怒交加的看向孔严华,就差没当场直接喝斥对方闭嘴! 孔严华接着说,现在府兵制很难维持,很多地方都陷入了抓壮丁的困境;且因为各军都在延长府兵服役时间,导致各军逃兵日益增多,汴梁府军营里已经只有不到半数兵丁,如此情况,军队战力所剩无几。 而实行募兵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让自耕农可以安心耕作,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于与皇朝的长治久安。 至于如何实行募兵制,孔严华建议增设“节度使”这个官职! 因为招募流民后,要妥善安置他们,除了给予粮饷之外,还得安置他们的家属,所以领兵的“节度使”必须拥有军政大权,既要能独立招募、训练将士,也要有屯田,调集地方粮饷的权力。 总而言之,“节度使”的军队,不能都由朝廷养着,这对朝廷负担太大,得让他们就地取食,一地财税养活一地的军队。 孔严华这番话,就是赵玄极脸色大变的原因! 他很清楚,一旦皇朝实行募兵制,现存的府兵制就会消失,过上一些年,无论雁门军还是别的军队,都没有新到的兵丁轮替,那老卒服役时间到了离开军营后,雁门军就没人了! 长此以往,天下军队将完全属于“节度使”! 而皇帝任用的“节度使”必然大部分都是寒门官员,大齐将门世家不用多久,就会名存实亡,乃至彻底失去权位! “臣反对实行募兵制!”在孔严华话说完后,赵玄极立即上前一步,神色肃杀的表明立场,“府兵制是皇朝根基,多年来战功赫赫,岂能轻废!” 不等皇帝表态,孔严华针锋相对道:“府兵制兵源已经无法保证,为了确保皇朝军队战力,实行募兵制是大势所趋,大都督为何对各地军队的现状视而不见?” “荒唐!只要天下没有那么多流民,均田制不被破坏,府兵制怎么会无法维持?!”赵玄极大怒。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 末了,童京与这回的汴梁之案,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最终皇帝做出了决定:“府兵制是皇朝根基,不能轻动,但募兵制不失为解决现存问题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问题是从汴梁引发的,那就先在汴梁增设一名‘团练使’,不必拥有军政大权,专门招募流民青壮,训练将士即可,给予两万兵额。” 赵玄极不想开这个口子,但他又确实没有解决府兵制现存困境与流民的法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法继续反对。 “那童京......”徐明朗开口询问。 “严惩!”皇帝丢下这两个字。 不严惩童京没能妥善处理流民的罪责,如何突显施行募兵制的必要性? ...... 在汴梁增设团练使,招募流民建立新军的消息,很快就被赵宁得知。 “流民产生的根源是土地兼并,陛下不抑制土地兼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增设什么团练使?”扈红练对这个消息很不解。 赵宁坐在案桌后,稳如泰山,淡淡道:“财富兼并、土地兼并是大势,一方面不可扭转,另一方面皇帝本身就要扶持寒门势力,而实行募兵制,不仅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还可以给予将门世家重创,皇帝何乐而不为?” “皇帝此计,对将门世家而言是釜底抽薪!”站在窗前的杨佳妮眼露杀气。说到这她顿了顿,疑惑的看向赵宁,“童京的事,咱们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赵宁摇摇头:“均田制已经被破坏,府兵制难以维持,这是事实;实行募兵制是大势,这就是现状,谁也阻止不了。童京的事发生与不发生,皇帝都会推行这个计划。” “将门世家难道要坐以待毙?”扈红练问。 “从局势发展来说,将门世家的确会逐渐消亡。”赵宁面色如常的道。 只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会消亡的又岂止是将门世家,士人世家同样如此,这天下终究会属于寒门。中央集权与皇权的加强,是不可忤逆的大势。 赵宁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就眼下的天下局势而言,国战爆发在即,一切都还有变数。几年之内,将士世家的力量,还不至于遭受根本大创。” 前世国战期间,为了汇聚各地力量,手握地方军政大权,能够做到政令统一,自筹军队与粮饷的节度使大行其道。他们在各地建立自己的军队,形成区域军阀力量,号为“藩镇”! 节度使多为寒门将领,世家力量也有,不过非常少。 赵宁就曾以镇国公的身份,拥有过自己的藩镇与军队,就是没坚持太久,就被北胡军击败,不得不离开藩镇南奔。 说到这,见包括黄远岱在内,众人面色都很难看,赵宁笑了笑,“不必过于忧心,咱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们来汴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往后做好自己的事,继续壮大我们的力量才是根本。 “在国战中取得了胜利,才能去想其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战是大洪流,天下都会变样,届时各种各样的机会都会有的。” 章二八八 赵玉洁的选择 酒楼雅间,赵正吉笑呵呵的看着徐嵩,一脸自得与揶揄。 徐嵩脸色十分难看,今日各个世家长老再度相聚,就是为了履行、见证之前的赌约。 坐在他旁边,之前跟他同一阵营的两个世家长老,现在脸色发绿,显然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长老,该签字画押了。”赵正吉把文书摆在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的催促,“之前你可是说过,徐氏断不至于毁约的。” 徐嵩难受的就像是吃了一碗苍蝇,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确做不到出尔反尔,末了只能硬着头皮依言照办。 收起文书,赵正吉笑得更加灿烂,“自今日起,徐氏产业就得全面退出汴梁,徐长老,好走不送。” 徐嵩面色铁青。 丢了汴梁,他回到燕平会被家族诘难,权力自然也会被尽数收回,往后再难有出头之日。而徐氏遭受这回的打击,至少于在场这些世家面前,威严大损。 “赵长老不要得意太早,我们走着瞧!”徐嵩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场面话,甩袖离开雅间。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快些落荒而逃。 但这回,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世家长老,却没有与他同行。 现在,他们都到了赵正吉面前,赔着笑脸道:“赵长老,之前是我们目光短浅,没有看清事态,我们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赵长老给我们一个机会,往后我们必然唯赵长老马首是瞻!” 徐嵩走了,赵正吉如果不收留他俩,他俩势单力薄,被他俩打理的两家产业,必然会被赵正吉等人吞并——毕竟世家间的争斗也十分激烈,届时他们在各自家族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正吉笑得和煦:“好说好说。” ...... 紫竹宫。 夕阳的余晖染黄了院中的竹丛,西风让飘零的竹叶成了舞者,草木淡淡的清香中多了层肃杀气,夏日里恼人的蚊虫因此绝迹,今日虽然没有大雪,天地也显得清白干净。 赵玉洁喜欢这种清净,哪怕这种清净冷酷无情。她坐在窗前凝望着院中美景,嘴角浮现的笑意安静而凌冽。 “娘娘,魏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宫娥带着一名品阶不高不低,年龄不大不小,满眼精明之色的宦官进了殿,后者隔着老远便谄媚的拜伏在地,恭恭敬敬的行礼:“仆下拜见丽妃娘娘!” “不必多礼。” 赵玉洁伸出葱根般洁白的玉手,旁边煮茶的侍女立即双手将刚刚煮好的清茶奉上,她现在已经很少自己煮茶,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普天之下已然唯有皇帝一人,“宫外情况如何?” 魏公公弯腰站着,一五一十道:“一切如常。依照娘娘的吩咐,‘深渊’处在稳步壮大中,就是燕平城江湖如今是一品楼一家独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机会。” 赵玉洁淡淡嗯了一声。 她进宫的时间还不长,但地位早已今非昔比,皇帝对她的宠幸冠绝后宫,除了皇后那边的人,宦官女官都对她毕恭毕敬。她没有浪费这个珍贵的机遇,收拢了许多可用之人,羽翼逐渐丰满。 “深渊”是她的江湖势力,之前被一品楼打击得近乎灭绝,现在得以重振旗鼓。 现在虽然在宫城威风无双,赵玉洁也没忽略布置退路。 眼前这个魏公公,是她的吸纳的羽翼,因为是采办宦官,经常出入皇宫,故而赵玉洁跟深渊的联系,多半是通过对方。 赵玉洁再是得宠,也不可能随意出宫,她行事谨慎,也不想被皇后抓住把柄。 “这两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品了口茗,赵玉洁照例询问。 深居宫城,赵玉洁也没忘了实时掌握外面的情况,日日呆在崇文殿,她对天下大事并不缺乏了解,但这并不够,她还需要对民间、市井情况了如指掌。 “没什么特别的事。”魏公公答道,“京兆府倒是接了个案子,闹得满城皆知。” “哦?”赵玉洁兴致不是太浓郁。 现在的燕平城,京兆府已经办不了大案要案,但凡涉及修行者的案子都会被巡城都尉府抓在手里。如果事态严重,则会由大理寺接手。 不过这案子既然能闹得满城皆知,想必也有些奇特之处,故而赵玉洁示意魏公公接着往下说。 魏公公如实道:“太学院的一个学生,酒后祸害了一个平民女子,善后之事没有处理好,被对方报了官,而后京兆府尹判了这个太学生入狱一年半,但却没有立即执行,而是要缓刑一年半。而且太学院还没有开除这个太学生的学籍,仍旧让他继续在太学院读书。” 魏公公话说完,赵玉洁哑然失笑。 她是被气笑的。 怪不得这案子会闹得满城皆知。 魏公公见赵玉洁来了兴致,便接着往下说:“事情传开之后,百姓们都在声讨太学院,纷纷指责他们为何不开除那个太学生的学籍,可谓群情激奋。 “而太学院则说,那个太学生才学非凡,大有前途,而且年纪轻轻,不应该就此被断送了人生......百姓们这几天跟太学院争论得不可开交。” 赵玉洁刚刚啜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差些没喷出来,好在她心机深沉,这才只是轻轻将嘴里的茶水吐回了茶碗。 赵玉洁没了品茶的好心情,放下茶碗时,她眼中已经满含煞气:“一群愚民!” 魏公公见赵玉洁似乎是有评论,识趣的问道:“百姓愚蠢在何处?” 赵玉洁冷哼一声:“太学院的嘴脸姑且不去计较——委实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不要脸了,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太学院的学生有人生有前途,被祸害的平民女子就没有?说到底,太学院那些人根本没把平民女子当人看。 “这群市井百姓之所以愚蠢,是他们完全被太学院有意的大胆言论,引导了注意力与争辩方向,都去跟太学院争论什么学籍,这事最大的问题是学籍吗? “一个成年人,祸害了一个女子,竟敢只用入狱一年半?律法上是这么说的?还缓刑一年半!缓刑是什么?是只要缓刑期间表现好,之前的判决就不用承担了!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年半后,这个太学生必然不会入狱。 “这也就是说,这个太学生祸害了一个女子,最后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不用入狱,还能继续读书,连正常的生活都没受影响,估摸着日后还能科举出仕,成为朝廷命官。 “这样的人成了皇朝官员,在他治下,多少平民百姓会遭受苦难? “而那个女子呢?会不会自杀?就算不自杀,有了这么个经历,想法会不会发生变化,心理会不会变得特别阴暗,可不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嫁娶,乃至沦为罪犯?” 说到这,赵玉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的像是一湖死水。 她年幼时也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良家子,现在之所以唯利是图,完全摒弃了道德,还不是因为遭遇了种种黑暗经历? 好在这种事她见得过了,多少已经习以为常,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末了问道:“那个太学生是世家出身?” 能让京兆府跟太学院,都如此大力气保庇,这个太学生自然家世不简单。 “不是世家出身。”魏公公答道,“倒是有亲戚是寒门官员。” 赵玉洁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没什么意外之色的道:“名声威望是世家大族立身之本,他们做事好歹还要点脸面。这些寒门官吏,却是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只要不引起能威胁他们手中权力的存在的不满,他们什么都敢做。” 说到这,她的眼神再度低沉了几分。 在崇文殿这么久,她早就知道了皇帝无条件扶持寒门的计划。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这对天下人心、江山社稷并非什么好事。 魏公公见赵玉洁脸色难看,以为她是在为那个遭受祸害的女子鸣不平,试探着道:“陛下对娘娘亲信有加,若是娘娘让陛下知道这事,陛下必然能给那个苦命女子一个公道。” “愚蠢!” 出乎魏公公预料,他提出这个自认为很不错的建议后,迎来的却是赵玉洁劈头盖脸的厉声喝斥,“你是不是跟市井陋夫接触得多了,自己也染上了蠢病?” 赵玉洁没有继续往下说,挥挥手,让魏公公退了下去。 一头雾水的魏公公退下后,赵玉洁的真正心腹,紫竹宫的宫娥女官蓝瑛——被她一手安排进宫的深渊老人,走到她身边,一边为她捶肩顺气,一边劝慰她不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约莫是那个苦命女子的遭遇,让赵玉洁想到了自己,她心气难平,冷冷道: “禀报陛下,陛下会在意这些小事?真是愚不可及!这群人怎么就不懂,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民生疾苦、世道公义,而是皇权!而保障权力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与秩序。 “陛下怎么会亲自插手京兆府判定的一个小小案子? “总有人以为凡事只要上达天听,就能得到公正对待,总有愚民认为天子脚下就是公义昭昭、鬼神退避的清白世道。这群人当真以为皇帝会认同‘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荒唐话? “他们根本就不理解,天下之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句话赵玉洁没说,皇帝要是真的那么在意百姓,就不会容许财富兼并、土地兼并大行其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不择手段。 随着在崇文殿接触的政事越多,很多问题赵玉洁都看清了。 侍女重新递上了一碗茶水,赵玉洁一口喝干,冷静了下来,陷入沉思。 半响,蓝瑛见赵玉洁似有所得,便问道:“我们要不要帮那个苦命女子讨个公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能够匡扶世道正气,也可以为深渊竖立好名声,对我们有利。” 她出身微寒,曾经差些饿死街头,是深渊给了她一条活路,所以她对赵玉洁感恩戴德,心中对救苦救难的侠义之举,始终保留着一份向往之情。 赵玉洁眼神果决道:“传令给二当家,准许他动用‘底也伽’开烟馆!” 蓝瑛闻言神色一僵,手上动作都停了。 如今燕平城是一品楼掌控江湖,深渊要聚敛钱财、扩展力量很难,前段时间,深渊二当家另辟蹊径,将一种得自天竺的迷幻-药底也伽(鸦-片),送到了赵玉洁面前,说用它开烟馆可以日进斗金。 赵玉洁让宫娥试过这种东西,对效果分外忌惮,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使用。 而今日,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蓝瑛没想到京兆府的案子,带给赵玉洁的影响,竟然是让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见蓝瑛不无恐惧、犹疑之色,赵玉洁冷漠道:“连皇帝都不在乎他的子民死活,我们为什么要替他操这份心? “你给我记住,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够强,就会一直面临被强者欺压、夺财乃至戮杀的危险!弱者是行走在黑暗深渊中的人,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没有资格同情别人。 “皇帝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为了确保自己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动用一些手段有何不可?世道现实如此,我们作为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力改变大势大局,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应! “弱者的怜悯之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我不想你们也如此愚蠢,明白了吗?” 蓝瑛低下头,躬身应是。 章二八九 毒打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赵玉洁让蓝瑛给她梳妆,她今日还要再去一趟崇文殿。 在进宫之前,天下唯一的主人皇帝,在赵玉洁心目中的形象光辉伟岸、强大睿智。 成为对方的女人,是赵玉洁最大的愿望,那也是她认为自己这一生,能够抵达的巅峰高度。 若能获得皇帝宠幸成为皇后,她就能实现人生目标与价值。 可现在,真正得到皇帝无双的宠幸后,赵玉洁却对皇帝没了敬畏之心。 原来,皇帝也是脸厚心黑,皇帝也是不分是非,皇帝也没有道德。在宋治身上,赵玉洁没有感受到她日夜期待的,能够让她发自内心膜拜、甘愿臣服的人格魅力。 成为这个人的附庸,不再能让赵玉洁满意。 既然皇帝也不过是个醉心权力,为了皇权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不值得她完全奉献自己,既然这天下的万民愚蠢不堪,承受官府权贵的压榨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那她又何必用一颗敬畏之心活着? 这天下的至高权力,自己为何不能争一争? 这天下,为何不能自己来做主? 自己为何不能将这天下踩在脚下?! 论资质,自己修行两载入御气境,而今已经是元神境中期,突破元神境后期在即,天下有几人能比?论美貌,自己能将皇朝宰相迷得神魂颠倒,能让大齐皇帝旦旦而伐,天下有几人能比? 论智慧,自己在宰相府数月,就熟悉了皇朝政事,成为宰相心腹书吏,在崇文殿短短时间,就已经能独立批阅奏章,被皇帝称赞有加,天下又有几人能比? 放眼整个大齐,谁人能与自己匹敌?! 这大齐皇朝,为何就不能属于自己?! 盛装打扮好的赵玉洁,站在铜镜前意气万千,雄心勃勃,大有一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大丈夫豪情。 而在走出紫竹宫大门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副柔弱清纯、人畜无害面孔,连目光都变得清潭般澄澈。 她知道皇帝喜欢什么。 插手批阅奏章这种事,本身就容易引起忌惮,她的权力目前全都源于皇帝,断然不能出半点儿纰漏,导致权力被皇帝收走。 这段时间经过缜密思考,她已经将自己包装成了,聪慧但单纯,善解人意却胆小怕事的样子,对权力没有半点儿野心,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讨皇帝开心。 她做得很好,宋治现在是暂且相信的,她还需要再接再厉。 可这一次,赵玉洁没能去成崇文殿。 皇后传令,让她去立政殿。 赵玉洁不得不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赵玉洁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在皇帝面前如此受宠,皇后早晚都会忌惮,并且对她采取措施。 来到立政殿,赵玉洁做出小心谨慎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皇后,径直在殿中伏地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她听到了赵七月的声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但还是让她心头一颤,并且霎时面红耳赤。 因为赵七月说的是:“叛女赵玉洁,你知死吗?” “叛女”两个字入耳,赵玉洁就像是被万箭穿心!这是她心中最大的逆鳞,每回被人触碰,都会让她心境立即失常,变得怒不可遏。 她不是什么叛女,从来都不是,她没有亏欠赵氏!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更让赵玉洁心惊的,还是赵七月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 赵七月是怎么知道的真相的,赵玉洁无暇顾及,她奋力按下心头涌动的怒火与不安,收敛情绪,装作无知的样子,跪伏于地没动。 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赵七月的声音,她才茫然的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跟赵七月对话的人,一副完全不知道赵七月在说她的样子。 高坐锦榻的皇后发出一声嗤笑,“赵玉洁,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账?好啊,那本宫就帮你回忆回忆往事!” 说着,赵七月挥了挥手,“来人,给本宫打!” “皇后娘娘,臣妾冤枉......”赵玉洁脸色一变,连忙叫屈,她了解赵七月,对方就不是个磨叽的人,说打就一定会打,而且说不定还会变成打杀。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闻声出现在殿中,根本不理会赵玉洁的反应,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第三名元神境修行者旋即出现,二话不说,手中的长棍符兵就朝赵玉洁屁股上招呼过去! 啪! 响声清脆,赵玉洁身上真气一荡,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竟然已经是元神境中期?”赵七月眉眼一沉,赵玉洁的境界,让她觉得对方已成大患,遂面色一寒,“往死里打!” “皇后......” 啪! 这下行刑的修行者用了全力,赵玉洁顿时经受不住,娇躯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啪! 饶是赵玉洁咬紧牙关,也没能控制住脏腑翻涌,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板。 啪!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赵玉洁再也忍受不住,发出狐狸般的悲鸣,瞳孔开始涣散,气息跌落大半,面色一片死灰。 啪! 伴随着身体的痉挛,赵玉洁屁股上已是皮开肉绽,她吐血不再是一口一口,嘴里往外呕的血就没间断过。 她的神智渐渐模糊,视野里高坐锦榻、一脸杀气的赵七月,多了许多重影,好似变得分外高大。 赵玉洁恐惧的意识到,赵七月是真要将她活活打死! 她可是一品丽妃,就算赵七月是皇后,按照规矩也不能随意夺她性命,况且她还深受宋治宠幸,但眼前的赵七月明显没有顾虑什么的意思! “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本宫或可饶你一命。”赵七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知道,她若是再被打两棍,性命就没了,此刻唯有承认,才能得到苟延残喘之机。只有活着,才能谈及以后,若是连命都没了,就算赵七月事后被皇帝治罪,那跟她又还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怎么都没想到,赵七月竟然会这么狠! 她想活着,她怎么都不想今日死在这里。 但她没有开口。 “继续打!死了有本宫兜着!”赵七月的声音透着决然的杀意。 啪! 赵玉洁张了张嘴,却只有鲜血涌出,并无其它声音。 她感觉到世界破碎了,魂魄即将离开身体。 可她决定坚持。 她今天的地位,拥有的一切,都是拼尽全力抛弃所有才奋斗得来的,要是放弃了这些,她将一无所有。承认了自己赵玉洁的身份,赵七月难道真会放过她? 就在夺命一棍即将落下,赵玉洁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一个愤怒而焦急的喝斥声,闯入了立政殿:“给朕住手!” 若非这个声音来得及时,赵玉洁今日必死无疑。 在传令赵玉洁到立政殿来的时候,赵七月就派人控制住了紫竹宫与赵玉洁麾下所有宦官宫女,避免赵玉洁的人将消息传递给皇帝。 但皇帝还是来了。 很明显,这是皇帝暗中派了人手在盯着后宫,刻意保护赵玉洁。 黑着脸大步走进立政殿的宋治,此时并不能知道,他救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今日的这个举动,将来会带给他怎样的后果。 ...... 汴梁。 赵宁住进了赵正吉在城中的宅子,虽然他很喜欢河上的风景,但终日在楼船上颠簸,嗅着永远不会消散的鱼腥味,总归是有些不便。 过两天就是年节,汴梁却并不平静,除了日常的热闹外,团练使已经到了城中,开始大张旗鼓招募流民青壮。 对方打算在除夕到来之前,将皇帝善待流民的隆恩,尽可能的扩散出去,让更多可以过个好年的流民,抓紧时间对皇帝感恩戴德。 “这段时间,官府在全力缉拿在下,要治张某祸乱杏花村的罪责。水寨张某是不好回去呆着了,日后就跟在公子身边打打下手,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张京朝赵宁抱拳。 说到这他不禁唉声叹气,水寨是他的基业,麾下那三千青壮,也是他的心头肉,如今说没就没了,他感到分外难过。 虽说攻掠乡里的时候,就做好了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不能再统带万余手下,令行禁止一呼百应,还是让他精神萎靡。 赵宁招招手,扈红练将一瓶丹药,放在了张京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赵宁道:“这是玉琼液,能够改变你的容貌。” 张京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慌了神,“公子要赶我走?公子不肯收留张某?” 如果他跟在赵宁身边,根本用不着改变容貌,赵宁足以庇护他,只有将他驱逐,又不想看着他被官府逮到,这才让他改头换面。 赵宁摇了摇头:“水寨是你的基业,有数千青壮,不能轻易放弃,这回团练使招募流民从军,你正好带着你的手下进入军营。” 张京又是一怔,“团练使肯收水寨的人?” 赵宁笑了笑:“你这个匪首跑了,水寨群龙无首,自然作鸟兽散——你也可以安排一出河帮内部争夺大当家之位,然而大家分裂的戏码,制造一些头目身死的假象。 “除了首恶与主要领头人,其他流民官府不会追究,也不会拒绝招募其中的青壮,毕竟普通流民都是被裹挟的,是可以原谅的,而新军的目的就是吸纳流民稳定地方,你们这万余人不妥善处置,把你们排除在外,那是坐视隐患存在。 “等你们进了军营,前期需要隐匿修为,小心行事,团练使为了确保你的人中没有有威信的头目,肯定会进行几遍筛查,我也会给你们一些隐藏修为的丹药。通过筛查后,你们就得好好表现,争取将校官职。” 听到这里,张京眼前一亮,整个人都兴奋激动得满面红光。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失去手下了,而且摇身一变,还成了皇朝官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官兵绞杀,虽然不免被人管束,但局面已经是出乎预料的好。 就是知道他改变容貌的人,必须要严格限制,最好只有几个心腹明白内情。 而只要这些心腹日后成为了将校,掌握了部曲,且愿意听他号令,那他的地位就没有太大改变。 张京跟着黄远岱下去商量具体行动后,杨佳妮瞟了赵宁一眼,不无深意的道:“张京麾下的河匪中,不乏骁勇之辈,而且精锐还有修为,往后必然在新军中拥有不错地位。 “你在新军中安插了张京,一旦往后事有不谐,这支朝廷的新军只怕会变成你的新军吧?就算张京的人只能控制新军部分力量,那也是大为有用。” 赵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杨佳妮继续道:“天下流民很多,如果不出意外,像汴梁新军这样的募兵制军队,也会越来越多。 “而这几年只要我们不断行走四方,抢先施恩于流民,威服流民首领,亦或是干脆把一品楼的人手,安插到流民之中,让他们靠逐渐显露的实力成为新军将校,并靠长河船行给予的银子,仗义疏财广交军中英豪,那很多皇朝新招募的军队,就会从皇帝的爪牙,变成你手中的刀子! “这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 说到这,杨佳妮看赵宁的眼神,再度变得犀利敏锐、意味莫测:“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打算造反?” 赵宁痛苦的拍拍额头:“往后别再说造反了,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履行赵氏镇国的责任。现今我在做的种种事,都只是这个目的下不得不用的手段,未必光明正大,但绝无叵测之心。” 杨佳妮动不动就说造反的性子,让赵宁很是无奈。 这也就是他知道对方心思纯净,性子洒脱,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在他面前又越来越不遮掩心迹,不然他非得缝住对方的嘴不可。 章二九零 异乡的除夕 扈红练请见而入,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消息来自于塞北,是苏叶青派人日夜加急送来的。 内容很简单,全文不过数十个字,说的事情却关系大势: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月前引精骑十万日夜兼行向西而去。另,据报,天元二皇子疑似正在西域用兵。 听到这个消息,扈红练等人都有些意外,黄远岱更是疑惑道:“天元部族已经强盛到,可以派遣十万精骑远征了?” 他久居郓州,并不知道草原形势,虽然赵宁跟他说了一些,但没有切身经历今年那场北境之战,很多东西到底缺乏真实感悟,认知有偏差——就如宋治一样。 在他的印象中,天元部族就算再是强大,也只是疑似让契丹部、女真部马首是瞻而已。 赵宁对此则不感觉到意外。天元军本来就是要西征的,早晚而已,向南用兵只是他们的方向之一,向西也是他们的主要扩张方向。 在凤鸣山之战中,北胡军甲胄严重缺乏的弊端被暴露出来,为了增强军力,获得更多铁甲,准备跟大齐的国战,天元可汗肯定会向西征伐。 “最近我们没有接到陇右军说天元犯境的消息,那么天元军打的是谁?”扈红练不解的问。 “大齐控制的西域领土在天山以南、葱岭以东,如果天元军打的是葱岭以西,自然就不会跟陇右军起冲突。”有前世的记忆,赵宁很轻松就推断出天元军的用兵目标。 “葱岭以西......天元军去的可是够远的。”黄远岱既惊讶又意外。 赵宁笑了笑,“对齐人而言,葱岭的确很远了,但对漠北草原来说,葱岭哪怕没在家门口,也隔得不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天元军向葱岭以西用兵,没有侵犯大齐西域,陇右军干不干涉在两可之间,一切就看陛下的心意了。” 黄远岱默默颔首,大齐的确可以不干涉天元军的远征,但如果要干涉,那也有理由:不能坐视邻国强大。从地势上说,如果天元军得了葱岭以西,随时都有可能以合围之势进犯陇右。 “你觉得陛下会不会干涉?”杨佳妮忽然问赵宁。 “如果是为了限制将门世家,那皇帝自然不愿开启战争,但就像今年的北境之战一样,皇帝最终还是下令打了,究其根本用意,是想要安思明等寒门将领立功。 “这回西域之战也一样,如果陛下有意扶持军中寒门势力,完全可以招募更多流民军队,开赴西域参战,乃至在陇右设立团练使、防御使、节度使。”赵宁说到这,低头喝了口茶,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 众人也没有再问,现在大家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就看皇帝到底如何选择了。 ...... 察拉罕来到葱岭以西的七河流域时,天元二皇子蒙哥,正率领数万将士围攻伊丽河畔的弓月城,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右贤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有你相助,这小小的弓月城旬日可下!”相较于成熟稳重的蒙赤,一直在西域牟取商利的蒙哥,性子就显得活泛很多,走出辕门迎接察拉罕时,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蒙哥在西域已经有些年头,但领兵作战还是头一遭,不过早在天元部族壮大的过程中,他就没少跟随天元大军东征西讨,所以本身将才并不缺,这回天元可汗把察拉罕派过来,求的是万无一失。 察拉罕躬身见礼,低着头惭愧道:“戴罪之身,何敢言勇。大汗能给在下立功赎罪的机会,已经是莫大恩德。” 凤鸣山之战结束后,回到王庭的察拉罕备受诘难,天元可汗倒是没怎么说他,倒是别的天元贵族颇有微词,毕竟这一二十年来,天元大军百战而雄霸草原,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败仗。 天元可汗对察拉罕的处罚,是削夺他的王爵与职掌,所以准确地说,察拉罕现在已经不是右贤王,只是天元部族下一个部落的酋长而已。 但这回天元可汗既然把察拉罕派到七河流域来,就是要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这里战事顺利,天元可汗高兴了,他恢复王爵自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右贤王不必过于自责,只要你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还在,一时成败不用挂在心上,且跟我进帐。攻下弓月城不难,接下来如何用兵,能达到快速西进的目的,还需要右贤王多出主意。” 蒙哥热情不减,他是王极境初期,往后的确多有需要依仗察拉罕的地方。 进了中军大帐,两人就着地图与蒙哥这些年收集的各种信息,谈了一些战争部署,议定了一些战略战术后,分别坐了下来。 “西面的敌人,虽然不乏强者与硬骨头,但小王真正担心的,还是南朝。陇右军近在咫尺,若是他们越过葱岭,从背后袭击我们,那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蒙哥面容肃然,“右贤王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攻达旦部之战中,雁门军主动出击,致使我们不得不分兵在凤鸣山阻截,兵力没有集中,如若不然,区区一个达旦部,又怎么能坚持那么久? “凤鸣山之战中,南朝军队表现出的战力非同凡响,我们不能小觑他们,但这回西征,大汗只给了我们十几万兵马,如果我们还要分兵应付陇右军,那就捉襟见肘了。” 从这番话中,察拉罕感受到了蒙哥对大齐边军的浓烈忌惮之意。 在今年之前,已经是草原霸主的天元军,没有将齐军放在眼里,但雁门军在凤鸣山之战中的表现,让天元军记起了百余年前那场齐军北伐的战争,唤醒了天元部族对大齐军队的恐惧。 察拉罕能理解蒙哥的想法,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摇头道: “南朝承平百余年,军队战力下降是必然,唯雁门军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是特例,是南朝镇国公的嫡系,是大齐军中最强悍的存在,而且有赵宁这个让公主吃了大亏的不同寻常的存在,所以可以跳出常理的范围。 “除了赵氏跟雁门军,大齐的其它将门跟边军,并不值得我们忌惮。要是每支边军都能跳出常理,那南朝的军队就是天兵天将了,我们也不用跟他们国战。” 蒙哥若有所思:“右贤王是说,就算陇右军出葱岭,我们也能轻易应付?” “的确如此。”右贤王点头。 蒙哥叹息一声,难消犹疑,“可我始终觉得,南朝边军不能轻视,一旦陇右军出动而我们不能快速击败他们,那七河流域的战事与西征大局就危殆了!” 察拉罕见蒙哥如此徘徊,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由在下来防备陇右军,大帅只需要专注于西征战局即可。” 蒙哥寻思片刻,“右贤王需要多少兵马?” 察拉罕轻描淡写道:“一万精兵,三名王极境,足以扼守葱岭山口,让陇右军寸步不得出。” “当真?”蒙哥眼前一亮。 “军中无戏言。” “好,小王给右贤王三万精兵,只要右贤王能为小王挡住齐军,这西征首功就算右贤王的!”蒙哥拿了主意。 “末将领命。” 这四个字说出口,察拉罕忽然反应过来,蒙哥之所以表现得对陇右军忌惮不已,就是为了让他主动提出来去对付他们。 这样双方分兵,蒙哥就能带着主力大军西进,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征战,不用因为有他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军中宿将在身边,而感觉到束手束脚,甚至被掣肘军权。 想通这一点,察拉罕暗感无奈。他是戴罪之身,若是西征顺利,军功也是蒙哥拿大头,他能将功折罪就算很不错了。 ...... 寒风呼啸,毡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风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很大声,饶是如此,苏叶青依然感觉很开心。不仅是热气腾腾的铁锅里肉香四溢,还因为在这个除夕之夜,范翊赶了数百里终于在入夜前到了小叶部,让她可以不用过一个孤独的年。 凤鸣山之战已经结束了小半年,两人在战争期间商定的事宜,如今多半都已经变成现实,一品楼控制的部落力量,相较于当初已经有了根本改变。 别的不说,小叶部的毡帐就已经超过了一千,麾下有了过千青壮战士,苏叶青这个冒牌酋长,也成了方圆百余里内的霸主。手中有了力量,她在契丹部中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俨然已是一方新贵,前来交好的部落酋长不少。 虽然一品楼控制的部落,达到这个规模的目前还只有小叶部,但各部的势力都有成倍增长,如果苏叶青现在要调集所有战士出征,凑两个万人队不会有太大问题。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酿得酒不错,煎得茶也很好,但煮得肉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范翊喝了口肉汤,摇摇头放下碗,看着苏叶青认真的说了这样一番话后,就起身准备换一锅肉自己来煮煮看。 苏叶青瘪瘪嘴,“我就算煮得肉不怎么样,那也有好些年的经验了,你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想弄出比这锅肉更好的味道来?” 范翊回过头,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定要看着对方的习惯:“在燕平的时候,我的确没下过厨,但到了草原,别的不说,烤羊我可早就学会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见识见识就见识见识,做得不好吃我可不会口是心非。” “你就等着尝美味吧!” 草原没有大齐美食,两个吃惯各式炒菜的女人,现在只能使劲儿折腾肉食。 乾符七年,结束于两个身份差异巨大,却因为同在异乡所以成为挚友的女人的不着边际的交谈声,与奇怪的肉香里。 章二九一 回不去的纨绔少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两年过去,时间来到乾符九年深秋。 北风萧瑟,燕平城落叶满街巷,推事院门前,陈安之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心头的阴霾犹如降临的日暮,挥之不去。 在推事院这两年,陈安之的双手已经不乏血腥味,在他手里遭殃的官员不少,虽然抓人、审讯都是唐兴在主持,处理案牍的是周俊臣,但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实权官员之一,没少掺和到各种案子里面去。 他走在大街上,无论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官吏,都是避之不及,唯恐遭了横祸。起初还只是这些有官身的人,到了后来,平民百姓见到他跟推事院的人,都是畏畏缩缩、如避蛇蝎。 现如今,只要推事院的官吏出现在大街上,聚集在一起的人会立即散去,但凡推事院的人出现在酒楼,里面高声谈笑的声音会霎时压低乃至消失。 凡此种种,靠得都是这两年以来,推事院以百官不能抗衡的权力、血腥残酷的手段成就的凶名。七百多个日夜,在推事院或死或伤的大小官吏多达数千,因之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 推事院的倒行逆施,换来的成果分外显著。 世家大族的力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下朝堂的格局,已经不是寒门、将门、门第三足鼎立,而是将门跟门第联手,才能勉强对寒门保有优势。 朝堂如此,地方上也不例外。 募兵制下,各地团练使招募流民组成的军队,已经多达近二十万,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投入了西域战场,如今已有一些寒门将领,在西域打出了一些名气。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世家都开始家势衰退,虽然暂时不至于家道中落,但他们的处境已经分外不妙。 一言以蔽之,凡两年间,大齐格局已有很大变化。 陈安之身为推事院官员,为虎作伥,如今在燕平落到了没有朋友的境地。不仅如此,他出入酒楼见到世家中的显赫子弟,对方还经常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找他的麻烦。 陇右魏氏因为在西域作战不利,又被状告有人不法侵占平民商贾的财产,也有遭殃的族人,在西域战场脱不开身的魏无羡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关节,然而在强势的唐兴面前,他并没能办到。 最后那些魏氏族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罪名,贬官的贬官,夺职的夺职,甚至还有两个流放的岭南的。魏无羡事后虽然没有专门写信对他发怒,但陈安之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俩之间的友情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暗暗叹了口气,陈安之听到脚步声,收回目光,这便看见一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正轻手轻脚的往万民箱里塞东西。见陈安之看过来,这个地痞脸上顿时挂满谄媚讨好的笑,露出粘着菜叶的暗黄牙齿。 地痞点头哈腰的走了,陈安之心里的烦恶却经久不散,这两年来,推事院就是以这些地痞不分黑白的状告为理由,不问是非的抓人刑讯。 唐兴手下的地痞数量,多的陈安之都数不过来。 现在只要提起唐兴的名字,整个燕平城的人都会呼一声活阎王。 若非有宰相徐明朗在上面镇着,唐兴早就死了十回八回。 脚步沉重的离开推事院,陈安之没有进马车——他原先都是骑马出行,自从来了推事院,就不再愿意抛头露面,上下差都是乘坐马车,只有躲在车厢里不见人,他才不会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要是让他素面朝天,他会像太阳底下的老鼠一样无地自容。 但是今天,陈安之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陈氏府宅他更不想回去。 在之前十几年,族人亲友在他眼中,都是正直的饱学之士,议论的是诗书礼法、世道纲纪,而现在,每次回去,听到族人谈论的,都是如何争权夺利,好像都变成了恶犬。 他厌恶那样的氛围。 其实他也知道,陈氏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迫不得已。因为在门第内部造成分裂,不可避免跟徐氏水火不容,徐明朗从来没放松过要找他们的麻烦。陈氏一旦松懈,就有可能被徐明朗吃得连渣都不剩。 皇帝让门第内部分裂,造成徐氏跟陈氏相争的局面,既让陈氏必须依附皇权,也让徐明朗不敢跟皇帝作对,他们双方都需要争取皇帝的支持,借此压制对方。所以最终的主动权,仍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而皇帝手中的王牌,现在无疑就是推事院。让陈安之进入由徐明朗领了虚衔的推事院,本身就是一种牵制双方的手段。 陈安之走在街上,一路上因为刻意躲避行人的目光,也没有观望街景的缘故,等他忽然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燕来楼。 望着那块鲜亮的招牌,陈安之神思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三兄弟几乎日日出入这里,纵酒高歌,畅谈大志,意气风发。 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还在燕平城。 且他还背弃了曾经的坚守与志向,成了人人唾弃的推事院恶鬼。 物是人非,陈安之心中一片怅然,只觉得满嘴苦涩,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离开这个黑暗世界,乘风羽化、归天而去的冲动。 他深深望了一眼燕来楼,却没有踏过门槛进去的意思,对他而言,这里现在是伤心地,在这里多呆一刻,都会让他神伤、惭愧。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去找一家酒楼,先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再让马夫把自己带回去。 但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唤他:“陈公子请留步。” 这是个不算熟悉的声音,但陈安之能感觉出自己听过。让他心神一动的,是“公子”这个称谓。在他出仕之后,已经很少这样称呼他,尤其是做了推事院的官员,别人要么敬畏的呼一声“陈大人”,要么怨恨的直呼其名。 转过身,陈安之看到了一个艳丽成熟的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禁愕然当场。他已经两年没见过对方,而且据他所知,对方已经跟着某个人南下了。 扈红练见了礼,微微笑着道:“我家公子正在等候,陈公子请随我来。” 陈安之又惊又喜,又陡然想起魏氏那些族人的遭遇,难免心中不安,羞于见人,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能跟着扈红练进门。 “陈大人。” 出乎意料,在上楼的时候,陈安之看到了一身常服走下来的唐兴。对方明显是刚刚见过友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对方面色如常,显然没有多喝,而且神情并不是很愉快,虽然也谈不上不悦,不过还是让陈安之觉得对方情绪有异。 “唐大人。” 两人只是简单招呼,唐兴就离开了燕来楼。 陈安之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扈红练,后者没有隐瞒,“公子刚刚的确是在见唐大人。” 陈安之不知道赵宁见唐兴所为何事,但赵宁南行了两年,如今突然回到燕平,在他还没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就先见了唐兴,明显不会是寻常会晤。 照理说,就算赵宁之前跟唐兴颇有交情,现在也该是处在对立阵营,且不说唐兴残害了许多世家官员,就连赵氏本身,也曾有族人进过推事院。 到了雅间门口,扈红练停住脚步,示意陈安之自己进去,在陈安之进门后,她旋即关上了门。 绕过屏风,陈安之看到了赵宁,对方容光焕发,依然是那副眉宇轩昂的模样,好似就算天塌了下来,对方也能举手撑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跟情绪低落、满心愁苦的陈安之有云泥之别。 “本来打算在你明日休沐的时候,再找你好好喝一天,没想到你现在来了燕来楼,既然如此,今晚你我便不醉不归。” 赵宁一如往常那般笑着招呼的姿态,让陈安之觉得好似时光从未流逝,时局也未发生变化,他俩还是早年间横行燕平的纨绔少年。 这让陈安之那颗紊乱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不是去扬州了吗?怎么忽然又回了燕平。我还以为,你要趁着这段时间,在外面好生浪荡五年。” 陈安之边落座便说,话至此处,他忽的一顿,眼神锐利了两分,“我只是来到燕来楼前,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你这就知道我来了,还派了人出来迎接?” 赵宁笑道:“看来这两年你长进了不少,以前你可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因为不需要解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一品楼的势力,已经大到可以洞察燕平城的一切风吹草动。而他只要出行,明里暗里就会跟着许多精锐修行者。 陈安之神色一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望着空荡荡的酒杯嗓音低沉道:“时过境迁,很多事很多人都变了。人在宦海沉浮,始终是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经年之后再回首,谁又不是面目全非呢?” 赵宁将陈安之的神情纳在眼底,能理解对方的感受。 这两年来,他从没间断过对故友的关注,一品楼的修行者日夜往来于燕平、陇右,这两处发生的事,陈安之与魏无羡的遭遇,他都能及时得知。 只不过,赵宁也只是暗中注意罢了,并未选择去干涉两人的成长。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大家都是踽踽独行,好朋友也不可能一直风雨同舟。 “且先不说这些,今夜我们只管饮酒作乐。”赵宁举起酒杯。 对饮罢,陈安之却摇摇头: “饮酒作乐是需要心境的,现在我已没有那个心情了。宁哥儿,你我都不再是纨绔少年,做不到傻乐了。往昔无法回头,大家都得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着向前看、往前走。简单快乐的那些日子,注定了一去不复还,也根本找不回来。” 说到这,陈安之看着赵宁,肃然问:“你忽然回燕平,是不是将谋大事?” 赵宁放下酒杯,“何谓大事?” “你所谋的,就是大事。” 这话很对。 但从陈安之嘴里说出来,就让赵宁不得不暗叹一声。 他知道,现在想跟陈安之没心没肺的狂饮胡侃一通,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了。 “明日休沐过后,你让陈氏家主出面,将你调离推事院。”赵宁切入正题,“如果短时间内调离不了,那就干脆辞官。” 到了眼下,大齐皇朝内部时局进入一个关键点,赵宁回到燕平,要帮陈安之渡过一个对方自己都未必发现了的,真正难关。 “推事院要遭大祸?”陈安之现在很敏锐。 赵宁语气如常的说了四个杀气凛然的字:“灭顶之灾。” “推事院眼下如日中天,横行燕平,怎么会遭此灾祸?”陈安之难以理解。 赵宁端起酒杯,摩挲一圈,淡淡道:“不仅是推事院,徐明朗的末日,也到了。” 章二九二 先帝遗泽 对陈安之来说,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默然片刻,直直看着眼前的好友,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 对他而言,徐明朗深得皇帝信任,是皇帝头号心腹,一手帮助皇帝成就了眼前的权力格局。正是对方挑起了文武之争与世家内部之争,默许年年扩充科举取士的规模,纵容寒门势力日盛一日。 对皇帝来说,徐明朗功莫大焉,地位理应是铁打的。之前徐明朗带着门第诬陷赵氏失手,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徐明朗会沉寂下去,结果徐明朗圣眷不衰。也是从那时起,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帝师的地位不可能被撼动。 但是现在,有人却告诉陈安之,徐明朗的末日到了。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陈安之必然会极为不屑,但此时开口的却是赵宁。 自打赵宁出仕,所谋之事还没有不成功的。朝野军民都没有发现的北胡细作,是赵宁突然连根拔起,这两年来,将陇右军打得溃不成军的天元军,曾经被赵宁跟雁门军在凤鸣山揍得满地找牙。 乾符七年冬,天元军击葱岭以西,皇帝下令陇右军出击,结果却被天元军在山口杀得大败,损兵折将数万。而后,陇右军重振旗鼓再战,仍是不能取胜。 乾符八年,西域多个臣服大齐的小国反叛,在各地进攻陇右军,而陇右军不能制,西域局势陡然糜烂。是年五月,皇帝设立陇右团练使,招募、训练新军,并令其赶赴西域前线作战,镇压叛乱邦国。 从那之后,陇右军与团练使的新军,便在西域广袤地域上,跟各国叛军鏖战,经年不休,虽然王师打了不少胜仗,但始终不曾彻底消灭叛军。 前些时间,朝廷传出风声,皇帝因为不满西域战况,打算升陇右团练使为节度使,统领所有西域大军,凝聚陇右一应民力财力,确保解决西域战事。 若是此事确凿,那大齐陇右军的军旗就会消失。 时至今日,虽然天元太子蒙赤打死不认,但明眼人都知道,西域那些小国之所以敢于背叛大齐,还有跟王师鏖战多时的军力,是有天元军在背后支持。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乾符七年的北境之战,赵氏跟雁门军是作战不利?谁还敢批评雁门军当时损失过重,虽胜犹败? 十二万陇右军,现在被打得只剩三四成,要不是魏氏涌现了一批以魏无羡为代表的精悍将领,近来颇有胜绩,陇右军的建制只怕都已被陇右团练使的新军,给完全取代了! 要知道,眼下在西域的新军,可是已经多达十万,是陇右军的两倍! 前段时间,陈安之专门收集过凤鸣山之战的资料,对战况了解得分外详细,赵宁种种卓越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那个打小跟他混迹市井的纨绔好友,究竟有着怎样的才能。 现在赵宁说徐明朗的末日到了,那这件事就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哪怕陈安之一时无法理解,他也只是苦恼自己为何不能理解,而不是质疑赵宁这番论断的准确性。 沉默半响后,陈安之道:“你打算怎么扳倒徐明朗?赵氏现在的处境可不怎么好。与徐明朗的宰相之位相比,我其实觉得大都督的地位才更加危险。” 这两年西域不靖,东北也不安宁。 魏氏跟陇右军在战争中表现不佳时,孙氏跟山海军可没少讥讽对方,甚至连大都督赵玄极都捎带上了,说对方都督天下兵马不力。 可就在去年,东北的女真部,忽然之间也像是发了疯,竟然没来由的在秋日袭扰、劫掠东北州县,对方突破长城防线,杀入了关内,山海军才反应过来。 而后,山海军虽然将对方赶了出去,但却在追击的途中,被对方杀了一个回马枪,野战大败,折损不小。 之后孙氏跟山海军恼羞成怒,发大军征讨女真部,竟然跟对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倒是山海军过于深入,粮道给女真部袭击了,最后没了军粮,只能狼狈退回。 到了今日,朝廷在山海关设立防御使之职,同样是招募、编练新军。 在此之前,朝廷官府也好,文人骚客也罢,都在鼓吹大齐的巅峰盛世是如何如何强,结果这两年一打,军队首先暴露出战力低下,跟开朝立国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真相。 而当边军折损连连时,府兵兵源竟也无法得到保证,损失无法及时有效的弥补,朝臣都在指摘大都督赵玄极,说他没有统率好天下兵事,渎职严重。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趁势而起,有了遍地开花的势头,也都不归大都督统辖。 “大都督府虽然督天下兵马事,但其实并不过问兵源粮秣这些事,那是兵部的职责。大都督只是战时负责调兵遣将,作战略战术部署,协调各方而已,所谓统率天下兵马,在平日就是个说法。” 赵宁知道陈安之这个诗书传家的门第子弟,对将门军事缺乏了解,就简单解释了一句,“朝臣诘难大都督,只是拿大都督作靶子,掩盖府兵制被土地兼并破坏的实情。赵氏就算因之受到一些影响,也终究是有限。”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另外,要扳倒徐明朗的,并不是我赵氏,而是世家大族这个整体。” “整体?”陈安之再受震动,“包括跟徐氏关系不错的那些世家?” “到了今日,哪还有什么跟徐氏关系不错的世家?徐明朗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赵宁哂笑一声,“陇右军、山海军战事不利之时,魏氏、韩式、孙氏、石氏的族人、官员,可是没少被带进推事院。 “陇右、山海关的新军之所以能没受太大阻碍的成势,将门世家作战不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将门自顾不暇,无力反抗朝廷的安排?” 陈安之沉默下来。 推事院掌握实权的是唐兴、周俊臣,但名义上的领头人却是徐明朗,推事院能这么横行无忌,虽说暗中是皇帝支持,但明面上是借了宰相的权威。 推事院有多招人恨,徐明朗就有多招人厌。 “这个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又无法真的战胜将门,还让门第势力衰落,令门第内部分裂,让世家在被寒门侵夺无数利益时,无法抱成团发挥自身力量的始作俑者,现在是真正的过街老鼠。” 说到这里,赵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推事院这两年做得太过火了,世家大族都已忍无可忍,我这次回来,就是给推事院和徐明朗送行!” ...... 崇文殿。 皇帝宋治看完手中的折子,满意地笑出了声。 “陛下何事如此高兴,可否跟臣妾说说?”在旁边的小案桌后,批阅其它奏折的赵玉洁,闻声转过头来。宋治能笑出声,就是非常高兴,想要分享这份喜悦,她自然得识情知趣的配合。 “史禄山亲率三千新练精骑,在辽东袭击女真部得手,斩首两千级,算是又给朕争了口气。”宋治笑容不减。 史禄山,山海关防御使,现在对方麾下的流民军队,人数已经超过四万,跟雁门关的安思明相差不大。 与安思明之前在战场上没立下啥功勋的情况不同,史禄山最近几个月以战代练,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在山海关的地位与影响力已经非常稳固。 赵玉洁眨了眨无辜纯真的双眼,“史将军骁勇善战,这半年来屡有胜绩,为何陛下独独这回如此高兴?” 宋治哈哈大笑,遥遥点了点赵玉洁的鼻尖,“就知道瞒不过你这玲珑性子,史禄山大胜的时候,孙氏出关的军队,刚好被女真精骑击败,折损逾千。” 赵玉洁作恍然大悟状,随即作不忿状:“这些将门世家,委实太过无能了,让他们戍守边关国门,实在是不再妥当!” 这话让宋治眼中笑意更甚。 赵玉洁知道,她的话说到了宋治的心坎里。 别人不知,她可是很清楚,女真部去年根本就没主动袭扰边地,战端是宋治暗示山海军挑起的! 当时兴奋不已的孙氏、石氏两门,还欢天喜地的以为有军功可立,哪能想到,如今会被史禄山取代了那么多份量? 若无战争,军中寒门势力如何能够抬头,新军怎么能有如此迅速的发展? 凤鸣山之战后,宋治一方面意识到,北胡颇有战力,想要打压一下,免得他们继续变强;另一方面,宋治也觉得将门边军,战力有所下降,这便有了以战代练的心思。 于是,在得知天元军西征的时候,他果断下令陇右军出击。 陇右军败得那么惨,是宋治没想到的,他既高兴终于有了大举削弱将门世家,收拢军中权力的机会,又觉得北胡过于强大,而边军战力太过弱小。 在往西域不停派遣新军,跟天元军作战时,宋治主动挑起跟女真部的战争,谋求的,就是用战争的方式,让新军迅速获得成长,形成真正的护国战力,同时侵夺孙氏、石氏等将门的兵权! 这个时候,皇帝当然不会去想,将门世家之所以连战连败,被新军比了下去,是因为土地兼并过于严重,府兵制遭受惨烈破坏,军中府兵大多家境不好,兵甲不修,且多年没有得到轮替,士无战心。 纵容天下土地兼并,扶持寒门地主打压世家大族,是宋治的策略。 那么大齐经过一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在均田制被大面积破坏的情况下,出现军中府兵难以为继的局面,导致将门世家在战争中表现不堪,被寒门将领的新军压得抬不起头的结果,难道就不是大齐历代先帝对宋治的的“遗泽”? 章二九三 一触即发 从宋治这里,赵玉洁了解到了皇帝对待天下万民的态度。 只要百姓不闹事不造反,能够按时交税,是不是被权贵富人压榨财富,是不是被地主兼并土地,是不是活得跟牲口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知道,宋治现在唯一不满的,是太多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流民后,租税与人头税少了很多,这是个涉及社稷根本的问题,不容忽视。 她还知道,宋治的打算是先处理世家,在皇权基本集中后,再反过头来解决这个疑难杂症。再者,农税虽然少了,但太平盛世商贸繁盛,商税不少,所以国库暂时无虞,可以支撑宋治进行这个计划。 念及于此,赵玉洁垂下目光,将晦暗怨毒的眼神,投向了案桌上的折子,免得被宋治发觉她的异常。 她曾经是个底层百姓,平心而论,她对宋治漠视苍生的帝王心性非常厌恶,甚至可以说痛恨,发展到最后就是瞧不起。 但她更加知道,这是现实规则,是她该适应该利用的东西。 所以她很快就平复了情绪,继续笑颜如花的看向宋治:“眼下新军在西域跟辽东表现良好,相信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取代将门世家,成为大齐王师的中坚力量。” “若能如此,也不枉朕一片苦心。”宋治半是喜悦半是骄傲的感叹一句。 ...... 镇国公府。 议事堂里坐满了人,一眼望过去不下二十。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家主,最次也是实权大长老。也就是说,这二十多人来自二十多个不同的世家。 将门十八勋贵,除掉刘氏、庞氏、郑氏、吕氏的士人十三门第,到场的有一大半。这在之前是不能想象的。 文武之争最严重的时候,将门与门第相互仇视,而直到今日,将门与门第内部的分裂,依旧无法扭转。 在赵玄极的主座侧后,摆了一张小案落座的赵宁,是在场唯一一位非家主、大长老的存在,他对议事堂能有这么多将门、门第主事者到场,并不感到意外。 一方面,两年前的汴梁之变,让赵氏跟一些门第接上了关系,虽然当时只是几个产业长老之间的对话,份量并不重,但在这两年中,在赵宁的有意引导下,这份关系得以扩充、发展。 到了现在,赵氏跟许多世人门第的关系,都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双方之间原本也没有死仇,现在虽然不至于多亲密,但遇到事关整体利益的大事,还是能做到一起商议一下。 另一方面,这回赵玄极召集各个世家,要讨论的事情格外重要,几乎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且堪称心腹之急,所以除了徐氏、孙氏身边那几个姻亲世家,余者几乎全部到场。 赵玄极看着满座的世家之主,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景象他只在皇帝的大宴中见过,没想到如今这么多世家之主,都会到赵氏的议事堂里来。 念及于此,赵玄极回头看了赵宁一眼。 若非赵宁这两年奔波在外,不辞劳苦做了很多事,赵氏如今也聚集不到这么多世家来议事。赵宁的成就非止于此,他突破元神境后期已经一年多,眼下还正在冲击王极境! 赵宁若能在今年成就王极境,这对赵氏而言,不只是多了一个强者那么简单。十九岁的王极境,根据以往经验,此生成就王极境后期十拿九稳。莫说赵氏,整个大齐皇朝,这种修行者都只在开朝时出现过! 份量如何不用多言。 有子万事足,现在赵玄极就有种有孙万事足的感觉。 赵宁朝赵玄极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准备好,赵玄极可以开始了。 赵玄极回过头,轻咳两声,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神色肃然的直入正题:“这两年来,推事院横行无忌,唐兴此獠栽赃陷害,残害的官吏数以千计,闹得人心惶惶天怒人怨,此人不灭,推事院不除,我等永无宁日! “三日后大朝会,本公打算在朝堂上,将推事院与唐兴的罪状面呈陛下,请求陛下将其治罪,诸公以为如何?” 虽然在来镇国公府之前,在场的世家之主,就知道此行要商讨的事情内容,但此时听到赵玄极说要彻底铲除推事院,还是颇受震动,立即议论纷纷。 半响后,门第章氏家主开口道:“推事院让我等寝食难安,我等想除之久矣,然则推事院有徐相主持,要推倒它谈何容易?” 此言一出,众人大多附和。 赵玄极冷笑一声:“本公这回不仅要抹除推事院,连带徐明朗也要弹劾!徐明朗在宰相之位上多年,毫无建树不说,反而引得朝野大乱,如今流民遍地,他这个百官之首难辞其咎。” 章氏家主等人,闻言都是错愕不已。 将门石氏家主道:“徐明朗这老匹夫,这些年倒行逆施,早就该脑袋搬家了!只是这老贼深受陛下倚重,只要陛下愿意保他,以如今寒门官员在朝堂上的势力,就算我们群起而攻之,也未必有胜算。” 赵玄极信心满满:“事在人为。徐明朗不除,朝野难安。本公告诉诸公,这回只要我们齐心合力,徐明朗就一定会栽!” “镇国公为何如此有把握?” 赵玄极微微一笑,指了指侧后的赵宁,“无它,本公有此子筹谋。” 众人的目光旋即落到赵宁身上。 无论这些目光是什么情绪,至少看赵宁的意味,都没有看年轻人的意思,对这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赵氏唯一的家主继承人,众世家之主都是平等视之。 ...... 一家普通酒楼的雅间内,徐明朗坐在窗前,有一杯没一杯的饮酒,目光始终盯着窗外,急切之意虽然不是很浓郁,但半刻也不曾消散。 昨日他忽然得到消息,赵玄极联合了诸多世家,意图一起在大朝会上弹劾他,将他从宰相之位上拉下去!声势可谓浩大。 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世家内部对自己有多不满,徐明朗心知肚明,若是一二十个世家之主,在朝堂上同时向他发难,他也不得不犯怵。 所以他紧急派人给在宫中的义女传了信,让对方试探皇帝的心意,帮他确认皇帝这回会不会像之前一样保他。现在,到了对方回信的时候。 平心而论,徐明朗觉得皇帝应该会保他,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对方的授意,无论是早年间挑起文武之争,还是近来扶持推事院。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双方有利益交换,徐氏一族的真正实力,已经凌驾于其他世家之上,成为了皇朝第一世家,但这都是皇帝理应给的恩赏。 从道理上讲,徐明朗自己觉得自己这么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现在又对皇帝近乎言听计从的世家之主,呆在宰相大位上,对皇帝十分有利,皇帝没道理抛弃他。 喝空了一壶酒后,赵玉洁终于到了。 “你怎么亲自来了?”徐明朗惊愕起身。以赵玉洁现在一品丽妃的身份,受宋治宠幸的程度,会亲自出宫来见他,是徐明朗没有想到的。 做寻常宫女装扮的赵玉洁,放下兜帽,笑着回答道:“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让别人来我不是太放心,非得我亲自来告知义父不可。” 这番话让徐明朗心生感慨,赵玉洁到现在还能对他这么贴心,没有因为宋治的宠幸而变得骄横、目中无人,让他很是感动。 “陛下是什么意思?”徐明朗问这话的时候,凝神静气。但其实他心中已经不是很紧张,从赵玉洁的表情上看,对方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赵玉洁道:“义父只管放心就是。陛下一直是依仗义父的,义父毕竟是陛下的先生,这个份量不是旁人可比,再者,失去了义父,陛下去哪里找像义父这样忠心有威望的世家之主,来担任皇朝宰相呢? “所以就算世家大族群起而攻之,陛下也会授意寒门官员与之对垒,确保义父权位无虞。” 闻听此言,徐明朗心中大喜,暗道果然不出所料。 既然赵玉洁来了,徐明朗也就趁机询问了一些细节,确保这件事的确没有意外。而后两人叙了些旧话,加深了一下感情。赵玉洁不能逗留太久,徐明朗将她送到门口。 望着赵玉洁远去的背影,徐明朗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浮上脸庞,不屑的自言自语道: “赵玄极你这老贼,还想扳倒老夫,真是不自量力!如今陛下权势日盛,对皇朝大事已经近乎是一言而决,老夫有圣眷在身,又岂是你这老匹夫能够匹敌的?” 赵玉洁深受宋治喜爱,在崇文殿批阅奏折的事,如今在燕平已经不是秘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皇后备受冷落。 姑且不说安思明在雁门关领兵六万,隐隐与雁门军分庭抗礼,就说宋治对待赵七月的态度,就已经再明显不过的传达出了,皇帝对赵氏疏远的信号。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怎么会帮着赵玄极,对付他这个赵玉洁的义父? ...... 转眼到了大朝会的日子。在等候进殿的时候,徐明朗坐在屋子里优哉游哉的喝茶。他跟赵玄极两人,是唯二拥有在屋中休息,不必站在外面排队的特权的大臣。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章二九四 被抛弃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在心机深沉,养气功夫了得的徐明朗身上,这种近乎赤裸的嚣张挑衅姿态,平日里基本见不到。 可见赵玄极这回针对他的布局,曾让他感受到巨大压力,这才在自知胜券在握的情况下,看到赵玄极就迫不及待的释放情绪。 赵玄极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碗自顾自品茗,全无跟徐明朗作意气之争的打算。 “如今府兵难以为继,导致边军战力下降,随着战争进行,原本的军队人数不断减少,新军又隶属于团练使、防御使,想来大都督府近来很是清闲吧?”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有心寻对方的晦气。 作为皇朝文臣、武将之首,之前两人之间的地位,是由文武之争来决定,如今文武之争虽然仍在,但已经不是主要矛盾。 随着军方分出去了一块新军势力,将门世家的份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赵玄极的权威因之大为削减。 在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后,被迫在赵玄极面前低头装孙子的徐明朗,如今哪能不抓住机会扬眉吐气?尤其是在知道对方暗中纠集力量对付自己,想要将自己扳倒,却注定会失败的当下。 “大都督府的事,不劳徐相挂念,徐相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为好。”赵玄极淡淡回应。 徐明朗暗暗冷笑,并没打算就此放过赵玄极,继续道: “大都督身为皇朝军人之首,却不能襄助陛下,妥善处理好军伍之事,可谓失职。如今新军相继建成,规模日渐壮大,朝中不可不置官衙统率,陛下日前已经同意本相之请,将新军划归枢密院管辖。” 说到这,徐明朗看赵玄极的眼神充满戏谑,“本相看大都督年纪也大了,这不用多久,大都督府也该没什么事了。往后大都督便能安心颐养天年,遛狗逗鸟,真是羡煞本相。” 这是说赵玄极会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闲人。赵玄极瞟了眼志得意满的徐明朗,见对方一副胜利者面孔,心中厌烦,有心反唇相讥,但就在这时,外面钟磬之音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赵玄极遂起身出门,不复跟徐明朗多言。 很快,朝臣分作两班,踩着第一缕朝阳进了含元殿,随着敬新磨浑厚高亢的嗓音响起,头戴珠冠的皇帝宋治出现在御案后。 起初是寻常奏对,没什么特别重要的。 几个臣子说完了自己的事,一时再也无人出声,大殿陡然安静了一阵,不少世家官员都互相看看,彼此以目示意,气氛旋即变得诡异。 敬新磨正要照例来上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御史中丞忽然抱着笏板出列,他一动身,世家官员们都是精神一振,而那些不知道今日会有风波的大臣,也都是神色一凛,因为御史中丞面色悲戚,一副苦大仇深、泫然欲泣的模样。 “启奏陛下,臣弹劾推事院长史唐兴、周俊臣,目无法纪,肆意栽赃陷害皇朝官员,两年以来,制造数百起冤假错案,致使数千人家破人亡,惹得民怨沸腾,天下不安,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御史中丞奉上自己的奏折,旋即就拜倒在地,泣不成声,仿佛死了亲儿子。当真是见者落泪,闻者心痛。 宋治一副听了天书的模样,显得意外至极:“竟然有这种事?朕怎么不知?” 兵部侍郎接着出列,也是满脸悲怆,惨声道:“启奏陛下,此事属实,乾符八年七月,有地痞无赖诬告兵部员外郎崔城贪污受贿,推事院不分青红皂白,闯入兵部抓人,臣稍作阻拦,他们就将臣轰去一边...... “员外郎进了推事院,因为遭受不住刑讯而昏迷,唐兴此獠竟然抓着他的手,在自己制造的供词上按了手印!可怜崔城一身清廉,竟然因此被罢官,他回到家宅不过数日,就抑郁病亡了! “这两年来,推事院的罪行罄竹难书......当日之事,涉及臣之下属,臣无法置身事外,辗转打听多时,终于收集到了一些证据,请陛下过目!” 说着,奉上奏折,而后就跟御史中丞一样,拜伏在地。 有这两人打头,一个又一个世家官员接连出列,历数推事院的种种罪状与恶行,须臾便是十多人拜伏在地。中间有人从始至终都泣声不绝,感情真挚,显然是有亲友被推事院残害。 宋治快速浏览了一遍众臣递上来的奏折,中间面色数变,末了,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殿中那些拜伏的大臣时,又是满脸戚然,遂走出御案,亲自将御史中丞、兵部侍郎扶起,潸然泪下道: “朕从未想过,推事院会有这么多倒行逆施之举,枉朕如此信任唐兴等人,孰料竟然被他们这般蒙蔽!诸卿少安,此事朕定有处置!” 说着,宋治回到皇位上,面色一正,“唐兴目无纲纪,肆意妄为,残害忠良,为皇朝所不容,着令,立即将其下狱,暂封推事院。此案交由三司从严审理,五日之内,必要有一个结果!” 闻听此言,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无不是大喜谢恩。 徐明朗望着正气凛然的宋治,听罢对方的处置决定,心中不由得一突。推事院是他领衔的,唐兴等人有罪,他也难辞其咎,眼下皇帝这么严厉的处置唐兴等人,让徐明朗难免不安。 不过他也就是稍稍不安而已,并未感受到真正的危机,推事院他只是挂个名,就算有责任也不大,最不济被处罚一二就是了,宰相之位不必担忧。 这时,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退下,殿中刚刚安静下来,御史大夫面容肃然的出班,他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启奏陛下,臣弹劾宰相徐明朗,纵容推事院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坐视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而不加抑制,旁观朝臣相争而无所作为,致使千百官员蒙冤受屈,是为皇朝大患,请陛下罢之!” 这回,宋治没有流露出意外之情,面色也没有变化,稳坐皇位不动,只是沉吟。 赵玄极随即出班,他说的是两年前,徐明朗指使庞氏、郑氏等门第陷害赵氏。 紧随其后,二十多个将门、门第的官员,纷纷出班弹劾徐明朗,罪责五花八门,核心就是徐明朗渎职,不仅不配再做宰相,更应该被下狱治罪。 没有人说徐明朗危害了世家大族的整体利益,大家的理由都光明正大。 徐明朗对这一幕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慌乱,在赵玄极那边的人手都出面,朝堂上接近半数官员,都拜伏在地后,他向自己的人手示意,让他们出面驳斥赵玄极等人的弹劾,表明不同意见的立场。 这样的官员虽然不多,但足够起个头,而后自然就有皇帝授意的寒门官员,声势浩大的相继发言,来抗衡乃至压倒赵玄极等人的弹劾之势。 徐明朗的人手的确是表明了立场,但在这寥寥几个声音落下后,大殿再度陷入寂静。 没有寒门官员动身,也没有寒门官员为徐明朗鸣不平,反驳赵玄极等人的弹劾。 徐明朗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声援后,心头猛地一跳,顾不得仪态,回头去看那些寒门官员。 却见这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似耳朵已经聋了,压根儿没注意到眼前的异变。 这一下,徐明朗大惊失色,连忙向皇位上的宋治看过去。 对方没有看他,反而是一副被众多世家官员说动的模样,正眼神闪烁的在寻思着什么。 面对这么人的弹劾,徐明朗是不能自辩清白的,他只能让别人帮他说话,然后等候皇帝的处置。 可现在,皇帝好似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皇帝会让寒门官员保他? 赵玉洁明明很肯定的! 时间安静得越久,徐明朗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到后来逐渐慌乱。 “既是如此,宰相就咱时回家休养,等三司查明诸卿弹劾之事是否属实,再决定如何处置。”终于,宋治看了徐明朗一眼,给出了决定。 从皇帝的眼神中,徐明朗没有看到半分情义。有的,只是帝王的冷漠。 从皇帝的话语里,他更加感受不到丝毫迟疑。有的,只是果决的判断。 徐明朗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禁不住后退两步,脸上霎时一片死灰,如丧考妣。 他终于意识到,赵玉洁骗了他! 可赵玉洁怎么会骗他? 赵玉洁为什么要骗他? 谁能让赵玉洁骗他? 是谁让赵玉洁摒弃了跟他的利益联盟? 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让已是一品丽妃,且在崇文殿参与批阅奏折的赵玉洁,做出这个选择。 宋治。 这也就是说,宋治故意让赵玉洁告诉他,皇帝会保他。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确保今日这场弹劾能够顺利进行,达到目的! 这一刻,徐明朗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被皇帝抛弃了。 而且是早有预谋的抛弃! 不同于两年前,这回,皇帝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真正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徐明朗始料不及,震惊意外之余,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天都塌了。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抛弃他? 他对皇帝还不够言听计从,不够忠心吗? 为此,他甚至成了绝大部分世家大族同共的敌人! 这时,已经起身的赵玄极,在回到自己的位置前,经过徐明朗面前时,微微顿了顿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揶揄道:“徐相,你说,咱俩接下来谁该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说到这,赵玄极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徐相。因为徐相你渎职之罪很严重,想要颐养天年只怕很难。” 听到赵玄极这些话,徐明朗只觉得心潮翻腾,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响出不来,末了好不容易顺了气,没有自己把自己给憋死,却是一口鲜血到了嘴边。 章二九五 内相 镇国公府。 朝堂上风云变幻,大臣言辞激烈、皇帝悲声落泪时,赵宁则在府宅的亭台中跟杨佳妮下棋,秋风拂来,亭台下的荷花池里水波不兴。 两个臭棋篓子经过两年的磨砺,手谈水平已经今非昔比,站在一旁的扈红练现在就算是想要开口指点,也是无从下手。 很多时候她甚至都不能理解两人的棋路,往往要随着棋局的发展才能恍然大悟,暗道精妙。 一局棋下完,时辰不早,赵宁让人撤去了棋盘。丫鬟们奉上茶水点心,扈红练也坐了下来,三人边吃着午茶边闲聊。 “到了这个时辰,朝堂上的事情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吧?” 扈红练看看皇宫的方向,亭台虽然地势颇高,视野广阔,但在这里注定是看不到皇宫情景的,扈红练收回目光投向赵宁,“徐明朗那老匹夫有可能绝境逢生吗?” 细嚼慢咽的赵宁将嘴里的桂花糕吞下,喝了口茶水清清口腔,这才不紧不慢的回答扈红练,“皇帝打定主意要抛弃他,他又如何能有生机可言?” 扈红练叹息一声,“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抛弃一条这么忠心好用的老狗。” “皇帝会缺忠犬吗?”赵宁轻笑一声,“对我们的皇帝而言,让每一条狗都物尽其用,才是应该做出的选择,而不是非要每条忠犬都有一个好下场。” 见扈红练还想开口询问,赵宁便主动继续解释:“徐明朗成为了世家大族的众矢之的,这才是他该死的地方。 “如今二十多个世家,联合起来弹劾徐明朗,若是皇帝依然不肯做出让步,将徐明朗丢给世家泄愤,那么接下来世家就不是弹劾徐明朗了。 “这些年皇帝一手促成世家文武相争、世家内部分裂、寒门崛起的局面,真当世家们都对皇帝没有怨言?时至今日,这份怨忿已经极深,深到足够促使世家大族暂缓彼此间的仇隙,站在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 “之前不可能联合起来的将门勋贵、士人门第,如今也在赵氏的牵头下站到了一起,被徐明朗一手破坏的世家团结,如今已有重塑之势。 “在这个时候,世家们还没有明目张胆反对皇帝,只是要求处理掉徐明朗这条咬人的狗,皇帝不答应,那是逼着世家们把怒火对准他。只有抛弃徐明朗,世家大族跟皇帝之间的关系,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说到这,赵宁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推事院跟徐明朗,都是皇帝用来打击世家大族的爪牙,如今他们的作用已经达到,任务已经完成,是到了抛弃他们,避免世家大族闹出大乱子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扈红练再度恍然大悟。 杨佳妮忽然道:“徐明朗虽然注定要被皇帝抛弃,但他作为皇朝宰相,徐氏家主,这些年肯定没少为巩固自身权位而筹谋。 “今日朝会,短短一两个时辰中,徐明朗就从云端跌落尘埃,没有反抗之力,是不是太快了?狗急了还能跳墙,徐明朗就没点保底手段?” 赵宁沉吟片刻:“徐明朗就算有保底手段,只怕也来不及用。皇帝决定要抛弃他,就不会给他见势不对,反咬自己的机会。所以在今日朝会之前,徐明朗应该是觉得皇帝会保他的,所以没想过要动用保底手段。” “徐明朗怎么会这么相信皇帝?” 赵宁叹息一声,起身来到亭子边,负手站在高高的亭台上,面向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道:“经过了两年前庞氏、郑氏、吕氏之案,徐明朗未必还会完全信任皇帝。真正让他确信皇帝会保他的,只怕另有其人。” 杨佳妮坐在石桌前没动,望着赵宁的背影道:“赵玉洁?” 赵宁没有回答。 算是默认。 扈红练忽的哂笑一声,不无讥诮道: “说起来,这个叛女还真是背叛成性。早年间背叛赵氏,差些让宁哥儿遭逢大难不说,而后背叛萧燕,致使对方没能逃出生天身陷囹囵,这回又背叛徐明朗,使得徐明朗连保底手段都没能用出,就稀里糊涂跌入深渊。” 说到这,扈红练若有所思道:“真不知这叛女的叛主行为,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宁没有接话。 杨佳妮也没有。 扈红练止住话头,发现气氛不太对。 赵宁的面容她看不到,便将疑惑的目光看向杨佳妮。 杨佳妮低声道:“赵玉洁如今在宫城的地位,已经非同等闲,如今她又帮皇帝处理了徐明朗,份量就更上层楼。推事院跟徐明朗倒了,皇帝必然要再度扶持一个爪牙出来,而且会比推事院、徐明朗更有用,否则就是倒退。” 扈红练蹙眉寻思片刻,忽然脸色一变,“你是说,皇帝下一个要放到台面上的爪牙,会是赵玉洁?!可她......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 “她虽然是后宫嫔妃,却已经在崇文殿批阅了很久的奏折!” 杨佳妮的声音变得很危险,“如果不是为了‘重用’她,皇帝何故让她做这件事?而且,宰相倒了,再要扶持一个比宰相更有用的人,可不容易,寻常人哪能胜任?” 扈红练半响说不出话来,末了她仍是无法置信,“自古以来,后宫都不得干政,历朝历代,除了主幼母壮,太后垂帘听政的情况,从无皇帝正值盛年,而嫔妃插手朝政之事!”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一切都要看形势是否需要。在眼下大齐皇朝内部这种风云激荡的形势下,什么都可能发生。” 杨佳妮看了赵宁的背影一眼,“赵玉洁会不会正大光明插手朝政,暂时不得而知,但赵玉洁身份显赫后,皇后在皇宫的处境就不会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扈红练陡然看向赵宁,终于明白赵宁为何会忽然情绪低沉,遥望皇宫的方向不言不语。 ...... 半旬后,含元殿。 宋治看罢三司递上来的折子,默然半响,终是长叹一声,嗓音沉痛道:“徐相既然有这么大的罪责,就算跟朕有师生之谊,朕也不能徇私枉法,就依照三司所奏,废除修为流放岭南吧。徐氏一应为虎作伥的官员,也依照律法处置。” “陛下英明!”御史大夫称赞一声。 这样一来,不仅徐明朗沦为废人,余生只能饱受苦难,徐氏也会家道中落,渐渐从世家大族中除名。 这个短暂坐上了皇朝第一世家之位的门第,终将是不可避免成了明日黄花。 宋治拿起另一本折子,“唐兴等人颠倒黑白,罪不容诛,为尽快平息民愤,不必等到秋后,三日后便问斩吧。” “陛下明鉴!” “设立推事院,本是为了肃清官场风气,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如今闹成这样,已经跟朕的初衷背道而驰。就依诸卿所请,废除推事院。周俊臣等人革职查办。” “陛下英明!” 议完这些事,宋治稍作沉吟,看着满朝文武道:“朝中不可无相,朕意,拜陈询为相,诸卿以为如何?” 陈询,门第陈氏家主。 闻听此言,赵玄极等人都是面面相觑,深感意外。 他们原本还以为,在徐明朗下台后,皇帝会任用一个寒门官员为相,譬如说参知政事孔严华。却没想到经历了这场风波,皇帝还会让世家官员为相。 当然,陈氏跟徐氏不合,而且早已成为皇帝附庸,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在如今这种形势下,让一个世家之主成为宰相,总比让一个寒门官员成为宰相强。 于是乎,陈询就成了新的宰相。 ...... 宫城,风雪亭。 以往宋治来这里,基本都是一个人,偶尔会让徐明朗跟赵玄极过来。 如今徐明朗已经没了,而赵玄极——两人之间的关系,随着安思明、新军与皇后处境变化,已经跌入冰点,就差没有当面撕破脸皮,宋治也是没有再让对方过来私下相见,笼络对方的必要。 眼下有资格跟宋治一起坐在这里的,是赵玉洁。 “这两年来,你处理奏折、国事的水平,已经跟朕差不了太多。朕近来身体不适,尤其是眼疾愈发厉害,打算专心养病,让你多分一些担子,你可愿意?” 宋治这句话,让赵玉洁心头大喜。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关心皇帝的病情。 末了,宋治道:“朕打算设立内阁,主要是让几名重要的寒门官员,随侍在崇文殿,以备咨询。往后有什么军国政事,内阁成员先行商议,拿出主意,有了定论后,再放到朝堂上讨论一下——当然,更多的只是公布一下。 “内阁成员会由孔严华领头,世家官员也会安排两个——也就是照顾一下世家颜面。朕会给你一个崇文殿学士的官衔,让你可以正大光明参与内阁日常事务,从今往后,你就是朕在内阁的耳目手脚。 “朕养病的时候,会呆在养心殿,内阁有什么大事,就由你来给朕禀告,朕有什么决意,一般也会让你传递给崇文殿。” 说到这,宋治正视赵玉洁:“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赵玉洁当然明白。 有了内阁,三省注定被驾空,宰相都会渐渐沦为应声虫,朝堂实际事务是由内阁说了算!而她这个所谓的崇文殿学士,因为日常单独负责沟通皇帝与内阁,会成为事实上的内阁主事。 如果说陈询这个宰相只是外相,那么她就是内相! 设立内阁,是宋治加强皇权的一大步,这意味着皇帝不仅是在向世家大族要权,更是在向中枢的三省六部要权!中央集权到这一步,就走到了真正加强皇权的道路上。 这个举动,无疑会引发朝臣极大不满,会让宋治结怨于百官。 所以宋治把赵玉洁推了出来,让赵玉洁成为内相,有她日常跟朝臣接触,她就会吸引百官的注意与怨忿。而宋治则能借着身体不适,专心养病的由头,脱离于这股漩涡之外。 最终,百官对皇帝不满对内阁不满,都会集中为对赵玉洁的不满。 这就像之前的徐明朗。 但也只是像而已。 赵玉洁这个内相位高权重,关系重大,在宋治明面上不大理事的情况下,近乎是皇朝第二个皇帝,对宋治而言分外重要,不会轻易抛弃。 宋治之所以用赵玉洁,而不是用别的官员,是因为对她格外信任,也是因为跟寒门官员相比,赵玉洁更加没有根基,所有权力都是宋治赋予,哪天宋治不满赵玉洁势大了,可以轻易撤掉,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波。 赵玉洁当然知道,内相这个位置的危险度。 那比徐明朗更危险。 但权力也会比徐明朗更大。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毕竟养病去了。 所以赵玉洁绝对不会拒绝。 她将在这个位置上,大展宏图,继续推进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势力,加强皇权的进程,并为自己谋划。 “只要能让陛下开心,臣妾愿意赴汤蹈火。”赵玉洁拜伏在皇帝面前。 皇帝笑了笑,面容柔和,满眼温情,“媚娘,不要让朕失望。” 章二九六 这一生 镇国公府的议事堂,今夜灯火通明。 家族中的实权长老尽皆在座,其中还包括从雁门关归来很久,负责赵氏产业发展与隐藏的王柔花。 除此之外,黄远岱、周鞅两人,也坐在赵宁身后。经过前两年游历天下的行程,周鞅已经心甘情愿跟在赵宁身边。 “陛下设立内阁的风声已经传出,如此看来,陛下并没有因为徐明朗、推事院的事,就放弃亦或是暂缓削夺世家权柄,甚至变本加厉了。” 主座上的赵玄极面色如铁,“事到如今,我们必须有所应对。再坐视局势发展,不用太久,赵氏就会沦为普通大族,再不复世家之位!” 赵玄极一番话说得无比肃杀。 赵氏能有今日地位,是千百年家族积累的结果,中间有无数英才的血汗,别的不说,仅仅是大齐开朝立国时,战死沙场的赵氏修行者就极多。 现在,要赵氏甘愿放弃眼下的地位,无疑是赵氏族人不能接受的。 非止赵氏,所有世家都一样。 “如今陛下牢牢把控朝政,寒门官员势力已成,我们要在朝堂上跟陛下分个输赢已经很难。而且陛下的帝王心术确实厉害,论争权夺利,我们不是对手。” 说话的是大长老赵镇中,他面色忧愁,“再过几年,雁门军兵源减少,我们连立身之本都要失去,这个时候说要有所应对,实在是不容易。” 众长老闻言,都纷纷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有人说要联合将门勋贵,向皇帝施压,将新军并入以前的军事体系,有人说要联合所有世家,跟寒门势力分个高下胜负,有人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多发展产业赚钱提升修行者实力才是根本...... 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等到大家都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堂中渐渐安静下来,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宁。 众人都想知道赵宁是什么看法。观他们信任期待的眼神,可见他们认为赵宁必有真正实用的见解。 见解赵宁当然有,而且也不用藏着掖着,他的优势在于能结合前世记忆,这时便娓娓道来: “两年前,家族年入不超过五百万金,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五十,王极境唯祖父一人。现如今,家族正常产业的年入超过千二百万金,修行者达到一千三,元神境已有八十多人,御气境增加了四成,而王极境达到了三人。 “两年之后,如果我们能达成先前立下的目标,使家族年入两千万金,元神境达到百五十人,御气境超过五百,修行者两千余,那么我们的力量,就比得上三个世家。 “如果王极境还能再多一两个,那赵氏的这份力量,就连帝室都比不上。届时一旦北胡大举南侵,开启跟大齐的国战,赵氏能在混乱的局势与沙场中,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就不必多言了。” 说到这,见众人都是深以为然,不少长老神色稍振,赵宁接着道: “我们的难题,不过是军队。诚然,府兵制被破坏后,随着雁门军原有将士轮替离开边关,我们手中的可用之兵越来越少。但赵氏身为将门世家,以如今的财力,招募私军很难吗?” 听赵宁说要招募私军,一些长老顿时色变。 赵玄极抚须沉吟:“世家能有多少护府私兵,朝廷是有律法规定的,至多不能超过八百。八百人能干什么?” “八百人太少,当然要大规模增加。” “这瞒不过朝廷!” “在燕平当然瞒不了。” “赵氏要在晋阳隐蔽招募私军?”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地,控制力强,藏一两万军士不难。” “那也藏不了太久!” “无需太久。” “那是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四年。” “四年之内,国战必然开启?” “以天元军在西域的战事顺利程度,此事绝无意外。” “一两万军士,耗费也不小。” “只是普通军士,不需要修行者,耗费不会太大。” 话至此处,众人都沉默下来。 招募私军,这不是小事,万一事情败露,赵氏当即就会覆灭。 以眼下的形势看,皇帝对赵氏戒备心极重,赵氏不能不小心行事。 所以包括赵玄极在内,众人都很迟疑,低头沉思,权衡利弊。 赵宁正视众位长老:“叔伯们难道认为,只有赵氏会暗中发展自家力量,乃至招募私军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抬头。 是了,以世家大族如今的处境,谁会甘愿坐以待毙? 在皇帝治徐明朗的罪,废除推事院,任命陈询为相时,世家们或许曾欣喜的认为,皇帝这是要收敛了。但随着内阁之事的风声传出,世家们绝望的认识到,皇权没有停止逼迫他们的打算。 这个时候,世家们怎么可能不谋退路? ......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寻常时候要来探监并不容易。 不过对于即将被砍头的死刑犯而言,无论牢头还是狱卒,都会格外网开一面,准许他们见见家人好友,跟故人告别一番。如果没有人来见他们,狱卒还会给他们准备一份相对丰盛的断头饭。 唐兴在燕平没什么亲人,在被判了死刑后,他就没想过会有人来看他,只是安静等待死亡降临。所以当赵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很是意外。 “赵兄。” 唐兴虽然身陷囹囵命在旦夕,但精神并不显得萎靡,脸色也很正常,难得的是连风仪都没丢,跟赵宁见礼的时候,依然风度翩翩。好似仍是那个威震朝野,人人避之不及的推事院大魔头。 “想不到唐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赵兄来送行,今日饮了赵兄的酒,明日唐某走上黄泉路时,也能平生一股无惧无畏的豪气!”唐兴接过赵宁递来的酒坛,哈哈大笑了三声。 言罢,看到跟在赵宁身后的人,唐兴微微一怔,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周兄能活着,甚好。” 跟在赵宁身后的,便是推事院双煞之一的周俊臣。 不同于唐兴,周俊臣因为处理的是案牍之事,不曾亲手抓人、刑讯,再加上跟唐兴性子不同,终究是心存道德,在推事院也救了一些实在不该死的官吏,所以这回虽然被革职查办,丢了乌纱帽,但却保住了性命。 唐兴不知道周俊臣的具体情况,但看到对方能够自由行动,到狱中探视自己,就明白对方至少没有被判死罪。 “唐兄......”周俊臣弯腰作揖,来之前有千言万语,此时一句唐兄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本是同乡,又是同年高中,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接着一同结识赵宁,一路加官进爵,成为执掌推事院的实权官员,威风一时。 如今却又同时落难,之前种种都化作云烟,大起大落之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感触良多。只是两人一个死罪即将被砍头,一个好歹保全了性命,心境有所差别,周俊臣张嘴无言。 须臾,三人在房中落座,唐兴抱着酒坛一顿豪饮,一口气就喝掉了半坛,末了舒畅的大出一口气,道一声爽快。 “之前我刚回燕平时,告诉过唐兄,若是及时抽身,将过错都推倒徐明朗头上,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唐兄执意不听,以致于此,何苦来哉?”赵宁不无感慨。 周俊臣讶异转头,没想到赵宁之前竟然还劝过唐兴。 唐兴不以为意的一笑,“唐某自知罪孽深重,手上冤魂怨忿无数,断然无法脱身。就算依照赵兄所言,勉强保住一条性命,日后恐怕也要唯赵兄马首是瞻,从陛下爪牙变为赵兄家犬。此非唐某之愿!” 唐兴主事推事院的时候,曾让一些赵氏族人被罢官,也曾让魏氏一些族人被流放,在这种情况下赵宁还愿意保他一命,当然只是看中唐兴的才能,想要让对方卖命给他。 周俊臣纵然罪责小很多,毕竟是推事院两位主官之一,此番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赵氏从中运作,让那些这回跟他们联合的门第官员,在审案过程中做了手脚。 见唐兴事到如今,言语中依旧有以给皇帝做爪牙为荣之意,周俊臣心头堵得慌,涩声道: “从京兆府到推事院,我一直在劝唐兄,凡事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可为了陛下连士子原则都不顾了,连是非黑白都不辨,可唐兄始终不听。 “如今,摆明了是陛下抛弃了推事院,抛弃了我们......陛下连徐相都抛弃得果决,可谓无情至极。唐兄一心事君,结果落得如此下场,为何还对陛下如此愚忠?” 唐兴瞥了周俊臣一眼,淡淡道:“士为知己者死。 “如我等这种毫无出身的寒门进士,若无陛下垂青,在世家大族的挤压下,终其一生也无法真的手握大权,成为朝堂真正的重臣。就算运气好,六十岁位列中枢,那时候已经垂垂老矣,还谈得上什么意气风发? 说到这,唐兴抱起酒坛痛饮,末了一抹嘴,豪气干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顶天立地,让万民俯首,令百官畏惧,一呼一喝皆有雷霆之威!哪怕只能做一日人上人,颐指气使,也好过一辈子碌碌无为,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 “我唐兴能得陛下赏识,主事推事院,凡两年间,掌生杀大权,握权贵生死,视世家大族为蝼蚁,令衮衮诸公胆战心惊,所到之处,人皆畏惧退避,不敢有半分不敬,威风何人能及? “凡我所喜,皆为忠良,凡我所恶,皆为奸邪!断人间是非,定朝野黑白,如阎罗降世,似天神下凡,肆意妄为,无所不能,哪个寒门官员能比?此不亦快哉! “臣子手握大权,从无长久的,我唐兴能有这两年,此生足矣!” 听罢唐兴的慷慨陈词,周俊臣张大了嘴,又是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末了,他黑着脸道:“唐兄这般倒行逆施,可知会留下什么名声?” 唐兴一口气将坛子里的酒喝完,洒然一笑:“当今之世,世家衰微,寒门崛起,此乃大势。方今圣上有改天换日之志,亦有改天换日之才,百年之后,这天下将成为寒门的天下,再无士族门阀! “而我,唐兴,生于当世,为陛下爪牙,为寒门猛士,为陛下宏图大略开疆扩土,为寒门崛起披荆斩棘,百年之后那些显赫人前的寒门官员,都该对唐某感恩戴德! “史书上若有唐某的名字,自然会给唐某冠以酷吏、小人之名。但真正的有识之士,会看到唐某的功勋,铭记唐某的功德,对唐某今日之勇心悦臣服!” 说到这,唐兴将空酒坛用力摔在地上,哈哈大笑三声,“好酒!” 周俊臣愣愣无言。 赵宁摇摇头,也不复多言。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斗士,在权力之争上立场不同,对是非对错的定义不一样,注定了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留下一句“唐兄走好”,起身离去。 赵宁离开牢狱后,房中安静下来。 之前意气风发的唐兴,身上的豪烈之气,逐渐消散,整个人平静下来。 周俊臣默然片刻,看着唐兴眼神复杂,伤感的道:“你我进京赶考时,梨花不舍的送了二十里,出了山口都不愿回去,哪怕在瑟瑟寒风中冻得发抖,也一直站在山包上远远望着我们...... “我写过信回去,他们告诉我,她时常跑到那个山口,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默默流泪,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日暮方归。唐兄,你应该知道,她在等你回去娶她......她打小就倾心于你,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老是跟在你后面......” 说到这里,周俊臣再也说不下去。 想起那个长得不算太漂亮,但脸蛋总是很干净,温柔得像是水,做得一手好饭菜的青梅竹马,唐兴面容黯然,沉默不语。 良久,他方喟然一叹,抬头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嘶哑着嗓音道:“我的确亏欠梨花许多,如果有来生.......” 他顿了顿,忽的摇头: “就算有来生,我还是会做跟现在一样的选择。我唐兴就不是个婆娘孩子热炕头的人,我追求的是手握大权显赫人前,注定了要在宦官里沉浮挣扎。若是我没有死得这么早,大概也会娶一位大员的千金......” 闻听此言,周俊臣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指着唐兴,开口就要大骂几句。但话未出口,他又垂下了手。对方是什么性子,他早就知道了。 唐兴抬头看向自己的同乡好友,笑得恍若隔世:“周兄,若是你喜欢梨花,那就娶她,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就帮我告诉她.......勿等,勿念。” ...... 翌日,唐兴等人被斩于菜市口。 行刑台上数十名官吏,不是痛哭流涕,就是大声喊冤,唯唐兴神色自若,临死都不肯弯腰低头。 章二九七 三年二圣 大雪日,大雪纷纷。 陈安之在码头送别赵宁,情绪低落:“本以为你这次回来了,就会呆在京城,不曾想未满三个月,你又要南行。” 言罢,叹息不绝。 锦帽貂裘的赵宁笑了笑:“我只是游历四方,又不是云游天外,总有回来的一天,何必如此怅然。有事给我写信即可,只要送到镇国公府,家里的人会尽快呈送到我面前。” 陈安之欲言又止。 他因为从推事院脱身及时,加上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致命劣迹,没有被牵连不说,眼下借着陈询为相的形势,已经是加官进爵。 然而,陈安之跟陈氏的地位看似上升了,有徐明朗的前车之鉴,陈氏上下并不敢掉以轻心。 “艰难困苦平常事,守住本心即可。”这是赵宁的临别赠言。 他这趟离开燕平继续南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之前游历的时间尚短,区区两年并不足以让他完成布局,京杭大运河沿线走完了,但其它地方却没去。 另一方面,宋治被太医“诊断”出头晕、眼痛的毛病,时过多日也没见好转的迹象,如今正在专心养病,赵玉洁以崇文殿学士的身份,沟通内阁与皇帝,隐隐有成为内相的趋势,权力日盛,羽翼渐丰。 以之前赵宁跟她不死不休,相互刺杀、暗杀的情况,赵宁继续留在燕平在对方眼前晃,无疑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坚守本心,说来容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想要不随波逐流,难如上青天。”陈安之仰天长叹。末了,跟赵宁拱手作别。 ...... 楼船从码头驶离,赵宁负手站在船头。随着眼前船舶渐渐减少,视野徐徐开朗,河流田野在脚下画卷般铺陈开来,接天连地。 眼下是乾符九年。 前世,国战爆发于今年秋天。 彼时的大雪日,赵北望战死于雁门、边关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回,赵玄极也已因为走火入魔而命丧黄泉,赵七月正在令堂断指明誓。 赵氏风云飘摇,正处在危在旦夕之时。 那一日就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 而这一世,因为赵宁之前在凤鸣山的奋战,国战还未爆发,北胡没有大举入侵,赵北望夫妇依然健在,赵玄极更是在努力冲击王极境后期。 赵七月是大齐皇后。 赵氏的真正势力——无论是修行者实力,还是对天下的掌控力,亦或是自身羽翼的丰满程度,早已不是大齐任何一个世家可比。 前世的此时,宋治在赵宁心目中还是明君,对家势大衰的赵氏的态度是扶持,而现在,宋治正在让赵玄极大都督的权力日益缩水,是赵宁眼中的昏聩帝王——同时也是唐兴等寒门官员眼中,有改天换日之志同样有改天换日之才的雄主。 前世,赵玉洁在这个时候,摆脱了销声匿迹的状态,成功依附宰相徐明朗;现如今,徐明朗已经流放岭南,朝不保夕,而赵玉洁是宋治的丽妃,大齐唯一的崇文殿学士,有成为内相之姿。 前世今生,天差地别。 一切不同,都源于赵宁。 无论好的 ,还是坏的。 赵宁眺望眼前无边无际的风景,嘴角微微一动,喃喃道:“改天换地?” ....... 乾符十年,赵宁行于关中、陇右。 宋治头晕眼痛的毛病加重,常常不能上朝,朝中内外政事几乎都由内阁议定,而后靠赵玉洁禀报宋治批准。自此,赵玉洁势重朝野。 她网络了一批寒门官员为己所用,于是势利之徒相继趋炎附势,甘愿为其爪牙。朝野之中但凡有人对赵玉洁不满,动辄便会被人告密,而后身陷囹囵,不是贬官就是夺职。 赵玉洁不仅在朝中排除异己,在皇宫之中也是肆意妄为,除了皇后,哪个嫔妃要是触犯了她,翌日就会遭殃,不是被发现用巫术诅咒赵玉洁,就是被宫娥宦官告发唾骂皇帝,而后被打入冷宫。 这一年,因为对赵玉洁不满,亦或是因为党争而遭殃的官员,比之乾符七年只多不少。没有人特别说明的是,这些遭殃的官员,多出世家。 也是这一年,苏叶青的小叶部发展到四千帐,范翊已经成为草原上声名远播的豪商。 ...... 乾符十一年,赵宁行于蜀中、荆襄。 燕平市井中,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朝野逸闻时,开始默契的称呼赵玉洁为内相。 朝中忽然出现了一些赵玉洁的亲戚,或为叔伯族亲或为堂兄表弟,且无不官居要职,这些人皆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 宰相陈询真正沦为内阁应声虫,只能督办具体事务,无法参与大事决策。 赵玉洁的地位有多显赫,反对的声音就有多大,相应遭殃的官员就有多少。朝野终于意识到,这位“内相”非易与之辈,不仅足智多谋,且凶残成性,绝不输给任何一位权臣、屠夫。 就在某些寒门官员中的有识之士,跟一些忍无可忍的世家官员,列出赵玉洁的种种罪状,想要请出养病养了这么久也没彻底好转的皇帝,来为大齐处理这位从古至今闻所未闻的女权臣时,一件事让他们变得迟疑。 据说,赵玉洁之前将几位颇受宋治宠幸的嫔妃,打入冷宫时,宋治并未理会,但时过境迁,某日宋治想起这几位嫔妃的好来,就去冷宫探望,见到对方生活凄惨,形容枯槁,不禁心软,追悔莫及,说要宽赦她们。 孰料此事马上就被丽妃知晓,气得赵玉洁柳眉倒竖,立即跑到宋治面前责问,言辞非常严厉。宋治竟然百般抵赖,不敢说实话。赵玉洁心狠手辣,随即假传圣旨,将那两位嫔妃杖责百下,手足截去,投入酒缸,任由对方哀嚎多日死去。 赵玉洁还不罢休,而后竟然胁迫宋治下诏,将两位嫔妃的家人流放才满意。 这件事一出,说什么的都有,什么皇帝被美色所惑,再也不能明辨是非,什么皇帝病糊涂了,早就心智迷乱,什么皇帝虽然温良但历来软弱,不敢跟丽妃翻脸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话都是市井之人的议论,朝臣却是不会这么想。他们上奏皇帝处置赵玉洁的筹谋,就此烟消云散。 这一年,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在西域三战三捷,斩首数万,威服 两国。 这一年,陈安之奉内阁、宰相之令,在燕平大肆对付世家官员,时人侧目。 也是这一年,团练使、防御使编练的新军,总计超过五十万——大齐军队拢共不到百万。科举取士的规模,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两千人,因为过于骇人听闻,一时之间引发天下议论。 还是这一年,朝堂上的寒门官员,势力已经大于所有文武世家官员之和。 同样是这一年,世家大族皆在祖业所在地,秘密招募私军。 ...... 乾符十二年,赵宁至江南,停于扬州。 赵玉洁诞下一女,恶之,遂闷杀于襁褓之中,嫁祸于皇后,意图废而代之。 当其时也,赵玉洁势重朝野,独断专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连外邦来使,都是由赵玉洁接见。宋治偶尔上朝,赵玉洁也会坐在一旁听政。 市井风传,赵玉洁与宋治争权,而前者势大,后者一时不能制,常召亲信密谋图之。可惜的是,赵玉洁耳目众多,往往能及时察觉,到宋治面前质问。 而宋治生性软弱——之前是向来软弱,现在已经传成了生性软弱——被赵玉洁一顿叱问,往往就会心虚惊慌,极力否定这种事,并撇清自己。于是那些跟宋治密谋这些事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这就导致赵玉洁不仅地位稳如泰山,而且愈发威重朝野。 燕平城中,渐渐有了“二圣临朝”的言论。 这种言论很有市场,但也被很多人不屑。因为赵玉洁只是丽妃,连皇后都不是,怎么都算不上一圣。除非有朝一日皇帝真的废了皇后,那才勉强可以这么称呼。 市井百姓把“废后”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跟朋友争论的论据,而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则知道,在丽妃之女“不明不白”的死了之后,宋治是真打算废后了! 宰相陈询,已经为宋治准备好了废后的依据:皇后入宫数载,尚无一儿半女,这是犯了“六出”之罪。而丽妃贤良淑德,体察圣心,堪为贤内助。 “体察圣心”这四个字,可不是陈询随便说说,作为皇帝的附庸,赵玉洁的应声虫,大齐名义上的百官之首,他知道的事情不是那些市井百姓可比。 总而言之,废后的事宜已经被提上日程。 无论如何,废后这件事,稍微知道大齐朝堂深浅的官吏,都不会觉得意外。这些年来,皇后在宫中就像是隐形人,鲜少有见对方露面,亦或是听到对方事迹的时候。 作为一个皇后,做了什么事,做了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皇后什么事都没做,那才是最严重的。这说明对方一点分量都没有。皇后作为天下二主之一,一旦没了份量,那还是主人吗? 陈询唯一知道的是,自从乾符七年,皇后在立政殿欧杀赵玉洁未遂,就没了音讯。如果不是这回的废后之事,陈询甚至都不确定,皇后是否还活着。 联想到眼下的朝堂局势,军政大事,陈询觉得,废后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 ...... 这年夏日,赵宁自扬州归燕平。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章二九八 心腹大患 乾符十二年,初秋。 燕来楼。 “皇帝老儿实在是恶毒,要不是没机会见着面,我一定会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问问他脑袋是不是给驴踢了!” 魏无羡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停给自己灌酒。 说到这,他瞪着赵宁道:“我都已经在燕平闲了半年了,上差的时候往衙门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了差除了喝酒就是喝酒,这样的日子跟一头猪有什么区别?” 赵宁被他唠叨了半个时辰,耐性再好耳朵也要起茧子,只能不停给他灌酒。 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后,在西域连战连捷,半年间,反叛的西域邦国,被他灭了三个威服了四个,一时间威风大振,功勋无两。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年陆陆续续反叛了二十好几,被魏无羡这一通打,顿时稳住了局面。 魏无羡强的其实不是个人战力,而是深沉心机与练达智慧。没成就王极境时就靠这个颇有佳绩,如今历经多年沙场磨练,修为都到了王极境,可想而知他在战场上的作用会有多大。 眼看魏无羡就要趁势高歌猛进,建立非凡功业,有望彻底平定西域诸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升了他的官,让他回燕平做了兵部侍郎!名义上说什么人才难得,在中枢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实际上却是让他成了闲人。 朝廷这个布置的用意,魏无羡当然明白。他不从西域离开,在西域的防御使新军就没建功立业的机会。左右现在西域局势已经稳住,他不在也不会出大乱子。 有如此遭遇,可想而知魏无羡对朝廷有多大怨念。 放下酒杯,魏无羡忽然收敛了怒气,压低了声音神秘莫测道:“按理说,以我在西域建立的战功,回朝后怎么都要被天子召见,可你知道我在崇文殿见到的是谁?” 赵宁淡淡道:“崇文殿学士?” “可不就是赵玉洁这臭婆娘!” 魏无羡猛地一拍大腿,“这贱人现在人模狗样的,高高坐在皇帝老儿的位置上,假惺惺的对我一通褒奖,真当她换了容貌我就不知道是她?当时我看她就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 丽妃是赵玉洁的事,赵宁没理由瞒魏无羡,尤其是在对方从西域回朝的情况下。 “这臭婆娘现在手握大权,胡作非为,我父亲都说,我这回回朝,都是这婆娘从中作梗。还让我到了京城后,不要对皇帝有怨言,若是皇帝召见我,态度一定要好些......可惜皇帝并没有召见我,好像病得快死了一样。” 说到这,魏无羡摇头叹息。 “魏公这话没错。虽然我们知道事情不是这样,但我们得把过错看成是赵玉洁的,不如此,世家大族就只剩了造反这条路。”赵宁喝了杯酒。 魏无羡苦笑道:“造反......如果是十年前,世家大族造反,还有可能成事。但是现在,寒门官员势力太大了,寒门新军也成了气候,世家大族又不可能形成稳固同盟,完全拧成一股绳,所以造反根本没可能成功。” 他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家是真要衰败了,这往后的天下,真就是寒门的天下,是皇权的天下了!” 赵宁默然以对。 士族门阀也好,世家大族也罢,终究是斗不过皇权的——以前或许赢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在寒门真正崛起后,世家最后只能走上末路。日后天下或许还有名门,但也只是名门而已,再也不会出现世家与皇权共天下的局面。 这些年西域、辽东战事不停,大齐基本保持了胜多输少的局面,防御使的新军得到历练,将士都堪称精锐;地方上的团练使们,也不断带着麾下新军,绞杀啸聚山林的流民盗匪,战力同样已经形成。 军中修行者的整体实力,因此得到成规模增强,元神境强者比前些年多了不少,寒门中成就王极境的高手,现在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同样在战争的磨砺中提升了修为实力,只是麾下军队越打越少。 所以将门势力跟寒门官将一比,仍是处于下风。 但对大齐军队整体而言,战力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现在齐军,再也不是乾符七年,那个承平百余年后,将士懈怠战法不精,府兵兵源不济、军营空虚的齐军了。 抛开这些不说,赵宁跟魏无羡的谈话进行到这里,就不可避免深入到下一步。 魏无羡看着赵宁道:“近来‘废后’的风声已经愈传愈烈,依照推事院、内阁出现的规律看,朝廷在造势完成后,就会切实推行这件事。 “皇帝废除皇后,这种事大齐不是没出现过,但之前的皇后被废除了,接替的皇后也必然是世家出身。可现在,皇帝老儿是要用赵玉洁这个,非世家出身的贱婢坐上皇后大位! “这不是简单废立皇后,而是在明目张胆废除世家与皇权同天下的格局,触犯的是所有世家的利益!这是图穷匕见,是皇帝老儿在向所有世家大族开战!” 顿了顿,魏无羡目露凶光的道:“这说明在皇帝老儿看来,眼下的这个时节,已经是可以跟世家大族摊牌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现在只需要所有世家低头了! “可想而知,一旦赵玉洁成为皇后,‘二圣临朝’就会成为定局! “皇帝老儿继续在深宫养病,做出懦弱无能,争权争不过赵玉洁的样子,好让外人觉得他跟赵玉洁是对立的,让赵玉洁在人前以排除异己的幌子,用更加残酷阴毒的手段,肆无忌惮打压世家官员! “一旦世家大族集体反抗,并且进展顺利,导致局势失控,皇帝老儿就会立时现身,有跟赵玉洁争权对立的铺垫在,他便能把所有过错推倒赵玉洁身上,将赵玉洁丢出来就能起到顶罪的效果; “若是赵玉洁能稳住大局,那皇帝老儿则会继续隐身,直到大齐再也没有世家!” 一番话说完,魏无羡剧烈喘息几口,喝了整整一壶酒,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 赵宁也在喝酒,不过只喝了一杯。 宋治的“改天换日”之策,的确推进得有条不紊。 让赵玉洁成为牵线木偶,制造“二圣临朝”的局面,更是神来之笔。有哪个权臣,能发挥赵玉洁这么大的作用呢? 只是,赵玉洁真就甘愿成为木偶吗? 没有人比两世为人的赵宁,更加了解赵玉洁。 宋治这种做法,要是他自己长命百岁也就罢了,倘若他寿元不长,自己死的时候赵玉洁仍然精力旺盛,大齐往后会不会出现一个女皇帝? 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赵玉洁有没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代女帝? 似乎是看出赵宁在思索的问题,胡吃海塞一通的魏无羡,擦擦嘴,话锋一转,主动说起一件逸闻:“你回来的前几天,石门县出了一件案子。” 石门县是京兆府下辖的县,赵氏得自刘氏的紫晶矿场就在那里。 魏无羡继续道:“有个八旬老妪,家里世代果农,靠卖梨为生,本来家境还算殷实,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可就在七年前,石门县衙以平整土地为名,忽然将她家的百亩果树全部砍伐,对她家没有任何补偿交代。” 赵宁安静听着。 魏无羡接着道:“此后七年,这个八旬老妪,就在不断向衙门讨说法,多次进京鸣冤鼓。老妪年老体衰,有一回进京鸣冤的时候病了,石门县便派了官吏,以赡养老人为由,给了她八百两银子,让她回去看病。 “老妪本以为这是官府对她的赔偿,便让儿子收了银子,在收据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结果她们刚回去,就被石门县衙以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罪名,给判罪下了狱!” 赵宁微微皱眉。 魏无羡叹息一声:“事情发展到这里,这老妪母子的命运便算是注定了,此生都不会有翻身机会。 “但数月前,石门县令的政敌,得知了此事,便将其捅了出来。而后,官府认定了石门县衙破坏老妪田亩的事实,让县衙恢复果树,并且宣布老妪母子无罪。” 话至此处,魏无羡停了下来,喝了一杯闷酒。 “完了?”赵宁问。 魏无羡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七年前石门县为何侵占老妪家的良田,七年后那些犯错的官吏,有没有付出代价,官府有没有给老妪补偿......答案当然是没有。 “你我什么时候见过,朝廷官员因为对百姓犯错,而遭受律法严惩的?皇朝官员过失导致百姓死了的,都不一定被治罪,更何况这还只是让一个老妪入狱? “事发后,石门县令多方走动,贿赂了不少上官,这件事虽然被传出来了,但石门县令,包括当初陷害老妪母子的人,都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石门县令的政敌,最终斗争失败,自己遭了殃。” 赵宁没说话,只是看着魏无羡。 他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如果这件事只是目前这个样子,魏无羡没必要拿出来说,更不会在此时拿出来说。 魏无羡神色变得复杂,“但就在前几天,石门县令被罢官夺职。京兆府尹升堂审案,不仅将这个县令下狱,当初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也全都依照律法条文受到了应有惩罚! “这时候市井百姓才知道,原来当初石门县无端侵占老妪的果田,是打算建一座别院贿赂他的上官,不巧的是对方没多久就被罢官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这七年以来,那地方始终荒着。” 赵宁颇感意外,“是谁把这件案子追查到底的?” 为民做主的官员少之又少,愿意为了百姓而把官吏依照律法治罪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凡出一个,就会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三个让赵宁无比意外的字:“赵玉洁!” 赵宁收回了看魏无羡的目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魏无羡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他回京早,闲了半年,平日里就注意朝野风向、大小事务了,所以知道的情况不少。 赵玉洁手握朝堂大权后,一方面肆意打压世家,一方面扶持寒门官员。现在的京兆府尹就是赵玉洁的人,而且是个罕见的能吏,名叫张仁杰。 这个张仁杰,与另一位寒门能吏狄柬之,并称双杰。 这两年来,赵玉洁势重朝野,连宰相都只能做个应声虫,皇朝权力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靠得可不只是皇帝老儿的支持,与心狠手辣、党同伐异。 光靠狠是站不稳的。 现如今的朝堂局势,多方制衡,平衡还没打破,若是仅仅施展重压手段,迎来的必然是反抗。更何况赵玉洁还只是一个后宫女人,她来做权臣,莫说世家不满,寒门官员也未必都服。 她聪明就聪明在,在世家、寒门之外,新开辟了一方天地。这方天地,就是百姓。 她麾下的爪牙,会勾心斗角恶毒算计的,都用来对付世家;而更多资质平庸,亦或是品行端正的能吏,则用来为百姓做主,让她可以获取百姓的支持。 这天下,还有比惩办贪官污吏,更让百姓拍手称快的事吗?还有比为百姓主持公道,更能让百姓归心的事吗? 所以这几年,皇朝上层虽然因为权力之争,而没少头破血流,发生种种大事,闹得沸沸扬扬,被史官所记述,但在皇朝中下层,吏治其实是在好转,盛世依旧在向前推进,很多百姓都得到了切实好处。 后者对赵玉洁这个“内相”并无恶意与排斥。 很多人还相当拥护。 眼下燕平城的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二圣临朝”这件事时,并没有声讨赵玉洁之意,有看热闹的心态,却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真正对赵玉洁口诛笔伐的,是利益被她侵犯的权贵阶层,以及出身、地位不俗,秉承礼法之道的书生士子。 市井百姓也好,乡野平民也罢,他们的遭遇与事迹,不会见诸于史书,但他们在当下的人心向背,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上层人物的命运。 正是靠稳步推进盛世的政绩,与平民百姓的相对拥戴,赵玉洁才能笼络如张仁杰、狄柬之这等有才能,有抱负的寒门官员;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她的地位才能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一直相对稳固,并且不断壮大。 比起徐明朗这个只知上层权贵,不知下层百姓的宰相,赵玉洁高明了太多。 赵宁想明白这些,眉宇间凝结出一股肃杀之气。 “赵玉洁这臭婆娘,终究是成了心腹大患。”魏无羡一口喝干杯中酒,“眼下她跟皇帝老儿图谋废后,若是真让他们做成了,咱姐可怎么办?” 昔日在巡城都尉府当差时,赵七月没少给赵宁跟魏无羡送饭,虽然她的饭菜未必好吃,但这份情谊却让魏无羡铭记于心。 “心腹大患?”赵宁忽的哂笑一声,“她成不了心腹大患。” 章二九九 难回头 赵宁回燕平的消息,赵玉洁很快就从“深渊”那里得知。 这立即引起了她的警觉,当场便吩咐贴身丫鬟蓝瑛,让深渊的人手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且无论对方有无异动,必须每日一报。 “赵宁前些年虽然做了一些事,但因为被陛下勒令不得出仕,这五年以来一直都在游玩山水,不过就是一介闲人而已。” 蓝瑛对赵玉洁的小题大做很意外,也很不能理解,“现如今娘娘是皇朝两个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一言可抵百万师,一论可决兴废事! “区区一个世家公子,就算有些本事,又哪里有分量,能够让娘娘放在眼里呢?娘娘可是要解决所有世家的人!” 赵玉洁没理会蓝瑛的絮絮叨叨,自顾自沉吟寻思片刻,忽然道: “我掌握大权不久,这几年的精力都在朝堂上,如今才算真正镇住大局,倒是忽略了对这家伙的注意。 “立即传令二当家,让她派遣精锐人手,务必去查清赵宁这些年的行程。他到过哪里,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能查得多详细就查多详细,三个月内,我要有初步把握!” 蓝瑛没想到赵玉洁心志这么坚决,对赵宁如此重视,张了张嘴,先是俯身应是,麻利的安排人手去传令,回来后才表达自己的疑惑:“娘娘为何对赵宁如此上心?” “你们把这家伙想得太简单了。” 赵玉洁秀美纯净的脸蛋上,此刻遍是凝重之色,清亮如溪的双眸,更是闪烁着危险之意,“北胡公主萧燕是怎么败的,至今我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但凤鸣山之战中雁门军是怎么打赢的,我们都很清楚。 “如果说赵宁扳倒刘氏、庞氏等家族,是借了陛下给予的时势,那么这两件事,就完全是赵宁个人所为。 “萧燕的手段有多高明势力有多庞大,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败的时候,半点儿预兆都没有,临覆灭之际,大厦倾覆了,才反应过来。 “而北胡军有多强悍......西域打了这么多年,王师虽然屡有胜绩,但连葱岭都没越过,一直处在平定反叛邦国的过程中,现在天元军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而在辽东,防御使的军队虽然胜多败少,但我仔细分析过军报,可以很确定的说,他们连女真部王庭大军、真正的精锐都没有碰到过!杀伤的只是女真部辖境内的那些中小部落,而山海军......不说也罢!” 言及此处,赵玉洁沉默下来,面色愈发低沉。 蓝瑛细细一想,也是心下骇然。 别的不说,战争形势的深浅就足够让人脊背生寒。 蓝瑛当然不会质疑赵玉洁对战争的见解,对方在镇国公府那两年,没少接触军队的事,彼时她就掌握了足够多这方面的知识,培养出了非凡见识。 综合赵宁过往的事迹,不难顺势得出一个结论:赵宁绝对不会真的闲着!这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他看起来悠闲自在,年年游山玩水,好似什么都没做,但他也很可能什么都做了! 恐怖的地方正在于此。 往往事情爆发的时候,旁人才能意识到他之前到底干了什么,做了哪些准备与谋划。就像雷霆一击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一样。在萧燕败亡前,大家都不知有北胡细作这个势力存在,谁又能知道赵宁到底做了多少事? 而对于赵玉洁来说,于公于私,她跟赵宁都是死敌。双方之间的争斗,只有在一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才会结束! 除此之外,绝不会有第二种情况。 赵玉洁必须知道赵宁在做什么。 “娘娘从一无所有、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市井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付出的心血与努力不计其数,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纵观古今,青史留名的大丈夫大英雄也鲜有能及者。 “现在,娘娘好不容易成为大齐皇朝,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近乎站在了群峰之巅,正是该大展宏图的时候,绝不能因为一个世家公子而失去这一切!” 蓝瑛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奇特的问题:大齐皇朝之内,满朝文武之中,世家寒门之列里,就只出了一个赵宁。 也唯有赵宁,能够真正威胁赵玉洁的地位与生命,且还对她抱有不死不休之志。 天下若无赵宁,赵玉洁岂不是可以扶摇直上? 又或者说,倘若赵宁不是敌人,而是朋友,那赵玉洁岂非无人能挡? “如果娘娘能跟赵宁联手,这天下还有谁能是敌手?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想要怎样的局面不能实现?若是当初娘娘没有跟赵宁反目成仇......” 蓝瑛鬼使神差的说到这里,骤然意识到不好,连忙捂住了嘴。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当初赵玉洁跟赵宁反目,可是源于前者的背叛——虽然赵玉洁至今都打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公道自在人心,哪怕是在蓝瑛看来,赵玉洁当初算计赵宁、反出赵氏,都绝对不能说问心无愧。 果不其然,蓝瑛这句话,顿时让赵玉洁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但在蓝瑛拜伏在地惶恐谢罪,以为赵玉洁要严厉处罚她时,后者并没有如何。 赵玉洁只是冷冷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蓝瑛暗暗大松一口气。 其实她也明白,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赵玉洁跟赵宁之间,绝无媾和的可能。别的不说,现今赵玉洁在谋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废除赵七月这个皇后! 挥挥手,让蓝瑛退下,在大殿空无一人后,赵玉洁安静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蹙着眉头默然良久。 岁月是个好东西,只要当事人拥有足够的智慧,它就能让人看清一切;但岁月也是最无情的存在,多年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往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重来。 时至今日,赵玉洁隐约觉得,当初自己的选择,或许是错了。 错误的核心,在于对赵宁的认知出了偏差。 进入镇国公府后没多久,她便自认为看清了赵宁。对方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因为看不起赵宁,不认为在世道的艰苦磨难与风云变幻中,对方拥有跟她风雨同舟,为她遮风挡雨的能力,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跟对方生活一辈子,她所谋求的,是从赵宁这里得到足够多,能让她自己更加强大的好处。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独行者,生来孤独死的时候同样孤独,在这中间的时候更是孤独奋斗。而个人又是依托人群的存在,所以绝大部分人总是本能的追逐温暖的归宿感。 男人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梦想,女人想要嫁一个良人强者呵护自己。 自从母亲病死,在事实上流落街头,赵玉洁对归宿感的需求就变得很少。 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把那地方当作暂时的栖身地,很少去想要把自己奉献给谁,成为什么府邸什么家族的一份子,她更多时候只相信自己,只追求自身的强大。 虽然绝大部分女人,天生就有依附强者良人寻求庇护的本能,但赵玉洁那时就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属于自己的才是真实的,自己强才是真的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会产生许多不确定性,有被背叛被抛弃的风险,愚蠢无比。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只有自己能真正保护自己。 未对赵宁倾心,反出赵氏,根结在于,赵玉洁不认为赵宁跟赵氏,有能力庇护她一生一世。一个风流纨绔的人性品德,值得相信吗?赵玉洁不想自己年老色衰后,被赵宁“打入冷宫”。 但是现在,赵玉洁发现她当初对赵宁的认识有问题。 首先,她低估了赵宁的能力。 这已经无需多说。 其次,她也错判了赵宁的品性。 十六岁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沾花惹草,一心为家族奔走,时至今日,赵宁都没有娶妻,唯一的妾室是他的通房丫鬟夏荷。这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好色纨绔,而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端正之人! 前者表明,赵宁能给她一生周全。 后者表明,赵宁不会背弃、冷落自己的女人。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镇国公府,哪里需要颠沛流离、多处辗转,跟萧燕为伍,与徐明朗那老匹夫逢场作戏?”想到这,赵玉洁眉宇间煞气如剑。 到了今日,她连宋治都看不起,认为对方品性有问题,不值得托付终生。 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鸟,但赵玉洁觉得那都是生活所迫。而宋治身为帝王却目无苍生,则是发自内心的冷血无情。 她的路,已经越走越孤独。 “往事不可追。” 良久,赵玉洁深吸一口气,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思绪。 要说对自己在镇国公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后悔之意,要说对自己错看了赵宁,有没有觉得自责——那必然是有的。 但她的后悔,也只是衡量利害关系之余的后悔,无关感情。 感情或许难以放下,但如果只是利害关系,那就没有过多沉浸的道理。 人与事皆不可回头,人与事都只能向前走。 而现在,她的前方,唯有两个字:大权。 “我已经走到了现在,绝对不可能后退。弥补往日过错与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向前,拥有更好的人生。”赵玉洁站起身,面容坚毅。 片刻后,她来到养心殿,到了宋治面前。 她要在今日,把废后之事确定下来。 造势的工作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把赵七月从皇后之位上赶下去,取而代之。 成为皇后,是她执掌乾坤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迈出去了,成为大齐的女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若能如此,她就真正站在了天下之巅,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可以对她横眉冷目,可以让她卑躬屈膝,可以让她跌落尘埃、一无所有、朝不保夕。 迈不过去,她始终只是宋治手里的棋子。 然而,赵玉洁还未开口,宋治便将手里飞鱼卫的密折递给她,神色肃杀的说了一件,让废后之事不得不暂缓的事。 难掩愤怒与意外的皇帝,饱含杀气的道:“战争要爆发了。大战!”  章三百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燕来楼。 “你为何这么有把握?这臭婆娘现在可是风头正劲。”赵宁关于赵玉洁不会成为心腹大患的论断,让魏无羡颇感意外。 “原因再简单不过。”赵宁道,“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北胡大军正在大举集结,国战即将爆发。” 魏无羡心神一震,“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同时出动?” “当然。” 魏无羡不由得神色一凛。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国战迟早会爆发,这一点不仅是赵宁的预测,也是魏无羡的。西域局势早就暴露了天元军的实力、手段与野心。 如果以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早就是一体为基础进行思考,那么很容易就能得出必有国战的推断。 反之,如果思考的前提是天元、契丹、女真三部,仍旧是相互独立的王庭,那么认为天元部没有胆子、实力、条件,挑战大齐这个庞然大物,也是必然会得出的结论。 “你有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老儿?”魏无羡紧接着问。 “没有。”赵宁摇摇头。 在魏无羡讶异不解的目光中,赵宁补充道:“不需要我来说,陛下自己就会及时得到这个情报。 “天元军向西扩张,在西域奋战的陇右军——包括防御使的新军,一直都没有越过葱岭,辽东的战局虽然规模相对要小,胜果不少,但女真部也没有认输投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陛下肯定会广遣眼线,密切关注草原。 “眼下北胡大军集结的动静,瞒不过陛下。” 魏无羡点点头,“确实应该是这样。” 想了想,他眉眼肃杀道:“国战既已开始,以北胡现如今的战力,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各个被逼得没有办法的世家大族,之前都在基业所在地,秘密招募了私军作为退路,且不论各世家原本打算用这些私军来做什么,接下来,只怕都得投入到国战战场。” 说到这,魏无羡深一口气,“这场国战,是世家大族建功立业,维护自身权位的最佳机会,也是最大挑战!做得好了,战后凭借功勋就能站得稳,做得不好,或者举国倾覆,或者世家就此彻底走上绝路!” 赵宁微微颔首。 魏无羡的这个想法,往后会成为绝大部分世家大族的想法。 见赵宁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魏无羡遂继续道:“你的人有没有打听清楚,北胡是怎么安排进攻路线的?既然是国战,北胡必然尽起大军,届时百万雄师大举南下,必然有前后左右的顺序。” 赵宁喝了口酒,“这不难推测,毕竟地形摆在那里。 “无论北胡大军在细节上怎么安排,大方向上的路线不会有太多意外:兵分三路,西攻陇右,中攻雁门,东攻山海关。 “这三路大军,每条路线具体怎么细分,哪里是主攻地带,哪里负责策应,兵力如何分配,就要等到后面才会揭晓。” 魏无羡握了握拳,“我现在请命回陇右,去西域抵挡天元军,陛下会不会同意?” 赵宁放下酒杯,摇摇头,“只怕很难。” 魏无羡默然。 在宋治眼里,这场国战恐怕还不需要倾举国之力应对。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魏无羡看着赵宁道: “北胡大军要南下,必然要过达旦部这一关,达旦部不灭,他们腹心就不安全。之前天元军要灭达旦部时,雁门军及时出动,将对方打了回去,这回只要达旦部能坚持一段时间,雁门军可不可以重现乾符七年的战绩?” 这个问题,赵宁没有回答。 ...... 回到镇国公府,赵宁先是跟赵玄极商议了一些事,随后就回房修炼。 乾符六年,他十六岁,迈入御气境,乾符七年,他十七岁,迈入元神境中期,乾符九年,他十九岁,迈入王极境初期。 在修行者的黄金四年结束时,他已经在尝试冲击王极境中期。 直到今日。 这个修为进度,近百年来,之前只有天元可汗达到过。而现在,除了赵宁,还有杨佳妮——她跟赵宁几乎是同时成就王极境初期,眼下也在冲击王极境中期。 还有一个人,赵宁虽然没有见着,但依照他的推测,现在应该也是同样情况:赵玉洁。对方不仅天赋非凡,比赵宁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皇宫的资源供应,修炼进度绝对不会慢。 不过赵玉洁是在进入镇国公府后,才开始修炼的,虽然两年就踏入御气境,但根基不如赵宁稳固,现在境界不会在赵宁前面。 至于皇帝宋治,赵宁可以肯定,对方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在参战之前,或者是国战之初,成就王极境中期,是赵宁努力的目标。 现如今,赵氏隐秘产业发展迅速,长河船行经过多年发展,不仅在漕运上站稳脚跟,而且借助一品楼的帮助,已经成为运河上庞然大物,每年的获利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去年,赵氏的年入超过了两千三百万金,家族元神境修行者一百七十多人,御气境超过八百人。 除却赵宁,还新增了一名王极境,更有两人处在即将突破王极境的关键节点上——乾符七年的北境之战,胜得惨烈,给人的磨练与触动很大。 五名王极境外加两名准王极境,赵氏顶尖修行者的实力,已经超过帝室。 当然,帝室有满朝寒门官员作为羽翼,赵氏在这一点上不能比。再者,帝室也就是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不如赵氏,对方财富与资源众多,并不缺元神境与御气境。 不过,赵玄极已经在去年,成功突破天堑,晋升王极境后期,成为大齐第一人!这大概是赵氏眼下最值得依仗的关键。 赵宁收敛思绪。现在算赵氏跟帝室的力量对比没有意义,迫在眉睫的国战,才是赵氏乃至整个大齐,需要共同面对的巨大挑战。 前世国战爆发于乾符九年,乾符十九年结束。 这一世通过赵宁跟赵氏雁门军的努力,成功将国战推迟了三年,让赵宁有时间完成一系列布置,也让赵氏在六年中增强了许多实力。 但这三年,也让天元军向西拓张了不少,别的不说,他们得到的财富,就能让军中修行者的实力得到增强,缴获的甲胄,则大大提升了将士装备铁甲的比例。 前世北胡军是雷霆攻占大齐北境后,才获得大量铁甲的。 凡事都会利弊,赵宁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这一战,对大齐而言绝对不会轻松。 赵宁的目标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守住。 守住疆土。 守不住边关,就守河北;守不住河北,就守黄河。 不让天元军踏过黄河,是赵宁的底线。 惟其如此,战争后期大齐才有可能凝聚反攻之势,将北胡军击退,将他们从大齐的国土上赶出去! ...... 安思明很高兴。 这三年来,他从未有哪一天,如现在这般开怀。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后,他就一直闷在雁门关,什么立功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在那一战中的表现只能说中规中矩,所以他也没能撬动赵氏的墙角。 眼看着寒门团练使、防御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手握重兵者不在少数,在西域、辽东建功立业的更是屡见不鲜,安思明是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想当初他是最受皇帝看重的寒门将领,以王极境的修为,统领六万禁军驻扎雁门关,被皇帝委以跟赵氏分庭抗礼的重任,也算是威风一时。 而如今,他的地位在寒门将领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份量越来越轻,就要沦为二流存在了。照这样下去,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就在安思明焦躁得夜夜无眠时,天将福瑞,转机说来就来。 北胡军竟然大举集结兵马,有跟大齐开启国战之势!而且对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扫平之前没有扫平的障碍:达旦部! 苦等三年,安思明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沙场立功的机会。 皇帝下令,让他率领本部人马,迅速赶往达旦部,跟对方合兵一处,务必确保达旦部不被其它王庭吞灭,做一个稳稳钉在草原的钉子! 之后再根据形势,与雁门关互为犄角,跟胆敢南侵的北胡军作战。 毫无疑问,比起被动据关而守的雁门军,身在草原的安思明,面前的天地要广阔得多。背靠达旦部,他可以进退由心,拥有诸多主动出击,建立大功的机会! 而达旦部经历了乾符七年的战事,战士虽然死伤惨重,但军队也得到了战争洗礼,变得精锐了不少。且当初那一战,让达旦部认识到了自身的孱弱,是以这几年来,达旦部也一直在大力训练将士。 虽然达旦部眼下只有不到二十万控弦之士了,比乾符七年少了许多,但这十几万战士的战力,绝非当初可比。 “这回我必能建立非同一般的功勋,只要我好生表现,以如今陛下对待世家大族的态度,战后就算是取赵氏而代之,成为北境实力最强的将领,被朝廷加封节度使,也不是没有可能!” 安思明望着北方的茫茫草原,对未来充满渴望。 ...... 达旦部。 前段时间,王庭发生了一件大事。 达旦可汗遇刺了。 虽然没死,但身受重创,近来已经昏睡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年事已高,且体态过于痴肥,这些年纵欲过度,空有修为境界,实际上身体已经垮掉的达旦可汗,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行刺达旦可汗的,正是这半年来,对方最为宠幸的一个美姬。 这个美姬虽然有着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但能行刺达旦可汗成功,完全就是达旦可汗的确是老糊涂了——他本身也不是啥英明之主,竟然在醉酒之后,被这个美姬在酒里下了毒,而没有及时察觉。 毒酒让大醉的达旦可汗,丧失了绝大部分战力,再加上身体亏空得太厉害,顺理成章的被美姬刺伤。 本来达旦可汗是必死的,好巧不巧,公主塔娜因为不愿意嫁给达旦可汗给她选定的勇士,大半夜跑到王帐来闹腾,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个或许可以脱身的美姬,死在了王帐,而达旦可汗伤而未死。当然,神智也不怎么清醒了。 王庭出了这么大的事,追查凶手弄清缘由揪出幕后主使,是必须抓紧办的,达旦太子也确实下达了这个命令。可惜的是,那个美姬在事情败露后,果断自杀,所以一应追索变得非常困难。 而达旦太子对达旦可汗的“关心”,明显大大超过追杀凶手。 眼看达旦可汗随时可能丧命,达旦太子的安排很简单:封锁消息。 同时,以王帐的名义,给在外练兵的浑邪王巴图下令,让对方把军权交给王帐派去的人,并回自己的部落等候新的任命。 巴图手里握着精锐大军,达旦太子这个安排,是防止对方作乱。 可汗之位面前,本就不合的兄弟俩之间,更没有情义可言,很容易就会撕破脸皮。达旦太子必须早作安排,不给对方染指可汗之位的机会! 为了彻底清除巴图这个威胁,达旦太子已经派出了高手。只要巴图离开军营,失去大军庇护,他的人就会将对方刺杀在回部落的路上!  章三百零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达旦太子的想法不错,行事也干脆果断。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如他所愿。 他派去接替浑邪王巴图,执掌精锐大军的人,以及一批高手刺客,刚刚离开王庭不过半日,就折返了回来。 跟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他这是要造反不成?!”听到仓惶归来的属下带回的消息,达旦太子又惊又怒,“这混账眼里还有没有王庭,有没有大汗?!” 达旦太子气得跳脚。 不怪他情绪起伏剧烈,委实是这个坏消息让他太过不安。 浑邪王巴图带着三万精骑,正从练兵之地赶回,速度极快,如今距离王庭不到百里,明日就会抵达! 巴图奉达旦可汗之命,总领练兵之事,整个部族的勇士,除了护卫王庭跟散在中小部落的,余者绝大部分都在他麾下,总计八万之众! 当然,达旦太子也在军营中安插了人手,拥有部分精兵的控制权,包括达旦可汗本人,也在军营中有不少心腹,确保这支兵马听令于王庭,而不是巴图。 但达旦太子的那些人手,这五年来在巴图的排挤、打压下,相当大一部分已经陆续失去自身地位,现在能够有效掌握的部曲,拢共不到两成。 很显然,巴图这回带来的三万骑兵,都是他的绝对嫡系,而且必然是精锐! 巴图带着精骑急速赶回王庭,无论是想要干什么,在眼下这种形势下,都对达旦太子极为不利。王庭虽然有三万扈从骑兵,但论战力,未必就稳胜巴图。 达旦太子不是没想过巴图会有异动,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对方行动会这么快,快得不合常理。 “王庭有人给巴图通风报信!对方必然是知道了大汗的情况,这才敢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带着兵马明目张胆向王庭赶来!” 达旦太子咬牙切齿,盯着面前自己的心腹们,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你们都是怎么办差的,我让你们封锁消息,你们就是这样封锁消息的? “饭桶,一群饭桶!马上去把泄密的人找出来,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死!” 心腹们不敢忤逆盛怒的太子,唯唯诺诺的连忙去办事,只有一位半百老者没有离开,反而沉声道: “大汗昏迷不醒,巴图近来眼前,当务之急,不是分散力量去追查谁是泄密者,而是想办法将他挡在王庭外!等到太子顺利继承大位,拥有了大义名分,获得部族上下效忠,他那三万人又够干什么?” 得到点拨,达旦太子总算反应过来,连声称是,不过他很快就陷入迷茫,“大汗之前并未让我立刻即位......要等到什么时候大汗才会醒?我们要挡住巴图多久?要是巴图在这期间作乱怎么办? “万一......大汗醒了,却不让我顺利继位,反而召见巴图怎么办?” 听到达旦太子这些担心,利益早就跟他绑定在一起的老贵族,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道:“事到如今,太子还管什么大汗之令?你是太子,你继承大位顺理成章!” “可......可大汗他还没......” “太子难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达旦太子猛然合上了嘴巴。 ...... 当夜,王帐传出消息,达旦可汗因为伤势过重,终究是没能挺过去,薨于子时。不过达旦可汗在临死前回光返照,清醒了片刻,下达了让太子即位,让巴图将兵权交回王庭的命令! ...... 翌日一大早,巴图赶到王庭。 迎接他的,是在王庭外列阵齐整的三万扈从军,以及已经成为达旦可汗的太子。 “巴图,见到本汗,还不下马行礼?” 达旦太子高居马背,趾高气扬,“大汗驾崩前已经留下命令,让你交卸兵权,现在立刻将兵符奉上!你放心,你我兄弟,我会保证你的荣华富贵不受影响。” 巴图面沉如水,赤红的双眸远远盯着达旦太子,脸上的恨意与敌意,就像是面对杀父仇人。他知道他回来的终究是晚了,又或者说,达旦太子的行动太快了。 与此同时,巴图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绝境,而且没有时间多想,更没有时间去谋划,如果他现在不交出兵权,他就是逆臣贼子! 而如果他交出兵权,达旦太子绝不会顾念什么兄弟之情,让他有个好下场,他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对方秋后算账,很快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事到临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巴图没有等达旦太子说第二番话,噌的一声抽出佩刀,以王极境的修为,将自己饱含悲愤的声音,传遍四方: “太子弑父篡位,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勇士们,随我诛杀逆贼,为大汗复仇!” 言罢,巴图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的话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得人心,他身后的战士,是否对他有信心,是否愿意跟他并肩作战。 而显然,至少巴图身后这三万嫡系,执行他的军令都没有任何犹豫。 三万精骑,呈进攻阵型,扑向了王庭扈从军! 达旦太子霎时面如土色,他怎么都没想到,巴图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会完全无视他这个新可汗的权威,而且下达进攻命令是这样果断,连犹豫都没有。 这一刻达旦太子意识到,或许今日这样的场景,巴图早就想过了! 巴图早就打算聚众反叛,跟他决一死战! 达旦太子连忙回撤,脱离阵前危险地带,在第一时间保全自身,然后下令大军迎战,诛杀叛贼。 ...... 这场战斗,在巴图一马当先冲出,而达旦太子率先后撤时,胜负就已经注定。 不过一个时辰,王庭扈从军就被杀得大败,就地投降者有之,四散溃逃者有之,临阵倒戈者有之。 到了这个份上,达旦太子本已到了穷途末路。 但身为太子,他身边不乏臂膀,譬如那个半百老者,就早早调集了自己的部族军,跟太子的部族军。他们没有及时赶到王庭,却在太子逃亡的半路,接应到了他。于是,达旦太子带着这支生力军,趁巴图立足未稳之际,反攻王庭。 又是一场血战。 双方打到天黑,两败俱伤,各自收兵,准备次日再战。与此同时,他们各自派出人手,火速召集羽翼、部曲,集中力量赶赴王庭。 直到这时,达旦太子才知道,他安插在巴图麾下的心腹人手,在巴图带领三万精骑赶回王庭之前,就尽数被巴图杀了! 达旦太子到底是继承了可汗之位,各个部落多少还是拥护他,所以听令者不少。数日间,聚集到王庭的军队达到十几万,他们虽然同为达旦部族人,但各为其主,所以兵戎相见时没谁手下留情。 两军为了可汗之位,杀得横尸边地、血流漂橹。 最终,巴图靠着自己超过太子的威望,与自己操练数年的精锐大军,成功战胜了达旦太子。 最后一战后,达旦太子只带了数百修行者,勉强逃出战场。 巴图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派遣了精锐修行者追击。 ...... 眼看着旭日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四野的黑暗被橘红的光芒驱散,奔逃一整夜的达旦太子,在发现视野中没有追兵后,终于支撑不住,下令队伍暂时休息。 达旦太子满心凄苦,对着朝阳忍不住落泪。 这一夜,让他想起了乾符七年,跟赵宁一起从小叶部逃亡的经历。 只不过,彼时的情况虽然艰险,脱困后他仍然是达旦太子,前程犹在。而如今,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接下来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能不能保住性命。 身边的这几百名修行者,都是一副垂头丧气,满面绝望的模样,活脱脱一群丧家之犬。达旦太子在观察过一圈后,忽然心中一惊。 他看到了几双不对劲的眼睛,对方看他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那就像是狼看羊! “他们想要杀了我,回去向巴图邀功,借此保住自己的权位富贵!”达旦太子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逃跑! 天大地大,现在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他的人头,成了功勋。 达旦太子刚要起身,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这不是达旦部太子吗?哦,不对,应该是达旦部可汗。既然贵为可汗,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声音很陌生,达旦太子抬头一看,就见好几个人影从北边的半空快速由远及近,为首者身着黑色大氅,面容威严,气息强大,竟然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 刚刚说话的也正是他。 达旦太子已是草木皆兵,闻声连忙站起,既忐忑不安,又满心戒备,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与奢望:“你们是谁?” “天元部,察拉罕。” 为首强者旁若无人的落到了达旦太子面前,对于满场数百名修行者看都没看一眼。虽然这里面有不少元神境,还有一个王极境,但他明显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天元王庭右贤王?!”达旦太子震惊非常。 察拉罕的名字他怎么会不熟悉? 当年契丹部联合天元部进攻达旦部,凤鸣山之战中就是此人领兵,只不过被赵宁跟雁门军打得大败,直接导致那场战争的局势被改变。 两人的关系,无疑是对手、敌人。 此时此刻,察拉罕若是想要杀达旦太子,他立马就会人头落地! “右贤王......怎么到这里来了?”达旦太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取你项上人头。” 察拉罕淡淡一笑,充满高高在上的意味,在达旦太子恐惧的双股颤栗,几乎要当场跪下的时候,他慢悠悠的接着道:“又或者,帮可汗重掌达旦部。” 达旦太子瞪大了双眼,好歹是没瘫软在地,“当真?右贤王愿意帮我?” “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只要右贤王能帮我重掌部族,我什么都听你的!” 见达旦太子如此不堪,察拉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若是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 ...... 安思明派出了使者,先行一步去联络达旦王庭,让对方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想起乾符七年时,赵宁在战争中通过“巧取豪夺”“敲诈勒索”“行骗威逼”等等手段,从达旦部获得了不菲财富,安思明就不由得双眼发红。 他打定主意,这回在达旦部,一定要向赵宁学习,想尽办法攫取财富,好生捞上一笔! 有了金银财宝,他才好增强自己部下修行者的实力,并贿赂中枢官员,为他的加官进爵铺好道路。 这个机会,从乾符七年开始,到眼下的乾符十二年,他等了整整五年,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把握好! 夜晚宿营后,安思明在大帐里,专门做了计划。三更过后,他满足的收起写好的文书,打算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但就在这时,寂静的夜忽然天雷滚滚,地面剧烈颤抖起来,好似雷雨与大地震同时来袭! “怎么回事?!”安思明心头一惊,连忙奔出大帐,想要升空查看。 “将军,敌袭!”有慌乱不已的修行者及时来报,“四面八方,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把!” 安思明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怎么会有敌袭? 达旦部难不成还会进攻他们? 他为何半点预兆都没发现? ...... 是夜,安思明所部遇袭溃败,近乎全军覆没。 章三百零二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燕平城华灯初上。 赵宁跟杨佳妮等人在街上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准确,因为杨佳妮的嘴就没有住过。 无论路边小吃摊的混沌,还是小姑娘们篮子里的串子,亦或是胡人炙烤店的羊肉,哪怕是冰糖葫芦,但凡是看见了,她都不曾放过,可谓是忙得很。 相比较而言,赵宁才是真正无所事事的那个。一路上他都在看繁华街景,目光里充满欣赏与留恋。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珍玩珊瑚、宝石毛草随处可见。络绎不绝的雕车,前后相继的宝马,满眼金翠之光,迎面都是罗琦飘香。柳树小巷、花街屋舍里满是各种欢笑声,丝竹管弦之音充斥于茶楼酒肆。 垂髫孩童四处奔跑,耄耋老人意态悠闲,书生士子摇着折扇出口成章,富家公子、千金的扈从招摇过市,有醉酒的人在街边撒欢,有下差的官吏结伴进入勾栏。 所谓繁花似锦,所谓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阳光底下的泡沫在没有被戳破时,总是五光十色炫目非常,让人迷醉让人心折。 “边境风声日紧,百万敌军压境在即,燕平却依然一派和平盛景,好似王师并未损兵折将,此景此景,叫人心生悲切。”周鞅忽然发出了感慨。 黄远岱嗤地一笑,“莫说京师,就算是寻常州府城池,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繁华热闹、纸醉金迷了? “土地兼并之下,每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可是从未少过。那些每日面朝黄土背对烈日,辛苦劳作的平民,也从来都没锦衣玉食过。” 周鞅没有习惯性的跟黄远岱争论,转头看向赵宁: “安思明所部六万人马,在草原一朝丧尽,安思明仅以身免,狼狈逃回雁门关后,不得不闭关养伤......这时候达旦部已经名存实亡,北胡大军不消几日,就会打到雁门关了,宁哥儿怎么还有闲心上街?” 消息是今日傍晚传回的。 赵宁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既没有召集赵氏长老们议事,也没有做出什么安排,反倒是带着众人出门逛起街来。 赵宁没有直接回答周鞅,而是指了指正往嘴里塞糖葫芦,吃得腮帮鼓鼓的杨佳妮。 “此时不上街,下回再见这盛世繁华,再吃这满街美食,就不知是何时了。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尝不到。”杨佳妮一番话说的含糊不清、云淡风轻。 周鞅怔了怔。 片刻后,在赵宁的示意下,众人在街边一家汤饼摊坐了下来。 据赵宁所言,这家汤饼格外地道,是他年少时,某次与一群纨绔斗殴失利,银子都被对方当做缴获收走,囊中羞涩没了选择的情况下,跟魏无羡等人偶然发现的。 等汤饼端上来的时候,心思离不开正事的周鞅忍不住道:“达旦可汗离奇遇刺,达旦太子与浑邪王彼此血争,导致两败俱伤,这事一看就是天元部的手笔。 “如今达旦部战士伤亡惨重,实力大减,达旦太子在天元右贤王的扶持下,绝境逢生重掌达旦部,必然对天元王庭唯命是从。咱们在草原的一根钉子就这样没了! “更严重的是,安思明所部六万将士,半数都是上过战场的精兵,现在全都折在了草原,雁门关因之战力大损,接下来要挡住北胡军的进攻,就分外不易。 “我实在是不明白,达旦部内部打得那么激烈,动静那么大,安思明怎么就没及时探得消息,还中了对方的埋伏?” 黄远岱见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便代为推测道: “察拉罕征服达旦部的一系列布置,做得十分周密,他在达旦太子跟浑邪王相争时,派遣大股修行者在达旦王庭南面封锁消息,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虽然打得激烈,但战场都在王庭周围,而且时间短,以天元王庭的实力,察拉罕要封锁消息并不那么难。” 说到这,黄远岱目光闪烁一阵,沉声道: “察拉罕在西域的时候,麾下兵马只有三两万,却能藏在暗处挑动西域诸国反叛大齐,并让陇右军一直无法彻底平定西域,这个人的本事,比之五年前凤鸣山之战时,长进了可是不少。” 周鞅点点头,面容肃然道:“察拉罕此人,的确不容小觑。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天元等部集结兵马,达旦部是早就知道的,他们怎么就没有防范,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黄远岱理所当然道:“外部威胁哪有内部威胁严重,只要达旦可汗不在了,对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而言,彼此才是最大的敌人。” 周鞅难掩愤恨:“强敌都快到了家门口,他们就不能先共拒外敌?!现在可好,内斗耗损实力,察拉罕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平定了他们!” 黄远岱淡淡道:“外敌入侵,只要投降,他们就还有活路,做不成可汗还能做个傀儡。内敌不除,性命不保,那可是什么都没了。自古以来,内部的敌人,永远比外部的敌人更有威胁,需要先解决。” 周鞅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达旦部是这样,大齐呢? 对皇帝而言,是不是除掉世家更重要? ...... 宫城,养心殿。 殿中的气氛格外安静、肃杀。 宋治面沉如水,手里的军报被捏得粉碎。 赵玉洁低眉俯首,不敢打扰愤怒的宋治的沉思。 在得到北胡可能大举入侵的情报后,宋治选择了主动出击。当然他没有亲自出面做什么,一切都是由内阁代理。内阁的方法很简单,重用寒门将领的新军,让他们率军出关。至于世家的军队,接到的命令则是镇守关城。 这个安排,当然是要让寒门将领立功。 安思明出雁门,进驻达旦部,史禄山出辽东,奔袭女真部,王行瑜出西域,大举攻打反叛邦国。 这个时候,无论宋治还是赵玉洁,都认为防御使的军队,必然能够建功。 然而这段时间传回的军报,却让人大失所望。 安思明所部全军覆没。 史禄山半路遭遇女真王庭骑兵,力战不敌,八万之前屡有胜绩的精锐,一日下来便折损近半,撤退途中又被一路尾随追杀,退回山海关时,仅剩了两万余将士。 王行瑜所部在攻城过程中,被一支陡然杀出的天元精骑从侧翼突袭,腹背受敌之下,大军溃败,短短五日,接连丢失七城,现在主力折损极为严重。 安思明姑且不说,史禄山、王行瑜带领的军队,经过了好几年的沙场征战,都是宋治眼中的精锐,是宋治打算用来代替世家统率的军队,为大齐镇守边关,乃至开疆拓土的依仗。如今大战刚刚开始,就接连损失惨重,战力大减。 史禄山、王行瑜出击时,带走了军营大半将士,现在两人麾下的士卒,只剩下不到开战前的半数。 北胡军的强悍,远超宋治预料。 北胡军的行动,也比宋治想象的要严密得多。 眼下初战失利,北胡大军势必兵临城下,各个边关都会迎来激战。而军力亏损的长城国门,能否挡住北胡军接下来的攻势,就关系着北胡军会不会破关而入,大举杀入河北,乃至中原! 宋治揉了揉酸疼的眉心。 大齐皇朝,很可能正面临着开朝百余年来,最大的危机。 “陛下,安思明、史禄山、王行瑜虽然初战失利,损兵折将,但边关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之地,只要我们火速调集各地的防御使军队,紧急赶赴边关充实防御,必然能够挡住北胡攻势。 “等到北胡兵力在关前消耗得差多了,成了疲惫之师,我们就能趁势反击,将他们覆灭在关城之前,甚至是进一步攻入草原,扫荡漠北!”良久之后,见宋治怒火稍减,赵玉洁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依照她的意思,下一阶段,皇朝仍然是重用寒门将领与防御使的军队。至于世家大族,还不需要考虑。她也不认为,北胡军真能攻入关内来。 如此一来,内阁将继续发挥统领全局的作用。 “前两日,朝中刚刚贬黜了几个将门韩式、门第章氏的官员?”宋治忽然问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问题。 赵玉洁点点头。 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世家族人不是被贬黜就是被罢官,治罪的都有不少,这是她的核心任务。 虽然世家每年都有新人补充到官员队伍中,但整体上的数量、份量仍然在快速下降。 “召回吧。” 宋治站起身,来到大门口,借着大殿地基的高度,负手看向燕平城,说出了三个让赵玉洁意想不到的字。 “陛下?”赵玉洁不明白宋治的意思。 “近三年被贬的世家官员,挑出一部分没什么大过错的,让他们右迁回朝。”宋治的声音很平稳。 赵玉洁面色一变。 宋治的这个安排,是在向世家示好,同时也在事实上,恢复了一部分世家之势! 不等赵玉洁说话,宋治接着道:“给赵宁官复原职——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也该回雁门军了......给予杨佳妮同样的待遇。 “这两人五年前在战场的表现就分外亮眼,如今他们都已经是王极境,应该在沙场发挥更大的作用。” 面对宋治的背影,赵玉洁咬了咬下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躬身应是。 ...... 赵玉洁退下后,依然站在门口的宋治,将敬新磨叫到身边,让对方准备一批赏赐,待会儿他要带着去立政殿探望皇后。 凝望燕平城许久的皇帝,忽然叹息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朕没想到,大齐皇朝会忽然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一百多年了,北胡死灰复燃,再度犯我边境,且声势还比一百多年前要更强。 “大伴,大齐江山会在朕的手里,遭受前所未有的劫难吗?朕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吗?” 敬新磨劝解道:“陛下万勿妄自菲薄。北胡胆敢犯边,我们击败他们就是了。” 宋治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年来,他的精力虽然主要放在皇朝内部,但随着天元大军西征顺利进行、恶化的西域局势始终没有被摆平,他对北胡的警惕心日盛一日。 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认为防御使的军队,足够稳住边关局面,只要再给他一些年,等到军队完成过渡,百万新军练成,他就能重现开朝之初的北伐,将草原清扫一遍。 他对大齐的国力有信心。 届时,天元王庭一定会覆灭。 但安思明、史禄山、王行瑜的遭遇,犹如晨钟暮鼓,将他从自己的美好幻梦中惊醒。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北胡军的战力,不得不承认,大齐正遭遇百余年来最严峻的外敌入侵形势。 从萧燕到蒙赤,从细作到大军,从代州出现北胡王极境,到天元大军西征,如今将这些事串联起来仔细思量,宋治对天元王庭再无轻视与偏见。 他终于能完全正视天元王庭的强大与野心。 他也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赵氏对天元军的高度重视与威胁渲染,并非是单纯想要保证自己的地位,而是的的确确基于现实考量。 当此之际,仅凭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寒门,宋治怎么都没有把握战胜强敌。 他还需要依靠世家,也必须依靠世家。 “这一战,朕与大齐,都得倾力而为。” 宋治长吐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坚定,“内部之争,暂且放到一边吧,自今日起,中止对世家大族的打压,给予他们应有的待遇与尊荣。 “无论如何,大齐的江山社稷,绝不能坏在朕的手上!” 章三百零三 大军压境(上) 第五卷国战 章三百零三大军压境(上) ———— 乾符十二年,八月。 雄奇的雁门山耸立于蓝天白云下,林木依依荒草萋萋,当中一条并不宽阔的山道蜿蜒曲折,将山峦分为东西两半。 山势最为险峻之处,一座巍峨关城卡住山道咽喉,两翼伸展出去的长城,随着山势笔走龙蛇,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身青衫的赵宁,站在关城城楼的飞檐上,负手面北而立,山风拂动发带与衣袂,衬托出几分出尘之意。 他脚下蔓延出去的山道,已经被铁甲洪流塞满,头戴毡帽身穿白色战袍的天元、契丹将士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起伏相对和缓的大小山头、山谷,林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以一座座营寨,光秃秃的山野间只见士卒,不见荒草。 巨大的压迫感犹如暴风雨中的参天海浪,要将雁门关这座礁石淹没,要将雁门军这艘船帆倾覆。 赵宁目光沉静。 进攻雁门一线的北胡军,以天元王庭大军为主,总兵力三十万,除却往云州运动的左翼,往灵州运动的右翼,以及在这两地之间寻找防线漏洞破绽,随时准备突入的游骑,雁门关外的北胡军多达二十万。 这二十万北胡军,是雁门关必须要挡住的山洪。 乾符七年,雁门关驻军十六万,到了今年,原本由赵氏统率的十万府兵,因为兵源问题逐渐减少到了七万——这还是府兵兵源主要供给边关的情况下。 否则,以眼下大齐府兵制近乎完全崩溃的情况,这七万人都不会有。 这七万府兵中,老卒约莫只占半数。 虽说近些年来,府兵大规模延长戍边期限是常态,但五年的时间还是太长,乾符七年参战过的老卒,只占四万左右。 与之相比,安思明麾下那六万士卒,是募兵制下的战士,不存在轮替,故而在乾符七年参战过的老卒,基本都留了下来。 这六万精锐,本该是雁门关的防御主力。若有他们在,雁门关的防备就很严密。可惜的是,他们都折在了草原。 安思明之后,零星突围逃回雁门关的士卒,只有几千人而已。 七万多人要守住雁门关,其中还只有四万老卒,这个难度难如上青天,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就需要援军。 援军自然是有的。 日前,宋治已经下令,抽调十六卫禁军中的六万人马,先期赶赴雁门一线,全部由赵北望统一指挥,其中主力直接到雁门关。 除此之外,各地防御使的军队,也在准备赶赴边关的过程中。 赵宁望着眼前茫茫的铁甲海洋,不由得想起前世。 前世天元军进攻雁门关,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破关而入。 其它各种原因姑且不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雁门关没什么王极境高手坐镇。 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决定性条件只有一个。 修行者的强弱。 尤其是双方最强修行者之间的较量。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赵宁之所以有那么大发挥余地,追根揭底,还是察拉罕没让天元王极境的修行者,解决掉赵玄极、赵北望等人。 赵宁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场战争,他已经做足了准备。 接下来,就是沙场见真章、分生死的时候了。 ...... 最大的那座天元军营寨中,察拉罕正在角楼上眺望雁门关关城。 “雁门关,雁门关......五年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我虽然身在西域,辗转各地跟陇右军周旋,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踏碎雁门关,灭掉赵氏举族修行者,率领大军从这里踏进中原!” 察拉罕目光火热战意如炽,他盯着雁门关的眼神就像是看盘中美食,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下,吃得连骨头都不吐出来一根。 乾符七年的失败,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迫使他远走西域,只能在在暗处挑动西域邦国反叛大齐,麾下可用之兵始终没有超过三万不说,还让他在天元部族受尽白眼,尊严无存。 而今,他因为在西域的功勋,被天元可汗恢复王爵,终于是带着数十万大军卷土重来!眼下再面对雁门关面对赵氏,察拉罕发誓要血洗当日之耻! 他要回报天元可汗的信任,他要向天元可汗证明,让他来攻打雁门关,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右贤王斗志可嘉。只不过赵氏也不是软柿子,镇国之名可不是虚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们都是南朝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另外,根据可靠消息,赵宁已经晋升王极境,堪称心腹大患。这一战,我们还需要小心行事,万不能出半分差错,重蹈凤鸣山之战的覆辙。 “这是右贤王的正名之战,也是我的,不成功则成仁,没有第三条路。” 说话的人声音清淡语气平稳,言谈中有一股洞悉万物的智慧。 察拉罕转头看向身侧的人,正色道:“公主只管出谋划策,小王自会负责冲锋陷阵。咱们联手施为,无论斗智还是斗勇,都会让赵宁那厮饮恨于此。” 察拉罕面前的人,正是已经多年不见的天元公主,燕燕特穆尔! 萧燕闻言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五年前,萧燕因为被赵宁算计,心里受挫,一时疯癫,修为尽失。自那之后就时而清醒时而浑噩,在天元王庭备受煎熬。 一年前,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不仅治好了萧燕的疯病,还修复了她的修为根基,让她重新拥有了修为! 天人境,是这个世上修行者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拥有种种神鬼莫测的手段,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可以常理揣之,甚至不可以看人的眼光看待。 修复修行者被破坏的气海经脉,让修行者重新拥有修为,对天人境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这回跟大齐的国战,天元可汗让萧燕跟察拉罕走一路,在一旁辅佐对方,是给了他们一起向赵宁复仇的机会。 之前安排美姬谋害达旦可汗,挑起达旦太子与巴图内斗,趁虚而入扶持达旦太子重振旗鼓,兵不血刃吞并达旦部,并且成功伏击安思明,都是萧燕的手笔! 察拉罕跟萧燕并肩看向雁门关。 他们自然能看到城楼上衣袂飘飘的赵宁。 他们眼中的复仇之光亮若太阳。 “太子还在燕平,大战一开,太子生死两难。” “只要我们行动够快,攻势够猛,就能在南朝皇帝杀太子之前,兵临燕平城下!届时南朝皇帝就不是杀太子泄愤,还是要将太子恭敬送出,来向我们求和了。” “此言有理。” ...... 山海关。 将门孙氏家主孙蒙,顶盔贯甲站在关头,俯瞰关外平地上,一望无际的北胡军营寨,面容肃杀。 防守辽东兵马入侵河北的长城关塞中,山海关是头号重镇。 自大齐开朝立国时,孙氏家主率领大军从这里出击草原,配合赵氏先祖扫平草原开始,孙氏便驻守于此。 现在,他们迎来了使命的大考。 “一百多年了,这还是蛮子第一回大举叩关。真没想到,女真、契丹两部会这般甲兵鼎盛。草原蛮子向来缺少铁甲,可眼前这些蛮子,一个个都披甲执锐。 “再看他们行军、扎营时体现出来的默契度,也完全不像是两支互不相干的军队,倒像是一支被统一号令、训练的部曲。” 说话的是石崇,他同样眉眼凝重。 与孙氏一同坐镇山海关的,是将门石氏。共同戍守一道边关防线,孙氏跟石氏虽然存在点竞争,但总体关系密切,孙蒙跟石氏家主石崇也私交甚笃。 孙蒙冷哼一声:“要不是防御使损兵折将在先,导致山海关兵力空虚,这些蛮子敢堂而皇之在关前扎营,我必然会给他们迎头痛击,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就让他们全面溃散!” 这话石崇没接,只是瞟了身旁另一位将领一眼。 防御使史禄山闻言,不禁面黑如墨。 之前他奉命领军出击,结果被女真部王庭精骑当面痛击,只带了两万多人回来,五六万将士的折损,的确对山海关防线削弱极大。 但此刻面对孙蒙的发难,史禄山却不能忍着,当下反唇相讥:“这么些年来,孙将军的部曲没少出击辽东,何曾取得过拿得出手的大胜? “本将丢的是自己麾下将士,孙将军的人可是一个没少,孙将军要是真想劫营,大可开门出去,本将虽然无能,却也能为孙将军掠阵,只要孙将军不退,本将绝不会早退半步!” 孙蒙见史禄山成了败军之将,还敢这么硬气,顿时大怒,喝道: “什么你的部曲我的部曲,众将士都是山海关驻军!你部折损了将士,损害的是整个山海关的战力!本将告诉你,此战若是不能击退蛮贼,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史禄山冷笑道:“大战还未开始,孙将军就想着推卸责任,找人承担罪责了?孙将军要是没胆子守关,只管交出兵权,本将自会跟蛮子厮杀到最后一刻!” “混账!”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石崇连忙将两人劝开。 他虽然痛恨史禄山,却没孙蒙那么大火气,眼下只想大伙儿能抛弃世家与寒门之间的争斗、芥蒂,齐心协力共拒外敌,守住边关——这也是宋治的诏令,为此,宋治还派遣了禁军来增援山海关。 只不过,孙蒙跟史禄山对立、争斗好几年,石崇只看两人眼下恨不得互相搏杀的架势,就知道现在要两人一下子冰释前嫌,恐怕没那么容易。 挑起争斗容易,要平息争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不管宋治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想要寒门跟世家立刻同心同德的愿望,现如今注定没那么好实现。  章三百零四 大军压境(下) 乾符十二年,八月初七。 浩远辽阔的天空一片漆黑,东天还未露出那线鱼肚白,雁门关内外却已灯火如海。双方将士披甲出营,如一滴滴水珠汇入海洋。 铁甲环佩之音与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将校奇奇怪怪的方言腔调喝令,在饭食的香味中飘出去很远,间或有马蹄呼啸来去。 黑黯的天空转为幽蓝时,两军甲士都已经赶赴到各自的位置。 雄伟的关墙与坚固的长城上,站满了荷刀带弓的守卒,起伏和缓的大小山包上,满是亟待进攻的勇士。在所有人都就位后,随着他们的脚步动作停下来,空气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将士们不时抬头看看天色,有人紧张有人亢奋,有人坚毅有人忐忑,有人期待有人抗拒。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红日东升那一刻,等明亮的天光普照四野的那一刻,等战鼓声响起的那一刻! 金色的阳光落在了战士甲叶上,熠熠生辉,沉重的鼓槌敲在了战鼓上,响声如雷!安静了片刻的雁门关,乍然成了一锅煮沸的水,陡然间迎来了狂风暴雨。 的确有暴雨,箭矢如雨。 密密麻麻箭矢砸在关城内外,叮叮当当的声音比雨打芭蕉要激烈万倍,整个关城都似成了一串被点燃的鞭炮,每一块石砖每一寸黄土,都似乎要爆裂成齑粉。 当然也有狂风,修行者动若疾风。 御气境身若虎豹,兔起鹘落,三两步就能攀上城墙,手中符兵挥动,真气外放,或是鱼鳞般的剑光,或是新月般的刀芒,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元神境脚步一错,背后就有气爆声响起,身形一闪,下一瞬便出现在城头,风声追赶不上他们的步伐,刀光剑影封锁不住他们的攻势。 而后便是从山包、谷口冲出的,蚁群般的普通战士,在锻体境修行者的带领下,以海浪之势汇聚到城前,架设云梯攀爬城墙,不断坠落又不断向上。 战斗以关城为中心,向两翼蔓延。 一直到视野尽头,每一段长城都有修行者拼杀,每一座烽燧都有战士血拼,尸体渐渐多了起来,在城头横七竖八,在城下堆叠成阶。 阳光染上了鲜艳的血色,荒山打开了地狱之门,黄泉的入口无处不在。 城楼高耸入云,屋檐下厮杀正酣,场面躁烈残酷,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断肢残骸不时在血雾中翻飞,惨叫声喊杀声喝令声,不绝于耳。 屋顶上平静无声。 没有血拼的将士,没有一个试图飞跃的修行者,好似这里就是死域,就连铁箭符矢,在接触到屋顶三丈范围时,都会纷纷失去动力相继落下。 在躁乱的战场,这是一处格外干净的地方。 它已经被领域覆盖。 只有王极境能创造领域。 屋顶上站着的王极境不少。 有的站在飞檐上,有人站在屋脊上,有人悬浮在半空。仪态不同,各有风姿。 只有一人盘膝而坐。 盘膝而坐的人,二十出头,青衫革带,正在闭目养神。他的膝盖上,横放着一柄黝黑古朴的横刀。 在他侧后,是肩上扛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一双凤眸明亮如星,三千青丝随风轻扬。 于雁门关各处拼杀的雁门军,偶尔会抬头向这里看来。 在见到这些人依旧稳如泰山时,他们便知道,雁门关仍旧是铜墙铁壁,暂无失陷之虞,而后便斗志昂扬、信心满满的,继续投入自己的战斗。 他们明白,只要这些强者在,雁门关就在。 ...... 望楼上,察拉罕与萧燕紧紧注视着雁门关战场。 “公主觉得,我们多久能攻下雁门关?”“短则[八一中文网.zw-du.me]一两日,长则三五天。” “公主果然谨慎持重。” “右贤王认为需要几日?” “两日之内,本王必能踏碎雁门,一雪前耻!” “右贤王果然锐意无双。” “我们手握三十万雄师,刚刚平定达旦部,灭了安思明六万部曲,携大胜之威来此,正是士气如虹,应该高歌猛进之时。区区七万残军,岂能阻挡我等步伐?若是不能迅速灭其军,夺其城,那就是小王无能!” “右贤王此言......确实有理!” 这是开战之初,察拉罕跟萧燕的对话,也是他俩对战局的一致判断。 今时今日,在他们的认知中,赵氏跟雁门军这个敌人,已经不是跟他们份量相当的存在,连作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复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攻下雁门关,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他们的意图也不在于此。杀入关内直取燕平城,灭了大齐,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 ......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萧燕跟察拉罕的眉头却渐渐皱起。 在他们的预计中,将士们应该迅速突破雁门军防线,以不可阻挡之势攻下关城,杀入关内,不说将雁门军打得四散溃逃,至少也该让对方节节败退。 但现在半日过去了,关墙仍然被雁门军牢牢握在手里。 北胡军一波波汹涌澎湃的进攻之势,连城墙都没有完全淹没,就被一次次打得犹如退潮的水一样,无力败回。 巨浪淹没礁石的情况没有出现,战场反而成了潮汐不断涨落之势! 战局胶着,双方竟然势均力敌!北胡军没取得进展占到便宜不说,还被雁门军仗着关城地利与防御工事,给按着脑袋打,明显处于下风! 这大大出乎察拉罕跟萧燕的预料。 “雁门军将士不多,修行者却太多了,御气境跟元神境多得不合常理!”察拉罕面色如铁,率先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 “依照惯例,一万南朝军队中,元神境三到四人,御气境二十人左右。凤鸣山之役时,除却安思明所部嫡系,雁门军中的修行者大体保持这个数量。” 萧燕声音低沉,她的分析有准确数字,“也就是说,南朝军队的元神境,只存在于五千人一营的都指挥使这个级别,御气境是五百人一指挥的指挥使上下的校尉。 “而眼下,情况明显不同!” 在北胡大军中,千夫长就是元神境,万夫长必为元神境后期,一个万人队里有元神境十多人,御气境百余人。 天元可汗能够在大齐盛世的巨大国力面前,仍然保有南征取胜的把握,这是最大依仗。 “目前出手的雁门军元神境,已经超过百人,御气境多不胜数!”察拉罕语气凝重。战况之所以是眼下这种面貌,这是最大原因! 他眼中交织着疑惑与沉思之色:“放在南朝,这至少是三十万大军的配置。哪怕是在我军之中,也得十万大军才有这个修行者力量!” 他看向萧燕:“难不成,赵氏把他们所有的修行者,都集中到了雁门关?” “那也没有这么多!” 萧燕眼帘低垂,她对大齐情况很了解,“在南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中,每个世家拥有的元神境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而且大半都有官职,不可能轻易离开职守。 “就算赵氏倾尽力量,也弄不出这么多修行者来!” 说到这,她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 乾符六年,她在谋划通过代州之事,戕害赵氏修行者时,就对赵氏实力有详尽调查。 彼时,包括在雁门军、大都督府任职,于各地主持赵氏产业的赵氏族人,赵氏举族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四五十个而已! “会不会是有别的世家,派遣了修行者过来襄助赵氏守关?”察拉罕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萧燕果断摇头:“同盟世家,或许会派遣几个高手过来,但派出这么多修行者根本绝无可能!况且大战在前,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职分,把修行者都派了出来,他们自己怎么办?” 察拉罕心里着急,有些恼火的道:“那这些凭空多出来的修行者,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燕只能想到仅剩的一个可能性:“江湖修行者。” “江湖修行者?” “南朝跟我们不同,我们的修行者都是部落勇士,此番全在出战之列,但南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民间有许多修行者,若是他们大举汇聚到雁门关,那出现眼前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察拉罕眼神闪烁:“果真是这样?” 萧燕没有接话。 她知道这个可能性也很低。 大齐的江湖修行者,就算共赴国难,那也得是国战不利,天子号召四方义士勤王、不吝官职封赏之际,哪有大战刚开始,就有这么多江湖好手到来的? 察拉罕继续观察战场。 半响,他缓缓道:“沙场决胜,除了修行者,再要比拼的就是兵器军备。” 萧燕道:“我们现在不缺甲胄不缺利刃,此番对战南朝军队,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劣势。” “要取胜,没有劣势不够,得有优势。” “天狼弓就是我们的优势。” “可现在这份优势也没了!” 萧燕朝战场看去,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这一点,其实她也早就发现了。 雁门军中,出现了一种新型符弓:紫晶石符弓。 萧燕在燕平那些年,见过紫晶石符弓,凤鸣山之战末尾时,紫晶石符弓也出现过。论性能,紫晶石符弓相比于天狼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紫晶石符弓昂贵,乾符七年也就出现了一千之数。 可现在,根据观察与推算,雁门军中紫晶石符弓的数量,几乎达到了一万! 这么多紫晶石符弓出现在雁门军,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么多年来,刘氏紫晶矿场产出的紫晶,几乎都用在了制作符弓上,而且没有一柄符弓流入民间! 萧燕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们对南征有把握,靠得就是修行者与天狼弓。而现在,至少在眼前的雁门关,在这场攻防战中,这两点他们都没了明显优势! 萧燕现在还不知道,雁门关为何能出现这么多修行者,与紫晶石符弓。 但她明白一点。 这一战,赵氏事先就有充分准备! 这里面意味深长。 水深莫测。 赵氏依旧强大,依然是劲敌! 战局,很可能不会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发展。 萧燕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楼上,落在了那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年轻人身上。 再也没有挪开。 眸中饱含杀意! 她知道,如果这一切都有答案,那么答案一定在这个人身上。 乾符七年,就是这个人让她一败涂地,让她的细作王朝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而现在,对方还企图再度让她铩羽而归! 她怎能接受? “战争,说到底,还是要靠真正的强者来分胜负。”这一刻,察拉罕同样盯着城楼上的那个人,他的心情跟萧燕如出一辙、 这句话说出后,他向前一步,气势勃发,衣袍飒飒,“既然将士们不能为本王赢得胜利,那就让本王来为战士们斩获胜果!” 章三百零五 巧了 察拉罕一步迈出,大袖一挥。 其身后的营寨里,数道强横气息犹如火山喷发,好似天日坠地,陡然出现方圆数十里内,所有修行者们的感知中! 带着厚重如泰山的威压,饱含莫测似深渊的实力。 唯王极境,有这种神兵现世般的气势! 一步落地,察拉罕的身形一闪,原地就只剩了一道残影。当他的身形再度凝实之际,已经带着王极境们,出现在雁门关前的半空。 察拉罕的气息节节攀升,双目如电的看向高耸城楼上,那些面容不同,或白发苍苍,或俊美年轻,或魁梧如山,或纤瘦如柳,风仪各异的大齐高手。 “赵北望,赵宁!” 察拉罕声若洪钟,有醍醐灌顶之威,摄人心魄之效,更兼战意沸腾、怒火汹汹:“五年了!整整五年!你们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一千多个日夜,每回日升日落,本王都在盼着这一天,期待这一刻早日来临!今天,本王若不能取下你们的脑袋,本王的头颅就任由尔等拿去当酒壶!” 闭目养神了半日的赵宁,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他迎上察拉罕的目光,面容平静,眼神无波,如入定老僧,似天上仙人。 他安坐未动,淡淡开口:“乾符七年凤鸣山一战,右贤王跑得飞快,这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五年来,你不想着好好做人,在漠北好好放羊,还敢不自量力,再度犯我大齐边境,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当真活腻味了?” 这番话让察拉罕恨得咬牙切齿。 赵宁这是往他平生最大的伤疤上撒盐。 “你这竖子,当真以为到了王极境,就能目中无人了?你还嫩得很! “当年在凤鸣山,本王就想摘下你的脑袋,要不是你躲在赵北望的羽翼下,你早已人头搬家,如今还敢大言不惭?” 说到这,察拉罕不屑的扫了赵宁身边众人一眼,“今日本王想要取你人头,谁也拦不住!本王这里有十个王极境,你以为靠这些元神境后期,就能挡住本王不成?就算你手握奇兵千钧,今日也必死无疑!” 在察拉罕眼里,站在城楼上的,也就赵宁等少数几个人,拥有王极境修为,其他的都是充数的元神境后期,不值一提! “屁话多得像个骂街的泼妇,你要真觉得你行,你就过来,看本将不将你打得满地找牙!”赵北望忍不住了。 “给本王上!一个不留!” 察拉罕一声令下,身后九名王极境修行者旋即出动。 赵北望也不迟疑,大喝一声,带着城楼屋顶上的众人,一起迎向对手。 王极境出手影响范围很大,真气覆盖方圆数百丈,领域之力相互碰撞之下,莫说屋舍楼阁,就算是坚固的关城,也有坍塌之险。 所以无论是察拉罕的手下,还是赵北望等人,都没有在关城附近交战,免得误伤己方士卒,双方兀一动身,各自拉开距离,到半空捉对厮杀。 一时之间,耀眼的日头被真气流云遮蔽,晴朗的天空风起云涌。 雁门关范围内霎时不见了阳光,晴天成了阴天,各处光线暗淡,符兵上闪耀的符文阵列,真气迸发的剑气刀光,顿时变得更加刺眼绚烂。 一名名王极境修行者头上,撑出一个个偌大的真气漩涡,就像是苍穹多出了一颗颗巨大的眼睛,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肝胆颤栗。 而当临近的真气漩涡相互碰撞、挤压,领域之力相互较劲时,更是电闪雷鸣。 其间或有巨兽幻形,虎豹嘶吼,鹰鹤展翅,或有山峦耸立,万剑飞旋,字符沉浮,彼此纠葛着,不断冲撞,不停破灭,继而重生。 它们每一回彼此相交,都是真气如瀑,气浪如海,异象遮天蔽日,雷声毁天灭地,海市蜃楼般的光景,将战场衬托得恍若末日! 十几个王极境在一片战场上全力厮杀,往来纵横,或是真气对轰比拼硬实力,或是施展功法,用术法对攻,身形闪烁不可捉摸,空中五光十色。 躁烈的天空好似已经完全崩碎,世界成了一块块碎片,只剩了群魔乱舞! 这种情形一百年也不会出现一次,雁门关霎时处于了真正的炼狱中。 双方交战的将士,一时顾不得天穹变化,而没有厮杀的战士,抬头看到这一幕,无不是脸色发白,眼中布满恐惧。 在这样的天威面前,普通人跟洪流面前的杂草毫无区别,稍微被碰一碰就会粉身碎骨,这样的感受让人绝望,也让人泄气,生不出奋战的勇气。 好在将校们的喝令声及时响起。 军规军纪让战士们连忙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神仙们的战斗,不再关注他们根本无法左右的东西,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都投在即将临面的敌人身上。 无论天塌不塌,在末日真的降临前,每个人都还是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在短兵相接中挣扎拼搏,否则下一刻就会身陷囹囵,乃至饮恨当场! 察拉罕跟赵宁遥遥对峙。 王极境们交手的场景,让察拉罕心神震颤。 这份震颤是如此浓郁,以至于让他暂时放弃了跟赵宁对战的想法,没有迫切的去摘下对方那颗,他朝思暮想的头颅。 作为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察拉罕见惯了大世面,一二十名王极境交手的场景虽然震撼人心,但还不至于让他裹足不前。 更何况,他的人并没有败,甚至都没有处于下风。 但也没有取得进展,击败对方! 没有击败对方,就是让察拉罕最震惊的地方。 除却赵宁,出手的那八名修行者,竟然有六个都是王极境!另外两个,也是准王极境! 正因如此,这八名修行者,才能跟他的九个手下一时不分胜负。 “赵氏怎么会有这么多王极境?!雁门关怎么会有这么多王极境?!”察拉罕怎么都想不明白。 若不是事实就在眼前,他绝对不会相信! 前些年,天元王庭治下,有王极境二十多人,西征这几年,又有一些人突破境界,到了今日,天元可汗麾下的王极境,已经达到三十个! 而察拉罕的军队里,包括他自己在内,就有十名王极境。 这部分力量,是察拉罕荡平雁门关的最大利器。 而现在,他们眼前,竟然出现了几乎同等数量的对手?! 作为大军主将,察拉罕心底发寒。他感觉事态严重了,非常严重! 山包营寨的望楼上,萧燕望着交战的双方王极境修行者,脸上的惊诧之色比察拉罕更浓,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察拉罕一直都在草原,可她之前一直都在燕平,对大齐修行者的实力,有着很清楚的认识。 在她从燕平败走之前,大齐的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不到双手之数,而那时,天元王庭治下,就已经有二十多个王极境。 双方顶尖战力的差距,是萧燕将燕平城将大齐的天下,看成是囊中之物的最大底气。而现在,只不过是短短五年过去,雁门关竟然就有了这么多王极境! 这在萧燕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要成就王极境,除了个人天赋,所依靠的无非是三点,非凡功法、生死历练与丰富的修炼资源。先前草原的王极境数量,之所以一直不如南朝,就是因为修炼资源远不如南朝。 “但草原部落之间战乱不止,修行者生死历练多,所以虽然草原人少,但也有那么些王极境。 “父亲现世后,极大改良了修炼功法,这才让天元王庭辖下的修行者,境界突飞猛进,在一二十年的四方征战中,塑造出了这么多实力非凡的修行者! “赵氏修行者,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凤鸣山之战,虽然战况惨烈,能够让很多修行者得到生死历练,但要拥有这么多王极境,仍旧不可能!” 念及于此,萧燕忽的神色一滞,瞳孔放大,眼中充满不可置信,“除非......” 除非,赵氏也有不世出的奇才,改良了修炼功法,同时还有海量修炼资源。 而这两者,无论出现哪一种,都意味深长。 “赵宁这厮!”萧燕不自觉的狠狠攥紧了拳头。 她意识到,在她什么都没做的这五年,赵宁已经让太多事情发生了极大改变,大到让她现在对一切都感到陌生! 大到让她哪怕有天元王庭支持,如今也丧失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控力! 察拉罕深吸一口气,让心境平复下来,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赵宁,一字字道: “本王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王极境,但从数量上说,你们是九个,本王这里有十个,从境界上说,本王这里全是王极境,而你还有两个没真到王极境。 “所以,你依然没有胜算!雁门军本王是灭定了,雁门关本王是夺定了,谁也阻止不了!” 赵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察拉罕说得没错,包括已经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在内,赵氏只有五个王极境,外加两个准王极境,杨佳妮身边也只带着两个杨氏王极境。 杨氏本来是没有王极境的,但这几年杨氏跟赵氏一起插手漕运,获得了巨量财富。 在赵宁的帮助下,同样天赋惊人且专注于修行的杨佳妮,也早早成功改良了杨氏的修炼功法,所以杨氏族人境界同样有提升。 除开杨佳妮本身,杨氏另外多了两个王极境。 现在,这些杨氏最顶尖的力量,全都到了雁门关。 至于赵玄极,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轻易出手——他得注意神出鬼没的天元可汗。 若是赵玄极贸然参战,一旦天元可汗出现,以对方的实力,赵玄极若是处在战斗中,极有可能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对方击败,失去仅有的一点制衡对方的可能。 所以今日之战,眼前的这些王极境与准王极境,就是赵宁能调动的全部顶级战力。 面对察拉罕的宣言,站起身的赵宁平举千钧,缓缓拔刀出鞘,不急不缓道:“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我身边的王极境战力,确实不如你们,但这个差距并不大。所以,只要我杀了你,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我是王极境中期,你能杀我?!” “巧了,我也是。” 言罢,赵宁一刀斩出。 章三百零六 势均力敌 听到赵宁说自己是王极境中期,察拉罕怔了怔,意外至极。 在赵北望带着众人出击,而赵宁继续安坐城楼屋顶,跟自己对峙的时候,察拉罕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 这种安排至少体现出,赵宁的战力比赵北望要强,雁门关的王极境们,都认为赵宁有单独制衡他的实力。 所以察拉罕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他之前也顶多认为,赵宁实力比赵北望稍强,借住奇兵千钧,能发挥出更大战力而已。 而现在,对方竟然告诉他,自己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这容不得察拉罕不诧异。 赵宁如今才多大年纪? 二十二岁而已。 二十出头的王极境中期,普天之下,察拉罕只见过一个。 天元可汗! 天元可汗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成为王极境,而后没几年,成就王极境中期,三十多岁便成为王极境后期,如今在知天命的年纪,成功跨过天人门槛。 那是草原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天人境,是从未出现过的草原英雄,是必然要带着天元部族建立雄图霸业的王者! 在察拉罕心目中,天元可汗就是天,是跟神明相同的存在。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只能望其项背的雄主! 赵宁怎么能跟天元可汗一样,也早早成就王极境中期? 察拉罕感觉自己的神明被亵渎,既惊且怒,一时间怎么都无法接受。 但他再是不能接受,也无法改变事实。 赵宁话音未落,浑身就爆发出了不弱于他的修为气机! 一道饱含无数古朴玄奥字符的青色光柱,从赵宁身上冲天而起,在高空冲出一道巨大深色漩涡,好似接通了天外世界。 荡开的真气云潮形成领域范围,覆盖方圆数百丈,论大小与威能,明显不是在场其它王极境开辟的领域可比。 只是眨眼间,漩涡好像就从天外吸纳了足够多的力量,一座巍峨煌煌的青色山峦,从漩涡中心骤然落下! 间不容发之际,数不清的玄奥符文萦绕山峦,随着长刀千钧向前劈斩,山峦化作一刀开天辟地的刀气,向察拉罕当头斩来! 察拉罕不敢大意,连忙收敛心神。 长刀千钧出鞘的刹那,伴随着他的一声大喝,身上真气同样冲出厚重磅礴的领域,百兽在云间奔走,呼啸连连,气势万千。 仿佛能撕裂天地的百丈刀气临面之际,察拉罕拔出自己的宝刀,大吼一声挥斩迎上,领域中奔走的百兽之力,霎时融入刀芒,幻化出一只无边无际的巨大苍鹰,张牙舞爪。 刀气碰撞,气爆声震天动地,真气掀起滚滚巨浪! 半空好似出现了一道天堑般的伤口,在一浪接一浪的真气狂潮中,于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迅速扩展蔓延。 大半天空如同血肉翻卷! 全力一击后,察拉罕面色一白。 他的刀芒已经尽数流散,千钧的刀气却未完全湮灭,余势加身,轰得他后退数十丈,若非有护体真气,此刻已经灰飞烟灭。 察拉罕只觉得体内真气犹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胡乱奔驰,瞬息间根本无法完全压制,五脏六腑随即翻腾不休,紧跟着嗓子眼一甜,哪怕是咬紧牙关,仍有血迹从嘴角溢出。 察拉罕死死盯着赵宁,却见对方不仅毫发无伤,还气定神闲,此刻凌空踏步,意态从容,似缓实快的向他逼来,手中千钧再度举起。 “这厮竟然如此能打!” 察拉罕目光凛然,赶忙抽身后退。 他踏入王极境中期已经多年,境界圆满,本以为赵宁初涉王极境中期,两人真气浑厚度必然有差距。 就算有千钧在手,到了王极境中期这个境界,对方也仅能凭此弥补彼此真气差距,不至于能伤得了他,却没想到赵宁的真气威力,并不弱于他。 这说明对方是要么修炼的功法,品阶比他高,要么就是辅助修炼的资源比他要好要多,将真气打磨得更加精纯。 眼看赵宁就要出第二刀,察拉罕连忙招呼了两名王极境手下,让对方过来配合他作战。 仅凭自己,他莫说已经没有战胜赵宁的把握,连保住性命都没了信心! 察拉罕此时不得不承认,拥有长刀千钧的赵宁,实力已经明显胜过他!若是双方继续硬拼,三五招之后,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落败,乃是身死道陨! 他必须要有同伴帮助,才能跟赵宁抗衡,拥有击败对方的机会! 而且至少得是两个同伴。 千钧对他有不小威胁,但只要他小心,威胁就不致命,可如果让赵宁用千钧对上王极境初期,但凡赵宁逮住了机会,那就极有可能是一刀一个! 所以一名王极境的帮助,根本不够。 这样一来,察拉罕麾下的其它王极境,对战赵北望等人就呈现出数量劣势,就算赵北望那边有两个只是准王极境,也不会再处于下风。 “当年在凤鸣山,这竖子不过是个元神境初期,仗打到一半才晋升元神境中期,彼时他不过是一介蝼蚁! “可现在,不过短短五年,这厮竟然就晋升王极境中期,成了心腹大患!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惜代价杀了这竖子!” 察拉罕暗暗咬牙,悔不当初。 无论如何,现在有了两名帮手,他重拾信心,施展身法与同伴配合,发恨今天一定要手刃赵宁,绝不能坐视这个威胁继续壮大! 三人围攻一人,察拉罕觉得胜算很大。 只要他们能限制赵宁腾挪转移的范围,很容易就能将攻击同时轰在赵宁身上。赵宁手中的千钧虽然厉害,但也只是攻击性强,没什么防御力可言。 但察拉罕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莫说限制赵宁,他们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 赵宁的身形完全不可捉摸,前一刻在眼前,下一瞬就到了背后,当他们以为他们击中对方时,都只是击中了对方的残影! 王极境身法很快,在普通人看来,那就是明灭的火光,移动的时候看不见,只有在停下来对攻时,才能短暂捕捉到身形。 而现在,察拉罕等人发现,在赵宁的身法面前,他们就是普通人。 他们也完全无法掌握对方的行踪! “这是......镜水步!”察拉罕很快就反应过来。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的功法里,没有能够克制镜水步的。 这就体现出中原修行界的深厚底蕴了,各种强大秘法层出不穷。 镜水步原本是用来进攻的,而赵宁却将它修炼的可进可退,所以形如鬼魅。 忽的,一名王极境如遭雷击,惨叫一声,身体像是被击飞的马球,从半空摔落下去! “他在那里!”察拉罕连忙一刀斩去。 另一名王极境初期在第一时间跟上刀光。 但他们斩中的,依然只是残影。 察拉罕额头禁不住冒出冷汗。 他感到了恐惧。 “再来两人!”察拉罕又惊又急,大吼着下令。 他的应对没有错。 赵宁的镜水步虽然神出鬼没,但毕竟没有超脱王极境中期的范围,只要帮助察拉罕的人手足够多,仍旧能限制对方的活动。 察拉罕的布置起到了效果,四人相互配合,再也没有破绽,赵宁也不可能一直在施展镜水步,总有露出身形的时候,每当这时,他们便全力合击。 局面一下子稳住,而且察拉罕等人隐隐占据上风。 但在另外的战场,赵北望等人开始发力。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再度失去两人后,就渐渐没了可以跟他们稳稳抗衡的力量,逐渐被压着打,很快就有人受伤。 察拉罕不由得面沉如水。 战局僵住了。 而且在朝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如果他们不能立即解决赵宁,战败的很有可能是他们! “以一敌四,不断施展镜水步,这厮的真气消耗极大,撑不了多久!”察拉罕洞察到了战机,一边鼓舞士气,一边奋力进攻。 只不过他之前被赵宁一刀击伤,现在又在持续高强度的战斗,伤势没有得到缓和,反而还在徐徐加重,真气消耗也不小,同样撑不了太久。 ...... 双方王极境之间的战斗,最终以鸣金收兵的方式和平结束。 无论是察拉罕还是赵宁,都没有让同伴拼到最后一刻。 战斗显得有些虎头蛇尾,而这正是王极境修行者交手的常态。 王极境的修行者太过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亦或是没有绝对取胜把握,通常也不会拼到鱼死网破,大量死伤,没有挽回空间的地步。 这一战,察拉罕受伤不轻,他麾下的一名王极境,更是被赵宁一刀斩杀。 赵宁虽然真气消耗剧烈,但并无伤势,他这边的王极境,有两人受伤,不过伤势并不重。 论战果,明显是雁门军稳胜一筹。 ...... 休整一日两夜,察拉罕将伤势基本处理妥当,而后带着王极境修行者们,再度挑战雁门关。 比起被赵宁一刀斩伤后那会儿,他现在的状态要好很多,可以只用两人配合,就能限制住赵宁。 在目送察拉罕出战的时候,萧燕目光闪烁。 她不认为察拉罕这回出战,就能取得明显战果,击败赵宁等人。 在她的判断中,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实力大体相当,彼此之间的战斗,最大的可能,是继续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情况。 ——赵宁等人甚至还要略占上风。 对草原大军而言,这无疑是失败。 他们的战略目标,是迅速攻下雁门关,挥师直取燕平城! 而现在,三军将士无法在关城讨到便宜,王极境修行者也都被挡住。 想攻克雁门关,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时日!在战力相当的情况下,包括四万老卒在内的七万雁门军将士,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消耗完的。 而一旦对方的援军到了,雁门关就会稳如泰山。 这不是萧燕能够接受的局面,也不是天元王庭能够接受的战况! 萧燕必须要发挥作用,找到破局之法。 她回到大帐,拿出之前在燕平城统领细作时,让麾下修行者绘制的大齐北境地图,仔细研究,并根据那些年打探到的种种情况,寻找可能存在的战机。 从这一日开始,趁着雁门关激战,两军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萧燕陆续派出了大量精锐修行者,隐蔽前往她划定的一些区域。 章三百零七 急转直下 燕平。 国战已经爆发,边关激战正酣,禁军分批赶往雁门、山海关防线,东京汴梁、西京长安、南京金陵等地的防御使军队,也在向边关汇聚,而燕平城依旧莺歌燕舞,和平繁华丝毫未受到影响。 官吏们照常上差,百姓们依旧为生活奔走,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包括平康坊的青楼,还是大门洞开,人来人往。市井间原本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因为边关战事而停滞。 大齐百姓早已习惯了蔑视胡人蛮子。 官府的邸报总是在渲染北胡的愚蠢弱小,街头巷尾流传着关于胡人土包子的各种笑话,每年到燕平来朝觐的异族更是多不胜数,对待齐人无不恭敬有加,就算是外邦贵族,也不敢对大齐普通平民大呼小叫。 一百多年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孩童,都不曾将北胡放在眼里,再加上百余年前齐军荡平草原的战绩,眼下战争虽然已经来袭,而且是北胡大军压境,但燕平百姓从不认为王师会败阵。 大家现在都在嘲讽北胡蛮子疯了,竟然做挑战大齐天威这种蠢事,迎接他们的必然是尸横遍野的结局,到时候,大家就可以对着到燕平来请罪的北胡使节队伍,大喷唾沫。 齐人百姓很乐观,大齐皇帝却没有这么轻松。 近些时日来,宋治每天都站在舆图前,评估双方实力,不断推演战局。 他没上过战场,对战争谈不上非常熟悉,所以他推演局势,更多是从双方国力的角度出发,分析彼此能够调动多少修行者、物资财富、平民战士,拥有多大的战略战术转圜余地。 从这个角度看,双方差距太过悬殊,大齐必胜无疑。 大齐百姓八千万户,草原各部拢共也就几百万人,这仗有什么好说的?蚂蚁还能咬死大象不成? 从古至今,但凡中原皇朝没有内乱,认真对待战争,草原人何时占过便宜?就算中原皇朝内乱,边军也常常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打赢战争。 中原皇朝唯一觉得麻烦的,是草原骑兵来去如风,便于抢劫,而边关防线太长,难免有疏漏,时不时会被对方夺走一些财物人丁。另外,中原皇朝大军远征辽阔草原,后勤补给线太长,压力也很大。 但如果真要正面对决,摒弃优势主动攻坚的草原人,不是找死是什么? 中原皇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财富是草原人百倍,物资是草原人百倍,军械是草原人百倍,青壮是草原人百倍,还有数不尽的山川之险。 中原皇朝会被草原人击败?会被草原人灭掉?天下还有比这更滑稽,更可笑的事吗? 赵玉洁进入大殿,来到宋治身旁,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舆图,轻声道:“这些时日,臣妾研究了很多文书,越是分析越是觉着,北胡主动掀起国战就是找死的行为。只要咱们认真对待,此战断无打输的道理。” 宋治摇摇头,他脑子没有糊涂: “蛮子敢进攻,就必然有所依仗,别的不说,萧燕在燕平那么些年,对大齐知之甚深,对方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些年天元部族,仅靠十万精骑和一群仆从军,四五年就向西打了数千里,破城无数,战绩显赫。 “虽说蛮荒之地的西蛮子,跟大齐不能相提并论,但天元军的战力,的确是不容小觑。安思明跟史禄山的败绩,也不能不反思。” 赵玉洁抿了抿嘴唇,立马改变自己的意见立场,转头附和宋治: “安思明跟史禄山虽说是大意轻敌,被半路伏击,但六万人全军覆没,可见对方的实力很强。战后安思明跟史禄山都说,北胡军中的高手强者不少。看来在各地防御使的军队抵达边关之前,咱们只能防守。” 宋治的目光停留在舆图上,不断在雁门关与山海关之间徘徊: “形势的确不好。飞鱼卫虽说在草原行走了很多年,但对方防备严密,真正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多少。现在我们还不能知道对方的虚实底细。大战已经开始,却不能知己知彼,这是很大的过失。” 赵玉洁宽慰道:“无论如何,仗着边境雄关,我们要守住不难,北胡有多少实力,都会被打出来。北胡高手再多,还能多过我们不成?从古至今,草原上的王极境,从来都赶不上中原。” 宋治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军报到了。 赵玉洁去接了过来交给宋治,后者看过之后,先是喜悦再是凝重最后是忌惮,瞬息之间面色变幻得很精彩,看得赵玉洁一头雾水。 等宋治把军报交给她,饶是有心理准备,赵玉洁的表情也跟宋治差不多。 “十个王极境!” 赵玉洁水灵的双眸瞪得很大,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宋治,“雁门关外,竟然出现了十个北胡王极境?!” 她很想说这不可能。 但军报后面,有安思明的密报,还有大战开始后,朝廷派去雁门关,负责调运物资协调诸事,帮助守关的高品官员,他们都见证了战局,绝不可能有假。 宋治脸色难看,紧眉不语。 “北胡是把所有的王极境,都派到了雁门关?”赵玉洁很快稳住心境,分析起这个军报意味着什么。 “若是如此,那就说明北胡主攻雁门关,但也绝不会是所有王极境。”宋治寒声道,“这说明北胡的王极境数量,比起我们,只多不少!” 赵玉洁默然低头。 宋治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一起看着舆图。 半响,赵玉洁幽幽道:“雁门关上,出现了四个赵氏王极境,两个准王极境,三个杨氏王极境。加上赵玄极,赵、杨两家,也有十个王极境了。” 闻听此言,宋治眸中掠过一抹杀气。 十个王极境,远超帝室的王极境数量。 “雁门关要是没有这么多王极境、准王极境,也不可能挡住察拉罕。若是如此,我们现在接到的军报,就不是雁门关打退了北胡大军几波进攻,局势平稳,而是雁门关已经被攻克,北胡军通过雁山长驱直入了。” 宋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偷看了宋治一眼,见对方已经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但她知道,宋治对赵氏的忌惮之心,于此刻达到了顶峰! 前段时间,为了平息世家怨忿,汇聚世家、寒门之力共同应对国战,表明自己没有废后的打算,时隔多日宋治再度去见了皇后,带去的赏赐之丰厚,远胜赵玉洁单次得到的最大值,这让赵玉洁心中十分芥蒂。 她不想宋治真的跟赵氏缓和关系,放弃废后。 现在她的机会来了。 “去支援雁门关的禁军,刚出发没两日,以雁门关如今的战力,挡住察拉罕不是难事。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批禁军是不是应该调去别的,更加需要增援的的地方?”赵玉洁一脸一心为公的模样。 好几万大军出动,不可能今日做了决定,明日就启程,怎么都需要准备一些时间,所以前往雁门关一线的六万禁军,现在的确还在半途。 宋治回到桌案后坐下,默然不语。 禁军不增援雁门关当然不行,若是雁门关丢了,危害太大。 但增援的时机却可以选择,赵氏如今实力这么强,让他们的力量先消耗一些,等到对方残了的时候,再让禁军增援,无疑是最合理的决定。 赵玉洁看出宋治有些意动。 她跪坐到对方身边,打算再不着痕迹的劝说一番,帮助对方拿定主意。 恰在这时,山海关的军报到了。 宋治打开军报的时候,赵玉洁就在一旁一起浏览。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跟宋治一样,都是同时身体僵住,完全失去了表情。 山海关的军报只说了一件事。 关城破了! 山海关驻军没能守住关城,大战开始不过一日,北胡军就攻破了关城! 战败的原因很简单,主要就一条:北胡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太多,竟然达到了九个! 所以战况也很简单:开战伊始,八名北胡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在身为王极境中期的天元左贤王的带领下,骤然降临关头,孙蒙、孙康、孙乾、石崇、史禄山这五名王极境初期,被对方迎头痛击,须臾便败下阵来。 孙乾战死关头,孙蒙重伤被俘,孙康、石崇、史禄山三人溃逃。 于是关城被北胡修行者所夺,继而北胡军大举杀入关城,只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就将山海关驻军全面击溃,完全占据了山海关不说,其先锋数万精骑,马不停蹄长驱直入,已经向关内腹地杀来! 宋治跟赵玉洁两人,惊得愣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九个王极境!竟然又多了九个王极境!北胡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之多完全出乎两人预料,已经大大超过大齐! 而且领头的北胡统帅,竟然还是王极境中期! 战局远比他们之前预计的要艰险! 大齐皇朝面对的局势,远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要可怕! 这份军报的力量,将宋治跟赵玉洁的心防,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殿中一片死寂,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诡异肃杀的氛围,让每个宦官战战兢兢。 突然,宋治长身而起,一掌将桌案拍得粉碎,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如泄闸洪水一样喷散出去,殿中侍立的宦官,无不是当场粉身碎骨,化作一团团血雾。 殿中陈设,尽皆化为齑粉,廊柱嗡嗡作响,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像是垂死的病人在呻吟。 “无能!一群饭桶!朕养你们何用?!” 宋治野兽般的咆哮声,配合他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可怖。殿外的宦官、宫娥、宿卫,无不拜伏于地。 赵玉洁怔怔坐在原地,娇美无双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咬着牙下令,让宰相百官到崇文殿议事。 在走出养心殿之前,他下达了一条严令:增援雁门关的禁军,日夜兼程赶路,必须在五日之内抵达雁门关! “陛下......”赵玉洁猛然回神,眼看宋治要离开养心殿,在时隔好些年之后再度踏入崇文殿,不由得心头一惊,追上去两步,想要说什么。 宋治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看浴血同伴的情义,只有看被抛弃者的怜悯。 这个眼神,让赵玉洁手脚霎时冰冷,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崇文殿。” 皇帝声音复杂的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在赵玉洁的视线中。 赵玉洁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皇帝这句话,无疑是褫夺了她“内相”的权柄,让她再也不能公然干涉政务。 之前宋治虽然诏令世家寒门齐心协力对敌,但他并没有走出养心殿。中枢主事的还是内阁,在百官前露面的仍旧是赵玉洁,她的权力丝毫未受影响,宋治的大方向布局,也没有因此改变。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局势瞬间急转直下,宋治这个皇帝,必须要亲自主持一切。也只有皇帝露面,文武百官朝野军民,才能真正同心据敌。 非只如此。 山海关在一日之间丢失了,才显现出赵氏在雁门关的奋战,是多么得力! 山海关被破,北胡大军接下来势必直驱京畿之地,朝廷必须调集所有力量,共同应对接下来的艰难时刻。当此之际,雁门关的重要性已经无可比拟。 要是雁门军不能把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挡在雁山之外,一旦让北胡军从雁门入关,燕平就会被两面夹击,届时左右贤王合军,燕平哪里还能保得住? 燕平保不住,整个河北都会跟着丢失! 在这个时候,皇朝对赵氏对雁门军的依仗度,已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无论如何都要让赵氏全力守关,绝不能放察拉罕进来。 而在今日之前,皇帝对赵氏的打压众所周知,一个安思明的六万大军,一个废后的谋划,就足够让赵氏心怀怨忿。 要想赵氏奋力作战,宋治岂能不千方百计向赵氏示好? 无论在宋治看来,赵氏知不知道赵玉洁就是赵玉洁,她终归是这些年打压世家的利刃,是意图取皇后而代之的“祸首”。此情此景,赵玉洁的所有权力,都必须要消除掉,她所有的尊荣,都必须被收回! 意识到这些,赵玉洁不能不面如死灰。 她的双手紧紧攥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很快就有鲜血滴落在地。 章三百零八 分久难合 今日跟察拉罕等王极境修行者的一战,又是势均力敌。 虽然有人受伤,但这回没有人阵亡,最终,战斗仍是以双方的默契收兵而结束。 回到城楼屋顶,撩撩衣袍安然坐下,千钧横放在膝盖上,赵宁继续作为大军的旗帜存在,岿然不动。 这几天,他跟赵北望、杨佳妮等人,每日都要跟察拉罕等王极境作战,有时候一天还会打上好几场。 每当察拉罕战罢之后,回去一通反思,觉得找到了突破口,调整战法再来挑战时,赵宁都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你想多了。 两名赵氏的准王极境修行者,在连日的越境战斗中,获得了很多领悟,如今都有即将突破境界的意思。 如果这两人成功晋升,双方王极境数量变得相同,那么拥有奇兵千钧的赵宁一方,就会具备击败对方的实力。 “只要不出意外,等到你娘晋升王极境、六万禁军赶到,保底来说雁门关也会彻底稳住。” 赵北望到赵宁身边坐下,“不过山海关已经破了。山海关驻军都成了残兵败将,在北胡精骑的追杀下,全军覆没是必然结局。就不知道禁军能不能在他们杀到京畿之地前,将他们挡在路上。” 王柔花是两名准王极境之一。 对于赵北望担心的情况,赵宁没有发表评论。 从山海关到燕平城,有六百多里路程,这中间不乏州县坚城,也有防御使的新军,但却没有真正的雄关天堑。 靠地方防御使的军队,和没有经历过正经战斗的禁军,要挡住北胡大军的步伐,这个难度只能说懂得都懂。 燕平唯一可供依仗的,是宋治可以调集大齐除了雁门关以外,几乎所有的王极境强者,去尝试制衡天元左贤王等人。 “驰援雁门关的禁军走到哪里了?”赵宁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们加快了行军速度,再有三日就会抵达。” 赵宁点了点头,目光跃过血火交织、激战正酣的战场,遥遥望向北胡军营寨中心地带,那座最高山包上的营寨。 他眼神无波,平静如水。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但包括赵北望、杨佳妮在内,所有人都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没有人发问,更没有人打扰。 ...... 雁门关在燕平西面。 从燕平至雁门,拢共不到八百里路程,大军日行三十里,倍道兼程则日行六十里,其中大半时候要在山林中行军。 过了灵丘县,山谷道路变得相对宽阔,一直到雁门关都不会再有险阻。在宋治“日夜兼程”的严令下,禁军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速度的提升不仅使体力消耗加剧,还有各方各面的影响。大军行进的核心要求,是遇到意外随时都能投入战斗,对队形要求很高。 而现在,这支禁军对敌人的防备力明显下降不少。 领头的将军叫何文进,能够带着六万禁军出动,可想而知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此时他骑在战马上,一面快速赶路,一面回忆皇帝对他的嘱咐。 皇帝的嘱咐很简单:到了雁门关之后,一切都听赵北望的。大军务必配合雁门军守卫好雁门关,就算是战死关城,也不能让北胡战士踏过关隘。 这番话没什么理解难度。 局势艰险,三军将士必须同心同德。 但何文进这一路上,却没有停止揣摩皇帝的“深层用意”。 寒门跟世家争了这么些年,何文进在平日里除了军务,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对付世家,算计军中的世家子弟,以正当理由将对方驱逐出去。 要不是他之前在这方面做得够好,功勋卓著,也不可能获得皇帝、内阁的信任,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对于寒门官将来说,与世家争斗是职责所在,斗赢了就是政绩,是加官进爵的依凭,是安身立命的基础。 收获上官的青睐,是仕途上升的阶梯,如何收获上官的青睐,是官吏朝思暮想、日夜奔波的命题。在此之下,才是所谓的做实事。 实事终究有限,巴结上官却没有尽头;做实事不一定能升官,奉承好了上官,只要对方点头,随便做些政绩工程,就能更进一步。 政绩工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而官员们之所以能靠此升迁,并不是蒙蔽了早就对此道娴熟无比的上官,而是上官需要的,只是一个给他们升官的由头。 大家都是自己人,心照不宣。 对于何文进而言,皇帝就是最大的上官。 他必须要弄清皇帝的心意。 是日夜,大军停下来休息。 虽然皇帝的命令是日夜兼程,但休息还是要休息的,命令的含义只不过是到了夜晚,打着火把再赶一段路而已。 “简单扎营,不要大兴土木挖沟筑墙。明日还要早早起来赶路,让将士们多些休息时间,免得到了雁门关成了疲敝之师。” 何文进下达完军令后,自己就找了块地方坐下。这里是雁山之内,雁门关还在,北胡军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有敌军。 “将军是在谋划如何击退北胡大军吗?”副将见何文进又在沉思,纳罕的问。 何文进摇摇头,“踞城而守的战斗,有什么需要谋划的,不过是力战而已。本将在想的,是如何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 “陛下另外给将军交代了差事?”副将很意外。 “陛下当然不会明说。眼下是国战时期,陛下必须打出上下齐心的旗号,怎么会明着发布破坏团结的命令?” 何文进抬头遥望雁门关的方向,夜色深沉,除了山峦黑影,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依然双眼明锐: “但身为陛下臣子,主辱臣死,主忧臣辱。我们必须洞察陛下想要什么,主动为陛下排忧解难,这才算是尽到了臣子本份。” 副将听得一头雾水,试探着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何文进目光灼灼,“陛下让我来雁门关,是取代安思明的,此战之后若无意外,本将会常驻雁门关。本将要完成安思明未完成的任务,跟赵氏分庭抗礼,乃至取代赵氏在雁门关的地位!” 副将一阵愕然,“可陛下近来对世家的态度已经改变,不再打压他们,还让我们摒弃争斗,同心据敌,将军怎么还要想着......” “愚蠢!” 何文进喝斥一声,对方是他的心腹臂膀,所以他的心思不必藏着掖着: “打压世家、中央集权,是陛下的国策,岂会说放弃就放弃?眼下不过是迫于形势,在名义上暂缓而已! “这场国战,必然更快消耗世家军队与修行者,这对陛下而言是机会,对你我同样如此! “所以,等到了雁门关,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存实力,绝不能让将士死伤太多。麾下有人,战后才能有底气! “安思明之所以失败,就是他太想沙场建功,这才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前车之鉴,你我岂能无视?记住,听从赵北望的命令,不等于把命卖给他! “雁门关是天堑之地,只要我们兵力足够,北胡要攻克关城难如登天。 “所以此战中,你我出工就行,出力的事交给雁门军。一言以蔽之,死人他们去死,功劳他们去立,我们最大的追求是保存实力! “一旦北胡大军败退,以赵氏如今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战后必然迎来陛下全力打压。而到时,雁门军死伤惨重,兵力无几,雁门关就顺理成章是我们的! “此时不保存实力,到时候拿什么坐镇雁门关,取代赵氏?等到本将成了镇北将军,你们也会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说完这番话,何文进双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亮得吓人。 副将被震得张嘴无言。 见副将还有些迟疑,何文进怫然不悦,冷冷道: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咱们从一开始,就是要为君王分忧的!陛下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其它的都不重要,都是虚的,明不明白?” 副将终于顿悟,连忙抱拳:“将军智勇无双,末将拍马难及!” 何文进满意地点点头,暗暗想到:“陛下若是知道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定会对我大加赞赏,我往后的仕途想不一片光明都难。” 他这般“善解人意”,也不知道宋治要是真知道了他此刻的想法,是会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还是会提起长剑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宋治当然可以怪罪何文进想得太多。 但他用寒门官将打压世家这么多年,早就把许多寒门官员,培养成了一群不问黑白的鹰犬。 他忽然之间完全颠覆过往,想要寒门官将不迷茫不疑惑不多想,立即收敛阴暗心思,变成道德高士,那也太天真了些。 “将军,雁门军派人来接应我们了。” 没片刻,何文进听到了脚步声。 初时隐隐约约,而后逐渐清晰,脚步密集隆隆如雷,看来人数不少,半夜听到这样的动静,将士们立即警觉,负责值守的部曲已经在将校的喝令下,开始列阵,准备迎敌,何文进在第一时间就派了修行者过去查看情况。 听到修行者的回报,何文进放松下来。 他将这个消息传递下去,让将士们不要如临大敌,赶紧收了阵势继续扎营。 雁门军很快就到了,虽然有火把,但在深夜中依旧显得神秘,面目瞧不太真切,就算有修行者站在高处,也看不清楚雁门军中后队的具体情况。 “本将赵启阳,因大将军察觉北胡修行者,有不少翻越雁山的,为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故而特令本将来迎接禁军,敢问主将何在?” 到了近处,为首的雁门军将领在马上问。 何文进走了出来,“本将何文进,奉陛下圣命,领军驰援雁门关。” “何将军!” 将领连忙下马,向前几步,抱拳见礼,态度恭敬有礼,神色感动亲切,“雁门军日日激战,将士死伤惨重,全军上下盼将军久矣!如今将军总算是到了,有将军驰援,雁门关才能守得住啊,请将军受末将一拜!” 说着,将领单膝下跪。 何文进没想到赵氏的人,对他如此恭敬,心里非常高兴,自觉形象高大。既然他这么重要,那他到了雁门关,应该有不少话语权,窃喜之余,伸手去扶对方: “赵将军何必多礼......”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面前的“赵将军”,在他伸手搀扶,毫无防备的时候,出乎所有人预料,骤然暴起发难,袖中匕首霎时捅进了他的胸膛! 章三百零九 连环计 多给何文进一个脑子,他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遭受雁门军的赵氏将领袭击。 电光火石间,符兵刺进胸膛,何文进瞪大双眼,惊诧不解的盯着眼前的人。 如果他是个正经人,他在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行刺自己的凶手,必然是北胡修行者,他们中埋伏被袭击了! 毕竟雁门关人手不足,北胡有兵力优势,雁门军拦不住所有北胡修行者,从崇山峻岭渗透到内部来。 但何文进的脑子,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权力争斗中,养成了惯性思维,所以他第一个念头是,赵氏杀他是为了夺他的兵权,方便控制他的部曲! 不过,无论何文进怎么想,现在都已经不重要。 假扮赵启阳的北胡修行者,在一击得手之后,趁势而进,抓住想要抽身后退的何文进,在极短的时间内,施展了必杀组合技。 所以只是眨眼间,何文进就躺在了地上,带着无边的愤怒与意外,不甘的成为了一具死尸。 主将说死就死,副将跟其他禁军将士,无不是惊慌失措。 而来接应的雁门军,则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眨眼间,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来截杀他们的北胡军,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冲进了禁军人群、营地中,左右开弓大开杀戒。 ...... 不远处的一座山峦上,萧燕静静俯瞰着山谷中的激战。 “五千人袭杀六万人,这种大胆的布置,也只有公主能够做得出。要是换作在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察拉罕的谋主白音,在萧燕身边感慨万分。 萧燕声音平淡:“谋主老成持重。” 为了破解雁门关僵持的战局,萧燕在军中抽调了精锐人手,布置了今夜的行动。天元部族为国战准备多年,会说大齐官话的人多的是,也不缺雁门军服饰。 这五千天元战士能够出现在这里,一方面得益于在开战前期,三十万大军就分出了两翼,分别往灵州、云州方向攻战,寻找大齐边境防线的漏洞; 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萧燕之前在大齐做细作那些年,对大齐北境各种情况的了解。 有这两者,萧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集五千将士赶到这里,截杀驰援雁门关的禁军。 当然,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北胡人多势众,而雁门关仅有七万将士,所以在萧燕判定雁门关必有援军后,才能派遣精锐修行者越过山峦,打探到禁军的位置。 不过,萧燕能够找到崇山峻岭中的山林小道,调集锻体境以上的修行者们,神兵天降般的从出现在这里,却不能让大军过来。 山林小道,只有修行者能够通过。 这五千由锻体境及以上修行者们组成的军队,是萧燕能够调动的力量极限,再多,就会极大妨害正面战场。 如果这五千人行动失败,他们就算没有被禁军全部击杀,也会成为瓮中之鳖。 这是非常冒险的策略。 “公主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夜行动失败,大军没了这五千锻体境修行者,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白音悠悠问。 萧燕声音沉稳:“今夜之战,必不会败。 “这些齐军虽然军备优良,但南朝的禁军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平日里根本没有作战机会。身在繁华京畿之地,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心里想得都是富贵荣华、加官进爵,哪有什么意志可言。衣甲再是鲜亮,也不过徒有其表,真到了战场上,就是一群新卒而已,还是不太中用的新卒。 “我五千锐士深夜袭击,对方毫无防备,不知我军虚实,必然大乱。 “加之主将已死,而我百战猛士勇不可当,只要他们的前军稳不住阵脚,中军后军就会望风而溃! “届时,就算我们不追杀,他们也会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莫说六万将士,就算是十六万,六十万,也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 这番话,萧燕说得格外笃定、霸气。 白音听得连连点头,末了不禁长叹一声: “公主在南朝多年,论对南朝的了解,的确是入木三分,而且涉及方方面面,我等万万不能及。大汗让公主随军,实在是再高明不过的决定。” 萧燕的判断没有错,山谷中战况的发展,确实如她方才所言。 禁军这群没见过血肉的雏儿,根本无法有效应对眼前场面,北胡精锐战士迅速击溃前军千百人后,没等北胡修行者如何威逼,就已经有人哭爹喊娘的向后溃逃。 一个人溃逃,眨眼就会有第二个,一千人开始溃逃,整个大军都会被牵连。 倒卷珠帘之势没太久就形成,禁军将士们丢盔弃甲,你冲我撞,踩着同袍的身体发足狂奔。 “大局已定!接下来就只是杀敌多少的问题了。”白音抚掌而赞,难掩兴奋之色。 过了两个时辰,他话锋一转:“殿下,我们要早些撤军。” 萧燕淡淡问:“为何撤军?” “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作战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此地距离雁门关不是太远,雁门军精骑闻讯驰援,不需要太久。” “那又如何?” “倘若战事继续下去,我们不能及时脱身,就有可能被雁门军瓮中捉鳖!” “那正是我想要的。” “殿下此言何意?” 萧燕双目中闪烁着危险之色,不答反问:“我们为何冒着巨大风险,到这里来袭击雁门关援军?” “没有援军,雁门关就守不住。” “那么击溃这股援军,雁门关的战争就结束了吗?” “自然没有。” “还要打多久?” “恐怕要一段时间。” “为何不能早些结束?” “雁门关尚有七万守卒,防线严密,没有破绽。” “倘若他们的防线出现破绽呢?” “雁门关怎么会忽然出现破绽?” “当真不会?” “除非......雁门关忽然少了大批将士!” “当雁门军分散原本就不多的兵力,来这里救援禁军,围杀我们时,就是防线出现破绽,我军踏碎关城之日!” “......” 白音惊讶的看着萧燕,半响说不出话来。 原来萧燕还有如此谋划。 今日袭击,竟是连环计。 ...... 雁门关及时接到了禁军遇袭的消息。 帅府大帐中,众将无不深感意外。 “六万禁军,是充实雁门关防线的保障,若是这六万禁军出了意外,伤亡殆尽,仅凭雁门关这七万人,断然守不住北胡二三十万大军!再者,禁军遇险而我们不救,对朝廷也没法交代。” 众将的第一反应,就是派遣精骑救援。 赵宁坐着没动。 雁门关是雄关天堑,倘若没有修行者,莫说七万人,三两万人就足以抗住三十万大军。 但修行者能够快速跃上城头,在关墙内外跟守军搏杀,可以有效避免大军蚁附时的巨大伤亡。也正是因为北胡军中修行者众多,他们才能翻阅荒无人烟的山岭,出现在雁门关背后。 赵北望、王柔花等人没有出声,他们虽然也有焦急之意,但并不是特别浓烈。 “不能救,也救不了。”在众将声音停下后,赵宁略显漠然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能救?只要我们出动及时,就能跟禁军两面夹击,但凡能灭掉这股北胡兵马,禁军就能继续支援到雁门关!”赵启阳一脸不解。 赵宁摇摇头:“从雁门关到灵丘县边境,就算是精骑出动,也需要疾驰近十个时辰,等到我们过去,为时已晚。” “我们可以让王极境......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先过去稳住局面!” “没用。禁军虽然多,但都是新卒,就算我们派遣强大修行者先过去,也难以让将士们镇定下来返身迎敌。” “可如果不救,就不只是禁军溃败那么简单,这股北胡军还极有可能,从背后袭击雁门关!届时雁门关腹背受敌,必然陷入绝境!”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沉默。 显然,这个局面谁也不想看到。 如果它发生了,雁门关根本无法应对。 ...... “如果雁门关不分兵来救援这批禁军,那又如何?”白音问萧燕。 “那我们就返身袭击雁门关!”萧燕的声音饱含杀气。 白音恍然,以这五千修行者的战力,跟关城前的天元大军同时出击,必然能彻底摧毁雁门关防线! ...... “他们袭击不了雁门关。” 赵宁语气如常,话说得云淡风轻,意味却无比坚定。 赵启阳愕然问:“为何?” 赵宁看了他一眼,“乾符七年,我用一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携带一千紫晶石符弓,在凤歧山白风口争夺战中一锤定音的事,你们难道忘了?” 赵启阳顿时醒悟。 彼时那一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是赵宁通过一品楼秘密从江湖中招募的,那一战中虽然伤亡惨重,但后来又补充了损失,而且规模还有扩大。 大齐不缺人,江湖中也不缺修行者。 “让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带一千人,去处理这批渗透进来的北胡兵马。”赵宁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我们继续守卫关城即可。” “是!” ...... 两人的谈话结束后,白音发现萧燕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反而还在沉思。 按照对方对战局的推演,踏破雁门关在即,这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战局已定,萧燕还有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 “殿下在想什么?”白音纳罕的问。 “在想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萧燕回应道。 “还会有意外?在下怎么想不到?” “谋主难道忘了一个人?” “谁?” “赵宁!” “赵宁......如何?” “有这个人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的事,无论有多大把握,都可能存在变数。” “赵宁还能逆天不成?他们能守住雁门关就不错了。” 萧燕没有接话。 白音见对方确实有顾虑,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萧燕的话不无道理,赵宁有多么麻烦,他当年是见识过的。 他寻思着道:“倘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们至少也击溃了这六万禁军,没有他们驰援雁门关,赵宁就算手眼通天,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守不住雁门关的。” 萧燕抬头看向新月,默然良久,“但愿如此吧。” ...... “宁哥儿,我心中一直有一些疑问,实在是忍不住,不吐不快。”众将散去后,赵启阳来到赵宁身边坐下。 赵宁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我在族中地位寻常,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也知道你在草原有眼线,能够及时探听很多消息,而且你脑瓜子聪明,凡事都能料敌于先。” 赵启阳扰扰头,“天元部要灭达旦部,你难道事先没有接到消息?达旦太子跟达旦浑邪王兄弟相争,可能引起极大祸患,你难道事先没有预料?可你什么安排都没做,就这么坐视了达旦部的灭亡!”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平静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说了吧。” 这话正中下怀,赵启阳迫不及待的继续往外倒豆子:“雁门关除了咱们赵氏修行者,四叔跟方墨渊麾下,还带着两千名御气境以上的江湖修行者! “只要你想,完全可以让他们封锁雁山所有山岭,让今夜那些北胡兵马进不来!可你并没有这样做!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章三百一十 注定的牺牲(上) 就算是六万头猪,在亡命狂奔的情况下,追杀也要杀很久。 好在是山谷,不是四面广阔的平原,禁军逃亡的方向只有一个,天元修行者追杀起来省事不少。 若非如此,以他们这区区五千人,就算个个都是锻体境修行者,想要将这六万禁军基本清理完,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萧燕站得位置很高,能够看得很远。 她之前把话说得很有底气,但其实有自己的苦衷。 六万禁军不基本屠灭,但凡让对方保有几万人的战力,就仍然能够支援雁门关,所以撤军是不可能早早撤军的,再怎么也要保证对方逃脱的部分,不能超过万人太多。 萧燕没有料到的是,雁门关赶来的援兵会这么强。 “千人上下,全是修行者不说,境界还都在御气境以上?”白音听到这个消息,连忙向萧燕建议:“我们该撤了,再不走就难以脱身。” 萧燕这回没有给出第二种答案,微微点头:“收兵,撤退。” 她并没有半点儿慌乱,不只是脸上没有这种表情,心里也没有这种情绪。 首先,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六万禁军在自相践踏的过程中,被他的兵马追杀的死伤殆尽,就算未竞全功,剩下的禁军也只有万人上下,没了战力。 以这些人现在的状态,唯一的选择就是撤回燕平,不可能再继续到雁门关参战。 其次,萧燕对赵宁始终心怀戒备,对方就算是撒豆成兵,她都不会特别意外,现在只是派遣了一群修行者过来,她完全能够接受。 萧燕先让修行者们离开山谷,按照既定的撤退的路线分股隐入山岭。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在确定赶来的雁门关修行者中,没有赵宁本人后,这才不无失望的跟白音一起消失。 ...... 何文进率领的六万禁军,在灵丘县边界遇袭的军报,在翌日就传回了燕平。 崇文殿中,包括皇帝宋治,宰相陈询,参知政事孔严华,兵部侍郎魏无羡在内,十来人俱都脸色难看,沉默了好半响没有言语。 “禁军驰援失利,雁门关要独对二三十万北胡军,接下来的战斗会很艰难,依照北胡如今表现出的战力,边关基本不可能守得住。” 魏无羡在燕平闲了半年,如今因为国战和皇帝态度的转变,终于获得了兵部侍郎该有的权力,这时见众人都不说话,便主动开口,“要想雁门关挡住北胡中路军,必须派遣新的援军过去。” 这话立即引来孔严华的反对,他的态度很有依据: “这几日来,从山海关攻进来的蛮子,已经连克三县一州,兵锋直指燕平!禁军守卫京师尚且兵力不足,哪里还有余力再分兵支援雁门关?一旦京师丢失,后果不堪设想!” 孔严华说的是事实,天元左贤王部在攻克山海关后,短短三日之内,先锋三万精骑长驱三百里,所过之处,大小城池或者被强大修行者攻占,或者就是州县官员直接吓得弃城而逃。 一日前,平州防御使的军队,五万兵马,尝试截杀这股精骑,结果一碰就碎。那名防御使倒还算硬气,没有见势不妙就率先逃跑,而是战死在了阵前。 左贤王部的策略明显是快攻,先锋精骑完全不理会周边城池,就一条线往燕平城攻来,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目的就是要尽快深入,以力破局,制造恐慌。 燕平城防御战已经迫在眉睫。 当此之际,京师四十万禁军,在已经分出十二万分别驰援雁门、山海关,且都已经战败折损的情况下,哪里还能再度分兵? “要说雁门军也是自己作战不利,竟然放了一股兵马深入到了腹背,要不是他们的防线出现漏洞,何文进部怎么会遭逢大难?” 孔严华冷哼一声,继续道:“雁门军误国是不争事实,他们的困境也是自找的!此时朝廷不降罪于他们也就罢了,想要燕平再支援他们,那已经不可能!” 闻听此言,魏无羡大怒,阴沉着脸寒声道:“雁门关要不是兵马少,根本顾不过来雁山防线,眼下这种局势怎么会出现?说到底,这是安思明的罪责!” 孔严华双眼一瞪:“这关安思明什么事?作战不利就是作战不利,哪来这许多借口?” 见魏无羡跟孔严华两人,又要因为世家、寒门的立场不同,彼此攻讦推诿责任,宋治气不打一处来,喝斥两人住嘴。 “照魏卿看,没有援军,雁门关能不能守住?”宋治问。 魏无羡摇摇头,“绝不可能守得住。” 孔严华刚想讥讽两句,顾及到宋治的态度,只是冷哼了一声,“雁门关若是守不住,燕平就会腹背受敌,这个责任谁能来承担?” 魏无羡眸底掠过一抹杀气,正要针锋相对,宋治已经愤怒的一拍桌案:“国战若是败了,大罪在朕如何? “朕是要你们商量出赢得战争的法子,不是让你们去想谁来承担责任!局势艰险,需要皇朝上下齐心协力,摒弃争斗一致对外!再有人跟朕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休怪朕不念君臣之谊!” 孔严华偷偷看了宋治一眼,见对方是真的发怒,不由得心头一动。 到了这时,他才算终于确定,宋治是真的要暂时放弃打压世家了。 “启禀陛下,要想燕平不失,首先就得避免腹背受敌,所以雁门关必须要守住。 “我们无力支援雁门关兵马,但只要雁门军能保证,再没有北胡军渗透进来的事情发生,军械物资丹药符兵,朝廷还是能大规模运往雁门关的。 “等到各地防御使的军队赶到京师,再分一部分去雁门关,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雁门关能再坚守三两个月就成。” 这时,宰相陈询说话了。 皇帝对魏无羡跟孔严华的态度,让他也终于摸清了皇帝的心思,这时候放心的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作为宰相,他要么不说话,话说出来,就得确保皇帝不会喝斥而是会采纳,否则,他这个本就是应声虫的宰相,就当真没有半分权威可言了。 “宰相此言甚是。就如此办吧。”宋治果然同意了陈询的建议。 接下来,就给雁门关支援多少物资丹药的问题,众人讨论半响,很快拿定了主意。 而后,议事进入到最关键的部分:京师防御战怎么打。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不惜一切也要守住燕平! 理由很简单:从古至今,中原皇朝从未被草原人打下京师。 若是大齐皇朝被蛮子打得丢了京城,必然遗臭万年,被后人世世代代嘲笑。这份耻辱,皇帝认为背负不起,也不认为满朝文武,跟大齐八千万户子民背负得起。 “此战,朕与燕平共存亡,誓死不退!卿等也休得心怀侥幸之念。倘若大齐丢了京师,朕与卿等都是罪人,唯有以死谢罪!”宋治态度坚决 ...... 从崇文殿出来,已经是明月高悬。 魏无羡等人都领了差事,走得快,孔严华放慢脚步,有意跟宰相陈询落在后面。 “陛下要跟燕平共存亡,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得捐躯赴国难,哪怕战死城前,也不能让蛮子踏入城门。不过,宰相觉得,这一战我们胜算有几成?”在身边无人之后,孔严华低声问陈询。 陈询虽然是世家出身,但陈氏已经完全成为宋治的棋子,本身正在从世家向名门转变,所以跟孔严华关系并不差。 “算上从山海关逃回的孙康等人,燕平有八个王极境,要制衡天元左贤王不难。但论大军战力,禁军却是跟北胡军难以相比,只能守城,无法进攻。” 陈询字斟句酌,“燕平大战不可避免,守城胜算还是很大,只要撑到各地防御使的军队赶来,这一战我们未必会输。” 这些年随着寒门崛起,不算赵氏,大齐已有十来个王极境。在山海关丢了两个,抛开宋治本人,如今集中在燕平的还有八个,要制衡天元左贤王等人不难。 “北胡的王极境修行者,不会只有已经暴露出来的这些。所以对方的王极境高手数量,其实要远超我们。”孔严华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 陈询没有接话。 这个问题不难想象,毕竟北胡还有第三路大军,天元可汗也一直没有露面。 “陛下是国之根本,断然不容有失,一旦战事不利,我们决不能将陛下置于险境。倘若北胡军真能围燕平城,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护卫陛下离开。” 孔严华将自己的心里打算说了出来。 陈询默然颔首。 这是必然的。 不管宋治是不是真想跟燕平共存亡,是不是昭告了天下他要这么做,他们这些大臣,都必须确保皇帝能够在危险降临前,及时脱身。 ...... 赵启阳话说完后,并没有在赵宁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赵宁只回了他一个问题:燕平能不能守住? 赵启阳离开的时候,一直在想,燕平能守住会是什么局面,不能守住又会是什么局面。他知道赵宁的意思,对方就是要他自己多思考。 不过赵启阳的疑问,也没有持续太久,他想要的答案,也很快随着形势的发展,渐渐浮出了水面。 这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份隐秘军令:准备退往晋阳!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地,也是河东重镇,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有大片河谷平原、物产丰富,“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简单来说就是攻防兼备,能进能退。 自古以来,割据三晋大地的诸侯,无不以晋阳为中心。 其地距离燕平一千里,距离雁门关三百多里。对赵氏而言,虽然大都督府、镇国公府在燕平,但实际上晋阳才是雁门关赵氏族人的腹背。 军令传到了赵启阳这个级别,就说明行动马上就要开始。 而这个时候,天元左贤王的军队,已经逼近燕平城。 赵启阳忽然明白了,赵宁之前一系列不合理行动的用意: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天! 章三一一 注定的牺牲(下) 做完自己的事情后,赵启阳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去找了赵宁。 恰好赵宁还没休息。 “我仔细想过,宁哥儿种种反常行为,其实就是在坐视达旦部被天元部兼并,眼睁睁看着安思明所部覆灭,纵容北胡修行者翻越雁山袭击禁军! “惟其如此,宁哥儿才好借着雁门关守军不足的理由,不受天下人指摘的退守晋阳!” 赵启阳红着脸瞪着赵宁,怒火溢于言表:“陛下打压勋贵门第,寒门取代世家地位,赵氏失势,皇后处境堪忧,宁哥儿早就对陛下不满了! “之前迫于时势无法反抗,现如今国战开启,北胡入侵,一旦燕平丢失,必会天下大乱,于是宁哥儿就想趁势而起! “以晋阳为基业,总览州县大权,占据一方,继而靠抵御外寇的旗号,招兵买马发展势力,成为诸侯,在时机恰当的时候谋夺天下,这就是宁哥儿的谋划对不对? “宁哥儿是要造反,对不对?” 赵宁放下手中书册,抬头瞧了赵启阳一眼,语气平淡:“你似乎很反对?” 站在屋中的赵启阳,本就脸红脖子根,听了这话更是额头青筋暴突,义愤填膺、掷地有声道: “赵氏是大齐第一世家,是皇朝柱石!赵氏族人锦衣玉食,身居高位,显赫人前,至今已有百余年。为大齐戍边是赵氏职责所在,镇国是赵氏天赋使命! “赵氏满门忠烈,怎么能罔顾社稷,怎么能谋害同袍,怎么能造反?!国战期间,社稷危殆,正该文死谏武死战,赵氏怎能做祸乱江山的宵小奸佞?! “北胡势大军强,高手如云,猛士如雨,当此之时,倘若皇朝不能同心同德共拒外敌,一旦让北胡占了中原江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见赵启阳一副恨不得扑过来撕咬自己的模样,赵宁哑然失笑,摆摆手示意对方冷静些,先坐下来再说话: “你都知道赵氏不该趁乱误国,我难道还不如你?” 这话好歹让赵启阳怒火消减了些,他勉强坐下,伸长脖子问:“那宁哥儿之前做那些又是为什么?” 赵宁收起书册,将其放到书堆里,边顺手整理书案边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大齐赢得国战。” 赵启阳牛眼一瞪:“坐视安思明、何文进部覆灭,也是为了赢得国战?” 赵宁瞥了他一眼,目光冷了两分,对方虽然是他的兄长,但他教训起来毫不客气: “难道你认为,靠他们能战胜北胡?赢得这场国战到底要靠谁,你心里就没点数?北胡如此强悍,是仅凭血气之勇奋力死战就能赢的?” 赵启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末了,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可他们都是同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同袍,没有比有要好上百倍。”赵宁的话漠然而冷酷。 望着赵宁无情的面容,赵启阳这回是真的没法开口了。 接下来,赵宁给自己的族兄,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首先,达旦部必须要灭,而且最好是速灭。达旦部不灭,雁门军就必须分兵进驻达旦部,虽然从战略上说,这可以作为钉子存在,但实际并不能。 达旦部加上雁门军一部分,在草原上碰到三十万天元军,双方在平地上野战,前者只有被抹掉的下场。如果雁门军持续支援,死的人只会更多。 野外交战,尤其是平地作战,达旦部的军队就算经过了训练,修行者也太少,甲胄装备率低,根本不经打,雁门军则是人少,十几万人也不够对方精骑冲的。 现如今的天元精骑,因为甲胄变多了,战力比之乾符七年更强。最重要的是,这回他们不用把王极境藏着掖着。 据守凤鸣山也不现实,对方兵力占优,可以侧翼迂回,包抄聚歼。 所以达旦部的兵马根本没用,达旦部存在的价值也没有,他们只会作为猪队友拖后腿。 当然,他们可以消耗北胡军的兵马。但并不会消耗太多,雁门军反而还会被牵制,于大局有害无益。 退一步说,如果达旦部坚持住了,雁门军一部驻守达旦部,一部在雁门关作战,六万禁军成功驰援雁门关,那么雁门关战局就会显得很好,没有撤军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燕平被攻破,天元左贤王的精骑奔袭雁门关,雁门军被腹背夹击,以雁山的地形,跑都没法跑,只会全军覆没! 甚至天元左贤王部,只需要兵围燕平,就能派遣精骑奇袭雁门,接应察拉罕部入关。这个时机不好把握,而且燕平城还在,危险不明显,赵宁想早一步走都不可能。 何文进甚至都不会同意他撤军。 他虽然听赵北望指挥,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故而何文进部也没有存在价值。他们顺利抵达雁门关,只会起反作用。毕竟就算达旦部没了,只要他们到了雁门关,雁门关也看起来可以防守,没有放弃的道理。 一切的源头,都是山海关没有守住,也不可能守得住。彼处两军是实打实的战力差距,就算赵宁早早示警,说服宋治派遣大量王极境过去,仍然无法弥补三军将士的差距。 山海关一丢,北境防线破裂,燕平城必然被围,雁门关独木难支。 赵氏跟雁门军只有退到晋阳,方能避免腹背受敌的困境,再借助晋阳的地形优势,汇聚地方民力物力,才可以跟北胡军继续作战。 一言以蔽之,雁门关一定会丢,差别只在于,丢的时候是全军覆没,还是保存住了雁门军战力。 达旦部被吞并,安思明部覆灭,何文进部消亡,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区别就是在哪里败亡,什么时候败亡而已。 他们早点覆灭,才能为雁门军换来撤军的理由,保存雁门军,让雁门军可以在晋阳继续奋战。 听罢赵宁的讲述,赵启阳愣了好半天,才完全领会其中要义。 等他想通之后,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神灵,再也没有半点儿怒气,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膜拜,恨不得立即拜伏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扪心自问,觉得就算再给他两个脑袋,他也想不到赵宁说的这些。 “如此说来,北胡吞并达旦部,伏击安思明部,截杀何文进部,岂不是都正中宁哥儿的下怀?” 说到这里,赵启阳心中一片敞亮,暗暗感叹:“怪不得,平日里宁哥儿总是一副淡然平静、超脱世外的模样。洞悉了万事万物,凡事尽在掌握,自然就不必像我这样,稍微面对一点问题就着急得睡不着。” 因为这个念头,他立马补充道:“北胡就像是宁哥儿手里的牵线木偶一样,他们所做的一切,自认为是在破局,其实都是被宁哥儿当刀使!” 赵宁摇摇头,“没有这么玄乎。 “达旦部是天元部必须要吞并的,谁会给自己腹背埋刀子?安思明进驻达旦部,也是开战之初,陛下必然会有的决策,顺手把他们抹去,对天元大军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决策。 “至于翻越雁山,截杀何文进部,天元大军的确是有可能做,有可能不做。 “但雁门关有压制察拉罕的王极境,雁门军战力也不输给天元军,短时间内他们破关无望,就不得不另外想些法子。 “朝廷会给雁门关派遣援军,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北胡军对比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兵马多,那么在发现雁山可以翻越后,派遣修行者过来截杀援军,就再正常不过。 “萧燕这个人,不仅有智慧,而且对大齐颇为了解,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启阳听得连连点头,临了长叹一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欺我。宁哥儿算无遗策,实在是厉害得紧。” 赵宁摇头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有赵启阳说得那么神。北胡要夺取雁门关,他要舍弃雁门关,双方不过是合力做了一件事。 说到底,这回的策略也就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八个字。 “不要开心太早,雁门关可以丢,晋阳却不能。要挡住北胡后续入侵,任重而道远,我们能做的,就是全力施为。” 赵宁正色看向赵启阳,这话,也是要借对方的口,对其他像赵启阳的赵氏族人说: “大齐要赢得国战,赵氏是中流砥柱,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安思明部六万将士,何文进部近六万将士,都切切实实把性命丢在了战场上,我们得对得起他们。” 赵启阳肃然颔首。 “我们何时从雁门关撤军?”临走前,赵启阳问。 “不能早,早了就是擅自弃土;也不能晚,晚了就会自己遭殃。要看京师战局。”说到这里的时候,赵宁顿了顿,眼神有刹那的复杂。 赵启阳离开后,赵宁来到门前,负手看向夜空。 星河灿烂。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安思明、何文进部十几万将士平白丧命。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没有这场国战。 慈不掌兵,站在统帅的角度上说,为了赢得国战胜利,避免中原大地更多百姓家破人亡,赵宁对安、何两部的折损并不歉疚。 但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赵宁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 眼前的局势究竟有没有两全之法,是不是非得走到眼下这一步? 九成九是必然会如此,但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保全安、何两部。 赵宁没有朝着那万分之一的方向去谋划。 何文进在未到雁门关之前,就一门心思想着战后会如何,难道赵宁就不曾想过?他想得比谁都多,想得比谁都远。 但正因为想得多想得远,他才更清楚,自己的队伍里,绝对不能有第二个声音,也不能有第二个成份。 宋治想要皇朝上下齐心协力,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最大把握赢,赵宁同样需要自己的队伍同心同德。 宋治那是痴心妄想,赵宁却可以切实做到。 目前看来,北胡是强大的,王极境高手太多,天元可汗天下无敌,北胡军近乎不能战胜。 赵宁要赢得这场国战,只有一个办法。 山海关、雁门关这些地方,守不住,也不必守住。 这些地方丢了,赵宁才能去施行他布局了五年的谋划,将战争带向胜利的方向。 为了国战的胜利,为了自己、亲友与更多黎民百姓的生命,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章三一二 夜遁 乾符十二年,八月中旬。 随着山海关被破,北胡连战连捷的消息传来,在国战初始丝毫未受影响的燕平,终于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混乱。 首先动起来的是权贵,他们知道情况多,在第一时间就安排仆役,日夜不停的转移家眷与财富。 因为对战争结果还有幻想,他们只带走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像宅子、庄园、商铺这种财产,留下了仆役看守。 随后动起来的有消息渠道的人,官员的家人、亲戚、故交、好友等在察觉到形势不对劲后,立即向官员打听战争的真实情况,评估燕平城会不会爆发战事。 朝廷没有封锁消息,所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及时得知了严峻形势,他们也成为第二批携带财富,从燕平城撤离的人。 随后是富商。官商不分家,二者平日里就来往密切,彼此颇有交情,这时候再以金银开路,要买到消息并不难。 这些大商贾,是第三批带着钱财逃离燕平的人。 兵祸有多么可怕,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权贵富商为了保证自己的性命与财富,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至于平民百姓,他们一方面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燕平危在旦夕,另一方面,就算知道燕平将有恶战,他们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一者他们没有那么多余财,可以让他们在新的地方安居乐业; 二者他们的生计都在燕平,没了手上的活计,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所谓在家日日好,在外外处处难,拖家带口的,到了新的地方也很难活下去。 故而就算他们知道燕平危险,大半也不会逃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官府、王师身上,祈求他们能够守住城池,不让外敌杀入城来。 这个时候,若是官府号召他们协助守城,很多青壮都愿意挺身出战。 他们没有选择,只有一条命可以拼。但凡有半点儿生机,他们都不会弃城而走,除非是知道一定打不过外敌,留下来必死无疑,他们才会离开。 随着时间流逝,在北胡大军逼近京畿时,冷清与慌乱成了燕平城最浓厚的氛围。权贵富人大量离开后,青楼酒肆也好,茶楼商铺也罢,都失去了最重要的客源,变得门可罗雀。 平民百姓得不到准确消息,只能妄加猜测,于是流言四起,没有人再有心思做别的,所有人都在焦虑的等待北胡大军兵临城下,亦或是被王师击败击退的结果。 在命运面前,普通人除了迎接审判,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虽然他们并没有罪。 祸害天下,让大齐内斗内乱,国力耗损严重,边军军营空虚,人心不齐,以至于不能守住边关的有罪权贵、富人,早已逃之夭夭。 魏无羡走在大街上,一张张愁苦惊惶的脸在眼前交替闪过,他的心情沉重得就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大石。身为将门子弟、军中将领,看到百姓因为外寇入侵而惶惶不可终日,怎么都不会好受。 进了茶楼,来到二楼雅间,魏无羡见到了扈红练。 去陇右之前,尚是少年郎的魏无羡对扈红练垂涎三尺,去了西域,魏无羡跟一个经年累月并肩作战的女修行者结缘,如今归来,已经是有家室的年青人了。 人总要在世事里沉浮过,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回请魏公子过来,是因为宁哥儿有话给你。”扈红练招呼魏无羡落座。 作为兵部侍郎,魏无羡对雁门关战况很清楚,如果赵宁是要说公事,自然无需动用一品楼的渠道,他坐下后主动问:“宁哥儿要我离开燕平?” 扈红练点点头,“越快越好。” 魏无羡沉默不语。 半响,他道:“我知道,宁哥儿觉得燕平守不住......但陛下已经下了诏书,他要跟燕平共存亡,如今燕平正在汇聚所有力量,要跟北胡大军决战。燕平还有近三十万禁军,只要陛下在后面看着,这一战我们未必会输!” 将军奋躯向前,则三军将士都能死战,皇帝在战场不退,军民自然都会拼命。 燕平有百万户生民,是大齐财富物资最集中的地方,魏无羡不认为大齐挡不住三十万北胡军。 扈红练没有跟魏无羡争论什么,只是转述了赵宁的话:“陛下不会守城,大战开始前,陛下就会离开。” 魏无羡怔了怔,饶是他一向相信赵宁,也因为此事太过重大,一时不能接受,“宁哥儿为何这么肯定?” 扈红练接下来的话虽然语气平常,但却在魏无羡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根据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天元可汗极有可能晋升了天人境!” “天人境?这怎么可能!”魏无羡惊得站了起来。 扈红练继续道:“这些年,陛下没少往草原派遣眼线,如果他的人探知了这个消息,那么陛下绝对会离开燕平。” 魏无羡说不出话来。 如果天元可汗真是天人境,皇帝呆在燕平城就是一个活靶子,危险极大,一旦北胡大军开始攻城,天元可汗就能带着王极境直接突入城中,将皇帝揪出来杀掉。 扈红练没有停下来:“总之,皇帝应该很快就会安排大臣,南下布置新都及其周边的防御事宜,包括各地军队军资的调动。 “你是兵部侍郎,自然会参与其中,正好借此机会离开。宁哥儿的意思是,要尽可能多的掌握各种资源。 “这场大战要赢,靠别人是没用的,只能靠我们自己。所以要把尽可能多的东西抓在手里,为此不择手段也无不可。” 魏无羡再度陷入沉默。 末了,他语气沉重道:“如果陛下果真让大臣南下安排诸事,我会依照宁哥儿的意思行事。” 扈红练点点头:“我会如是回禀宁哥儿。” ...... 当日夜,皇帝紧急召集大臣议事。 两日后,魏无羡踏上南行道路。 在城门前回望燕平的时候,魏无羡心中有无限苦楚。 到了现在,燕平人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慌乱,随着皇帝下达诏书,发誓决不后退一步,人心安定了不少。 在魏无羡眼前,一队队响应官府号召,帮助守城将士搬运器械的青壮,都干劲十足,哪怕他们没有工钱没有报酬,还时常被将士呵斥,依然甘之如饴、挥汗如雨。 很多穿着布衣麻衫,显然生活并不富裕的妇人老妪,带着菜篮子给城墙将士送各种吃食,跟在她们身后的孩童,看甲士的大眼睛都充满信任膜拜。 这些最平凡的普通人,满心以为朝廷会跟他们站在一起,以为帝室贵胄会跟他们共患难。 为了抵御外寇守住燕平打赢战争,他们倾尽所有、毫无怨言。而平日里锦衣玉食、横行无忌的权贵富人,早已脱身去了南边太平之地继续享受繁华不说,就连他们的皇帝,也即将舍弃他们而去。 “侍郎大人,该走了。” 魏无羡看了很久没动,他身旁一位官员轻声提醒。 阴沉沉的天空下,面对热火朝天的燕平城,魏无羡狠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咬着牙调转马缰绳,在马屁股上重重甩了一鞭子。 权贵官员坏了江山社稷,但当灾难大规模到来时,承担结果付出代价的,还是平民百姓,那些失职的皇朝大臣,都还不会被指摘。 百姓从未负过皇朝,也不会负皇朝,皇朝却常负百姓。 ...... 雁门关,赵宁得知魏无羡已经南下时,多少松了口气。 他了解魏无羡的性子,很担心魏无羡会一根筋,不愿在战争到来时做逃兵,要在燕平战斗到最后一刻。 好在对方脑子还保持着清醒,知道此时此刻不是逞血气之勇的时候,能够忍辱负重,才有可能真正赢得这场国战。 “你是怎么知道,皇帝一定会舍弃燕平南逃?本朝开国时,之所以把京师设在距离边境不过数百里的燕平,而不是关中长安、中原汴梁,就是为了践行太子保社稷的祖训。”杨佳妮奇怪的问赵宁。 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的消息赵宁知道,一品楼也有可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推测出,飞鱼卫却没有那个能力得知,所以宋治是注定不会清楚这一点的。 赵宁知道宋治会跑,不过是前世记忆罢了。 当初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宋治也是发誓死守京师,结果却是跑得毫不犹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宋治会跑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但从古至今,也有京师被攻打时,没脚底抹油的君王。 有些战争打赢了,郡王收获空前威望,有的战争打输了,君王被俘。 “时势如此而已。皇帝比谁都清楚,禁军守不住燕平。他需要的,只是燕平能多守一些时日,消耗一些北胡兵力,让他有更多时间在汴梁召集兵马,布置战事。” 赵宁像模像样的回应了两句。 赵启阳走进门来,扬扬手里的文书,“朝廷下了严令,让我们死守雁门关,绝不能让察拉罕的军队入关,让燕平遭受腹背夹击。” 赵宁无所谓的嗯了一声,“朝廷给的物资军械,到了多少了?” “甲胄跟重兵器不多,丹药符兵箭矢倒是不少,足够七万将士四个月消耗的。” 四个月的量,只能说不多不少。如果朝廷认为雁门关绝不会丢失,在北胡大军围城、运输断绝之前,怎么也得给个一年半载的量。 ...... 旬日后。 黎明时分,萧燕目光炯炯的望着雁门关,无数北胡将士正在涌向关城。 察拉罕志得意满的道:“赵氏和雁门军得为雁门关陪葬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把握,而且松了一大口气。 燕平城就快要被攻下,左贤王已经派遣了精骑,昼伏夜行向雁门关快速赶来,这些时日,察拉罕配合左贤王麾下的修行者高手,阻断了雁门关跟燕平的消息往来,是以雁门关根本无法及时接到消息。 “我们在雁门关已经停留太久,跟战败无异,好在此战两面夹击雁门军,能让赵氏跟七万守军为关城陪葬,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白音感慨一声。 察拉罕跟白音都很开怀,唯独萧燕一言不发。 “公主在想什么?”察拉罕问。 萧燕声音低沉:“雁门关我们一定会攻下,但想要聚歼赵氏与雁门军,却不是那么容易。” “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意外不成?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南朝皇帝给雁门军的命令,就是死守雁门关。如今燕平尚在,雁门军难道还会率先逃跑不成?赵氏是大齐第一世家,将门领头羊,一向斗志坚决,怎么会做这种事?” 白音表示萧燕想得太多。 萧燕却不这么人为,“我说过,不能小觑赵宁。” 白音失笑道:“公主也不必太高看赵宁,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察拉罕认同的点点头。 萧燕没有跟他们争辩,只是静静看着关城。 没多久,北胡将士轻而易举就占据了城墙,涌入了关城内。 快得不可思议。 因为没有人守城。 城墙上林立的甲士,都是经过伪装的草人木人! 关城内的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一些被绑着的山羊脚旁有鼓,在它们动弹的时候,就能敲击鼓面发出声响,制造动静。 北胡大军没有遭遇抵抗。 片刻后,有修行者急急回报:关城中已经没有一个雁门军! 很显然,他们昨晚就跑了。 白音惊诧的说不出话来,察拉罕则是脸黑如墨。 “他们怎么会跑得这么快这么及时?!”白音一脸不可思议,“他们还这能未卜先知不成?!” 萧燕面容肃杀,“我说过,不能小觑赵宁。” 察拉罕跟白音一起看向萧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得不认同这句话。 但依照他俩方才的意思,认同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赵宁不是人,是神。 “这小子,实在是可怕。”好半响,察拉罕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 再度看向雁门关时,察拉罕跟白音心中,已经没有攻克雄关天堑的喜悦与成就感,只觉得索然无味,别扭至极。  章三一三 尽在掌握 天高云淡,秋风瑟瑟。 身后跟着一群书吏的周鞅,在村正等人的恭送下,从一个村子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又是一整日的忙碌,早已没有修为的周鞅,不由得深感疲惫。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不是在三晋大地奔波,就是埋首在文牍的海洋里,间或彻夜沉思、奋笔疾书,整个人比之两年前已经瘦了十多斤。 虽说没了修为,身子骨不如修行者,好在各种上好补药并不缺,赵宁也专门安排了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这才没有累倒在繁重的事务中。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村子了,周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回晋阳了吧?”周俊臣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很是松了口气。 周鞅点点头,语气复杂:“是该回晋阳了。” “燕平城已经被北胡攻下,皇帝退到了东京汴梁,天下兵马都在往汴梁汇聚,河北地无险可守,兵力也严重不足,恐怕不用几日就会尽数沦陷。届时,三晋大地就成了黄河以北的独苗,北胡势必向晋阳用兵,晋地大战在即啊......” 周俊臣长叹一声。 这话说得沉重,但远远谈不上忧心忡忡。 周鞅稍作默然,旋即神色坚定: “为了这一战,我们已经准备好些年,如今万事俱备,粮草军械、兵马人手一样不缺,战时军民体系也布置完成,民心民情全在掌握。 “只要朝廷一纸诏书,我们便能名正言顺的统领晋地军政,北胡想要从河北平原越过太行山攻掠晋地,可不像攻占燕平那样容易!” 周俊臣脸上露出笑意:“大人所言甚是。”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影响力非同凡响。 不过赵氏毕竟是将门世家,对民政不太精通,三年前,赵宁回燕平扳倒徐明朗后再度南下时,周鞅便没有随行,而是依照对方的安排,与周俊臣一同到了晋阳。 在这里,他们先是在赵氏族人的带领下,熟悉了地方情况,而后又在赵宁的布置下进入了官场,赵氏虽然没有文官,但晋地也不乏跟赵氏往来密切的地方大员,做个幕僚性质的官吏并不难。 有这些地方大员相助,周鞅很快摸清了晋地民政底细,而后,就是他发挥自身才能的时候,赵宁给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准备晋地耕战体系。 耕战二字,源于秦国的商鞅变法,核心就一个,汇聚所有力量用于战争。 秦国就是因为耕战体系做得好,所以战无不胜,彼时山东六国在被打得满地找牙时,常常诽谤秦人除了种地、征战什么都不懂,就是一群蛮子。 在燕平依旧繁华热闹,权贵身陷声色犬马与争权夺利中时,周鞅就带着周俊臣等自家班底,以及赵氏、一品楼的人手,在晋地各处奔走。 上到州城下到乡村,一面了解民情民力,一面给耕战做铺垫,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全年无休。 时至今日,大大小小的准备都已经完成,只要北胡大军一到,周鞅就能让晋地立马进入耕战模式,保障王师跟北胡大军死磕到底。 周俊臣自打从推事院离职,就成了赵氏附庸,对皇帝而言,他是弃子,作用已经发挥完毕,等闲不会再用。就算皇帝还想用他,他在官场上的名声已经臭了,难以再在官场立足,唯有依附赵氏,才能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周俊臣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这一生想要再有大作为、光宗耀祖,已经没有半点儿可能,只能为赵氏做点事,求一个衣食无忧——锦衣玉食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个人享受并非周俊臣的追求,他跟唐兴虽然性情思想有很大不同,根子里都是想要大展宏图、穿绯服紫的,不能光耀门楣衣锦还乡,他心中愁苦无限。 但随着国战爆发,情况有了很大变化,直到雁门军撤入晋地,他发现自己跟周鞅扮演的角色,愈发重要了起来。 作为周鞅的左膀右臂,只要晋地守得住,接下来有的是他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机会,故而眼下时势虽然艰难,他却斗志昂扬。 他的人生能不能翻盘,就靠这回一搏了。 一行人离开村子,刚刚踏上官道,就见一支鲜衣怒马的骑队,出现在夕阳下的大道尽头,卷着烟尘快速奔来。 等到骑队临近,周鞅跟周俊臣都是面色一喜。 “宁哥儿怎么到这里来了?”骑队停下后,周鞅领着众人上前见礼。 赵宁从马背上跃下,微笑着与众人回了回礼。 黄远岱就跟在赵宁身后,周鞅与他相视一笑,两个老友之间虽然没有言语,目光中却有一种志同道合、为光辉大业并肩而战的同袍感。 赵宁将战马交给随从,跟周鞅并肩而行,“刚巡视完太行山一线的防御情况,正要回晋阳,在这里遇见也是巧合。” “北胡大军到哪里了?”周鞅还不知道最新的战报。 “初步扫平了河北地,眼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由左贤王率领,陈兵黄河沿线,跟汇聚在郓州、汴梁等地的王师遥遥对峙;一部由右贤王率领,如今正向晋地逼近,接下来应该要跟我们开战。” 北胡大军深入了大齐腹地,他们的情况赵宁就了若指掌,哪怕是百十人的斥侯队,只要他想知道,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像之前那种他身在雁门关,北胡大修行者控制了雁门燕平通道,就能阻隔两地消息往来的情况,再也不会出现。 先前察拉罕入了雁门关,尝试了一下追击雁门军,被雁门军在代州依靠地利伏击了一回,折损不小后,就放弃了撕咬雁门军的想法。 除了留下部分兵马继续进攻代州,给雁门军压力,察拉罕带着主力赶往了燕平,跟左贤王合力,进攻重兵驻守、军心合力防守的燕平。 燕平被攻克后,左右贤王的数十万兵马,分数路南下,没耗费多大力气,便攻略了河北地全境,直到日前成功饮马黄河。 “北胡左贤王会不会趁胜追击,渡过黄河进攻齐鲁、中原?”周鞅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接下来战局的发展。 这个问题,也是赵宁在思考的东西。 形势跟前世已经不一样,答案也未必相同。 前世燕平仅仅守了十天,就在萧燕细作势力跟北胡大军的里应外合下,宣告失守。这一回没了萧燕的细作人手,燕平城坚守了四十多日。 宋治南撤的时候,留下了绝大部分王极境修行者,帮助燕平守城,虽然他们在战事最后一日都撤走了,但在战争过程中,还是起到了抵挡左贤王的作用。 四十多天的时间,让各地防御使的军队,成功抵达汴梁、郓州等地,初步布置好了防御,再加上北胡大军攻略河北地的这些时间,如今黄河防线十分坚固。 这又是跟前世的不同。 前世没有防御使的军队,宋治在汴梁号召天下兵马、义士勤王时,召集到的都是民间骁勇,战力有限,当时朝廷追求的是稳住阵脚,策略完全是防御。 而眼下,宋治手握数十万正规军。 这些防御使的军队,虽然军备未必有禁军优良,但大部分都是剿过匪,镇压过流民叛乱的,手上有人命,战力明显要强过禁军。 手里有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宋治难道会坐视北胡消化战果,在河北地建立稳固的统治秩序?朝廷的第一个念头,应该是反攻! 前世北胡大军没有着急攻过黄河,一方面是前期战事过于顺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大量战果,包括晋地也落入他们之手。 所以他们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东西,将民力物力转化为战力,再好整以暇继续进攻。 而现在,黄河南岸就是数十万大军,卧榻之侧若有他人酣睡,自己迟早玩蛋,北胡大军在足够自信的情况下,很可能立即渡河,谋求先打掉大齐的抵抗依仗与抵抗意志,确保先期战果的稳固。 最重要的是,不管北胡愿不愿意,大齐王师都有可能反攻,左贤王部必须在黄河沿线准备战事。 也就是说,晋地需要面对的,其实还是察拉罕的部曲。 这正是赵宁想要的局面。 如果左右贤王合力,一起来攻晋地,他没把握守得住;只有左右贤王分兵,他才能确保晋阳周全。 无论如何,赵宁都需要朝廷为他牵制一部分北胡大军。 倘若左右贤王果真合兵一起进攻晋地,赵宁是不是必败呢? 也不是。 这个时候,只要王师渡河北上,反攻河北地,北胡大军反而会面对危险局面。 这些年来,朝廷重用寒门将领,让团练使、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新军的正面作用,在此时终于体现了出来。 如果没有这数十万新军掣肘北胡大军,晋地的战争根本没法打。 乾符七年,赵宁费尽心力赢了凤鸣山之战,成功推迟了北胡全面南侵的步伐,却也让宋治有时间和一个良好环境,进一步推进他打压世家的进程,大规模组建了新军。 在前些年看来,赵宁此举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嫌疑,如果没有这几年,将门世家的处境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但是到了今日,防御使新军的作用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这些新军,既为国战稳住了局面,也为赵宁在晋地作战分担了压力,让赵宁往后的谋划能够进行。 这也是从新军出现之日起,赵宁就没想过破坏这件事,而是往新军中安插人手,积极主动的融入这件大事中去的原因。 一切为了国战胜利。 打赢这场国战,是根本,是一切的基础。 “只要朝廷能够牵制住左贤王部,我们最多也就是应对察拉罕那二三十万兵马,以晋地的人力物力与山川地势,加上我们这些年的准备,要做到这一点并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赵宁沉默了一小会儿。 黄远岱接话道:“要汇聚晋地所有力量,听从赵氏号令,首先得朝廷给予一纸诏书。如果朝廷不让赵氏统领晋地军政大权,就会有很多麻烦。 “在战争形式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这是晋地之战的最大不稳定因素。 赵宁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驿站,嗓音平和却充满自信:“陛下会给赵氏大权的。”  章三一四 河东节度使 汴梁。 作为皇朝东京,汴梁城中自然有专门的天子行宫,所以宋治到了这里,完全不必征用谁的府邸,也不用临时搭建宫殿。 就连三省六部的衙门,哪怕地方相比燕平小一些,也能在短时间内协调到位。 如果只看这些,宋治到了汴梁,跟在燕平区别不大。 现在宋治召集大臣议事,殿中动辄就是十多人,三省六部的重要官员无不到场,世家寒门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先的内阁虽然职责犹在,并未被废除,但而今已经形同虚设。 这是世家愿意看到的,甚至也符合一些寒门志士的期望。 加强中央集权跟加强皇权虽然被绑定在一起,但追根揭底还是两码事。 寒门中多的是像唐兴、孔严华这种,甘愿把自己卖给皇帝的人,但也有如张仁杰、狄柬之这种,不想看到皇权失去控制,梦想着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内心抵触内阁的志士。 “十月以来,北胡逐步攻占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平原地带的城池津要,时至今日,北胡频频在黄河北岸饮马,其先锋更是在搜集船只,准备攻打郓州等地。” 魏无羡向在座的衮衮诸公通报最新战况,“据报,北胡右贤王部,眼下正在回调兵马向太行山逼近,不出意外,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攻占三晋彻底据有河北之地! “一旦让北胡得逞,接下来他们既可以避开我们重兵布防的郓州,从泽潞进入中原,也可以从孟津进入关中,占据长安进而入汉中、蜀中、陇右,黄河天堑就挡不住北胡精骑! “臣认为,绝不能让北胡大军攻下三晋大地,趁现在雁门军战力尚存,朝廷应该全力支援雁门军,务必保证晋阳不失! “只要晋阳在,朝廷在河北就有可以呼应的强军,北胡就得不分兵作战,这对接下来的战争无疑大有裨益。” 听魏无羡说完,宋治颇为赞许的点点头。 形势就是这样简单,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侍郎所言确实不虚,但赵北望在奏折中要求的,却是可以自主协调晋地军政要务!这是什么?这是在向朝廷索要三晋军政大权! “他想要节制晋地所有兵马也就罢了,毕竟大战在即,但他连晋地民政都想插手,这是想要列土封疆不成?” 参知政事孔严华将问题的关键之处捅了出来,他明显反对赵北望的要求,“国战面前,需要的是众人一心为公,像这种打着战争旗号,谋取私利的行为,朝廷绝对不能姑息!” 魏无羡虎目一瞪:“这怎么就是谋私利了? “本朝开国之时,在各方征战的行军大总管,就有在战时统领一方军政大事,以确保能够汇聚所有力量,保障大军战争所需与征战胜利的权力。到了孔大人这里,这种正当要求怎么就成了谋私利?” 孔严华冷哼一声,“侍郎说的是开国之初,而不是现在! “统兵大将只管征战,物资军械民夫征调等事,早就由兵部负责协调。” “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现在河北、晋地是什么情况?兵部有那么多物资给雁门军吗?不让雁门军自己就地解决后勤,处处还要等着兵部拨给钱粮,前线将士只怕要饿着肚子厮杀!”魏无羡针锋相对。 大齐丢了燕平,可不只是丢了一座城池。 别的不说,国库都没了。 如今宋治在汴梁,数十万大军的消耗每天都是实打实的,就更不用说军械医药等物,以及阵亡士卒抚恤了,需要的银子是天文数字。 但东京现在并没有那么多钱财,汴梁即便是能够汇聚中原、江南之力,确保国战顺利进行,那也需要时间多方协调,眼下这种时候,根本没办法腾出银子给雁门军。 简单说,朝廷能够支配的银钱,只有国库税收,民间再有财富,那也都是有主的,朝廷不可能粗暴的都拿过来。 想要银子,可以,但得是“筹措”,需要跟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土豪乡绅去借调,不然就得向百姓加税。 所以朝廷现在能给雁门军的,短时间内只有权柄,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都督怎么看?”宋治看向赵玄极。 赵玄极之前一直跟雁门军在一起,防备天元可汗出现,这段时间雁门军没有恶战,才能抽出时间回中枢。 赵玄极对此早有腹稿,当下不紧不慢道:“北胡虽然攻占了河北,但占领的只有城池,他们拢共就那么多人,不可能把战士散入乡村山野,所以对地方的控制力很薄弱。 “故而随着河北地沦陷,很多地方都有义军出现,多的数千人,少的百十人。 “陛下英明,为了鼓励这些义军作战,不吝封赏与官职,现在河北地的团练使、防御使,已经多如牛毛。正因为有朝廷认可,这些义军才能名正言顺的召集兵马,斗志昂扬的跟北胡作战。” 说到这,赵玄极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 意思已经说到了。 只有给赵北望这个镇北将军大权,雁门军才能招兵买马,跟北胡死磕到底,也唯有给赵北望大权,让赵北望可以封赏下属官职,大家才有积极性作战。 在朝廷不能给各地军队实际好处的时候,官职这类封赏,就是朝廷拿得出手的唯一利器。朝廷承认的官职,那是任何时候都有效的。 一方面,这是名正言顺,没有皇朝给予的官职,别人凭什么服从你的命令? 另一方面,这是因势利导,所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等到击溃北胡,大家都有正经官身,可以光宗耀祖、荣华富贵,这才会积极投身作战。 “大都督的意思,朕明白了。”宋治不动声色,“今日就议到这吧。” 说着,站起身,在大臣们恭送的声音中离开大殿。 ...... 自从到了汴梁,赵玉洁便无所事事,她“内相”的权力已经不复存在,“崇文殿学士”的身份成了虚职,就只能做个本份的丽妃。 但赵玉洁并未停止关注战争局势,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皇帝虽然收回了她的权力,但并没有就此冷落她,还是会经常到她这里来,跟她共度良宵。 因为心怀愧疚,皇帝给她的赏赐反而比以往更多。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心宠爱她。 赵玉洁老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人,所以没有表露出任何怨气,继续维持自己为了皇帝开心,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设,把皇帝伺候得十分舒服。 这让宋治对“明事理”的她更加喜爱。 当初皇帝要离开燕平,赵玉洁是头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妃子,所以她及时安排了深渊撤往汴梁,如今时局紧张,汴梁行宫的规矩没有在燕平时那么严谨,赵玉洁能够有更多空隙,从深渊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况。 “赵氏想要晋地军政大权?如果臣妾记得没错,赵氏的基业主要是在晋阳,虽然产业覆盖周边,但范围终究有限,整个三晋大地,赵氏的势力并不是特别强。 “如果这回陛下答应赵北望的要求,赵氏岂不是就能扩展势力,控制整个晋地了?”听罢宋治对今日殿堂议事的简单转述,赵玉洁佯装惊讶的说道。 宋治捏了捏她的鼻子,没好气的笑道:“朕知道你对赵氏戒备心深重,但眼下是非常之时。 “北胡大军的战力远超我们预计,大齐要战胜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须得全力而为。 “朕丢了燕平,连河北平原也丢了,眼下若是再不能知人善任,真要成了亡-国之君,朕就算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赵玉洁没有隐瞒自己对赵氏的敌意,所以被宋治察觉,这是她表露自己单纯真性情的手段,这时候略微表现一下羞愧,就接着道: “那陛下是打算同意赵北望的要求了?” 宋治摇摇头,“晋地不是寻常地方,以太行山俯瞰河北平原的地势,掌控了晋地,也就掌控了河北。朕想要赵氏力战为国,保住晋地不失,但也不想赵氏尾大不掉。” 赵玉洁点点头,话锋一转:“但如果陛下不信任赵氏,就难以让其它世家相信,陛下真的放弃了打压世家。 “所以陛下现在左右为难?臣妾很想知道,陛下打算怎么抉择?” “你果然聪慧。”宋治笑了笑,“不如你再猜猜,朕打算怎么做?” 赵玉洁装模作样想了想,没有表露过太高的智慧,泄气道:“臣妾猜不到。” 宋治被赵玉洁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了三声。 其实宋治的抉择很简单。 一切都要看北胡大军是否好战胜。 如果容易,那就不必给赵氏地方大权,如果不容易,必须要仰仗赵氏,那就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了再说。 在目前形势下,如何确认北胡大军好不好战胜? 评判标准只有一个。 王师有没有能力立即反攻河北地。 如果靠汇聚在汴梁、郓州之地的防御使军队,就能成功反攻河北地,有击败北胡大军的机会,那晋地雁门军的份量,就只是一支军队而已,配合王师正面作战就行了,不必有地方军政大权。 如果防御使的军队,不能正面跟北胡军匹敌,暂时无法靠自己反攻河北地,只能依靠黄河天堑防守,那么雁门军就如魏无羡所说,是国之手足,绝对不能出现什么闪失。 为了大齐能赢下这场国战,宋治知道做什么做什么最有利于时局。 为此,宋治前两日已经下令郓州的防御使军队,趁北胡立足未稳之际,渡河袭击。 算算时间,今日也该有战报传回了。 黄昏时分,宋治还未离开赵玉洁的宫殿,就接到了战报。 读过军报,他饱含期待的眼神,在刹那间暗淡下来。 从郓州出发,渡河反攻的防御使军队,在攻打城池的时候,被北胡精骑进攻侧翼,五万人的步骑大军,没能挡住万余骑的攻势,战败了。 地方防御使的军队,战力高于禁军,宋治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敢于做这个尝试的原因。 没想到这支在他看来,属于防御使军队中的精锐,被他寄予厚望的军队,在拥有兵力优势的情况下,还是以战败收场。 好在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进攻,后路早已安排妥当,这支军队才没有全军覆没,在得到接应后成功退回了黄南以南。只是伤亡依然惨重。 “陛下......”赵玉洁见宋治不言不语,心里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宋治安慰性的朝她笑了笑,“无妨,左右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 说着,他起身离开。 当夜,赵玉洁接到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宋治从她这里离开,就去了皇后的宫殿。 另一个消息,则是深渊传回的,复述了宋治接到的战报。 这晚,赵玉洁一夜未眠。 她知道,随着赵氏跟雁门军的重要性愈发突显,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也会日益高涨,她的处境已经不再美妙。若是日后皇后恢复了声势,以赵七月的性子,但凡有一点机会,她都会性命不保。 这让她不得不忐忑不安,不得不忧心忡忡。 第二日,赵玉洁接到消息:皇帝于晋阳设立河东节度使,在战时总览晋地军政大权!雁门军跟河东的地方军队,由此全归河东节度使节制,统称河东军。 三晋大地,位在黄河几字湾的东面,自古就有河东的称谓。 河东节度使赵北望,是大齐皇朝第一个节度使,拥有开设幕府,自主任命幕府官吏与军中将校的权力! 赵玉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前发黑,只觉得天地无光。 章三一五 请君入瓮 在皇后赵七月看来,汴梁跟燕平差别很大。 这里虽然繁华,但兵荒马乱,如果说燕平代表岁月静好,汴梁便充满血腥杀伐。 燕平也有权力之争,只不过都是冷刀子杀人,到了汴梁,一切都变得躁烈直白。 对赵七月来说,没有哪一者更好或者更坏的说法,作为将门子弟,战争她没有道理不能适应,作为镇国公府曾经年轻一代的霸主,她早已习惯无惧一切,同时作为需要照顾弟妹,为弟妹遮风挡雨的长姐,她心思细密,也没甚么是承受不住的。 初冬的日子,寒风初来乍到,虽然并非十分冷冽,却已能让人感到不适,赵七月端端正正坐亭台里,一面饮茶一面俯瞰车水马龙的汴梁城。 因为长时间沉思的缘故,渐渐地,两道长眉好似变成了两柄利剑。 未入皇宫之前,如每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一样,她曾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单纯美好的向往,初入宫城那些天,她跟皇帝的关系还不错,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是这八个字,对于夫妻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评价,规规矩矩的礼敬表现出的,不过是彼此的疏离,远不如琴瑟和鸣、水乳-交融这些字眼来得正面。 彼时,赵七月还没发现什么不妥,平日里她努力尽妻子的本份,为皇帝下厨,照顾皇帝的日常,同时也尽皇后的职责,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两个之前并不熟悉的人而言,长久的相处才有可能换来彼此的亲密,赵七月本以为她跟皇帝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之后不久,化名“吴媚”的赵玉洁近乎是以横空出世的姿态,在宫城迅速建立了自己的地位。 本就勤于政事,并不太停留于后宫的皇帝,由此身边就只有赵玉洁,慢慢的没了赵七月的位置。 利益联姻这四个字,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世家男女多的是这种情况,大多数情况下,夫妻都能和和睦睦,恩爱有加的情况也不少,毕竟大家的成长环境差不多,受到的教育差不多,见识与思维方式差不多,三观相合。 赵七月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般处境,连见皇帝一面都难。 彼时她没想到的是,这都只是开始。 而后,伴随赵玉洁的地位日益提升,她的处境愈发不妙,常常一个月到头都见不到皇帝。 那两年,赵七月心中的那些幻想,对皇帝的情愫,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被消磨殆尽。 当赵玉洁生了一个女儿,因为不能母凭子贵,就将其闷杀嫁祸给她时,赵七月才发现她的处境已经何其荒谬。 入宫这么多年,她莫说没有子嗣,连该有的东西都没有,赵玉洁却能恃宠而骄到,可以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虽然这事是为了嫁祸她,但赵玉洁的嚣张跋扈已经可见一斑。 最难熬的日子,是皇宫传出废后风声的时候,那是对赵七月最大的侮辱。 废后之事虽然被搁置,赵玉洁也失去了“内相”权位,但当皇帝带着丰厚赏赐,再度来到立政殿的时候,赵七月发现自己心中没有半点儿喜悦,有的只是浓浓的厌恶。 看着宋治在她面前假惺惺的关切,若非有王极境的修为,她根本不可能抑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明白,在皇帝眼中她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只是一个连接赵氏连接世家的工具。 如果皇帝早来一些时间,而不是迫于国战形势,身为没有退路的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七月或许会摒弃隔阂,然而废后风波已经发生,赵七月再是愿意顾全大局,终究不是软弱的性子。 她有自己的感受,任何时候都不会彻底丢掉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所以她再也没法跟宋治逢场作戏、和平共处。 从燕平撤离,到汴梁来的这一路,赵七月好几回都想中途停下,随便找个借口,跟北胡修行者拼杀一场。 若是能取下一两颗北胡王极境的人头,战后还有命在,那就回晋阳去,往后跟自家族人亲友,跟雁门军并肩作战,作为一个将门子弟大齐修行者,跟北胡战斗到底。 若是没能取得战果,死在了战场上,那也好过继续做一个没有人生希望,只有憋屈与侮辱的皇后。既然早晚要被废,那又何苦还有眷念、犹疑? 赵七月向来是坐起而行的性子,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回之所以没有回晋阳,而是沉默着到了汴梁,不过是推演局势的结果。 在皇帝打算设立河东节度使之前,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她需要留在中枢,以人质的身份。 如果没有她这个人质,皇帝凭什么敢给赵氏在晋地的大权?真就不怕赵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图谋造反吗? 皇帝总需要一些节制重臣的依仗,才会给予对方成为一方诸侯的权力。 “皇后娘娘,陛下已经有了决议,设立河东节度使的诏书即将下达,宁哥儿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皇后娘娘此时不走,往后就难有机会脱身。请皇后娘娘随我们离开,否则我们回去之后,必然无法向宁哥儿交差,只怕会人头落地。” 说话的是扈红练。 她是跟着赵玄极来的汴梁,有赵氏给予的身份。 说完这句话后,扈红练半跪在地。 赵七月将赵宁给她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末了带着留恋与不舍,用真气将宣纸烧为灰烬。 做完这个动作,赵七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似消耗了所有力气。 “大战之初,小宁子不肯将他关于此战的谋划告诉我,只是一个劲儿催促我在朝廷南迁的过程中,找机会回晋阳,我就知道在他的谋划中,晋阳往后必然成为核心地域,我也会困居中枢不得脱身。” 说到这,她莫名的笑了笑,“我是将门出身,推演战局并不难。我知道小宁子的本事,清楚她即便是面对北胡三十万大军,至少也能保住赵氏与雁门军。” 她的语气变得高亢了些: “赵氏终究是要统领晋地军政大权的,我也必须留在中枢,咱们的陛下别的或许不行,帝王之术可是修炼得不差,她绝不会允许我离开。正好,我也没打算逃走,只要赵氏能拥有在晋地便宜行事的权力,我呆在汴梁又有何不可?” 再度长出一口气,赵七月脸上只剩坚毅: “告诉小宁子,我会在汴梁看着他在晋地大展宏图。只要他做得足够好,北胡大军打不过黄河来,我就不会有危险,他也不必担心我。” 扈红练见赵七月心意已决,不由得酸涩难言,只能拜伏于地行下大礼。 ...... 赵北望出任河东节度使的消息,跟赵七月拒绝回晋阳的消息,赵宁是同一时间得知的。这两者他都不感到意外,唯独对后者有些遗憾。 从赵七月到汴梁那一刻起,赵宁就知道对方已经洞悉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明白赵北望早晚要成为河东节度使,知道自己必须作为人质存在。 对赵宁而言,赵七月呆在汴梁也无不可,北胡大军要渡河并不容易,一群草原牧人想安稳乘船跨越黄河,并在王师的阻截下成功登岸,难如登天。 这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无论是打造船只还是训练战士。 如果汴梁、郓州的防御使们,有善于河上作战和奔袭的,在这段时间就有很大发挥余地,就算每战斩获不多,但凡是能频频骚扰,也能让北胡大军不胜其烦。 汴梁暂时是安全的。 赵宁之所以想让赵七月到晋阳来,一方面是考虑到对方在皇宫也该呆烦了,换换环境跟家人团聚有利于她的心情;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担心北胡大军开启渡河之战时,天元可汗会亲自出手,届时汴梁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都有一定的生死之险。 当然,天元可汗也有可能到晋阳来。 关于这一点,赵宁倒是不担心。 对方是最大威胁,为了解决这个显而易见问题,赵宁这些年已经在晋阳做了充足的布置,到时候真刀真枪拼一场,对方未必能轻松踏平晋阳城。 “陇右军报,他们在玉门关初步挡住了进犯的北胡军。”赵逊进门递上一份信件,赵北望看过之后,随手递给了赵宁。 这份战报没有出乎赵宁的预料。 这回北胡开启国战,虽然是三路进军,但其实只有左右贤王的军队,拥有充足兵力,西路由天元王庭二皇子蒙哥带领的,进犯陇右的军队,人马不过十多万。 前世北胡之所以有百万大军,是早早吞并了达旦部,有两年的改编时间。 这一世他们刚刚兼并达旦部,对达旦部兵马的约束力还不够,也不放心,加上达旦军队在达旦太子跟浑邪王巴图的内斗中伤亡惨重,所以几乎没有参与此战。 没了达旦部的兵马,北胡南犯的大军,拢共只有七十几万。 在这种情势下,北胡攻打西域的兵马,在战略上只能起到牵制陇右军的作用,想要从西域杀到陇右腹地,越过无数山峦险阻、雄关要塞,逼近关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对大齐的妨害也很大。 在前面这些年,陇右的军队战事最多,在西域的广袤土地上奋战不止,论规模和惨烈程度,都不是山海关驻军在辽东的历练性质战事可比。 所以陇右军兵马数量最多,将士也更加精锐,除了雁门军,战力堪称冠绝皇朝。 现在陇右军被北胡兵马牵制,无法回援中原,对大齐在黄河两岸的战力是一种很大的削弱。 “察拉罕的军队距离太行山不远了,接下来是真正的激战,赵氏跟三晋大地,将要面对真正的考验。胜则胜矣,若是败了,那就是举族倾覆!” 赵北望看向堂中的赵氏族人,“大伙儿可准备好了?” 众人无不昂扬请战。 赵宁收起陇右军报,见众人在回答完赵北望的问题后,都向自己看来,遂笑了笑,“该做的准备我们都已做了,往后不过是请君入瓮而已。” 章三一六 大战前夕(1) 真定县。 作为恒州州城,真定不仅在恒州闻名遐迩,在整个河北地都声名赫赫。 真定古称常山,赵子龙诞生之地,千百年来一直是军事重镇,与燕平、定州并称北方三雄。 察拉罕攻占真定城费了些力气,但也没有付出太大代价。 在宋治带着朝廷远遁汴梁,朝廷禁军集中在燕平的情况下,整个河北地并无太多有战力的兵马,真定城兵力不足,自然挡不了北胡精锐多久。 攻下真定城后,察拉罕以此为据点,继续向南用兵,跟左贤王两路并进,直至杀到黄河边上。 如今大军完全占据了河北地,无数繁华城池、千里沃野之地尽在掌握,大军的物资钱粮、军械兵器得到极大补充。 经过短暂休整,正是该趁胜进击,解决下一个目标的时候。 真定城在晋阳城东面,距离晋阳城只有不到五百里路程,算不上近,但也不远。河北千里之地不过是旦夕而下,对赵氏跟雁门军盘踞的晋阳,察拉罕自然是志在必得。 “今年务必拿下晋阳!” 大帐中,察拉罕、萧燕、白音等人制定了战略目标。 “晋地原先没有防御使的军队,赵北望手中的可用之兵只有雁门军,如今他成了河东节度使,拥有了晋地军政大权,首先会做的,必然是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萧燕眼下在大军中的职责是收集各方军情,麾下逐渐建立了一套班底,人手充足,其间不乏元神境的修行者: “我们要攻占晋阳,最好的选择就是速战速决,不给赵氏壮大的机会。” 察拉罕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神在在道: “就算赵氏能够很快招募一批青壮,训练也需要时间,形成战力则要更久,给他一年半载,这些新军也不会是我们百战老卒的对手,不足为虑。我们的敌人,还是那批雁门军。 “之前双方作战,雁门军因为把守着雄关天堑,占尽地利与防御工事完备的便宜,让我们进展艰难。如今咱们在广袤地域拼杀,他们的优势荡然无存,拿什么挡我们?” 这回进攻晋地,察拉罕可以调动的将士有二十多万,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信心十足——兵马之所以比之前少了,是因为占领的地方需要分兵驻守。 萧燕来到舆图前,指着真定跟晋阳之间的地域,分析道: “从真定到晋阳,有两条路可走,北路取道承天关,经孟县向西,攻下阳曲后,出现在晋阳城北面;南路取道井陉关,进入石艾县,经寿阳向西,攻下榆次后,出现在晋阳城南面。 “两条路相距不过五十里左右,正好互为侧翼,彼此声援。” 承天关、井陉关都是太行山北麓关塞,也是北胡大军从真定进入晋地的第一道门槛,距离真定城不过百余里。 攻下了这两座关塞,北胡大军才能进入晋地,继续深入;若是连这两道门槛都跨不过去,那就谈不上攻占三晋。 白音看着舆图补充道:“我们踏破雁门关奔袭燕平之前,在代州留了一支兵马牵制雁门军,如今他们被挡在五台山寸步难进。 “如果这部分将士,能够在雁门军分兵驻守承天关、井陉关时,突破眼前之敌,就能杀入忻州,从正北方向以居高临下之势,威胁、进攻晋阳。”右贤王部横扫河北地的时候,萧燕就在谋划如何进攻晋地、覆灭赵氏,向赵宁报当年之仇,白音说的这部分内容,她早就推演过无数次,当下接过话头: “从忻州进军晋阳,还要经过赤塘关、石岭关这两处要塞,以我们留在代州的兵马,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不过,若是从真定出发的北路军,能够连破承天关、石艾县,顺利攻占阳曲,就能袭击赤塘关、石岭关腹背,接应代州的将士南下。 “而后两部合兵,便能顺利进抵晋阳!” 察拉罕之前忙于河北地的战事,对晋地情况思虑不如萧燕多,也看得不如对方透彻,如今听罢对方的解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平心而论,三路大军无论哪一路,要攻到晋阳去都不容易,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晋地攻守兼备、回旋余地大,的确不是说说而已。 察拉罕要进攻晋阳,并无其它选择,路只有这么几条。 从真定出兵,还有五台山南麓、太行山北麓之间的这点通道,若是不从真定出兵,往北是五台山,往南就是太行山主体。 前者仍然要走代州那条路,后者就到黄河边上去了,那等于是把侧翼给汴梁的齐军,而且一路向北打也不简单。 不从北面、东面进攻,从西面进攻晋阳就更不可能。河东背靠的可是黄河,西面地形等情况完全不适合用兵。 如果是寻常战争,寻常将领,在要面对察拉罕眼前这种局面时,一定会感受分外棘手。 自古攻打晋地就是很难的。 但察拉罕自视兵强马壮,认为双方力量悬殊,并不觉得赵氏跟雁门军能挡住他。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的粮秣军械都到达指定位置没有?”察拉罕向白音确认。 后勤是白音的职责所在,当即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只等察拉罕点兵出征,不过最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 “眼下调集的粮秣,只够大军三个月所用,若是战事拖延,就得进行第二轮粮秣征调。” 察拉罕没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一方面,他是要在今年攻占晋阳的——就算晋阳城攻不下,只要能围城,届时晋阳南部盆地的沃野之地里,绝对不会缺粮食。 另一方面,万一战事不顺利,从河北地调运粮草就是了。大齐盛世持续了这么多年,地主土豪、商贾官员无不是富得流油,些许钱粮根本不算什么。 ...... 晋阳军营。 赵宁跟赵北望一起站在点将台上,环视正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热火朝天训练的将士。 眼前这三万将士,个个龙精虎猛,举手投足间充满刚烈之气,虽然没什么杀气,但已初具精锐之貌。 “他们训练的时间足够长了,各种战法都已经非常娴熟,随时都能投入疆场厮杀。”说话的是赵逊,这支赵氏私军就是他训练的。 乾符七年的凤鸣山白风口之战后,赵逊靠着赵七月给的丹药捡回了一条命,还幸运的修复了修行根基,如今已经是元神境后期。 这三万将士,以赵氏修行者为骨干,担任各级官职,配合一品楼的修行者为辅。天赋高境界不错,表现好的青壮战士,也择优授予了中下层军职。 无论是修行者数量,还是符兵武器配置,这支私军都跟雁门军没有两样。 “大军征战,新老士卒要配合使用,这样才能让新卒尽快成长。这批将士分作三部分,一部去代州,一部去承天关,一部去井陉关。” 赵北望顺理成章的做出了决定,说完这茬,他话锋一转,问赵逊:“从雁门军抽调的将校,明日就会进入营地,新卒招募的怎么样了?” 朝廷给予赵北望河东节度使之职后,后者就决定招募晋地青壮入伍,作为后备兵力。根据晋地的财力民力情况,数量初步定在五万。 想要新军迅速形成战力,由雁门军将校、老卒来担任军职、骨干,是最好的办法。 “五万青壮已经招募完毕,现在就等着训练。”赵逊本就天赋出众,能力非凡,在修行根基修复后,更是斗志满满,现在专门负责为赵氏招募训练新卒。 赵北望点点头,旋即把目光投向赵宁。 “修行者都已经到了晋阳,明日就能进入军营,跟新卒一起训练。”晋地军政大事,赵宁都是谋划者与决策者,同时也有些具体的事务,是要他亲自下令的。 五万青壮招募不难,难的是军中修行者从哪里来。 赵氏族人毕竟有限,只能在雁门军、私军和新卒中担任骨干,掌握兵权,大部分修行者缺额,还要靠民间江湖修行者来填补。 这些江湖修行者,主要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以及他们吸纳、考核过的民间修行者。 现如今一品楼、长河船行都已经是庞然大物,虽然顶尖高手有限,但御气境、元神境初修行者却多如牛毛,远远超过了世家。 这些江湖修行者,能从河东节度使这里谋个进身之阶,拼一个富贵前程,改变自身命运,没几个会不乐意。 从军营出来,赵宁刚刚回到宅子,就有管事来报:巴图和塔娜已经在偏厅等候良久。 先前察拉罕帮助达旦太子成功复位,浑邪王巴图惨败之下,近乎是只身从王庭逃离,辗转来到晋阳投奔赵氏时,身边就跟着二十多个随从。 让赵宁意外的是,公主塔娜竟然也跟着巴图来了。 在厅中见到巴图跟塔娜,见礼寒暄之后,赵宁询问对方的来意。巴图跟塔娜来投奔赵氏,赵宁当然不会拒绝,早就安排妥当了对方的衣食住行。 但也仅此而已,赵宁并未让对方参与什么事务。 “承蒙赵兄收留,我们才摆脱了追杀,有了安身之处,这些时日受到赵兄各种照顾,我心里感激不尽,时常觉得受之有愧。 “我听说天元贼军进犯在即,今日特来请缨,希望赵兄能让我们随军参战,给我们一个向天元贼军复仇的机会!” 巴图一番话说得恳切。 赵宁心头暗暗发笑,他这些时日不让对方参与各种事务,把对方当猪一样养着,等的就是对方主动请战。 但凡巴图还想回达旦部,就只能依靠赵氏的支持。眼下不在战争中立下功劳,奉承赵氏,就算战争胜利了,他凭什么要求赵氏相助? 能跟着巴图一路到晋阳的,都是修为不俗的强者,其中还有一个王极境。加上巴图本身,就是两个王极境。 这两个王极境,和二十多个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无论是放在代州还是承天关、井陉关,都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力量。 章三一七 大战前夕(2) 乾符七年离开燕平,一路向北深入草原时,苏叶青怎么都想不到,再回大齐会是五载之后的事。 她更加不曾想到,回来的时候会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 当初长亭相别,跟赵宁、扈红练等人分离时,她有过不能归来的心理准备,但那时她以为,只要能回来,燕平还是燕平。 亲朋好友会在熟悉的长亭迎接,大伙儿会在茶楼为她接风洗尘,而后彼此一起在熟悉的地方继续生活。 时光如水,岁月静好的想象,被现实兵荒马乱的场景所替代。再见燕平时,昔日繁华雄伟的城池,已经只剩下残破与血腥,之前熟悉的一切都变了样。 茶楼坍圮,故人不再。 作为一个拥有万名战士的部落酋长,苏叶青身份尊贵,在燕平走街过巷时,几乎没有人拦她。 眼看着别的部落战士,像是一个个发狂的狼一样,绿着眼睛闯入一家家宅院,肆意哄抢财物、祸害百姓,将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撕碎,苏叶青的心情沉重如山。 很多次她都几乎忍不住,要将那些为非作歹的草原战士枭首,要为受苦受难的大齐平民保全身家性命,要带着麾下骁勇去跟城中的草原战士以命相搏。 可她不能。 她现在的身份是草原人,是契丹部冉冉崛起的新贵,是在明面上统领万余控弦之士,实际上可以控制三万余草原战士的无冕之王。 她身上还有更大的使命,她还有更多事要做。为了国战大局,她必须忍辱负重,压制自己的情绪、情感。 在离开燕平继续南下的时候,苏叶青咬着牙对着明月发誓,这些天在燕平流下的泪,他日定要草原人百倍万倍偿还。 跟燕平再度分离后,苏叶青一路上见到的大齐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里是大齐,作为一个齐人,她在草原已经呆了太久,五年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大齐的城池,看大齐的田野,看大齐的衣冠,看大齐的风物。 凡此种种,她如今都看到了。 陌生是因为兵祸连连,之前的大齐虽然不乏各种不平事,但大体秩序井然,而现在,多的是路边横七竖八的死尸,荒无人烟的村舍,被践踏毁坏的农田。 之前的大齐算不上天国,眼前的大齐却确实成了炼狱。 到了真定后,苏叶青接到的军令,是镇守地方,维持秩序,为大军筹措粮草。 大战开始的时候,小叶部已有万余毡帐,是当之无愧的一方权贵,但苏叶青并非契丹贵族,跟契丹“王庭”没有渊源,故而也成不了左右贤王的嫡系、主力. 小叶部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跟杂工无异,不是筹措粮秣,就是押运物资,攻城掠地没她什么事,分享战利品自然也轮不到她。 除非在前方征战的主力折损严重,否则小叶部基本不会有上战场,跟大齐王师正经作战的机会。不能斩获军功,也不能改变边缘势力的命运。 当然,身在后方也不一定什么战事都没有。 北胡大军虽然占领了城池,但兵力有限,不可能深入到乡村,而他们毕竟是异族,齐人抵抗情绪浓厚。 从地主土豪到绿林盗匪,都不乏不服的,聚众反抗、袭击北胡小股战士的事情,常有发生。 这个时候,就需要小叶部这种存在出面,镇压、肃清各种反抗势力,维护北胡大军对地方的控制权。 “属下打听过了,五日后,察拉罕就会从真定出发,分作两路向晋地进犯,北路攻打承天关的兵力六万,南路攻打井陉关的兵力十万。与此同时,代州的七万兵马,也会向南进攻。” 小叶部驻地,刚刚押运粮草去前方粮仓归来的部落修行者——千夫长许琉璃,向苏叶青回报自己打探到的情况。 这些军情说紧要倒并非特别紧要,对为大军筹措粮秣的小叶部来说,只要留个心,总能抓住蛛丝马迹。 说不紧要也非常紧要,大军的出征日程、兵力部署,要是早早被敌军探知,敌军就能提前做好针对性安排,乃至设伏、袭击。 小叶部这些年规模不断壮大,除了吞并小部落外,也跟很多中大部落有了接触。 有范翊这个草原巨贾贡献各种珍奇财宝,用金银开路,在苏叶青的有意交好下,没有利益冲突的都相处得不错。 草原人终究是豪爽的,交朋友并不难。 因是之故,小叶部虽然不在北胡大军主力范围内,但着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主力动向一无所知。除了常规的军情通报、任务分配,小叶部的消息渠道很多。 这回许琉璃押运粮秣去粮仓,交了差事后请相熟的朋友,喝上一顿酒,稍微套一套话,就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察拉罕的嫡系部曲,不缺好东西,自然不会将小叶部放在眼里,但其它非嫡系主力的部落酋长、将领,对给他们送粮食酒肉的小叶部,可是没理由不亲近。 关系稍微亲近一些,他们就能从小叶部的人这里,弄到难得的美酒美食,好好享受几顿。 对草原人来说,大齐佳肴都是世间绝味,对忙于作战的将士而言,好酒的诱惑力可想而知。 就算中高层不在乎,部落的百夫长、十夫长也没理由不在意。 之前苏叶青打探到了种种情报,也没地方送,河北地的齐军根本挡不住北胡大军,有军情也无用,如今察拉罕要进攻晋地,情况自然不一样了。 “派人送去据点。” 苏叶青在印证过情报的可靠性后,写了份纸条,封入蜡丸,叫来两名元神境修行者,让对方速速将军情传递出去。 在赵宁行走天下那些年,一品楼的据点已经随之扩展到各地,真定是重镇,一品楼在这里的力量不小。 苏叶青到了之后,第一时间就跟一品楼取得了联系,轻车熟路。 因为在燕平陷落之前,赵宁对战局发展就有精准判断,河北各地一品楼的修行者,在北胡大军到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并没有在战争中损兵折将。 “姐姐,你说咱们的情报送出去后,能真的帮到公子和大军吗?”许琉璃眨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苏叶青,清亮的眸子里充满期盼。 苏叶青轻轻颔首,“自然是能帮到的。” “那咱们这份情报,可以让大军斩杀多少敌寇,能不能让大军击退察拉罕的进犯?”许琉璃继续饱含希翼的问。 苏叶青哭笑不得,“你这小丫头,把战争想得也太简单了。 “察拉罕二十几万大军的攻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击退的,咱们的消息能让公子有个准备,做出一些布置,就已经很了不起。” 许琉璃顿时有些泄气,鼓着腮帮子道:“那不就是没什么用嘛?” 苏叶青面容肃然,郑重的教训道:“怎么会没用?大军能少死几个战士,就多几分战胜敌寇的把握。在战场上血战的大齐儿郎,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 “哪怕一份消息只能保全一个,也是值得的! “一份消息若是能让一座关塞多守一天,那十份消息、百份消息,是不是就能改变局部战局?消息多了,是不是就能影响大战胜负?” 许琉璃初时听得连连点头,末了张圆了樱桃小嘴,“想要打探到几百份消息,那得我们很努力才行啊!” 苏叶青正色道:“为了国战胜利,为了驱逐蛮贼,保住中原百姓不妻离子散,让千万人不必沦为路边白骨,莫说打探几百份消息,我们就算是呕心沥血,又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这番话听得许琉璃心神大震,脸上浮现出自己使命重大、职责关键、地位非凡的荣耀之色,握了握小拳头,神色庄严的点头: “姐姐说得对,我明白了。往后我会更加努力的!” 看着眼前这个年龄尚小,但心性纯净、天资不俗,人缘极好的姐妹,苏叶青感到一阵满意,继续道:“家国有难,身为大齐儿女,自当奋躯报国,九死不悔。 “如今敌寇势大,公子还等着咱们的消息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你我万万不可懈怠,但也不能火急火燎,露出破绽,被敌人发现,妨害大局。 “下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日我还有差事给你。” “琉璃懂了。琉璃告退。” 许琉璃起身,退出帐篷之前,忽的回头,向苏叶青扮了个鬼脸,俏皮道:“姐姐也早些休息,要是熬得病了,只怕公子会痛心呢!” 话说完,在苏叶青发怒之前,一溜烟儿的掀开帐篷跑了。 苏叶青没好气的瞪着许琉璃消失,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摇头失笑。 离开燕平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虽然资质聪慧,肩膀却还显得瘦弱,初到草原那段时间,常常因为思念故人,半夜抱着膝盖暗暗垂泪。 如今五年过去,她已经是王极境的大修行者,麾下数万可战之士,草原上的一方之主,千百一品楼修行者的旗帜,需要教导手下的头领,大军情报的提供者。国战形势的影响者。 时光荏苒,一千多个日夜弹指而逝,岁月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深深沉淀了下来,改变了她的面貌。 ...... 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已经是三更之后。 放下毛笔,苏叶青起身来到帐篷外,依照惯例巡视了一遍营地,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心的打算去歇息。 回到大帐前,卫士掀开帐篷,苏叶青却顿了顿脚步,转头向西望了一眼。 视野中的黑夜里,只有重重叠叠的营帐,散布各处的火把。 弯弯的明月下,万物寂寥。 苏叶青微微低了低头,收回目光,进了帐篷。  章三一八 大战前夕(3) 作为一名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冯牛儿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突破元神境。 但是他修行起步太晚,资质放在普通人里算是很不错,但跟军中那些亮眼的奇才一比,还是相差甚远。 所以正常情况下,他这辈子都没可能突破元神境,成为真正的大人物。 元神境都是大人物,这不仅是冯牛儿的认知,也是所有人的理解。到了元神境,在大齐军中便是都指挥使级别的将领,哪怕不能成为一营主将,地位也不会差太多。 那是能被称呼为将军的存在。 对出自乡野的冯牛儿而言,这辈子若是能被人称一声将军,那这一生就算是没有白活,子孙怎么都能摆脱泥腿子的身份,他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修行的黄金四年已经过去,如今是雁门军指挥使的冯牛儿,眼下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杀敌建功,惟其如此,才好得到朝廷或者是大将军奖励的万元丹,凭此跨过元神境的门槛。 这回调到承天关作战,冯牛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承天关守军不多,眼下只有两万余人。 雁门军七万多将士,在雁门关鏖战多日,兵力本就有所消耗,就算加上赵氏的三万私军,整个晋地的兵马也不到十万。 跟南边的井陉关相比,承天关无论关隘大小还是重要性,都要稍微差一截,所以兵力不如井陉关多。 冯牛儿一到承天关,就知道要守住关隘并不容易。 论地形的险要,关城的坚实程度、各类工事的完备、城防体系的严密,承天关无疑不能跟雁门关相提并论。所以雁门关是天下雄关,而承天关名声不显。 接下来必有一场血战。 就是于这种形势下,在承天关呆了几天后,冯牛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军中修行者太多了,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大齐军队的常规配置,是一营主将这个级别上下,才会是元神境,之前在雁门关作战时,军中修行者之所以多,是赵氏临时派遣了许多族人过来。 而现在,承天关这里的一万赵氏私军,修行者数量比雁门军还多,元神境达到了恐怖的二十多人,御气境也是雁门军两倍! 要知道,一万天元军里,元神境也就十几人而已。 乾符七年凤鸣山之战中,天元军的修行者数量,曾经震惊了雁门军上下。 彼时要不是雁门军甲胄多、符兵多、步战战法娴熟,赵宁等人冲锋陷阵,限制了白风口的天元军元神境,雁门军根本无法取胜。 而现在,承天关守军中,修行者数量不仅追上了天元军,而且还大大超过!如果是跟普通的大齐军队相比,一万承天关守军中的修行者,就是前者的五倍! 这是一支何其恐怖的军队! 冯牛儿到承天关来,是想立下战功突破元神境后,晋升都指挥使,做一个将军的,而现在他不无茫然的发现,就算他成就了元神境,也做不了一营主将。 如果单看境界,这里的都指挥使都是元神境中后期。 元神境初期在这里只能做个指挥使。 冯牛儿眼下还能呆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只是因为他有战功傍身。 如果没有之前立下的军功,以他现在的境界,连指挥使的位置都保不住。 “大军竟然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震动之余,冯牛儿感慨不已。 他一方面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一方面也心神振奋。 大军有这么多高手强者,战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每战争胜的把握就大了很多。对每个将士而言,这意味着活下去的可能增加了,取得战功的难度降低了。 “接下来要更加卖力作战,跟兄弟们立下更多功劳才行。”最终,冯牛儿的斗志变得空前昂扬。 既然立功变得简单了,怎么也要戮力作战才行,别的不说,至少指挥使的位置得保住。家里的妹妹还等着他衣锦还乡,冯三等人的亲眷还等着他照顾。 很快,冯牛儿就发现,整个承天关的河东军将士,都跟他差不多的精神面貌。 从雁门关过来的将士,原先还以为地方军战力差,担心对方拖他们的后腿,现在发现赵氏私军中修行者如此之多,而且将校多为赵氏族人、雁门军老卒,一个个都放下了心,摩拳擦掌只等作战。 就在冯牛儿期待战争来临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承天关守将调集了大批将士出关,趁着月圆之夜月光清亮的时候,到山岭中依山势砍伐树木,好似要制造一圈无林区出来,隔离承天关与群山。 冯牛儿不知道这份军令意味着什么。 但在这里,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赵宁。 “早就知道你已经是指挥使,本想找个时间为你庆贺一番,奈何局势紧张诸事繁杂,一直没有抽出时间,今天既然碰到了,那就喝一杯。” 因为“上官召见”的命令,赶来山头的冯牛儿,看到的是在山风中衣袂飘飘、面带微笑的出尘大修行者。 接过赵宁抛过来的酒壶,冯牛儿心头一片温热。 他没想到以赵宁的地位、份量,竟然对他的事情这么注意,受宠若惊之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乾符七年后,在雁门军将士心目中,赵宁已经跟战神无异;战后为了三军将士军功评定,不惜殴打参知政事、被罢官去职的行为,更是让众将士对他感恩戴德。 现如今,赵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的大修行者,在整个大齐皇朝,都属于最顶尖的存在之一,将士们看待赵宁的目光,早就跟看神明没太大差别,都是发自内心的膜拜。 对于冯牛儿个人来说,赵宁还是帮助了他和他的家人乡亲,保全了他的性命改变了他命运的大恩人,他对赵宁本就心存莫大感激。 而眼下,赵宁竟然知道他晋升指挥使这样的小事,还想着为他庆祝,冯牛儿感动的眼泪都要流下来。 “不敢劳将军挂念,卑职......先干为敬!”冯牛儿不善言辞,脸憋得通红,最终一扬脖子,将酒壶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赵宁随意饮了一口,表示过之后,就算尽到了心意,跟冯牛儿寒暄两句,赵宁指着在山岭间忙碌的将士,“知不知道我们为何伐木?” 冯牛儿知道赵宁在考校他,若是回答的好了,或许会得到赵宁的认可,对他大有裨益,若是回答得错了,就失去了一个被赵宁持续关注的机会。 他不敢大意,快速观察一遍情况,调动脑筋,结合自己在军中多年历练的见识,谨慎地道: “将士们依照山势,在林木稀薄处砍伐树木,构造隔离地带,可以有效防止山火蔓延,时节已经入冬,山火一旦烧起来,极有可能蔓延千里,让五台山跟太行山都化为灰烬。 “所以将军这是......防备北胡军用火攻攻打承天关,亦或是准备用火攻覆灭来犯之敌?” 赵宁露出些许笑意,对冯牛儿的回答很满意,“不错。” 见赵宁认可自己的判断,冯牛儿暗暗松了口气,禁不住一阵欣喜。 “你再说说,我是要防备北胡军火攻承天关,还是打算主动火攻来犯之敌?”赵宁继续发问。 冯牛儿心思再度紧张起来,略作寻思,试探着道:“雁门军一向崇尚主动出击,既然已经有了行动,与其防备敌人来犯,不如主动攻灭敌人。 “我们砍伐的林木,只要运到合适的地点,在敌人来犯的时候点燃,就能让火势瞬间点燃荒山,使敌人葬身火海!” 说到这,冯牛儿沉吟起来:“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得知道敌人何时来犯。 “大战之前,双方修行者高手,都在承天关与真定城之前活动,截杀对方的斥候,确保己方大军动向不被发现。 “我们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不占明显优势,很难打破平衡,无法及时探知对方的动向。 “而敌军来犯时,必然用大修行者开路,虽然我们的高手也能牵制,但如果大军准备火攻时间过长,万千将士在野外活动,目标显眼,行迹就有可能事先暴露。 “故而我们必须要在敌军赶来的前夜,迅捷而准确的在合适地点,将枯木火种安置。也就是说,大军要布置火攻,其实最多只有一晚上的行动时间!” 听到这里,赵宁脸上的笑意浓郁了两分。 在冯牛儿期待而又不无忐忑的目光中,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勉励道:“看来在战争方面你是有天赋的,往后多加努力,你的道路绝对不会止于指挥使。” 得到赵宁近乎许诺的亲口承认,冯牛儿大喜过望,连忙抱拳应是。 “实话告诉你,今夜就是行动时间。去做事吧。明日北胡大军便会来犯,到时候我们好生招待他们。”说完这话,赵宁负手重新看向山野。 在冯牛儿眼中,面前的赵宁就像是俯瞰世间的仙人,风姿绝尘,万事尽在掌握。 虽然他不知道赵宁是如何确认,北胡大军会明日到达适合被火攻的地点的,但既然对方有把握,他就没有道理不相信。 按下心中涌现的顶礼膜拜的冲动,冯牛儿恭敬的抱拳告退。  章三一九 不可能的伏击 身为天元部族王庭军的万夫长,阿洛哥的修为已经到了元神境后期大圆满,再进一步就能摸到王极境的门槛。 天下修行者千千万,能够成就王极境的无不是一时之选,绝大部分所谓的天才,走到阿洛哥这一步就已经是极限。 世间丹药品类多不胜数,能够辅助突破王极境的,却是一个也没有。所以正常情况下,阿洛哥的天赋只到这里,他的境界也只能到这里。 成就王极境,是每个修行天才一生的梦想。尤其是到了阿洛哥这一步,对王极境的渴望无以复加的强烈。 好在天元部族出了一位千年难遇的英雄人物,让阿洛哥本已走到极致的人生,还能有机会再往前踏一步。 天人境的天元可汗,已经参透天地人的奥义,领悟了世间法则,故而也能利用一部分天地法则。 帮助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突破王极境,就是天人境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当然,这对天人境来说并不容易,要耗费很大精气神,所以天元可汗也有要求:每年军中战功第一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才有资格得到这份天大的际遇。 阿洛哥明白这个机会都多宝贵。要知道,天元公主萧燕,也只是被天元可汗恢复了原本的修为,并没有帮助对方晋升王极境。 而现在,这个人生难得的机会,几乎是送到了他面前。 作为进攻承天关的先锋,阿洛哥只要能攻破关城,第一个杀穿太行山进入晋地腹心,就能得到这回进攻晋地的头功! 井陉关是世人皆知的雄关,扼守的是大道,两军必然殊死争夺,与之相比,承天关看起来就不太起眼。 但如果攻下承天关,从北路杀到晋阳,就能接应到代州的天元军,届时两军合兵,声势立时就会不同。 所以这回进攻承天关的将士虽然少些,但皆为精锐,全部是天元王庭军,阿洛哥对夺取承天关有极大把握。 “将军,明天就能抵达承天关了,今晚我们要不要派遣斥候,靠近承天关探查对方的防御情况?”傍晚扎营的时候,副万夫长前来询问阿洛哥。 他们知道承天关守军的大致数量,毕竟河东军拢共就那么多,就算有差,也不会太多,但战前做查探仍然必要。 阿洛哥稍作沉吟,摇头否定了副将的建议。 双方的大修行者早已接触,零星的交手与抗衡不断发生。 彼此的修行者力量大体相当,在承天关准备充分防备严密的情况下,这个时候让修行者脱离大军序列,单独深入敌境,最大的可能不是查探到多少有用的情况,而是羊入虎口,给对方送人头。 “承天关的兵力是有数的,不会有多少意外情况,再多也就是一两万将士的差别,唯一真正有影响的变数是王极境。 “不过咱们距离南路军只有五十里不到,真要有太多王极境来袭击我们,右贤王他们也能很快支援过来。” 阿洛哥略微做了解释,“这一战是实打实的较量,不会有多少取巧的地方。我们稳步推进即可获胜。 “河东军的兵力就那么多,没了雁门关那等天堑之地给他们当乌龟,他们不可能挡得住大军兵锋。” 他虽然急于建功,但宿将的素质让他不至于举止失误,说到这,阿洛哥沉吟片刻,“以扎营地为中心,多散修行者出去,将周边地域仔细清查一遍。 “荒山野岭之地,说不定会有埋伏。我们虽然不必提前接触承天关,但却不能不防备河东军来袭击我们。 “我们对这里不熟悉,河东军却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若是他们埋伏了兵马在山岭中,打算半夜来劫营,我们很可能会吃亏。绝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阿洛哥的判断与安排合情合理,副将无法反驳。 “这场战争,我们只要不犯错,就能稳稳拿下,河东军不会有任何机会,所以不要操之过急。”末了,阿洛哥如此总结。 “将军的智慧真是像天空一样宽广,不是末将能及。这回入晋的头功,一定会是将军的。战后将军必然是大军战功第一人,将获得面见大汉的机会。” 副将心服口服,立即下去布置。 “面见大汉......”阿洛哥品味了一番这几个字,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他当然会得到面见天元可汗的机会。这个荣幸在他成为大军先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正在阿洛哥憧憬未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声惊呼从营地外围响起,初时还很细微,眨眼间就扩大了无数倍,至少百十人一起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阿洛哥顿时警觉,连忙从刚搭建好的大帐里出来,“难不成河东军还真来袭击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还没有天黑,河东军就算想要劫营,也理应等到深夜,怎么会这个时候出来? 难道他们是事先埋伏在此地,现在被修行者发现了踪迹?这是好事!但如果是这样,营中修行者不应该是惊呼,应该是示警才对。 阿洛哥两步跃上角楼,站在顶端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是一眼,他心口就猛地一紧。 营地外的树林里,一丛丛丈高的橘红火苗已经窜了起来,伴随着升腾的淡淡烟气与刺鼻的味道,火势瞬间增大,眨眼间就彼此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道道数丈高的火墙,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 狰狞可怖,威势万千。 大火并非是在一个方向出现,营地外围四面八方,同时有火海蔓延过来,整个天元军营地,已经快要被火浪重重包围! “河东军这是想要火烧连营?!”阿洛哥顿时一惊。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意识不到,他们遭遇了河东军的火攻?若非河东军有意纵火,山火绝对不可能瞬间形成如此大的威势! 只是他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明白,河东军为何会对他的行踪如此清楚,准确知道他会在今日到达。 在来自晋地的修行者斥候,根本不可能接近真定,探知大军动向的情况下,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伏击! 阿洛哥在骇然的同时,不能不深感迷茫,惊疑不定。 “快!救火,全军救火!大修行者立即出动,扑杀山野中的河东军,阻止对方继续放火,就算是被烧成灰,也要隔断山火!” 阿洛哥在第一时间,就下达了严厉军令。他一面派人灭火,一面让人在营地中构筑隔离带,同时派遣得力人手,将情况回报给察拉罕。 营地中的天元军将士,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奔跑一面喊叫。 不过他们都是精锐,不至于举止无措,喊叫声虽然大,却不是在胡乱出声,而是互相配合。 只可惜,山火蔓延的速度,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料与应对极限。 漫山遍野中,巨大的火势很快彼此串联,形成扑面的风潮与热浪,如泰山压顶如决堤洪水,如参天巨兽如大海涛浪,向营地席卷包围而至! 火浪不仅带来了灼痛之感,夹杂的烟尘更是让人呼吸困难。 咳嗽声此起彼伏。 很多将士被火浪吞噬,很多将士捂着喉咙跪倒在地,更多将士被火苗烧到,上窜下跳。山谷中没有河流,缺乏足够的水源,仅靠泥土与修行者,根本无法阻挡天穹塌陷般的火势。 只是片刻,阿洛哥就禁不住手脚发抖。 视野所及的大小山峦,无不被大火覆盖,整个天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火焰的世界!这个时候火势已经不是一丈两丈,而是接天连地! 在望不到尽头也不可能望到尽头的火海中,天元军的营地犹如一座小小的孤岛,在恐怖的压迫力面前,随时随地都有化为灰烬的危险。 “将军!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根本扑灭不了了!这些可恶的河东军,肯定是事先就在山野之中,布置了大量的枯木、油脂,不然火势不会起得这么快! “将军,将士们伤亡惨重,没被火烧到的,也被烟气熏得喘不过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副将火急火燎的跑到阿洛哥面前。 阿洛哥望着半空之上,双方交手的王极境高手,眼看着己方并没有占到便宜,根本不可能短时间战胜对方,一颗心不由得沉到了谷底。 “突围,撤退!”营地四面成了火焰的猩红世界,阿洛哥眼前却是阵阵发黑。 他还没见到承天关,就吃了河东军的埋伏,将士伤亡惨重只能败退而回,莫说战功没有,罪责都免不了,现在他心中一片绝望。 阿洛哥没想到河东军如此难对付,竟能早一步挖好陷阱等他跳进来。 他虽然绝望,但眼下还没有认命,还想带着部曲逃出火海,至少得把修行者带出去。 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 火海的范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从扎营地撤离,开路的元神境修行者,在火浪的席卷下,一个接一个的成了火人,惨嚎着倒在了路边。并不太宽阔的山道,对山火根本没有隔离作用。 等阿洛哥终于逃出火海的时候,他身边已经只剩下十来个人,个个灰头土脸,满面焦痕。 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一个没被烧伤的,头发早就不见了,一张脸完全成了黑色,有的还血肉模糊。 阿洛哥停在一座山头,盯着红色山岭苦苦等待良久,也没有看到人再跑出来。 眼前的火焰世界,严丝合缝,没有生门。 万余精锐,百战老卒,连河东军都没见到几个,就这么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将军......”副将刚想说什么,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阿洛哥已经吐血昏倒在地。 章三二零 希望 察拉罕正随着十万大军向井陉关进发。 国战开始后,前期部分进展顺利,察拉罕虽然在雁门军耽误了一阵,但并没有遭受实际损失,天元可汗也一直没有在军前露面。 事实上,察拉罕并不知道天元可汗如今在何处。 他只知道,当战局处于关键时期的时候,对方一定会以神兵天降的姿态出现,为大军扫平障碍赢得胜利。 作为北胡大军最大的依仗,天下唯一的天人境修行者,天元可汗的格调自然很高,等闲不会出现,也无需他出现。 对君王而言,一旦战争到了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搏杀的时候,那也就意味着形势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自己这个君王当得不太合格。 君王个人修为的强大,并不是真正值得称道的地方,自己的臣民军队强悍,才是一个君王优秀的表现。 察拉罕知道,只要他跟左贤王的征战不出大问题,天元可汗就不会出现,而等到天元可汗出现的时候,他跟左贤王必有一人会被治征战不利的罪。 所以察拉罕希望,战局能够不需要天元可汗现身。 除非大齐出现了强大的,他跟左贤王无法抗衡的修行者。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定海神针的天元可汗,才会在不治他跟左贤王的罪的前提下,参与战事。 身为两路大军的两位主帅之一,察拉罕也存了要跟左贤王一较高下的心思,最不济不能落后于对方,否则面子上怎么都不好看。 这回进攻晋地,察拉罕不允许有意外,所以他处处小心,时时谨慎。 但就是在他尽心尽力的情形下,大军还是遭遇了败绩。 阿洛哥所部先锋,骤然遭遇火攻的时候,察拉罕从监察两路大军的王极境修行者那里,及时得知了消息。 天元王庭的一个万人队,那是大军战力的精华所在,是精锐中的精锐,等闲绝对折损不起。 正常情况下,察拉罕就算出动所有王极境高手,也要赶过去支援,将山火及时扑灭,亦或是把火势控制住,至少得给将士们清理出撤退通道,保全大部分战士的性命。 但察拉罕并没有这样做。 原因很简单。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遭遇火攻的,并不只是北路阿洛哥所部。 南路向井陉关进发的大军,其先锋同样遇到了陡然起势的火海! 情况跟阿洛哥如出一辙,都是在大军刚开始扎营,修行者还未来得及清查周边山林的时候,被山火淹没! 与此同时,晋地的王极境修行者接连出动,跟察拉罕麾下的王极境交手,牵制住了后者,让他们没法子救援被大火淹没的先锋。 两万将士,两万真正的精锐的折损,对二十几万大军来说,看似只有不到一成的数量,但这绝对是大伤元气的损失! 察拉罕在霎时间就气得直欲吐血。 “河东军定然是知道了我们的行军日程,清楚我们今天会抵达什么位置,否则这两场火攻根本不可能顺利实现!” 在半空俯瞰山岭中的火海,察拉罕面沉如水,咬着牙对白音跟萧燕道:“绝对是有人泄露了大军行程!” 在此之前,察拉罕脑子想的,全都是如何攻克承天关与井陉关。他的战局推演中,皆是以承天关、井陉关防备严密为前提,双方的攻守关系是确定的。 他万万没想到,大军机密竟然会被泄露,导致出现了河东军主动进攻的局面!他之前深思熟虑,也只是想过河东军会夜袭,会劫营,会有零星骚扰。 “谁会泄露大军机密?”白音苦思冥想,也想不出谁是奸细。 不是没有怀疑人选,而是可以被怀疑的人太多了,任何一个万夫长、千夫长,事先都接到了命令,知道大军动向。 但问题是,北胡大军怎么会把情况泄露给河东军? 理由何在? 一想到细作二字,萧燕第一个心头一颤,只觉得背心发凉。 乾符七年,她在燕平被俘,当时赵宁就告诉她,自己之所以能那么准确迅捷的把她挖出来,就是因为天元王庭有大齐的细作。 事后萧燕回到王庭,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细作。 但最后这件事被天元可汗证明,王庭根本没有那个所谓的细作!为此,天元可汗付出了沉重代价,而萧燕遭受巨大心理打击。 怎么到了现在,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大军中存在南朝的细作?大家又要开始寻找这个细作了? 若是没有这个奸细,大军的行程又是如何泄露的? 萧燕只觉得如芒在背,禁不住咬紧了嫣红的下唇。 万一大军中真有细作,萧燕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对方是赵宁安排的! 赵宁的这个该死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此事容后再查,先让大军后撤,务必不能被火海波及。等到山火灭了,我们再继续进发!”察拉罕最终下达了这个命令。 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想跟左贤王争个高低的事,因为左贤王还没败过,而他已经吃了大亏。就眼下而言,怎么比都是他输了,这让他心里分外难受。 “公主殿下,大军行程被泄露的事,就拜托你来查了。”察拉罕目光冷峻的看向萧燕。 萧燕现在管着大军的情报,查清这件事是职责所在,当下肃然点头。 只是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萧燕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与不自在。 大军中真有细作吗? 如果有,又是什么时候被赵宁安排的? 会是什么人? 如果没有呢? 那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赵宁难道在真定安排了许多眼线? 难道大军被监视了,都一直没有发现? 这是不是自己的失职? 自己能不能弥补过错? 萧燕一时间思绪万千,心乱得厉害,感觉好像回到了乾符七年。 ...... 汴梁。 自打到了汴梁行宫,宋治就几乎没睡过好觉,尤其是在设立河东节度使后,随着战局进入僵持,怎么都看不到转机,宋治就更是难以入眠。 “朕自即位以来,自问还算勤政,并不曾沉迷于享受玩乐,朝会从未耽搁过一日,奏折从未有一本没有批阅。 “这些年继承历代先帝的意志,推进中央集权与加强皇权,也未曾有半分懈怠,可为何到了朕的手里,江山社稷偏偏遭遇了这等挫折,竟然让塞北的蛮子大举攻入了国境! “如今河北地完全沦陷,而天下军队却不能击败贼寇,眼下完全是仗着黄河天堑,朝廷才得以苟延残喘,根本看不到反攻河北,收复京师的日期! “大伴,朕到底错在了哪里,朕当真是个昏君不成?” 大殿里只有宋治跟敬新磨两人,前者盯着空荡荡的殿堂发愣了许久,忽然语气低沉、不无哀伤自责的,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这番话说出口,宋治的五官有些扭曲,悲愤让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作为一个帝王,他自认并无失职之处。 在中央集权的过程中,一直没有酿成多大的乱子,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根本无法忤逆他制造的大势。 天下纵使出了大量流民,但也被他用防御使军队的策略,给暂时化解,从整体上说,皇朝依然称得上是国泰民安。 大齐的盛世明明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峰,怎么在突然间说倒就倒了? 到底是北胡大军太强,还是齐人安享太平繁华太久了,以至于都腐化堕落得太多,无法跟蛮子拼刀子了? 宋治想不到答案。 如果他没有错,那错得就只能是臣民。 那么他究竟有没有错呢? 作为一个跟骄奢淫逸、荒废政事、穷兵黩武、残暴无道等种种史书上,浓墨重彩大写特写的亡国之状,完全不沾边的君王,他能有什么错? 敬新磨拜伏于地,声音颤抖着道:“陛下万勿妄自菲薄! “此战之失,不过是北胡蓄谋已久,以有心算无心而已,就算前期能取得一些胜果,等到皇朝集中力量,必然可以一举将其击溃。 “陛下是圣明之君,臣民皆感念圣恩,当此之际,天下人莫不想着奋躯报国,尽忠陛下,陛下只需知人善任,必能很快回到燕平!” 宋治刚刚那番话,不全是惺惺作态,有很大一部分的真情流露。 无论是谁,君王也好平民也罢,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是希望他人理解自己,认可自己,尊重自己的。 在被敬新磨的劝解之词中,宋治得到了一定的安慰,神色缓和下来。 “大伴说的没错,只要皇朝上下齐心,区区北胡逞不了多久的威风。” 宋治沉吟片刻,“只不过眼下时局的确艰难,北胡左贤王的大军横在黄河北岸,王师一时之间要突破,实在是不容易。 “现在只能看河东军了,如果他们不能顶住北胡右贤王的压力,让对方攻占了晋地,局势溃烂,只怕会人心惶惶......” 北胡大军连战连捷,大齐军队几乎无法撼动其兵锋,除了败退就是败退,长此以往,大齐臣民就算之前再看不起北胡,也必然心生怯意。 一旦到了军心民心不可用的时候,那局势就真的危险了,别的不说,很多人就会想着割地求和,乃至是投敌。 割地求和,向北胡服软低头,这是宋治绝对不能接受的。 现在河东军的战况,可以说直接影响国战走向。 而宋治却帮不上什么忙。 所以他心中焦急。 “大捷!大捷!” 就在宋治忧心难解的时候,大都督府的官员大喊着求见。 “哪里的捷报?快传!” 宋治精神一震。 “禀陛下,河东军大捷!昨日,北胡军察拉罕所部,分两路逼近承天关、井陉关,被河东军以火攻之,北胡军两路先锋共计两万余骑,悉数葬身火海!” 大都督府的官员,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宋治惊喜万分,豁然起身,等敬新磨将军报交上来,他快速浏览一遍,顿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三声,畅快无比: “好,好!果真是大捷!河东军果然能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区区北胡,被一把火就烧没了两万人,有什么不好战胜的? “立即将捷报布告天下,让朝野都知道,北胡蛮贼终究不过是一群野人,哪里是我大齐精锐的对手!” 敬新磨连声应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章三二一 求和 在此之前,大齐军队从未有过胜绩,无论边关驻军还是京师禁军,一直在吃败仗。 仅是山海关、燕平城两战,大齐就折损了数十万将士,甲胄兵器军械物资丢失无数。 之后河北地迅速沦陷,防御使试探性的反攻失败,大齐军队几乎看不到战胜北胡的希望。 对整个大齐皇朝来说,这是黑夜,是看不到半点儿星光的满满长夜,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冰冷的绝望。 而现在,大齐终于有了大捷。 除了将捷报布告天下,振奋人心,宋治还专门派了官员,到晋阳去慰劳河东军。 皇帝表现了自己的诚意,不仅给赵宁等有功之士加官进爵,还给包括王柔花在内的赵氏族人,给予了大量封赏。 “事到如今,朕不得不承认,要想国战取得胜利,必须得重用世家大族。” 数日后,宋治接到了去河东慰劳的官员,报回的奏折——这些官员的任务,当然不只是慰劳将士,还要全面了解河东军现在的情况。 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评估河东军接下来是否能挡住察拉罕,一方面也是宋治对臣下的势力必须做到知根知底。 说完上面这句话,宋治莫名的笑了一声,眼神变得深邃: “旬月之内,赵氏便招募了三万私军,以及大量民间修行者,加上赵氏这些年迅速增加的族人修行者,以及多名王极境,眼下赵氏的实力,足称晋地之王了。” 敬新磨听到这里,眼神变幻一阵,试探着道:“这场战争,将赵氏隐藏的实力完全暴露了出来,朝廷是不是要多注意一些?” 所谓注意,自然就是制约。 宋治却摇摇头:“赵氏实力越强,晋地才越有可能守住,大齐需要黄河以北,还有皇朝控制的地域,这是国战大局的需要。朕不仅不会掣肘赵氏,还会大开方便之门,给予他们朕能给的所有信任!” 这话听得敬新磨有些疑惑。 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宋治的用意:“陛下英明,惟其如此,各个世家才会没有后顾之忧的用命。” 宋治拿起那本奏折,又仔细看了一遍,末了冷哼一声:“从前两年开始,不少世家都在基业所在地,隐秘扩充力量,他们是什么想法,岂能瞒得过朕? “若不是及时察觉了这件事,朕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迅速扩充防御使军队的规模。 “朕没想到的是,各个世家私下准备的力量,竟然已经强到了这个地步。赵氏麾下有这么多修行者,其他世家又如何?” 敬新磨低眉颔首,没有接茬。 宋治接着道:“世家大族终究是有底蕴的,就算眼下在官场失势,也不会很快丧失根本,若无百年以上的时间和大变故,世家不会真的消失。” “对国战而言,这是好事。眼下朝廷军队战力有限,而世家大族的私军,正好顶上战场的空缺,挡住北胡继续入侵。” 敬新磨偷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神色无异,这才确认这番话对方是发自内心,并没有阴阳怪气。 这也是事实。 敬新磨附和着道:“皇朝十八将门,每一门的子弟都自小受到严格、成套的军事训练,素养不是寒门武夫可比,无论眼界、见识、手段都远远超过。 “这回赵氏能够及时探知北胡军的行军日程,把握时机主动出击,一把山火烧了北胡两万精锐,又没有让山火失控,可见将门子弟的能力。” 宋治点点头:“无论如何,国战前期必须倚重世家,尤其是将门。让他们的杰出子弟与私军,为朝廷补上窟窿,稳住局势。” 敬新磨称赞一声陛下英明,顺着话头道;“世家虽然有实力,但仅靠他们还是不够,国战需要天下人齐心协力才行。” 宋治当然明白敬新磨这话的含义,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不错。自古草莽之中多英豪,既然赵氏能够在晋地召集那么多修行者,朕坐拥天下,岂能没有十倍百倍的修行者效命?” 话说到这里,主仆两人相视一眼,都没有再开口。 国战伊始,宋治号召世家寒门同心同德,彼时他以为边关能守住,有防御使的军队增援,北胡轻易攻不进来,至少京师是安全的。 而现在,除了雁门军,边军不复存在,朝廷禁军一战而没了大半,各地防御使的军队,也没有精锐到可以抗衡北胡大军的地步。 仅凭皇朝的常备军力,原本拥有的军队,已经无法赢得国战。 宋治必须得汇聚天下之力了。 让世家大族感受到信任,可以毫无保留参战,让天下义士、民间骁勇、江湖修行者,一起到汴梁来,在血与火的实战中,塑造出真正强悍的听令于朝廷的王师,是此战目前该有的选择。 战后宋治也需要这些民间英豪,作为寒门势力的骨干,来对抗、压制世家。 如果宋治这一系列举措能够得到施行,那国战无疑会进入新的局面与阶段。 ...... 时光流转,有人觉得光阴如箭,有人感觉度日如年。 今日休沐,参知政事孔严华在自家的宅子里歇息。他觉得很难受,哪怕是躺在锦榻上,由美妾服侍着听曲饮酒,也没有半点儿开心。 说是自家宅子,其实是到了汴梁后,由朝廷安排的住处,宅子原本属于一个商贾,四进四出,还有几座别院,一个偌大的花园,规模不小,风景可谓秀丽。 然而朝廷百官都到了汴梁,要安排千百号有头有脸人物的居所,仓促之间,怎么都做不到尽善尽美,且眼下是国难时期,故而这座宅子跟孔严华在燕平的府邸,无论是奢华还是气派程度,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这让孔严华有种凤凰栖鸡窝的感觉。 作为寒门官员,孔严华的出身在庶族地主中,都算是最低下的,家中田亩只够养活二十来人,没有格外的产业,而且处在穷乡僻壤。 孔家虽然祖上阔绰过,跟前朝某个有名的门阀,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但那早已是过眼云烟,对现实毫无帮助。 到了他祖父那一辈,家里人差些沦为底层平民,好在他父亲勤劳肯干有魄力,在危急之时,变卖所有家产从州城附近搬到了乡下,用有限的钱财购置了一些田产,这才稍微扭转了家势。 孔严华自小就受到父亲的严苛教育,被寄予厚望。 别的小地主家的儿子,偶尔还帮着家里做做事,但孔严华的父亲只让他读书,哪怕是在灾年来临,家里也没有余粮的时候,都不曾让他放下书本。 孔严华天资非凡,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每回考试都是魁首,远近闻名,加上被父亲耳提面命十多年,一定要显赫人前、光宗耀祖,买回州城附近的祖宅祖田,所以对名利有极大的渴望。 他凡事从来不甘人后,哪怕是到京城赶考,面对天下俊彦,也始终保持一颗争胜之心,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策论文章,都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强。 强烈的嫉妒心与求胜欲,让他总是能鞭策自己发愤图强。 后来成了进士,凭借着一股自小培养的天才人物的傲气,孔严华拒绝了门第的招揽,从而迎来了人生漫长的黑暗十年。 在这十年中,他做了很多值得一说的成绩,却总是得不到升迁。 眼看着往日那些不如自己,总是巴结奉承自己,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士子,一个个爬到了自己的头上,开始对自己颐指气使、不屑一顾,孔严华心里有了极大落差,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人情冷暖只是书上文章,现实不会那么残酷可笑,但真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现实只会比书上写得更加荒诞。 那些他认为的交心交肺的知己,会在他落魄的时候依旧认可他的才能,安慰她鼓励他,对他的未来充满信心的好友,在地位超过他之后,无不立即换上了一副膨胀自傲的面孔,对他再无尊重,只有俯视。 被现实无情的毒打后,孔严华的性情渐渐发生了极大改变。 十年后,他心中再无圣贤书上那些被他认为没用的道德礼义,只剩下纯粹的对富贵的向往,想要出人头地的渴望。 痛定思痛,就在孔严华打算放下尊严,投靠门第时候,宋治登基。 在飞鱼卫的发掘下,他进入了皇帝的视野,终于迎来人生转机,靠着对圣心的体察与实干才能,他厚积薄发、平步青云,不到五十岁便坐上了参知政事的位置。 人生到了这一步,孔严华可谓是意气风流。 作为寒门文官中地位最高的存在,他的府邸总是门庭若市,往日那些对他有所不敬的所谓好友,都对他百般讨好,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事事唯他马首是瞻,各种珍奇珠宝不断贡献,让他日日夜夜都舒畅无比。 成为了梦寐以求的人上人,享受到了各种人间极致的美好滋味,孔严华整天思考的就只有两件事。 其一,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其二,更进一步成为宰相。 正当孔严华想要享受自己的大好人生与成功时,却不料北胡突然入侵,王师接连战败,被迫从燕平迁都到汴梁。 他在京师的财富积累,在旬日间缩水大半,现如今竟然只能住在区区一个四进的宅院里——虽然他年少时住的家宅只有两进,没有花园也没有别院,但他已经觉得完全无法忍受了。 身为皇朝的参知政事,孔严华的眼界,当然不会局限于金银上,他看到的必定是大势大局。 一通思考之后,孔严华开始觉得,大齐似乎没有战胜北胡的军力,战争持续下去,只怕大齐会继续输,他们会继续南逃。 什么时候是个头? 最终会是什么局面? 于是孔严华得出结论,大齐应该求和! 只有求和,只有皇朝继续存在下去,哪怕是丢掉河北,哪怕是年年贡奉,哪怕是偏安江南,大齐依然是一个国家,他依然是参知政事,是文官中的领头羊,是皇朝最有权力的大臣之一! 但如果皇朝被北胡打没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孔严华决定去探探皇帝的口风,如果有机会,他要试着纠集心腹党羽,说服皇帝割地求和,寻求跟北胡和平共处的可能。 天大地大,祖宗大君王大,有什么是比自己的生存更大的? 孔严华拿定主意,一股溜儿从锦榻上站了起来。  章三二二 壮士出关 作为寒门官员中的执牛耳者,孔严华对圣心圣意的体察,的确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刚进了勤政殿,就发现气氛很不对劲,殿中坐满了大都督府与兵部的官员,世家人数比寒门明显要多。 他及时放弃了对皇帝的试探,将求见的目的说成是对战局有思考,加入了众人的讨论。 在这个过程中,孔严华再清楚不过的发现,皇帝的战争意志不可动摇,而且已经开始拟定号召天下豪杰勤王的诏书,规模之大,远超之前他跟皇帝的商议。 不仅如此,大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指挥战事的权力,被皇帝大为加强,就连防御使的军队,在战时都要受大都督府辖制,而不是一贯以来的枢密院。 如此一来,寒门军方最高衙门枢密院,等于是成了摆设。 皇帝对世家对将门变得如此倚重,是孔严华始料不及的。 虽然心中不喜,但他也知道事不可为,孔严华只得彻底压下心头的想法,准备多做少说,静观时变。 宰相陈询本就是应声虫,孔严华也唯皇帝马首是瞻,没什么原则立场,如今他俩没有声音,皇帝的意见又是对世家有利的,自然没有人忤逆,诏书很快下达。 消息传到河东的时候,承天关、井陉关的大战早已正式拉开序幕。 日暮时分,北胡大军收兵回营,激战了一整日的井陉关,又成功争取到了一夜喘息之机。 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在山头,雄伟的城楼虽然已经残破,但依然顽强的矗立,屋顶飞檐那铁笔金钩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下沉默得厚重而沧桑。 北胡大军攻城虽然只有三日,但关城已经不复当初面貌,女墙坍圮了不少,露出很多缺口,砖石上血污处处,不少地方还有真气爆炸留下的痕迹。 城墙上的防御器械,无论狼牙拍还是床弩,很多都已经折损,或者变成了碎木,或者像是布条一样挂在城墙上。 大战结束,北胡大军刚刚退却,城墙内外满是断肢残骸,花花绿绿的脏腑随处可见,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中,各种兵刃杂草一样遍布各处,擂石滚木散落在地,血腥味熏得人直欲作呕,各种低沉的呻吟、绝望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日激战,不知多少热血儿郎魂归黄泉,再也见不到依门而望,等其归去的父母妻儿。 不知多少健全壮士缺了胳膊少了腿,余生再也不能意气风发、庇护家人,成了人人可欺的残废。 城墙前的北胡将士尸体,地毯一样覆盖了原本的黄土地面,一眼望去看不到半点儿落脚地方。只有不断蔓延的血潭,还有些许微小的动静。 某些地方尸体堆积如山,像是铺路的碎石一样普通,看不见丝毫难能可贵之处。 打扫战场的将士,在各处收敛尸体,清扫脏腑、鲜血,像是收落叶,将它们装上板车,运到统一的地点处理掉。 长发束顶、一身青衫的赵宁,如仙祇般站在城楼上,沉默着扫视战场,在拂面的晚风中,评估今日一战的战况。 两军军备、战力相差不大,战斗时,关城内外的战场上,拢共能容纳的将士也就那么多,井陉关内的修行者甚至还要稍微多一点。 北胡军在西征过程中,已经学会了如何攻坚,这段时间横扫河北地,同样积累了不少经验,步卒战法跟河东军虽然相差已经不大,但毕竟还是有高低之分。 战损自然是北胡大军要更大。 “照这样打下去,只要后方援军不绝,井陉关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赵北望在赵宁身边说道,这位镇北将军、河东节度使,眼下显得底气十足。 这也是赵宁的判断。 晋地的战争准备很充分,无论粮秣军械等物资,还是将士修行者,都可以源源不断补充耗损。北胡军要攻克井陉关,没有半年以上时间的确不可能。 但要守够一年却是不容易。 关城内的灯火逐渐亮起,房屋、旗幡、帐篷等物投下一片片黑影,阴冷的东风里,从城头运下尸体,向城头搬运器械的将士来来往往。赵宁从城楼上下来,于气氛肃杀的空地边缘,看到了几名牵马伫立,即将远行的旅人。 他走过去,默然片刻,对为首的人道: “此去深入敌境,一路凶险,前无王师接应,后无同袍援助,周遭皆为敌寇,步步危险,处处杀机,黄兄......珍重了!” 他郑重抱拳。 黄远岱洒然笑道:“宁哥儿不必太过挂怀。事情若成,河北地自然会有一派新气象,黄某也不负好男儿八尺之躯;事若不成,黄某也算是舍命搏了一场,不负大丈夫意气风流,这辈子没有白活。” 说着,他与赵宁拱手作别。 望着黄远岱等人在人群中远去的背影,赵宁读出了一往无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之意,也体会到了对方洒脱不羁,无惧未卜前路的豪情气概。 北胡占据了河北地,拥有了千里沃野,大齐百姓时代积累的无数财富,即将成为北胡大军的军资,支撑对方继续攻打大齐国土。 赵宁自然不想让对方这么轻松得逞。 诸多棋子早已经埋下,而现在,总要有人去主持大局。 赵宁去不成,也不能让王柔花去,整个赵氏上下,悍将骁勇无数,智慧谋士却寥寥无几,除了他俩,没有人能够胜任这个任务,而一品楼、长河船行里,也都是江湖修行者,杀人可以,统领大局不足。 黄远岱是最佳人选。 也是唯一人选。 “眼下北胡大军全力进攻晋地,注意力都在战场,后方空虚,正是他们翻阅山岭,进入河北地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有随行的大修行者保护,至少能够成功抵达目的地,至于后续如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赵北望目送黄远岱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关城侧门,眼中满是崇敬、欣赏之色。 尽人事、听天命。赵宁咀嚼着这六个字,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 以他前世跟黄远岱的交情,当然不会在明知事不可为的情况下,让对方去送死,他知道黄远岱的本事,所以才让对方成行。 赵宁行走天下五年,招揽了许多有才之士,但没谁的才能超过黄远岱与周鞅。 现如今周鞅在后方主持晋地民政,黄远岱去了河北地,各自的位置,都是能让他们最大限度发挥自身所学的。 赵宁相信他们会推动战局,朝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但也只是相信。 到了现在,赵宁也无法预见后事。 视野中已经没有黄远岱等人,赵宁依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视野中除了在昏黄火光下,默然耸立的关城,就是不断忙碌的甲士。 在这场难以预见胜负的战争中,每个奋战的人从一开始,就在担着生死之险,今日并肩作战的同袍,明日就可能已是一具无头尸骨。 翻阅太行山进入河北地的黄远岱也好,在真定驻扎的苏叶青也罢,亦或是井陉关血战的将士,包括赵宁本人在内,都要在这场巨大的血腥的风暴中飘零沉浮。 没有退路。 看不见明日,就唯有在今日,拼尽全力厮杀到底。 末了,在收回视线之前,赵宁眼神悠远的自言自语道:“他日再相见,不是在黄泉之路上相互作伴,就是在克复京师时把酒言欢。” ...... 从某种意义上说,井陉关的战斗,是在有条不紊的推行。 两军将士日日浴血战斗,几乎忘记了年月变迁。 拼杀、拼杀、拼杀,拼杀好像永无止境,拼杀好像就是生命的原初意义。 在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时,他们只有心力庆幸自己又撑过了一日,在火化掩埋同袍的尸骨时,他们不再潸然泪下,在枕着刀兵入眠时,他们会渴盼着能在梦中与家人相聚。 每日战斗结束后,北胡军都会来关城前,将同伴的尸体收回。这个时候,井陉关守军不会出手,他们也同样需要出城,将坠城的同袍尸体收敛。 时间流逝,在关城战死的两军将士越来越多,从千百到万千,好似不过单纯是数字的累积。 而在井陉关、承天关之外,这段时间汇聚到汴梁的四方义军也不少。 随着城外的连营规模越来越大,大到看不见尽头,汴梁物价随之飞涨,普通百姓柴米油盐的压力骤然增大,很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活。 自从不再主持内阁,赵玉洁就失去了了解朝野大事的最佳途径,不过汴梁城内外的变化,还是被她看在眼里。 在体会到宋治抵挡北胡大军渡过黄河、誓死守卫中原的决心后,她给深渊下令,让他们也参与到义军的队伍中去。 作为一个早就失去了家、失去亲人的孤儿来说,赵玉洁没有保家卫国的概念。 她之所以让深渊加入义军,成为王师的一部分,为这场国战奋躯,也不是因为宋治虽然收了她的权,却依然对她恩宠有加,而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壮大自身势力的机会。 她想要深渊的修行者,拥有朝廷给予的官身,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在战后加官进爵,从而在军队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无论如何,因为宋治的态度,赵玉洁将自己的力量,投入到了国战中。 跟她一样选择的齐人,在中原多不胜数。 就这样,汴梁周边的王师力量不断增强,中原大地尚算安稳的过完了乾符十二年。 乾符十三年开春,或许是无法坐视大齐朝廷继续汇聚力量,又或许是渡河准备已经完成,北胡大军左贤王部,开始了进攻中原的步伐。  章三二三 国贼奸人 “从河北地进入中原,距离汴梁最近的是卫州,我们要阻挡北胡大军从卫州渡河,必须死守杨柳城。” 勤政殿内,大都督府副大都督韩昭,指着军事舆图对宋治等人道: “经过这段时间紧锣密鼓的布防,以杨柳城为核心的大河防线,已经非常坚固,北胡大军想要正面渡河逼近汴梁,无异于天方夜谭。” 对北胡来说,攻占汴梁,将宋治跟大齐朝廷,从这里驱逐出去,便相当于攻占了半个中原。 以对方之前横扫河北地的兵锋锐利程度,满朝上下对他们主攻杨柳城的军事部属,并不感觉到半分意外——这也是大军斥候侦探到的消息。 “如此说来,只要将大军主力部署在杨柳城一线,就能遏制住北胡南侵兵锋。北胡不习水战,在河上难以应对我军水师,再配合杨柳城的坚固防线,汴梁应该是固若金汤。”宰相陈询摸着胡须沉吟道。 韩昭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在众人谈话声告一段落后,宋治沉吟片刻,展颜道:“北胡看起来势大,横扫河北地无人能挡,实则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如今他们攻打井陉关、承天关已经数月,两座雄关依然被河东军牢牢把握在手中,北胡在关前丢下了数以万计的尸体,也没能杀入晋地,由此可见北胡并没有多么难打。 “诸卿,守住杨柳城,让北胡大军埋骨黄河,等到他们攻势受挫、伤亡惨重之际,就是王师大举反攻,克复河北地的时候!” 殿中大臣无不躬身应是。 ...... 松林镇。 乾符七年,李大头还是铁匠铺的伙计,时过这么多年,他终于熬出头,成了铁匠铺的师傅,虽然因为年轻,还要给大师傅打下手,好歹是摆脱了学徒的身份。 黄昏时分,结束一天的劳作,坐在门前端着一个大碗吃饭时,李大头习惯性看向街对面的两层酒楼。进出酒楼的人并不多,跟以往大不一样,这是因为北胡大军已经占领了这里。 官衙的大齐官员全都换了人,变成了一个个彪悍的蛮子,他们不时会在街上巡逻,若是有人被他们认为行为不轨,立时就会被当街击杀。 对方刚来的时候,松林镇不是没有地头蛇不服,但在对方的头领展露出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跟他们过不去。 眼下松林镇的百姓,都尽量减少外出,以免被对方在街上找茬。 松林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位置重要,北胡在这里驻扎了两个百人队,所以官衙虽然没几个胡人,但出现在街面上的北胡战士却不少。 这些草原蛮子一个比一个凶狠,不把人命当人命,加上嗜酒如命,常常发生当街耍酒疯,强抢民女乃至是无故杀人的情况。 在这些人面前,松林镇那些富贵大户都没什么办法,就算家里的妻女被玷污了,稍微反抗,也是人头落地。 忽的,李大头目光微微一缩,他熟悉的那个人,闯入了视野: 酒楼东家左车儿,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将三五个喝得醉醺醺的北胡人,送出了酒楼,态度谄媚的就像是一条狗,笑脸怎么看怎么可恶。 乾符七年的时候,左车儿得到酒楼东家的赏识,成了二掌柜,从此在松林镇名声鹊起,渐渐威重乡里,是所有人都想要交好,都会敬畏几分的豪杰,就连官衙的差役,都会跟他称兄道弟。 乾符九年,左车儿成了酒楼大掌柜,乾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酒楼的东家将酒楼转卖了给了他,于是不过二十几岁的左车儿,就成了松林镇的富人。 在左车儿还是伙计的时候,李大头跟他有过节,当左车儿成了掌柜,李大头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在对方成为酒楼东家后,他对左车儿就是发自内心的敬畏了。 往日里那点恩怨,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连想都不敢想起,但凡是跟对方照面,他的腰都会弯得极低,生怕对方记起早年间两人间那点仇隙,让他在松林镇失去生计。 在发现左车儿没有跟他一般见识的意思后,李大头在跟旁人吹牛的时候,甚至会大肆渲染他跟对方年少时的交情深厚,是常常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的好兄弟。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在胡人占据松林镇前,左车儿是松林镇的头面人物,交游广阔,威信无双,是小镇乡里年轻人追捧的对象,就算他为了给平民百姓出头,跟官府对着干,官府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那时候无论是谁提起左车儿,都要挑起大拇指。 在胡人占据松林镇时,民风淳朴、明辨善恶的松林镇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想跟对方死磕一番。 对方刚开始来的时候,人数并不多,那些平日里就喜欢争勇斗狠,崇尚道义的侠少年,都想着就算不能保住松林镇,把对方赶走,也要斩下几颗胡虏头,大不了亡命江湖,渡过黄河到中原去。 镇里的良善大户,也愿意拿出银子给这些侠少年,帮助他们组建义军,最不济也不会让他们在跑路的时候,没了盘缠,担心到了中原后饿死。 然而,作为这些侠少年实际上的领头人物,这些年不断为穷苦百姓主持公道的斗士,松林镇所有人眼中的豪杰,左车儿却拒绝了众人的这个提议。 这直接导致松林镇群龙无首,最终没能掀起反抗风潮,没能为家国而战,不仅如此,他还在北胡到来时,第一个出面迎接,当众表示愿意为胡人鞍前马后。 到松林镇来的胡人,在知道左车儿在镇子里的地位后,见他这么懂事,顿时大为高兴。 他们给了他一个官府的虚职,把他当作典型,带着他到乡里大为宣传,号召松林镇人最好都像左车儿一样,好生服从胡人的统治,否则性命不保。 从那时开始,左车儿在松林镇人心目中的地位,直接从云端坠落尘埃。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骂他是国贼奸人,一些热血悍勇的侠少年,还曾结伴趁夜去刺杀左车儿,不过并没有得手。 总而言之,在如今的松林镇人眼里,左车儿就是放着好好的齐人不做,偏偏要去做胡狗的存在。 有人说之前错看了左车儿,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终于发现了对方的真面目,遂纷纷不再跟对方来往,在事实上跟对方割袍断义。 有人说左车儿本就品性不端,惯于沽名钓誉,之前大家不过是被他蒙蔽了,这种人就该被雷劈死。 李大头跟侧旁的粮铺伙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对左车儿眼前这副姿态的浓重不屑与厌弃。 虽然他们不敢明着表现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心里,唾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什么英雄豪杰,侠客义士,也不过是个软骨头,碰到真正的强者就没了脊梁,之前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好似人上人,现在竟然给蛮子做狗,真是无耻之尤!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话说得果然没错!” 李大头如此想着,狠狠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好似现在吃的是左车儿的血肉。 他虽然只是铁匠铺的二师傅,月入不过一两银子,左车儿依然是酒楼东家,说日进斗金有些过分,但腰缠万贯是必然的,李大头之前畏左车儿如虎,现在则是对他充满了优越感。 好似自己是神人,对方不过一只蚂蚁,而且还是一个发臭的蚂蚁。 无论放在哪朝哪代,战争期间叛国投敌的贼人,总是所有人口诛笔伐的对象,站住了这个大义名分,李大头觉得,现在他的身形比对方伟岸千百倍。 要他去刺杀左车儿他是不敢的,要他离开被胡人占据的松林镇,丢弃生计渡过黄河,去投靠王师他是没勇气的,甚至在人前明言对方的过失、诋毁对方的品德他也不敢,担心被对方察觉遭受恼羞成怒的报复。 但如果有朝一日,对方被胡人抛弃亦或是被王师砍死,他自信一定有胆子冲到对方的尸体前,切下对方身上一块肉当众吃下,表现自己与国贼誓不两立的崇高品德。 左车儿不知道李大头的想法,在送走那几个穿金戴银,恨不得将在战争中掠夺的财富,都挂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的胡人后,他回到店里,径直来到了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有个庄稼汉打扮的人在等他——对方过来,也确实给酒楼送了腊肉和腌菜,现在就在等着他结账。 “胡统领有什么指令?”左车儿目不转睛的在桌前坐下,一面拿起账簿,一边询问这个月该结多少银子。 “我们有消息必须尽快送到郓州,你得安排我们的人渡河!” 庄稼汉装扮的一品楼修行者,压低声音快速道:“大战在即,胡人加强了对各个渡口巡视,之前的路走不通了。” 闻听此言,左车儿眼前一亮:“可是我日前提供的消息,已经被胡统领证实?” 胡人到松林镇来已经不短时间,在左车儿的殷情招待与不断谄媚下,跟一些胡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日前,驻扎在松林镇的一个百夫长,来他这里喝酒的时候,喝得高兴了,醉后透露了他们即将离开松林镇,前往郓州方向的消息。当时那个百夫长正儿八经表达了,不能再享用酒楼美酒美食的遗憾。 左车儿通过这段时间的见闻,综合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了北胡要向郓州大举用兵的可能性,当时就将消息紧急传递了上去——胡人到来之前,一品楼辖下的各个据点,都接到了监视胡人动向、探听各地胡人兵马数量等情况的命令。 “我不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庄稼汉回了一句。 左车儿在话问出口之后,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这样的重大消息,对方不可能会透露,甚至自身都不知道要送的消息是什么。但既然事情这么紧急,还是往郓州去,那情况就八九不离十。 他刚刚失言,也是想到自己为王师的作战提供了重要消息,为国家立下了功勋,油然而生一股浓厚的自豪感,心绪激荡,这才一时没守住心神。 “今晚我就能送你们过河!”左车儿将结账的钱交给了对方。 他在松林镇经营多年,对周边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这段时间又跟胡人混得很熟悉,知道对方很多情况,办这件事并不难。  章三二四 中流砥柱(1) 当左车儿应承下来,可以帮助胡统领的人,渡过黄河将情报传递到郓州时,他并不知道这份消息意味着什么。 眼下,朝廷对北胡大军进攻中原的路线,判断的是卫州一线,以兵城杨柳城为争夺核心。 而一品楼这份情报,则是要通过郓州告知大都督府和朝廷,北胡左贤王真正的用兵方向,是郓州。 此刻,赵宁麾下在郓州的干将,是长河船行的大当家陈奕,左车儿帮助传递过来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就被一品楼告知。 陈奕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机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同,另一方面,北胡大军即将进攻郓州,他必然参与到战争中。 在消息刚刚离开郓州城,传向大都督府,传向朝廷的时候,陈奕就已经坐在了郓州云家的大堂里。 乾符七年,赵宁到郓州,覆灭了这里为首的地方豪强,扶持家风纯正的云家取而代之,自那时起,一品楼、长河船行跟云家,就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些年来,云家在郓州的威望已经无人可及,双方的关系愈发密切,虽然说不上不分彼此,但无论利益还是人情,都深深联结在一起。 “胡人真正的进攻目标,竟然是我们郓州?”云家家主云雍,在听完陈奕的话后,虽然面露惊讶之色,但并没有太过意外。 郓州及其周边地区,是连接齐鲁与中原的枢纽,而齐鲁是中原的侧翼,黄河以北的势力进攻中原,会先取郓州、齐鲁,是很常见的情况。 云雍作为云家家主,并不是什么书呆子,自然对这些情况有基本认知。 “北胡进攻中原,是直接从卫州向汴梁进发,还是先剪除中原的侧翼,本身在两可之间,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都有其道理,不能说错。” 茶水到了手边,陈奕却没有心情去喝,眼下王师主力布置在汴梁周边,郓州方向的兵马并不多,一旦北胡奇袭郓州,王师兵力不足,他们就必须顶上去。 可想而知,到时必然是一场惨烈血战,在朝廷完成兵力调配、王师援军赶到之前,郓州能不能保住,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 陈奕接着道;“眼下在郓州的王师并不少,一旦大战开启,在短时间内,防御使能聚集的军队有近二十万,郓州怎么都谈不上兵力空虚。 “但胡人兵强马壮,战力非凡,而且修行者众多,如果我们不能做好充分准备,很难保证可以撑到汴梁周边的王师来援。一旦战事不利......” 陈奕没有接着说下去,云雍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 若是北胡攻下了郓州,那么进可从陆路急攻汴梁,避开自己不善水战的短处,与从卫州出发的军队形成呼应之势;退可扼守郓州咽喉,攻掠齐鲁大地,稳固大军后方,为来日向中原进发保证后勤供应。 这是大势大局。 从小处来说,一旦北胡攻占郓州,云家跟这里的一品楼、长河船行,无论修行者还是各种利益,都必将遭受大规模损失,云家甚至会失去根基之地。 故而无论怎么看,陈奕和云雍两人,都必须全力襄助郓州的王师,挡住北胡大军的前期攻势。 “虽说在此之前,朝廷对北胡用兵方向的判断是杨柳城,但自从北胡占据河北地,郓州就一直在整军备战。 “如今郓州不仅城防工事严密,民间力量也被调动起来了不少,胡人若是进犯,郓州随时都能应付,我们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局面应该不会太差。” 云雍摸着胡须沉吟道。 他底气颇足。 这是因为在乾符七年之后,云家的势力得到了极大发展,现在族中不仅有了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很多青年俊彦,也都突破到了元神境,实力强大。 非只如此,云家这些年一直在为平民百姓主持公道,让大家伙儿可以不受各种权力的压迫,如今在郓州,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声望很高。 而且云家跟郓州中小豪强也都相处得不错。 云雍自信,就算战争来临,只要云家率先出人出力,敢于站在大齐需要的地方,以眼下郓州世道公正、民风淳朴的情况,百姓也不会吝啬自己的财力物力,城中青壮也会前赴后继的为家国奋躯。 陈奕自然知道云雍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他依然有很大的顾虑: “战争期间,真正主导局势的,还是官府力量。仅是我们做得好并不够,还需要官府得人心,能够汇聚民力。” 听陈奕这么一说,云雍沉吟下来。 若是放在平时,以云家现在的声望,刺史府都得礼让几分。 但战争期间,因为有朝廷的诏令,官府的权威被大大加强,民间的大部分人力物力,都得听从官府的调动,在必要的时候,官府甚至可以以不配合战争需要、妨碍战争大局,亦或是勾结敌军的理由,直接处置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存在。 所谓事急从权,不外如是。 在这种情况下,现在云家也不能跟官府分庭抗礼。 虽然从道理上说,郓州官府要守城,需要借助、倚重地方豪强势力,离不开郓州地头蛇们的支持,这也是守城力量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但道理永远只是道理,实际事务中总有各种勾心斗角与龌龊事。 在郓州,之前官府都被云家掣肘,上到刺史下到小吏,对云家都可能都积蓄了很多不满。 现在官府权力大增,他们会不会想要找回场子,重新确立自己不可挑战的权威? “陈兄的意思是,为了求得郓州齐心合力,我得去跟刺史好生谈谈?”云雍很快就想明白了陈奕的潜台词。 陈奕点点头:“这是当然的。但如果事情只是这么简单,那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如果官府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我们又该如何?” 云雍怔了怔,“陈兄指的什么?” 他知道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深入市井,对民间尤其是底层情况知之甚深,有很多云家不能很好接触到的消息。 陈奕并没有直接回答,“云兄还是跟我一起去城中转转看看吧。” ...... 郓州刺史府仓曹主事陈景河,最近是春风得意。 原因无它,在河北地被胡人攻陷,郓州进入战时状态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争,郓州刺史府号召百姓支持官府备战,得到了很大响应。 支持的方式很简单,无外乎一句话: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出力的事不归陈景河管,那些自愿去修缮城防,搬运守城器械,新建箭楼望楼,而不需要官府发工钱的青壮百姓,跟陈景河这个仓曹主事没什么关系。 他管着刺史府的仓库,也就是府库,需要对接的,自然是民间捐献给官府备战的物资钱财。 这段时间以来,看着账簿上的银子数额逐渐变大,大到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望着仓库里的布帛粮食越堆越高,高到都成了山峦的形状,陈景河就乐得合不拢嘴,就像是丰收的老农,看着自家的库房一样。 “郓州民风淳朴,市井百姓都很上道,知道在强敌来临之际,要保住家园保住家人,还得靠官府,这捐献起物资钱财来,可谓是都毫不保留。” 陪同陈景河巡视仓库的副手,见陈景河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曾消散,便奉承的说了一切应景的话。 孰料陈景河刚刚还满面春风,这一下忽然变了脸色,倨傲的冷哼一声,有些不满的道:“拢共才几十万金的东西而已! “郓州有百十万百姓,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他们捐得并不多。这胡人都杀到家门口了,那些家伙竟然还不肯倾尽家财帮助官府,难道不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一旦郓州被攻克,他们留下的那些东西又还有什么用?真是一群目光短浅,不明事理的愚民!” 副手怎么都没想到,陈景河竟然是如此想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看来,郓州百姓捐献的钱财,已经多到不可思议了。 “陈大人,张防御使派人来了,说眼下天气转暖,他们还穿着棉袄,没有春衣,希望能领取一些百姓捐献的布料应急。”一名小吏来报。 副手听到这话,正要主动为陈景河分担杂务,去为远道而来,帮助郓州守城的王师准备布匹,孰料陈景河双目一瞪: “什么防御使,当府库是他家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真是岂有此理!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这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小吏平白受了一顿呵斥,虽然觉得冤枉,却不敢说什么,只得领命而去。 副手犹豫片刻,“大人,这些物资,都是民间捐献,本就要用于战争的,给张防御使一些布料......” 这些时日以来,府库的金银财帛越来越多,但却是只进不出,陈景河从未放出去一星半点儿,副手早就疑惑不已,故而趁机探一探对方的口风。 “这些东西进入府库,要怎么用,自有本官说了算,旁人若是想要就要,到底他们是仓曹主事,还是本官是仓曹主事?”陈景河冷冷打断了副手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堆积如山的布料上,那目光就像是看自家的私财。 当了这么多年仓曹主事,他还没看到府库这么充盈过,也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手里的权力这么强大过,岂能容许别人想分走就分走? 看着副手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景河轻笑一声,“这些日子备战,刺史府上下都很辛苦。 “你去领一万两银子一千匹布帛,分发给各级官吏,算是对大家伙儿的犒劳。这事儿我已经跟刺史大人商量过了,立即去办。” 副手怔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百姓捐献这些东西的时候,以为它们会被用于战事,却怎么都想不到,金银物资进了官府的口袋,就成了官吏的福利,跟即将拼命血战的守城将士,关系并不是很大。 章三二五 中流砥柱(2) 下了差,陈景河换上常服,坐着一辆马车,来到城中最大的珍宝阁。 掌柜跟陈景河颇为熟悉,作为官府的实权大人物,陈景河家产丰厚,经常到这里来散财,是这里的重要顾客。 掌柜殷勤的将他请上二楼雅间,奉上了最好的茶水糕点,询问陈景河今日来是想买些什么,并介绍店里新到的好东西。 “不用这般麻烦,本官今日过来,非是想要买些什么,而是有好东西给你瞧瞧。” 陈景河老神在在的摆摆手,他没有故意摆架子,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却又不忘自称本官,处处显露自己高人一等。 说着,陈景河身边的两个随从,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放到桌上,盒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打开,里面的珍宝便让掌柜眼前一亮。 一颗极品走盘珠,一颗西域红宝石,虽然称不上人间极品,但也是难得一见,价值非凡。 陈景河大大方方的让掌柜先品鉴,自己喝了半盏茶,在对方惊叹连连时,从袖中掏出一份单子,交给对方,高高在上的道: “这样的好东西,本官今日带了二十多件过来,若是掌柜收得下,库房里还有许多。” 掌柜这才明白,陈景河今日不是来卖货,而是来出货的,诧异之余,接过单子一看,顿时心情复杂,竟然是半响没开口。 “这些珍宝,似乎是云家、何家等豪族的捐献之物?”掌柜试探着问。 那颗走盘珠就是去年从珍宝阁卖出去的,当时是云家所得,品质上佳的货物,掌柜能记住很久,而且一眼便可以辨认出。 单子上的东西,有一些只是看名字和标价,掌柜就能回忆起来。 “珍宝毕竟是珍宝,不能直接用来对敌,云、何等家族捐献这些,也是想他们变成将士身上的战袍、手中的兵刃,这些事自然就得本官来做。” 陈景河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在掌柜恍然的时候,又不着痕迹的补充道: “不过郓州大战在即,人心惶惶,珍宝只怕卖不出好价格,掌柜若是要出货,还是选在其它的繁华之地为好。” 听到这里,掌柜彻底明白过来,如果陈景河是一心为公,根本不需要避讳什么,不让被捐献的珍宝出现在郓州,是因为对方心中有鬼。 如果是几件宝物,掌柜能自己拿主意,但是看陈景河的意思,这场交易的规模会很大,他必须要请示珍宝阁的东家。 能够开得起珍宝阁的,自然不是什么小人物,更何况这还是郓州最大的珍宝阁。饶是如此,店铺东家在得到掌柜的禀报后,还是感觉到了力有不逮。 不过陈景河要求的价格,只是宝物原价的七八成,诱惑力太大,东家在权衡之后,找来了一些交好的同行,一起跟着陈景河去了府库。 就这样,短短几天之内,府库的珍宝就到了另一群富人手里,而陈景河赚得盆满钵满——这并不是说,他给官府换取了多少钱粮。 实际上,珍宝收益的大半,都进了他跟刺史等相关官员的口袋,只留下不到三成银子留在府库,会用于接下来的战争。 借此机会,陈景河等刺史府官员,都狠狠发了一笔横财。作为高阶官员,他们吃的脑满肠肥,普通官吏当然得不到那么多银子,但也都分到了不少实质好处。 而平日里就跟他们来往甚密,多有利益勾连的珍宝阁东家等富商,这些平民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权贵大人物,也因为低价买进了这些宝物,得到了不菲利润。 就是在这时,云家家主云雍,跟着陈奕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探跟走访,对官府的各种作为有了基本认知。 同样是在这时,北胡兵马主攻郓州的消息,在大都督府引发了轩然大波。 因为晋地战事激烈,大都督赵玄极不在汴梁,大都督府主事的副大都督韩昭,虽然对消息的准确性存有疑虑,但还是选择了立即去见皇帝。 宋治听完韩昭的禀报,同样感觉到无法相信。 胡人从卫州出发进攻杨柳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河北地活动的斥候,辛辛苦苦打探到的消息,如今大战在即,大都督府却说胡人主攻方向有变? 而且消息来源不是大都督府本身的探子,只是赵氏经商的族人,这让宋治如何接受? 若不是跟着消息一起来的文书中,记载有大量郓州对岸松林镇等地,许多可疑的胡人兵马调动记录,宋治都不会跟韩昭正经探讨这事。 宋治一遍又一遍的认真看了那些记录,将文书递给了被他召集起来的三省、兵部、枢密院等大臣,自己凝神思索。 “陛下,这些记录非常详细,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一旦胡人是佯攻杨柳城,那么以我们布置在郓州方向的兵力,绝对挡不住对方的奇袭。 “臣以为,当务之急,朝廷应该立即派人去松林镇等地,核实军情!” 首先说话的是兵部侍郎魏无羡,作为在西域军功赫赫的将门子弟,熟知兵事的重臣,在宰相、参知政事都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他当仁不让站了出来。 韩昭立即表示赞同。 “先前朝廷之所以判断胡人主攻杨柳城,也是综合了斥候们上报的种种胡人兵马调动的痕迹,若不是正确确凿,朝廷怎么会将大军布置在杨柳城? “现如今,就因为几个赵氏族人的消息,我们就要怀疑先前的严谨判断,未免太过轻率。 “大战迫在眉睫,胡人兵马不仅在紧锣密鼓的调动,胡人大修行者也都出现在了黄河沿线,此时此刻要确认胡人兵马虚实,必须派遣大量高手渡过黄河,届时免不得跟胡人强者交手。 “我们的王极境不占优势,若是在战前就折损了好些,那可就是自乱阵脚了!”出言反驳的是参知政事孔严华。 自打放弃了劝说皇帝跟北胡议和的打算,这些时日他就没做什么要紧事,加上大齐文武分流,他对战事不怎么了解,寻常议事的时候,很难插得上话,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套话,存在感明显降低。 眼下终于碰到了点事,他便迫不及待发表不同于众人的言论,突显自己的重要性。 魏无羡本就看孔严华这种,只会玩弄权术的寒门官员不顺眼,当下脸色就阴沉下来:“胡人不善水战,冒然渡河,进攻我们重兵布防的杨柳城,本就是下策! “眼下他们避实就虚,佯攻杨柳城实攻郓州,再从郓州走陆路进逼汴梁,跟卫州方向的兵马相互配合,才是兵法韬略的上佳之选。 “之前朝廷的斥候,之所以会在卫州一带,发现胡人兵马大规模聚集,很可能就是胡人在迷惑我们。 “至于王极境......朝廷的大修行者,哪一个不是身负国恩,被黎民百姓寄予保家卫国的厚望?而今需要他们上阵,岂能因为惧怕折损而裹足不前? “再者,赵氏族人精通战事,已经是众所周知,他们发现了胡人的兵马调动迹象,朝廷怎能无视?要是胡人果真攻了郓州,中原战局糜烂,参知政事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面对魏无羡的逼问,孔严华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依然义正言辞:“本公只是认为军国大事,应该稳重一些,不该听风就是雨,侍郎这就要开始推诿责任了?” “十万火急的关头,军情阵容拖延?你一介书生,不知沙场之事就最好闭嘴!误国误民说的就是你这样的!”魏无羡这话说得杀意四射。 身为参知政事,二品大员,竟然被魏无羡一个四品侍郎如此喝斥,孔严华不禁恼羞成怒。 他本想跟魏无羡针锋相对,但看到对方阴沉沉的双眼,察觉到对方身上山一般厚重的杀气,联想起对方在西域杀人如麻的辉煌战绩,一时间又有些胆怯。 好在宋治及时开口,制止了这场争论,他现在最烦看到的,就是大臣们争执不休,闹得脸红耳赤,没有一点齐心协力,同谋国事的样子: “兹事体大,容不得错漏,两日之内,大都督府必须查清事态!汴梁的王极境修行者,大都督府都可以协调。” 韩昭松了口气,连忙应诺。 话说到这里,事情本来就议完了,但宋治却没有让众人离开的意思。 他眼神变幻半响,好想在认真思考什么,就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他眉宇肃然道: “国战大局,本该由大都督统领,但眼下晋地战事激烈,且不容有失,大都督必须在晋阳坐镇。朕,拟调振武将军到汴梁来,协助大都督府参谋战局,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深受震动,一时间脸色各异,都没有说话,殿中落针可闻。 振武将军,说的便是赵宁,宋治刚刚加封的,三品。 魏无羡、韩昭、孔严华等人,都在寻思宋治这话的深意。在弄清楚皇帝的意思前,大家都不好冒然说什么。 宋治其实没有格外的深意。 准确的说,是没有战争之外的用意。 国战到了今天,谁是皇朝肱骨,谁是镇国栋梁,已经再明显不过。 在大齐连战连败的情况下,只有雁门军守住了雁门关,虽说后来撤退了,但也是迫于大局,且撤得高明,没有损兵折将。 以北胡战力强悍,横扫河北地,禁军与防御使军队都难以抗衡的情况,察拉罕进攻晋地数月,却被阻拦在井陉关、承天关外,连晋地大门都进不去。 赵氏是大齐皇朝第一将门,这在平日,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但在国战时期,赵氏体现出的实力,才让人真正意识到了,第一勋贵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宋治不倚重赵氏,不重用赵氏族人,那岂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乾符七年,在凤鸣山一战中,振武将军就已经展现出惊才绝艳之能,助雁门军击败了北胡大军,彼时还有人对他的战功心怀疑虑。 “如今,振武将军已经是王极境中期的强者,跟察拉罕交手而能伤之,坐镇晋地门户则能让井陉关、承天关稳如泰山。 “眼下北胡进攻中原在即,朕要调振伟将军过来,诸卿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宋治对众人的反应颇为不满。 见宋治确实是要重用赵宁,而不是把他也弄到汴梁来做人质,亦或是削弱河东军的力量,魏无羡跟韩昭相视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气。 孔严华硬着头皮道:“振武将军毕竟年轻,恐怕经验不足......” “有才不在年高,霍去病横扫匈奴的时候,不也是年纪轻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无须再议!”宋治打断了孔严华的话,言语中充满不耐之意。 今日议事,对方老是纠缠这些有的没的东西,让他心里很不愉快,觉得对方根本看不清失态,连带着对孔严华的才能都产生了很大质疑。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都督府连北胡兵马的真正动向都弄不清,还要靠赵氏族人的消息,来帮助朝廷判断敌军虚实,自己还不加倍倚重赵氏,难道要等皇朝灭亡了再后悔? 孔严华等人更是无能,明明不通战事,却喜欢胡乱说话,把自己的本职做好不比什么都强? 一个个往日里都是精明之辈,自己用的得心应手,怎么到了关键时候,没显露出社稷之才,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不经事? 宋治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章三二六 中流砥柱(3) 随着汇聚到汴梁的义军越来越多,大都督府的权柄已是今非昔比。 但赵玄极远离中枢,坐镇于晋阳,大都督府的日常事务无法兼顾,所以大都督总领天下兵马的权力,统筹皇朝战事的职责,其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现在主事大都督府的韩昭,只是一个副官,稍微碰到点重要的事,就得请示皇帝,所以大都督府的权柄,眼下实际上是握在宋治手中。 宋治让汴梁的王极境修行者,接受大都督府的协调安排,也就是用自己的皇权,来驱使这些王极境,后者怎么都没有懈怠的道理。 很快,几名王极境高手一同离开汴梁,前往郓州一线核实彼处的军情。 在这些皇朝顶尖高手里,出自山海关孙氏的俊彦孙康,最为年轻,只有二十三四岁。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宋齐皇室的一位亲王宋真,已经白发苍苍。 “出发之前,老夫听人说,卫州的胡人大军已经完成集结,连营数十里战船千余艘,声势浩大整装待发,迟则三五日,必然大举出动,短则今日就会开始进攻。 “若是胡人主攻方向是杨柳城,那便罢了,就算他们在侧翼会安排王极境盯防,人数也不会太多,我们快进快出很容易。 “但若是胡人主攻方向是郓州,彼处的王极境必然极多,我们这趟过去,大概会凶多吉少。”赶路途中,面容慈祥的宋真率先挑起话头。 望着东天升起的朝阳,他的神色很柔和,言语的内容虽然十分凶险,脸上却看不到半分担忧怯意,就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倘若我们果真遇到了大量胡人王极境,就算没有看到他们的大军调动,那么胡人主攻郓州的用兵策略,也基本可以肯定,我们这趟出来的任务就算完成。 “届时突围的时候,还望诸位能够同心协力,万勿有所保留,坐视同袍牺牲。” 四名王极境中,宋真出自皇室,孙康是将门,另有一位中年男子是寒门将领,跟在最后面的俏丽妇人,则是出自门第。 队伍成份如此复杂,也难怪宋真要事先强调一些原则。 这场战争是举国奋战,哪里的力量都涵盖宗亲、将门、门第、寒门、地方豪强大户、平民百姓,内部矛盾不先放到一边,完成任务战胜胡人就无从说起。 这回宋治安排他们四人出来,去执行危险任务,也不无要他们这些王极境,给天下人做表率的用意。 面色低沉的孙康一字一句道:“鲁王放心,若使果真碰到了胡人王极境,晚辈必会跟对方死战到底,绝不会率先后撤!” 他这番话说得决然,充满了斗志、杀意与愤怒。 宋真喟叹一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宽慰道:“你还年轻,只要能活下去,总有砥砺修为大仇得报的机会。记住,不要死在你的敌人前面。” 孙康咬紧了牙关。 乾符六年秋猎之前,孙氏就有了两个王极境,皇帝因此看重他们,暗中扶持他们与赵氏抗衡。孙氏家主孙蒙,也曾野心勃勃的想要染指大都督之位。 国战之前,随着孙康成就王极境,孙氏一门已是三名王极境。 那是孙氏最为辉煌的时候,举族上下,都认为这是孙氏大兴的征兆,故而从耄耋老人到垂钓孩童,人人奋发。 熟知世事难料,孙氏从云端跌落尘埃,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北胡攻打山海关时,仅仅只用了半日,就杀入关城。 激战中,孙氏老祖宗孙乾当场战死,家主孙蒙也就是孙康的父亲,为了掩护他撤退,也是重伤被俘,如今还在敌营,生死不知。 孙氏三个王极境,眨眼就只剩了他一个。 而孙氏举族修行者,也在那一战中被屠戮近半,孙氏就此根基大伤,家势大衰,再也不复强盛之貌。 孙康跟北胡有如此浓烈的国仇家恨,这回上了战场,而且好不容易不用再面对敌我力量悬殊,大军只能溃退的情况,自然是想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以求报仇雪耻。 ...... 众人来到郓州附近时,从半空落了下来,隐蔽行踪悄然向黄河靠近。 他们特意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地带,乘着小舟渡河,向松林镇一线的方位赶去。 一路上众人都是贴近地面滑行,只在有在深处山包林子和非常必要的时候,才登高远眺,为的是尽量不暴露自己的王极境气机。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在深入黄河对岸后,没两个时辰,众人便通过官道上的车马痕迹,追索到一些不起眼的城池。 通过层层北胡修行者监控,靠着非凡手段避过对方的甄别,混入其中后,他们没费多大劲,便准确发现了大量集结待命的北胡军队。 “这一路来,我们已经发现了数座这样的城池,仅仅是这里面的胡人兵马,就已经接近十万! “等到战争开始,他们真正行动的时候,这里的兵马足够作为进攻郓州的第一梯队! “而在他们渡河作战一二十日后,从卫州方向驰援过来的北胡大军,怎么都可以作为第二梯队投入到战场。” 孙康作为将门孙氏最杰出的年轻俊彦,霎时就根据现有情况,推断出了北胡的战事部属,这让他的面色格外肃杀: “鲁王殿下,北胡主攻的方向绝对是郓州,不然这里的兵马没有必要隐蔽集结!我们现在可以将消息传回朝廷了。” 宋真对孙康的判断当然认同,不过他并没有立即下令众人快速撤离,而是沉吟着说出了一句话:“老夫现在只疑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何我们渡河之后,一个北胡王极境都没有遇到?” “鲁王是说......” “这么多兵马隐蔽集结在这里,准备奇袭郓州,最重要的就是事前保密,胡人没道理不会派遣王极境坐镇,除非......” “除非对方是有意为之!” “我们大概已经落入对方的圈套。” “一路来我们都格外小心谨慎,要避过我们的重重感知,对方的修为境界必须要高过我们!” 话至此处,宋真跟孙康都沉默下来。 中年男子跟俏丽妇人,俱都脸色一变。 他们都是王极境初期。 除了赵氏,大齐拢共就两个王极境中期,一个还是突破境界不久的皇帝本人,另外一个也没有擅离中枢,来做斥候的道理。 如果他们已经落入对方的圈套,那就说明胡人之中,有王极境中期,而且还就在这里。他们很难抗衡,处境堪忧! 对方之所以没有早早现身,很可能就是在等他们深入,方便将他们一举扑杀! 四个王极境修行者,无论对大齐还是对北胡,都是至关重要的力量,若能一起灭了,那绝对是莫大斩获! 不等心绪不断下沉的众人立即抽身撤离,一个威严而又戏谑的声音,就在城池上空响了起来,像是云雾一样遮盖了四面八方: “诸位降尊纡贵,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王在此恭候多时了!” 孙康、宋真等人循声抬头,就见太阳下有人悬空而立,迎风招展的大氅,让他形如鹰鹤,此时正在用俯瞰蝼蚁的目光看着他们,睥睨之态尽显。 “博尔术!” 看到半空中神人一样的大修行者,孙康顿时咬牙切齿双目通红。对方便是天元王庭左贤王,曾在山海关手刃孙乾、活捉孙蒙的存在。 虽然明知双方实力有莫大差距,但仇人近在眼前,孙康仍旧是怒发冲冠,左右众人已经落入圈套,没办法安然脱身,他想都不想,便要抽身迎上,跟对方决一死战。 但不等他施展身法,忽觉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就如利箭一样蹿出! 只不过这股醇厚的真气,却不是让他迎向左贤王博尔术,而是使他向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 “你们带他走,务必回到汴梁,老夫来断后!” 一声威严赫赫的怒吼从宋真嘴里传出,话音未落,如潮如柱的真气流光从他身上喷薄而出,直上云霄,王极境的领域之力霎时全开。 在他闪电般掠向博尔术的同时,云层漩涡中传出阵阵摄人心魄的龙吟,随着他双手连连挥掌,一条条黑色巨龙从领域中相继跃出,张牙舞爪扑向博尔术! 孙康被宋真全力一推,瞬息间滑出百丈,等他听到宋真的怒吼,回头看到对方舍身向博尔术杀去之时,错愕惊讶之色顿时爬满脸庞。 孙康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宋真作为宋齐宗室,堂堂亲王,宋治的长辈,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将一线生机留给他,自己反而毫不犹豫的断后。 以宋治战前的种种作为,此情此景,对方难道不该是把他推向博尔术,然后以家人作为要挟,逼迫另外两人断后,自己趁机溜走? 作为被人舍命相救的当事人,孙康尚未从震惊中回归神,中年男子与俏丽妇人,已经一左一右架着他急速飞遁,行动果决手脚麻利,不曾有半分拖泥带水。 “鲁王殿下!”孙康回头大喊,百感交集。 他的呼喊并未得到回应,因为宋真已经无暇分神。 惊讶于宋真所作所为的,不只是孙康,还有博尔术。 他在施展领域迎击的时候,晒然道:“想不到宋齐宗室之中,还有你这般忠肝义胆之人,还真是让本王意外。只不过,你觉得以你区区王极境初期的修为,就能拦得住本王?” “九州大地,仁人无数,志士辈出,愿为大义慨然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你一介胡蛮野人,哪里懂得什么是为国捐躯?” 宋真冷哼一声,自豪骄傲之色尽显,看博尔术的目光充满深入骨髓的优越感,“至于修为,老夫在王极境已有二十年,你想赢下老夫谈何容易!” 闻听此言,博尔术目光一沉,不再废话,施展杀招反攻过去,“那就让本王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理由敢大言不惭!”  章三二七 中流砥柱(4) 飞出城池不到十里,在孙康还能通过王极境的修为,清晰感受到宋真气机的情况下,他陡然听到了一声类似虎豹临终咆哮的吼叫。 充满了愤怒、威严。 以及不甘。 旋即,宋真的气机像是崩塌的雪山、泄闸的洪水,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等他回首去看,就见半空中宋真的领悟之力,已经碎成无数雪花般的流光。 孙康心头一痛。 毫无疑问,宋真已然阵亡。 一位成就王极境多年、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因为主动给自己断后而死在了这里,这样的遭遇既让孙康既感到无法理解,同时又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可孙康没有办法回去。 不仅如此,他甚至都可能回不到汴梁,将宋真用生命换来的军情,送到皇帝面前。 原因很简单。 他们已经被五名胡人王极境修行者包围。 对方虽然都是王极境初期的修为,但是人数太多,孙康三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而已经腾出手来的左贤王博尔术,势必须臾即到。 孙康既绝望又不甘,同时还有莫大的愤怒,一如宋真临死之际。 国战之前,谁又能料想得到,大齐会被胡人逼迫到这个份上?他们这些大齐皇朝的王极境修行者,会成为胡人猎杀的对象? 在此之前,孙康的人生追求,是成为大齐皇朝的顶尖高手,是突破王极境中期乃至是后期,带领孙氏成为将门第一的存在。 他怎么都想不到,不过是转眼之间,祖父战没,父亲被俘,他自己如今也要死在博尔术的圈套之下,死得没有任何意义。 孙康心痛如绞。 然而,无论他心中有多少愤恨,都不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也不能让面前的胡人高手灰飞烟灭,所以他悲愤至极的大吼一声,挥动长枪迎上了当面的对手。 出自寒门的中年男子,跟出身门第的俏丽妇人,同样是各自祭出符兵,催发领域之力,用尽所有修为,向拦路的胡人强者猛攻过去。 事已至此,三人没有其它选择,唯有舍命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 汴梁,天子行宫。 宗庙之中,烛火千百,摇曳的火光里,宋治跪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的几盏长明灯,眉头紧锁。 他面前这些长明灯,代表的是宋齐宗室的王极境修行者,他目光停留的,正是融合了宋真气机的那盏。 人死则灯灭。 此时此刻,宋真的长明灯火光摇动,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一旦长明灯果真熄灭,那也就代表宋真身死道陨了。 宋治的目光一动不动,眼神复杂。 这回派遣王极境修行者,去郓州对岸核实军情,宋治本来没有打算派遣宗室高手。聚集在汴梁的王极境有好些,现在又没到皇朝生死存亡之时,随便派出几个世家寒门的强者就可以了,宗室王极境没必要以身犯险。 宋真之所以出动,是他自己要求的。 宋治回想起宋真主动请缨时,自己与对方那一席谈话。 自己最初是拒绝对方的请求的,但对方并未跟自己针锋相对,而是说起了往事。 能够成为王极境的修行者,都是真正的修行奇才,帝室虽然因为资源充足,高手辈出,但每代的王极境也就那么几个。 宋真年少成名,却不骄不躁,因为是庶出,对皇位没什么威胁,所以跟宋治的父亲关系不错。 宋治年少时,先帝忙于政务,很少有跟他相处的时候,平日里指点他修为最多,常常陪着他修炼闲玩的,就是宋真这个叔父。 因此从小时候起,宋治就跟宋真关系亲近,在他眼中,对方跟父亲相差不多。等到宋治即位,宋真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就越发少了,一方面是专注于修行,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倚老卖老,掣肘他的皇帝权威。 国战爆发,特别是河北地丢失后,眼看着社稷崩坏,疆土沦陷,宋治夙夜忧心,常常数日不眠,深感愧对列祖列宗,正是因为有宋真的时常劝慰,他才能一直保持心境的稳定。 然而无论宋治如何施为,大齐军队的战力摆在那里,除了河东军,其它各部始终无法跟北胡大军抗衡,战前被宋治视为皇朝至锐之师的陇右大军,现在抵挡蒙哥的攻势都费劲,数月以来一退再退。 最要命的是,大齐人心不齐,文武之争始终存在,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嫌隙难以短时间内消弭,已经形成定制的官场风气,更是没办法在旦夕之间改变。 宋治忧心忡忡,食不甘味,想尽办法改变。 但一时之间,他却拿自己战前一手造就的内争大势,没什么辙。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需要王极境去核实军情时,宋真毅然站了出来。 临行之际,在行宫勤政殿大门前,俯瞰重重宫闱的中间大道,与大道接连的繁华汴梁城,宋真对宋治说了这样一番话: “眼下大齐社稷危殆,江山不稳,形势之艰险,的确是立国百余年来所首见。但这并非陛下的过错。 “自陛下束发就学以来,老夫亲眼所见,陛下日夜勤学苦读、砥砺修行,未曾有片刻懈怠。以陛下世所罕见的资质,年少时无骄狂之气,即位后无奢靡之习,已经是难得一见,无愧明主之姿。 “而今胡人南侵,疆土沦陷,天下动荡,或许有人指摘陛下之失,但在老夫看来,这绝非陛下之过,而是时也命也。 “千年百年,北胡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王极境与修行者,大战之前,谁能料想胡人战力如此之强? “数月以来,陛下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渐憔悴,老夫看在眼里,心中何尝好受?身为大齐亲王,岂能坐视陛下忧心如焚而无动于衷? “为今之计,要胜胡人,必须要举国同心、上下同德!国战至此,数十万将士埋骨沙场,多名王极境饮恨边关,慨然赴死者多不胜数,然我宗室子弟,尚无一人流血牺牲! “国难当头,宗室子弟不为国捐躯,陛下何以号令天下人同心同德,何以让世家寒门摒弃前嫌,戮力对敌? “此番老夫前去疆场,死则死矣,若能让天下人尽忠报国,保住我宋齐江山不坏,死又何惧?!” 眼看着长明灯烛火逐渐暗淡,心中回想起宋真的临别之言,宋治禁不住双目泛红。 其实彼时他就知道,宋真这趟出行,是抱了必死之志的,只是当时宋治尚且幻想着,宋真未必就真的会死。 此刻看着长明灯的灯火愈发微弱,宋治预感不妙,哪里还能做到心如止水? 终于,在宋治的注视下,越来越暗淡的长明灯灯火,呼啦一下完全熄灭。 陪伴在宋治身边的敬新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呼一声:“鲁王殿下......” 宋治再也压抑不住翻涌的心潮,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失声:“皇叔......” 宋真已死,而对方大步离开勤政殿,衣袂飘飞身若燕雀飞出行宫时的豪言壮语,却如雷鸣一般,依旧在宋治心头鼓荡不休。 “愿陛下功业不朽,愿宋齐延绵万世!” ...... 力战不过片刻,孙康已是浑身浴血。 中年男子跟俏丽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同样浑身是伤,气机不复交战之初那般鼎盛。 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能突破五名胡人王极境的重围,拥有渡过黄河回归南岸的可能性——虽然战场确实被他们往南推进了不少距离。五名胡人王极境初期,虽然有一个重伤,但其他几人却伤势不重,其中还有一个安然无恙。 就在孙康准备拼命一搏,看看能不能渡过黄河,成则送回消息,败则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的时候,令他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强横至极的气息,犹如烈日当空,骤然降临于此。 博尔术赶到了。 “本王既然敢放你们进来,就不可能让你们有脱身的机会。” 博尔术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孙康等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听说南朝也有王极境中期的强者,宋治本人就是这个境界,如若这回是他们亲至,或许有可能全身而退。 “只可惜,南朝人总是怕死,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如此。 “你们这几个王极境初期,到了本王面前,就如砧板上的鱼肉,想要活命不过是痴心妄想,若是识相的话,赶紧束手就擒。” 中年男子目光闪烁一阵,“若是我们投降,左贤王能让我等活命?” 他这话一出,孙康跟俏丽妇人,立即恶狠狠的瞪向他。 博尔术揶揄道:“活命?本王说了,那是痴心妄想,顶多让你们死得利落些。” 中年男子闹了个大花脸,顿时无地自容。 “博尔术!”孙康不甘气势对方压倒,低吼一声,死死盯着对方:“你可还记得本将?今日本将就要让你血债血偿!” “你乃何人?报上名......算了,区区蝼蚁,不值得本王记住,受死即可。” 博尔术简单捉弄了众人一番,心情变得很是舒畅,遂不再耽搁,大袖一挥,伸手向孙康虚按而下,领域之中,立时有一只参天巨掌,如雄鹰扑食野兔一样,向孙康当头抓去! “博尔术,我就算是变成鬼,也要跟你不死不休!”孙康满面通红,咬牙嘶吼着举枪迎击。 然而,他的领域还未凝聚出百丈枪芒,中心漩涡就在巨掌的压迫下,寸寸溃散,与此同时,孙康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鹅,面色青紫,呼吸艰难,莫说施展身法迎击,手指都不能动弹一下。 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这一瞬,孙康心中的不甘与悲愤,让他目眦崩裂,两行血泪随之溢出。 祖父被杀,父亲被俘,无数族人战死,国仇家恨他还没有机会洗雪,今日连自己都要死在对方手下,孙康如同被万箭穿心,痛苦之深唯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眼睁睁看着拍碎自己领域的巨掌,在自己脏腑即将破裂神魂即将湮灭,手脚无法动弹的时候,到了自己面前,孙康很想怒吼一声,以示自己的不屈。 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从未有哪一刻,孙康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个杀敌报仇的机会。 如果他能拥有那样的机会,哪怕只是捅博尔术一枪,他都愿意付出所有,包括来世做牛做马。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那遮天蔽日,覆盖整个视野,好似能够摧毁一切的巨掌,在将孙康轰成齑粉之前,就像是镜花水月一样,忽的悄然破散! 孙康心头巨震,又惊又喜。 他看得很清楚,击碎博尔术这一掌的,是一道横切而来的刀芒! 黑日般的刀芒。 他猛然转头,向刀芒袭来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他就锁定了一个踏空行来,衣发飘舞,气质如仙,好似闲庭漫步的身影,说不出的出尘、飘逸而又强悍无匹。 孙康浑身一僵。 他就算能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有人来救他们,也怎么都料不到,来的会是这个人。 一个让他在充满劫后余生的大惊喜,心知还有机会报仇的大感激之下,还让他觉得屈辱无比,怎么都不想面对的人。 章三二八 中流砥柱(5) 孙康在还是孩童的时候,就被监测出非凡的修行资质,受到家族倾力培养。 到了十六岁,因为其展露出的非凡天赋,更是有了孙氏千年一遇修行奇才的盛誉,举族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 十六岁之前,再是如何天赋异禀,也只是在家族内部有声名罢了,到了十六岁,就能参加皇朝秋猎,在所有世家贵族面前,展露自己的实力,赢得天下人的瞩目。 乾符六年参加秋猎时,孙康铆足了劲要大展身手,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是这一代大齐年轻人中,最为耀眼的修行者。 在当时,孙康要证明自己,必须要迈过一道避不开的槛,那就是强者辈出的将门第一氏族,一直把控大都督府大都督之位的赵氏。 孙康必须要战胜跟他同龄的赵宁。 在当时,赵宁还只是被称为赵氏百年一遇修行的奇才。 孙康自付有绝对把握赢下对方,让皇朝权贵们都看到,属于赵氏的时代已经过去,将来的大齐将门,必然是孙氏成为领头羊。 以彼时孙氏已经跟赵氏分庭抗礼,迫不及待想要染指大都督之位的情况,两家后辈、未来的较量,自然是殊为重要。 孙康在秋猎上全力施为,拼尽全力,想要将赵宁踩在脚下。 不曾想,真正交手的时候,他却被赵宁迎头痛击,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 赵宁成了秋猎第一,而他连陪衬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垫脚石。 自那之后,孙氏一族中,再也没有人谈论他千年一遇修行奇才的名头,到了家族之外,也没有人拿他跟赵氏作比较,评判两人的高下。 已有定论的事,不需要再作讨论。 多少年来,孙康一直都是站在巅峰俯瞰群峰的天才,自认为没有对手,心里唯一追求的,就是攀登大道顶峰,成为所有人敬仰膜拜,而又只能望其项背的存在。 一夜之间跌落尘埃,被人踩在脚下,沦为了庸人与失败者,这种遭遇对孙康的打击极大。 从那时候开始,赵宁就成了孙康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总是在赵宁得意的嘲笑声、自己被踩在脚下的屈辱梦境中,不能自己。 这些年来,孙康未尝有一日松懈,每天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跟赵宁碰面的时候,能够洗刷往日的耻辱,摆脱那一次次让他失眠的噩梦。 他要证明自己比赵宁强。 如果不能,那也得让所有人认识到,他并不比赵宁差。 至少,不能连跟赵宁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顺利突破屏障,成就王极境,孙康一时间意气风发,颇有睥睨四方之意。 整个大齐皇朝,除却赵氏,所有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而他年纪轻轻就达到了这个高度,天才之名已经毋庸置疑,未来也必定一片光明。 那段时间,孙康满心以为,他重新拥有了跟赵宁一较高下的资格,他也自信满满的告诉自己,笑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得最开心。 因为赵宁在游历天下,一时难以见到,就在孙康打算出发去寻找对方,来一场大丈夫之间的真正对决时,北胡悍然入侵,国战陡然爆发。 大战伊始,眼见胡人大军兵临城下,孙康在意外之余,也是热血激昂、摩拳擦掌,他打算全面施展自己王极境的修为战力,用多年来磨砺的战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击杀胡人强者,击退北胡大军,扬名天下。 就像乾符七年,赵宁在凤鸣山做的那样。 当时,因为大齐皇朝内部,有不少人对雁门军当时的战绩、赵宁的功勋还心存疑虑,有第二种说法,所以孙康是格外想要杀敌建功。 以他王极境的修为,对付二三十万北胡大军,正面建立的战功,绝对不会有人有异议。只要他能有所斩获,功劳怎么都会比赵宁以元神境的修为,在凤鸣山建立的战功更大,更能让人信服。 届时,他就能让所有人知道,他孙康绝对不输给赵宁,甚至是比对方更强!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在大齐,在十八将门中,孙氏与他孙康,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可世事难料,现实再一次让孙康从云端跌落。 山海关须臾被破,他的梦想霎时破碎。 而后到了燕平,得知了雁门关的战况,孙康这才知道,原来多年来没什么音讯,已经逐渐被大齐顶级权贵忽略的赵宁,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这样的境界,让孙康望尘莫及,惊掉了下巴。 非只如此。 对方不仅修为进益更快他一步,而且跟赵氏族人合力,带着区区七万余雁门军,守住了大齐国门,将高手如云、战力强悍的北胡大军,死死挡在了关城之外,让对方半步不得寸进! 这份战功,他拍马难及。 于是乎,在家族损失惨重、势力大衰的情况下,孙康又开始做起了噩梦,除了山海关战场惨状,许久不曾入梦的赵宁,也再次高高在上的俯视他、嘲笑他。 从燕平到汴梁,没有人比孙康更渴望再度赶赴战场。 他不仅身负国仇家恨,想要跟北胡死磕到底,也想证明自己,没有比赵宁差太多。 所以大都督府在协调王极境修行者,来松林镇一线核实军情时,他第一个便报了名。 他要为孙氏立功,更要为自己正名。 可惜的是,命运好像爱上了捉弄他。从乾符六年到乾符十三年,七年过去了,也没有中止这个行为的打算。故而,他再度落入了绝境。 这回,他性命垂危,怎么看都必死无疑。 他将失去一切。 为祖父报仇的机会,将父亲救出敌营的机会,中兴孙氏的机会,保护族人至亲的机会,击败赵宁的机会...... 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在他十死无生的时候,从博尔术手里救下他的人,会是让他多年来噩梦频频、夜夜难眠的赵宁! 而且对方降临的姿态,还是那般飘然出尘、高不可攀,仿佛视众生为蝼蚁的仙人,反手之间就能决定王极境大人物的命运与生死。 强悍得无以言表。 此时此刻,张嘴无言的孙康,心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事先他只听说皇帝已经下诏,召赵宁到中枢参赞军机,却不知对方会来得这么快,而且会忽然出现这里。 好在无论赵宁还是博尔术,眼下都没有多跟他唠嗑的意思,倒是省却了他的尴尬。 在赵宁出现的那一刻,博尔术就已经转身,眼中再无随时可杀的孙康,身上那股子傲慢轻视之色,也在瞬息之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孙康从山海关开始,就不曾见过的凝重。 而赵宁也没有多看孙康一眼,浑似刚刚救他一命只是顺手施为,根本不值得再多分一点注意力,现在也将目光投向了博尔术。 孙康不用再血战,不用立即身死道陨,却好似成了无关紧要的微风、草木。 这让他心情更加复杂。 “这就是奇兵千钧?果然不凡。”博尔术肃然看向赵宁,精神高度集中。 察拉罕在雁门关被赵宁所伤的消息,他没道理不知道,在自认战力跟察拉罕没有本质区别的情况下,碰上陡然出现的赵宁,他没理由不专注。 至于赵宁的面容,现在哪个胡人王极境还会不认识? 不过博尔术虽然心中忌惮,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怯意,说完这句话,他还淡淡的笑了一声:“原以为赵将军坐镇晋地,本王没有跟你交手的机会,不曾想你却来了这里。今日有幸一晤,咱们不分出个高下胜负来,岂不是辜负了长生天的安排?” 听到这番话,孙康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他在喊死喊活要跟博尔术搏命的时候,对方却连他的名字都懒得提,而现在面对赵宁,后者还没开口,对方就这么郑重其事。 因为赵宁的出现,其它几名胡人王极境对三人的攻杀,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只是维持着包围之态,没有再度冒然出手。孙康得了空,不由得看向赵宁。 就在他以为,赵宁身为跟博尔术境界相同的强者,会跟博尔术平等闲聊几句,以示对博尔术的尊重之意时,赵宁却只是再度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对方面无表情的,向博尔术当头斩了过去! 孙康顿时讶然。 赵宁竟然一个字都懒得跟博尔术多说! 就像博尔术面对他时的那样。 不,比博尔术面对他时展现出来的傲慢,还要多得多! 孙康震惊非常。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没有心思沉浸其中,赵宁跟博尔术的交手结果,决定着他跟另外两人的生死,同时也影响着宋真拿命换来的军情,能不能及时送达朝廷。 眼下赵宁贸然的行动,在他看来极为不智! 因为一旦赵宁失手,众人都会立即陷入绝境!赵宁这个所谓的援军,就不会起到半点儿救援的作用,只是送了一颗强者的人头而已! 哪怕赵宁跟博尔术势均力敌,拼得两败俱伤,都不是他们能够接受的结果,毕竟在场的胡人王极境初期,可是有五个之多! “这家伙怎么如此莽撞?傲慢到这个地步,岂不是要贻害大局?”孙康很想揪住赵宁,狠狠喷对方一脸唾沫,让对方清醒一些。 在孙康看来,博尔术明知察拉罕被赵宁击伤过,此刻却敢正面迎击赵宁,就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赵宁怎么可能轻易击败对方?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错得非常离谱。 战局根本就无需他担心什么。 赵宁更不需要他的警示。 在孙康瞪大的双眼中,赵宁一刀劈下,天空失去颜色,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汹涌的黑潮,以及黑潮中央那一线摄魂夺目的刀芒。 除此之外,就连赵宁头顶的领域漩涡,孙康都看不到。 博尔术明显被赵宁傲慢的态度,刺激得勃然大怒,所以对方全力轰出了两拳,拳芒之大岂止百丈,无论威势还是气息,都明显要强过对方准备击杀的那一掌。 很显然,博尔术的实力不同凡响。 “赵宁这家伙怕是要吃亏......” 就在孙康心头震颤,暗暗为赵宁捏了一把冷汗之际,博尔术轰出的两只巨拳碰到赵宁斩出的刀光,就像是他之前凝聚出的枪芒,对上博尔术的巨掌。 虽然不至于没有凝聚成型,就被对方压得溃散,但刀光却像是毫无阻碍一般,以不可撼动之势,强而有力的切开了拳芒,斩崩了拳势。 并且刀芒还顺势而下,在微不可查的瞬息间,击中了博尔术! 博尔术顿时向后滑退百余丈!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爆开血雾,明显是靠着护体真气撑过了这一刀,但领域就如暴风雨中的芭蕉,霎时间左摇右晃,有行将倾塌之状! 这一幕让孙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如果博尔术的战力,相比察拉罕要略胜一筹,那么此刻一刀就明显压制了博尔术,让对方气机大乱的赵宁,实力相比于几个月前,又有了相当大的提升! 孙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没法升起。 章三二九 中流砥柱(6) 博尔术逃得很快,就像他追来时一样快。 从始至终,赵宁只出了两刀,战斗结束的让孙康觉得匪夷所思。 第一刀,博尔术被斩得后退百丈、气机大乱,第二刀,博尔术领域完全崩溃,一口鲜血抑制不住从嘴里喷出。 博尔术逃跑时的姿态,在孙康看来,就像是一条被剪掉尾巴的土狗,惊慌无度,半刻也不敢多留。 博尔术在临走之际,咆哮着留下了一句话:他要跟赵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叫嚣接下来他的大军会渡过黄河,攻占中原,夺下汴梁。 这些话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土狗的乱吠。 至少在孙康看来这两者别无二致。 望着那些拦路的胡人王极境,跟着博尔术快速远遁,一个个都像是丧家之犬,孙康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如果出手的人不是赵宁,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三声,向博尔术追问一句: 你来的时候那般嚣张,怎么逃跑的时候如此狼狈?你不是视孙某为鱼肉嘛,现在怎么不将孙某下油锅了? 孤身而来的赵宁见好就收,没有追击,收了长刀之后,转头看了孙康等人一眼。 “速归汴梁。”留下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赵宁转身就要离开。 看他的意思,是没打算跟孙康等人同行。 同样,他也没打算跟孙康等人多说什么。 没有嘘寒问暖,不曾关心他们的伤势。 但看中年男子跟俏丽妇人的神色,孙康发现他们根本没觉得赵宁略显倨傲的态度,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相反,他们看赵宁眼神,只有敬畏与感激这两种颜色。 敬畏,是因为赵宁修为高强,实力非凡,跟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们理应仰望、敬重。 感激,则是因为赵宁救了他们的命,而又没要求什么回报,来的干脆,走的利落,既没有高高在上的训斥教训他们,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吹捧自己的功勋。 至于关心他们,嘘寒问暖,这不是一个高位者,必须要对下位者做的事。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做是理所应当,做了还有点虚伪。 眼看赵宁就要走,孙康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喊道:“赵......赵将军!” 赵宁停下身形,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无波,面容淡漠,就像是看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有交情或者有过节的故人。 纵使孙康心中有千言万语,看到赵宁如此面色,要说的话也堵在嗓子眼出不来。 很显然,眼前这个,曾经让他感受到莫大屈辱,做了数年噩梦,日夜发誓要超越的对象,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心上,甚至都可能已经不记得他。 这种淡漠,这种忽视,让孙康心里难受到极点。 但他却找不到任何唾骂对方的理由。 憋了半箱,孙康面红耳赤,末了只是挤出了一句:“赵将军......这是要去何处?今日承蒙赵将军相救,孙某......感激不尽,还想好好相谢......” 赵宁面色如常,很普通的回应:“本将奉陛下之命,去郓州主持战局,救你们只是路过,顺手为之罢了,孙将军不必挂在心上。” 说完这话,赵宁没有再多言的意思,轻挥衣袖御空而去,霎时便走远了千丈。 只是顺手施为......孙康怔在原地,失神的望着赵宁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几次张了张嘴,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就在刚刚,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跟赵宁虽然同为王极境,但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对方无论是修为实力,还是在大齐皇朝的地位,在国战之中的重要性,跟他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刻,他无法追上赵宁。 往后,他连望其项背都难以做到。 ...... 郓州。 在陈奕的提议下,云家家主云雍,约了珍宝阁东家一起喝茶。 现如今的郓州地面上,没有人敢不给云家几分颜面,无论官府还商贾。 至于江湖势力市井帮派,则是一品楼跟长河船行为首,他们是在江湖上是堪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对寻常江湖人而言,那就是高居云端的大人物。 所以寻常时候,但凡是陈奕跟云雍一起出面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但今日云雍跟珍宝馆东家所谈的事,却触及了一个商贾的底线。 “云兄要钱某跟官府对着干?”听罢云雍说明来意,珍宝阁东家钱元祐沉默半响,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般,给出了针锋相对的回答。 云雍正色道: “哪里是跟官府作对?只是揭发刺史府仓曹主事陈景河,贪赃枉法,损公肥私的渎职之罪罢了,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事,也算是为民除害,钱兄何乐而不为?” 陈景河拿着郓州百姓,捐献给官府用于战争的物资钱财,低价变卖给钱元祐等外地商贾,自己吃的脑满肠肥,大小官吏们也雨露均沾,俱都得了好处,而驻守郓州的义军却连钱粮、春衣都尚有短缺,这件事已经被一品楼查得明明白白。 无论陈奕还是云雍,于公于私都无法坐视陈景河这种行为。 他们当然知道,没有郓州刺史的首肯,陈景河这个仓曹主事不敢单独这么做,但要他们对整个刺史府发难,难度却是高了些,在眼下这种形势下,不好达到目的。 所以他们将矛头对准了陈景河,希望借此敲山震虎,在扳倒陈景河的时候,能够让郓州刺史府收敛收敛。 钱元祐反问了一声:“证据确凿?” 陈奕肃然道:“现在就差钱兄手里的账本。 “只要钱兄能够将陈景河跟珍宝阁,低价买卖郓州百姓捐献物资的账本拿出来,这件事就是铁证如山,陈景河绝对赖不掉,刺史府也不得不处理。” 一品楼虽然查明了陈景河的罪行,但手里并没有太多强力的关键证据,事关官府声誉与刺史府实际利益,若是不能做到铁证如山,官府又岂肯乖乖就范? 听到陈奕这么说,钱元祐哑然失笑: “云兄,陈兄,钱某是生意人,凡事都讲究一个利字,绝对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要是钱某把账本给了你们,钱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从今往后,钱某还如何跟官府的人做买卖? “失去了官府的庇护,还要受到官府的刁难,钱某在郓州的买卖还怎么做下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钱某有什么理由去做?” 将跟陈景河做买卖的账本,交给官府来治陈景河的罪,钱元祐得罪的自然不只是陈景河本人,而是整个官府。 这个背叛之举要是传开了,莫说他在郓州的买卖做不下去,无论哪个地方的官吏,都不会待见他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钱元祐说的是实情,但却只是他个人的情况,云雍听完他的话之后,不由得怒上心头: “眼下是国战时期,上到帝王下到百姓,抗击外寇为第一要务,陈景河损公肥私,伤的是所有百姓的心,若是百姓都不再信任官府,不肯再为国战出力,我们拿什么对抗战力强悍的胡人? “要是家国都没了,钱兄那点生意又如何存在?!现在不少义军连春衣都没有,难道钱兄就没有恻隐之心,没有正义之念?” 钱元祐连连摆手:“云兄可不好污蔑钱某。 “之前大伙儿给官府捐钱的时候,钱某也是拿出了一万两银子的,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钱某怎么就不识大体了? “云兄满口仁义道德之余,也考考虑考虑实际情况,在商言商,云兄要钱某做的事,是砸钱某的饭碗,恕钱某断难从命!” 钱元祐的确给官府捐了一万两银子。 当时城中有钱的大户商贾,在云家等地方豪强的带领下,都做了这件事——在钱元祐看来,不做也是不行,要是别人都大义凛然,他却置身事外,那名声就坏了,往后在郓州的生意同样不好做,所以就表示了一番。 一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跟云家没法比,但足够堵住悠悠之口了。 “什么在商言商,家国危殆,大家都该全力救国!无数将士战死沙场,他们可曾说过什么?不说要钱兄毁家纾难,做这点事怎么就不行了?”云雍大急。 钱元祐却是不为所动,态度很坚定:“云兄要钱某做的事,钱某做不到,云兄请回吧。” 战争会打成什么样,钱元祐不知道,但商人逐利的原则不可舍弃,就算郓州沦陷了,难道胡人统治这里的时候,就不需要商贾了? 要是今日坏了规矩,往后就是死路一条。 云雍气得火冒三丈,却拿钱元祐没什么办法,只能干瞪眼。 就在他无计可施,准备拂袖而去的时候,安坐不动的陈奕,忽的悠悠道: “钱兄,今日之事怕是由不得你,你是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能选择的,不过是你主动把账本给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来取。” 钱元祐脸色顿时沉下来,语气不善道:“陈兄这是要威胁钱某?” 陈奕没有理会钱元祐说了什么,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自顾自道: “如果你选择前者,你或许会得罪刺史、陈景河,但你会赢得我们的善意,往后生意还有得做。 “如果你选择后者,这间珍宝阁不仅会立马毁于一旦,你在其它地方的生意,也会被大火吞噬,连渣都剩不下。” 钱元祐被如此赤果果的威胁,顿时大怒,起身喝斥道: “陈奕!真以为你经营一家船行,手下有些修行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信不信钱某将今日之事,捅到刺史大人那里去!到时候,你觉得刺史大人会帮谁?” “刺史大人?你觉得陈某会忌惮区区郓州刺史?”陈奕乜斜钱元祐一眼,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钱元祐嗤笑道:“你还敢刺杀刺史大人不成?” 陈奕呵呵两声:“不知钱兄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话音方落,陈奕从衣袖里取出一柄青铜匕首,轻轻放到了桌上。 钱元祐脸上的倨傲与嘲讽,在看到那柄青铜匕首时,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瞪大的双眼里只剩了深深的震惊与恐惧。 他愣在那里,半响不敢动弹。 章三三零 中流砥柱(7) 钱元祐在云州生意不少,珍宝阁只是其中最大的店铺。 事实上作为外来商贾,他在很多地方都有买卖,根基之地青州的生意规模,比郓州这里还大很多。 故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钱元祐都是上层人物,缺的只是官身而已。 因为家财丰厚,交游广阔,麾下修行者不少,本身也是元神境的高手,时不时要与人进行利益争斗,所以钱元祐很清楚青衣刀客是一群什么存在。 他更加清楚,“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有着怎样的份量。 平民百姓或许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凶险,他们谈论这句话的时候,更多只是在茶余饭后讲一个传说。 但只要是稍有身份地位的富人、大户、豪强、江湖势力,每每听到这十二个字,都会不由自主心神凛然。 如果这些权贵大户本身还颇有恶行,那听到这句话就会像是听到了索命鬼,可能在半夜的时候惊醒。 这六七年来,在大齐的江湖上,到处都有青衣刀客的传说,在普通人眼中,他们是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侠客,而对钱元祐这些富贵之人而言,他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稍有不慎,就可能身首异处——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小到恶霸乡绅,大到一方豪强,只要是见到了一副画着青铜匕首的画,多则三五日,少则一炷香的时间内,必然身死道陨。 无论对方是御气境还是元神境,都会在悄无声息间人头搬家,而事后即便是刺史府大力追查,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痕迹。 就连官府的官吏,若是恶事做得多了,也会死得莫名其妙,差别仅在于现场有没有留下青铜匕首的画卷。 所以即便是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本身,也绝对不敢无视青衣刀客。 仅仅是在齐鲁之地,六七年以来,被青衣刀客手刃的大小修行者,就超过了千人,而被他们处理的恶霸悍匪,更是多不胜数。 而若是把钱元祐听说的,发生在整个皇朝,中原、关中、蜀中、汉中、江淮、江南的青衣刀客除恶战绩都统计起来,那绝对是一个看了能够让人头皮发麻,连饭都吃不下去的恐怖数字。 当然,青衣刀客并没有太多针对五品以上官吏的行动。 否则的话,无论陈景河还是郓州刺史,眼下都不会有半点儿渎职的行为,换句话说,青衣刀客要是随便斩杀皇朝五品以上官员,那也早就没了立足之地。 像陈景河跟郓州刺史这种高官,因为身后就是整个皇朝,或许只是忌惮青衣刀客,并没有害怕得不敢贪赃枉法,只是不敢草菅人命,但对钱元祐来说,他就不得不时时刻刻小心谨慎。 虽然钱元祐是齐鲁大地有名的富商,买卖做到了中原,麾下御气境修行者过百,元神境超过十人,但在青衣刀客的无形威胁下,平日里都不敢有谋财害命、拖欠伙计工人工钱的事。 是以他虽然跟官府权钱往来很多,称得上沆瀣一气,但那都是经商之人必须要做的事,好似青衣刀客对此也不在意,又或者是管不过来,这些年钱元祐过得倒也顺畅,没有接到过青衣刀客的催命警示。 在去年开春之际,钱元祐听说青衣刀客因为行为太过招摇,已经引发朝廷忌惮,各地的防御使都接到了追查青衣刀客、围剿青衣刀客的诏令,而且要求各地官府协同,派遣捕快四处探查。 当时,朝廷是将这件事作为皇朝大政来做。 从初春到初秋,包括齐鲁的防御使在内,各地新军配合着捕快,到处大规模搜查青衣刀客。 不过后者行踪隐秘,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半年时间过去,朝廷也没抓到几个人。 倒是一些跟各地官吏、防御使有过节的地方权贵、豪强、富人,被官府趁机栽赃陷害、挟私报复,死伤甚多。 其实早在朝廷统一大规模捕杀青衣刀客之前,各地官府,包括朝廷,也曾有过对付青衣刀客的零星行动,只是声势不大,影响较小,不曾统筹布置,也没什么效果。 被他们抓住的一些江湖修行者,也只是打着青衣刀客的旗号为非作歹,亦或是仰慕青衣刀客而模仿他们,惩奸除恶的侠客。 总而言之,朝廷在实际上虽然没有抓到几个青衣刀客,但这半年来,青衣刀客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再出现活动。 某些理应被斩首的官吏、恶霸,这段时间也没有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故而现在江湖上已经有传言,青衣刀客被朝廷绞杀殆尽了,往后不会再出现。 平民百姓固然对此深感痛惜,免不得指着日月多番臭骂,说老天不开眼,但钱元祐却有消息渠道知道,青衣刀客实际上实力未损,只是暂时韬光养晦了。 而后国战爆发,朝廷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战争上,便顾不上青衣刀客了。 又因北胡攻势如潮,朝廷节节败退,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也不再注意青衣刀客。 就这样,销声匿迹半年的青衣刀客,被绝大部分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不再有什么人谈论他们。 但此时此刻,钱元祐却再次听到了“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 还看到了那副曾经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被迫反省自己,做出诸多改变,不得不善待麾下伙计,放弃了几个会放一些百姓流离失所的产业扩张计划的青铜匕首! 这不是画在宣纸上的画,而是实打实的青铜匕首本身! 匕首的刀身纹路很特别,饱含细节,很难伪造,钱元祐一名颇有恶行的好友,在被青衣刀客取了人头后,他就对这些记得清楚,故而这会儿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柄青铜匕首的刀身纹路,没有任何错漏! “陈......陈兄,你......你跟青衣刀客有什么关系?”钱元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奕故弄玄虚,用青衣刀客的名声来吓唬他,逼迫他就范。 但转念一想,他对陈奕本身就知之甚少,只知道对方修为莫测,麾下人手众多,但具体势力强到什么程度,他并无切实把握。 陈奕目不斜视的淡淡道: “钱兄只管放心,陈某跟青衣刀客没有半点儿关系。只不过,要是钱兄不配合我们,你的人头立时就会搬家,而别人也会在你尸体旁边,发现一副画着青铜匕首的宣纸。” 钱元祐:“......” 陈奕说他跟青衣刀客没关系,钱元祐怎么敢信?他见到了青铜匕首本身,如果这不是伪造的,那么陈奕怎么会不是青衣刀客? 钱元祐连忙将目光投向云雍。 只见对方虽然对陈奕的举止,有些许意外,但并没有多少惊讶,好似早就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一般。 “这到底是不是他俩在演戏?”钱元祐这样问自己。 “钱兄,账本和自己的性命,你要哪个?”一直安坐的陈奕,忽然站起了身,目光如电向钱元祐看过去。 接触到陈奕的眼神,钱元祐如遭雷击,四肢僵硬。 这不是陈奕的目光如何可怕,而是因为伴随着对方的目光,一道极为强悍的修为威压,泰山压顶般向他砸了过来,让他气海一阵翻涌,当场就要吐血。 “元神境后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后期,境界应该都圆满了!” 大惊失色的钱元祐,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在陈奕修为的压迫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在珍宝阁楼下的大堂,同样有一道极为强横,比陈奕只强不弱的修为气机,陡然向他这里覆盖了过来,就像是呼应陈奕一样,从两个方向将他锁死! “竟然......还有一个元神境后期大圆满的强者?!”钱元祐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陈某没有太多时间,最后问一遍,账本在哪里?”居高临下,用看死人的眼神俯瞰钱元祐的陈奕,让前者觉得对方就像是一只参天猛兽。 “钱某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陈兄......且慢动手!”钱元祐心惊胆战之下,再也没有抵抗勇气,牙关打颤的选择了屈服。 如果只是云家家主跟长河船行大当家,来这里逼迫他背叛郓州刺史府,那么即便对方修为强大,他也不会束手就擒。 毕竟对方要是真弄死了他,自己也不会好过,刺史府早就忌惮他们了,在因为国战手中权力大涨的时候,就差一个借口对付他们。 如果陈奕跟云雍强行逼死他,那是鱼死网破的选择。 但陈奕还极度疑似是青衣刀客。 在这种情况下,钱元祐哪里还能抑制得住心中的恐惧? 青衣刀客杀人,可是从来都不会手软,不会惧怕报复的。 “钱兄果然是聪明人。” 陈奕收了威压,换上一张笑脸,弯腰亲自将钱元祐扶了起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大家都是好兄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钱元祐的心弦更加紧绷: “还好钱兄做了正确的选择。 “青衣刀客从不曾冤杀了谁,钱兄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除了贿赂官吏,也没有可以判罪的恶行,取你的人头,对我们来说并不合理。” 此情此景,钱元祐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被青衣刀客覆灭后,原本只是中等家族的云家,忽然间异军突起,成为了郓州众家族之首。 彼时,众人都以为这是云家底蕴深厚,声望非凡的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岂不是青衣刀客跟云家,本就在一条船上的铁证? 钱元祐心念一转,福至心灵,瞬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连忙向两人弯腰行礼: “陈兄,云兄,刚刚是钱某糊涂了,多亏两位仁兄点醒钱某!从今往后,钱某必定唯两位马首是瞻,两位有什么需要钱某做的,钱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能跟青衣刀客这样强悍而又正义的存在建立联系,跟陈奕做个真正的朋友,那么往后他可以得到的方便与利益,岂不是要比贿赂郓州刺史大上百倍千倍? 章三三一 中流砥柱(8) 说是改弦易辙也好,叛友投敌也罢,钱元祐阵营的改换,在云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云家这些年能够稳稳占据郓州第一豪强的地位,除了家族势力逐渐壮大,就是始终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 他们本着正道之义、良善原则,不断为底层百姓遭遇的不公之事出头,无论压迫百姓的是官吏,还是富人大户,都不曾有半分退缩。 云家在郓州的声望,是他们屹立不倒,无惧刺史府的忌惮与敌视,家族越来越坚挺的最大依仗。 拥有百姓的支持,对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大族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根基,得人心这三字,在平时看起来好似是一句虚言,但真正到了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它就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威能。 就如现在,云家在得了钱元祐的账本后,没有立马冲到刺史府去,当面向刺史大人发难,而是将陈景河滥用郓州百姓捐献,将百姓供给战争的财富,据为己有的事情,首先在市井中传播开。 换作以往,云家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眼下是国战时期,官府权力被大大加强,很多“事急从权”“便宜行事”“为了国战大局”的名分,让他们可以轻易的扯虎皮做大旗、拿鸡毛当令箭,挟私报复。 几乎是一夜之间,陈景河的种种作为,在市井间传开。 云家还找到了那些想要去府库领取物资、春衣,结果被陈景河斥退的义军将士,让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所以旬日之内,郓州百姓的怒火就被点燃,在口诛笔伐的同时,于云家的引导下,聚集到刺史府门前,大喊着要官府给一个说法。 上午的时候,大门前还只有数百人,到了正午前后,就有数千人聚集。 等到午后,整个郓州城都被惊动,万人空巷之下,黑压压的人头海洋,将刺史府周围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股洪流。 在乾符七年之前,郓州就算出现陈景河这样的事,百姓们顶多就是议论纷纷,骂几句狗官,并不会跑到刺史府面前,想要撼动官府的权威。 这不仅是因为司空见惯,还因为他们知道,最先出现在官府面前的人,一定会被捉拿下狱。 “聚集闹事”的为首者必然遭受无妄之灾,其他人也会被官吏衙役殴打,事情基本在声势还未壮大的时候,就会被官府扑灭火焰。 可乾符七年之后,一切都有了不同。 但凡遇到事情,云家总会冲在前面。 他们的修行者实力不弱,还常常得到江湖侠客、正义之士,例如长河船行的支持,后者往往也会在第一时间,派出自己的修行者跟云家的人站在一起。 有云家等地方大族,以及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挡在平民百姓的前面,为百姓主持公义对抗官府,刺史府的捕快衙役无法越过他们,就不能对百姓动手。 而因为云家等势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是为百姓做主,并不是单纯跟官府过不去,所以刺史府是既没能力处置他们,也没理由欧杀他们。 多年以来,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郓州百姓知道自己有冤屈都可以得到伸展,所以就不再惧怕官府、权贵、恶霸。 也由于感激云家等势力,一次次无偿顶住官府压力甘愿为他们出头,所以大家的良善之心、侠义之念,也都被激发出来,并且得到极大壮大。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这么多年,郓州之地,已然成为公理道义为第一言行法则的地方。 但凡有人被官府祸害、压迫,眨眼间就会有无数正义之士,带着他们到官府来讨取公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也是因为郓州人的团结,这些年来平民百信的处境越来越好,已经没有人再畏惧官府如虎,大家普遍都能够做到平视对方。 于是,上到白发老人下到少年男女,都在称赞世道的公正,都在歌颂朝廷的严明——只要日子过得不错,没有来自上层的压迫压榨,百姓总会习惯性的感谢朝廷公正、赞颂皇帝英明,也正因如此,云家等势力并没有受到朝廷的打压。 与其说仓禀实而知礼节,不如说无欺良压善而人心自正。 郓州百姓都以作为一个齐人、郓州人而自豪。 是以国战一爆发,官府跟云家等势力,一号召郓州百姓为国战出力,郓州百姓人人踊跃捐献捐物。 青壮男子都自发帮助城防军修缮工事,每天提着篮子,往城墙内外给不相识的将士、青壮送饭送菜送水的老妪、小孩,多不胜数。 上下齐心、几十万军民同心同德的郓州,本该稳如泰山。 却不料出了陈景河这事。 因是之故,这回一听说这茬,郓州百姓的正义感与怒火立即被点燃,无数百姓这才相继冲向刺史府,想要刺史府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郓州刺史李儒,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踱步,门外百姓热烈如潮的讨伐声,他每听到一点,心中的憋闷与怒火就更甚一分。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帮暴民,这是想干什么,明目张胆造反不成? “大战在即,胡人近在眼前,这帮人不想着为国出力,竟然都来冲击刺史府,这是想要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时候内斗,是想要把郓州之地拱手让人?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出仕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愚蠢无知、不知大义的百姓!” 被嚷嚷得实在是忍无可忍,李儒指着大门的方向破口大骂,面容扭曲,唾沫四溅。 他出任郓州刺史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碰到郓州百姓这么大规模来找官府的麻烦。 之前这一年,郓州虽然也出了几件事,但一来因为近年郓州的世道已经很是清平,没什么大的祸害百姓的事,说不上什么影响力,给他造成的妨碍有限; 二来李儒一直认为这些事都是云家在跟官府争权,仇视的对象是云家,没想到市井百姓会突然这么大阵仗的来声讨官府,站在他跟官府的对立面。 发自心底的说,李儒对眼下形势是感到棘手的,也深为恐惧。 民情民愤,向来是官府很是忌惮的东西。 平日里官府可以控制舆论,甚至打压一些妄图对官府不利的群体,但当民怨沸腾,千千万万百姓都开始发声,事情闹大之后,官府一方面要考虑事态不受控制,百姓淹没官府的危险性,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官声。 若是不能迅速控制事态,被朝廷注意到,他们的乌纱帽就相当危险,故而就不得不出面立刻解决问题。 几十几百个百姓,是官府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几千几万个百姓,就足以跟官府正面对话,数十万百姓的意志,则是能够让地方官府胆战心惊的存在。 弱肉强食,基本法则。 李儒是郓州刺史,明面上的郓州最强权力拥有者,身为为天子牧民的封疆大吏,麾下百姓在他看来,都只是被“放牧”的存在,跟草原牧人的牛羊无异。 双方之间有本质区别,他的权威不容置疑、颠覆。 他本应把对方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现在,牛羊竟然起来闹事了,这岂不是说明他这个牧人做得非常失败?如果他乖乖就范,答应外面那些人的所有要求,那岂不是被治下牛羊给主宰了? 到底谁才是郓州之主?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得了一个懦弱的官声,让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与皇帝怎么看他,还怎么相信他的能力,往后他还怎么升官? 李儒越是恐惧外面那些百姓,就越是感到愤怒,就越是不想低头认输。 “大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若是我们再不处理陈仓曹,只怕局势会不可收拾。”一旁的刺史府长史好言劝说。 “处理?怎么处理?陈景河做的事,我们都有份,整个刺史府,谁没从府库中获益?现在依照他们的意思,处置了陈景河,来日他们要处置本官,本官是不是也要就范?”李儒怒不可遏。 长史苦口婆心道:“可事已至此,云家证据确凿,要是我们不让陈景河担下责任,只怕会让郓州百姓的怒火无处平息。 “那些市井平民也就罢了,可郓州城外还有许多义军,他们要是闹起事来,刺史府的修行者只怕挡不住。” 李儒脸黑得像是锅底。 挡不住的人,才是能够影响,甚至左右他言行的人。 “大人,高大人回来了。” “让他近来。” 进门的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李儒看到他,神色缓和了几分,“情况如何?” “禀大人,下官已经查清楚了,郓州对岸并无胡人大军集结的迹象!胡人主攻的方向,绝对不会是我们郓州!”别驾高福瑞信心十足道。 一品楼查明胡人要主攻郓州后,在把消息送到朝廷时,也通过云家传递给了刺史府,希望刺史府能够重视军情,认真备战。 比起云家这个外人、地方上的势力,李儒当然更相信自己人,所以他立即派了高福瑞带着一些精锐行者,潜行渡过黄河去查探情况。 现在高福瑞说北岸没有军情,李儒当然没有理由不相信。 要知道,高福瑞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境界的修行者,而且出身庶族地主中的大户,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熟读经书,尤擅兵事,本身更是著有军事书籍,被很多寒门将领封为经典。 不仅如此,高福瑞还跟朝中某位大人物关系匪浅,被寄予厚望,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一个既有大才又有修为的人杰,冒险亲自到河对岸确认过的军情,李儒有什么理由不信任? 既然胡人不会兵临城下,郓州没有大碍,不需要过分依仗地方豪强、百姓乃至义军,李儒对如何处理陈景河之事,也就有了主意。 “告诉外面那些百姓,陈仓曹处置府库不当,即日起会交卸一切职掌,回府静候官府查明此事!” 长史得了吩咐,躬身领命。 须臾后,他来到刺史府大门处,对着外面群情激奋的百姓,义正言辞的公布了李儒的处置方案,而后大义凛然道: “刺史大人公正严明,必然会查清案件所有细节,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辜负大伙儿的期待与付出。 “大伙儿也当相信官府,理智对待这件事,不要借机生乱,给官府添麻烦,妨碍官府办差,延误案情查明的时间,更不能让心怀叵测者有机可趁! “好了,大伙儿都快些回去吧。大战在即,我等各司其职,郓州才能秩序井然应对一切来犯之敌,保证郓州不失,保障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章三三二 中流砥柱(9) 既然刺史府已经下了决议,当众承诺了处置陈景河,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陈奕跟云雍都没有质疑的道理。 这些年来,哪怕只是面对数百人群情激奋的场面,刺史府也不曾做阴奉阳违的事,毕竟大家都看着。 陈景河这件事,证据确凿,而且发生在国战时期,很伤军队士气与民心,刺史府但凡还要顾全大局,就不会整什么幺蛾子。 陈奕跟云雍站在战争局势,与郓州百姓的角度上,认定了刺史府会很快查清案情,将陈景河下狱,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可惜的是,他们都料错了。 他们没有站在官府,站在官员,站在刺史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更加没有真正理解李儒是什么思维方式。 在刺史府对外的布告中,李儒很迅速的处置了陈景河。后者也确实被免职了,于是百姓们额手称庆,觉得大功告成,狗官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义公道得到了伸张。 然而平民百姓并不懂什么是免职。 陈景河仅仅是卸任了仓曹主事,既没有被贬黜,也没有削减品阶。 换句话说,他就是暂时赋闲在家而已,等到风声过了,依然可以按照以往的品阶,出任刺史府的官职。哪怕是不在郓州任职,调到别的地方,官职也不会比州府仓曹主事低。 李儒没有因为民情民愤,而让自己人吃太多苦、受太多罪。 “这些时日,陈景河为刺史府上下的官吏,谋取了许多好处,哪怕是寻常衙役,也因为府库的充盈而得到了一些银钱,这是为大家谋了福利,刺史府上下谁不感谢他?本官也因此收获了众官吏的赞誉。 “现在陈景河被免职,也算是舍己为公,为大家牺牲了自己。 “本官若是真把他贬黜了,岂不是会寒了刺史府上下官吏的心?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了,本官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没有好处了,往后谁还会尊敬本官,愿意受本官的驱使,为本官奔波劳碌、鞍前马后? “刺史府众官吏们的拥戴,是本官坐稳刺史位置的基础,刺史府的人心要是散了,往后大伙儿都对本官心怀怨忿,本官还怎么令行禁止、建功立业?” 大堂里,李儒如是对自己的心腹——新任仓曹主事说道,“跟你掏心掏肺的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在仓曹主事的位置上应该做什么。 “市井刁民、地方恶霸想什么,不要太在意,他们咋呼一阵,事情过去也就忘了,不会揪着陈景河不放。 “这些底层百姓,为了自己的生计就要拼尽全力,哪有那么多余暇盯着官府不放?过上一两个月,这件事的影响也就消除了。 “所以你就任仓曹主事后,不要心怀顾虑,该怎么处置府库中的物资钱财,照样怎么处理。 “战争期间,诸事繁杂,刺史府上下都不得闲,比寻常之后忙碌劳累了数倍,不要让大小官吏们觉得,本官会因为几个刁民的嚷嚷一番,就不再在意大家的苦劳与好处。 “但是你得学聪明点,凡事得谨慎,不要像陈景河一样,留下什么把柄,闹到最后让刺史府丢脸,让本官下不来台。” “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新任仓曹主事躬身保证。说着,他话锋一转:“大人,珍宝阁的钱元祐怎么处置? “他公然背叛官府,跟我们对着干,陷我们于不义之境,若是不处置他,刺史府的威严只怕荡然无存,往后也不知还有多少人,会以为有云家等势力撑腰,就可以不将刺史府放在眼里。” 听到钱元祐的名字,李儒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中的凶光好似虎狼,意欲择人而噬,还是不吐骨头的那种。 在李儒等刺史府官员看来,钱元祐此番的所作所为,是导致刺史府被百姓攻讦、名声大坠、威严大损的关键祸首。 对这样一个不将官府当回事的背叛者,刺史府恨不得食肉寝皮。 “今日云家来人问过,陈景河被免职后,还会不会有后续处理,可见他们并不满意当下这个结果。 “哼,云家到底是大族,知道免职是怎么回事,不是那些愚民可比。 “不过云家这般逼迫,当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还真的以为自个儿可以在郓州为所欲为不成?勾结钱元祐对官府不利,迫害刺史府官员,当真以为本官会咽得下这口气?” 李儒眼中杀气毕现,“官府要对付区区一介商贾,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官已经安排了人,去搜查珍宝阁,到时候自然会在珍宝阁里,搜出一些违禁的东西来,而后将钱元祐捉拿下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只要钱元祐名声臭了,这回跟他们联合行事的云家,难道还能独善其身?就算云家没问题,本官也会让钱元祐,捏造出他们无数罪证来! “等到云家成了勾结黑商,陷害刺史府官员,图谋不轨的恶霸,本官就不信,以郓州百姓嫉恶如仇的性子,会放过他们。 “届时,本官只需要以战争大局的名义,行驶便宜行事的大权,云家又能翻腾起什么浪花?真到那时候,有谁还会记得陈景河去哪儿了?” “大人是准备反击,将云家置于死地了?”仓曹主事又惊又喜。 李儒冷笑不迭:“区区地方家族,竟然处处跟官府作对,真以为在百姓中有点声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本官身后是朝廷,是大齐整个皇朝!跟本官过不去,就是跟国家为敌! “他区区一个云家,凭什么跟本官扳手腕?这是找死! “真不知道,前任刺史是软弱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云家逞威这么多年。这回云家自己不识大体,跟本官对着干,本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从世间消失?” “大人雄才大略,英雄无双,下官敬佩万分!” ...... 走在郓州东城的街巷里,陈奕一直在左右观察。 东城的几个坊区,是郓州较为贫穷的地方,没有地方大族的家宅,也没有刺史府官员的府邸,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基本都是真正的平民。 胡人大军即将攻打郓州,形势迫在眉睫,陈奕虽然不是郓州人,平日里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也不长,但长河船行身为郓州江湖势力的领头者,他自认为不是普通人,自豪感、使命感、责任感都不低。 加之此番又接了赵宁的命令,要发挥所有力量,帮助大军守住城池,故而陈奕早已把自己跟郓州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有了这等心绪,陈奕便多少有了主人翁的心态,这两日没什么要事,就一直在巡查街巷,一方面是了解郓州百姓抵抗强敌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出面解决。 只要是有利于郓州防守战的,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去做,上到联合云家扳倒陈景河,下到关心底层百姓的有无口食。 在一家杂货铺面前,陈奕停下脚步,被里面身着皂袍、腰挎长刀的衙役吸引了视线,稍稍靠近了些。 “胡人大军来犯在即,大军将士备战在外,日夜不敢懈怠,一些来帮助我们的义军连衣食都没有,我们怎么都不能亏待他们,官府号召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们可曾捐献财物了?” 一名大腹便便的衙役,一脸正气与傲慢的,问面前恭敬有加的掌柜。 “捐了捐了,小的已经捐献了十两银子......”掌柜连忙说道。 “才十两?” “小的这是小本生意,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多少银子,十两银子已经是能拿得出的所有活钱了......” “算你还知道点家国大义。不过钱没了,也不是说就不能支援大军了,你这里的酒不错,果脯也可以,可以用于犒劳大军。我搬走几箱,你不会有意见吧?” “这......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只管动手。” 看到这里,陈奕眼帘沉下来。 他是从市井底层起来的,知道民生疾苦,这样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能够拿出十两银子,已经是分外不易。 而且捐献捐物也是百姓自愿,官府没有逼迫的道理,这些衙役口口声声家国大义,竟然要强行带走对方的货物! 而且只看对方眼中的垂涎之色,陈奕就知道,这些酒肉果脯,必然不会到城外大军手里——刺史府甚至都不愿意,把百姓捐献的布帛拿出来给义军做春衣。 陈奕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一旁两个妇人的交谈,顿住了脚步。 之所以被吸引注意,是因为其中一个妇人的声音很大。 “哟,卖菜回来了?你们就吃这个啊,一点儿青菜鱼肉都没有。”穿着在普通百姓里面显得很不错,但在陈奕看来其实上不来台面的妇人,笑嘻嘻的拉住面前一位挎着菜篮子、穿着朴素的妇人。 那菜篮子里,只有腌菜,卖相还不怎么好,似乎是去年冬天剩下的。 “胡人就要打过来了,什么都涨了价,家里的几个铜钱,都让男人捐给了官府,眼下在城墙上帮忙修缮角楼,也没有工钱,家里有菜吃就不错了,哪里还在乎那么多......” 朴素妇人说到这,看见邻居的菜篮子里,不仅有青菜有肉食,还有酒,顿时惊讶道:“你竟然买了这么多菜?花了不少银子吧?” 率先说话的妇人,顿时志得意满,扬起下巴,骄傲的炫耀道:“这不是买的,是衙门发的!每天都有呢,吃都吃不完。” 说到这,她呵呵笑道:“早就跟你说,让你家男人去衙门当差,哪怕做不了官,做个差役也好,若是你家男人听了劝,现在哪用连累你们过得这么清苦?” 听了这些话,陈奕顿时怒发冲冠。 经历了陈景河之事,到了今日,刺史府半点儿都没有收敛损公肥私的行为! 章三三三 中流砥柱(10) 陈奕的怒火尚未来得及发泄,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妪,就从身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抓住朴素妇人的手惶急道: “玲儿已经晕过去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再不用药,只怕凶多吉少,快些想想办法啊!” 朴素妇人看到自己的婆婆,听到对方急切万分的讲述,不由得面色发白。 眼下是春季,伤风多发,家里的小女儿从前两日起就咳嗽、发烧得厉害,虽然也请大夫看过,但家中已无余财,在他丈夫没有工钱的情况下,连吃饭都成问题,故而没有及时用药,只希望小女儿能够撑过去。 底层百姓家碰到小病小灾,都不会轻易花钱去药铺买药,主要习惯是硬撑——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不是很严重......”朴素妇人惊慌失措。 “大夫说病已入肺,必须马上用药,否则性命难保,药钱至少要三两银子......”老妪也快要哭出来。 “三两银子.....”朴素妇人脚下一晃,差些倒下去。 他们家境寒微,满打满算只有四两银子的积蓄,前段时间还被丈夫拿了三两,捐给官府用于国战了,现在家里就剩了一两银子不到。 这可是一家人吃饭的最后依仗。 可这也不够给小女儿买药的。 朴素妇人只能将哀求的目光,看到刚刚向她炫耀完酒菜肉食的邻居妇人,对方家境殷实,这回还有官府发放的生活物资,不需要怎么花钱,这时候很可能会帮她。 “哎呀,我刚刚想起,家里还有事,虎儿也病了,需要照顾,我先走了......”妇人僵硬的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麻利的犹如脚下装了风火轮。 朴素妇人的泪水顿时溢出眼眶。 这一幕让陈奕心中怒火万丈。 平民百姓因为家国大义这四个字,在本身日子就过得不宽裕的情况下,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积蓄,导致吃饭都受到了影响,可谓正直善良到了极致。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捐献的用于保家卫国的血汗钱,反而进了那些本身就家境殷实的官吏、差役口袋。 而他们在失去救命银子,连家人病了都救不了的时候,官吏并不会理会他们。 朴素妇人的丈夫,的确是蠢,本就是穷人,还花那么大力气支援国战,拿出了积蓄不够,还亲自去帮助修缮城防,没有再挣钱养家。 现在可好,胡人还没打过来,他们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亲人都要受灾。 义军将士同样很蠢,他们大多也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种田劳作就已经分外辛苦,勉强够个生活,现在抛弃一切来抵抗外寇,官府连衣食都不给他们保证到位。 然而他们竟然还不走,虽然牢骚满腹,却依然呆在军营里厉兵秣马。 来日胡人大军到了,他们战死沙场,家里没了青壮劳力,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亲,生活难道还会更好? 陈奕这些人同样愚不可及,国家有难,官府本该冲在前面,现在他们跳出来出钱出力不说,还要受到官府的记恨,即将被官府针对,身家性命难保。 而官吏们一个个趁机中饱私囊,不是大发横财就是生活依旧滋润,将弱肉强食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将吃人本色发挥到了极致。 可是,如果大齐没有这些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家伙,在胡人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家国在? 陈奕上前两步,挡在了炫耀妇人面前,在对方愕然停下脚步,马上就要喝斥他让开的时候,抬手一巴掌朝对方脸上狠狠扇出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说不出的清脆有力,妇人嘴里血沫与牙齿齐飞,惨叫之际,断线风筝般重重侧摔在地,半张脸顿时肿得犹如猴屁股。 这妇人趴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细细一看,原来是已经昏了过去。 朴素妇人与老妪吃惊的看着陈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陈奕这个路人,为何突然就向炫耀妇人发难,而且出手还那么重。 在陈奕向她们走进的时候,她们以为对方也要无故殴打她们,都是一脸害怕,畏畏缩缩的想要往后退。 陈奕掏出两个金锭,在朴素妇人迷茫的眼神中,塞进她的篮子里,用让对方不能理解却倍感安心的柔和语气道:“拿回去,给家人看病,不要耽搁了。” 朴素妇人与老妪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哽咽无言,唯有泪水滂沱。 在她俩下跪感谢的时候,陈奕已经转过身。 这世间的善良不可能都被守护,这世间的正义也不可能都被善待,他能做的,无非是多守护一点是一点,多善待一些是一些。 陈奕面向那件杂货铺,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 几名不远不近跟随的长河船行修行者,身形一闪,虎豹般冲向搬着几箱子果脯、米酒出门的衙役! 在对方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时候,沙包大的拳头已经像是砸西瓜一样,精准轰在他们的鼻梁上! 两名衙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双被打倒在地,手里的果脯、米酒再也拿不住。 他们刚刚骂了两句,想要抽刀反击,就被两名修行者的脚踩在了脸上,生生晕倒在地。 陈奕看着两名手下,将那些果脯、米酒还给不明所以的杂货铺掌柜,眼神凛然。 这世间的邪恶不可能都被铲除,这世间的魑魅魍魉不可能都被清理,他能做的,无非是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绝不姑息,果断出手。 “大当家,接下来怎么办?” 两名修行者来到陈奕身后,面容肃然的请示。 陈奕同样面容肃然。 他伫立不动,看向长街尽头。 在他的视野里,是几名向这里快速冲过来,身着皂袍制服的带刀衙役。 很显然,他们当众殴打官差的行为,已经被对方的同伴注意到。 非止如此。 独属于衙门差役的示警、救援哨声,已经在长街各处响起,尖利、刺耳,如同催命鬼嚎。 几乎是同时,长街左右的无尽屋舍区中,一道道精锐修行者的身影拔地而起。他们上了屋顶,从四面八方,燕雀般快速向陈奕所在的位置奔来。 形似拉网。 个个眼神低沉,人人煞气升腾。 来者不善。 陈奕等人已经陷入包围中。 “大当家,这么多官府修行者一起出现,绝非什么巧合,刺史府绝对事先就有布置,他们要对付我们!”一名修行者寒声做出判断。 陈奕不言。 他当然知道形势是怎么回事。 对官府的人出手,向官府发难,哪怕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也必然会召之对方雷霆暴风般的反击、打压。 朝廷、官府,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主人群体,而统治者与主人的权威、尊严,在任何时候都不容触犯。 陈奕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的修行者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 但只是转念一想,陈奕便明白,这必是李儒早有预谋的布置。 显然,无论是之前这些年,以长河船行为首的民间势力、江湖侠客,对官府权力的掣肘、对官吏衙役的打击,还是以云家为首的地方大族、良善刚正之家,对刺史权力的监督与制约,对官府利益的威胁、削减,都已经让李儒忍无可忍。 这回的陈景河之案,成了导火索。 这条导火索,点燃了郓州刺史府,跟郓州地方大族、民间势力之间的战争! 这是一场权力的战争,你死我活,谁也没有退路。 陈奕主事长河船行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思维开阔,只需要稍微寻思,就明白了李儒的布置: 出动近乎所有刺史府官吏、修行者,隐蔽散入市井之中,等到发现有那些在平日里,就喜欢多管闲事、对官差衙役不利的义士侠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官差出手,便群起而动,迅速拉网,捉拿这些江湖修行者! 只要陈奕的人被包围逃不掉,届时便是人证物证俱在,李儒就有了清理郓州江湖势力的理由! 对官府的人出手,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 杀民与杀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后者跟造反无异,官府必然出动最严厉的制裁手段,且官府手握大义名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 而一旦双方开战,郓州驻军都得站在他们那边,陈奕等江湖势力,绝对没有胜算! 从这个布置来看,李儒对官府官吏、差役的德行举止,与郓州江湖义士的行为习惯,都有准确认知。 他一方面明白哪怕是在如今形势下,官府的人依然会横行无忌、压榨平民百姓的财物,甚至会因为战争期间权力扩大、有了大义名分,更加肆无忌惮;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以郓州这些正义的江湖侠客,平日里表现出的正义感与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理。 所以这个计划必然成功! 这是知己知彼。 陈奕在刹那间就意识到,既然李儒针对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都有了这样缜密而恶毒的清剿计划,那么云家等地方良善刚正大族,所面临的情况只怕会更加糟糕。 对云家、长河船行等存在而言,这是陡然到来的生死存亡之秋! 要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是该奋起反抗,为了公理与正义,不吝与对方血战,还是顾全国战大局,避免不受控制的大规模内耗,暂时隐忍? 他不知道李儒已经判定,胡人大军不会主动郓州,所以做此布置毫无顾忌,他脑子里想的,是胡人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郓州有限的力量要撑到朝廷援军赶到,一星半点都损失不起! 陈奕左右为难。 深感左右为难。 不得不左右为难! 毫无疑问,局面已然失控。 因为他刚刚想要多保护一些善良、正义,因为他今天在面对邪恶鬼魅时,选择了绝不姑息,所以他将长河船行等江湖侠义势力,带入了险境! 甚至是绝境。 这是一个无比讽刺的局面,也是一个无比现实的局面。 “大当家!官府的修行者就要围杀过来了,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之前说话的那名修行者,见一向举止果断的大当家,在面对罕见的危急时刻时,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不禁焦急万分。 陈奕收敛翻涌不定的思绪,抬头凝神看向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围困的百十名身着制服,在各个屋顶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府修行者,一时间只觉得满嘴苦涩。 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妨害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他担当得起吗?这是他的本心吗? 束手就擒让官府抓捕他们,坐视官府围剿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让无数精锐而正气的修行者,因为他成为官府刀下的亡魂,这个后果他又如何承担? 无论怎么选,后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局势之浩大严峻,已经超出了他这个长河船行的大当家,能够处理的范畴。 他只是一个江湖势力的首领而已,不是主政一方的军国大臣,更不是朝堂上手握皇朝大权的王公权贵! 陈奕心中的悲愤与无奈,在霎时间积攒到了难以形容的高度,面对无法应对的局面,他情不自禁咬牙出声: “百万外寇来袭,千里疆土沦陷,无数将士战死,社稷空前危殆,到了这种时候,郓州刺史府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本该是皇朝中流砥柱的官员,为何不能带领热血报国之士,全身心投入国战之中,还要跟我们自相残杀?!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这大齐的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大齐百年未遇的巅峰盛世?!” 他的低吼声充满了悲凉与愤懑。 他目眦欲裂。 他的心在滴血。 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世道如此荒诞,从未有任何一天,有如此浓烈的世界崩塌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所适从。 他感到绝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飘渺而厚重,平淡而有力,沧桑而镇定的声音。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强国,若是被外寇攻陷覆灭,其最根本的原因,绝不是外寇如何强大、敌军如何精悍,而只会是国家本身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内部问题腐朽了家国根基,导致国家衰弱不堪,外寇才能有机可趁。 “富人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所谓盛世繁华,若无正道人心的支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着光彩夺目,实则一击即碎。” 随着这个声音传入耳中、直击心灵,陈奕精神猛然一震。 而后他的视野中,就多了一个负手而立、衣袍飒飒、背影出尘的修行者,气息强大得如长天一般高远,似深渊一般莫测,如山峦一样坚固。 看到这个背影的一刹那,陈奕心只觉得头一热,浑身上下陡然生出诸多力量,情不自禁就地下拜,嗓音沙哑而又有力的道: “属下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拜见公子!” 赵宁微抬手臂随意挥了挥,示意陈奕不必多礼,自行起身即可。 随着他的出现,强悍的修为气机震慑当场。 近在咫尺的郓州官府修行者,无不满面震惊、骇然,气势汹汹的模样再也瞧不见,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胆寒,这让他们俱都四肢僵硬,不复再敢往前一步。 赵宁平视郓州城,不曾理会那些举世无措的刺史府官员,继续教导陈奕这个肱骨手下: “国战之中,与外寇大军沙场血战,只是整体事件的一部分,还不是最重要的。解决皇朝内部问题,凝聚大齐的人心人力,才是战争的首要任务与基础。 “你要记住,国战本身就有两个战场,内部战场的艰难残酷程度,绝不会输给外部战场半分。 “现在,你可知你刚刚的犹疑,错在何处了?” 起身的陈奕,望着面前这个伟岸如城的身影,之前杂乱无主的心智,在顷刻间变得坚定无比: “属下不该忌惮刺史府的压迫,不该瞻前顾后心生畏惧,更不该遗忘公子的教诲,在面对邪恶鬼魅的威胁时,没有始终坚持我们的原则立场! 若是郓州百姓,四方黎民,眼见官府恶行累累而不必付出代价,得知官府屠尽了为民做主为国奋躯的我们,必然信念崩塌,再也无法前赴后继赶赴战场,护住大齐的天下!” 赵宁微微颔首,表达了对陈奕觉悟的肯定,他用一席话结束了这场对陈奕,也是对麾下长河船行等所有江湖势力的教导: “你们都得记住,我们跟普通百姓是国战的主要力量,是大齐皇朝的中流砥柱,我们强大无匹,谁也不惧! “无论对方是手握大权的地方大员,还是有百万之众的胡人外寇,谁挡我们保家卫国的路,我们就灭谁!” 话音方落,赵宁一步踏出,脚下陡生巨浪,衣袍霎时鼓荡。 陈奕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看到长街两侧,一座座屋顶上的刺史府修行者,犹如被山峰砸中,好似被海浪冲击,飘零的秋叶般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他看到赵宁在无尽长街上步步前行。 他看到有无数青衣刀客,在更远的街坊中,在这个城池里相继跃起。 他们手中斩出一道道耀眼的刀光,将一个个占据高处的官吏击倒,将一个个失去战力的修行者捕获,就如老鹰扑食了野鸡野兔。 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那一束束灿烂的阳光,格外明媚。 他呆在原地,如见天穹展颜,似见神祇降世。 他回过神后,连忙招呼自己的手下,一起纵身向前,跟上赵宁的步伐,跟在赵宁的身后。 前路漫漫,注定是要披荆斩棘,处处洒血。 甚至是横尸路旁,埋骨沙场。 然而,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足够强大! 长街两旁,在店铺里、街道边见证了这一幕的郓州百姓们,包括杂货铺东家在内,无不是满目崇敬、心神摇曳,而后尽数精神抖擞。 章三三四 危难之际(1) 西河城。 奉命驻守于此,率部监视黄河对岸的防御使贺平,数月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曾有半分懈怠。 若是北胡大军渡河进攻郓州,西河城就是首战之地,作为郓州的第一道防线,贺平必须要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 去岁,胡人以不可抵挡之势横扫河北地,朝廷在迁都汴梁后,第一件事就是建立黄河防线。 数月以来,王师与民夫修建了大量兵城,建立了许多军需仓库,尤其是在各个渡口要津,布置下了重兵。 西河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建立在郓州西边的黄河沿岸,以西河重镇为核心,大齐在这里建立了体系完整而严密的军事防御圈。 力量包括贺平麾下六万新军,汴梁水师大小八百艘战船,以及周围星罗棋布的作战军堡、示警哨楼,还有连接郓州城的烽燧。 西河城作为郓州乃至齐鲁大地的桥头堡,以数十里外的郓州城作为后勤补给点,郓州及其周边地区的人力物力,共同构成了它强大的纵深与后援。 无论从哪方面说,俯瞰黄河、辖制河岸,有水师呼应,有郓州作为腹心的西河城,在面对不善水战的北胡大军时,都是真正坚不可破的军事要塞。 整个郓州战区,拢共不过二十万上下的兵力,其中三分之一的战力都汇聚在西河城一线,可见朝廷给予了西河城怎样的期待。 初到西河城一线,主持建造兵城设立防线时,贺平是既激动感奋,又忐忑紧张,生怕辜负了肩上的重担。 带着麾下将士、民夫日日无休的忙碌了数月,防线终于建成,贺平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过了年节,北胡大军即将进攻中原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不仅是朝廷的探子,贺平麾下乔装打扮过后,进入黄河北岸活动的斥候,也发现了对方调集物资的动静。 这让贺平再度紧张起来。 唯一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方主攻方向是何处。 在朝廷判断北胡大军主攻杨柳城,直取汴梁的用兵方向后,贺平心情有些复杂,既觉得肩头压力一轻,又有些不能建立大功的失落。 不过他并不愚蠢,脑子清醒得很,知道轻轻松松攻克山海关、燕平城,屠戮了朝廷数十万禁军的胡人军队,战力是何等强悍。 所以哪怕是得知了对方不会主攻郓州,他也没有懈怠。 相反,他还谨慎的要求郓州派遣高手强者,去黄河对岸核实朝廷传达的军情。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品楼将胡人主攻郓州的军情带到了郓州,而后就是高福瑞这个,被朝廷专门派到郓州襄助郓州战区,屈身就任刺史府别驾,实则李儒都礼敬三分,元神境后期大圆满之境,研习兵法韬略数十年,精通军事战阵的显赫人物,亲自去了黄河北岸。 没有人知道高福瑞在黄河北岸看到了什么,做了哪些事,见到了哪些郓州斥候哨探,听取了怎样的禀报,印证了哪些情况,获得了怎样的实证。 总之,他在回到黄河南岸的时候,确信无疑的告诉郓州战区,北胡大军不会主攻郓州。 就算胡人会有侧翼兵马侵扰郓州,那也是为了呼应主攻杨柳城的主力,牵制郓州兵马,力量终究有限,可防可控,绝对没有给大局造成危害的可能! 因为高福瑞的身份地位与学识才能,上到郓州刺史李儒、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下到郓州府衙的官差小吏、权贵富人,没有人不相信他。 至此,贺平紧绷了半年的心弦,终于有了可以真正放松的机会。 他麾下日夜戒备、枕戈待旦,不曾有片刻休息的六万将士,河上水师八百艘战船上的精兵,也终于有时间缓一口气。 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持精神的高度紧绷,时间久了必然心神疲惫、精力下降,甚至是崩溃,累死也不是不可能。 一张一弛才能维持良好状态,应对一切挑战与强敌。 于是贺平传下军令,让忙碌劳累了半年的将士歇息一段时间。 当然,这是轮休,贺平绝不可能让防线上没有人。一旦情况有变,他接到朝廷命令,也会在第一时间,结束将士们的休沐,将所有人召回军营。 但就算是轮休,防线上的力量,终究是空了太多。 当孙康等王极境修行者,经历血战后被赵宁救下,在火速撤回汴梁的途中,将鲁王宋真用性命换来的紧急军情,顺路通知西河城时,贺平惊得亡魂大冒。 他在第一时间,就下令所有外出休沐的将士,立即返回军营准备作战,同时让正在防线上的战士们,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一旦发现胡人军队,各部必须随时投入战斗。 贺平的应对不可谓不准确,不可谓不及时。 身为统领六万将士,节制河上八百艘战船的防御使,他的军事素养与人品性格都不容置疑。 可惜的是,一切都晚了。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对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准备多时,无论是战斗开始前布置的假象,让朝廷与防御使军队的斥候探子,错判军情的种种迷雾,还是为防万一,在松林镇周边埋伏的王极境修行者,都体现出了他的卓越才能。 相较于朝廷的探子、贺平的斥候,是临时被遣入黄河北岸,需要乔装打扮四处观察的,得应付北胡各地驻军的重重检查,能够看到的情况有限,而且大多流于表面,容易被博尔术迷惑,早就扎根于各地、势力渗透各个层级的一品楼修行者,则是能够先一步准确摸清北胡大军的真正动向,也能及时将消息传递出来。 但相较于军中斥候,他们的消息取信于军队、朝廷的难度,无疑高了很多。 就是在消息从河北地送到松林镇,在从松林镇送到郓州城,而后从郓州城送到朝廷,再由朝廷派遣大修行者核实军情的这几日,博尔术已经基本完成了他的军事部署。 “大王伤情如何?” 博尔术刚刚从赵宁手里保住一条性命,回到中军大帐,调息过不轻不重的伤势后,便召谋主木合华来见,后者进帐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他的伤情。 作为大军统帅,二三十万将士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博尔术的状态关乎全局。 “死不了。”想起跟赵宁交手的情况,博尔术不禁面沉如水。 虽说赵宁占了长刀千钧的便宜,但是能够两刀就让他落荒而逃,这份战力还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他早已是王极境中期大圆满,即将迈入王极境后期! 中原皇朝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人杰地灵、大才辈出,故而有奇兵的存在,且自古就号称有十大奇兵。 虽说眼下被确认在世上的只有几件,但这对王极境初期和中期的修行者,实在是莫大掣肘。 草原近三十名王极境,如今被分散在三路大军中,原以为每一路都会对大齐王极境,形成绝对碾压之势,帮助大军迅速打开局面。 不曾想,现在区区一个晋地,就有八九个王极境准王极境,手握千钧的赵宁战力尤强,察拉罕奈何不得。 博尔术这里的王极境,跟大齐中枢相差不多,也没有绝对优势,想要单靠王极境决定战局,力有不逮。 唯一在顶尖战力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是进攻河西的蒙哥所部——原天元王庭西征军。 那边倒是进展顺利,数月间,自葱岭东进,简简单单便攻下了“西域”全境,早早逼近玉门关。 前日得报,他们已经攻下玉门,正向沙州进发,继续向蒙哥的关键目标——凉州逼近。 但河西之地太过广袤,自葱岭到凉州光路程就有六千里上下,而且沿路环境复杂,携带诸多辎重的大军脚程不快,仅仅是走路都需要大半年,就更不必说大齐的河西军,还依靠山川险阻层层布防,不断迟滞大军步伐。 哪怕这些防线在王极境面前不堪一击,也始终会影响大军推进速度。 且就算西征军攻下了凉州,那也只是完成了第一步,要进入关中,还得突破重重防线。这么算下来,只要河西军不崩溃,蒙哥要进入关中攻下西京长安,至少也得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博尔术根本没法指望西路军呼应中原战局,他唯一能想一想的,就是要不要建议天元可汗,把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调到这里来。 但如今大军攻掠河北地很顺利,进入中原的大战还未开始,以天元大军的精悍,大齐未必能挡得住,这个时候就请调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过来,怎么说都太早。 这一战,博尔术只能靠自己。 但如果之后战局推进不顺,恐怕就只能请调蒙哥的手下,亦或是劳动天元可汗亲自出手了。 综合种种情况,可知赵宁眼下忽然跑到郓州来,救下了孙康等三名大齐王极境,还将博尔术本身击伤,对他跟他的军队的征战,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南朝到底是怎么开始怀疑,大军的真实主攻方向是郓州的?如果没有这个怀疑,南朝就不会派几个王极境过来查探,我们奇袭郓州的策略就不会落空!” 木合华很是懊恼,却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南朝过来的斥候哨探,基本都在他们的监视下,就算有漏网之鱼,以他们之前的布置,也足以迷惑对方。 他甚至都知道,从郓州方向来的那个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都被被他骗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南朝理应在杨柳城备战,怎么会有几个王极境突然跑过来? 博尔术铁青着脸:“消息如何泄露的,必须要查清,要是让敌人摸清了我们底细,我们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是!” 木合华察觉到博尔术无法抑制的怒火,连忙躬身应承,这事是他打理的,现在出了问题,他罪责难逃。 但眼下情况有变,他无暇顾及自身,转而问道:“现在局势变得棘手,大王,接下来该当如何?”  章三三五 危难之际(2) 博尔术对此已有判断,当即眼神一凛:“立即传下军令,让先锋渡河进攻西河城!” “原定不是四日后出战?主力还未抵达预定位置......”木合华怔了怔。 博尔术冷哼一声:“军情已经泄露,南朝现在知道了我们主攻郓州,出其不意的袭击方案已经无法实施,只能在郓州准备完成之前,先一步大军压境强攻城池! “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克西河城! “我军不善水战,要突破南朝水师的封锁,必然要发出不小代价,正是为了避免过大伤亡,我们才制定了佯攻杨柳城、避实就虚的用兵方案。 “此番就算我们不能奇袭郓州,至少也得保证让大军能够安稳渡河。所以是否可以迅速抢占西河城,就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笔趣阁.sbiquge.xyz]木合华面露迟疑之色: “先锋虽然已经就位,但只有五万之众,根据我们之前的多番探查,西河城有驻军六万,这还不算那八百艘战船,先锋在不能奇袭的情况下进攻,恐怕......” 博尔术意志坚决,理由充分:“眼下连赵宁都来了郓州,如果我们再给他们四天,以赵宁的才能,必然能够让西河城稳如泰山,甚至整个郓州战区,都可能在他的经营下,变得犹如铁桶一般! “如今右贤王进军数月,连晋地门户都进不去,赵宁甚至还能分身来郓州,便是最好的证明!我们绝对不能重蹈右贤王的覆辙!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保证大军能够顺利渡河登岸。先锋虽然兵少,但都是王庭精锐,再加上本王的亲卫队,足以一搏!” 这番话木合华挑不出毛病,赵宁跟赵氏,的确是大军覆灭南朝的最大绊脚石。 早在乾符六年之前,天元王庭就将赵氏视为攻打南朝的最大阻碍,所以才让萧燕谋划对付他们,只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若使萧燕当日之谋能够成功,赵氏在那时就被重创,战争哪里会是现在这副面貌? 然而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向前奋战。 听说博尔术连自己的亲卫队都要派出去,木合华知道自己再提异议也没有用,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去调兵遣将。 因为大军先锋已经到位,以天元王庭军历经百战的精锐程度,到位便意味着能够随时投入战斗。 在接到博尔术出击的命令后,先锋军立即掀掉伪装,在修行者的帮助下,隐藏的渡河船在极短时间内,就抵达了该到的位置。 当日黄昏时分,北胡先锋军向黄河南岸的西河城,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殊死进攻! 而这时,西河城防御使贺平,还在到处召集休沐的将士归营。 因为夜以继日辛苦建城、筑防,枕戈待旦防御胡人大军南渡,不敢半分懈怠了半年,这回一休沐,众将士都是大为放松,基本去了附近的小镇小城。 要么是胡吃海塞饮酒吹牛,要么是去窑子勾栏,释放压抑了半年的精神。 所以贺平召集将士们回营的过程并不快,等到哨探传来胡人大军已经开始渡河的军情时,多半休沐的将士还没归来。 站在西河城的城楼上,遥望河上绵延如城的船只,贺平只觉得手脚冰凉。 无论是战船上的水师将士,还是西河城跟各个军堡的战士,在发现北胡大军陡然大举袭来的时候,都是跟贺平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惊慌。 他们在这里严防死守了半年,什么都没发生,现在刚刚松了口气,就被北胡大军袭击,一个个都深感措手不及。 且此刻防线中很多位置都空着,正是战力最为虚弱的时候! 众将士本就畏惧北胡大军横扫禁军、河北地的战力,北胡大军这时候突然打过来,又有几个将士能不胆战心惊?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高福瑞不是说,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他是朝廷专门派来的军事大才,又亲自去了黄河北岸,对战局的判断理应不会出错,可这数万北胡大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又惊又怒的贺平,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一时间心惊胆战。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下令水师战船首先开出,迎击北胡先锋大军。 因为事起仓促,强大的敌人来势汹汹,己方兵力不足,贺平这个防御使姑且心惊胆战,寻常将士又哪能不畏惧慌乱? 水师战船虽然出动了,但却举止失措、阵型不整。 本该给予北胡渡河船队迎头重击的水师,在出发的时候就没有整体性,有的动了有的没动,有的快了有的慢了,正面冲击的威力大为减少,也无法发挥或分割对方船队,或迂回侧翼,或包围聚歼的战术。 虽然也有不少战船稳稳前进,但却没法扭转整体的混乱。 双方几乎是没什么章法的接近。 这时候,战船上因为人手不足,弓弩无法齐发,导致射出的弓弩箭雨并不密集,没有狂风暴雨的气势,虽然相比北胡的船只仍然有压制效果,但却无法在短时间造成有效的大面积杀伤。 北胡船只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成功跟水师战船相接。 到了这时,北胡船只上的战士开始跳绑作战,修行者率先杀上水师战船,并因为战船兵力空虚而迅速站稳脚跟,而后就是将士大规模跟进。 不过一两个时辰,水师战船就宣告基本沦陷,大批北胡船只得以顺利绕过战场。 日暮刚刚降临,北胡军队便在河岸成规模顺利登陆,而后稍微集结,主力便向西河城大举杀来。 西河城上的守军将士,虽然因为轮休少了很多,但也有几万,按照常理,怎么都能抵挡北胡军一段时间,坚持到郓州援军赶来也不难。 但水师沦陷得太快,衬托得北胡军队格外凶猛,同袍战败之际惊慌的叫声、临死的惨嚎,相继落水的场景,北胡将士无往不利、杀人如麻的强悍之状,都震得众将士心神大乱。 加上他们本就畏惧对方的战力,这下心胆俱颤,顿时士气大降,大部分将士都是紧张得牙关打颤、浑身冒汗。 士气低落到近乎崩溃的程度,战斗怎么都没法正常进行,无论贺平如何呼喝严令,都无法让将士们恢复状态。 于是如狼如虎的北胡将士,犹如涨潮的海水,快速蔓延上了城墙。 跟西河城的军队不同,北胡将士们是另外一种感受,在开战之前,博尔术亲自到他们面前动员,讲述了此战的关键与艰难,提前告诉了他们此战对上大齐水师,会有很大伤亡。 但博尔术表达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发誓为了捍卫王庭荣耀跟他们共存亡,并且亲临阵前。 所以这些百战精锐在出发之时,都是抱着跟大齐水师、西河城守军浴血奋战,不死不休的意志,做好了落水、牺牲的准备。 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齐水师的战力比他们料想的要弱太多,战船连城压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们雪山崩塌般的压迫感,弓弩齐发的时候,也没有暴风雪般的杀伤力。 等到双方跳绑作战,对方兵力不足、战力虚弱、害怕畏惧的样子,更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敌人的弱小,斩获的巨大,伤亡的细微,战局的顺利,让北胡众将士无不是欢欣鼓舞,一个个哪里还能不斗志勃发?士气遂上升到了顶点。 此消彼长,北胡将士在攻打西河城时,气势如虹,人人争先,城墙被快速攻下。 好不容易斩杀了面前的胡人高手,血染盔甲、气喘吁吁的贺平,望着无法抵挡的北胡浪潮涌进城内,望着惊慌失措不断死伤的将士,望着片片沦陷的战线,望着已经出现溃逃的部曲,知道西河城再也守不住。 整个西河城防线即将崩溃,胡人大军势必全面攻进郓州战区,自己成为了国战的罪人、大齐的耻辱,胸中的无力、悲愤与不甘霎时浓如巨浪滔天,贺平颤抖着高举带血长刀,对着无尽黑夜悲怆大吼: “高福瑞害我!!!” ...... 郓州刺史府。 刺史李儒站在大门前的石台上,脸色绿得像是一锅菜汤,咬着牙一字字问面前负手而立、气度如渊的年轻人:“赵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刺史府面前,跪着数百名被押着的刺史府修行者,从锻体境到元神境皆有,每个人都形容凄惨,大部分还皮青脸肿浑身是伤。 而押着他们的也俱都是修行者,大部分身着青衣,少数则身着云家等地方势力的服饰。 李儒在听说他派出去执行构陷云家,捕杀江湖侠客的修行者,几乎是在现身的同一时间,就被无数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当场击伤、制服,还被对方压到了刺史府来,要向他兴师问罪时,是既震惊万分又怒火万丈。 等他从刺史府里出来,想要看看这些胆大包天的刁民,是不是真要杀官造反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所有人前面的赵宁。 对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让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怒火,不敢有半分异动。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章三三六 危难之际(3)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听得此言,李儒不由得眼皮一跳,心头猛惊。 倘若是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他断然不会放在眼里。 譬如说这话的是云雍、陈奕,他甚至还会大笑三声。 因为对方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自身修为,都比不上他,他就算此时拿云雍、陈奕没辙,但只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自然会有人来取对方的脑袋。 今日眼前这番乱象,也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有国战大局在,他只需要给对方按上通敌卖国,跟胡人里应外合的罪名,万事无忧——纵使自身有治理郓州不力的责任,免不得受些诘难,但只要贿赂朝中诸公得当,要保住官位却是不难。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刚出门时,李儒才是怒火冲天,而不是害怕胆怯。 但此时此刻,说这话的是赵宁。 论身份,对方是皇帝亲封的振武将军,跟他一样的四品;论背景,对方是第一将门的唯一家主继承人,而眼下谁不知道晋地战局的重要性,以及皇帝对赵氏的倚重? 论修为,对方是王极境中期,拿他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李儒都没有跟赵宁扳手腕的实力,双方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这一点李儒看得很清楚。 但李儒好歹是封疆大吏,既然已经摸清了赵宁的态度,明白双方是对立关系,为了身家性命,怎么都不可能束手就擒。 就算对方是皇朝有数的大人物,也没有权力随意对他这个刺史喊打喊杀。 况且,眼下在大群修行者之外,还有聚集过来的千百郓州百姓,李儒身为郓州的最大权力者,绝对不能在自己治下的百姓面前,丢人现眼,否则日后在郓州就没法立足了。 李儒稳住心神,面色不改,眉宇间依然充满地方大员的威严: “赵将军万莫说笑,本官自出任郓州刺史以来,一直勉力公事,恪尽职守,为百姓谋福,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曾有贪赃枉法之事。哪怕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也有夙兴夜寐的苦劳,作威作福这种话,只怕无从说起。” 赵宁哂笑一声,指了指那些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刺史府修行者: “在来刺史府的路上,本将已经审问过这些人,李大人你下令属下,构陷云家的阴谋已是再清楚不过,仅是一条残害之下子民的罪过,就足以将你夺职下狱。 “更何况,你还有纵容陈景河贪赃枉法,滥用百姓捐献,发国难财的过失,你这颗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还跟本将说什么功劳苦劳?” 随着赵宁话音落下,陈奕等人顿时面朝不断聚集过来的郓州百姓,大声宣布李儒构陷云家的详细安排,并揪出执行此事的刺史府修行者,让他们当众承认自己的罪过。 这些修行者事先都经历过严刑,在生死威胁下,已经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此刻已经无法辩驳。 至于陈景河,也被青衣刀客捉拿了过来,百姓们只要看到对方身着锦衣、浑然无事的模样,就是群情激奋。 被千百人指着鼻子咒骂不得好死,李儒也不由得肝胆俱颤。 站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也是一个个脸色难看,不乏惊骇发抖者。 但李儒仍然没有乱了心神,义正言辞的道:“什么构陷云家,赵将军你这是血口喷人!这些修行者都被你屈打成招,什么样的供词你没有? “关于陈景河,也只是案子还未审结,暂时没有下狱而已,赵将军凭什么就说本官纵容了他? “赵将军,本官不知道你为何到郓州来,但你没有资格插手郓州地方事务! “而且你现在煽动百姓围攻刺史府,还想构陷一州刺史,已经是莫大罪责,这件事本官一定会上报朝廷,请陛下为本官主持公道!” 听了李儒这番死鸭子嘴硬的狡辩,赵宁嗤的一笑: “事实俱在,想要抵赖,只怕容不得你。至于本将为何到郓州来,有没有法办你的资格,你不妨看看这个。” 赵宁挥挥衣袖,一份敕令从衣袖里飞出,到了李儒面前,但却没有让对方接住,而是自行展开。姑且不说敕令内容为何,上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猩红印鉴,就代表了这份敕令出自皇帝,是被用了传国玉玺的。 这份敕令的内容很简单,也很关键,它表明了一个事实: 赵宁受皇帝委派,来主持郓州战局,拥有郓州战区的军权大权,一应跟战争有关的事务,赵宁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加封的职衔则是“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郓州就在汴梁东北面,赵宁的职衔表明,他的权力还不仅限于郓州战区! “现在,你总该知道,本将到郓州来,所谓何事了?”赵宁招招手,将所有修行者都能借助修为看清的敕令,收回了衣袖里,而后淡淡的问李儒。 在看清敕令的刹那,李儒便已面色纸白。 听到赵宁这话,他不禁后退两步,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恐惧与惊悸让他双肩发抖。 但他仍是紧握双拳,勉强稳着心绪,咬牙盯着赵宁: “就算赵将军是来主持战局,但下官......赵将军刚刚说的那些事,也需要时间查明,或许是子虚乌有,下官......下官仍有向朝廷上书,自证清白的权力!” 说着,他回头用饱含威胁的冰冷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刺史府的官吏,这才再度看向赵宁:“刺史府上下,都可以为下官作证,下官绝无渎职犯罪之事!” 话音落下,李儒没听到动静,他又回头瞪了众官吏一眼,于是后者纷纷拱:“刺史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我们都可以作证!” 到了这份上,众官吏倒不是畏惧李儒,而是因为李儒之前谋取好处的时候,众人雨露均沾,就像陈景河那事儿一样,大家依照品级的不同,各自都有入账。 聪明的主官,好比李儒,碰到利益绝对不会独吞,一定会分给下属一些,所以在场的刺史府官员,没一个清白的。 在李儒的带头示范下,平日里大家都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没少做缺德事,仅仅是没草菅人命而已,这时候真要彻查,谁还没点黑料? 这不是众官吏是不是都品德败坏,是否发自内心想要渎职的问题,而是主官都黑了,谁要是敢不把自己染黑,那便成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外人。 这种人在官场还怎么混得下去? 所以要是李儒倒了,以他对麾下官吏了如指掌的情况,届时攀咬一通,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既然李儒把大家绑在了一条船上,那众人就不得不支持李儒。 得到众官吏呼应的李儒,心中恐惧顿时大减,连腰杆也挺得直了几分,敢于再度直面赵宁的目光了。 只要刺史府能抱成团,他就不那么畏惧赵宁,法不责众,赵宁还能把刺史府的官吏,从上到下都处理了不成? 这世间的较量,并不是谁对谁就赢谁错谁就输,而是看谁的声音大、力量大。 只要没有触犯太过无法容忍的原则性问题,仅凭鱼肉地方、残害百姓这种罪名,李儒有信心赵宁拿他也没辙。 但凡赵宁不能将他立即法办,他回到公堂,马上就能拟写奏章,反咬赵宁一口。毕竟煽动百姓冲击官府这种事,性质太过恶劣。 官府统治百姓,这是皇朝秩序的根基,若使百姓能够反攻官府,以下犯上,那这世道还不乱了?皇朝的统治大局何在? 任何一个敢于煽动百姓,大逆不道危害官府、权贵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的事有多对,都是皇帝的头号大敌。 毕竟每一个开国皇帝,严格意义上说,都是带着一帮百姓反攻了上一个皇朝,颠覆了旧有统治秩序,才确立自身地位的。 谁敢效仿这种举动,那就是反贼,必须马上根除。 这不是李儒昏了头,相反,这是他认清现实,格外清醒的表现。 本朝开国太祖可以聚众造反,但本朝内的其他人绝对不可以效仿,连有一点这样的苗头都行,所以州官可以放火,但百姓绝对不能点灯。 赵宁看着李儒这副有恃无恐的可恶嘴脸,只得可笑无比。 可笑,不是因为李儒的依仗不强,而是因为对方一点都不了解他,也太小觑了他,实在是谈不上聪明。 对手已经蹬鼻子上脸了,李儒还不能知己知彼,这根本就是愚蠢至极。赵宁什么时候做事会给人留把柄了?赵宁要动一个人的时候,什么时候会给对方以喘息之机了?若非有绝对把握,赵宁怎么会闹出大动静、大声势? 赵宁看李儒的目光,就像是看白痴一样。 这让李儒格外不自在,情不自禁恼羞成怒。 不等李儒出声,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由一名形色仓惶的修行者,带到了刺史府大门前。 “李大人,大事不好,胡人兵马陡然开始大举渡河,进攻西河城!” 听到这话,李儒浑身一僵。 战争一开始,就意味着赵宁这个行营大总管的权力,顿时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 这个消息让李儒意外至极,心神震动的无以复加。 他连忙回头,想要在身后的官吏中,找到高福瑞。 对方不是言辞凿凿的说过,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眼下杨柳城战事还未爆发,西河城却首先受到了攻击,要说胡人不是主攻郓州,这怎么可能? 若非笃信胡人不会主攻郓州,郓州防线没有危险,李儒又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出动刺史府的所有修行者,去跟云家、长河船行等地方江湖势力开战? 但这一刻李儒失望了。 他没有找到高福瑞! “这混球去了哪里,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不见踪影了?”李儒大惊失色之下,已经意识到不妙。 随后,第二份军情到了刺史府。 “李大人,胡人已经攻下了西河城,大军全面溃败,请李大人速速驰援!” 李儒如遭雷击,浑身一颤,霎时间面如土色。 他是郓州刺史,郓州第一人,战争期间拥有郓州军政大权,整个郓州战区的权柄,都掌握在他手里,这是他敢于构陷云家、绞杀郓州江湖势力的最大底气。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必须承担军政方面的所有责任,现在西河城被攻陷,胡人大举登岸,六万将士与水师战败,他必须担下这个干系! 此情此景,再看面前的赵宁,李儒只觉得天塌地陷,世界无光。 “李大人,身为郓州刺史,在胡人大军大举进攻之际,你却在郓州城构陷地方大族,残害江湖义士,无视百姓身死,全然不顾陛下要求皇朝上下同心同德,共拒外敌的诏令。 “正是你的所作所为,导致胡人大军成功渡河攻进郓州地界,整个国战大局因之受到莫大妨碍,江山社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为难之境,中原亿万百姓性命垂危! “此时此刻,你已经成了皇朝的罪人,还有何话可说?” 赵宁眼帘低沉,字字诛心。 这一刹那,李儒只觉得浑身力量散尽。 他再是把刺史府经营的滴水不漏,也无法对抗这么大的罪名;刺史府的官吏再是跟他站在一条船上,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再为他发声。 丢了西河城,让郓州防线崩溃,这是直接危害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统治大局,这已经不是百姓会怎么戳他脊梁骨的问题,而是皇帝必然震怒! 皇帝发怒,谁也救不了他,谁也不敢再跟他有半分关系。 “赵将军......赵将军!都是因为高福瑞说胡人绝对不可能进攻郓州,局势绝对可防可控,下官这才疏于防备...... “高福瑞是朝廷专门派下来的军事大才,他的话,下官没道理不信啊!这,这不是下官一个人的过错,赵将军......赵将军明鉴啊!” 李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拱手向赵宁苦苦哀求,脸上再也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自信,只有如丧考妣般的绝望。 说完他就不停叩头,把砖石地面砸得砰砰作响。 赵宁冷笑一声:“这些话,你留待日后跟三司去说吧! “身为郓州主官,无视云家关于军情的示警,多日来无所作为,导致西河城沦陷、军民苦心经营的防线崩溃、胡人大举攻入境内,无数百姓面临生死之险,罪责难逃! “来人,给本将拿下!” 李儒在被修行者们制住,压向大牢的时候,依然在高声喊冤、不断求饶。 末了,赵宁只听见一声饱含痛苦与愤懑的凄惨大呼: “高福瑞误我!!!” 章三三七 危难之际(4) 不管李儒的过失中高福瑞占了多大责任,至少在军情如火、局势失控的这一刻,高福瑞是确实找不到了。 很显然,他没有承担责任的意思,而且为人很是机敏,见势不妙跑得极快,赵宁也没有看到这厮。 拿下了郓州刺史李儒,聚集在大门前的刺史府官员,看赵宁的目光都充满畏惧,不少人手脚发抖。 赵宁没有正眼瞧他们,负手大步前行,在众官员恭敬有加的避让中,从人群里跨进刺史府的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等赵宁在公堂主官的位置上坐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按照官位大小,分前后左右站在了公堂上。 从赵宁的角度望去,一片麦子在大风下低头的景象。 对这些刺史府官员,赵宁虽然没有半分好感,但也谈不上多么痛恨。 根据陈奕等人的禀报,因为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方家被灭,刺史被青衣刀客暗杀,而后云家、长河船行等势力匡扶正道人心、制约权力,在李儒到来之前,刺史府的官员们,大部分还是于民无害的。 在这个世道,只要官吏不压榨百姓,不去迫害平民,不曾草菅人命,哪怕是收授商贾的贿赂,贪污一些赃款,都算得上是好官了。 而官员在自己捞得家财万贯、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还能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切实给百姓谋点福利,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毕竟是手握权力的统治阶层,还能指望他们两袖清风不成? 世家官员或许不贪财,因为他们并不那么缺钱,也不需要聚敛财富贿赂上官,但凡是有切实政绩,官声不差,靠着家族的力量,自然就能获得升迁。 对很多世家而言,名声跟利益一样,都是立身之本。正常时节下,他们不会做有碍家声的事,否则别说百姓不乐意,家法第一个就绕不了。 也不是说世家官员就一定优秀一些,没有寒门势力逼迫,世家官员只怕也会倦怠,朝着空谈玄学,不务实事的方向发展。 依靠家族利益关系,只要不妨碍百姓,不坏了名声,躺着也能升官,为何要费力去做事呢?驱使寒门小官小吏去奔波劳碌,不舒服不惬意吗? 而寒门官员没有背景,做了实事有了政绩,也不一定加官进爵,他们迫切需要聚敛财富打通关系、贿赂上官。 加上很多寒门官员少时贫穷,掌握权力显赫人前后,一方面自我膨胀,一方面不想此生再过苦日子,这才会迫不及待贪污受贿、大肆敛财,甚至鱼肉百姓、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 李儒就是寒门官员,并且性格强势,手腕强硬——包括敛财。 他出任郓州刺史后,这里的官员都受到了影响,加上国战前寒门势力如日中天,所以这些官吏们变本加厉。 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根结都在于“上”。世道正如此,世道歪也是如此。 水至清则无鱼,赵宁并不仇视这些宦海沉浮的官吏,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哪怕他们贪污受贿。但凡能够守住底线,赵宁就不至于砸他们的饭碗。 战战兢兢站在公堂里的官吏们,并不知道赵宁是何想法,一个个都心怀忐忑。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的权力太大,手握他们的身家前程,而赵宁一来就处理了李儒这个郓州刺史,威严让人畏惧,谁也不知道赵宁会怎么对待他们。 “胡人入侵,战局糜烂,社稷危殆,当此之际,本将希望看到的,是尔等戮力为国,引导百姓与三军将士共度时艰。 “身为朝廷命官,在国家艰难之际,若是连保境安民、抵抗外敌,都不能尽心尽力,诸位还有何面目自称为齐人? 赵宁环视一圈堂中官员,目光所到之处,莫说没有人敢抬头迎接他的眼神,哪怕是身体感应到他的目光降临,也不少人因为浓烈的威压而身体一颤。 他接着道:“之前尔等做了什么,是不是该依律治罪,自然有人来甄别。本将要告诉你们的是,本将主事郓州,眼睛里不揉沙子,一切依照法度行事。 “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才智卓越者本将不吝提拔,尸位素餐者本将绝不姑息!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只要为国战出力,本将一视同仁。” “自即日起,郓州通行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上至本将,下到衙役,不会有一人例外!现在,告诉本将,谁有异议?” 对赵宁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大修行者,敬畏有加的众官员,听了赵宁定下的主事郓州的基调,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连面面相觑互相以目示意都不敢。 他们同时躬身应诺:“谨遵赵将军训令,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很好。”赵宁微微颔首,“擂鼓聚将!” “是!” 博尔术的先锋军已经登岸攻下西河城,郓州距离彼处不过数十里,大战已经拉开帷幕,赵宁必须立马调兵遣将。 若是左贤王博尔术锐意进取,不是没有可能趁夜奇袭郓州。军队较量首要比拼的是实际战力,兵法首要奥义则是一个“奇”字,出其不意是最常用的策略。 而赵宁要想守住郓州,也不可能坐视对方的先锋军巩固战果。 “仓曹主事何在?” “下官在......” “立即带人,从府库抬十万两银子到本将堂前,你有三刻时间。” “下官遵命!” 赵宁虽然之前一直在晋地作战,但始终着关注国战全局,一方面晋地战事平顺,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攻下,另一方面赵宁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寻常将军看。 他谋求的是国战胜利,不可能只注意手中战事、眼前敌人,他从重生那一天开始,自身所处的高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样,纵览全局是基本。 他眼下哪怕是刚到郓州,但因为有一品楼跟长河船行在,对这里的军情民情也是了如指掌,知道郓州驻军的遭遇,也清楚刺史府是怎么对待义军的。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的六万部曲,无疑是郓州战区的精锐,现在这部分将士正在溃败途中,赵宁手中能用的兵马,就只有郓州城外这十余万将士。 这些将士中,有半数是义军。 所谓义军,指代的当然是国战爆发后,地方豪强、江湖义士、乡野村民临时组成的队伍。 他们军备差,没地位,抛家舍业来为国而战,待遇却很凄惨。在陈景河眼中,他们只怕跟牲口没啥区别,否则,不至于连春衣战袍都不供给到位。 这些将士的心情、士气如何,赵宁用膝盖想也知道。要不是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他们现在就不会还待在军营里。 眼下西河城丢了,防御使新军损失惨重,郓州需要依靠他们拼命来保全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士气问题。 ...... 受聚将鼓之令,带领几名近卫打着火把进城,义军都指挥使耿安国,人生第一次有了在郓州大街上纵马飞驰的权力。 这让他看世界的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是盘踞在水泊梁山的悍匪。 在说书人的嘴里,他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银,逍遥自在的绿林豪杰,过着被羡慕的生活,有被敬畏的资本。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怒杀人行侠仗义,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似神仙一般。 这是一种美梦。 对于平日饱受权贵富人压迫,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眉顺眼苟且偷生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任性豪放无拘无束,可以肆无忌惮欧杀狗官,毫不顾忌砍下恶霸的狗头,大喊大叫抢夺为富不仁者的钱财,而官府大户还奈何不了他们的生活,简直是世间除了做官、做地主之外,最理想的状态了。 身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握金刚不坏之刃,天大地大任意纵横。 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的豪杰。 所以说书先生的绿林故事,总是有很多人来听,越是血腥残暴听的人就越多。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听,真让他们不顾父母妻儿,抛弃还能苟且的安稳生活,去拿刀杀人上山为寇,他们却是不敢也不会的。 所以他们只是听听书,听完之后吹吹牛,不会有实际行动。 做人嘛,首先要分得清美梦与现实。 但耿安国不一样。 坐起而行并且无所畏惧,是一个好汉的基本素质,所以他上了梁山。 到了山寨,耿安国才知道,原来美梦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现实;美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照不进现实。 现实是另一番模样。 耿安国看到的最大现实是,所谓的绿林山庄,终究只是土匪窝。 山上没有良田,但大家要吃饭,怎么办? 好汉们选择抢劫。 其实山下有百里水泊,水泊里有鱼,大家可以打渔,山中也有野鸡野兔等诸多猎物,大家可以打猎。 但如果大家去打渔打猎,那跟渔民猎户还有什么区别? 大家上山,是来当绿林好汉、任意潇洒的,不是来当庄稼汉跟渔夫的。如果只是为了打渔,大家又何必上梁山? 况且,庄稼汉跟渔夫没法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想要实现这些,就只能抢劫。 把别人的银子抢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事儿很爽快,比起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种田、打渔、跑商,“抢”这个动作是既省时又省力。 省下了时间与精力,大家才能有更多日夜喝酒吃肉。 对有本事的人来说,抢劫这伙计也不难,至少比忍受风吹日晒,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到了梁山,耿安国的差事就是劫道。 一起行动的兄弟们自称为豪杰,耿安国也是这样大声喊的,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就是个劫匪。 既然是劫匪,手上就免不得沾人命,哪怕耿安国本意不想这样,但经不住对方反抗,有时候反抗还很激烈,是跟他拼命。 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道德礼义也没了存在之地。 第一次杀人后,在深林中毁尸灭迹的地方,耿安国伫立了很久。 他记得那天的烈日很耀眼,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住,他想躲进阴影里,却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记得那天的山风很凉,虽然是炎炎夏日,却让他觉得骨头发寒,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似乎站不太住; 他记得那天的山林格外寂静,寂静到让人头皮发麻,总是担心有鬼魅扑过来,商贾临死之际的哀嚎与咒骂,始终萦绕在耳边不肯散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耿安国一遍遍的问自己:这个商贾是不是恶人? 如果是,那杀了也就杀了,自己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但如果不是呢?自己岂不是冤杀了好人? 一个杀好人的人,一定是十恶不赦,应该被千刀万剐的。 自己要真杀了好人,跟那些鱼肉乡里的狗官,欺压良善的恶霸有什么区别? 就算商贾是恶人,那是不是已经恶到该杀的地步? 如果商贾是恶人,他的伙计,商队的护卫,是不是都是恶人,是不是都该杀? 自己上梁山,为的是不受狗大户的鸟气,活得自由自在,难道是为了杀好人?不分好坏就杀人的劫匪,还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下回劫道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在动手之前,问一问对方是不是好人? 可谁会说自己是恶人?谁会觉得自己是恶人? 那根据对方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他们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误伤?可面对一群要抢劫自己的悍匪,哪个血性男儿会慈悲善目? 那一天,耿安国心中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太多,就像他杀完人后,扶着树干呕吐的酒肉残渣一样多。 可当耿安国把这些问题,说给见他面色不好来关心他的山寨兄弟时,对方却浑不在意道:我们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想那么多还吃不吃饭了? 章三三八 危难之际(5) 这个答案虽然很现实,但显然不能让耿安国满意。 回到山寨,在当晚的庆功宴上,耿安国向大当家提出,下回他们下山做买卖的时候,能不能先摸一摸商队的底,或者去攻打那些恶霸大户的庄子,亦或是专门劫官员的银子? 耿安国提出这个问题后,喧闹的大厅一片死寂,所有厮杀汉都用看怪胎的模样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大当家语重心长的教导耿安国:大户的庄子是不能随便打的,一方面攻坚这种仗很难打,弟兄们会有大折损,另一方面这种事影响太过恶劣,容易被官府报复,咱们绿林豪杰行事要谦逊。 相比起来,劫道多好,看见打得过的就上,看见打不过的就放过去,简单易行,符合闷声发大财的基本要义。 这番话引得众兄弟点头如蒜,大为赞同。 耿安国不死心,他问大当家,杀了好人怎么办? 大当家笑道:咱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买卖,劫富济贫总没有错吧?你再想想那些狗官,都是勾结富人大户压榨平民百姓,比起他们,我们是不是高尚很多?你总不能要求我们一群绿林豪杰,都去做圣人吧? 不出意外,这番话又迎来众兄弟的齐声喝彩。 耿安国觉得大当家话不对,劫富济贫是不是有错,关键要看那个富人是不是好人,好人的干净钱财,谁都没有道理去动。 他还想说什么,但大当家觉得他这是初立大功——跟商队厮杀时,耿安国击杀了对方的最强之人——激动得脑子有些糊涂了,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就提拔他做了十八当家。 耿安国安静了下来。 他不是被大当家说服了,还是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些人,其实根本不想深究他提出的问题。 正常人谁跑到山野中躲着?要么就是犯了事,上了官府通缉榜的,要么就是天生的泼皮杀才。 前者或许是受了欺压,心中有怨忿戾气,早就不在意杀人了,后者则是从始至终,就没觉得打家劫舍有什么问题。 上了梁山,当了山贼悍匪,过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大家都不再是好人。 耿安国的梁山岁月在继续。他下山越来越频繁,因为他要忘掉很多事,而紧张的劫道厮杀生活,会让他没空去探究那些让人头疼的是非黑白。 他会经常告诉自己,天下富人,十个有九个为富不仁,九个里又有八个没少压榨百姓的血汗,所以劫富济贫是对的。梁山好汉都是苦出身,是贫穷之人,拿富人的银子给他们,符合劫富济贫的基本纲领。 死在耿安国手下的人越来越多。 或许是自我催眠起到了作用,或许是鲜血真能洗刷很多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时间起了作用,他习惯了梁山的生活。总之,耿安国成了典型的梁山好汉。 当手下有数不清的人命官司后,耿安国也就不在意杀的是什么人了,下山、上山、修炼、喝酒吃肉、吹牛笑闹、再下山,他的生活过得很平顺。 在这期间,他也终于意识到,任何地方的山贼悍匪,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仅官府不待见,到处散布海捕文书,那些喜欢听他们的故事的平民百姓,也基本避之如蛇蝎。 喜欢他们的故事,想要他们的生活是一回事,真要百姓们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杀人悍匪,没谁会不心惊胆寒。碰到有上了通缉榜的好汉进城玩乐,他们还会向官府检举揭发,毫不客气拿他们的性命换取赏金。下了山,举目皆敌。 除了那座山,天下没有一群杀人悍匪的容身之地。 绿林豪杰的名头,劫富济贫的口号,不过是他们往自己身上贴得亮眼标签,和说书先生中嘴里的唾沫,以及平民百姓借来做一个自己反抗压迫、扬眉吐气的美梦的药引罢了。 因为赫赫战绩,耿安国成了梁山二当家。 那天,耿安国在热闹非凡的宴席上,接受众好汉的祝贺,面对一双双崇敬的目光,他笑得很大声,喝了个伶仃大醉。 朦朦胧胧中,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过不受鸟气,可以喝酒吃肉的自在生活,只是人生的基本需求;获得旁人的认可、尊重与羡慕,才是人生的更高需要。 那晚,站在山寨主楼的屋顶上,俯瞰夜色下的水泊梁山,耿安国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很成功。 能获得弟兄们的尊敬,杀人什么的,并不需要在意。 天下有那么多狗官,狗大户,一个活得比一个滋润,也没见他们遭了雷劈。自己杀一些富人怎么了?只要能让手下的兄弟们活得惬意,也算不负此生。 只有皇帝老儿,才需要对天下人负责,自己一个山贼,能让跟着自己的兄弟和他们的家眷有肉吃有衣穿,岂不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走在梁山,能让千千百百的汉子恭敬叫一声二当家,能让到处跑的孩童围着自己打转笑闹,能让妇人们都用看强者的目光看自己,难道还不能称一声豪杰? 在这个物欲横流、光怪陆离,充满了压迫与戾气,充满了不公与悲惨,是非无人理会,道德都被漠视的荒诞世道,还有什么是比自己人过得好更重要的? 耿安国记得那晚的夜空很璀璨,繁星像是宝石一样点缀着天穹,看起来是那么美轮美奂;那晚的山风也很凉,但吹在身上却有说不出的惬意,舒服得让人想要哼上几声;黎明时分的梁山寂静无声,在他的脚下是那样壮阔浩远,沐浴着万丈红霞,仿佛人间仙境。 那一晚后,耿安国本以为,他这辈子会这样继续下去。 他觉得经过这么久,他已经认清了自己与自己的道路,知道了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 可是啊,人生总有许多曲折离奇的经历,会让人在觉得认清了自己的时候,告诉你,其实你还没有真的了解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成为二当家后,第一次带人下山,耿安国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劫来的金银财物上山,在他走进山寨大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风尘仆仆而又狼狈不堪的流民。 耿安国怀里,还抱着一个瘦成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当耿安国在山下看到路旁,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时,他第一时间没有在意。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声钻进耳朵,眼见对方趴在一个瘦骨嶙嶙、寂然不动的妇人身边,哭得像是一只惶恐无度的小猫,而那个妇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边,都有潺潺血迹时,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抱起了那个,被母亲用自己的鲜血,最后喂养了一次的小女孩,带着那些即将像杂草一样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让耿安国觉得自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铁,没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会将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杀起富人和他们的伙计、护卫来,心中无波。 但当他看到那个孤苦无助、即将饿死的小女孩,看到那个死了之后,依然睁大布满痛苦、绝望、悲愤与不舍的双眼,瞪着青天白日的妇人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许已经可以无视富人的性命,却终究做不到漠视穷人的苦难。 从那一天起,耿安国下山捡人的行为,一发不可收拾。 次数多了,山寨人满为患,钱粮渐渐入不敷出,耿安国被迫冒险,违背不攻打地主庄园的原则,开始带着麾下兄弟向地主大户借粮,连官府的税银也不放过。 而这,让他们迎来了官府的报复,防御使的军队数进梁山水泊。 当这些流民被富人大户侵占良田,成为流民时,官府跟富人沆瀣一气;当这些流民饿得不人不鬼横死乡野时,官府无动于衷;而当这些流民抢了官府、富人的钱粮,官军立时大举出动,全力绞杀这些他们嘴里的山贼暴民。 大当家不止一次对耿安国大发雷霆,要他放弃这种给梁山招祸的行为。 耿安国思考过,犹豫过,纠结过。但最终,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们,和那一双双饱含期待与忐忑的眼睛。 耿安国率军迎战官军。 幸运的是,几次交手,耿安国都胜了官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弟兄们的战力也磨练了出来,尤其是流民青壮的加入,让梁山渐渐有了兵强马壮的意味,耿安国麾下的战兵尤其多了。 但耿安国不敢得意。 因为他知道,官府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跟皇朝为敌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耿安国心知肚明,他也害怕过,但他没有选择。 就在耿安国厉兵秣马,准备跟官军进行下一次厮杀,尽人事听天命时,国战爆发,而后,天子下诏四方勤王。 这时候,耿安国觉得,梁山的出路来了。 做山贼盗匪,一辈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命,早晚被官府剿灭,只有投身国战,才有未来可言。 梁山好汉成了王师的一部分,大家就有了出身,日后就有皇粮可吃,不仅不用再被官兵绞杀,还能光明正大在这个世界生活,而不是窝在山上。 这是梁山改写命运的唯一机会,决定着山上数万人将来能否吃碗安生饭。 带着梁山上下的殷切期望,耿安国率领最精锐的八千兄弟,前往郓州。 在那里,他要跟与他厮杀多时的官军并肩作战,他要跟逼得他麾下兄弟妇孺成为流民的官府并肩作战,他要跟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富人势力并肩作战。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 离开水泊,耿安国在马背上回望梁山的时候,感受到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悲壮与无奈。 山贼一旦下山,便是举目皆敌,他跟他身后这八千被山上数万家眷目送的好汉,将成为一支没有侧翼没有后援的孤军。 除了亲人的希翼,他们什么都没有。 纵然身负义军的名头,毕竟曾是“为祸一方”的山贼,是“煽动百姓”跟官府为敌的悍匪,防御使的军队对方会如何看待他们?地方上的刺史会如何对待他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对耿安国与他的八千兄弟来说,从梁山到郓州,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这漫漫前路,注定是充满荆棘险阻,这一去,注定了要身不由己,江湖漂浮。 离开梁山那一天,呼啸而过的山风,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章三三九 危难之际(6) 到郓州的时候,正是大雪纷纷的时节。 耿安国没到过郓州城,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州城,第一次踏进这汇聚了四方财富、凡间少见的繁华之处,耿安国无暇去欣赏市井街坊的热闹景象。 他只得记得刺史府的大门很高很大,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记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宽很广,而是总是人来人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公堂外一动不动站得太久,从巳时直到日落,不曾挪动过半步,白色的积雪刺痛了眼球、迷乱了视野。 那天他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当公堂关门的时候,他都没得到可以入内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询问缘由时,对方只是漠然的告诉他,明日再来。 耿安国沉默着离开了刺史府,他心中没有怨忿,作为一支“劣迹斑斑”的山贼军,初来乍到,必然会被给下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来的时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间滴水未进。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飘飘扬扬,呼呼的风声不曾停歇,好似人间的疾苦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间,不在乎是不是让人受了苦受了难。 第三日来刺史府,依然没能见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时,耿安国有些想不通。 张贴在城门的布告上,皇帝号召四方义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应,按照地方军标准供给粮秣的诏令,明明写得一清二楚; 百万青壮百万军、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为何他因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这里,遭受的却是这样的冷落与蔑视? 那场大雪停下的时候,郓州积雪不止三尺,耿安国终于见到了刺史大人。 在两句毫无感情的规矩宣读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在城外扎了营,梁山军因此不用再风餐露宿。 然而应给的军粮却迟迟没有运到营中。 义军就食于当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众的条例,可当耿安国去刺史府询问时,得到的只是郓州粮秣不足,需要时间征集调派,让梁山军等候几日的冰冷之言,充满公事公办、敷衍塞责的意味。 耿安国不懂官场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郓州到底有没有粮食,他只知道,隔壁某个防御使的营地中,这几日一直有运送辎重的马车驴车不断进出。 在他实在忍不住,质问刺史府的官员,为什么布告上天子诏书保证的粮秣,就是不能给到他们时,对方依然是板着脸,木偶一样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们当然会严格执行,只不过郓州有郓州的情况与难处,得看实际情况处理,梁山军想要粮秣可以,静静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国一直来催问,赖着不走,妨碍了刺史府的正常办差进度,那过错只能他自己担。 刺史府官员的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国就是觉得事情不对。 但最终,他也没甚么办法,还不能赖着不走,否则对方会说他妨碍刺史府的办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营中,每日派人打探。 庆幸的是,在离开梁山时,他们为策万全,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这才不至于饿肚子。 只是每日看着辎重车辆进出那些防御使军队的营地,看着郓州的百姓挎着篮子抱着酒肉,笑容满面的送给对方,耿安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后娘养的。 唯一让耿安国稍微好受的,是其它义军的情况也跟梁山军差不多。但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吗? 如果说军粮的事情,梁山军还能靠自己解决,那么春衣战袍的问题,就不是梁山军自己可以处理得了,耿安国再有先见之明,也不可能从梁山带着大批布帛出来。 梁山军下山是沙场征战抵御外寇,又不是四处跑商。 天日渐暖,兄弟们身上的棉衣已经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训练就汗流浃背,捂得人浑身通红,被汗水浸湿的棉衣贴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受。 然而兄弟们却不能不操练,来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厮杀的,争分夺秒提升战技都来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艺? 在郓州呆得日子长了,耿安国也渐渐知悉了一些情况,譬如早在国战伊始,郓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号召下,给官府捐献了大批钱粮物资,而且捐献行为至今不绝。 郓州百姓是良善的,这一点耿安国已经亲眼见过,虽然对方用酒肉鸡蛋劳军的对象,没有他们这群山贼悍匪。 另外,城墙内外修缮工事的青壮,都积极卖力得很。 他听说府库的钱粮物资已经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为此专门新建了仓库,耿安国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钱粮军资堆积如山,为何刺史府的官吏,还口口声声郓州粮秣不足,军粮拖了许久才运来一星半点,春衣更是遥望无期。 无奈之下,耿安国去贿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对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钱他虽然收了,梁山军的物资他却没办法。 不过对方给耿安国透个口风:等到刺史大人跟仓曹主事解决了自己的事,空出时间,自然会处理他们的问题。 耿安国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饱,然后才会考虑让他们喝汤。 不服?耿安国能怎么办,去查账?他有这个权力吗?上书?他的折子到了大海会听见回响吗?闹事?那岂不是又从王师义军成了乱贼?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义军,在朝中和地方都没有根基,人微言轻分量不足,谁会认真听他们说话?哪个手握大权的既得利益者,会把他们当回事? 吃他们的空饷,才是上头的正常操作。 军粮短缺,春衣迟迟不到,梁山军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这个鸟气,嚷嚷着如果官府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就回梁山去。 耿安国比大家更生气,官府的丑恶面目他都没跟大家说,生怕大家听了当时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去,那会浪费这唯一的翻身机会,为了梁山之众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 想当初,上梁山就是为了求一个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户欺压,不受这些恶霸闲人的鸟气,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现在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只要一跟官府权贵打交道,就得忍气吞声、经受不公、忍受盘剥,现实是如此讽刺,让耿安国觉得人生无比荒诞。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一走了之,因为他肩负梁山数万人的命运。 沉重的生活负担,最终还是压得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成为了权贵官员面前的听话虫,在被对方狠狠压榨的同时,不敢奋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过来,还要希望对方下手轻点,多少让他有点汤可以喝,能够苟延残喘。 多年来的梁山抗争生涯,到头来,好似半点儿意义也没有,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笑话。 耿安国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河城大战的动静,耿安国在军营也听得清清楚楚,毕竟相距不过数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战争已然来临。 耿安国心头一喜,想着机会或许来了。 而后,败报传回郓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预想的不一样,郓州首战惨败,败得极为彻底。 形势瞬间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性命垂危。 让耿安国意外的是,郓州城内,同样有战斗爆发,只不过结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语,说是一群来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绝世强者的带领下,斗败了刺史府的修行者,还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当众发难。 因为不能擅自离开军营,耿安国没法知道更多,但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就让他赶到了久违的战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冲到了脑门。 天可怜见,没有人比耿安国更渴望这么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没想到这大齐的皇朝内,竟然还有人真的敢这么做,而且做到了。 将那些狗官踩在脚下,当着万民的面审判他们,这是只有在美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现在竟然有人将它变成了现实! 对方是谁,什么来头,修为到了什么境界,长什么样,耿安国迫不及待想见一见。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果真的能见到对方,他愿意纳头就拜,如果,万一......对方能够调转兵锋去跟胡人开战,他愿意誓死跟随。 可问题随之也来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 公然对刺史府出手,这需要多么强的底气? 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急促起落,耳听得聚将鼓越发催人,耿安国收起第一次在郓州大街纵马的异样情愫,招呼身后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毕不到者,斩。 耿安国知道自己不会迟到,但他还是希望尽量早一点,以便能给大军主将一个好印象。 义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尤其是悍匪出身的梁山营,极有可能被当炮灰使用。耿安国不惧杀敌,但要是被拿去送死了,他有何颜面去见梁山家眷? 到了刺史府门前,耿安国刚刚滚落马鞍,就不由得心神一凛。 刺史府大门前的石台上,站着两排冷面冷目的修行者。 足足二十几个修行者,放出的修为气机表明,他们竟然全都是元神境,而且不乏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的强者,哪一个不是名动一方,万民敬畏?此刻竟然在做门卫! 耿安国当即意识到,即将要见的这个主帅,绝非易与之辈,在对方面前,他完全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对方让梁山营当炮灰,他连反抗都做不到! 感受到对二十多个高手一起放出的浓厚如山的威压,耿安国只觉得每一根毛孔都紧张无比,心中除了对即将面见的主帅的畏惧,以及对接下来梁山军命运的担心,就再也没有其它情绪。 差不多时间到来的军中将领,低着头小心进门的模样,让耿安国意识到,他们的心情也跟自己一样。 来了刺史府这么多次,这是耿安国进入公堂最快的一回,一路畅通无阻不说,在公堂前报了名解了佩刀,即被允许入内。 耿安国见到了那个高居明堂,头顶光明正大的匾额,俯瞰满堂披甲将军,有虎踞龙盘之气的主帅。 在到刺史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象征对方大总管身份权柄的旌旗节杖,已经乘在大门前。 “末将梁山营都指挥使耿安国,拜见赵将军!” 章三四零 危难之际(7) 今日的刺史府很不一样。 从踏进刺史府大门的那一刻,耿安国便感知得分明。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因为刺史府变成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振武将军赵宁的帅府、中军大帐。 但在进入公堂的时候,耿安国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刺史府数十名中高层官员,此刻竟然都在公堂里,只不过站在两侧,空出了公堂的主体空间,而且一个个束手躬身,低眉颔首。 瞥了一眼,耿安国这便看到,这些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哪怕是拿了他的贿赂也不办事,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官员,有不少竟是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好似遭受了殴打、刑讯。 这让耿安国心头一惊。 谁敢这样对待刺史府的这些大人物? 答案当然只可能有一个:此刻高居明堂的郓州主帅! 主帅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耿安国冥思苦想。 忽的,他福至心灵,联想起西河城军报传回之前,郓州城里爆发的那场,针对刺史府官差的修行者行动。 难不成,之前对刺史府出手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赵氏主帅?想到这里,耿安国怵然一惊,不可置信的看向主帅。 他还有很多不理解的关节。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出自大齐第一将门赵氏,年纪轻轻却修为高绝,在当代大齐军队中堪称战功不俗,且刚到郓州上任,就用极为强势的手段,处理了刺史府很多官吏的主帅,跟李儒和他的属官,绝非一路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这位主帅到来,很可能会创造出另一番局面。 包括耿安国和梁山营在内,很多义军的处境,或许会得到改变! 这样耿安国不由得暗暗激动起来,看向主帅的目光充满迫切。 三通鼓毕,赵宁扫视堂中一圈,见该到的将领都已经到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他手边的案桌上,就摆着一份刺史府的郓州驻军主要将领的名单。 “军情如火,本将长话短说。” 赵宁兀一开口,本就落针可闻的公堂,顿时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无论是中间的将领还是两侧的文官,都屏住呼吸静候下文。 赵宁继续道:“西河城被破,北胡先锋军四万余,已经全部渡河登岸,眼下贺平的部曲或死或伤或溃败,郓州战区的防线,已经被北胡大军撕开了口子。 “当务之急有二,一是要救援贺平溃败的部曲,他部都是精锐,若是六万将士悉数被灭,郓州战区必将兵力不足;二是要堵住郓州战区的防线漏洞,将被撕开口子补上,否则一旦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围了郓州,你我皆陷于死地。 “本将已经决定,即刻出动四万精骑,作为第一批战力,连夜赶赴西河城一线,趁北胡先锋军立足未稳之际,予其迎头痛击,下则求接应贺平所部,上则求将北胡大军赶回黄河以北,中则求为后续大军出动争取时间。”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鹰一般的目光环顾当场,将所有将领的神色纳在眼底,见没有人敢出声对自己的话稍有反驳,连疑问的眼神都不敢有,赵宁接着道: “本将知道你们的顾虑,义军之前在郓州是什么待遇,本将也清楚得很,现在,出军之前,本将就先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赵宁大手一挥,“把人带上来!” 话音方落,公堂大门外的动静,就吸引了所有武将文官的注意。 有两人被带到公堂中,正是被五花大绑的郓州刺史李儒,以及前仓曹主事陈景河。 李儒还有官袍在身,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神色萎靡,倒是陈景河,因为之前已经被赵宁的人刑讯过,现在遍体鳞伤,衣袍上布满血迹,整个人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看到之前在自己面前,倨傲冷漠的像是天上神仙的刺史李儒,不给梁山营春衣战袍,还驱赶殴打自己兄弟的陈景河,现在一副如丧考妣、凄惨无度的模样,耿安国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他只觉得一口憋了好几个月,已经浓得要让他夜夜呕吐的恶气,总算是畅快的吐出了大半。 其它义军将领,看到李儒和陈景河这番模样,也俱都露出快意的神色。 倒是几个王师将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们身份不同并没有被李儒短缺什么——但心中也畏惧敢于把李儒拿下,把陈景河折磨成这样的主帅赵宁。 当着满堂文官武将的面,赵宁冷声开口: “郓州刺史李儒,身为地方军政大员,却不能汇聚地方民力物力为国战所用,反而指使手下构陷为国出力甚多的云家,还妄图对江湖义士出手,在大敌来临之际掀起内部混战,罪无可恕,明日即会押回汴梁受审。 “但在李儒临行之前,本将要他留一同东西,来平息郓州民愤。” 说着,不等预感到不妙,脸色大变的李儒开口求饶,赵宁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陡然间,李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条右臂齐肩飞了出去,断口出血喷如雾! 包括耿安国在内,堂中的官将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做,一时间无不惊诧。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自然是快意非常,而那些官军将领则是面露骇然之色。 很显然,赵宁要李儒留下的,就是这条手臂。 这还不算完,赵宁又看向陈景河:“各部义军,先后抵达郓州,为的是忠君报国,抵抗外寇,而你身为仓曹主事,先是短缺义军粮秣,而后又不给义军春衣,守着郓州百姓捐献的金山银山,却只想着中饱私囊,心中全无家国之念。 “就算本将能饶你,数月以来,战死在边关、燕平、河北的数十万将士,今日在黄河北岸,为了军情而甘愿赔上性命的鲁王殿下,也绕不得你!来人,拖出去,砍下人头,为大军祭旗!”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顿时将他押走。 “赵将军,饶命,饶命啊!下官错了,再给下官一次机会,赵将军......”公堂大门外,伴随着噗嗤一声长刀断头的响动,陈景河凄惨的讨饶声戛然而止。 而后他的人头,就被一名元神境修行者,装在托盘里奉进了公堂,交由赵宁查验。 官将们看着陈景河双目瞪大,惊惧犹存的僵硬脸庞,一时间又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耿安国很想重重击节,大喊一声痛快,却不敢随便发声,兴奋的满脸通红。 其它义军将领也差不多。 而那些官军将领脸上的骇然畏惧之色,则是更加浓郁。 等到陈景河的人头被修行者带出去,依照赵宁的吩咐,和李儒的手臂一起传阅军中时,赵宁再度挥了挥手,不过这回没有人受难,而是一口口大箱子,被人搬到了公堂大门前。 在赵宁的命令下,箱子被打开,露出白花花晃人眼球的白银! 看着这些官银,耿安国等人不明所以。 赵宁道:“本将治军,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妨碍国战大局者,李儒、陈景河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差役百姓,均一视同仁。 “从今日开始,直至国战结束,郓州就只有一种规则,那就是本将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本将治军,更不差饿兵,之前刺史府短缺义军的粮饷,本将会一次性拨给到位。 “不过眼下军情紧急,本将没时间跟你们去仓库点粮秣春衣的数,今日就先以白银充之。诸位义军将领,稍后就跟本将麾下人手一起,将白银押回各自营地!” 说完这些,赵宁直身而起,目光锐利:“郓州驻军十余万,拢共只有四万余精骑,本将令:除了刘防御使部留下两千骑巡视各处外,余者今夜尽数出动,跟随本将赶赴西河城战场! “现在,诸位各自回营,集结人手,每位将士,只用带两日军粮,辎重一律不要,一个时辰后,本将在西城门外与尔等汇合,逾期不到者,斩! “骑兵之外,各部步军也需连夜备战,明日是否出动,如何出动,静候本将军令!” 诸将纷纷起身,堂中顿时充满铁甲环佩之音,而后便是气冲斗牛的应诺声:“末将领命!”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下放了军饷而感到振奋,都意识到在赵宁麾下,他们不会再受之前那种屈辱,是以士气高昂。 官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而受到极大震慑,此刻更不敢懈怠,生怕被赵宁军法处置,也俱都拿出了最饱满的状态。 ...... 武将们散去后,赵宁离开主位,来到公堂大门外,负手前望。 没有离去的刺史府文官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没有命令既不敢随便发出动静,也不敢擅自离去。 “刺史府中,除了李儒、陈景河,还有哪些人该被治罪,哪些人该被罢官,哪些人可以继续留任,本将出征在即,暂时无暇理会。” 赵宁背对一众文官,声音清淡:“不过本将无暇理会,不代表不会有人理会。” 赵宁这话说完,已有一行人匆匆进了刺史府,来到公堂外。 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文官。 为首者身着绯袍,三十多岁,眉宇中满是正气,见到赵宁,连忙拱手见礼:“见过赵将军,您脚程太快,我们赶不上,希望没有误事。” “狄大人,郓州刺史府,就暂且交给你了。”赵宁只是微微颔首。 他面前的这人,名叫狄柬之,眼下官拜汴梁北面行营长史,是他特意向皇帝点名要求,来郓州帮助他处理民政后勤等事的官员。 朝廷中枢有两名寒门官员,因为才干极为突出,政绩斐然,而且品性非常刚正,为官清廉,被人称为燕平双杰,深受燕平百姓赞誉。 现在燕平虽然沦陷了,这两人却还在。 这两个人,就是狄柬之与张仁杰。 章三四一 危难之际(8) “赵将军,北胡大军战力强悍,郓州驻军实力有限,此番又是仓促应战,还要在野外交阵......赵将军有把握吗?” 在让麾下属官,把刺史府的文官带走后,公堂内外就只剩狄柬之跟赵宁两人,前者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虽然是寒门出身,狄柬之却博学多识,这得益于狄家是耕读传家,在知道西河城军情的前提下,他大概能知道局势糜烂到了何种程度。 也知道赵宁今夜这一战,会有多么艰难。 所以他对赵宁这回紧急出战颇为担忧。 站在屋檐下的赵宁,听到狄柬之的问题,并非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狄大人觉得本将不能胜?” 狄柬之苦笑一声,“时至今日,赵氏将领的才能,满朝上下谁敢不承认?若是赵将军都胜不了,那只怕也没人能胜了。 “只是郓州的军队,却不是赵氏统带的雁门军,他们的战力如何,赵将军心里也该有数。最精锐的贺平所部已经溃败,赵将军现在能够指使的,只是一支杂兵...... “大军出征,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此战不能胜,狄某必须要在郓州早作准备。” 说完最后一句话,狄柬之脸上布满钢铁般的决绝之色,赵宁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责任是使命,是追求是信念。 这时候,就算狄柬之没有往下说什么“誓死不退”“与郓州共存亡”之类的话,赵宁也清晰感受到了这种意志。 对这种神情,赵宁再是熟悉不过。 每逢真正的大事大乱临头,五花八门的人性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会冒出头来。 前世十年国战期间,什么样的人都有,赵宁见多了临阵脱逃的,见惯了叛变投敌的,见惯了蝇营狗苟的,见惯了懦弱无能的,也见惯了自私自利的,也见惯了卑躬屈膝的。 同样,他也没少见过狄柬之脸上这种决绝。上到宗亲王公,下到血性儿郎,总有人在局势危殆的时候,愿意为了大局大义不惜己身。 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往往只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得看人没说什么,相比较而言,赵宁更在乎后者。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话虽然颇有冒犯,赵宁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狄大人打算做什么样的准备?” 狄柬之正色道:“胡人攻打郓州,是为了趁机进军中原,直取东京汴梁,下官身负为皇朝守土之责,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胡人从郓州西下!”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退一万步说,郓州城或许可以丢失,但绝对不能让北胡大军西下,一旦中原被两面夹击,局面的确会难以支撑。 前世国战时期,北胡就是攻下了郓州,并且成功西下,中原才没有守住。 赵宁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重蹈覆辙的道理。 “以狄大人的品性为人,能够有此决心,本将并不感到意外。只希望狄大人能够明白,一腔热血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郓州刺史府是个烂摊子,而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在短短数日之内,将郓州经营成铁板一块,还需要狄大人展现才能。” 赵宁没有说更多,言至此处,迈步走下台阶,“本将要去厮杀了,狄大人好生努力。” 春夜乍暖还寒,头顶的苍穹黑云如幕,月光暗淡,些许能见的星辰倍显孤零,赵宁迈步而出的时候,正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于是他的长发被微微掀起。 狄柬之望着对方前行的身影,忽而感觉到一种悲壮苍凉的意味。 对眼下的局势来说,此时带着四万杂兵去迎战四万北胡精锐,拯救已经糜烂的战局,弥补已经破裂的防线,在他看来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充满了无奈,却别无选择。 今夜——或许是明日的这场战斗,注定了腥风血雨、尸骸遍地,很多将士会埋骨沙场,很多壮士会一去不复返,可在这一刻,无论是赵宁,还是那些刚刚被他震慑、激励的将士,都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或许他们在倒下的时候,也会死不旋踵。 在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会面朝外寇,背对家国。 这一刻,狄柬之想起战死边关的将士,想起自燕平南逃路上,所见的那些惊慌无度、绝望恐惧的百姓,想起孤独在黄河以北奋战的赵氏。 江河沦陷、社稷崩塌至此,唯一能够匡扶大厦、力挽狂澜的方式,是拿无数大好儿郎的血肉之躯,去延缓、封堵北胡铁蹄进犯的步伐,是用无数仁人志士的性命,去换取皇朝重新站直身体的时机。 眼看赵宁大步流星的前行,无所畏惧没有犹豫,霎时间,狄柬之只觉得咽喉硬如磐石。 这江山是皇帝与文官治理坏的,如今外寇占我山河,据我城池,掠我财富,杀我百姓,到头来,却还是要将门与平民战士,用生命来填这个窟窿。 对方少有怨言,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披上战甲握紧刀枪,毅然决然奔赴沙场,把家园护在身后,把敌人挡在身前。 念及于此,狄柬之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呼一声:“赵将军!” 赵宁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 双目发红的狄柬之,压下心头涌动的浪潮,站直了身体又弯下腰去,拱手作揖: “这一战,拜托赵将军了。请赵将军务必记得,无论战事如何,大齐需要赵氏,郓州需要赵将军,请赵将军......务必归来!” 他长揖不起。 他没有听到赵宁的回答。 他只能听到那顿了顿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了起来。 依然是那么坚稳有力。 仿佛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那脚步也不会迟疑、紊乱半分。 狄柬之终于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 汴梁,天子行宫。 鲁王宋真身死的消息传回时,宋治悲恸万分。 然而,宋治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个人感情中,孙康等人带回的军情,让他意识到局势是多么紧迫,他立即召集文武大臣议事。 议事的主题只有一个,调兵遣将支援郓州。 议题虽然简单,但牵扯的东西却不少,去多少军队,去哪些军队,前后次序是什么样,粮秣辎重如何调动,杨柳城的防线如何调整,哪些世家力量要去,哪些王极境高手要去,都需考量。 等到事情议定,北胡先锋军骤然渡河,袭击西河城的军报,也送到了汴梁。 消息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孙康等人回来后,意识到郓州形势危急,宋治在议事之前就命令两名王极境,先行赶去西河城一线协防。 这既是为了充实西河城的力量,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两名王极境刚刚赶到西河城,就看到西河城被攻破的场景,惊骇之下,其中一人连忙回到汴梁,将战报第一时间送到了宋治面前。 得知北胡先锋军已经攻占西河城,宋治陷入了沉默,而后就是暴怒,大骂贺平与郓州刺史无能,扬言要诛对方的九族。 时间来到亥时,大臣们散去,宋治站在勤政殿内,面对挂在墙上的军事舆图眉头紧锁。 以郓州现在的局势,要挡住北胡大军入侵,无疑是难上加难,朝廷的援军赶到需要时间。 一旦郓州被破,中原就将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险,汴梁就危在旦夕。 “要是大齐连中原都失去,半壁江山没了,往后就不是国战胜利难以争取的问题,这场战争都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念及于此,宋治握紧了拳头。 眼睛盯着郓州城,宋治不禁想起了赵宁。 本以为将赵宁召到朝中,是有先见之明的决议,没想到对方刚去郓州,形势就变得如此艰难,对方一下子成了救火的唯一希望。 是的,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如果说郓州还有一分可能守住,那必然是在赵宁身上。除此之外,宋治想不到任何可以指望的东西。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宁就算修为高强,才能不俗,刚到郓州,又能做什么呢? 宋治回想起当初召赵宁回朝的情形。 在派人去晋地时,宋治本以为赵宁不会轻易奉命。 一方面赵氏都在晋地,那里的战事也非常激烈,赵氏没有道理想要离开;另一方面,在国战爆发前这几年,他对赵氏的恶意已经非常明显,且不说收权的事,废除皇后的意图,就足以让赵氏举族上下对他怨恨不已。 这时候,让赵宁抛弃自己熟悉的部曲,并肩作战的族人,与晋地的根基,冒着做人质的风险到朝中来,对方一定会非常抵触。 但彼时宋治不得不这样做。 国难思良将,乱世念忠臣。这是每一个帝王都逃脱不了的铁律,大齐皇朝沦落到眼前这种情形,但凡不想皇朝覆灭,宋治就必须竭尽全力摒弃前嫌。 让宋治万万没想到的是,赵宁也愿意摒弃前嫌。 他的诏令刚到晋地,赵宁当日就来了汴梁,行为之果决,速度之迅捷,让宋治不得不怀疑,对方早就在等他这份诏书。 那一日,君臣在勤政殿相见。 宋治尽力表现都亲近,没有提及往日对赵氏的打压,只是突出表现赵氏战功的非凡,以及他对赵氏倚重与信任,希望赵氏能够再度建功立业。 就像开朝之初那样。 让他意外的是,赵宁也好像没有怨忿,决口不提安思明分权的的事,也没有说废除皇后这件忌讳,只说赵氏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甘愿毁家纾难。 宋治很感动。 不全是惺惺作态,是真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感动。 而后赵宁提出了要求:他不在大都督府亦或是兵部任职,需要马上赶到郓州去,主持郓州战区的战事,并希望宋治给他郓州战区的军政大权,并点名要狄柬之辅佐。 赵宁的理由很简单,北胡大军一定会主攻郓州——这份军情本就是“赵氏族人”提供的,赵氏理应坚信不移——所以他与其在中枢动嘴皮子,不如去郓州实干。 挡住北胡大军,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赵北望早已就任河东节度使,拥有晋地千里山河的军政大权,在国战形势下,赵氏无疑就是一方诸侯,凭一己之力——还有杨氏的一些修行者——撑住了黄河以北的大局。 在赵氏已经这般显赫的情况下,还要给赵宁郓州战区的军政实权,这是坐视赵氏壮大。如果宋治答应,满朝上下,没有哪个世家可以稍微比拟赵氏的权柄。 宋治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虽然已经明白,赵氏相当于大齐长城,但真要给赵氏这么大的权力,让赵氏空前壮大,他心里还是不愿意。 好在赵宁点了狄柬之去辅佐。 狄柬之,寒门俊杰,宋治都很看重,准备日后大用,对方唯一的缺点,是品性过于刚正了些,用的不好会扎自己的手。 要狄柬之不分青红皂白,去对付世家势力,要狄柬之放弃操守,甘愿成为权力的走狗,对方绝对不会答应。 在国战之前,宋治的打算,是先磨去狄柬之的棱角,再把对方变成称手的兵刃,所以虽然对方政绩斐然,却始终没有真正身居高位。 但宋治同时也很清楚,正因为狄柬之有独立人格,所以他绝对不会卖身投靠世家。 现在让狄柬之去郓州辅佐赵宁,实际掌握郓州民政,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思前想后,宋治最终同意了赵宁的请求。  章三四二 危难之际(9) 如果北胡果真主攻郓州,那么以赵宁的修为与能力,可以让郓州最大限度保全,确实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毕竟大局都没了,那就一切都没了。 就算赵氏势力因此大涨,但有狄柬之在,赵宁也不至于像赵北望一样,将郓州变成他的一言堂,往后也有可以控制的空间。 如果北胡没有主攻郓州,那赵氏的实际权力,也就比郓州刺史高一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往后还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调整对方的官职权位。 宋治答应赵宁的要求后,赵宁当场就让宋治把节杖给他,而且丝毫不作停留,出宫就往郓州去了,连赵七月都没去见一面。 动作快得就像是要去救一场扑天大火。 当时宋治还不能理解,赵宁何至于那般行色匆匆,急迫紧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郓州战局的确事关重大,而且危在旦夕。 凝望着眼前的军事舆图,脑子里想着召见赵宁的场景,宋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 虽然大兴科举、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是历代先帝不断努力、留给他的帝王使命,但这一刻,想起自乾符六年开始,赵氏遭遇的胡人针对与种种对付胡人的事迹,特别是凤鸣山之战与此番以一地之力,挡住了北胡右贤王二三十万大军攻势的战功,宋治还是不能不心生敬意。 好半响,他情不自禁的呢喃: “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副其实。” 只是,在敬意之外,念及眼下郓州面临的局势,宋治却丝毫都乐观不起来。 太难了,的确是太难了,在整体防线已经被撕开的情况下,仅凭郓州现存的那十余万杂兵,赵宁要怎么挡住北胡-彪悍强军的攻势? 就算赵宁有古今罕有的军事大才,就算他是王极境中期的顶尖强者,又怎么靠这样的部曲行补天之举? 换位思考,宋治觉得如果自己在赵宁的位置上,怎么都做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对方做不到这一点,中原危殆,汴梁危殆,国战大局危殆,他这个天子,又将再一次南逃,并且局势会彻底不可收拾。 他是帝王,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他不需要去修桥补路,不需要去上阵搏杀,他最需要的,仅仅是知人善任,赏罚严明,有才的文官武将,自然能做到他做不到的。 所以国难思良将,所以总是国难思良将。 如果早知北胡会主攻郓州,会在今日就大举渡河,郓州战局会变成这番模样,在赵宁临行之前,他不吝给予更多信任,给予更多支持。 可是现在,他能做的又还有多少呢? “陛下,郓州最新军情。”敬新磨躬身入内。 “说。”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亲自率领四万骑兵,去迎战攻克西河城的北胡大军了。” “......” 听到这个消息,宋治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他刚刚一直在想,赵宁要怎么守住郓州。 他怎么想,都觉得难如登天,他怎么想,都不能预料,赵宁会怎么做。 现在他不用再想。 赵宁给了他答案。 国战大局危殆之际,赵宁选择了挺身而出!纵使麾下只是一群杂兵,纵使敌人强悍无匹,赵宁这个武将,选择的依然只有一个字:战! 国家危难,文官能做的,无外乎死谏,武将能做的,无外乎死战。 这一战,胜负难料,生死未知。 赵宁选择了亲自出战,这就说明他也知道形势到了存亡之际,所以,他这个主帅亲上战阵,为国为家,为皇朝为君王,放手一搏。 这一刻,哪怕是远隔千里,宋治也仿佛看到了,孤独无声的郓州城外,遥望无边的黑夜中,稀薄朦胧的星辰下,身披铁甲手持长槊的赵宁,在数万打着火把的将士面前,在一个个热血儿郎的注视下,高举手中长槊,指向西河城的方向,面色如铁的大吼一声死战,而后纵马而出,一骑当先的奋武身影。 黑夜无垠,强敌在前,不可见的深处,有无数刀枪剑戟,有遮天的箭雨,有数不清的修行者,这一去是满路荆棘,这一去是头皮血流,这一去是尸山血海! 然而,暗淡的长天下,数万骑兵的火把组成了巨大的海洋,却一定要在铜墙铁壁般的黑暗里,于当前那个白袍白马主帅的带领下,杀出一条血路,撕出一线光明! 那一刻,定然是马蹄声如雷鸣。 那一刻,定然是大地震颤。 那一刻,定然是山河变色! 宋治仿佛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纵然不是武将,他也感受到了那股金戈杀伐,一往无前的悲凉豪烈之意。 不知不觉间,宋治眼眶通红,他咬紧牙关,盯着舆图一字字道:“赵宁啊赵宁......这一战,你可一定要凯旋,要带着将士们高歌凯旋......” ...... 西河城。 左贤王博尔术浮在半空,俯瞰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西河城,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座兵城已经被完全攻下,街坊中零星的战斗都已结束,很多房屋还在燃烧,很多尸体还未收敛。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血色的街面因为血液还在流淌,仿佛活着一般。 他的视线,从西河城往东移动。 西河城的大齐守军不仅在城中战死无数,而且在溃逃的过程中被一路追杀,地毯般的尸体与血河从东城门一直蔓延出去,在游骑火把的光亮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视野尽头,是大军追杀溃兵的战场,不断在往前推移。 对这样的战果,博尔术非常满意。 攻占了桥头堡,往下的战斗就会顺利很多。 “南朝的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让我没想到的是,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久,他们的战力还是这么孱弱。哪怕我们是仓促出击,他们也完全不能撼动大军兵锋, “看来大军攻占郓州乃至汴梁,也是指日可待。”谋主木合华捻着胡须,在博尔术身旁很是自得的说道。 “南朝经营了数月的防线会这么空虚,到处都是漏洞,的确是出乎预料。这完全不像是大战时期该有的坚固防线,倒像是太平时节松散的守备。 “让本王不能理解的是,当此非常之时,竟然有那么多将士不在营中,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市集、城镇中休沐。”博尔术说完这些,忍不住嗤的一笑。 在大军追杀西河城守军的过程中,他浮在半空,看到了很多大齐将士不断从市集、城镇匆忙返回,而后又在半路加入溃逃的队伍。 对方沦为刀下之鬼的时候,显得是那般茫然无措,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大王,南朝在西河城这等前沿阵地的防御,都是如此松懈,想必郓州城更加不堪,我们何不将出其不意发挥到极致,趁郓州防备不及的时候,下令大军趁胜追击,直取郓州城? “此处距离郓州城不过四五十里,精骑疾驰过去,对方必然惊慌失措,一举攻下郓州城有很大把握。一旦占据了郓州城,我们就基本实现了主攻郓州的战略意图!” 木合华给出理所应当的建议。 他现在对接下来的战局,抱着很乐观的态度。 出乎意料,博尔术却是摇了摇头:“赵宁既然已经来了郓州,我们就不能大意,接下来需得谨慎行事。 “我们能攻下西河城,也是因为对方刚到,若是贸然进攻郓州城,那是给他踞城而守、痛击我们的机会。大军一旦攻势受挫,会损伤士气与战力。” 木合华不太相信博尔术的判断,“赵宁只身前来,而且也就是刚到,他能做的事情有限,能给战局造成这么大妨碍?” 博尔术叹息一声,“你可别忘了,右贤王进攻井陉关已经数月,至今没能破关而入,可见赵氏的将领是如何善于作战。你我绝对不能小觑他们,尤其是赵宁。” 木合华陷入思索,没有再说话。 博尔术旋即道:“传令下去,大军追杀二十里即可,不要过分靠近郓州城。等到我们休整几日,站稳了脚跟,主力完成渡河,再对郓州全力一击,务求不给赵宁任何机会!” 军令下达,博尔术又在半空欣赏了一会儿战场,正准备去城中休息的时候,一名王极境的修行者急匆匆从前方回报: “报!大王,郓州大军杀过来了!全是骑兵,有不下四万!根据对方的旗帜,赵宁应该是亲自领军!” 这个消息让博尔术和木合华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很快,木合华就大笑出声,摸着胡须阴阳怪气的嘲讽:“这个赵宁,还真实让人捉摸不透。 “他要是坐守坚城,一时半刻的,我们或许会忌惮攻城不下,现在他竟然带着一群杂兵出来野战,这是想干什么?送死?” 郓州的军力是什么成份,他们早已打探清楚。 博尔术再是正视赵宁,也无法高看对方这种明显是找打的行为,他想了想道:“看来西河城对整个郓州防线来说,还是太过重要,丢失不起。 “赵宁也知道,要守住郓州必须先守住西河城。西河城一失,他也无法保证郓州不失。 “眼下出击,是想趁我们刚经大战,将士疲惫,立足未稳的时机,来将我们赶回去。” “异想天开!”木合华哂笑一声,看向博尔术,“大王,既然赵宁来送死,我们岂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博尔术微微颔首,智珠在握道:“赵宁这厮,到底还是把我们想得太简单了。那就让他看看,我王庭大军的野战能力有多强。 “他既然敢带着一群杂兵过来,这么不尊重本王不尊重天元勇士,那他就必须付出代价!等他败了,郓州必能顺势而下。” 说到这,博尔术神色一正:“传令下去,将士集结,跟本王歼灭这群来送死的南朝弱旅!” 章三四三 危难之际(10) 火把如龙,蹄声滚滚,大军疾驰于旷野。 跟宋治想象得不同,赵宁并没有白马白袍冲在大军前面,面如金刚,眸似烈火,满身豪烈悲壮之气。 他广袖长袍,在半空飞行,衣袂飘飘,洒然出尘,淡然平静得犹如踏青出游。 朝廷布防在汴梁一线,包括杨柳城的王师,一时半刻调不到郓州来,但坐镇于彼处的王极境修行者,却能在第一时间赶来支援。 除了先前获取西河城军情的两名王极境,此刻还有两人业已到来,与四万马军顺利汇合,眼下其中三人正跟在赵宁身后,一同赶赴战场。 汴梁的大齐王极境,拢共也就双手之数,宋真战死、孙康等三人受了伤需要调养,除了皇帝宋治跟皇后赵七月,朝廷能派出的王极境,已经都送到了郓州。 但即便是这样,相比于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数量,郓州方面仍然处于绝对劣势,不过博尔术要分派人手镇守卫州,防备汴梁,无法集中所有人到郓州。 “赵将军,这一战你有没有把握?我们能不能胜?” 说话的是蜀王宋明,属于宋治的叔伯辈,比宋真稍微年轻些,但鬓角也有根根白发,相较于宋真的面目慈祥,他脸上的威严之气更加浓郁。 但此时跟赵宁对话,宋明眉眼中却没有宗室亲王惯有的,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倨傲,称不上如何彬彬有礼,但也算得上平等相待。 这是因为,一方面赵宁修为比他高,另一方面,他带人离开汴梁时,宋治就跟他说过,郓州战局需要仰仗赵宁。 “蜀王殿下觉得如何?”赵宁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博尔术麾下有五名王极境。不过赵将军有千钧在手,就算对方调了一两个王极境过来,我们只要敢于拼命,也能跟他们战个平手,此战胜负,完全取决于下面的四万将士。” 说到这里,宋明没有再继续,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不觉得这四万杂兵,能够战胜北胡四万百战精兵。 宋明不说话了,赵宁也没有再开口,虽然他需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他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这不是赵宁拿大,而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一切都要等到见真章的时候。 “赵将军,蜀王殿下,北胡将士已经放弃追杀溃兵,开始回撤集结,预计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会碰上。”前去探路的魏无羡,这时候回来禀报军情。 作为兵部侍郎,魏无羡本来应该在汴梁坐镇,但眼下形势紧急,他也只能赶到郓州来,这倒是给了他一个再上战场,跟赵宁并肩作战的机会。 “传令,大军暂停行进,喝水歇脚,准备作战。”赵宁朝魏无羡点点头,下达完这个军令,就从半空落了下去。 从郓州到西河城,也就四十五里的路程,对于轻装简行的骑兵来说,本就不需要几个时辰,加上北胡大军先前在追杀西河城溃兵,这个距离还有缩短。 赵宁站在一个土包上,于夜风中向西眺望。 脚下延伸出去的广袤平地上,有许许多多个鬼魅般的身影,在黑夜的泥潭里跌跌撞撞,从远处接近过来。 或者零星的三五个,或是一大群一大片,因为阵型极为散乱,如一盘散沙,聚集成团的不多,但如果从整片区域来看,就会发现人数其实不少。 因为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赵宁能够看得分明,那受惊的游鱼、惊慌的羊群、迷乱的火焰般逃窜的,正是一个个亡命狂奔的将士。 他们是那样害怕,以至于奔逃起来连滚带爬、张牙舞爪,在重重夜幕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想要从黑夜的帘幕中撕出一条生路的鬼魅。 赵宁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马军,将士们行军的时候,是一条条长龙,眼下要转换成临战队形,火龙就在向火海变化。 无论如何,数万火把汇聚在一起,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里,是极为醒目而且震撼人心的存在。 越来越近的溃兵们,看到了这里火点汇聚的海洋,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雀跃,相反,他们的速度骤然降了下来,中间有不少人,开始向两侧加速飞奔,好像要绕过这里,更有些脑袋迷糊的人影,竟然转身逃跑。 赵宁眼帘沉了沉。 落在他身旁的魏无羡,见状上前一步,运足真气,大吼一声“郓州王师在此!西河城贺平将军所部,向大军左翼汇聚,有胡乱奔逃者,斩!” 他的声音大如夏夜惊雷,在旷野中远传千丈,霎时震住了那些溃兵。 只不过黑夜中目力有限,那些惊弓之鸟般的将士,明显心存疑虑,仍是不敢靠过来,生怕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绕过来的北胡精骑。 赵宁招了招手,叫来陈奕,吩咐道“派人过去接应。” 这回驰援西河城,保底目标就是接应这些溃兵,现在顺利碰面了,赵宁自然没有让他们还不知所措的道理。 贺平的部曲之前都是剿过匪的,一部分在去年的时候,还奉宋治的命令,渡河去尝试过反攻,就郓州地区的王师来说,已经是精锐,能多救一个,郓州就多一份战力。 再者,这些人之前是流民,现在是为国奋躯的战士,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应该让他们沦落到太可怜的境地。 陈奕领着一批元神境高手,带着郓州军的旗帜策马出去之后,魏无羡忽的嘿然笑了一声,看着赵宁开口“之前我探路的时候发现了几件趣事。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在得知你亲自领军过来后,立即下达了所有北胡战士回撤,抓紧时间调整阵型、喝水歇息,准备大战的命令。 “他完全没有阻止我们接应西河城溃兵的意思,平白让我们达成了此行的保底目标。 “我这个王极境初期已经接近了西河城,他既不曾亲自拿我,也没有派人围杀我,只是让手下王极境将我逼退。 “你说有不有趣?” 说起来,两人也有很多时日没见了,而且这之间还发生了很多大事,称得上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作为大齐皇朝的权贵、大臣,他们理应有很多感慨。 但这回两人并肩作战,却是连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一见面就投入了战事。 赵宁动了动嘴角,还没来得及回应,此行四个王极境初期中,一个出自士人门第的王极境中年男子,就已经抚着下巴上的短须笑道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博尔术很是忌惮赵将军。赵将军刚来郓州,便救下孙康等人,出手击伤了他,这厮怎么可能不畏惧? “况且无论是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还是这回将雁门关、井陉关守得严丝合缝,让北胡大军撞得头破血流,都已经证明了赵氏与赵将军的卓越才能。 “眼下赵将军领兵来了,博尔术怎能不打起十分精神应对?他回军备战都来不及,又怎会还有心思追杀溃兵? “魏侍郎去西河城探路,虽是只身一人,但漫漫黑夜中,博尔术却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之所以不敢对魏侍郎出手,不也是怕魏侍郎是赵将军派出去的诱饵,想着贸然行动会有失手的风险? “所以他只能采取最保守的应对手段,将魏侍郎逼退。” 说话的这人赵宁有过几面之缘,只能算是认识而已,知道对方出自门第孔家,名叫孔修,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这个孔家,据说是孔子后人,有族谱为证,赵宁不知真假,姑且信之,不过孔家在门第中特立独行,不参与朝堂之争,存在感不强,倒是真的。 正因如此,赵宁无论是跟孔修,还是跟孔家的人,都没什么交情,但看对方现在话语里的亲近劲儿,倒好像两人关系匪浅,对方很是欣赏他一般。 这让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魏无羡闻言低低笑了两声,“孔夫子这话不假,宁哥儿如今的名声,在国战中的确是少有人可比。要说跟北胡大军作战的战绩,至今为止,恐怕也只有前雁门军现河东军拿得出手。” 说到这,魏无羡向赵宁挤了挤黄豆大小的眼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就连蜀王宋明,都跟着感慨着道“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不虚传。当此国家危难之际,赵氏一族就是大齐长城,天下人都看着。”莫名其妙的,赵宁就被众人一顿吹捧,除开宋明这个宗室亲王,可能有战前激励,希望赵宁接下来好生出力、用命的意图,其他人一副深以为然、对他信任有加、期望深重的模样,看着都是发自内心,让他不禁有些哑然。 无言之余,赵宁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只是各种各样的心情中,唯独没有自得、骄傲。 不知为何,在众人吹捧声最热闹的时候,赵宁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国战最后一刻,城破之际,披头散发皇袍焦黑的宋治,跪坐在血泊中抱着他死去的幼女,对他的悲愤指控 “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将门,世世代代的镇国公,能给你们的尊荣、富贵、权力,朕都给了,为何国家危难之际,你们却不能履行镇国的职责?!” 两世情况有所不同,在前世,宋治并无对不起赵氏的地方。 自从乾符六年的代州截杀之事,赵氏家势大衰,宋治对赵氏的态度一直是信任、扶持,尤其是在国战开始后,更是对赵氏委以重任,赐予了海量资源。 只是前世,无论赵宁还是赵氏,经过了代州截杀之事,已经无力多做什么。 十年国战中,赵宁感受最多的,是眼见族人亲友不断战死沙场时,泪眼滂沱之下的自责与无力,是眼见江河沦陷同袍被屠戮时,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愤。 平心而论,国战时期赵宁已经尽了十二分力气,赵氏也做到了极限,只是因为萧燕跟天元王庭的算计,早早就折了家势,力量有限。 但即便是这样,在最后面对宋治的指控时,赵宁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赵氏富贵一百多年是真的,家势折也是折在天元王庭手里,不是宋治对不起他们,失职了就是失职了,再多理由都是借口。 因是之故,重生之后,赵宁从乾符六年就开始布局,过程里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 在风云变幻的局势中,在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寒门世家之争的乱流中,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赵宁堪称不择手段,他所做的许多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臣子的界限。 这些年,无论是燕平诛奸,还是北境据敌,亦或是行走八方布局天下,他一直在忙碌,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时至今日,他都还没有娶妻。 他不想再看到族人死伤殆尽,更不想再面对一次宋治的指控。 而到了现在,国战终于爆发,他怎么都该大展拳脚了。 被宋治召见,主动请缨来郓州主持战局时,赵宁知道对方十分疑惑,在怀疑他是不是老早就在等对方召见,等着来郓州坐镇大局。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赵宁游历天下的第一个大站就是郓州。 他知道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会为了避免跟大齐水师硬碰伤亡惨重,而采取佯攻杨柳城主攻郓州的策略,所以他在郓州的布局非常深。 长河船行的大当家陈奕在这里,一品楼的大当家尺匕其实也在这里。 黄河北岸的一品楼修行者,之所以能够事先查清北胡大军主力,在郓州对岸隐蔽集结的动静,就是因为他告诉了一品楼,北胡大军主力一定会在那里集结。 一品楼修行者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取信朝廷。 千般万般,赵宁为的就是这一天。 为的就是这一战。 要说有什么出乎预料的情况,那就是大战之前,一个不知所谓的军事大才高福瑞,跑到黄河对岸走了一通,回来说北胡大军绝对不会主攻郓州,让郓州疏于防备,让西河城这个前沿重镇,被博尔术一鼓而下。 赵宁是生气的,但也没有那么气。 大齐内部要不是出了种种严重的问题,有种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前世就不会被北胡给灭了。 庆幸的是,宋治在国战时期的表现,跟前世没有太大不同,虽然帝王心术没有都丢弃,但至少知道这个时候该顾全大局,也知道该倚重谁。 所以赵宁来了这里。 现在,是时候跟北胡大军短兵相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高下胜负、你死我活了。 。 章三四四 大丈夫真豪杰(1) 西河城溃兵已经有序前往大军左翼集结,在陈奕等人的引导下,乱糟糟的场面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后一个浑身浴血、瘸着腿佝偻着背的将领,踉踉跄跄来到了土包前,兀一看到赵宁,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沙哑着嗓音悲呼道:“赵将军!卑职西河城防御使贺平,拜见赵将军......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卑职永生不忘......” 贺平碰到陈奕的时候,就知道了来的是赵宁,眼下跌跌撞撞来到土包前,第一声高呼中,便充满了痛苦悲愤,但在后续说话的时候,却几度欲言又止。 末了,五官扭曲,满面通红的贺平,以头抢地:“卑职愿为马前卒,请赵将军许卑职出战西河城!” 赵宁扫了一眼贺平身上的伤势,发现对方情况恨不乐观,以对方的气机萎靡程度,还能行动自如没有倒下去,已经是出人意料。 赵宁不觉得贺平能够继续作战:“贺将军还是先下去吧,约束部曲退回郓州休整,才是贺将军的当务之急。” 这是个很合理的安排,于情于理贺平都该照办,但赵宁这话出口之后,贺平却是跪地不起,双手都抓进了泥土里,浑身紧绷的像是一头野兽: “赵将军!卑职在西河城枕戈待旦守了半载,日日夜夜提心刁难,不曾有片刻懈怠。如今丢城失地,卑职......卑职冤枉啊! “卑职......自知罪大难恕,不敢奢求立功,唯请赵将军成全,让卑职再做一次马前卒,再跟胡贼拼杀一次!” 看着甲胄破损、伤痕累累的贺平,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当然理解对方的心情,从对方连“末将”都没有底气自称,而是口口声声“卑职”,就知道西河城沦陷对他的打击,和他的自责有多大。 但无论西河城是为何沦陷,作为守城主将,他都要承担最大的责任,高福瑞对战局的评判,并不足以成为朝廷不治他罪的理由。 不仅朝廷不会,赵宁自己也不会。 赵宁收回打量贺平的目光,看向在大军左翼集结的溃兵。 在贺平过来之后,重重黑夜中,已经只有流星溃兵跑出来,这说明即便是在溃退的过程中,贺平也是跑在众将士后面。 以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但凡是想要脚底抹油,完全可以跑在最前面。 而此时此刻,汇聚在四万马军左翼的溃兵群,已是分外庞大,粗略一看应当有一两万。而在这些被追杀了至少二十里的溃兵中,竟然还有一些人甲胄、兵刃俱全,而且行动之间颇有队形,没有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溃卒。 要知道,大军一旦开始溃逃,惊慌无度之下,什么都顾不得,重达数十斤的甲胄,往往都是将士们第一个要抛弃的对象。 只有减轻负担,他们才能跑得更快,拥有更多活命机会。 其余的兵刃,例如长枪盾牌,也是不好携带容易影响脚步的负担,会被接着丢掉。丢盔弃甲,这是形容溃兵首先会用到的词语。 赵宁面无表情道:“如果你能在溃兵中,集结三千愿意跟你杀回去的敢战之士,本将就再给你一次战斗的机会。” “卑职遵命!多谢赵将军!”大喜过望的贺平,一连磕头三次,这才起身离开。 贺平离去时,魏无羡嘿嘿两声,“这厮倒不是没有本事的庸将,操守也有一些,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寒门将领可不多。” “越是往后,越是不会少。”赵宁说完这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眼见陈奕已经回来,他将诸将召集起来,布置接下来迎战北胡大军的策略。 四万马军,说起来不多不少,但将领却超过了二十个。 这是因为骑兵在中原皇朝属于珍贵军种,很多义军麾下马军并不多,像耿安国这种,能够带着两千马军出来的,已经是分外难得。 一些草莽义军首领,麾下骑兵就只有几百。 除了西河城,郓州能够凑到四万骑兵,一是因为防御使军队里马军比较多,二者则是例如云家、长河船行这种地方豪强,提供了不少战马、修行者。 而后者,才是赵宁这一战真正要倚重的对象。 他在郓州早早布局的效果,也集中体现在这里。 环视过一群或紧张或兴奋,或镇定或忐忑的将领,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云雍、陈奕、方墨渊等,郓州地方豪强与他麾下江湖势力首领的身上。 “云雍、陈奕、方墨渊、张嘉、丁仪,你们的部曲排在大军前面,承担大军先锋位置;李奎、王兴成防御使,你们的部曲在中部;其余义军的部曲在尾部。” 赵宁的军令下得很平稳:“北胡大军虽然有四万余,但这回渡河是为了攻坚,夺下西河城,所以骑兵不多。西河城溃兵的讲述跟魏侍郎的消息,也都证实了一点:对方的骑兵拢共只有万余。 “是以两军交战之际,所有部曲无需考虑太多,战法就一条,一直向前冲杀,冲散对方阵型,直至西河城下!” 对于一群杂兵来说,战法当然是越简单越好,什么两翼迂回、中间突破,什么游弋侧击、分割包围,都是自取灭亡。 赵宁接着道:“到了西河城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分包围城池,为后续攻城做准备;一部分向两翼分开,夺回大小军堡跟河面战船,让西河城里的北胡将士,成为一支孤军。 “届时具体如何行动,听本将军令即可。” 军令说完,赵宁再度环顾诸将,“谁有疑义?” 在场的义军将领,无论是绿林豪杰,还是地方大族,有没有熟读兵法,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经验,自然唯赵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却对赵宁这份军令有自己的思考,其中王兴成虽然眼神数变,但没有说话,满脸虬髯的李奎却是个直性子,当即道: “如果赵将军不问,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我等绝对不敢有异议,但既然赵将军问起,末将便有话直说了。 “赵将军,末将跟王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训练有素、军备齐全的皇朝王师,相比之于义军战力更强,理应承担先锋位置!” 他这话说完,王兴成脸色微微一变。 耿安国原本对自己只能呆在大军尾部的处境颇为不甘,想要请命去担任先锋,平心而论,他觉得两度击败官军进犯的梁山营,战力比防御使的军队只强不弱。 但听李奎说什么“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便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他不是皇朝正规军的将领,不知道军中规矩,很怕触犯军法,只能谨言慎行。 魏无羡、宋明等王极境修行者,也都看向赵宁,眼中有不解之色,等着赵宁解答疑惑。朝廷的正规军,战力的确应该要强一些,在此时应该承担重要位置。 赵宁知道众人的想法,也知道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作为大齐皇朝的臣子,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稍作沉吟,赵宁心中便已有了主意,正色道: “从古至今,每逢开朝立国之时,天下豪杰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中,正因为有他们齐心协力、各展所能,太祖才能堪平乱世,建功立业,雄视八方。 “但到了太平时节,尤其是天下承平日久的时候,真豪杰大丈夫往往是在民间,而不是在官场。所以每逢乱世,总是英雄出草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阵愕然,显然赵宁话里的道理,他们之前没有思考过。 魏无羡陷入沉思,耿安国等义军将领,不自觉挺了挺胸膛,而宋明跟李奎、王兴成等人,则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赵宁这是贬低了他们。 赵宁没有说太多,这时候解答这个论断的背后原因,只会触怒宋明、李奎、王兴成等朝廷人员,因为真相确实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无论什么朝代,一旦承平日久,身居高位的,都是善于钻营之辈,真正有操作有血性有才能的人,往往得不到重用——或者是为了加官进爵,放弃了原则。 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例如大一统的皇朝内,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这个封闭的环境只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腐朽。 从国家吏治的角度说,就是贪官污吏会越来越多,百姓处境会越来越不堪。 无论开朝立国之际,君王是如何雄才大略,官将是如何公正奋勇,仁人志士是如何为国为民,只要世道承平,一切都会回到现实上来。 大家逐利的本性,会驱使大家把正义道德、礼义坚守抛在一边,变得利益至上。利益,个人利益,总是这天下最实在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世家子弟懈怠自满,寒门官员欺上瞒下,一个沉迷享乐纸醉金迷,一个为了往上攀爬不择手段,哪里还会有多少真豪杰大丈夫? 如果大家都像开朝立国时那样,有信念有追求有道德有理想,甘愿为了国家未来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个人富贵荣辱身家性命,大齐历代皇帝,包括宋治在内,挑起文武之争、分化世家力量,不惜纵容土地兼并,让无数平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扶持寒门崛起的策略,又怎么会成功? 国战开启,乱世来了,这个天下才需要英雄豪杰。 国家危亡,社稷垂危,万民受苦,这天下才有英雄豪杰的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舞台。 面对众人迷茫无知,而又恼羞成怒的目光,赵宁只是报以一声意味难言的叹息: “此战胜负的干系,本将自会一力承担。相信战争的结果,会解答你们心中的困惑。现在,各部依令行事,谁敢懈怠半分,本将军法不容!” 众人闻听此言,面容都肃然起来,纷纷抱拳应诺。 这既是主帅的权威的威慑结果,也是赵宁跟赵氏过往的战绩,让众人对赵宁保有信任。 只有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云家家主云雍,一品楼三当家方墨轩,张家家主张嘉,丁家庄庄主丁仪,在抱拳的时候信心满满,意气奋发。 众将退下,各归本部,依照赵宁的军令,部署将士行动后。赵宁负手站在土包上,继续在黑夜中向西眺望。 前方虽然是漆黑一团,但在赵宁眼中,那已经是灯火幢幢、人声鼎沸的战场。 自乾符七年至今,郓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随着赚取财富的增长,在吸纳更多江湖修行者的同时,也在组织这些人隐秘进行战阵演练。 现如今,他们和他们的外围力量,如丁仪,是义军的中坚力量。 至于云家、张家等地方豪强,赵宁虽然不能让他们也隐蔽进行战阵演练——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不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但至少在不停分析国家形势,以沙场建功壮大家势谋求世家之位的理由,游说他们培养家族子弟的兵法、战技,扩充修行者力量。 郓州备战已经多时,无论陈奕、方墨渊,还是云雍、张嘉等,招募青壮训练战阵之法也都已经接近半年时间,有之前打下的基础,这半年想要不成果显著都不可能。 他们还不像耿安国这种野路子义军一样,军备不齐,人心浮动,。 有背景有底蕴,甲胄武器符兵丹药,他们麾下的部曲基本都不缺。 郓州七万义军中,他们占了近五万,而他们中的修行者数量,那是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所根本不能想象的。 郓州战场如此重要,赵宁对他们的要求,是符合雁门军跟赵氏私军的标准。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是他们的初战。 能够经受住这场战争的洗礼,打赢这场战争——亦或至少不吃大亏,他们就能像乾符七年的雁门军一样,完成质的蜕变;如果经受不住,那就一切休提。 无论如何,赵宁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当此之际,他选择相信过往的心血与付出。 “赵将军,卑职召集了三千三百二十八人,他们都愿意跟着赵将军血战御敌,死不旋踵!”贺平来到土包前,他的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但面色潮红,显得精神亢奋。 赵宁抛出一个药瓶,给对方治疗伤势:“你部排在大军侧后。” “卑职领命!”贺平感激涕零的接过丹药,抱拳大声应诺。 须臾,一名军使来报:“将军,时间到了。” “出发。” ...... 一个时辰后,黄河边的广阔旷野中,两军相遇。  章三四五 大丈夫真豪杰(2) 从始至终,北胡大军都没有前移,博尔术选择在原地摆开阵势,以逸待劳。 夜色依旧浓郁,天明还需要一些时候,很多东西都被掩盖在黑黯中。 相隔六七里的距离,从半空中赵宁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星海般的火点中,北胡骑兵齐整森严的阵型。 北胡大军立足未稳是真,方经大战疲惫一些也是真。 但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的休整,该缓过的气大体也缓得差不多,而且之前那场战斗非常顺利,他们没有遇到太过激烈的抵抗,远远称不上精疲力竭。 郓州军奔袭而来是真,却怎么都谈不上劳累。 不过北胡大军刚经大胜,士气正旺,这一点是郓州军不能比的。 就各种先决条件来说,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赵宁没有飞到距离北胡军阵更近的地方,去查探对方骑兵阵后的布置,不是不想,而是博尔术等人已经挡在前路。 先前赵宁接应孙康等人时,博尔术手下有五名王极境,而现在,数量增加到了六个,这也就意味着,博尔术在跟赵宁交手的时候,能有两个王极境在旁策应。 同时,卫州、杨柳城方向,北胡军中就只有三名王极境坐镇。 白日里博尔术虽然受了伤,但因为跑得快,伤势并不重,靠着灵丹妙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加上他对赵宁的战力已有认知,接下来硬拼吃亏的可能性不大。 就如宋明与魏无羡所言,这一战的胜负,取决于地面上的双方大军。 相隔千丈,博尔术带着他麾下的王极境严阵以待,在赵宁等人靠近之时,他们就已经先后升起王极境的领域之力。 深邃的夜空掩盖了真气流云,但一个个自带炫光、电闪雷鸣的真气漩涡,在震撼人心之余,还是格外醒目,无论是奔走咆哮的巨兽,还是载沉载浮的符文,种种异象将这个夜空映照得诡异可怖,犹如修罗场。 “本王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如果你准备得再充分些,本王或许会忌惮,但你如此急切,这就是给本王送军功。赵宁,你该为白日的行动付出代价了!” 头顶领域异象,博尔术衣袍鼓荡,有渊渟岳峙之气,被众多王极境众星拱月,更是衬托得他恍如神人,此刻他盯着赵宁,眼中报仇雪耻之色坚定如铁。 他的声音很大,比领域之中的雷鸣声还要重, 赵宁轻笑一声,“白日你见我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彼时我不过斩了两刀,你便落荒而逃。眼下你又觉得我来得太急,待会儿是不是同样要抱头鼠窜?” 博尔术老脸一黑,长袖一挥,领域中顿时传出一声山崩般的真气轰鸣声,旋即两条长龙般的真气,直接向赵宁闪电般撞去:“本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其余北胡王极境高手,也同时从各个方位出手,刀光如潮剑气如蛇,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古朴符文如雨如箭。 原本因为真气漩涡而显得云波诡谲的天空,霎时间流光溢彩,被真气映照得光芒大作,犹如末日降临下光怪陆离的白昼。 赵宁面色不改,拔出长刀千钧,纵身迎上去的同时,向脚下四万奔驰的郓州马军下令:“全军出击!” 赵宁直取博尔术,不出之前所料,对方身边果然有两名王极境初期策应,以三敌一,在缠住他的同时,避其锋芒,寻找伤他的机会。 其余王极境初期的北胡高手,则是跟魏无羡、宋明等人捉对厮杀。 半空中风起云涌、异象百现,王极境们的战斗仿佛要撕裂苍穹,地面上的四万郓州马军,则正在逐渐拉近跟北胡军阵的距离。 但凡是王极境出手,领域动辄影响方圆数百丈的范围,声势滔天,个人之力就足够令天地失色,而行走在地上的将士,比拼得更多还是群体力量。 因为早已改变了阵型,从夜幕里奔出来的马军,此刻形如海浪,由远及近,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踩得大地发颤,四野失音。 大军有遇城淹城、遇山摧山之威! 当头的陈奕与云雍两人,盯着前方火把光点下越来越近的北胡军阵,皆是目光凛然。 他们知道北胡军队的强大,清楚北胡破关入京、横扫河北地的辉煌战绩,在对方汹汹如虎狼的攻势面前,他们也跟普通将士一样,心里有着对这群蛮贼的深深忌惮。 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踏上战场,他们还是新人,他们无法预料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该怎么处理各种意外情况,会不会措手不及。 一个民间船行的大当家,或许习惯了江湖厮杀,却从来不知道黄沙百战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平日里治家治学,为民做主跟官府抗衡,原以为就算日子里会有波澜,也是熟悉的道义教化、尔虞我诈。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带着亲人后辈与乡亲子弟,在战场跟敌军搏命拼杀,命悬一线,随时都会成为马蹄下的一滩碎肉。 这不是他们的身份职责,不是他们善于处理的情况,不是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有理应有许多忐忑,有许多迷茫,有许多不安,有许多畏惧。 到了这一刻,耳中听到的,全都是轰隆滚滚的马蹄声,眼中看到的,全都是披甲执锐,同样向他们杀奔过来的北胡将士,他们脑子嗡鸣作响。 广阔的平地上,随着两军战阵全速相对奔进,前方宽敞无物的地面,在对方甲士人墙的覆盖下,正在一寸寸减少,就像是被吞进了肚子。 随着地面的一点点消失,陈奕跟云雍的心也渐渐提起,全身的神经渐渐紧绷。 他们知道,自己还能顺利活着、自在呼吸的时间,正在急剧减少,当地面完全不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生死不再由己。 美好的生活舒坦的日子,很可能再也无法体会到,洋溢着笑脸的亲人,很可能再也无法见到,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很可能再也无法尝到...... 对方如墙的骑兵愈发高大,高如群山,如林的长枪愈发锋锐,摄人心魄,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落在自己头上、身上,将将自己压得粉碎,将自己捅成蜂窝。 这是真正的刀山火海,是真的沸水油锅!进去了,就再也不会有回头路,流血牺牲,缺胳膊少腿,都只是等闲事耳! 过往的人生不够美好吗,安稳的日子不值得眷念吗,父母的养育之恩不值得报答嘛,妻儿的信任关爱能够辜负吗?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自身的追求是什么,什么是最该珍惜的,什么是最该在乎的,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刀口下,为什么要让自己尸首分离,为什么不能调转马头,脱离这人间炼狱? 回家,回家......不好吗?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阵前的空地已经变得狭窄如街,一个个眼神凶狠,面色狰狞的北胡锐士,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枪。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吃人的恶鬼! 陈奕与云雍对视一眼。 这一眼,在两军数万将士对冲的铁甲阵前,在头顶电闪雷鸣的黑夜下,在刀枪剑戟的荆棘丛林中,依然星辰一般夺目。 夺目,是因为刚烈如火。 刚烈如火,是因为蕴藏一个大丈夫保护家园的坚定意志,是因为饱含一个真豪杰杀敌御寇的不屈斗志! 大丈夫没有退路,真豪杰不惧死亡。 他们肩负着带领众将士,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为了身后的家园、亲人与同胞,他们就算是战死沙场,也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从彼此的眼神中,陈奕跟云雍,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既紧张又忐忑,既昂扬又铿锵的力量。 他们一个江湖势力的大当家,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他们以前是朋友,他们现在是同袍! 这一刻,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力量,志同道合的力量,并肩作战的力量,相互掩护的力量,不舍不弃的力量! 这份力量让他们驱散了心中大半的恐惧,让他们战意放肆燃烧,不约而同,他们的五官在一刹那扭曲,他们的脸在一瞬间狰狞。 他们一起收回目光看向前方,他们同时将手中的长槊捅向了临面的敌人,他们爆发出刚硬暴烈的大吼:“杀!” 杀! 身为四万将士的领头羊,身为主帅的左膀右臂,身为大军先锋中的先锋,这一声“杀”,让他们脑海里的诸多杂念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满心满念只记得自己的职责,自己的使命,只记得一件事:军令。 一往无前,破阵杀敌,收复失土的军令! 他们必须一往无前,他们必须带着身后的将士们一往无前! 他们要完成军令,他们现在是大齐的军人,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护神,他们不能心怀杂念,他们不该有畏惧,他们必须只记得一件事:杀敌。 这件事他们不来做,这件事他们做不到,就没人来做,就没人做得到,他们必须身如山峦,至死不屈,他们必须心智如铁,百折不挠! 陈奕与云雍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们用尽全力的喊杀声,像是炸雷一样震荡了出去,一时间竟然盖过了马蹄声。 于是,他们左右身后的近卫修行者,一起面目通红的大喊:“杀!” 他们的喊声汇聚在一起,更加气势如潮,冲进了更多将士的耳中,撞进了更多将士的心里。 于是这些初上战场,或恐惧或害怕,或迟疑或迷茫,或亢奋或热烈的将士,一起吼出了平生最大的呼喊:“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军令,也是职责,更是行动方向。 这是驱散杂乱情绪的利器,是凝聚人心的良药!伴随着这声呼喊深入每个人的心里,指导每个人的手脚,四万郓州军将士,跟北胡大军冲杀在一起。 他们悍勇无畏! 章三四六 大丈夫真豪杰(3) 在跟北胡万夫长的交手中,兜鍪被打飞,温热的鲜血洒在脸上,黏糊糊的,有些难受,也有些痒。 不过这种感受并不是十分强烈,披头散发的陈奕也没心思理会,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于眼前的拼杀上。 骑兵交阵,战马各自往前奔驰,不断有北胡将士跟他照面,长枪长刀应接不暇,陈奕从未面对过这种场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长槊格开劈来的长刀,两马交错,手腕一抖,锋刃掠过下一名北胡将士的脖子,带飞一抹血肉,也让那个骑兵栽倒马下。 陈奕在战阵中奋勇直进的同时,嘴里的喊杀声不时响起、从未停歇,他没空去看后面的将士,却记得要一直鼓舞士气。 或许是泼洒在身上的热血太多,或是击杀的北胡战士已经不少,陈奕双眸越来越红,面色越来越坚硬,除了死盯前方还是死盯前方。 长刀斩中了他的肩膀,破甲而入,身体已经起了反应,冷汗直冒,但陈奕却恍若未觉,他只是用手中的长槊,刺穿了下一个北胡修行者的胸膛。 一根符矢从战阵的缝隙里迎面飞来,陈奕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避无可避,箭矢扎进了他的胸甲,身体不由得一顿。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仍然在挥动长槊,抵挡临面的枪矛丛林,动作没有慢了分毫,于是他这才想起,身上这身甲胄是他通过赵氏的渠道,花费重金从世家买的,防御力非凡。 尤其是胸甲项圈这等要害处,足以抵挡二品符兵。 不只是他,他的近卫也都身着高品甲胄,用的也都是高品符兵。 自从乾符七年开始,长河船行赚取的财富越来越多,在赵宁的授意下,他们一直在有意积蓄优质符兵,地方大族与江湖修行者买不到的世家符兵,他们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买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长河船行的财富都化作了战力,他不仅招募到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修行者,而且他跟他手下的精锐力量,在修为得到提升的同时,都是甲坚兵锐。 杀红眼的陈奕,行动完全靠本能,战技完全靠习惯,拼得就是过往岁月不断磨砺战技,形成的肌肉记忆与过人反应速度。 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声音,向前,向前,杀,杀! 不仅陈奕是这样,郓州军四万将士都是如此,陈奕在不停歇的大声喊杀,他的近卫,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在大声喊杀,以此推之,全军都在喊杀。 红眼的不仅是陈奕,而是正在跟北胡战士拼斗的大部分将士。 不同的是,陈奕红眼是因为杀的人够多,而普通将士因为心志不如他这么清明,仅仅是投身战场,被喊杀声包围,就足以热血上头,只记得跟着领头的将校,与同伴一起,不顾一切向前冲杀这回事。 倒在陈奕手下的人很多,普通将士往往在杀人之后,甚至还未杀人的时候,就被北胡战士斩落马下,成了马蹄下的死尸。 他们或许是沙场新卒,战力寻常,但他们的战意与斗志,却不输给百战老兵多少,这让他们能够执行赵宁只管向前冲杀的军令。 倒下的同袍越多,留下的尸体越多,他们距离完成军令就越近。 ...... 西河城楼,木合华一直在观察整个战场。 博尔术正跟赵宁斗得难解难分,无法分神,作为对方的谋主,他需要指挥战局。 开战之前,木合华信心满满。 大军渡河攻占西河城的战事很顺利,短短几个时辰内的战果很是显著,大齐军队展现出的战力,让他怎么都高看不起来——虽然有部分守军在休沐,但这也是大齐军队纪律松散的明证。 加之赵宁带来的,还是一群战力不如西河城驻军的杂兵,木合华跟博尔术都认为,只要他们能拖住赵宁,让王极境的战局不溃败,凭借他们麾下的百战精锐,要战胜赵宁麾下的战场新卒实在是轻而易举。 怎么能不轻而易举呢? 精兵又不会凭空冒出来,除了日复一年的操练,还需要实战磨砺、杀人见血。 精兵就是精兵,新卒就是新卒,不是说凭着满腔热血、无上斗志,新卒就能抗衡精兵的。 修行者也不会凭空冒出来,短短几个月,难道南朝大军中,就能拥有比王庭大军更多修行者? 手握这两个优势,王庭大军凭什么不能赢? 但随着两军骑兵殊死搏杀,木合华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眼中的轻蔑之色徐徐化尽,神色变得越来越肃穆。 到了最后,惊愕与意外爬满了脸庞,印刻在他的五官上。 “这群杂兵的战力,竟然比西河城驻军强这么多?!”木合华无法抑制心头翻涌的浪潮,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让视线穿透眼前乱人心志的迷雾。 虽然是黑夜,但两军交战战场,却是火把通明,凭借自身修为,木合华能够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这般惊讶,甚至是惊骇。 郓州军中的修行者太多了,至少前阵是这样。 两军实地拼杀,是不是修行者,是什么境界,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而郓州军前阵的修行者,比王庭大军中的修行者还多。 尤其是几个主要将领身周的近卫,竟然就没有不是修行者的,其境界更是离谱,竟然多半都是御气境以上! 郓州军前阵一万多人的战阵中,修行者超过了三成! 在王庭大军中,百夫长是御气境,十夫长是锻体境,修行者数量的众多,是王庭大军战无不胜的最大依仗。 可是现在,他们的修行者数量竟然处于劣势! “南朝军队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修行者,这支军队是怎么回事,把黄河两岸的修行者都召集起来了不成?”木合华无法理解这一幕。 靠着萧燕之前在大齐收集的情报,战前他们对大齐的修行者数量,在战争中会怎样影响战局,有深入研究。 因为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南朝修行者的绝对数量,无疑是他们的数倍,但正因为南朝疆域太过广阔,修行者散布在江湖民间,尤其是聚集在地主大户、权贵富人身边。 所以他们认为,就算宋治招募江湖骁勇,也无法尽数汇聚修行者的力量。 而且眼下时间还这么短。 “能在几个月内,汇聚这么多修行者,难不成赵宁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刻意收拢这些人?”木合华思前想后,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但他还是觉得不现实,招募一个修行者,就意味着要付出一份工钱,修行者的工钱可比平常人贵多了,境界越高越是如此。 招募这么多修行者,需要多少银子? 赵氏一族哪来那么多银子? 赵氏要是有这么多银子,岂不是富可敌国了? 如果不是赵氏招募的修行者,有能力这么做的,就只有大齐皇帝本人。 可要是宋治麾下有这么多修行者,守燕平的时候怎么不用上? 他们之前都不知道,郓州是可汗大军的主攻方向,根本不可能把修行者安排在这里! 木合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都想不明白。 还有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 如果这群郓州军只是修行者多,那也就罢了,民间修行者不熟战阵,忽然间上了战场,面对数万骑兵对冲搏杀的大场面,一个个不慌了神乱了手脚才怪。 眼下这种战况,可比江湖械斗、小群人马互相拼杀,亦或是呆在城墙上守城要残酷、震撼得多。 然而眼前这群郓州军前阵修行者,虽然埋头冲杀的时候,嗷嗷叫着像是蛮牛一样,看起来不太清醒,但奔驰拼杀之际,却没有乱了阵型,失去了与同袍的呼应。 作为修行者,行动比普通人敏捷,热血上头了,冲杀之际很容易就会脱离队列,让阵型处处是破绽,变得很容易被击破。 民间青壮、江湖修行者帮助守城很容易,踞城而守容错率大,但战阵相拼,可是容不得漏洞的,一旦有缝隙破绽,被撕裂了阵型,那就会祸及全军。 可对方却不曾这样。 这说明对方至少训练有素! “奇了怪了,真是奇也怪哉!”木合华越看越是心神俱震。 他还发现了第三个让他骇然的现象,那就是郓州军前阵这群将士,甲胄都分外坚固,符兵都分外锐利! 寻常王庭战士,哪怕是借助战马冲阵的威势,一刀砍过去,也很难轻易破甲,这无疑又大大提升了对方的战力。 开战之前,木合华跟博尔术满心以为,靠着万余精骑,就能冲乱郓州四万杂兵马军的阵脚,撕裂对方的阵型,继而将对方一举击溃。 这种仗王庭大军在草原上没少打。 无论对方兵马比己方多多少,只要能冲散对方的阵脚,击垮对方的主阵,对方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后续若是不能重新结阵,挡住己方攻势,整个大军就会大乱,轻则被分割、包围、聚歼,重则全军溃败奔逃,成为待宰的羔羊,任由己方收割。 战阵交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阵型齐整。 但现在,因为种种意外,北胡万余精骑,并未能摧毁郓州军的阵型,与对方前阵的较量,因为己方是百战精锐,称得上是伯仲之间,但将士死伤却不少。 关键是冲势被延缓了。 到了跟对方中后阵接触的时候,战阵威力大减,这时候人数劣势就体现了出来,虽然战士们奋勇杀敌,战果不错,但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没有占据实质性上风。 更要命的是,郓州军前阵在冲破他们的精骑战阵后,阵型基本完整——将士虽然有很多死伤,但后续有人及时填补了空白。 “万万没想到,这群郓州杂兵,竟然不是弱旅,而是一支强军!”木合华望着郓州军前阵杀出来,眼中再无轻视,满脸都是忌惮。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支郓州军,是他跟博尔术南征以来,遇到的最有战力的齐军:“赵宁这厮,实在是可怕,他明明刚到郓州,却能弄出这样一支军队出来...... “可怕的到底是赵宁这厮,还是南朝皇帝宋治?” 他已经下定决心,战后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这支军队怎么来的。 “还好大王英明,早有布置,要不然这一战我们就败了。”想到战阵的后续安排,木合华感到一阵庆幸。 作为百战名将,博尔术排兵布阵自有章法,绝不会因为一部将士失利,就让整个大军陷入绝境,失去战场争胜的机会。 章三四七 大丈夫真豪杰(4) 眼前再无迎面奔来的敌骑,视野豁然开朗时,双眼血红的陈奕,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带着部曲杀穿北胡骑兵战阵。 天色未明,四野依然是一片漆黑,前方不远处,西河城城墙上的火把,勾勒出兵城一面的轮廓,箭楼林立,城楼高耸。 脚下有许多散乱的火把,少部分在血泊中熄灭,与尸体、兵刃交织在一起,大部分还在燃烧,照亮着骑兵队列。 脱离战阵,被热血与战意冲得发懵的头脑,终于有了稍稍冷静的机会,陈奕与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相视一眼,心头都涌现出巨大的惊喜感与自豪感。 他们杀穿了在河北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胡精骑! 对黄河以南的大齐王师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战况,值得每个战士骄傲! 有那么一瞬间,陈奕跟方墨渊觉得自己身形格外高大,心情愉悦得如沐春风。他忽得生出万丈豪情,他要带着身后的部曲,转个大弯杀回来,与四万同袍一起,将这万余北胡精骑彻底歼灭! 届时,他和郓州军将会彻底击败这支北胡先锋军,收复西河城,重组西河城防线,让郓州战区再度变成森严壁垒,这无疑会给国战大局,产生极为有利的深远影响。 只要能胜,此战的战功必会直达天听,乃至震动大齐朝野,他们会因此扬名四方,振奋在各处奋战的王师士气,收获所有齐人的尊敬,成为大齐的英雄! 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犹如离开人间到了仙境。 他们这四万骑兵,虽然是初上战场的杂兵,但陈奕、方墨渊等人的部曲却是战力非凡。而且北胡先锋军中的骑兵,实在是太少了些,这是他们能够破阵败敌的重要原因。 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一声喝令骤然降临,晨钟暮鼓一般,震得他们心神一凛:“前方有北胡步军大阵,阵前有陷马坑,有铁蒺藜。休要回头,休得迟疑,一路向前,杀穿对方步军战阵!” 这是赵宁的声音,陈奕、方墨渊等人听得分明。 为了专心对付赵宁,博尔术自己离开了大军指挥位置,不得不让木合华代替他号令三军,而赵宁在跟博尔术等人的激烈交手中,竟然还能分神关注地面战场,并在关键时刻及时下达作战指令! 陈奕神经一紧,习惯性的就想要抬头,去看向赵宁所在位置。 但在此之前,他就被眼前地面上的一道宽厚火线,给吸引了所有注意。 这道火线刚被点燃不久,油脂与木柴燃烧的味道很刺鼻,左右蔓延出去数百步,几乎看不到尽头,宽度倒是有限,一步而已。 如果说这是一道封锁线,那未免太过可笑,莫说对战马造不成阻碍,步卒都能一下越过。 但是陈奕在看到这道火线的时候,顿时汗毛倒竖,头皮仿佛都要炸开。 被赵宁派人教授了多年的兵法战阵,还在郓州城外跟部曲训练了数月,陈奕并不缺沙场常识,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道火线的作用。 如果是白日,这道火线就是标箭所在的位置。 越过这道火线,就意味着骑兵进入了北胡步军大阵的,弓弩射杀范围! 而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这道火线! 骑兵对冲时,速度都会提升到极致,他们刚刚从北胡骑兵队列中杀出来,马速很快,这道隐藏在北胡骑兵阵后、刚刚被点燃的火线,他们之前没有看到,此刻刚刚冲出北胡骑兵战阵,几个呼吸就冲过了火线,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陈奕看到了北胡步军大阵。 在此之前,布置在骑兵阵后的步军大阵,因为没有点火把,完全隐藏在黑夜中,莫说他们看不到,在对方有意遮掩痕迹的情况下,连半空中的王极境修行者都没发现! 这也是因为王极境距离此处还很远的时候,就被博尔术等人拦截,双方陷入了激烈的捉对厮杀中。 而此时此刻,北胡步军大阵点燃了火把,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两三万步卒组成的大阵,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厚实广阔、强悍神秘。 他们背靠西河城墙,他们看起来坚不可摧,他们在黑黯等待多时,而现在,他们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獠牙。 面对险境,人要做出反应,瞬息间就能完成,一骑要做出反应,也不过是勒住马缰绳而已,只要骑术够好,与战马配合够娴熟,眨眼间就能立在原地。 但是数万正在快速冲锋的骑兵,绝对不可能在顷刻间停下来。 放缓马速是一个整体的循序渐进的过程,若是前阵陡然勒住马缰,后面的人根本应对不及,只会造成骑兵前后相撞,自相践踏,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就算是大阵转弯,也得兜一个弧度平滑的大弯,需要广阔的空间。 但北胡步骑两阵的布置与配合,明显不会给郓州军这个腾挪转移的场地。 在看到令人心颤的北胡步军大阵时,陈奕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陷马坑! 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四万马军根本没可能在陷马坑前停下来,也无法在这么小的空间内,就让骑兵左右分流转弯——之前跟北胡精骑交阵时,己方可是摆开了架势,呈现的是方阵,而不是狭长的洪流队列。 陈奕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到了此时,他哪里还能意识不到,北胡步、骑大军的战阵配合,是事先就有的巧妙安排。 如果北胡大军要守住城池,最稳妥的战法是收缩兵力,全部在城中防守,郓州军来的都是骑兵,根本就攻不进去。 在见到北胡骑兵战阵的时候,陈奕等人最多以为博尔术是仗着自己骑兵精锐,出来跟他们拼杀一阵,谋求将他们击败,步军还是会据城而守。 在这种情况下,杀穿北胡骑兵战阵,就会来到西河城前,郓州军有足够的空间转弯,亦或是勒马回缰。 出乎预料的是,北胡步军大阵摆在城前,这就让他们迎头撞上了! 间不容发之际,陈奕无暇多想,冲过火线之后,看清眼前场景的同时,他已经听到了令人牙酸,而又摄人心魄的弓弦闷响。 齐刷刷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响动极大,紧随而至的,便是利箭破空的咻咻声,借着对方阵型的火把光亮,他看见了升腾而起的乌云黑影,那是箭雨! 箭雨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当头向他们射了下来! 向前是陷马坑,向后不可能,纵使在原地也会被箭雨轮番覆盖。 郓州军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生死困境! 这一切,都是因为博尔术在排兵布阵时,出人意料的让步军也尽数出战,而且将黑夜的掩护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箭矢临面,有狂风暴雨之威,身后响起成片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闷哼声、惨叫声、落马声顿时此起彼伏。 符矢撞击在符甲上,虽然没有破甲,冲击力也顶得陈奕周身发疼,座下战马虽然同样有防御具装,也是发出声声哀鸣。 刚刚清醒了一些的头脑,在这一刻再度被热血冲得怒火高涨、战意如炽,恐惧、慌乱、迟疑等等各种情绪,被涌到脑门的血液冲得灰飞烟灭。 陈奕满脑子又只记得一件事了。 那是赵宁刚刚给他下达的军令。 他高举马槊,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向前,杀!” ...... 眼见郓州军在箭雨覆盖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霎时间人仰马翻,露出许多空白,木合华长长松了口气。 到了此时,郓州军已经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接下来就是步军大阵的杀戮时刻,只要对方阵型混乱起来,胜利就会属于他们。 今夜这场战斗,博尔术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布阵之法,追求的就不是守住西河城,而是彻底击败来袭的郓州军! 开战之前,他们对郓州军的判断是弱旅,既然如此,自恃为百战精兵的北胡大军,怎么可能龟缩防守? 王庭大军纵横漠北,靠的是抓住一切机会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打出一片天下,创下王庭如今的功业! 吃下了这支奔袭而至的郓州军,郓州兵力就会空虚,郓州城就会成为囊中之物,他们就能打破赵宁与赵氏,在国战中不可力败的记录,对整个战局都大有裨益。 从这个角度说,博尔术的布阵之法理由充分,众将士也都是被这么告知的。 但木合华却知道,博尔术如此布阵,其实也是无奈之选,因为今夜根本不存在第二种战法。 北胡四万余步骑,的确可以据城而守,让郓州四万马军拿他们没辙,但是之后呢? 这四万步骑会围城。 主力围城,偏师清扫两翼军堡,并且夺回已经被他们控制的水师战船。 这样一来,西河城里的北胡步骑,就成了绝地孤军,连退路都没有。 北胡先锋军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的主力援军,还需要四天才能全部就位,就算日夜赶路可以加快进程,怎么都得三两日方可进驻西河城。 而郓州城距离西河城只有四五十里,对方的步卒大军,怎么都能先一步抵达,之后他们就能一边围城,一边封锁河岸,趁北胡军渡河的时候半渡而击之,占尽优势。 届时,城里的大军想要突破包围杀出去,面对的就是严整以待的优势兵力,骑兵或许可以冲破重围,但步军呢?如何在郓州马军的围杀下成功脱身? 就算能够突围,那必然损失惨重,还不如选择今夜这种战法,以逸待劳,布置陷阱,发挥十成十的战力,跟对方这四万马军,正面拼个高下胜负。 白日里,博尔术在下令先锋军急攻郓州城的时候,木合华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局面。 但如果先锋军不行动,在他们的主攻方向已经暴露,且赵宁已经来到郓州的情况下,郓州战区就会靠着原本坚固的防线,变得极难攻下。 也就是说,在大齐察觉到他们真实的主攻方向,其实是郓州,而且赵宁及时赶来,救了孙康等人,导致博尔术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没有优势后,在赵宁主持郓州战区的形势下,战局就已经恶化。 从那一刻开始,北胡大军就到了十字路口,不得不做出选择。 章三四八 大丈夫真豪杰(5) 在木合华跟博尔术看来,先锋军必须要提早出动。 出动了,占了西河城,至少是据有了桥头堡,撕裂了郓州战区的完整防线,有了进攻郓州城的跳板,而且能够避免大军被大齐水师,给堵在河上寸步难行。 这一战,至少必须得尝试。 至于郓州军有可能驰援西河城,这其实在木合华跟博尔术的意料之中。 先锋没有攻下西河城便罢了,那就只能撤军,等到主力就位,再从长计议。若是上了岸占据了西河城,在陆地上跟大齐军队交战,王庭精锐难道还会畏惧? 除却西河城驻军,整个郓州拢共也就十几万兵马,他们先锋四万余步骑,在漠北足以横扫千里,到了南朝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战力摆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退一步说,只要能给郓州援军迎头痛击,就足以给主力争取到渡河时间。 面对郓州一群杂兵都畏惧不前,还怎么跟大齐王师精锐作战,还怎么吞下赵氏的河东军?还怎么横扫大江南北,将大齐江山踩在脚下,据为己有? 百战百胜的强军,自然有作为强军俯视八方的底气! 赵宁再是能干,离开了晋地,到了郓州,还能凭空变出一支强军来不成?他要是能,他还是人吗?如果大齐有神灵,那这场国战不打也罢,因为根本没得打。 因是之故,在听到赵宁只带了区区四万马军,星夜来驰援西河城的时候,木合华跟博尔术都是高兴得快要笑掉大牙。 这不是来送死是什么?这不是给先锋大军机会是什么? 唯一的问题在于,赵宁领军来的太快,大军从追杀中回撤、聚集,到来到西河城前布置战场,只有一个时辰,太短了些,各项准备都谈不上绝对充分。 陷马坑挖得不够深,铁蒺藜布置得不够多。 但现有的布置在木合华看来,已经是完全足够。 “战吧,战吧!赵宁,让我看看,你带来的这支沙场新卒,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不过是多一些修行者与上品符兵而已,想跟我们的百战锐士血战到底,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资格,有没有这个实力!” 木合华盯着在陷马坑前,控制战马高高跃起的陈奕,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他脸上的疯狂之色表明,他自认胜券在握。 ...... 所有的应变都来不及,都只会导致混乱,让己方沉入更深的泥潭。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任何应变,哪怕面前就是深渊,自己要做的,也只是拼尽全力跳下去。 陈奕、方墨渊当先跃马而起。 一块一块的陷马坑虽然不小,但也不是什么天堑之地,如果完全发挥元神境的修为,他们完全可以带着战马一起飞过去。 但他没有这样做。 起跳的那一刻,赵宁的声音再度入耳:“弃马持盾!” 陈奕意识到,就算元神境能够带战马冲过去,御气境、锻体境跟普通将士,注定是无法完成这一步的。 于是他果断松开马缰,任由珍贵的披甲战马,坠入陷马坑。 陷马坑并不深,但战马掉了下去,也绝对不可能再起来。 赵宁的军令,不仅是在陈奕、方墨渊耳畔炸响,马军前队千百名将士,都听到了这个如雷的喝令。 一名名元神境、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在战马或者栽倒,或者掉入坑中的时候,凭借着矫健的身手,相继持盾跃起。 稳稳落于地面,不需要赵宁再吩咐,陈奕、方墨渊便将骑兵圆盾举在头顶,反手拔出腰间横刀,顶着利箭的狂风暴雨,向前急速奔进。 越来越多的修行者,以同样的姿态跟在他身后,虎豹一般前冲。 至于普通将士,战马栽倒,人也栽倒,顷刻间骨断筋折,基本不可能再站起来。他们跟战马一起,成为了陷马坑的填充物。 惨绝人寰的叫声,再清楚不过的昭示着,战场即地狱。 陈奕、方墨渊等人埋头苦奔之际,身后的将士队形,不可避免变得稀松了很多,不过他们的近卫都是修行者,而且大多出自一品楼、长河船行,或者是云家子弟、羽翼,修为不低,因陷马坑折损得寥寥无几。 倒是头顶的箭雨不断落下,不少没有及时举盾的,被符矢利箭穿透身体,当场后摔出去,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又被后续箭雨射成刺猬,口吐鲜血归于死寂。 及时举盾的,大多能够护住要害。 利箭射在盾牌上砰砰作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人身形被放缓,有的修行者在飞跃前方的陷马坑时,因为利箭划破手臂亦或是刺中大腿,吃痛之下盾牌歪斜,下一刻就被箭雨穿透脑袋、胸膛等要害,摔落在地上。 大多数修行者则能谨记平日里的训练要义,哪怕受伤也绝不让盾牌失衡,这才能最大限度保住了自身,落地后拥有继续向前的资格。 一些人在半途倒下,一些人在半途停下,更多人则是紧跟在陈奕、方墨渊等人身后,声嘶力竭喊杀之余,只记得向前冲击。 北胡军中能够成规模列装的天狼弓,射程终究有限,虽然下马冲锋速度会缓下来,但大家都是精锐修行者,也没慢多少。 无数火把的光亮中,北胡步军大阵眼看已是不远,似乎只要再闷一口气,就能跟他们短兵相见。 但就是在这时,冲在前面的修行者,双脚相继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痛,有的直接就摔倒在地,而后就是情不自禁的惨叫。 众人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地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这些阻挡骑兵的利器,现在也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在他们跳脚后撤、身形歪倒的时候,弩矢从前方的军阵中笔直射来,不少人当即被射杀。 最为艰难的是,铁蒺藜阻碍了他们继续前行,修为高的也就罢了,修为低的基本是只能后撤,整个冲锋之势霎时被延缓,前后脱节。 而在一波接一波的弩矢不断迎面射来之际,停下冲锋的步伐,就意味着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饮恨当场,倒地不起。 饶是江湖沉浮多年,陈奕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手下人如此大规模的迅速伤亡,尤其是成为长河船行大当家之后,在赵氏、杨氏、一品楼修行者的支持下,向来都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自己人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陈奕本就通红的双眼,在这一刻充满了血色。 危急之际,他没有丝毫犹豫,护住要害的圆盾放开,大吼着一刀横劈而出!匹练般的刀气扫过,将面前地上一大片铁蒺藜尽数轰飞。 这一幕顿时提醒了其他人,元神境的修行者们纷纷撤开圆盾出手,一片片剑气刀光掠过,地上的铁蒺藜成群成群飞起,有不少还倒射回了北胡步卒战阵中,掀起了一股股血雾。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人因为圆盾没再护住要害,被弩矢射中躯体。 对方战阵中,同样不缺高手强者,他们可不会闲着。 “杀!”地面卷起的烟尘还未消散,陈奕已经飞身而出。 “杀!”方墨渊等将领连忙跟上,其他元神境相继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杀!”所有修行者都再度发足狂奔。 噗嗤噗嗤的弩矢入肉声不绝于耳,扑通扑通的摔倒声此起彼伏,一个个修行者倒在了地上,一个又一个修行者越过了同袍。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没少经历江湖厮杀,眼下虽然是初上战阵,但都不缺杀气与悍勇。 又因为赵宁近年来以治军之法治理他们,导致众修行者纪律严明、行动果决,眼下陈奕、方墨渊等人一直冲锋在前,他们没有一个人甘于落后。 终于,陈奕、方墨渊等人,奔到了步军战阵前。 对方盾牌在外,枪矛如林,阵型森严壁垒,仿佛坚不可摧。 “杀!” 陈奕与方墨渊相继跃起,同时发出大吼,手中长刀劈斩而下,十丈刀光犹如明月,斩进了北胡步军大阵,击碎了盾牌枪矛,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 木合华吃惊地张了张嘴。 他没想到这群沙场新卒意志如此坚决,面对绝境没有半点儿惧怕迟疑;他也没想到对方行动如此狠辣,珍贵的战马说舍弃就舍弃;更没想到对方冲杀途中,是这般勇猛精进不惧死亡! 别的姑且不说,就郓州军前阵这些将士,哪里是什么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卒,分明就是惯于杀人见血的精锐,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彪悍轻死。 对方如果只是修行者多、训练有素也就罢了,残酷的战场巨大的伤亡,自然会让他们心神大乱、举止错,可对方这些人,偏偏犹如杀人如麻的悍匪、老卒一般,面对疾风箭雨,还能一边喊杀一边不管不顾往前拼,这就让他始料不及。 眼看着陈奕等人冲杀进了步军战阵,木合华手脚有些发凉。 这支军队,莫非还真是一支强军?! 陷马坑已经被对方抛弃的战马,以及跌入其中的士卒填充了,虽然与平地仍有差距,但已经不是不能逾越。 后面的骑兵只要骑术过关,绝大部分都能踩着同袍与战马的尸体顺利通过,如果对方真是一支强军,这对王庭步军大阵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章三四九 大丈夫真豪杰(6) 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这四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们各自都带着千名近卫,组成了大军的绝对前锋。 尤其陈奕、方墨渊两人,两人的近卫是长河船行、一品楼中的精锐,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活,战力非凡。 特别是一品楼,底蕴深厚,高手云集,实力早就不是地方大族可比,方墨渊那一千近卫,境界都在御气境初期之上,没一个锻体境。 从陷马坑冲到北胡步卒大阵前,四人的手下伤亡不小。 许许多多在江湖上身份不低,颇有声名,受人敬畏的修行者,倒下的时候猝不及防,死亡的时候悄无声息。 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前后相连,像是倾倒的麦穗,无意义的荒草。 只有僵硬的脸上残留的不甘,瞪大的双眼中的眷念,在表明他们此行是想杀敌建功的,曾经也有光辉岁月,在这个世界中有自己的故事,没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戛然而止。 寻常时候,青壮悍勇突然死亡是意外,会引来无数唏嘘、感慨、谈论,但在战场上,年轻有为的修行者成片成片倒下,仓促间离开人世,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死的人虽然不少,但他们的死亡有意义,因为他们的热血洒在这里,性命断送在这里,更多修行者才能杀到北胡军阵大阵前。 森严壁垒的军阵,大盾长矛的丛林,足以让骑兵望而却步,令步卒寸步难前,没有厚实有力的严密战阵,根本没有撼动他们的可能。 但在陈奕、方墨渊等元神境高手的强力进攻下,大阵霎时间被撕开了口子,横飞的盾牌兵刃与断肢残骸中,他们带着近卫修行者,冒着泼洒的血雨杀进了阵中。 与北胡步卒大军接阵,并不是战斗的结束,而是新一轮激战与死亡的开始。 大阵中,一道道强横的气息陡然爆发,好似平地起惊雷,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拔地而起,犹如苍鹰展翅,一副副元神之力的异象当空亮起,好比猛虎出山。 枪芒、斧影、刀光、盾山、剑气,从一个个高手强者手中轰出,将昏黄火把下的暗淡夜色,映照得五光十色、妖冶诡谲,流星般砸向前冲的陈奕等人! “杀!”陈奕等人习惯性大吼出声,在震慑对手的同时,提振己方士气。 以北胡战阵倾倒的战士为中线,左右两边的数十名元神境强者相对跃起,离地数丈之高,披风平直飞扬,背后元神凶猛,面前真气如潮如柱。 在他们脚下,是踩着平地与尸体前奔的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成群结队多达千百,他们盯着对手面色凶狠、杀气凛然,手中符兵或斩或刺,直取对方要害。 一声声响亮的气爆声中,一圈圈真气涟漪飞速荡开,低空旋风四起,流光溢彩,地面烟尘大作,金戈之音不断交鸣。 一个个修行者身上爆开血雾,一个个修行者倒飞出去,一个个修行者倒在了地上,有人杀人有人被杀,有人遍体鳞伤依然大吼向前。 拼着肋下被刺了一剑,陈奕一刀斩在面前对手的胸膛上。 双方虽然同是元神境后期,都身披符甲手持符兵,但品质明显有高低之别,陈奕甲胄虽然被破,但受伤不重,而对方的胸甲完全被他斩开,吐血摔回了军阵中,再也没有现身迎战。 在他身旁不远处,方墨渊同样击退了一名元神境后期。 北胡军中,只有万夫长会是元神境后期,就算这支军队是先锋精锐,有博尔术的近卫人马,但毕竟只有两三万人,元神境后期的数量不会多到哪里去,现在有两人受了重创,陈奕与方墨渊的步伐,就很难被抵挡住。 他俩带着身后的近卫,突入北胡军大阵中,左右开弓,一路浴血,一路怒吼,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身后的血溪越来越大。 虽然迎战他们的大多也是修行者,但整体实力比起他俩的近卫来,还是有些差距,没有人能够将他们顶回去,这让他们得以不断深入。 ...... 一记掠空步,闪烁到博尔术面前,一刀下去,将大惊失色的对方轰退,赵宁没有趁胜追击,侧移两步,拉开一段距离,避过两名王极境的出手,趁机瞥了一眼下方战场。 他所在的位置很高,所以视野很广阔,一眼就能将整个战场都纳在眼底。 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四人,带着他们的大部分近卫,已经成功杀进北胡步军大阵中。 这四千将士不仅是四万马军中最强的力量,也是整个郓州军的顶尖战力,他们能取得这样的进展,赵宁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如果他们不能取得这样的进展,赵宁根本就不会打这一仗。 进展虽然不错,但代价也不小,两三千战马填了陷马坑,数百人死在了接阵的路上——这可是数百精锐修行者,不是普通将士! 普通将士伤亡更多,陷马坑里就埋了一两千,没有掉进陷马坑,但因为陷马坑造成的阻碍、混乱而落马的,被北胡步军大阵弓箭射杀的,也有不少。 陈奕、方墨渊等四人率领的本部一万多马军,在之前跟北胡精骑的战阵拼杀中,都没损失这么多战力。 好消息是陈奕等人杀入北胡步军大阵后,算得上是高歌猛进。 他们虽然阵型不太齐整,但修行者多,而且是集中在一起,形成了强大冲击力。北胡空有两三万将士,却没法将他们拖住,在短兵相接无法用弓弩杀敌后,北胡步军大阵正在遭受巨大考验。 只不过陈奕等人身后的修行者现在不多,就算能够逞威一时,面对十倍兵力还是力有不逮,一旦修行者在激烈的冲杀中真气耗尽,就会立马被北胡步军战阵围杀。 只是一眼,赵宁便用炸雷般的声音,下达了新的指令:“本将令:四位先锋将领麾下的马军,分向左右,冲击北胡步军大战,掩护前队两翼! “两位防御使,各带本部前队,绕奔北胡步军大阵两翼,从侧腰位置冲入,搅乱对方阵型,配合四位先锋将领,彻底击溃北胡步军大阵! “两位防御使的本部后队,脱离主阵,配合义军骑兵,回头跟北胡精骑缠斗,务必将其全歼! “耿安国、贺平所部,径直往前,接应先锋四将!” 凭着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赵宁能够确保自己的话可以让所有将领听到——就算战场嘈杂,普通将士听不到,元神境的修行者耳聪目明,必然能够一字不落的听进去,这就够了。 今夜作战,赵宁最开始的设想,是杀穿北胡精骑战阵后,直接围城,战法简单直接无需变化。没想到博尔术将步军大阵摆在了城前,要跟他一决高下,计划赶不上变化,赵宁也只能根据战场实况,改变作战指令。 好在他有这个精力时刻关注战局,能够在大军需要他的每个节点,及时为大军指明方向,否则,初上战场的四万马军面对今夜这样的局势,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举止失措、阵脚大乱、损失惨重,乃至是战败了。 新的指令是比战前的布置,要复杂了一些,但都是根据当下形势发出,各部不需要思考,要做的事也不复杂。 陈奕、方墨渊四人跟防御使的部曲,行动稍微有些讲究,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执行这样的军令不会有问题。 至于普通义军,他们除了跟眼前的北胡精骑厮杀,不需要什么格外的变化,大不了就是混战而已,没太多需要讲究的地方。 耿安国跟贺平的部曲,一个是跟官军作战过的,一个是郓州官军中最精锐的部分,要他们去接应、配合陈奕等人,也不是难事。 “赵宁!你这竖子,安敢如此嚣张!” 恼怒异常的博尔术,已经不用远程功法了,飞速冲到赵宁面前,举起手中长刀连连挥斩,将一道道刀气倾泻向对方,有一种要将赵宁把卸八块生吞下肚的意志。 同样是王极境中期,赵宁以一敌三不落下风不说,每每还能在逼退他们的时候,抽空关注地面战场,并多次下达关键指令,这让博尔术感觉自己就像个废物,如何能忍? 身为大军主帅,博尔术当然知道,赵宁的那些军令,对战局有多么重要。 如果没有赵宁指挥作战,他的战法布置,现在已经将郓州军击败! 就算是到了刚才这一刻,倘若赵宁不及时下达那一连串命令,他的步军大阵纵然蒙受不小损失,在最后也还是会掌控局势! “你一个胡子,别动不动就竖子,这是我们齐人的风雅话,你还是骂娘比较符合身份。”面对临面的刀气狂潮,赵宁丝毫没有惧色,挥动千钧将其击破的同时,还有闲心嘲讽对方两句。 在两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偷袭过来之前,他及时发动掠空步,又一次及时摆脱了对方的合击。无论是对战还是施展身法,他都显得云淡风轻,写意得很。 赵宁是没法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下,将博尔术等人击败,但稳占上风却是半点儿难度都没有。 眼看赵宁再度跳开合围圈,博尔术气得眉头直跳,心中的憋闷与愤怒越来越浓,浓到让他几近疯狂。 赵宁手中的千钧威力太强,谁也接不住,这就导致他们根本不敢全力进攻,总要留几分力气想着避其锋芒,可他们一旦这样做了,赵氏的绝学掠空步,就能让赵宁滑不留手,让他们连对方的衣角都难碰到。 可他们又不敢有片刻放松,攻势绝对不能停,因为一旦让赵宁有多一点的时间,对方就不是给地面大军下达军令那么简单了,而是可能给其他王极境造成生死威胁! 博尔术是真拿赵宁没办法。 就像他现在拿地面上的战场也没办法。 身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天元王庭左贤王,二十多年来,都是睥睨四方意气风发,在漠北,纵横万里鲜有敌手,所到之处勇士俯首臣民跪拜;在大齐,横扫河北地战功赫赫,长刀所指千军所向,遇城克城遇军屠军。 可眼下,博尔术就像是被赵宁当猴耍,走不得避不得,还奈何赵宁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肆意妄为。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气? “赵宁!你这个混账,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章三五零 大丈夫真豪杰(7) 普通人连续跑上一刻时间,就会累得犹如死狗,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奔跑十多里也会气喘如牛。 可战斗、厮杀并非奔跑,那比奔跑要累太多。而如果是身披数十斤重的铠甲战斗,那就算是最精锐的将士,也不能一口气支撑太久。 先锋作战,求的就是一鼓作气,快速凿穿敌阵。 就算是军中先锋锐士,要攻破数万人的大阵,动辄也需要不间断全力拼上一两个时辰,哪怕是最骁勇的猛士,也不可能一直举刀奋战。 所以先锋战阵内部,也需要轮替。 冲在最前面的人厮杀一阵,要么倒在地上成为死尸,要么就的退回阵中,由后面的人顶上,自己先缓一口气。修行者也不例外。 战阵交锋,作战的都是外围将士。 战阵总是滚动式前进。 陈奕也想被人轮替,但却没有这个机会。弃马让他们成功接阵,却也让他们在接阵过程中伤亡惨重。 陷马坑到底造成了阻碍,后续虽然被尸体填充,但毕竟不是平地,骑兵战阵一旦有明显障碍,就会引发很多麻烦,这就导致后部没有及时跟上。 兵力劣势太过明显,身后的修行者虽然悍勇,到底不是百战老卒,进攻到此时,早就没有章法,阵型绝对谈不上齐整,完全就是靠战力与血性之勇往前冲。 血性之勇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泄掉,热血不再冲昏头脑,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们深入敌境,被团团包围,四面皆是猛士,命悬一线的险境。 届时人人自危,溃败就在一瞬之间。 陈奕不能停,更不能退。一旦被步军大阵重整阵型,攻势就不会再顺利,他只能一直向前拼杀,给对方制造更多混乱,将撕开的口子延伸出去。 这场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 陈奕未必意识到了战况的关键,但他的的确确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左肋又中了一刀,符甲再是品质高,也在激战中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迹,有不少地方都被对手的符兵斩破,这一刀就是从破损处捅入,刺开了血肉,直到骨头。 捅出这一刀的,是一名趁陈奕跟前一个对手对攻之际,瞅准他的破绽,从人群中突然蹿出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在陈奕一片猩红的视野中,对方发出一声大吼,眼中满是得意与凶狠之色,全身用力推着陈奕往后退,手臂还在扭转刀柄,意欲搅乱伤口! 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让陈奕本能的知道,这是生死一线之时,一旦让对方入肉的刀锋成功搅乱自己的伤口,脏腑都会破裂,届时一切休提! 钻心的疼痛,陈奕感知得已经不分明,即将被杀的恐惧,也没有笼罩陈奕的心神,这一刻他只是愤怒。他说不出愤怒的原因,但他就是愤怒。 他不服,于是他发了狠。 他要跟对方输死一搏! 他后退的脚步踩住地面,脑袋向前狠狠一砸,额头重重撞在对方的面甲上,眼前一黑、巨大的眩晕感中,他听到了令人胆寒的骨裂声,或许是自己额头破了,或许是自己脑袋开了花,或许自己没了。 他看到对方的面甲凹陷下去一个大坑,股股鲜血溢出。 狠劲上来,便不会轻易停止,也不会多加思考,陈奕咬紧牙关,眸中凶光大盛,又一下用额头砸在对方脸上! 噗通一声,两个站不稳的人一起摔倒。 站起来的是陈奕。 他凶狠的大喊一声杀,越过对手的尸体,继续奔向前方。 倒在地上的那个北胡元神境中期修行者,除却面颊破碎,碎片嵌入血肉中,眼珠子掉出来之外,胸腹处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是陈奕长刀捅入所致。 横刀挥斩,刀光如月飞出,面前北胡将士持盾带刀的一个小战阵,顿时人仰马翻,倒下一片,陈奕胸部中了一箭,但只是脚步一顿,就继续向前。 杀翻了两个元神境修行者,头破血流的陈奕,拖着破损不堪的甲胄,又冲进了一群北胡战士中,横刀闪电般接连挥斩,掀起一片断手断头! 忘了,忘了,双眸就如两汪闪着光的血潭的陈奕,战斗已经完全是本能,是深入骨髓的狠劲在驱使,渐渐忘了所有事,连赵宁的军令都忘了。 如果这时候赵宁再给他什么军令,就算他的耳朵能听到,心里也听不到。 除了往前拼杀,除了将眼前的敌人砍倒,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有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的同伴。 受赵宁的指派,他在郓州坐镇已经很多年,他的妻儿也都到了郓州,但这回出战事起仓促,接了赵宁的军令,他连跟妻儿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披甲上马驶出军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回望一眼郓州城里家宅的方向。 可他看到的,是冰冷高耸的城墙。 六年前,乾符七年的时候,出身乡野,因为投奔亲戚来到燕平的陈奕,还只是码头一家普通船行的普通管事。 因为自身能力出众,他有幸娶了一个燕平的妻子,那是他前半生最为骄傲的事,难得的是,出自京师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卑微出身,一直把他视作家里的顶梁柱,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 彼时,陈奕满脑子想的,就是建立自己的船行,让贤惠的妻子过上好的生活,金银首饰可以想买就买,也不用对谁卑躬屈膝。 作为一个乡野小子,没读过圣贤书,没受过先生教导,陈奕忠君报国的观念很淡薄。 在物欲横流、人人推崇利益歌颂财富的世道中沉浮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除了想要往上爬,让妻儿生活得更好外,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说得好听些,这是放得开手脚不止奋斗,说得不好听些,其实没什么道义追求,就一个烂俗之人。 如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参与构陷名声在外的赵氏的行动,要知道,那时候赵宁已经扳倒了刘氏,解救了很多被刘氏麾下的白衣会,迫害的贫民百姓,是燕平城人人称颂的对象。 虽然当时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内心黑白观念足够强,他完全可以向赵氏告发。 乾符七年之后,他成了长河船行的大当家,开始跟着赵宁行走天下,于各地扩展生意建立势力,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在年复一年帮助穷苦人与良善百姓的过程中,陈奕认识到了赵宁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心里对赵宁越来越敬佩。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群身居高位的世家显贵,心忧百姓、胸怀社稷,为了公理道义不求回报,为了世道承平奋躯而战。 被日复一日熏陶了五六年,被变相言传身教了五六年,陈奕的三观得到极大改变,最后终于被塑造出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就如其他被一品楼、长河船行吸纳的江湖修行者一样。 绝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都向往单纯美好的东西,哪怕世道肮脏,强权横行,黑白颠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家都是一群身在黑黯,心向光明的人。 所以白日在郓州城,看到那些以公谋私、鱼肉百姓的官差,陈奕毫不犹豫就出了手。 心中有了道义,对是非黑白看得重,自然也就有了家国之念,因为保家卫国是最基本的道德。 这回跟着赵宁出战北胡大军,从一开始,陈奕就有奋武之气。 长河船行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在江湖上已经是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尊敬,看到谁作恶多端都能干掉对方,任意潇洒的时间长了,位置高了,陈奕的自我感觉也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必要,为这个天下做更多事,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这回出战,带着麾下被赵宁大力栽培、训练的精锐修行者上阵,身为前阵主要将领,不仅肩负四万马军的胜负责任,还影响着郓州战局乃至整个国战大局的走向,陈奕责任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赵宁多年的心血,不能成为国战的罪人。 他必须要完成赵宁的军令,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噗嗤,一刀从肩头掠过,带飞一大抹鲜血,陈奕手中的符兵顿时落地。 因为洒在身上的鲜血持续不断,满脸血迹的抹了一把又一把,仍是不能避免眼帘上不断蓄积血珠,他赤色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 模糊中看到对方再度举刀,向自己当头斩了下来,完全是出于战斗本能,陈奕握紧左拳轰了出去,抢先击中对方的腹腔,将对方轰飞。 北胡步军战阵章法严明,陈奕等人虽然战力不俗,但己方阵型撒乱,修行者们虽然也相互呼应,但并不严谨,反倒是对方大小战阵配合紧密,严丝合缝,所以陈奕等人战斗仍然不轻松。 右腿一痛,陈奕不由自主歪倒下去,在落地之前,他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了斩下的战斧,抱着对方的腿,将对方也扳倒在地,顺势欺身骑了上去。 战至此时,他已经忘了所有的事,连妻子儿女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责任使命。 但战前种种强烈的情绪却没有消失,它们融合在一起,融进了那股死战向前的狠劲中! 生于乡野的人,确实不懂什么圣贤道理,但狠劲却要比繁华之地的人浓得多。穷山恶水之地,多出悍勇轻死之辈,便是这个道理。 这股狠劲深入骨髓,哪怕会在繁华生活中被削减,但对陈奕江湖人来说,却绝对不会消失。 此时此刻,这股狠劲支撑着陈奕哪怕是在生死之际,依然顽强不退! 这股狠劲又因为战前的各种责任信念,变得更加浓郁,这就让陈奕宁愿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会有害怕屈服的念头。 很快,陈奕在近卫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 从丹药瓶里倒了一把丹药塞进嘴里,捡起一把长刀,他大吼一声杀,带着身周的修行者们,又一次迎向扑面而来的北胡锐士!  章三五一 大丈夫真豪杰(8) 人影幢幢、不断晃动的视野中,北胡步军大阵的黄旗,依然显得极为扎眼。 陈奕心头猛地一震,这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杀到大阵中心。 只要能斩下黄旗,就算没有杀穿大阵,也相当于破阵了。 北胡战士就算是百战精锐,失去了黄旗,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跌,纵使不溃败,战力也会大减。 “夺旗!”陈奕手中长刀指向黄旗,大吼一声招呼自己的近卫,迅速奔杀过去。 黄旗之前,百十步的距离内,是密密麻麻的甲士,数量多得无法辨别,战阵中枪矛如林,凶险无法揣度,然而此刻的陈奕,脑中除了热血再无其它,认定了目标就只会全力以赴。 他遭遇了此战以来,最为艰难的战斗。 或许面前的修行者力量,并不比他刚刚入阵的时候强,但他的状态早已不在巅峰,身周的近卫力战到此时,同样是气力将近,而且数量大为减少。 陈奕带头杀入了护卫黄旗的北胡战阵中,却没能像之前一样,左右奔杀纵横捭阖,相反,他好似陷入了泥潭,如负千钧,步伐越来越沉重,移动越来越艰难,战斗空间被北胡修行者不断压缩。 阻碍没有让陈奕气馁,反而让他更为愤怒,胸中的狠劲愈发高涨。 砍翻面前两名修行者,踩过对方的尸体,感受到近卫对自己的策应、支撑力度正在下降,他不甘而恼火,举刀大声喝令: “向前,向前!后退者斩,畏战者斩!” 或许是军令起了威慑作用,或许是近卫们注意到陈奕需要更多策应,更多修行者聚集了过来,陈奕得以继续向前砍杀。 事实上,陈奕已经注意到,在他和方墨渊的队伍两侧,不远处已有己方骑兵入阵,同样在奋力向前拼杀。 只是因为除了他跟方墨渊周围,北胡步军大阵的其它方位,依然阵型森严厚实,而己方骑兵因为没有元神境后期带领,元神境中期也不是太多,所以攻势有限。 这就导致北胡大阵哪怕是受到骑兵冲击,也依然有抗衡之力,没有被轻易击破的迹象。 骑兵攻势虽然没有迅速拉开,但的确为他们减轻了不少压力,很多北胡修行者不得不去阻截骑兵,现在他们距离黄旗最近,陈奕的军事素养告诉他,只有他们有可能夺下黄旗,为大军赢得胜机。 这是驱使他不断向前的又一动力。 杀倒怪叫着迎上来的一群北胡锐士,陈奕身上又多了两道伤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只觉得全身都似火烧,脑袋、双手双腿与躯干,好像没有一处地方不痛。 但跟气海的抽疼相比,这些伤痛又不算什么,他知道,他的真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现在完全是在恢复丹药的刺激下,透支身体潜能,他能战斗的时间已经不多。 一段殊死拼杀后,黄旗近在面前,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 陈奕死死盯着眼前的敌人,咬牙忍着身体的酸痛,挥动重如山峦的手臂,劈出一刀又一刀,他的脑海里始终回想着一个声音:“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随着气力的枯竭,陈奕的战斗变成了意志支撑。 他已经战斗了这么久,已经突进了这么远,他不甘在距离黄旗不过咫尺的时候倒下,如果他注定要倒在这片血肉地狱中,那也得是在斩断敌军黄旗之后! 忽的,一名豹子般斜刺里冲出来的北胡修行者,狠狠撞在陈奕身上。 本就遍体鳞伤气力不济的他,如遭雷击,感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烈翻腾,霎时间要从嗓子眼里都吐出来。 他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脚下再也稳不住,被扑倒在地,在落地的一瞬间,他看到好几名北胡修行者,同时持矛捅了下来! 这就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奕,瞪大了虎目。 他没有死。 两名及时扑过来的近卫,压在他身上,用身体挡住了敌人的长矛。 眼看着自己的手足兄弟,在自己面前口吐鲜血气绝而亡,陈奕目眦迸裂! 被其他近卫从地上拉起来,陈奕暗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嘶吼,纵身前冲,长刀接连挥斩,将眼前的北胡修行者,一个接一个砍倒在地。 佝偻的身体沐浴血雾,眼角两行血泪淌下,青筋暴突的双手死死握着横刀,一下一下跟敌人的兵刃碰在一起,陈奕如铁的双目死盯前方,心里不断大吼:“向前,向前!” 终于,他杀穿人群,到了黄旗前。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陈奕举刀斩了下去。 他曾用手中刀,斩下过无数狗官恶人的头。 他曾用手中刀,为无数百姓主持过公道。 他曾用手中刀,为这个黑暗混乱的世道,斩出过一丝正义的光明。 今夜,他用手中的刀,抵御外寇沙场杀敌。 现在,他用手中的刀,斩中了仿佛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中的黄旗,为身旁的同袍为这场战争,斩开了一线胜机! 他的确斩中了黄旗,可惜的是,刀锋只是停留在旗杆表面,并未能将其斩断。 陈奕浑身一僵,眼珠突出得好像要掉出眼眶。 不是他原本就没有斩断黄旗的力气,而是在这一刹那,一个本已倒下的北胡修行者,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站着的近卫,自己也来不及防备的时候,一刀捅进了他的腰肋! 陈奕错愕的转了转头,看向那个袭击他的北胡修行者。 他看到对方浑身是血,半边脸焦黑模糊,露出翻卷的血肉与白骨,说不出的狰狞与凄惨,但这一刻,对方竟然露出了欣慰而轻松的笑意,就像在生命最后时间,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大的使命。 很显然,对方是黄旗护卫者。 陈奕双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 在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黄旗上,落到自己的横刀上。 他集中所有精神,想要再努力向前一次,让横刀将旗杆切断。 然而尝试是徒劳的,他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不仅如此,他的精神都在崩溃,眼前开始发黑。他已经连站都站不住,即将倒下,又如何能斩断这杆黄旗呢? 悲愤、不甘与痛苦,让陈奕五官扭曲到一起,眼角流淌的血泪多了几分。 在他倒下的前一瞬,一柄长刀突然出现,准确击打在他的横刀刀背上,嘭的一声,本已停住的横刀因之再度向前,一下子斩断了黄旗! 黄旗坠落后,陈奕也倒了下去,倒在尸堆中。 闭上双眼的时候,他脸上露出欣慰而轻松的笑意。 这一战他尽力了。尽了全力,尽了十二分力气。 他达成了浴血奋战的目标,完成了这一战的使命。 虽死犹荣。 他觉得自己——终不负大丈夫七尺之躯! 章三五二 大丈夫真豪杰(9) 耿安国、贺平依照赵宁的军令,率部顺着陈奕等人,在北胡步军大阵中撕裂的口子,冲入阵中扩大战果。 当他俩终于来到锲子最前沿,接应陈奕等将时,看到的是血战力竭的陈奕,伫立在敌军黄旗前不肯倒下的不屈背影。 那个奋力一击的北胡修行者,还握着捅进他腰肋的长刀,临死仍双目直直盯着他,好像在等他先倒下。而陈奕握着横刀,砍在旗杆上不愿松开。 他俩脚下横尸枕地,血流漂橹,周围一片区域内再无其它站着的人。在稍远的地方,才是或者酣战不休,或者正赶赴过来的两军将士。 这片战场充斥着血与火,插在地上照明的火把,早已不复齐整模样,散落在各处烧着了尸体的战袍,于浓稠的血腥味中,制造出令人作呕的烧焦味。 躁乱的地面战场广阔无边,郓州马军在冲阵,北胡步卒在阻击,各处战况激烈,杀声震天,头顶的半空风起云涌,王极境的领域遮蔽了星空与天光。 末日般的景象中,黄旗依然在迎风飘扬,斩旗的人则是屹立不倒。 马上的耿安国跟贺平相视一眼,前者从战马上一跃而起,落到陈奕身旁,挥刀击打在陈奕手中横刀的刀背上,咔擦一声,旗杆上半截无力坠落在地。 在旗杆应声而断的时候,陈奕脸上浮现出笑容。 那个一直不肯先倒的北胡修行者,仿佛听到了黄旗断裂的声音,分明已经僵直的身体,竟然微微抖了一下,而后率先一头栽倒在地。 他死不瞑目。 陈奕随后倒下,安然闭上了双眼。 在耿安国之后下马的贺平,将陈奕的身体抱了起来,交给身旁的亲兵,让对方带离战场——留在这里,他只会在战马的践踏下成为肉泥。 贺平跟陈奕素未谋面,但看过刚刚那副画面,怎么都不想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做完这些,耿安国与贺平重新上马,前者提着长矛道:“贺将军,你部白日经历过苦战与奔驰,将士疲敝,接下来就由我部主攻,贺将军策应如何?” 他们已经到了北胡步军大阵中心地带,但北胡军阵暂时还未溃散,接下来还要继续往前冲杀,谋求彻底破阵,两部好几千人马,自然得有个先后。 若是寻常军阵,被正面撕裂阵型、斩了黄旗,又有骑兵从侧翼拦腰突入阵中,早就全军溃败,然而天元王庭大军浴血奋战二十年,士卒早就被锻炼得心坚如铁。 眼下天元王庭大军虽然士气大减,阵中有些混乱,但在将校的喝令约束下,依然酣战不退,总体上还算稳得住。 在这种情况下,接替陈奕、方墨渊等人主攻位置的耿安国、贺平两部,必须要加强攻势,趁对方心神受震、阵脚生乱之际,将陈奕等人以巨大伤亡换来的战果,迅速扩大,将对方一举击溃。 大军毕竟是一群初上战场的杂兵,能打到现在这股局面,完全是靠陈奕等人一往无前,用血性之勇与不怕死的牺牲换得,若是攻势不能保持,无法一鼓作气破阵,留给天元王庭军以喘息之机,众将士就有攻势衰竭之危。 若是战局僵持,哪怕前期稳占上风,但凡不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面对经验丰富、心志坚定的百战老卒,大军依旧必败无疑。 耿安国今夜带出来的是经过挑选的梁山营精锐,而汇聚了很多民间骁勇、江湖修行者的梁山军,都是杀人如麻、见惯生死、性情彪悍的悍匪,跟官军两度交战都取得了大胜,可见战力比官军强。 好钢用在刀刃上,耿安国现在当然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主攻职责。 贺平正在扫视战场,他看见从两翼突入的李奎、王兴成所部,虽然成功入阵一段距离,但马速已经慢下来,对北胡步军大阵的冲击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这让他面色低沉。 骑兵冲击步卒大阵,最重要的就是冲击力,若是速度慢了下来,就会深陷泥潭成为一个个巨大的活靶子。 两相比较,李奎所部稍好,满面虬髯的李奎一马当先,始终冲杀在最前,战况还算不错;王兴成则被亲兵团团保护,拼杀起来就没那么用命,战况要差不少。 看到这里,贺平怒火上涌。 各个防御使的军队,是朝廷正规官军,吃皇粮拿军饷有地位有权势,受皇朝倚重被百姓敬畏,本应在战争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可当此危难之际,真正悍不畏死、杀敌破阵,为大军赢得胜机的却是一群民间骁勇。 如今陈奕、方墨渊双双被抬了下去,云雍、丁仪也是伤势不轻被替换,靠着他们和他们部曲的血肉,终于换得战局大好,眼下到了关键时刻,官军只需要奋勇向前就能击溃敌军,却表现得像烂泥一样,无法突破最后的阻拦。 长此下去,大军必然危殆,白白浪费陈奕、方墨渊等人的血战成果,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联想起自己丢了西河城,是造成眼下危局的罪魁祸首,贺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国战至此,官军的脸都被丢尽了,防御使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他们辜负了皇恩,更辜负了大齐百姓的期许! 大感羞耻的贺平,正待率部奋勇向前,冷不丁听到耿安国的话,顿时牛眼一瞪: “西河城是本将的城池,眼下夺城在即,本将岂能将主攻位置拱手让人?你部不过是一群绿林盗匪,劫道偷袭杀人越货或许在行,沙场作战哪有你们逞强的份......” 说到这,贺平及时住了嘴。 陈奕、方墨渊、云雍等郓州“本地豪杰”,带着郓州“良家子弟”的血战之功,已经赢得了他发自肺腑的尊重。 但作为郓州战区最精锐军队的主将,大齐皇朝有数的防御使,定国安邦的社稷柱石,他怎么可能看得起耿安国这些山野贼匪? 之前两次剿匪,也就是他没去梁山,否则这群啸聚山林、为祸一方的匪类,早已悉数被他砍下了人头。现在战局如此关键,胜负在此一击,耿安国竟然敢大言不惭,要他策应? 简直是不知所谓、狂妄至极! 这也就是国战时期共御外辱需要,朝廷下令各军平等相处,否则的话,贺平根本就懒得跟耿安国说话,连看都不会拿正眼看对方,而且会把跟对方共立于同一片天空下,视为奇耻大辱。 “耿将军还是率部靠后,为本将掠阵为好,本将自会领军破阵!” 战阵之中,贺平顾全大局,不想跟耿安国吹鼻子瞪眼,闹得彼此不合,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火气,不容置疑的丢下这番话。 耿安国见贺平神态倨傲,高高在上的诋毁他们的出身不说,还一副不可忤逆的强权嘴脸,顿时怒火中烧。 他有心针锋相对,但为了大局还是勉力忍着怒火,语气生硬道:“眼下是破阵关键之时,不是分你我的时候,谁的战力强,谁就该主攻! “战机转瞬即逝,容不得半分耽误,还望贺将军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否则赵将军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干系!” 在耿安国看来,所谓官军,不过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拿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种种权力,却成天不干正事,战士疏于训练将校一心钻营,除了鱼肉百姓一无是处,全都是国家蛀虫,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要不是他们这么不经事,之前怎么会在梁山被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要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贺平坐拥六万将士与地利坚城,怎么会在几个时辰之内,就丢了西河城? 现在贺平还敢在他面前拿大跟他逞能,真是莫名其妙,愚不可及! 眼下是关键之时,攻势不容迟滞,否则陈奕、方墨渊等人的牺牲就会白费,这么重要的担子,怎么能给贺平,让他误事? “耿安国!你在跟谁说话?!我部训练有素的精锐,难道还不如你们一群山野盗匪?!”贺平怒不可遏,唾沫星子喷到了耿安国脸上。 耿安国冷笑一声:“你们要是真的精锐,耿某与兄弟们,今日就不会出现在国战的战场!还有,我们现在是义军,是王师,不是盗匪!” “放肆!你安敢如此大胆?” “那得问问你们怎会如此不堪!” 一个官军防御使,一个义军首领,因为过往的现实情况,现在是谁也不信任谁,谁也不服谁,谁也看不起谁,一时间针尖对麦芒,争得面红耳赤。 看他们的样子,如果换个场合,只怕早已撸起袖子大打出手,用自己的拳头教育对方。这本是战情紧急的千钧一发之时,两个原本心怀大局的将领,现在却互相对峙上了。 两部主将已经闹到了这个份上,各自的亲兵俱都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准备随时拔刀相向。 就连其余向前奔杀的将士,有一些都放慢了动作,停住了脚步,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向前,要不要先帮主将打个架。 梁山营的将士,被贺平一口一个盗匪的叫着,都感觉受到了侮辱——虽然他们的确出身绿林,但如今可是在为国奋战,有朝廷承认的义军身份,故而一个个气势汹汹。 贺平的部曲,被耿安国这个不如他们的人,一口一个饭桶,无不感觉受到了冒犯——虽然丢了西河城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出无因,他们半年来枕戈待旦日夜布防的辛苦,难道都是假的不成?是以一个个满脸煞气。 双方都想让对方认识到,到底谁才是强者,谁该对谁抱有起码的尊重。 “耿安国部向前,贺平部在后,立即破阵!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斩立决!” 关键时候,赵宁严厉的军令,在众人耳畔炸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章三五三 大丈夫真豪杰(10) “末将领命!”耿安国精神大振,连忙应声。 此刻他大喜过望,心想原来赵将军如此看得起自己,当下战意沸腾,再也不看贺平,豁然转身向前,意气风发的长刀前指,大吼一声: “破阵!跟北胡蛮子拼了!” 眼看着耿安国所部气势勃发的冲上前,自己的人只能让开道路,贺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当场拔刀自尽。 但下令的是救了他跟他的部曲,给了他重新作战机会,并且战功赫赫的皇朝顶尖强者赵宁,就算他觉得赵宁这个军令不对,也无法对赵宁心生不满,更升不起违逆的心思。 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听信了高福瑞的话,导致现在落到这般境地。 他不想就这么死了,就算要脑袋搬家,也得是在跟北胡蛮子拼杀之际,在夺回西河城、弥补失职之罪的路上,绝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将军......” “跟上去,掠阵呼应,谁敢懈怠,本将军法无情!”贺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后,率先策马奔了出去。 眼下的屈辱是自找的,那么理应忍着,西河城是自己丢的,那么理应为大局牺牲自我,只要能把这群占了他的城池,杀戮他数万部下手足的北胡蛮子,给变成一具具尸体,给埋葬在西河城下,忍受再多痛苦他也甘愿! ...... 耿安国很快到了阵前,他看见了几个元神境的修行者,正带着一群精锐挡在己方战阵前面,刚刚跟他们交手的梁山营前队,一时间死伤连连,被挡住了步伐。 他眼中凶光大盛,挥刀直进,用尽所有修为之力,吼叫着跟对方拼杀在一起。 在今日之前,耿安国其实心怀忧虑,且忧虑很重。 起初来郓州时,因为是为国而战,兄弟们意气勃发,都想大展拳脚,让北胡蛮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大齐好汉,让对方知道,进犯大齐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但他们在郓州遭受了太多不公待遇,几个月下来,梁山的好汉们,热血冷却,怨言深重,豪情壮志终究抵不过现实。 大家操练不再积极,平日里谈论最多的,都是想家,想老婆孩子,想梁山的好酒好肉,想回去,不想给这样的朝廷卖命了,为了这帮贪官污吏的官位前程丢了自家性命,不值当。 朝廷不把他们当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朝廷当君?皇朝不善待他们,他们为何要为皇朝尽忠? 凡事都得讲道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仅凭家国大义这四个冠冕堂皇的字,就想让他们抛家舍业、不顾父母妻儿,成为战场上的白骨? 他们不愿意。 前段时间,梁山营的将士,已经数次向耿安国请命,要求回梁山去。 耿安国勉强安慰众人之余,也明白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但他更明白,他们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们下山的最大目标,是给大家谋一个官身一个出路,半途而废就万事皆休,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但不回去又能如何呢? 官府短缺军粮军衣,不把他们当人,可想而知,就算到了战场,他们也是送死的马前卒。 那些时候,耿安国愤懑难解。 他不懂大齐的天下究竟是怎么了,皇朝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这些,甘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 年轻的时候,耿安国自己想做英雄,初上梁山的时候,他迷失了自己,收拢流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英雄,杀狗官诛恶霸,为穷苦人做主,万人敬仰。 直到来了郓州,面对眼前的境况,他才知道,就算他是英雄,力量也太小。 如果要说他当时还有什么奢望,那就是能有更大的英雄出现,为梁山营击碎压在他们身上、他们无能为力的不公大山,给他们一条为国而战的大道,给他一个为梁山父老谋出路的机会。 就在耿安国苦等无果,自己也变得迟疑时,赵宁来了。 在刺史府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义军该有的尊重;雪花花的银子送到营中,众兄弟都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刺史李儒被断臂、送到朝廷受审,仓曹主事陈景河人头搬家,则洗刷了他们过往所受的侮辱。 那一刻,耿安国挑选精锐出战时,兄弟们终于不再有怨言。 在耿安国心目中,出自皇朝第一世家,拥有王极境中期修为的赵宁,就是他期待的那个真正的大英雄,能够改天换地也改名他们的命运的英雄。 但英雄毕竟只是一个人,就算耿安国自忖能够带着身后的梁山兄弟,紧跟赵宁的脚步沙场力战,但他毕竟只有两千多人,面对数万北胡大军,就真的有胜算吗? 如果他们战败了,战死了,梁山家眷的未来怎么办? 忐忑与迟疑是免不了的,梁山的众兄弟都是人,都有心有脑子,忐忑迟疑的不止他一个,大家伙儿都是如此。 耿安国看到其他普通义军,也都是差不多的状态,上战场不是儿戏,千人万人说没就没,这本就是个令人格外紧张的地方,在没有争胜把握的时候,谁不畏惧不心里打鼓? 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玩,也讲究一个生死存亡的机会问题,如果战死的可能大于生存的可能,还想大家勇猛精进,这是在违反常理违反人性。 普通人要做有危险的事去有危险的地方,一定会三思而后行,如果这个危险致命,大家一定会选择避开,所以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如果大家都觉得自己十有八九会死,那大家最可能的状态就是临阵脱逃。 求生是本能,最基础的本能。 战胜恐惧或许不是太难,但战胜本能绝对难如登天,非常人能为。 好在赵宁没有把他们放在前阵。 耿安国在到了郓州之后,担心了几个月的梁山营将士,会成为沙场送死马前卒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让他心头大定,心中对赵宁的感激更上层楼。 直到两军交战。 赵宁让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人,作为先锋处于最危险的位置,对方也是民间骁勇组成的义军,不是防御使的官军,耿安国最开始不太能理解。 他当时还以为,他仅仅是自己没有成为马前卒,但还是有义军成了炮灰,果然防御使官军才是皇朝的心头肉。 但随着大战进行,耿安国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陈奕、方墨渊等四位将领和他们的部曲,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之强悍、斗志之坚决,让他惊掉了下巴。 特别是在驰援到陈奕、方墨渊两部所在的战阵,看到横尸铺地的景象,眼见陈奕血战力竭依然不肯倒下的身影时,他心神巨震。 那一刻,在云波诡谲的夜空下,在血火处处的战场中,注视着陈奕矗立不倒的背影,作为一个七尺男儿,作为一个血性豪杰,耿安国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真豪杰,什么是大丈夫。 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 真豪杰就该御寇杀敌,保境安民,虽死不悔! 陈奕、方墨渊等人,包括他们的部曲,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是大齐天下的真豪杰! 那一刻,耿安国终于意识到,原来赵宁之所以把陈奕、方墨渊等人放在阵前,只是因为他们战力强横,足以担当大任。 原来赵宁没有让梁山营去当先锋,只是因为他们不如陈奕、方墨渊等将的部曲。 原来在赵宁排兵布阵时,眼中就没有送死的马前卒,只有能为大军赢得胜机的强者! 耿安国不明白,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人跟他们的部曲,为何能够那般战力卓绝、悍不畏死,但他至少懂得了一件事。 这一战,不是赵宁跟他梁山营在独立支撑。 郓州一二十万大军中,有的是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且能破阵败敌的英雄好汉! 如果梁山营不能杀敌建功,就别想获得尊重与出路。 如果梁山营不能奋勇向前,就没法在郓州军中有立足之地! 所以耿安国要求继承陈奕等将的位置。 让他惊喜的是,赵宁下达了这样的军令。 这让他觉得,赵宁认可了他们,尊重了他们,是对他们抱有莫大信任的。 他跟自诩好汉的梁山营众将士,绝不能辜负赵宁的期许,也不能辜负陈奕等人的牺牲,更不能在一众大丈夫与真豪杰的尸首面前,表现得像是一群饭桶孬种! 既然陈奕已经斩下黄旗,那么梁山营就该趁势彻底击破敌阵! “破阵!破阵!” 耿安国纵马奔驰,长矛闪电般挥动间,将面前的几个北胡修行者接连刺落马下,在眼前暂时没有对手时,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突的他,举起长矛纵声大吼: “让世人都看清楚,梁山没有孬种,只有好汉!给我杀!” “杀!”跟在耿安国身后的梁山众将士,纷纷大声呼应。 他们只要一想起贺平那副看不起他们的嘴脸,就觉得心头窝火、热血直冲脑门。 他们跟耿安国的心思差不多,既然赵宁相信他们,他们就绝对不能给陈奕等人拖后腿,大家抱定了不破敌阵誓不罢休的意志,一边怪声吼叫一边奋勇向前。 一时间,梁山营士气高涨,人人争先,前赴后继,攻势如龙! 这可苦了他们面前的北胡步卒,他们刚刚抵挡陈奕、方墨渊等四人不要命的进攻,就已经是伤亡惨重、力有不逮,加之黄旗都被斩了,更是军心震荡,若非将校喝令,早已坚持不住,如今不过是靠着精锐素质,奋力作战而已。 他们满心以为,陈奕等人被替换下去后,后面的郓州军断不至于如何强悍,毕竟对方就是一群新上战场的杂兵,而且之前他们攻占西河城也没怎么费力,就算有一些战士实力强,应该也不多,该是他们可以缓口气稳住阵脚的时候了。 孰料新上来的这部马军,红眼呐喊殊死拼杀的劲头,并不输给陈奕等人太多! 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立即就顶上来,哪怕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也丝毫不变脸色,那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就像是不吃掉他们誓不罢休! 而且对方是刚刚入阵的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强,给予了他们莫大压力。 最为关键的是,对方阵型齐整,奔冲之际彼此之间没有多少缝隙,配合默契组织严密,展现出非凡战力,这让北胡战士们觉得,对方分明就不是什么新卒,而是有不少经验的老兵! 北胡步卒虽然奋力抵抗,却苦于找不到对方的破绽,没有击破对方队列、大规模杀人、打开局面的机会,反而是己方被连连杀破战阵,越来越多人被践踏于马下。 随着短时间内伤亡骤增,战阵变得捉襟见肘,无法应付梁山营的进攻,大家都只能被动挨打,毫无意义的死于马蹄之下。 如此一边倒的战况,让北胡战士们察觉到胜机已然消失,相继变得惊骇不已。 眼见杀声震天、不惜性命的梁山营将士,洪水般淹没了他们一个又一个战阵,而己方后阵又没有组织起充足的力量,前来抗衡,北胡众将士终于心神大乱。 特别是左顾右盼之下,见到己方两翼都是对方冲阵的骑兵,后阵也不安全,意识到自身处在了九死一生,退路不保的境地,北胡将士们情不自禁肝胆俱颤,开始擅自往后缩退。 章三五四 大丈夫真豪杰(11) 惊愕爬满了贺平的面庞。 望着前方勇武奋战、势如破竹的梁山营,他跟他的部下一样,都感到了极度的意外。 多给他们一颗脑袋,他们也想不到,梁山营的战力竟然如此强悍! 从耿安国策马冲杀出去开始,那些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群毫无纪律不识战阵的剪径小贼,就爆发出了山洪倾泻般的力量。 他们杀敌破阵,迅猛得就如砍瓜切菜,战马奔驰之下,北胡锐士人仰阵翻,从始至终面前都没有三合之敌。 虽说北胡大阵被陈奕斩了黄旗,士气大跌、阵势不稳,梁山营飞驰冲杀,在声势上占尽便宜,可对方毕竟是北胡精锐。 这群北胡悍卒战力如何,贺平等人在白日里,可是亲身体会得一清二楚。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对方根本无法阻拦梁山营的兵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贺平在震惊之余,也发现了梁山营的不俗之处。 跟他之前的预料完全不同,梁山营冲杀之时阵型齐整,将士配合紧密,虽然人人大吼怪叫,但没有一个人失去理智、脱离队列。 什么情况下该取敌人性命,什么时候只能格挡对方兵刃,什么情况要侧身闪避,什么时候应该举起盾牌,什么时候前面的人打乱了敌人的身法,后面的人应该及时补上致命一击,无不是章法有度。 将士更是身手敏捷,战技娴熟,几乎不会放过任何杀敌机会,也能很好的保证自身生存。 发现了这些,贺平心神震动得更加强烈,种种迹象表明,梁山营绝非什么沙场新卒,而是久经战阵的精锐! 这时候,贺平想起他曾经听说的,有关梁山悍匪的事迹。 这些人前些年就开始聚众为祸乡里,攻打地主家宅、大户庄园,没少跟后者的护院力量正面厮杀。 地方上的大族豪强,虽然修行者未必多么强悍,但能够将庄园修建得犹如坞堡,聚拢数百骁勇的却也不少,梁山悍匪经常攻打这些存在,哪里还会不通战阵? “怪不得朝廷两度围剿,都被对方杀得大败而回......”念及于此,贺平心情复杂起来。 如果说攻打地主大户的庄园,只是让梁山营从悍匪向军队转变,那么官军两度进击,就是给了对方学习大规模战阵之道的机会! 能够两次将官军打得铩羽而归,可见梁山营的战力已然完全成型,跟那些只有流星绞杀弱小流民、小股山贼经历,没有大规模沙场作战经验,在百战百胜的北胡大军眼里,相当于沙场新卒的防御使军队相比,梁山营无疑就是真正的精兵! 梁山营的绝对战力,跟北胡大军还有实质差距,但在眼前这种形势下,却已经完全够用。 而且贺平这时还发现,梁山营中修行者数量很多。 “将军,这帮盗匪厮杀起来,怎么这样不要命?受了伤也不迟疑,简直跟疯狗一样!”贺平的亲兵指挥使,半是敬佩半是不甚理解的出声。 贺平沉吟不语。 确如亲兵指挥使所言,比起梁山营的战力,对方的旺盛士气与坚决斗志,显得更加直观突出,这让对方本就不俗的战力,发挥出了十二成。 “不要再叫他们盗匪了......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郓州诸位防御使的部曲,只怕无人能及,咱们都不一定强过他们。” 贺平看梁山营的目光已经发生根本改变,再无半分轻视之心,他从内心里开始尊重对方的实力,不再有任何轻蔑不屑之念。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赵宁的军令。让梁山营承担主攻位置,的确是英明布置。 他唯一还想不明白的是,刚到郓州的赵宁,是怎么知道梁山营有如此战力的? 还有,之前让陈奕等人处于大阵前锋位置,现在也表明是再睿智不过的决策,如果不是陈奕等人的英勇奋战,大军绝对没有现在这个局面! 换了任何一部处在陈奕等人的位置,都没有那个战力为大军赢得眼下的胜机! “身在晋地,却对郓州兵马的虚实了如指掌,这就是传说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吗?这就是皇朝第一将门世家的底蕴吗?” 想到这里,贺平抬头看了半空战场一眼。 视野中,赵宁在博尔术等三人的围攻下,依然显得游刃有余,身法轻盈如闲庭漫步,一举一动都行云流水,充满意境。 他眼中顿时充满敬畏:“不愧是天下最年轻的王极境中期,不愧是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都督,端的是天人之姿......” ...... 一动不动盯着战场的木合华,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儿血色。 多给他十颗脑袋,在此之前他也想不到,战局会发展到眼前这步田地。 远处骑兵的战斗不去多说,他们现在被郓州马军缠着,虽然奋力作战,但因为之前冲阵时伤亡不小,现在也就能占点便宜,短时间内没有胜算。 观察步卒大阵战况的过程,对木合华而言是一个受折磨的过程,他一步步看着本来胜券在握的己方,被郓州军一点点给突破,从上风到均势到下风,现在已经是阵脚大乱。 步军大阵在对战冲过来的骑兵时,如果阵型齐整、有强弓劲弩的优势,只需要在阵前布置好障碍物,就能将对方射杀在进攻路上。 这种战法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过。 历朝历代以来,从面对李牧、李陵到面对杨素,在跟中原皇朝的战争中,草原骑兵作为进攻方,吃过许多这样的苦头,导致后来就没有草原骑兵,会去正面冲中原步军的大阵。 可现在,大军坐拥天狼弓的优势,靠着事先布置好的陷马坑,却硬是没能阻止郓州军接阵! 木合华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对方的修行者太多太强,这是根本,但如果仅是这点也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前阵的陈奕等部斗志太过坚定,悍不畏死到了一种让木合华也觉得胆寒的地步! 在大阵黄旗被斩的时候,木合华就已经心惊胆战。然而彼时陈奕等部也伤亡惨重,再无进击之力,木合华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 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冲上来的梁山营马军,战力也是那样强悍!他们的修行者力量,比之陈奕等部有很大差距,可他们的战阵娴熟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命的是,这群人同样战意如铁! 国战至今,木合华跟着博尔术,破山海关陷燕平城,纵横河北地,大小百十战,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战力如此强悍、杀气如此深重的齐军! “这是一支强军......一支货真价实的强军!”此时此刻,木合华已经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战打成现在这副模样,绝对不是他们自己不济事,完全是因为敌军太强。 但他不明白,这支强军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 战前他们就打探得很清楚,驻守西河城的贺平所部,是郓州最为精锐的部曲,可在白日里,贺平根本就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威胁,怎么赵宁来了郓州,还真就在几个时辰之内,弄出了这样一支强军? “这家伙还真会撒豆成兵不成?!”木合华抬头看向半空战场,视线里赵宁以一敌三,还能稳占上风的身影,让他牙关都要咬碎。 他很想现在就冲到对方面前,揪着对方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 木合华当然不能去质问赵宁,就算他有机会开口,对方也未必愿意回答,但到了此时,木合华已经意识到一个很实际也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从山海关一路杀到黄河边,从来没有遇到过劲敌的大军,现在终于碰到了真正的对手! 往后的战斗,只怕不会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 这是至关重要的大势大局,让木合华不禁心神凛然。 大军南征至今,不是没有碰到过劲敌,只不过不是在他们这一路。右贤王察拉罕,国战开始就被雁门军死死挡在雁门关外,如今又始终未能攻下井陉关。 木合华不想他跟博尔术这一路,也出现察拉罕那样的情况。 “赵氏,赵氏......赵宁!”一想到阻拦察拉罕的赵氏,现在又来对他们造成了莫大妨碍,木合华就很想把赵宁囫囵吞进肚子里! 大军南征还迈不过赵氏这道坎了? 早在王庭雄踞漠北,吞并契丹、女真两部,准备南征大齐时,就知道大军日后会碰到大齐第一将门世家赵氏,而且对方绝对是那块最臭最硬的拦路石。 毕竟一百多年前,对方是横扫草原的主力,这一百多年来,又始终把持着大齐军方最高权力衙门大都督府,有镇国之名与镇国之实。 但彼时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氏给他们造成的阻碍会这么大! “大人,郓州军快破阵了,我们该怎么办?” 同僚焦急的声音,将木合华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重新看向城前的步军大阵,但见在郓州军的数面夹击之下,战阵已经混乱,尤其是抵挡梁山营的将士,不少都开始擅自缩退,已有溃败之象。 “让后阵撤回城中,据城而守!” 章三五五 大丈夫真豪杰(12) “后阵撤回,中阵前阵怎么办?” “睁大你的眼睛好生看看,哪里还有中阵前阵?立刻传令!” “是......” 传下军令后,木合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毫无疑问,阵战已经败了,非人力所能挽救,四万余将士战死无数,接下来大半都会死在城外。 但要想四万余将士不全军覆灭,就只能让还能撤出的后阵将士,及时回城。 木合华别无选择,唯有壮士断腕这一条路。 无论如何,西河城必须要守。 退一步说,这是残余将士的保命之所,依靠坚城,他们或许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坚城作为屏障,他们只怕都会立时葬身于此。 往好的地方说,今夜阵战虽然败了,大军伤亡惨重,但若是能保住西河城,支撑到主力大军集结到位,那么等到主力渡河的时候,城中将士呼应作战,也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我就不信,我王庭精锐大军,会在一夜之间,被郓州军给全歼!”木合华的手掌抓碎了女墙上的砖石。这句话既是不服气的表现,也是在给自己安慰。 正在跟赵宁拼杀的博尔术,虽说对大军战况很了解,但乍然听到木合华的军令,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份军令传下去,就意味着大部分将士要死在城外! 这时候他就像木合华一样,意识到了眼下这支郓州军,是一支国战至此还未遇到过的强军,心里也对赵宁能凭空变出这样一群猛士,感到骇然和不解,对赵宁神秘莫测的手段,多了许多挥之不去的忌惮。 一想起之后的战局和大军境况,他不由得心生忧虑,一时间思绪万千。 关心则乱,有了杂念,博尔术手上动作慢了一拍,被赵宁抓住机会,以掠空步近身,一刀当头劈来,饶是博尔术及时察觉到危险,避开了要害,肩头仍是被削掉一大块血肉,疼得他心口一紧,背后冷汗直冒,连忙后退拉开距离。 “跟我交手还敢分心,你是觉得自己当真不会死?” 赵宁并未深追,飘叶一样闪过两名王极境的出击,甩甩长刀刀锋上的血滴,似笑非笑的瞅了博尔术一眼,一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戏谑模样。 博尔术顿时脸黑如墨,他很想说赵宁一直在分心指挥地面战事,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只能被咽下去,因为说出来毫无意义,只会打自己的脸。 “西河城还在本王手中,你还没赢,安敢如此张狂?看刀!”博尔术嘴里的话十分硬气,真举刀杀向赵宁的时候,却谨慎有加,没有真的舍身搏命。 赵宁知道博尔术不会丧失理智,真跟自己以命相搏,那对他来说不过自取灭亡,当下也不在意,轻挥千钧击碎临面的刀气,哂笑道: “天亮之前你大可死鸭子嘴硬,太阳出来的时候,你还能说西河城在你手中,就算是你赢。” 这话无疑是说,郓州军会在太阳升起前夺回西河城,博尔术被赵宁轻描淡写而又笃定自信的语气,给嘲讽、刺激得满脸通红。 他有心反唇相讥,但见赵宁忽然闪现到他眼前,黑日般的刀气狂潮席卷而至,不由得精神一震,再也顾不得呈口舌之快,连忙闭了嘴,用尽十二分力气周旋、后撤。 长矛洞穿敌将的胸膛,将对方狠狠钉在地上,抬起头时,耿安国发现面前已经再无杀过来的对手。 放眼望去,都是背身而逃的北胡战士,速度之快形容之仓惶,就像是回落的潮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旋即意识到,北胡步军这是自知不敌,想要退回城中了。 霎时间,耿安国忍不住抬头哈哈大笑三声,心中畅快至极。 国战从去年秋天打到今年秋天,还没有一支大齐军队,正面击败过战力强悍,远超战前大齐预料的北胡精锐,如今这件事让他们办到了,他怎么能不感到豪情万丈、快意非凡? “追!一个都不要放跑!西河城的所有北胡蛮子,今夜都得死!”耿安国长矛向前一指,双腿一夹马肚,催动战马快速向前。 “二当家,兄弟们死伤不少,很多人都已经气力不济,北胡蛮子好不容易退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缓一口气了?”近卫连忙出声提醒。 他们虽然成功击溃了北胡大阵,但自身毕竟只有两千多人,力量有限,也没有多少轮替空间,眼下确实已经有不少伤亡。 “闭上你他娘的臭嘴!你懂他娘的个屁!” 耿安国绿林脾气上来,爆了一连串粗口,“现在北胡蛮子只想着跑,哪里还有心思作战?他们对我们已经毫无威胁!这帮蛮子两条腿还能跑过我们四条腿不成?追杀去,第一个杀进西河城,大功必然少不了我梁山好汉一份!” 有了显赫战功,梁山营就能彻底在大齐军中站稳脚跟,很多兄弟都能因此得到封赏、官职,梁山好汉下山的目标,便能就此迈进一大步,如此机会,耿安国岂能放过? “二当家说的是,兄弟们,追!”近卫回过神来,连忙大声招呼。 满脸大胡子的防御使李奎,自打从左翼杀进北胡步军战阵,就一直冲锋在前,作为锋头带领部曲向前,拼杀到现在,他已经遍体鳞伤、四肢酸涩,完全是靠意志在支撑。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住,心里不由得焦急万分时,眼前的北胡战士忽然呼啦一声转身就跑,没片刻就把盾牌刀斧丢了一地,这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战斗到现在,他的进展不错,但北胡将士的抵抗很顽强,他们说不上占了多大便宜,原本李奎还以为激战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以精悍著称的北胡大军,竟然会说溃就溃。 转头一望,李奎这才发现,在北胡大军阵型正面、中央,一支郓州军已经突进到了腹心地带,攻势凶猛,杀人如割草,显然是他们击垮了北胡战阵,引发了北胡大阵的溃败。 李奎大喜过望,顾不得一张嘴就生疼的咽喉,连忙下令:“追!夺回西河城!” 右翼,被近卫团团保护的防御使王兴成,因为大军冲势减缓,本来已经深陷阵中,眼看就要沦为北胡战士的活靶子,自个儿正心惊肉跳,腹诽赵宁让他生死两难,没想到前面的北胡战士忽然调头就跑。劫后余生让他差些喜极而泣,等到看清情况,立马来了精神,一想到这是斩首立功的最佳时期,连忙大吼:“追!快追!一个都不要放跑!” 耿安国所部进度快,最先杀到城门前。 面前发足狂奔的北胡战士,让他们死死咬住了尾巴,一路上不断被砍倒,沦为马蹄下的亡魂,就在他以为己方能够跟着对方冲进城内时,城头忽然箭如雨下! 猝不及防之下,梁山营前队的众将士,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战士惨叫战马嘶鸣,很多人栽倒马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扫开临面的利箭,耿安国这才发现,城墙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北胡战士!对方张开了天狼弓,毫不留情的对准了他们,咻咻咻的破空声里,箭雨一轮接一轮。 虽说北胡步卒后阵的率先回撤,引发了全军的溃退,导致很多北胡锐士平白身死,但后阵将士距离城池毕竟近些,眼下有不少人成功回到城中,上了城墙。 城门是他们重点照顾的地带,耿安国等人要突破箭雨冲进相对狭窄的城门,无疑是痴人说梦。 “后退,后退!” 眼见自家兄弟眨眼就倒下了百十个,剩下的也都在箭雨的覆盖下险象环生,耿安国心痛如绞,一边轮着长矛阻挡飞来的箭矢,一边高声下令。 但就在这时,耿安国再度听到了赵宁的喝令:“后退者斩!贺平部上前,夺下城墙,其余将士张弓搭箭,城前策应!” 听到赵宁的军令,耿安国心头一振,连忙勒住本已调转的马缰绳,改口厉声喝令:“举盾,前队举盾!后队取弓箭!谁敢后退,杀无赦!” 一直跟在梁山营后面的贺平,在赵宁的军令清晰入耳时,一双虎目顿时一片赤红,差些没当场落下泪来。 他跟着郓州驻军回来,重上战场,为的就是力战雪耻,弥补自己丢城失地的罪过,挽回他们西河城防御军的尊严。 夺回西河城,无疑是他心中最大的期望。 可自从两军交阵,除了最开始跟北胡精骑错阵外,他部就没跟北胡战士正经交过手,好不容易到了北胡步军大阵中,竟然只能给梁山营掠阵——虽说梁山营确实战力不俗,但他西河城骁勇难道都是怂包不成,就只配做个看客? 眼盯着耿安国纵横冲杀,梁山营一步步击溃敌军,贺平心中战火逐渐汹涌,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上阵杀敌,跟北胡蛮子拼个不死不休! 一把拔出横刀,贺平野兽一样回头盯着自己的部曲: “身为大齐王师,丢城失地,罪莫大焉,身为皇朝将士,被胡人追杀如丧家之犬,大丈夫生平之耻,未有更甚于此者! “今夜夺不回西河城,你我的耻辱此生都无法洗刷,哪怕是死了,也会让父母妻儿背负骂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众将士听令,跟本将杀上城墙,夺回属于我们的城池,夺回属于我们的尊严!谁敢后退,军法不容,死去的兄弟们不容!” 言罢,他转身面相西河城,一手持盾,一手高举横刀,脖子青筋暴突,面容狰狞的大吼:“杀!” 章三五六 大丈夫真豪杰(13) 贺平身后的将士虽然只有三千余众,数量不多,却不是什么普通将士。 能够在北胡大军的围攻追杀下,从西河城跑出去,还跑了数十里地,至少得身手敏捷、耐力不俗。 在死伤惨重的溃败半途,还有斗志跟着贺平返身作战的,也不会缺乏悍勇之气。 贺平要带人回西河城死战,必然也不可能挑选会拖后腿的弱者。 能够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多半是修行者——这三千多骁勇正是以修行者为主力,而且御气境以上的不少。 在贺平的率领下,三千多面目凶狠、行动迅速的虎狼猛士,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利箭飞矢,持盾带刀大吼着冲向了城墙。 城门乃是城头北胡战士核心照顾的地带,防备的是骑兵尾随溃兵趁势进城——形势若是果真如此,城墙也就基本没了用。所以刚刚回城的步卒,大部分都集中在城门附近,两侧城墙上还没多少兵力。 贺平有意避开了箭雨密集的城门地带,盾牌举在头顶护住要害,很快冲到了城墙前。他将长刀咬在了嘴里,反手从背后拔出一根短矛投了出去,这才取下嘴里的长刀,爆发出声传数百步的呼喝:“掷矛!” 西河城驻军之所以号称郓州最强军队,首先就是军备优良,手中长枪长矛、腰间横刀手斧、背后弓弩箭矢、短矛链子锤等等,不一而足,将士们堪称武装到了牙齿,每个人都如同一座行走的小型武库。 虽然在逃命途中,很多人丢盔弃甲,但将士中的精锐,尤其是修行者,还是有部分保留了自己的甲兵,在半路跟随赵宁回来时,贺平就快速收拢了众人的兵刃,现在这三千多将士中,就有好几百修行者背负短矛。 对普通将士而言,云梯巢车是攻城利器,对修行者来说,短矛就是上城阶梯。 随着贺平一声令下,身后数百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助跑几步,调整好了身形,手中符兵短矛霎时飞掷而出,在真气的加持下,数百短矛在尖利的破空声里,前后相继形如流星,带着尾光重重插进了城墙。 “上城!” 贺平前脚重重一踏,地面顿时一颤,黄土皲裂半丈,烟尘荡起数尺,身体则像是离弦的弩矢一样猛地跃起,兔起鹘落之间,已经重重砸在了城头! 他部曲中的元神境修行者,纷纷低喝一声,同样的前脚踏地,腰身一沉,同样的一弹而起,直接降临城头! 御气境修行者紧随其后,他们借助插在城墙上的短矛,几个跳跃,也是在刹那之间就越过了女墙; 最后则是锻体境修行者,嘴咬长刀,手攀短矛阶梯,猿猴一样往上荡漾,几个呼吸间攀上城头,一样的动作敏捷,行动快速。 符盾挡住刺来的长矛、砍下的长刀、射来的利箭,肩膀顶住盾牌双脚踩死地面,发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用尽所有气力推着盾牌向前一撞,合身撞开守城北胡战士的阵型,撞得对方将士身形不稳,而后挥动长刀劈斩而下,在对方的脖颈间拉出一道血泉! 在身前其他对手的刀光剑影临面之际,再用盾牌挡在身前,无论盾牌上传来怎样的冲击力,都咬紧牙关不退半步,让身后的同伴能顺利刺出长矛,将面前的敌人捅翻在地,而后再度大吼着向前。 贺平的部曲三人成群五人成阵,在城头与还不算多的北胡战士展开殊死血战。 而贺平自己则带着众元神境高手,向着城门所在的方位,冲杀在最前面,匹练般的刀光长达十丈,一斩而下,面前的敌人便会死伤一大片,鱼鳞般的剑光在身周一圈圈泼洒,身形所到之处,攻击范围内的敌人就成了爆开的血肉断肢。 冲天而起的血雾中,贺平等人脚步不停,而北胡高手强者也相继奔杀而至。 “杀!夺下城墙!” 贺平迎上一名同样是元神境后期的北胡强者,两人霎时间互攻了数十个来回,身法闪动间,城头砖石碎裂,流散的真气如箭如芒。 眼看一时半刻拿对方不下,而先前入城的北胡后阵步卒,还在不断从甬道奔上城头,自己的部曲正在各处相继被挡住,攻势受到了很大阻碍,贺平双眸更加血红。 一想起不能完成赵宁的军令,无法夺回西河城,他们就会成为被所有人嘲讽的对象,贺平顿时发了狠! 他一刀劈出,卖了个破绽,等对方的长剑刺向自己的胸膛时,稍微扭转身形,用肩膀迎住剑锋,忍着钻进的疼痛,左手趁机抓住对方的手臂,在对方身形迟滞的刹那,用力往自己怀中一扯,长刀顺势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胸腹,靠着极大的意志,催动真气在刀锋上爆开! 在北胡高手瞪大的双眼中,贺平脑袋向前一撞,狠狠-碰在对方的鼻梁上,让对方跟自己分开,也化解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击,同时用野兽般的嘶吼,掩盖住伤口的剧痛,拔出了自己的长刀。 北胡高手不甘地倒下了,肩头还插着长剑的贺平,高举长刀大吼一声“夺回西河城!”又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主将用命,其他将士自然人人红眼。 一名被砍了两刀,腹腔也被长矛捅穿,血涌如泉的锻体境修行者,在又一个敌人向自己杀来之际,突然丢了手中的横刀,拼尽全力向前一冲,张开双臂不顾一切保住了对方,借着脚下的力量,裹挟着对方一起翻出了女墙,坠下了城头! 身体下落之际,他还在大声喊杀。 一个御气境后期的指挥使,刚刚跟自己的属下,杀翻了一群迎过来的北胡修行者,自己这边也就剩了四个站着的人,还人人带伤,可他转头一瞥,发现身侧的甬道下,有大队北胡战士正奔上来,立时心神一凛,喝令一声守住道口,自己就率先捡起一面符盾,纵身撞了下去! 他在北胡战士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让好些北胡战士成为尸体,背后只留下了一地尸体,但他最终消失在了北胡战士群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名双手持斧的修行者,眼见一群北胡战士,要去斩断同袍抛上城墙的钩锁,连忙挥动双斧旋风一样冲了过去,在他的强力冲杀下,那群北胡战士尽皆倒下,而他自己也遍体鳞伤,只能半跪在地上吐血喘气。 等借助钩锁的同袍终于攀上城,他却没有说自己的伤势有多重,而是起举起一柄滴血的战斧,大声招呼他们:“向前!夺回西河城!夺回我们的尊严!” 更多贺平的部曲,则是靠着自身修为战力的优势,将城墙上原有的北胡战士杀倒,接应更多同袍通过短矛阶梯、钩锁攀援上城。 没用太多时间,城墙上就站满了正在拼杀的西河城驻军。 他们先是清理了城墙上的北胡将士,而后堵住了甬道。 余部则跟在贺平等元神境修行者身后,杀向城门位置,一步步不断向前,纵使身前有许多同袍倒下,也没有人迟疑半分,只是以更加严阵的大小战阵,不断向城门位置靠近。 城楼前,木合华看到两侧城墙上奋勇拼杀的齐军将士,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的惊骇之色越来越浓。 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悍不畏死的齐军,哪怕是守卫燕平城的齐军将士,也没有这么拼命的! 今夜的郓州军,战到此时,无论战力还是斗志,都跟他们之前遇到的齐军有本质区别,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齐军,而是另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悍卒! 别的也就算了,关键是现今冲上城墙的齐军,还是之前守卫西河城的将士,他们的战力与士气如何,木合华白日里就见识过了,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也不太过分,怎么到了这时候,就一个个都成了虎狼之士? 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这些家伙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被赵宁那厮给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为何就能脱胎换骨一般? 眼看城楼两侧已经没多少己方将士,还能在城楼奋战的战士也被杀得越来越少,而对方则是不断靠近了自己所在位置,木合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危机感。 从城前撤回来的步卒将士,本就因为战事不利、同伴死伤惨重,只能缩回城中而军心动摇,如果齐军攻势不猛,他们还能重拾斗志,稳稳守住城墙。 但是现在,贺平所部上城实在是太快,而且战力强悍士气如潮,面对这一个个不怕死不惜以命相搏的悍卒,他们本就低落的士气,受到了更加严重的打击,战斗自然是越来越艰难。 在郓州军正面击破步军阵型、两翼突进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撤回西河城的步卒大军后阵将士,拢共也就不到一万人,但这在正常情况下,守城坚持一段时间怎么都是足够的, 可眼下,他们多数都没来得及上城墙,就遭受了正面痛击,余部也上不了城墙,聚集在城中准备上城的,在齐军的凶悍战力与如渊气势面前,完全没了之前那种纵横漠北、河北地,舍我其谁的强军霸气。 木合华跟着博尔术纵横漠北多年,还没碰到过这种战况,一时间肝胆俱颤,深感无力,只能以秘法向博尔术隐蔽传音: “大王,西河城恐怕......守不住了!” 章三五七 大丈夫真豪杰(14) 半夜激战,到了此时,东天正好露出一线鱼肚白。 跟赵宁缠斗了许久的博尔术,深感真气不济,渐渐有些坚持不住。 在此之前,他已经服用过好些恢复真气的丹药。 他本以为三人合攻赵宁,对方真气消耗更加剧烈,应该会先耗尽真气,届时他们就取得胜利,故此他一直眼巴巴盯着赵宁的状态,力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免得对方真气耗尽之前先跑了,让他失去绝地翻盘,擒杀对方的机会。 大军已经作战不利,要说这场战争还有什么争胜的转机,那就是他们这些王极境修行者能够击败赵宁。 可惜的是,博尔术失望了,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任何东西,赵宁虽然也吞了几次丹药,但气机一直保持得很好,领域之力强如当初,难以捉摸的飘忽身法依然轻灵。 相比较之下,倒是博尔术自己因为被赵宁击伤过两次,状态要差不少,要说谁先坚持不住,大概率也是他自己。 “这混账这一战就真的如此轻松吗?!”博尔术恨得咬牙切齿。 同样是王极境中期,他还带着两个王极境初期助战,可打到现在,莫说没能压制住赵宁,苦战之后,竟然是对方状态保持得更好! 如此无能的表现,让博尔术无地自容,他纵横漠北这些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现在都弄得他有些不自信了。 可想而知,一旦他这个王极境中期,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自保,赵宁失去最大的掣肘,将会在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中,掀起怎样的残酷杀戮! 要是天元可汗之下,能有一个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在战场上,今天就绝不至于让赵宁如此逞威,可北胡并没有王极境后期。 原本最有希望在此战之前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太子蒙赤,也因为数年前被送到燕平为质,现在生死不明。 眼瞅着天色将明,博尔术愈发清晰的感受到了,身体传达的不堪重负的信号——要是他还不快些做出应对,只怕自己就会有生死之虞! 这时候,他乍然想起赵宁之前说的,要在天亮之前结束战斗夺取胜利的话,不由得愤懑交加,一颗心难受得像是要爆开。 “大王,西河城恐怕......守不住了!” 偏在这时,博尔术听到了木合华惊慌的示警声。 他怵然一惊,连忙转头向西河城看去——这回他有了经验,在转头之间拉开了跟赵宁的距离,免得再被砍一刀,要是果真如此,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活着离开战场都是问题。 先前木合华下令步军后阵撤回城内,依靠城池坚守,博尔术虽然心痛于城外的大部分将士都只能战死,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彼时他还满含希翼的想着,有万名士卒把守城池,西河城怎么都能再战一段时间。 可这才刚过去了多少时间,西河城怎么就要失守了? 往西河城看了只是一眼,博尔术一颗心就沉到了谷底,也理解了木合华为何会说西河城守不住了。 城门虽然已经成功关闭,但城前却有大片北胡将士的死尸,可见郓州军是一路尾随追杀至此,而现在,陆续聚集到城门前的郓州军,已经超过了万人,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大湖。 他们或者举盾防备城头射下来的弓箭,或者张弓与城头士卒对射,给城头守军造成了不少压力,而最为恐怖的,无疑是城门两侧的城墙,眼下已经差不多被郓州军将士占据,这些人正集中力量从两面夹击城头! 城头的守城将士已然很少,就只有数百人还在奋战,但数量跟控制地域还在急速减少,看来坚持不了多久! 而且城外那些郓州军马军,有相当大一部分,已经弃马跟着先登部曲攀上城墙,这些人大多身形矫健,明显是以修行者为主,他们到了城墙上后,不仅开始压制想要从甬道上城墙的王庭大军,还在往城内进攻! 事已至此,西河城确实守不住了。 “大王,退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木合华的声音充满焦急、痛苦、无奈。 事不可为,除了撤退再无选择。 可博尔术不甘! 他回头恶狠狠的瞪着赵宁,实在是不想在被对方压着打了半夜,还多番嘲讽后,就这样灰溜溜的离开,让对方更加得意猖狂!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愿意倾力一击,跟赵宁不死不休! 可这场战斗胜负已分,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的天元左贤王,现在确确实实败了。败在了他再是看不惯,却无可奈何的赵宁手里! 不走就只能死,失去日后报仇雪耻的机会。 “怎么,博尔术,你还不走,是想跟我以命相搏?若真如此,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可你敢吗?” 赵宁将战场形势纳在眼底,瞥了一眼博尔术的神色,便已将对方的心思揣度了个八九不离十,见对方有些踌躇,便笑着调侃起来。 博尔术本就已经极度痛苦的心神,因为赵宁这番诛心之言而更加难受,一张脸都绿了。 若是他稍微不冷静些,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受了赵宁的激将,跟赵宁输死一战,毕竟草原猛士向来都是以血性悍勇著称,很难受这样的侮辱,不过博尔术到底是左贤王,哪怕是屈辱至极,也明白此时只能忍下。 这一战他们输得彻底,从主帅、王极境,到三军将士,全都被赵宁和郓州击败,大丈夫是有尊严,但败军之将没有,博尔术但凡还想活命,就只能将接受这个事实。 “赵宁!你不要太过得意,本王还会回来的!” 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句话,博尔术大袖一甩,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木合华向还在西河城中的北胡将士,下达了全军北撤的命令——停靠在岸边的水师战船,将会接应他们渡河。 同样,在城外跟郓州马军缠斗的北胡精骑,也相应接到了脱战北撤的军令。 赵宁眼看着博尔术等人快速跳开战圈,收了领域之力仓惶远遁,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倒不是他气力不济,亦或是想要放博尔术一条生路,而是不得不多想一想别的危险。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可是还没露过面! 杀他的左膀右臂博尔术,极有可能招致对方直接出手。 不过,博尔术虽然不必追击,但西河城内外的北胡将士,赵宁却没有放过的道理,在魏无羡等人从各处战场,退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用饱含杀气的声音,向全军下达严令: “众将士听令:战场上的胡人,一个都不要放跑,让他们把性命都给本将留在这里!” 各处战场上的北胡将士,已经开始转身回撤、奔逃,血战至今的郓州军各部将士,见状无不是心中大喜、精神大振,这下一听到赵宁的军令,皆是大声应诺:“我等领命!” “杀!” 广阔的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喊杀声,这声音起的是如此高昂、突然、齐整,兀一汇聚到一起,便有了气冲斗牛之势,直上云霄威震九天。 伴随着这声饱含金戈铁马之气与大丈夫豪情的热血呼吼,东天云开日升。 天亮了。 ...... “哈哈哈哈......” 铠甲破碎、血浸战袍的贺平,杵着一柄卷刃的陌刀站在城头,望着城中潮水般退却、奔逃的北胡将士,暗哑的嗓子发出豪迈至极的大笑,满脸都是言语无法尽述的快意。 “将军,我们夺回西河城了,我们做到了!我们没有丢城失地,我们没有丢父母妻儿的脸!”拖着一条血淋淋瘸腿的亲兵统领,在贺平身边泪眼滂沱的道。 此刻城门已经被打开,耿安国部冲进了城中,他们身后跟着李奎、王兴成的骑兵部曲,正向城中溃逃的北胡将士追杀而去,势若雪崩,气象万千,必不至于让太多北胡将士逃掉。 “杀!一个都不要放跑!”一马当先的耿安国,哪怕铠甲上还插着好几根符矢,看起来分外狼狈,但举刀前指的姿态,却依然气势不凡,犹如下山猛虎。 跟在他身后的梁山营将士,饶是之前已经精疲力竭,现在也个个精神抖擞,好似吃了神仙丹药一般,俱都满面通红的大吼奔驰。 率部紧跟梁山营众将士的防御使李奎,已经没了兜鍪,满脸的大胡子都给鲜血粘到了一块儿,背后的披风也碎成了布条,但纵马飞奔起来,却是迅捷如风,一个劲儿催马狂奔:“追,儿郎们,快追!” 防御使王兴成所部落在最后面,这厮急得就像是一只猴子,哪怕是坐在马背上,屁股也没沾着马鞍,伸长了脖子想要往前窜,招呼部下的声音因为急切都变了调:“快点,都给我快点儿!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还不给本将快点儿!” 眼看着这一幕,贺平只得通体舒泰,犹如身在云端。 “不错,这一战我们赢了!我们赢了那群北胡蛮子!” 他转过身,面向自己英勇奋战的部曲,靠杵着陌刀才能不至于软倒在地——他自个儿的佩刀早已折断,手中这柄陌刀也是半途捡的,现在满是缺口。 拍了拍亲兵统领的肩膀,贺平的视线在对方身后浑身浴血,模样各异但都伤痕累累,犹如一群难民的部曲身上掠过,一时间只觉得喉咙硬如磐石,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勉强一笑: “好样的,大家伙都是好样的!”  章三五八 大丈夫真豪杰(15) 大战在午前落下帷幕。 除却事先就在水师楼船上的少部分将士,于云州马军追杀到河岸前,及时控制战船撤离,四万北胡锐士尽数殁于西河城内外。 从西河城北撤的将士,包括城外酣战的精骑,因为没能摆脱郓州马军的追杀,战船上的北胡修行者也不敢让他们上船,故而死在河边的人很多。 鲜血染红了黄河,无数浮尸顺河漂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场大胜,同样是一场惨胜,郓州军付出了巨大代价,四万余将士伤亡近半,尤其先锋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部,战死者尤多,且活下来的人也几乎个个带伤,断手断脚的不在少数。 站在西河城楼,头顶春阳身沐河风,赵宁眉眼冷肃地举目四望。 以西河城为中心,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内,横尸遍野、血流潺潺,刀兵散乱、旗帜断折,一些地方尸积成堆,一些地方还有零星的火把在燃烧。 不少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各处迷茫的游荡,间或发出一声凄凉的哀鸣;有找到自己死去主人的马儿,则守在主人身边不远离去,不时用头拱拱主人的尸体,好像在希望主人还能站起来。 城前原北胡步军大阵所在地,则是尸体最为密集的地方,几乎盖住了每一寸地面,双方将士在血泊中你我有我我中有你的躺着。 很多人至死都没有松开,捅进对方身躯的兵刃,圆睁的双目犹自恶狠狠瞪着对方,好似到了黄泉路上还要跟对方拼杀一番,再分个高下强弱。 因为距离近,城头死尸队里花花绿绿的脏腑,赵宁都看得一清二楚,肠子里流淌出的异物,混合在血潭里,散发出的气味格外难闻。 城里已经有成群结队的将士,在清理塞满街道的尸体,收集尸体旁的兵刃。 一些营房里则住进了不少伤员,他们中有人坐在院子里咬着牙关默然流泪,有人躺在屋檐下有气无力的哀鸣,有人哪怕浑身血污依然在张嘴大笑,笑声或豪迈或凄冷怪异。 战后的西河城,还身在地狱里,到处弥漫着阴冷的死气,要想这座城池变成人间之地,仅靠挂在天空的太阳远远不够,至少需得等到城池内外的尸体、血迹都被清理干净。 “秋去春来,大半年了,我们终于正面胜了北胡大军一场!” 魏无羡感叹这一句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喜悦与振奋之色,“以四万对四万,不仅战而胜之,还能夺下城池,近乎全歼其军,这要是放在今日之前,我是想都不敢想。” 说着,看向赵宁,笑道:“今日之后,宁哥儿的善战之名,恐怕就没有哪个齐人会不知道了。完成了这种近乎不可实现的壮举,一举扭转了国战倾颓之势,史书上都会有你的美名。” 高兴的不只是魏无羡,事实上,宋明等其他王极境,现在也都是一脸掩盖不住的笑意。这一战的意义是何等重大,在场的人都能体会得到。至于赵宁在这一战中的种种高明之处,魏无羡能够体会个七七八八,其他人就未必能够完全明白。 宋明抚须笑道:“这一战已经证明,赵将军的确是将才无双。老夫也读过一些兵书,但这一战咱们到底是怎么赢的,其实本王到现在还不是很理解。 “今日之前,北胡大军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除了河东军,无人能够撼其兵锋。 “此战这支军队是由博尔术亲自统领,先前也火速攻下了西河城,战力理应非同一般,可怎么就在郓州这四万杂兵的强攻下,败得这么快这么不可逆转?” 昨夜跟北胡王极境交手,宋明等人全都将精神集中在捉对厮杀上,无暇分心关注地面战场,是以虽然身在战场,实际上却对交战过程不甚了解,只知道郓州军高歌猛进,很顺利的就击溃了北胡大军,夺回了西河城。 实话说,今日天明时分,在自身没有击败北胡王极境高手可能的情况下,宋明等人对此战结果并不抱乐观态度,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大军作战不利,撤回郓州城的准备。 所以当他们看到博尔术等人退走,郓州军已经攻入西河城内,北胡大军开始溃败的场景时,一个个都惊讶得无以复加,怎么也想不通郓州这群杂兵,为何能这么快取得胜利。 听罢宋明的疑问,魏无羡嘿然低笑两声,“大军能胜,当然是战力有优势。四万将士中的修行者数量与实力,本就强于北胡大军,这是根本。 “宁哥儿的高明之处或者说难处,在于要怎么排兵布阵,最大限度发挥修行者的实力,让一群杂兵新卒,战胜一群百战精锐。 “国战至今,皇朝还没赢过,将士们士气并不高。 “防御使的军队,有的悍勇敢战,有的却畏敌怕死,义军实力更是良莠不齐,这回又因为郓州马军有限,只能让所有马军出战,各部之间并不熟悉,互相也没有信任感,要配合作战、一往无前就更是难如登天。” 听魏无羡说到这里,宋明等人连连点头,这一战的形势确实凶险万分,这也是他们没想到此战能大胜的理由。 魏无羡接着道:“先锋四将,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部,虽然是江湖修行者与地方豪族组成的义军,但互相之间有交情,彼此信任。 “他们此战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儿,没有退路,所以斗志坚决,悍不畏死,只要将领英勇向前,其他人就不会迟疑。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实力强,让他们冲锋在最前面,便能给予北胡大军迎头痛击,只要这一击得手,就可以为大军打开局面,振奋士气。 “事实也的确如此。 “耿安国的梁山营虽然是悍匪出身,但之前两败官军,无疑也是骁勇老卒,这群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多的是不要命的好汉。 “而且他们之前受了宁哥儿的公正对待与恩惠,出了积攒了几个月的恶气,得到宁哥儿的认可与尊重后,本就是自愿为国出战的他们,自然没有不效命的道理。 “他们的战力比防御使军队的战力强,正好作为第二进攻梯队。 “至于贺平所部,本是郓州精锐部曲,被委以把守桥头堡的重任,有责任心与傲气在,白日被一攻而破,但凡是血性男儿,都会心存不甘。 “又因为他们对西河城十分熟悉,所以最适合攻城。 “宁哥儿没有让他们早早出击,而是压了他们两次,让两股义军先冲阵,等轮到他们的时候,正是战意、怒火、血性厚积薄发之时,能够一举攻占城墙,也就不意外了。” 这一席话说完,宋明等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叹服。 宋明向赵宁抱了抱拳,感慨万千:“一场看似简单的大战,竟然有这么多精要之处,赵将军年少英雄,不愧是大齐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郓州能有赵将军前来坐镇,实在是他们天大的福气,皇朝能有赵氏这种将门,这场国战才有争胜机会啊!” 这番发自肺腑的称赞之言,并没有让赵宁如何得意,只是笑着谦虚了两句。 什么精要之处,刚刚魏无羡说的那些,不过是为了堵宋明等人的嘴,也是为了向天下人解释此战胜利的缘由,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涉及到真正的精要。 赵宁跟魏无羡对视一眼。彼此没有说一个字,但对兄弟的心思,却都已经分外明白。 魏无羡不会提及的是,陈奕、方墨渊、丁仪他们麾下修行者的来处。这不仅是赵宁的秘密,也是很多世家在国战之前,隐蔽积蓄力量观时代变的同共作为。 “本王之前怎么都想不到,郓州义军的战力会如此强横,士气会如此高昂,前赴后继死不旋踵,真是天下王师的表率!” 刚刚赢了大战,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的宋明,感叹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开始思考一些现实问题:“郓州本地义军中,怎么会有这么强的修行者力量? “之前燕平城大战,朝廷也号召了燕平义士参与守城,可他们表现出的战力,为何就跟这支郓州军的先锋差了那么多?能正面战胜数量相同的北胡大军,得多少精锐修行者?” 这话一出口,其他几个王极境都是面色一紧。 魏无羡打了个哈哈,“殿下想岔了,这只是四万人的交锋而已,需要作为先锋的修行者并不是特别多,跟燕平之役不能相比。 “况且国战至今,民间多的是仁人志士投身军伍,郓州作为军事重镇,能够汇聚一些江湖侠客,岂不是理所应当?” 宋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一时间又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暂时没了言语。 “其实这一战能胜,不是靠几千几百个先锋修行者,也不是靠本将排兵布阵,更不是靠敌我力量相当下的一时侥幸。”赵宁忽然开了口。 他看着城外还没被打扫的残酷战场,眼神悠远面色沧桑,低沉浑厚的声音一响起,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众人都向他看来时,他的目光在一具具或倒或跪,或死了仍旧驻刀而立,在尸山血海中不肯倒下的甲士身体上扫过: “这一战能胜,靠的是三军合力,靠的是我大齐的天下,有一个个即便平日里没有锦衣玉食、显赫人前,蒙受朝廷多少恩惠,享有官府多少特权,仍然愿意在国家危难之时,毅然决然拜别双亲、暂舍妻儿,携粮带刀披甲上马,离开家乡赶赴沙场,跟外寇血战不退的普通人! “在这片战场上奋战过的每个大齐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保境安民的真豪杰,是我大齐皇朝的脊梁柱石!这一战能胜,我们靠他们,往后千百场大战,我们若是还能胜,也依然是靠他们! “但凡这天下有足够多这样的大丈夫真豪杰,无论我们面对的外寇有多强,无论我们一时丢掉了多少国土,无论我们战死的同袍有多少,我大齐一定不会亡!” 宋明等人听到这番铿锵有力的话,无不深受震动,怔怔看着赵宁忘了言语。顺着赵宁的眼神,他们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沙场上那铺天盖地的尸体,皆是良久无言。 “向朝廷报捷吧,让这一战的胜况传遍天下。经此一战,往后无论北胡大军如何气势逼人,我大齐王师将士,再也不会畏敌如虎!” 说完这句话,赵宁甩甩衣袖,离开了城楼。 今日一战,幸赖陈奕等人舍命相搏,大军赢了,这才能取得前所未有的大胜,鼓舞天下士气振奋天下人心; 倘若陈奕等人在战阵中稍微怯弱迟疑些,这一战败了,导致声名在外的赵氏家主继承人,皇朝最年轻的顶尖强者,都没能挡住北胡大军,在国战形势如此艰险的情况下,大齐军民还能指望谁去,还能有什么信心可言? 往后的国战还怎么打? 宋明只知道大军胜得不可思议,只知道军中修行者强得不合常理,又哪里能够知道,赵宁为这一战布置了多久,准备了多少,付出了什么? 现在大军胜了,靠着数万将士埋骨沙场,郓州战区保住了,国战形势为之一振,宋明等人高兴开怀,赵宁却只想去看看陈奕,看看那些伤痕累累的将士。  章三五九 一线光明(1) 郓州。 在来郓州之前,狄柬之对郓州不甚熟悉。 他只听说郓州是个民风淳朴之地,地方大族势力颇为强势,时常为民做主为百姓伸冤,为此不惜跟官员在公堂上分庭抗礼。 站在官府的立场上看,跟官府对着干的百姓,无疑都是刁民。 不论对方有什么理由,都该立即捉拿下狱,否则官府威严不存;若使百姓人人效之,则地方秩序也不存,那就会天下大乱。 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来说,狄柬之对地方上有富有良知、正义感的乡绅与大族,其实并不如何敌视。 做了这么多年官,他很清楚,一旦官府权力没有掣肘,可以骑在百姓头上为所欲为,那些官吏都会怎样鱼肉乡里。 郓州既然有云家这样大族,狄柬之在来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必然是吏治清明,官员个个秉公守法,吏员人人与民为善。 可此刻站在府库中,面对堆积如山的百姓捐献物资,他只觉得手里的账簿比泰山还重,怎么都拿不稳,比尖刀还要扎手,怎么都握不住。 “根据账簿记载,这间仓库里各等布帛八万匹、丝绸三万匹,粟米十二万石......然而本官刚刚清点,却再清楚不过的统计清楚了,这里有布帛十五万匹,丝绸七万匹,粟米二十万石!” 狄柬之盯着拱手站在一旁的仓曹主事,眉宇间煞气如剑: “何主事,这是怎么回事?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明明堆积如山,为何你们的账簿上,只登记了这么一些?!” 仓曹主事何焕之不敢抬头直面狄柬之的目光,嗫喏半响,支支吾吾道: “回大人的话,这都是下官失职,是下官没清点完仓库物资......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刚刚被处理,下官时间有限,没来得及清点完物资,请大人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 “住口!”狄柬之厉声大喝,有心想要将账簿摔在何焕之脸上,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住了。 他为官多年,一直是实心用事,能在燕平享有盛名,可见必然有明察秋毫、不被人蒙蔽愚弄的本事,此刻他当然知道何焕之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哪里还能容忍对方信口胡诌? 赵宁领军出征之时,将郓州民政交给了他,狄柬之深感责任重大、形势紧迫,要保障郓州大军接下来的战事,粮秣军需无疑是核心,狄柬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清点郓州的粮秣物资。 寻常官员刚刚到任,要做到对一地府库心中有数,看看账簿也就是了,顶多到仓库巡视一番,然而狄柬之却让自己带来的人手,照着账簿直接清点物资。 这不查还好,一查立马查出了问题,仓库里的实物竟然比账簿上多这么多! 一般账实不符,都是账簿上的数字大,府库里其实没那么多东西,这便是烂账,可眼前这座仓库,装的都是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实物比账簿上记载的多,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拿来!” 狄柬之将手里的所谓账簿重重摔在地上,向何焕之伸出了手,发出不容置疑的喝令。 刚刚他的人手清点物资,起初何焕之等人还能泰然处之,在发现狄柬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来真格的之后,都变了眼色,说什么狄柬之等人远道而来的辛苦,这点杂事就让仓曹的官吏自己来做好了,保证不会出差错云云。 现在露了馅,何焕之等仓曹官吏都是战战兢兢。 “大人......要什么?”何焕之摆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硬着头皮强撑。 “何大人!你是真不知死吗?还跟本官惺惺作态?真实的账簿还不给本官拿来,难道是要本官亲自去搜不成?!本官要是搜出来了,你这颗脑袋还保得住?” 狄柬之的态度表明,这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何焕之终于承受不住狄柬之的威压,连忙叫来一名心腹,让对方去把真实账簿拿出来。 等狄柬之接到新账簿,翻开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晃了晃,气得差些当场晕倒过去。 “上月清点,仓库里共有郓州百姓捐献的各等布帛十八万匹,各等丝绸十三万匹,粟米三十二万石!好,好啊,你们真是好大的肚皮,好大的本事!” 狄柬之推开前来搀扶的官吏,饶是他没有上阵杀敌,现在也是双目血染,看何焕之等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们: “本官纵然有过心理准备,知道你们会贪墨百姓捐献,但本官最多以为你们会贪个零头,想破天会贪个三五成,你们还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竟然只给三军将士留了个零头! “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明面上的账簿里,就只有些许物资,那些没记在这本账簿上的物资财富,自然是用来官府内部自己来分的。 如果狄柬之来的再晚些,仓库里的物资财富被瓜分完毕,就会做到账实相符,届时他就算是神仙,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何焕之等官吏被狄柬之质问的满头大汗,连忙拜伏在地,不断认错请罪,希望狄柬之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分赃账簿何在?”狄柬之一字一字的问。 仓库里的物资,已经被分走了许多,几万十几万的数字,涉及到刺史府众多官员,各人该分多少,已经分了多少,往后还应分多少,当然会有账簿记录,这不是三五人分赃,你三万我五万就了事了,光靠脑子是记不清也理不顺的。 “狄大人,没......没有那种账簿......”何焕之等人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咬紧牙关。 真实账簿让狄柬之拿去也就罢了,那些被贪墨的物资的去处,不是不能想办法打掩护,最坏不过是退还回来而已,可如果把分赃账簿拿出来,他们一个个贪污的罪行就坐实了,再无回旋余地! 而且分赃账簿上,不仅记载着刺史府众官吏已经分了多少,还有大家该分多少的规划,一旦曝光,他们要分走府库大部分物资财富的罪行,也就再也无法遮掩。 那么大的数额压在身上,罪行可比贪墨已经分走的那些物资的要大得多,众官吏的后果可想而知。 “事到如今,还想藏着掖着?你不交上来,本官自己搜出来了,你们罪加一等!”狄柬之知道,分赃账簿这种紧要的东西,一定会被藏得很好,他自己想要翻出来只怕不容易。 官府做假账贪墨公款这种事,狄柬之以往没少碰见,甚至可以说习以为常,哪里的府库要是没有两个账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官府。 像郓州刺史府这样,贪大头只给朝廷、百姓留小头的事,狄柬之也见怪不怪,官员总是要自己吃饱了,才会给百姓分点汤喝。这就是权力的含义,有权的吃肉没权的喝汤,生存资源本就是这么分配的。 但眼下毕竟是在国战时期,北胡大军来势汹汹,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郓州作为前沿重镇,这里的官员竟然还贪墨这么多,而且贪的还是百姓的捐献,就让狄柬之怎么都想不到,心中不能不怒火滔天。 跪在地上的何焕之,再度跟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狄柬之,态度坚决道: “狄大人刚到郓州,想要竖立威信建立功勋的心情,下官等都能理解,但如果狄大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污蔑我等贪赃枉法,用我们的身家性命,去换自个儿的前程,恕我们不能屈从!” 其余官员一起应声:“恕我们不能屈从!” 狄柬之脸色一变,“尔等贪赃枉法,事实俱在,还想狡辩不成?” 何焕之竟然发出一声冷笑:“狄大人这话就说错了,仓库里的东西有多有少,都是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造的孽,与下官等无关。 “之所以会有两本账簿,也是陈景河的罪责,下官等并没有参与其中。仅凭这些,狄大人就像污蔑我们贪赃,是不是太过想苛责了?” 其他官员立即附和:“都是陈景河的罪,我们毫不知情!” 狄柬之盯着何焕之:“何焕之,你莫非以为,没有分赃账簿本官就不能奈何你们? “仓库少掉的物资是不是在你们的家宅,本官只需要派人去查,很快就能一清二楚!就算你们卖掉了其中一些,郓州城就这么大商贾就这么多,本官难道不能按图索骥?” 何焕之呵呵两声,神色变得从容起来,虽然仍是跪在地上,但双手却拢在了袖中,好整以暇道: “狄大人如果真想这么做,那就是跟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为敌。您初来乍到,在这里毫无根基,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且不说谁输谁赢,要是郓州乱了,给了北胡大军可趁之机,妨碍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狄大人担当得起吗?” 此言一出,其它官吏都是一脸讥诮的看着狄柬之。 事情已然不可收拾,他们也就不再畏惧狄柬之的上官威严。 “住口!你也配说国战大局?国战大局坏就坏在你这种人身上!”狄柬之被众人这样威胁,不由得又惊又怒。 但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他心里反而冷静下来,只是眸中杀气毕现:“郓州刺史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吏,难道都是贪赃枉法、十恶不赦之辈?你们以为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们仓曹对抗本官?” 何焕之笑得更加揶揄,底气十足:“十恶不赦的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 “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草菅人命,更不曾鱼肉乡里,否则不用狄大人来,早就有人对我们下手了,可吃肉是大家伙儿的事,所有的官员都不可能置身其外。 “狄大人是上官,难道不知道人在官场需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官员不吃肉,就如叫老虎不吃人,叫富人不赚钱,这怎么可能? “老虎生有利爪,就是要吃人的,富人手里有钱,就是要买房置产兼并土地的,官员手中有权力,就是要吃肉的。这是天地至理,是人间大道,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 “我们不把账本给狄大人,并不是畏惧狄大人据实论罪,只是不想得罪刺史府的同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罢了。 “狄大人想以此对付我们,无疑是异想天开,同僚们不感激我们,也会为了自保站在我们这一边!” 狄柬之再是心志如铁,听到何焕之这番重若千钧的话,也不禁一阵胆寒。 赵宁斩了陈景河的头,押解了郓州刺史,狄柬之还以为已经震慑了这群宵小,却没想到震慑是有震慑,效果却不如预期。 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郓州刺史府上下的官吏,竟然没有一个两袖清风的清官,众人皆黑所以有恃无恐! 狄柬之以前是在京畿之地当差,没到远离中枢的地方州县任过职,像郓州这种官府上下人人不清白,还敢抱成一团架空上官、胁迫上官的情况,他还真没碰到过。 他在郓州没有根基,这回虽然带了几个人来,本质上跟孤身空降差不多,碰到这种险恶情况,没有可以依仗的力量,想要危害众人的利益,怎么能不吃瘪? 何焕之看着狄柬之难看的面色,心里开怀,觉得这个给新来上官的下马威,还可以给得更好,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必再犹抱琵琶半遮面,遂直言道: “狄大人是刚来的上官,我们理应为狄大人接风洗尘,若是此时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在宴席上,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狄大人也可以看到我们礼敬上官的诚意——该上官得的好处,我们绝对不敢短缺了半分。 “狄大人想要在郓州任上有所作为,我们自然唯命是从,国战当前,哪怕让我们日日奔波夜夜值守,我们也不会有怨言。但狄大人如果要我们饭碗不保,想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我们就没有选择了。 “还望狄大人体察我们的辛劳与难处。” 被何焕之当面如此教训、警告,狄柬之身为众人的上官,脸面已经全都被对方踩在了脚底下,心中的屈辱与愤怒可想而知。 但对方说的偏偏是现实。 他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郓州官府,的确是力有不逮。  章三六零 一线光明(2) 想到赵宁出征前风萧水寒的背影,狄柬之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西河城被破,郓州危急,国战大局危殆,为了弥补郓州官将的过失,今日刚刚到任的赵宁,尽起郓州马军出征,也只有四万可用之士。 以四万杂兵对战四万北胡精锐,哪怕是再不通军略兵事的人,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这有多难,可赵宁出战时是那样毫不犹豫,这在狄柬之看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武将的最大勇气! 为了郓州大局,赵宁率众不惜奋躯死战,可郓州这些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的官吏在做什么? 主帅与将士在沙场死战,他们在大军背后死贪! 一想到将士浴血奋战,也未必能够挡住北胡大军,顶多为郓州争取一些备战时日,狄柬之就深感如履薄冰。 他必须要汇聚郓州民力物力,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战争上,惟其如此,郓州才有那么一线可能守住。 可眼前这些郓州官吏,完全忘了太祖“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的训诫,连百姓捐献都贪得这么多,可想而知朝廷拨给的钱粮他们截留了多少!现在是既不顾国战大局,也不顾百姓死活! 如果可能,狄柬之恨不得将他们都五马分尸! 然而现实问题却是,被这群抱成一团贪赃枉法的官吏掣肘,他连办好赵宁交代的差事都做不到,接下来的战局都会因为他的失职,而受到莫大妨碍,他会成为国家的罪人! 这让他有何颜面面见皇帝,面对天下百姓? “好,好!郓州吏治清明,本官算是见识了!” 狄柬之的心在滴血,“汇聚郓州所有力量投入国战,是赵将军交代下来的军令,本官若是完成不了,辜负了陛下与百姓,理应被军法处置,大不了自裁谢罪,可你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赵将军处置了前郓州刺史,杀了前仓曹主事,本官只要将此情上报给赵将军,你们就不畏惧赵将军的军法,就不怕赵将军要你们的命?!” 何焕之似乎早就料到,狄柬之会搬出赵宁来吓唬他们,现在是半点儿忌惮之色也没有,反而嗤笑不迭: “赵将军的威严,我等自然不敢触犯,可赵将军也不能把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全都夺职下狱吧? “要是没了我们,郓州官府的事由谁来做?北胡大军已经渡河,郓州城的大战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刺史府要是空了,只怕非郓州之福。” 何焕之这般有恃无恐,狄柬之悲愤的无以复加,“赵将军不能处置整个刺史府,难道还不能将你仓曹上下的官吏,全都斩了脑袋?以儆效尤,以正纲纪?!” 何焕之眼神一变,明显底气不足,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乜斜着狄柬之,阴阳怪气道: “狄大人别忘了,赵将军这回出战四万北胡大军,只带了四万马军!北胡蛮贼战力如何,我等心知肚明,这一战之后,赵将军只怕自顾尚且不暇,能不能应付陛下的诘难都不好说,又哪里还能将仓曹上下的官吏都处置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狄柬之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何焕之的衣领,唾沫星子都喷到对方脸上:“将士们在沙场血战,你竟敢在背后说赵将军会作战不利?!” 何焕之并不挣扎,只是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下官可没这么说。“下官的意思是,赵将军回来后再处置我们,只会让人觉得是在泄愤,是在找到替罪羊,根本行不通。” 他嘴里说着不敢,但桀骜不驯的神情,却表明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狄柬之也明白:赵宁若是胜了,或许可以携大胜之威、非凡之功,用雷霆手段处置他们,刺史府的人不敢忤逆,皇帝也不会降罪; 但如果赵宁败了,丧师辱国之下,自身就有莫大罪责,威严更是丧失大半,又哪里还能冒刺史府之大不韪,将仓曹上下的官吏都杀头? 狄柬之纵然有一万颗心想要将何焕之杀了,此刻也只能放开对方。 身子晃了晃,控制不住的后退两步,浑身精气神泄了大半的狄柬之,不禁悲从中来。 结合之前为官的种种阅历,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何明明处于盛世巅峰的大齐,会在北胡大军的进击下显得不堪一击,旬月间就丢了河北地! 大齐官员贪赃枉法、尸位素餐至此,大齐吏治黑暗至此,官吏人心败坏至此,面对一支强大的军队,怎么可能不一溃千里? 所谓的盛世繁华,所谓的遍地金银,所谓的财富万千,不过是幻梦一场罢了。 作为皇朝支撑的官府官员,胸无家国心无百姓,只想着自身的权势钱财,这个看起来高大巍峨的皇朝,实则筋骨早已烂了! 若是没有强大外敌入侵,大齐这个样子或许还能延绵百年,一旦碰到眼前这般强悍的北胡大军,轰然倒塌不过是必然! 可惜了,大齐民间还有那么多心存道义、明辨是非,愿意为了国战节衣缩食,捐献本就不多的家财的百姓; 可惜了,大齐江湖还有那么多侠肝义胆、豪烈英勇,愿意为了国战抛家舍业,披甲上马沙场浴血的热血儿郎! “大齐的百姓,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但大齐的官吏,却是天底下最恶的官吏!我大齐皇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念及于此,狄柬之抬头望天,看到的却是黑暗的房梁与屋顶,森严结实的挡在眼前,如铺天穹盖,让人无处可躲,也让人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太阳。 屋外明日高照,狄柬之却深觉自己分明处于漫漫黑夜中,在压抑混乱的世道里,看不到任何拯救时艰、匡扶天下的希望。 他悲愤欲绝,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我狄柬之身为大齐士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狄柬之忝为大齐命官,手握地方大权,现在又能做什么? 他得不到答案。 因为他发现自己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读再多书明再多理,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 “狄大人,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起身了?”何焕之戏谑的声音响起。 狄柬之回过头,看向这些虽然跪在地上,但却把他当猴子看待的无良官吏们,只觉得如鲠在喉,好似胸插利箭,痛苦难当。 “狄大人!” 就在这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冲进仓库,在狄柬之身前俯身下拜,声音颤抖着,欣喜无限的高声喊道:“狄大人,大捷!” “大捷?什么大捷?” 狄柬之心头一震,忍不住上前两步,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禀狄大人,西河城大捷!赵将军率众击溃北胡大军,夺回西河城,斩首近四万,北胡左贤王博尔术,仅率数千残众退往黄河北岸!” 修行者的声音,就如晨钟暮鼓,狠狠敲击在狄柬之与何焕之等人心上。 狄柬之怔在那里。 何焕之等人也愣在当场。 双方都抑制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仓库里一时落针可闻。 “哈哈哈哈!”忽的,狄柬之爆发出山崩般的大笑声,豪迈异常,好似金戈交鸣,震得房梁上的垢尘扑簌簌直落。 抬头望着大笑不止,好似取了娇妻同时金榜题名的狄柬之,何焕之等人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至极,惊慌爬满了五官。 “来人!”狄柬之大袖一挥,霎时间面色如铁,“将仓曹上下所有官吏,立即捉拿下狱!仓曹主事何焕之,立即压倒府门外,当街斩首!” “是!” 一队修行者立即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何焕之等人踢翻在地,一个个押解起来。 何焕之等人修为也不错,然而这队修行者,却是赵宁临行前留给狄柬之的,都是一品楼的好手,区区一个州府的仓曹主事,又如何能够抗衡? “狄大人,饶命!饶命啊,狄大人!下官知错了!”何焕之被压在地上,仍是挣扎着向狄柬之伸出手,满面仓惶、嗓音凄厉。 “狄大人,下官等知错了,狄大人开恩哪!”其余仓曹官吏,也俱都大声告饶,有人甚至已经泪流满面。 “立刻带出去,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 狄柬之毫不理会何焕之等人,背负双手,抬头再度看向房梁。 因为站立的位置改变了,这回他的视线正对一片亮瓦,屋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射得他双眼有些不适。 他眼中有泪。 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赵宁是怎么获胜的,但他知道这必然是一场惨胜。 他想起赵宁临行时伟岸孤独的背影,想到赵宁面对多名王极境围杀的风险,想及赵宁在沙场上的浴血不挠,想到黑夜中那一根根火把,那一团团火光,那一个个倒下的将士身影,只得喉咙硬如磐石,四肢百骸都燥热无比: “赵将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依然战胜了北胡强军。 狄柬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除了赵氏与赵宁,大齐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狄柬之睁着双眼,直视着穹顶般的屋顶下,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落下的那一束光明,哪怕双眸刺痛纵使泪如泉涌,仍旧强撑着不愿意眨一下眼睛。 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这线光明就不存在了。 大齐的国战,已经是如此艰难,大齐的吏治,已经是如此黑暗,但仍有百姓愿意舍家为国,把血肉之躯留在战场上,仍有骁将名帅,在背后满是贪官污吏的情况下,为了保境安民,甘愿带着三军将士死战向前。 这一刻,狄柬之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只要有这些人在,大齐的天下就在;只要这些人还在浴血奋战,大齐的江山就绝不会让胡虏给占了去! 狄柬之自忖不是什么圣人完人,但也愿意倾其所有,为大齐守住这一线光明! 他自顾自呢喃:“赵将军,无愧是国之脊梁......大齐能有赵将军,实属家国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章三六一 一线光明(3) 汴梁。 宋治不是一个马上帝王,大齐已经承平一百二十多年,他在兵事上没有什么造诣,只知道一个太平帝王应该知道的那点。 即位多年,他的心思也都在内政上,日夜筹谋的是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唯一在兵事上倾注较大精力,还是让防御使们招募流民组建新军。 对宋治而言,筹建防御使新军,更多也是关注权谋和钱粮这两个方面。他不用去理会新军的征战过程,只要根据战果行赏罚之事即可。 但是国战到了眼下这种局面,燕平城都丢了,河北地千里疆土也陷于敌手,而且大齐军队怎么看怎么打不过北胡大军,亡国大祸骤然成了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宋治忧心如焚、夜夜难眠之余,不得不把大量精力转投到兵事上。 自打到了汴梁,宋治除了处理军国大事,几乎是手不释卷。 古往今来有名的兵书都在他的研读范围内,满朝有才的将门重臣、寒门将领,也是三天两头出入勤政殿以备垂询。 到汴梁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宋治天资聪慧,加上有诸多宿将教导,有国战事实作为参考,他在兵事上的理解一日千里。 只是知道的兵事越多,他对这场国战的忧心就愈重。 人生烦恼识字始,有了见识便能看、想到,普通人看不到、想不到的问题,无知者才能无畏。 宋治现在觉得,无知在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幸福,会少很有忧虑。 “朕有两件事,至今仍是想不透彻,天元蛮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控制乃至是吞并了契丹、女真两部的?北胡蛮子的修行者为何能那么多那么强?翻遍史书,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为何当下他们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勤政殿内,神色疲惫的宋治放下手里的《六韬》,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嗓音低沉的问坐在殿中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韩昭。 这些时日,他向韩昭讨教兵事的时候最多。 这两个问题,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是国战打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根本原因,不只是宋治疑惑,朝野上下也没少议论。如今赵玄极坐镇晋地不在中枢,韩昭主持大都督府日常事务、肩负重担,也是经常思考。 “回禀陛下,至少是乾符六年之前,天元蛮子就控制了契丹、女真两部。”韩昭这话说得颇为肯定。 “何以见得?” “回陛下,乾符六年,赵宁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遭遇截杀,而后牵扯出了一连串幕后人手,当时天元公主燕燕特穆尔,就带着两名王极境在代州。 “在彼时看来,燕燕特穆尔出现在代州,的确可能是倾羡我大齐城池繁华,偷跑出来游玩。但在燕燕特穆尔的探子事情被挖出来,以及国战已经爆发的形势下,就可见当年的事情绝不简单。”韩昭沉声说着。 “不简单到什么程度?” “当年燕燕特穆尔之所以带着两名王极境到代州,很可能就是为了对付雁门关的赵北望夫妇,乃至所有高境将领!”韩昭一番话说得眼露杀机。 宋治沉默下来。 韩昭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眼下的国战已经证明,身为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赵氏,的确有镇守边境抵御外寇的实力。当年天元蛮子的所作所为,是真正的未雨绸缪!臣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会那么早。” 宋治长叹一声,“朕又何曾想到了?” 经过了开朝之初荡平草原的战役,一百二十多年来,北胡各部一直对大齐年年朝贡,恭敬有加,在乾符六年那种形势下,萧燕来代州游玩的可能性,怎么都大于胆大包天谋害雁门关赵氏将领的可能性。 但这并不是说,萧燕到代州的行迹就不可疑了,她身后毕竟跟着两名王极境。事后赵氏上疏,极言天元部族的祸心,宋治也确实对天元部族起了疑心,而且还采取了行动。 他派了飞鱼卫秘密前往草原,深入契丹、达旦、天元各部查探形势,寻找对方有可能对大齐不利的蛛丝马迹。 若是以天元部为首的草原各部,果真要要谋害雁门关的赵氏将领,意图进犯大齐,他们在内部就一定有战争准备,哪怕时间还早,至少也得抓紧军事训练。 可飞鱼卫什么都没发现。 彼时,宋治并不知道,飞鱼卫的行动,早已被天元太子蒙赤察觉,并且做出了相应布置,这才让飞鱼卫无功而返。 对当时的宋治而言,飞鱼卫没有发现证据,他也就没必要发兵征讨天元部。在打压世家,收军方权柄的大背景下,宋治不想赵氏借此渲染战争,掀起战争。 最后他派了三万将士去雁门关,增强雁门关的防御力量,一方面是为策万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安思明去雁门关分赵氏的权做铺垫。 这个应对,在当时看来怎么都足够了。 雁门关之后也的确没出问题,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役,雁门军还胜了。 如今看来,宋治对雁门关的处理不可谓不得当,但对天元部的狼心野心,认识却大大不足。然而,退一步说,就算当时就正视了北胡,宋治又能做什么? 萧燕在燕平暴露,加上凤鸣山之役,让宋治在时隔一百多年后的太平时节,重新拾起了对草原的防备之心,乾符七年后,他开始设立防御使,招募训练新军。 虽然宋治做这些,根本目的是为了分世家的权,推进中央集权的步伐,但在事实上,后面这几年,大齐的军力其实是在稳步上升。 可国战一爆发,王师还不是被打得一溃千里? 大齐内部的问题之大,除非宋治能够预见知道一切,并果断舍弃中央集权的大齐皇帝使命,不管不顾、大刀阔斧的改革,否则根本不可能挡住北胡大军这一轮猛攻。 双方的实力摆在那里。 早在今日前,宋治就已经反应过来,当年飞鱼卫进入草原,是失职了,而且误国了,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说他不曾料到这一切,因为飞鱼卫是他派去的,还是他的心腹力量。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在正面战场上,一向不是中原皇朝对手,仅仅只能劫掠皇朝边地,顶多趁中原皇朝内部大战大乱、虚弱不堪的时候,大肆入侵的草原军队,现如今怎么就有了横扫大齐军队的战力? “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韩昭在尝试解答这个问题之前,先站起了身,请宋治恕他的罪。 “都督直言便是。”宋治示意对方坐下。 韩昭组织了一下语言,徐徐道:“国战至今,北胡三路大军,领兵的都只是皇子、贤王,天元可汗一直没有出现。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陛下有没有想过是为何?” 不等宋治回答,他便继续道:“臣以为,天元可汗不是不能出现,而是在他看来,如今他根本没必要出现,仅凭皇子、贤王,就已经足够带着北胡大军攻城掠地,杀败我大齐王师! “陛下问北胡大军为何战力如此强悍,臣也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天元可汗极度非凡!” 宋治沉吟着问:“不凡到什么程度?” “天人之姿!”韩昭咬牙说出了这四个字。 宋治饶是有心理准备,听了这四个字也不禁脸色一变。 天元可汗是天人之姿,那他是什么?这四个字明显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天人境!宋治如今可只是王极境中期,怎么跟天元可汗比? 在这个天下,中原皇朝的皇帝,从来都是天下之主。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虽然是中原皇朝自个儿说的,但之所以能有这种自信与霸气,靠得是实力支撑,是一场场所向披靡的沙场决胜,是一支支让四方异族闻风丧胆的强军! 现在要宋治这个大齐皇帝,承认草原之主比他更强,有骑在他头上的实力,骄傲了千年的中原皇帝,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韩昭见宋治虽然面色不好看,但并没有发怒的意思,正了正勇气往下说:“圣人出,四方平。 “我中原皇朝能够威震四海,令万邦臣服朝觐,是因为先贤有傲视天下的实力,在他们的教化下,中原人才辈出,千年积淀,底蕴深厚,豪杰遍地。 “北胡要出现这么多修行者,出现这么多王极境,非得天元可汗是天纵之才不可!惟其如此,他才能改良、创造出顶尖功法,将麾下骁勇的境界提上去!” 言及于此,韩昭起身拜伏在地,嗓音充满悲怆、心痛、无奈: “陛下,天元可汗的实力,只怕远超我们之前的预料,王极境后期只是底线。若是臣所料不差,只怕对方是有史以来,草原上第一个天人境,请陛下明察!” 宋治怔怔坐在那里,好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圣人出,四方平。 中原人杰地灵,所以有无数先贤,靠着他们的遗泽——修行功法、十大奇兵,车载斗量的正道学说、各类典籍,汗牛充栋的百科著述,流传天下的手工技艺等等——中原皇朝一直是天下最有实力的皇朝。 可中原不见圣人已经久矣。 近千年来,天人境的数量也是越来越少,大齐在开朝一代陨落后,莫说再无天人境,赵玄极之前,连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 若是草原出了圣人般的人物,中原皇朝无疑危在旦夕。 若使草原人占据了中原,草原之主成为了中原皇帝,统治了神州大地,宋治等人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子孙不肖。 子孙不肖至此,让圣人心血崩坏至此,令先贤蒙羞受辱至此,只怕不能称之为人。 “都督起来吧。” 宋治起身离座,来到韩昭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从未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无力与痛苦。 也从未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肩头担子的干系之大。 身为帝王,最不能接受的东西,不是黎民受苦、吏治不靖,而是丢了九五之位。统治阶层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就像普通人保护自己的房子财富,不管做什么,都是不会有任何道德负担的。 作为天下最有权力的人,整个国家都是宋治的,为了确保皇位不受到任何威胁,加强中央集权,剔除天下对皇位有威胁的一切存在,谁也阻挡不了。 只要能达到宋氏江山永固的目的,不被皇朝内部的其他人取代,在这个过程中多一些受苦的百姓,死一些不重要的平民,并不算怎么要紧的事。 天下何时不死人呢? 天下何时没有人受苦呢? 但要是中原皇朝、祖宗基业,让异族给占了去,宋治就不仅是宋氏的罪人,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更是会成为所有汉人的罪人,遗留百世,被所有汉人唾骂万年! 这份罪责,宋治自忖担当不起。 “要出人杰,必须地灵,中原皇朝能有无数圣人先贤,是大好河山熏陶出来的,草原贫瘠荒芜之地,断然不会有圣人现世,天元可汗不会有那么可怕。” 扶起韩昭,宋治脸上已经没有灰败之色,这句话也说得格外有底气,充满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意味。 “陛下所言甚是,臣方才也是忧心国战大局,妄言了,请陛下恕罪。”韩昭认真作答,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怀疑宋治这个论断。 宋治必须有这个论断,韩昭也必须同意这个论断。 要是让朝野上下都知道,天元可汗是那么可怕的人,连皇帝与副大都督都忌惮不已,拿对方没什么办法,民心士气就会大大受挫。 这个时候,无论内心对北胡如何重视,宋治与韩昭都必须统一思想统一口径,仍旧叫天元部族小胡子、小蛮子这种轻蔑的称呼,如此,才好让大齐军民继续保持对北胡的心理优越感。 在这份心理优越感下,大家才不会觉得北胡不可战胜,才会坚信最后的胜利会属于自己,才能奋勇杀敌、宁死不屈。 章三六二 一线光明(4) 回到座位上,宋治面容冷峻的默然片刻,缓缓出声: “北胡蓄谋多年,天元可汗跟他的战士,又有这样的战力,大齐要守住祖宗留下的江山,此战就绝对不能丢了中原大地,绝不可让北胡大军渡过黄河!” 韩昭点头道:“杨柳城要守住,郓州更要守住。只有守住了这两道防线,大齐才有时间汇聚天下之力,跟北胡决一死战。” 说到这,韩昭顿了顿,面色变得凝重,嗓音变得低沉,似乎是忽然间一座大山压在了他肩上,让他连说话都变得费力、艰难: “北胡先锋大军,已经渡过黄河,攻下了西河城,撕裂了郓州战区的防线,局势正在糜烂的边缘,郓州危在旦夕,中原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言及此处,他再度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 “昨夜,赵宁尽起郓州马军去拦截北胡先锋大军,也只得四万之众,且是包含防御使军队与义军的杂兵......以四万对四万,还是野战与攻坚,赵宁的胜算......”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说不下去了。 “郓州不能有失,要想保住郓州,首先就要保住西河城,赵宁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字字艰难的说到这里,宋治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在黑暗的视野里,他仿佛又看到了,白马白袍的赵宁,在深沉的夜色中,一马当先,率领众甲士,向无边北胡猛士奋勇出击的身影。 宋治自忖,他与韩昭能看到的艰难与不可能,身为赵氏骁将的赵宁也能看到——在整个大齐,赵氏都是最先发现北胡南侵意图,并且为此浴血作战的存在。 赵宁必然也知道天元可汗的强大之处,明白北胡军队的悍勇无匹,更加懂得眼下是皇朝危亡的关键时刻,稍微应对不力,连同他自己都会跌入深渊。 可赵宁还是果断去了郓州,带着能调集起来的四万将士,在国家最需要他这个将门第一世家子弟的时候,毅然决然奔赴了战场。 是不知死吗? 是不惜身吗? 是因为背后就是祖宗基业,是江山社稷! 是因为在这一刻,他身为皇朝脊梁,已经没有选择! 自古以来,国家危难,身为臣子,无非是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是死战,就是明知敌军强悍,自己没有胜算,仍然不避凶险,奋勇向前。 以命相搏,争的,就是漫漫黑夜中,那一线微不可查的光明。 这一刹那,宋治胸腔如火烧,双眸似剑刺,几乎压抑不住热泪。 “陛下,宰相与户部尚书求见。”就在这时,敬新磨的声音响起。 宋治使劲儿眨了眨眼,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湿润逼了回去,勉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正常:“让他们进来。” 战争时期,三军在前奋战只是一方面,后勤保障是份量相当的另一方面。 如今朝廷搬到了汴梁,河北地已经沦陷,如何调派各地赋税物资,供应前方军需,就得宰相与户部尚书齐心协力。 陈询与户部尚书见过礼后,宋治道:“钱塘之地自古繁华,江浙所在更是鱼米之乡,朝廷赋税半在东南。 “往年东南的钱粮,都是靠漕运抵达燕平。如今河北地虽然已经沦陷,但东南却没有受到波及,钱粮调派的如何?” 陈询心虚之下,畏惧的看了宋治一眼,老老实实道: “回禀陛下,去年秋汛,淹了江南十几州之地,各地粮食均有大幅度减产,能够征调的粮秣着实有限,现在运达汴梁的粮食,只够现有大军三月之用......” 宋治面色一沉,“三月之后,夏粮能征收多少?” “今年东南开春旬月未雨,旱情已经可以预见,只怕夏粮也不多......”陈询硬着头皮回答。宋治大怒:“去年的粮食不够,今年又无粮可收,难道要让大军饿着肚子跟北胡拼杀?!” “陛下息怒,臣有罪!”陈询连忙拜伏在地。 宋治连着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年景不好,粮食收成不如预期,也不是人祸,他发怒也没用。 “东南是丝绸、瓷器、茶叶等商货的主要产地,地里的粮食欠收了,商赋总不至于没有着落吧?”宋治接着问。 粮税收不上来多少,但只要有钱,也能在民间向各地粮商买到往年积攒的粮食。 所谓盛世,有钱人多了,必然商业发达,商赋的比重自然大。 陈询不再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硬着头皮道:“禀陛下,东南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货产出,除了本地销售,主要供给河北、西域与海外,如今河北地沦陷,西域也被北胡占据,商路断绝,商税大不如前,各地的商户都在减产.....” 宋治面色一红,怒火上头。 他有心发火,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商税最大的来源,当然是价值高的货物,一匹上等丝绸,可顶许多布匹。丝绸、瓷器、茶叶这些商税的重头,以往很多都是卖给京畿之地的世家、官吏、富人、大户。 现在京师没了,河北地千里之地也没了,那些人的家财都没了绝大部分,哪里还能像往常一样,买那么多贵重物品?这些东西自然短了销路。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只有从东南出海的船队,可仅凭这条路,到底是不能跟以往三条路相比。这样一来,朝廷的赋税收入又要下降许多。 宋治强忍着悲愤:“盐铁如何?” 盐铁之利,冠绝天下,自管仲之后,历朝历代都是官营盐铁,也是朝廷赋税的一个大头。 户部尚书的头都触到了地上,低声道: “陛下容禀,这些年来,盐铁税收一直在下降......如今是国战时期,天下矿产铁料很多都要充作军需,制作成甲胄兵刃,卖往民间的少了,赋税自然也就......少了。 “至于盐税,河北海畔所产的海盐已经沦落敌手,蜀地井盐虽然没有受到影响,但河北地失陷后,食盐销路大减,盐税也少了很大一部分来源......” 说到最后,户部尚书的声音就像是苍蝇,渐不可闻。 宋治气得满面通红,豁然起身,巴掌狠狠拍在案桌上,震得大殿都似抖了一抖:“三军将士在前方与敌寇以命相搏,你们现在是要告诉朕,朕是既保障不了他们的饭食,也保障不了他们的军饷了吗?!” 国库没钱,的确会导致这个局面。 “陛下恕罪!” “陛下息怒!” 陈询与户部尚书惊惶得连连叩首。 宋治五官一阵抽动,脸上阵青阵白。 末了,他还是坐回了皇座。 恼怒归恼怒,现实却就是这么个现实。丢了京师,丢了河北地,丢了西域商道,就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朝廷的税收是一定会大减的,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乱世征伐,核心就是抢钱抢粮抢地盘,有了更多地盘更多百姓,就能有更多税收,君主才能有更多钱粮,去招兵买马扩充军队强大自身,进而争夺更多地方。 没有地盘没有百姓,不仅没有粮食,没有各类资源产出地,也没有那么大的商货市场,国库自然就没有充盈的税收钱财,就做不了更多事。 好半响,宋治勉强冷静下来,他面容萧索,内心的苦闷怅然再也掩盖不住,喟叹着对韩昭道:“都督,你都看见了,皇朝只是丢了河北地,没了西域,时局就艰难至此...... “若使郓州再被攻克,且不说中原之地如何,齐鲁必然被北胡顺势攻取——齐鲁大地虽然不如东南赋税多、物资丰富,但也是皇朝有数的富庶之地。 “届时此消彼长之下,敌强我弱,形势就越发艰难了! “倘若局势再进一步恶化,朝廷连中原大地都失去,那......中原可是我大齐皇朝,人丁最多的地方!” 他没有再说下去。 无法再说下去。 “陛下,赵宁一定......应该......或许......陛下!”韩昭几度张口,想要宽慰宋治,说赵宁必定、也许能守住郓州,能击退北胡先锋兵马,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以四万杂兵,怎么可能战胜北胡先锋精骑? 抬头间,察觉到宋治凄苦的眼神,韩昭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治惨然一笑:“如果赵宁这一战能赢,郓州守得住,西河城守得住,就算国库亏空,朕总有时间想想办法,向淮南大户借调——哪怕是强行征调一些钱粮。 “可要是郓州守不住,北胡大军顺势而来,朕,又哪里来的时间筹措粮秣?天下人失去抵挡外敌的信心,又怎会甘愿把家财拿出来? “届时朝廷威严大损,朕若是强行征粮,激起地方大户豪强反抗,后院失火,只怕大齐覆灭在即吧?” 闻听此言,陈询等人莫不是神色大变。 “陛下切莫有此念,我大齐的江山是铁打的,区区胡虏绝不可能夺了去.....” “陛下万勿忧心,皇朝一定会有办法......” 陈询与户部尚书话虽说得漂亮,但在这般局势面前,若是郓州守不住、齐鲁守不住、中原守不住,他们除了以头抢地,又还能做什么? 宋治再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在臣子面前保持了十几年的帝王威仪,在今日可谓是折损了不少。 然而局势到了这个份上,在皇朝危亡的事实面前,于人前勉强维持的帝王威仪,又还有什么用? 就在君臣痛苦难挡、绝望不已的时候,一声响亮急切的呼喊,从行宫大门方向急速靠近,越来越大。 “报!大捷!” 声音须臾便到了殿门前。 非常之时,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能够无视宫禁,直呈君前。 宋治骤然睁开双目,一下子站了起来。 韩昭愕然抬头。 陈询与户部尚书,皆是情不自禁回头看向殿门。 “陛下,郓州军报!” “进来!” “禀报陛下,郓州大捷!昨夜,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率精骑四万出战西河城,激战至天明时分,大破敌军,斩首近四万,夺回西河城!” 听罢这话,宋治站直的身子晃了晃。 韩昭瞪大双目,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陈询与户部尚书惊喜得无以复加。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赵宁竟然会赢了北胡先锋大军,而且是这样的大胜!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像是看见了晴空霹雳,震惊得忘了言语。 “陛下!”韩昭最先反应过来,正要恭贺宋治,却见对方已经仰头哈哈大笑出声,声音之洪亮,震得房梁都似在颤抖。 “赵宁,赵宁!好,好,好!不愧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不愧是朕的肱骨重臣,不愧是大齐的天才俊彦!没有辜负大齐军民的厚望,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宋治笑罢,面色一正,大袖一甩,“立即将捷报布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我王师的英勇!” “是!” 在韩昭、陈询等人的恭贺声中,宋治深吸一口气,又一次闭上了双眼。 视野中依然是浓稠的黑暗,无边无垠,但这一刻,他分明看到了一道夺目闪电轰然下落,劈开了重重黑幕,为天地万民为大齐皇朝,斩开了一线光明! 章三六三 一线光明(5) 井陉关。 北胡大军对关城的攻势连日不绝,至今已经持续了数月,关城早已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破损的女墙、坍圮的缺口。 战死在关城内外的双方将士,加在一起达到了数万之众。一座在大齐境内并不如雁门关那样,为朝野所熟知的关隘,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这两日,赵宁离开后,有好几回关城都差些让北胡大军夺去,察拉罕甚至几度亲自杀进了关城内,幸赖赵氏、杨氏修行者血战不退,这才能稳住阵脚。 战至此时,守关的河东军伤亡不小,每日都有伤员被送到后方去,老卒折损日益增多,而新卒还未完全成长起来,河东军面对的局势正处于最险恶的时候。 撑过了这一轮,新卒就能成为精锐,担起守城重担,撑不过这一轮,不仅关城会沦落敌手,河东军新卒不能完成蜕变,整个河东军的战力都会大减。 好消息是,北胡大军久战不胜,眼下兵锋已钝,攻势不再如起初那般迅猛有力,仗着地利与源源不断的补给,河东军只要能将察拉罕挡住,井陉关就不会被快速攻占。 “开战之前,我是不曾想到,井陉关、承天关能挡住北胡大军这么久,这都半年过去了,察拉罕连晋地门户都迈不进来,他一定是难受至极吧?” 黄昏将尽未尽,日暮将至未至,天边的几层火烧云暗红如火,远近的山峦巍峨无声、不见飞鸟,关城前的北胡将士在丢下一地尸体后,于金锣声中潮水般退去。 激战了一整日的井陉关,靠着将士们的戮力同心的奋战,在处处血火的城头战场,河东军像往常一样保住了关城,迎来了激战间隙的短暂平和。 王极境们落回城墙,大片大片气喘吁吁的将士,放下手中沉重的盾牌刀斧,或者扶着城墙大口喘气,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将校们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发出的救治伤员的喝令声中,夹杂着各种地方口音的骂娘声,听起来千奇百怪。 协助守关的杨氏王极境修行者——杨审知,在落回城楼屋顶后,望着退回军营的北胡将士,松了口气,三分感慨三分骄傲四分戏谑的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他的交谈对象,是肩扛一柄丈二陌刀,坐在屋脊上望着战场出神的杨佳妮。 看对方安静闲适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到好似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 从杨审知的方位望过去,杨佳妮身侧不远处的山峦上,那一轮挂在山头的红彤彤的落日,仿佛近在眼前。 山风拂起杨佳妮稍显凌乱的长发,像是水墨一样泼洒在太阳上,随风舞动的发梢轻轻跃动间,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 这场景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必然会生出几分妖异与诗意,但因为坐在眼前的是雕像一样丝毫不动弹,一惯也没什么表情可言的杨佳妮,这幅画面就只是衬托得她更加木呆。 “早在国战之前,晋地就做好了战争准备,赵宁辛苦数年在这里的布局,关系着赵氏根基与大业,若是事到临头连一年半载都撑不住,那他也就不是赵宁了。” 看起来,杨佳妮像是在望着血流漂橹的战场出神,实则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只不过他接杨审知的话茬时,神态动作也没半分改变,这让杨审知恍惚间有种错觉,这声音似乎不是杨佳妮发出来的。 好在作为杨佳妮的叔父,杨审知是看着杨佳妮长大的,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总是近乎物我两忘的状态,眼下也没觉得有太多不适应。 杨审知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自乾符七年开始,除了中途回过一次扬州,你一直跟在赵宁身边,对他的了解自然深刻,非是我等旁人能够相比。”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杨佳妮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板一眼又不甚在意道: “这些年我们游历四方,是为了观天下山水风情,纵览红尘百态,精养道心砥砺修为,赵宁能够这么早成就王极境中期,就是得益于此。” 杨佳妮的话如此正经,杨审知再是有意暗示、催促后辈的人生大事,眼下也不好多作言语,只得收敛神色颔首道: “赵宁这小子,的确不是凡人之姿,你也一样。我真想看看,你们这一生的修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是不是能双双抵达天人境。” 察拉罕之前几度亲自上阵,攻进关城之内,前几回都是赵玄极释放气机逼退了对方,但在今日这一次,却是杨佳妮提着丈二陌刀,单独迎战对方,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也成功限制住了对方不少时间。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不消两日,早年间就在江左富有盛名,被誉为江左第一奇才的杨佳妮,也将成就王极境中期! 等到那一日,杨佳妮本身就会是晋地战场的顶尖战力,是大局的中流砥柱,在赵玄极需要遥遥制衡天元可汗,不能真的现身与察拉罕厮杀,只能释放气机震慑对方的情况下,她对河东军的贡献与意义不言而喻。 这也将让杨氏在赵氏眼中的份量,变得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有相当的地位,才有平等的交情,富人就算跟穷人称兄道弟,强者哪怕与弱者号称亲密,官员纵使跟平民不摆架子,彼此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兄弟。 杨氏能跟赵氏有亲近关系,杨氏先祖自然也是非凡人物。 大齐开朝立国时,杨氏那一代先祖不仅战功赫赫,而且本身修为高绝,以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俯瞰着天下绝大部分英豪。 只是子孙不肖,杨氏一代不如一代,在赵氏仍然是大齐第一将门的时候,杨氏连传世侯爵之位都没能保住,上一辈中赵玄极是王极境后期,杨氏却连王极境的修行者也没有。 乾符六年,因为降爵的事,杨氏差些跟赵氏闹翻,这既是因为杨氏恼怒赵玄极在那件事上不作为,也是因为长久以来,杨氏跟赵氏地位已经不平等,自己就有了自惭形愧的心思。 人一旦自卑,心思就会变得极为敏感,于寻常之事日常相处中,杨氏总觉得赵氏处处一副高高在上,轻薄看不起他们的样子,所以在赵氏没察觉的时候,杨氏自己就累积了许多对赵玄极的怨忿。 在赵宁这个赵氏未来,表现得极端纨绔、言行不堪时,杨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跟赵氏疏远的正当理由,这便跟孙氏频繁接触。 后来杨佳妮展现出绝佳的修行者天赋,前途光明,这才让杨氏的尊严回归不少,看待赵氏言行的偏见少了很多。而后,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天赋,则进一步让杨氏意识到抛弃赵氏跟孙氏结盟,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再后就是赵玄极主动跟杨氏先祖交心,王柔花邀请杨佳妮去雁门关。 赵宁跟杨佳妮相处得还算不错,而且在凤鸣山的表现着实惊艳了赵氏,杨氏态度有了不小改变,跟赵氏的关系随之彻底缓和下来,回到了正轨上。 到了国战时期,杨氏虽然不可能举族来襄助赵氏,但也将族中顶尖战力都派了过来,随着国战进行,赵氏在黄河以北独挑大梁,杨氏就不仅是支持赵氏,更是为国家存亡而战。 与赵氏站在一起,站在关键位置上,杨氏自己必须拿出顶尖强者,建立非凡军功,如此才能一直跟功勋卓著,地位愈发重要赵氏的保持平等地位。 杨佳妮作为杨氏中兴的希望,寄托的杨氏希望可想而知。 听了杨审知的话,杨佳妮目不斜视,哪怕谈论的是自己光明的修为大道,是杨氏的身家前程,声音也是没有丝毫波澜,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杨审知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自信: “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成就天人境,而是何时迈过那道门槛。 “国战到了眼下这种局面,等闲修为已经无法力挽狂澜。 “三叔可能不知道,在赵宁的判断中,天元可汗已然是天人境!” 杨审知怔了怔:“天元可汗是天人境?” 杨佳妮道:“赵宁的判断不会出错。” 杨审知欲言又止。 他觉得杨佳妮什么都好,就是对赵宁的信任太过盲目,就算赵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那也不可能全知全能。 “三叔似乎觉得赵宁的判断不对?”杨佳妮没有转头,却似已经将杨审知微小的神色变化都纳在眼底。 杨审知无奈地笑道:“草原从来没有出现过天人境。” 杨佳妮一惯都是对身外之事毫不关心的样子,但这回却好像动了真格,语气严肃道:“三叔觉得,赵宁以郓州四万马军,迎战博尔术四万先锋的战斗,能不能取得大胜?” 杨审知张了张嘴,本来不想直言回答,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正色道:“这一战,赵宁犯了年轻人的通病:太过冒失。只要能不吃大亏,就算是万幸。” 杨佳妮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得意弧度,展现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中,说不出的俏皮灵动:“他一定会胜,而且必然是大胜。” 杨审知只觉得啼笑皆非:“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杨佳妮望着前方战场的目光,在霎时间变得悠远深邃,说了一句让杨审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也是在得知他果断领兵出战时,才相信他过往所做的种种,的确不是为了造反。” 杨审知一脸迷惑。 杨佳妮却没有再说话。 夕阳完全隐没在山后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飞奔到关城,向井陉关高喊: “军报!郓州大捷!赵宁将军率众大破北胡先锋,斩首近四万,夺回西河城!” 刚刚消停不久的井陉关,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他们在晋地奋战,最担心的,就是中原大局稳不住,汴梁首先丢了,那样的话晋地就会彻底沦为孤岛,如今得知中原摆脱危机,怎能不人人振奋? 杨审知张大了嘴,愣愣看着眼前依然安坐不动,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的杨佳妮,半响无言。 事实证明,杨佳妮对赵宁的信任,并非盲目,而是知根知底的了解。 不等杨审知平复心境,原本还气息沉稳的杨佳妮,忽然间气机勃发! 一股深不可测的磅礴真气,从她身上毫无预兆冲了出来,就如火山爆发一般!伴随着一声龙吟般的气爆声,一道乳白色的光柱,从她身上猛地升起,直上云霄,在日暮初临的时分,于苍穹中撑开了一片刺眼的光明! 整个井陉关,顿时亮如白昼! “王......王极境中期?!” 杨审知呆立当场,又惊又喜。 这一日,杨佳妮成就王极境中期。 章三百六十四 一线光明(6) 西河城。 赵宁见到陈奕,是在人满为患的伤兵营。 这里的血腥味丝毫不比尸山血海中弱,且夹杂着各种压抑的哀嚎与呻吟,空气中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药草味,比安静的死尸堆更多几分让人胆寒的气息。 陈奕的床前聚集了很多将士,军中大夫赶也赶不走。 这些人都是地位不俗的精锐修行者,平日里鲜衣怒马显赫人前,此刻却像是一群失去亲人的难民,个个战袍褴褛、血染甲衣,有人杵着拐杖,有人捂着伤口佝偻着腰身,紧张无度的向人群中央张望,面色悲恸眉眼焦急。 他们一边祈求大夫务必救下陈奕的性命,一边又禁不住双目通红泪眼滂沱。 到了这份上,所有人都知道,陈奕的性命已经不是大夫尽力就能救的,纵使这位大夫本身就是元神境修行者,有着军营里品质不错的丹药。 大夫处理完陈奕的伤情,转过身来,面向陈奕的属下们,哀痛无奈地叹了口气,嗓音沉重: “在下已经给陈将军处理好了伤口,能用的丹药也都用了,可陈将军伤得实在是太重,而且精气神透支太过,在下实在是......无力回天。” 听到这个噩耗,在这里苦等多时的修行者们,顿时炸开了锅。 有苦苦忍耐的热泪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有苦苦支撑终的疲惫身体轰然摔倒在地,有苦苦说服自己大当家还有救的心气终于卸掉,只能呆立当场。 为首那个断了一条胳膊,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的粗糙大汉,憋愤不甘之下,用剩下的一只手揪住大夫的衣领,将对方提到了自己鼻子前,声音颤抖的大吼道: “怎么就无力回天了,怎么就救不了了?!你是大夫,是军医,怎么就救不了大当家? “你知道大当家夜里为了杀敌破阵,给大军冲开一条血路,是何等的悍勇顽强、奋不顾身吗?!要不是大当家突破北胡主阵,这一战我们怎么会胜得这么顺利?! “你知不知道,大当家在力竭之前,以刀斩旗久久不愿倒下?现在仗打完了,城池夺回来了,你竟然说大当家没......没救了,你说得倒是轻巧,可你...... “你对得起大当家的心血,对得起我们这些以命相搏的将士吗?!你知不知道,嫂子跟侄儿侄女......还在郓州城等大当家回去,大当家奉命出征的时候,连跟嫂子道别都没来得及...... “我不管,你必须救回大当家,必须救回大当家!” 大夫被粗糙大汉勒住衣领,呼吸不畅,憋得脸上青紫一片。 但他并没有跟对方动手,虽然他的修为实际不比对方弱,虽然他已经拼尽全力去救陈奕了,虽然他现在也自责不已。 但面对粗糙大汉的质问,他没有只言片语的辩解,只是羞愧得转过了脸,没勇气直视对方那双饱含男儿泪的虎目。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我要你救大当家,你怎么不去......” 粗糙大汉见大夫不说话不看他,就像是一顿恶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更加憋愤,手中用了大力气,狠狠摇晃起大夫来,看样子对方若是不答应救活陈奕,他就绝对不会罢休。 然而,粗糙大汉也只是摇了三五下,便自己住了手。 不得不住手。 他自己在血战中断了一条胳膊,伤势同样轻不到哪里去,此刻心绪激荡,乱了心脉,激动得晃了大夫一阵后,自个儿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手里再也揪不住大夫,颓然坐倒在地。 大夫顾不得抓紧时间理顺呼吸,连忙蹲下为粗糙大汉查看伤势。 不料粗糙大汉却重重推开了他,猝不及防之下,大夫差些仰天翻倒在地。 “你伤得不轻,总得让我为你处理过伤势,有了力气之后,再来骂我,现在跟我闹脾气没什么用。”大夫叹了口气。 这句话就像是掘开了黄河大堤,坐在地上的粗糙汉子,就像是三岁小孩儿一般,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声,他抱着脑袋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像是没脸见人一样,充满悔恨与自责的道: “都怪我,是我无能,是我没保护好大当家! “当时我被斩断了胳膊,倒在尸堆里,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来得及起身照看大当家,我本可以为大当家挡住最后一刀的...... “作为大当家的亲兵统领,大当家战死了,我却还活着,回去后我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面对侄儿侄女?” 他刚刚对大夫诸多无礼,又忽然间自己吐血坐倒,全都是因为自责,是出于对自己无能、失职的极端愤怒。 “战场之上,百般凶险,就算你是亲兵......”大夫正要安慰粗糙大汉两句,却见对方忽然间一跃而起,从一旁一名甲士腰间,闪电般拔出了横刀,架在了脖子上,在众人惊慌出声的时候,他噗通一声跪在陈奕的床前。 “大当家!属下无能,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黄勇这就来追你了!”涕泗横流的嘶吼完这句话,不等大声急劝他不要做傻事的众人出手,黄勇猛地一拉横刀,就要当场自裁。 他当然没能自裁成。 一道真气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众人方才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似乎荡漾了一下,这时候才看清,原来陈奕的床榻前已经多了一个人,青衫革带、广袖长袍,气机如渊、风度出尘。 正是赵宁。 黄勇愕然抬头:“赵......赵将军......” “见过赵将军!”包括大夫在内,众人连忙见礼。 “军中自有军法,主将战死,亲兵皆斩。若是陈奕当真没了,你连自裁的资格都没有,只配死在军法使的刀斧下。” 赵宁看着血葫芦一样躺在床上,已经连气若游丝都谈不上的陈奕,跟黄勇说完这句话后,便收回了压制对方的那缕真气。 在黄勇还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赵宁这番话的含义时,赵宁已经挥了挥衣袖,对行礼的众位将士道:“都退后。” 这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过来,赵宁这是要救他们的大当家了,包括黄勇在内,众人莫不是惊喜万分,连忙应诺往后退开一大截。 从袖中掏出一个丹药瓶,倒出两颗丹药送到陈奕嘴里,赵宁挥动长袖从对方身上一尺高的位置抚过,洒下一片青濛濛的光辉,融入对方的血肉经脉中。 做完这两个看起来简单至极的动作,赵宁转过身来,看了大夫跟众人一眼,吩咐了一句“好生照看”,便径直向外走去。 大夫在治病救人这一道上见多识广,当下已经看出些许门道,欣喜之下连忙抱拳应诺,黄勇则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赵宁这两个动作,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就像是看玩笑一般,关心则乱之下脱口而出: “赵将军,大当家能活了吗?” 修行者们虽说觉得黄勇这话问得不妥,但也都本能的看向赵宁的背影。 赵宁脚步没停,保持着固有的节奏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除非是天元可汗亲自来,否则,没有本将的同意,谁也休想取走陈奕的性命!” 闻听此言,众人莫不心神巨震,好似听见了山崩天裂之音。 “不愧是赵将军,当真是霸气非常!”有人满脸崇敬的感叹。 “这就是王极境中期的实力?端得是厉害得紧!” “我看到赵将军给大当家用丹药了,能被赵将军随身携带的丹药,一定是赵氏的珍品,绝非凡俗!” “不管怎么说,连伤成这样的大当家都能救回来,距离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远了,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王极境中期强者,本事比神仙也差不太多......” “若不是这样的天人之姿,又岂能带领我们大胜北胡?” 众人有感而发,惊叹之余,都回身去关注陈奕的情况。 这时,大伙儿又听到了噗通一声想,回过头一看,却见黄勇再度跪在了地上,只不过这回是面向赵宁离开的方向,也没有拿着横刀准备自裁,而是感动得嗓音都变了调,自顾自叩首大喊: “多谢赵将军!” 赵宁从人群里出来,迎面便看见了贺平与耿安国。这两人虽然没有像陈奕的部曲一样,围在陈奕床前不肯离去,但也都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这边。 显然,他们也都很关心、敬重陈奕这个,带着麾下将士前赴后继,为大军破阵杀敌立下头功,自己却命悬一线的真豪杰,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的情况。 “见过赵将军!” “见过赵将军!” 看到赵宁出来,贺平与耿安国两人,从各自站立的位置连忙迎过来见礼——他们俩站在不同的地方,相隔还比较远。 “不用多礼。”赵宁停下脚步。 “这一战大军能胜,多亏赵将军排兵布阵得当,临战之时给予及时军令,否则,以北胡大军的战力与布置,各部早就进退失据,我们也身首异处了,赵将军真乃神人也!”耿安国钦佩万分的说道。 “何谓皇朝第一将门,末将今日算是见识了;为何国战至今各军都是溃败,唯独河东军能够将北胡挡在门外,末将今日方才明白。郓州能有赵将军来坐镇,必定是稳如泰山,这实在是我们的大幸!”贺平同样是满面敬佩。 赵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再拍马屁,转而问道:“你们刚从战场下来,就来了这里?看来你们对陈将军颇为敬重?” 贺平点头道:“本想进去探望,但里面人太多,末将只好在外面等着。” 耿安国肃然道:“没有陈将军血战在前,撕裂北胡大军的阵型,哪有我们后面破阵夺城的事,陈将军之英勇敢战,我等敬重万分!” 赵宁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回答很满意。在郓州战区,陈奕等人算是他的嫡系,如今陈奕能够收获人望,也不枉他们血战一场。 这符合赵宁的预期,也是赵宁将陈奕等人放在先锋位置的用意之一。  章三六五 一线光明(7) 成了义军,入了皇朝大军序列,军功与威望便不可或缺。 军功是立身之本,是前程所在,有了军功,活下来的将士会加官进爵,折损的将士会被优先补充,往后在军中地位也更高,进入良性循环。 收获了威望,得到其他将领的敬畏、其他部曲的尊崇,影响力就能扩大。乱世钱粮很重要,人心同样同样。 某些时候,人心甚至更加重要。要想成就大事,人心不必可少。 赵宁就近去探望贺平与耿安国麾下的伤兵。 “丢失西河城,六万大军折损大半,丧师辱国的罪责,你逃不掉。这回虽然带着三千多骁勇,参与大战并且第一个冲进了城中,立下不小战功,也不能尽抵你的过失。”赵宁边走边对贺平说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贺平低头黯然。 哪怕夺回了西河城,洗刷了昨日丢失城池的耻辱,但麾下部曲的死伤却是实打实的。 他不会忘记昨夜,跟着郓州马军回攻西河城的时候,在路上看到的绵延不尽的死尸。那可是数十里地,几万个大好儿郎! 现在只要回想起那场景,贺平就心如刀绞。 “末将罪大难赎,昨夜能跟着赵将军杀回来,还被赵将军给予了亲手夺回西河城的机会,已经是感恩不尽,往后就算是被军前正法,末将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战后已经卸去甲胄的贺平当即拜倒在地,语调悲怆,说完这话便以头抢地,久久不愿起身。 耿安国看了贺平一眼,眼神有些变化,又看向赵宁,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不等赵宁让贺平起身,几名身着官袍的元神境修行者飞跃而至,他们到了附近,便大声喝问贺平何在。 很快,这三个刑部官员来到赵宁等人面前,赵宁自从成就王极境,就不怎么穿官袍,眼下是青衫在身,这些官员也不认识他,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为首的刑部郎官拿出一份文书,在贺平面前一晃,趾高气昂道: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丢城失地,丧师辱国,罪不容诛,我等奉命带你回汴梁受审,现在就走!” 赵宁微微皱眉。 他给朝廷报捷的军报,是由王极境送走的,很快就能抵达汴梁,但这些元神境官员来的这么快,倒好像是激战还未结束就出发了一般。 耿安国见刑部官员不由分说,就要伸手去拿贺平,完全不把赵宁放在眼里,顿时勃然大怒,当即喝斥道: “尔等好大的胆子,大总管赵将军在此,岂有你们放肆的份?!” 几个刑部官员闻言一怔,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赵宁身上,见对方年纪轻轻一身青衫,也没展露出修为气机,一时都有些疑惑。 “赵将军,这些人军前无礼,请容末将把他们拿下!”耿安国抱拳请命。 刑部官员们这才知道,原来面前的年青人就是赵宁,遂连忙见礼:“下官等见过赵将军。刚刚是我等无礼了,请赵将军恕罪。” 言罢,见赵宁面无表情,为首的官员有些愠怒,硬着嗓音道:“赵将军,我们是奉命拿人,还请赵将军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 赵宁没去理会这几个官员,而是示意贺平起身。 刑部官员以为赵宁同意他们拿人了,掏出刻满符文的枷锁、铁链,紧跟着就要上前套在贺平身上。这让耿安国很是着急,上前想要开口,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还不懂官场规矩。 “耿将军想说什么?”赵宁淡淡问。 耿安国急忙道:“赵将军,贺将军及其部作战悍勇,此番有大功! “若不是他们,在当时各部后继乏力的情况下,西河城未必能夺下,大军胜负难料!贺将军等人就算不足以将功折罪,也就是降职论处,似乎不应该被当作罪人拿回去,没了下场。” 他虽然不懂律法条文不懂官场规矩,但也知道,刑部这么快来捉拿贺平,必有蹊跷,真要让对方回了汴梁,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赵宁看了耿安国一眼:“耿将军觉得,本将会让跟随自己浴血奋战的部曲,没有一个好下场?” “这......”听了这话,耿安国明白贺平有救了,心中大喜,赶紧低头赔罪,“是末将妄言了,将军恕罪!”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把要拿人的刑部官员挡开。 为首的刑部官员钱明瓘被推得后退了几步,立时满面怒容,看赵宁的眼神也不再礼敬,反倒是充满了警告: “赵将军,你是大总管不假,可贺平之罪,是你上任前犯下的,你没道理阻拦我们办差。要是我们拿不回人,耽误了高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无法消除陛下的怒火,只怕赵将军也担当不起吧?” 这番姿态,再清楚不过的表现出了,他出自寒门敌视世家的立场。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敢跟赵宁这么硬气。 “高大人?哪个高大人?”赵宁问。 贺平当即便是双眼一瞪:“高福瑞?!” “自然是朝廷的高大人!”钱明瓘有意拿出高福瑞让赵宁忌惮,却不愿落下口实,昂着下颚很是嚣张,“赵将军,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拿人了?” 他似乎非常笃定,只要搬出高福瑞,赵宁就一定会给面子。 地方上的官吏或许不知道,但中枢的大臣都清楚,高福瑞不是普通寒门新贵,而是参知政事孔严华的得意门生,快要迎娶公主的驸马!同时受参知政事与皇帝的庇佑! 赵宁见对方一副狗仗人势,仿佛天下人都被踩在脚下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声,向他招招手:“你过来。” 钱明瓘看到赵宁的笑脸,以为对方这是展露善意,不敢再耽误他们的差事了,心下得意,上前两步,装模作样的拱拱手:“赵将军有何吩......” 他的话还没说完,瞳孔就猛地一缩。 只见赵宁抬起手臂,一巴掌轮了过来! 钱明瓘完全没想到赵宁不仅没有忌惮高福瑞,反而还会毫无预兆向他出手,一想到对方的修为境界,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吓得当场就要失禁,哪里还有半点儿刚才的硬气? 啪的一声脆响,钱明瓘整个人飞了起来,满嘴的牙齿混合着鲜血吐出,在空中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众人屏住呼吸去看,就见钱明瓘已经眼歪嘴斜的昏了过去,半边脸肿得就像是猪头,怎么看怎么恶心凄惨。 “赵......赵将军,这......我们可是奉了朝廷之命来的,赵将军怎么能这样......” 另外两名刑部官员深受震慑,其中一人更是双股颤栗,连站都站不稳了,另外一个艰难而又委屈的申诉,声若蚊蝇。 赵宁瞥了他们一眼,“六年前,本将还是少年时,就将你们的参知政事揍得不省人事,现在竟然还有个什么高福瑞的走狗,打着他的名号来本将面前狺狺狂吠,简直不知所谓。 “贺平我留下了,谁也带不走。 “你们这群势利小人,不配呆在英灵遍地的西河城,滚。” 见赵宁如此强势,根本不在乎孔严华,也没打算卖皇帝面子,两名刑部官员哑口无言,明白对方不是他们能够忤逆的,为免落得跟钱明瓘一样的下场,只得赶紧抬起对方,仓惶逃离。 附近的伤兵、将士,眼见几个刑部官员夹着尾巴逃窜,无不是大声叫好,再看赵宁时,眼中的敬佩尊崇比之前更加浓郁。 这一刻,他们真正理解了赵宁的强大。 那不仅是对外敌的,也是对朝廷权贵的。赵宁能够如此维护自己的部下,众将士跟着他就绝对不会受气、吃亏,也不会遭受不公正待遇。 贺平俯身下拜,感激得双肩发抖,“赵将军大恩,末将万死难还,往后就算是刀山火海,赵将军一声令下,末将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宁维护的不仅是他的身家性命,还有人格尊严,对他来说,后者更加重要。 “本将治军,靠的是赏罚严明,你丢城失地损兵折将的罪责,不是率部最先冲进西河城就能赎回的。 “念在你作战悍勇的份上,国战当前皇朝正值用人之际,本将留你做个指挥使,刀山火海不说,只望你往后能够奋勇杀敌,将功折罪,你可愿意?”赵宁道。 “末将愿意!” 赵宁微微颔首,这才让贺平起身。 在前世,贺平也是王师中叫得出名字的悍将,以能拼命不怕死著称,彼时赵宁虽然跟他没什么交情,但这一世碰到了,就没有不纳入麾下为自己效力的道理。 伤兵营赵宁才看了一点,这便继续前行,接着抚慰士卒。 跟在他身后的贺平,看了耿安国一眼。对方刚刚在刑部官员面前,为他仗义执言的举动,让他很是感动,这会儿想要道谢两句。 但对方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好像对他没什么好感,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这让他想起昨夜两人在战场上相互诋毁的场景,就有些拉不下脸来。 然而贺平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还是忍住了脾气,低声道:“耿将军方才的好意,本将记下了。” 耿安国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在强调他绝对没有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思:“本将只是就事论事,全然没有跟贺将军示好的意思,贺将军不要误会。” 贺平:“......” 他重新看向前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方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是要还了对方的好意,否则他岂不是成了不分好歹的人? 贺平遂语气生硬道:“梁山营战力不错,都是能杀敌的好汉。” 这算是为之前诋毁梁山营只是一群山贼道歉了。 耿安国呵呵两声,实话实说:“贺将军的部曲,也当得起悍勇二字,在官军中十分罕见,换了别人,昨夜夺不下西河城。” 这话说完,两人又沉默下来。 半响,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大战之后没有酒,实在是一大憾事。” 另一人道:“我知道哪里有酒。” “好,等看完了伤兵营,你就带我去。” “我是可以带你去,但绝不跟你一起畅饮。” “聒噪!找到了酒,你走就是,谁还管你?” “我找到的酒,凭什么是我走?” “反正我是要留下来痛饮的,你走不走关我鸟事,自便就是。” “要走也是你走,反正我不会走。” “聒噪,聒噪!像个娘们儿!” “你......你要是条汉子,待会儿咱们就拼个高下!” “谁先醉倒谁是孙子!” “我难道还会怕你?” “呵呵,喝酒我还从来没怕过谁!” “吹牛谁不会......” “走着瞧......”  章三六六 一线光明(8) 黄昏时分,赵宁从伤兵营出来,去汴梁报捷的魏无羡正好回到西河城。 “高福瑞这鸟厮,这么着急派人来抓贺平回去,摆明是要对方承担西河城被北胡攻占的全部罪责。” 听说了刑部官员的事,魏无羡咂摸一下嘴,摸着两个下巴若有所思:“要是贺平真回了汴梁,恐怕免不得要被对方灭口。” 赵宁边走边道:“高福瑞的确是个祸害。” 西河城之所以被北胡大军迅速攻破,是因为高福瑞探查黄河北岸后,带回了北胡大军主攻方向不会是郓州,也不会立即进攻的结论,贺平这才让枕戈待旦了半年的将士轮着休沐。 郓州刺史之所以敢在郓州城内,谋划清除异己的行动,派出刺史府所有修行者绞杀城中江湖修行者,也是因为得到高福瑞的消息,确信郓州暂时无忧,这才想着“攘外必先安内”。 两件事,贺平跟郓州刺史当然有莫大罪责。 但高福瑞作为被朝廷在关键时刻派来,专门评估郓州战局的军事大才,在形势紧张战局危急的时候,信心满满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并将其言之凿凿的告之于贺平等人,导致后者应对不当西河城被夺,无疑要承担不下于贺平他们的责任。 为了洗脱自己的罪责,高福瑞必须推卸责任。 那么动用手中权力与影响力,早早将贺平抓回汴梁,炮制一份对他有利的供词,修改一下他曾经对贺平说的话,再制造一个贺平畏罪自杀的假象,将贺平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就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西河城虽然已经被我们重新夺回来,但高福瑞的错误论断,却使数万将士平白身死,战局一度险些崩溃,若非你及时来力挽狂澜,江山社稷都会随之跌入深渊!绝不能让这鸟厮逍遥法外,我们应该上疏弹劾。” 魏无羡阴沉着脸说道。 “弹劾当然是要弹劾。” 赵宁望着街面上来往的甲士,“不过,郓州刺史已经被送往汴梁,此刻再去追也来不及了,高福瑞还是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供词。” “那又如何?” 魏无羡绿豆大的小眼一瞪,“高福瑞错误的军情判断,在郓州已是人尽皆知,仅凭一个郓州刺史的口供,他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自今日起,天下何人不对高福瑞口诛笔伐?他焉能置身事外不受严惩?” 赵宁看了看魏无羡:“你觉得朝廷会治他的罪?而不是随便找一个可以搪塞的借口,就将他的罪责遮掩过去?” “这绝不可能!” 魏无羡很有信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高福瑞即将成为驸马,而且很受陛下看重。但国战开始后,陛下处事已经是公正严明、赏罚有度,大齐的天地正是朗朗乾坤! “高福瑞的所作所为致使天怒人怨,陛下和朝廷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徇私枉法保全他?如是如此,民情民愤何以平息?我断定,不出数日,高福瑞必然锒铛入狱!” 赵宁不愿多说:“但愿如此吧。” 民情民愤、天下人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是不是大到可以威胁,皇朝之内的真正顶级权贵? 到了下榻的防御使府邸,赵宁跟魏无羡刚刚坐下,就有将领来禀报打扫战场的结果。除了更加精确的伤亡统计,其中一个大项便是甲胄符兵的收集情况。 北胡大军在西河城内外,丢下了近四万具尸体,这四万先锋锐士都是身着甲胄的,修行者也人人使用符兵。 郓州军这一战大胜之后,虽然没有攻城掠地,没有府库财富粮食之类的进账,但战场上的甲胄符兵,却是一项不小的收入。 甲士战死,甲胄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但修理一具甲胄的时间与投入,自然跟新造一具甲胄不能相比,所以这是大赚。 至于符兵,会当场损坏得很少,大部分拿起来就能用,其中北胡大军的天狼弓,无疑是齐军梦寐以求的东西。 普通甲兵也好,符兵符甲也罢,抛开完全不能使用的极少部分,三万多套军备,装备到更多郓州军将士,无疑会极大提升郓州军的战力。 “自国战开始,王师接连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一直都是胡人夺走我们的甲胄符兵,现如今终于到了局面扭转的时候了。”魏无羡感叹战事的不易。 事到如今,大齐军队折损了数十万,加之燕平与河北地被攻克,无数府库落入敌手,北胡大军已是人人披甲。 反观大齐王师,因为黄河以南的军备库较少,储量跟京师、边关不能比,很多义军都还没有甲胄。 魏无羡接着道:“好在这一战我们胜了,郓州军心大阵,加上这些缴获,接下来的战事就会好打不少。” 说到这,他露出由衷的笑容,“国战至此,终是于漫漫黑夜中,拨开了一线光明。有了这一线光明照耀着方向,我们的前路就不会再像之前那么难走。” 看得出来,魏无羡因为这一胜,对接下来的战局多出了两分信心与乐观。 赵宁喝了口茶,不置可否:“你认为接下来的战事会如何进行?” 这难不倒魏无羡,他脱口而出:“夺回了西河城,郓州防线就能重建,以完整的郓州战区迎战北胡主力,我们只需要守住河岸,纵使北胡夺走了几百艘水师战船,想要登岸也没那么容易。 “只要我们能坚持一段时间,待朝廷援军赶来,郓州便会固若金汤!北胡大军不一直进攻也就罢了,倘若他们一直进攻,就会一直被我们消耗兵力。 “过上一年半载,等到北胡兵力被我们消耗得多了,他们将士疲惫了兵锋钝了,我们的将士都磨练成了沙场老卒,就能从江南调集水师战船从海上进入黄河,配合郓州的大军渡河北上,反攻河北地! “眼下河北地已经有不少义军,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一年半载后,必然有所壮大,能够呼应王师正面的攻势!而且只要王师渡河登岸,河北地的大齐军民必然群起响应,届时,北胡大军焉能不败亡?” 言及此处,魏无羡满脸振奋之光,双眼亮得吓人,“若是这一年半载,北胡大军不持续进攻,那我们就能从容积蓄力量,同样能在之后跟河北地的王师里应外合,反攻河北地!” 端起茶碗一口喝完,魏无羡很是畅快,总结道:“简而言之,只要我们能守住黄河,我们就能逐渐拥有可以跟北胡决战的力量! “只要晋地不失,北胡大军无法进入关中,中原侧翼无忧,大局就不会受到威胁,局势必然向我们期待的方向发展!”重重放下茶碗,魏无羡就像是喝了一坛烈酒一样兴奋。 他盯着赵宁问:“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两年,我们必能重回河北,将北胡赶出长城去!你说是也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赵宁并没有像他一样振奋。 相反,赵宁的面色很平静。 平静得近乎淡漠。 就像魏无羡说的东西,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这让魏无羡怔了怔,心中不由得一凉,诧异道:“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赵宁放下茶碗,声音平静得也近乎冷漠:“有两个问题。” “哪两个问题?” “其一,郓州能守住,黄河就一定能守住吗?” “为何不能?” “现在的大齐军队,战力跟昨夜的四万郓州马军相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昨夜我们能胜,不代表其他地方的大齐军队,也能挡住北胡的精锐大军。” “昨夜我们能胜,追根揭底,是四万马军中修行者众多,且悍不畏死——郓州有这么多投身军伍的修行者,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只要修行者足够......” “别的地方没有。” “......” “其二,你忽略了一个人。” “谁?” “天元可汗。” “天元可汗?”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一直没有露面,那是因为北胡大军从未有过大败,不需要他亲自出手。现如今不同了,我们在这里大胜了博尔术,他不会坐视不理。” “天元可汗能是什么境界,出手了又能如何?大都督挡不住他?” “挡不住。” “这......”魏无羡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宁,“王极境后期的大都督,都挡不住天元可汗?难不成天元可汗是天人境?这怎么可能!草原上从未出现过天人境!” 赵宁望着门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入定的老僧:“过去并不代表现在,更不代表未来。” 魏无羡哑口无言。 脸色剧烈变幻半响,他一字字的问:“我知道你在草原有很多眼线,可以探知很多隐秘,可天元可汗是天人境这种事,你有证据吗?” 赵宁摇摇头:“天人境这种存在,若是不在人前显露,我能有什么证据?我要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会把这事告诉朝廷。” “那你怎么确认他就是天人境?”魏无羡不死心,或者说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如果天元可汗真是天人境,那就太可怕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完全无法预料,大齐也难以应对!刚刚有平稳希望的战局,极有可能在瞬息之间崩塌! “不用我在这里确定。”赵宁站起身,走到门外,负手眺望远天,“这是事实。是一个天下人马上就会亲眼见证的事实。” 听了这话,魏无羡只觉得手脚冰凉。 赵宁这话的意思,无疑是说,天元可汗马上就会出手! 中原没有天人境久矣。 久到大家对天人境的强大都已经记忆模糊。 魏无羡难以想象,一旦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悍然出手,那将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会对国战大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章三六七 一线光明(9) 博尔术与木合华面朝主座拜伏于地,一动也不敢动,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袍。 宽阔的大堂落针可闻,沉闷的气氛安静了很久,博尔术与木合华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重,到了后来,他们连呼吸的节奏都已经失控。 但他们不敢主动出声,甚至连抬头看一眼主座都不敢。 天元可汗在主座上。 准确地说,是天元可汗的气机在主座上,他本人有没有在这里,博尔术跟木合华无法判断。 自从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就变得仙人般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 但即便是一道气机,也足以让博尔术感受到泰山般的威压,仿佛主座上的气机只要稍微一变化,他就会当场粉身碎骨! 统领二三十万大军,战功赫赫的左贤王,现在只能盯着地毯,眼看着自己的汗水,一滴一滴在面前蓄积成洼。 不知过了多久,博尔术终于听到主座上响起了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兀一响起,却让极度紧张的他禁不住心头一颤: “博尔术,你该当何罪?” 博尔术连忙以头触地,“臣有辱大汗威严,罪该万死!” “好!” 随着一个好字落下,原本平静的大堂内,陡然间好似有一座真实的泰山压了下来,龙吟般的气爆声中,博尔术身下的地面陡然下降三尺,烟尘云起间,房内陈设全部化为齑粉! 原本就跪伏着的博尔术,半个身子深陷地下,浑身被一团紫电包裹,紫电如鞭,呼吸之间,便已在他身上抽打了数百下。 木合华转头看时,博尔术的身形变得朦胧模糊,不断扭曲变化,时长时短时胖时瘦,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好似已经不是人而是成了异兽。 他看得出对方在痛苦哀嚎,却听不见半点儿对方发出的声音。 “木合华。” 就在这时,木合华听到了主座上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一个机灵:“大汗恕罪!” “集结大军,准备总攻郓州。” “臣领命!” 这话说完,木合华就再也没有听到天元可汗的声音。 过了许久,当因为没有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契机,抬起头试探性看向主座上时,才发现彼处已经没有天元可汗的影子。 木合华就像是即将泥溺水而死的人,近乎是瘫痪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知道,天元可汗走了。 从始至终,天元可汗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不问交战的详细情况,不问战败的具体缘由,不问战后的应对策略,只留下了一个准备总攻的命令。 但木合华清楚,等到他下回再见天元可汗,亦或是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气机,那就是大军渡河作战的之时! 在西河城已经被郓州军夺回,且对方势必日夜防备的情况下,对水战还谈不上精通的北胡大军,即便缴获了对方的数百艘战船,想要在对方的阻截下顺利登岸,也是一件分外艰难的事。 但天元可汗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那就说明,对方会给大军扫清障碍! 甚至是打开局面。 木合华在离开大堂去安排军事前,最后看了一眼,被巨大的紫电法球包裹的的博尔术。 他能理解对方的痛苦。 那必然是比凌迟更难承受的滋味。 但他也懂得,对方必然不会死。只是这种痛苦要持续到何时,对方又能在这种痛苦下坚持多久不崩溃,就不是木合华能够预料的了。 ...... 西河城。 未等魏无羡再说什么,站在门前眺望远天的赵宁,回头对他道:“西河城的兵事就交给你了,我得回一趟郓州城。” 这个决定出乎魏无羡的预料,不过他也没有多问。 西河城跟郓州城不远,对王极境中期的赵宁而言,往来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纵然接下来的大战会发生在西河城,援军和粮秣辎重的调动,都需要从郓州出发,况且郓州因为刺史府腐朽黑暗的原因,眼下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赵宁去解决。 但魏无羡不问这个问题,不代表他就没问题了。 “倘若博尔术败回后,天元可汗就会立马出手,你独自在外,身边没有其他王极境呼应,一旦天元可汗要对你不利,你岂不是危险至极?”魏无羡担忧的问。 赵宁:“你觉得天元可汗会对我动手?” 魏无羡理所当然的反问:“怎么不会? “且不说你是大齐为数不多的王极境中期,本身就具备刺杀价值,就说从凤鸣山之役到现今,你给北胡大军制造的伤亡、对北胡大计造成的妨碍已经很大。 “在天元可汗眼里,你只怕死上十次都不嫌多。更何况你如今主事郓州,是挡在北胡大军面前的绊脚石,没了你,北胡大军接下来的战事会顺利太多。” 说到这,魏无羡面色凝重:“如果我是天元可汗,能杀你就一定会杀。” 赵宁知道魏无羡这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过他早就有自己的判断,故而心中并无压力: “我虽然有些份量,但还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如果说我有可能被刺杀,那么留在西河城的所有王极境修行者,包括你,都有可能是目标。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还没出过手,稍后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他天人境的无双修为,怎么都得有个符合他格调,能够对国战产生根本影响的目标。” 听到此处,魏无羡已经领会了赵宁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变。 他刚想开口,赵宁已经摆手制止,并岔开了话头:“我离开后,你要在城外多建军营,至少是空两个用一个,城中也不能有太多将士驻扎。” 这句话把魏无羡弄得一头雾水: “你不是说,天元可汗会选择符合他格调的目标,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对三军将士动手?寻常情况下,王极境都不会做这种事。” 赵宁的安排,分明就是在防备,天元可汗以他无上的修为,对西河城跟军营里的将士,进行无差别屠杀。 赵宁摇摇头:“王极境不会屠杀普通将士,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同是王极境的对手;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同境对手,他们也只需要斩杀主将夺取帅旗,就能达到差不多的目的。自恃身份,不过是因为形势还没有把他逼到那个份上。” 魏无羡诧异道:“难道还有人能把天元可汗逼得自降身份?” “那倒不至于。” “那为什么......” “有备无患罢了。” 眼看着赵宁走出房门,这就要离开西河城,心中尚有疑惑的魏无羡禁不住跟上前两步,沉声道:“如果天元可汗即将出手,又不是来郓州对付你,那么你这个时候回郓州城,似乎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赵宁停下脚步,站在了屋檐下,跟魏无羡并肩而立:“你觉得我应该去对付天元可汗?” 魏无羡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是大齐顶尖战力,北胡左右贤王皆败在你手下,以你如今的实力,只怕帝室老人都不能及。 “你我都是大齐将门子弟,生来就是要为皇朝安危浴血疆场的,不避强敌不畏死亡,是保家卫国的题中应有之意! “宁哥儿,我知道迎战天元可汗凶险万分,但国战局势危殆,我们好不容易拼出了一线光明,给了天下人以战胜强敌的希望,就绝不能坐视这线光明消失! “为了保住这一丝希望,我哪怕境界不足,也愿意跟你同赴战场,跟天元可汗血战到底!纵然是身首异处,有你我兄弟作伴,黄泉路上又有何惧?” 赵宁看着兄弟如铁般坚定决然的双眼,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方不惜马革裹尸埋骨沙场,也要保境安民的大丈夫气概。 “守好西河城吧,对眼下的我们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赵宁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最终还是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西河城。 魏无羡的话没错。 但赵宁却有另一番想法:如果这场国战,什么事都要他跟魏无羡去做,那帝室何以是帝室?其他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又有什么存在意义? 这是赵宁的心里话,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有推卸责任的嫌疑。 在国战如此艰辛的情形下,账不应该分得这么清,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来说,他们就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么活着的人也应该不顾一切去奋战。 然而道理就是赵宁所想的道理。 有过前世经历的赵宁明白,这场国战要打赢,光靠他跟魏无羡,光靠几个将门是不够的,他们也不能把什么都挑在肩上。 那不是做大事更不是谋国的正确方法。 赵宁深知,这场国战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一场长期的全面战争,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不仅需要壮怀激烈的热血之士奋不顾身,或者赶赴沙场或者毁家纾难,也需要那些原本尸位素餐、脑满肠肥的官员权贵,为了保护他们现有的富贵荣华,去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 如果后者不自愿,那就由形势去逼迫他们。 这是又一个日暮时分,魏无羡望着赵宁腾空远去的背影,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下,投入漫漫无际的夜幕中,心潮翻涌。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如压巨石,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河城这一战,为大齐拼来的,终究只是一线光明。 在无尽的黑夜中,这缕光明是如此弱小。 要想让这份光明在无垠的苍穹下,绽放出如日的光芒,将深沉夜幕的黑暗尽数驱散,还需要漫长的征程与数不尽的鲜血,必须战胜无数凶险。 魏无羡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拳。 从未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高福瑞、陈景河这些渎职误国的权贵官吏。 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章三六八 一线光明(10) 郓州已经封城。 赵宁昨日领军出战时,就让狄柬之下达了关闭城门的命令,以隔绝城内城外一切往来。 战争期间,这是必然要有的措施,谁也不知道郓州城内,有没有、有多少北胡探子。城防虚实与城内各种情况,必不能让对方通风报信。 封闭的不仅是城门,巡逻甲士还遍布城中各地,坊门设立关卡,各坊各街也都执行封闭式管控。 虽说北胡大军还没有打到郓州城来,但之前他们毕竟攻占了西河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兵临城下,郓州必须早做准备。 城池攻防战,守城方除了应对城外的敌人,还需要防备城内的潜在威胁。 将百姓尽可能限制在屋舍内,不让他们上街走动,不让他们三五聚集,生活物资集中配送、售卖,是战局险恶时,控制城池内部的题中应有之意。 “大人,我们是不是把城池控制得太严格了?北胡大军真要兵临城下了,我们也得调动青壮运送器械、协助守城,现在把他们都关着,往后怎么办?” 狄柬之带着一队官吏在街上巡视,随行的刺史府长史,对狄柬之严苛的封城命令提出了质疑。 眼下狄柬之在郓州官府的名声并不好,也不怎么受官吏们待见,因为他不仅处理了新任仓曹主事何焕之,还在清点所有府库物资,断了众官员的好处。 “这是国战,是皇朝生死存亡之时,事关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无论怎样严格的管控都不过分。至于青壮,战时再登记名单、有序调动即可,并不麻烦。” 狄柬之严肃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长史一眼,“本官不能理解的,是为何郓州的官吏,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肯摒弃私心、一心为公! “难道大家不知道,一旦郓州战败,我等都会跟着灰飞烟灭?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攫取再多利益,贪墨再多银两又有何用?” 被他当面训斥的长史,脸色当即就变得很是难看,不过狄柬之预想中的悔悟并没有发生,对方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拱手: “大人说的是,我们一定会戮力公事。” 在狄柬之因为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而愤然心塞时,他听到后面的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阵。 “国战胜负又不是我能够左右的,我不捞钱难道大家都不捞钱了?郓州保住了,功劳都是上面的,我没背景没后台,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郓州没保住,只要有银子,去哪儿不能活得滋润?什么覆巢完卵,胡人还能把齐人都杀了不成?空口大义谁不会说,实情却是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狄柬之隐隐约约听到这些,不由得勃然大怒,回头想要找出这个人,却发现众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谁有任何异样。 仿佛这句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说的,又仿佛他们每个人都说了这话。 很显然,“这个人”他是揪不出来的。 狄柬之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郓州这些官员,让他感觉到绝望。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家民宅内,忽然传来了喧嚣,激烈的唾骂声中夹杂着打斗声,还有杂物翻倒的动静,显然是有人正在斗殴。 狄柬之面色一沉,大敌当前,郓州最需要的就是内部平稳,他顾不得那个注定找不到的说话者,连忙走了过去。 进了民宅的大门,狄柬之发现院子里桌椅、茶碗、棋子倒了一地,两个身着居家服饰的男子,被打翻在地鼻青脸肿,妇人在劝架孩子在哭泣。 而一群身着衙役服饰的差役,则是在趾高气昂的喝骂他们,其中还有人在摔茶碗、棋盘,仿佛这些东西都是北胡细作。 见到狄柬之等人进来,差役们住了手,连忙过来见礼。 “这是怎么回事?”狄柬之先将倒在地上、一脸悲愤的人扶了起来,这才回头沉声喝问那些动手的差役。 “回大人的话,这些刁民不遵大人的命令,胆敢妨害国战大局,实在是罪大恶极,小的职责所在,必须要教教他们规矩!” 一个尖耳猴腮的差役,腰杆弯得十分谄媚,但脸上却是一脸为公为民的正气。 此人姓许,因为长得瘦小,衙门里的差役都称呼他为许猴子,是大家戏谑调侃的对象,处在差役的底层,面对同僚,向来没什么尊严与存在感。 但就是这么个人,仗着自己差役的身份,在平民百姓面前,却是一惯威风凛凛,动辄拿棍棒打人,街上的老人小孩尤其怕他。 别的差役或许也经常欺负平民,但会对老人小孩动手得不多,许猴子不仅没有这个顾忌,反而在对这样的弱者动手时,最是残忍暴戾。 被他打断手脚骨头的妇人都不在少数。 几年前,许猴子在对一个小孩动手时,被一个路过的青衣刀客打断了腿,从此就成了瘸腿的猴子,因为对方的警告,再也不敢欺压弱者。 但这回国战爆发,尤其是狄柬之下令封城,禁制百姓相互聚集后,他就再度神气活现起来,像是得了圣旨一样,腰杆硬了,觉得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不利。 一天下来,许猴子没少举着妨害国战的虎皮大旗,拿棍棒肆意抽人。 这下见了狄柬之问他为何打人摔东西,连忙就是一顶大帽子,给那几个被他的人扣过去:“大人三令五申过,战争期间,郓州百姓最好是都呆在家里,不要相互聚集。 “这时节谁也不知道,郓州城里有没有北胡探子、细作,会不会相互串联,密谋什么诡计,百姓各安本份各在各家,才能不妨害国战大局!” 许猴子见狄柬之不说话,以为对方是觉得他差事做得不错,遂指着那些被打的人,颐指气使道: “可这些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着门在院中公然聚集,谁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我们没有把他们捉拿下狱,就已是给他们脸面,可他们竟然还敢反抗,大人说说,小的能不打他们吗?” 狄柬之看了看那几个人,正要开口询问,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一个汉子当即忿忿不平道: “我们一家人,在自家院子里下棋,这也妨害国战大局?官府布告只让我们不要跟别人聚在一起,难道我们一家人还得分开不成?!我们连家门都没出!” 许猴子一听对方还敢狡辩,顿时大怒,抬脚就要去踹对方:“直娘贼,竟然还敢顶嘴,我看你们就是北胡细作!” “混账!” 狄柬之气得怒发冲冠:“人家在自己家里下棋,关你什么事,你擅闯民宅,不分是非打人,真当官府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拿鸡毛当令箭,还敢大言不惭,真是气煞本官,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 许猴子被狄柬之当面喝斥,不敢忤逆对方的意思,只能拱手向被他打伤的人道歉。 狄柬之又亲自向一家人赔了礼,这才出了这家人的门。 他心中愤懑,一路上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命令竟然会被手下的人,执行成眼下这个样子。 郓州的人心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不是郓州人出了问题,国战刚刚开始,郓州百姓就捐献了无数钱财,还有很多民夫自愿帮助修缮城防。 那就是公门中的人,人心都坏了。 为什么会这样? 该怎么办? 狄柬之忧心如焚。 还没走出这个坊区,狄柬之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满面愁苦哀伤的坐在街角,正从自己的衣衫上用缺了门牙的牙齿,艰难的咬着撕扯下一块布条,包扎自己额头上流血的伤口。 狄柬之心头一痛,连忙上前询问对方因何受伤。 起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很畏惧他,在他拿出了丹药跟,不断颜悦色的关心下,总算放下了一些防备,唉声叹气说起自己的遭遇。 通过对方的讲述,狄柬之这才知道,这个穷苦潦倒的老人无儿无女,是一个拾荒者,偶尔帮一些小店打打杂工,勉强活着。 今年好不容易撑过了寒冬,还以为到了春暖时节一切都会好些,没想到郓州突然封城,不准行人在街巷出现。 可他为了一口吃食,不得不四处活动,这就被巡街衙役以扰乱秩序为名,给当街暴打,落了个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即将惨死街头的下场。 听罢老者的讲述,狄柬之气得目眦欲裂,起身喝问身后的官吏,是哪些人巡查这片坊区,让他们把人叫来,给老人当面赔礼道歉,并妥善安置对方往后的生活。 离开之前,狄柬之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碎银子,尽数给了老人。 在城中巡视了半日,狄柬之见了种种好的坏的情况,入夜时分,这才拖着疲惫的心神,打算回刺史府去。 还没上马,狄柬之眼前忽的虚影一闪,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面前多了两个被丢在地上的人,唯一站着的,正是本该在西河城的赵宁。 “见过赵将军!”狄柬之眼见赵宁归来,心头一喜,连忙行礼,正要开口称赞对方在西河城的大胜,赵宁却率先面色不善的开了口。 “狄大人,我让你封锁郓州城,杜绝城内城外往来,你是没听清楚本将的军令不成?”  章三六九 一线光明(11) 闻听此言,感觉到赵宁的怒意,狄柬之浑身一震,不敢有半分耽搁,赶紧回答: “回赵将军,下官已经下令封锁城门与街坊,刚刚就在各处巡查,断然不敢贻误将军的军令!” “那你倒是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赵宁指了指被他丢在地上的两个人。 狄柬之循声望去,这才有时间看清,跪坐在地上的,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跟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下官不知赵将军......这是何意?”狄柬之一头雾水。 赵宁冷哼一声:“本将在回郓州城时,看见这两人,正在一些随从的护卫下,从郓州城前离开。 “这个年轻人,是郓州官学的士子,他的父亲是滑州的官员,来接他的是他父亲手下的人; “这个妇人,据说还是郓州大牢里的人,眼下服刑期满了,竟然被郓州官吏送出郓州城,要回汴梁去。 “狄大人,本将的军令是封锁全城,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城外,这命令不止是下给平民百姓的,官吏权贵也一视同仁。 “可这两个人竟然告诉本将,只要有七品以上官员的手令,他们就能随意进出郓州城,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来告诉本将,你在郓州是怎么办差的?” 狄柬之心神巨震,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年轻公子与妇人,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的封城命令下,竟然还有人能随意出城,而且只需要七品官的手令! 郓州官府的腐败混乱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将军息怒,下官有罪,请将军责罚!”狄柬之拜伏于地,没有找任何借口。 赵宁再度冷哼一声,开口之前,有一名青衣修行者从附近坊区飞跃而至,递给他了一张纸条,展开看过之后,赵宁面色更加低沉:“带过来。” 须臾,之前被狄柬之施舍过银子的受伤老人,就被带到了两人跟前。 “狄大人,这位老者被差役打伤,你还亲自见过,现在本将问你,你的处置是否妥当?”赵宁问。 狄柬之回答道:“下官给了他银子,还让打他的人,给他赔礼道歉......半个时辰前,下面的人来报,打人差役已经给他道过歉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之前的确接到了这样的回报。 赵宁转头问那位老人:“老丈,告诉本将,官府的人跟你道歉了没有?” 老人看看赵宁,又看看狄柬之,最后在带他来的那名青衣修行者的鼓励性示意下,还是长叹一声说了实话:“没有。没有官府的人给我道歉。” 狄柬之手脚一凉,诧异的看向老人:“真没有?本官让他们安置你,他们也没有照办?” “官府的人,怎么会向老头子这种人道歉?就更别提安置老头子了。” 老人凄苦而无奈,见狄柬之满面震惊,便多说了一句:“像老头子这种人,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哪敢想那些?” 狄柬之心如刀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以头抢地对赵宁道:“下官失职,请将军责罚!” “本将告诉你,这位拾荒老人虽然自己过得朝不保夕,但是国战爆发,官府号召百姓捐钱捐物时,他却捐出了一百多个铜板!” 赵宁看向老人,“本将说得没错吧?”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 “战争爆发,那么多将士都战死了,老头子也想尽一份心,可老头子人微力薄,身上拢共就两百个铜钱......捐给了官府大半,自己留了十几个铜子防身.......”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留下了十几个铜钱,没有像那些战死沙场的热血汉子一样,完全抛开自己的性命不顾,把钱都捐出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狄柬之听得浑身一抖,心如针扎。 挥挥手,示意青衣修行者将老人带走,赵宁再度看向狄柬之:“许猴子擅闯民宅,打伤百姓,你却只是让他给人道歉了事?” 狄柬之震惊的抬起头——赵宁不在郓州却对郓州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了若指掌,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深感匪夷所思。 但眼下面对赵宁的诘问,他只觉得满嘴苦涩,张了张嘴艰难道:“这......将军,郓州官府实在是......下官不敢......” 他的意思是,郓州官府从上到下都烂了,烂到了根子里,他处理一个仓曹,已经引发了众怒,如果此时再用重典,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后的政令再难推行,也将做不成任何事了。 狄柬之有他的顾虑,但这并不能让赵宁原谅。 他冷声道:“如果是普通百姓闯入别人的宅院打伤了人,也只是赔礼道歉就可以了事?如果是普通百姓打伤了官府的人,哪怕对方只是最底层的差役,不被捉拿下狱吃尽苦头能了事? “官府的人犯了错,只是道歉即可,总是道歉即可,莫说不用下狱,连职位都不会受到影响,狄柬之,这就是你主事郓州的规矩? “大齐皇朝的王法说得明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公门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可你们在做什么?公门的人犯法就只需要道歉? “可怖的是,庶民百姓甚至还都认同了这一点,不管受到了来自官府的多大委屈,只要没丧命,就把得到公门中人的赔礼道歉,视为能争取到的最大公平与正义。 “他们没想过更多,不敢奢求更多,也注定无法得到更多! “官吏更是把这看作理所应当,认为本该如此。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公门中人已经把律法踩在脚下!平民百姓完全成了鱼肉!朝廷的律法成了一纸根本得不到推行的空文,成了一个笑话! “简直是荒唐,滑天下之大稽!长此以往,世道公正何在,天下道义何在? “一朝公正不存、道义死亡,我大齐哪里还有热血儿郎,甘愿为抵御外寇保家卫国的大义而战?哪里还会有心怀热忱的百姓,愿意为了皇朝存续甘愿毁家纾难? “若是果真如此,不消百十年,国将不国,民将不复是大齐之民!” 这番话,赵宁说得痛心疾首。 顿了顿,他眼神一凛,眸中杀气毕现:“今日,你狄柬之身为郓州刺史,不敢秉公执行律法,那好,我赵宁就来执行我的军法!” 言罢,不等目瞪口呆的狄柬之回过神,不等跟在狄柬之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反应,赵宁长袖一挥,大喝一声:“来人!” 转瞬之间,一个个身着青衣的元神境修行者,从附近各处的街坊鱼跃而起,兔起鹘落之间,燕雀般汇聚到赵宁身前,皆尽抱刀行礼: “我等听候将军吩咐!” 赵宁杀人般的目光落在一众胆战心惊、彷徨无措、迷茫疑惑的官吏身上,一字字下达了军令: “一队去大牢,将仓曹主事何焕之并及众仓曹官吏,拖出刺史府衙门,该问斩的问斩,该仗刑的仗刑,立即执行!” “得令!” “二队,将本官面前这些郓州官吏悉数拿下,按罪责分为两批,罪重当诛者立即押到刺史府面前斩首,罪轻该入狱者,仗刑之后立即入狱!” “得令!” “三队,将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无论是在衙门的还是在家中的,立即捉拿到刺史府大门前,同样依照生死之罪分作两批,或斩首或下狱,不必再另请军令!” “得令!” 众修行者在赵宁军令下达完成后,同时起身,分作三个方向赶赴各自的任务地。 直到此时,跟在狄柬之身后的刺史府官吏们,才知道赵宁这是要动真格,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是要彻彻底底整治、血洗郓州官衙了,顿时无不惊慌色变。 就在青衣修行者,即将扑过来的时候,刺史府长史向前一步,面容肃杀的盯着赵宁道: “赵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郓州府衙上下数十名官员,数百名吏员,无数衙役,难道你都要治罪不成?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等不能遵从!” 说着,长史回头大喝一声:“诸位,赵将军想要我们的命,想要郓州成为没有朝廷命官的混乱之地,我等身为地方父母官,受陛下之命坐镇一方,能答应吗?!” 官吏们听了长史这话,知道对方这是打算聚众反抗,也都明白眼下是生死存亡之秋,纷纷上前一步:“我等为天子牧民,绝不能让郓州成为混乱之地!” 看着眼前这些色厉内荏,想要分庭抗礼的官吏,赵宁冷笑一声。 乾符七年,他来到这里,覆灭了当时的郓州第一豪强,处理了罪大恶极的刺史,而后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联合云家等地方大族,一直在为了世道公义而劳心劳力。 这些年来,赵宁麾下的修行者成果非凡,这才让郓州民风为之一正。 只可惜,随着皇朝内部权力之争逐渐没有底线,寒门崛起成为大势,官场风气完全败坏,郓州并没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赵宁的人,千番努力万般操劳,也只能让官府不草菅人命,不至于在明面上鱼肉乡里,至于官员们贪墨受贿,在台面下压榨百姓,变得越来越心黑,赵宁的人管不了。 要想吏治真正清明,官员恪尽职守、尊法为公,光靠没有权力的民间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这需要帝国的最高权力者——皇帝,来激浊扬清,朝廷、官府自上而下整顿吏治,建立一个相对依法行事的官僚体制。 赵宁麾下的修行者,可以刺杀那些罪大恶极、草菅人命的官员、恶霸,却不能让所有官员都不吃肉——官员吃肉,当然是用手中权力去吞食百姓的血汗利益,不然肉从哪里来?靠俸禄吗? 如果赵宁让麾下的修行者,逼得地方官吃不了肉,一品楼早就成了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朝廷倾力围剿,根本不可能存续到今日。 说到底,正常情况下,罪大恶极的官员只是一部分,而吃百姓的血肉,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享受权力带来的尊贵,是绝大部分官员的利益。 可眼下不同了。 赵宁不再是民间力量,他是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手握郓州生杀大权! 寻常时候,官吏欺压百姓也就罢了,可国战时期,官吏还滥用特权,处处高人一等,不把百姓当自己人看待,贪赃枉法吞食百姓血肉,怎么如何汇聚十成十的民力物力,投入到国战之中? 赵宁现在有权力、有理由彻底整顿郓州官场,也必须血洗郓州官府!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往后的战争会是何等艰难。 眼见面前这群郓州官吏,相继展露出修为气机,做出放手一搏的姿态,赵宁嗤地一笑,轻蔑道:“萤火之光,也妄想与日月争辉?” 话音未落,他向前踏出一步。 轰的一声,王极境中期的修为之力,从他脚下如海潮般猛地爆发出来! 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想要以众人之力之意志,让赵宁不敢对整个郓州官府动手的官员,一个个如遭雷击,就像是被扫起的落叶,纷纷离地吐血倒飞出去。 诸多官员大批衙役,横七竖八摔倒在地,没有一个人还能爬起来,都只能痛苦的哀鸣。长史更是骨断经折,趴在地上吐血不止,脸上刻满恐惧,连再看赵宁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许猴子也在其中,跟众人不同的是,他是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除他之外,还有两名衙役,也是气绝死在当场,鲜少有人知道,这两人就是殴打拾荒老者的差役——在一品楼的监控下,郓州城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赵宁的眼睛。 刺史府的官吏,都有哪些劣迹,是不是该死,同样有详尽记录。 狄柬之转头看到同僚的惨状,心中五味杂陈。 之前在府库的时候,仓曹主事何焕之都敢用群体意志,让他不敢对其下手,若非借助赵宁大胜之威,他甚至不能将众仓曹官员下狱。 而现在,赵宁动的是所有刺史府官吏衙役。 却没一个人能够挡他分毫! “王极境中期......果然,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施行绝对的意志。” 狄柬之望着那些赵宁的随从——青衣修行者们,将众官吏押解带走,再度面向赵宁拜伏于地,心悦臣服:“有赵将军坐镇于此,实乃郓州之福,国战之幸!” 狄柬之顾不得赵宁会如何处置办事不力的自己,这一刻只因为郓州终于有机会汇聚所有力量投入国战,而觉得心头畅快、轻松。 “狄大人,从今日起你要记住,在我赵宁手下办差,就得不折不扣执行本将的军令,有豺狼虫蛇拦路不要紧,尽杀之即可。 “若是让本将的军令的打了折扣,那就不只是辱没了本将的威严那么简单,也会耽误本将的布局,那才是真的妨害国战大事。” 赵宁扫了狄柬之一眼,“你可明白了?” “下官明白!” 狄柬之现在已经很后悔,早知道赵宁如此强势,之前无论碰到了怎样的阻碍,他都不该迟疑退缩: “有赵将军在,郓州必能汇聚所有军力民力,成为牢不可破的铁城!” 赵宁不置可否,负手抬头,看向缀满夜空的繁星,自己对自己道:“军力民力吗?” 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处理了郓州官府也势必得罪整个官场,甚至被大多数官员所嫉恨。 然而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官府官员的心。 身为汴梁大总管,对皇朝官吏,凌之以威即可。 他在乎的,要收拢的,是军心民心。 军心民心,才是成大事的根基。 “今夜过后,诸多官吏被处理,刺史府势必为之一空,为免往后府衙运转不畅,你立刻去云家等地方大族,征辟良才补缺。” 赵宁终于肯示意狄柬之起身,“稍后本将也会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遣官员下来,不过这事你不要抱太大期望,用好地方良才才是正途。” 末了,他指了指还跪坐在地上,吓得已经失禁的年轻公子与妇人,“把这两个人带走,丢入大牢。” 狄柬之拱手领命。 他心里觉得疑惑,不明白赵宁为何要说,对朝廷会派遣官员下来这事不抱期望,但见赵宁无心解释,他也没法深究: “将军此番血洗刺史府,固然对大局有益,但一下子处理这么多官员,陛下跟朝廷会不会降责?某些朝臣会不会趁机攻讦?”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他们不会有那个心思的。” 正常情况下,这样处置郓州刺史府的官员,尤其是大开杀戒,一定会有很大麻烦,甚至是被召回汴梁问罪。 但眼下形势不同,赵宁很清楚,汴梁那些人接下来会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也不可能对他说三道四。 狄柬之见赵宁不欲再开口,只得躬身后退,去办自己的差事。 走到街口,狄柬之忽的心有所感,蓦然回首,远远看到赵宁还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着星河。 他不知道赵宁在想什么。 他看到的赵宁,在漫漫黑夜下,灯火依稀的街道上,如剑一样醒目。 这一刻,狄柬之终于意识到,大齐的漫漫黑夜,不仅是北胡大军三面袭来,攻城掠地无往而不利带来的绝望黑潮,还有大齐朝廷与各地官府,在过往一百多年间,贪赃枉法沉淀下来的重重恶臭黑雾。 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赵宁跟他麾下骁勇的奋战,是黑夜中那道带来唯一一束光明的电光。 这道闪电要廓清宇内的黑夜,完全点亮浩瀚沉郁的苍穹,注定了会有无数艰难困苦,不知道还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甚至到最后都不一定能够成功。 狄柬之眼角一片湿润。 在他的视线中,赵宁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就是顶天立地的脊柱。 孤独而顽强。 他很快擦拭干了热泪,回头转身脚步坚定的走向前方。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大齐的江山能不能驱尽黑夜终见光明,至少从这一刻起,他狄柬之已经下定决心,要紧跟赵宁的步伐,放开手脚去全力拼搏。 至死方休。 章三七零 天元可汗(1) 赵宁血洗郓州刺史府,斩首百十名官吏的事,很快就被人写在折子里,送到了皇帝案头。 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狄柬之请求朝廷派遣官员补缺的上疏。 览罢这两份折子,宋治不见喜怒,只是沉吟。 殿中有三位大臣,宰相陈询,参知政事孔严华,以及断言北胡不会主攻郓州的高福瑞。 两份折子到中书省的时候,孔严华跟陈询就看过,这时前者主动出声:“陛下,赵宁在郓州的所作所为,非胆大包天不能形容。 “百十名官吏说杀就杀了,还将多半刺史府官吏、衙役都下了狱,大齐开朝立国一百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如此滥杀朝廷命官,可谓是罪不容诛!赵宁眼中已经没有朝廷法度,此举包藏祸心,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臣以为,当立即将其召回问罪!” 宋治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陈询:“宰相以为如何?” 陈询目不斜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赵将军这回处置的官吏虽然多,但每一个都有相应罪名,而且不乏证据,并非滥杀,赵将军是大总管,战时行军法也不是没道理。 “至于召回赵将军,臣窃以为不可,赵将军刚打了胜仗,皇朝军心民心为之一振,此时需要的是嘉奖而不是问罪,否则必然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此言让孔严华大为不满,他转头直视陈询,毫不客气道:“宰相此言,下官不能苟同,难道赵宁打了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了? “之前刑部派人缉拿罪将贺平,他竟然当众殴打了刑部官员,将对方赶出了西河城!赵宁这是要做什么?我看他是有贰心!” 陈询瞥了一旁的高福瑞一眼,不动声色的针锋相对:“说起贺平,西河城被破的责任,到底该哪些人来承担,孔大人可有主意了?” 他这个宰相,在国战之前不过是皇帝的应声虫,孔严华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国战形势艰难,宋治不得不重用世家,他才渐有地位。 世家处境艰难,被寒门官员压得抬不起头,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重振声势。赵氏在晋地的奋战,赵宁在西河城的大胜,就是世家需要的声音。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同为世家的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已经有抱团取暖的趋势。而早在国战之前,赵氏就主动缓和了跟许多世家的关系,几年下来颇有成果。 现在要陈询向着孔严华,去对赵宁不利,他当然不会乐意。 至于赵宁整治、血洗郓州刺史府的行为,是不是合适,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要不是太离谱,没有影响根本与大局,陈询就不会在意。 “西河城被破,当然是贺平这个守城防御使的罪责!”事关高福瑞,孔严华不得不转移话题,接这个新的话茬,“难不成,宰相还有不同意见?” 陈询没有继续跟孔严华相争,拱手对宋治道:“贺平丢失西河城、损兵折将,确实有莫大罪责,但郓州军夺回西河城时,他也有大功。 “如果贺平要被处置,那该被处置的人还有不少,若是只处置他一个人,似乎难以服众。” 孔严华听明白了陈询的潜台词,立马冷哼一声:“宰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丧师辱国的罪责,就不需要人承担了?赏罚不明,才会难以让天下人信服!” 陈询轻蔑的瞥了孔严华一眼,不再说话,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了。 孔严华被陈询的目光刺激得不轻,拱手对宋治道:“陛下,贺平不问罪,朝廷法度不存,只怕三军将士,往后也不会再死战守土!” 这段时间,之前一直是任由拿捏的陈询,逐渐变得硬气,对他也不再退避三舍,经常跟他唱对台戏,让他心中的恼火积攒了不少。 这个时候,陈询说朝廷不必追究贺平,他当然不能赞同。将功折罪的贺平到底该不该被处置,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陈询要保对方,他就必须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该承担相当大责任的高福瑞,已经被孔严华摘了出去——接下来,就看宋治是不是真的处事公正,赏罚严明,不偏不倚了。 “既然赵宁愿保贺平,那就说明他有可取之处,念在他夺回西河城有功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军中继续效力。” 宋治收起了折子,“郓州刺史府的事,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大总管在战时对地方州县五品及以下官员,虽然有生杀大权,可以先斩后奏,但这回死的人未免太多。” 说到这,宋治的目光在陈询与孔严华身上扫过。 陈询不禁紧张起来。 宋治让谁去郓州,无疑会体现出宋治对待郓州之事的真实态度。 “参知政事,去郓州的人就由你安排吧。”最终,皇帝拿定了主意,对孔严华说了这句话,“朕不信在朕的治下,一个郓州就有那么多官吏该死!” 陈询闻言顿时眼神一暗,满心苦涩,孔严华则是精神振奋,连忙拱手应诺。 “好了,都退下吧。”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 陈询看了看一旁的高福瑞,心中更加愁闷,显然,皇帝没打算追究高福瑞什么罪责。 而孔严华看陈询的眼神,则是饱含志得意满的示威之意,仿佛在说:老匹夫,现在可知道朝堂之上究竟谁为尊了? 陈询恼羞成怒,有心发作,但一想起刚刚皇帝的态度,又没了多少底气。如果皇帝并没有打心里公正对待世家寒门,他的起势也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宰相大人,下官知道,你这段时间颇为得意,怎么着,是看见家里的鱼儿翻身了?”孔严华出言相讥,“实话跟你说......” 他正要好好嘲讽陈询一番,出出这些日子来积累的恶气,话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话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僵硬的抬头向天空看去。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只是孔严华,陈询、高福瑞也双双惊悸的抬起头。 好似天空忽有神灵现世。 神仙自然是没有的,神仙降世般的场景却真实存在。 众人视野中的苍穹,仿佛蒙上了一层赤红的面纱,一片刺目的血红,刚刚还明媚耀眼的春阳不见了,飘飘荡荡的游云消失了,取而代之以翻涌的血海浪涛! 苍穹变成血海,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景象。它仿佛在昭示着,这方天地已经不再存在于人间,而是坠入了没有丝毫生机,令人绝望的炼狱! 没有人知道翻滚的血海,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是不是会降下血雨,亦或是有更加恐怖的力量,会不会将这片苍穹下的所有生灵吞噬!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恐惧。 陈询、孔严华等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高手,只差一步就能成就王极境的世间强者,然而此刻面对天空异象,却一个比一个惊恐。 他们仿佛面对虎狼的孩童,除了嗔目结舌,就是双股颤栗。 他们清楚感受到了来自苍穹的威压! 这份威压是如此深重,压得他们四肢僵硬、喘不过气,气海中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沉入泥潭的蝌蚪,饶是他们拼尽全力,也难以调动出来! 这份威压无所不在,就像是一张天网,将他们牢牢禁锢在原地,让他们如同蛛网上的苍蝇,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整个行宫是威压的中心,修行者尽皆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抬头惊骇的仰望天空,完全动弹不得。 能够例外的,无一不是王极境的顶尖修行者。 正在批阅奏折的宋治,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陡然降临的,强大得匪夷所思的修为气机,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朱笔,飞身掠出殿门。 后宫深处,皇后赵七月坐于案桌前,手握紫毫笔给一本兵书作注,陡然间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渍,她顾不得去理会心爱的笔记,丢下毛笔便一跃而起。 某座宫苑内,于两名宫娥的服侍下,赵玉洁嘴咬金线,聚精会神的为宋治绣制一件长袍。 门外原本明亮的天地,闪电间成了一片浓郁的血色,低着头的赵玉洁浑身一僵,金针猛地刺到了指甲上,顿时断为两截,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把甩开衣袍,飞出了大殿。 码头官仓,陈安之在几名官吏的陪同下,手持账簿清点一批从淮南运来的物资,他原本就单薄的身板更见清瘦,满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唯独双眼充满精芒。 毫无预兆的,他手中的账簿掉落在地,陪同官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了仓库。 汴梁一座宅邸中,正在打坐调息,修复身体创伤的孙康,忽感一座大山砸了下来,原本在经脉中顺畅运行的真气猛然一震,差些失控,不由得心头大骇。 抬头略一感知,他便觉屋外的天穹好似骤然塌陷,一股强大的像是能碾压万事万物的气息,没有任何道理的镇住了四方! 孙康立时心头巨震,连忙收了真气,飞出房门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汴梁城中、行宫之外,多达万千的大小修行者,无不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心神震动之下,一个个都从官衙、宅院、楼房里冲了出来,纷纷向长天望去。 行走在大街小巷,亦或是在屋外活动的各色人等,即便不是修行者,感受不到修行气机的降临,但陡然暗下来又在刹那间变得血红的天空,仍是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走路的人停下了脚步,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买卖商货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待他们看到无法理解的,末日般翻涌的血河,无不满面惊骇,很多人当场就恐慌的叫出了声。 整座汴梁城,包括城外的军营,百十万军民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天空的骇人异象,百万颗心脏在瞬息之间同时收紧,面色纸白、形容仓惶者不知凡几。 这一刻,汴梁内外的齐人,上到皇帝下到贫民,强如王极境修行者弱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亲眼看到了那个浮空站在血河之下,大氅飒飒如神仙一般,俯瞰大齐东京的人物。 以一人对一城! 这城池中,有大齐的朝廷,有大齐最多的强大修行者,有大齐数不清的权贵、官吏,还有百十万大齐百姓与军中锐士。 这不仅仅是以一人对一城,而是以一人对举国之力的精华! 可那个负手立在血河下的修行者,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睥睨八方,俯视群英的英雄气概! 这意味着,哪怕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座城池,他依然有将汴梁城城与汴梁众生,都踩在脚下的自信与豪气! 章三七一 天元可汗(2) 宋治立身大殿之顶,目光低沉而锐利,满身杀意与煞气。 在他来到勤政殿上的时候,行宫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汴梁城中的元神境修行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尽皆飞身而起,站到了高处。 无数修行者与他一道,在汴梁城各个地点,与血天下的那个人遥遥对峙。 “陛下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头?”一名鹤发童颜的帝室老人,来到宋治身旁,全神戒备的凝望血色苍穹下,那个高高在上的世间强者。 此人是帝室修为最高的存在,曾经跟赵玄极同为大齐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也是宋治的皇叔,先帝亲封的魏王——宋光义。 宋治沉吟不语。 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皇后赵七月踏空而来,一只手拖着那柄丈长的战斧,一双眼紧盯着那个让整座汴梁城如临大敌的存在,一字字道: “天元可汗——孛儿炽君·元木真!” 听了赵七月这话,宋治更显沉默,宋光义则是满面肃杀。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可能具备这种高深莫测的修为? 宋治跟宋光义都清楚,面前这个人只可能是开启北胡跟大齐的国战,并且让麾下百战勇士攻下了大齐京师,让大齐朝廷不得不出逃南奔的天元可汗。 只是,亲眼看到了天元可汗,知道对方的境界已经超脱王极境,包括宋治跟宋光义在内,所有汴梁的修行者,都宁愿对方是下凡的神灵。 那样的话,大齐至少不用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死敌。 赵七月的话,则是将所有人心目中那点,属于弱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毫不留情的生生撕碎了。 在此之前,宋治等人已经在怀疑,天元可汗或许是天人境,但那毕竟只是怀疑,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承认,也不认为草原那四方贫瘠、穷山恶水的地方,能出一个天人境。 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正视现实。 此刻,天元可汗如日当空,修为气机带来的威压,让哪怕是能活动的王极境,都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盯着如仙人一般俯瞰汴梁,俯瞰自己的的天元可汗,宋治很愤怒。 恼羞成怒。 其一,他怎么没有想到,天元可汗竟敢独自一人,就来到这汴梁上空,还以如此强横的姿态,来威逼整个大齐朝廷! 天人境,的确是世间修行者的顶点,宋治也理解天元可汗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要一鸣惊人、震动天下、威慑大齐、决定战局的想法。 但天元可汗如此不把大齐皇朝放在眼里,不把他这个大齐皇帝放在眼里,仍是让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断难接受! 其二,自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的事件后,宋治以为他已经很正视北胡威胁了。 无论是往雁门关增兵,还是派遣飞鱼卫进入草原,亦或是新编团练使、防御使军队,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 可眼下天元可汗出现了,以天人境的强横无匹姿态出现了,宋治才明白过来,他之前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不仅不够,而且力量微弱的就像个笑话! 几十万大军的影响力,如何能跟一个天人境相提并论? 整个大齐帝室,莫说没有天人境,连一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 这些年,宋治扶持寒门,在世家之外,培养出了数不清的御气境,成百上千的元神境,就连王极境也不是没有。 原本宋治以为,这已经大大增强了大齐国力。 只要用好这些人,以大齐的底蕴,便不惧什么外邦异族、北胡南蛮的隐患,但凡这些撮尔小邦、跳梁小丑,胆敢侵犯大齐边境,便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现在,天元可汗来了。 宋治这才发现,他之前引以为傲的种种努力,在一个天人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完全不值一提,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 宋治的自尊心轰然崩塌。 这让他怒火万丈,恨不得想野兽一样扑上去,把天元可汗一块一块生撕了吞下! 宋治的心情外人不得而知,他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种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等他沉入自己的情绪发狂,天元可汗开了口。 那是雷鸣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饱含威严,在天地间回响不休,给人的心灵以非凡威慑,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那又是春风化雨般的声音,每一个音节仿佛都蕴含大道,让人情不自禁心神摇曳,无法控制的被吸引。 天元可汗俯瞰着汴梁,俯瞰着天子行宫,俯瞰着大齐皇帝宋治,用大齐官话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道:“齐皇,你可准备好将南朝江山拱手让给朕了?” 这声音一发出,感受到其威力的修行者们,莫不是人人色变。 王极境是深受震动,害怕声音的威势摧毁众生心防;元神境是苦苦支撑,免得被夺去心神;御气境则是已经目眩神迷,陷入了程度不同的迷乱。 宋治怒发冲冠,抬手遥指天元可汗,毫不畏惧的喝斥: “一介胡虏,谁给你的资格敢自称为‘朕’?鹦鹉学舌不知所谓!一个蛮荒之地的放羊人,也敢对我煌煌大齐出言不逊,你难道忘了百年前的惨痛教训?!” 面对宋治气势汹汹的举止,天元可汗淡淡的哂笑一声: “在朕之前,千百年的历史岁月中,只有你们中原的皇帝能够自称为朕,如今朕现世了,规矩自然就得改变,从今往后,就只有朕跟朕的后人能自称为朕; “在朕之前,草原与中原的万千场正面战争中,最后的赢家总是中原皇朝,但自这一战起,你我攻守易行胜负改换,胜利者只会属于我孛儿炽君一族; “在朕之前,中原这山灵水秀、繁花似锦之地,一直都是你们中原人自己做主,现在朕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有子民百姓,都将归属于朕! “宋治,你要知道,当朕降临后,这天下就只有一人能够称帝,那便是朕!你若识相,就乖乖跪地投降,朕若是心情好了,赏你一个公侯爵位也未尝不可。” 天元可汗这番说起来淡然,但在所有人听来却掷地有声的话刚刚说完,天子行宫中,大量御气境修行者当场跪拜于地,就像是百兽见了虎王,只能选择臣服。 那些苦苦支撑的元神境修行者,也多是嘴角溢血,痛苦难当。 他的话,仿佛就是圣旨,是天书,字字至理,不可忤逆。 反倒是城中没有修为的普通百姓,无法感受到修为气机的威压,只是觉得天元可汗神威如日,有种不可置疑的气魄,虽然震颤畏惧,却并没有当场跪下。 “元木真!你怎敢如此猖狂!” 宋治被天元可汗一番话,给刺激得青筋暴突、五官扭曲。 若是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他挥挥手就能灭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说这话的人是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是确实有可能将这些言语变成现实的敌人,宋治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与轻蔑,就再也无法坐视。 只听一声大吼,宋治身上真气上涌,在漫天血河中冲出了一道百丈漩涡,无数晦涩深奥的字符,在领域中载沉载浮,撑起一片与血色苍穹迥然不同的异象。 他大袖一甩,一柄剑身符文密布、汇聚成龙形的三尺青锋,便已握在手中,当下没有半分迟疑,纵身飞速攻向天元可汗,同时招呼所有王极境修行者: “随朕诛贼!” 随着真气激活符文阵列,一道龙气从长剑上喷薄而出,眨眼间便已长达百丈,高亢响亮的龙吟声中,张牙舞爪的巨龙飞天而起,直取天元可汗! 身为大齐皇帝,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在强敌攻至面前时,饶是明知自身修为不如对方,手持天子剑的宋治也不惧一战! 天元可汗扫了宋治手中的长剑一眼,双眼微微一亮,轻轻颔首: “天子剑,传闻是南朝十大奇兵之首,拥有镇压天下奇兵之威,如今观之,气度不俗,的确是世间罕有的神奇。 “只不过,如此奇兵,落在你手里实在是可惜了。以你王极境中期的境界,凭此就像跟朕抗衡,也委实是痴人说梦。 “朕令:天子剑,归于朕手!” 最后七个字出了口中,天元可汗并未有任何大的举动,只是伸出手,向着攻来的宋治简单一招。 瞬息间,异变陡生! 刚刚还气势勃发,好似能够吞噬万物的龙气,在眨眼间崩散于无形! 明明被宋治紧握在手中的天子剑,竟然不由分说脱离了掌控,自行飞到了天元可汗手里!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诡异,震得宋治都有片刻的茫然失措。 下一瞬,他急忙抽身后退。 与此同时,数名已经攻向天元可汗,调动全部真气,冲破血河天穹形成领域之力的王极境,也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果然是好剑。只不过,还不足以让朕使用。” 天元可汗得了天子剑,只是略一打量,就不甚在意的将其收了起来。而后,他看向那些王极境修行者,再度伸出了手掌,对向一个个王极境领域: “朕令:溃散。” 一个个好不容易,冲破血色苍穹带来的压迫力,支撑起来的真气漩涡、王极境领域,在天元可汗话音落下时,一个接一个崩碎当场,化于无形! 就像是水泡破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包括宋治在内,这些被强行灭了领域之力的王极境们,无不气息大跌,嘴角溢血,脸色灰败,难受的像是被万箭穿心! 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全都拼尽全力撤回。 这一刻,所有看向天元可汗的眼神,都充满恐惧,再也不敢贸然靠近。 天元可汗的手段,让他们如坠深渊,绝望不已。 那是四个字就足以形容,却让所有人都陷入恐慌的力量——言出法随! 章三七二 天元可汗(3) 言出法随,这是世间力量的极致描述。 然而天下皆知,世间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在少数。 手中握有权力的官员,一声令下,麾下属吏就能立即出动。 让他们拆房就拆房,让他们修路就修路,让他们打人就打人,让他们收钱就收钱。 让百姓往东百姓不敢往西,让百姓做事百姓不敢不做,让百姓滚开百姓不敢不走。 富甲一方的权贵、商贾,只要以利益、银子作为砝码,手下的伙计也不敢不听话。 叫他们把山挖了便能把山挖了,让他们喝三碗酒他们便不能只喝两碗,让他们扮戏子他们便不能扮强人,让他们学狗叫他们便不能学猫叫。 这便是言出法随。 不过这只是部分意义上的言出法随,有些事情,官员让属下做属下一不定会做,商贾让伙计做伙计也不一定会做。 一国之内,唯一一个能差不多做到完全意义上言出法随的人,只有皇帝。 皇帝要杀人,只需要宣布对方是罪人,自有整个朝廷、整个国家为他杀人;皇帝要开山挖河,只需一纸诏书,就会有十万民夫;皇帝要发动战争,只需为敌国安上种种恶名,那就会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然而即便是皇帝,也只能命令人,不能让山川物件听他的话。 但此时此刻,天元可汗一言既出,无论是天子剑,还是数个王极境领域,都在刹那间听了他的话。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言出法随! “天人皆听其令,万物莫能不从,这——便是天人境!” 收回手掌的天元可汗,俯瞰汴梁顾盼自雄,发出了自己主宰一切的宣言。 作为世间最强修行者,他的话让所有修行者胆战心惊。 这一刻,众人都意识到,天元可汗的确有一人对一城的实力! 宋治咬紧了牙关,心中怒火如潮、恨意滔天。宋光义忧愁不已,面如死灰。王极境还能勉强稳住阵脚,虽然惧怕但不至于退缩。 而元神境、御气境的修行者,则大多是惶恐的浑身发抖,战战兢兢者不知几何,有些原本站在高处的人,甚至缩进了屋子里。 另有一些修为不济,心智不坚的人,则是两腿一软,当场跪倒、坐倒在地,甚至还有人流泪满面、当场失禁,吓得六神无主。 一座原本秩序井然、繁华漂亮的汴梁城,在顷刻间丑态百出。 掠出宫苑刚到附近不久的赵玉洁,原本打算站到宋治身边,展现自己作为他的女人,愿意跟他面对任何艰难的立场。 但当她感受到血色苍穹的无双威压后,就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前半分。 此刻眼见宋治等人攻势受挫,被天元可汗随意拿捏,根本没有抗衡天元可汗的能力,心里就再没了要露头的意思。 她甚至在瞬息时间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形势不对,就立即远遁千里,保命为上。 她甚至将自己的气息掩藏了一些,免得引起天元可汗的注意。 皇后赵七月仍然拖着战斧,站在大殿的屋脊上,抬头望着不可一世的天元可汗,眉眼间看不到什么情绪。 她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又似乎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胸中有丘壑,她不曾像宋治一样恼羞成怒,更不曾像别的修行者一样惊慌无度,因为知道自己往后该干什么,所以她稳如泰山。 在整个汴梁城中,她的这副神态让她看起来超脱世外,同天元可汗一样高深莫测——哪怕她的境界还只是王极境初期。 她的这番气度,让天元可汗终于注意到了她。 “不愧是赵氏的人,到了满城丧家之犬的时候,还能不动如松坚似磐石。赵氏能给朕造成一些麻烦,看来是确有道理在。” 天元可汗看了大齐皇后一眼,欣赏之意溢于言表,这番话表明,他虽然看起来目空一切,但实际上并不曾妄自尊大,该他知道的事,他一件都没少知道。 说到这,天元可汗哂笑一声,乜斜着宋治道:“都说南朝多豪杰,可在朕看来,这满城男儿还不如一介女子,真是羞煞人也。” 宋治脸色难看至极。 看他的眼神,如果自爆能够拉着天元可汗同归于尽,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一番。 其实整个汴梁城中,虽然有很多人形容不堪,举止丢人,但还有不少人意志坚定,虽然对天人境的力量十分恐惧,但却顽强不退的与天元可汗对峙。 哪怕他们境界低微,连飞上长天跟天元可汗交手的资格都没有,也都脊梁不折。 只不过这些修行者虽然不畏不惧,但却没有一人如赵七月这般淡定出尘,不动声色。 天元可汗好整以暇的抖抖袍袖,不容置疑地对宋治道: “宋治,朕今天既然来了,你就已经没有选择,要么立即跪地投降,要么朕让你们灰飞烟灭,再接收汴梁。现在,马上回答朕,你意欲如何?” 天元可汗的每句话,均响彻在每一寸汴梁土地,此时他向宋治下达了最后通牒,全城军民的目光,都不由自主投向了行宫方向。 皇帝会投降吗? 大齐皇朝这就要亡了? 在所谓的盛世巅峰,大齐的国祚真就要戛然而止? 从来没有被草原王朝真正击败过的中原皇朝,现在大齐却要被北胡灭了? 中原大地上的齐人,就此要被草原人统治? 祖宗疆土与祖宗荣耀,就此便要不保? 强盛千年,先贤无数,底蕴深厚的中原皇朝,竟然会倒塌的如此简单? 无论是身份显赫的修行者,还是柴米油盐的普通百姓,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莫大的荒诞、恐惧、悲愤、迷茫。 可如果不呢? 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有谁能够战胜? 皇帝和数名王极境联手,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言出法随的手段给破了领域,现在还有谁能阻止天元可汗? 大齐没有天人境,而王极境中期根本无法与天元可汗匹敌。 唯一的王极境后期,皇朝的镇国公,大都督府大都督,还不在汴梁。 汴梁百十万军民,在这一刻都深感山河失色,暗无天日。 终于,他们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宋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死死盯着天元可汗:“元木真,想要我大齐亡国,你这是痴人说梦!你太过高看自己,也小看了我中原皇朝数千年来的底蕴!” 言罢,宋治大袖一挥,祭出了一件让天元可汗目光微凛的符兵。 说是符兵并不准确,因为那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符兵。 而是传国玉玺! 自中原有大一统皇朝以来,就存在的,代表皇帝权柄的传国玉玺! 手托传国玉玺的大齐皇帝,这一刻衣袍鼓荡、气势雄浑、容光焕发,仿佛全身受到的天人境威压,都在顷刻间一扫而光。 “元木真,你这蛮子可认得此物?!” 宋治的手掌忽的裂开一道口子,掌心血快速涌入玉玺之中,传说用和氏璧制造的,本就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陡然间明亮如月,爆发出夺目的金芒! 而随着光芒远传千丈的,是一股磅礴如山洪,厚重如大海,莫测如深渊,似能镇压天下一切魑魅魍魉、英雄豪杰的无上力量! 天元可汗那不可一世的神色,终于收敛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对宋治在生死存亡之际祭出传国玉玺,他并没有太多意外。 “朕倒要看看,这方始皇帝炼制的传国玉玺,今日能不能成为你的救命稻草。”天元可汗伸出手,眉眼一正,喝道:“朕令:传国玉玺归于朕手!” 话音方落,被血色苍穹覆盖的天地间,猛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声! 这声音从传国玉玺上传来,说不清是像龙吟还是像虎啸,又或许什么都不像,很多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声音,只觉得精神一振。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外如是。 而当气爆声消散的时候,传国玉玺还在宋治手中! 天元可汗微微一怔之后,不仅没有挫败之色,双眼中反而精芒爆闪,就像终于看到了能让他满意的宝物。 这一瞬,宋治衣袍狂舞,长发飘起,整个人犹如神祇,双目之中一片金色:“元木真,你可知,中原皇朝每位皇帝在即位时,都要以自身精血献祭传国玉玺? “千百年来,这方融汇了无数帝王修为气机的玉玺,早已是世间最强的神器,岂是什么符兵可比,又岂是你能撼动的? “胆敢犯我大齐皇朝,今日朕不杀你,列祖列宗都不容我!元木真,能死在传国玉玺之下,你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一声大吼,宋治右手将已经亮得无法直视,浑如一轮太阳的传国玉玺高举过顶,左手直至天元可汗,发出了平生以来最威严有力、宝相庄严的一声呼喝: “列祖列宗,圣人先贤,请助宋治,诛杀蛮贼!” 化身为日的传国玉玺,霎时间膨胀了无数倍,吞噬了天地日月城池街巷! 被血色苍穹映照得一片血色的天地,在这一刻完全成了金色的世界,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座房子,任何一件事物。 这是中原皇朝的皇帝,能向祖宗借来的最强力量,可以向敌人发出的最强一击!  章三七三 没有选择 郓州城。 今日天色不好,灰蒙蒙的苍穹好似一顶压抑山河的锅盖,让人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因了没有日头,拂过城墙的春风也颇显阴冷。 衣袂飘飞的赵宁,负手站在西城楼上,无声的眺望着西南方向,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一道从西北方掠空而至的身影,降落在赵宁身边,打破了长时间的安静。 “宁哥儿,你可感应到了?汴梁方向有恐怖的修为之力波动!”魏无羡刚刚落下便迫不及待开口,“远超王极境的修为之力!” 郓州与汴梁相距不过六七百里,对王极境的修行者来说,彼处天人境这种层次的修为力量的巨大波动,饶是看不到也能感应得到。 那是漫漫黑夜中的皎月,地上的人想察觉不到都难。 赵宁看了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魏无羡,示意对方不要激动,“若是没有感应到,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这话说得其实有所保留,他今日早就来到城楼了。 在他的判断中,天元可汗今日应该就会出手,而且对方选择的目标,最大可能就是汴梁,是身居东京的大齐朝廷与大齐皇帝。 “如此强横的力量,肯定是天元可汗出手了!你之前说得没错,他果然是天人境!他的目标果然不是一城一地,几个王极境修行者,而是我大齐心脏!” 魏无羡也想稳住心境,可形势艰险至此,国家覆灭、社稷陆沉就在眨眼之间,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又岂是想稳住就能稳住的? 不过他着急归着急,到底没有丧失理智,还能看得清赵宁的态度神色。 眼见无论他说什么,赵宁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火烧眉毛的样子,魏无羡不由得诧异万分,忙问:“你怎么不急?” 赵宁的回答很简单:“大齐不会亡在今日。” 魏无羡又惊又喜:“那陛下跟朝廷呢?” 赵宁眼神复杂:“会有一些小麻烦。” “什么叫小麻烦?” “不致命的麻烦,都是小麻烦。” 魏无羡好歹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赵宁:“你怎么如此有把握?” 赵宁平静道:“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当然有把握。 今日之事,他早已经历过一遍。虽然情形有些差别,但本质没有变——前世,天元可汗也曾直接杀到东京汴梁。 对方是天人境,世间最强的修行者,有言出法随的手段,既然要在国战中出手,没道理不争取一下一劳永逸的结果。 如果元木真仅凭他自己,就灭杀了大齐皇帝,重创了大齐朝廷,让大齐军民丧失抵抗意志,那他的大军就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占九州大地,而不必付出巨大伤亡。 然而中原皇朝毕竟是中原皇朝,就算如今已经病得不清,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先贤的遗泽,数千年的底蕴还在。 赵宁很清楚,在前世大齐连王极境后期修行者都没有的情况下,元木真之所以一定要等到自己成就天人境后,才发动国战,就是对方也深知这一点。 元木真不知道大齐有什么压箱底的筹码,但他至少明白,大齐一定会有这个压箱底的手段——甚至是很多隐秘而强大的手段。 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开启战端,一旦战事不利,在这一代人手中,草原就将彻底失去入主中原的可能。 中原地大物博,财富无数,有八千万户百姓,草原拢共就几百万人,所有牧民的资财加在一起,对比中原不过是九牛一毛。 元木真能出动近百万大军,靠得是举国皆兵的猛安谋克制度,是每个牧人只要骑上马就是战士的国情。 元木真今天去汴梁,对大齐朝廷动手,是一件成则皆大欢喜,失败了只要他自己没被重创,就没什么损失的事。 “如此说来,我们不用担心什么?国战大局也不会受到根本影响?” 魏无羡问了半天,也没从赵宁嘴里问出,后者有十足把握的根本原因,最后只能选择放弃,转而关心来日的情况,相较而言这更重要、紧迫。 出乎魏无羡预料,赵宁却是摇摇头:“会有很大影响。” 前世,依靠黄河天堑,大齐是稳住过一段时间阵脚的,靠着水师力战与沿岸要津的防御体系,没有让北胡大军轻易渡过黄河。 可前世毕竟是前世,与眼下的情况有所差别。 前世国战爆发在乾符九年,现在是乾符十二年。 看起来只有三年差别,但就是这三年,大齐出现了团练使、防御使新军;从朝堂到州县,寒门官员已经力压世家官员一头。 最重要的是两方面。 其一,推事院、内阁的相继出现,致使大齐吏治一片黑暗,官场风气基本烂掉;其二,赵氏不仅没有家道中落,反而更加强悍。 前世因为代州之变,赵氏死伤惨重,赵玄极走火入魔,影响极大,世家集体震怒,而在某种程度上,指使徐明朗制造了这一幕的宋治,因为担心世家势力联合反扑,减缓了打压世家的进程。 所以前世国战爆发时,世家还是中坚力量,各个世家倾力打造的黄河防线,虽然称不上坚不可摧,但也足以让北胡大军吃不少苦头。 这一世不同。 赵宁重生后,扳倒了刘氏、庞氏等世家,让徐氏等好几个家族势力大衰,虽然赵宁的目的是剔除国战害虫,但别人并不知道。 在天下人眼中,这就是世家内部之争,表现出来的,是世家烂了,这不仅破坏了世家之间的团结,让宋治基本实现了分化将门、门第的意图,也让他有了大力扶持寒门的理由。 赵宁在破刘氏、庞氏等氏族的过程中,借了宋治的势,客观来说,宋治打压世家中央集权,也借了赵宁的势。 赵宁的目的达到了,宋治的谋划同样大步向前。 时至今日,世家权力已经不如前世太多,那些蛀虫是没了,但整个世家群体都受到了这股风潮的波及,声势大减。 所以前世没有出现的高福瑞,这一世却能身居高位,指导郓州战局。 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看起来是增强了大齐国力,可结果却是西河城被轻易攻破——这种事在前世是没有出现的。 赵宁的重生,就像是煽动翅膀的蝴蝶。 纵然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不得不做,都是为了大齐不被北胡灭亡,都有莫大意义,但他无法把控这些事带来的暂时不利影响。 神仙都把控不了。 “会有多大影响?”魏无羡紧接着问。 赵宁远眺汴梁城的方向。 视野中只有一片阴沉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在他的感知中,两股强大力量已经碰撞。 不过在这一刻,两股力量只是刚刚碰撞而已,远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但赵宁已经看到了结果。 他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回答了魏无羡的问题:“集结在卫州,准备进攻杨柳城的北胡大军,会顺势渡过黄河,攻入中原大地。” 对魏无羡来说,这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他有一瞬间的呆若木鸡。 “汴梁会失陷?”半响,魏无羡艰难地问。 东京汴梁距离黄河不过数十里,是中原人丁财富的核心之地,更是中原战区沿河防线的心脏,如果东京汴梁被攻下,那也就意味着整个中原岌岌可危。 赵宁看了看魏无羡:“你觉得,我会不会让汴梁陷落?”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平常,但一股气势磅礴的自信与豪气,让这话像是从天下之主嘴里说出来的一样,令魏无羡心神猛地一振! “你已有了安排?” 话刚出口,魏无羡自己就先觉得匪夷所思,“你能有什么安排?你前日还在晋地,如今刚到郓州而已,从来没在汴梁做过什么......” 言及此处,魏无羡陡然意识到不对,他瞪大了双眼:“你......你之前游历天下那几年......难道你在那时就有了安排?这,这不可能啊!” 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哪怕是兄弟,他也不能回答。 如果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一个天大干系的问题,就会随之浮出了水面。 现在还不是恰当时机。 此时引出这个问题,只会让兄弟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 赵宁拍了拍魏无羡肩膀,叹息一声:“蛤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要想这场国战取得胜利,那就谁也别指望,一切都得靠我们,也只能靠我们。 “在这个天下,我们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这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 说完这些,不等似懂非懂的魏无羡开口,赵宁接着道:“我要回一趟晋阳,这里你先照看着。放心,我不会离开太久,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说着,赵宁笑了笑,长袖一挥,转身飞上了天空。 望着赵宁远去的背影,怔怔的魏无羡渐渐若有所思。 ...... 如果要去汴梁,赵宁该向西南,但他此行是直向西北。这说明元木真跟宋治的战局,他连顺路去看一眼的打算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 也知道那是更重要的战场。 与前世不同,这一世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没有夺下晋地,赵氏依然牢牢把控着河东大地。对国战大局来说,赵氏与河东是不是存在至关重要。 对大齐与北胡都是如此。 重生这一回,有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再相同。因为宋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让赵宁认清了很多前世根本没来得及认清,宋治也没机会展示的东西。 这对赵宁来说是好事。 这让他意识到,未来,有一个问题一定格外关键:倘若国战大齐胜了,皇朝内部会是什么样子。 宋治会如何? 世家会如何? 寒门会如何? 中央集权会如何? 皇权会如何? 历史潮流会如何? 赵氏会如何? 重生之初,赵宁人生目标只有一个:保全赵氏,赢得国战。 到了现在,这个目标也没有变,只不过前后各四个字的位置,可能需要改变一下。 某些事情,赵宁不得不布局。 无论这是不是初心。 但就如他对魏无羡说的那样,有些问题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 章三七四 抉择(1) 汴梁。 烈日坠地,天地皆金的场景中,一波又一波滚滚的真气潮浪,从半空呈圆球状,向四面八方猛地荡开。 城中顿时飞沙走石,砖瓦横飞当空,各种物件被震得砸在各处,不那么坚固的屋舍,房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城中的军民被金光暂时夺去了视野,什么都看不到,当阵阵摄人心魄的气爆声传来时,他们一片一片被掀翻在地。 只有修行者能够勉强站稳脚跟,但修为低下的也是左摇右晃,犹如狂风暴雨中的杂草,让人担心他们会不会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 妇人惊慌的叫声,小孩子凄厉的哭声,还有各种呼唤声、咒骂声,夹杂在山崩般的气爆声里,清晰可闻。 对汴梁城的人来说,这是人生中的漫长一刻,恍若置身看不到黎明,而又可以吞噬他们生命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受中,那是长到让他们绝望的时间,但一些大修行者则能清楚分辨,这只是片刻间——一浪盖过一浪的气爆声终于消失。 随之消散的,还有遮天蔽日的金芒。 等到大家差不多能够视物的时候,都在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半空 他们想要知道,强悍如神的天元可汗,是不是已经被杀了;那覆盖方圆百十里范围的血色苍穹,是不是已经重新变成了青天白日。 他们心口一紧! 血色苍穹已经消失。 但长天下浮空而立,俯瞰众生的天元可汗依然在! 众人又连忙看向行宫方向。 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皇帝依然在行宫上空,而且身后还有数名王极境,传国玉玺也在他手中。不过传国玉玺上的光芒,却已经只有胡瓜大小,不复之前可吞天地的气势。 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军民,眼下都是一头雾水,惊疑不定,不知道这算是谁赢了谁输了,无法预料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终于,他们听到有人开口了。 这话音让他们的心神情不自禁都被吸引,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说话的是天元可汗,他淡淡道:“宋治,你现在总该知道,天人境到底是什么存在了。朕还是那句话,投降,朕免你一死。” 听到这话,汴梁军民无不是心头大骇。 这岂不是说,宋治没能奈何天元可汗? “休想!” 宋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元木真!你的领域已经被朕击破,事到如今,还敢妄自尊大?” 天元可汗轻笑一声:“没了领域,朕依然是天人境,就算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随便抬抬手指,你也只能灰飞烟灭。” 听到这里,汴梁城中的不少修行者都反应过来。 原来之前那覆盖百十里范围的血色苍穹,便是天元可汗的领域,言出法随的手段,只能在领域范围内使用,而一旦领域消失,这手段也就失效了。 对天元可汗而言,这是莫大的实力削弱。 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人心生多大的希望。 毕竟汴梁城的这些王极境修行者,领域在之前也被天元可汗击破了,无论他们还是天元可汗,短时间内都无法聚集力量重开领域。 同样不能发动领域之力,天元可汗毕竟是天人境,而在汴梁城中,连一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谁还能对他产生威胁? 宋治的脸色阴晴不定。 事实的确如天元可汗所言,他即便是利用传国玉玺的力量,给了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以重创,但修为实力的差距,仍是让他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就意味着要败,要亡! 千钧一发之际,宋治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带上来!” 汴梁齐人闻听此言,以为宋治还有其它压箱底的秘法,无不是精神一振,心中再度燃起了一抹希望之火。 被带到宋治身边的,是一个人。 一个许久不见,快要被齐人忘记的人。 天元王庭太子——蒙赤! 早在凤鸣山之役后,天元王庭为了隐藏自己向大齐发动国战的意图,表示自己对大齐皇朝的敬畏之心,让蒙赤到了燕平做人质。 太子是储君,事关国体与社稷未来,乃君王之下第一人,从古至今,质子都是让君王的普通子嗣出面,从来没有让太子做人质这种事。 天元可汗让蒙赤来了燕平,的确在当时消弭了宋治跟大齐朝廷,对他们的一部分戒心。 只不过,当西域战争爆发,天元部族在幕后指使西域诸国,反抗大齐的阴谋,成为大齐朝廷心照不宣的共识,蒙赤也就被关进了大狱。 国战爆发至今,很多人都以为,蒙赤已经被宋治斩了脑袋。 没想到他还活着。 此时的蒙赤,披头散发、瘦骨嶙峋,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气息萎靡的像是将死之人。 可见今日之前,他是受尽了折磨,那被衣衫遮住的身体,也不知成了怎样的凄惨模样,浑身上下是不是还有一块好肉好皮。 乾符七年,天元可汗一声令下,他便孤身到了敌国京师,在天元王庭已经决议,再过几年就对大齐开战的情况下,他无疑是被当作了弃子。 原本天赋绝伦,能够轻松成就王极境后期,继承天元可汗之位,号令千万里之地的太子,如今沦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连乞丐都不如的境地。 他心里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元木真,理应心怀怨忿。 滔天的怨忿。 但在这一刻,再见到天元可汗,看到对方犹如天人一般,在长天下俯瞰众生,蒙赤却面泛红光,原本浑浊的双目,爆闪出令人心悸的精芒。 他以手抚胸,弯腰行礼,举止虽然艰难,每一分都牵动伤势,引发让他五官扭曲的剧痛,但他的动作却一丝不苟,低头道: “臣,孛儿炽君·蒙赤,参见大汗!” 见到自己的嫡长子,元木真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蒙赤现在是什么状态,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一眼就能看个十成十。 “蒙赤,你的任务完成了,完成得不错。”元木真正色说出了这番话。 蒙赤浑身一抖,再抬起头来时,眼中竟然满是泪光,那股自豪的气息,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得分明。 仿佛对他来说,能够得到天元可汗的认可,他这一生就充满了意义,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 这说明在他心目中,天元可汗压根不是人,而是神。是他顶礼膜拜,发自内心尊崇了数十年的神! 宋治把蒙赤揪出来,可不是想看这副父慈子孝的画面,当然,对方如此父子情深,倒是让他心头暗喜。 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计划,很有可能成功。 咔擦,宋治一脚狠狠踹在蒙赤的膝盖上,将对方的膝盖骨踹得粉碎,在对方痛得五官抽搐往下一跪的时候,宋治一把揪住对方的后衣领。 拿剑横在蒙赤的咽喉前,宋治狠戾的盯向元木真:“今日一战,你我胜负参半,若是你接受的这个结果,就立即退走!否则,朕便让他脑袋搬家、粉身碎骨!” 说到这,宋治冷笑不迭:“纵然你是天人境,也不可能将一堆死肉拼成一个大活人吧?” 这一刻,宋治颇为庆幸,之前没有因为恼火,而将蒙赤杀了泄愤,要不然,今日就没了拿蒙赤威逼元木真的机会。 蒙赤为天元王庭付出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头,要是现在死了,元木真何以向天元部族交代? 更何况他们父子情深,元木真对蒙赤不能不心怀歉疚,今日为了保住蒙赤的性命而退走,也是情理之中。 宋治深知,他今日不能败,同样不能离开汴梁。 他已经丢了燕平,若是现今连汴梁都丢了,他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威严可言?还如何号令天下,令天下军民敬畏臣服? 倘若他真的被迫逃离汴梁,天下人便会认识到,他们的皇帝根本不是天元可汗的对手。 而大齐的皇帝,本该是天下最强存在的!这个落差一旦出现,各方豪强、地方修行者都会对他对大齐失去信心。 届时,元木真的天人境之威,就会成为笼罩在所有齐人心头的阴影,成为悬在所有大齐军民头顶的利剑!生死选择面前,天下齐人会怎么做? 国战将没法再正常进行。 所以宋治今日绝不能败,哪怕用蒙赤的性命作为要挟,他也必须让元木真退走。 “宋治,亏你也是南朝之主,用这种上不来台面的手段,不觉得太过跌份?”元木真面沉如水。 如果他的领域没有被传国玉玺给破了,他只需要用言出法随的手段,就能让宋治的剑脱手并且救下蒙赤。 但是现在,就算他是天人境,也没法在宋治动手之前,从对方剑下保住蒙赤的性命。 宋治面色狰狞,眼中交织着羞愧、痛苦、愤怒等种种情绪,一字字道:“对付你这种蛮贼,朕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元木真,立刻退走,否则,朕必杀蒙赤!” 气氛在霎时间紧绷到了极点。 汴梁城的齐人,上到宋光义这种王极境,下到普通百姓,都紧张万分的注视着宋治与元木真——他们都希望元木真会乖乖就范,让汴梁得以保全。 但元木真到底会如何选择,他们没有把握,是以都忐忑到了极致。 一瞬间,天元可汗面上所有的喜怒之色全部消失,他的目光落在了狼狈不堪的蒙赤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感情,“蒙赤,你可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接触到天元可汗的眼神,被符剑横在脖颈前的蒙赤,对划破皮肤的剑锋恍若未觉,反而忽然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纯真自然,发自内心,本不该出现在他这种身份、这种年纪的人身上。 他遥望着千步之外的天元可汗,目光恍惚,似乎沉入了某种回忆中,又像是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 那一瞬间,蒙赤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身在穷困弱小的部落中,他看到的是破旧的矮小毡帐,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族人;每年寒风袭来大雪降临,都会有成群的老人小孩成为僵硬的尸体。 直到那个男人,终于结束闭关,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就像是太阳,照亮了破旧的部落,他就是战神,一次出动,就带回了数不清的食物、衣服、奴隶。 弱小的部落,就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久远模糊。 但蒙赤不会忘记,在他饥肠辘辘的依偎在母亲怀里,感觉天地山川都开始摇晃、梦幻的时候,那个男人带着奴隶队伍满载而归时,骑在战马上高大如山的身影,带给他的震撼。 蒙赤又仿佛看到了十年之后,那个男人身披皇袍,高居中原皇城的皇位上,面对朝满殿的王公大臣,面目威严顾盼自雄的模样。 从他的角度望出去,大殿前煌煌大道重重宫门之外,是天元族人统治的繁华城池,与望不到尽头的锦绣天下。 而他,天元王庭的太子蒙赤,将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丰碑,永远立在皇城大门前,让世世代代的天元族人,都铭记他的故事与牺牲,赞颂他的大义与英勇。 届时,所有人都会说虎父无犬子,都会说他没有辜负自己太子的身份,都会说他没有拖天元可汗的后腿,都会说他是整个部族、帝国的英雄! 种种画面交替闪烁间,如沐圣光的蒙赤,用天元部族的话笑着对天元可汗道: “父亲,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是我最大的荣耀。” 宋治没听懂这句话。 但他发现了不对。 他想阻止。 可已经迟了。 蒙赤用尽残败之躯中仅剩的微末力量,控制着脖子迎着剑锋狠狠一转! 血涌,人亡。  章三七五 抉择(2) 宋治头皮发麻。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蒙赤竟然会选择当场自裁。 如此果断,如此无畏,让他始料不及。 这不是一个平民百姓,不是一个普通战士,甚至不是一个寻常权贵,而是天元王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未来要继承大位的储君! 只要他活着,未来整个部族都会是他的,无人可以触犯的权力,掌大众的生死荣辱、富贵前程,拥有最多的财富、最美的女人。 这天下,普通将士战死沙场是必然,骁将勇士埋骨黄沙也是常事,但有几个皇朝内部的官员,会在正常情况下身首异处,会不顾惜眷念自己的荣华? 身为大齐现今的皇帝,曾经的皇子,纵然是万里山河之剩半壁,哪怕中原大地十室九空,即便亿万百姓死伤多半,宋治也不会舍弃自己的性命。 只要能保住自己的皇位,还能是一方天地、百姓的帝王,他什么都能舍弃,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跟北胡求和、割地赔钱都能接受。 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去死,自己却一定不会甘愿牺牲。 可现在,蒙赤竟然完全无视了人世间的所有权力,就这么结束了自己只有一次的性命!宋治不能不震惊万分,不能不感到遍体生寒。 天元部族,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部族? 恍惚间,宋治松开了手,仍由蒙赤的尸体,从半空坠落。 然后他听到了炸雷般的气爆声,以及杀气如潮的天元可汗:“宋治小儿,还不受死?!” 宋治悚然惊醒,心头狂跳之余,连忙催动传国玉玺,慌张的招呼身后的王极境们:“走!” 在天元可汗俯冲临面之前,所有王极境无不瞬间飞到宋治身边,随着传国玉玺金芒再度爆闪,他们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天元可汗杀到行宫之上,却意外的扑了个空,也是微微一愣,他脸上怒气一闪,又在一个深呼吸之下,悉数消散。 而后,他转身俯瞰这座,已经被大齐皇帝与大齐朝廷遗弃的东京汴梁城,彻底平复了心境。 望着这里的汴梁军民们,眼见他们的皇帝与皇朝最强的修行者们,乍然凭空消失,无不是目瞪口呆。 随后便是浓烈如海的恐惧,将他们所有人都包裹起来。 望着君临天下般的天元可汗,元神境修行者也好,三军将士也罢,都感到了如坠深渊般的无力感。 被自己的君王遗弃的人,生死荣辱只能全凭敌人的心情。 这一刻,他们失望透顶、悲愤交加。 ...... 汴梁西南四百里之外的一座山岗上,忽的凭空浮现出一团巨大的金芒。 金芒消散后,宋治、赵七月、宋光义、赵玉洁、孙康等之前身处汴梁的王极境们,一个个都落到了地上。 这是传国玉玺的两个能力之二:传送。这与之前的攻击手段共同组成了,传国玉玺攻防兼备、可进可退的能力体系。 苟全了性命的大齐顶尖修行者们,此时相继望向茫茫田野尽头,东京汴梁的方向,除了面无表情的赵七月与目光闪烁的赵玉洁,余者无不是既痛苦又忧心。 “朕先是丢了燕平,如今又丢了东京,两度被迫出逃,帝王威严丧尽,实在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今日就自裁于此,以免再误国误民!” 短暂的沉默后,宋治悲怆的声音响起,众人闻声转头,这便惊愕的发现,大齐的皇帝已经横剑在喉: “诸公,大齐江山就交给你们了,万望击退北胡蛮贼,休使祖宗社稷被异族窃据,如此,朕也能含笑九泉......朕去也!” 众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君臣有别,纷纷上前去阻拦,抱腰的抱腰,握臂的握臂,夺剑的夺剑:“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长剑被众人合力夺走了,皇帝却更加悲戚,热泪盈眶:“朕不能胜元木真,致使东京失陷、战局崩坏,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眼看皇帝已是泪流满面,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除了宋光义还架着宋治免得他再自杀,其余的人莫不是惊惶无度的拜伏于地。 赵玉洁膝行向前,一把保住皇帝的腿,哭哭唧唧的劝皇帝保重龙体。 孙康哽咽着道:“臣等深知,陛下跟蒙赤一样,面对国家大局不吝一死,可东京沦陷并不是陛下的过错! “是臣等无用,食君之禄,却没能为君分忧,击退来犯之贼,该死的是臣等;如今害得陛下离开东京,这都是臣等的过错,请容臣下自裁以谢天下!” 言罢,捡起刚刚被夺下丢在地上的符剑,拿起来就要抹脖子。 皇帝连忙一把抓住孙康的手臂,泣泪不止: “孙将军切莫如此,此番国战为了大齐社稷,孙氏一门孙氏惨重,你也曾北渡黄河查探军情,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实在是尽力了,朕怎能责怪你?” 听皇帝这么说,孙康也是泪流满面,其他人见皇帝不再怪罪孙康,都争先恐后请罪,说局势发展到这个样子,都是自己没能击退北贼。 “朕岂能不知,诸位在国战中都已经尽力?诸公切莫自责过甚,大齐的江山要守住,还要依仗各位力战......” “陛下才是大齐的最大依仗,最不该自责的是陛下,只有陛下龙体安泰,才能号令天下继续跟北胡作战,赢得国战的胜利......” “陛下万勿太过忧虑,北贼虽然一时得逞,但我大齐万里山河亿万百姓,最后必能击退北贼,让他们血流千里......” 刚刚丢了东京的君臣,在荒野垂泪以对,争先恐后承担责任,并表示战局失利不是对方的罪过。 一片凄惨的氛围中,大家最终达成了共识: 战局崩坏,不是皇帝的责任,皇帝威严不会因此受损,诸位王公大臣,也都尽力了,但因为北胡势大,大臣们做得还不够,往后需要殊死奋战忠君报国; 简而言之,局势虽然艰险,但只要君臣合力,以大齐的亿万子民与深厚底蕴,还是可以收拾局面与北胡继续作战,并且争取战而胜之的,绝对不能畏敌放弃。 这份共识产生于大齐眼下最核心的权贵群体,往后必然是大齐朝廷的共识,并传之于天下成为大齐军民的共识,统一大家的思想,指导大家继续作战。 “陛下,当务之急,是另寻中枢之地。既然东京已经不可守,西京与南京去哪一个,关乎国战大局,还需要陛下定夺......” 众人起身后,孙康表示现在大家都很迷茫,只有皇帝能够为他们指明前进方向,带领大家收拾残局并迈向大道通途。 皇帝沉吟起来,仔细寻思两个地方的利弊。 西京长安位处关中,四面都是天险,防守起来很方便;南京金陵地处东南富庶之地的核心,可以更好调动东南财力投入国战,而且也有长江天堑。 就在众人眼巴巴看着皇帝,等他决定带领大家逃去哪个地方的时候,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忽然在每个人耳畔响了起来。 “陛下,妾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去西京还是南京,兹事体大,可以慢慢权衡,但有一件事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需要马上决议。” 说话的是大齐皇后赵七月。 这位到了此时,她还拖着那柄丈长战斧。 皇帝与各位权贵听了赵七月的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问题如此紧要?” 赵七月正色道:“派王极境回东京,主持中原战局!”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在大家的认识中,皇帝逃了,汴梁便是丢了,中原战局已经崩坏,接下来只能想办法补救、收拾残局,但听赵七月的意思,显然对方并不这样看待。 “胡闹!” 皇帝发出一声喝斥,“元木真在汴梁,现在让人回去就是送死,哪有什么主持战局的说法?休要再胡说!” 众权贵都是点头不跌。 赵七月却没有就此作罢,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帝针锋相对起来:“妾以为,元木真不会呆在汴梁,他至少还要去一个地方。” 这话让皇帝更加困惑,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何处?” 赵七月眉眼肃杀的说出了两个字:“晋阳。” “晋阳?”皇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北胡大军久攻井陉关不下,对河东军是无可奈何,这颗钉子元木真没道理不去拔掉。 而他一旦出动,自然不是去井陉关阵前,而是像来汴梁一样,直取河东心脏之地。 只要能在晋阳灭杀赵玄极,震慑全城,晋地自然军心大溃,不复能守,元木真不去大军阵前,也能决定战局。 “依皇后娘娘的意思,晋阳能......守住?”孙康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但从国战全局说,如果这个妄想能够成真,赵玄极能够挡住元木真,那就是莫大的幸事,他心存奢望,不能不问。 赵七月道:“可以一试。” 皇帝默然不语。 晋阳有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如果说大齐还有人能都挡住元木真,那也只有这位镇国公。可在皇帝看来,就算是王极境后期,也无法抗衡天人境分毫。 “陛下,汴梁附近有数十万大军,丢失不起,若是数十万兵甲都成了北胡的,我们想要再凑齐这些军备,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银两、时日。” 赵七月继续道:“而且中原一旦失陷,大局崩塌,只怕我们也没有时间,再去积累这些军备符兵。无论如何,汴梁不能就这么放弃,必须要再守一次。 “当初朝廷弃燕平,是因为北胡优势兵力兵临城下,我们无法灭杀数十万北胡悍卒与大量军中修行者,但这回汴梁有数十万王师,兵力占优,故而可战!” 赵七月最后这句话,解释了当初离开燕平前,皇帝没有拿出传国玉玺的原因:传国玉玺能对付顶尖强者,却对付不了数十万北胡将士。 皇后的话很有道理,众人都很赞同,但有一个前提。 如果赵玄极挡不住元木真——目前看来这是肯定的,那么无论哪个王极境回去,都是找死。 这有什么意义? 谁愿意去? 皇帝看向皇后,徐徐道:“皇后觉得,谁该回汴梁?” “只有一个人该回去。” 赵七月的态度非常明确:“那就是妾身!”  章三七六 抉择(3) 皇帝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不可思议的看着皇后。 他们无法理解皇后想要送死的意图。 赵七月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众人的疑惑:“陛下,今日之战不利,大齐军心民心震动,要想收拾天下人心,就必须付出代价。 “臣妾身为大齐皇后,愿意回汴梁城,为大齐死战不退!” 大家听到这里,都是恍然大悟。 然后皇帝再度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与此同时,他们看赵七月的眼神,就只剩下衷心的敬佩。 显然,赵玄极是挡不住元木真的,那么赵七月回汴梁城,就是去送死。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送死? 因为今日皇帝败了。 皇帝威严大损,失去举国大部分军民的敬畏信任,已经是必然。 虽然就在刚刚,君臣达成了不怪皇帝、皇帝威严如旧的共识,但这只是他们这群权贵愚弄人心的权术,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的官方说辞,糊弄普通人可以,聪明人难道也会相信? 败了就是败了,事实摆在那里,怎么粉饰都没用。 这个时候,皇后慷慨赴死,才能重振举国人心。 因为这至少说明,在国家危难时,作为皇朝主人的皇帝与皇后,并不贪生怕死,并不是只知道指挥将士与百姓去拼命,而是自身都不吝死战,不惜一死! 这股悲壮奋战之情,会激发很多齐人以死报国的决心。 战阵之上,主将用命,将士自然人人争先,一国之中,帝后敢死,则举国上下必会有无数人甘愿捐躯。 退一步说,万一赵玄极挡住了元木真,那么有皇后替皇帝坐镇汴梁,为江山社稷奋战不退,同样能激励天下人心,还可以掩盖皇帝再度出逃的事实。 赵玉洁在一旁怔怔望着赵七月,心潮激荡,眼神数变。 她也没想到,赵七月会做出这种选择。 这才是跟蒙赤一样的勇气! 她自认办不到。 既然自己办不到,那就说明是愚蠢的选择。 赵玉洁很快就自认为想通了其中的奥义:赵七月这是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皇帝对赵氏更多的信任与倚重。 反正赵七月也要被废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拼死一搏,落个好名声,赢得天下人的敬重。 想到这里,赵玉洁心里平衡了许多,刚刚矮人一头的感觉立马消失了。 “朕......”皇帝望着被他冷落了多年,差些就要废掉的皇后,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自认没有蒙赤一样舍身取义的决心,也不认为皇帝需要这样的决心,作为皇朝之主,他只需要知人善任、赏罚公正,自然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死。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身为皇后的赵七月,竟然肯为了大齐皇朝,为了他宋氏江山,为了他这个皇帝,甘愿舍弃母仪天下的尊荣,去沙场战死。 这让皇帝既自惭形愧、恼羞成怒,又颇觉自豪、感动不已。 末了,皇帝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一甩衣袖:“朕不能让皇后去!朕与你本是一体,休戚与共,怎能让你独涉死境?朕绝不同意你去!” 众人听了皇帝这话,俱都反应过来,连忙向着皇后拜伏于地,泣泪道:“臣等绝不能让皇后娘娘涉险,臣等愿意代劳!” 这不是真的不让皇后走,而是想让皇后在临走之前感动一些,这样赴死的时候就能坚定一些,不要事到临头犹豫了,闹成了笑话,让皇帝面子不好看。 赵七月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刚进宫那会儿,她一定会因为皇帝的举动寒心。那时她对皇帝有爱慕之情,是想做一个好皇后的。 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对皇帝的心早就凉透了。 所以她无所谓对方是什么态度。 再者,她回汴梁,本就不是为了皇帝,也不是去送死的。 就在赵七月准备启程的时候,一众王极境中,竟然蹦出了一个人,愿意跟她同归汴梁:“孙康愿意追随皇后娘娘,同回汴梁,为大齐做最后一战!” 众人诧异之下,不由得向孙康看去。 皇后愿意赴死,他们还能勉强理解,为皇朝为皇帝,都有身份决定的大义在。但孙康也愿意赴死,就让他们无法理解。 见孙康面色坚决,身有慷慨悲歌之气,仿佛不惧刀山火海,各个王极境修行者的诧异之情,不禁被愤怒所替代。 大家身份地位差不多,孙康不惧一死,他们也理应如此,现在孙康表明了决心,他们若是不跟上,颜面往哪里放?是不是对皇帝不如孙康忠心? 可要让他们跟上,也去汴梁送死,他们又断然不肯。 孙康一下子把他们置于两难之境,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之前看孙康跟皇帝一唱一和,他们还以为孙康只是陪皇帝唱戏,现在孙康如此举止,倒像是他之前的言行都是发自内心的忠义所为,这就让众人倍觉别扭。 “孙将军也要去?”皇帝同样感到意外。 孙康悲愤道:“回禀陛下,自山海关被破,家族罹难,臣便只想跟北胡蛮贼不死不休! “如今国家危殆,中原亟需王极境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皇后娘娘虽然修为高绝,但若是只有一人,中原乱局只怕会让皇后娘娘累得吐血。 “我孙氏在山海关没能守住大齐国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世人皆辱我骂我耻我,此番中原正值用人之际,孙康愿意舍命一搏,如此既能效忠陛下,又能匡正我孙氏家声!” 在场的权贵强者们,听到孙康这么说,都是恍然大悟,心里舒坦不少。 既然孙康是为了给家族雪耻、重振家声去的,那么他们的家族没有给皇朝丢脸,没有被人戳脊梁骨,没有失去立足之地,自然也就不必跟着了。 这理由很充分,跟他们忠不忠于皇帝没关系。 赵七月瞥了孙康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除了一丝认可,再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显然,在皇后心目中,能够为了家族不惜己身的,都算得上是一条好汉。 最终,在皇帝与众人的目送下,赵七月带着孙康踏上了北归东京的道路。 ...... 晋阳城外,行人如织,车马簇簇,熟人驻足攀谈,商旅吆喝买卖,间或有官吏将士策马而过,也都是缓速而行,不曾惊扰冲撞了谁。 一座简单却干净的茶棚里,走进了风尘仆仆的爷孙两人。 须发花白还有些乱糟糟的老人,布衣破衫腰身佝偻,背着一个长长的匣子,怀抱一把破旧的二胡,像是个卖艺说书的落魄江湖客。 捻一根桃花朵朵的桃花枝,跟在老人身后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生得粉儿桃腮漂亮可人,胜过世间最精致的姿娃娃,尤其一双水亮的大眼睛,转动间饱含灵气。 跟好似吃了一辈子苦,还有八辈子苦要吃的老人不同,小姑娘穿的是材质讲究的绸缎衣衫,别的不说,仅是点缀双马尾的珍珠头饰,就一定价值不菲。 茶棚里的年轻伙计,看到这爷孙俩,还以为是主仆二人,连忙殷情的招呼小姑娘落座,询问对方要吃点什么,并且非常热情的介绍铺子里的点心。 说什么别看这茶棚简陋,在南城门外这一带,绝对是享有盛名的,究其原因,就是老板娘做的点心分外受欢迎,连城内锦衣玉食的员外老爷们,都经常打发下人来购买。 只不过老板娘每日做的点心都只有那么多,寻常想买都得排队,今儿老板娘起得晚,点心出的慢,现在刚好还有,实在是这位千金小姐的运气。 一路走来,一直在甩着桃花枝自娱自乐的小姑娘,听到伙计热情洋溢的讲说,手里的桃花枝不甩了,到处乱瞟看稀奇的眸子不转了,微微张大的樱桃小嘴里,就快要流出哈喇子而犹不自知。 仿佛魂魄已经被勾得出了躯壳。 等伙计好不容易说完,小姑娘使劲儿吸溜了一下快要淌出来的口水,连连拍着桌子,催促伙计赶快上点心,有多少来多少。 伙计欢天喜地的去端点心,老头子将二胡放在板凳上,背上的匣子却没有取下来的意思,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看了一眼眼巴巴盯着伙计的小姑娘,宠溺的笑道: “这一路来吃了多少亏,就是不长记性,真要是好吃的点心,伙计还用得着这么卖力的兜售?” 小姑娘眸中的希望之火并没有因此熄灭,自我说服般的坚定道:“不会的,这里是晋阳城外,这么大的城池,这么热闹的地方,东西一定很好吃!” 老头子喝了口寡淡的茶水,饶是他早就对茶水的味道不抱任何期望,这一下还是没忍住,给当场喷了出来。 原本怎么看怎么老实敦厚的气质,顿时被愤怒之气完全替代,指着端着点心过来的伙计,嚣张的破口大骂: “这是什么鬼东西,就算是树叶泡水也不至于如此难喝!你们老板的心都给狗吃了不成,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卖,还有没有良心?!” 伙计被老头子喷了一脸唾沫,却依然不改笑嘻嘻的面容,连唾沫星子也不去擦拭,嘿嘿的道: “咱们店里的茶水,在南城门外这一带也是有名的,老丈是外乡人,喝不习惯也正常,多喝一喝,指不定哪天就回甘了。” 说着,他放下点心盘子,对着老头子伸出手,理直气壮:“茶水点心,一共二两银子,本店概不赊账。” 小姑娘放下桃花枝,伸出粉雕玉琢般的纤纤小手,一把就抓了大半盘的枣糕,闪电般送进张得犹如血盆大口的樱桃小嘴,闭着眼睛一阵陶醉的咀嚼。 嚼到一半,小姑娘浑身一僵,凝滞当场,圆润的脸蛋霎时涨成了猪肝色,做了好几回强行吞咽的动作,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肠胃的抗拒,扭头将点心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来,而后惊恐的望着伸手要钱的伙计,见鬼一样的道: “天......天哪!你......你们的点心怎么能这么难吃?就这还很有名呢?” 伙计笑得很阳光很灿烂,一点儿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还把手伸得更长了些: “是很有名啊,只不过不是好名声而已。本店茶水点心,一经售出,概不退货,二两银子,两位客观请了。”  章三七七 奇人异行(1) 小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有心不买对方的账,但又觉得东西毕竟自己吃了,这样似乎不妥。 但如果真就给了钱,这个亏她又咽不下,当下只能委屈的看着老头子,泫然欲泣:“爷爷,你看他!” 老头子不愧是浑身莽气的老江湖,顿时用力一拍桌子,瞋目喝斥: “混账!你们这简直是黑店,就这点东西也敢要二两银子?真是无法无天!老头子不拆了你们的店,就已经是网开一面,还敢要钱?滚滚滚!” 老头子这般威武霸气,看得小姑娘心花怒放,一个劲儿拍手叫好。 伙计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当即冷笑一声,向身后招呼:“快出来,这有人想吃白食!” “谁想吃白食?” 柜台后面立即站起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个个身高八尺有余,生得腰肥体圆满面凶相,往爷孙俩面前一站,就如铁塔一般俯瞰小鸡一般,压迫力十足: “就是你俩想吃白食?” 看着这两个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猛汉,老头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身上的嚣张之气荡然无存,凑过去跟小姑娘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是什么人?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来晋阳是干大事的,要是跟这种人动手,那也太过跌份了,不如这回就放过他们如何?” 小姑娘一本正经,连连嗯嗯点头:“好,就放过他们这一回。为了二两银子,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当众丢脸,不值当。” 爷孙俩顺利达成了一致意见,并且为自己不计仇怨、思虑长远、坚持原则的行为感到格外满意。 再看两位好似头挨棚顶的猛汉时,两人便没了畏惧之色,非只如此,他们的目光里甚至还带上了俯视之意。 伙计接过老头子递过来的银子,又变得笑容可掬,大声道了谢,在请爷孙慢用的吆喝声中,带着两位猛汉回到了柜台后。 小姑娘望了望盘子里卖相挺好,但滋味实在是跟泥巴没什么区别的糕点,有心不再去尝试,但想到二两银子已经付了,不吃就亏得太多,纠结之下,看向老头子,想了想问道: “爷爷,这茶您还喝吗?” 老头子也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端起茶碗。 当他再看茶水时,已经是一脸正气,说出来的话也充满道理:“生于红尘世间,一饮一啄,一步一止,莫不是修行,莫不可砥砺道心。 “正所谓声色万千,心外无物,你觉得这茶水难喝,他自然难喝,你若觉得这茶水好喝,那它便好喝。” 言罢,老头子浅酌了一口泥水一样的茶水,虽然嘴里苦得难受,连眉毛都在抖动,但却一脸我相信的模样赞叹道:“好茶,真是好茶啊!” 老头已经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了,小姑娘想要老头子不喝茶,她就能顺势不吃糕点,理直气壮浪费食物的指望落了空。 眼下没了选择,小姑娘只能严肃仪容,规规矩矩捻起一小块枣糕,送到嘴边时,回想起刚才的味道,胃口再度发起了强烈的抗议,她的小嘴不由得瘪了下来。 转头再看老头子,见对方的目光饱含鼓励,只能双眼一闭,小嘴一张,小手一塞,将枣糕囫囵吞下,然后尽可能关闭感官,压制肠胃意图造反的举动,在老头子期待的目光中,违心的大点其头: “好吃!” 老头子满意了,皱纹里的笑容还有点戏谑,怎么看怎么为老不尊,老顽童一般。 他自认为把表情掩饰得好,却还是被灵气十足的小姑娘捕捉到了,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将糕点盘子推到老头子面前,一副孝顺的模样认真道: “爷爷,你也半天没吃东西了,光喝茶怎么能填饱肚子,这枣糕这么好吃,你也吃点......嗯,多多吃点!” 老头子:“......” 他长长喟叹一声,哀伤的对小姑娘道:“红蔻啊,打小爷爷就教导你,要懂得尊老爱幼,不要老是使小性子耍小聪明,你怎么老是忘记呢?” 小姑娘红蔻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爷爷,你在说什么呢,红蔻怎么听不懂?难道把好吃的东西给爷爷吃,不是孝顺您嘛?” 说着,她的小嘴又瘪了瘪,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老头子:“......” 为了分散注意力,红蔻一面漫不经心的吃茶,一面聚精会神的往茶棚外四处打量,看着看着便有一嘴没一嘴道: “爷爷,晋地不是在打仗嘛,你说过,胡子纠集了二三十万大军,在数面进攻晋地呢,可晋阳怎么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街上这么多人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连商贾都有好些,难道他们都不担心兵祸吗?” 老头子吃点心看街景的模样,跟小姑娘如出一辙,听了小姑娘的话,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枣糕,立马接过话头: “这些胡子不经事,无论北面的还是东面的,都被拦在雄关之外,打了几个月,也没能踏入晋地门户,倒是损兵折将不少。 “当然,这也是河东军实力强横,赵氏修行者精悍的缘故。 “总而言之,作为河东腹地的晋阳,眼下还没有任何危险可言,除了商贾少些,暗中监察四方的修行者多些,这里的一切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红蔻眼看着盘子里的糕点所剩不多了,艰难困苦的战斗就要打完了,决定一鼓作气。 她在糕点中间划了一条线,把大半枣糕扒拉到老头子那边去,捻起自己这边的几小块,一股脑儿全都塞进了嘴里,也不顾鼓鼓的腮帮子,赶紧瓮声瓮气的说话: “爷爷,你不是说晋地民风淳朴嘛,怎么咱们到了这晋阳城门外,还会被茶棚的奸商算计,这不符合你之前说的啊! “而且宁哥哥之前说过,有赵氏在的晋阳,一定不会有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这种行为存在,这也跟他说得不相符啊,宁哥哥是不是说谎了?” 老头子看到盘子里那全都划给自己的枣糕,有心想要为了节省粮食再接再厉,但胃里已经开始翻涌,实在是没法再下嘴。 听罢小姑娘的话,他终于是怒不可遏,伸手重重一拍桌子,朝柜台方向作虎王之吼:“把你们的老板娘叫来,退钱!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胳膊肘撑着柜台打盹的慵懒伙计,被老头子一声呼喝给惊得,差些把脸砸在柜面上,他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想起自己应该勃然大怒,这便瞪着眼睛叫嚣: “死老头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把他给我丢出去!” 之前那两个人间猛士,闻言再度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依然是气势汹汹,伫立如山,对瘦弱的老头子虎视眈眈。 红蔻扯了扯老头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爷爷,您不是决定放过他们吗?怎么又要动手了?您这人格是不是太不稳定了?” 老头子拂袖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傲然道:“没什么原因,就是不高兴了。” 小姑娘深表钦佩的竖起大拇指。 伙计带着两个猛汉来到桌前,满脸的不耐烦:“老头子,你......” “跪下。”对方话说到一半,老头子忽的漠然轻喝。 伙计跟两位猛士听到这话,正要不屑的嘲讽对方痴人说梦,陡然间肩头如压巨石,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噗通三声,竟然全都跪在了老头子面前! 伙计就像是白日撞见了鬼,惊骇无度,看老头子的眼神充满了不理解。 对方竟然真的是高人? 既然是高人,怎么先前不出手? 忍气吞声到此刻才发作,所为何来? 店里那些食客,刚刚还准备看这两个死要面子的爷孙俩的笑话,眼见伙计跟两个人间猛汉竟然说跪就跪了,都是目瞪口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头子的目光投向茶棚后面,一道强横的气机已经稳稳锁住了一个人,冷冷道:“还不出来?是要等老头子跪请不成?” 茶棚后帘被掀起,未见其人,先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妩媚笑声,一个布衣朱钗、徐娘半老的俏丽妇人,迈着猫步款款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她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老头子一眼,“多年未见,老头子还是这么大火气,看来修行也没什么长进。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这妇人看不出具体年纪,或许不满三十,又或许已经四十多,肌肤白皙光滑,五官精雕玉琢,没有丝毫皱纹。 然而她一颦一笑流露出的风情,却像是经过数十年的沉淀,美艳不可方物,只一个眼神便让茶棚里的食客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双目发直,再也挪不开注意力。 老头子轻蔑的撇撇嘴:“宁小子早就说过,晋阳世道清平法度井然,他不会说大话更不会撒谎。 “你这茶棚的伙计如此无理,还能在城门外开得下去,只可能是被特殊照顾的外人。” 说到这,他将面前装点心的盘子往外推了推,像是嫌弃狗粪一样:“最重要的是,普天之下四海之内,能把枣糕做得如此难吃的,老头子就只见过你! “这店里之所以还有食客,除了因为你这老板娘尚有几分姿色,都想着来一睹为快之外,只怕也没别的原因。” 章三七八 奇人异行(2) 老板娘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随手拍了拍伙计,后者身上的压力随之消失,终于能够站起身来,她翻着白眼对老头子道: “老娘能靠脸吃饭,凭什么还要把茶水点心做好? “这世上的人就是如此下贱,美色当前哪里还会顾及那么多,就算我无理又能怎么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恶人脸蛋长得好,三观跟着五官跑。” 说着,面向已经被她容貌惊艳的呆在那里,神情恍惚的小姑娘红蔻:“对待自己犯贱的人,咱们没什么道理以礼相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小妹妹?” 红蔻回过神来,本能的就想点头认同对方,在想起老板娘到底说了什么之后,连忙果断摇头。 茶棚里听了老板娘这话的人,不禁面色羞愧——这只是少数两个,毕竟大部分人,此刻都只顾着瞻仰老板娘倾国倾城的美色了,压根儿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老头子嗤笑道:“多年不见,还是没改这个不要脸的性子,老头子看你也没什么长进。 “当初要不是因为你老是喜欢卖弄风情,在人前不知收敛,怎么会把自己的男人给气跑?” 老板娘顿时不高兴了,板着脸道:“死老头子,说老娘不要脸不要紧,在我面前提那个狗男人,你这是在给老娘喂屎!是不是想打架?” 老头子呵呵两声,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威胁,不过大家到底是熟人,或许还算得上是朋友,没必要一见面就打起来,再说这也不是他来晋阳的目的: “老夫只是提提他,你就要死要活的,待会儿见了对方,那还不当场上吊?” 老板娘怒气更甚,且杀气腾腾:“如果有人要死,那也是他,怎么会是老娘?!” 老头子摆摆手:“老夫懒得理会你们的家事,只要宁小子不在意,可以任由你们打打杀杀,老夫管那么多作甚?” 说起正事,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头子两眼,不无好奇道: “你们终南山不也是向来不理会俗事嘛,王朝更迭、社稷兴亡、苍生苦难,都是不放在心上的,这回屁颠屁颠跑到晋阳来做什么?” 老头子还没说话,红蔻已经摇着小脑袋开始反驳:“宁哥哥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胡子入侵,每个齐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老板娘哈哈大笑,笑得肆意张扬。 红蔻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老板娘抹了抹眼角笑出的一颗眼泪,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蛋圆圆,神色呆呆,布偶娃娃一样的小姑娘: “小妹妹,我的伙计说店里的点心很好吃,结果如何?这件事告诉我们,伙计的话是不能信的。你可知道,这世间还有谁的话绝对不能信吗?” 红蔻迷茫的摇摇头。 老板娘捻起一块悲被嫌弃的枣糕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那便是权贵官员。 “这是一群满嘴道德大义,却只会以此为名,让天下人受他们驱使、被他们豢养,为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浴血奋战的存在。 “你要是信了这个,就离成为他们的爪牙、猪羊不远了。 “你是不是不信?你且想想,在他们坐享特权聚敛百姓的血汗财富,乃至欺压残害百姓时,心中可有仁义道德? “这场战争,说起来是为了家国存亡,但将士浴血奋战保全皇朝后,换来的是什么呢?他们以为他们保住了国家,其实不过是保住了权贵官员们的地位、权力与富贵。 “那些埋骨黄沙的战士和他们的家人,又能得到什么?胜利之后,他们就能不再受官员权贵欺压吗? “小妹妹,这个世道无论如何变化,权贵都会坐享荣华,平民只能蝇营狗苟,前者横行霸道,后者忍辱偷生,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这种事情没有意义,我们去在意它们干什么?” 这番话老板娘说得严肃认真,又漫不经心,显然道理虽然发自内心,但她本身却对这种现象不甚在意。 红蔻听得半懂不懂。 她年轻还太小,虽然聪明伶俐,但却涉世未深,无法理解老板娘这些话,末了只能问道:“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大姐姐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老板娘吃了一块糕点又捻起第二块,这些在爷孙俩嘴里,滋味跟狗粪没啥区别的东西,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国事也好,时政也罢,都是过眼云烟,六朝兴废事,终究不过是渔樵闲话,皇朝兴亡天下苍生,更不值得为它们认真。 “天下太大人事太复杂,个人左右不了,沉浸其中便没了自我。 “这世上唯一值得我们追求的东西,便只有大道至理。大道永恒存在,至理亘古不变,真正决定天下,可以改变天下的,只有它们。” 红蔻听得云里雾里又如痴如醉,虽然她不是很明白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但她觉得很厉害,遂紧接着问:“什么是大道至理?” 老板娘笑了,笑得很闲适也很得意,她伸出一根葱根般的白皙手指,一团真气凝聚的火苗随即浮现于指尖。 她就像是看情人一样,深情而迷恋的望着这团火苗,嗓音变得极富磁性: “真气,世间之灵的精华。它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存在?为何有的人可以利用它,有的人却不能?除了用于修行者用于符兵,它还能用来做什么?” 红蔻:“......” 老板娘见她不太能理解,便收了真气之焰,转而说些简单的: “一颗小小种子,能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是为什么,它是如何办到的?天地日月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为什么会有日夜更替四季变换,为什么会有满天繁星? “沧海桑田山河变迁,这个世间又是如何产生的,会不会有终点? “构成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吃五谷与肉食得以果腹、生存,那人的本质跟庄稼、动物有何异同?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人跟天地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眼看着红蔻已经双眼冒圈,快要晕倒当场,老板娘心满意足了,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饮尽,美滋滋的道:“这些,便是大道至理。” 红蔻愣了半响。 她看老板娘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神人。 不过她仍有疑惑,迷迷糊糊的问:“大姐姐追求的东西那么高那么大,怎么还在这里开小店卖茶水糕点,手下伙计还那般无理,这不符合大姐姐的格调啊?” 老板娘轻轻一笑:“红尘世间的人和事,不必太过认真在意,什么格调不格调,那只是俗人的虚荣心罢了。 “我们只要不主动害人,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人间之旅,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大道至理之外,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一言以蔽之,堪破虚妄与束缚,方可见大道至理。” 红蔻张大小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如是几次,最后发现自己头大如斗。 她只能无助而委屈的看向老头子:“爷爷,大姐姐说得对吗?社稷兴亡、皇朝存灭我们真的不必在意吗?” 老头子冷哼道:“一派胡言!” 老板娘瞥了老头子一眼,悠悠反问:“若我是一派胡言,你为何还让红蔻听我说这些,中间不曾打断我?” 老头子淡淡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听人言不如不听人言;红蔻年龄不小了,需要接触红尘声色,学会分辨是非黑白。” 老板娘不急不缓,老神在在:“尽信书不如无书,可正确的道理总要信,不然就只是无知鄙夫; “尽听人言不如不听人言,正确的人言也是要听的,否则就只有偏见。” 老头子乜斜着老板娘,认真的较起劲来:“国都没了,家也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你追寻大道至理的安身之地?” 这个问题对老板娘来说太过简单,她淡然道: “一个国没了,自然会有另一个国替代。追根揭底,所谓国,不过是一群统治者建立的,维护他们统治的秩序而已。 “无论谁统治这个世间,都会有人,都会有家。区别只在于,统治者若是作恶多端,他的国就会亡得早;统治者要是不过分压榨百姓,他的国便可以亡得晚。 “而国朝存亡,并不影响大道至理的存在,也不影响我们探寻大道至理。” 老头子怒了,出离的愤怒。 他恶狠狠的瞪向老板娘:“胡说八道,狗屁不通!倘若你真的只在乎大道至理,别的都不放在心上,那这回来晋阳做什么?” 老板娘怔了怔,旋即满脸不乐意:“说道理就说道理,你扯别的做什么?” 老头子嗤笑不迭:“千般道理,万般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忘不了你嘴里的那个狗男人?宁小子找到了他,把他带到了晋阳,你就得屁颠屁颠跟过来......” 老板娘顿时脸红耳赤,怒发冲冠,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死老头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外边,看老娘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老头子呵呵两声,跟着站起身,面不改色道:“真当老夫怕了你不成?十年过去了,老夫也想看看,你修炼的大道至理,是不是让你长了真本事!” 红蔻一看阵势不妙,连忙站起来说和,先是扯了扯老头子的袖子,让他消消气免得误伤外人,然后又苦口婆心的对老板娘道:“要尊老爱幼,尊老爱幼啊!” 老头子和老板娘同时出声,不客气的教训小姑娘:“大人的事小孩子一边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大打出手,茶棚外走进了一个人。  章三七九 奇人异行(3) “两位久别重逢,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不如看在赵某的面子上,暂熄怒火如何?” 来的正是赵宁。 他刚从郓州过来,还没进晋阳城,察觉到两人展露的修为气机,这便顺势落了下来。 有赵宁出面劝和,老头子和老板娘不得不暂时罢了打架的心思,虽然互相不服气,也只能干瞪对方两眼,依着赵宁的建议重新落座。 “红蔻见过宁哥哥。”小姑娘看到赵宁就像是看到珍宝,顿时笑靥如花,不仅规规矩矩的见了礼,还热情的招呼赵宁坐下。 赵宁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宠溺道:“两年不见,红蔻都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可是变漂亮了不少。” 小姑娘笑得开心,一双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月芽状,看起来跟一只猫儿差不多,也不知是赵宁说她漂亮让她格外受用,还是摸头的亲昵举动让她分外惬意。 “你竟然已经是王极境中期?上回见你,你才成就王极境不久。” 老头子抚着胡须投出欣赏的目光,看得出来,他跟赵宁关系不错,对赵宁实力的增长很是乐见其成。 不等赵宁谦虚两句,老板娘已经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不甚满意地道:“以这小子的天赋悟性,若是能心无旁骛专心大道,此刻应该是王极境后期才对。” 刚刚还跟老板娘大眼瞪小眼,谁看谁也不顺眼的老头子,这会儿竟然大点其头,没有半点儿芥蒂的认同对方的论断,不无惋惜地感叹道: “宁小子还是心思太重了,为俗事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脑子里就没有不想事的时候,可惜了。要是心头没有压着巨石,天人境也未必是多大的门槛。” 他俩在这不满、惋惜赵宁的天赋成就,颇有些指摘赵宁的意思,引得红蔻颇为不高兴,情不自禁就开口为赵宁说话: “宁哥哥肩上不仅担着家族兴衰,一举一动还关乎国家存亡,能不日日奔走夜夜筹谋吗?” 老板娘掩嘴笑道:“哟哟,这还没进赵氏的门呢,就胳膊肘往外拐,这么为宁哥哥说话了?小妹妹还真是贴心呢。” 小姑娘顿时羞臊的无地自容,手忙脚乱的反驳:“才,才没有呢!我,我这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才没有你说的那些意思......你,你不要乱说!” 老板娘却不放过她,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小姑娘闹了个大花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末了只能泫然欲泣的看着老头子,委屈巴巴道:“爷爷,你看她!” 看她这着急上火的样子,要是此时老头子决定跟老板娘出去打架,她一定不会再阻拦,说不定还会催促他们快一些。 小姑娘指望着老头子给她主持公道,可她忘了自己的爷爷是个老顽童,这会儿只顾着笑呵呵,压根儿没有为她出头解围的意思,约莫还在高兴,终于报了之前小姑娘迫使他吃枣糕的一箭之仇。 好在老板娘没有穷追猛打,像是体谅小姑娘的少女情怀一般,主动放弃了调侃她的行为,转而收敛神色继续说之前的话题: “死老头子说得没错,要是宁小子跟我们一样,身处红尘之中而能剥离俗世束缚,身外了无牵挂,可以专心大道至理,的确会成就非凡。 “可惜了,身在赵氏,这是宁小子你的不幸。” 赵宁终于能插上话,遂摇头道:“幸与不幸,只有自己知晓。 “于莫邪仙子而言,能够无拘无束追求大道至理,是莫大幸事,可于我赵宁而言,能够保护我在意的人和事,就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被称作莫邪仙子的老板娘拍了拍手,笑道:“虽然你这话里画地为牢、自缚手脚的意味我不认同,但不得不说,你的话很有道理,颇合我的心意。” 老头子没兴趣跟老板娘谈论她那套大道,跟赵宁说起了正事: “宁小子,既然我们如约来了晋阳,你也从郓州赶回来了,跟天元可汗这一架是不是马上就要开打?” 赵宁点点头:“若我所料不差,元木真已经在来的路上。” 国战期间,如何对付天人境的元木真,是赵宁很早就在筹备的事情。 在大齐没有单个修行者,能够抗衡对方的情况下,赵宁唯一能做的,就是聚集一批真正的强者来作为臂助。 数千年的历史,造就了中原的深厚底蕴,眼下大齐虽然没有天人境修行者,但未必就完全奈何不了天元可汗。 皇帝手中的玉玺,是中原底蕴的体现,却不是唯一。 中原的深厚力量,一部分自然在朝廷,但还有一部分则在民间。 若不是有这些力量在,前世大齐跟北胡的国战根本不可能打上十年,如果元木真的实力无可制衡,大齐的灭亡只是旦夕之间的事。 前世大齐是如何对付元木真、限制元木真的,赵宁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元木真强势降临汴梁,击败宋治,迫使对方二度出逃后,就已经宣告了大齐官方,没有能真正对抗元木真的手段。 在国战大局即将全面崩坏的情况下,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奇人异事,相继出山,以传承千年的底蕴,展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实力,这才让元木真没有能大杀四方。 最终天元灭亡大齐,靠的还是大军征伐。 也正因如此,大齐才能支撑十年之久。 换言之,如何元木真没有成就天人境,那么纵使天元大军能征善战,没有可以制衡中原底蕴的顶尖力量,他们在国战中必然败北。 由此观之,元木真一定要在成就天人境后,才发动对大齐的国战,实在是明智之举。 当然,前世这些相继出山的江湖异人,并没有能把天元可汗真的怎么样,只是给天元可汗造成了阶段性创伤。 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各自的性命。 可以说,他们就是在用自己的命,来为大齐换取继续作战的时间。只不过奇人高人、底蕴传承终究有限,死了就没了,前世的大齐也没能抓住机会翻盘。 在前世国战末尾时,天元可汗以全盛实力再度出战,已经没了奇人异士来救场的大齐朝廷,只能被攻破最后一座京师,帝死国灭。 赵宁重生这一世,花了五年时间游历天下,脚步遍布大江南北,核心任务之一,就是根据前世对这些奇人异士的了解,千方百计找到他们,并说服他们在此时来晋阳,合力对付元木真。 这些高人超脱世俗,连朝廷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世人即便有所耳闻,也不知从何找起。 前世他们下山赴战,跟天元可汗拼杀,因为没有统一组织,所以是单独成行,力量分散,结果就是只能以命换伤。 如今有赵宁在,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即便元木真是天人境,有我跟死老头子在,配合镇国公,即便不是稳操胜券,至少也能尝试一番了,不至于一点机会都没有。” 老板娘信心不小,而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她来说,跟天人境交手是个难得的机会,有助于她砥砺修为,窥见真气运转的更本质道理。 “莫邪仙子跟轩辕老丈合力,的确能让我们有很大机会。”赵宁认同老板娘的论断,不过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但如果要想把握更大,还有一个人不可或缺。” 老板娘不说话了。 并且是黑着脸。 老头子这次没有挤兑她。 显然,赵宁嘴里不可或缺的另一个人,就是之前他们谈话中的所谓狗男人。 “时间不多,两位就与我一同,去跟对方汇合吧。”赵宁没有再耽搁的意思,也没有留商量的余地。 到了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天元可汗何时出现在晋阳。 或许他在汴梁的战斗完了就立马过来,也可能会选择先歇息片刻缓缓真气,赵宁拿不准,所以不能让老板娘跟老头子离开视线,大家得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 赵宁走出茶棚的时候,一名身着赵氏家族服饰的修行者,从城门里快速迎了过来,跟几人见过礼后,他跟赵宁报了一个地名。 赵宁离开河东去郓州没两天,之前在晋阳就安排好了一切,这里面自然就包括对老板娘、老头子的接待。 老头子来得最晚,还谈不上招待,老板娘来了两个月了,却没住在赵氏的宅院,第三人来得最早,大半年前就被赵宁接到了晋阳,放在府邸中供着。 只不过,这位异人明显也不是能宅着不出门的主。 听罢赵氏族人报出的地名,饶是对晋阳城并不熟悉的老头子,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怡红院,这一听就是青楼的名字,古往今来大江南北,概莫能外。 就连红蔻,都知道那不是个正经去处,偷偷瞟老板娘的眼眸里充满担忧,很担心对方忽然暴走,亦或是撂挑子走人了。 然而老板娘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徐娘半老仍旧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脸上没有半点儿喜怒之色浮现,就好像对方在没在青楼,是不是在瞎混,乃至有没有活着,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章三八零 扶大厦之将倾(1) 一行到了怡红院,赵宁先使了手下去找人。 青楼本是个雅致去处,听曲赏画等闲事,不是没有女人进出,但不做公子男儿装扮的却极少,见了老板娘跟红蔻,艺伎客人莫不惊讶。 所谓惊讶,一半自然是因为有女子明目张胆到青楼来,另一半则是因为老板娘的容貌,把青楼里最好看的清倌儿都比了下去。 赵宁挥手驱散了要来招待的老鸨,跟众人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赵氏族人上楼找人已经有不短时间了,他们不需要逗留多久。 小姑娘红蔻这是第一次来青楼这种地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四处打量,颇有些乡下人进城的意思,嘴里还不忘赞叹这里的姐姐们长得真好看。 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久,赵宁以为老板娘会发怒,最不济也会不耐烦,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老板娘气定神闲得很,风仪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自从走出茶棚,她就好似已经真正超脱世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尤其是完全不可能因为她嘴里的狗男人,而有任何情绪变化。 好半响,一个白衣如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赵宁等人的视野中。 此人身材颀长,既有饱读书生的文雅之气,亦有世外隐士的洒脱之态,被几名念念不舍、含情脉脉的清倌儿,簇拥着送下楼时,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 看他满面红光、摇摇晃晃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从楼梯上一头栽下来。 这当然是假象,哪怕仰头灌酒的时候,脚下踩空了,他也能准确歪在身段丰腴的清倌儿怀里,被对方哎哟哎哟的扶住。 或许是他的手摸错了地方,总是惹得清倌儿娇嗔不已。 只听这人边下楼边醉眼朦胧的吟哦:“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 打了个酒嗝,摸了身旁清倌儿俏脸一把,在对方羞涩躲开的时候, 书生嘿嘿一笑,换了首词继续吟道:“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吟罢,在清倌儿们崇拜的眼神中,他哈哈大笑起来,风流得很。 到了大堂,终是看到了赵宁等人,放浪形骸满面胡渣的书生,抖了抖双臂从清倌儿们的搀扶中脱开身来,一口气将酒里的酒喝完。 随手丢了酒壶,书生跟清倌儿们拱手一礼,很是不舍的喟叹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啊!” 一甩衣袖,不顾双眸含泪的清倌儿们伸出的手,书生已是慨然转身,径直来到赵宁等人桌前。 “赵兄,轩辕兄,多时未见,别来无恙乎?” 书生朝赵宁跟老头子拱了拱手,不等他们回礼,目光便已落到红蔻身上,眼前一亮,不禁赞叹:“这便是红蔻吧? “上回见你还是十年前,那会儿你还只会玩泥巴,想不到一转眼,竟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生得如此灵动漂亮,未来的夫君必然不是凡夫俗子啊!” 得了夸奖,红蔻很开心,也就暂时忘记了,刚刚看到对方左拥右抱时,心里情不自禁升起的恶感,规规矩矩跟对方见礼。 最后,书生瞥了老板娘一眼,见后者目不斜视,压根儿没看见他一般,那眼神便也迅速挪过去了,就如只是看了一个物件。 “赵兄跟轩辕兄既然一起来了,可是元木真已经到了?”书生在桌前坐了下来。 从始至终,神色都没有半点儿变化的老板娘,到了这时好歹是没忍住,眸底掠过一抹极为阴沉的煞气,浑似能吃人一般,而且还是不吐骨头那种。 赵宁微微颔首:“差不多了,就在这一两天。” 离开青楼,众人一同到了赵府。 亲自安排过老板娘等人的住处后,赵宁去书房见了赵玄极。 “如果你所料不差,今天陛下应该已经离开了汴梁,七月那孩子也该在回汴梁的路上了。” 赵玄极面前摆着一个布满棋子的棋盘,在赵宁来之前,他应该是自己在跟自己对弈,赵宁坐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叹息着道: “我刚刚接到你四叔的回报,聚集在卫州的北胡大军,已经开始渡河进攻杨柳城。在这个局面下,杨柳城军心大溃是必然,城池须臾便会被破。 “元木真没有马上来晋阳,应该是在等北胡大军攻占杨柳城站稳脚跟,七月这时候回汴梁,要面对的局势很艰难呐。” 赵宁一眼便看出来,赵玄极是在借助棋盘推演战局,对方本就是大齐最通兵事的人,虽然人不在中枢,眼中却时刻都有整个战场的变化。 赵宁道:“在确认元木真离开后,姐才会在汴梁现身。有我们之前在汴梁的布局,姐的安危不会有问题。至于姐能不能处理复杂局面,我觉得这不是问题。” 赵玄极微微颔首,“我们在晋地挡住了察拉罕,你又在郓州打了大胜仗,天下军民都会因此更加信任我们赵氏。 “纵然局势危殆,你姐在汴梁振臂一呼,应该也能得到不少将士的追随。 “另外,有郓州这个稳固的侧翼,中原也不是孤军奋战,世家将领们知道这一点,也不会不愿放手一搏。” 说到这,赵玄极看了赵宁一眼,沉吟着道:“倘若元木真今天就到晋阳,我们把握会大很多。 “但如果元木真等到北胡大军攻下了杨柳城,这才动身北来,有这段时间的恢复,之前被传国玉玺强行破掉领域带来的损伤,基本就会消失不见。我们要胜他,把握就不大了。” 这个道理赵宁当然明白。 如果元木真仗着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人境,在汴梁战后直接来晋阳,那自然是赵宁想看到的。但赵宁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 元木真孤身战汴梁的行为,看起来张狂无比,实际上对方却不是个不谨慎的人。状态不恢复到最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基本不会孤身涉险。 “无论情况如何,我们都没有选择,左右不过一战而已。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胜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不必惧他什么。”赵宁有前世的见闻,信心比赵玄极要大。 赵玄极微微点头。 事实不出赵宁所料,当日元木真并未出现在晋阳。 翌日正午,元木真来了晋阳上空。 在惊骇与恐慌还未在晋阳城蔓延的时候,赵宁等人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 汴梁城。 走在昔日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大街上,陈安之忧心如焚。 店铺基本都已关门,拖家带口的百姓,正背着行囊在仓惶出奔。 小孩的哭嚎声老人的催促声,男人的咒骂声妇人的呼唤声,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听得人心乱如麻。 皇帝逃了,王极境修行者们逃了,北胡大军渡河了,杨柳城守军溃退了,汴梁距离陷落也只有数十里的距离,留给百姓们求生的时间并不多。 修为没到王极境,陈安之没能跟随宋治撤离,身为陈氏子弟,他也没打算就这么逃掉。 只是望着满目疮痍的汴梁城,心中那个想要血战一场的愿望,似乎如天上繁星一般触不可及。 “滚开!都给我滚开!谁敢挡爷爷路爷爷就杀谁!” 愤怒而响亮的喝骂声,闯进了陈安之的耳中。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群身着皂袍的官差,正挥动手中的鞭子,不断抽打、驱赶挡在他们面前的百姓。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几名同样骑马的官员,以及好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这些马车后面,还跟着一群丫鬟仆役护着的,望不到尽头的载满箱子的车队。 显然,这是一支达官显贵的逃难队伍,他们即便是在出逃,依然带着诸多家财,而且还能让手下的差役、护卫开路。 那些只能挎着麻布包裹,身上没有多少银子的普通百姓,此刻本就惊恐无状,左右都是同样夺目而跑的人,哪里又能及时避开官差们的马队? 被抽打的人不计其数,被骏马撞到的人遍地都是,为了躲避他们,相互冲撞倒在地上,乃至控不住相互践踏,发出濒死惨叫的人,更是在不断蔓延。 哪怕是天崩地裂,大家都在逃命了,公平仍是不存在的。 一名抱着张嘴哭嚎的的三岁小孩儿,衣衫打满补丁的妇人,被身后一名慌不择路的壮汉推倒在地,不等她同样抱着一个小孩儿的丈夫把他拉起,官差的马鞭就落在了他身上。 眼看着高高扬起的铁蹄,就要踩落到妇人身上,满面绝望的她跟怀里的孩子即将非死即伤时,官差忽然连人带马倒飞出去,砸翻了后面好几个骑马的人。 挡在了妇人面前的陈安之,回头吩咐了一句赶紧起身,便一步步向受惊的骑队走过去,低沉的双眼满是杀气,盯着策马上前的那个四品官一字字的道: “周大人,宰相已经下了令,让东京府的官差不得出逃,必须出面稳定街上秩序,你违抗上命不说,还敢当街欧杀百姓,该当何罪?!” 留着八字胡的周姓官员,因为陈安之挡了他逃命的路,伤了他的人,正怒不可遏的打马上前,要将拦路者打死,见是宰相之子陈安之,虽然有些意外,但却没有任何忌惮之意: “该当何罪?到了此时,谁来治我的罪?陛下都走了,宰相的命令还有什么用?你们自己不要命了,难道就得我们都陪葬? “劝你赶紧滚开,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 他的话说完了。 他的性命也没了。 陈安之没有再跟他废话。 他选择了果断出手。 低了低头,看到刺进自己胸中的符剑,周姓官员不可置信的瞪向陈安之:“你......你竟敢杀我......我可是四品命官!你......你不想活了?” 陈安之面色铁青的拔出长剑,冷冷道:“误国害民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莫说你一个四品官,就算你是一品大员,这个时候我陈安之杀了也就杀了,谁能奈我何?” 周姓官员吐血栽倒马下,至死都瞪大着不甘的双眼。 站在马头上,陈安之手持滴血长剑,看向被他震住的骑队: “从现在开始,凡汴梁城中官吏,敢不遵宰相之令守城者,有一个我杀一个!谁要是不服,就上来试试陈某手中的剑!” 章三八一 扶大厦之将倾(2) 让汴梁官将誓死守城,的确是宰相陈询的命令。作为宰相,他有资格也有权力下达这样的命令。 在宋治带着皇朝顶尖高手、中枢重臣们,借助传国玉玺逃离后,汴梁城中群龙无首,元木真走了后,陈询便站了出来。 只不过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要约束大小官吏、三军将士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容易。 周姓官员被杀,陈安之面前的官差队伍虽然被震慑,但生死危机面前,有的是不要命的。 在短暂的犹豫后,他们就在周姓官员妻子的歇斯底里的招呼下,一起冲上前跟陈安之拼命,誓要清除他这个拦路虎。 结果不言而喻。 人头攒动的长街,很快就多出了十几丈的空地。 这支队伍里,无论是官吏还是护卫,都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陈安之虽然不是王极境,但早已是元神境后期,区区一个四品官的手下,根本就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长剑入鞘,陈安之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陈氏修行者,将那些官吏的人头割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周围逃难的百姓身上。 因为他的杀戮,很多百姓都停住了脚步。 但在杀戮完成的这一刻,他们又一窝蜂的开始奔逃,争先恐后。 陈安之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跃上街边的屋舍,从屋顶向下一群奔逃的官吏杀过去。 此刻,东华门城楼前,正站着一群服绯穿紫的皇朝大臣,面对乱糟糟的城池,每个人脸上的忧愁都十分浓郁。 “无论城中官吏还是百姓,此刻都已惊慌无度,我们要阻止他们逃离汴梁都很难,还想让他们听我们的号令守城,只怕是难上加难。” 说话的是门第章氏的家主章琰: “元木真天人降临,陛下被迫出逃,王极境们都走了,汴梁人心已溃,这是比当初在燕平更加艰险的局势,我们如何收拾得了人心?” 站在众人中间的陈询,一字字道:“汴梁必须守!正因为陛下走了,我们这些世家才更要保境安民!” 将门韩式的大长老韩术瞥了陈询一眼,轻蔑的哼了一声,直言不讳道: “这么多年了,陈相名为宰相,实则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笔,当年内阁还在的时候,陈相被排除在内阁之外,更是连刀笔都不如。 “但即便是这样,陈相依旧是尽心尽力为陛下打压世家,被你们父子处置的世家官将,不下千百!你们的所作所为,跟徐明朗何异? “徐明朗好歹还有点聪明,也要点颜面,凡事多是躲在幕后,可你们陈氏为了谄媚陛下,可是什么伪装都不要了,说你们是刀笔吏都不为过。 “做了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坏事恶事,结果如何?一个寒门的参知政事,都能骑在你头上肆意妄为,你这个宰相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眼看着寒门如日中天,你就要面临狡兔死走狗烹的境遇了,陛下靠不住,就想在国战中立功,再重塑世家名望,靠一靠天下百姓? “陈询,早知如今,当初干什么去了?陈氏已经不容于世家,这个时候你想做个出头的椽子,号令群雄守卫东京,你觉得有这个可能?” 被韩术当着众世家家主、长老的面,毫不留情的揭了老底,陈询的一张老脸黑成了锅底,嘴角抽动半响,一时竟是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陈氏本就是世家末流,早年间文武之争浓烈如火,徐明朗大杀四方的时候,也曾想过独善其身。只可惜陈氏能跟徐明朗虚以委蛇,终究是敌不过大势潮流。 当初陈询被宋治选中接替徐明朗,在宋治的帝王权术下,陈询根本无法说一个不字。 世家衰落已成定局,为了陈氏不至于像徐氏一样覆灭,能够留一脉香火,在寒门得势的天下,保住一个书香门第的身份,有立足之地,陈询不得不去做了宋治的爪牙。 这些年自己造了多少孽,被世家们如何仇视,陈询心知肚明。 他想要陈氏长存,但现实愈发让他意识到,他跟陈氏只会重蹈徐明朗跟徐氏的覆辙。 身为世家,自绝于世家,身为皇帝爪牙,得不到皇帝的尊重与庇护,陈氏已无立身之本。 国战爆发后,宋治号召天下同心协力,口口声声无分世家寒门,陈询以为陈氏机会来了。 以他的宰相权位,只要他公正处事,未尝不能修复跟世家的关系。 可惜的是,这都是他一厢情愿。 高福瑞事件让陈询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放弃他的帝王权术。 对已经被他打压得分外凄惨,已经对他怨忿深重的世家,他也不可能不防,不可能不留一手。 当日被参知政事孔严华当面侮辱,陈询就明白他在皇帝与寒门官员眼中,真就只是一条咬人的狗。 像赵氏这种将门,国战期间,宋治好歹还要倚重几分,战后有大功,宋治短期内也未必能对他们怎么样。 但是陈氏呢? 陈氏已经到了悬崖边,一只脚悬在半空,若不能绝境逢生,那就只有覆灭一条路! 眼下皇帝逃了,王极境们都走了,汴梁没了青天白日,陈询头上也没了大山。 他想要汇聚汴梁之力,放开手脚,在中原跟北胡大军殊死力战,让陈氏建立可以立身的功勋。 为此,纵然是战死城头,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到了今日,章琰、韩术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世家已经不愿听他的号令。 至于寒门官员,那更不可能任由他驱使。 头上有皇帝的时候,那虽然是一座敲骨吸髓的大山,但他好歹能借皇帝的权威行事;头上没了皇帝,他什么都不是。 他这个宰相,堪称是古往今来最憋屈、最无用、最悲哀的宰相。 当此之时,谁能帮他,谁能救陈氏? 谁还能帮他? 谁又能救陈氏? 陈询黯然道:“诸公,陈某自知罪孽深重、德薄力微,虽有宰相之名,却不足以号令大家。 “但你我结怨是在太平时节,诸公都是世家显贵,难道还能不知道,所谓太平盛世,总是权力倾轧最盛之时? “文武相争,世家内斗,说到底,还不都是因为陛下想要中央集权、加强皇权?天下第一人摆下棋局,众生谁能不成为棋子?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眼下是国战时期,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塞外异族,诸公难道甘愿北胡窃据我祖宗江山? “陈某愿为守卫汴梁而死,诸公何以不能为大齐天下想想?” 韩术冷笑一声:“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韩某身为大齐将门子弟,自当浴血沙场,你陈询愿战死城头,我韩某难道还会怯战? “但你要我韩术听你的号令,恕韩术不能遵从!陈询,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资格统御四方军民奋战?” 陈询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琰这时候接话道:“陈相毕竟是宰相,有名分在。陈相若是不能号令四方,韩公,难道你就能?要守汴梁,必须有人牵头。 “我们眼下还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深知汴梁不能丢,中原更不能丢!是为了祖宗留下的基业,愿意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战! “于大局而言,陈相统率军民是最佳选择。” 韩术转头对章琰怒目而视:“章琰,你是门第之人,愿意听陈询的命令,那是你的事! “韩某身为将门子弟,这些年被徐明朗被他陈询被你们门第,害得如此凄惨,家族中无数人被罢官夺爵、下狱流放,今日愿意跟你们一同作战,已经是不计前嫌! “要我听他陈询调动,成全他建立大功,让他靠着我韩式子弟的性命,去谋得陈氏的地位稳固,在战后再来压迫我韩式,这绝对无可能!” 章琰气得双手发抖,指了指韩术,几度张开嘴,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只能狠狠一甩衣袖。 追根揭底,韩术的话不无道理。 大家都不是圣人,怎能要求人家没有私念?就算是圣人,身后有家族,也不能不多考虑一些。 在众人沉默的当口,城门内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了汇聚民力物力守城,城门早已关了,城中官吏军民都不得离开,但到了此时,随着涌到城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已经形成了冲击城门之势。 维持秩序的各家修行者,阻挡起来非常吃力,很多人都被冲翻在地,眼看着这些人就要去打开城门了。 各个世家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滥杀平民,可光是凭劝说和阻拦,在百姓们慌不择路、以命相搏的情况下,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放我们出去!” “为什么关着城门?陛下都逃了,还不准我们逃吗?!” “这些当官的想要我们都死在这,我们能答应吗?” “冲,冲出去!” “朝廷打不过胡人,却要我们为汴梁陪葬,这是什么道理?!” “冲,冲出去,谁敢阻拦,就跟他们拼命!” “拼命,拼命!” “......”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姓,群情汹汹。 在如今这个局势下,他们好似都化身成了野兽,不断扑倒拦路的世家子弟,面目狰狞的要去打开城门,踏上求生之路。 眼看着成群结队挡在城门前的世家修行者,忍不住动用了修为之力,将扑到面前的百姓轰退,却引发了更加强烈的反扑,不能杀人却要被人潮淹没,城楼前的各个世家显贵,脸色都难看如锅底。 “民心已经不可收拾,就算韩某愿意听你的号令,你能让这满城丧失信心与希望,惊慌失措之下只剩求生本能的百姓洪流,乖乖回去听从安排?” 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愤怒百姓,韩术禁不住面白如纸。 他跟陈询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防备与敌意已经卸下不少,情势到了这一步,如果陈询能稳住百姓,他或许可以听陈询号令。 但要挡住数十万百姓,这谈何容易? 浑身僵硬的陈询,只能愣在那里,绝望的看着满城百姓,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如果逃难的只是官吏,他能杀官,可这么多百姓在这里,他还能滥杀百姓不成? “陈相,章公韩公,你们快看!” 就在这时,一个世家长老指着城外的军营骇然出声。 众人闻声回头,待看清军营情形,都是如丧考妣。 城外军营中的将士,已经开始出营、聚集、出逃! 汴梁城外的驻军,主要是防御使的军队,还有一些义军,他们之前都被陈询下了令,务必坐守营垒,一个也不得出帐。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擅自溃逃! “完了......完了!城中百姓惊慌出逃,现在连军队也开始溃走,这汴梁还怎么守?中原......中原守不了了!” 韩术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边的人及时扶住,只怕已经倒在地上。 陈询、章琰等人莫不面色灰败。 他们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绝望。 民心军心皆已崩溃,汴梁还怎么守战? 汴梁不保,中原何以守卫? 中原丢失,郓州、齐鲁独木难支,也只能被北胡大军吞没! 中原大地,虽然富庶不及淮南,却是皇朝人丁最多的地方,一旦中原沦陷,晋地也成了孤岛,断然无法维持。 大齐往后何以跟北胡抗衡? 这国战还怎么打? 国战争胜,已经是梦幻泡影! “罪人,罪人呐!” 陈询悲愤的大呼出声,脸上阵青阵紫,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在众人连忙搀扶的时候,他流泪满面的抬头望天,无奈的大呼: “我们都是大齐的罪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章琰同样是抬头望苍天,热泪夺眶,悲恸万分:“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我大齐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何以走到今天这一路!这究竟是为何,为何啊?!” 韩术颓然坐倒在地,紧握双拳颤抖着双肩,嘴角溢出了血迹,身为将门子弟,虽是不甘就此失去了沙场决胜的资格,却只能自顾自的呢喃: “谁来救大齐,谁能来救我大齐?!” 其余世家家主、长老,无不是痛苦不已。 就在这时,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从哪里升起层层青云。 不过是眨眼间,青云便席卷了方圆数百丈的范围。 在众人愣神的时候,两道青色匹练,从云间陡然劈下! 一道落在了军营辕门之外,将刚刚奔逃的出去的将士,一下子给斩杀了数百! 异变来的太快太猛,后续将士戛然止步。 另一道落在了东华门内,那些冲击世家修行者,野兽般要去打开城门的百姓,霎时间粉身碎骨、爆开团团血雾,当场丧命者过千! 青芒更是在城门前,犁出了一道血色的巨大沟堑! 于是其余百姓莫不呆立当场。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而又坚定的声音,从天空砸了下来:“大战在即,临阵脱逃者,无论官吏军民,皆斩不赦!” 无数军民,皆是嗔目结舌。 陈询、章琰、韩术等人,已是一惊而起。 他们看到一个人从半空徐徐将落。 看到那人,众人就像黑夜中的人看到了星光,又如行将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莫不意外不已、惊喜万分。 只见那人俯瞰着他们,淡淡教训:“身为皇朝重臣、江山柱石,在国家危难、社稷存亡之际,不思浴血报国,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所为何来?”  章三八二 扶大厦之将倾(3) 每个见到这一幕的汴梁修行者,脸上都爬满了惊愕。 众所周知,在宋治败给天元可汗后,汴梁城中已无王极境修行者。 而现在,半空涌现的层层青云,以及那一击便能杀伤数百人的手段,是王极境强者才有的实力。 有王极境高手回来了?汴梁又有王极境了? 修行者们意识到这一点,皆是喜不自禁。 可这个时候,谁会回来?对方难道就不怕天元可汗?不怕会被对方斩杀? 念及于此,在各方各处抬头看向城楼上空的修行者们,心中都充满了敬佩。他们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不顾生死去而复返的强者,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他们听到了陈询等人的声音。 陈询、章琰、韩术等一群世家显贵,在看清半空徐徐下落的人后,不约而同俯身行礼,一些人声音还在颤抖:“参见皇后娘娘!” 城内城外的修行者们闻听此言,目瞪口呆者有之,不可置信者有之,兴奋激动者有之......无论是何种表情,他们心头的震动都是极大。 事先谁也不能想到,皇帝都逃了,皇后竟然会回来,回到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倾覆之险的汴梁城,不避天元可汗的强大,来面对即将兵临城下的北胡大军! 一时之间,各处的世家修行者,莫不遥对赵七月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托着巨大战斧的赵七月落于城楼飞檐,俯瞰着众人平淡道:“平身吧。” 起身后,陈询羞愧道:“臣等失态,让皇后娘娘看笑话了,实在是惭愧。 “不瞒皇后娘娘,汴梁军心民心已不可用,面对这么大个烂摊子,臣等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赵七月瞥了城内城外的军民一眼:“本宫来了,难道还不能收拾局面?” 陈询、韩术等人面面相觑,随即连忙一起拱手:“愿遵皇后娘娘号令!” 城外军营出逃的将士,虽然被杀了数百,但营垒不止一座,其他营盘的甲士,在起初的惊骇后,只是稍作犹豫,又在领头将领的招呼下继续奔逃。 但他们同样没有走出多远,就在半空陡然降下的刀光下,死伤了数百。 这时,他们才发现,除了高居城楼的皇后外,空中还有一名浮空而立的王极境修行者! 孙康杀气凛然的盯着这些将士,一字字道:“皇后已经下达命令,所有人都得留下来守战,敢有不遵号令擅自出逃者,皆斩不赦!” 领头的防御使,感受到孙康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威压,只觉得如坐针毡。若是寻常时候,他断然不敢抗命,但眼下皇帝都逃了,他为了活命,也就不可能不搏。 “皇后虽然尊贵,但却没有资格号令末将,汴梁内外的大军,只听从皇帝陛下的调遣! “眼下陛下被迫离开汴梁,身边没有大军护卫,时时都有危险,末将并非是出逃,而是赶去护卫陛下! “孙将军,你难道要阻止末将去保护陛下吗?难道在孙将军眼里,陛下的安危就不值得考虑吗?此刻挡着大军不让出营,孙将军居心何在?!” 防御使言辞凿凿,越说越有底气声音越大。 到了最后,已是一副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忠臣模样,仿佛谁要是挡他的路,那就是对皇帝不忠,是大齐的逆臣贼子,没有立足之地,应该被千刀万剐!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孙康瞪着那名防御使,有心拿下对方,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这不是他没有勇气,而是理应有所忌惮。 中原军队只听令皇帝,这是宋治定下的规矩,莫说他孙康并非防御使的上官,就算是大都督府,想要调动大军也得有宋治的虎符。 他能杀普通将士以儆效尤,威慑众人,但却不不可能对防御使本人怎么样。 但孙康又不能眼看着对方逞威。 这既是忍不了对方临阵脱逃的嚣张言行,也是因为稳住汴梁、守卫汴梁首先必须得有军队。没有军队听令,世家想要封锁城门姑且很难,又如何能够威慑城内官民重建秩序? “本将现在就问你一句......”孙康正待要喝斥防御使,忽的眼角一挑! 一道青色斧影陡然闯进视野,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挺胸抬头挑衅的看着他的防御使,给当场轰杀成了一团爆开的肉酱! 孙康心头一震,转头去看,就见城楼上的皇后,刚刚收起了手中战斧。 防御使被杀,他的部曲无不是惊骇莫名,都恐惧的转头看向斧影飞来的方向。 他们都看到了威严煌煌,恍若神人的皇后。 皇后摄人心魄的声音传遍城外各座营垒: “本宫亲自来守城,早已做好了埋骨沙场的准备。当此之时,谁还敢不服从本宫的命令,无论何种身份,这就是下场!” 众将士闻之,再也无人敢动。 皇后直视着出逃的这支军队:“副防御使何在?” “末将参见皇后娘娘......” “你可愿听从本宫军令?” “回皇后娘娘,这需要......” 轰! 将士们根本就没看清皇后是如何动手的,只见青色斧影骤然将临,没有任何意外,副防御使落了个跟防御使同样的下场,在众人面前化作了一团血雾! 副防御使丧命的一瞬间,孙康禁不住双手一抖。 皇后雷霆斩杀防御使的时候,他看皇后的目光充满了诧异与震惊,此刻副防御使也因为一句话没说好,就被皇后当场轰杀,他的眼中就只剩下恐惧。 皇后的铁血手段远超他的预计! 要知道,死的可是统率十万大军的防御使、副防御使!就算是皇帝,也不会一言不合就这样当着众将士的面,杀鸡一般就这么把他们杀了! 这哪里是母仪天下,应该以仁厚著称的皇后? 统帅三军杀伐果断的悍将,也很难做到这种程度! 孙康不理解,身为皇后,又是赵氏的人,赵七月难道就没有顾忌,不应该谨言慎行吗? 孙康是什么想法,皇后不在意,她再度开口:“团练使何在?” “末将张京,参见皇后娘娘!愿听皇后娘娘军令,誓死不违!”不同于防御使、副防御使,张京是从营垒中出来的,他回话的时候,态度极为坚决。 不仅是他,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名将校,也是同时俯身行礼,嘴中高呼:“愿听皇后娘娘军令,誓死不违!” 看到这一幕,众将士自然是只能选择相继跟从,但孙康跟城墙上的陈询、韩术等人,却都是眼神数变。 若只是张京本人表明态度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出声的时候,身后有数十名将校一起说话,就好像这群人早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很好。从此时开始,你张京就是这支军队的防御使!”皇后没有给众人过多思考的时间,一道命令,就宣布了张京对十万大军的统率权。 “末将遵命!” 皇后的目光在城外数座大营上扫过。连绵不绝的营帐海洋,一直延伸到数十里之外,这里面不仅有防御使的军队,还有义军,人马总计超过了三十万。 皇后的声音借助修为之力,覆盖了所有营垒:“本宫知晓,你们中或许有人不服,如果谁要说话,现在就站出来,本宫给他开口的机会。” 出营准备逃走的军队默然无声,各个营盘更是无人出头。 看眼下这个架势,谁还能不知道,出头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既然无人再有异议,本宫就明告尔等,之后再有人敢不听本宫之令,不顾大齐江山与国战大局,不敢与北胡大军殊死作战,就休怪本宫军法无情!” 皇后的声音充满金戈之意,震慑了所有将士的心。 说到这里,她才从容不迫的自袖中掏出调兵虎符,向三军将士宣示: “这是调兵虎符,本宫统御汴梁大军,主持中原战事,是奉陛下之命,名正言顺,望尔等好自为之。” 宋治既然放赵七月回汴梁坐镇,便不可能不把随身携带的虎符交给她,没有这个,赵七月就很难去说什么镇守汴梁。 纵使宋治的本意,是让赵七月来汴梁送死,以此换取天下人对帝室的忠诚,但这毕竟不能表现出来,故而虎符必须要给。 孙康、陈询、章琰、韩术等人,见赵七月这个时候才把虎符拿出来,身为世家显贵、权力场中沉浮的人物,在震动之余,哪里还能不了解赵七月的用意? 要是赵七月一开始就用虎符约束将士,那不过是借了皇帝的势,自己的威严便无从确立,众将士听令的对象,也只是皇帝的虎符。 赵七月先杀人立威,再拿出虎符,既震慑了全军,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皇后的心性手段,又确保了不会有人心怀贰志。 这些理由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赵七月是不是还有其它想法,众人就不好多加揣度,毕竟眼下稳住局势守住汴梁才是基本。 所谓的其它想法,含义就十分深远。 譬如说,赵七月之所以要率先竖立个人威望,为的就是尽可能减弱皇帝的影响力,让汴梁军民更多的服从于她个人,而不是兵符。 在战时,这两者区别不大,主帅个人权威与兵符代表的大义名分,甚至是不可分割缺一不可的,但在战后,这两者谁的比重大,带来的结果就会有很大不同! 解决完了城外大军,皇后看向城内百姓。 数十万百姓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民心如何关系重大,要想稳住汴梁城,经营汴梁城防,乃至收拾中原战局,绝不能缺了百姓的衷心拥护。  章三八三 扶大厦之将倾(4) 卷着铺盖准备逃难的百姓们,在城门前多了千百具尸体时,就被迫停止了脚步。 如此血腥的场面,普通人哪里见过,无不被震慑当场。很多人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呕吐者更是不计其数。 再也不敢往前后,百姓将眼前发生的情形,一层一层传递到了后面的人群中。 等到赵七月初步解决了城外军营的骚乱,再回头看向城中,东华门这一片的百姓,基本都知道了城门前的事。 汴梁军民不准出城,要一起准备守战,这是宰相之前就下达过的严令,为的是汴梁存亡与国战大局。 陈安之带队在城中穿梭,已经杀了好几批官吏,官吏已经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这些在非常之时不听号令,冲撞打伤了不少世家修行者的百姓,没道理可以获得特殊优待。 停下来的百姓们抬头望着城楼上的赵七月,仍是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 皇后的雷霆之威,他们不敢触犯,王极境的高绝手段,他们更是无法抗衡,现在城门出不去,求生之路没了,准备逃走的这些人自然慌张不已。 但惊慌并不是城中百姓唯一的情绪。 数十万人中,有人逃,自然就有人留,逃的人是想活一条命,留的人是无路可去,只能绝望的听天由命。 逃走的人里面,大部分也是别无选择,如果有可能,他们当然愿意留下来,毕竟他们的家业生计财产都在这,离了这些,成了流民难民,境遇可想而知。 富人到了别的城池,有钱安身立命,但绝大多数平民,是承受不起仓促逃离家园的代价的,他们到了新的地方,就是人命如草芥的下场。 之所以选择逃,是因为目睹了天元可汗的强悍,连皇帝都被击败了离开了。 有燕平城的前车之鉴在,百姓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汴梁绝对守不住。官府之所以下令不让他们出城,不过是别有用心,不顾他们的死活而已。 如果有选择,普通百姓谁又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去做难民流民呢? 无论逃的还是留的,在今日都是万分绝望,那感觉跟天塌了毫无二致。逃难的百姓跟留下的百姓中,哭声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而此刻,王极境的皇后回来了。 若是别人回来,不管对方是多大的官,百姓们未必肯相信朝廷这回是真要守住汴梁。但皇后不同。 这个天下是家天下,皇后是女主人。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城楼飞檐,那个拖着巨大战斧的娇小身影上。 因为距离与位置的关系,很多人其实看不到皇后,但那柄巨大的战斧,他们却是看得分明。 皇后母仪天下,皇后尊贵无双,皇后雍容华贵......有很多词可以形容皇后,有很多东西可以象征皇后,但是现在,代表皇后的是一柄丈长战斧。 寻常时候,这是绝对不可能象征皇后的物件。 而如今,在国难当头,北胡大军渡河而来,汴梁危在旦夕的时候,这柄战斧却是最能给百姓信任感、安全感的东西。 惊惶不定的汴梁百姓们,不管富有的还是贫穷的,准备逃的还是准备留的,都屏住了呼吸,怀着忐忑的心情,聚精会神的听皇后接下来的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汴梁城的这些百姓而言,如果这个离乱的世道里还可能有希望,这个黑夜般的局势里还可能有光明,那么只可能是源自对方。 源自这个帝国的女主人。 多年过去,眼下身着华服的赵七月,身上已经少了公主的娇贵气,多了几分皇后的威严,她双眸如电的扫过大街小巷,声音沉稳的开了口: “尔等听仔细了,本宫现在明告尔等:渡河而来的北胡大军,拢共不过六七万,他们的主力在郓州并不在这里。 “而我大齐,仅汴梁城外就有三十万大军,汇聚在中原大地的四方豪杰,岂止百万之众?以百万大齐骁勇,对战区区不到十万北胡蛮子,但凡我们敢战,又岂有失败之理? “现如今,北胡大军两面作战,半数尚在黄河以北进攻河东,目前连太行山都没能攻进去,三晋大地是多英雄儿郎,可难道我中原就没有好汉? “背靠父母、妻儿,你们为何不敢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搏? “胡子要来抢你们的田地抢你们的钱粮,杀你们的父母妻儿,刨你们的祖坟,让你们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变成无家可归的乞丐,饿死在路边的白骨,难道你们就真的愿意? “本宫代陛下回汴梁主持战事,既是为了家国存亡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身家性命,现在你们回答本宫,你们可愿为汴梁而战?!”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下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流,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固然是因为是赵七月的话音,通过修为之力扩散出去时,犹如惊雷落地,在每个人耳畔成炸响之势,也是因为这席话说到了大家心里,让他们心潮澎湃。 “草民敢问皇后娘娘,当初北胡攻到燕平城下时,朝廷仓惶南撤,只留下了满城军民死伤无数,我等焉知汴梁不会重蹈燕平覆辙?” 须臾,在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城门前的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向城楼毕恭毕敬行完礼后,便大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百姓们最大的担忧。他们都静静看着城楼,等待皇后作答。 如果汴梁会变成第二座燕平城,他们宁愿离开家园,哪怕是变成难民乞丐,好歹也有个活命的幻想。 赵七月看了这人一眼,对有人站出来问这样的问题,丝毫不觉得奇怪,她道: “本宫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踏出城池,要么我们保住汴梁,要么北胡大军入城时,本宫战死在城门之下! “自今日起,本宫每日都会巡视城防。若北胡大军果真兵临城下,本宫也会在城头奋战! “哪一天你们看不到本宫,看不到本宫的战斧立于城楼之上,大可以再冲出城门!” 听到赵七月这么说,成千上万的百姓莫不动容,就连陈询、章琰、韩术等人,都是禁不住饱含敬佩的看向她。 虽然有城外大军听令,赵七月可以强行锁城,强令青壮帮助守战,但强迫的行为终究不能完全发挥民力,真到了关键时刻,未必不会坏事。 要说服这些出逃的百姓心甘情愿留下来,赵七月当然要拿出点东西。 他们只是没想到,赵七月的决心会这么大,半点儿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这说明皇后不是来做做样子,让天下人不能指摘皇帝,为朝廷赢取天下人同情与忠心,而是真有可能跟汴梁战到最后一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后? 这样的皇后,如何能不赢得众人的敬佩? 说话的百姓再度躬身行礼,就退回到了人群中,没了问题。 这时,第二个人从另一方方位站了起来,高声道: “草民请问皇后娘娘,天元可汗降临汴梁城时,天威赫赫无人能敌,陛下因此不得不出奔。此时天元可汗是走了,但若是他再回来,皇后娘娘可能应对?” 听到这个问题,陈询等世家显贵都变了脸色。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也是最难应对的局面。 百姓选择离家逃难,对汴梁能守住没信心,基本都是因为这个。 赵七月没回汴梁的时候,各个世家显贵之所以不能同心协力,除了本身存在的芥蒂外,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无法找出应对方法。 他们还留在汴梁,一方面是出于世家子弟的责任感使命感——蛀虫世家譬如刘氏庞氏徐氏,早就被赵宁剔除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利益关系,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立场与努力,赢得家声。 毕竟无论未来如何,世家要生存,名声就不能坏;若是能得到很多百姓拥护,可以振臂一呼云集景从,那任何时候地位都有很大保障。 随着问话的人声音落下,包括陈询等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向了赵七月。 他们眼神闪烁。 平心而论,这是个没答案的问题。 他们没有应对之策! 皇后能有办法吗? 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皇后会怎么回答? 能有怎样的回答? 这个答案若是不能让众人满意,守卫汴梁守卫中原乃至继续国战,都只是一句空谈!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问题极难,难如上青天,皇后必然不好作答。 他们错了。 错得离谱。 赵七月没有半点儿为难之色。 相反,她笑了一下。 笑得轻松、自信,明媚的像是春水初生、春阳初盛。 很多人都晃了眼,被触动了心弦,情不自禁张了嘴发了愣。 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皇后也是有绝美之姿的。 是天下罕见的美人! 而后,他们听到了皇后的答案。 皇后回答道:“不瞒尔等,这时候天元可汗元木真已经去了晋阳。 “在那里,我赵氏修行者在大都督、河东节度使与赵宁的带领下,已经做好了迎战他的准备。今日之后,尔等就会知晓,任他元木真是天人境,此战也败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都失了神。 目瞪口呆、嗔目结舌这八个字,是陈询等世家子弟,跟汴梁军民的统一表情。 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会在晋阳战败? 连大齐皇帝都赢了的天元可汗,会被赵氏的人战胜? 这一刻,很多人如梦初醒。 他们记起了皇后的名字、出身。 大齐的皇后,姓赵,她出自赵氏! 她也出自赵氏! 出自那个守住了河东,让北胡大军连井陉关都攻不下的赵氏! 大齐的皇后娘娘,要主持汴梁战事的皇后娘娘,跟在郓州斩杀四万北胡战士的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将军,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是赵氏。 又是赵氏! 赵氏竟然这么强? 赵氏还要为大齐的江山社稷,为齐人的生死存亡,做多少事立过少功?! 无数军民心悸难言。 看到这些人的样子,赵七月笑得更明媚了些,她似是对这场面早有预料,淡淡道: “本宫贵为大齐皇后,难道你们觉得,本宫回汴梁来是为了送死?没有守住汴梁的把握,本宫何必回来?” 听了这话,无数人恍然大悟。 是啊,若不是有守住汴梁的把握,明明已经走了的皇后何必回来? 这一瞬,许多人心中对击退北胡大军,生出了极大信心!  章三八四 扶大厦之将倾(5) 郓州。 赵宁离开后不久,魏无羡便接到了汴梁战报。 他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宋明等王极境高手。 元木真是天人境,皇帝战败逃走,整座汴梁城百十万军民无暇顾及,仅能保存数名王极境——听到这些,宋明等人心神大乱。 片刻的失声后,众人沉默了下来。 只看他们变幻的脸色,魏无羡就知道,对方在思考去留。 他理解对方的想法,直言道:“陛下败走,汴梁势必人心崩溃,可以预见,这个时候北胡大军渡河,王师必不能战。 “杨柳城虽然还没消息传来,但失陷已经是不可避免,换言之,北胡大军已经杀入中原了,汴梁与中原危在旦夕。 “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一旦中原不保,先前预定要支援郓州的大军,必然无法如期到来; “而若是中原失陷,本身就作为中原侧翼存在的郓州,更是会成为无根之木,基本只剩覆灭一条路。 “诸位都是王极境,天下顶尖修行者,与郓州陪葬似乎没有必要,这个时候想走,我并不觉得意外。” 被这样当众说穿并不光明的心事,宋明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然而宋明也仅仅是觉得不好意思,并没有多少羞愧之情。 因为时局如此。只要不想死,他并没有多少选择。 不怕死的王极境不是没有,而且不少,譬如说鲁王宋真。 在为孙康等人断后时,宋真为了宋氏的千秋大业,甘愿拼掉自己的性命,以求换得齐人的戮力同心与无保留效忠皇室,给宋治分分忧。 但宋明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追根揭底,鲁王宋真的死,并没有起到应有作用。 在宋真战死,而后西河城大捷的时候,效果的确是起到了,军民感奋,斗志勃发。当日赵宁率军连夜出战时,宋治想起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也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感动。 可好景不长,且不说赵宁战后血洗郓州刺史府的事,短短几日,天元可汗降临汴梁,大手一挥,便轻而易举摧毁了这一切。 大齐还没燎原起来的钢铁战心,霎时就被扑灭。光明世界不曾到来,大家反而坠入更暗沉的深渊。 无论人心还是人性,其阴暗面在这样的绝望世界里,为了生存,只会无限扩大。 形势如此,宋明等人又怎愿就这么把命丢在郓州? “魏将军说得不错,中原失陷,郓州就不能守。我看当务之急,是率军撤退,为朝廷保留一股精锐战力。迂回兖州取道徐州,避过北胡大军兵锋,去寻找陛下,辅佐陛下重整战局,是最佳之选。” 宋明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南撤的打算。 他这话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 不赞同的人沉声道:“照这么撤军,中原就会彻底沦落敌手,没了中原大地的人丁,我们损失的力量就太多,往后要抗衡北胡,难上加难。 “与其南撤,不如开赴中原,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战,保住东京汴梁!” 这是个思路。 但宋明不认同,他瞥了说话的人一眼: “我们一走,河对岸的博尔术,肯定会大举渡河追击,到了中原,也是被两面夹击,如何能稳住战局?届时只会全军覆没!” 这也是可以推断的事实。 第四个王极境沉吟道:“退保齐鲁如何?齐鲁大地,物丰民足......” 宋明冷哼一声:“一隅之地,孤悬塞外,面对数十万敌寇,如何能持久?” 两个说话的王极境,再也无法开口。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魏无羡,想要看看这位兵部侍郎、魏氏的青年俊彦,是不是还有独到见解。 魏无羡不客气道:“今日我们固然可以退,但就算退到淮南又如何?元木真出手一回,战局崩坏一回,我们就南撤一回,这万里江山,总有退到尽头的时候。” 宋明不说话了。 另外两人也不说话。 没法说话。 这是大家心里都知道的问题,只是一直避而不谈。 因为谈,就意味着要直面绝望。 根本没有人能赢得了天元可汗,连势均力敌的抗衡都是奢望。 这场国战没有未来,大齐皇朝的国祚没有明天。 事到如今,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国战胜负已分! 作为天下唯一的天人境,元木真有吞吐天下的实力,他注定要统治九州万方,奴役大齐八千万户百姓。 所有跟他作对的人,挡他路的人,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是最强修行者的恐怖之处! 魏无羡看到了宋明等人眼中的死灰般的绝望,那是万年不化的冰雪,是腐朽千载的烂肉,没有半点生机没有丝毫希望,是人世间最冷寂的存在。 事到如今,如宋明这样的人,都已经明白,战败不可怕,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也不可怕,再多肉眼可见的艰难困苦都不可怕。 人世间真正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没有希望,才是穷途末路。 除了死亡,别无他选。 作为大齐世家显贵,王极境修行者,战后必不容于北胡天下的存在,魏无羡本该也如宋明等人一样心如死灰。 但他没有。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道:“如果元木真被击败了,诸位以为国战形势会如何?” 众人闻言莫不愕然,继而便生出莫大的荒唐感。 “谁能战胜元木真?连借助传国玉玺之力的陛下,都没能成功......” 宋明觉得魏无羡这是在痴人说梦,虽然这是一个大家都迫切希望看到它实现的梦,但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毫无道理。 魏无羡呵呵低笑两声:“大都督、振武将军,赵氏!” 宋明等人怔了怔,旋即便甩袖道:“这绝无可能!就算是王极境后期,也无法匹敌天人境分毫!” 魏无羡针锋相对的问:“敢问殿下,如果这天下还有人能抗衡元木真,那么除了赵氏,还能有谁?” 宋明:“......” 是啊,倘若真要找一个存在,赋予他们抗衡天元可汗的希望,那么除了赵氏,又还能有谁呢? 从国战至今的战绩来看,也只有赵氏,才可能有这么一丁点可能。 若是赵氏都不能,那么大齐就只能坐等亡国! 另外两名王极境心中升起不小的奢望,紧紧盯着魏无羡迫不及待的问:“魏将军跟赵将军交厚,难道赵将军跟你说了什么?他眼下在哪里?” 魏无羡转身看向西北方,默然片刻,缓缓道:“宁哥儿已经回了晋阳。他说,元木真会去晋阳,他将在彼处,等着跟对方决战!” 两名王极境不约而同遥望西北天际。 春日的苍穹湛蓝如洗,没有半点儿波澜。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们又想看到点什么。 这一刻,他们目不转睛。 就连宋明,在目光闪烁过一阵后,也跟着看向了西北,看向千里之外的晋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纵使这分可能也是幻想,但如果赵氏真的能抗衡天元可汗,那么大齐君心民心或许能够重新振作,中原或许不至于沦陷,郓州也不会陷入绝境,大齐皇朝便不至于灭亡! 惟其如此,宋氏皇族,世家显贵,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与往日地位。 宋明顾不得许多,这一刹那,他只是希望也只能希望,赵氏能够再给国战战出一条大道未来。 ...... 晋阳。 赵玄极、赵宁两个赵氏最顶尖的战力,老头子、老板娘、白面书生等三个大齐江湖最神秘莫测的高手,一同浮空而立。 在他们面前,是拉着血色天幕席卷而来的元木真。 “好大的派头,不愧是天人境,这般风流意气,实在是我等楷模啊!”胡茬都没刮的书生,望着气势万千逼迫过来的天元可汗,一脸神往的赞叹。 老板娘冷冰冰的道:“你就是学一辈子,也只会在青楼自夸风流,根本就不可能触及到真风流的门槛。” 书生从后脖领里抽出一柄折扇,打开之后意态闲适的摇了摇,笑得目不斜视:“真风流也好,假风流也罢,只要开心,理它那么多作甚?” 老板娘眼帘低沉,像是面对仇寇一样的教训道:“肤浅的追求一时欢愉,从不知道大道真理为何物,委实是悲哀可笑,白生了一颗西瓜大的脑袋!” 被当头训斥,书生却并不生气,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笑意,摇折扇的动作也更有韵律了些:“有些人啊,就是好为人师。 “等你有了儿子,再这么教训他不迟。 “只不过,某些人一心追求所谓的大道真理,阴阳相合这种肤浅的事,怕是断然不会去做的,这样一来,那就没有儿子可以教训了,这才是真悲哀吧?” 老板娘再也按捺不住,转头怒视对方:“身为大丈夫,没有一点进取心,就知道声色犬马不羁玩乐,你哪里来的颜面巧舌如簧?” 书生也不再看着前方,转头迎着对方吃人的目光,寸步不让:“身为女人,不知道相夫教子,总是在人前卖弄风情,还好意思大言不惭?” “老娘生得就是这副模样,怎么就卖弄风情了,我还能把别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不成?你这死狗的嘴里何时能吐出象牙?!”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 眼看着两人转瞬就争得面红耳赤,像是马上就会打起来,老头子赶紧闪到一边,拉开了距离。 大敌当前,来的还是天人境的元木真,自己人却好似对危险浑然未决,要先内讧上了,而跟他俩都有交情的老头子,竟然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 这一幕让赵玄极不无担忧,他问赵宁:“你找来的这几位异人,性子是不是太散漫了些?” 昨日老板娘跟书生相见,两人是谁也不理会谁,权当对方不存在。到了今日到了此时,终究是老板娘先忍不住了,挑起了话茬。 没想到两人一对上话,局面就有失控之象。 如果是旁人,面对这样的局势这样的景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心生忧虑,但赵宁却毫不担心,笑了笑:“无妨,误不了事。” 就在这时,近到千步之外的元木真,看着赵宁等人,高高在上的开了口: “赵玄极,你们赵氏可做好准备引颈受戮,为一百二十多年前血洗草原的杀伐,付出该有的代价了?” 章三八五 扶大厦之将倾(6) 未给赵玄极、赵宁留搭话的空档,元木真继续道: “朕也不难为你们,只要你们赵氏满门伏诛,朕今日便绕了晋阳百姓,如何?赵氏肯不肯为黎民百姓做出牺牲?” 听到这里,赵玄极再也忍不住。 身为大齐第一高手,统率皇朝所有大军的大都督,百余年前横扫草原、杀人如割草的赵氏的这一代家主,他自有傲骨。 纵然元木真是天元王庭可汗,这天下唯一的天人境,赵玄极也忍不了对方如此大言不惭,他冷哼一声: “元木真,亏你还记得,一百二十多年前,你们草原是如何被我赵氏先祖征服的。如今在本公面前大言炎炎,你凭什么?就不怕贻笑大方?” 赵玄极此言一出,元木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洪亮,远传数十里,惊得晋阳城中的官民无不抬头,惊恐的望着他。 他道:“凭什么?就凭你们南朝的皇帝,都败在朕的手下,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而逃! “赵玄极,你莫不是觉得你挡住了察拉罕,便可以志得意满、目无余子了?你可知何为天人境?” 晋阳人听了这话,再见无边无际的血色苍穹,长天下神人一般的元木真,他们的反应跟汴梁的百姓并无多大差别,都是吓得面如土色。 赵玄极大袖一甩:“陛下一时失手,不代表我大齐就败了。元木真,中原皇朝人杰地灵、豪杰无数,岂是你一介草原蛮子能够理解的? “倘若你认为,你在晋阳能像在汴梁一样逞威风,那你就大错特错!” 晋阳人精神一振,又纷纷转头看向镇国公,心中好歹升起一些希望。 “哦?是吗?你区区一个王极境后期,有何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木真哂笑一声,轻蔑的不屑于跟赵玄极多说,扫了一眼赵宁等人,目光最终在赵宁身上停了停,眸中的睥睨、不屑之色不加掩饰: “想来你便是赵宁,凤鸣山与西河城两战,你算是有点战绩。怎么,杀了些无关紧要的蝼蚁,现在也觉得自己能跟朕交手了?” 说着,不等赵宁搭话,他便淡淡地接着道道: “都说南朝多豪杰,遍地是好汉,外族难以匹敌,朕也曾以为如是。可自朕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人能挡,如今看来,所谓南朝俊杰不过尔尔。 “赵氏作为南朝第一世家,你赵宁身为南朝最惊艳绝伦的修行者,旁人或许说你们是英雄,对你们顶礼膜拜,可在朕眼中,你们亦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 “大丈夫天生八尺之躯,必要立不世之功遂凌云之志。朕为了廓清宇内吞吐八方,日日征战夜夜苦修,未曾有片刻懈怠,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朕终于造就了属于自己的天下大势,一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历史潮流!赵宁,你且说说,这股大势潮流,当世何人能挡?!” 这番话字字万钧重于山峦,回响在四方天空,砸落在晋阳街巷,掷地有声摄人心魄,有若不可忤逆的天音,无法辩驳的至理。 这些话震得晋阳数十万抬头望天的军民,皆是目瞪口呆。 元木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骤然睁开,霎时双目如电,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天地都揽入怀中,他沉醉其中意气风发: “这大好的万里江山终究是朕的,千古风流第一人也必然是朕。于后世千秋万代,无数人家的楼台,我元木真的天威必朗照之! “想那千卷青书万卷史册,都必将对朕的功业浓墨重彩!历史的大河川流不息,后来的子孙络绎不绝,每个人都会在读到朕的事迹时热血似火、心潮澎湃! “赵玄极,赵宁,你俩说说,纵观古今放眼天下,朕,是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英雄?!凭那只知加强皇权,不知强国为何物的宋治,如何与朕抗衡?!” 雷鸣般的声音激荡在晋阳每个角落,震得这方天地鸦雀无声。 此时的元木真,风华如日当空。 顾盼自雄,他是天下第一人。 赵玄极恼羞成怒,怒不可遏,指着元木真大声喝骂:“一介胡虏,不通礼仪不识教化,也敢妄谈古今大事、青史潮流,简直是鹦鹉学舌,不知所谓!” 赵宁没有说话。 自从降临晋阳,元木真便是好整以暇,不急不躁不忙着出手,完全是一副猫戏老鼠的模样,居高临下的享受主宰、捉弄他人命运的权威。 对天人境的元木真而言,这普天之下没有对手,南下攻灭大齐,是他建立前无古人的千秋功业的一大步,也是最为关键,最有难度的一步。 现如今,他已经击败了大齐皇帝,后者拿出传国玉玺,也没能奈何得了他。 在他看来,整个大齐唯一还有资格成为他对手的人,便是百余年前领兵荡平草原,现如今稳住一方战局,且有大胜战绩的赵氏。 败了赵氏,他便是真正的所向披靡,可以宣告自己天下无敌。 面对赵氏这个敌人,这个可以让他直视几分的对手,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在他眼中,这普天之下,也唯有赵氏有资格听他的豪情壮志、枭雄心迹。 今日不对赵氏说,来日他便没人可以说。 对元木真而言,赵氏,以及这些年表现非凡,给了造成了不少麻烦的赵宁,是值得正眼看几分的对手。 对赵宁而言,元木真不是什么值不值得正眼看的敌人。 在赵宁这里,元木真就是此生最大的死敌。 重生后,赵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解决这个死敌。 作为一个将门子弟的他,起初以为只要保全赵氏,剔除几个蛀虫世家,让朝野认识到北胡威胁,早做准备,凭借大齐深厚的国力底蕴,自然就能战而胜之。 后来他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逐渐意识到,一个皇朝的灭亡,必然有它全面的根源,不是几个世家的问题,也不是单个方面的差错。 从未败给过异族的中原皇朝,被北胡大军攻灭,也绝非只是自身不济,还有对方分外强悍的原因。 赵宁原本想自己多做些事,就能协助皇帝渡过这场时艰。这个方法,在他认识到宋治的深层政治图谋后,不得不黯然放弃。 元木真说得没错,比起骄傲了千年鄙薄了异族千年,只知道加强皇权的中原皇帝,起于微末一路杀出来,而且励精图治天赋绝伦的元木真,实在是强了太多。 赵宁最终也想明白了,要战胜北胡战胜元木真,他不能指望皇帝。 他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积蓄力量、收拾人心、凝聚世家百姓。 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做的事多不胜数,谋的局纷繁复杂,因此影响了精力、心绪,耽误了境界提升,没能如老板娘、老头子所言,成就王极境后期。 但赵宁从未后悔。 一方面,就算是到了王极境后期,他跟赵玄极联手,也胜不了元木真;另一方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必须要看得长远,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他已经在内心无数次迎战过元木真,而今,对方终于是到了眼前。 对方雄视天下,凭借天人境的无上修为与麾下精兵强将,把世间豪杰看作土鸡瓦狗,把大齐看作囊中之物,还想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顺便将赵氏这块不大不小的绊脚石踩碎。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赵宁不想说话。 不想跟元木真逞口舌之利。 那毫无意义。 他想的事情只有一件。 只有一个字。 战! 一战分胜负。 一战诀生死! 一战定乾坤! 于是他抽出了长刀。 在晋阳数十万军民的仰望下,在这些人肝胆俱颤,像汴梁军民一样恐惧慌乱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了千步之外的天元可汗。 当赵玄极的话音落下,元木真正待讥讽他的时候,赵宁低喝出声,喊出了那两个字: “出战!” 这两个字喊出来的时候,声若千军,势胜雪崩。 无数个仰望当空的晋阳人,被这道声音得浑身一抖。 而后他们便看到,遮天蔽日的血色苍穹中,一道青色光柱直上九霄,分外耀眼夺目。 而后,便是数道光柱相继迭起,成群星拱月之势,直冲天穹! 这些光柱在血色海洋中,冲出了一道道闪电密布的翻滚层云。 旋即,漫天的真气黑潮喷薄如瀑布飞流,曜日般的刀光犹如弯月临世,从赵宁手中的千钧上猛地挥斩而出,以开天辟地之势,斩向了负手而立的元木真! 第一个相应赵宁的号令,抢在众人之前出手的,是美艳倾城的老板娘。 这位徐娘半老依然风韵万千的女子,之前在跟白面书生的争执中,就已经怒发冲冠,此刻纵然面对的是天人境,怒气也无法收拾,将对方当作了发泄对象。 “今日老娘就看看,天人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老板娘周身真气勃发,长发飘起衣袍猎猎,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一阵眼花缭乱的变化后,她眉眼如剑杀气毕现,叱咤一声:“莫邪!” 一柄造型邪魅妖冶、符文古朴晦涩的百丈血色长剑,从她的领域中霎时飞射而出,破空间速度奇快无比,剑身两侧真气如流,斜向下直取天元可汗!  章三八六 扶大厦之将倾(7) 眼见气势滂沱的刀光临面,诡异莫测的剑气袭来,元木真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鄙薄之色,不紧不慢的抬起了手。 如在汴梁上空主宰世间万物时一般,他淡淡地道:“朕令:溃散。” 血色苍穹红光陡然一明,就如灯笼被点亮,股股真气洪流猛地一动,好似活了过来,投下的赤色光芒霎时覆盖刀光、剑气! 于是,刀光崩散。 刚刚看起来还足以开天裂地的百丈匹练,随着元木真话音落下,就如破灭的水泡、摔碎的镜子,化作无数细小无用的真气雾气,当空飘散消弭。 没有任何滞涩,亦没有任何悬念。 元木真嘴角浮现出一抹哂笑,就像看到蚂蚱张牙舞爪要吃自己,结果却被自己轻轻一下就踩成了肉泥。 这种程度的交锋,在他的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也带给不了他多少愉悦,更别提得意。 但就在刀光崩散的下一刹,元木真忽的心动一动,瞳孔微缩! 飓风般的黑潮曜日般的刀光后,那道本该被他的修为之力一并压散的剑气,却没有消失,而是依然以快逾闪电的速度向他刺来! 因为刀光崩散时,真气如雾炸开,起到了遮掩效果,加上元木真理所当然的认为,王极境的攻势根本不可能抗衡他言出法随的手段,不曾如何戒备留心,此刻竟然让剑气瞬息临面! “好快的剑!” 元木真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 他当然不至于慌张,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只是稍感意外而已。 不过,此时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已经来不及,面对这道玄奥妖冶,必然威力不俗的剑气,元木真的应对之法很简单。 他只是挥了一下衣袖。 动作轻逸的就像是要拍开一只苍蝇。 在他眼中,天人境以下的进攻手段,对他根本没有威胁。既然没有威胁,那跟苍蝇又有什么区别? 他只需要轻轻挥袖,凭借天人境固有的修为之力,就能将这道剑气拍散,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创伤,连风仪都不会有半点儿影响。 但这回元木真错了。 错得不小。 当他的衣袖刚接触到剑气的瞬间,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不是剑气。 而是真正的剑! 威力强悍,远超他之前预计不说,更兼坚固异常,绝无可能一拍而散! 元木真眸底掠过一抹不浅的讶异。 方才他是亲眼所见,这“剑气”是从老板娘的领域之中发出的,那自然就是真气凝聚,怎么会不是剑气? 真气碰撞炸裂,轰隆隆的气爆声,一圈真气浪潮猛然荡开,因为剑身蕴含的巨大力量,元木真被逼得后退数丈! “好手段!怪不得先前没有溃散。” 但元木真非凡没有恼怒,反而心生喜悦。 能将实体符兵隐藏在领域漩涡中,在他都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给予他这样强烈的攻势,这是超出了元木真知识范畴的事。 除了传国玉玺,他在大齐又发现了一股非凡的力量,有了一个可以勉强作为对手的存在。这让身在高处不胜寒、倍感寂寞的元木真,感受到了一点惊喜。 他立即将目光锁定在老板娘身上,想看清楚这个明明只有王极境修为,却能发出将他轰得后退的一击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名为“莫邪”的长剑,在击退元木真后,自身也反弹而回,而且距离远不止数丈。老板娘白皙如雪的面颊,霎时飞起两抹不正常的绯红。 显然,正面硬拼的这一手,让她经受了不小压力。 现在她眼帘低沉,迎上元木真看来的目光时,却不仅没有丝毫退让,反而柳眉间煞气如剑,摆明了是并不服气。 只见她十指结印,那倒飞而回的莫邪剑,便毫无预兆消失在了半空。 不过是呼吸间,她眼中精芒一闪,刚刚消失的长剑,竟然自元木真背后不远处凭空浮现,且再度飞速刺了出来,直取元木真后心! 看清老板娘美艳面容妖娆身姿的元木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对身后的长剑好似没有察觉,只是笑着对着老板娘道: “美则美矣,就是老了些,只可把玩一番,不能长相伴了。” 听罢这话,老板娘双目冒火,咬牙道:“无耻蛮贼,老娘切了你的子孙根!” 话音未落,那奔着元木真后心去的长剑,进攻路线骤然一改,竟是朝着对方挡下去了。 元木真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长剑,而是早早向老板娘的领域伸出手:“朕令:溃散。” 这一回,他选择对老板娘的领域下手! 无论那莫邪剑如何神出鬼没、变幻莫测,终究是要以王极境的修为之力来催动,只要能毁了老板娘的领域,她便无法再顺利施展手段,莫邪剑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强不到哪里去了。 这是釜底抽薪之法。 传承千年的莫邪剑,或许能抗衡言出法随的摧毁,但王极境的领域可没有传承一说,断然经受不了元木真这一击! 倘若真让元木真得手,老板娘基本也就没了什么战力! 眼看着血海开始亮起,千钧一发之际,元木真忽然止住了手中动作。 一柄长剑已经出现在他头顶! 跟莫邪剑不同,这柄长剑要宽得多,装饰也要简单得多,如果说莫邪剑是妖异,那这柄剑就是质朴锋锐,没有丝毫花哨之处,就如沙场甲士。 这柄长剑的剑柄前,用大篆字体刻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字。 干将! 长剑干将兀一出现,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后发先至,直直坠刺元木真天灵盖! 元木真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凝重之色。 迫不得已,他只能放弃毁灭老板娘的领域。 眼看长剑已经刺中元木真的脑袋,可是下一刹那,元木真已经消失在原地,速度之快变化之离奇,就如莫邪剑在老板娘的控制下,神出鬼没的场景。 两剑一横一竖,相继刺空,只在半空拉出两道锐利的真气痕迹。 元木真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已经远在千步之外的另一个方位。 他郑重其事的向出手的人看去。 那是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白面书生,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跟操控莫邪剑的女子不同,这厮指挥长剑靠得不是结印,而是手中折扇。 一举一动莫不是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元木真像是想起什么,恍然道:“莫邪,干将,原来南朝真有这两柄神剑。” 他虽然身在草原,但对大齐的事知道不少。 早年萧燕在燕平时,也曾多方打探大齐的风俗人情、奇闻异事,对修行界的情报更是没少搜集,跟他回报过干将莫邪的事。 传说中,这两柄剑位在十大奇兵之上。 有人说它们是实实在在的符兵,有人说他们是飘渺虚无的剑气,还有人说他们半虚半实,其实是功法传承。 这两门传承,需要天赋绝伦的修行者修炼到非凡境界,才能将它们显现出来。而一旦修炼到这种高度,它们便有鬼神莫测之能,不可捉摸不可匹敌。 无论这两柄剑是虚是实,传闻中唯一不变的评判,则是它们威能无双! 只不过,十大奇兵姑且难得一见,据说已经遗失了一些,世人不辨真假,就遑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兵了。 元木真原本以为,这两柄剑只是故事,没想到却是真实。 这让他既心生忌惮,又兴致盎然,迫不及待要把它们弄到手,好好观察研究一番,他看老板娘跟书生的目光,随即变得炙热。 “天下符兵,如有能配得上朕的,恐怕也只有这等神兵了!”元木真如是想道。 元木真说了什么在想什么,老板娘完全不在意,反而是在第一时间,转头对一旁的白袍书生怒目而视:“死狗,谁要你救!” 中年书生在操控干将剑之余,也转头回瞪了老板娘一眼:“谁要救你?我只是不想放过跟天人境交手的机会!你休得聒噪。” 老板娘气得柳眉倒竖,却无暇跟他斗嘴皮子,大敌当前,她再是想咬下书生脸上一块肉来,也需得先对付了元木真再说。 元木真刚刚收起对晋阳的轻视之念,有了全力以赴夺取宝物的念头,未及出手,耳中忽闻一阵玄妙深邃的音律,符符钻心,扰乱他的心绪,挑拨他的真气,让他在心烦意乱之外,体内真气也有紊乱之兆。 他暗暗一惊,正待去寻找音律源头,又是禁不住眉心一跳,! 他的视野中,一个王极境的领域真气云层中,竟然再度出现了一柄大剑,以排山倒海之势,径直朝他斩了下来! 那剑比干将剑莫邪剑要更宽更厚重,简直不像是剑,更应该说是铡刀,却偏偏是剑的模样,通体毫无装饰,只有石磨般的颜色,斩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真气流光。 但就是这柄剑,却让元木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它看似下落的缓慢,实则在元木真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压到了身前,仿佛连青天都能劈开,有着无法形容无法言说的威能! “是传闻中的轩辕剑?!”元木真心神凛然,立即伸手发动手段,“朕令:迟滞!” 之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想要莫邪剑溃散,已经宣告失败,现在面对这柄古朴沧桑的巨剑,元木真也不认为自己能摧毁它,故而只能尝试令它放缓速度,好给他避过剑锋,去斩杀控制这剑的修行者的机会。 扰乱元木真心绪真气的音律声,源自一柄二胡。 拉二胡的人,是站在赵氏府宅主屋屋脊上,须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头子。 但真正操控这柄巨剑的,却不是老头子,而是盘膝坐在老头子身边,紧闭双目的小姑娘红蔻! 在斩出第一刀后,便没有再动的赵宁,立身于老头子跟小姑娘面前,凝望着前方的天元可汗,眼中的杀气前所未有的浓郁。 就是在这时,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用掠空步的身法,闪烁间近了元木真的身,毕生修为凝聚于拳上,狠狠轰向对方:“撮尔小贼,吃老夫一拳!” 章三八七 扶大厦之将倾(8) 元木真从未想过,晋阳之行自己会有什么损伤。 就算像在汴梁时一样,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中原底蕴、莫测手段,以他天人境的修为,也足以扫平一切。 可眼下,头顶的轩辕巨剑斩落而下,赵玄极饱含王极境后期之力的一拳轰来,元木真已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相搏。 “朕令:迟滞!” 言出法随这回没有失效,劈天而落的巨剑轩辕,在距离元木真面门不过数丈,锋锐剑气已经在他的圆罩形护体真气中寸寸直进时,骤然放缓了速度。 趁此机会,元木真腾挪身形,掠出剑气威胁范围。 就在这个过程中,赵玄极已然一拳轰至。拳芒构成的偌大拳头,犹如横飞而来的陨石,重重砸向元木真前胸! 仓促之间,元木真冷哼一声,状似随意的一拳迎上。 赵玄极那仿佛连山峦都能拦腰轰断的拳芒,碰上他只是被真气浅浅包裹一层的拳头,看起来应该大象踩蚂蚁一般,将其瞬间冲烂,却不料,拳芒霎时不得寸进! 非只如此,以元木真的拳头为圆心,蛛网般的裂痕转瞬蔓延到了楼房大的拳芒上,又在间不容发之际,令拳芒轰然破灭! 赵玄极受此一击,面色一白,闷哼一声,气机为之一塞。 元木真正待调动真气,给予赵玄极全力一击,重创这位赵氏的王极境后期强者,干将、莫邪两剑已是一左一右划空而至! 前者取其右颈,后者竟然还是奔着他挡下而去,逼得他不得不立即应对! 元木真眼中闪过一丝恼火之色。 他同时伸出左右手,分别对向干将与莫邪,喝道:“朕令:坠落!” 已是近到元木真身周不远处的干将剑与莫邪剑,顿时剑身剧烈颤抖,刺耳的嗡鸣声中,一圈圈真气流波呈不规则的圆弧状接连散出,在血色苍穹下,勾勒出碧波荡漾般的场景! 两剑没能再进一尺,但也没有在元木真的喝令下,真就当空坠落。 两股力量激烈交锋,犹如两头较劲的蛮牛,瞬息之间谁也没能奈何谁。 赵宁转头去看,就见控制长剑的老板娘与书生,此刻都是聚精会神、牙关紧咬。 前者的结印的动作停滞于半途,纵然拼尽了全力,十指也无法结下下一个剑印,反而颤抖不已; 而书生伸出的持扇手臂,也在奋力往下压,却好似是绑上了万斤大石,难动分毫,反倒是是脸色越来越白。 这个刹那,两人都在奋力支撑。 相持只是眨眼间的事,赵宁去看老板娘跟书生的下一刻,耳畔的二胡声陡然变得激昂,正如那银瓶乍破水浆迸,又似那铁骑突出刀枪鸣! 赵宁视线转移,这便眼见拉二胡的老头子,动作已经快了许多,沉浸其中的样子好似在捞月勾日,须发抖动时有癫狂之意,一拉一送间不失雄发之姿。 闭眼盘膝而坐的小姑娘红蔻,粉嫩的脸颊则已是一片潮红。 高空上迟滞片刻的轩辕巨剑,剑锋一转,再度向元木真劈了下来! 这回它的速度更快,原本石磨般暗淡无光的剑身,竟然映出耀眼夺目的银光,剑身两翼急速往后流溢的真气更加磅礴,仿佛一剑可擎天,一剑亦可沉陆! 与此同时,赵玄极再度一拳轰向元木真! 元木真脸色暗沉。 闪电间,他放开了干将、莫邪两剑,左臂大袖一甩,立时带起一股长达数百丈的真气飓风,迎面碰之的赵玄极,如遭铁骑冲撞,顿时倒飞出去! 于此同时,他右臂握拳上击,跟斩落的轩辕巨剑接在一处。 一时之间真气云爆,天空好似裂开,骤然扩散开的圆面真气,竟然将血色苍穹都给遮盖住,蔓延出去不知道多远,好似将天空分作了上下两半! 天空中不见了元木真,也不见了轩辕巨剑。 抬头仰望的晋阳军民,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嗔目结舌,有那胆子不大的,更是被这天威般的景象,给震得当场膝盖发软、跌坐在地。 老板娘与书生身上压力顿消,都是眼前一亮,于是剑印结上,折扇挥落。 一抹妖异的赤线,一道森寒的白光,在真气海洋中划破了当空! 当真气流散,赵宁再看到元木真时,就见对方已是在另外一个更远的方位。 他的左肩衣袍破裂,伤口肉眼可见,右腿同样有一道血口子,深度不浅! 众人合力,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战力,终是让元木真受了伤! ...... 左肩与右腿的伤口,元木真没有如何去理会,他的确受创了,但也不过是轻伤而已,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但这两道伤口,却让他以全新的目光,重新审视眼前这群王极境的大齐对手。 能让他受伤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容不得轻视。 “赵玄极之外,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朝修行者,手段可谓是不俗。” 元木真沉着脸这样想,“倘若只是一个人,纵使言出法随的手段不能夺他们的剑也不能毁他们的剑,但也能迟滞他们的剑势,我要胜之并无难度。 “但是现在这样的人有三个,三剑配合之下便有些麻烦。 “赵玄极这老匹夫,仗着赵氏绝学‘掠空步’,也能须臾之间近我的身,半途拦截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天人境,如果只是这老匹夫,我反手就可灭之。 “三剑之中,轩辕剑正面威力最强,干将莫邪不过是胜在神出鬼没而已。 “那老头子的二胡声,也颇有些玄妙之处,若不是朕的真气调动略微受到了影响,刚刚也不可能避不过干将莫邪的剑锋。” 念及于此,元木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赵氏大宅屋顶上,轻笑一声: “南朝果然还是有些人物。比之只会仗着传国玉玺逃命的宋治,你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这趟晋阳之行,朕能收获这些惊喜与乐趣,算是没有白来。 “既是如此,今日你们就陪朕好好游戏一番。只希望你们能撑得就些,让朕能够体会到更多欢乐。 “毕竟,今日之后,这普天之下,也就无人能给朕作陪练了!” 说到这,元木真的身影乍然消失在原地!之前他只是站在原处,以目中无人的姿态迎接众人挑战,而现在,他改变了战法,开始正面抢攻! ...... 老头子、书生、老板娘与赵玄极等人,在经过刚刚这番跟元木真的交手后,俱是面色暗沉、心神凛然。 天人境究竟是什么存在,有多么强大,每个人都切身体会到了。 仅仅是抗衡对方言出法随的手段,老板娘与书生就已是倾尽所能,眼下深感力不从心,气息不复起初时鼎盛。 而赵玄极近身接了元木真两击,虽然那两击对方都是在三剑威胁下仓促为之,未竞全力,却也让赵玄极脏腑都受到了打击。 这会儿他是众人之中,气机跌落幅度最大的。 老板娘仍是那副对谁都不服气的样子,咬着腮帮子恶狠狠道: “这天人境虽然不凡,但若是老娘愿意以命相搏,未必不能让他吃个大亏!又不是什么不能抗衡的存在,元木真这狗蛮子神气什么?” 身为王极境,能够逾越境界的巨大鸿沟,给天人境造成大麻烦,这让老板娘对天人境没了那么多敬畏。 但饶是如此,她也只能说让对方吃亏,没有能够让对方跟她同归于尽的底气。 她有心情出言嘲讽元木真,其他人没有。 耳听了元木真居高临下的霸气之言,眼见得对方的身形、气机凭空消失于视野与感知,站在老头子身旁的赵宁,当即察觉到了对方的打算。 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手抓住老头子,一手抓住红蔻,发动已经修炼到圆满之境的掠空步,带着两人疾速从原地闪开! 他们前脚刚走,元木真后脚就到了。 整座屋宇都在元木真的一拳之威下,骤然化作了一团爆开的齑粉! 不只是屋宇,整个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消失不见!地上留下的,只有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圆形深坑! 这一幕让老板娘、书生与赵玄极等人眉眼一跳。 倘若赵宁没有及早带着老头子与小姑娘撤离,他们被天人境全力一击砸中,即便不会成为一滩肉泥,也会离死不远再无战力! 一拳落空,元木真微微一怔,大感意外。这可是他主动进攻后,志在必得的一击,求的就是先解决控制轩辕剑的老头子与红蔻。 没了威力最大的轩辕剑,他可以慢慢处理干将与莫邪。 不曾想,这一击竟然被赵宁事先避开! 元木真转头向赵宁闪避的方向看去,眼中已有寒彻入骨的杀气。 仅仅这一瞬,他就判断出了,只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进退之间的速度,完全不输给赵玄极。 很显然,掠空步这门赵氏极难修炼的功法,已经被赵宁修炼到了大圆满! “赵氏这个小子天赋非凡,纵观草原无人能及,且心性上佳灵性十足,若是让他脱身存活,在我之后只怕无人可以制衡!” 元木真脑海里闪过赵宁的种种事迹,马上有了决心:“为永绝后患,今日必要杀了此子!” 念头浮现间,元木真施展身法,再度向赵宁与老头子猛攻而去! 章三八八 扶大厦之将倾(9) 赵氏的掠空步虽然厉害,但由王极境施展出来,比之天人境的手段仍是弱了。 无论是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还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都无法在速度上胜过元木真。 刚刚赵宁成功带着老头子与红蔻闪开,靠得是前世对元木真的了解,十年生死徘徊对危险的直觉,预判了元木真的陡然发难。 眼下元木真再度攻来,他就无法再度保全老头子与红蔻。 元木真一个闪烁,便到了三人面前,眼看着他手上拳芒凝聚,已成一片参天巨影,将三人完全尽数纳入打击范围,就要砸到他们脸上! 形势紧迫之际,干将、莫邪两剑,同时从侧翼斜刺了出来,直奔元木真的脖颈、小腹要害! 元木真这一拳若是果真轰出来,赵宁三人生死姑且不论,他自己必然身受重创。 之前老板娘与书生没能及时应付元木真对老头子的袭击,但这回他俩都有了准备,在意识到元木真要先取老头子后,立马控制长剑前来掩护。 元木真目光微微一沉,来的不仅是干将莫邪两剑,还有赵玄极! 而正前方的老头子与红蔻,哪怕是被赵宁提着后衣领子飞撤,或站或坐的姿势神情都没有半分改变,二胡声丝毫未受影响,红蔻的眼睛也没有睁开。 不消说,轩辕巨剑随时都会再度落下。 元木真一下子又陷入了方才被击伤时的处境! 若是他应对不当,此刻必然还会受伤。 长此以往,伤口越积越多,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危险重重之际,元木真忽然身形一闪,手中之拳没有轰向赵宁三人,反倒是眨眼间迎上了莫邪剑,拳芒狠狠砸在了剑身上! 嗡的一声气爆,莫邪剑如遭雷击,竟然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哀鸣,剑身猛地一弯,幅度之大让人只以为它要当场折断,顿时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击退莫邪剑,元木真成功破了合围之势,他没有任何停留,身形再度闪烁,转瞬到了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跟莫邪剑气机相连,莫邪剑遭受重击,有不忍听闻的惨鸣声,老板娘自然也不好受。 在元木真临面之际,她不仅嘴里呕出一口鲜血,而且气息大乱! 当此之际,元木真一拳轰来,她莫说无法控制莫邪剑回救,连闪避都已来不及! 天人境的全力一击,正面轰在骤然受伤且气机正乱的她身上,她便是不死也要残废! 赵玄极等人都没想到,元木真目标转换得会这么果断,出手会如此迅猛。 众人都在防备他言出法随的手段,却没想到,不使用这门手段的天人境,一拳之威竟能让莫邪剑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 对方的速度太快,一闪一烁之间,行迹不可捉摸,除非事先预判他的行动,一旦晚了一步,无论是赵玄极的掠空步,还是他人的神兵,想要追上根本不可能! 眼看老板娘就要遭受厄运,老头子双目圆睁,拉二胡的动作都乱了一拍。红蔻虽然没有睁眼,但好似能纵观全场,两条细眉都挤到了一起。 赵玄极更是急忙纵身去救,只可惜距离太远,怎么都赶不上了! 赵宁没有动。 他的任务是保护老头子与红蔻,让他们可以专心对敌。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不会轻松,有人受伤甚至有人陨落,都不足为奇。 不过此刻,他连神色变化都没有。 他知道,老板娘不会就这么没了。 果不其然,在元木真的拳影击中老板娘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身体突然侧歪,飞了出去。 这不是她自己施展了身法,而是身体被意料之外的巨大力量给一下推走了。 元木真的拳影没击中他,却正中在危急时刻,冲到她身旁,将她及时推走的人身上! 轰隆隆的气爆中,这人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 惊诧的老板娘回过头,看到被轰得侧翻出去的白面书生,双眸顿时猩红如血,晶莹的泪光霎时蓄满眼眶,但她一开口就是劈头大骂: “你这死狗,谁要你救,你充什么英雄?!” 要被自己轰杀的人被救了,元木真在意外之余,眼中凶光炽烈,追上白面书生,顷刻间轰出千百拳,漫天拳影狂风暴雨般笼罩了对方! 如此迅猛的攻势,可见元木真是动了真怒与必杀之念,白面书生一个应对不利,就会成为第一个丧失战力的人。 好在中年书生早有准备,刚刚他无法控制干将剑阻拦元木真,但这时却能将干将剑召回身前,用其挡住铺天盖地的拳影。 一个接一个的拳影威势不凡,奈何干将剑旋转的密不透风,将拳影尽数挡在了外面,一团又一团真气爆炸开来,胜似百花盛开。 咬牙支撑的书生,分明是举步维艰,却还要挤出一丝力气,对老板娘反唇相讥:“臭娘们儿休要自作多情,聒噪得很!” 听到这里的元木真,面色阴沉得吓人。 反攻,是他选择的制胜之道,不料先是没杀成老头子,转头又没能杀成老板娘,到了这会儿,面对他这个天人境的进攻,书生跟老板娘两人,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斗嘴——这在他看来就是打情骂俏——简直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天下第一人的威严何在? “找死!”元木真大怒。 但不等他加强攻势,把书生彻底了结,轩辕巨剑又到了身后,向他狠狠劈了下来! 元木真被迫闪开,放弃对书生的进攻,这一刻他已是面红耳赤,回头盯向老头子的目光,就像是猛兽一般。 “朕要杀你,你便只能死,朕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元木真一个瞬移,不等赵宁提着老头子跟红蔻离开,他伸手对准赵宁厉声一喝:“朕令:不动!” 只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立即僵在当场。 “给朕去死!”元木真到了老头子身前,一拳向他轰去! 与此同时,干将莫邪两剑,再度一左一右刺来! 元木真根本没有去理会这两剑,只顾挥拳! 看样子,就算是拼着身受重伤,他也要先结果了老头子! 这是愤怒到了极致。 书生与老板娘同时大急,赵玄极也到了元木真背后。 就在他们打算作拼命一击时,元木真却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众人无不是一愣。 当大伙儿再度察觉到元木真的气机时,他已经在书生背后。 此时的天元可汗,面色如常,哪里还有半点儿怒气,仪态淡然超脱得一塌糊涂,眼中除了冷冰冰的杀气,就只有戏弄了蚂蚁的轻蔑之色。 在书生根本无暇逃走的时候,他的拳影已经到了书生背心! 很显然,他方才并不曾因为连续失手,被纠缠得只能四处奔杀而真的愤怒。 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只是为了迷惑对手,让对手误判他的意图,从而掩盖他真实的目标,最终完成真正的致命一击! 第一个转头看向书生的是老板娘。 她急得花容失色,吓得惊骇欲绝。 第一时间便伸手飞身,想要去救书生,她嘴里喊出来的话,再也不是什么死狗死男人,而是一声凄厉的呼唤:“二郎,快走!” 只可惜,在天人境面前,她的动作太慢了。 书生救了她,她却救不了书生。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却也只能颗颗飞散在空中。 这一幕没有逃脱的元木真感知,在拳影砸到书生后心时,他眼中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那是亲手摧毁了美丽的事物的畅快。 谁让这两个人在跟他交手的时候,还敢打情骂俏,难道不应该让他们知道厉害,付出代价?真当他元木真的威严不值钱? 赵玄极自然救援不及,赵宁也不能动。 赵宁没有转动眼珠子,去关注书生的境遇,他的视线,反而是落在小姑娘红蔻身上。老头子的二胡,好似已经拉完一曲,眼下正到了尾音。 一直紧闭双眸的红蔻,陡然睁开了双目! 双眸之中一片银白,不见瞳孔。 两个瞳孔的位置,现在被一个人影所替代。 那是正在出拳的元木真! 与此同时,长天下忽然响起一声虎啸龙吟般的惊雷。 这惊雷源自书生身后! 那是轩辕巨剑——背靠书生,劈斩而下的轩辕巨剑。 这一刻的轩辕剑,跟以往大为不同。 它不再是剑的形状,而是成了一道银白之光,一如劈开时空的闪电,深邃莫测玄奥难言!而在这道银光后不知几许的深处,分明有着一双银白的眼眸! 看到轩辕剑,与这双眼眸兀一对视,元木真便气息一滞,如坠冰窟!这个刹那,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对未知时空未知力量的恐惧! 那银白双眸代表的恐惧,潮水一般席卷了他,如参天巨兽,将他一口吞了下去!在这个瞬间,元木真万念俱灰,对天下的一切都失去了眷念,只想坠入永久的沉眠,从此不再醒来。 他的拳影,因为他心神的变化威力大减,被银白剑光轻松摧毁。 闪电继续下劈,直取他的额头! 愣着出神、忘了动弹的元木真,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活靶子! 于是书生悠然转身,老板娘迅速停步。 两人一个挥袖,一个结印,干将莫邪两剑立时浮现于手中,剑光一亮,两人身影忽的不见,而两柄长剑的气势,变得比先前强了好几分! 没有任何迟疑,两剑同时刺向了元木真! 赵玄极同时到了元木真身前,全力一拳轰出! 这是激战至此时,他们迎来的最好机会。 他们同时发动了最强一击。 誓要合力斩杀天人境! ...... 赵宁虽然无法转头去看,但却知道,分胜负决生死的时候,已经到了。 元木真看似强悍无匹,实则并没有绝对优势。 他出现在书生背后,看似是戏耍了众人,实则使用这样的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不这样做,仅靠正面较量,面对众人围攻,他很难有逐个击破的机会,也就无法取得这场交手的胜利。 而现在,轩辕剑蓄势已经完成,正面硬碰之下,就看到底谁输谁赢。 ...... 三剑一拳触及身体之际,元木真浑浊的双眼,如有电光倾泻而出,霎时变得一片清明。 苍穹下的血海陡然红光翻涌,浓如实质的血光瀑射而出,瞬间将世界染成了纯粹的赤色! 章三八九 扶大厦之将倾(10) 元木真心神受到震慑,在原地发愣的过程并不长,也就是常人一个呼吸的时间。 但就是这个时间,让众位王极境高手,看到了将他当场斩杀的机会。 三剑一拳袭来,元木真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三剑的剑气已经触及汗毛,闪避怎么都来不及了,换言之,他的损伤成了必然,无可逆转!眼下他能争取的,不过是摆脱必死之境。 愤怒瞬间点燃了元木真。 身为天人境,怎能被一群王极境逼迫到这个份上? “朕要你们全都灰飞烟灭!” 伴随着这道意志如铁、威严如天的暴喝,从面容狰狞的元木真嘴里吼出来,漫天血河立即红光大盛,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真气威压! 除了遮天蔽日的红光覆盖四野、城池,在元木真头顶更有四道赤色光柱轰然落下,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足以开山断河的威势,直直砸向身周的三剑一拳! 三剑从三个不同方位,刺进了元木真的身体,赵玄极的一拳轰在了他的背心!同一时间,无论干将剑、莫邪剑还是轩辕剑,都被血色苍穹砸下的闪电般的血柱击中! 轰隆而出的真气风暴,一波接一波,眨眼淹没了一切,连晋阳城都成了沙尘暴下的一座土城。 抬头仰望战场的晋阳军民,只觉得太阳骤然下落、炸开,视野里除了流散开来的刺眼真气流光,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于是惊呼声四起,人们连忙低下头护住眼睛。 ....... 赵宁忽觉浑身一松,天人境的压制效果一扫而空。 他知道,今日之战,至此已经结束。 他没有转身去看风暴中心,关注元木真是不是身死道陨,他的目光依然在红蔻身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红蔻深邃银白瞳孔中的神采霎时消散,小脸在同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了出来。 之前的红蔻双眸中有日月之光,身上有恐怖莫测的气度,现在整个人的气息却极度萎靡孱弱,仿佛随时都会枯死的小草。 赵宁心头一沉,这时他已经知道,轩辕剑没能斩杀元木真;而根据红蔻的状态判断,己方众人必然伤势不浅! 前世他就明白,干将莫邪与轩辕剑的传承,修得就是一个人剑合一的法门与境界。遥控神兵长剑神出鬼没、瞬息杀人,其实只是基本手段,不是精髓所在。 老板娘跟书生年纪大,功法早已修炼大成,故而在看准机会的时候,可以立时召回神兵人剑合一,使得干将莫邪两剑威力大增。 而轩辕剑的传承,这一代落在了红蔻身上。 老头子并未能领悟人剑合一的秘诀,红蔻年纪太小,功法修炼还远没有大成,所以控剑之时需要老头子的二胡之音协助;要施展人剑合一的手段,还得要一定的准备时间。 既然是人剑合一,气机相融不分彼此,那轩辕剑被血河降下的血柱击中,受到打击的就同时是剑跟人。 ...... 赵宁转身看向战场中心。 这个刹那,他看到的,是一副近乎静止的画面: 书生与老板娘不知何时现出了身形,正一左一右持剑刺进了元木真的左肩、右肋,赵玄极则在元木真背后,一拳精准轰在对方背心; 真气流光吹卷得众人衣发皆乱,剑锋入体的地方,有鲜血顺着放血槽飞涌而出; 元木真双臂挥拳,迎住了斩下来的轩辕剑,银白的光影好似要将他一口吞噬; 四道从天落下的血柱正落在赵玄极等三人,跟轩辕剑剑身上。 仅仅是看到这里,胜负似乎还不明朗。 赵宁想起前世的战况。 彼时,最先出现在元木真面前,向他出手的,是老头子跟红蔻。 奇人异士大多隐世不出,不关心世俗皇朝的兴衰存亡,像老板娘那种只在乎大道至理,心中压根没有朝廷没有国家的人,在隐士中并不少见。 若是寻常时节,就算旧的皇朝覆灭,新的皇朝建立,天下换了主人,老头子也不会带着小姑娘下山。 可这回的天下烽烟,不是齐人的内部战争,不是自己人自相残杀,不是自家豪杰逐鹿中原,而是异族入侵! 齐人内部相争,无论谁输谁赢,大齐的江山都是齐人的。但异族要占据齐人的祖宗疆土,要成为所有齐人头上的主人,老头子就不能坐视不理。 正是因为心中有这份坚守,所以当时红蔻虽然传承修炼还未到大成,老头子依然是带着她到了汴梁。 在所有齐人都恐惧于元木真的天人境之威,而对国战丧失信心对未来失去希望的时候,他们爷孙俩在百十万军民面前,击伤了不可一世的天人境修行者。 当日那一战也是惊天动地。 那一战让齐人意识到,纵使元木真是天人境,看起来有跟神灵相同的实力,却并非没有弱点没有破绽,并不是完全不可战胜。 只不过老头子跟红蔻,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了些。 后来赵宁知道,老头子跟红蔻虽然以命换伤,让元木真吃了不小的亏,但元木真伤势并不特别严重,实力虽然有所折损,但不需要太久就能恢复。 在这种情况下,第二个迎战元木真的人出现了。 那是手提干将剑,自诩风流不羁的中年书生。 跟轩辕老头子不同,书生没有对方那么浓的家国责任感,更没打算为了给大齐朝廷抵挡外敌,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如果是正常情况,书生会到汴梁,跟元木真切磋一番,有机会就战而胜之,没机会便远遁千里,绝不强求更不可能送死。 但那次书生到汴梁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赵宁听说,他在跟元木真交手时,一直采取的是攻势,直到遍体鳞伤血染衣袍,被元木真给摘了脑袋。 书生之所以选择拼命,原因很简单:给老头子和红蔻报仇! 他们是朋友,为朋友报仇是义之所在,书生没有任何犹豫。哪怕拼掉了性命仍是没有成功,也不曾有过后悔之言。 书生死后,元木真伤势加重不少,正要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心调养,没想到第三个对手又找上了门。 这回来的,自然是莫邪仙子。 老板娘追求的是大道至理,在三人中间,她的家国观念最稀薄,基本可以说是没有,绝无可能为了国战大局与天下苍生,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 正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她出战天人境的元木真,理应只是为了窥探大道砥砺自身修为。 既是如此,就没有强求的道理,能切磋就切磋,形势不妙就得立即撤走,毕竟丢了性命就没大道至理可言了。 然而,老板娘一共只跟元木真交手了三招。 三招之后,她死了。 元木真则是伤势加重到,连浮空都做不到了。 只出了三招便命丧当场,绝非实力不济——若是实力不济,也不可能让元木真伤到那种地步——既然不是实力不济,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每一次出手,老板娘都是抱了你死我活的决心! 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元木真留生机,有进无退,不讲招式不讲回旋,求得就是一个立马同归于尽! 只有这样,才能逼得元木真伤势瞬间加重,才能短短三招就丢了性命。 前世赵宁便知道,老板娘是为了给书生报仇才去的汴梁。她在向元木真出手之前,双目猩红的大吼过一声“还我二郎命来”! 那天大雨磅礴,那声音凄厉愤怒至极,传遍了大街小巷。 ...... 画面的静止只是一刹那,转眼就变得狂暴混乱,亦或时空从未停歇,只是赵宁惊鸿一瞥时产生了瞬间的错觉。 总而言之,场中刚刚还聚在一起的四人,在真气云爆而起的时候陡然分开。 赵玄极、老板娘与书生三人,是被血色苍穹降下的血色光柱轰中后,就吐血往地上坠落下去;仿若化身银白电光的轩辕剑,也是同样结果。 至于元木真,已经不见了踪影。 为了避免三人一剑在晋阳城中砸出数个大坑,危机平民百姓,赵宁纵身而起,用掠空步在半路将他们悉数接了下来,一起送回屋顶。 三人都受伤不轻,尤其是老板娘跟书生,之前就在元木真手下吃了亏,现在几乎陷入了昏迷。 众人都没有说话,包括赵宁在内。他跟赵玄极一起抬头,看着元木真遁走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弥漫当空的血色渐渐消散,蓝天白云徐徐出现在晋阳军民的视线中。 前世,轩辕、干将、莫邪三人,拼了各自的性命,也只是让元木真受伤而已,并没能杀掉对方;这一回,三人都保留了性命,付出的代价跟前世不能相提并论。 但他们取得的战果,却跟前世没有太大不同。 一方面,这是有了赵玄极的加入;另一方面,联合起来怎么都比单打独斗强。 “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留下,看来元木真这老匹夫伤得不轻。”赵玄极忽然出声,说这话的时候,他转头紧紧注视着赵宁。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现在只需要赵宁也是同样想法,就可以认定其为事实。 赵宁点点头:“他应该是自知多逗留一刻,就有被斩杀当场的风险,这才迫不及待离开。” “如此说来......这一战,我们胜了。” “胜了。” 赵玄极不顾伤口,当即大笑出声。 他豪迈粗狂的嗓音,从屋顶传出去很远,吸引了无数晋阳人的目光。 天空没了异象,不见了天元可汗,反倒是赵玄极,站在屋顶哈哈大笑......晋阳军民由是反应过来:赵氏跟他们的异人朋友,战胜了连皇帝都奈何不了的天元可汗! 短暂的沉寂后,晋阳城轰的一下沸腾起来,满城尽是热烈的欢呼声。  章三九零 扶大厦之将倾(11) 如汴梁城一样,在元木真拉着血色天幕,覆盖方圆百里的苍穹,将这方天地变成血色世界时,城中所有人都走到了屋外。 与汴梁人一样,晋阳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神人袭来时,那如坠深渊的绝望。 这份绝望,在元木真出手的时候加重,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黯。他们胆战心惊,仓惶无度,如陷末日。 满城之中孩童嚎哭,妇人瘫软,男子发愣。 与汴梁人不同的是,晋阳城上的顶尖修行者,没有在元木真手下战败,落得个狼狈出逃,弃满城军民于不顾的境地。 恰恰相反,他们战胜了元木真。 最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走的,不是只有王极境的大齐修行者,而是有着无敌于天下修为境界的天元可汗! 这一刻,满城沸反盈天! 书生士子相拥而泣,百姓平民手舞足蹈,守城将士不断以拳击胸,修行者们则是学着赵玄极的样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之前的绝望有多大、恐惧有多深,现在的晋阳城希望就有多炽烈、惊喜就有多浓烈! 没有经历过漫无边际、不知尽头的黑夜,就不知道黎明第一道光明的可贵。 现如今,晋阳人知道了自己不会死,知道了晋阳城不会被北胡大军攻克,北胡大军不可能在城中杀烧抢掠,他们不会妻离子散更不会家破人亡! 他们的生活还将平稳继续,这场国战并不会让他们陷入毁灭,一切跟往常并无不同,苦难与死亡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如获新生的人们,在大街小巷中奔走庆贺。 一段时间的欢庆后,人们陆陆续续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军民将目光投向了赵氏大宅的方向,先是短暂的沉寂,而后便是更高的呼喊。 “大都督威武!” “赵氏威武!” “大齐威武!” “赵公子威武!” “齐人威武!” 发自内心的呼喊,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渐渐淹没了整个城池,并汇聚在一起,形成气冲斗牛之势,在这个明朗的春日,震得晋阳这方天地豪气万丈。 这声音之大,远胜十万大军攻城,远传百里! 每个望着赵氏大宅方向大吼的人,这一刻都意识到了赵氏的强大。 天人境的元木真有多强,带给他们的压迫有多深沉,战胜了天元可汗的赵氏,在他们心中就有多无可匹敌,对方保护他们的力量就有多坚固。 国战至今,从未有哪一刻,晋阳人对大齐赢得国战,有了这般巨大的信心。 站在高处的赵宁,看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热目光,眼见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人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听到对方看着他们高呼威武的声音,自身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重生七年,从未有过哪一日,他像此刻这样轻松。 肩上的万钧重担,终于卸下了大半! 漫漫前路不再是一片漆黑,光明已经透过夜空撒了下来,而且不再是单薄的一束,而是明亮的一大片! 多年不分日夜的精心筹谋,年复一年殚尽竭虑的准备,未曾有片刻携带的奔走,换来了晋地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体系与力量,也终于让他在今天击败了不可战胜的,天人境的元木真! 在他重生之时,没有人相信天元大军是天下至锐之师,有横扫万里吞并八方的战力,远非大齐承平百余年的涣散军队能够匹敌; 在今日之前,没有几个人相信元木真这个草原枭雄,已经是世间唯一的天人境,杀王极境如屠猪狗,大齐的朝廷与皇帝根本无法抗衡! 整整七年,当齐人权贵、官吏、富人们,在盛世繁华的巅峰纵情享乐、大吃大喝,肆无忌惮的争权夺利、鱼肉百姓时,只有赵宁认识到了国家的内忧外患到底有多么严重,大齐的江山社稷、亿万百姓即将面临怎样的苦难! 整整七年...... 无数个时刻,当赵宁抬头仰望夜空,他看到的是前世连绵十年的无尽烽烟,是一座座在血火中化为灰烬的城池,是一片片倒在血泊中的王师将士,是一群群在北胡铁骑面前沦为尸体的族人、百姓。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忧虑有多重,没有人明白他心中的悲哀有多沉。 人们只知道以他的天赋心性,此刻应该已经是王极境后期,又哪里能够体会,他如何能够心无旁骛去专心修炼? 作为重生者,赵宁是这世上唯一的先知,是大齐皇朝唯一的智者。 重生给了他从头来过力挽狂澜的机会,也给了他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在这个黑黯如深渊、泥泞如沼泽的世界里,他背负着族人亲人的性命荣辱,背负着大齐这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却只能踽踽独行。 纵然早已让赵氏不惜一切积蓄力量,着手准备全面国战,赵宁却无法将埋藏在心底的念头跟任何人诉说,哪怕是身边亲近的人,此前都会或多或少的以为,他做这么多逾越臣子本分的事,是有谋反的意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对赵宁这个重生者来说,普天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真正知他懂他! 即便是打小厮混,亲如手足的魏无羡,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曾或多或少的认为,他赵宁是因为不满皇帝对世家的打压与收权,想要效仿本朝太祖谋一个改天换地、黄袍加身? 纵然是聪明绝顶心细如发的杨佳妮,不也是一度笃信他赵氏想要造反?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他谋求的大事被人误解,可他却偏偏无法给出完美的解释,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所以他这些年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前行。 而今天,在众人的帮助下,他终于在晋阳让元木真大败而还! 国战至此,没有人会再小觑北胡的力量,所有有识之士与热血儿郎,包括亿万百姓,都会力所能及的支援国战; 能够摧毁大齐国战信心与顶尖力量的天元可汗,从现在开始,也将不复再能视大齐天下为砧板上的鱼肉! 接下来,会是正常的国战。 从这一刻开始,赵宁无需再胆战心惊,也无需再夙夜忧叹。 他整整七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场正常的国战——在这个乱世洪流中,以他的实力与他之前的种种布局,他将不再畏惧任何存在。 他对未来,第一次充满了信心。 就如眼前这些望不到尽头的晋阳人一样。 不同的是,普通人的信心是源于多多少少的无知,是无知者无畏,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了切实的希望,就有了勇气。 只有赵宁,是真正洞悉了一切,在眼下真正掌控了一切,以全面的现实为根基,得出了理智上的绝对信心。 他的信心,会真正改变时局,改变眼前这个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国战不同了。 天下不同了!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逆势而行,也不再是带着赵氏逆天下而行。 七年过去了,在乾符十三年的春天,在今日,他终于创造出了属于他的大势! 独属于他赵宁的天下大势! 宋治继承大齐历代先帝创立的大势,元木真以千古之才一手开辟的大势,在赵宁此刻的眼中,都不再是左右天下、掌控万物的不破铁幕。 他赵宁创造的大势,已于此时破土而出升空而起,今后当与这两者正面一争天下,一决雌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想问一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青山耸立不坠凌云之志,这万里江山苍茫大地,终究是由谁来主宰沉浮? 他笑了。 在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的春天下,在满城热烈的军民面前,赵宁笑得恬淡笑得明媚,笑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轻松,笑得豪气万千睥睨众生。 ...... 赵玄极没有在屋顶停留太久,他虽然没有像老板娘、书生、红蔻一样陷入昏迷,却也伤得不轻,需要及时调息。 赵宁将他们都送回了院子,招来赵氏族人悉心照料。 他们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要养好伤却是不容易,想要恢复到鼎盛状态,没有三年五载根本不用奢望。天人境的手段毕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元木真撤走的时候,赵宁看见了,对方被干将莫邪与轩辕剑同时击中,伤势之重,比起老板娘等人来只重不轻,眼下回去了必须得立马闭关。 不过对方毕竟是天人境,底蕴相对高一些,恢复得也应该快些,三五年之后是不是能早老板娘等人一步出关,目前还不好说。 总而言之,这几年大家都得养着。 赵宁要的也就是这几年。 众人之中,老头子是伤得最轻的,基本没有大碍,安顿好了红蔻,赵宁在屋中向他郑重抱拳致谢: “幸赖轩辕、莫邪、干将相助,此战胜了元木真,我大齐皇朝因此能够避免大厦倾颓的命运——赵宁在此谢过。” 老头子制止了赵宁下拜的动作,看着他肃然道:“扶大厦之将倾者,非为我轩辕一脉,也不是干将莫邪,而是宁小子你,跟你们赵氏。 “真要说谢,该是老头子谢你——替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谢你。为了齐人天下,你不计个人得失,殚精竭虑奔波劳苦,旁人看不明白,老头子岂能不知? “宁小子,这些年,委实苦了你了......” 听到这番话,赵宁心似火烧,热血翻涌,一时间竟也差些忍不住,要当场哽咽。 七年来,数千个日夜的付出与争斗,他从未跟人道过辛苦,也没跟人说过委屈,汗水与鲜血,孤独与苦闷,不过都是自己默默咽下罢了。 而今有人能够真正体谅他,认可他的努力尊重他的血汗,他又怎么会不感动?  章三九一 挽狂澜于既倒(1) 刚从院子里出来,赵宁迎面碰到了赵北望。 赵北望只是王极境初期,没有实力掺和今日与元木真的战斗,所以一直守在河东节度使府,处理军务。 “井陉关急报,今早察拉罕在关城前,与北胡军中精锐歃血盟誓,扬言要不惜代价攻克井陉关。而后他亲上城头,率众与守城将士展开血战,攻势凶猛。” 赵北望本来打算去探望赵玄极等人的伤情,在被赵宁告知,他们没有生死之险且已经开始闭关后,就放弃了去叨扰的打算,转而跟赵宁说起刚收到的军报。 “元木真在晋阳出手,北胡大军当然会全力进攻,他在汴梁击败陛下后,卫州的北胡大军便渡河攻占了杨柳城。在察拉罕看来,元木真出手必然万无一失。” 赵宁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评判起来还有点戏谑。 “元木真败退的消息传到井陉关后,北胡大军势必军心大乱。 “依我看,井陉关可以趁势反攻——佳妮那孩子也已成就了王极境中期,有她领头,足以取得不俗战果。”赵北望抚着胡须很有把握的说道。 杨佳妮到了王极境中期,这对赵宁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比他预计的早了点时间,但也不值得惊讶。 但对于赵北望明显合理的战法,他却摇了摇头:“井陉关是否反攻,关系河东军整体战局,跟国战大势也密不可分,眼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再等等。” “等什么?” “等汴梁跟郓州的局势明朗。” ...... 郓州。 魏无羡接到了西河城的紧急军报。 “博尔术倾其主力开始渡河了?” 听到这个消息,魏无羡立即意识到不好。 他立即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元木真在汴梁出手,胜了宋治迫使其出逃,中原军心民心崩溃,卫州方向的北胡大军趁势夺取杨柳城,并且杀进了中原,那么郓州对岸的博尔术所部,趁着这个气势再攻西郓州也是理所应当。 “赵总管不在,王极境中期的博尔术无人能够制衡,对方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也远超我们,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好?”宋明变了脸色。 不只是他,其余两名王极境,同样是面容发白。 “这个时候,赵总管不在郓州坐镇中枢主持大局,我们没有主心骨。如今博尔术携元木真大胜之威进军,我们如何能敌?”宋明很忐忑。 魏无羡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撤军!” 宋明犹疑不定:“西河城好不容易夺回来,这就要放弃?没了西河城,我们就不能发挥黄河天堑的作用,一旦北胡大军杀进来,郓州防线破碎......” “这是宁哥儿临走时留下的军令,一旦博尔术全军进攻,我们就撤,保存军力回郓州据守。” 魏无羡将赵宁离开前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就如殿下方才所言,北胡大军中的顶尖修行者力量太强,仅凭我们无法抗衡,西河城注定是守不住的。” 道理宋明当然明白,只是觉得很是可惜:“大军夺回西河城的时候,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没想到转眼又要舍弃,唉!” 魏无羡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心理芥蒂: “西河城一战,是国战至今我们取得的第一场大胜,振奋了军心民心,而且斩首近四万,让北胡大军损失了大量精锐,怎么说都是赚的。 “现在形势不明朗,陛下从汴梁出逃,三军士气受到了影响,眼下只能收缩防线,退守郓州,等局势稳定,再从长计议。” 宋治等人的遭遇根本瞒不住,就算魏无羡等人想要控制消息,博尔术也会大肆宣扬。 “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如此了。”话说到这里,宋明长叹一声,不再阻拦魏无羡执行赵宁的军令。 当西河城接到撤退的军令时,部分将士大大松了口气,元木真跟宋治的战况,很多人都知道了,眼下正是惶然之时。 另一部分将士则是颇为不忿,带着部下出城时,梁山营主将耿安国就是一脸晦气,看到不远处的原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他打马凑了过去,骂骂咧咧道: “陛下这是怎么搞的,贵为天子,竟然被一个胡子酋长给打败了,现在连累得我们都要舍弃好不容易收复的西河城。 “我梁山兄弟丢在西河城下的尸体都没来凉透,现在我们就要弃他们而去,真是晦气!这仗还没打就认输而逃,他娘的憋屈啊!” “耿兄慎言!” 贺平心情低落,虽然对耿安国的话感同身受,但对方非议皇帝的话,还是让他本能不喜,他身上也没有对方那么重的匪气,不能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只能压低声音道: “军国大计,自有诸公拿主意,你我身为军伍中人,依照军令行事即可,莫要随便发牢骚,让麾下将士听到了,会影响军心。” 这些话耿安国有的认同有的不认同,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颇为不屑道: “皇帝老儿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平日里生杀予夺快意潇洒,如今被胡子打败了,我们说都不能说? “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简单,赢了北胡蛮子就是,自己不顶事,怪得谁来?” 贺平无疑跟耿安国争论,对方是什么脾性,两人在喝酒的时候他便见识了,想要对方像他这样忠心君父、维护君父,那是痴心妄想。 立马道旁,沉默的看着部曲长龙从面前走过,贺平眼神阴郁。 因为得知了汴梁战况,哪怕是他那些九死一生活下来,之前斩杀了许多北胡精锐,立下不小战功的精锐部下,如今绝大部分也是面色低沉、精神不佳。 队伍赶路的时候鸦雀无声,只有军靴踩在地上跟甲叶的碰撞动静,气氛格外压抑,充斥着无法驱散的失望,乃至是绝望。 一些将士忍不住转头回望西河城的时候,目中有着对即将到来的追兵的深刻恐惧,好像下一刻对方就会追赶上来,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别在裤腰带上,变成对方的军功。 这副场景,跟当初被博尔术的先锋袭击,大军只能溃逃的时候已是差不多。 忍住了叹气的冲动,贺平不由得抬头望天。 他心里很不好受,也想问问皇帝陛下,国战怎么会打成现在这副样子,为何他跟他的部曲,已经是不顾生死奋力作战,依然于事无补? 眼前的这支军队,明明是刚刚大胜的悍勇,现在却都没了精气神,像是吃了天大的败仗一样——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 “贺老弟,你说,咱们今日从西河城退了,往后的仗要怎么打?”耿安国停止了发牢骚,真心向对方请教。 他只是一个山贼悍匪,见识有限,眼下已经看不清国战前程,只能问问贺平这个他看得起的官军将领。 在贺平开口前,他正色补充道:“你可别想诓我,耿某虽然乡野出身,但人可不傻,你要是不把我当自家兄弟,要跟耿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那还是算了。” 贺平又好气又好笑,若不是心情正不好,说不得还要调侃对方几句: “你我都过命的交情,我犯得着欺瞒你?退一步说,就算我会欺瞒你,难道赵总管也会戏弄你?” “那你就说实话,咱们这仗还能不能打了?北胡蛮子修为高绝,皇帝老儿也不是对手,现在汴梁没了,中原危殆,郓州能不能靠自己撑住?”耿安国问。 贺平终究还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形势艰难,前路未卜,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部,战一场是一场了。” 说到这,他面容一肃,“但是不管能不能撑住,我贺平都不会当逃兵!就算是战死沙场,以身殉国,我也绝对不会向北胡蛮子低头!” 耿安国挑起大拇指,表示对贺平的钦佩。 但他却没有附和对方,也说以身殉国之类的话,而是继续深入刚刚的问题: “皇帝老儿拿北胡蛮子没辙,对方要是转头杀到了郓州来,我们这些人跟蝼蚁也没区别,届时就算愿意死战,只怕也是无用吧?” 贺平默然不语。 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认输,经过了之前两战的洗礼,他的心性已经非常坚韧,纵然是在绝望中也不愿放弃希望: “听魏将军说,赵总管去迎战天元可汗了,或许......赵氏高手能胜!” 耿安国不再说话。 他虽然敬佩赵宁,却知道对方只是王极境中期,而赵氏修为最高的人,也不过王极境后期,跟天人境的天元可汗差了太多。 看了看郓州城的方向,耿安国苦闷惆怅。 他带着众兄弟下山参战,是为了给大家谋一个出身与出路,可不是送死的,如果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希望,他绝不会让众兄弟都平白死去。 ...... 翌日,魏无羡、宋明等人站在郓州城头,望着一批批返回军营的将士,很长时间没有言语。 “看看这些将士,回营就像是奔丧一样,个个低着脑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士气低落到这种地步,还怎么守卫城池,跟北胡精锐大军作战?” 宋明忧心如焚。 大军从西河城撤退的及时,倒是不曾被追杀,但博尔术的部曲登岸之后,也没有任何停留,先锋径直追赶了过来,距离后队并不远。 大战是说来就来,可以眼下大军的精神面貌,这仗根本没法打。 魏无羡沉吟不语,他也想振奋士气,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大义鼓舞还是金银激励,都根本不会有多大作用。 “形势如此,只能希望宁哥儿他们能胜元木真了。如若不然,什么都是镜花水月......”魏无羡又看向晋阳方向。 宋明面色黯然:“本王也希望赵氏能胜,可元木真......” 言及此处,他哀叹一声,无法继续说下去。 就在众人愁苦之际,一份军报送到了他们面前: “报!大军后面的北胡精骑,刚刚停下脚步不再追击了!” 这份军报让众人不明所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是惊疑不定。 北胡精骑一路尾随大军东来,距离后队不过二十里,摆明是要追杀到郓州城的,现在还没跟郓州军交手,怎么会忽然止步? “北胡大军停止追击,难道是说......”宋明深吸一口气,眼中有了些许希望。 “再探!”魏无羡脸都红了,却没有着急下结论。 “得令!” 城头陷入死寂,众人都不自觉的看向西边。 片刻之后,第二份军报到了: “报!北胡精骑调转马头,回西河城去了!大军队后,再无追击之敌!” 听到这里,即便是再稳重,魏无羡也不禁喜上眉梢。 “博尔术这个时候忽然不追我们,不着急来攻打郓州了,难道是说晋阳之战......元木真出了什么意外?”宋明眼中精芒爆闪,双手已经激动得有些颤抖。 “再探!”魏无羡沉声喝令。 “是!” “难道赵氏真的击败了元木真?这......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宋明无法冷静下来,看他急切的样子,好像很想立马飞去晋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其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是一脸紧张、欣喜与期待。 他们想要确认元木真败了,却又怕得到不尽如人意的答案,空欢喜一场,一时间众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 他们的焦躁没有持续太久。 小半个时辰后,赵宁回到了郓州,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赵将军!” “赵总管!” “晋阳战况如何?你们是不是击败元木真了?赵氏真的赢了他?!” “宁哥儿......” 顾不得身份,宋明急急忙忙迎上前,众人也纷纷把火热的目光锁定在赵宁脸上,好像要把赵宁吃了一样。 赵宁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宽心,不急不缓道:“幸得几位异人相助,我们击败了元木真。 “诸位放心,三五年之内,元木真无法再在人前动用天人境的修为。换言之,国战往后会如何发展,就全看我等如何作战了。” “当真?” “果真如此?” “这......这真是太好了,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众人皆是惊喜无度,兴奋异常,当场狠狠击节者有之,仰头大笑者有之。 “那......三五年之后呢?”魏无羡试探着问。 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又一起看向赵宁。 赵宁淡淡道:“不过是再来一场晋阳之战而已。届时谁输谁赢,谁又知道呢?说不定,国战在那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好!好!这我就放心了!”宋明老怀大慰。 “正是正是,我大齐地大物博,勇士何止百万,五年难道还不能击退蛮贼?!” “赵总管真乃神人也,竟然能以王极境的修为,击溃天人境,实在是国士无双!” “赵氏不愧是大齐第一世家,不愧是镇国公氏族,威武,威武啊!” 在众人发自肺腑开始吹捧自己与赵氏时,赵宁一甩衣袖,飞上高空,俯瞰四方军营满城百姓,用修为之力将威严的声音扩散出去,喝道: “尔等听了,本将赵宁,现在正告尔等:天元可汗元木真,已经在晋阳为我大齐修行者所败,如今伤重远遁不知去向。 “从这一刻开始,我大齐修行者再无不能战胜之敌! “国战会如何进行下去,就看尔等如何作战,是不是能战胜北胡大军!现在,所有人听本将军令:整军备战,守卫郓州,与北胡蛮子不死不休!” 耷拉着脑袋将士抬起了头,面色愁苦的修行者瞪大了眼,迷茫踌躇的官吏张大了嘴,他们从四面八方看向天空中的赵宁,无不是呆立当场。 而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城内城外。 于是低迷的士气再度振奋,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无力的身体有了力量,死水般的双眼有了亮光,此起彼伏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了一道整齐划一的呐喊: 死战不休! 死战不休! 死战不休! 刚刚下马的贺平,望着赵宁热泪盈眶,心中再无巨石般沉重的绝望,只觉得浑身热血燃烧,充满了力量,他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大齐皇朝怎么会被区区胡虏给灭了国?!” 打算召集几个头领,商议以后该怎么办的耿安国,在帐前停下了脚步。 听完赵宁的喝令,他心头的抑郁烟消云散,只觉得前路又是一片光明,忍不住握了握拳,激动得情难自已: “赵将军真是神威无双,我梁山兄弟还有未来,这仗还有得打,我们还有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机会! “赵将军......真是我梁山的再生父母啊!往后一定要紧紧跟着赵将军,准没错!”  章三九二 挽狂澜于既倒(2) 汴梁。 天子行宫里已经没有天子,现在这里唯一的主人是皇后。 皇帝到了汴梁后,一直是在勤政殿举行朝会,如今皇帝不在了,皇后主持大局,便将议事的地方也选在勤政殿。 只不过那张龙椅皇后没有去做,她在地台上的龙椅侧前方,摆了一方小案,就坐在这张小案后,跟站在殿中的文武大臣策对。 晨阳从殿门外投进来,在大地上铺开一道方形地毯,或主动或被迫留在汴梁的皇朝重臣,分作两班立于这道金色的地毯边。 望着龙椅前那个身着皇后袍服,眉眼肃穆正襟危坐,充满华贵之气的娇小女子,不同人心中的滋味也有所不同。 跟很多皇朝一样,后宫不得干政是大齐祖制,在宋治之前,这条祖制是铁律,不曾有人违反过。但规矩既然是人定的,人自然也能改。 自从前几年内阁建立,赵玉洁充任崇文殿大学士,在事实上主事内阁,以女儿身向整个皇朝发号施令后,规矩就变了。 不过,就算是深受皇帝宠信,被皇帝当作刀子用的赵玉洁,也只能在崇文殿召见内阁大臣,未曾踏足过举行朝会的大殿。 而今日,皇后赵七月,就在天子龙椅前设案,直面文武百官。 参知政事孔严华,看了看身旁的宰相陈询,见对方一脸正气,得意几乎掩藏不住,不由得沉下了目光。 赵玉洁主事内阁时,孔严华是内阁头号实权大臣。宰相空有其名,不过是应声虫而已,大小事务基本都不敢跟他争论。 彼时,出身寒微,作为皇帝传声筒的赵玉洁,主事内阁的最大缘由跟目的,就是扶持寒门打压世家。那几年她做得不错,成果非凡。 朝野的明眼人都知道,赵玉洁主事内阁这件事,本身就标志着寒门如日中天,世家备受挤压、艰难求存。 但是现在,出身赵氏的皇后坐在了地台上,俯瞰群臣。她代表的只可能是世家利益,这给孔严华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时局变了。 大势可能也要随之改变!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孔严华后背就生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景象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也不是他这个寒门官位最高的大臣,所能接受的局面。 作为皇帝的心腹爪牙,这些年来,孔严华手上没少沾世家官员的血泪。 虽然有陈询这个宰相在前面顶着,吸引世家的注意力与仇恨,但如果形势颠倒陈询洗白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世家的怒火一旦发泄,他必然是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孔严华又惊又急。 就在这时,皇后开口了。 “汴梁距离杨柳城不过百里,北胡大军攻占杨柳城后,兵锋必然直至汴梁城。如今陛下不在,本宫虽然回来了,军心民心受到的影响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若是让北胡大军径直兵临城下,无论是对中原战局还是对军心民心,都是不小打击,也不利于往后的战事。 “故而本宫决定,主动出击,派遣一支精锐部曲,给予来袭的北胡大军迎头痛击!上则求阻其兵锋,而后调兵遣将围歼之,下则求小胜一场,振奋人心。” 赵七月语调沉缓的说到这里,如剑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过,没有任何感情的问:“尔等都是皇朝重臣,对军国大事有进言之职,本宫此议谁有不同意见?” 这个决定事关重大,而且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满殿数十名大臣显贵,立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询不顾众人在说什么,第一个大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愿让犬子率领家族修行者,襄助汴梁驻军出战!” 此言一出,众臣不由得都看向他,眼神各异,有些寒门官员不乏鄙夷之色。 陈询站得笔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自从赵七月到了汴梁,在城头初步威服了驻军,让百姓不复再冲击城门出逃,展现出了统领大局的能力,他就决定唯皇后马首是瞻。 陈氏早已成为众矢之的,既不容于世家,又被寒门看不起,皇帝又靠不住,现在唯有抓紧机会,抱紧赵氏这棵大树,他才能给陈氏求一个未来。 国战到了今日,赵氏的份量与实力,以及展露出来的底蕴与强悍,陈询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询现在关心的不是群臣怎么看他,而是皇后给不给他,给不给陈氏一个改换门庭、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是他最忐忑的地方。 只有皇后愿意用陈氏的人,陈氏才能做事立功;若是皇后不愿用陈氏,陈氏就只有衰沉这一个结果。 平心而论,陈询明白,皇后其实没道理用陈氏。 自从做了宰相,他便成了皇帝鹰犬,整个陈氏都在为皇帝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而对世家多加迫害。这些年造了不少孽,留下了种种血债。 世家是怨恨陈氏的,皇后为了团结其它世家,当然要照顾世家们的心情与利益诉求,这个时候打击陈氏,才是迅速斩获其它世家拥护的不二法门。 所以陈询虽然第一个开口拥护皇后的决策,并摆出了不惧外物,只是效忠皇后的态度,但他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恐惧得很。 这一刻他默默屏住了呼吸,静等皇后的答复。 陈氏的兴衰荣辱,全在皇后一念之间,全靠皇后接下来的一句话! 就在陈询头悬利剑、如坐针毡的时候,皇后还未开口,孔严华站出来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响亮,音调并不比陈询小多少:“皇后娘娘,臣有异议!” “哦?” 赵七月淡淡道:“说来听听。” 孔严华言辞凿凿:“皇后娘娘想要主动出击,臣以为不妥,天元可汗修为高绝,几乎没有敌手。 “虽然眼下他没有再露面,但若是大军出动与北胡军交战,一旦天元可汗出现,那大军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下场! “皇后娘娘,汴梁是中原核心,不容有失,臣认为,据城而守才是上佳之选!” 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大臣都是点头,包括一些世家官员,都觉得这是稳妥之策。 就在下一个寒门官员,要站出来附和的时候,赵七月已经神色不悦的道: “本宫已经说过,元木真去了晋阳,而且必然会被击败,难道你觉得本宫是在戏言?” 孔严华脸色变了变,作势低头,表示不敢指摘皇后,但态度依然坚定:“臣不敢。只是形势不明,臣以为......” “孔大人!皇后娘娘已经有了决议,你为何执意不肯听令?军情如火,岂容你在这里卖弄口舌、贻误战机?” 陈询这时候忽然出声,打断了孔严华的话,他向皇后拱手:“皇后娘娘,臣请出战,跟北胡大军不死不休!” 被陈询当众如此喝斥,孔严华顿时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就要反击。 皇后如何决策,决策是不是对的,孔严华并不在意,他的立场很明确:皇后指动他就要往西,皇后指西他就要往东,坚决跟皇后唱对台戏。 这不是他失心疯,而是站在寒门与世家相争的立场上,根据这些年来寒门跟世家斗争的一惯作风,必须要如此。 身为参知政事,孔严华当然知道,内部团结上下同心,更有利于国战大局,可摒弃前嫌携手作战这种事,说起来理所应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今日一旦让皇后的意志,在群臣中畅通无阻,成为汴梁的圣旨,可想而知,在往后的过程中,皇后必然利用这种威信,大肆重用、扶持世家力量。 那样一来,就算是国战胜了,寒门被世家压得抬不起头,以寒门跟世家相争多年的仇隙,以他孔严华在寒门中的地位,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必须阻止这种局面出现! 退一步说,就算让皇后来汴梁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本身就有借助世家力量,倚重世家力量的打算,孔严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行事思维。 他的确是皇帝的爪牙,是皇帝的走狗,但他之所以成为皇帝的鹰犬,根本出发点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眼下的争斗,事关寒门整体利益,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命运前途,皇帝的意思又算什么? 莫说皇帝没有明旨,让他唯赵七月马首是瞻,就算有这个明旨,他也会阴奉阳违! 在大齐皇朝内部,世家寒门之争,早已水火不容,这是大势。 在这个大势下,无论是谁,一旦有了身份有了立场,就是洪流中的一根浮萍,身不由己,所有的选择都只能跟阵营利益挂钩,无关个人品性与道德。 “诸公的意思,本宫都清楚了,现在不必再多言。” 赵七月挥了挥衣袖,制止了孔严华想要说话的意图,她看了陈询一眼:“宰相一心为国,忠勇可嘉,既是如此,便让陈安之带人出战。” 陈询大喜过望,顾不得失态,连忙拜伏于地,“皇后英明!谨遵娘娘军令!” 孔严华眼神低沉,恨意浮现,皇后的态度如此强硬,让他感受到了莫大威胁。 殿中的其他大臣,无论是世家显贵,还是寒门官员,虽然都止住了说话的心思,但脑子里的想法却是各有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在元木真这个天人境依然存在的情况下,对皇后执意派遣精锐出战的决策,大家都感觉不好。 即便是将门韩式的韩术,也认为皇后的这个举动,是立功过于心切,太着急竖立自己的威望了,必然贻害全局,对汴梁和中原战事造成莫大损害。 他之所以没有直言进谏,不是忌惮皇后的权威——在今日之前,眼前这位皇后并无多少权威可言。 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哪个不知皇后无子?不知皇后不受皇帝待见?若不是国战爆发,这个时候皇后很有可能都被废了! 韩术不动,是因为内心也有一丝奢望:万一赵氏真在晋阳击败了元木真呢? 群臣怎么想,赵七月眼下并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了殿中的防御使等武将身上:“谁愿率部出营,迎战北胡大军?” 这个问题一出来,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章三九三 挽狂澜于既倒(3) 防御使也好,团练使也罢,都是寒门将领。 随着土地兼并不可收拾,府兵制被破坏,世家权力萎缩,除了四境边军,皇朝内部重镇要地的驻军,基本都是由新军把持。 将门官员手下已经没有多少兵马可言,虽然还有很多人身有将职,但大多都是光杆司令,能指挥的部曲就剩了亲兵。 眼下,寒门第一官员孔严华,是明摆着跟皇后心意不和,不赞同皇后的出兵意见,这些防御使又怎么会主动出头? 再说,他们也担心元木真,生怕自己出去是送死。 所以赵七月的问题出口之后,防御使团练使们,都是低着脑袋盯着地面。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身后有应答声,孔严华暗自哂笑,不由得得意起来,心里不屑的说道: “一个废后而已,真以为孤身赴险,在这个时候回汴梁,就可以感动天下人,从而令行禁止了?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完全没点数! “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不尊重本官的意见,就想指挥寒门将领,真是痴人说梦,真以为本官这多年的参知政事是白做的? “没有本官点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施行所谓的军令,让自己的意志变成大军的行动!满殿防御使,你还能都杀了不成?” 孔严华自得意满,心里窃喜。其余寒门官员,也大多是差不多的心思,一些心思不正的,还等着看好戏。 而韩术、章琰等世家官员,则是个个失色。他们回头瞪着那些石雕一样不动的寒门将领,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心中的滋味言语难述。 他们指挥不了这些寒门将领也就罢了,现在身负皇命的皇后来了,竟然也无济于事?! 所有世家官员,这一刻都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来自寒门势力的无声蔑视与嘲讽。 无情的事实在赤裸裸的告诉他们,曾经尊贵非常,与天子共天下的世家,已经不复辉煌强大,他们的权力已成明日黄花。 现在,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虫! 这份感受,让满殿的世家官员,在极短的时间内,都悲愤到了极点! 就在世家官员们,快要控制不住怒火,准备借着当下这个时机发难,跟寒门官员先拼个胜负的时候,忽然有人站了出来。 防御使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符甲的青年将领。 他在殿中面向皇后抱拳行礼,大声道:“臣张京,请命出战,为皇后娘娘为我大齐皇朝,讨伐北胡蛮贼!事若不成,臣愿提头来见!” 充满豪气的奋然之音从张京嘴里喊出来,犹如金戈交鸣,饶是大殿沾满了人并不空旷,也依然在殿内回荡不休。 满殿大臣无分世家寒门,霎时间都将目光锁死在了张京身上。 世家官员错愕惊讶,不明白一个寒门将领,为何肯在这时候立下军令状,寒门官员也不能理解——有些心中只有党争没有皇朝的人,更是恨不得去抽他。 只是转瞬,众人都反应过来,这个张京便是在皇后刚到汴梁,镇压城外驻军奔逃乱象时,被越级提拔为防御使的团练使。 “张将军,你可知道,此战若败,对大局有多大影响?整个中原战局乃至皇朝安危,都要因之陷入绝境!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孔严华厉声质问。 在张京跳出来的时候,他便大为光火,深感寒门官员之首的威严被丢在了地上。 张京却不理他,只是对赵七月道:“臣若战败,愿提头谢罪!” 赵七月点点头:“张将军悍勇敢战,不坠大齐武将之威,本宫甚慰。既然如此,张京听令!” “臣在!” “本宫令你亲率本部十万兵马,即刻出营北上,迎击来犯之敌,务必战而胜之!” “臣领命!” “兵部尚书何在?” “臣在。” “本宫令你供应张将军所需之兵甲粮秣,若是短缺了一份,妨害了大军征战,本宫唯你是问!” “臣,领命!” 赵七月站了起来,地台的地势拔高了她娇小的身躯,让她在群臣眼中显得身形伟岸,威严深重: “余者各司其职,不可懈怠,倘若误了战事,军法无情,人头落地之时,休怪本宫言之不预!” 众臣无论心思如何,此时无不记起赵七月的赵氏身份,与她之前在城头时杀人不眨眼的行迹,皆是心神一凛,纷纷躬身应诺。 议事罢了,大臣们各自散去,赵七月独留了宰相陈询。 因为赵七月答应用陈氏,准许陈安之带领陈氏族人参战,陈询看到了希望,眼下对赵七月感激涕零。 只是他不明白,在最需要世家支持的时候,赵七月为何愿冒世家之大不韪,给陈氏这个世家仇寇以生机。 现在赵七月留下了他,必然是有话要说,陈询不敢怠慢,一面躬身等着对方开口,一面在心里琢磨陈氏能给出多大的价码。 不错,正是价码。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赵七月不会无缘无故用陈氏。今日这份恩情对陈氏来说犹如天大,陈氏必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完成这份利益交换。 陈氏能拿出多大的诚意? 陈询心头苦涩。 当年皇帝用他,可是买了他整个陈氏的命运前程,把他们陈氏变成了走狗,随意驱使,完全不顾他们的感受。 如今陈氏面对的形势,比当初更加艰难,已经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七月这个时候给了陈氏生路,就算是要陈氏变成赵氏的附庸,让陈氏完全变成赵氏的走卒,陈询也无法不答应。 陈询之前还对皇帝抱有幻想,觉得只要陈氏忠心事主,就算寒门得了天下,陈氏也能保一个书香门第、官场显贵的身份。 如今他已是认清了现实: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陈氏只会重蹈徐氏的覆辙! 只要赵七月能给陈氏立功机会,让陈氏有立身之本,陈氏根本没有选择,只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南撤时,宰相及时封锁城池,下令军民守战,联合几个世家的修行者稳住了大局,让本宫回来时,没有面对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本宫深为感谢。” 赵七月说出来的这番话,大大出乎陈询的意料。 依照常理,赵七月这个时候若是要谋求将陈氏变成她的爪牙,亦或是赵氏的附庸,就得给他压力,让他认识到陈氏的困境,叫他明白除了听令别无选择。 而不是来赞扬他的功绩。 “皇后娘娘谬赞了,家国危难,存亡一线之间,臣忝为宰相,若是什么都不做,何以面对社稷百姓?”陈询谦虚谨慎地道。 这话里面也挑明了陈氏存亡一线,他不得不放手一搏,这才让陈安之当家欧杀携财出逃、殴打百姓的官吏,只求有再战立功的机会。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识情知趣,趁着谈话氛围良好直接表明心迹,免得藏着掖着让对方不满,遂道: “皇后娘娘愿意用陈氏的人参战立功,臣感念万分,往后皇后娘娘但有差遣,陈氏上下必定唯命是从!” 说完这话,陈询长揖不起。 而后,他便听到了赵七月大感意外的声音:“宰相为何这样说?本宫用陈氏的人,并不是要陈氏举族效命于我或者赵氏。” 陈询也意外的抬起头,不解其意。 若不是为了收服陈氏,赵七月这个时候就应该处置他这个宰相,打击一群陈氏官吏,给世家出口恶气,换得世家们的拥戴。 不为了自身与家族的利益,难不成还是因为家国大义? 如果赵七月果真说了忠君事主、家国大义这八个字,陈询才会觉得荒诞,并且忧心绝望。 那说明赵七月压根儿没把他当自己人,说不定往后什么时候就要卖了陈氏。 这并不是说双方心中没有家国大义。 而是皇朝形势到了这步田地,世家寒门之争到了这种程度,赵七月跟皇帝的关系到了近乎完全破裂的境地——皇帝之前都要废后了——再只说什么忠君事主、家国大义,就太过冠冕堂皇。 这个时候,在世家看来,赵七月已经跟皇帝不在一条船上,她的所作所为,只可能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身后的家族。 那么赵七月用陈氏不是为了收服陈氏,那还能是什么? 陈询忐忑不安,他很害怕赵七月说出忠君报国的话来。 好在赵七月并没有这样说。 但赵七月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比听了家国大义这些道理,更加震惊错愕。 赵七月认真地道:“我用陈氏,并无功利心思,只因为小宁子跟我说过一句话。” “赵总管?” 陈询怔了怔,不知道这事跟赵宁有什么关系,赵宁又说了什么话,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敢问皇后娘娘,赵总管说的是什么?” 赵七月笑了笑:“他说,陈安之跟他是兄弟。” 闻听此言,陈询呆立当场。 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是心潮翻涌,老眼禁不住开始湿润。 ...... 好半响,陈询再度弯身长揖,嗓音哽咽:“赵总管的朋友之义,皇后娘娘的深厚恩情,臣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只是......此番为了我陈氏,皇后娘娘没能迅速折服各个世家,有误皇后娘娘的大事,臣惭愧万分!” 赵七月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赵氏是将门,就算要得各世家拥戴,也不屑于用权术,更不会去牺牲小宁子的朋友,一战足矣。 “等到这一战的结果出来,宰相自然就会明白。” 在形势如此艰险,此战充满巨大威胁与不确定的情况下,赵七月竟然表现得如此有把握,陈询深为诧异。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从心底里选择了相信对方。 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国战至今,赵氏还没败过。 章三九四 挽狂澜于既倒(4) 张京刚出行宫的门,就被两个同僚挡住了道路。 “张将军今日好生神气,当着满殿大臣的面,用自己的脑袋表现自己的悍勇,可是把我等都衬托得犹如鼠辈,这个风头张将军出得很快意吧?” 阴阳怪气说话的这个人,跟张京一样,戎装在身,是个武将。他看张京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只戴着冠冕的猴子,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张京认得对方,知道对方叫王武,是一个防御使,麾下有八万兵马,在汴梁城外屯驻的官军中,属于绝对的实力派,平日里便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另外一人也是防御使,只不过麾下兵马少,张京只见过两次。 “身为统带兵马的将军,国战危急之时,你们不敢请战,却来讥讽张某,不觉得自己面目太过丑陋?”张京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王武顿时大怒,喷着唾沫星子喝骂:“张京!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团练使,也敢这么跟本将说话?真以为得了皇后青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张京根本不愿多说,只是乜斜着对方:“你能奈我何?” “我能奈你何?你才进入军中几年,还不知道军中深浅吧?别哪天到了战场上,背后被人捅了刀子,枉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武拿手指狠狠点着张京的胸甲。 张京沉下脸来:“你威胁我?” “本将是在教你怎么做人!怎么,你还不服?也不去打听打听,国战之前,咱们防御使的上官是谁,受谁辖制,现在你敢背叛,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王武逼近了张京,鼻孔都要捅到他脸上。 张京怒火上涌,真气猛地爆发出来,将猝不及防的王武震得一下子翻倒在地,四仰八叉的模样格外滑稽,引得附近的大臣纷纷失笑。 王武没想到张京如此胆大,半分也不怵他,竟敢当众动手,这下吃了闷头亏,顿时脸红脖子根,跳起来就要跟张京拼个高下输赢,却冷不防听到一声呵斥。 “住手!身为防御使,人前斗殴,成何体统!” 张京跟王武等人转头去看,就见孔严华正从后面走来,一脸不满。 “孔大人。”张京抱了抱拳。 “孔大人,这厮好生狂妄蛮横,下官好心提醒他军中规矩,他竟然不由分说就对下官动手,请孔大人做主!”王武见了孔严华,那眼神就像奴仆见了主人。 “哦?” 孔严华眉头一挑,冷冷瞥了张京一眼,也不询问事实,便用不容忤逆的口吻道:“张京,还不给王将军赔礼道歉?” 张京并不服气:“此人蹬鼻子上脸,末将并无过错,为何要道歉?” 听了他这话,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防御使,立即指着张京的鼻子喝骂: “混账!竟敢这么跟孔大人说话,你眼中还没有礼法?像你这种眼中没有规矩的鄙夫,有什么资格统帅大军,我看应该立刻革职查办!” 张京还想出言反击,但此刻周围已有好几个寒门大员停住了脚步,相继向他看来,众人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充满了敌意与杀气。 股股无形的修为威压,从四面八方暗暗逼了过来,让他顿觉如负山峦,勉力支撑才不至于腿软跪下,哪里还能说话? 孔严华摆摆手,制止了那名防御使继续发难,淡淡对张京道:“本官让你道歉,难道你觉得本官处事不公? “你如今也是防御使,麾下有十万骁勇,心胸怎么还如此狭窄,眼界怎么还如此短浅,连团结同袍的道理都不懂?” 张京脸上阵青阵白,咬紧了牙关只是不动弹。 孔严华见他撑得辛苦,眨眼汗水就浸透了衣裳,眼中终于有了点笑意,“本官今日就是要告诉你,军伍中人最重要的是团结,最忌结怨于同袍,自绝于三军。 “是寒门将领,就得有寒门将领的样子,若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奉承媚上,纵然一时得志,终将万劫不复! “本官看得起你,才好心提点你两句,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自误。” 不紧不慢的说完这些,孔严华甩了甩衣袖,示意众人放开威压,这才大摇大摆的离去。 王武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冷冷哼了一声。 追上孔严华,王武目光闪烁,不放心的问:“孔大人一片好心,就是不知道这小子领不领情,他若是执意不肯就范,咱们该怎么办?” 孔严华淡淡一笑,智珠在握:“能做到团练使,就不会没脑子。 “你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身为寒门将领,不跟咱们一条心,背叛阵营去跟皇后、世家亲近,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怎么敢不就范? “我跟你打赌,最多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会跟上来,向你我赔罪。” 王武心悦臣服,抱拳道:“大人英明,下官望尘莫及!” 他俩距离各自的车马还有二十多步,信步而行,怎么都需要十来个呼吸的时间,足够张京在他们上车上马之前追来了。 一半路程走完了,张京没来。 王武脸色微变,孔严华却依然云淡风轻。 一大半路程走完了,身后还是没有动静。 王武脸黑如墨,孔严华眼神变得阴冷。 到了各自的车马前,张京还是没追上来。 两人皆是怒火中烧!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旁急速而过,两人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马上的人正是张京! 对方压根儿没有看他们,走得要多果断有多果断,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这混账,简直是无法无天!他怎么敢不跟上来向我们道歉?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找死不成?!”王武恨得牙痒。 孔严华脸色难看的像是要杀人。 “大人,这鸟厮如此不知好歹,枉费了大人一片苦心,下官是不是该带人去好好教训他?”王武极为不忿的请示。 孔严华深吸一口气,好歹忍住了怒火,冷冷道:“回了军营,你还能怎么教训他?要是两军械斗,几颗脑袋都不够斩。” “那我们就这么放过他?”王武不甘心。 孔严华冷笑不迭:“本来想着救他一命,让他跟皇后辞去差事,既然他自己找死,也不怪我们。 “北胡精兵是那么好打的?莫说十万人,再给他十万人,也不是六七万北胡悍卒的对手,更何况还有元木真那个天人境在! “这回出战,他必死无疑,你我等着看他自食其果就是!” 王武连连点头,望着张京消失在大街上的背影,恶狠狠道:“少了这个背叛大家的混账,对我们有益无害,大快人心!” ...... 回到军营,还没进大帐,张京便被亲兵告知,他的家人来看他了,眼下正在大帐中等候。 听到“家人”这两个字,张京精神一振,吩咐亲兵好生戍卫,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后,加快脚步进了大帐。 大帐里,有人负手站在悬挂的军事舆图前,正在饶有兴致的观看地图。 这是一个女子,衣着妆扮很寻常,但即便是宽松的麻衣布衫,也掩盖不住她曼妙妖娆的身段,仅仅是后背的玲珑曲线,就足以让男人心跳加快。 然而张京看到这个背影,脑子里却生不出任何旖旎念头,只有单纯的敬畏。 他清楚对方是什么修为境界,有着怎样的脾性手段,若是对方想要他的性命,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眨眼间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这亲兵嘴里的所谓“家人”,自然不是真的家人。 “张京见过二当家。”张京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舆图前的女子转过身来,一张脸虽然未施粉黛,但天生的丽质就足够动人心弦,眉眼间的成熟风情妩媚而内敛,显得既端庄威严,又魅惑众生。 这正是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张将军,听说你被孔严华带人当众刁难了,眼下心情如何?”扈红练笑得不无揶揄,一面说话一面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事刚刚发生,张京打马回营的速度不慢,对方竟然能提前得知,意味可谓深长。但张京却完全不觉得惊奇。 他梗着脖子,满不在乎道:“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也只敢仗势欺人,给张某找些不痛快罢了,还真能把张某怎么样不成?” 扈红练瞟了他一眼:“如此说来,这口气你忍下了?” 张京顿时牛眼一瞪:“忍?怎么可能忍得下!待张某杀败北贼,全军凯旋,必携大胜之威,亲手斩下此僚狗头,用他的天灵盖盛酒!” 闻听此言,扈红练大笑出声,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 “当年的江湖贼寇,在军中历练了几年,也生出了一股无惧无畏的大丈夫豪气,这才是十万骁勇的主将该有的样子!公子当初没有看错你。” 得了敬畏对象的当面夸奖,张京既得意又有些羞赧,扰扰头嘿嘿笑了两声: “公子是神人,做什么都是不会错的,张某也就是前世积德,这辈子才能遇到公子提携——二当家,公子最近可好?许久未见,可想煞张某了!” 扈红练对张京得志之后不忘本的样子很满意,当下也不吝啬笑脸,“如你所言,公子是神人,自然不会不好。这回我亲自来,就是向你传达公子的命令。” 张京面色一正,连忙抱拳行礼:“张京听令!” “不必如此多礼,公子也不讲究这些。” 扈红练摆了摆手,“公子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在军中蛰伏多年,积累得也差不多了,眼下到了你大展拳脚的时候。 “皇后提携你做防御使,就是要你杀敌建功。此番迎战北胡大军,事关中原军心民心与国战大局,断然不容有失。战则必须要胜,你可明白?” “张某明白!” 大声应诺的张京,把胸甲拍得砰砰作响,“此番出战,张某就算是把命拼上,也不敢辱没了公子威风,耽误公子的大计!二当家只管放心就是。” 扈红练点点头:“你应该明白,除了公子说的那些,你这一战的胜负,还关系着皇后能否坐稳汴梁主帅的位置。 “我这回来,也不是指挥你冲杀自己看乐子的,我带了一群高手,会一同参战,你把我们编入你的亲卫队即可。” “二当家要亲自上阵?”张京受宠若惊,旋即便笑得更为开怀,“有二当家相助,这一战就多了三成胜算,断无不胜的道理!” 扈红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原本有几成胜算?” “九成!二当家来了,就有十二成了!” 扈红练:“......” ...... 元木真降临汴梁,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战况如何,赵宁早就知道,既然要让赵七月趁机回汴梁主持战事,自然得给她马上就能用的精锐大军,作为心腹臂膀。 张京的存在,就是为了今日。 这颗棋子,赵宁在乾符七年就落下了。 事情偏差在于,虽然赵宁暗中多方运作,让张京不断升迁,但在赵七月回汴梁时,张京还只是团练使,没能执掌一军。 好在赵七月临机应变,抓住了当时城外驻军出逃的契机。几股出逃的兵马里,孙康之所以会对张京所在的队伍出手,正是因为有赵七月的吩咐。 总之,事情虽有波折,现在也都在正轨上,符合赵宁布局时的期望。  章三九五 挽狂澜于既倒(5) 一瓢又一瓢冷水不断浇下,仍是不能尽数冲散双手沾满的血迹。 陈安之望着皮开肉绽的手背,面容清冷眼神恍惚,他心中有许许多多杂思,唯一没有的感受就是疼痛。 自从陈询下令封城,他带着陈氏修行者,上街截杀违令出逃的官吏,到这一刻,死在他手下的人已是成百上千。 不遵宰相之令的官吏是一定要杀的,不如此,陈询便无法趁机重塑宰相权威,谋求更多做事的机会; 冲撞乃至欧杀百姓的官吏也必须要杀,不如此,便不足以让百姓意识到宰相爱民护民,不足以威慑想要出逃的其他人; 杀了官,也就得罪了官僚群体,杀了很多官,便是自绝于官僚,所以选择对象很重要。 陈安之只是对寒门官吏出手。 这样一来,至少世家喜闻乐见,能稍赎之前这些年陈氏造下的罪孽。 好在汴梁的各个世家,暂时都跟陈询差不多心思——想要靠着汴梁背水一战,无论成与不成,都得重塑世家声威,收获百姓拥戴,扭转被寒门压迫的局势。 所以世家官员没有出逃的。 如果刘氏、庞氏、徐氏等世家在,他们或许会不顾大局,不顾世家整体利益弃城而逃。但他们已经不在了。 现在这些世家里,没有举族大奸大恶的存在。 陈安之杀的人很多,因为即便是在皇后来了汴梁后,仍有许多豪商巨贾、权贵乡绅,想要通过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门路,用金银开道逃出城池。 对这些人,陈安之没有留情。 国战之前这些年,他心中积攒了太多憋屈。 眼看着赵宁游历天下逍遥自在,一回燕平就让徐明朗灰飞烟灭,手段高明莫测的犹如神人,眼看着魏无羡在西域横刀快马,杀贼破敌屡战屡胜,声名鹊起荣登高位,陈安之的愁苦日盛一日。 想他陈安之也是燕平有数的年轻俊彦,天资不俗才能卓越,本该有个光明前途,在朝野之中大展拳脚,建功立业显赫人前,受万人敬仰得百姓称颂。 可现在怎么就活得犹如土狗一般? 当赵宁跟魏无羡在施展抱负,扬名天下的时候,他莫说不能追上他们的脚步,跟他们走上同一条大道,甚至连做个庸人都不能。 在皇帝的授意下在家族的安排下,他成了行走在黑黯中的人,满身的肮脏。 当内阁不择手段算计世家官员的时候,他成了世家的叛徒,成了打压世家的刽子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为了寒门势力的壮大,而违心的去对付世家。 那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只知道现实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没有给他有自主意志的空间,为了家族生存,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把剑一柄刀。 行尸走肉,倒行逆施,辨不了是非黑白,看不见日月交替,活得几欲疯癫。 赵氏的门生故旧,经他的手处理过不少,哪怕对方在官位上没有劣迹,哪怕对方在经商时安分守己; 魏氏的旁支亲朋,他处理得更多,被贬黜的贬黜,被罢官的罢官,被抄家的抄家,被下狱的下狱。 他从不曾主动去网罗对方的罪名,也不曾努力去要扳倒对方。 只是当一份份罪状文书摆在面前时,身为大理寺监正,在一双双绿油油的寒门官员的眼睛注视下,他只能在逮捕文书中签上名用上印,让那些想着将世家的利益变成自己的,吃世家官员血肉的寒门酷吏,得以名正言顺去拿人。 彼时,尚在西域作战的魏无羡,几次给他写信,让他从中斡旋,对魏氏的族人网开一面,减轻后者本就没有的罪责,不要让魏氏族人落一个蹲大狱或者流放的下场。 陈安之也想这样做,可他做不到。 宰相都只是应声虫,他又能做什么? 他只能挥一挥手,让同样身不由己的其他陈氏官吏,加入拿人、审讯的寒门官吏队伍中,去亲手犯下罪恶、种下血债。 在寒门官员们不把他放在眼里,背后讥讽他是画押傀儡,世家显贵对他们仇恨万分,暗中诅咒他不得好死时,又有谁还记得,他陈安之也曾是横行燕平市井、最好打抱不平的风流少年? 他也曾跟赵宁与魏无羡齐名! 痛苦愁闷积累得多了,总是会情志郁结,若不及时发泄疏导,早晚有一天,不是把人逼疯就是让人抑郁而亡。 陈安之纵然是年轻,多撑了几年没有乱了心智,但也正是因为年轻,没有那么强的心理防线,在国战爆发前已经是行将崩溃。 而如今,他终于迎来了发泄怨忿的机会。 对那些不遵号令擅自出逃的寒门官吏,他杀得没有顾忌,酣畅淋漓。 之前是如何被这些寒门官员轻视、讥讽、不假辞色威逼的,现在他就如何用手中刀杀回去! 曾经这些寒门官员是如何仗着内阁与皇帝的势,把他跟陈氏置于火上烤的,如今他就如何用对方的性命来偿还血债! 杀一个不够,杀十个不够,那就杀一百个,杀一千个! 杀到现在,他已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 城中终于安稳下来的时候,他也终于可以回到家宅里休息。 杀了这么多人,心中有再多苦闷,按理说也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了,但陈安之心中没有丝毫愉悦,亦不曾有分毫轻松。 杀人只是泄愤,泄愤并不能改变生活轨迹,让黑暗的人生看到光明,更不能让他从千夫所指的罪人,变成万人尊重的英雄,实现打小就有的抱负。 因为杀人的疲惫与心思的混乱,而有些精神恍惚的陈安之,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块方巾,不断给他浇水的下人也停住了动作。 而后,他听到了陈询的声音:“擦了,跟为父来。” 陈安之勉强稳了稳心神,胡乱擦干净了手,将方巾随手丢给下人,跟在陈询后面进了书房。 “不用站着。”陈询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陈安之也坐下歇着。 眼见陈安之一脸近乎呆滞的木然,陈询是既神伤又心疼。 身为人父与家主,没能让陈氏兴旺繁盛不说,还将族人与亲儿子带入了绝境,失职可谓极重,无能可谓极致。 这些年,看到以往意气风发、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陈安之,日渐一日消沉下去,没了精气神,整日怏怏不乐,犹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连修为境界都耽误了,他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多年的无可奈何,让他很多时候,都不敢面对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儿子。 “我陈氏一族,礼法传家,在以往的十三门第中,虽然论权势财力处于末流,但也是清贵之家,有着不错的名声,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颇受尊重。 “奈何到了本朝,天子搅动风云,先是文武之争而后是世家寒门之争,在这中央集权皇权加强的洪流中,纵使我们想要独善其身,也是求之不得。 “当初徐明朗跟赵氏相争的时候,我们还能阴奉阳违、置身事外,可当情势愈演愈烈,陛下选了我陈氏后,我们想要维持清白家风不去站队,已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陈询叹息一声,“经年以来,族人吃苦无数,饱受折磨,满府上下,一年到头竟然难得听到几回笑声。 “在外我们艰难度日,受尽了气,回到家宅也不得安适。这多年了,包括你在内,大家的修为境界耽误不小,这都是为父的过失,是为父对不起祖宗啊!” 陈安之无神的双眼终于恢复焦距,他摇了摇头,看着陈询痛苦而又无奈道:“陈氏虽为世家,但在顶级权力面前,也不过是微末存在。 “世道清明,我们自然可以维持清贵地位,遵守礼法传承门楣,可一朝皇朝风云变幻,世风不正,以力为尊,我们便只能随波飘零,荣辱皆不由人。 “这是天下大势的浮沉,我辈如之奈何?父亲万勿过于自责了。” 听罢陈安之这番话,陈询非常意外,看对方的眼光很是复杂,有欣慰赞赏也有悲哀惆怅:“为父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这些话,看来这些年你没少动脑子。” 顿了顿,陈询苦笑一声:“想当初,你可是个火爆直性子,心里渴望着金戈铁马沙场杀伐,遇到认为不对的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撸袖子冲上去。 “虽然看起来鲁莽了些,但也胜在心思纯粹,若能保持这份心性,只怕早已是王极境......” 陈安之仍是摇头,脸上刻满了低沉的无奈与绝望:“形势比人强,要生存就得适应现实,这是基本道理,不是选择不选择的问题。 “陈氏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我们无法改变皇朝大局;想要适应潮流顺从大势,却发现大势之下,我们只会粉身碎骨,根本没有前路可言。” 言及此处,陈安之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时,已是眼神一凛,满面肃杀。 他就像个陷入深渊越坠越深,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囚徒,因为心中的不甘与愤恨积累得太多,终于在将死之前触底反弹。 他盯着陈询,字字如刀的的道:“父亲这回封锁全城,让儿放开手斩杀违令官吏的事,让儿畅快无比,胸中郁积多年的块垒一扫而空! “父亲,左右是个死,大势汹汹,陈氏已经没有未来,但我陈氏何必要跪着死?这回就跟大势拼个头破血流又如何? “只要父亲下令,儿便杀尽一切不服父亲号令之人,等父亲能够令行禁止,儿再带族中修行者杀出城去,跟北胡蛮贼决一死战! “如是,就算是败了,陈氏脊梁也再度直了起来,就算是死了,陈氏也是站着死!” 这一瞬间,下定决心,心中愤怒汹涌热血翻腾的陈安之,双眸如火似铁,身上猛然迸发出一股奋然之气,有猛兽出笼白虎下山之势! 陈询不禁心头大振,眼前一亮。 这多年来了,他终于又在陈安之身上,看到了对方从小就有的那股豪烈悍勇,不惧一切的无双锐气。 这一刻的陈安之,再不是死气沉沉,被权势压迫得行尸走肉的落魄囚徒,而像是一个披甲执锐顾盼自雄的百战猛将! 看来这场诛杀狗官的洗礼,是真的让他心胸明朗不少。 陈询浑浊的老眼忍不住又有些湿润。 “好!我儿本是英雄,就该沙场杀敌,建功立业,名扬天下!陈氏重振家风、中兴家势,赢得世人尊敬、在天下面前再站起来的责任,舍我儿其谁?!” 陈询重重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心绪激荡之下他没有控制好力道,竟然将扶手拍得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章三九六 挽狂澜于既倒(6) 陈询慷慨激昂、决心如剑的样子,倒是让陈安之意外的怔了一怔。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性子沉稳严守礼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规矩画出的方圆一样,不会有任何出格之处。 不过旋即,陈安之便只剩满心勇气,继续盯着陈询道:“父亲且说,儿往下具体该怎么做?” “挑选族中精锐修行者,即刻出城,去张京防御使营中报道,随他一同北上迎击北胡大军!”陈询立即给出答案。 这下陈安之彻底愣住了,张了好几次嘴,才勉强组织好语言:“大军要出战?这个时候竟然有大军愿意主动出击?皇后娘娘还允许陈氏参战?” 陈询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岂止是允许陈氏参战,皇后娘娘还给了你都指挥使的军职,这可是一营主将,可以统率五千兵马的。” 陈安之更加疑惑了,迷茫道:“皇后娘娘怎会如此大方?前面这些年,赵氏的门生故吏,可是经儿的手处置了不少,皇后娘娘应该怨恨陈氏才对...... “难道说,皇后娘娘让儿出征,是为了让儿送死? “是了,这个时候,北胡兵锋正锐,元木真随时可能出现,大军出动迎击,有败无胜,一旦儿战死了,陈氏损失惨重,皇后娘娘便给世家出了口恶气,便能收服众世家人心..... “父亲,儿愿出战!只要能够稍赎陈氏罪孽,让世家重新接纳陈氏,儿何惧一死?!” “胡说八道!” 陈询见陈安之越说越离谱,气得把手边的茶碗抄起来,对着他的脑袋就丢了过去。 避过茶碗的陈安之,对陈询的反应纳罕到无法理解,呆呆道:“父亲,您这是......” 陈询抖了抖衣袖,恢复了威严正派的坐姿,好似刚刚向亲儿子丢茶杯的不是他,而后一板一眼道: “皇后娘娘是什么人?那是心怀坦荡胸有日月的皇朝女主人!岂会使这些上不来台面的权术算计,用你的性命去换她的权威稳固? “实话告诉你,你此番出战,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杀敌建功!至于元木真,你且放心,这厮已经在晋阳被击败了,断然不会出现在军前要你性命。 “而出战的防御使张京,麾下十万骁勇皆是精锐,为父早就查明白了,他们这支军队,在汴梁驻军中战力最强! “所以你这回出战,是皇后娘娘重用,你要铭记皇后娘娘的厚恩,而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白坏了我陈氏数百年的清贵之名!” 陈安之嗔目结舌,好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模样,跟陈询听了赵七月那番交心之言后,是完全相同。 “皇后......皇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对我陈氏这般不计前嫌......”陈安之精神又有些恍惚。 陈询不答反问:“你有多久没见你的兄弟了?” “兄弟?”陈安之反应过来,陈询说的必然不是陈氏的手足,“魏蛤蟆回京后,儿还没去见过他,实在是没有脸......有几回碰到,他也是根本不看儿...... “至于宁哥儿,他游历天下完了后就去了雁门关,儿也是几年没见了。” 说到这,陈安之有些回过味来,“父亲为何忽然问这个?” 陈询喟叹一声:“你有个好兄弟啊!世间难觅的好兄弟。” “父亲此言何意?” “皇后娘娘之所以对陈氏不计前嫌,还愿意用陈氏,全是因为赵宁跟她说过,你是他的兄弟。” 陈安之:“......” 他坐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觉得四肢僵硬又浑身热血汹涌。 他原以为,就凭经他的手办下的,诸多损害赵氏的亲朋故旧的案子,赵宁也早就像魏无羡一样,眼中再也没有他这个兄弟。 没想到,赵宁虽然人不在京城,却能体谅他身不由己的痛苦与无奈。 到了而今,更是不用他主动去说什么去求什么,便仍是以手足之情来对待他,愿意因为他一人,而救整个陈氏一族于生死存亡之境! 大丈夫在这个争权夺利、物欲横流的险恶世道里沉浮,能有这样的兄弟,夫复何求? 好半响,双手压抑不住颤抖的陈安之,双目通红满眼湿润的低着头呢喃了一声:“宁哥儿......” 陈询等陈安之缓过劲儿,这便站起身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国战至今,风云变幻,大势已然渐有更该之状。 “我儿,身为世家,陈氏在陛下的大势里注定没有未来,而现在,天下有了另一种大势的苗头,既然你有机会,便自当借风奋起,万勿辜负你兄弟的一片好意! “这个天下,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俊才的,有手足兄弟有同袍挚友,所谓的潮流大势,你也未必不能去争一争! “我陈氏虽然是末流门第,但我陈氏俊才,又岂能甘做随波漂流的浮萍,而不努力去拼一个弄潮儿的身份?! “为父之意,你可明白了?” 这番话含义深远又鼓舞人心的话,让陈安之如闻震中暮鼓,好似被醍醐灌顶,霎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浑身的热血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他站起身正了神色,奋发而又认真的长揖道:“儿明白了。父亲今日教导,儿必将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 指挥大军二度进攻郓州的是木合华,左贤王博尔术还在魏州大本营里。 他当然不是在偷闲,而是元木真离开魏州前去汴梁时,给他设下的刑罚还在持续,这段时间他连大帐都没出,一直在受苦。 受苦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至少已经痛苦到神智模糊的博尔术,自己看不到尽头。 他在西河城吃了败仗,损兵折将近四万,追根揭底是他自己不顶事。而一旦元木真出动,必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借着元木真的威势,大军定能高歌猛进,攻无不取,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左贤王可谓是可有可无。 一个可有可无的罪人,即便贵为左贤王,在天元可汗心目中,也是无需放在心上,甚至可以随意抛弃的存在。 蒙赤是元木真的亲儿子,而且贵为太子,当年吞并达旦部失败,不也是说被丢到燕平做人质就做人质了? 元木真对蒙赤都不曾手软,更遑论他博尔术。 博尔术不敢怨恨也不会怨恨元木真——凡人怎么会有对神人不敬的心思呢?博尔术只是自责惭愧,认为自己丢了元木真战无不胜的威名。 在此之余,才是对自己人生命运的痛惋。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完了。 平心而论,机会并不是没有,当年凤鸣山战败后,回到王庭的右贤王察拉罕,起初也是备受折磨,连贤王的爵位都被剥夺。 但没用多久,大军西征,蒙哥那里需要一个资历、威望、才能都不一般的宿将,去充当助手,帮助他建功立业,察拉罕这便迎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西征那几年,察拉罕虽然堪称忍辱负重,但最后也恢复了爵位,可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博尔术也希望像察拉罕那样,有一个重头来过、戴罪立功的机会。 但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 他深深明白,只要元木真一出手,天元王庭就不会再有顽敌,所有拦路的修行者与军队,都只会在元木真手下灰飞烟灭! 这场战争,南朝注定是要被灭国的,现在元木真亲自出手了,这个进程便会被无限加快,战争——马上就会有结果! 博尔术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对天元可汗无条件的信心,是建立在二十多年来,天元可汗横扫草原如卷席的战绩上。 他亲眼见过天元可汗毫不费力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对他而言根本无法匹敌的强大对手,轻而易举摧毁了一支又一支,在他看来不可战胜的精锐之师。 跟着天元可汗征战这些年,他从一个年轻后生到了春秋之年,也从一个普通战士成长为左贤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元可汗有多么强悍、可怕! 而过往那些历历在目的,血流漂橹尸覆草地的场景,还是发生在天元可汗没有成就天人境的时候! 不是天人境的天元可汗,姑且能够无敌于四方,如今他成就了天人境,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挡住他征服四海的脚步?! 一场已经有了结果,已经即将大胜的国战,哪里还有他博尔术的用武之地,哪里还需要他在阵前奋战? 博尔术怅然扼腕。 他觉得可惜觉得不甘,唯独没有怨言。因为元木真给过他机会。 是他没能尽到职责,没有统领三十万雄兵迅速攻灭大齐,反而还在小小的西河城惨败一场,丢了天元部族勇士的脸,也让天元可汗颜面无存。 博尔术黯然神伤,禁不住热泪夺眶。 齐人喜欢说,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美人。 可对他博尔术而言,他心中真正敬畏仰望的对象,只有元木真一人,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与重托,是唯一会让他落泪的耻辱。 不知何时,周身沉重如渊的压迫陡然一空,无穷无尽的真气雷鞭消失不见,博尔术如梦初醒,心神震颤之下,恍惚的神智恢复了清明。 而后,他便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面前主座之上,那道熟悉的,强悍如天高的威严气息——跟往常毫无二致! “罪臣参见大汗!”博尔术顾不得伤痕累累的躯体,连忙伏地行大礼。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元木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的想象中,此时元木真应该在大显神威,将南朝顶尖强者屠猪宰羊一般灭杀,而后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掠地,将南朝的万里江山顷刻间据为己有才对。 但元木真却偏偏忽然回来了! 难道说......  章三九七 挽狂澜于既倒(7) 博尔术心头一震。 难道说......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汗已经杀败了所有南朝顶尖高手? 博尔术左思右想,只找到这么一个可能。 若非如此,天元可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只能是处理完了该处理的对手,这才快速凯旋! 如此说来,从今往后,大军征战必是一片坦途。 这南朝的天下,万里锦绣江山,数不清的繁华城池,迷人眼的无数财富,都将是天元王庭——不,天元皇朝的囊中之物! 念及于此,博尔术再也控不住心中的敬仰之情,声音颤抖的歌功颂德: “大汗神威无双,杀南朝高手如屠狗,令天下齐人闻风丧胆,让我军将士如沐神光,天元皇朝必将威加海内!罪臣,为大汗贺!” 博尔术心潮澎湃。 可让他意外的是,这番话说出来,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帐中竟然诡异的安静了片刻。 就在他觉得奇怪,忍不住怀疑自己在天元可汗眼中,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恭贺对方、恭贺天元部族的时候,天元可汗终于开口了。 依然是惯常的,仿佛从云端传下的圣音: “博尔术,你在西河城战败,丧师辱朕,本是罪不容诛。朕念你多年来忠心事主、屡战有功,便给你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你再度统领大军。 “朕对你的信任与爱护之心,你可明白?” 博尔术虎躯一震,只觉得身体燥热难耐,喉咙硬如磐石,差些当场嚎哭出声,连忙以头抢地,把地面撞得砰砰作响: “罪臣何德何能,竟能让大汗如此看重? “罪臣纵是死上一万次,也难报效大汗天恩之万一!此番出战,若不能攻灭南朝,扬我天元皇朝之威,罪臣愿提头来见!” 元木真的声音柔和了些,显得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你的性子,朕是知道的,此时不必多言,往后戮力作战即可。不过你要记住,南朝地大物博,颇有底蕴,赵氏也非蝼蚁之辈,值得重视。 “这回朕亲自出面,先败宋治,迫使其逃离汴梁,让卫州大军攻占杨柳城,使得中原齐人军心民心大溃,成为一群待宰羔羊; “而后转战晋阳,再败赵玄极与他们请出山的江湖高手,令赵玄极不复再能威胁大军,也让赵氏惶惶不可终日。 “博尔术,朕已经为你们扫清了南朝一切强者,给三军将士攻城掠地创造了足够便利,往后你们若是还不能高歌猛进,那就枉为我天元勇士!” 听到这里,博尔术连忙应声:“大汗是神人,若是什么都要大汗做,那还要部族勇士做什么? “大汉已经败了南朝顶尖高手,接下来就让三军将士奋勇杀敌,用军功来证明他们有成为大汗战士的资格,用征服来扩展大汗的统治疆域!” 说完,博尔术又是连连叩首。 元木真的声音更加亲和,且透露出一些欣慰之意: “朕跟南朝高手交手这两阵,颇有所得,接下来需要闭关参悟大道,推进境界,无事不要来打扰,战场就交给你们了。” “臣谨遵大汗之令!臣与众将士,必会用南朝人的鲜血,让大汗的荣耀光照四海!”博尔术昂扬领命。 他心中很是惊讶:大汗已经是天人境,竟然还能再推进境界?下回出关,大汗得有怎样的实力?莫不是要真的羽化成神?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不愧是大汗,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 博尔术离开后,坐在主座上的元木真,脸色一阵阴晴变幻,五官也跟着一阵扭曲,但他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感知中博尔术已经远远离开,他这才骤然松了口气,将方才勉力维持的,一如往常的强悍气机收了。 噗的一声,他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一时间连端正坐姿都保持不,半瘫在了座位上,气息更是随之跌落谷底。 他眼中杀气深重:“赵玄极,赵宁!朕若不杀你们,此生还有何威严可言?!” 晋阳一战,他身受重创,实力跌到连王极境后期都不如,当时若不是跑得够快,一旦赵玄极发了狠拼了性命不要,再配合赵宁出手,他就极有可能陨落当场! 一路疾速赶回魏州,本就伤重的元木真,伤势更添一分,但为了战局大事,他不能不强撑着先做安排再去闭关。 而关键是,为了在博尔术面前维持状态,不让对方察觉到他伤势严重,他必须展露出跟平日里一样强的气机。 无论如何,大汗的体面、在臣子前的威严,必须得保住。 惟其如此,博尔术才会相信他是轻松败了所有南朝高手,并且闭关是为了修炼。也只有这样,大军士气才能不受到负面影响,保持奋发昂扬。 要是让天元战士都知道,他们神威无敌的大汗竟然战败了,且虚弱到必须调养几年的地步,那还不军心大乱? 做英雄不易,扮演神人,做大家的主心骨与信仰图腾更加不易。 元木真达成了他的目的,但这也就给他造成了巨大负担。 一套流程下来,眼下元木真虚弱得连手都难以抬起,恢复巅峰状态需要的时间势必更久。 这让他怎能不对赵玄极、赵宁等人恨到骨子里? 好在情况已经稳住,他不用再分心战事,接下来只要专心调息即可。 ...... 博尔术来到西河城,得知郓州军先一步撤退,而木合华正下令精骑追击,还让大军不在西河城停留,火速进发郓州城准备一鼓而下时,大吃一惊。 他连忙下令让精骑撤回,大军停止冒进,已登岸的部曲一部进驻西河城,一部在城外扎营,等二十万主力大军全部登岸后,再统一向郓州进发。 博尔术重新指挥大军,木合华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博尔术受罚领罪,便到了他大展拳脚的时候,努力一番未必没有封王的机会。现在博尔术回来了,他就只能又回到副手的位置上。 “大王,大汗大败南朝皇帝,眼下齐军军心正乱,是我们趁势进击的绝佳机会,郓州驻军拢共不到二十万,绝对抵挡不住我们的猛攻,郓州旦夕可下!” 木合华对博尔术的部署感到不解,“大王为何下令大军暂缓攻势?” 博尔术轻笑一声。 他看木合华的眼神,充满了掌握更多信息,看到更多东西,有更多思考的智者的高高在上,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却充满了指点乃至是教训的意味: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汗虽然败了南朝所有顶尖高手,让我方士气大振,也令郓州军军心动荡,你却最遗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木合华心中不快,博尔术眼下的态度跟平时不同,让他分明的感受到了轻蔑的俯视之意,好像他是一个愚夫一般。 这打击到了他的自尊心,让他禁不住恼羞成怒。 但对方是统帅,两人高下有别,他只能忍着怒气:“敢请大王指点。”“你一惯思虑周到,这么明显的事竟然没有想到,差些让大军陷入险境,实在是让本王很失望。” 博尔术居高临下的教训更加明显、用力,“你难道忘了,郓州军的主将是谁?” “赵宁?” 木合华怔了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博尔术的意思,不过他有不同的看法,“就算赵宁不同凡响,但战局大势如此,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还能反了天?” 博尔术冷笑一声,不屑的瞥了木合华一眼,“小觑谁也不能小觑赵氏的人,尤其不能小觑赵宁,这是临行前大汗对本王的嘱托!” 搬出了元木真的名头镇场,博尔术接着再用事实分析强化自己的观点:“你刚开始渡河,西河城就全军撤退,如此怯战岂是赵宁的作风? “你下令精骑追击,却不知对方战力完整,若是对方半道设伏,你岂不是要损兵折将?这岂不是给赵宁重新振奋军心的机会?” 木合华很是愕然,他之前确实没想到这点。但他仍是不甘心,尤其受不了博尔术忽然可憎的面目,自尊心的受挫让他本能的继续反驳: “西河城十分重要,等闲情况下,赵宁不会轻易舍弃,他既然主动撤走,就是知道没法接战,既然郓州军不能战,他又如何半道设伏?” 博尔术满脸失望,一副你怎么如此愚蠢的样子,“你也是亲眼见过郓州军作战的,其中有几支部曲是如何战力强悍、悍不畏死,你难道不知? “别的部曲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固然是对的,但这些强悍部曲——也必然是赵宁倚重的可称心腹的力量,岂能一下子丧失所有战心?!” 木合华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博尔术的见解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破绽,再正确不过。 他心中虽然格外难受,但在现实面前不能不心服口服,只得低头行礼: “大王英明睿智,卑职不能及。幸亏大王来的的及时,否则大军又要蒙受损失。之前的军令,是卑职下错了,请大王责罚!” 博尔术笑了,笑得颇为得意——这份得意,被他用欣慰之色作了掩饰: “区区小事,又没真的给大军制造麻烦,谈不上责罚。引以为戒就好,不必太往心里去。” 他刚刚受了元木真的刑罚,起初木合华就在旁边,他的贤王、主帅威严,在木合华心中必然大打折扣,尤其是木合华刚刚还暂时统率了三军,难免野望滋生。 现在他回到了主帅位置上,自然要通过贬低木合华抬高自己的方式,展现见识上的优越感与压制力。 如此一来,才好让对方明白两人的差距,让对方不要对他的主帅之位有过多的妄想,往后继续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 ...... 郓州。 布置过城防、查看过府库后,赵宁便走上了大街,在小巷里穿梭,脚步不紧不慢。 军务上的具体安排有魏无羡,府衙的具体事宜有狄柬之,赵宁不打算也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 与之相比,作为郓州整个战区的主帅,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博尔术将近二十万的主力大军进攻在即,郓州能不能守住,军队与官府的力量只是一部分,赵宁现在得确保另一部分不出问题。 从长远来看——不局限于这场国战,这部分才是赵宁更加重视的方面。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不远处,就是一片宽阔的十字街口,聚集了许多坊内的百姓,赵宁只是看了两眼,便心头一动目光微缩。 章三九八 挽狂澜于既倒(8) 大战已经迫在眉睫,郓州城防虽然坚固,但兵力却严重不足。 拢共不到二十万的兵马,经过西河城一役的战损,如今更是捉襟见肘,面对北胡相同数量的大军,战力处于绝对劣势。 如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这样的精锐部曲,整个郓州军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来。 纵使这里一品楼、青衣刀客、长河船行与地方各大族的修行者多,总体数量怎么也比不上博尔术麾下的锐士。 再者,除折损太半的贺平所部,其他防御使的军队,战力确实不怎么强,包括耿安国部之外的义军,还需要战争的血火洗礼,并招募民间修行者补强。 简而言之,郓州这场大战绝不轻松,要守住城池必须得尽十二分力。 大战一起,将士势必伤亡不小,郓州城中的青壮及其他零散的江湖修行者,便是不可或缺的后备力量,他们是否愿意积极投入战场,心气高不高,事关重大。 赵宁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的望着街口。 彼处有刺史府的官吏,站在一张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桌子上,指着身后的布告在向聚集的百姓慷慨陈词。 “家国危难,匹夫有责,如今胡子都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这正是诸位精忠报国之时! “诸位身为齐人,世受皇恩,若无朝廷庇护,官府维持秩序,哪有这清平世道?怕是贼匪日日劫掠四方,凶徒夜夜劫财伤人,恶霸不断鱼肉乡里! “想当年,太祖起兵之前,天下烽烟不休,九州大地困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十室九空,数十年生不如死。 “是太祖发义兵,先平各方乱贼,而后驱退四境外敌,征伐四方,这才有了大齐的太平天下,有了大家一百多年的安稳日子! “当年那些生活困苦朝不保夕的人,渴望如今的太平盛世而不可得,是何等的悲凉,如今盛世繁华人人吃得饱穿得暖,乃是因为陛下圣明,官府勤勉,这才让诸位能够安居乐业! “当今之际,上到朝廷下到黎庶,都可以拍着胸脯,对当年战死的英雄们说一句,这盛世如你们所愿,后来人没有辜负你们! “可流年不利,一百多年的繁华到头了,眼下胡子入侵,社稷沉沦疆土沦陷,实属家国不幸! “诸位平日里受了皇朝那么多隆恩,现在若是不杀敌报国,岂不是没心没肺,不识大体不知忠义,失了做人的根本道德,如同猪狗一般? “诸位,蛮贼就在城外,这是报效国家的不二良机,青壮当上城助王师守战,妇孺当为军士缝衣补鞋,无人可以置身事外,罔顾家国!” 这位官吏越说越是脸红脖子粗,以至于唾沫横飞。 看到他这么投入,聚集的百姓多多少少受到感染,尤其是那些年轻儿郎,热血无不因之沸腾起来,纷纷振臂高呼要忠君报国,跟胡子不死不休。 报效国家总是没错的,在任何时候都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是外族入侵,家国蒙难,这个时候谁要是拒绝助战,那就是不忠不义没有廉耻之辈,人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于是这名官吏一号召,那些高喊的年轻儿郎立即到一旁的书吏那里报了名,而后稍作集结,即被官吏带着出了坊区,直奔军营而去。 赵宁看到这里,收敛了眼中凌厉之色,他不发一言,只是远远跟着队伍,一路出了坊区。 这支百十人的队伍在出城之前,于半路汇合了好几支差不多的队伍。加入进来的热血青壮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等他们到城门外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城门外有官府设立的办差棚子,棚外衙役按刀而立,棚内官吏坐在桌案前处理公文。 主座上的兵曹主事,则是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假寐,旁边还有小吏殷勤的扇风。 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睁开眼连忙收了脚,挥退了身旁的小吏,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李大人,这是今日招募的助战青壮,一共一千一百零九人,名册在此,请李大人过目。”带着队伍出来的官吏,跟兵曹主事见了礼,将几份名册递了上去。 留着八字胡的兵曹主事,见是下面的官吏,脸上认真之色顿时没了,接过名单随意翻看两眼,挥挥衣袖道: “你的差事已经办完,且自退下,这些人交给本官就是。” “是,下官告退。” 兵曹主事挥手招来正在办差的官吏们,吩咐道:“这一千余人,你们分一分,依照狄大人定下的规矩,一半送到各个军营去,一半领去修缮城防。” 几名官吏无不应是。 官吏们出去后,兵曹主事又把双腿翘在了桌子上,继续闭眼假寐,小吏一面扇风一面不无担忧的道: “狄大人性格强硬作风严厉,背后还有赵总管撑腰,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仓曹的人可是基本都被处置了。 “眼下是非常之时,大人是不是该做做样子?要是被他们发现大人这副模样,只怕大人不好应付。” 小吏不说还好,一说兵曹主事顿时来了气,转头瞪着他怒道:“本官一不贪墨,二不渎职,该做的事都做了,油水分毫没捞,狄大人还要怎样? “他就算到这来了,还能把本官下狱还是怎么着?他有什么理由?你这鸟厮,做你的事就是,本官什么模样还要你来教?!” 小吏知道兵曹主事心中不高兴,不敢再多言,只能陪了个笑脸,继续卖力的扇扇子。 其实这时节还不热,不需要扇风。不过有人在一旁扇扇子,体现的是官员高人一等的特权,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 小吏心里明白兵曹主事心情不好,和一定要他伺候扇风的原因。说到底,这是在不满狄柬之到任后,让所有官吏都没了灰色进帐。 之前大家腰包鼓鼓的,不仅自己可以好吃好喝,还能给妻子、小妾们金银珠宝,逛青楼的时候也能出手大方。 可现在大家只能领俸禄,加上战争期间物价飞涨,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各种享受没有了,回到家宅小妾们伺候得也不如以前卖力了,妻子甚至还会给臭脸,在青楼也不能一掷千金赢得清倌儿们的喝彩,生活可谓毫无乐趣。 很多官员为了维持体面的花销,不得不开始啃老本,谁心里能没有怨言?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官员们积极振奋的办差,那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像兵曹主事这种有地位有实权的官员,也就只能办差的时候翘翘腿,让小吏在一旁扇扇风,来体验一下官员尊荣,弥补心中的伤痕了。 赵宁来到了修缮城防的青壮民夫,统一听从调遣和吃饭的地方。 说起来,自从任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真正在郓州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刚来不及处理任何公事,当夜就率兵出战西河城,而后跟狄柬之见了一面,没多久又回了一趟晋阳。 眼下这是三临郓州城,屁股还未坐热,博尔术的大军就陆续逼近过来。 助战民夫没有工钱,官府只管餐饭,赵宁刚到营地,还没去看看青壮们的伙食,就见一名军校正在鞭笞一伙民夫。 这军校下手很重,鞭子声很响,对民夫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什么让被打的人懂得什么是规矩。 刚刚是赵宁第一回认真观察城防工地,看到的景象让他心情很不好,民夫们或者搬运沉重的砖石,或者负担沉重的活计,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虽然也有很多军士跟他们一样忙碌,但那些军校却像是监工一样,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吆五喝六,没有任何好脸色,说出来的话也很是难听。 碰到不满的,轻则拿脚去踹,重则鞭子挥打,很多民夫迫于压力,不得不咬牙支撑加快行动,一着急难免磕着绊着,受伤的甚至流血的都不少。 那些军校虽说也有和颜悦色的,但大部分却是颐指气使,不但不关心民夫的伤势,反而还要唾骂鞭打,惹得民夫们又气又惧。 一个腰肥体圆的壮汉,只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褂短裤,四肢被打得四肢皮开肉绽,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哀嚎,而是咬牙忍着疼,牛眼圆睁的不忿反问: “我们来是为了精忠报国,我们不求工钱,什么都不要,也没有偷懒做错事,你凭什么打我们?难道我们欠了你们的?” 军校听了他这话冷笑不迭:“到了军爷跟前做事,就得遵守军爷的规矩,打你几鞭子就这么多怨言,军爷拼命的时候有怨言对谁说去? “还敢犟嘴,我看你心中根本没有国家!像你这种不忠不义之辈,军爷今日必须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 说着,军校手上力量更大了些,鞭子抽得更加响亮。 壮汉的同伴劝他服软,周围看到这一幕的民夫,虽然气愤得直咬牙,却没有人出头,其它军校见了,也没有来阻拦的。显然,大家对这种事都已司空见惯。 而赵宁这时也看到了,一些青壮抬出来的,要分给这些民夫的伙食。 伙食里莫说没有肉,连干饭都没有,除了稀粥就是一个蒸饼,普通人姑且不够吃,何况这些做苦力的? 赵宁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章三九九 挽狂澜于既倒(9) 这一路来,赵宁一直是隐忍不发。 兵曹主事的样子赵宁看到了,对方说的话赵宁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处置对方。 水至清则无鱼,兵曹主事这种官吏太多了,赵宁可以换掉整个仓曹,却不会将整个郓州刺史府都换掉。 他倒不是忌惮皇帝怎么看他,朝廷怎么议论他,而是还要考虑整个郓州战区的官吏心理——郓州战区包括好些个州县,郓州城只是核心地带。 刺史府官员但凡是能坚守岗位不耽误正事,赵宁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战后再做处理。 兵曹主事的言行心理,体现的正是眼下整个官场的风气。 但凡手中稍微有点实权的官吏,就绝不会两袖清风,吏治早已在繁华盛世之下财富海洋的浸泡中烂了,有权就必然有钱。 朝廷拨下的用于实事百姓的款项,无论是赈灾款还是修路款,能有半数用到实处,那就是官吏们格外清廉; 官府从民间收取的各种财富,无论正规税赋、地方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还是百姓捐献,官吏们只通过各种手段、暗箱操作截留一半,那也是对得起良心。 就更不必说商贾贿赂,地方势力四时八节的孝敬,以及贪赃枉法所得。 上到朝堂上的重臣,下到州县官府的差役,早已习惯了通过灰色收入,让自己腰缠万贯。本朝一百多年,历史一千多年形成的坚固群体意识,不是赵宁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大齐皇朝的整个官场为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整顿二字,而非彻底改变。 一品楼青衣刀客这些年的行动,仅仅是让官府不敢明着鱼肉乡里、草菅人命而已,不可能深入官场内部去彻底改变吏治面貌。 但在这非常之时,凭着一腔报国大义,不计个人得失来助战的青壮民夫,在付出汗水与热血时遭受的对待,仍是让赵宁无法容忍。 这些时日,赵宁跟狄柬之对郓州刺史府的整顿,成效是明显的,至少现在文官们不敢贪赃枉法了,还得坚守岗位办事。 如兵曹主事,也仅仅敢心怀怨忿,在表现自己的特权时,虽然嘴上说得硬气,却不敢擅离职守,还得实际时时担心狄柬之来查。 可眼下看来,文官们是基本守规矩了,军队却因为没有被整肃,依然沿袭着往日旧习。 整个皇朝是一个整体,官场风气坏了,必然不仅仅是地方州县跟朝堂的文官贪赃枉法,军队也必是同样如此。 “我记得刺史府有明令,每日给青壮民夫的伙食必须得是干饭配腌菜,蒸饼管饱,每三日还得提供一顿肥肉,为何现在只是稀粥搭配一个蒸饼?” 赵宁忍着怒气,决定先尽量全面了解情况,这便走到放饭的棚子,跟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伙夫搭起了话。 伙夫头头抬头看见赵宁,先是怔了怔,没有其它原因,就是眼前的人面容太过俊朗气质太过出众了些,恍若不染尘埃的仙人。 但只是一个愣神,他便在赵宁的修为秘法暗示下,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不过就是个刺史府小吏,这便正常的接了话,撇撇嘴又愤懑又不屑的道: “上面说了,郓州接下来有大战,不知要打多久,各种物资包括粮食在内,都得精打细算作长远考虑,所以饭食就这么些!” 这话听着有道理,实际不过是一派胡言,人都吃不饱仗还怎么打?坏了人心哪里还有长远?再者,因为早有准备,郓州并不缺粮食。 赵宁道:“我看民夫们都吃不饱,力气全无,做事总是没有精神,磕磕绊绊得不少,还要被军校鞭打,这不是长远之计。 “为何刺史府的明令这里不听?是不是这里的军校贪墨了粮食?” 伙夫头头哂笑一声:“刺史府?刺史府管得了民夫管不了军营!至于贪墨,我反正没看到,也没听说,想来是没有。赵总管的军令很严,谁敢在这个时候贪墨?” 问完了伙夫,得到了能得到的答案。 他又探查了一番营地,最终弄明白了,这里的军校的确没有贪墨之事,仓库里粮食不少,但就是没有用到民夫的伙食上。 这让他心中的杀气愈发浓郁。 很显然,这里的军校在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不给民夫好的伙食,自己并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但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军校也如兵曹主事一样,因为赵宁、狄柬之整顿官场损失了收入,心中有怨忿,这便把火发泄在民夫身上,不给他们好吃,还要鞭打他们! 正因为他们没有贪墨,即便是上面查问起来,他们也没有罪责,说不定还能落个精打细算,有长远目光的好评。 军校心肠坏到这种程度,人性丑陋到这步田地,让赵宁怒不可遏。 有权力的人,已经习惯坐拥高人一等的特权,对下面的呼来喝去摆弄威风,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享受别人不能享受的尊荣,已然近乎是他们的人生信仰与意义! “既然我们没有好处可拿,凭什么还让下面的人舒服?我们没了银子进账,过得不如平日,下面的民夫却能吃饱吃肉,过得比平日里好,凭什么?!” 就在这时,赵宁凭借王极境的强悍感知能力,听到远处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循声去看,就见两个军校正凑在一起,对着被抽打的壮汉等人指指点点。 他们的眼中,有着另类的快意之色。 前两年,赵宁听说过一件事,某地因为没能评上朝廷的道德模范州县,官员们损失了利益,便将在街上推板车的妇人抓了起来,让她当着满城的人道歉。 眼前所见,与前两年所听闻的这件事,毫无二致。 赵宁看到的东西够多了,了解的事情够全面了,他纵身而起,跃到最高的屋顶上,俯瞰四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不再隐藏,潮水般席卷营地! 整座营地内外,乃至附近的城墙、坊区,成千上万的军士、民夫与百姓,陡然感受到烈日灼身,如被天外巨兽盯住,心头沉得让他们直欲下跪。 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屋顶。 他们看到了眉宇凛然的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有见过赵宁的,连忙见礼:“拜见赵总管!” 起初绝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在接二连三的人拜下后,余者全都反应过来,抽打民夫的军校住了手,指指点点的军校连忙行礼:“拜见赵总管!” 民夫青壮们,也无不是连忙下跪。 扫了一眼一群群跪拜下去的军民,赵宁眉眼肃杀:“都起来!营中主将何在?” 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将领,刚从屋子里跑出来,还没来得及拜下,听到赵宁凌厉的声音,抬头看见赵宁不善的面容,不由得心头一跳,颤抖着回答: “末将刘泉,听候大总管差遣!” 赵宁挥手一招,那个之前鞭打壮汉等民夫的军校,就从人群中不由自主的飞了出来,冬瓜一样重重砸在刘泉脚前,摔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 “本将问你,你营中军校肆意殴打民夫,你可知晓?” 赵宁俯瞰着刘泉,声音冰冷,“若是知晓,为何不制止?若是不知,你这个主将是干什么吃的?!” 刘泉有意辩解,但只是看了赵宁一眼,便感觉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修为威压,带给了他无边的恐惧,让他根本无法跟赵宁对着说话。 “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刘泉低头认罪。 赵宁再度一招手,之前在远处看好戏,还出言不逊两个军校,同时飞起并且摔在了刘泉脚前,这两人摔得口吐鲜血,却是一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身为都指挥使,掌管一营,手下军校却以欺压百姓为乐,你这个将军是怎么当的?又该当何罪?”赵宁再问。 刘泉双腿一软,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末将有罪,大总管息怒......” 赵宁不理会他,伸手一招,棚子里的粥捅便稳稳落在了刘泉面前: “本将早就说过,要善待城中百姓,尤其是助战青壮。狄大人也有令,要给民夫干饭蒸饼管够,你无辜克扣民夫伙食,意欲何为?!” 刘泉已是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不怪本将军法无情,来人,将刘泉在内的这四人砍了,传首各营!叫所有将校都看看,这就是违背本将军令的下场!” 赵宁长袖一挥,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军令。 此言一出,营中将士莫不错愕非常。 刘泉慌得连连磕头求饶,额头都破了,也没见赵宁有任何留情的意思,眼看不知从哪里飞跃出来几个青衣修行者,就要将他拿下。 死亡危机面前,求生欲让刘泉情绪失控,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挺着胸膛直视赵宁,咬着牙不服道:“大总管凭什么斩末将?末将的确失职,但罪不至死! “军校鞭打民夫,是因为民夫做工不力,民夫伙食不好,也是为了尽可能节约军粮,作长远打算! “大总管如此便要斩杀末将,这是滥杀,末将死则死矣,只怕三军将士不服!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大总算如此作为,就不担心接下来的战事吗?!” 章四百 挽狂澜于既倒(10) 刘泉最后这句话喊得有恃无恐。 被摔伤的打人军校,挣扎着站起来,同样是红着脸争辩:“大总管固然权威深重,但如此滥杀,卑职不服,众将士也会不服!” 另外两名之前看热闹的军校,也一起附和:“卑职不服!” 营中的军校们,本就对赵宁要杀刘泉等人有不同想法,这时更是齐齐看向赵宁。 一方面他们认为赵宁处罚太重,另一方面也是人人自危——毕竟作为军校,不是普通军士,手里有权力,大部人的德行举止跟刘泉等人并无本质不同。 众军士没太弄清楚状况,见将校们都愤愤不平,说出的话也貌似有道理,便习惯性的支持自家将校。 他们都摆出一副赵宁处事不公,赏罚不明,让他们心中不忿,接下来难以放开手作战的模样。 所有人合在一起,威胁之意便再明显不过。 赵宁目光低沉。 面对满营将士这副尾大不掉的气势,他没有选择用修为之力强行弹压。鲁莽从来都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整肃军纪与赢得战争,也从来不靠鲁莽。 但不鲁莽,不意味着赵宁就不生气。 相反,他很悲愤。 “既然你们不服气,既然你们想要跟本将讲道理,那好,本将今日就跟你说说道理。” 赵宁指着那些大多面黄肌瘦的民夫,“今日在来之前,本将走访街巷,看见官府的人在百姓面前慷慨陈词,情绪激扬唾沫横飞的陈述家国存亡、忠义责任。 “在官吏嘴中,谁要是不助战,谁就不配为人,罪不容诛! “这些人一腔热血,精忠报国,秉承大义不计个人得失前来相助,可他们在来之前并不知道,当官府用大义名分将他们诓来之后,他们将遭受你们的喝骂、鞭打,被你们不假辞色的呼来喝去,被你们不当人而是当牲口使唤! “官将们不在乎他们是否吃饱,不在乎他们的国家情怀,甚至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这跟战前官府号召百姓为战争捐钱捐物,却暗中将钱物据为己有、中饱私囊的恶行罪行,又有什么区别?不仅没有区别,其心更加可诛! “我大齐的官府、官军,就是这样对待忠义百姓,对待热血儿郎的?什么是道理?这就是你们的狗屁道理?你们竟然还觉得你们很有道理?!” 这番话犹如雷鸣,这番质问字字千钧,落在满营军士、民夫耳中,狠狠冲击了他们的心绪,令前者面色苍白哑然失声,叫后者心怀戚然情绪激荡。 刘泉张了好几次嘴,想要出声反驳,为自己争一个道理争一线生机,可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强撑道: “末......末将确是职责有失,但末将绝无鱼肉百姓之心,都是为了,为了战局作长远打算......” “住口!事到如今,还敢巧舌如簧,妄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是无耻之尤!”赵宁厉喝一声,伸手一按,修为之力汹涌压下,刘泉立时双腿骨折! 膝盖咔擦一声断裂,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疼得冷汗直冒、浑身抽搐,却在赵宁修为之力的压制下,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将所有剧痛尽数吃下。 这一幕让其他军校无不胆寒,也让民夫们个个面露快意之色。 赵宁愤怒道:“何谓皇朝,何谓国家?官府、官军、官吏、将士,身披官服,手握权力,在百姓眼中即代表国家! “朝廷给你们尊贵地位,给你们荣华富贵,让你们锦衣玉食,所期望的,不过是你们在自己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能够稍微照顾一下百姓! “可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早就忘了,尔俸尔禄乃是民脂民膏! “高高在上的特权与钟鸣鼎食,并没有激发你们的使命感与慈悲心,也没有让你们善待百姓,而只是让你们自觉高人一等,可以骑在百姓头上拉屎撒尿,习惯了肆意妄为予取予夺! “久而久之,你们坏了心肠,变得狼心狗肺,变得不是人!” 一顿喝骂让营地内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军校们失魂落魄,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见了鬼,充满恐惧;民夫们满面通红,看赵宁的眼神就如看见仙人,饱含崇敬。 魏无羡、宋明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这时候也赶了过来。他们听到赵宁这些话,虽面色各异,反应略显不同,但颇有认可赞同之意。 赵宁怒火不减,吃人的目光落在刘泉等人上: “百姓以拳拳之心报效国家,你们却以禽兽之行压迫他们,贪墨他们的钱财,玷污他们的忠心,让他们彷徨失措,辜负了他们满腔热血! “百姓精忠报国,一片赤诚,可是你们却让他们报国无门! “你们寒了百姓的心,让朝廷失去百姓拥戴,这皇朝还叫什么皇朝,这国家还叫什么国家,哪里还有什么长远战局? “误国误民至此,犹不自知,岂非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若说这天下只有一种恶人,只有一种反派,那就是你们这群人模狗样,手握权力却只会用它们来表现自己优越、刁难百姓,不把百姓当人的狗官吏狗将校! “若使皇朝官员将校都如你们这般,我大齐还有何民心可言,还如何抵御北胡赢得国战?!” 话音如金戈交鸣,在营地上空回荡不休,好似仙人在盛怒中降下巨雷神罚。 在场的军校们如遭当头棒喝,许多人浑身颤抖站立不稳,之前有恶行的更是跌坐在地、汗流浃背,好似魂飞魄散。 而青壮民夫们,因为从未遇到过能够如此体会他们处境、感受的高官大将,此时无不是感动不已。 有人想起自己的委屈忍不住潸然泪下,有人回忆起军校们的暴行双目如火,有人感念赵宁的英明公正,失神的望着他双目通红。 魏无羡看赵宁的目光则非常明亮,心中暗道:“想不到,宁哥儿对国家官民的现实与关系,认识得如此深刻,类似的话我还没听人说过。” 赵宁的修为他钦佩,赵宁的军事才能他更是敬仰,赵宁的种种布局他都未必看得透,现在赵宁又展现出了修行、军事之外的见识。 这早就超过了一个将门子弟的范畴,甚至不是一个“镇国公”能够囊括的! 这些年魏无羡自忖成长很快,各方各面的见识早就今非昔比,但无论怎样追赶,他发现自己跟赵宁仍有一段无法弥补的距离。 “看来父亲说得没错,宁哥儿的未来不可限量。”魏无羡暗暗明悟。 宋明听完赵宁的话,一面深受震动,颇感惊艳,认为是国士之言,一面又心思低沉,禁不住感到一阵忌惮。 其余两名王极境修行者,心中对赵宁的评价,则是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并且基于各自的身份,有了更多想法。 众人心思如何赵宁不知,刚刚这一席话,让他心中郁积的愤懑终于一泻而空,胸中敞亮不少,他脸上的怒火终于消散了,恢复了正常神色。 “将这几名军校就地砍了,传首各营。”赵宁挥了挥手。 “大总管......饶命!饶命啊,大总管!” “我们知错了......大总管!” 刘泉等人再也硬气不起来,涕泗横流的求饶。 只可惜,赵宁的亲卫随从——青衣修行者们并不理会他们,先是将他们踢翻在地,而后长刀出鞘,手起刀落之下人头飞上半空,鲜血泉涌,惨叫告饶声戛然而止。 “魏侍郎。”赵宁看向另一个屋顶上的魏无羡。 “末将在!”魏无羡知道这是赵宁要有军令了,立马抱拳准备接令——他虽然是兵部侍郎,但到了郓州战区,便是赵宁的属下,需听赵宁调遣。 “本将给你三个时辰,带人分查各营,揪出最近作奸犯科、触犯军法严重之将校,无论何职,着即立即斩首示众!” 赵宁下达了他整肃军纪,改善军民关系的严厉军令。 “末将领命!”魏无羡抱拳应诺。他是兵部侍郎,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带头整顿军纪的不二人选。 赵宁又向宋明拱了拱手:“贼军攻城在即,此为非常之时,还请殿下与魏侍郎同行。” 宋明微微颔首:“本王责无旁贷。” 有他这个帝室亲王出面,协同魏无羡杀人明法,可以最大限度降低将校们的抵触情绪与不服心思,毕竟他多少可以代表皇帝本人。 魏无羡跟宋明离开后,赵宁扫视营地内外一眼:“众将士听了,从此刻开始,再敢有人苛责民夫,克扣伙食喝骂鞭打,本将定斩不饶! “众青壮也听了,此战既是为家国皇朝,也是为尔等背后家园,无论功劳苦劳,本将都不会吝啬赏赐,同时也要守本将军法,不得懈怠胡为!” “谨遵大总管军令!”将士们纷纷抱拳,大声应诺。 将校们受到震慑与说服,当然是不敢不痛改前非。 普通军士平日里也受将校欺压,本就对为非作歹的将校有怨言,赵宁处理了刘泉等人,他们其实喜闻乐见,这下自然士气见涨。 至于不能再殴打喝骂殴打民夫,绝大部分普通军士并非恶人,也是从心底乐意接受的。 “谨遵赵将军军令!”民夫们无不下拜行礼,感激涕零。 之前被军校殴打过的那个腰肥体圆的壮汉,更是扯开嗓门大喊:“愿为赵将军效死!” 离开营地还不远的魏无羡,听到军民们的齐声大呼,回头遥遥看了一眼。 在他的眼中,站在屋顶上的赵宁风仪卓绝。 这一瞬间,他忽有领悟:“国战大局艰难至此,皇朝大厦有行将倾倒之险,追根揭底,是源于内患——朝堂争权夺利、官场黑暗腐朽、军队纪律不存、世风败坏、人心沦丧,而爆发于外敌入侵。 “如今赵氏稳守河东,击败元木真,是初步削减了外患,宁哥儿坐镇郓州,血洗刺史府整肃军纪,是在开始剪除内忧! “除其内忧方能绝其外患,强大自身方能外御强敌——这才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含义,这才能真正挽狂澜于既倒啊!” 念及于此,魏无羡看赵宁的眼神充满敬佩。 他的心胸豁然也开朗,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斗志陡然激昂不少。 从这处营地开始,随着魏无羡、宋明等人惩办作恶明显的少数将校,杀鸡儆猴严明军法,将赵宁之前那些话简要传达各处,郓州各营各军的风气为之一肃。 在各处加固城防、搬运器械的青壮,则是大感振奋、欢呼不绝。 由此,郓州秩序井然,军民初步和睦,再无明显内患。 赵宁的威名震慑三军,令十几万将士畏服;赵宁的英明仁慈也名动全城,百姓无不赞颂! 在郓州完成大战准备的赵宁,迎来了北胡大军的兵临城下。 章四零一 挽狂澜于既倒(11) 从某种程度上说,治军如治国,最重要的都是赏罚严明。 对有罪行有过错的官吏将士,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都绝不姑息,该贬黜的贬黜该下狱的下狱; 对有政绩有战功的官吏将士,则无论对方是不是出身草莽身世寒微,都要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依法行事,照明文条例统御下属,下面的人才不会茫然失措。 赵宁在处罚各营将校竖立威信时,也没忘记给予甜头,其中最大的一项,就是赏赐西河城大捷的有功之士。 郓州府库充盈,一箱一箱的真金白银送到各营,对着事先统计好的军功册发放,是这天当中最热闹的场景。 这事儿本该朝廷来做,所谓恩出于上,就算将士们一时不能回京,也得皇帝派人下来主持。 不过现在皇帝都跑出了东京,眼下还不知在哪,汴梁自顾不暇,朝廷也派不下人来,考虑到大战紧要急需提升士气,赵宁也就事急从权了。 作为大总管,他有这个权力。 当然,折子还是要上的,至于皇帝看不看得到,批不批准都不重要。 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等人和他们的部曲,包括贺平麾下的有功之士,都得到了褒奖,收获颇丰。 虽然眼下只有重赏的金银,官职变动怎么都要等到皇帝下令,也足以让他们满意了。 这些功劳最大、受赏最多的部曲,在郓州大军中的地位与份量,一下子就突显出来。 而后,赵宁下令优先给他们补充甲胄符兵、丹药强弩和兵源,增强他们的战力,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无人能提出半分异议。 ...... 博尔术到了郓州城下,没有着急下令攻城,而是先让将士把营地扎牢。 深沟高墙,广设箭楼,多造拒马,大营连小营,营营相呼应。 郓州城墙上的戍卫将士,看到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姑且不说别的,仅是到处伐木的北胡战士,就多得犹如蝗虫。 若不是博尔术在营地前布置了严整的军阵,守城将士说什么也是要出动精骑,去好好招待他们几回的。 由是观之,等博尔术的营地建造完毕,郓州军想要夜袭劫营,亦或是反攻破寨,难度将会非常巨大。 “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必是稳扎稳打,不求毕其功于一役,但求不给我们任何机会......博尔术攻掠河北地的时候,用兵可没有这么谨慎。” 魏无羡看几眼尘土飞扬的工地,对博尔术的心思已是洞若观火,先是失笑摇头,而后对赵宁道: “看来在西河城损兵折将,又经历了元木真被击败之事,博尔术变得小心了许多,再也不敢出现任何疏漏。” 对魏无羡的判断,赵宁不置可否,只是说起自己对战局的见解:“博尔术步步为营,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虽然有陈奕等人的精锐部曲,但他们在西河城伤亡不小,且两军总体战力存在很大差距。 “博尔术把郓州围得铁通一般,我们若是不能取胜,想要突围出去都难。”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博尔术带着一群王极境飞上半空,缓缓靠近了赵宁等人所在的城楼,最终在数百步外停下。 “赵宁,本将说过,会带大军再回来攻下郓州,如今你可相信了?”博尔术背着双手微抬下颚,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赵宁轻笑一声:“你会再来,当然在本将意料之中。只不过这郓州你是注定攻不下的,过来也只是送死而已。” 博尔术冷哼一声,傲然道:“你也是一员良将,怎么就不知道南朝大势已去,困兽之斗毫无意义? “宋治被大汗当众击伤出逃,弃满朝文武与无数百姓于不顾,而你南朝的其他顶级高手,也在晋阳被大汗击败,如今连赵玄极都已无法作战! “你若是识得大势,就该知道南朝已经丢了国战大势,军心民心不复存在,此时便该束手就擒,而不是在这里大言不惭!” 此言一出,魏无羡、宋明等人脸色不禁一变。 博尔术的声音很大,远传千百步,故而很多守城将士也都听到了。 赵宁哈哈大笑,就像是听见时间最荒诞的事,笑得弯下了腰,好半天才捂着肚子停下来。 博尔术拉下脸来:“你笑什么?” 赵宁道:“我笑你无知愚蠢,被元木真蒙蔽了而不自知。 “本将在晋阳亲自跟元木真交手,当场将他打得吐血而逃,你这个呆在千里之外,对实情一无所知的家伙,竟然说什么元木真胜了,真是可笑至极!” 博尔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指着赵宁喝骂:“你这竖子,真是阴险卑鄙! “你赵氏高手明明被大汗击败,眼下竟然颠倒黑白,在大军面前大言炎炎,妄图混淆视听,到底知不知道羞耻?!” 赵宁哂笑一声:“元木真若是真的赢了,眼下又在哪里?本将的人头在此,他要是有能力,为何不来取走? “他若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强,为何不将郓州收入囊中,还要你来攻打?博尔术,本将可以跟你打个赌,你若是能让元木真现身,本将自己摘下这颗人头奉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不屑,这下顿时惹恼了博尔术身后那群王极境高手,纷纷指着赵宁跳脚痛骂。 而魏无羡、宋明等人,面色则是都恢复了正常,也指着博尔术等人反唇相讥。 双方每个人的声音都犹如钟鼓之音,可以传出去很远,夹在一起,犹如阵阵夏雷。 结果就是你骂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把对方当回事,都认为对方在胡说八道,而自己掌握了绝对事实与真理。 双方将士一看自家将帅言辞凿凿、态度坚定,完全没有心虚作为的痕迹,而对方又拿不出什么有力实证,自然不会怀疑自家将帅的论断。 故而郓州军与北胡将士,都因为对方将帅的强词夺理而愤怒不已,城上的城下的相互瞪着,不一会儿便加入了骂战,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最后双方争辩的焦点,落在元木真能不能现身上。 “大汗屡战屡胜,在晋阳击败你南朝最后一批顶尖高手后,心有所得,如今正在闭关清修,修为不日就会再进一步。 “届时大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上地下无处不可去,这是何等大事!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区区王极境中期,而中止对大道的追寻? “赵宁,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根本不值得大汗亲自动手!”博尔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看得出来,他已经被赵宁的“巧舌如簧”给气得七窍冒烟。 赵宁嗤笑不迭,乜斜着博尔术道:“什么闭关清修,不过是躲着养伤,压根不敢出来见人,怕被我大齐强者一刀枭首而已。 “说了这么多,元木真就是不能出现,你的谣言已经不攻自破,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就不怕本将要你性命?” 博尔术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他今日本来没打算开战,但此刻再如何也忍受不了了,遂升起领域,面色狰狞的大喝: “要杀你何须大汗动手,本王今日就能取你项上人头!赵宁,纳命来!” 言罢,博尔术一马当先,直接向赵宁冲杀而至! 赵宁轻哼一声,同样开出领域,拔刀出鞘,纵身而起: “晋阳一战,元木真都没能把本将怎么样,你这手下败将还敢在本将面前逞强?想死,本将现在便成全你!” 郓州的守城将士,城外列阵护卫营地的北胡大军,都看到了自家主帅嚣张、自信的言行,深受感染,无不士气如炽、战意如铁。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他们不能擅自出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拳击胸、刀拍大盾、长枪顿地,同时高声大吼,为自家主帅助威。 赵宁跟博尔术挥刀相向,当各自的长刀携带磅礴的刀气,如流云一样划破当空,流星般撞在一起的时候,在爆开的蘑菇云般的真气狂潮中,博尔术浑身一僵。 赵宁的修为之力,竟然比之先前两人交手时,有不小增强! 他本就是赵宁的手下败将,对方手持千钧,他走不了两个回合,眼下之所以敢出战,是因为从卫州调过来了两名王极境! ——元木真击败宋治,后者带领众高手出逃,汴梁已无王极境,而且军心民心大溃,进攻汴梁的北胡大军,无需之前那么多顶尖高手坐镇。 留下两个主持大局,分出两个到郓州来,帮他攻克郓州击败赵宁,是对国战大局最有帮助的安排。 之前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能和赵宁、魏无羡等人勉强打成平手,现在多了两名王极境,博尔术认为胜券在握! 这是他敢出手的原因。 可这一刀下来,他发现他错了! 短短几日,赵宁实力的竟然有了显著精进,再以之前的力量与之对阵,根本无法匹敌,就算多了两名王极境,也没有必斩对方的把握! 博尔术被真气震得后退百步,他趁势远远拉开距离,将自己置于同伴的保护中,这才不可置信的盯着赵宁:“你......” 他想说赵宁为何实力骤增,但这话说出来便是承认对方更强,露了怯,于大军士气不利,话到嘴边生生止住。 赵宁呵呵一笑:“本将说过,元木真被我们击败了,你偏偏不信。当日一战,元木真有没有什么领悟,本将不知道,但本将确实获益良多,实力增进不少。” 博尔术:“......”  章四零二 挽狂澜于既倒(12) 郓州将士眼见赵宁一刀击退博尔术,而对方再也不敢出手,又听了赵宁这番话,无不是精神大振。 一些将士受到鼓舞,红着脖子大声叫喊:“大总管威武!” 更多将士被陆续感染,齐声大呼:“大总管威武!” “威武!” “威武!” 很快,威武的叫喊声,就在城头响成一片,汇聚成山呼海啸之势,气冲斗牛! 反观城外列阵的北胡将士,在气势上立即被压了一头。 博尔术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深吸一口气: “赵宁,你休要张狂,不过就是修为精进一些而已,你还能把本王怎么样不成?本王未必能杀你,但绝对不会输给你! “本王有二十万精锐,这郓州城本王夺定了,你守不住的!待明日大军攻城,我天元勇士自然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天下至锐之师!” 抛出这番话,稳定了一下军心士气,博尔术大袖一挥,带着众高手返回营中。 “大王,我们就这么灰溜溜的收手了?现在军中多了两名王极境,就算赵宁实力有所增长,也不可能跨越两名王极境的差距,只要大王愿战,赵宁必败!” 木合华看到博尔术返回,连忙迎上来,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与不解。 “本王当然知道赵宁必败。”博尔术瞥了木合华一眼,大步进帐,“但只是击败赵宁,你就满足了?” 木合华怔了怔,连忙加快脚步跟上:“败了赵宁,我们就能夺下郓州城,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而后用兵四方鲸吞蚕食,得齐鲁下中原,赢得国战......” 跟在博尔术身后的顶尖高手们,也都一副正是如此的模样。 博尔术坐到了主座上,示意众位王极境也落座,这才目露凶光的切齿道: “与南朝的国战打到现在,我们遇到的最大阻碍便是赵氏,赵宁此子更是让我们损兵折将近四万!这说明什么? “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赵氏跟赵宁确有不凡之处,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大敌手! “尤其是这个赵宁,不过二十出头,已然是王极境中期,而且修为精进迅速,堪称一日千里!纵观天下,何人能与之比肩?是本王,还是你们?” 听到这里,众王极境修行者更加不明所以,木合华倒是品味出了一些东西。 博尔术接着道:“普天之下,修为资质跟赵宁处于同一水平的,本王只见过一人——那就是大汗!这又说明什么? “倘若不及早杀了赵宁,给他时间让他成长,来日他极有可能跟大汗一样,也成就天人境! “你们可别忘了,自古以来,草原王庭从未正面彻底击败过中原皇朝! “现如今,我们之所以有灭南朝的实力,追根揭底,就是因为草原出了大汗! “赵宁若是不死,后患无穷!纵然我们灭了南朝,但给他逃了,那么数年数十年之后,他就很有可能卷土重来,毕竟这天下大得很,不止草原与中原。” 博尔术还有句话没说,但聪明的人譬如木合华,当下都领悟到了。 跟元木真相比,赵宁年轻了太多,等到元木真死了,天元部族没有天人境了,赵宁再以天人境的修为东山再起,那又有谁能挡? 届时,天元王庭,亦或说天元皇朝,岂不是要重蹈今日大齐的覆辙?! “大王的意思是,这一战我们不仅要击败赵宁、夺下郓州城,更重要的是,必须要趁此机会阵斩赵宁?”木合华一语点中关键。 “不错!” 博尔术重重一拍桌案,“这正是本王的打算。眼下他还只是王极境中期,要杀他不算太难,大好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本王今日只接一招便撤走,故意示弱于他,就是为了让他得意猖狂,放松警惕之心,等到大军攻城,本王再度出战,他必定迎击,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大王英明!”木合华抚掌而赞,“不过......” “不过赵宁战力已经增强不少,仅凭我们营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可以败他却未必能杀他,他若想逃,我们拦不住。” 博尔术知道木合华想说什么,“所以本王要调还留在卫州大军中的,那两名王极境过来! “等他们一到,我们再一起动手,届时就能围杀赵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脱身不得,只能引颈受戮!” 听完博尔术的整个计划,木合华精神大振、佩服不已:“大王睿智,卑职不能及!若能如此,明日赵宁必死无疑!” 宋治出逃后,汴梁已无大齐王极境修行者,卫州大军没有致命威胁。 因为王极境脚程快,抽调卫州大军中的所有王极境过来参战,战后再派回去,不会耗费多少时间,不至于有什么意外。 退一万步说,有意外也不怕,只要能斩杀赵宁,就算进攻汴梁的大军有所折损,也无碍大局——哪怕卫州大军全军覆没,那也是得大于失! 众王极境俱是神色振奋,纷纷起身行礼,表示对博尔术的敬佩: “大王只是跟赵宁交手一招,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意识到赵宁此子存在的巨大祸患,并构思出灭杀赵宁的整个计划,真是大智慧!” 博尔术脸上有了笑意。 他挥挥衣袖,示意众人坐下,而后举目看向帐外的郓州城,眉宇间充满志在必得之色:“明日,便是赵宁的死期!” ...... 郓州城头。 魏无羡看了看赵宁,几度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宁主动发问。 魏无羡摇头叹息:“你的修为进益未免太快了,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就会是王极境后期。 “三十岁之前的王极境后期,古今罕见呐,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不仅是他,另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是赞叹不已,目中既有羡慕,又不无嫉妒。 宋明虽然也在恭贺,但眼底的忌惮之色,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赵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想前世,他至死都只有元神境中期,以他的身世地位来说,可谓是碌碌无为,平庸到了极点。 十年国战中,上无法护卫家国,下无法保护族人亲友,他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无数次想要自裁谢罪。 而这并非是他天赋不济,天生没有取得更高成就的可能性,也不是他修行不够努力,浪费了时光,仅仅是因为年少无知的时候,轻信了钟情的人,在代州遭了毒手。 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能够体会。 而今重生,两世为人,有诸多领悟,有厚重经验,还有无数资源,若是这都不能快速提升境界,他也就不是赵氏百年一遇的修行奇才了。 “不管怎么说,你如今有这份实力,郓州就坚固了许多,只要我们能够戮力杀敌,此战未尝不能争一个大胜。”魏无羡颇有信心道。 赵宁只是略略点头,没有多言。 他看向城外的博尔术大营,目光深邃,神思悠远。 无论何时何地,他看到的,都不只是眼前战事,而是国战大局,是整个天下。 博尔术的打算他未必尽知,但这个棋盘上的双方有多少力量,他却再清楚不过——此时此刻的博尔术,在这一点上远不及他。 博尔术并不知道他的诸多准备、布置,更加不知他心中的棋局。 ...... 在军营校场点兵,即将跟着张京麾下的先锋部曲出营时,陈安之才知道要出战的世家子弟,并不止他陈氏一族。 就在陈安之所带领的几百余名陈氏子弟身边,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世家子弟,他们个个锦衣玉带,英姿勃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寻常世家,会有数百名修行者,其中大部分都能到御气境,元神境通常在三五十人,顶层高手基本是元神境后期,拥有王极境的世家其实很少。 国战至今,包括北境边关在内的河北地尽数沦陷,一些将门世家伤亡惨重,其余世家门第也各有折损,实力能接近全盛状态的不多。 大齐世家的修行者,到了御气境、元神境这个层次,不是身有官职就是在打理族产,分散于九州大地,不可能抛弃本职一下子都集中起来。 尤其是门第,很多都在地方任职。能够稍微例外的,只有少数一些驻守边关的将门,例如赵氏、魏氏、孙氏等。 而在国战爆发前夜和初期,就将几乎所有家族元神境修行者抽调出来,充入军中助战的世家,也只有赵氏而已。 陈氏本是世家末流,族中元神境高手不多,在汴梁的更少,其中大部分还是从燕平南迁的。 陈氏国战前也没有像某些实力强大的世家一样,在基业所在地秘密招募私军,以备来日。 眼下陈氏在汴梁的修行者,除了一些实在走不开的,余者尽数跟在陈氏身后,有元神境二十来人,御气境两百多,共同组成了两个长队列。 在陈安之眼中,其他世家的队伍也差不多如此,多的元神境一二十人,少的只有数人,御气境也是数十人到一百多人不等,每个队伍都是一个纵队。 虽说每个世家的力量不算特别强,但这样的世家队伍很多,有十几列。 这也就是说,除了一些族人多在军中的将门,近乎所有世家都派出了自己的修行者队伍,来参与这场生死难料的战斗! 虽然未必是倾巢出动,但也看得出来都尽了力。 这是世家们的输死一搏。 今日不胜,丢了汴梁、中原,国战大局溃烂,往后将再无这样可以一战扭转大势的机会! 十几个世家队伍中,还有一家如陈氏一样人数众多,站了两列,元神境超过二十,御气境超过三百,个个都是全副武装,携带的符兵比旁人明显多一些。 这个队伍就在陈安之旁边,他认了出来,那是门第蒋氏。 蒋氏,本就是汴梁蒋氏,汴梁是他们的祖业所在地,眼下汇聚了京师、祖业的修行者,实力故而是最强的。 除却散在地方州县任职的族人,余者差不多是都到了。 对别的世家来说,丢了汴梁事关重大,但对蒋氏而言,失了汴梁便是没了基业之地,要成为无根浮萍,还会被异族刨掉祖坟,如何肯不全力出动? “臭酷吏,看什么?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陈安之只是打量了几眼蒋氏的队伍,在心里评判对方的实力,立即就引来一阵喝骂。说话的人跟他一样,站在队伍最前面,是个年纪不大、长相一般的女子。 平白遭了喝斥,陈安之却没有反击,只是低头收回了目光。 对方骂他酷吏,是指责他之前在大理寺任监正时,对付世家族人的酷烈行径。蒋氏在门第中属于中流实力,族人经他的手处置了不少。 对方只是称他为臭酷吏,没有骂娘骂祖宗,已经是自恃身份极为保留了。陈安之没有任何怨念。 章四零三 挽狂澜于既倒(13) 陈安之可以耐住性子、忍下斥责,不跟人作意气之争,却不代表别人就愿意放过他。 另一旁将门韩氏的队伍中,一个站在前面的世家公子冷哼一声,乜斜着陈安之开口: “身为中原世家,论传承短则百年长则千载,论地位是受苍生敬畏四民仰望,论职责是肩负家国存亡社稷兴衰,论历史则有无数先人浴血沙场牧民八方。 “大小世家,无论在朝堂上地位有何差别,每一家不说该有铮铮铁骨,至少得保住自己的脊梁,维护祖宗留下的荣耀,无论何时都要做个人! “可有些世家,眼中只有苟且之利,却无家国社稷,心中只有君王心意,没有苍生生死!放着好好的士人不做,偏偏要去做一条狗,发疯般四处咬自己人! “陈安之,你说,这样的世家是不是可耻,是不是可笑,是不是该千刀万剐、举族覆灭?!” 韩氏青年公子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陈安之,目光如狼似虎。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听到声音的世家子弟,齐刷刷的扭头看过来。 陈安之脸上没了血色,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肮脏老鼠。 他双拳紧握,双肩发抖。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黄土。 之前喝骂陈安之的那个蒋氏之女——蒋飞燕,跟很多世家子弟一样,被青年公子的话激起了不少对陈氏的怨恨,冷冷开口: “上古之时,天子与诸侯国共天下,而后数百年天下大变,天子遂与贵族共天下,到了这几百年,便是天子与世家共天下。 “这天下一直是我们大家的,不是哪一个氏族的,更不是哪一个人的!世家立于朝堂之上,下则牧民于地方,上则制衡于君王。 “下民暴乱,世家镇压之;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 “可如今,你们陈氏为虎作伥,竟然跟那些寒门爪牙一样,甘愿为君王鹰犬,不想站着做人,宁愿跪着为奴,损我世家之利! “陈安之,世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损的不只是权与利,还有世家的尊严!你这狼心狗肺的叛徒,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共立于一方天空之下?!” 如果说韩氏青年公子的话,还只是激发了众世家子弟的怨恨,那么蒋飞燕这番呵斥,则是从根本利益与立场上,引发了众人对对陈氏与陈安之的切齿痛恨。 刚刚不过是好奇看过来的世家修行者,这时一个个双眸冒火,激动一些的,已经指着陈安之等陈氏子弟开始破口大骂。 “陈氏这些年背叛求荣,族人无不身居高位,获得了无数财富,精锐修行者数量今非昔比,若非如此,眼下哪里有这样的队伍?” 韩氏青年公子韩黎,指着陈氏众人,步步逼近陈安之,“可陈安之你不要忘了,你们陈氏得到的这些好处上,都沾着各个世家族人的血泪! “陈安之,现在你告诉本公子,你打算如何偿还往日血债?!” 被喷了一脑袋唾沫的陈安之,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不抖了,双拳也松开。 他正视着韩黎吃人的双眼,不闪不避。 他觉得荒唐。 同时也觉得愤怒。 陈氏这些年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世家的事,但这些世家就完全是无辜的吗? 当初文武之争时,士人门第为了构陷将门族人,不也是在徐明朗的指派下,无所不用其极?若非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又怎么会去截杀赵氏家主继承人? 要说背叛,从士人门第妄图实现“收兵权于中枢、文官节制武将”的目标,文武分裂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背叛了世家这个整体! 说到底,一切都是权力争夺,都是受了宋治的算计,是在大齐历代先帝制造的,扶持寒门、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大势下,被洪流冲着走罢了! 谁又比谁高尚,谁又比谁正义? 谁又真的有选择? 陈氏一直想要置身事外,既不愿跟将门过不去,也不愿争夺太多权力,可结果如何?大势的洪流席卷而来时,还不是皇帝一句话,陈氏就得乖乖授首? 在大齐皇朝因为要重塑权力秩序,而陷入内部争斗,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国力耗损空前虚弱之时,天元大军犹如神兵天降,于是疆土沦陷,社稷陆沉。 各个世家都因此遭受了不小损失,如今更是被逼到近乎绝路上。 当此国家存亡之际,这些世家不敢、也不能对皇帝怎么样——他们顶多能说说“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这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所以他们就把怒火倾泻到陈氏身上,想让跟他们一样身不由己的陈氏,先来做个替罪羊,以便出口恶气。 陈安之心中岂能太平? 陈氏的确害了不少世家族人,陈安之的确愧疚万分,所以他在来之前,就决定了忍气吞声、低头做人。 但这些世家如此欺辱陈氏,陈安之岂能一直忍下去? 他也曾是个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年轻俊彦,崇尚的是武力解决问题,向往的的是沙场征战,忍无可忍之下,他焉能把尊严埋到尘埃里? 就算是一拍两散鱼死网破,跟这些世家子弟先械斗拼杀,不去跟天元大军作战了,不去管什么国战大局了,他今日也要为陈氏讨个说法,为自己讨个公道! 连日杀人,不知不觉间,千百人的性命与鲜血,早已激发了他内心的凶狠与杀戮欲望,唤醒了他数年压抑生活所积攒的暴戾! “你......你想干什么?” 逼视陈安之,忍不住要教训他的韩黎,在陈安之抬起头后,忽然发现对方双眼通红,杀气毕现,整个人犹如即将发狂的野兽一般,要扑上来撕咬他的咽喉! 霎时间他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心头一颤。 想到陈安之连日杀人,双手沾满鲜血的事迹,韩黎难免心怀畏惧,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激发了韩黎的羞耻心,顿时恼羞成怒,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叫嚷起来:“陈安之!你还想杀我不成?这里这么多世家子弟,你还能都杀了?” 他身后的韩式子弟,包括蒋飞燕等人,都放出了修为气机! 陈氏族人不甘示弱,俱都调动真气抗衡。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 “不能都杀了,也要讨个尊......” 陈安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正要说讨个尊严,话音却陡然中止。 在韩黎后退一步,没有再遮挡他绝大部分视野的这个刹那,他看到了一个人。 点将台上,站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这里看来。 那人身段婀娜妖娆妩媚,美艳不可方物,却偏又气质端庄,眉宇含威,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随意靠近。 那是扈红练。 早些年,陈安之见过对方几面,知道对方是一品楼二当家,也是赵宁的羽翼。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在这里,还能堂而皇之站在点将台上,但看到对方,陈安之便想起了赵宁。 陈氏在被众世家唾弃的绝境之中,还能有建功立业,重塑家声的珍贵机会,全是因为皇后赵七月的安排。 那也是他兄弟的一片苦心。 陈安之胸中陡然燃烧如烈火的戾气,于刹那间消散大半。 他想起赵宁的遭遇,想起赵氏受到的不公。 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九死一生,事后被证明是徐明朗授意范式,勾结天元公主萧燕所为。 而皇帝非但没有给赵氏主持公道,反而借机往雁门关派遣了六万禁军,想要分赵氏的兵权! 后来凤鸣山大战,雁门军杀敌无数,赵宁立下非凡军功,皇帝却因为他跟孔严华战阵对练时伤了对方,就将他罢官夺职,还令他五年之内不得重回军伍。 如今想来,陈安之才知道,凤鸣山之役中,雁门军的胜利有多么不易,多么难得! 可此后数年,皇帝却在扶持孙氏与赵氏分庭抗礼,还不断谋求削弱赵氏势力,国战之前,更是计划废除没有半点过错的皇后赵七月! 这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皇帝要向赵氏动手,要彻底打压赵氏了! 皇朝之内,若说在皇帝的面前受到的委屈,谁有赵氏的委屈大? 可赵氏从未表露过任何怨言,国战刚刚一爆发,便调集族中所有精锐修行者赶赴雁门关,将察拉罕死死挡在了关外! 到了今日,国战唯一一场大捷,还是赵宁带着一群郓州杂兵,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于西河城打出来的! 现如今,赵氏几乎是凭一族之力守住了晋地,让察拉罕寸不得寸进,汴梁危亡之际,本已脱身的皇后更是冒死赶回,主持中原战局! 舍身为公,毁家纾难,不外如是。 这得是多大的决心与意志,得是多么大公无私的胸怀? 这就是大齐第一将门,大齐第一世家,大齐的长城与脊梁! 珠玉在前,与之相比,陈氏这点委屈又算什么,跟赵宁一比,他被人骂两句又算什么? 就这样,他便要不顾大局,去跟世家子弟械斗吗?那他陈安之跟陈氏,又有何颜面自称大齐世家?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心怀家国与社稷?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半分怨怒。 他主动后退一步,向韩黎弯下了腰。 拱手长揖。 他不卑不亢的道:“诚如诸位所言,我大齐世家,向来以家国社稷为己任,谋得是皇朝兴盛天下太平,求得是不辱祖宗不负门楣。 “天元大军已入中原,大战迫在眉睫,国家危在旦夕,我世家大族平日里如何内斗不要紧,说到底那是我们自家人的事。 “但异族入侵,欲要夺我江山,我世家大族便绝对不能答应! “数年以来,陈氏的确多有罪孽,陈安之并无辩驳之意,当此之时,陈氏上下愿意血染疆场,与胡人拼杀到底,但求稍赎前罪。 “若是陈氏此战有幸不灭,来日任凭诸位处置。诸位都是皇朝栋梁,无不心怀家国大局,还望暂收怒火,容陈氏先与外贼厮杀。 “若能如此,陈安之感激不尽!” 韩黎跟蒋飞燕等人,都没想到陈安之在他们的威逼下,还会以这样的姿态,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场中安静下来。 章四零四 挽狂澜于既倒(14) 就如陈安之所言,平日里世家内争是自家事,逐鹿中原也好,皇朝更迭也罢,都是自己人争斗。 世家大族并非都是什么清白之家,互相争斗起来,也是没有半点儿情面,各种手段都能用上。 但在面对外族入侵时,世家大族有共同立场。 叛国投敌,他们基本做不到。 寒门官员可以改换门庭,去效忠异族,只要异族肯开科举,肯给他们官职地位,肯善待他们,寒门士子为了荣华富贵、一展抱负,也会从之。 但世家不行。 一方面,百年千年传承的世家,都有完整而严格的教育,有操守有人格,自古贵中华而贱夷狄,让他们放下尊严去服侍异族胡人,他们办不到。 另一方面,这也是利益使然。 世家势力庞大,拥有的财富太多,异族来了,不消灭他们,就无法让自己人分食更多财富。 而且有名声有威望的世家,在民间影响力太大,真要有事一呼百应,对异族统治者而言,这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中原皇朝自己人逐鹿天下,攻下一个地方,首先必要安抚地方世家大族,获得他们的支持,而后就能稳定统治这个地方。 而异族来了,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灭了中原的世家。他们会吸纳地方大族、庶族地主的力量,组建绿营大军,但绝不会让世家存在。 一言以蔽之,世家会因为内斗妨碍国战大局,但绝不会去投靠异族。 是以眼下听了陈安之这番话,韩黎与蒋飞燕也不能不管不顾,一定要先把陈氏修行者怎么样。 真要执意对陈氏不利的话,营中将士会怎么看他们?百姓会怎么评价他们? 韩黎还在犹豫,蒋飞燕已经拿定主意:“好,既然你陈氏愿意杀敌立功,自然没人能够阻止你们。再者,允许你们出战也是皇后娘娘的军令。” 言罢,蒋飞燕一挥手,让逼近了陈氏队伍几步的蒋氏修行者,都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见蒋飞燕已经收手,韩黎也无法逼迫陈安之过甚,丢下一句“看你们接下来能杀敌多少”后,也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陈安之直起身,向点将台看过去。 彼处,已无扈红练的身影。 “公子,这些人实在是......”陈氏族人对刚刚的遭遇非常不忿,靠上来想要说什么,被陈安之摆手制止。 “只要我们能杀敌建功,陈氏往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休要心中不满,妨害战事!”陈安之厉声告诫。 “是。” ...... 大帐里,防御使张京坐在帅案后,看着分作两班的将领: “据斥候探报,天元大军的先锋,已经到了河柳村一带,本将需要一支精锐率先迎击,尔等谁愿领头出战?” 话音方落,他右手边的一名络腮胡将领,当场就要站起身,却在看到他制止的眼神后,及时打消了请战的念头。 张京之前只是团练使,在这十万将士里,平日里分带的将士也就是所谓的嫡系并不多,若是加上他刻意结交的将领,拢共能掌控的将士有两万多人。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力量,他在奉赵宁之命进入军中之前,就有不少修行者手下,这些人也都进了军中。 再加上赵宁安插其中的一品楼修行者,张京实际能控制的部曲超过四万。 但即便是四万多将士,在十万大军中也只占不到半数,而余者都在前防御使的掌控下。 虽说前防御使、副防御使都被赵七月杀了,但这些人还是习惯性聚集在,前防御使的心腹将领身旁。 此时,张京的目光便落在那些将领身上,想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心思,有没有战意,士气是否可用。 “张将军奉皇后娘娘之命统领大军,出战北胡蛮子,末将自然谨遵将军号令......”说话的是个国字脸、气质彪悍的将领。 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只不过,参知政事说了,北胡蛮子战力非凡,大军出战非得有精悍锐士打头阵不可。 “末将也想为将军分忧为皇朝出力,只是麾下将士比不得将军原先所领部曲,战力差了许多,贸然出战只怕会误了将军大事,故而不敢先出。” 听了这番说辞,张京暗自冷笑。 此人名唤刘达,修为不俗颇有才干,在军中威望不俗,是前防御使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已然将对方留下的将领聚集在身边。 刘达提及参知政事孔严华的目的,一是表明自身立场,二是扯虎皮做大旗,摆明了要跟不遵孔严华之令的张京分庭抗礼。 这倒不是说,汴梁这些防御使军队,都是听命于孔严华个人的武装,只是因为孔严华是寒门官员领头之人,故而寒门官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在国战之前,朝廷有专门的衙门——枢密院,来统领天下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的新军,枢密院就是这些寒门将领的顶头上官。 国战爆发后,为了让世家寒门齐心作战,也是为了向世家示好,更是为了统一号令方便作战,宋治将枢密院撤了,仍以大都督府统御天下兵马。 大都督府是世家地头,大都督副大都督,都是世家族人,短时间之内,这些站了队的寒门官将,当然不会甘愿奉赵玄极、韩昭为尊。 所以他们仍旧团结在孔严华周围,以示跟世家军队的区别。 刘达的话说完后,他身边的好些个将领,也都陆续附和,声称自己的部曲战力不够强,不敢担先锋的重担,以免误了战局。 张京这些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跟孔严华翻了脸,对方肯定要掣肘他。 等到他军令不畅,证明无法统率大军的时候,孔严华就能顺理成章推举别的人担任防御使,届时赵七月也无可奈何。 粗略一看,出声附和刘达,或者用神态表明跟刘达同一立场的帐中将领,占了所有将领的四成左右。 张京不动声色:“诸位,汴梁之役关系中原战局,更关乎家国存亡,先锋一战作为第一战,重要性不用多言,能打赢这一阵,战功可是非同凡响。 “大军若能凯旋,皇后娘娘必定不吝封赏。 “届时就不仅是金银财帛,也不会少了高官厚禄,能打出显赫战绩的人,更可以扬名天下,振奋举国军心民心,成为我大齐皇朝的英雄! “本将再问一遍,谁愿作为先锋出战?” 在众将回应之前,刘达冷笑一声:“将军说得好听,那得打胜了才行,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可也得有命享受!北胡大军战力如何,谁人不知? “将军这个时候只问我等愿否出战,怎么不愿亲自上阵?” 他说完之后,跟着他的那些将领,无不相继响应,指摘张京不愿自己出战,而把危险丢给部属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说话的人很多,不出声的也有。 张京状似不经意,实则将帐中情形都纳入了眼底。 除了他明里暗里控制的四成多部曲,帐中还剩一成多的将领,既没有主动请战愿意担任先锋,也没有跟刘达等人一样,明确表明不愿做先锋,跟他唱对台戏。 大军中的将领,既然能出任将职,就必定跟孔严华、枢密院扯不开关系,毕竟不得到枢密院的看重,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手握兵权的将军。 张京是属于在内部另起炉灶,分出了一个山头,不是他麾下将领的人,就一定属于刘达、枢密院。 而这一成多将领没有附和刘达,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不愿在这种时候跟主帅两条心,他们愿意以大局为重,以战事为重,听从张京的调遣——至少暂时愿意。 只不过,张京没有派自己的嫡系将领出战,他们不知道张京的具体心思,便不愿贸然主动请缨,拿自己和部曲的性命不当回事,免得做了冤大头。 观察到这里,张京心中已经有数。 通过这番询问之下众将的反应,再加上他平日里对众将人格品性的了解,帐中诸将都是什么立场、心思,他已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该如何调兵遣将,分派军务,乃至如何对待这些将领,他有了谱。 张京面色一肃,陡然大喝:“牛进!” “末将在!”之前就想请战的络腮胡将领,这时候挺身而出,抱拳待命。 张京从帅案上取出一张令牌:“本将令你统率本部将士,作为大军先锋,立即开赴河柳村,阻击北胡前队!” “末将领命!” “你记住,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若胜,本将会亲自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你请功;若败,本将必会亲自斩下你的人头!” “末将愿立军令状!” “徐巍!” “末将在!” “着你率领本部,襄助牛将军作战,听从牛将军调遣!” “末将领命!” 牛进、徐巍两将领了军令,转身出帐,大步流星气宇轩扬。 张京的安排如此果断迅猛,派遣的都是自己的嫡系,帐中诸将莫不心神震动。 刘达等人面面相觑,都有意外之色;而那一成多心有大局的将领,则是不由得面容肃然起来,看向张京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可与钦佩。 能够让自己的嫡系部曲,去打头阵,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迎战近乎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足以证明张京没有偏私之心,也说明对方对打胜仗颇有自信。 张京站起身来,看了众将一眼:“本将之前已经说过,此战关系重大,若胜,必有非凡军功,可以加官进爵,成为三军英雄。 “尔等既然不愿请战,那么等牛进、徐巍两名将领得胜归来时,尔等便休要妒忌!现在,都去集结部曲,稍后大军齐出,随本将去夺回杨柳城!” 言罢,张京不给众将搭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 诸将皆愕然失语。 ...... 等到张京远去,大伙儿自行退出大帐,刘达仍是阴沉着脸。 “刘将军,牛、徐二将此番出战,果真能胜吗?”一名将领犹疑着问。 刘达也有这个担忧,他很不希望对方真的获胜,如果对方赢了,张京这个新防御使的威望就建立起来了,地位也会随之稳固,他再要争防御使之位就不容易。 但这话不能明说,刘达遂冷哼一声,作轻蔑状:“北胡是那么好胜的?我们走着瞧!” 张京虽然下令大军做好全部出战的准备,但如果先锋打输了,他们就有可能不再出营,或者据守汴梁城,或者干脆丢掉汴梁,南下去寻找皇帝。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比在野外跟北胡大军阵战,亦或是攻打杨柳城坚城,要来得容易轻松得多。 章四零五 挽狂澜于既倒(15) 牛进率部出营之前,来到校场上世家修行者队伍集结、等候的地方,询问有哪些队伍愿意协同作战。 世家修行者们来军营,就是为了跟着大军迎战北胡,是以牛进刚刚问完,所有队伍的领头者,都表示愿意出战。 因为是先锋作战,牛进、徐巍两人的部曲加起来也就万余人,探明的北胡前队也是一个万人队,故而犯不着所有世家队伍都出动。 牛进最后选择了队伍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三个世家: 陈氏、蒋氏、韩氏。 ...... 身为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统率一个万人队的万夫长,孛儿炽君·阿鲁温跟很多天元部族的强者一样,在多年四处征伐、战无不胜的戎马生涯中,锻造出了一颗视四方豪杰为草芥,想要率军征服到天边去的雄心。 国战之前,很多人都说齐朝不可小觑,凤鸣山一役后,这种言论更是流传甚广,不少有识之士都颇为赞同,故而在国战开始之初,阿鲁温也将齐军视为劲敌,打起了十分精神小心应对。 可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阿鲁温发现这句话简直就是狗屁。 齐军弱得不堪一击。 他为之前的小心谨慎很是脸红羞愧。 姑且不说他跟随左贤王博尔术,荡平河北地是何等轻松迅捷,就说这回屯兵卫州进攻中原的战事,那也是流畅至极、写意无比。 当初,自己这些人在左贤王的布置下,集结于卫州附近,大张旗鼓大造声势,伪装成进攻中原的主力,齐朝皇帝就真的信了,把大军主力都摆在汴梁周边。 殊不知,大军的主攻方向是郓州,眼下齐朝在郓州兵力不足,如何能抵挡左贤王的亲自出击? 虽说西河城一战,左贤王吃了点亏,但那也只是例外,而后大汗亲自出手,不是立即将齐朝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迫使对方落荒而逃? 用齐人的话说,那就是形如丧家之犬! 连齐朝皇帝都这么不经事,齐人又哪里是天元勇士的对手?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大汗一声令下,大军渡河而战,那屯守杨柳城的齐人重兵,便跟他们的皇帝一样,在大军兵锋前落荒而逃。 皇帝都败了跑了,这些面对精锐大军,首当其冲的齐人焉能不跑? 想到这里,率部在广阔大道上策马疾驰的阿鲁温,抬头放眼向前方看去。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道路上、田野中,满是丢弃的盔甲、兵刃、旗帜,锋刃不时反射出片片金辉,给这片绿野装点出了几分灿烂的颜色。 而在更远处,则是一群狼奔豕突的齐军将士,一些人惊慌回头时,阿鲁温能看见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 看到溃兵,阿鲁温就像瞧见了金山银山,对军功的渴望让贪婪爬满了他黝黑的脸庞,连忙高举符刀大声招呼:“追上去,一个都不要放跑!” 阿鲁温乘船登岸后,接到的第一份军令就是追杀杨柳城溃兵,这一路来,死在他刀下的齐军将士多不胜数。 若非他用的是符刀,只怕早就因为刀口卷刃而换了好几把。 阿鲁温跟他的部下,可谓是踏着尸山血海在前进,凡是出现在他们前方的齐朝溃兵,无需太久便会尽数变成他们身后的尸体。 杀得兴起的阿鲁温,很快就带着麾下精骑追上了那股奔逃的齐军。让他颇为不满意的是,这股齐军只有数百人,他还没杀尽兴便没了。 于是他继续前奔。 阿鲁温接到的最新军令,是让他追着齐朝溃兵,作为大军先锋,一直杀到汴梁城下去! 后面的主力,还在清扫杨柳城两翼的城镇、军堡,扩大控制地域,确保大军抵达汴梁时无后顾无忧。 所以杨柳城距离汴梁虽然只有百里之遥,主力眼下还没有兵临汴梁城下。 但这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而且相差最多也就三两日,毕竟齐军没什么抵抗意志,一触即溃,只是因为人多,大军追杀起来颇为费力,需要一些时间。 无论如何,汴梁近在眼前,不可不快些杀过去。 听说彼处还有不少齐军,为免逃散的齐军回去太多,加强彼处的守备力量,也为了进一步打击汴梁驻军的士气,引发更多的齐军畏惧、逃散,大军需要一支劲旅一路追杀残敌,尽快抵达汴梁,威慑汴梁的齐人军民。 阿鲁温所部,作为大军正面最为凸出的锋头部队,便理所当然承担了这个职责。 阿鲁温现在已经开始幻想,当他跟他麾下的勇士杀到汴梁时,城池上下的齐人该是何等惊惧、恐慌! 他们或许会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并主动奉上财宝。 毕竟,面对一群不可战胜的勇士,跪下来表示臣服,并献上自己的财富,是活下去的不二选择。 “将军,前面有个乡村!”一个眼尖的近卫,指着不远处大喊出声。 阿鲁温精神一振,循声看了过去,只一眼,他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是个不小的村子,房屋一眼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几百户,而且屋舍建造得颇为齐整、高阔,大部分砖瓦还很明亮。 显然这是个颇为富裕的村子,有一些大户,这意味着村中必然不会缺了金银钱财。 “夺了!” 阿鲁温举起马刀招呼,其身后的战士们,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纷纷加快了马速,铆足了劲扑了过去。 对阿鲁温这些草原战士来说,打仗就是抢劫发财,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 与敌人拼杀从来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显赫军功不是人人可得,但只要大军攻势顺利,每个人都有发财的机会。 从杨柳城到这里,阿鲁温顺路洗劫了不少乡村集镇。 大一点的城池不好去攻打,妨碍大军往汴梁推进的速度,这种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来去如风的战士们呼啸而过,不消片刻就能洗劫个干干净净。 靠近村子,阿鲁温便看见了惊慌失措的村民,对方应该是听见了万骑奔驰的动静,到村边来查看情况,骤然看到他们杀过来,顿时鸡飞狗跳争相逃窜。 阿鲁温大喊一声杀,战士们便挥舞着兵刃,发出草原战士冲阵时特有的怪叫声,分股闯进了村子。 他们见人就杀,无分男女老弱,见屋就进,无分富贵贫贱。 脾气暴烈的,直接翻箱倒柜,有经验一些的,抓住屋子的主人逼问钱财藏匿的地方,鲁莽一些的,抄起铁锅铁壶就挂上马鞍。 除此之外,还有跑到猪圈羊圈里,将鸡鸭猪羊全都一刀宰了,当作军粮带走的。 草原骑兵征战在外,短则数日长则数十日不回,却不能一天不吃东西,军粮大多是就地搜集。 村子里的百姓,对敌军袭来没有充分防备,他们只知道朝廷有重兵布防在黄河沿岸,还以为自己的村子很安全,孰料兵败如山倒,这下逃遁不及,大多成了刀下亡魂。 村子中心地带有个地主庄园,院墙颇高,建有碉楼,此时附近的几十户百姓,都逃到了庄园里,被这个庄园的乡绅暂时保护了起来。 阿鲁温杀过来的时候,庄园已是大门紧闭,还有家丁护院手持兵刃,在院墙上、碉楼里作严防死守状。 一两百人的庄园,应付寻常盗匪或许足够,但在万人大军面前,就跟纸糊的没有区别,阿鲁温立马大门前,在庄园里隐隐传出的孩童哭声中,残忍的笑了一声。 他只是简单的将马刀向前一引。 身后的精骑锐士,立即从马背上跃起,在修行者的带领下,群狼扑食一般,涌向了百姓最后的庇护之所。 不出意外,只需片刻时间,庄园就会被攻陷,而后就是阿鲁温的部下发财的大好时机——乡绅地主的家宅,钱粮都不会少。 至于里面的百姓,杀戮成性的大军会一个不留。 但就在这时,阿鲁温接到一名游骑的急切禀报:“将军,村外发现了一支齐军!” “灭了就是,有什么需要禀报的?” “他们人不少......” “人再多也就是一群溃兵,还能翻了天不成?” “不,不是溃兵......” “什么?” “是一支军容齐整的骑兵,正杀奔过来!” “骑兵又如何,齐人的军队全都不堪一击,让外围警戒的千夫长呼伦过去灭了他们就是!” “将......将军!”这时,第二个游骑飞奔而来,“大事不好,呼伦千夫长被袭来的齐军阵战了!” “什么?!”阿鲁温心头一震,双眼一瞪,目露凶光,“齐军到底有多少人?” “不下万人!” 阿鲁温面容一凛,当机立断:“各队立即出村结阵,迎击来犯之敌!” 刚刚进攻宅院的修行者,还只是杀了几个护院修行者,这下都撤了回来,纷纷上马,在自己的队列中赶赴村外。 副将对阿鲁温道:“将军,这必是汴梁的援军。他们的皇帝都跑了,又没有天人境主持大局,竟然还有军队能出城作战,实在是匪夷所思!” “什么匪夷所思,不过是不知死活罢了!” 阿鲁温发出不屑的冷笑:“在眼下这种形势下,汴梁还有军队出战,不外乎是绝境之中殊死一搏,想要拼尽全力看看能否求一份生机。 “等我们灭了这支汴梁援军,就能灭了齐军的所有反抗意志! “来日再兵临汴梁城下时,那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天元王庭不止是大汗修为无双,天元王庭还有大军战力卓绝!待到那时,汴梁城便能不攻而破!” 副将对阿鲁温的判断心悦臣服:“将军英明!” ...... 率领家族精锐修行者,策马一路突入人群中,直至斩下千夫长呼伦的人头,陈安之的衣甲已被鲜血完全染红。 这个位置在阿鲁温麾下部曲最前方的千人队,战士并未都聚集在一起,而是散在各处游弋、警戒,这就给了陈安之机会。 陈安之杀掉千夫长后,各个百人队迅速支援到了跟前,为先锋万骑探路的陈氏修行者队伍,便陷入了四面被包围的境地。 不过陈安之并不慌张,因为大军就在身后——就算没有大军,陈氏两百多名修行者,也不是一个千人队能够抗衡的。 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千人队被击溃,大部分战士撤了回去. 陈安之从激战中抬起头来,惊愕的发现,前不久还没有多少人的前方田野,此时已经出现了一个一眼难以望到边际的军阵! 将士还在集结,军阵虽然还不严整,但已大体成型。 其行动速度之快,让陈安之暗暗咋舌。 牛进、徐巍率领的大军,此刻业已就位,在陈氏等人身后摆开了阵势。 陈安之率队回到大军侧翼。 两军对峙,相距不过几百步,激战一触即发! 章四零六 挽狂澜于既倒(16) 在牛进与阿鲁温的号令下,两阵开始前进、提速、奔驰! 两军集结、变阵所用的时间差不多,在这部分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先机。 要是哪一方开始冲锋时,另一方还在布阵,乃至敌军杀到了阵前,自家将士还在准备,没有形成严整战阵,那么就有很大可能被轻易破阵而入、直接冲溃。 “大军跟胡子正面拼杀,待两军混战时,陈公子,就请你们针对胡子精锐修行者,捕杀对方百夫长、千夫长等强者!” 两军交阵前,牛进向陈安之、蒋飞燕、韩黎等人传达了军令。 “牛将军放心就是,我们知道该怎么做。”陈安之杀意如铁,信心十足。 一个北胡万人队,也就一二十名元神境,而陈氏、蒋氏、韩氏的队伍里便有五十来名元神境,陈安之有绝对把握战胜对方。 在他的理解中,这场战斗无异于杀鸡用牛刀,断无不胜之理。 但是没用多久,他就发现他错了。 战阵拼杀不是民间械斗,不是简单的力量对比。他这个门第子弟,很快就体会到了沙场交阵的凶险与复杂。 入了战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几乎掩盖了一切感官,除了地动山摇便是山摇地动,犹如置身剧烈地震的中央,只感觉天翻地覆。 面对汹涌而来的北胡精骑,接触到望不见尽头的刀枪丛林,看到一个个气质彪悍的百战锐士,感应到一份份浓郁沉重的杀气,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霎时间,陈安之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就像是一只蚂蚁掉进了沸腾的油锅。 每时每刻都有被撕碎的危险! 门第子弟不同于将门子弟,没有经历过战阵演练、洗礼,这下陡然进了人世间最惨烈的搏杀里、最凶险的炼狱中,理智立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恐惧包裹了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每个毛孔好似都在尖叫! 好在陈安之并非普通百姓,他虽然惊惧,手上动作却不含糊。 修为之力尽数调动起来,每一下挥舞长刀,便是一片刀芒喷薄而出,将面前的北胡战士成群结队的,连人带马削成两半! 在一团团鲜艳妖异的血雾中,他沐浴着脏腑碎肉的暴雨急速奔进。 他拼杀得格外卖力,完全没有意识到节省真气的需要,他只觉得面前的敌人实在是太多,若不将他们尽数杀了,便有被对方砍翻的风险。 他每一次挥刀,都力求杀人。 沉浸在血肉磨盘中的陈安之,逐渐只剩下向前与战斗的本能,理智越来越少,也忘记了战前牛进的部属。 只记得杀人、杀人、多杀人,杀掉对方的修行者。 死在他手下的天元战士越来越多,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铺满尸体、断肢残骸与鲜血的道路。 直到胸口一痛,陈安之的动作一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阵中冷箭射中了!这一箭非同凡响,明显出自一名强者之手,直接破了他的符甲! 若非他身着品阶不俗的内甲,挡住了箭头,仅是这一箭,他的心脏就要遭受重创! 陈安之稍微愣神的功夫,前后左右都有北胡锐士杀过来,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刀枪剑戟一下封锁了他腾挪转移的空间! 这些出手的北胡锐士,竟然都是修行者,而且没一个修为在御气境之下! 陈安之修为不俗,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笔直冲上了半空,这才避过了这一轮合击,在下落的时候,刀芒几度闪烁,将那些北胡锐士或杀或伤。 一个又一个北胡锐士,被从马背上轰得鲜血泼洒倒飞出去时,陈安之安然落回马背。 但他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更多北胡锐士围杀了过来! 而他之前冲得太猛,已经脱离了自己的队伍,没有人能跟上,再加上北胡精骑有意分割他的队伍,包围他,导致他身边一个同伴都没有! 在他继续跟眼前之敌拼杀时,一支冷箭再度袭来,这回是从他背后射出,直奔他的脖颈,他没有及时察觉! 脖颈处虽然有项圈保护,但防御力不及胸甲,内甲也保护不到这里,陈安之在千钧一发之际感应到了真气波动,及时侧头,还是被箭矢划破了脖颈! 陈安之暗道不好。 脖颈处一片酸麻,这冷箭分明是毒箭! 万幸箭矢只是划破了皮肤,入肉很浅,毒气入体不深,陈安之连忙调动真气,将入体毒素逼了出去。 但这么一分神,他立即被刀剑加身,若非符甲品阶高,必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饶是如此,他的身形也被打乱,无法完全应付更多进攻! 生死之际,陈安之大吼一声,拼着强受一些刀枪,再度从马背上跃起,将后续临身的兵刃都扫开后,这次没有落回马背,而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在人群中几个起落,跳出了包围圈,回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队伍中。 落在一匹已经没有修行者的陈氏战马上,陈安之面沉如水。 刚刚在半空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自家的队伍损失不小,很多修行者倒在地上被马蹄踩成了肉泥,而胸口插着的符矢依然醒目。 草原战士人人善骑射,战阵中冷箭多再正常不过。碰到正面难以解决的对手,就用冷箭射杀——这必是北胡军队惯用且熟悉的战术。 只可惜,陈安之先前并不了解——就算了解,就凭他初上战阵只知道往前冲杀,脑子一热什么都想不到的样子,也难以防备。 各世家的修行者队伍,遭受的打击还不止冷箭。 这一战北胡军中的精锐修行者数量,是不及齐军,但他们战阵娴熟。很多强悍修行者都被对方引诱得冒进,而后分割包围,在团团围攻之下死伤连连。 而且北胡锐士配合紧密,就算遭受了不小死伤,也不会轻易乱了阵脚,还能迅速调整战法,分梯队进击,分层次消耗,找到机会再寻求一击毙命。 反观齐军,经验太过不足,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尤其是门第队伍,不通战阵,一开始猛冲猛杀,出刀就只想杀人,陷入困境后便心神慌乱,举止失措。 这就更不必说世家修行者队伍,跟大军的毫无配合了——战前大家说好彼此呼应,上了战阵在激烈的拼杀中理智衰减,就只是各自为战。 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四成。 百战精锐对上沙场新卒,前者有太多的文章可以做。尤其这还是万人大战,场面混乱,各部仅靠眼睛看、嗓子吼,难以做到有效援引。 北胡军队优势的地方太多,十成战力可以发挥出十二三成。 此消彼长之下,齐军伤亡惨重。 若非牛进、徐巍两人的部曲,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修行者也不少,只怕现在已是溃不成军。 好消息是,阿鲁温虽然调遣了许多精锐力量,来对付各个世家队伍,战法也高明,但高手强者的力量差距太大,眼下还没有取得决定性胜果。 总体上,阿鲁温被世家队伍牵制了许多兵力,导致不能给予牛进、徐巍两步太多压力,这就让齐军能够大体平稳的作战。 陈安之继续拼杀,这回控制了往前的速度,确保不再脱离队伍,因为之前拼杀太过无所顾忌,真气消耗剧烈,此时吞了两颗丹药,便开始注意合理运用真气。 冷静下来之后,他对局势随即有了相对理智的判断: 阿鲁温眼下调集了精锐力量在对付世家修行者,求的就是先灭了或者重创世家队伍,消除这个巨大威胁,再回头解决牛进、徐巍的大军。 想通这一点,陈安之也有了战法思路。 “公子,你快看,蒋氏的女人撑不住了!” 陈安之边战边思考之际,忽然听到身后的族人,大声发出了警示。 因为他之前说过,不要因为在校场受了气,就心怀怨忿妨害战局,所以陈氏的修行者没有见死不出声。 陈安之转头去看,就见左前不远处,蒋飞燕跟几个蒋氏修行者,被北胡战士团团包围。 她身上插了好几支利箭,拼杀动作明显迟缓,跟她的修为境界不符,且围杀她的人中,就有元神境中期的高手! 只一眼,陈安之便断定,蒋飞燕中了毒箭,伤势比他深,已经坚持不了几个呼吸! 他稍一沉吟,不作任何犹豫,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带着几名高手跃了过去。 ...... 蒋飞燕愈发觉得肢体沉重,每挥动一下长剑,都觉得是在搬动一座大山,而且视野越来越模糊,看人有了重影,难以准确判断对手的刀剑落点。 这让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终于,蒋飞燕压抑不住体内的毒气,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她暗叫一声糟糕,抬头时,就见一柄符文明亮的战斧,已经斩到了额前! 无论如何,她都避不过。 这一刻,蒋飞燕心如死灰。 作为门第蒋氏的嫡系杰出子弟,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轻易的死去;作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她更是不曾料到,最后是死在一个元神境中期手里! 可再多没想到,也抵不过战阵现实。 她悲愤不甘到了极点,也恐惧害怕到了极点。 沙场征战原来是如此凶险......蒋飞燕只来得及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就在她做好被战斧把脑袋劈成两半的心理准备时,那柄不断放大的战斧,却像是断线的风筝,忽然侧向摔飞了出去!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身材修长、面颊清瘦,却双眸如剑,明亮而锐利,出手一刀,即将面前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击退!  章四零七 挽狂澜于既倒(17) 随即,蒋飞燕感到自己沉重的身体飘了起来,变得无比轻盈,从一众北胡骑兵的头顶掠过。 几个起落间,好些个向她伸出兵刃的北胡战士,都先一步被刀芒击中,甲胄开裂、兵刃脱手,吐血倒飞出去。 蒋飞燕愕然不已,一时间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感觉再度落到平地,不复起伏颠簸,蒋飞燕这才看清,湛蓝如洗的天空下,这个头戴兜鍪的人,竟然是她之前喝骂过的陈安之。 因为毒箭,蒋飞燕神智有些紊乱,但这一刻也总算明白过来,是陈安之冲入阵中,将她从北胡修行者的围杀中救了出来。 意外、惊讶充斥在蒋飞燕心间。 她怎么都没想到,陈安之会来救她。 在这个过程中,对方被北胡修行者砍中了几刀,在甲胄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其中一刀甚至破了甲,鲜血从缝隙中农渗了出来。 没等蒋飞燕从震惊过完全回过神,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丹药,对方的动作干脆有力,没给她反应、拒绝的机会,但却说不上粗鲁。 “这是赵氏的涤心丹,最是能解毒,你赶紧运气调息。” 赵氏的丹药品质,在大齐世家中有口皆碑,听到陈安之说丹药出自赵氏,蒋飞燕心中一阵安定,遂依照对方的吩咐,运转真气让药力尽快化开。 等到蒋飞燕在众人的保护下,将还未深入骨髓的毒素,给大体逼出体外,神智清明的睁开眼时,心胸从未有过的敞亮。 劫后余生的欣喜,让她看世界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只觉得阳光明媚了许多,周围的陈氏修行者也可爱了许多。 若非众人还在拼杀,还处在时刻有生命危险的战阵中,她或许会想哼上一支小曲。 陈安之再度站在了她的面前。 不同的是,这回连韩黎也在。 三个世家的修行者们,本就是一起行动,虽然有队伍不同,但彼此距离不远。 韩黎的样子跟她差不多,同样是模样狼狈,符甲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不过身上却没有插着箭矢。 或许是因为对方出身将门,经历过战阵演练,通晓厮杀之法,所以刻意注意了冷箭。 陈安之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看来他去救韩黎的时候,北胡修行者应该是有了防备,受到了更大的阻碍。 三人翻身上马,跟着队伍向前,因为处在中间位置,没有太过激烈的拼杀,有空隙可以说话。 陈安之道:“这仗不能再这么没有章法的打下去,否则必输无疑,我们得想个破阵之法。” 蒋飞燕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当即点头认同,开口的时候嗓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很多,再没有之前面对陈安之时的浓烈敌意: “我们之前大意了,以为自己修行者高手多,能够轻易撕裂敌阵,现在看来,必须把我们的人拢到一起,合并为一支队伍!” 左翼的韩黎砍翻面前一个北胡骑兵,头也不回的道: “我们的人不熟悉战阵,没经历过生死洗礼,激战之下都颇为慌乱,难以保持冷静,就算勉强聚拢,也会被再度分割,最后仍是会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 “那该怎么办?”蒋飞燕有些着急。 陈安之挡开一支飞来的符矢,沉吟着道:“为今之计,只有聚集元神境高手,一鼓作气猛打猛冲,去杀了敌方主将!” 韩黎一面跟北胡骑兵拼杀,一面接过话头:“敌军主将一直没有露头,应该是忌惮我们这里强者不少,怕被率先刺杀——我们找不到他!” “只要我们杀得人够多,穿透他们的战阵,扰乱他们的阵脚,总能让对方露出马脚!”蒋飞燕发了狠。 陈安之眼前一亮:“就这么办!” 三人有了主意,不再一味前冲,先是呼应己方队伍,聚集了三家的元神境修行者,而后率领着二三十名强者,瞅准了中阵的核心位置,发起了猛烈进攻! 二三十名元神境,在战阵中无人能敌,又不需要讲究战法,只需埋头前冲即可,也没有什么难度,很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切入了敌军中阵。 这个战法不错,效果明显,但想靠这样杀穿军阵,彻底打乱北胡大军阵脚,陈安之等人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些。 北胡骑兵群中,阿鲁温面色低沉,向身边的传令兵下令:“调集七品以上天狼弓,隐蔽接近到四周,三十步内齐射,将他们都埋葬掉!” “得令!” 副将心有余悸:“真想不到,这支齐军颇有战力,而且跟着这么多强大修行者,我们的勇士已经伤亡接近两成!若非将军英明,只怕此战休矣!” 阿鲁温冷哼一声:“不过是一群空有武力的无头苍蝇罢了,是个麻烦,却远远谈不上致命。任何一名有经验的万夫长,都能做出有效应对,打赢这场战斗。 “今天我们就好好教教这群齐人,什么是战阵,什么是战争!” 超出预料的世家修行者队伍,一开始的确让阿鲁温心惊,但在发现他们只是单独作战,跟大军并无配合,也不统带任何部曲后,阿鲁温就放下心来。 这种战法的修行者队伍,只要实力不是太过逆天,进了万人战阵的海洋,凭借己方军中的众多修行者与百战锐士,阿鲁温有的是手段应对。 陈安之等人越是拼杀越是觉得不对。 在他们的预想中,北胡骑兵被他们砍瓜切菜一样杀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定会胆寒畏惧,就算不擅自后退,也会手脚慌乱。 但事实并非如此,对方哪怕是后退,都是成排成队,秩序井然。 “后退?” 陈安之乍然觉得不妙,等他们杀完面前的百十名北胡骑兵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空地,数十步的地域内,竟然再无一兵一卒。 “不好!” 陈安之来不及勒住马缰,就听到了战马的悲鸣,接着战马翻身就倒,他连忙抽身——不出意外,他看到地上布满了铁蒺藜! 万人大军中,基本会有所有能用到的作战物资。 陈安之想回头提醒蒋飞燕、韩黎等人,可是已经晚了,他们之前拼杀得凶猛,进展迅速,战马速度提得很快,现在根本停不下来! 战马相继踩到铁蒺藜,纷纷惨嘶翻倒,后面的战马撞到前面的战马,俱都摔翻在地,二三十名元神境修行者被迫弃马! 铁蒺藜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可与此同时,一声声箭矢离弦的闷响,从四面八方的北胡骑兵群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咻咻破空声密集如潮! 仅仅是瞥见一道道真气流光,陈安之便头皮发麻! 一众刚刚离开马背,还没落地站稳的世家修行者,立即被一轮轮符矢淹没! 纵然身披符甲,但天狼弓杀伤力非凡,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应接不暇,虽然不至于东倒西歪,但也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杀穿箭雨帘幕,冲入北胡骑兵人群。 箭雨一轮接一轮,毫无空隙可言,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片刻间,修行者们接连倒下。 雷霆暴雨中,倒下就意味着再也爬不起来! 他们虽然都是元神境,但御气境射出的箭矢多了,同样具有莫大威胁,且北胡骑兵中也有高手,纵然少,却能用天狼弓这种利器。 天狼弓一旦品阶高了,越级杀人也不难,再加上毒箭,三个世家的高手立即死伤连连! “杀出去!冲进人群!不要在原地等死!” 陈安之嘶吼一声,拼尽全力,将长刀挥舞得尽量密不透风,脚下快跑几步,合身撞进了骑兵人群。 过程中虽然后背中了几箭,几度身形不稳,万幸没有太过强力的符矢,这才成功摆脱了箭雨帘幕,但背后的酸麻感却告诉他,破甲的箭矢中又有毒箭! 眼下根本没有空隙逼出毒素,北胡骑兵刀枪齐下,他陷入苦战。 冲出来的修行者超过半数,只是大多中了很多箭,能持续战斗的不到五成,不少人都是被毒箭害了,奋力拼杀没几个回合,就晕倒当场,旋即被剁成了肉酱! 陈安之很快就遍体鳞伤。 终于,他倒了下去。 这一瞬间,他能看到蒋飞燕也倒了,只有韩黎还站着拼杀——而场中还能作战的世家元神境修行者,已经只有七八个。 “要赢一场战斗,怎么就这么难......”陈安之悲愤莫名。 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一阵合击,刚刚站起来,陈安之就看到了阿鲁温。 他并不认识阿鲁温。 但对方挥刀来斩他的脑袋时,爆发出的元神境后期的修为气机,却让他一个激灵——眼前的北胡将领,就是这个万人队的万夫长! 众所周知,北胡大军中,只有万夫长必是元神境后期,副万夫长只是有可能是。 找出万夫长,阵斩万夫长,从而赢得此战,是陈安之等人的战法。 可惜的是,当对方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无力与之对抗。 ——若非已经到了收割他们性命的时候,作为一军主将、一直没有露面的阿鲁温,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出手? 陈安之已经没有时间闪避这一刀。 在将他的面容映照得一片惨白的刀芒中,他神色一阵恍惚。 战阵的刀光剑影与血腥搏杀里,此时此刻,陈安之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宁哥儿......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的好意...... 噗嗤! 鲜血像是泼出去的一片水,从咽喉处洒了出来。  章四零八 挽狂澜于既倒(18) 仰起头,阳光洒满陈安之遍是血污的脸。 春日的阳光总是这般明媚,直视的时候很刺眼。 他曾经听赵宁说过,如果刀够快的话,血从咽喉里喷出来的时候,会像风声一样,很好听...... 想不到,眼下这么悦耳的声音,是自己的伤口发出来的。 他觉得无奈,有苦说不出。人生无奈与荒诞,不外如是了吧? 等等! 陈安之忽然感觉不对劲。 自己的伤口? 为何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就算临死之际疼痛已经不明显,但咽喉处一点异样感都没有,完全不像是被刀锋滑过了——等死之时想最后看一眼阳光的陈安之,猛然收回目光! 而后他便看到了那片血光。 血光的确是从咽喉处泼洒而出,却不是从他的咽喉。 是阿鲁温! 陈安之不禁瞪大了双眼。 是谁杀了阿鲁温?是谁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能在这时候如此干净利落的杀掉阿鲁温? 蒋飞燕? 她已经倒下了,生死不知。 韩黎? 他自身难保,根本无法赶来。 陈安之看到了侧前方出手的人。 对方身着普通将士甲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并不显眼。 在对方收到转头之际,陈安之看到对方的面孔,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竟然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赵宁的江湖羽翼,为何会出现在汴梁驻军之中,眼下又为何会在战场上? 对方怎么就能这么巧的救下了他的命,还那么轻松写意的击杀了阿鲁温?! 陈安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就像他之前在军营校场看到对方时,也是一头雾水。 “陈公子,战阵之中可不是发呆的好地方。”扈红练见陈安之神思不属,嫣然一笑之余调侃了一句。 陈安之这才如梦初醒。 万夫长忽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修行者阵斩,这个异变震得周围的北胡将士都是怵然一愣,旋即,阿鲁温的近卫便发疯了般冲杀上来。 他们抢回了阿鲁温,吼叫着意图围杀扈红练,然而在扈红练出手之时,一队作普通将士装扮的一品楼高手,便已加入战场,挡住了他们的进击。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阿鲁温的副将一面拿手捂住他流血不止的脖子,一面想要给他喂食丹药治疗伤势。 阿鲁温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无助而又悲愤的看着天空——前一刻他还是胜券在握的猎人,转眼间就变成了濒死的猎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接受!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战阵之中,从来都是他斩杀敌将,何曾被人逼到这步田地? 战无不胜的大军,明明已经攻进了中原,怎么会忽然遇到这样强大的敌人?齐军明明不堪一击,怎么会毫无预兆变得如此难缠? 大军怎么会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下子踏入战败的绝境? “杀......杀光,杀光他们......”阿鲁温伸出血手挣扎着低吼了一句,便脑外一歪气绝而亡。 “将军!将军......”副将如丧考妣,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自责与绝望中。 他豁然起身,高喊一声杀,就要为阿鲁温报仇,却不妨扈红练已经到了他面前,剑光如电,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刀的时候,剑锋就已经刺进他的胸膛!一名元神境中期大圆满的副万夫长,就这么简单的被击杀当场。 扈红练一脚踹翻副将的尸体,俯身摘掉阿鲁温的头盔,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反手丢给身后一名一品楼修行者:“传首三军,不降者皆斩!” “是!” 抓住时间吞服丹药,稳住体内毒气的陈安之,跟上扈红练,犹豫片刻后抱拳道: “多谢二当家相救,若非二当家在此,此战休矣,陈安之贸然突进,作战不利,罪不容诛!” 阿鲁温近卫的反扑被击溃,周围的北胡将士已经开始惊惧后退,一品楼的精锐修行者不断进击,蒋飞燕、韩黎相继被救出,陈安之松了口气。 扈红练瞥了他一眼:“若非有你们破阵突进,扰乱敌军部署,并引出阿鲁温,我又哪里有阵战敌将的机会?” 陈安之心头一动,连忙道:“这么说我们没有给大军添麻烦?” 扈红练笑了笑:“如果你被阿鲁温杀了,你们全都战没,惊慌的就会是我们的将士,溃败的也会是我们; “现在阿鲁温这个主将被你们引了出来,我才有一击毙敌的机会,战机方能被我们握在手中。 “沙场决胜,生死一线之间,胜负转瞬即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局势眨眼颠倒。陈公子,不是我拿大,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陈安之心服口服,再度抱拳:“经此一役,的确涨了见识,也愈发意识到宁哥儿屡战屡胜是多么不易——他真不是凡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一时间思绪万千,情不自禁的感慨:“到了如今,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皇朝脊梁、无双国士,才明白何谓镇国世家!” 这是他的心里话,经历过战阵凶险与生死一线,他才能真正理解一些东西。现在他对赵宁跟赵氏的敬佩之情,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扈红练面容怪异:“陈公子该不会以为,这一战我们已经赢了吧?” 陈安之往身后看了看,越来越多修行者精锐突进过来,后续还有部曲跟进,而面前的北胡骑兵,已经开始成群结队的败退,斗志明显在崩溃。 “这还没赢?”陈安之大惑不解的看向扈红练。 扈红练朝前方天空努了努嘴:“你瞧。” 陈安之抬头看去,立时神色一凛。 晴朗的天空已是风起云涌,好似有仙人在笔走龙蛇,电闪雷鸣的碰撞中,两座巨大的领域漩涡已经初步成型,隐有虎啸鹤唳之音传出! “王极境!”陈安之刚刚放松的心神再度紧绷起来。 两万人的野外阵战声势不小,杨柳城距离这里不过几十里,自然瞒不过有心的王极境。 一个精骑万人队的胜负存亡,放在哪里都是大事,对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陈安之只得再度看向扈红练:“二当家,你的境界......” 扈红练不动声色:“我距离王极境还差临门一脚,这时候你可指望不上我了。” 陈安之低头默然。 扈红练呵呵笑了两声:“不过,我们能指望的人已经来了。” 陈安之猛地回头。 大军后方的天空,已经有那衣袂飘飘的人踏空而来。 行在前面的是个娇小身影,普通人只能看到那柄丈长的巨大战斧。但凡是看到这柄战斧的将士,无不是精神大振。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是王极境的帮手。 陈安之不禁握了握拳:“皇后娘娘!” 直到此时,陈安之才意识到,他们这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从一开始,就有强悍的力量在暗中保驾护航。 军中的扈红练,大军后方的赵七月。 这些,都是赵氏的力量。 这一战,透露出的,是赵氏的必胜意志! ...... 郓州。 半空中,博尔术遥遥盯着城楼上的赵宁,就像已经布置好天罗地网的猎人,在审视即将被自己搬上食案的猎物。 大军已经开始三面攻城。 虽然是开战第一日,但博尔术派出了他的精锐嫡系,其用意就是给予郓州军迎头痛击,打击对方因为西河城之胜而增长的斗志,同时振奋己方士气。 从战局上说,越短时间攻克郓州城,就能越早挥师南下,跟已经攻克杨柳城进逼汴梁的大军呼应、汇合,从而迅速攻掠中原全境——就像在河北时一样。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博尔术明面上的打算,是做给赵宁看的,为的是让赵宁专注眼前战事,不去分心想别的事,察觉到他的真实想法。 现在,博尔术就等着在中原的那两名王极境赶过来,而后便跟赵宁交手。只要能围杀赵宁,郓州自然是一鼓可下,根本无需大军付出多少伤亡。 眺望着在城楼上空稳如泰山,衣发随风轻扬,风华脱俗的赵宁,博尔术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还在那里自以为仪态不俗,真是可笑啊!” 赵宁当自然不知道博尔术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多去观察对方,注意力都在城墙内外的战局上。 天元大军准备做得充分,各种攻城云梯、巢车数量不少,兀一开战便声势浩大、攻势凶猛。 在修行者的带领下,一队队战士杀上了城头,跟守城将士短兵相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混在兵器交鸣与真气爆裂的动静中,将城头搅得沸反盈天。 各段的守城将士,于将校们的命令下,跟不断跃上、攀上城头的敌人殊死搏杀,真气如星光在各处闪烁,又如爆竹在各处炸开,血雾绽放胜似百花盛开。 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尸体越积越多,血泊越流越广。不时有人从城头下饺子般栽倒在城下。 云梯翻倒一架又顶上一架,巢车毁坏一辆又靠来一辆。 激烈的战斗中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野兽,只剩下厮杀的本能。 “在各种战况中,守城之战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最适合沙场新卒参战,方便他们经过血火历练成长为老卒。” 魏无羡笑着对赵宁道:“要是博尔术能陪我们在这里练上几个月,这满城十几万大军,大半都会成为精锐。就连助战的青壮民夫,也能成为合格战士。” 赵宁微微颔首:“只要伤亡不太大,这的确可以实现。” 城头守战,没有战阵上那么多凶险莫测的变化,也不像攻坚需要顶着箭雨失石前行,靠着地利居高临下,天然占据优势。 就算士卒慌乱,回旋余地也很大,退下城墙就能脱离战场,左右同伴的呼应还极为方便,城内将士的支援、轮替也能很及时。 眼下除了河东军与陇右军,其他大齐军队多为新卒——顶多剿过零星盗匪、杀过暴乱流民,而从长远战局考虑,大齐迫切需要更多新卒变成老卒。 守城是最好的战场,能最好实现以战代练。 赵宁需要一支真正的精锐大军,人数最好能不少于二十万太多。 现在就看战局能不能稳住,郓州军能否不让天元大军在短期内攻下城池。 稳得住,赵宁手里便多了一支沙场精兵——对赵氏而言,这是他们掌控的,除河东军之外的新力量——稳不住则一切休提。 章四零九 挽狂澜于既倒(19) “将军,我部锐士集结完毕,随时可以上城,请将军示下!” 赵宁的思绪被在城楼下抱拳的陈奕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数千名甲士已经在不远处的大街上列阵齐整。 这些甲士以五百人为单位,分布在不同的街道上,以确保需要他们投入战斗时,能及时通过匝道上城,就近支援各段城墙。 陈奕复命后,云雍、方墨渊也先后赶到,回报了同样的情况——他俩负责的是另外两面城墙。 这一战在确保城池不失的情况下,主要是为了练兵、锻炼新卒,所以需要精锐部曲跟普通部曲配合、轮替作战。 眼下在城头厮杀的,是各个防御使的军队,为了确保不被北胡大军一鼓作气站稳脚跟,贺平与耿安国所部,已经投入战场。 一旦这些防御使的军队稳不住阵脚,亦或者伤亡过大,赵宁就会让陈奕、云雍、方墨渊上阵。 他们的部曲修行者多,战前就已经在赵氏族人的帮助下,训练了好几个月,且经过了西河城之役的洗礼,修行者早已完全融入部曲中。 其战力莫说寻常齐军比不上,博尔术麾下的精锐都不能匹敌。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部曲人数不多。 在大战之前,他们只是义军,招募的都是各自势力影响下的青壮。 譬如说云家的家丁、庄户,长河船行的伙计、爪牙,类似于私军,兵源有限,西河城之役中还有颇多战损。 回到郓州,赵宁让狄柬之招募了不少郓州城的良家子,补充到了他们营中,同时也号召了零散江湖修行者入伍。 至于兵甲丹药,则是敞开供应。 总体而言,现在他们的部曲增加了,但整体战力有所下降。不过,他们到底底蕴不俗潜力非凡,经过一定的战斗后,便能拥有比巅峰期更强的实力。 “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流民,既然是没了家园被迫流亡的流民,心中自然有不小的戾气,到了军中动辄私下抱团,桀骜不驯尾大不掉。 “这些兵丁对皇朝没有效死之念,对主将没有必从之心,想的多是如何保全自己,遇到艰难战事难以舍身往死,碰到涉及自身利益的事,则是分毫不让。 “就算经过战火洗礼,杀了敌建了功,成了精兵锐士,也是一群骄兵悍将,驱使他们只能诱之以利,无法晓之以大义,远不如良家子好用。” 魏无羡观察了一番陈奕部曲的精神面貌,转头对赵宁道: “要想在战争中带出一支真正如臂指使的强军来,跟北胡蛮子死磕到底,并且战胜他们赢得国战,还是要以良家子为根本。 “在郓州,以陈奕、云雍、方墨渊的原有部曲为基础,增添士卒扩充力量,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精锐王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就此发表任何意见。 魏无羡在西域作战多年,陇右军中的防御使新军,是大齐各地的新军中数量最多、力量最强的,魏无羡跟他们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对他们的认识非常人能及。 从道义上说,流民都是被官吏富人迫害,兼并了土地,被迫失去家园的,很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命运可谓悲惨。 到了军中,因为之前经历留下的问题、被动养成的心性,导致不能被魏无羡这种明眼人重视,命运就更加凄惨了。 对他们来说,这不公平。 因为这三个字,赵宁没有说任何话。 但从心底里,他认同魏无羡的判断,也会依照魏无羡说的那样做。 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历史的潮流之下,很多人注定要被抛弃,要经受各种各样的苦难,沦为悲剧。 作为弱者的平民百姓首当其冲。 关于命运,他们很少能去左右;对于兴亡,他们不曾有过选择。 而为了国战胜利、家国存续,赵宁也没有选择。 他只能也必须重用良家子。 如果他想布仁慈于天下,恐怕得成为皇帝。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谈论为天下人,尤其是为弱者做主这个话题。 ...... 在赵宁立足长远做准备,为将来持续不断布局的时候,博尔术则是死盯眼前战事,并对攻防战的现状感到极度不满。 悍不畏死的天元勇士,一次次攻上城头,并且初步站稳脚跟,甚至还出现过数百人聚集在一处的情况。 跟他们这些百战精锐相比,在郓州城头作战的防御使军队,无论哪方面的实力都差了太多。 可每逢博尔术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看到攻下城头的希望时,就会有一队队强悍的甲士,在许多修行者的带领下冲上城头。 他们总是能准确赶赴战局不利的各个地段,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战果不俗的天元勇士扑杀、击退,重新占据那段城头! 博尔术越看越是生气。 “无论是战士素养,还是修行者数量,郓州军都远远不及我们,可他们就是仗着自己坐拥城头之利,一次次将我们取得大好势头的勇士击退,真是可恨!” 木合华同样很气愤,“要不是城头就那么大点地方,双方能交手的战士极为有限,守城军上城支援又方便太多,我们仰攻占尽劣势,这仗我们早就赢了! “倘若换了平地阵战,两军放开手脚拼杀,就这样的齐军,我们一日之内就能灭杀十万!” 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博尔术也改变不了,他深吸一口气:“雄关天堑,总是世间最难逾越之地;攻坚之战,本就是最难打的一种仗,不得已而为之。” 木合华见博尔术忍下了怒火,还能相对心平气和的说话,受其感染,自己也放平了心态: “照这样打下去,攻克郓州非得数十日不可。好在大王英明,早有布置,只要赵宁一死,我们攻下郓州城,大军纵横中原便再无阻碍了。” 博尔术微微一笑,不复多言。 他转头看向汴梁方向。 到了眼下这种形势,他想攻下郓州击败赵宁,已经只有一种方法。 只存在一种希望。 目力所及,一片空荡荡的晴天下,并无王极境修行者的身影。 博尔术也没有感受到强横的气机。 “该到了......怎么还没来?” 博尔术皱了皱眉头。 ...... 初见赵七月带着孙康出现,陈安之暗暗松了口气。 但只是转瞬,他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情不自禁紧张起来。 此时此刻,陈安之并不是担心赵七月跟孙康联手,不能战胜同为王极境初期的两个北胡高手。 大家修为差不多,眼下还未交手,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让陈安之极度担心的对象,只有一个。 那就是天元可汗。 天人境的元木真! 寻常情况下,两军交战,万人的规模,的确是怎么都不算小,足够引起王极境的关注,但却不足以让天人境过多重视。元木真不出现是理所应当的。 可四个王极境的交手,影响就不小了,天元可汗极有可能现身!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 此战胜负,远不是万人战损那么简单,它关系的是整个中原战局!此战要是齐军胜了,张京率领大军主力赶来,就会形成反扑之势,直取杨柳城! 北胡大军立足未稳,立时就会陷入全面被动。 就算十万齐军奈何不了六七万北胡大军,但中原的齐军可远不止这点。 汴梁的三十万驻军,加上原本打算支援郓州,却还没有走远的王师,若是数十万大军包围杨柳城,将北胡大军锁死在一隅之地,那么中原战局的大势,立马就会有根本性改变! 念及于此,陈安之不能不紧张。 他知道,一旦今天他们败了,赵七月、孙康败了,那么中原战局也就彻底乱了,汴梁守不住,整个国战大局也会陷入无底深渊! 要想赢,赢得此战赢得未来,除非元木真不露面。 也就是事实果真如赵七月在汴梁时所言,元木真在晋阳被赵氏高手击败了! 可这话也就是赵七月说过而已,谁也没有见过。 事实到底如何? 出战之前,大家凭着一股不怕死的血气之勇,想要为家族为国战大局为皇朝存亡舍命拼一个未来,对这个问题可以视而不见,大不了一死而已。 而到了此时,这个问题就变得迫在眉睫。 陈安之怎能不如坐针毡? 他担心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就算元木真不出现,赵七月、孙康也未必能赢。 眼下的汴梁,眼前的这一战,大齐就只有两个王极境! “二......二当家,杨柳城的北胡王极境高手,是不是就只有这两个?”陈安之左顾右盼,最终只能向扈红练询问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期待谁。 扈红练淡淡瞥了他一眼:“陈公子这话问得有趣,我又没长一双天眼,哪里会知道这些?” 陈安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情志郁结的时候,扈红练莞尔道:“不过呢,我不知道的事,不代表别人不知道。皇后娘娘既然会出战,就不会是送死。” 陈安之对这话不认同:“我们这趟出战就是拼死的,皇后娘娘既然甘愿以身犯险回汴梁,只怕也是会为了国家存亡的一线生机,而不吝殊死相搏!” 扈红练怔了怔,而后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不错,国家都要亡了,愿意舍身忘死的人,的确会有很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就算皇后娘娘不惜一死,你觉得公子会不会让她战死?” 这回轮到陈安之怔了怔:“这也是宁哥儿不让就能行的?” 扈红练又是奇怪的看了陈安之一眼,叹息道: “陈公子,有些事,你是真的没想过啊?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以你跟公子的交情,称呼皇后不是应该也叫一声‘姐’吗,怎么会一直叫皇后娘娘?” 陈安之眼神一黯,默然低头。 不是不愿,只是因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不配了。 扈红练看向半空,幽幽道: “对公子来说,他的姐姐嫁入皇宫为后,是为了赵氏一族。这些年来,皇后受了这么多委屈,公子已经觉得亏欠她太多,又怎会让皇后娘娘赴死?” 闻听此言,陈安之张了张嘴,五味杂陈。 ...... 战斗开始了。 陈安之抬起头。 他看到赵七月拖起战斧,迎着北胡王极境冲了过去!他看到战斧高高举起,在层云翻滚的半空,劈出了一道道闪电,斩出了一道道斧影。 闪电划破长空,斧影斩开苍穹。 他看到满天飞舞的斧影,像是花园里绚丽的蝴蝶。 他看到斧影劈开了领域漩涡,看到斧影斩毁了刀光。 他看到天空爆开的团团真气,将苍穹搅得光怪陆离。 赵七月只攻不守,招式凶猛,处处透露出必杀意志。 陈安之看得无比专注,以至于遗忘了时间的流逝。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间,那名跟赵七月对战的北胡王极境,被丈长的战斧砸中了身体,在极为刺耳的惨叫声中,当空碎为了一大片血色齑粉! 赵七月胜了! 真气流溢的风潮中,拖着战斧的她当空而立,长发飘飘,如一卷铺开的水墨画,衣裙飒飒,好似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而她身上流露出的强悍修为与杀人余威,则给人一种金戈铁马的霸气,令人心神震颤不能直视。 这一刻,陈安之眼眶泛红。 他心中再无杂思。 只是觉得很感动。 元木真,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他没有出现。 他果真是被击败了! 眼下,赵七月击杀了北胡王极境,大军这一战便是胜了!他的殊死作战,陈氏修行者的死不旋踵,大军的死伤无数,因为赵七月这一胜而没有白费。 汴梁能够保全,中原战局不复倾覆之忧,包括陈氏、蒋氏、韩氏等各世家在内,中原的所有齐人军民,都将迎来完全不一样、充满希望的明日! 在皇帝战败出逃,社稷朝不保夕,皇朝看似已是大厦将倾、狂澜既倒的无尽黑暗中,耀眼的大片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还是落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一切的关键,追根揭底竟是因为赵宁精妙布置,他把亲朋好友都照顾得很好,保护得很周到,并且在此之上做到了颠覆国战大局! 为了做到这一切,赵宁一定是呕心沥血。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曾经混迹燕平市井,跟纨绔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少年,终究是在皇朝最需要一根柱石的时候,及时成长为了参天大树! 身为大小厮混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兄弟,在此之前,陈安之姑且不曾看到对方的殚尽竭虑,不曾体察到对方的苦心孤诣,这世间还有谁能尽知对方的不易? 无数个未雨绸缪的日夜,该是何等的独孤枯寂。 他不曾理解对方的奋斗,对方却一直都理解他的艰难;他不曾帮助到过对方,对方却将他跟陈氏一族,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这一刻,陈安之再也抑制不住心绪的激荡,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泪水流过布满血污的脸,从下颚汇聚着滴答而下。 “这就哭了?” 扈红练在一旁啧啧出声,像是看见了稀奇,“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陈公子你这是唱哪出?” 陈安之坦然笑道:“年少时,总觉得大丈夫流泪再是矫揉造作不过,如今历经世事沉浮,遍尝人间辛酸,才终于体会到,人世有太多可以热泪盈眶的东西。 “沙场之上慷慨赴死的同袍,家国危亡时的大义热忱,个人身不由己的绝望,物欲横流世界里的纯挚真情,都值得浮一场大白流一把热泪。” 扈红练轻掩红唇,嫣然一笑:“却不知陈公子此时的这把泪,是为何而流?” “为兄弟!” “哦?滋味如何?” “暖如烈阳!” 章四一零 挽狂澜于既倒(20) 博尔术忽的眼神一凛。 西南方空荡荡的天际下,终于有大修行者的身影出现了。 他心头一喜。 但这份喜悦还来不及扩散,他便注意到赵宁从城头飞出,忽然靠近了他不小距离。 在他转头看向赵宁的时候,对方脸上挂着他不能理解的揶揄笑容,用他意想不到的戏谑口吻开了口: “博尔术,两军将士正在城头殊死搏杀,你我身为主帅,却在一旁隔岸观火,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博尔术只觉得啼笑皆非,他不知道赵宁哪里来的底气,竟然在这个时候主动靠近,向他挑衅——这不是送死么? 博尔术笑出了声:“赵宁,本王佩服你的勇气,只可惜,你实在是太蠢了些,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赵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呵呵笑道: “赵某的项上人头在此,你若是有本事,自来取走便是。你看,你一直在等的帮手也来了,大好机会不容错过,快快动手才好。” 见赵宁如此嚣张,博尔术怒上心头,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会容许对方如此狂傲? 博尔术不再犹豫,大手一挥,下令营中所有王极境高手齐齐现身,迂回两翼,隐隐将赵宁、魏无羡等人团团围住。 见赵宁没有逃走的意思,博尔术不免有些讶异,但他没有道理气弱: “赵宁,你我之间的争斗,今日必将有个结果。不妨直白告诉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你还有什么遗言?” 赵宁耸耸肩:“就靠这些人,只怕还杀不了我。” 博尔术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就这些人?” 赵宁哦了一声,向西南天空努了努嘴,一副惋惜的样子:“只可惜,你要等的那两个王极境,怕是没法成为你的助力。” 博尔术心头一惊,跟木合华相视一眼,彼此都疑惑不已:赵宁怎么知道他们就只等两个王极境到场了?对方明知他等的人到了,怎么还敢现身? 对方有什么依仗? “不用吃惊,你麾下有多少高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你实力不济,想要杀我,不让手下王极境倾力出动又怎么会有机会?”赵宁很大方的主动答疑解惑。 博尔术沉下脸来:“既然知道,你还敢主动现身送死?” 赵宁淡淡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留在中原那两个王极境,已经被我大齐高手所败,现在还能活着一个,不过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给你送信的人罢了。” 博尔术大笑不已:“一派胡言!你们的皇帝已经带着王极境跑了,中原哪里还有人能伤我麾下的高手?” 赵宁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那名从西南方赶来的王极境修行者,这时终于赶到了博尔术近前。近距离一看对方的样子,博尔术不由得心头一突。 来的只有一个人。 而且身法蹒跚,看着就像是飘摇的风筝,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细看之下,才发现对方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已成油尽灯枯之势! 怎么会这样? 博尔术心头大惊,顾不得跟赵宁针锋相对,连忙过去一把搀住对方:“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兀术何在,他怎么没来?!” 这名看着要死不活的王极境修行者,被博尔术一阵呼喝,总算是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博尔术双脚发冷。 “大......大王,兀术他......战死了!大军先锋阿鲁温部,在汴梁以北四十里外遭遇齐军拦截,对方精锐修行者极多,阿鲁温战没...... “我跟兀术赶去救援时,遇到两个南朝王极境,为首的那个手提一柄巨斧,战力强横,是......是南朝皇后赵七月!兀术就是被她所杀! “我能逃出来,不是走得快,而是赵七月故意放我一马,让我将彼处的战报告知大王......赵七月还说......还说,南朝数十万大军会马上夺回杨柳城!” 王极境强撑着快速说完这些,勉强提着的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当场吐血不止,最后死死抓住博尔术的双臂,双眸如死鱼眼一样凸出: “大.....大王,快救......杨柳城!” “城”字含糊不清的说完,这名王极境身体一僵,寂然不动了。 博尔术听到这里,如遭晴天霹雳,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整个人呆立当场。 赵七月不是跟着南朝皇帝宋治逃了吗?她竟然半道折返了?她怎么敢这么做?她难道就不怕死?就不怕被大汗斩杀? 她可是皇后!南朝最尊贵的女人,就把自己的性命这么不当回事? 大汗在百万人面前击败宋治,迫使对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汴梁的军心民心竟然没有崩溃,还能组织起一支精锐主动出击? 野外阵战,相同兵力,阿鲁温的万人队竟然会败?二十多年来,骑兵对决,天元王庭的精骑何曾有过万人规模的惨败,有过主将被阵斩之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完全不合情理推论,完全不符合现实情况! 巨大的惊诧,让博尔术一时之间都忘了动弹,忘了言语。 或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是好。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博尔术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赵七月的战力,在王极境初期中绝非一般! 就算是全力进攻,就算是舍命相搏,能够让兀术连逃跑都来不及,也足以说明对方不是普通的王极境! 此时此刻,博尔术终于反应过来——赵氏的精锐修行者,从来都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们有最利于进攻的无双秘法:掠空步! 要不是掠空步,赵宁就算手持千钧,又怎么能在他跟两名王极境的围攻下,每每占据上风。 若不是赵宁的掠空步早已大成,他怎么会要数名王极境相助,才有围杀对方的把握? 赵宁,赵七月! 又是赵氏! 南朝皇帝都败了,帝室的王极境都跟着跑了,赵氏却在不可能的情景中做下不可能之事,颠覆国战大局! 这南朝的天下,到底谁才是帝室,谁才是第一氏族?! 可恨!若不是大汗正在闭关,这国战的战场上,岂容赵宁、赵七月这样的人如此张狂,到处惹是生非,给大军大势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博尔术恨得牙关都要咬碎。 然而这场国战不仅是天元可汗的,也是他跟众将士的,倘若什么都要元木真来做,还要三军将士何用,他还有什么资格位居左贤王? 现在该怎么办? 原本的战局,在大汗出手之后,是何等的平坦顺畅! 杨柳城的大军只要杀进汴梁城,夺下这座南朝的东京、中原大地的心脏,整个中原的南朝大军都会混乱、溃逃! 整个中原就都是他们的! 他这里就算暂时攻不下郓州,也没有太致命的问题,郓州军的战力有限,大不了让一部分部曲围城,另遣精锐北上齐鲁、南下中原。 以他们的大军的战力,足以像在河北时那样,迅速攻城掠地,吞并四方,届时郓州一座孤城,便只有死路一条! 到了那时,晋地“孤悬塞外”,也只有被吞吃的下场! 可现在呢? 中原战场虽然只战败了阿鲁温一个万人队,折了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看似没有多大的损失,但这是牵一发而动了全身! 一夜之间,国战形势已经完全不同! “大王!汴梁周边还有南朝好几十万大军,若是赵七月果真收拾了军心民心,尽起精兵反扑杨柳城,那我们在那里的部曲就危险了!” 木合华见博尔术只顾着咬牙切齿、变幻脸色,好半响没出声,不由得急切起来,“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救援杨柳城啊! “要是那里的数万大军没了,我们就失去了侧翼战场,失去了中原呼应! “往后想要单方面杀入中原大地,攻占四方城池,就会变得困难许多,南朝要应对起来也会简单很多! “大王,请速做决断!” 被木合华一顿喊叫,博尔术回过神来,作为大军主帅,他立即收拾了心绪,专注于思考应对之策上。 可木合华把话说得太简单了,此时想要救援杨柳城,哪有那么容易? “赵七月带人回了战场,要保全杨柳城的数万大军,必须要派遣至少三名王极境!可若是派了三名王极境过去,我们这里又如何应付赵宁?!” 这个问题已说出来,博尔术便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没了兀术和死在面前的这个王极境,博尔术就没有围杀赵宁的把握,此时要是再派三个王极境走,那就把原本的力量都分出去了一个1 这样一来,他连抗衡赵宁的力量都没有了! 木合华也没了办法。 就在这时,博尔术听到了赵宁的声音。 “博尔术,本将还等你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呢,你怎么不动手啊?来来来,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最是适合厮杀不过,你且来跟本将好生战一场!” 回头看到笑容满面的赵宁,还有对方眼中不加掩饰的调侃,博尔术只觉得心如火烧,气得嗓子眼都要冒火。 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赵宁为何敢主动靠近、出言挑衅。 悲哀的是,前一刻他还信心满满,觉得今日必杀赵宁,唯恐赵宁不给他机会,先一步跑了; 现在可好,赵宁堂而皇之站在不远处,对他肆意嘲讽,他却没了击杀对方的实力! 心中滔天的屈辱让他气得浑身发抖。 如果博尔术只是普通天元勇士,此刻说什么也要跟赵宁战一场,就算杀不了对方,至少也不会败,说不定还能让对方吃些亏。 但他是大军统帅,眼下形势危殆,经不起半点儿疏忽,为了国战大局,他必须争分夺秒,去寻找破解眼前危局的办法,没有余地再逞血气之勇。 “赵宁你休要小人得志,你的人头本王一定会取,就让你先支棱两天!” 博尔术黑着脸丢下这句话,大袖一卷,带着所有王极境修行者回营,同时下令攻城的大军暂且撤回。 不出意外,他听到了赵宁、魏无羡等人的大笑声。 章四一一 挽狂澜于既倒(21) 眼看着博尔术灰溜溜回营,魏无羡心情大好: “国战至今,在大势上咱们一直是被动挨打,战阵之前都是对方嚣张,如今形势颠倒,真是大快人心!” 宋明难得的也露出由衷的笑容: “能让博尔术挨了讥讽还忍气吞声,的确是非常难得,陛下在汴梁受的气,我们做臣子的,也算为他出了两分。”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疑惑的道:“今日博尔术举止如此反常,到底是为什么?也不知汴梁那边,现在形势如何了......” 博尔术等人的谈话,声音自然不会大到让他们听见,所以宋明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问题问出来,没有人的搭话。 赵宁虽然没有接到战报,但对一切心知肚明;魏无羡从赵宁这里,大体也知道对方的谋划布置与汴梁情况,所以虽然不说话,但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两人这番作态,让宋明和另外两名王极境,都是大感疑惑,觉得自己好像是蠢夫,而对方聪明莫测。 宋明试探着问:“莫非二位知道些什么?” 赵宁没有回答。 魏无羡则是嘿然笑道:“我们跟大伙儿一样,都没离开过郓州城,能知道什么?就算我们说汴梁大军有大捷,你们就能信吗?” 宋明摇摇头,表示不信。 汴梁大军怎么可能会有大捷?他们凭什么能有大捷?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虽然宋明很希望奇迹出现,但奇迹的出现也是要讲道理的,说没有王极境统领的汴梁军有大胜,跟让他相信石头里能蹦出一只猴子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马上就相信了。 因为西南天际又飞来了一个王极境。 对方直奔郓州城头而来。 是孙康。 博尔术因为现在不想跟赵宁拼杀,所以没有派人阻拦,让孙康得以顺畅降临城头。 孙康的忽然出现,让宋明等人愕然不已, 他们自然是认得孙康的,却没想过对方会出现在郓州,在他们的想象里,对方应该是跟着宋治一起逃了。 孙康到城楼前时,天元大军正潮水般退去。 他看到被魏无羡、宋明等麾下王极境修行者,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有渊渟岳峙之气的赵宁,张了张嘴,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开口,心中五味杂陈。 乾符六年,他还是孙氏千年一遇的修行奇才,立志要在众人面前击败大齐第一将门的家主继承人,让天下人知道将门不只是赵氏有人杰,为五军都督府造势。 那一战他败了,败得没有悬念,败得凄惨无比,在满朝勋贵、官吏面前丢尽了颜面。 而后多年,孙康一直把向赵宁复仇,当作人生最迫切的目标,为此夜以继日的辛苦修炼。 当他成就王极境,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再度挑战赵宁的时候,国战爆发。 赵宁在雁门关展露出王极境中期的实力,并且击败察拉罕,守住了边关国门。 而他呢? 面对王极境中期的博尔术,他毫无反手之力,一场声势浩大、实力悬殊而又速战速决的激战后,祖父战死,他的父亲为了掩护他撤离被俘。 从那时候起,年少时跟赵宁的些许恩怨,在国仇家恨面前已经无足轻重,孙康的追求,变成了重拾家声、中兴孙氏。 他要向天下人表明,孙氏一门也有悍将。 可国战至今,迫于大势,孙康一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在跟着赵七月回汴梁前,唯一一次主动请缨出战,去郓州对面的黄河北岸查探军情,还遭了博尔术的设计,差些带着查到的军情死在北岸。 若非鲁王宋真以死断后,若非赵宁神出鬼没般的来救援,他已是冢中枯骨。 而今再见赵宁,见到这个对手、仇敌、同袍、恩人,眼见对方风华万千,好似长天日月般高高在上,仿佛一举一动都能倾覆江山,再联想到赵氏在国战中的战绩,想到赵宁取得的大捷,念起赵七月毅然决然回归汴梁,并且指挥驻军取得的胜绩,孙康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他跟赵宁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 对方是日月。 有着至少普照大齐千万里江山、黄河两岸战场、无数河东与中原军民的光辉。 而他即便是王极境,也不过是萤火。 他能发挥出的那点光亮,在对方的光罩下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这天下究竟谁是英雄豪杰,原来早在七年前那场秋猎较量后,就已经有了再明确不过的结果。 只是彼时的孙康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曾接受这一点。 当时的孙氏骄子,又如何能够提前预料到,只是短短七年之后,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年少时风流成性名声并不怎么好的纨绔,会取得这样非同凡响、折服千万人的成绩? “孙某见过赵总管。” 收拾心情,孙康向赵宁抱拳行礼。 诸多思绪许多感慨,胸中的千万语言,在此时化作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简单的话。 “孙将军。” 赵宁微微颔首,“本将知你此行来郓州,必有重要军情,你且稍待。 “传本将军令,郓州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将领、五品以上文官,立即前来城楼下,听取孙将军军报!” “得令!”城楼下的传令军使立即领命而去。 在传令兵赶往刺史府,军使擂鼓聚将的时候,宋明有些耐不住性子,对孙康道:“孙将军,你到底带来了什么军报,就不能先给我们透露一二?” 不仅是孙康,其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都是一副迫切想要知道汴梁、中原形势的样子。 孙康对这些人的想法感同身受,暗暗摇头,心想你们此时就已经因为关切而失态,等到真听完了军报,还不得都嗔目结舌? 见孙康不答应先开口,宋明等人都看向赵宁:“赵总管......” 赵宁摆了摆手,淡淡道:“既然是紧要军报,自然得郓州官将一起听。” 赵宁态度坚决,不卖自己这个亲王的面子,宋明不禁有些愠怒,但也无可奈何,谁让对方是大总管? 他当然不知道,赵宁的刻意安排,有他自己的用意。 没多久,狄柬之带着刺史府的文官到了,各营主将以上的将领,包括防御使、团练使及义军头领们,也都到了城楼前。 他们依照官品地位的不同,有的站在城墙上,有的则只能聚集在城墙下。因为知道有中原的重要军报,望着城楼方向凝神细听的,还有附近的许多将士。 “孙将军。” 赵宁看了孙康一眼,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面对遍地的文官武将、望不到尽头的三军甲士,目光接触到一双双充满期盼而又不无紧张的眼睛,孙康忽然觉得自己很重要。 他正了正神色,用简洁有力的语言,述说了赵七月忽然回到汴梁,稳住汴梁军心民心,并且随大军主动出击,击溃阿鲁温万人队,并阵斩兀术的事迹。 末了,孙康肃然道:“皇后娘娘已经下达了,让汴梁驻军主力尽出,围攻杨柳城的军令。不日,在中原的数十万大军,就将与杨柳城的北胡蛮贼展开决战! “以中原的王师力量,与皇后娘娘的非凡战力,攻克杨柳城势在必得!” 孙康的话说完,满场一片寂静。 包括宋明、狄柬之在内,所有人就像孙康之前预料的那样,莫不是被这个天大好消息,给震得目瞪口呆! “竟,竟然真有大捷......”宋明无意识的呢喃。 “是啊是啊,竟然真有大捷......”一个王极境随声附和。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皇后娘娘——太不可思议了!”另一个王极境见鬼般的说道。 “是啊是啊,太不可思议了......”前面开口的那个王极境点头不跌。 “元木真是真的败了,这个天人境不再是噩梦了,战争能够正常进行了!” “是啊是啊,不再是噩梦了......” 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突然爆出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所替代。 以城楼为中心,两侧城头跟城墙内的街道、坊区,无论文官还是武将,无论军士亦或百姓,比过年时还要开心。 巨大的欢呼声似乎要将苍穹都掀翻,中间还有人扯开嗓子怪叫,有甲士不断以拳击胸,有百姓喜极而泣,有修行者原地蹦跳,有将校互相拥抱。 各式各样的欢呼声,渐渐变成了声声“威武”的大喊,这声音逐渐掩盖了一切杂音,并得到了所有人的附和。 从“王师威武”、“大齐威武”,到“皇后娘娘威武”、“赵将军威武”,最终整齐的化为统一的“赵氏威武”! 一时间,赵氏威武的呼喊,像是海啸一样,席卷了整个郓州城! 气镇山河! 宋明变了脸色。 他跟两名王极境面面相觑。 至此,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势已经更改,赵氏的声望已是震动天下! 国战从去年开始,一直到今日之前,在大势上,大齐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就算有西河城之胜,也不影响博尔术的大军兵进郓州城。 可现在,汴梁反击了,中原大军即将以至少十倍兵力,围攻杨柳城,谋求夺回失地,将北胡大军赶出中原! 这是什么? 这是攻守易行!  章四一二 挽狂澜于既倒(22) 国战四大战场,陇右、河东、郓州、中原。 而今,大齐终于在其中一个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绝对性的主导地位! 至此,齐军不用再被一直追着打、撵着打! 这是整个国战的转机! 只要抓住了这个转机,从小处说,郓州有了强力的侧翼呼应,并且可以指望中原王师来援,可以摆脱困守无援死城的危局。 所以郓州军民无不欢呼雀跃。 而从大处说,只要中原能稳住,那么皇朝的核心江山就还在手里,无论关中、汉中、蜀中,还是江淮、东南、两湖的民力物力,都能有序支援前线! 一言以蔽之,中原在,大齐就能调动举国之力,跟北胡正面抗衡到分出胜负的那一刻,国战就还是国战; 中原若是不在,所谓国战,不是北胡单方面的碾压、追击,大齐单方面的溃败、逃散,直至灭亡而已! 正因如此,宋治在汴梁被元木真击败逃走的时候,举国震动,军心民心动摇。郓州要不是有赵宁在,有西河城之胜,只怕也稳不住。 也因如此,元木真被击败,赵七月回到汴梁,才显得这么重要,河柳村的大捷,虽然杀敌只有数千,却能极大振奋士气,改变国战大势! 晋地因为河东军而稳如泰山,郓州因为赵宁而不惧博尔术,中原因为赵七月而迎来大胜战机,国战四大战场,稳住阵脚的三大战场,竟然都是由赵氏的人在主持大局! 虽说赵氏是皇朝第一将门,也是第一世家,还是镇国公家族,理应在国家危殆时成为脊梁柱石,但这样的情形未免太过夸张! 如此显著的功绩,难怪此时此刻,满城的郓州军民,都齐声高呼赵氏威武! 尤其是跟宋治一比,跟帝室一比,赵氏一族的战功,简直就如日月一样耀眼! 宋明怎能不脸色纸白? 他情不自禁的看向赵宁,看向那位站在城楼之巅,俯瞰整个城池、战场的赵氏家主继承人。 他眼中的赵宁,衣发轻扬,面色如常,眉宇波澜不惊,身形稳如磐石,就像内心毫无波动,就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再正常合理不过,就像大战局势本该如此! 宋明只觉得手脚冰凉。 如果赵宁高兴、激动、眉飞色舞,乃至是得意的哈哈大笑,他都觉得正常,就算对方表现出立了不世大功、手握重兵大权的桀骜骄悍之气,他都可以接受。 但对方偏偏没有。 对方只是很平静。 平静得太过不正常! 在这份平静之下,宋明从赵宁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气度。 一种令他这个帝室亲王恐惧的气度。 那是吞吐天下的雄阔之气! 此情此景,宋明面对赵宁,就像是面对深不可测的大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唯有包容万物的大海,才能看上去如此平静。 倘若赵氏是大海,那宋氏是什么? 倘若统领二十万兵马,坐镇一方挡住博尔术的赵宁,有吞吐天下的雄阔之气,那被元木真当众击败,只能带着寥寥几个王极境出逃,连汴梁百万军民都顾不了,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宋治,又算什么?宋明不能不深怀恐惧。 可眼下要是不依靠赵氏,谁又能取而代之,为大齐皇朝稳住国战大局,为宋氏天下挡住战力强横的北胡大军? 想到这,宋明心中的恐惧更深了。 ...... 宋明的恐惧,赵宁没去注意。 他也不在乎。 莫说对方只是宋氏的一个亲王,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就算是宋治本人站在这里,赵宁表面上会对他礼敬有加,内心却也不会有多么高看。 宋治这个大齐皇帝,有什么值得他赵宁高看的地方? 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而已。 前世国战末尾,大齐皇朝被天元皇朝所灭,面对在血火烽烟中怀抱幼女指责自己的宋治,赵宁认为家国蒙难,是因为赵氏这个第一将门世家没有尽到职责。 责任当然不全是赵氏的,但赵氏难辞其咎。 十年国战,一场场战斗下来,总是败多胜少,眼见同袍成片战没族人成群死伤,赵宁有太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时候,他的自责已经深入骨髓。 所以宋治问罪的时候,他认了。 但这一世,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他看到的,了解到的,经历的东西,已是完全改变。 一个皇朝覆灭了,论罪责之大,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具体的人,那谁当为第一? ...... 赵宁看着已经退到军营,关起门来严防死守,没有任何今日会继续出战势头的北胡大军,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这一世多年来的各种努力,终于是在今天结出了让人满意的阶段性果实。从这一刻开始,大齐摆脱了国战初期只能败退的局面,真正站稳了脚跟。 城中军民的欢呼声他听见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赵氏既然出了这么多力,就该得到应有的声望。 他可不想战争结束后被人卸磨杀驴。 当然,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国战,这场全面战争里,初期赵氏虽然表现抢眼,但其实也只能做到这么多。 追根揭底,赵氏毕竟只是一个世家,力量总是有限。 有了眼下相对稳定的局面,接下来还是得举国同力才行。 百姓、将士之外,各个世家都得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履行自己该有的职责。寒门力量,无论防御使军队还是各级文官,也得各尽其职。 要达成这一点,皇帝的作用仍然不可忽视,宋治的存在不可或缺。 赵宁已经给大齐的各种力量,开辟出了一个能够施展拳脚的稳定舞台,往后这几年,就看大齐皇朝能否扭转乾坤。 赵宁对此有不小把握,毕竟前世那么不利的局面,国战都打了十年。他不信大齐的军民就那么不堪,注定无法战胜北胡,也不信大齐就该灭亡。 他更加不信,中原大地就该被异族统治。 大战最难的困局他已经破了,将倾的大厦已被扶正,既倒的狂澜也被挽起。 而今,他是时候该松一大口气了。 无论郓州军民怎么看他,孙康、宋明等人怎么想他,在这一刻,至少赵宁自觉身形笔直有力,气度厚重雄浑,有雄视四方的资格。 他觉得自己好像凭空高大了许多,像个巨人。 不负为赵氏百年一遇的奇才,不负为中原皇朝的一代豪杰,不负为无数先贤圣人的后世子孙! 这种感觉很不错,比最好的酒还醉人。 这是强者的感觉! “一场中原万人规模的大战,即改变了整个国战大局,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你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如今结果出来了,才让人意识到有多么惊艳!” 魏无羡啧啧感慨。 赵宁轻轻吐出一口气,笑道:“不过是在关键之处,使上了关键之力而已,说破了也就那么点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魏无羡竖起大拇指:“你还真是太谦虚!” “我一向很谦虚,也一直提醒自己必须谦虚。” “哦?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两个字?” “因为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 洛阳。 大齐皇帝宋治,如今就在洛阳城内。 从汴梁逃出来后,宋治一时间没想清楚去哪里合适,这关系着国战大局与皇朝命运,不是能随便做出的决定,而且必须以战局形势为基础。 既然要以战局形势为基础,宋治这些天就不能不忧心如醉,因为国战局面实在是太艰难了些,绝望的让人看不到半点生机。 身为大齐皇帝,宋治这几天不曾合过眼。 只要一想到战局,想到大齐接下来的命运,想到宋氏要丢了祖宗社稷,想要自己很可能要成为亡-国之君,宋治便要疯掉。 恼羞成怒之下,临时下榻的官邸中的物件,被他尽数摔了个粉碎,换了一茬又一茬,房屋都被毁坏了好几间,也没有人敢来修。 洛阳官员们在问安之时,无端触怒了他,也被斩了好些个。 怒火总有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愤怒之后,无论愿意不愿意,宋治都得冷静下来,思考国战形势思考大齐的出路,思考这场战争要怎么打才能继续,才有生机。 而每每一想这些问题,又总是以愤怒的毁坏屋中陈设,乃至是杀人而结束。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治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看不到丝毫希望。 天人境的元木真,整个大齐无人能够抗衡,只要对方出现,大齐的修行者们就只能溃败,在这种局面下,再是雄城要塞天堑之地,又如何守得住? 宋治恨不得立即成为天人境。 所以他开始闭关苦修。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修为境界哪是能一蹴而就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说,还有可能被冷豆腐给噎着。 宋治修炼时出了岔子,吐了不少血,差些当场走火入魔!震荡的真气冲毁了房梁,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惊得给他护法的赵玉洁连忙进门。 “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您是大齐的天,您要是出了事,大齐亿万子民可怎么办,陛下......” 赵玉洁给宋治擦了嘴角的血迹,便抱着宋治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宋治忽然猛地一把揪住赵玉洁,将她提到了面前,猩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她,好似要把她吃了一样: “皇后为了朕的江山甘愿赴死,你呢?你能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战场?!” 章四一三 常怀贰志 赵玉洁从未在宋治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准确地说,是如此可怕、冷酷、无情、愤怒,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入宫多年,自从获得宋治青睐,赵玉洁一直被对方恩宠有加,在她面前,宋治一向是和颜悦色,不吝柔情与蜜意。 这种感情日盛一日,在国战开始前到达顶峰。若不是忽然爆发了国战,赵玉洁现在已经是皇后。 虽说赵玉洁早已在内心深处瞧不太上宋治,但她却无比肯定,宋治对她的感情绝不都是源于情欲与利益。 一入侯门深似海,宫墙之内更是处处血腥,赵玉洁不曾想过,她跟宋治之间的情意会浓到“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这种程度,她也不在乎这些,男女真情在她眼中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但眼下被宋治如此盯着如此逼问,赵玉洁依然感到阵阵心寒。 这是她跟宋治之间,首次出现感情危机。 她在皇宫在大齐的权势地位,包括妃子之位与主事内阁的权力,追根揭底都是要靠这种感情来维持,现在这种感情坏了,赵玉洁立马感受到了危险。 她也感受到了帝王无情,感受到了愤怒。 扪心自问,她觉得她对宋治已经足够好,已是倾尽全力服侍对方,讨对方的欢心,对方怎么还能这样对她? 她恼羞成怒。 但这种种心绪,赵玉洁都没有表现出来,她早习惯了完美隐藏自己的情绪,当下低着头泫然欲泣道:“主辱臣死,陛下要臣妾去战场,臣妾......” “算了!” 宋治忽的又松开了她,眼底掠过一抹歉疚之色,摆了摆手看向别处:“你不必去战场,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朕这个皇帝还有何颜面?” 宋治的话虽然没有说得特别直白,但态度已然很明显:他方才只是修炼不顺着了急,这才失态发怒,并没有真的要赵玉洁去厮杀的意思。 一个小小的插曲,转眼就能够得到皇帝的歉意,寻常妃子早就受宠若惊。 然而对赵玉洁来说,刚刚遭受逼迫时的心寒经历,兀一出现便深埋骨髓,芥蒂就再也抹不去。 表面上,赵玉洁还是千恩万谢,表示自己不吝为皇帝战死,末了,见宋治情绪稳定下来,她劝道: “陛下,洛阳并非久留之地,元木真跟北胡蛮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过来,为策万全,陛下还是早去江南为好。” 说这话,是因为赵玉洁想尽早脱离危险地带,她不在乎什么国战大局、皇朝未来,她只想让自己呆在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赵玉洁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宋治脸色又阴沉下来, 这回不是愤怒,而是惆怅绝望。 “朕要去了江南,中原可就守不住了。” 宋治艰难开口,看他吃力的样子,仿佛出口的不是话音而是心血,“没了中原,关中也守不住,河东也会沦陷,届时大半壁江山,可就落入了北贼手里! “对北贼而言,力量就加强了太多,此消彼长之下,朕......还如何保护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 看宋治愁苦得要死的样子,赵玉洁暗自不屑,心道: 同样是君王,自己比元木真的境界差了那么多,自己的军队仗着雄关要塞都挡不住人家一轮进攻,这仗本来就有败无胜了,还保得住个屁的江山社稷。 赵玉洁入宫的初衷,是想抱上天下第一人的大腿,给自己往上爬找个捷径,后来发现宋治这个皇帝,也没个三头六臂,跟她之前遇见的人并无本质不同。 这就更不用说,对方还有很多让她看不起的地方。 总之,她对宋治毫无感情可言。 主事内阁的时候,赵玉洁算是达成了目标的一大步,现在大齐国战败退,宋治被元木真撵着跑,赵玉洁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下一步,是不是该另做打算。 譬如说脱离宋治。 “跟着一个废物有什么用?服侍一个废物跟一个废物赔笑脸,我图个什么?”赵玉洁为自己觉得不值。 可离开了宋治这个大齐皇帝,又该去投靠谁,借谁的势? 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大齐皇帝更强,更有权势,更能有助于她攀上绝峰,俯瞰天下万民? 答案呼之欲出。 唯有一人。 那便是天元可汗! 然而天元可汗会接纳她吗? 赵玉洁有把握。 这天下有男人能够抗拒她的美貌吗? 宋治起初也是对她十分冷漠,现在能对她这般恩宠,抛去中间的过程不说,最开始的时候能给她一个靠近的机会,不就是因为她的容貌? 赵玉洁略一思量,觉得投靠元木真并非完全行不通。 想虽然是这样想,眼下却不是时候也没有机会,赵玉洁脸上继续劝慰宋治:“陛下万勿忧心过度,陛下有那么多臣子,总有人能为陛下分忧的......” 宋治抬头喟叹连连,满面苦涩:“谁能胜得了元木真?谁能挡住北胡大军?谁要是能救朕的江山于水火,朕就算是与他共天下又如何! “可放眼整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整个大齐,修为最高的也就王极境后期,根本抗衡不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忽有王极境修行者赶来,人未至,狂喜的声音已经先一步闯了进来:“陛下,陛下,大捷,大捷!” 听到大捷两个字,宋治跟赵玉洁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他俩实在想不到,这种时候怎么能有大捷,还是一个足以让人如此狂喜的大捷。 转眼间,宋治霍然起身,两步冲到房门外,抓住刚刚进来,眉飞色舞的敬新磨:“什么大捷,哪里的大捷,到底是什么回事?!” 敬新磨拜伏于地,喜极而泣: “陛下洪福如海,吉人天相,老奴恭贺陛下,是汴梁的大捷!皇后......皇后娘娘率军取得大捷,击败北胡大军,阵斩数千甲士与一名王极境修行者!” 听到这个消息,宋治愣在原地。 他就算多一颗脑袋,也想不到大捷会是赵七月打的。 赵七月回汴梁的确是为了作战,可那不是为了战死沙场,换取天下人的感动吗?怎么还就真的打赢了? 宋治将敬新磨扶起来,急不可耐的问:“皇后是怎么赢的?她连王极境的修行者都杀了,元木真那老匹夫呢?” 敬新磨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回答道: “皇后娘娘回到汴梁,便整顿了军纪,而后下令大军主动出击,先锋万骑在几个世家修行者的帮助下,于河柳村一带大破北胡阿鲁温的万人队。 “皇后娘娘带着孙将军,当场斩杀了一名北胡王极境,重伤了另外一个——这个跟博尔术报信后也死了。从始至终,元木真都没有露过面!” 宋治又惊又喜,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元木真竟然一直没有露面?折了一个万人队两名王极境,他都没有出面对皇后不利?!” 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陛下,皇后娘娘已经号令中原大军,分作数路围攻杨柳城,先锋都兵临城下了,也没见元木真出现......”敬新磨的声音忽然变得怪异。 宋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元木真那老匹夫,怎么会如此反常,偏偏对皇后如此纵容?” 他这个问题问完,敬新磨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欲言又止。 跟着宋治出门的赵玉洁,听到这里也是惊愕万分,讶异茫然。 元木真为什么要对赵七月留手?他跟赵七月还能有什么交情不成? 见敬新磨竟然踌躇起来,宋治大惑不解:“大伴怎么不说话了?快说!” “是,陛下......” 敬新磨意味复杂的看了宋治一眼,“据说,元木真在去晋阳对付大都督的时候,被赵氏的人联合一些我大齐的世外高人,给当场击败,负伤而逃了!” “什么?!”宋治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陛下,这是赵总管说的,当日击败元木真,他就在场。而且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告诉的汴梁军民......陛下,惟其如此,才能解释元木真忽然不露面了!” 敬新磨说得很小心,生怕宋治听到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 “哈哈哈哈......” 宋治仰着头大笑出声,笑声前所未有的豪放、快意,说不出的解气,良久不绝。 “好,好!我大齐的天下还是有奇人异士的,还是有高手强者的,这是天不亡我大齐啊!” 宋治满面红光,“元木真,你这仓髯老贼,蛮荒匹夫,现在可知何为煌煌大齐了?!敢向我大齐用兵,这就是你应得的下场!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肆意张狂,房梁上的灰尘被震得扑簌簌落下。 敬新磨见宋治如此高兴,终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赵玉洁则是愣在那里,好半响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赵氏的人竟然击败了元木真?他们几个王极境,竟然击败了天人境的元木真? 这怎么可能! 等等......赵氏,为何又是赵氏? 怎么总是赵氏? 这场国战里,赵氏的人到底还要做多少事立多少功? 赵氏势头如此强劲,她又该怎么办? 她刚刚还在想去投靠元木真,现在听闻元木真被重伤,只能像宋治一样落荒而逃,还未完全定型的心思燃烧起的希望,在这一刻尽数破灭。  章四一四 国是大计 “朕要重赏皇后,重赏大都督!” 喜不自禁的宋治回到屋中,径直来到书案后,挥手让敬新磨研磨,他提起玉笔打算亲自书诏褒奖。 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前,他说过如果有人能击败元木真与北胡大军,他不吝与之共天下。 共天下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或许在之前那极度绝望的时候,他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但转过眼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些话自然也就只是说说了。 共天下不可能,赏赐褒奖却必不可少。 赵玄极爵至国公官居一品大都督,已是封无可封,顶多增加食邑——大齐还没有异姓王,故而宋治稍作沉吟,便决定给赵北望、赵宁等人加官进爵。 赵玉洁跟在身旁,在宋治就要落笔的时候,轻轻咬了咬嘴唇,忽然笑着道:“陛下有赵氏这样的臣子,真是洪福齐天。” 宋治正处在巨大的兴奋中,只是看了她一眼,笑着随口道:“赵氏是皇朝第一将门世家,到了战争时期,自然应该多多出力,为朝廷建功。” 赵玉洁点头如蒜,一副真心附和的样子:“在河东军,大都督仅靠十几万人马,就让察拉罕二十多万大军数月不得寸进,牢牢把控着三晋大地; “在郓州,大总管更是只靠十几万杂兵,便灭了博尔术麾下四万精兵,如今又跟博尔术的主力斗得难解难分,齐鲁大地与连通中原的地域,都让他守住了; “而今皇后娘娘回到汴梁,更是挽狂澜于既倒,在社稷存亡之际阵斩王极境,号令数十万大军反攻杨柳城,保住了东京,万民臣服......” 说到这,赵玉洁故意顿了顿,也没去看宋治的脸色,幽幽道: “算一算,皇朝现有的百万大军,多半都掌握在赵氏手中,以赵氏将门第一世家的能力,必然能带领这些甲士再立大功吧?” 敬新磨研磨的动作停住了。 宋治手中的玉笔僵在了半空。 屋中霎时安静到了极点。 气氛陡然沉闷得像是一湖死水。 良久之后,宋治将玉笔丢了,坐到了书案后。他脸上的兴奋激动之色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一片冷峻肃杀,眼神更是阴沉得犹如锐利的剑锋。 赵玉洁没有趁热打铁。 敬新磨更是不敢妄自开口。 只有春风从窗口撞进屋中,将宣纸翻动得哗哗作响。 又过了许久,宋治脸色恢复了正常,再也看不到半点儿异样,他淡淡开口:“大伴,朕手上现在有多少可用之兵?” 敬新磨垂首低声:“回禀陛下,洛阳周边驻军不过两万......” “两万?”宋治笑出了声。 这笑声说不出的讽刺。 “朕听说高福瑞来了?”半响,宋治又问。 敬新磨弯着腰道:“回禀陛下,前日便到了。” “他倒是腿脚利索。”宋治冷哼一声,“朕欲以高福瑞为汴梁节度使,回汴梁统御中原兵马,大伴以为如何?” 现如今,大齐皇朝只有一个节度使,那就是河东节度使赵北望。 宋治设立这个节度使,颇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 当时北胡大军攻势凶猛,朝廷只能全力防守中原,已经无力支援晋地,而出自晋阳的赵氏,在实际上掌控了晋地的大部分民力物力。 宋治设立拥有地方军政大权的节度使,既是顺水推舟,也是为了国战大局。 此时增设防御使,既是为了统领中原兵马,也是为了不让赵氏显得太过突出,一家独大。 敬新磨把头埋得更低了:“此乃军国大事,老奴不敢妄言。” 宋治不置可否,招了招手,示意赵玉洁在他身旁坐下来,“你曾主事内阁,军国大事也操办过不少,熟悉朝堂上的这些官员,你认为高福瑞是否堪用?” 赵玉洁坐下来,当仁不让的发表意见: “陛下,高福瑞有大才,可用。只不过中原军队太多,只是交给一个人,怕是难以照料周全,高福瑞资历威望也不够。” 宋治瞥了她一眼:“照你的意思,皇后应该继续留在汴梁主持大局?”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 赵玉洁跟赵氏的关系,他是心知肚明,不相信赵玉洁会坐视赵氏声势大涨。 赵玉洁嫣然笑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可以多设几个节度使,分别统领中原的兵马,再派一个人接替皇后娘娘为帅,协调各路兵马作战。” 宋治微微颔首。 这样一来,就能避免某个人独领中原好几十万兵马,兵权过重尾大不掉的问题,而又能让各军有统一指挥,避免军令不畅妨碍战局。 赵玉洁有这样的谋划,让宋治很是满意,不过问题随之出现:“若是多设节度使统领各部兵马,那局面跟眼下防御使领军有什么分别?” 这个问题赵玉洁无法回答了。 宋治便换了个问题,接着问道:“谁能接替皇后为帅?” 赵玉洁思前想后,有些踌躇:“人选并非没有,副大都督......” 宋治摆摆手:“战争形势逼人,修为不到王极境,不能统领大局。” 赵玉洁看了看宋治,琢磨着对方的心意:“臣妾以为,世家跟寒门王极境都不能用,不如就让宗室的王极境去?” 宋治露出满意之色。 他不想把中原好几十万军队和这么核心这么重要的地带,交给世家的人,战后论功的时候,世家的力量必然壮大,不符合他的既定国策。 但用寒门的人替代赵七月,只怕世家的人不服,也难以找到威望足够的。这样一来,派一个宗室王极境修行者过去,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其实宋治自己回汴梁是最好的,现在元木真受了重伤不能露面,他没了致命威胁。 但宋治不能冒这个险。 他又没亲眼见证元木真的伤势如何,仅靠赵氏的片面说辞,不能轻举妄动,要是没多久元木真再度出现,他又被迫出逃,那真就是威严扫地了。 再说,上回能逃,下回就不一定,之前元木真不知道传国玉玺的作用,现在有了防备,下回就会有所针对。 “陛下,臣妾思前想后,觉得节度使还是要设。” 赵玉洁试探着道,“皇后回到汴梁,一举扭转军心民心与战局,眼下威望非同凡响,陛下若是不给大军加官进爵,那些防御使恐怕就忘了陛下的恩威。” 宋治沉吟下来。 赵玉洁说得不错,他跑了,赵七月回去了,还打赢了战争,尤其赵氏击败了元木真,改变了国战大局,声势已成如日中天之势,而帝室与之相比,显得过于不堪。 只怕人心会有变化。 这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必须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这就没比给将军们加官进爵更好的办法了。 给了将军们实在好处,他们自然就会记得皇帝。 除此之外,宋治还有别的考虑。 那便是国战大局。 大捷虽然有了,但大齐军队跟北胡军队的战力差距,仍旧摆在那里,王师中的修行者数量劣势,也非短期能弥补。 宋治不会天真的认为,国战往后就是大齐占据上风。 眼下的形势,仅仅意味着大齐有了守住中原、稳住大势的机会。 博尔术麾下二十万精锐大军,郓州如何能够抗衡? 一旦郓州失守,而杨柳城又没有被迅速攻下,博尔术的部曲势必全面进击中原,到时候就需要大军在地方州县严防死守。 就算杨柳城被收复,赵宁能保卫郓州一时,难道大齐军队就能立马反攻河北了?能守城跟能攻城,中间的距离差得太多。 再者,已经得到河北的北胡,必然会重新调集军力——比如说强掳河北青壮入伍,收买各地庶族地主,让他们跟随大军再攻中原。 甚至是从已经被他们征服的达旦部调兵。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各地的齐军殊死作战,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只有封节度使。 因为节度使有地方军政大权,总是要分州县的,所以这些州县既是防区也是山头,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节度使必然卖力作战。 一旦自己的州县被攻占,节度使失去辖地,也就不再是节度使。 宋治不是昏庸无能的帝王,到了现在,对战局有清醒认识,也不缺长远考虑,中原的全面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一城一地的争夺,在之后会变得极为血腥。 只有设立节度使,才能让各地像河东那样,变得比往常坚固。 另外,现今防御使、团练使麾下的将士,都是流民出身,不少人都拖家带口,之前是靠军士俸禄养着,境遇并不怎么好,这些流民军队对皇朝的忠心值得怀疑。 要让将士们戮力作战,仅靠家国大义不管用。 得给他们更加有力的理由。 让节度使在辖区之内,给将士们分田置房重新安个不错的家,这些将士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业与亲人,也会奋力抵抗北胡大军的入侵掠夺。 其三,国战打到现在,皇朝赋税收入大减,而战争又格外消耗钱财,长此以往,朝廷必然无力承担百万大军的军饷,流民军队还能不心生怨忿? 只有给节度使一个地方,让节度使自己筹备钱粮,才能为皇朝解决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分封节度使,对朝廷中枢的权力损害极大。 但在宋治想来,这些节度使再强再有害,也不会比世家门阀更妨碍皇权。 等到战争结束,国内稳定,朝廷再一步步削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年汉武帝连诸多王国的权力都能削了,要不是国战,大齐那么多世家的权力他都一步步收了,一些节度使的权力他还削不掉? 再说,这也是战争时期,不得已而为之。 土地兼并严重,府兵制已经被破坏,再难拾起,募兵制之下,不如此不足以让流民军队奋力作战。 北胡大军实在是太强,宋治没有更好的办法战胜他们。 当然,设立节度使,给节度使划分州县建立藩镇,不代表宋治会放手不管,他看向敬新磨:“大伴,飞鱼卫现在的人手够不够用?” “飞鱼卫随时听候陛下差遣!”敬新磨拱手回答。 “好,你选一批精干之才出来,之后朕会派他们去各个藩镇任监军。到了那时,节度使的一举一动,就靠飞鱼卫来把控了。”宋治沉声道。 “老奴遵命,必不会误了陛下的事!” “研磨吧。” 议定了这事,宋治站起身,再度拿起玉笔,准备继续草拟褒奖赵氏的诏书。 赵氏修行者联合江湖高人,击败了元木真,赵七月获得了大捷,都需要他这个皇帝来赏赐,宋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有功不赏,他这个皇帝的英明何在?赏罚不明,三军将士如何奋力作战? 再说,国战现在根本离不开赵氏。 至于让赵七月离开汴梁,借口有的是。 而分封节度使的事,因为涉及到到方方面面——譬如各个节度使的辖地是哪些州县,还需要细细研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宋治写完诏书,赵玉洁忽然问:“陛下,若是皇后娘娘不肯回来呢?” 宋治眉头微皱。 这不是没有可能。 中原数十万大军的兵权,赵七月好不容易通过一场大胜掌握了,此时让她回来,她若是百般推诿找理由怎么办? 之前让赵七月回汴梁,宋治可没想过让她手握重兵。 他本就是要废后的,跟赵七月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言,如果赵七月本就心怀怨忿,又在这种形势下刻意咬着兵权不放,那将后患无穷。 “你有何策?”宋治问。 既然赵玉洁开了这个口,就应该有办法。 赵玉洁不动声色:“单靠外部施压,事情总是难办一些,弄不好会出问题,但如果内部有推力,这事儿就好做了。” 宋治微微点头。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要是军中的防御使、团练使不服赵七月,闹出一些声势、乱子来,亦或是表明赵七月没有处理汴梁那边,世家与寒门将领不合的复杂局面的能力,宋治便有了借口: “那就传令孔严华,让他联络各个防御使做些事——朕要分封节度使,正好给他一面拉拢人的虎皮大旗。”  章四一五 恩威 张京的大军离开汴梁,往杨柳城进发,有两天行军日程,今天在河柳村扎营。 黄昏时分,营地已经扎得差不多,刚刚见过皇后的张京,带着亲卫策马回营。 “将军,皇后娘娘说眼下军务的关键,是保证军令畅通、令行禁止,这是何意?” 带领先锋万骑击败阿鲁温所部的牛进,在靠近营地马速缓下来后,不解的问张京:“皇后娘娘这是怀疑将军的军令,得不到将士们贯彻执行?” 大军明日就要抵达杨柳城,跟六万北胡大军展开至关重要的激烈决战,对方战力强横都是精锐,大军需要发挥十成战力,容不得半点儿差池。 在这种情况下,军令畅通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要是大军内部,有人跟张京不是一条心,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出战的时候不肯出力,亦或是在激战时拖后腿,那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为张京不忿,觉得皇后小觑了对方。 张京嘿然道:“不是怀疑,而是事实。” “这怎么就是事实了?军中谁敢不服将军,不遵将军军令,末将这就去摘了他的脑袋!”牛进顿时怒上心头。 张京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混球,又犯蠢是不是,你说是谁?你难道不知道是谁?他娘的还能有谁?” 被张京这一通问题轰炸,牛进羞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末将知道!末将这就去杀了刘达那混账,给将军出气!” 刘达就是前防御使心腹,在战前军议上不愿作为先锋出战,还大言不惭理直气壮的那位。 见牛进真要拍马冲出去,张京没好气的一挥鞭子,抽在对方后背的铠甲上,骂骂咧咧: “你这混账,真是应了皇后娘娘那句话,立了军功有了成绩就小人得志,膨胀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刘达是你能私下打杀的?” 牛进摸摸肩膀,讪讪道:“末将这不是想着替将军分忧嘛......” “瞧你那谄媚样,哪里还像个将军,真是丢本将的人。”张京教训完牛进,也到了辕门前,下马步行入营的时候,让亲卫去安排擂鼓聚将。 “将军打算怎么收拾刘达那鸟厮?”牛进好奇的问。 张京冷哼一声,扬起下巴,一副本将的心思你别猜,也不是你这种蠢人能猜透的模样: “几个骄兵悍将而已,本将要杀他们也就杀了,他们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进了中军大帐,张京摘下兜鍪,高坐帅案后,闭目养神,作高人智者状。 牛进、徐达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张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什么把握能够名正言顺的处理掉刘达等人。 有心想问,见对方这种样子,也只能忍了。 三通鼓毕,诸将到齐。 张京缓缓睁开眼,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做了足足两个呼吸,好似眼皮上担着千斤重担、天下社稷。 而后他徐徐扫视诸将一圈,这回消耗得时间更长,好像是在青楼里挑选美貌清倌儿。 不,挑选一夜风流的清倌儿,不至于花费这么长时间,应该是挑媳妇。 牛进跟徐达更加不明所以了。 相反,刘达等人则是心中暗怒,不屑的腹诽对方小人得志,刚刚取得一场小胜,便如此惺惺作态,实在是让人恶心。 这也让刘达暗暗警觉。 张京如此拿捏姿态,可见内心是如何得意,接下来肯定会携大胜之威,向他这个异己发难。 刘达立即跟羽翼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们要坚定心志,面对张京的逼迫,一定要同心协力坚守己方利益,不能退让。 众将无不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已经领会精神。 终于,张京慢慢开口了:“出战之前,本将就说过,先锋如是取得胜绩,必有非凡封赏,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眼下还是战时,不能回京受赏,但本将已经拜见过皇后娘娘,得到了旨意。 “皇后娘娘说了,牛进、徐达等人作战英勇,可堪大用,应该立即提拔,鼓励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建立更大的战功。 “北胡大军,强在精骑,我们与他们作战,需要防备他们的精骑突击。 “为保接下来的战事不出意外,本将打算将军中骑兵,全都归于牛进麾下,由他出任骑兵大统领,诸位以为如何?” 闻听此言,刘达脸色一变。 他们这些将领,麾下有不少骑兵,要是让牛进出任骑兵大统领,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一旦对方任用亲信出任紧要军职,他们就有被驾空的可能,或者对方干脆找他们的茬,直接替换他们,那还了得? “将军,末将认为兹事体大,不易贸然施为......”刘达连忙起身。“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刘将军想要违抗军令不成?”张京沉下脸,未等对方说完就直接打断他。 “将军,皇后娘娘只是说重用牛将军徐将军,并没有说......”刘达坚定辩解。 “依照你的意思,皇后娘娘没有具体旨意,本将的军令你们就不遵从了?”张京煞气腾腾。 “末将并无此意......” “好,既然你遵从本将军令,本将就调你部为陷阵士,明日到了杨柳城后,第一个攻城,给你十日,攻下城池,为大军为皇朝建功,你可愿意?” 刘达大惊:“将军,杨柳城里少说有六万北胡大军,十日怎么攻得下?” “你不遵本将军令?”张京盯着他。 刘达咬牙道:“这样的军令,是让末将所部去送死,只怕无法服众,就算末将愿意领命,下面的士卒也会有怨言,难以戮力杀敌......” 他一边说,一边给羽翼将领使眼色。 跟他一条船的那些将领中,立即就有三五个站了出来,态度强硬的出声附和。 “刘将军所言甚是,杨柳城深沟高墙,莫说十日,百日也未见得能攻下......” “将军下达这样的军令,末将等人无法说服部曲......” “将军重用自己的亲信,却让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这般厚此薄彼,恐怕会动摇军心......” 张京面颊抽动,脸上阵青阵紫:“好,你们不愿出战,本将也不逼迫你们!但杨柳城大战在即,却不能没有人统率将士身先士卒。 “你们现在就交卸各营主将印信,暂时降为裨将,本将另外派人带着将士们攻坚,等到攻下杨柳城,再回归本职!”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但刘达等人岂能不知,今日一旦交了兵权,来日就不可能拿得回来?什么回归本职,那种事必然不会发生。 刘达硬着头皮道:“末将等并无过错,将军无端给我们降职,实在是让人心寒,这般赏罚不明,让将士们如何上阵杀敌?” 刚刚说话的几个将领无不帮腔。 “对,将军要降我们职,收我们的兵权,总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将军这样做事,未免有儿戏之嫌......” “无罪获咎,末将不服!” 听到这里,张京已是满面通红、怒不可遏,他重重一拍帅案,喝道: “混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将说一句你们还口三句,真当这是菜市场,可以任由你们讨价还价? “前日本将要你们作为先锋出战河柳村,你们不愿意,说什么打不赢,可结果如何?牛进、徐达两部,大败了阿鲁温! “今日,本将要调整部曲集中骑兵与北胡精骑作战,你们不肯听从军令,本将让你们作为陷阵士,在大军的配合下攻打杨柳城,你又不愿意! “什么敌军强悍,分明就是怯战畏敌!如此不遵号令,眼中可有本将这个防御使,可知军法为何物?! “大战在即,今日若是不杀你们,本将何以号令三军,何以率部杀贼,收复失地完成皇后娘娘的军令?!” 说罢,张京霍然起身:“来人!” 一队亲卫甲士立马涌进帐中:“将军!” “把这几人拖出去,斩首示众!”张京抽出令箭狠狠丢了出去。 “得令!”亲卫们顿时一拥而上。 刘达等人神色大变,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张京竟然会借机发难,直接要他们的性命! 想他们都是实权将领,而且成群结队,掌握着军中四成士卒,是以在惊恐之余,无不是怒火中烧。 眼见亲卫甲士们扑上来,刘达等人皆是纷纷大喊冤枉:“将军如此施为,无异于倒行逆施,这般排除异己,是将我们逼上绝路,就不怕将士们营啸?!” 他们喊归喊,亲卫甲士却不理会。 刘达被两名甲士扭住胳膊踢了膝盖,即将跪倒在地被捆缚,生死之际,千钧一发,他哪里肯就范,当即大吼一声,将两位亲卫甲士震翻在地。 “将军要杀我们,我们能坐以待毙......”刘达心知已经到了鱼死网破之时,就要冲出大帐,去号令麾下部曲反抗。 但他身形刚动,就被一名亲卫一拳轰在脸上,当场摔翻在地,嘴中吐血眼冒金星,失去了行动力! 刘达震惊不已,他可是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张京的亲卫中,怎么会有一拳轰翻他的人? 那至少需要元神境后期的修为! 刘达不及反应,只看见另外那几个元神境的将领,也都被制伏在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高手?”刘达怎么都想不明白,张京麾下为何会出现这么多强者,让他们连冲出大帐,召集部曲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身为军中高阶将领,他们的修为实力,本身就是军中的顶尖存在,谁还能让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动手?!”刘达转头对同伴怒吼。 他们几个人都被制住了,但他不相信张京能调动十几个元神境中期后期的高手相助,只要众将一起行动,他们就能摆脱束缚冲出大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达便绝望了。 因为随后-进帐的所谓张京亲卫,还真有十几个,而且都是元神境中期以上的修为境界!在他们的威慑下,一些想要有所举动的将领,都迟疑住了。 刘达呆若木鸡,如坠深渊,满心只剩下绝望。 这时,他听到了张京饱含杀气的声音: “竟敢在中军大帐打伤本将亲卫,这是要行刺本将不成?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本将看你们是勾结北胡蛮贼,投敌卖国了!拖出去,砍了!将其罪行通报全军! “谁敢有异动,视为共犯,一并斩首!” 听到这话,刘达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死定了。 “张京,张京!你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朝廷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孔大人必定会派人严查,你不得好死......”在被拖出大帐时,刘达等人凄凉的哭喊。 “混账!让他们住嘴!” 张京看起来仍旧是怒发冲冠,但眼底却掠过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狡狯。 他怕孔严华吗? 他本就不怕。 再说,就算怕,也不要紧。见赵七月的时候,他便知道,孔严华不可能派人来追查什么,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了。 刘达等人的哭喊声在帐外渐行渐远,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戛然而止。 须臾,他们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卫提了进来,向张京复命。 摆摆手,示意亲卫将人头收走,张京负手看向刘达的那些羽翼。 这些人里面,刚刚有人在刘达的号召下,有过想要出手的意图,也有人刚进帐的时候跟刘达一样对他充满敌意,但随着他愈发占据道理的制高点,就没了脾气,刚刚没有动手的意思的。 无论如何,刘达等人死了,他们已是群龙无首,如今面对实力强大的防御使,最浓厚的情绪便是畏惧。 张京身上的骄狂、得意之色,与跟刘达等人交锋时的愤怒,在此刻陡然尽数敛去,只剩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淡淡道:“本将要牛进统领军中所有骑兵,你们谁还有意见?” 刚刚准备出手的那些人,低头不语,刚刚没准备出手的那些人,则是陆陆续续抱拳道:“谨遵将领军令。” “很好。”张京坐回帅案,“刘达等人自作孽不可活,死有余辜,可他们死了,麾下的部曲却不能没人统率。 “吴叙,着你接替刘达;韩大亮,着你接替李成。你俩可有意见?” 吴叙跟韩大亮面面相觑,都是意外至极。 他们刚刚虽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但本身是刘达圈子里的人,而接替刘达、李成的职位,对他俩来说都是升迁。 他俩怎么都没想到,天上会忽然掉下这样的馅饼,他们原以为,以他俩的立场,张京后续必然会降他们的职! 因为惊诧,他俩一时忘了接话。 “怎么,你们不愿遵从本将军令?”张京问。 两人回过神来,心中立即充满了惊喜与感激,连忙行礼,一起高声道:“谨遵将军之令,莫敢不从!” 这一刻,他们已经在事实上转变了身份。 张京微微颔首,将对方的神色纳在眼底,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 刘达的羽翼不少,故而肯定有亲疏远近之分,跟着他一起说话与张京唱对台戏的那几个,自然就是铁杆亲信。 现在他们都死了。 剩下的这些,根据之前是否准备动手,又可以分作两部分,像吴叙、韩大亮,明显就是跟刘达关系没那么近的,相对而言最好收服,所以张京不吝好处。 总体来说,张京对刘达这群将领的处置方案,还是杀一批、拉拢一批、孤立一批的老办法,简单有效,可以帮他迅速掌控全军。 而后,张京又点了两个既不是他的亲信,也不是刘达羽翼的将领,接替被处死的另外两人的职位,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大公无私”。 不出意外,这两人也是受宠若惊,接令的时候,明显对张京变得更加有礼。 后面的安排无需赘言,末了,军令已是畅通无阻,威望达到一个新高度的张京,再度站起身来,对帐中众将下令: “明日四更用饭,五更拔营,兵发杨柳城,与北胡蛮贼决战!” 众将齐声应诺:“领命!” 章四一六 先下手为强 汴梁。 坐在皇案前的地台上,赵七月望着满殿文武大臣、世家寒门显贵,面无表情。 下面的人在说什么,她听了,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 战报已经去了洛阳,算算时间,此时宋治该知道河柳村大捷的消息了。 宋治会有什么反应?是狂喜还是猜忌?接下来会有什么举措? 对于前两个问题,赵七月很容易就能想到。入宫多年,虽然没有子嗣,也不受宋治待见,但对这个大齐皇帝,赵七月还是颇为了解。 至于最后那个问题,赵七月自己拿不太定主意。 不过不要紧,她有人为她参谋。而且是早就有了的事先参谋。 在她回汴梁这件事上,赵宁在给她的信上,跟她说过一个完整计划,对不同的情况有不多的预案。 今日这种局面是最顺利的阶段性结果之一,当然在赵宁的计划之内。 所以赵七月不用去思考,也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 眼前,孔严华跟韩昭在争论的,是要多少大军进攻杨柳城,以及由谁主攻的问题。 对这两个问题,赵七月已经给过答案:调动八成大军,张京主攻。但是很显然,孔严华不太赞同。 孔严华为何不赞同,他又提出了什么意见,赵七月没在意,也没打算认真思索。 原因再简单不过,她的方案就是最合理的,孔严华不过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跟她争权争势争影响力而已。 所以她没必要理会。 但她想不理会,不代表就能对孔严华的意见真的视而不见。 对方有寒门官员的支持,而现如今的汴梁、中原,寒门的力量,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他们控制的军队,都比世家要强。 孔严华有跟赵七月分庭抗礼的资本。 赵七月如果想要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就必须解决孔严华这个寒门官员的领头羊。 在孔严华跟韩昭的争论稍微缓和时,赵七月开了口:“调遣多少军队攻打杨柳城,以及谁来主攻的问题,本宫已有决断,无需再议。” 孔严华当即表示不服,上前一步就要反驳。 赵七月冷下脸来:“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孔严华神色一滞,作为参知政事,他虽然有议事发表见解的权力,但赵七月手握皇帝给予的虎符,是战时主帅,既然下了军令,他便无法违抗。 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违抗。 见孔严华退了回去,赵七月继续道: “河柳村一战,我们虽然胜了,但胜得侥幸,若非找出了阿鲁温予以阵斩,以当时的战况,大军并无胜算,而一旦对方的增援赶到,败阵的就会是我们。 “北胡军队战力强横,虽然眼下只有六万之众,但据城而守,我们即便纠集数十万大军,以王师眼下的战力,要收复杨柳城并不容易。 “河柳村一役暴露出王师中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就难以夺下杨柳城,而这些问题中最大的一个,便是军中修行者不足。 “汴梁城空有许多世家的修行者,但随军征战时,却因为跟军中部曲不熟悉,也不通晓战阵,跟将士们毫无配合可言。 “甚至因为行动不当,而给己方造成麻烦,妨害了己方将士的作战,十成战力只能发挥三成。” 说到这,赵七月顿了顿,目光在众臣身上扫过。 如陈询、韩昭韩术、章琰等,知道河柳村一战详细情况的世家显贵们,听了赵七月的分析,都是点头认同。 对赵七月“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的论断,也都没有任何意见。 等到赵七月停下来,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赵七月,希望对方能有解决办法。大家都不蠢,明白这个问题必须妥善解决。 要是这个问题不解决,各个世家的修行者再多,也经不起惨烈战事的消耗,不用多久就得实力大减。届时无需寒门官员争什么,他们就自动家势衰落了。 尤其是陈询跟蒋氏、韩氏的官员,因为自家修行者在河柳村一战中,伤亡不小,此刻眼神都饱含迫切之色。 国战之前,有些实力不俗的世家虽然私下培养了私军,但那样的世家毕竟是少数,大多世家并没有建立规模值得一说的私军,顶多就是增加了一些爪牙。 赵七月接着道:“在场的不乏将门族人,理应知道,要避免河柳村一战中的问题反复出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世家修行者充入军中,担任军职。 “惟其如此,世家修行者们才能跟军中部曲配合行动,融入到战阵战法中,并且最大限度增强军队的战力。 “北胡大军之所以强,最关键之处便是修行者众多,只要我大齐王师军中的修行者数量,不输给他们,便有了正面较量的基础。 “这对大军有益无害,而且是莫大增益!” 闻听此言,殿中的大臣们无不是神色大变。 世家官员们,自然是喜上眉梢,欣喜无限。孔严华等寒门官员,则是惊骇无度,愤怒不已,好似被踩了尾巴。 原因不是这样做是不是对增强军队战力有益,对国战大局有帮助,而是另外一个层面:一旦世家修行者进入军中任职,就是给了他们掌握兵权的机会! 这些世家修行者中不乏高手、精锐众多,只要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必然能很快掌控局面。 对世家来说,这是莫大的好事。 但对孔严华等立志打压世家,为宋治中央集权、加强皇权效命的寒门官员来说,这就是怎么都无法接受的噩耗! 朝廷设立团练使、防御使,招募流民组建新军,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削弱将士世家的权势,替代将门掌握的府兵。 现在让世家去掌握新军的兵权,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孔严华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他马上出言反对:“皇后娘娘,此事不妥!” “为何不妥?”赵七月知道孔严华会反对。 孔严华略一思量,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杨柳城大战在即,军中将职不易大规模调动,否则军心必然不稳。” 赵七月道:“不必调动将职,只需要增加一些副职,所有进入军中的世家修行者,都担任副职即可。” 孔严华张了张嘴,这样一来确实没大问题了,要说不满,也应该是世家修行者不满,毕竟临时增加的副职,绝对不可能像原有的副职那样有权力。 但对世家而言,只要族中子弟能够进入军中,那就是莫大幸事。等到站稳脚跟,往后随着战事进行,必然多的是染指实权的机会。 孔严华转眼又想到了一个理由:“军中临时增加这么多修行者,必然导致原有的齐整作战队列出现混乱...... “这些修行者到了军中,却没有时间训练,熟悉战法,真到了战场上,跟士卒配合不好,行动失据,只怕反而会误事!” 赵七月照本宣科一样的道:“以战代练即可,最好的训练无过于实战。 “当年凤鸣山之役,我赵氏也有很多修行者,是临时调入军中,但到了战场上,却也迅速形成了战力,最终赢得了战争。” 孔严华还想说什么:“臣认为......” “孔大人!”赵七月陡然眉眼一凛,“你休要胡搅蛮缠。军情如火,岂容你在此逞口舌之利?再敢多言,休怪本宫不给你留颜面!” 孔严华被当头棒喝,又惊又怒。 他思绪百转,霎时便拿定了注意,遂将官帽取下,放在了地上,下拜行礼,作悲痛状,声音苍凉道: “皇后娘娘,臣就算不要这乌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军陷入混乱,无数战士枉死沙场,耽误了国战大局与江山社稷! “无论皇后娘娘说什么,臣都要进言:此法不可取,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世家修行者进入军中,这是滔天的大事,关系着宋治的国策,要是他此时不尽力谏阻,来日必定获咎于宋治。 另外,他也不相信,以赵七月的身份、在宫中的处境,以及刚到汴梁执掌大权的情况,会真的敢对他这个参知政事怎么样。 其三,等到河柳村大捷与中原战局扭转的情况,传到宋治面前,对方肯定会做出应对,也必然不能坐视赵七月掌握大权,一定会派得力人手来汴梁代替赵七月。 此时他就算受些委屈,那也只是暂时的,等到赵七月被换掉,他今日的委屈,来日就变成了可以在宋治面前夸耀的功绩! 所以孔严华态度坚决,以辞官不做来要挟赵七月,要对方终止将世家修行者充入军中的打算。 赵七月脸上没什么格外的表情,就好像并无参知政事以辞官为要挟这件很严重的事,她的目光落在孔严华身后几名寒门显贵身上: “还有谁要违抗本宫军令,不妨一起站出来。” 几个本就要附和孔严华的官员,闻言立即拜了下去,同样取下官帽,并请赵七月收回命令。 而陈询等世家官员,则已经跳出来指摘他们。 在局面进一步失控,有更多寒门官员下拜之前,赵七月站起了身,眉眼冷漠的对众臣道: “本宫身为皇后,手握兵符,替陛下执掌汴梁军政大局,竟然还有人为了世家、寒门争斗的私利旧事,而不顾圣命与国战胜负,执意违抗本宫军令! “你们的公心何在?真当本宫是软柿子? “想辞官?好啊,本宫成全你们!来人,把参知政事等人,都给本宫扒掉官服,丢进大狱!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还有谁不服本宫军令,想要扰乱超纲,跟陛下的圣命作对的,都站出来,让本宫好好看看,这大齐的朝堂上,到底还有多少乱臣贼子!” 她句句不离圣命,扯虎皮做大旗,很多寒门官员顿时投鼠忌器。 皇朝上下摒弃党争,同心协力共赴国战,是宋治早就声明过无数次的。 现在宋治又给了赵七月兵符,让她回汴梁来主持大局,听了赵七月这些话,见到她如此有底气,这些寒门官员就不得不思量,宋治让赵七月回来,极有可能本就是为了借她的世家子弟身份,来让世家寒门同心。 一时之间,没有寒门官员再站出来。 孔严华倒是知道赵七月在混淆视听,只可惜他已经无法开口。 带着人进殿的孙康,第一个就把他给制伏在地,用修为之力压制了他的口舌,让他只能无声的被带出去。 等到大殿再度安静下来,赵七月俯瞰群臣,“本宫令:各世家修行者,立即进入军中任职,副大都督主持此事!” 韩昭立即抱拳:“臣领命!” 赵七月伸出一只手招了招,一名宦官举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她从托盘中取出一份折子: “本宫回汴梁,只有一条圣命,那就是彻底击败北胡贼寇!只要各位同心同德,为国战出力,本宫与陛下不会亏待有功之士。 “这是本宫马上就要派人呈送给陛下的折子,除了给河柳村之役的将士请功外,还分析了国战形势,请命提拔各位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 “陈相,把折子拿下去,让诸公都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便一起署名,算是本宫跟你们联名上奏。” 此言一出,满殿大臣无不精神大震! 寒门官员们对赵七月的偏见、疑虑与不满,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军中防御使、团练使,可都是寒门将领,赵七月要给他们请封节度使,这就足以说明赵七月的屁股没有坐在世家那一边,没有要对寒门不利的意思! 要知道,现在大齐皇朝可就赵北望是节度使,要是所有团练使、防御使都成了节度使,那寒门的力量绝对会大大提升,而赵氏的地位相对就没那么突出了。 这是什么? 这是大公无私! 寒门官员中的翘楚张仁杰,在浏览过折子上对国战形势的分析、推演、预测,以及设立节度使的必要性后,再看赵七月时,眼中已是充满发自肺腑的敬佩!  章四一七 分兵 郓州。 赵宁跟魏无羡坐在城楼中对弈,两人皆是怡然自得。 旁边跪坐煮茶的仕女身段丰腴,衣衫得体,眉眼妩媚含情,一举一动莫不轻盈写意。 城楼外杀声震天、激战正酣,两军将士殊死相搏,城墙像是陷入了大海上的飓风中,在滔天巨浪与呼啸风声中摇摇欲坠。 处于风暴中心犹如岛屿的城楼,却出离的安宁闲和,仿若置身事外,刀光剑影纵然近在眼前,却没有一箭一矢能够靠近窗户半步。 结束了手上棋局,从侍女纤白如葱根的手中接过茶碗,不深不浅的品了一口,魏无羡惬意的舒了口气,放下茶碗,才将目光投向窗外。 “博尔术这是疯了不成,没日没夜的猛攻,出动的还都是精锐悍卒,完全是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好似不立马攻下郓州,他就活不下去一般。” 魏无羡摸着下巴啧啧感叹。 这两日北胡大军不计伤亡的攻城,城前血流漂橹,很多地方尸积如山,纵然是锻体境修行者,也能踩着尸堆直接跃上城墙。 在这种情况下,守城将士早就全部换成了精锐,陈奕、云雍、方墨渊、贺平、耿安国等人的部曲轮番上阵。 即便是这样,郓州军将士的伤亡也很大,各部都是咬紧牙关发了死力在跟北胡将士拼命,意志在这个时候成了博弈的重要方面。 这还是郓州有许多精锐的情况。 如果没有赵宁多年的准备,郓州没有陈奕、云雍、方墨渊等人,没有他们麾下的大量精锐修行者,以及在早早招募起来并在赵氏族人指导下,训练了多时的锐士,仅凭原有的大齐军队,以博尔术这样不要命的攻势,只怕郓州早已陷落。 魏无羡开口的时候,赵宁还在看着棋盘思考。 这局棋他下输了。 在棋艺这一道上,他几乎没有赢过魏无羡。对方打小就喜欢这个,没少研究,手谈起来布局深远,没有一招闲棋不说,往往还有精妙伏笔。 这其实跟对方的性子有关,魏无羡虽然出身将门,但思绪缜密心机深沉,很喜欢在背后琢磨事情。 年少时,他们在燕平市井中跟其他的纨绔子弟争斗,对方也总是扮演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角色,阴损招数层数不穷。 前些年在西域作战,魏无羡也是以奇谋著称,起初陇右军战力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便是依靠他的谋划。 有时候下棋输了,赵宁也会暗暗琢磨,若是对方跟自己处在不同阵营,各带兵马在全新的战场上正面较量,没了重生的巨大优势,没了“料敌于先”的非凡便利,没了早很多年就开始的布局,他恐怕很难战胜对方。 从这方面来说,赵宁觉得自己跟大智近妖这种存在,还是有不小差距,自己也并非什么智慧非人的神仙。 意识到这一点,赵宁反而觉得高兴。 这跟他接下来的一项重大计划有关。 在这个计划里,需要魏无羡发挥他的聪明才智,真正去独当一面。 听到魏无羡的声音,赵宁收敛思绪,往窗外的战场扫了一圈,看见又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海洋,从远处的北胡大军阵中涌上前: “博尔术这么着急,无外乎是因为杨柳城的形势已经火烧眉毛,他想先攻下郓州城,击败我们,再分派人手去照看那里。” 魏无羡点点头:“如此看来,博尔术应该会亲自现身,带着营中所有王极境噶手,前来挑战我们。 “只要能胜了我们,产生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上的优势,他至少能派几个王极境回杨柳城,届时杨柳城便能坚守下来。” 赵宁饮了口茶,没有接话。 这两日博尔术不曾带着王极境出战,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没有战胜他的把握。故此,博尔术才选择了让大军拼死攻城,想要靠大军来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赵宁放下茶碗的时候,魏无羡忽然道:“博尔术来了。” 赵宁转头去看,就见博尔术果然带着一群王极境修行者,大雁般向城楼逼了过来。 没有把握还要出战,这是没了选择,急红了眼,要放手一搏了。 赵宁站起身:“那我们就去迎一迎。” ...... 一日后,魏州。 博尔术求见元木真。 他跪在院子里等了很久,房中都没传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自己让元木真不高兴了,没能攻下郓州,还回来求助,的确是无能的表现,活该元木真生气。 但博尔术没有办法,他不能不来。 这几日的血战已经表明,郓州就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根本不可能在旬日之内攻下,而现在杨柳城危在旦夕,仅靠他麾下的力量,已经无力稳住局势。 只有请元木真暂且出关,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去郓州杀了赵宁,亦或者是去汴梁杀了赵七月、孙康,战事才能正常进行。 博尔术这次回来,无疑是自动承认他拿赵宁没辙,他跟他麾下的将士,丢了天元王庭的脸,辱没了天元可汗的威严,不配称作勇士。 对博尔术而言,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可形势比人强,为了战争大局,博尔术只能求助。 他已经做好了再度受罚的准备。 自己受罚不要紧,乃至丢了左贤王的权位都是罪有应得,但天元王庭的大计,却不能遭受巨大挫折。 博尔术觉得,这个时候,元木真纵然生他的气,却不会迟疑犹豫,一定会马上出关,先去郓州走一趟。 杀一个王极境中期的赵宁,对元木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王庭大业,跟这个相比,中止闭关并不算什么。 然而博尔术失望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木真没有露面。 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还是没有声音。 他愈发着急,急得满头大汗。 眼下军情如火,他不理解元木真为何不肯出关。 这根本没有道理。 终于,在博尔术急得快要当场自裁、以死谢罪的时候,房中响起了元木真的声音,威严如初,只是更显冷峻,而且隐含怒火。 “这几日率部攻打郓州的万夫长是谁?” 博尔术不明白对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而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命令。 “作战不利,贻误战局,全部军前斩首!” 博尔术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了,天元王庭从未因为战事不顺,而斩杀万夫长这个级别的将领。 每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都是大军的中坚力量,损失一个,便是对大军战力的不小削弱! 以往有作战不利的万夫长,也是以其它的处罚手段,不会妨碍对方的修为战力,断送对方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现在,元木真一下子就要斩四个元神境后期的万夫长! “大汗......郓州没能攻下,都是臣的错,请大汗处罚臣一人,留这些万夫长一条性命,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博尔术以头抢地。 “朕的命令就是圣旨,博尔术,你敢质疑?” 博尔术说不出话来。 “战而不胜的战士,不配称为战士,只能是奴隶。滚回去,攻不下中原,你的人头也保不住!” 博尔术面如土色。 他怎么都没想到,元木真竟然不肯出关! 杀一个赵宁而已,这么简单而又有巨大意义的事,大汗怎么就不愿做? 博尔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怵然一惊,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 难道......大汗闭关不是在提升境界,而是果真如赵宁所言,是在养伤?大汗不出关,不是不愿出关,而是不能出关?!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博尔术便觉得天地失色,世界暗无天日。 他不敢多想,连忙打消这个念头,起身迅速离开了魏州。 ...... 赵宁跟魏无羡、宋明等人站在城楼的飞檐上,一起眺望北胡大军大营,观察对方从侧翼出营军队的动向。 “这个时候,博尔术竟然分兵离开郓州,他这是意欲何为?”宋明不明所以。 赵宁对博尔术的打算洞若观火:“既然是分兵离开郓州,自然是去攻打其它地方。以眼下的形势来说,最大可能是向西南进发,攻滑州、曹州,声援杨柳城。” 郓州城防严密,守军充足,还有精锐支撑大局,博尔术一时半刻是攻不下,但对方要看住郓州却很简单。 郓州城中的齐军守城可以,出城作战却力有不逮,所以博尔术可以肆无忌惮的分兵南下,甚至是一边南下一边攻城。 “如此一来,滑州、曹州等地岂不是危险了?彼处守军不足,原本要支援过来的王师,大部分都去攻打杨柳城了!”宋明大惊。 魏无羡嗓音低沉道:“岂止是南面的州县,只要博尔术派人去,齐鲁的州县同样危险。以眼下的情况,北胡兵马一到,这些地方基本不可能撑过一轮猛攻。” 宋明大急:“这可如何是好?二位可有什么法子?” 赵宁摆摆手,示意宋明不必惊慌:“博尔术麾下南下的兵马,的确可能迅速攻城掠地,但要想支援杨柳城,却隔得太远。 “中原王师只要收复了杨柳城,就能大举支援过来,届时局势就有希望稳住。” 宋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有希望?” 赵宁没多解释:“来日如何,得到时候才知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宋明又问。 这回赵宁不说话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他懒得回答。 好在宋明也及时反应过来。 他们能怎么办?自然是守城。 守着郓州不失,就能拖住博尔术麾下大量兵马,避免二十万大军四处纵横的情况,也能让各地守军的压力小很多。 宋明想了想,精神逐渐振作:“只要局势能稳得住,以我大齐的民力物力,不用太久,军力就会大大增强,到那时北胡必败!” 这道理不错,但话说得太简单,魏无羡悠悠道:“我们是想稳住局势,但也要看人家元木真愿不愿意。” 宋明不解道:“元木真不是重伤闭关,短时间内不能出战了吗?” 魏无羡呵呵两声:“他自己是不能露面了,但他可以调动不少力量支援郓州、中原战场。” 所谓“可以调动的力量”,宋明以为魏无羡说的是正在攻打河东的察拉罕,当下庆幸万分的道:“还好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有攻下,根本无力支援博尔术。” 魏无羡不接茬了。 他也懒得再跟宋明说话。 他看向赵宁:“你想好应对之策了没有?” 赵宁轻轻一笑:“你说呢?” ...... 正在赵玉洁的帮助下,对着地图划分各个节度使辖地的宋治,看到敬新磨进门,诧异的道:“大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前日议事完后,他就派了敬新磨回汴梁去见孔严华,依照他的安排,敬新磨得等到汴梁的问题解决后,再带着赵七月回来。 “陛下,事情有变,老奴不得不立即回来。”敬新磨神色肃穆,要说的事情干系重大,但言行举止却没有任何急乱,气息很平稳。 “怎么回事?”宋治察停下了手中的笔,他觉到了敬新磨凝重的态度,对方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巨变。 “陛下容禀:孔大人被皇后娘娘下狱了!”敬新磨吐字清晰有力。 宋治跟赵玉洁都是心头一惊。 宋治沉声问:“什么理由?” “不遵军令。” “大伴见过他了?” “在牢狱中见了,不过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当时他是在大殿上被当众下狱的,皇后娘娘态度坚决借口有力。” 宋治大怒,一把摔掉手中的毛笔,“混账!既然是在大殿上将他下狱的,满殿官员就没人出来阻止?那些寒门官员就这么看着,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当时在大殿上阻止的官员,都被一起下狱了。”说到这,敬新磨顿了顿,“至于事后,众寒门官员莫说没有聚众反对、闹事,甚至都没有再提及此事。” 宋治怔了怔,大惑不解,随即就变得更加愤怒,“皇后这才去了几天,汴梁那么多寒门官员,难道都变成了她的应声虫?他们为何不反对?!” 敬新磨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递给宋治,而后垂下脑袋,声音肃杀: “因为皇后娘娘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战大局,没有半分私心,并且还请封各个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 听到敬新磨的话,接过赵七月拜托对方转呈的折子一看,宋治一张脸顿时气成了青紫色。 封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是宋治威服人心、彰显自己皇帝存在感的最大手段,也是施恩于下的最大筹码。 而现在,他的命令还没下达,赵七月竟然联合群臣,声势浩大的先一步提出了这个建议! 这样一来,那些团练使、防御使就算成了节度使,也不会多感激他宋治,而是会对赵七月感恩戴德,把加官进爵的绝大部分功劳,都算到赵七月头上去! 赵七月在军中的威望与收获的拥戴,将变得空前强势! 反观他宋治,付出了大量权力,能得到的东西却少之又少。 他原本是要用节度使的权位,来让孔严华联合团练使、防御使们,将赵七月从汴梁主帅的位置上赶回来,现在却被赵七月反将了一军、反捅了一刀! 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气? 他气得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 赵玉洁与敬新磨连忙搀扶。 “是谁,是谁泄露了天机?!是谁,是谁让赵七月先一步提出了这个?!是谁在算计朕?!” 宋治将折子捏得粉碎,张开满是血迹的嘴,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大吼。  章四一八 天子的无奈与反击 宋治悲愤的吼叫刚出口,赵玉洁红润的脸唰的一下便白了。 白得很彻底。 她当然不是看到宋治吐了血,担心对方的身体。 她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宋治修炼吐血之后,对她低吼的那番话。她真正担心的是,宋治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把天机泄露的责任归咎于她。 这件事委实太大,没有谁能担得起责任,如果宋治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她很难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 好在宋治这回没有拿她出气。 半响后,服下了静心丹的宋治,渐渐压抑住了怒气。 他咬着牙,杀气腾腾的对敬新磨道:“大伴,你这就去把赵七月给朕带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想什么理由。 他也不再需要借口。 理由、借口这种东西之所以需要,是因为不想撕破脸皮,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要留回旋余地。而现在,宋治放下了所有顾忌。 他要不惜代价召回赵七月! 因为他很清楚,此时不召回赵七月,往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也很难办到了。 节度使他必须要封,这是大计,事关国战胜负、皇朝存亡,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 宋治还没有昏聩到,会为了跟赵七月、赵氏的私怨,而不顾江山社稷,不顾宋氏帝业的地步。 正因如此,赵七月必须马上回来。 “老奴领命。老奴这就去!”敬新磨没有迟疑,拱手后退到门口,转身出了大门。 眼见宋治怒火难平,眼神依旧阴沉,胸膛仍是在剧烈起伏,赵玉洁好言宽慰道:“陛下放心,有敬公公出面,事情一定可以办成。” 宋治没有接茬,闭着眼深呼吸,尽力平复心绪。 赵氏已经掌握了三晋大地与河东军,赵宁麾下也有郓州的兵马,倘若再让赵七月真正握牢了中原好几十万大军的兵权,获得无上声威,那局面就太过危险。 宋治刚刚理顺了气息,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缓一缓,敬新磨又进来了。 宋治的脸再度变得黑如锅底。 “陛下,河东军报,十万火急!”敬新磨呈上刚刚出门后接到的战报。 赵玉洁接了过来,打开后送到宋治手里,后者快速浏览一遍,顿时神色大变。 “混账!赵玄极是怎么领兵的,不是说井陉关稳如铜墙铁壁吗,怎么就让察拉罕攻进去了?!”宋治将军报一把重重扔在地上。 原来这份军报是赵玄极送上来的。 说的是日前察拉罕攻破井陉关,承天关也在稍后失守,眼下察拉罕麾下将士,已经大举越过太行山,攻入了河东内部的军情! 赵玉洁心中震动,不由得着急起来。 北胡大军攻入晋地,河东就不再稳如磐石,一旦三晋大地沦陷,察拉罕的兵马进入中原,跟博尔术一起展开攻势,那中原的齐军就会彻底完蛋。 届时,大齐皇朝的这场国战,将再难看到胜利的希望。 而她这个依附大齐皇帝的女人,在皇朝覆灭天子丧生之时,最大的可能便是陪葬! 日前她还想投靠元木真,这两天之所以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是因为想到了萧燕。 萧燕被擒,是被她引入徐明朗的埋伏圈的,对她必然恨之入骨,倘若大齐最终被天元所灭,萧燕必定不会让她活着! 她该怎么办? “可恨!到底还是境界不够,如若我也是天人境,纵然大齐灭了,天大地大,我哪里去不得,在哪里不能站在绝峰?” 赵玉洁暗暗想到这里,不禁痛恨起北胡,痛恨起元木真来。 她天赋绝伦,入宫这些年,因为受宠,各种修炼资源是敞开供应,修为一日千里,要是没有这场国战,不用太久她便能成就王极境后期。 现在可倒好,丢了燕平又丢了汴梁,他们都成了丧家之犬,手里哪里还有多少财富资源?就算有,也得送到军队身上,她又能分到多少? 没了丰富的修炼资源,境界提升便慢了,赵玉洁现在都不知道,等到大齐亡国的时候,她能不能到王极境后期。 连王极境后期都不是,若是萧燕执意抓捕她,到时候想跑想保命,都几乎没有可能。 这让她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她现在迫切希望国战形势能稳住,好给她更多时间修炼、提升境界、准备退路。 念及于此,她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陛下,皇后还是呆在汴梁得好,怕是不应立即回来。” 话出口,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过她并没有反悔的意思。 河东危急,要是中原再出问题,那国战就彻底完了,这个时候,只有让赵七月呆在汴梁继续主持大局才是最好的。 军报她刚刚也看了,井陉关被攻破,最大的原因,是赵玄极在迎战元木真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眼下已无出战之力,只能闭关调理伤势。 没了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手持千钧的赵宁又不在,仅靠一个刚刚成就王极境中期的杨佳妮,在河东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相比察拉罕所部有明显劣势的情况下,井陉关能够守住才是有鬼了。 更何况,井陉关挡住察拉罕这么久,数月以来的激战,导致关城在修行者手下已经被毁坏了许多,早就不复当初那般坚固。 听了赵玉洁的话,宋治默然不语。 井陉关失守,河东战局不利,直接影响全局,让大齐再度到了悬崖边上,他的确恼恨赵玄极,但也知道河东军能在井陉关挡住察拉罕这么久,已是非常难得。 天下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责怪赵氏。 赵玉洁能够想到的国战形势,他自然也清楚,赵玉洁那句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让敬新磨强行带赵七月回来,现在看来已经不妥。 赵七月在汴梁确立了威望,世家寒门眼下都买她的账,由她坐镇中枢指挥大军作战,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军令畅通、将士奋勇,汇聚各方力量。 再者,赵七月到底是将门出身,而且她早年在燕平就有不俗名声,在才能修为上,都可称巾帼不让须眉,不会下糊涂棋,贻误战机。 她有击败阿鲁温、扭转汴梁战局、稳住中原形势的战绩在,现在又靠充世家子弟入军中跟节度使的事,收获了许多拥戴,有大功而无错。 这个时候把她强行带回,是赏罚不明,难免影响三军军心,让世家怀疑他的用意;让宋明这个没有成绩的亲王去接替赵七月,是任人唯亲,惹人心寒。 如果赵七月执意不愿回来,不惜撕破脸皮,跟敬新磨大打出手,影响就太过致命,必然让中原军民人心大乱,有害无益。 总而言之,如果察拉罕没有攻破井陉关,晋地形势不危急,中原战局一片大好,那么就算有上述各种问题,也不会出大乱子。 主持中原战局的人,也不必多么英明,只要时间一长,问题与隐患都可以解决,宋治说什么也要召回赵七月。 但现在形势如此紧张,中原战局已是容不得半点儿差池,杨柳城必须迅速收复,否则中原战局必然溃。 赵七月必须坐镇汴梁! 宋治深吸一口气。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他是堂堂帝王,若是自己心情不好,要是自己心中有怒,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恶行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有这个权力。 可那是以前。 是国战还没爆发的时候。 眼下大齐皇朝生死难料,他还有什么资格肆意妄为? 平心而论,要是大齐足够强盛,御敌于国门之外,简简单单就能灭了北胡,宋治当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亲近谁就亲近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 就像他扶持寒门,打压世家那样。 可现在大齐国力不济。 他得承认自己必须委曲求全。 纵然只是一时的。 天子,也有无奈的时候。 宋治脸色阴晴不定,很难说服自己。 他不想做一个无奈的天子! 赵玉洁见他犹豫,只能干着急,这个时候她不能说太多,招惹对方心烦。 敬新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的模样,实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很怕皇帝意气用事。 在宋治犹豫不定的时候,又有军报到了。 这次是两份。 一份是郓州军报,说的是博尔术分兵南下,猛攻滑州。 一份来自河北,是南逃的衣冠说给官军的:北胡已经在河北收买了不少地主,强征了青壮,组建了规模不小的生力军,即将开赴战场。 这两份军报说明的情况,让战争形势瞬间严峻了数倍! “陛下......”赵玉洁欲言又止。 敬新磨一动不动,紧张的注视宋治。 宋治眼角抽动半响,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让皇后......继续坐镇汴梁主持中原战局!” 敬新磨暗暗松了口气,赵玉洁极力隐藏自己的欣喜。 宋治忽然道:“皇后可以留在汴梁,但得弱化她赵氏子弟的身份,让天下人都只注意到她是皇后,是朕在汴梁的替身,是朕为国奋战的影子!” 赵玉洁眼前一亮:“陛下有什么良策?” 宋治意味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很简单,你也去汴梁。” 赵玉洁悚然一惊,顿时四肢僵硬,愣在那里不能动弹。 让她去汴梁,去赵七月麾下,那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宋治的用意很直白:将皇后跟最宠爱的妃子,都送到了战场,足以向天下人彰显皇帝的大公无私与巨大付出。 有了赵玉洁在赵七月身旁,世人便不会再一直去想赵七月是赵氏的人,大多只会注意她皇后的身份。 这样一来,皇后做的事立的功,就会算在皇帝头上。宋治这个皇帝的存在感,一下子就显著起来。 至于皇帝为何不亲自回汴梁,大可以说是跟元木真交手的时候,受了伤,需要到江南去休养。 宋治拉住赵玉洁的手,深情的叹息道: “你是崇文殿大学士,曾主事内阁发号施令,在朝野都有不俗威望,若非你还不是皇后,只怕早就跟朕并称‘二圣’了。 “眼下形势非常,你回汴梁,才能最大限度为朕分忧,并为江山社稷出力,让世人记住你的功勋。 “战后朕要册封你为皇后,才能顺畅无阻。 “若是天下人都只看到皇后立功,都对她归心臣服,来日朕如何废得了她,又能用什么名义来册封你? “这次回汴梁,朕让大伴跟你同行,有大伴在,便相当于朕在,皇后不敢对你怎么样。 “你只要安生呆着,扮一座雕像,让群臣与将士看到你,有朕的光环照着,你就能收获声望与大功,战后朕便能给你封赏。 “朕的苦心,你可明白了?” 赵玉洁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皇帝。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分不清宋治这是真的对她情深意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是只是简单想把她当作工具利用。 无论真相是什么,至少在这一刻,她没有选择。 “陛下错爱,臣妾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  章四一九 时来天地皆同力 郓州。 今日赵宁没有在城头坐镇,而是在城中的宅邸内休息。 在博尔术已经分兵南下的情况下,对方对郓州城的进攻,更多就只是为了看住郓州军,不会有太过激烈的举动。 再说,就凭博尔术麾下那些王极境修行者,他们也没有战胜赵宁的可能,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对战事产生多大影响。 战事的平稳,让赵宁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然,他不呆在人群面前,也是为了跟魏无羡私下商量些事。 井陉关失陷的战报,赵宁已经接到了,他还知道,察拉罕在攻进太行山后,分出了几名王极境,配合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去了杨柳城主持大局。 杨柳城有六万北胡锐士,据城而守本就占便宜,如今又有王极境坐镇,赵七月想要迅速收复城池已经不可能——除非宋治亲自参战。 杨柳城战局暂时会僵持下来,齐军要用多久攻克城池,取决于大军的作战情况。 相应的,察拉罕在分了王极境修行者,去杨柳城帮忙后,自己对河东的攻势也会减弱,如果不出意外,河东战局同样会平稳下来。 “你如何应对元木真的调人增援,我想过很多可能性,却没想到你会让出井陉关,让察拉罕越过太行山进入三晋大地。” 魏无羡跟赵宁一起在湖边喂鱼,他一边给鱼群投食一边感慨,“不过细细一想,这既是无奈之举,也是高明之策。 “让出了井陉关,让河东军处于下风,元木真就能下令察拉罕分派王极境支援博尔术,这总比让元木真叫陇右的蒙哥派人来强。 “察拉罕手下的王极境就那么多,还要应付河东战局,能分派的人手有限,而蒙哥那边没有强劲对手,若是派人来,数量就可能会很多,足够打破平衡。 “再者,井陉关不失陷,战局不显得危险,咱们大姐只怕会被陛下从汴梁召回,要是换了一个不能统领大局的人过去,那中原情况就不容乐观。” 说到最后,魏无羡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抛进湖中,拍拍手道:“一举多得,实在是妙计。” 赵宁摩挲着手指,一点一点的把鱼食撒给张着嘴的鲤鱼,听完魏无羡的话,微微摇头:“井陉关确实是守不住了。 “祖父伤势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眼下也仅能勉强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而且还不能持久,经不起太过激烈的拼杀,一旦失手,连撤都难。 “井陉关早晚是要丢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晋阳也早就做好了节节抵抗的准备。 “至于你说的平衡,估计不会持续太久,元木真之所以不调蒙哥那边的王极境过来,一方面是没必要舍近求远; “另一方面,元木真是想要蒙哥尽快攻取西京长安,占有关中,再从侧翼进击中原,亦或是往汉中用兵,形成席卷天下之势,彻底打破我们的防御体系。 “但如果河东、中原战局僵持,他没道理不让蒙哥麾下的强者先过来。 “就眼下而言,博尔术分兵南下的部曲,攻势凶猛,要挡住不容易;北胡在河北强征的军队,收买的地主武装,也即将开赴战场,足以打破脆弱的均势。” 魏无羡被赵宁说得严峻情势唬得有些发怔,但见赵宁话虽说得严重,却不见半点儿担忧着急之意,就知道对方成竹在胸,仍有破局之法。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赵宁笑了笑:“别问我,这得看你。” 魏无羡不明所以:“看我什么?” 赵宁理所当然道:“看你何时成就王极境中期。” 魏无羡默然。 的确,如若是他是王极境中期,在元木真现在不能作战、蒙哥没有支援过来的情况下,那便是一个足以打破均势的力量。 他只要跟赵宁联手,便能击败博尔术亦或是察拉罕。 届时,所有的危局都将不复存在。 可王极境中期是那么好成就的? 魏无羡苦笑道:“只怕还要等一段时间。” 赵宁点点头:“希望你能在局势溃烂之前达成目标。要是蒙哥来了,亦或是元木真出关了,你才成就王极境中期,那可就没用了。” 魏无羡顿感责任重大,好似国战胜负社稷存亡,完全掌握在了他一人手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骄傲又压力如山。 他决定下去之后抓紧一切时间修炼。 “陛下也是王极境中期,如果他能出战,莫说杨柳城可以迅速收复,博尔术南下的部曲,他也能挡住......”说到这,魏无羡止住了话头。 赵宁面无表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何况是一国之君? “跟元木真的一战,陛下是侥幸脱身,差些命都没了,只怕已经胆寒。他又没亲眼见过元木真的伤势,眼下怎敢贸然出战?” 说到这,赵宁投食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他想到一个人。 虽然他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但他很肯定一件事。 这个人,眼下必然是王极境中期! 若是只论修行天赋,这个人可与元木真媲美! 如果这个人能够军前作战,必然可以起到奇效。 但对方会出现在阵前吗? 赵宁觉得不太会。 对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甚至怀疑,对方可能隐藏了真实境界,一直以更低的修为示人。 韬光养晦,不动则已,动则给人致命一击,是这个人一惯的作风。 念及于此,赵宁心绪有些动荡。 大齐坐拥九州,有八千万户子民,人杰地灵,大才辈出,哪怕是在国力最弱的时代,都不乏实力强劲的英雄。 可惜的是,在世道昏暗的时候,这些豪杰要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得不到成长强大的可能,在这个被权贵富人把持的世道里,被逼得泯然众人; 要么就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为国所用,也不愿为国所用。 如若大齐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举国同力,这普天之下又哪有敌手? 可能真正汇聚天下之力的皇朝,还是末世皇朝吗,在前世还会被天元所灭吗? 在赵宁想到这里的时候,一名青衣修行者通报而入,见赵宁在沉思,便将手中文书交给了魏无羡。 魏无羡看过文书,神色立即变得复杂难言,等赵宁向他看过来,他将文书递过去:“陛下让贵妃去汴梁了。” 赵宁一愣。 依照大齐的制度,四位一品妃子中,贵妃位在第一。早年是丽妃的赵玉洁,在国战前就已经是贵妃。 “她还真到了战场上?” 赵宁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接过文书看了一眼,眼神立即变得玩味。 他觉得事情忽然有趣起来了。 世事难料,往往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有些时候,天上也会掉下半块馅饼。 惊吓与惊喜,常常只有一线之隔。 井陉关失守,赵七月必须留在汴梁,但让赵宁没想到的是,宋治的应对之策里,竟然会有让赵玉洁去汴梁这么一招妙棋。 这是歪打正着。 但正因为是歪打正着,才更显出世事无常的妙处来。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消息有什么好笑的?”魏无羡搞不懂赵宁在想什么。 赵宁收起文书,把手里的鱼食尽数抛到湖水里,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 “蛤蟆,你真的需要快些提升境界了,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要是你不努力,这改变国战微妙平衡局面的殊荣,很可能就落不到你肩上。” 魏无羡:“......” 他想刨根究底,赵宁却已经离开湖边,背着手转身往院子里走。 “你是不是有破局之法了?”魏无羡追着问。 “破局之法一直都有,只是始终差了最关键的一环。现在这一环补上了,那么所有上弦的箭矢,就都可以立即发出。”赵宁笑眯眯的。 他心情很好。 博尔术的部曲正在向南进攻,北胡在河北纠集的军队也即将开赴战场,蒙哥可能会带着王极境修行者来支援中原战场,而杨柳城还不能迅速攻克。 这些情况,集中体现了一个致命因素。 时间! 赵宁最缺的就是时间。 亦或者说,是大齐最缺时间。 原本,要么魏无羡晋升王极境中期,要么赵宁自己成就王极境后期,才能以足够的力量解决各种问题。 否则,即便赵宁在河北有布局,也只能改变局部形势,无法左右整个战争。 但现在,陡然降临的意料之外的惊喜,让一切都能提前。 赵宁现在可以把握时间。 可以掌控先机! 只要利用好了这个先机,就能推动国战大势,向有利于大齐的方向,前进至关重要的一大步! ...... 当日,赵宁向一品楼下达了几条关键命令。 入夜后,赵宁在净室中准备修炼。 闭眼之前,他照例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当前的局势。 首先是大齐设立节度使的事。这没什么好说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没有选择。 皇朝做这件事,除却皇帝扶持寒门军队打压世家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战争面前,朝廷中枢没有强大的中央禁军可用,也没有财力物力供给大军粮秣辎重,只能给领兵将领大权,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 这跟宋治加强中央集权的初衷,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天下绝不会多出这么多节度使。只可惜,天下大势没有给宋治选择的余地。 风云变幻,天下大势今非昔比。 这是一个大浪潮,顺势者,就有可能成为弄潮儿,成为这场风暴中的最后赢家。 “就国家大势而言,想要大治必先大乱,大乱而后方能大治。”这是赵宁此刻的明悟。 这些年来,无论是游历天下还是在郓州整顿官场,他早已深刻认识到,大齐皇朝已经昏暗、溃烂到了骨子里。 想要改变皇朝眼下的面貌,求一个彻底的清明世道,靠青衣刀客办不到,靠他整顿吏治也办不到,必须大刀阔斧、伤筋动骨的全面改变。 历朝历代,论吏治清明、世道公平,权贵官员对百姓剥削压榨最轻,百姓生活得最幸福的时期,都是同一个时期。 那便是方经大乱的开朝立国之时! 一言以蔽之:不破不立。 其次是赵玉洁到汴梁参战。 对赵宁而言,皇帝是对手,赵玉洁是死敌。 跟前者之间,双方在博弈之外,还有唇齿相依的一面,有携手共进的基础与需要。 但跟赵玉洁,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本来绝无可能同上一条船,为一个目标共同出力。 可现在,因为宋治的旨意,赵玉洁到了赵七月麾下,并且成了一份很重要的力量。 赵玉洁当然没有魏无羡听话,不可能让赵宁如臂指使,从这个意义上说,还是魏无羡成就王极境中期更加实在。 不过既然赵玉洁到了战场,只要利用得当,就能让她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个巧合与惊喜,给了一心谋求国战胜利,为拯救大齐江山万民而独自奋斗多年,承受了无数孤独枯寂的赵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好像上天都在帮他。 这种奇妙的感觉便叫作——时来天地皆同力! 最后,赵宁想到的是河北局势。北胡收买的地主武装,强征青壮组建的生力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绿营军。 在前世国战末尾,绿营军的将士数量,可是大大超过了草原战士。 想到河北,赵宁脑海里便只有一个名字。 苏叶青。 要说还有第二个人,那便是已经去了河北不短时间的黄远岱。 想到苏叶青与黄远岱,赵宁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 而后,他收敛所有思绪,开始修炼。 晋阳一战,亲自参与过与元木真的大战,他颇有领悟,修为精进不少; 如今国战大局,已经走过了“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最艰难阶段,他心境开阔压力顿消,正是该一身轻盈大步向前之时。 越早成就王极境后期,他就能越早决定战局。 若是别人先达到了这个境界,那他就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在大战之中,得到新的领悟从而境界快速提升的人,可不只大齐有。 北胡也有。  章四二零 风雨白洋淀(1) 河北,莫州,唐兴县。 作为一个庄户人家出身的汉子,还算殷实的家底与经年累月的劳作,让快到而立之年的李虎,打熬出了一副好身板。 因为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大字不识几个,亲戚朋友都是庄稼汉,李虎大小就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奢望。 虽说年少时也喜欢舞枪弄棒,没少在乡间与同龄人争勇斗狠,有着好坏参半的声威,颇受青壮敬畏,但在成家之后,李虎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安稳下来。 有了媳妇孩子,李虎平生最大的念想,就是伺候好家里的百余亩良田。 生几个大胖小子,给老李家传宗接代是首要的,要是能省吃俭用攒些钱再买几亩地,扩大一下家业,让媳妇孩子过得好一些,那就最好不过了。 因为祖上留下的田产位置不错,引河水灌溉很方便,本本分分的过了这么些年,李虎渐渐有了些积蓄,大儿子也能下地了,一家人过得虽然劳苦但也安乐。 美中不足的是,唐兴县虽然是个人烟稀少的穷地方,这里的官吏、地主却比繁华之地的还要凶恶。 地主垂涎他家的良田,明里暗里打了好几次主意,仅仅是破坏他引水水渠的勾当,就做了好几回,一度让他的粮食减产不少,官吏更是趁机收他的苛捐杂税,想要逼得他卖田。 好在家中颇有余钱存粮,李虎这才没有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后来,每到农田需要灌溉的时候,李虎就带着乡邻与大儿子在水渠边搭棚子住着。 中间也跟地主、差役有过几次争执,李虎到底是有些声威,很多青壮都买他的账,加上唇亡齿寒,所以共同抵制地主、县差,总算勉强撑了过来。 原本嘛,日子会一直这么磕磕绊绊的过下去,虽然有地主大户、贪官污吏的压迫,但总归没有坠落深渊,饭还是有的吃。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天下大势说改就改,北胡忽然入侵,朝廷的兵马竟然几乎没有抵抗之力,旬月之间就丢了燕平。 而后天子南逃,胡子的骑兵席卷河北。 各州县的官将军队不是望风而溃,争相往南边逃窜,就是被北胡大军横扫歼灭,原本还算太平的唐兴县,也被洪流卷入其中。 因为胡子骑兵来得太快,官吏们灵通些,见势不妙还能跑掉,百姓尤其是乡下百姓,基本奔逃不及。 当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胡子的铁蹄已是近在眼前。 为了保护家园与妻儿老小,李虎只能拿起锄头当兵器使,召集了乡邻中的青壮,进了地主大户家的庄园,共同拒敌。 乡下的地主,庄子都有防贼防寇的准备,建造得颇为结实,院墙也不矮,在这里,李虎跟往日里要害他,兼并他的田地的地主,成了生死相依的手足。 对方好像忘记了彼此间的龌龊,对他这个青壮头目很是客气,并与他们一起痛骂那些逃走的县邑官吏。 说他们平日里收受贿赂、贪污钱财、鱼肉乡里,喝人血喝得满面红光、腰缠万贯,真到有事需要他们主持局面,保护百姓的时候,却跑得比狗都快。 实在是不当人子,应该被胡子大卸八块。 胡子能不能追上飞遁的官吏,把他们大卸八块,李虎不知道,但在胡子骑兵到了庄子外的时候,他们却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对方要砍杀他们实在是轻而易举。 那一匹匹神骏精悍的战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甲士,一柄柄锋利明亮的快刀,还有飞跃坞墙如履平地的修行者,都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到绝望。 一场短促的交锋,胡子骑兵中的修行者,突入庄园之内,把地主抓了出去,顺手还杀了好几个护院、百姓青壮,而李虎等人除了干瞪眼就只能干瞪眼。 就在庄园之内一片哭泣哀嚎,李虎以为自己这些人,很快就要成为胡子骑兵的刀下亡魂时,地主竟然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且是被送回来的。 那些胡子修行者,虽然对地主谈不上礼敬,但也没有刻意羞辱,地主站在大门外,喊开了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见到满头雾水的李虎等人,地主还没说话就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他告诉李虎等人,所有人都不必死了,外面的胡子骑兵,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他们要的只是庄子里的钱粮,而且不是全部,只要一半。 至于其余百姓,可以各回各家继续种地,像往常一样生活,只要不冒犯胡子,不想着“造反”,对方保证不伤他们的性命。 起初李虎还不信,在他的理解中,胡子入侵,那就是来杀人的,绝对不可能跟他们讲道理。 因为对方根本不是人,就是一群没有开化不可被教化的野兽,杀人夺财抢人妻女,是板上钉钉的事。 地主没有理会李虎的顾忌,他吩咐家人打开库房,而后就带着一队胡子甲士,去搬自己家的粮食。 整个过程中,胡子甲士都没有多瞧手持锄头的李虎等人一眼,好似对他们来说,李虎等人就跟兔子一样毫无威胁可言。 等到胡子骑兵大队走了,李虎终于肯相信,对方确实没有杀光他们的意思。 而地主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保住了性命,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刚刚被抓出去的时候,已经被对方告知,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唐兴县的县尉! 之前的县衙官员,以及县中有头有脸的乡绅都跑光了,而地主算是十里八乡里最有家势、地位的存在。 矮子里拔将军,他便被胡子选中,要扶持他帮助胡子县令治理地方。 皇朝风雨突变,大战陡然临面,皇帝南撤百官奔逃,权贵富人们抛家舍业,无数人死于非命,但地主刘实反观自己,家里不仅没有死人,反而还成功进入了官府,担任了在县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县尉,一下子钱途无量。 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走了狗屎运,还是非同凡响的狗屎运。 这叫他岂能不高兴坏了? 李虎没有刘实那么兴奋,毕竟他没得到什么,但家人不用被胡子杀掉,自己还能回去过以往的日子,便也没有太过伤感。 只是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胡子甲士,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无名的怒火与屈辱感,在他胸中激荡,让他很想抄起锄头去跟对方拼命。 其实真要说起来,之前的二十好几年人生,李虎也没少被官吏差役呼来喝去,他们对待李虎的态度,并不比胡子甲士好多少。 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呆在头顶而已,李虎并没有实际损失。 但作为曾经的乡间侠少年,李虎就是不能接受,他堂堂大齐男儿,竟然要被一群蛮荒之地的胡子统治,要做对方治下的牛羊! 他八尺大丈夫的尊严何在?! 从胡子甲士面前走过的时候,李虎很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锄头挥向对方,因为他后面还跟着妻儿,他要是冲动了,妻儿也活不成。 姑且不说妻儿,从内心深处说,能活着,李虎就真的愿意真的有勇气,不顾一切去死吗?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说起来挺热血挺有尊严,可图个什么,能得到什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 回了家,李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每日依旧是伺候庄稼,地里活计忙得时候,让人几乎没有精力去多想什么。 只是刘实庄子上的人,不管是他的家人还是普通护院,走在路上是一日比一日神气,对待他们这些普通农夫的态度,也是一日比一日嚣张。 论桀骜跋扈的程度,比以往的县衙差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一开始顺手牵羊人家的果实蒜头,到后来堂而皇之抢人家的肥鸡肥鸭,再到动辄对人拳打脚踢,俨然已经是天王老子的做派。 说是天王老子也大体不差,现如今的唐兴县胡子做主,刘实作为县尉,在所有齐人中地位最高,手握大权。 只要上面的胡子不动他,下面的百姓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李虎觉得憋气。 这股气一日比一日浓厚。 没过几天,刘实派人来把他叫到了庄子里,让他没想到的是,高高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我就是天的目中无人样子的刘实,竟然给了他一个馅饼。 刘实告诉他,县衙要扩招一批兵丁,巡查乡里并维持县里的秩序,因为李虎有些声威,刘实便决定把这个金馅饼赏给他,让他来做一个兵丁中的小头领。 条件是,他得招募到五十个听命的青壮。 李虎一听说要给胡子当爪牙,帮着胡子统治齐人,心中的怒火顿时涌上脑门,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不过他好歹脑子没浆糊,拒绝的时候,勉强找了个身体有病的理由。 刘实见他不识好歹,气得当场把他轰了出去,并扬言有他后悔的一天。 出庄子大门的时候,李虎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后悔?你这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等你下阴曹地府的时候,你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李虎虽然不能抛妻弃子,豁出性命不要,去跟胡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要他点头哈腰、低头下跪的伺候胡子,他的自尊心绝不允许。 李虎有底线,可不是人人都有,他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打小一起厮混的王二,就迫不及待登了门,询问他有没有接下刘实给的美差。 “虎子哥,像咱们老实巴交种地的,原本是一辈子别想出人头地,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的辛苦挥锄头,还要一辈子受地主大户、贪官污吏的气。 “现在天下掉下的馅饼砸到了头上,咱们也终于能做一回人上人了,兄弟也能跟着你沾个光——虎子哥,你什么时候上任? “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带上我一起啊!” 论勇力论威望,王二远远不及李虎,平日里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厮混,事事唯他马首是瞻,对他向来是敬佩有加。 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对李虎比对自家老子还恭敬。 他刚刚听说了李虎的事,第一时间就跑了过来。 李虎正在气头上,见王二竟然对给胡子当狗这么热切,顿时火冒三丈,将对方一顿喝骂给轰了出去。 过了一些时日,李虎再看到王二时,对方已经是县衙兵丁队正,手下跟着一大票青壮,多半都是以前跟他有来往,常常跟他亲近的那些人。 起初跟王二碰面,他对李虎还很客气,时间一长,王二在李虎面前,逐渐变得趾高气扬,没了从前的恭敬不说,还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当着李虎的面,王二在跟自己手下说话的时候,常常指桑骂槐。 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有些人别看老是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一辈子只能种个地,根本没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命。 而有的人开始时运不济,可一旦时来运转,那就是真正的富贵。 逐渐瞧不起李虎并且疏远他的,不止是王二一人。 那些之前跟他交情不错,平日里多有仰仗他的地方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不再正眼瞧他,都跑去巴结奉承王二了。 没多少日子,李虎便从十里八乡小有声望,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招呼的好汉,变成了一个没人尊敬没人在乎,还经常被得志小人挤兑、恶心的可怜人。 凡此种种,固然让李虎心里很不好受,免不得私下骂这些人毫无尊严,给胡子当狗还当得这么神气,丢祖宗的人,但最让他难过的,却还不是这个。 自从胡子统治了唐兴县,刘实当上了县尉,包括李虎在内的平民百姓,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因为前线战事紧张,大军需要粮食,胡子征的税就比之前多,而刘实鱼肉百姓的手段,比之前的那些官吏更加肆无忌惮。 家家户户的存粮几乎都被他搜刮了走,小半交给县衙,大半都进了他家的仓库。 不仅如此,他还动辄低价强买别人的地,吞并别人的商铺,借着官府的名义与手中的权力,大肆敛财,遇到抵抗的,直接打伤,给安上各种罪名抓进牢狱。 在这种情况下,早先就被刘实惦记的李虎家的良田,自然难逃魔爪,李虎也被县衙的兵丁打得好多天下不了床。 打他的人,还是之前一口一个虎子哥喊得亲热的所谓兄弟。 躺在床上只能喝稀粥的李虎,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可他的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殷实的家底与人品的出众,李虎的媳妇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这天她媳妇出门去县城的药铺里给他抓药,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李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跟大儿子四处寻找、打听,好不容易弄清了缘由:他的媳妇被胡子县令看上,给当街抓走了。 李虎的大儿子,先一步得到消息,去县衙要人,结果被王二拦住。 因为当面咒骂王二不忠不义,是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大儿子被恼羞成怒的王二,给按上了一个闹事、造反的名头,当场给打得只剩了半条命。 李虎赶到县衙,带回遍体鳞伤的大儿子,当天晚上对方就伤重不治而亡。 至此,在短短时间之内,接连失去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产,没了媳妇死了大儿子,并且已是家徒四壁的李虎,彻底陷入了疯狂、绝望。 他将小女儿托付给一名跟他一样敌视胡子的好友,自己则提了自家劈柴的斧子,在深夜滂沱的大雨中,潜入了王二的老家。  章四二一 风雨白洋淀(2) 村子距离县城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每天走一趟说麻烦不麻烦。 李虎早就听说,王二已经捞足了黑钱,打算在县城买个宅子,今夜也不知会不会回来。 不过李虎并不在意,王二在家自然最好,两人必要拼个死活,王二若是不在,那就先杀了对方全家。 此刻的李虎,已经没有多少理智可言,报仇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屋子里有昏黄的火光。 淋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李虎,一脚踹开柴扉,刚刚迈进种着一些青菜的院子,在一瞬间的惨白电光中,看到了从茅房出来,还在栓裤腰带的王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雷鸣声还未响起,李虎已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脚后跟踩飞一抹湿泥,高举着斧头,豹子般扑向王二。 战斗很短促。 冲到王二面前的李虎,斧头还未落下,王二便抢先向前一步,一脚踹在李虎胸口,将他重重蹬回了院子,摔了个四仰八叉。 脏腑都在翻涌的李虎,一扭头便吐了一口血出来,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力气泄了大半,饶是咬紧牙关,也只能勉强站起,再也无力冲杀。 他怨毒而又不解的看着王二,不明白这个之前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掀翻的家伙,为何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强悍。 王二对李虎的目光很受用,用对待蝼蚁的口吻道: “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我得了县令给的丹药,已经是修行者,你跟我不再是同一个层面的人,我想杀你,不比捏死一只虫子费劲。” 说着,王二两步近了李虎的身,在后者不甘的嘶吼声中,精准夺走了砍下的斧头,并再度把李虎一脚踹飞出去。 这回,倒在泥泞中的李虎,无力爬起来。 提着斧头前行,王二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看李虎就像看一个愚蠢的笑话: “说起来,我还真要多谢你,当初刘实有意抬举你,让你统御县衙兵丁,可谁能想到你竟然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宁愿做个庄稼汉,也不做人上人。 “要不是你拒绝了刘实,哪里有我发达的机会? “活了这么多年,我还真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你看看你,现在田产、家财都没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真是悲惨。 “可这能怪谁? “像你这么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王二的大哥?像你这么愚蠢的人,活该家破人亡! “李虎,你活着也没有意义,就让我送你去阴曹地府,跟你的大儿子团聚好了!” 话音方落,王二举起手中锋刃森寒的斧子,劈开了从天而落的雨帘,朝双目圆睁、目眦崩裂的李虎头上落下! 血泪被雨水冲散,抬着头的李虎用力盯着劈下的斧子——他还没杀刘实没向县令复仇,今夜就要死在王二手下,这让他悲愤到了极点。 可形势比人强,现实如此,弱小的他现在又能如何? 只有睁着眼去见阎王。 斧子落下了。 却没有落在李虎头上。 而是掉在了地上。 王二捂着被一根箭矢射穿的手臂,后退两步,吃惊的看着李虎背后,恼怒的喝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知道我是谁吗,敢到我家来抢......”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越过李虎,而后王二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他飞得很远,撞在了屋墙上,震得房屋好似要倒塌一般。 这么大的动静,王二的境遇可想而至,顺着墙壁滑落在地时,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睁大惊恐的双眼,望着黑夜雨幕中出现的不速之客。 李虎的意外之情不比王二弱,他不明所以的看着身旁这个身披蓑衣的高人。 “李虎?” 蓑衣人认出李虎,暂缓了前行的步伐,将他扶起来,看了看他的伤势,竟然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塞进了李虎嘴里。 原本已是有气无力的李虎,随着丹药入体,惊喜的感觉到,力量渐渐回到了身上。 “既然是你的仇人,那就由你来取他性命好了。”蓑衣人捡起地上的斧子,交给了李虎。 所有或惊或喜或不解的杂乱思绪,都在握住斧子的那一刻,化为了滔天的愤怒与杀意,李虎二话不说,几步冲到了王二面前。 “不,不要!”王二的妻子从门里跑了出来。 李虎没有理她,只是举起了战斧。 “虎......虎子哥,饶命啊......看在你我兄弟多年的份上,放过我这一回,我.......我愿意将功赎罪,带你去找嫂子......”王二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李虎没有迟疑。 战斧重重劈下,在黑夜中撕裂出一道刺眼的寒芒。 王二的头颅,被气力大增的李虎,直接劈成了两半! 望着对方的脑浆鲜血流了满身,李虎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 至于王二的妻子,已经惊骇的晕倒在地,李虎没有去多看一眼,回到院中,向那个蓑衣人下拜:“恩公在上,受李虎一拜!” 他磕头完,才发现在院子外,还站着两个蓑衣客,其中一人手中有弓箭。 在闪电落下时,李虎看到无数身形矫健的人影,正从附近的苍茫田野中,奔过这座院子,向县城方向而去。 蓑衣人受了李虎一拜,“你也是条汉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着实让人唏嘘。不过这就是乱世,你我都不能置身事外。你仍有亲人在,还有可以奋战的目标。 “李虎,我现在问你,你可愿跟我一起,去县城杀胡子?” 李虎不知道对方为何好像对他很了解,但听说对方是要去县城杀胡人,想起刘实、县令与自己的妻子,心中立即烧起了一把大火。 这让他根本不在意对方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忽然出现,攻打县城能不能成功,立即态度坚决的表明了态度:“只要能杀胡子杀狗官,李虎死而无憾!” “好,别的我不敢说,但我能保证,会让你死在战场上。” 蓑衣人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李虎连忙跟上。 他被王二踢了几脚,本来伤势重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服用了对方一颗丹药,不仅伤势渐渐好了,而且浑身充满了力量,整个人好像燃烧起来。 这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赶到县城。 可真到了县城前,李虎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城门紧闭,城墙很高,上面有不少兵丁把守,而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攻占县城的。 想着仇人与妻子都在县城中,而自己今天第二次来,却连门都进不去,李虎就急得心乱如麻。 就在他恨不得上天入地时,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救了他的那个蓑衣人,只是点燃了一支火把,在雨伞下挥舞了几圈,原本紧闭的城门,竟然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李虎差些惊掉了下巴,看蓑衣人的眼神,就像是看神仙。 “一队随我直冲县衙,二队去杀县尉,三队去杀主簿,四队清理城头杂兵,守住城门!”蓑衣人带头冲进了唐兴县城。 在城门内,几个打开城门的接应人手,各自引着一队人马,去县尉、主簿的住宅。 李虎跟着蓑衣人到了县衙时,才知道对方这个高人,实力到底有多高。 把守县衙的胡子甲士,无论是不是修行者,都挡不住他一刀。 这根本不是攻打县衙,而是屠戮县衙。 让李虎意外的是,县尉刘实,竟然也在县衙里,正跟胡子县令宴饮。 当他们冲进院子时,闻变出门的刘实还是醉眼朦胧的模样,而那个胡子县令更是衣衫不整,虽然提着刀骂骂咧咧,但走起路来却左摇右晃。 战斗没有悬念。 几个回合下来,县尉刘实与胡子县令,被蓑衣人当场砍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吐血不停。 “你们......你们这些乱贼,都不会有好下场!大军......大军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胡子县令用生硬的大齐官话,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便被冲上去李虎,一把揪住衣领,唾沫横飞的喝问: “我妻子在哪里?你今天在街上强抢的那个妇人在哪里?!” 胡子县令被摇晃的又吐了一口血,见李虎如此急切,他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身份,当即吐了口血唾沫: “一......一个贱人,竟然不从本官,早就......早就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被我让人拖去喂狗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 李虎当即气得五官扭曲,举起手中斧头劈了下去:“狗贼!纳命来!” 他的斧头举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直到将胡子县令的脑袋劈烂,将对方的身体剁成了肉酱,这才停下来。 而后,他将吃人的目光,投向了一旁还未咽气的地主刘实。 刘实亡魂大冒:“不,不关我的事,我没害你的妻子,李好汉,李英雄,这都是误会,饶命,饶命啊.......” “你这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的卖国贼,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死上一百次都不够!”李虎恶狠狠的扑了过去,举起斧头,把对方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刘实临死之际的哀嚎,成了这个黑夜中最凄厉的声音。 被胡子控制的唐兴县县衙,至此不复存在。 李虎最终没有找到他的妻子,连尸体、衣衫都没看到。 大雨初歇,在蓑衣人的命令下,县衙被付之一炬。 当县衙的熊熊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的时候,整个唐兴县的百姓,都走出房门走上了大街,从各处向这里眺望。 很快,千人万人的欢呼声,淹没了整个城池。 李虎跟着蓑衣人撤出县城的时候,被百姓夹道相送。 出了城门,李虎问蓑衣人:“大伙儿都对胡子深恶痛绝,被狗官折磨得生不如死,恩公为什么不占据县城,带着大家跟胡子再拼一拼?” 蓑衣人拍拍李虎的肩膀,叹息道:“还不到时候。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回来。到了那时,就是我们真正占据城池、把守城池的时候。” 李虎点点头。 眼见所有人都撤了出来,李虎又问:“恩公,我们现在去哪里?” “当然是打道回府。” “回何处?” “白洋淀。” 李虎精神一震。 包括唐兴县在内,莫州、瀛洲境内河湖纵横,数不胜数。而白洋淀、狐狸淀,是其中最大的两个湖泊群,方圆何止百里。 终于,他问出了那个之前一直没空在意的问题:“恩公到底是什么人?” 蓑衣人笑了笑:“以白洋淀为家的,还能有谁?当然是匪盗。 “我就是曹云烨。” 李虎张嘴无言。 白洋淀的曹云烨,他早就听说过,的确是河匪头目。 可他知道的那个曹云烨,也就是百余人的大当家而已,绝不可能有这么强的实力,连县衙都能说灭就灭。 “你觉得奇怪?”曹云烨边走边说,“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能有这么高的修为?是不是想不明白,一个河匪怎么就成了杀胡子杀狗官的义士?” 李虎直言不讳:“的确想不通。” “其实很简单。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四二二 风雨白洋淀(3) 自夏禹以来,天下出现了国家,这个世道就再也没有大同过。 胡子没来的时候,那是大齐的煌煌盛世,可称四海承平,然而李虎的日子也没有多么好过。 地主刘实收买贿赂官吏,总是想兼并他家的良田,让他从殷实人家变成家徒四壁的佃户亦或是流民。 若非有便利的灌溉水源和排水沟渠,不太怕天灾,又是乡里的强人,只怕李虎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困人家。 太平盛世,李虎没享受到什么好处,烽烟乱世,他倒是没能逃脱灾祸。该他家破人亡的,一样也没落下。 对李虎而言,世道大乱带来的生活变故,让他从水深火热直接坠入了炼狱。 反倒是富人大户刘实,战前就享受着荣华富贵,在胡子来了改朝换代后,依然是地主,而且财富不减反增,生活滋润。 两相一比,差别令人唏嘘。 若非曹云烨今夜来了,李虎根本没有报仇的可能,自己也得死。 生活变成这副模样的根由,李虎想不透彻,他只是单纯把罪责归在胡子头上。今夜杀了胡子县令,他感觉很畅快。 往后还能跟着曹云烨继续杀胡子,他浑身都是干劲。在去白洋淀的路上,他已经将跟胡子拼命,作为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 白洋淀距离唐兴县城并不远,李虎到了这里的水寨,才发现曹云烨麾下的人手,比他想象中要多不少。 那绝非一两百人。 具体有多少,他没数过,因为他见的人有限,只觉得一定不止五百之数。 李虎也知道了,曹云烨给他服用的丹药,能够帮助他改善身体,获得修炼的基础。 到了水寨,曹云烨给他安排好住处,又给了他一颗丹药,并告诉他,能不能成为修行者,就看他的造化了。 由此,李虎终于弄清楚,原来曹云烨这些时日,一直在壮大队伍。 因为他是小有名气的乡间侠勇,故而曹云烨早就想过拉他入伙,所以对他很关注,知道他的情况。 曹云烨的暗桩,其实早就进入了唐兴县城,还在各个村落都有眼线,对各地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这里面就包括他的遭遇。 很显然,曹云烨背后有大势力,是要干大事。 在幕后支持曹云烨的,自然就是青衣人。 李虎听过那句“青衣人除恶刀”,知道对方神出鬼没实力强横,是很多鱼肉乡里、为富不仁的恶霸的噩梦。 但自从胡子入侵后,李虎已经没有听过对方的事迹,原来还以为对方不敢跟胡子交手,没想到对方只是韬光养晦,暗地里竟然有这样大的安排。 李虎依照曹云烨的指导,在丹药的帮助下,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从普通人变成了修行者。 他这个年纪,已经过了修炼的最好时间,就算现在踏进修行的门槛,以后的成就也不会高。 曹云烨不无惋惜的告诉他,以他的天赋,莫说打小修炼,只要能在十六岁之前开始修行,元神境反手可得。 以现在的情况嘛,以后顶多就是个御气境。 通过曹云烨的口,李虎知道了修行者境界的划分,不过元神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清晰认知。 顶多觉得那是云端之上的高度,根本不是他这种乡下庄稼汉能够企及的,所以不能成就元神境,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能成为修行者,对他而言已经是惊天之喜。 成了修行者,真正在曹云烨手下有了位置,李虎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些,也能对局势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 特别是他的小女儿被曹云烨的人,从家里接了过来,一些心中有道德、仇视胡子的青壮,到白洋淀来追随他后,李虎便决心把白洋淀水寨看作是自己的新家。 “前些天我们攻打唐兴县城,诛杀县令县尉主簿,焚烧县衙,闹出得声势很是浩大,胡子必然不能容忍,一旦胡子大军过来围剿我们,我们岂不是危险至极?” 在跟着曹云烨巡视水寨的时候,李虎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了对方。 “这正是我想要的。” 曹云烨站在寨墙上远眺湖淀,目光悠远。 李虎讶然道:“我们只有几百人,要是胡子派遣大军来四面合围,我们如何能够应对?” 曹云烨笑了笑,指着宽广浩瀚、水泊密布的白洋淀,意气风发:“白洋淀天地宽广,是大有可为之地,我在此盘踞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胡子不来便罢,他们若是敢来,多的不说,几千具尸体白洋淀还是能容下的。” 对方豪情万丈,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李虎被这番风采所折服,再也说不出相反的意见来。 只是他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白洋淀水网复杂,的确不利于不熟悉此地的大军征伐,尤其是本就不熟水性的胡子。但胡子出动大军来剿匪,肯定有大批精锐修行者,还高手强者打头。 要是对方的强大修行者,直奔水寨而来,擒贼先擒王,那水寨怎么办? 几日后,胡子的大军到了。 人数不少,据探报,超过了千人。 剿灭一股区区的白洋淀水匪,胡子便出动了一个千人队的正规军,可想而知对方是不想有任何闪失。 当日曹云烨在唐兴县的杀伐,也必然引起了胡子重视。 水寨的人马虽然有地利,但最大的短板在于不是正规军,谈不上精通战事,战力本就不能跟正规军比。 好在士气不错,曹云烨将人马分股派出去的时候,众人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日后,双方的人马在湖淀中陆续交上了手,李虎虽然跟曹云烨呆在水寨里,没有参与下面的具体战斗,但通过一份份军报,还是能及时了解各处的战况。 战斗的第一阶段,是水寨兵马仗着熟悉地形与事先的埋伏,从芦苇荡里神出鬼没四下伏击,不断袭扰对方,不求杀伤,只求引诱对方进入埋伏圈,分股伏杀。 这阶段的战斗并不顺利,胡子的船队并不理会袭扰,也没有分兵追击袭扰者,纵然有将士死伤,仍是直奔水寨而来。 按理说,白洋淀水域宽广,水寨的位置很隐秘,对方就算找上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但现在对方却像是长了天眼。 很显然,胡子军中有向导,还是对白洋淀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之前很可能还知道水寨的位置! 李虎感到很奇怪,水匪的老巢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但战况如此,李虎不禁担忧起来。 战斗的第二阶段,是胡子的船队开始正面进攻水寨。 普通北胡战士,的确不熟悉水战,但既然到了水寨,战斗就变成了攻坚,对方仗着修行者精锐多,兀一开始攻势,便让水寨死伤连连。 好在曹云烨早一步将人手撤了回来,固守水寨,这才没有因为兵力不足,被对方一鼓而下。 李虎见到了所有的战士,加起来竟有八百之众! 这个时候,李虎才发现曹云烨麾下,有着数量众多的修行者,而且并不如他之前所想,是不精通战阵战法的土匪,一碰上正规军就会被压着打。 相反,双方你来我往,厮杀得非常惨烈。 胡子军中的确有高手,那是元神境的千夫长。 可国战前明明手下只有一两百人的中小河匪头目曹云烨——据李虎所知是这样——竟然也是元神境! 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李虎也同曹云烨的亲卫一起,跟千夫长的亲兵战在一处。 这场血战,兵力劣势的水寨,竟然靠着防守便利,跟胡子杀得不分高下。 于是战斗不分日夜的持续下去,转眼就过了两天。 两天后,水寨战士因为甲胄少,死伤近三成,胡子将士人人披甲,纵然是进攻方,伤亡也只有水寨人马一半。 照这样打下去,再过两日,水寨必被攻下! 受了伤的李虎,在战斗中获得了成长,能够判断出这个形势。 他感到了绝望。 但绝望之下,他选择的是拼命。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 就在他打算战死沙场的时候,异变陡生。 白洋淀湖淀里,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船只,每个船只上都沾满了人,在胡子猛攻水寨的时候,他们从后背向胡子发起了偷袭! 胡子顿时死伤连连、阵脚大乱。 看到援军,李虎大喜过望。 他不知道这股援军是哪里来的,因为曹云烨告诉过他,自己麾下就只有水寨这些人手。 不管怎样,胡子千夫长只能暂停攻打水寨,两面作战,殊死防御。 这支奇兵人数不少,也有七八百,跟曹云烨的部下合力,顿时把胡子压制得抬不起头,只能是苦苦支撑。 不过胡子千夫长并非饭桶,连日作战,他没忘记在水泊中的小洲上,建造营寨,所以现在虽然被两面夹击,但当他退入营寨防守后,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无论如何,形势总归是不错,李虎觉得大家应该一鼓作气,把胡子给灭掉。但就在这时,曹云烨却忽然下令好汉们停止进攻,休整两日再战。 李虎虽然是庄稼人出身,但并不是愚笨之辈,知道一些道理,当下着急的对曹云烨道: “大当家,胡子久战成疲,现在被两面夹击,陷入绝境,正是慌乱的时候,我们一鼓作气必能拿下他们,要是等他们缓过气来,那就不好打了!” 杵着长刀坐在水寨前的曹云烨,说了一句让李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知道我们能灭掉这股胡子,但我们不能这样做。” “这是为什么?”李虎大惑不解。 “如果我们立即猛攻,就只能灭掉这个千人队。” “灭掉他们,我们就赢了啊!” “可灭掉一支千人队,并不是我们的目标。” 李虎愣住了,“大当家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看见,胡子已经派了精锐修行者突围出去,这必然是去求救求援。” 李虎回过味来,“大当家要对他们的援军动手?” “不错。” 李虎垮下脸来:“可我们加上援军,也只有一千多人,要是胡子派了更多人马来,我们怎么打得过?” “我们的确打不过。” “那岂不是要等死?” “有人打得过。” “大当家还有援手?!” 曹云烨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李虎坐下,不要这么性急,说出来的话,却让李虎心神巨震,怎么都坐不下来: “我能在白洋淀盘踞多年,让官府拿我没辙,水寨位置当然十分隐蔽。你难道真的以为,胡子随便找个向导,就能直接杀到我们面前来?” 李虎张大了嘴:“那这个向导,为什么能......” “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这个向导......本就是大当家的人?!” “惟其如此,胡子才能直达水寨,而后落入埋伏圈,被我们两面夹击,围在这小洲上。” “可大当家怎么保证,这个人就能被胡子选中?” “对方早就在唐兴县城等着了,只要胡子找向导,他就能应征。” “胡子怎么会相信他?” “熟悉整个白洋淀的人本就少,基本都是渔民,而他在投我之前,就是唐兴县的渔民,之后也被我安排在唐兴县做眼线,没有离开过,身份经得起查。” “大当家在很久之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布暗桩?这......” “想说这怎么可能?” “是......” “我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李虎怔了半响,反应过来:“援军不是大当家的人?” “当然不是。” “但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不多,怎么能让这个胡子千人队做饵,谋求攻杀更多胡子?” “所以前几日大当家攻打唐兴县城,火烧县衙,是故意闹大声势,引诱对方来围剿......这其实是一个连环计?!” “不错。” 李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神呢喃: “得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有这样的手段,把胡子大军当猴子一样戏耍;得是什么样的豪杰,才能召集这么多好汉隐蔽齐聚白洋淀,图这么大的谋?!” 眺望胡子扎营小洲的曹云烨,在李虎跌落在地的时候,反而站了起来:“的确是罕见的高人,不过你足够幸运,现在能够一睹真容。” 话说完,他迎了出去, 李虎抬起头,这便看到码头前,风吹芦苇的苍茫水泊里,驶来了一叶轻舟。 船上站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穿着藏青色长袍,腰挂一个酒葫芦,风卷衣袂,发带轻扬,说不出的出尘脱俗,仿佛生在水墨画中。 李虎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 因为对方下船的时候,表露出的特征实在是太显眼。 这位高人,竟然是个瘸子。 ...... “先生,曹某有礼了。”曹云烨毕恭毕敬的行礼。 “曹大当家率部血战两日,辛苦了。”来人笑得和煦。 这人正是黄远岱!  章四二二 风雨白洋淀(4) 黄远岱到了码头,跟着他支援过来的狐狸淀大当家,也在片刻后到了。 黄远岱没有进水寨,就在码头边的亭子里,跟曹云烨等人勾画眼前的战局。 “我们围了一个千人队,在之前的战斗中,表现出了不俗战力,州城的胡子不知道我们具体有多少人,接下来少说也会派一个千人队来救。” 黄远岱在泥土地上画出了莫州、白洋淀、狐狸淀地图: “眼下国战正在紧要时候,胡子的兵力都投到了正面战场,留在后方的人马并不多,整个莫州城,就只有三千驻军。 “我这回将莫州、瀛洲境内湖淀的人手都调了过来,共有四千之众,大部分在外围待命。 “如果莫州的胡子,只派一个千人队来救,我们仗着熟悉地形、擅长水战,合围聚歼并不难。 “届时,我们此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曹云烨搓着手不无激动道:“只要灭了这两个千人队,整个莫州就剩了一个千人队的胡子正规军,防守州城可以,要分兵出来把守地方县乡就难了。 “等到了那时,我们再扩大队伍,在县乡招募好汉,便能将影响提升一个层次,军营也不用建在白洋淀,直接就能摆在唐兴县城!” 说到这,曹云烨眼中满是向往之色: “占有了城池,有了稳定的兵源与财源,掌握了地方权力,我们就不再是匪盗,也不是山野好汉,而是堂堂正正的王师!” 站在曹云烨身后的李虎,被他这番话说得双眸明亮、热血沸腾。 州县乡野之中,不乏刘实这种得了好处,便投靠胡子给胡子磕头,并趁机大肆敛财的地主富人; 也不乏王二那种为了出人头地、荣华富贵,而没有道德底线的人。 但如他李虎这种不愿做亡国奴,不愿给胡子做狗的,也是大有人在。 仅仅是这回,他投靠了曹云烨,乡间便有不少青壮慕名而来。 他们一方面是在这些时日,如李虎一样,被胡子与刘实等人害得不轻,想跟胡子拼个死活;另一方面,也是不愿看到祖宗的大好河山,被一群蛮人窃据。 之前他们空有一腔怨忿、热血,却杀敌无门,只能卑躬屈膝的忍着,现在有李虎这个他们熟悉的侠勇带头,加入到曹云烨麾下来,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这也是曹云烨早就想拉李虎入伙的原因。拼命的活计事关重大,有熟悉、敬重的好汉带头,跟完全去投一个陌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可以想象,只要他们占据了县城,到时候振臂一呼,一定会有大量青壮来投,队伍的规模立时就会不一样。 曹云烨说得激动,黄远岱却神色淡漠,摸着山羊胡不置可否。 “先生觉得曹某说得不对?” 曹云烨转念一想,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面容变得肃然:“莫州要是只派一个千人来,那也就罢了,倘若两千人倾巢而出,我们只怕没有胜算。” 这一战打不赢,那什么都不用说,根本没有未来的发展可言,能在白洋淀里逃窜游弋,避过这场灭顶之灾就是万幸了。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曹云烨立马问。 黄远岱掏出腰间的酒葫芦,仰头想要喝一口,却一滴酒也没倒出来,他顿时意兴阑珊,把酒壶丢给曹云烨:“去,先打酒来。” ...... 一日后,水寨得到消息,莫州的胡子兵马已经出城。 曹云烨等人神色冷峻。 莫州的胡子,选择了倾巢而出! 除了留下两百人守城,其余人马都快速向水寨赶来! “先生,这可如何是好?”曹云烨连忙问黄远岱。 “你觉得该当如何?”黄远岱边喝葫芦里的酒边问。 曹云烨不无迟疑道:“先生,就算我们中有不少修行者,但对方近两千人,我们怎么都不是对手,还是先弃守水寨,遁入湖淀中避祸吧?” 黄远岱把酒葫芦塞上,挂回腰间,摸着山羊胡呵呵笑道:“怕什么? “莫州兵马倾巢而出,此举正合我意。他们要是不这样来,我想要把声势闹大,还需要费不少事。现在倒好,一切都简单了。” 李虎觉得黄远岱在吹牛皮,吹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曹云烨则是怔了怔,吃惊道:“先生还有别的大图谋?” “大图谋谈不上,一点小谋划罢了。” 黄远岱拍拍自己的肚子,将狐狸淀的大当家叫到跟前来,“你立刻汇合老三所部,在湖淀边缘聚集,胡子兵马到了之后,放他们进来,不要露头被发现。 “而后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草船,运到芦苇荡中布置妥当,等我命令。” 对方领命而去,曹云烨不明所以,黄远岱则眺望着芦苇荡,不无惋惜的感叹: “可惜了,这是春夏之交,芦苇绿油油的;倘若是秋冬之时,芦苇枯黄,老夫何必这么费事,一把火就把这些蛮子给烧了。” 说着,他招招手,叫来一名修行者随从:“给苗大当家传令,让他打开红色的锦囊,按照里面的方案行事。” “是!” 安排完这些,黄远岱才回头看向曹云烨:“曹大当家,你不是要放弃水寨遁入湖淀深处吗?老夫准了。 “不过,得等胡子的援军到了近前再走,还得作仓惶状,引诱对方追击。记住,不要跑得太快,免得对方完全失去你们的踪迹,追不上不追了。” 曹云烨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先生这是意欲何为?” 黄远岱笑得很神秘,“意欲何为?杀人啊意欲何为。” 曹云烨:“......” 黄远岱接着道:“大当家想要扩大队伍,跟胡子好生较量,这是好事,可扩大队伍不一定要占据县城,只要有钱粮,就不愁没有好汉来投。” 曹云烨最缺的就是粮食,闻言眼前一亮:“先生能弄来钱粮?” 黄远岱淡淡道:“莫州的钱粮可是不少。 “这些时日,胡子到处强征军粮,想要运往前线,这些都是我大齐百姓的血汗钱,你说,能让这些胡子拿去打我们的王师吗?” ...... 胡子援军进了白洋淀,逼近水寨的时候,先派了精锐修行者来报信,被围在小洲的千夫长,立即带了精神,竟然率部主动发起了进攻。 黄远岱早早上了轻舟,在几名随从的护卫下,隐入了芦苇深处,曹云烨也不迟疑,在胡子援军赶到的前一刻,带着部下撤出战斗。 不出所料,近三个千人队的胡子,面对一千多不战而逃的水寨好汉,立即划开桨奋起直追。 这是必然的,他们到白洋淀来,本就是为了剪除曹云烨等人,除掉这个祸害,要是今日无功而返,来日曹云烨再攻打县城杀人,那该怎么办? 眼下曹云烨所部就在眼前,当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双方的追逐纠缠中,伤亡必不可免,不过仗着熟悉地形,曹云烨的人伤亡并不大,要不是为了践行黄远岱的安排,不能甩开胡子,他们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白洋淀到底水域宽广,双方纠缠了几天,也没打出个结果来。 而在这时,三千胡子忽然收到莫州急令,让他们立刻舍弃曹云烨所部,回援州城! 原来,就在他们跟曹云烨周旋的时候,一千多河匪忽然出现在莫州城外,声势浩大的攻进了城池! 唐兴县城在西,临着白洋淀,莫州城在东,临着狐狸淀,两个湖淀本来就是相通的,黄远岱麾下的人手跑去攻打莫州城并不费事。 莫州城本来还有两三百人马,加上刺史府的衙役差役,再强征一些青壮上城助战,在胡子修行者高手的统御下,面对一千多河匪,要守城并不难。 最不济,怎么都能坚守一段时间。 可问题在于,河匪们一到城外,就有内应杀出来,打开了城门,河匪们没有费事就冲了城池,直奔刺史府。 跟曹云烨攻打唐兴县城一样,河匪们在半夜直奔刺史府,杀了胡子刺史、别驾等高官。 刺史别驾都是元神境,下场却跟唐兴县的胡子县令一样,根本没抗住河匪中的高手的猛攻。 只有长史跑了出来,立即派人通知白洋淀的军队回援。 跟攻打唐兴县不同的是,进了莫州城的河匪,莫说没有当晚就跑,而且还在城内大摇大摆、不急不缓的调运府库的钱粮! 胡子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马匹,既然不缺马匹,那自然就不会少了马车。 在河匪们的快速装卸下,一队队马车将府库的粮食、布匹、金银珠宝往外运,让莫州城的百姓,着实看了好一阵热闹。 不少有良心的人家,拿出自家的酒肉银子,不断往马车上加,加不下了就往好汉们怀里塞,希望他们能吃好了有力气,多杀些胡子。 而一些家风不错的大户人家,则派了族中子弟加入河匪,一方面是助战,另一方面也是要跟好汉们保持联系,方便日后王师大胜的时候能有个功劳、出路。 正在追击曹云烨的两三千胡子,得知后院失火老家不保,在长史的严令下,哪里还顾得上一群河匪,立即就调头往回撤。 在他们回兵的时候,曹云烨麾下四散逃窜的船队,从各处迅速集结到一起,跟在他们后面不离开,不时还反过来袭扰一番。 胡子们跟曹云烨所部纠缠了几天,本就劳累,眼下既着急回援莫州城,又要分心应付曹云烨的袭扰,难免身心俱疲,警惕心大减。 等他们快要靠岸,稍稍松了口气,觉得曹云烨不敢上岸,他们终于可以摆脱虱子的时候,两边的芦苇荡里,忽的冲出来无数草船! 这些船只上都载满了干柴干草,还洒了不少油脂,在冲出来的时候,就全都被点燃了!等到胡子们发现自己被火海包围时,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许多人被烧着,许多人在惊慌中落了水。 纵然是修行者,在正常战斗中,可以借助船只腾挪转移,不熟悉水性同样能作战,但到了现在,水域成了他们的炼狱。 曹云烨率部跟了上来,早就埋伏在这里的别部河匪,养精蓄锐多时,此刻从四面八方同时向胡子发动了猛攻! 他们大多熟悉水性,落到水里的胡子,收割起来毫不费力,就算头上是燃烧的船只,他们也能在水下神出鬼没。 纵使他们在船上打不过胡子,但只要掀翻了船只,凿穿了船底,让胡子落入水中,这便是他们的主场。 胡子阵脚大乱,争相逃窜。 因为跟河岸还有一段距离,能成功脱身的寥寥无几。 这是一场兵力相当的战斗。 这又是一场绝非势均力敌的战斗。 总之,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章四二四 河北棋局的真貌 黄昏时,大战方歇。 除了寥寥几个残兵败将趁乱走脱,近三千北胡将士都成了尸体。 他们或像枯木一样漂浮在冰冷的湖面,或如灿烂叶一般挂在残破的船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湖水被鲜血染成了猩红色,在夕阳的余晖下倍显绚烂。与断折的芦苇混在一起的破碎旗帜,则为这份绚烂增添了几分肃杀。 望着战士们打扫战场,曹云烨笑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的搓着手,对站在身前边喝酒边拍打肚腩,好似也很美的黄远岱道: “堂堂三千北胡甲士,过万王师都对付不了的百战悍卒,竟然被我们以相当的兵力,尽数歼灭在了白洋淀,先生真是神算!” 黄远岱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的道:“老夫叫什么神算,这场仗能打赢,主要靠的不是我,而是公子多年的布局。 “若不是各城各地,都有我们的眼线、内应,要不是你麾下的骁勇,被公子的族人训练了这么久,若不是寨中有这么多修行者,还不缺符兵丹药—— “老夫又能做什么?万丈高楼平地起,公子早就打好了地基。” 听黄远岱提起“公子”,曹云烨顿时满面庄重,说话时连声音都不自觉低了两分,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膜拜: “公子是神人,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在公子麾下效力,在公子的带领下杀敌报国,是祖上积了几辈子德。若是能够见上公子一面,曹某此生无憾!” 黄远岱觉得曹云烨这话说得不虚,也不错。 在大齐天平盛世最辉煌的顶峰,公子却看到了大齐的腐朽脆弱,在所有齐人都不把草原人放在眼里的时候,公子却知道对方已是大齐的心腹大患。 仅是这份洞察力与远见,就远非常人能及。 更何况,公子还事先好些年就能预料到这场国战,并且用游历天下的幌子,靠着赵氏第一世家的实力,隐蔽收服、壮大江湖羽翼,在不断聚集财富的同时,把财力物力人力发挥到极致,在各地埋下无数棋子。 这的确是神人手笔! 黄远岱自己都非常庆幸,当初在郓州遇到了公子。 他更加庆幸,自己在公子麾下效力,这样他才有机会在眼前这般广阔的舞台上,尽情施展自己的才情抱负。 要不是遇到了“公子”,他这辈子也就是个酒鬼罢了。 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酒鬼。 虽说普通人的人生,本就是个受苦受难的过程,要一辈子被权贵压榨,对显赫人物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为了妻儿老小忍气吞声、日夜劳累,唯有看开了放下了心胸敞亮了,才能收获一些轻松与释然,但身为八尺大丈夫,尤其是胸有丘壑的才智之士,这样过一生,谁又真的心甘情愿? 能够锦衣玉食,谁愿安贫乐道? 能够名动天下,谁愿默默无闻? 选择淡泊名利,不过是命运不好,没有选择,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除了家里的妻子与葫芦里的酒,别的都不在乎,不过是因为在乎不了。 若是有机会,那便是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黄远岱收敛思绪。 他道:“前有水寨攻防战,后有合围聚歼的大胜,中间还有杀进莫州城的奔袭,以白洋淀、狐狸淀为核心,莫州、颍州的这四千骁勇,便算是完成了从匪盗到战士的转变。 “这一仗已经打响了你们的名头,日后要招募民间青壮不再是难事,等到钱粮运到,你们就按照计划扩充队伍。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大齐的正规军,公子自然会向朝廷请功,为你们分封官职。 “等撑过了北胡下一轮围剿,这方圆数百里,就是任由你们驰骋的广阔天地!跟北胡好生较量,来日能有多大的成绩,就看你们自己了。 “记住,平日里多多操练,不可有一日懈怠。若是敢耽误公子的大事,不止你曹云烨的脑袋不够砍,老夫这颗人头也赔不起!” 曹云烨抱拳应诺。 行过礼后,他反应过来,讶异道:“先生要走?” 在他原来的想象中,白洋淀现在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往后还有许多挑战,黄远岱应该会留下来主持局面,但听对方刚才话里的意思,却是要离开了。 黄远岱望着被打捞起来的一具具尸体,笑了一笑: “河北大得很,公子留下的棋局可远不止你这一处,光靠白洋淀也搅动不了大局,老夫还有很多地方要去,还有很多路要赶,可没空在你这里多作停留。” 见黄远岱说得轻巧,曹云烨不禁有些着急:“可先生方才说,北胡接下来还会有一场围剿?” 黄远岱微微颔首:“你们灭了三千北胡甲士,还攻进了莫州城运走了钱粮,这事儿影响不会小,接下来北胡会派重兵过来。” 曹云烨屏住呼吸:“会是怎样的重兵?” 黄远岱道:“北胡在河北留下的驻军不多,但几个重要节点,还是有重兵存在。距离白洋淀最近的,便是西边的真定,那里也是攻打河东的察拉罕的粮仓。 “若老夫所料不差,接下来至少会有一个万人队过来,考虑到莫州、瀛洲湖淀宽广,北胡还有可能调集周边州城的驻军辅助。” 曹云烨大惊:“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危险了?” 黄远岱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是危险,也是机会。 “只有周边州城的驻军都被调走了,防备空虚,公子在其它地方的力量,才能趁虚而入,四下用兵、攻城掠地,抢夺钱粮、壮大规模。 “再配合其它地方的棋子同时举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形成大潮大浪之势,便能彻底搅乱河北! “所以你现在总该知道,老夫为何要走了。” “另外,北胡在河北收买了不少地主大户、地方土豪,让他们强征青壮组建了所谓的绿营军,本来是要开赴中原、河东的。 “只要你们能撑过下一轮围剿,让对方奈何不了你们,等到河北大乱,这些绿营军就只能半道折返,先来稳定后院。 “到了那时,老夫来河北的目的才算是初步达成。 “河东、中原战场的北胡军队没了后援,战事才能往公子预计的方向推行。” 说完这些,黄远岱将酒葫芦挂回腰间,拍拍手,甩甩衣袖,一副要事了拂衣去的样子。 曹云烨被黄远岱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心中既有惊天骇浪,又有滚滚热血。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是彻底明白,他们在做的事有多么重大,有多么紧要,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同伴,是在给予北胡怎样沉重的打击,会给国战大局提供多大的帮助! 这让他感受到了非凡的使命感与荣耀感,不禁握了握双拳,有一种恨不得立马跟北胡天元可汗拼命的冲动。 末了见黄远岱好像要走,曹云烨这才回过神,连忙拉住对方:“先生,你只说了我们撑过了下一轮围剿会如何,却没说我们要如何撑过去啊! “一万多北胡甲士在各地驻军的帮助下四面合围,就算莫州、瀛洲湖淀宽广,我们也难以应对啊!” 黄远岱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对方:“急什么,老夫又没说不帮忙。这是行动计划,你现在就看,有什么问题立即问。” 曹云烨打开锦囊掏出文书仔细一看,不禁没有高兴之色,反而是嗔目结舌,不可置信的对黄远岱道: “先生,照文中所言,我们只需要散入湖淀,主力各归水寨吃酒喝肉养精蓄锐,派小股兵马,带着北胡蛮子在水域里绕圈子即可?” 黄远岱纠正道:“吃肉喝酒不是重点,重点是养精蓄锐、严加操练。” 曹云烨一张脸完全垮下来:“重点不是这啊先生,那么多北胡精锐,凭什么看到我们的小股人马,就会跟着我们在芦苇荡里乱窜? “他们有那么蠢吗?” 黄远岱点点头:“所以要让你们的小股人马,都装得像主力一些,把声势闹大,有芦苇荡这个天然掩护,你们要做疑兵之计很容易。” 曹云烨都不知道该跟黄远岱说什么了。 黄远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有些机密,不是你能知道的。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多。 “记住,老夫不会诓你们,更不会害你们,公子是要你们做大事的,也不会让你们损兵折将陷入绝境。 “按计划行事,老夫保你无忧。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个月,老夫还会再来一趟,届时北胡大军肯定已是无功而返。” 说完这些,黄远岱再度甩甩衣袖,踏上旁边的一叶轻舟,挥挥手示意随从划桨,这回是真的事了拂衣去了。 曹云烨目送黄远岱的背影消失在芦苇荡深处,久久不愿收回目光,也说不出一个字。 “大当家,黄先生的安排,真的靠谱吗?”作为曹云烨亲卫的李虎,在一旁忧心忡忡的问。 曹云烨手中升起一团真气火焰,将文书烧成灰烬:“当然靠谱。” 李虎还有些迟疑:“可那是一万多北胡甲士......” 曹云烨抬手打断了他,望着飞灰在空中飘散,目光逐渐深邃: “那是你不了解先生,更不了解公子。过往的事迹已经表明,只要我们按照吩咐行事,就一定不会出差错,结果也会如先生所料。” 李虎相信了曹云烨的判断,不再说话。 他只是觉得,无论黄远岱,还是对方嘴中的“公子”,都实在是太厉害,把河北这么大的地方当棋盘,把这么多的城池军队当棋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想他一个乡间的庄稼汉,没有家势没有修为,前几日还因为一个小地主一个县衙兵丁的小头目,而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差些命丧九泉。 不过是转眼间,他因为入了这个棋局,不仅报了仇,烧了县衙,从乡间走向了军中,参与了一场数千人的大战,连莫州城都被同伴踩在了脚下。 现在,他还看到了河北全境的风云。 来日,要是他能活着,他将看到、参与整个国战大局,跟着曹云烨与黄远岱嘴里的公子,为了家国存亡、江山社稷而奋战! 一个乡野庄稼汉,提着斧头走出柴门,在这家国变幻、烽烟连城的乱世洪流中,一不留神,便走向了天下。 这是何等的际遇? 李虎握紧了刀柄。 年少时他是乡间侠勇,之所以争强好胜,都是因为男儿热血;娶妻成家后,他本已安分守己沉入平凡,甘愿像周围的普通人一样,一辈子伺候田地。 但是现在,上天——不,“公子”,给了他一个走向天下的机会! 这唤醒了他胸中冷寂许久的豪情。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算不能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也应该挺胸抬头活得堂堂正正,有人欺压便举刀杀去,有胡虏来犯便与之搏命! 如此,方不负一腔热血。 方不辱男儿尊严! ...... 曹云烨没有像李虎这个新人一样,沉浸在激荡的心绪中,作为早就在这个棋局中的人,白洋淀水寨的大当家,他更加冷静,想得也更加深远。 认真回味刚刚黄远岱的那些话,他琢磨出了一个关键。 要想接下来的这场围剿,果真如黄远岱所言的那样发生,必然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真定的北胡大军中,有自己人! 这个人还必须手握大权,能够指挥军队的行动! 黄远岱的计划并不如何高明,要想北胡大军果真如黄远岱所言,被湖淀的小股兵马带着到处乱窜,那只有一个可能: 北胡大军主动配合! 惟其如此,黄远岱才能那么有把握。 想到这里,曹云烨不寒而栗。 北胡是什么存在? 那是塞外的草原人,是齐人眼中的穷山恶水之地的刁民,寻常时候,齐人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双方来往有限,泾渭分明。 更是这场国战中,跟大齐不死不休要灭掉大齐,抢走大齐的大好河山的异邦强军,跟大齐处于绝对的对立面。 而现在,北胡军中,竟然有手握大权的人,是公子的帮手,会听从公子的号令!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怎么就能这么厉害? 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恐怕真是......从天上下来的吧? 章四二五 远见卓识 博尔术的大军能够看住郓州军,却不能彻底隔绝郓州与外界的消息传递。 外来的元神境修行者,有城内的高手接应,要突破封锁并不难。 博尔术一旦想要擒杀这些元神境,就会引发郓州的王极境出动,届时双方免不得倾巢而动。论王极境修行者的战力,博尔术并不比郓州强。 毕竟他分派了人手去杨柳城。 引得赵宁出手的结果,往往是他吃亏。 所以他也就懒得理会那些传递消息的。不管郓州跟外界如何联系,都改变不了郓州是座没有援军的孤城的现实。 不消多久,等他南下的大军取得大胜,亦或是河北的援军到了,郓州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赵宁结束一日的修炼,来到书房处理军政要务,各种消息相应呈送到他面前。 黄远岱在白洋淀取得的进展,他今天知道了。 因为距离真定不太远,接下来会出动去围剿曹云烨等人的,会是驻守真定的兵马。 这些兵马,以苏叶青的部族军为主。 真正的精锐都去正面战场了,不是在察拉罕麾下就是在博尔术麾下,像小叶部这种跟契丹王庭关系都很疏远的“杂军”,被认定为战力低下,只能镇守后方。 现在这种局面,正是苏叶青发挥作用的时候。 有莫州三千将士全军覆没的战绩在前,苏叶青只要没在白洋淀吃败仗,损兵折将,就算是无功而返,也不会被察拉罕如何处置,顶多就是诘责。 苏叶青本身在北胡中的地位,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 像白洋淀、狐狸淀这样的兵马,因为前些年的谋划准备,如今的河北有不下十支,都是由一品楼、长河船行在控制,盘踞于地形有利的地方。 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 眼下,正是他们一起举事的时机。 无论是攻打县乡,还是劫掠府库,亦或是攻城掠地占领城池,若是事情大体顺利,旬月之后,河北会彻底成为一锅沸水。 再过一段时间,每支队伍的规模,都会扩大不少。 可以想象,届时河北江湖上的修行者,会被这些兵马成群集中起来,成为他们自身实力的一部分。 赵宁提起笔,给黄远岱写了份简信,封入蜡丸中,让前来报信的修行者带回去。 在北胡以迅雷之势,迅速攻占河北后,各地有不少豪杰组建了义军,盘踞山林河湖跟北胡抗衡。 在这封信中,赵宁提醒黄远岱,接下来要跟这些义军取得联系,最好是收编他们,收编不了的也要结成同盟。 黄远岱的才能,赵宁前世就清楚,有对方在河北,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往各城各地安插暗桩、探子与内应力量,让青衣刀客从无到有拉起队伍,亦或是收服各地的绿林好汉,才是这个棋局中最艰难也最重要的部分。 河北的棋盘与棋子,赵宁通过“游历天下”那五年,全都构建好了,黄远岱这时候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棋盘上走马架炮,委实称不上艰难。 前五年赵宁在河北做的这些事,跟当年萧燕潜入燕平,在燕平城与北方各城落子的行径,其实没什么不同。 说起来,赵宁算是向萧燕学习了不少。 萧燕是异族赵宁是齐人,不仅背后有赵氏这个大齐第一将门,手中还有一品楼这个现成的江湖势力,他做起事来更加方便,布下的棋局也理应比萧燕大。 河北各地的兵马,最缺的还是钱粮。毕竟是盘踞偏僻之地,没有稳定的钱粮来源。但有了这回接收、抢夺各地府库的入账,各寨各军的腰包都会鼓起来。 有了钱粮,自然就能招募人手,对这一点赵宁深信不疑。 整个河北地,像李虎这种人不知道有多少,差别只在于凄惨程度的大小。 寻常乱世,百姓的生计都会变得愈发艰难,何况是异族入侵。有受苦受难的百姓,各地的兵马就不愁没有兵源。 这些人还跟流民不同,他们仇恨的是异族,愿意投靠义军跟异族拼命的,也必然有一副正义肝肠,怎么看都是优质兵丁。 只要各地兵马的实力上层到一定层次,赵宁下一步的谋划就能实现。 当然,威胁无处不在,困难远比机会多。赵宁在看到河北各地的兵马,必然发展壮大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往后将要面临的险恶处境。 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打算给河北各地的兵马,解决最大最致命的威胁。 处理完了军政要务,赵宁出门来到城头。 今日博尔术麾下的大军没有攻城。 “传本将军令,让城中的王极境修行者,立即过来。”赵宁负手站在城楼飞檐上,望着城外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北胡军营,向城楼下的军使下达了命令。 很快,魏无羡、宋明等王极境修行者,都来到了城头。 “今日北胡并未攻城,大总管此时叫我来,不知是有什么安排?”宋明率先发问。 他现在对赵宁的感官很复杂,既想要对方击败博尔术,为大齐铲除更多敌寇,又忌惮对方建功立业太多,把赵氏发展得尾大不掉。 根据最新消息,濮州、滑州已经被博尔术的大军攻下,而杨柳城还在北胡手中,中原战局并不理想。 赵宁指了指头顶,笑着对众人道:“今日天气不错,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适合战斗拼杀。我们叫博尔术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可好?” 说完,也不等宋明等人回应,赵宁率先从城楼飞檐上掠出,直奔城外的北胡大营而去。 宋明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赵宁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赵宁出动了,他们也没有道理不遵军令,只能相继跟上。 靠近北胡军营后,察觉到异常的博尔术,带着营中王极境修行者全部现身,到了半空,他沉着脸望向赵宁:“竖子,你是来送死?” 赵宁拔出长刀千钧,升起领域之力,当头就向博尔术劈了过去:“本将来取你的狗头!” 战斗说爆发就爆发,双方修行者陆续出手,在半空捉对厮杀起来。 这注定是一场大体势均力敌的战斗,博尔术也不可能把王极境派出杨柳城太多,让自己无法应付赵宁的挑战。 这也是他没有给南下的大军,配备王极境修行者的原因。 但博尔术在跟赵宁交手的过程中,还是感受到了比以往更大的压力,他不无惊骇的发现,一段时间不见,赵宁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怪胎?”博尔术在震惊之余,不禁暗暗拿赵宁跟元木真作比较。 而后他更加惊恐的发现,就算是元木真,当年修为精进的速度也没这么快! “此子不除,日后必成大患!”博尔术心头如压大石,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大汗为何不愿出关到郓州来,先把赵宁这小子给除了。 他已经把赵宁的情况,都跟对方说了,他相信他能看到、想到的东西,大汗一定能够预见。 可大汗就是不愿出关。 博尔术不愿去想,大汗真如赵宁所言,是在晋阳被击败了。 一场大战下来,双方虽然互有损伤,但没有人当场出大问题,更没有人陨落,赵宁在打高兴之后,带着宋明等人撤出了战斗。 这让博尔术松了口气。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没过几日,赵宁又来了。 令他更加惶恐的是,赵宁的战力,在这短短时间之内,又有了提升! 这回不是修为境界上的进益,而是战技战法上的增强,就好像打了几场之后,对方已经对他们的战技战法,有了非常深刻的认知,有了应对、破解之法! 博尔术心神巨震。 如是,每过几天,赵宁都会出来一趟,带着人跟他交手。 每跟赵宁厮杀一回,博尔术的压力就大一分,应付起赵宁来就艰难一分。 “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没法跟他匹敌了,一个月之后再战,我必败无疑......这可如何是好?!”结束了一日的交手,博尔术已是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跟赵宁拼杀,博尔术自觉也收获不小,有所领悟,实力有增长。但幅度跟赵宁比起来,却是有明显差别。这就让两人的差距,在越拉越大。 回到军营,博尔术彻夜难眠。 “大总管实在是天纵奇材,老夫观大总管跟博尔术的交手,对方已经是毫无反手之力,只不过在苦苦支撑。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我们就能破敌了!” 收手回城,还没进城墙,宋明就迫不及待表达了对赵宁的赞赏。 赵宁笑了笑:“但愿如此。” 这段时间之所以跟博尔术不断交手,就是为了砥砺战技,琢磨对方的战法,感悟对方的境界修为,提升自己的对战实力。 单论天赋,赵宁自认为并不及元木真,前世就算修为根基没有在代州坏掉,一生能拥有的最高成就,也会停留在王极境。 但重生改变了这一切,他有两世为人的底蕴,还有前世十年国战的见识,思想高度都跟旁人不一样,凡此种种,才让他的天赋看起来无与伦比。 经过这段时间跟博尔术的拼杀,赵宁战胜对方的把握已经很大——是在对方有其他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帮助的情况下。 别人不知道,赵宁却很清楚,随着河北地风云震荡,局势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在那个关键点到来之前,他必须要有突破博尔术封锁、纠缠,离开郓州的实力。 还必须在离开之前,将博尔术这个麻烦解决掉一部分,让对方在他离开的时候,不能攻进郓州城内。 在赵宁眼中,国战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在此之前,要想国战大局按照他的预想发展,他必须要处理掉一个至关重要的祸患。  章四二六 转折(上) 博尔术又回到了魏州,求见元木真。 他不得不回来。 他实在是没能力处理赵宁这个麻烦,再耽误下去,他就挡不住赵宁了。 一旦王极境修行者的对战出了岔子,他的帮手被杀,他被击败乃至被阵斩,郓州驻军就会杀出城来,在赵宁等人的协助下,把他营中的战士都给吃掉。 到了那时,他就是满盘皆输。 跟上次不同,这回在见到元木真之前,博尔术还碰到了一个老熟人。 说是至交好友、生死兄弟都不为过。 同时,那也是他的直接竞争对手。 右贤王察拉罕! “你怎么也来魏州了?”在院子里看到察拉罕,博尔术讶异的走过去。 察拉罕脸色非常难看,像是吃了一碗苍蝇: “你还不知道河北地的巨变?也是,你在黄河以南,要是有消息向南,也只会报到魏州大汗面前来。大汗不发给你,你就不知道情况。” “河北能有什么变故?”博尔术本能的认为河北不会有大问题,毕竟这地方已经被大军攻占了,现如今都确立了统治秩序。 但既然察拉罕来了,还用了“巨变”这个词,博尔术就知道事情不会小,心中不由得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事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 察拉罕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平息心中莫名的悲愤,而后他字字如刀道: “河北出现了一二十股大大小小的反贼,少则千人,多则近万人,攻城掠地,突入县邑州城,杀官夺财抢运粮食! “旬月之内,已有五座州城被攻破,二三十座县邑沦陷,各地死伤的驻军加起来超过了两万,被杀的州县官吏更是多不胜数! “现在整个河北地,已经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反贼在肆掠!” 博尔术嗔目结舌,他就算多两颗脑袋,也想不到河北形势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要说有反贼他相信,毕竟在他进攻中原的时候,各地零星都还有剿匪的战事。 但这些不服统治的齐人,毕竟只是少数,规模也有限,鲜少有上千人的,而且修行者不多,现在怎么忽然冒出了这么些反贼? 整个河北地,好几万反贼分散在各地,攻县陷州,杀官灭军? 这怎么可能! 博尔术勉强按捺住心头的惊骇,沉声道: “我们在各州都有相当数量的驻军,就算不是至锐,但相对于南朝军队来说,却堪称兵精将勇,州县官衙的官吏,也都具备不俗的修为实力。 “区区南朝乡野反贼江湖贩夫,是怎么攻城掠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损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难道他们有天神相助不成?” 察拉罕看了看主屋,见里面没有动静,元木真好似不会立即召见他们,便干脆走到院子边大槐树下的石桌前坐下来,烦闷的铁青着脸道: “这些反贼实力大多不弱,根据从各地报上来的消息,他们中不乏高手强者,元神境修行者战力强悍,军队行动更是章法有度,像是久经训练。 “要说实力,完全不是我们之前碰到的那些齐军可比!” 博尔术刚刚听到消息,心绪杂乱,怎么都坐不下来,听到最后他惊诧不已: “这帮民间散勇竟然有如此实力?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实力?连南朝的正规军都能比下去?” 察拉罕咬着牙道:“我何尝不奇怪?所以我问过公主。 “公主说了,南朝虽然朝廷无道、官府黑暗、世道腐朽、内患重重,导致大军战力衰微,守不住边关要塞,也无法抗衡我天元猛士。 “但南朝有数千年底蕴,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才子辈出、英豪无数,任何时候都不缺有志有能之辈。 “只是世道混乱时,都是小人得志,善于谄媚奉承者窃据高位,真正的豪杰得不到重用,只能在市井中备受欺压、有才难展、沦为庸人。 “所以南朝虽然看起来虚弱,那也只是朝廷官府羸弱,江湖民间并不缺乏力量。 “一旦这股力量完全汇聚起来,站在了舞台上、上到了战场中,那就是绝对的心腹大患,会给我们造成无数麻烦!” 这番论调博尔术听得够多了,萧燕一直是这么给他们说的,可大军迅速攻占河北地是事实,他们杀大齐军民如屠猪狗也是事实。 在跟赵氏正面交手之前,博尔术就没遇到像样的对手,这回除了在郓州受挫,他的兵马南下进攻濮州、滑州、曹州,都是一鼓而下。 他没觉得齐人有什么了不起,会比天元勇士高一等,能比天元战士强多少。 所以他这个号令三军、杀人无数、攻城掠地如履平地的统帅,此时还是打心眼里不服: “就算南朝民间江湖中有些能人,可我们的兵马据守州城,占据县邑,前者有大军守御,后者也招募了兵丁防护,各地的地主大户、富人土豪也基本被收服,成了我们的爪牙。 “在这种情况下,那五个州三十个县,怎么就被一股股几千人的队伍打成了这副模样?” “你觉得不可思议?我何尝不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察拉罕郁闷得就想捶碎石桌,不过这里是元木真呆的地方,他只能硬生生收了力。 纵然如此,石桌还是被他砸得猛然一颤,“但你要是知道了这帮反贼具体是怎么做的,你就不是不可思议,而是遍体生寒了!” 博尔术纳闷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做的?” 察拉罕忍不住仰天喟叹一声,眼眸中情不自禁流露出忌惮之色:“五州三十县被攻破,战事太多,我就挑个典型来给你说说吧。白洋淀你可知道? “旬月前,盘踞在白洋淀的河匪,出动了百余人攻打唐兴县,杀了官吏烧了县衙,这种事之前还没发生过,由是惹恼了莫州。 “根据我们之前的了解,这股河匪也就两百人左右,莫州出动了一个千人队去围剿,还带了个熟悉地形的向导,本意是威慑所有有反心的人,结果如何? “师老兵疲之际,陷入了一千多人的包围中,差别被全灭! “莫州得到消息,为防还有陷阱,驻军倾巢而出,而后你猜如何? “莫州城被一千多河匪彻夜攻打,而且城中竟然有他们的修行者内应,实力还很强,直接打开了城门! “去白洋淀的驻军,因为不熟悉白洋淀的地形,在对方撤退后什么都没捞到——之前那个向导在战斗中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回援莫州的途中还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这股河匪竟然有不下四千之众! “四千人啊,还都是训练有素,战力比南朝正规军强的锐士,修行者数量更是完全不输给我们!这事先谁能想得到?” 博尔术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有! “一股规模这么大战力这么强的反贼,盘踞在白洋淀,若是不立即剿灭,日后必成大患,于是真定出动大军,调集了周边州城的驻军相助,共计两万人去扑杀! “两万人,说起来不少,可到了白洋淀,还是被对方的疑兵绕得晕头转向,夜晚甚至出现过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情况! “白洋淀、狐狸淀及其周边的湖淀区域实在是太大了,两万人进去也根本不顶事。 “你猜怎么着,在这两万人身陷白洋淀的时候,那些驻军被调走的州城,竟然又被反贼攻打! “有的守住了,杀敌不少,有的没守住,损失惨重。而就在州城有战事的时候,县邑同时遭了秧,它们只有一些散兵游勇,得不到州城的救援,无不是重蹈唐兴县覆辙,府库钱粮都被一扫而空!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反贼的数量远超预计,白洋淀的那四千人,不过是其中一股罢了,各州多的是这样的乱贼,加起来就是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而比反贼数量更让我们感到恐惧的,是他们中的修行者数量与实力,是州县中仿佛无处不在的内应!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公主所说的,南朝民间江湖中豪杰遍地,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说到这,察拉罕缓了好一阵气。 倒不是说累了,而是这些内容让他情志郁结。 博尔术一张脸黑成了锅底,站着一言不发。 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比他的部下,在郓州跟杨柳城遭受的挫折小,就整个国战大局而言,后院失火的危害性,远大于前线战事的不顺。 半响后,察拉罕接着道:“白洋淀搅动的乱局,看起来只有这么大,但实际远非如此。 “在白洋淀周边州县一片战乱的时候,河北各地的反贼群起而动,虽然闹出的动静没有这么大,但用的策略却跟白洋淀差不多。 “同样是先以小股力量攻杀县衙官吏,引诱地方驻军出击,而后趁虚而入,在内应的帮助下,肆掠州县。 “两相呼应,旬月之内,反贼们已经在河北掀起了滔天大势! “在这股风潮的影响下,各地的齐人多有异动。 “原本温顺的南朝两脚羊,现在也敢对我们的人怒目而视了;那些本要投靠我们的地方大族,很多都变得首鼠两端;听说还有不少人暗中串联,或者去投这些反贼,或者图谋对我们各地的官吏兵丁不利! “总而言之,我们刚刚占据的河北地,统治本就还不算稳固,现在秩序已经被极大破坏! “所以你别看眼下被攻破的州县只有这么多,而且这些反贼抢运钱粮后就逃了,并没有占据州县城池,但给我们留下的隐患,却是非同凡响! “这件事不解决,前方大军如何安心作战? “另外,对河东的大战不间断打了大半年,二十几万大军,消耗的钱粮物资本就巨大,而我们前段时间调集的粮饷,在转运集中的关键阶段,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损失得太多太多。 “现在真定的存粮得不到完全补充,已然无法满足前方大军累月征战所需,而当这些反贼遁入山林湖淀中后,我们要找到他们又不容易,根本无法及时拿回这些钱粮! “现在你总该知道,形势对我们到底有多么不利了。” 章四二七 转折(下) 言及此处,察拉罕忧心的道: “我这次到魏州来面见大汗,就是因为此事——军中已经有了缺粮的苗头,要是不及时解决,对河东的攻势就无法维持!” 这话说完,场中又陷入沉寂。 博尔术眉头紧锁,心中尤其烦躁。 要不是这些事已经发生,他怎么都不能相信,河北地的形势会在一夜之间,发展到这么严峻的地步。 他在万里草原南征北战二十多载,被他征服的大小部落多不胜数,却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 以往那些被他击败的对手,在已经确定失败,被天元部族的人统治后,不是没有过零星反抗,可何曾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与乱子? 难道这齐人还真跟草原人不同,是什么奇异族类? 博尔术终于是坐了下来。 他已经接受了现实。 但他仍旧想不通,河北地的这些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沉吟着道:“一二十股反贼,好几万战力非凡的兵马,还有那么多修行者,这些人绝对不会凭空冒出来。 “就算南朝江湖民间有许多好手,可他们总不能个个精通兵事懂得训练战士吧?他们这回的行动这么迅捷有力,摆明了就是精锐!” 察拉罕想到一个可能性: “难道这是南朝在从河北败走时,隐蔽留在河北的棋子?是南朝皇帝跟朝廷埋下的伏笔,为的就是现在声援正面战场?” 博尔术摇摇头:“当初南朝皇帝带着朝廷逃走,在我们攻克燕平后,河北地便再无强力抵抗,各地的驻军莫不是一触即溃、一溃千里! “他们那时候都跑得那么仓惶,被我们杀得横尸遍野,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多强悍锐士? “他们那时要是有这样一支精锐,别的不说,至少可以守住几个城池重镇,我也不至于秋风扫落叶一般,把河北地尽数收入囊中。” 察拉罕烦躁的道:“不是南朝官军,那还能是什么?这帮人的战力,寻常南朝官军都比不上!难不成还真是天神相助?天神凭什么帮他南朝不帮我们?” 博尔术强迫自己冷静,细细琢磨着: “以百余人的锐士,攻杀唐兴县城为开始,引发数州之地的兵马调动,而后各地相继出动数千规模的战士,攻州陷县抢运钱粮...... “旬月之内,一二十股反贼同时出动,好几万人群起而战,在河北地掀起滔天大乱......这必然是统一行动! “这不仅要有很多精明强悍的人作为各股兵马的首领,统领整场战事的人,还要是世所罕见的大才......这是个局,是个早有预谋的大棋局!” 察拉罕恼火道:“各州各县有那么多精锐修行者作为内应,反贼们来去如风,目标明确,行动毫不拖泥带水,旬月间取得如此战果,这当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大棋局! “问题的关键在于,谁是那个下棋的人? “纵观南朝,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摆出这样一局大棋?” 博尔术不说话了。 他想不出来,谁能有这么厉害。 除了天神。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问题,他跟察拉罕都想不明白。 那就是时间。 南朝官军从河北地败退的时候,是真正的一溃千里死伤无数,按理说,整个南朝朝廷都是惊慌不已,根本无暇布置什么。 在此之后,南朝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构建黄河防线上,不可能派遣这么多精锐北上。就算他们派了,也不可能不被天元大军发现。 要说派精锐修行者潜行北上,那是有可能的,但这至少得是战局相对平稳的时候,从那个时间点到现在,拢共不过小几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如何招募这么多骁勇,还训练成这样的精锐,并且不被天元大军与各地官吏、修行者发现? 但凡是个人,就办不到。 如果这些兵马,是在南朝官军撤退前,就已经存在了,那更加没有道理。 博尔术从出现在山海关外,到杀入关内攻占燕平,而后横扫河北地,所用的时间极短。也就是说,在形势恶化之前,南朝不可能提前预知,他们会兵败如山倒,并做下这些准备。 再者,要是那时候就有这支精锐,放在山海关不好? 所以博尔术跟察拉罕两人,想破脑袋也得不到答案。 “这事恐怕只要大汗能够堪破,你我凡夫俗子,想不透彻的。” 末了,头大如斗的察拉罕,无奈的长叹一声,打算结束这个话茬,“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只有大汗才能拿主意。” 博尔术忽然道:“这些反贼虽然闹得很大,但并没有出现王极境修行者,你抽调几个王极境回来,就算他们退入山林湖淀,也隐蔽不了行踪!”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察拉罕顿时愤怒的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要不是你在中原作战不利,从我这里调走了几个王极境守杨柳城,我能派不出王极境修行者回来?” 博尔术老脸一红,立时气弱不少,碍于颜面,强行辩解道: “赵宁在郓州,赵七月在汴梁,我能有什么办法?赵氏的人有多难缠,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仅仅是一个井陉关,你就打了这么久,若非大汗重伤赵玄极,你几时才能越过太行山?” 察拉罕冷哼一声,甩袖道:“整个赵氏的精锐,都在河东,哪是那么好打的?可在中原,赵氏就只有赵宁、赵七月这两个人,你怎么就拿不下他们?” 博尔术心中有了火气,反唇相讥:“谁不知道,整个赵氏一族里,除了被大汗重伤的赵玄极,就赵宁这小子最是难缠! “当年凤鸣山一役,要不是他,大军哪会有那些麻烦?要说赵宁之外,赵氏还有谁值得一看,那肯定就数南朝皇后赵七月! “眼下他们姐弟俩合力,麾下还有百万兵马,好些世家,我一时不能克竟全功情有可原。倒是你,当初被挡在雁门关外,现在又在井陉关耗了那么久,有什么颜面指摘本王?” 察拉罕大怒,红着脸拍着石桌,喷出一嘴唾沫: “我是攻势稍慢,但也没有像你一样,在西河城丢了四万将士,又在中原折了两名王极境与一个万人队!论损失,只怕这场大战打完,我也赶不上你!” “你......” 博尔术气得吹鼻子瞪眼,却拿察拉罕没半点儿办法,找不到任何有力的反驳之词。 好在察拉罕没有继续嘲讽博尔术。 场中再度陷入了沉寂。 过了好半响,勉强理顺心气的博尔术,压着嗓子开口:“不提赵氏还好,提起赵氏,我倒是有个想法。河北地眼下的乱局,恐怕就是赵氏闹出来的! “他们是南朝第一将门,号召力非是等闲,族中子弟无不精通兵事,有短时间内训练出精锐兵马的可能。” 察拉罕不愿承认赵氏强悍如斯,但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末了忍不住抱怨道: “真不知齐朝究竟是谁的天下,宋治跟帝室毫无建树可言,除了跑就是跑,反倒是这个赵氏,给我们惹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麻烦!” 博尔术想了想,进一步道:“我觉得河北的事,很可能就是赵宁捣的鬼!” 察拉罕睁大了眼:“他不是在郓州被你困着?如何抽身来了河北?” 博尔术烦躁道:“他哪里需要这个时候亲自北上,有事先的安排,现在只要有个人替他主持大局,发号施令协调各方就行了。” 察拉罕不愿接受这个解释:“我不信赵宁这混账如此难缠,他又不是天神!” 说着,他发现博尔术面色有异,奇怪道:“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博尔术摇摇头,颇有些垂头丧气之意,懊恼道:“知道我为何来见大汗?” “因为赵宁?” “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又做了什么?难不成你的大军被他破了?” “离那不远了。” “什么意思?” “这竖子的修为战力,一日一个台阶,我快挡不住了。” “还有这种事?”察拉罕难以置信,“他才多大年纪,国战前成就了王极境中期,现在难不成快要到王极境后期?” 博尔术苦涩道:“怕是真的不远了。” 察拉罕目瞪口呆。 如此天赋的修行者,他没见过。 两位贤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却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说有什么感想,那恐怕得爆一句粗口,骂几声娘。 又过了片刻,博尔术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意味难言: “其实,赵宁也好赵七月也罢,包括河北地眼下的乱局,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真要破起来,不过是反手之间罢了。”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察拉罕却是赞同的点头:“破是好破,只不过......” 他点到为止,只把话说到这里。 意思两人都明白:只要元木真出手,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然而元木真会出手吗? 若是不出手,那原因是什么? 今日已经不同于往昔,国战形势发生了巨大改变,如果说之前是不需要元木真再度出手,那么眼下就是迫切需要他这个天人境,来给天元王庭扫平障碍。 就在两人情不自禁揣摩元木真的想法时,主屋里终于传出了元木真的声音。 “你们俩可以回去了。朕会给蒙哥下令,让他带着麾下的王极境过来。” 章四二八 大败 回到郓州,博尔术总算有了底气,镇定不少。 不过,元木真宁愿调动陇右的蒙哥,赶数千里路过来,也没有自己出手的打算,这让博尔术隐隐意识了什么。 意识到归意识到,跟确定还有很长距离。但仅仅是这份不小的怀疑,就足以让博尔术心神凛然。 现在,他只希望蒙哥早些过来。 但凡是能先把赵宁给杀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至于后面再去对付赵七月,攻杀晋阳赵氏,处理河北乱军,那都是手到擒来。 没有人能够阻止蒙哥来援。而只要蒙哥赶到,国战大局就会完全被天元王庭握在手里。再也没有谁可以挡住他们攻灭齐朝的步伐。 博尔术对此有着十足的信心。 这就是天元王庭的实力! 是天元王庭顶尖战力的强悍之处。 远不是腐朽的齐朝可比! 当然,对博尔术这个独当一面的贤王来说,自己没能依照元木真布置,在占领河北地后继续高歌猛进,统率大军攻城掠地,把中原迅速夺下来; 反而损兵折将,被赵宁缠在郓州动弹不得,被赵七月围了麾下六万锐士,只能向察拉罕求助,是极度无能而丢脸的。 好在失职的不止他一个,察拉罕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不是他俩不顶事,没有实现元木真的征战计划,让大军大局遭受了预料之外的挫折,蒙哥也不必带着王极境不远万里赶过来。 但凡战事稍微顺利一些,他们跟蒙哥的汇合,就应该是大军的胜利会师。 那时候,他们本该攻下了河东、中原,而蒙哥则是占据了关中、蜀中,兵出汉中,切断齐朝的侧翼回旋余地,与民力物力支撑。 而后,一个渡过淮河直奔长江,一个攻下荆襄顺流而下直取江南,最终将齐朝覆灭在南方。那种情况下,会师也就是庆典。 统御王庭西征军的蒙哥,从遥远之地挥师东进,穿过七河流域越过葱岭,一路横渡大漠戈壁,从天山脚下杀到凉州,直驱陇山,走了那么远的路,经过了那么险恶的环境,面对齐朝陇右军的节节抵抗,都是一路顺畅。 而他们从长城南下,本该是大道直进,却贻误了战机,被限制了攻势,现在反倒要求助于蒙哥。 从这个角度上说,就算蒙哥过来,摆平了他们遇到的困难,战后论功的时候,他跟察拉罕也没有多少功绩可以夸耀,反倒是蒙哥会光芒万丈。 所以博尔术心里远远谈不上有多痛快,顶多就是松了口气。 若非赵宁把他逼到了绝路,让他实在没有选择,他怎么会三番两次去见元木真? 在大营望楼上,眺望森严壁垒的郓州城,博尔术眼神如铁。 大战眼下的面貌,跟他横扫河北地时想得完全不一样,进攻中原的战事,艰难的远出预料。单就他跟察拉罕而言,他们两人已经是败了。 好在还有蒙哥,有天元王庭多年征战积攒下的底蕴。 无论如何,只要蒙哥到了,国战还是会胜,齐朝还是会被灭。大业虽有波折,终归是没有出太大的岔子。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最后还是没有人能够阻止! 天元部族,很快就会成为天元皇朝。 博尔术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大帐。 算算行程,只要他能挡住赵宁三天,在这三天中不出事,三日后,蒙哥带人赶到郓州,赵宁就只有死路一条。 博尔术很想蒙哥直接来郓州,先把赵宁杀了,好消去他的心腹之病,但事实是,只要蒙哥过来,便是大局已定。 因为郓州在最东边,所以蒙哥过来之后,会先解决晋阳的赵玄极,再顺路除掉中原的赵七月,最后才是到郓州来对付赵宁。 “虽说近些时日来,赵宁这竖子修为战力提升得迅速,但短短三日,我就不信他还能有什么重大突破。” 根据之前的交手情况,博尔术很确信,十天半月内赵宁不会拥有击败他的实力。 这也是他选择今天去见元木真的原因,他总得给自己留个转圜余地,不可能等到火烧眉毛,马上就要被赵宁杀了,才想到去搬救兵。 翌日,博尔术召集众王极境修行者,在营中安坐待变。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赵宁也没有出城挑战。 第二日,博尔术放松不少,跟人在帐中学着对弈,不时还喝上一杯酒,显得怡然自得。 这一日赵宁依然没有出现。 “赵宁这小子,本就不是天天出来,连着几天不露面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小子还不知道,一旦过了明日,他就要命丧九泉了。” 众王极境散去之后,木合华笑着对博尔术道,“于无声无息间,临近了大限之日而犹不自知,可想而知,死亡降临的时候,这小子会是何等惊恐。” 博尔术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烈酒,不无得意道:“有些时候,人生就是如此诡秘莫测。 “要说赵宁这竖子,也算是世间罕见的人杰了,这要是换作平常时候,他必能建功立业名动天下。只可惜,他遇到了我们,遇到了必要统御四海的天元王庭!” 木合华抚须而笑:“正是如此。天下大势的洪流滚滚向前,实非个人所能左右,任何想要违逆这股大势的人,都是螳臂当车,只能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转眼到了第三日。 今日天气不错,博尔术心情愈发得好了,明媚灿烂的阳光好似照进了胸间,让他看世界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只觉得这天下都因为布满光明而美轮美奂。 用过早饭后,博尔术就带着众王极境修行者,来到望楼上打量郓州城。 在自己作战不利的情况下,靠不远万里赶来的援军解决麻烦,博尔术原以为即便赵宁死了,他也不会太过高兴。 但真当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喜悦远比想象中要浓烈。 “看来我内心深处对赵宁的忌惮,已经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高度,这小子身死道陨能带给我的爽快,足以完全抹消征战不利带来的耻辱。” 博尔术在得意之余没有忘形,意识到这点后,他收敛心神,严阵以待。 今天还没过去,蒙哥还没到,若是赵宁出城挑战,他还需要靠自己撑过这一阵。虽然笃信赵宁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他依旧保持全神贯注应对事态的习惯。 巳时过去了,郓州城一片安静。 午时过去了,依旧没有王极境修行者现身。 很快太阳开始西斜,郓州城里连鸟都没有飞出来一只。 博尔术眼中的笑容逐渐浓郁。 他觉得赵宁今日不会再出现。 也好,就这样在安宁中走向死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何苦要挣扎一番? 就在博尔术想象蒙哥带人赶到,一起围攻赵宁,让对方在不甘的怒吼中身首异处时,他忽然听到了木合华的声音。 “大王,他们来了!” 博尔术心头一动,猛地回过神,这便看到城楼上空,已有数个大雁们的身影飞出,直奔他们而来。 一马当先的赵宁,一如往常的英姿勃发,仅是如鹰如虎的眼神,与身上不自觉散发出的浑厚真气,便给人无法忽视的心理压力。 “既然来了,那便迎击。”博尔术沉声下令。 双方间的战斗,他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应对起来已是轻车熟路。 今日赵宁不来更好,来了也算不得什么紧急情况,大不了还是像之前那样,彼此撕斗一场罢了。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会有什么意外。 “陪他打完今天这一场,明日他就得死于非命,诸位放开手脚,就算是提前给他送行了。”高高在上的说完这句话,博尔术大袖一甩,当先飞出望楼。 到了赵宁等人近前,博尔术乜斜着对方道:“赵宁,你成天飞进飞出,猴子一样跟我们上窜下跳,就不觉得可笑吗?非得本王打断你的腿不可?” 赵宁仍是挥刀便劈:“废话少说,今日不让你血流三升,我便不算赵氏子弟。” 博尔术冷笑一声,像往常一样,在几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的策应下,举刀迎了上去,照例先跟赵宁硬拼了一招。 开战先硬接赵宁一刀,这既是表明自己力战不怯的态度,也是为了试试赵宁的修为,精准掌握对方的实力。 这段时间,自从赵宁第一回出城挑战以来,博尔术都是这么做的,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 从来没出过问题,不代表一直不会出问题。 当两刀刀气撞在一起的时候,博尔术立时脸色苍白,睁大的双眼中霎时充满惊恐! 赵宁这一刀的力量,远超他的预料。 符兵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不仅让他手臂猛然一颤,差些握不住兵刃,凶猛的真气更是犹如奔马一般,蛮横的冲进了他的经脉,让他体内的真气为之一荡! 一时间,博尔术感觉自己如遭雷击,五脏六腑都似被震得移动了位置!胸腹中翻涌的巨大烦闷,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让他有当场吐血的冲动! 只是一刀,博尔术就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慌忙拉开距离往后撤。 “这小子怎么回事?!距离上回交手,只是过去了短短几日,这小子的修为之力,怎么强了这么多,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博尔术心头大骇,在他的感知中,赵宁的力量起码增强了两成! 在此之前,他还能跟赵宁周旋一二,可以赵宁眼下修为之力的强度,他连跟对方正面较量的资格都已失去! 如此修为力量,就算还不是王极境后期,距离也不远了! 可在博尔术之前的判断中,赵宁要成就王极境后期,起码还需要好几个月,怎么可能现在就这么强?就像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王极境后期的门槛! 博尔术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让他更加无法接受的局面,还在后面。 在他后撤的时候,几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立即一起出手进攻,想要缠住赵宁,避免对方趁势进击、将他彻底击败。 在此之前,每逢遇到的这样的情况,赵宁便无法立刻脱身,纵然他有掠空步,面对熟悉了他这门秘法的王极境修行者,也需要时间才能击退对方。 但此刻不同。 赵宁的修为之力忽然强了两分,他连斩三刀之下,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应对不利,当场被剖开了胸腔,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而后,赵宁像是游鱼一般,在另外几名王极境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编制的密集杀网中突了出来! 这景象,摆明了是赵宁早就知道这些王极境会有什么招式,也清楚看似密不透风的真气狂潮中,会有哪些一闪即逝的缝隙,可以让他抓住时机脱离围杀。 所以只是眨眼间,赵宁便用掠空步,再度到了博尔术面前。 望着临面的刀芒,博尔术心跳如鼓,如坠冰窟。 这一刹那他猛然意识到,赵宁不仅修为之力强了两分,对他麾下王极境的战法战技的认识,也比之前高了两成! 可短短数日,对方是怎么办到的? 这么短的时间,对方的战力怎么就能提升这么大? 博尔术无暇去细想这个问题,他费力想要拉开距离,却怎么都快不过赵宁的掠空步,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只能拼尽全力,挥刀去迎对方的劈斩。 轰隆如雷的气爆声中,真气云起,夺目如日。 出乎博尔术意料的是,赵宁这一刀的力量并不如先前那么强,甚至只有平日里的八成,这对他来说并无压力。 “难道说他刚刚的强横只是短暂的?”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博尔术还来不及庆幸,心脏忽的收缩到一起,极致的危险感让他差些忍不住叫出声。 在他全力出击,旧招已老,新招未成之际,赵宁已然绕到他身后,长刀千钧闪电般劈了下来! 原来,方才赵宁是故意留了真气,这样他就有余力率先出第二招——在博尔术全力应付前一击时,绕到博尔术身后发出致命一击! 博尔术发现赵宁的意图时,已经转身不及,更无从躲避,他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偏转身体,挪开要害部位。 噗嗤! 长刀千钧没有劈中他的脑袋,却斩中了他的左肩! 霎时间,博尔术只觉得左边身体陡然一轻,等他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转头去看伤口时,视野顿时变得一片血红。 他的左臂已经齐肩断裂! 洒血的断臂飞上了高空。 断臂的惊骇与愤怒,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一时间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没了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身体在刹那间失去平衡,博尔术身形一乱,差些要从半空摔落。 幸运的是,赵宁出了这一刀后,几名王极境及时赶来,不要命的跟赵宁撕斗在一起,暂时拖住了他,这才让博尔术捡回一条命。 “赵宁!我一定要杀了你!” 博尔术双目一片猩红,举着刀就要再度冲向赵宁,好歹被一名王极境给拉住,后者焦急万分的大喊:“大王,快走!” 博尔术奋力挣扎一番,没有挣脱手下,这么一折腾,他的理智总算回到身上。 短时间内,赵宁又将一名王极境给斩掉脑袋,向他看了过来,接触到对方狼一般充满杀气的眼神,他猛地一个机灵,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撤!” 这回,博尔术没有任何犹豫,趁还有人缠着赵宁,转身就往黄河北岸飞走!他是如此恐惧,以至于跑得时候头也不回,连让谁断后的命令都没下。 就更别提郓州城外的大军了。 他麾下的王极境,除了有两个见势不妙反应快,跟着跑了,剩下的几个都没有逃脱被赵宁当场斩杀的命运。 那是整整四名王极境修行者! 至此,博尔术麾下九名王极境,已经被赵宁和赵七月杀了六个! 六名王极境的高手,比起六万天元精骑来,价值只大不小! 今日这一役,赵宁断了博尔术一只手臂,杀了他麾下四名王极境,是国战开始以来,大齐取得的单日最大战果,也是最大的一场胜利。 等赵宁解决完眼前的对手,再向北眺望时,遥远的蓝天下已经完全没了博尔术的身影,他晒然一笑,也没觉得遗憾,满意的收了长刀千钧。 宋明等人来到赵宁身后,相顾无言,他们还没从这场短暂而成果辉煌的战斗过回过神来,只是看赵宁的目光,无不是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敬畏,是因为赵宁的战力,不解的,也是赵宁的战力。 因为见识过赵玄极的气机浑厚程度,所以他们此时能够感知得出来,赵宁的境界已经极度接近王极境后期,而赵宁发挥出的战力,却大大超过了真实境界! “大总管实在是神威无双,在下佩服不已!”一名王极境衷心的抱拳感叹。 “是啊是啊,大总管实在是神威无双......” 魏无羡看了看那几名北胡王极境修行者的尸体,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一下子就灭了四个王极境,今日这一战必然震动朝野,我大齐的军心民心,必然为之一振!宁哥儿,你这回是真要名动天下了!” 赵宁还没开口,从震惊中恢复了几分理智的宋明,已是疑惑的看向赵宁: “前几日大总管跟博尔术交手时,还跟对方斗得难解难分,怎么今日出战,实力忽然大涨了这么多?难道是有什么奇遇?” 赵宁看着西边天际:“困在郓州城出都出不去,能有什么奇遇?不过是之前隐藏了真实战力,没有全都发挥出来罢了。” 宋明大为惊疑:“隐藏了真实战力?” 赵宁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魏无羡知道他是懒得跟宋明解释这种废话般的问题,笑呵呵的主动代劳: “跟博尔术陆陆续续斗了这么久,宁哥儿肯定是早就摸透了他们的战法战技,自己境界的提升也很快。 “之前没有全都展现出来,不过就是为了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在关键之时爆发出来,给予其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收获最大的成果。” 宋明等人恍然大悟。 “大总管真是智勇过人,万中无一,在下断难望其项背,也唯有大总管在此,郓州才能守得住,博尔术才能全军覆没!” “是啊是啊,大总管实在是智勇过人......” 赵宁摆了摆手:“现在说博尔术会全军覆没,未免太早。” 宋明愣了愣,讶异道:“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城外的北胡大营已无王极境修行者坐镇。 “我们只需要打开城门,放出兵马,就能立马踏平营寨,屠尽这些蛮贼;而后从背后出击,那到了滑州、曹州的博尔术部曲,还能不全军覆没?” 赵宁这次没有不回答他的问题,但他说出来的答案,却让宋明更加云里雾里:“大军不能出城作战。” “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我现在就要离开郓州。” “大总管要带我们走?去往何处?” “我只带魏无羡一人。” “这......我们既然还在郓州,足以率领大军攻破北胡营寨,杀败他们!” “我走了,博尔术要是带人趁机回来,你们一定能够应对?” “这......”宋明没了答案。 博尔术要是只带逃走的那两个王极境回来,他们能够应对,但他们能应对,大军没了他们打头破阵,就胜不了北胡大军,反而还会被对方杀败。 而如果博尔术带回来的王极境更多,他们就会立马陷入险境。 “大总管要去何处?城外有十万北胡大军,只要大总管晚走几个时辰,我们就能击败他们,还有什么事能比杀败十万北胡大军更重要?” 宋明觉得无法理解。 赵宁的回答很简单:“有。” 宋明:“......” 他仍是不甘心:“晚几个时辰都不行?” 赵宁:“莫说几个时辰,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要灭城外那十万大军,不急于这一时,等我回来,大战便能万无一失,现在没必要冒险。 “记住,我离开后,你们坚守城池即可,在我回来之前,不得有任何军事行动。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说到这,他已是不再停留,说了一声“蛤蟆我们走”,便一卷衣袖向西飞去。 魏无羡紧忙跟上。 章四二九 萧燕的绸缪 “我们要去哪儿?” 离开郓州城,魏无羡问赵宁。 赵宁的回答让魏无羡始料不及:“不是我们。” “你跟我要去不同的地方?”魏无羡反应很快。 赵宁点点头:“我取得突破的时间太晚,以至于今日才能彻底击败博尔术,现在我不知道蒙哥已经到了何处,所以必须全速赶去拦截。” 这话的意思,是说魏无羡速度太慢,赵宁不能因为他耽误行程。 魏无羡低头默然。 他还没到王极境中期,而赵宁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王极境后期的门槛,两人赶路的速度的确有不小差异。 赵宁要是因为带着他耽误了半个时辰,导致赶到晋阳的时候,蒙哥已经联合察拉罕杀穿了赵氏,那就罪莫大焉了。 “我要去何处?”魏无羡虽然自责但不矫情,直截了当的问。 “你就顺着我走过的路,直往西北而去。中途去一趟杨柳城。如果我跟蒙哥厮杀之后,还能有一条命在,你自然就能追上我,届时我会跟你说下面的安排。” 赵宁对着西北道。 魏无羡沉默半响,低声道:“不管拦不拦得住蒙哥,你可千万别死了。” “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死?” 说完这句话,赵宁将速度提了上去,眨眼便拉开了跟魏无羡的距离。 望着浩然长天之下,赵宁渐行渐小的背影,魏无羡感受到了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气,眼眶情不自禁的逐渐湿润。 他会一直记得这一幕,记得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 ...... 魏州。 博尔术求见元木真不成,只能先去疗伤。 在他初步稳住了伤情,还没来得及安心调息时,房门在被叩响两声后直接被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公主殿下......”博尔术起身见礼。 “左贤王不必起身,事情紧急,我不得不立即打扰。” 萧燕在椅子上坐下来,侧着身子凝重的看着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尔术苦笑一声,将今日之战的情况,原原本本向萧燕说了个清清楚楚。 “赵宁这家伙的境界,竟然提升得这么快?”萧燕陷入沉思。 只是两个呼吸,萧燕星辰般的眸子里精芒一闪,郑重的问博尔术:“左贤王撤离郓州的时候,赵宁没有追击?” “赵宁要是追击,我就死了!” 博尔术不满的腹诽一句,面上还是认真回答萧燕的问题:“我也觉得奇怪。以他今日展现出的实力,若是执意要追杀我,未必不能在我回到魏州之前跟上。” 他心里想说的是,就算赵宁在他回魏州之前追不上,也可以在他跑到察拉罕军中之前杀了他——只要元木真不出手,他必须要赶到察拉罕军中才算安全。 一个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还是天元王庭的两位贤王之一,价值极大,追击起来又不需要太久,赵宁却为何没有这么做? 博尔术疑惑,萧燕却跟他不一样。 她眼神深邃的道:“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这是为何?”博尔术问。 萧燕嗓音低沉道:“可以追而不追,答案只有一个。” 博尔术琢磨出了味儿:“他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 “不错。” “眼下战局并无大变,整体形势对南朝不错,南朝并没有致命忧虑,还能有什么事比杀了我更重要?” “当真没有?” 博尔术怔了怔,因为重伤本就苍白的面容,随即变得肃杀冷峻:“要说真有,我也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驰援而来的蒙哥!” “可赵宁一直呆在郓州城,他怎么可能知道二皇子来援?” “有些事,并不需要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对有些知己知彼的人来说,仅靠对全局的把握对棋局的推演,就能得到常人看不到的答案。” 博尔术无法置信:“赵宁能有这么难缠?” 萧燕看着他反问:“赵宁究竟有多难缠,左贤王难道不清楚吗?” 博尔术:“......” 半响,他仍是摇头:“公主未免把赵宁看得太高了,他再是厉害,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天神。” “看来左贤王对赵宁的了解还不够深。” 博尔术不乐意了:“公主就了解得很深?” “我至少不会小看他。” “这不是小看,我们谈论的毕竟是个人!” 萧燕叹息一声,看向门外的目光变得朦胧迷离,好似又回到了某个令她刻骨铭心的时刻: “有些时候,我宁愿把他看成天神,至少这样一来,我不会被他各种匪夷所思的举止,给震得胆敢欲裂。” 博尔术捂着阵痛的肩膀,咬着牙固执的道:“他不是神!他也会败,也会死!” 萧燕收回目光,神色萧索的笑了一声,不再跟博尔术争论,话锋一转:“左贤王知道我为何到魏州来吗?” “总不会是为了去支援我打郓州。” “是因为河北乱局。” “等到二皇子一到,河北乱局自然就解决了,公主此行只怕是多此一举。” 萧燕转头看着博尔术:“倘若大汗出手了,我自然不会来,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多此一举。” 这话意味深长。 博尔术避而不谈萧燕话里的深意:“现在难道不是?” 萧燕接着道:“既然大汗不出手,一切就都可能有变数。” “能有什么变数?赵宁那竖子还能截住二皇子不成?” “左贤王以为,河北大乱的这局棋,是谁一手布置的?”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承认?” 博尔术面沉如水:“我不信是赵宁做的!” “万一是呢?” “就算是,那又如何?” “如果是,赵宁就不会允许有人破坏它。” “他不允许就有用?” “别人不允许自然没用,但赵宁不允许,无论那有多么不可思议,都可能有用。” “公主殿下何必如此长他人威风?” “不是长他的威风,是考虑现实。” “何谓现实?” “现实就是,以赵宁的深谋远虑,他在让河北的棋局显露于世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们会如何应对?” “他想到了又如何?” “当然是去拦蒙哥。” “拦住了又如何?” “拦住了王极境入场,河北乱局就只能靠我来处理了。向大汗请命主持河北地军政,平定各地兵乱,就是我此行来魏州的目的。” “公主这也算深谋远虑了吧?”博尔术嗤笑一声,不无讥讽之意。 因为被赵宁夺走了一条手臂,他对赵宁已是恨入骨髓,连带着对一直称赞、拔高赵宁的萧燕,也多了几分抵触、不满,甚至是厌烦: “只不过很可惜,赵宁注定是拦不住二皇子的!” 萧燕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我们打个赌如何?” “公主想要赌什么?” “就赌赵宁有没有离开郓州向西北而去。” “去了如何?” “他若去了,左贤王立即带着麾下王极境修行者回郓州。” “这是为何?” “其一,如果赵宁带着王极境们走了,那么郓州空虚,正是夺下它的最好时机;其二,如果赵宁没有带走所有王极境,那么郓州驻军就可能攻打城外大军,左贤王必须回去牵制对方,免得十万将士全军溃败。” 听完这番话,博尔术愣住了。 他看萧燕的眼神,一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了不满与厌烦,只有佩服。 或许是博尔术的眼神让她很受用,萧燕笑了起来: “倘若赵宁果真如左贤王所言,没能拦住蒙哥,被他杀了,那么左贤王大可以继续攻打郓州城;倘若赵宁拦住了蒙哥......”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就在这时,一名修行者进了院子,在外面向萧燕遥遥行礼。 “说。” “禀报公主殿下,赵宁已经离开郓州,只带了一名王极境修行者,直向西北而去!” “知道了。” 萧燕挥挥手,让那名修行者退下,而后看向博尔术,也不说话。 博尔术已是震惊得犹如一尊木雕,呆立不动。 少顷,博尔术豁然起身,弯腰向萧燕行礼:“公主殿下,我这就回郓州!” ...... 博尔术离开后,萧燕还是没有得到元木真召见。 她并不着急,也不觉得意外,就安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 “公主殿下来魏州已经两天了,大汗为何还不召见呢?”贴身侍女在给她斟茶的时候,忍不住出声询问。 萧燕的目光没有离开书本,信手接过茶碗,浅浅品了一口。 草原上没什么书,她看的是齐人的典籍《战国策》,自从被元木真治好了伤,她便保持着手不释卷的习惯。 因为早年潜伏燕平时,就读过很多齐人的书,堪称学识渊博,所以无论什么样的齐人书籍,她理解起来都毫无难度。 她淡淡道:“我来魏州的目的,大汗自然知晓,所以眼下还不到见我的时候。” 侍女好奇的问:“何时才是大汗见公主的时候?” “当然是需要我主持河北大局之时。” “那何时才是公主主持河北大局之时呢?” “那得看赵宁成功拦截蒙哥的消息何时传回。” “公主就如此确定赵宁能够拦住二皇子?” “不确定。” “......” “只不过是作最坏的打算罢了。” 侍女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幽幽的看着萧燕,“要我看,赵宁就带着一个王极境修行者相助,一定会被二皇子杀掉的。” 萧燕翻过书页,目不斜视:“你错了。” “他西行这一路上,还会有更多王极境修行者加入?中原的和晋阳的?” “这回错得更加离谱。” “错哪里了?” “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相助。” 侍女眨巴着茫然无知的大眼睛:“中原的和晋阳的齐人大修行者不会帮忙?” “他们都有眼前的对手,没人脱得开身。” 侍女啊了一声,“如果是这样,赵宁单人独骑去拦二皇子殿下,那是必死无疑啊!” 萧燕放下书册,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动作却忽然顿了顿,眼神莫名道:“但愿如此。”  章四三零 杀了他 杨柳城。 因为赵宁的安排,魏无羡调整了一下方向,取道杨柳城向西。 杨柳城正在大战,数十万大齐王师,以张京所部为核心,日日不休的猛攻城池。 城中的北胡大军殊死抵抗,双方杀得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每日都要在城墙上下洒满鲜血,丢下无数尸体。 两军的王极境修行者,时不时也在半空交手,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搅得乌云合璧、风起云涌。 杨柳城中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有一个是博尔术麾下,还有两个则是来自察拉罕营中。 大齐这边以赵七月为帅,孙康为辅,另外,还有奉宋治之命回汴梁,却被赵七月以军令胁迫到军前的赵玉洁。 连日来,六名王极境的厮杀都是不相伯仲,难分胜负。 究其根本原因,是赵玉洁出工不出力,故意隐藏实力,只展现王极境初期的境界不说,真打起来还表现得十分孱弱,除了自保啥也不干。 否则,以赵七月胜过普通同境修行者的实力,早就把对方打得抱头鼠窜,或许已经率领大军夺下杨柳城了。 魏无羡到了军中,赵七月终于露出笑颜,孙康也变得信心十足。己方多了一个王极境,无疑是把胜利握在了手中。 然而魏无羡并无助战之意,他到杨柳城来,只有说几句话的功夫,还得全速追赶赵宁。 听完魏无羡的讲述,赵七月脸上没有失望之色,只是眉眼肃杀: “蒙哥本身就是王极境中期,他麾下有九名王极境初期,就算为了保持对陇右军的攻势,不把王极境都带过来,小宁子单独对上他,也是凶多吉少。 “你的确没有在杨柳城停留的时间,现在就走,就算不能赶上大战,至少在小宁子作战不利的时候,多少能够接应一二。” 魏无羡抱了抱拳,也不多言,转身离开了军营。 孙康感慨万千:“赵将军真是神勇无双,击败了同为王极境中期的北胡左贤王博尔术不说,还阵斩了四名王极境,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战果。 “这足以说明,赵将军的实力已是不同往日,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此天赋,古今罕见! 话至此处,他顿了顿,脸上随即爬满了忧虑:“但赵将军毕竟还没到王极境后期,此番独自去拦截蒙哥,也不知道战况会如何......” 寻常情况下,四名配合娴熟的王极境初期,能够抗衡一名王极境中期——但前者要战胜后者,还需要更多的数量。 倘若赵宁成就了王极境后期,凭着手中千钧,自然可以拦住蒙哥。 可事实并非如此。 赵七月沉默着,一时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赵玉洁,从始至终都像个透明人,既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举动。 但实际上,从听说赵宁重伤博尔术,到得知赵宁去拦截蒙哥,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就没有停歇过。 一开始她是震惊于赵宁的修为境界,竟然已经逼近王极境后期,内心升起了浓烈的忌惮与危机感。 宋治都只是王极境中期,而且没有即将突破境界的迹象,这也就是说,一旦来日赵宁对她不利,宋治在修为实力上根本护不住她。 而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眼下赵氏不仅军功滔天,而且掌握了大量皇朝精锐兵马,无论赵玄极、赵北望、赵七月还是赵宁本人,在大齐都建立了空前的威望。 本身就是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赵氏,一旦战后图谋不轨,若是宋治不能很好的应对,她岂不是要跟着万劫不复? 那一刹那,赵玉洁再次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宋治已经完全不值得依靠。要是把生死荣辱的希望,都寄托在宋治身上,她将来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该怎么办? 如何才能在赵氏举族的倾轧下活命? 如何才能抗衡整个赵氏? 赵玉洁心乱如麻。 直到她听说赵宁单独去截杀蒙哥。 她眼前顿时一亮。 希望之火开始在她心中熊熊燃烧。 “要是赵宁死了,那我的机会岂不是就来了?”赵玉洁脑海里霎时闪过百十个念头,只是几个呼吸间,她已是隐隐有了注意。 如果赵宁果真被杀,她将改变国战以来的一惯行事策略,放开手脚大步向前。 ...... 河东,寿阳。 赵宁向西而行时,路过了寿阳县附近,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对于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来说,这股强悍的气机还是十分明显。 杨佳妮跟察拉罕陆续升空。 察拉罕攻破井陉关后,这段时间又拿下了石艾县,时至今日,其麾下南路大军已是成功兵临寿阳城下。 寿阳算得上是河东重镇,本就城高沟深,这回河东军在此屯驻重兵,进一步加固城墙,以此为核心构建了第二道防线。 一旦察拉罕夺下寿阳,兵锋就能直逼晋阳南部平原地带,那里可是河东的粮仓,故而对河东而言,寿阳绝对不能有失。 杨佳妮和察拉罕升空后,飞行一段距离,俱都看到了直奔西面而去的赵宁。 同一时间,杨佳妮跟察拉罕都明白了赵宁西行的目的。 杨佳妮并没有得到蒙哥此时已经东来的准确消息,但早在赵宁回晋阳,参与众人围攻元木真的大战时,就提前推演了战局发展最有可能的几种情况。 作为河东的核心人物,杨佳妮当然知道河北地已经大乱,所以她此时只是看到赵宁西行,就明白蒙哥定是已经带人往这边赶来了。 这让她几近面瘫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浓烈的担忧之色。 蒙哥东进,会给国战大局带来怎样的影响,给大齐造成多么致命的麻烦,杨佳妮心知肚明,所以蒙哥必须要被拦住。 可无论是河东还是中原,现在都无人能够支援赵宁,他只能独自去面对蒙哥和对方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 虽然这是赵宁早就说明的既定之策,但真当事到临头的时候,杨佳妮仍是情不自禁的心悸。 “这小子一个人就要去拦二皇子?”察拉罕见赵宁孤身一人,而寿阳城中的河东王极境修行者,没有一个去追随的,不由得感到分外诧异。 转瞬间,察拉罕脸上便浮现出由衷的笑容,暗暗想道:“这小子死定了!” 一想到赵宁即将被蒙哥摘掉脑袋,察拉罕便觉得非常高兴,国战至今,赵宁给天元王庭带来的麻烦,实在已经是太多太多。 对方一死,大军南征攻灭大齐,就没了最硬的那块绊脚石。 “赵宁这小子的确是厉害,不愧是南朝第一将门世家的家主继承人,不管是谋略勇力还是修行天赋,都堪称惊才绝艳。 “只可惜,整个南朝还是太弱了,尤其是南朝朝廷官府,简直是不堪一击。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仅靠这小子一人,又如何能够逆天呢?” 念及于此,察拉罕心中对赵宁忽然生出几分同情来。 他注定了要在大势中粉身碎骨,却依然无惧无畏的逆势而行,并且靠着自身非凡的天赋才能,绽放出了耀眼的绚烂光华。 他赢得了世人的瞩目,也会引发后世无数人的感慨。 在察拉罕眼中,此刻远去的赵宁,已然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悲剧英雄。 “如果有下辈子,可别投错胎了,做个天元人多好,我们还能成为兄弟。”察拉罕摇摇头,惋惜的收回目光。 视野中已经没了赵宁的背影,他转而看向不远处的杨佳妮。 现在他的任务,便是死死盯住杨佳妮跟寿阳城中的王极境,免得对方去支援赵宁,给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增加变数。 无论如何,赵宁这回一定要死! ...... 脚下的黄土高原平整铺开,如一副看不到尽头的画卷。 稀疏的林木覆盖在山野,齐整的田畦错落于平地,袅袅炊烟在一座座村子里冉冉升起,静谧得充满古朴意境。 掠过一片白云,蒙哥的视野远处,大地边缘浮现出一条晶莹的黄色匹练。 他眸底掠过一抹喜色。 这是黄河。越过这条河,便进入了河东地界。 晋阳,是蒙哥等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晋阳赵氏,是他们此行第一个目标。 当然,在蒙哥心里,区区赵氏并不值得放在心上,他此番过来,唯一追求便是灭了大齐朝廷,为天元大军彻底扫平障碍,继而让天元大军一统九州! 惟其如此,方能为惨死在汴梁的蒙赤报仇。 也唯有这样,他才能立下足够的战功,日后继承天元王庭的可汗之位! 除了留下两名王极境修行者,在陇右坐镇军中,主持大局,麾下剩余的七名王极境初期高手,蒙哥都带了过来。 这样一股力量,他不信还有谁能挡得住。现在大齐有多少王极境修行者,他可是一清二楚。 过了黄河,蒙哥心道:“我天元勇士战无不胜,纵横万里草原二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哪怕是西征,我也没见到有谁能真正抵挡我们。 “察拉罕和博尔术倒好,竟然被一个赵氏就挡住了前进的步伐这么久,我天元勇士的颜面都被丢尽了!什么赵宁,什么赵玄极,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也罢,若不是这两人不顶事,也轮不到我来这里建功立业。等这回灭了赵氏,杀了赵宁赵七月,再去擒杀南朝皇帝,就能为大哥报仇了!” 想到这里,蒙哥回头喝令:“晋阳就在眼前,都快些!” 以他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境界,怎么都觉得身后这些王极境初期的速度实在太慢,要不是不想露出任何破绽,他都想自己一个人先去晋阳。 在他回头的时候,一名眼尖的王极境修行者,忽然指着前方发出警示:“殿下,前方有人!” “有人?”蒙哥狐疑的扭过头向前看去,“是察拉罕派人来接应指路了?” 他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毫无必要。 虽然他这些年都是率领西征军在西面作战,但得益于萧燕早年间绘制的地图,对大齐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不认为没有人领路,他就不能直接杀到晋阳城。 他看到了那个人。 对方衣袍猎猎,负手站在群山之巅,漠然对着他们。 蒙哥眼神沉下来。 如果他没记错,那片山峦名为孝文山, 过了孝文山,再翻越狐突山,就能直达晋中平原北端的晋阳城。 孝文山很高,所以绝峰之上的那个人,就显得风仪不凡,有俯瞰众生之气。 非止如此,身为高手,对强者的气机,蒙哥能够一眼分辨出来。在第一时间,他便感知到了对方气机的厚重沉稳,犹如包罗万象的草原大海。 这不是一个寻常修行者。 很不寻常。 靠着多年沙场征战,与强敌厮杀培养出的敏锐直觉,蒙哥察觉出了敌对之意。 很明显,这不是迎接他的人。 而是拦路者! 蒙哥的第一反应,便是放出修为气机,搜寻孝文山周围,想要揪出隐藏在山林中的伏兵。 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没有任何修为气机。 这也就意味着,孝文山中不存在伏兵! 于是蒙哥变得愤怒。 对方就靠自己一人,竟然就想挡他的路?! 人生二十多年,蒙哥遇到过很多荒唐的事,但没有哪一件这么荒诞! 他也遇见过很多骄傲自大的人,但却没有一个如此目中无人! 对方这是在找死! “杀了他!”蒙哥举手向前用力一指。 他不想问对方是谁。 他不关心对方是谁。 他只要杀了对方!  章四三一 血战(上) 蒙哥身后的王极境初期修行者们,闻令而动。 他们升起领域之力,将夕阳下橘红的天空完全遮蔽,前后相继、层次分明的一起向前,配合娴熟的向立于孝文山上的拦路者发起猛攻。 形如群鹰扑食,力如雪山崩塌。 他们还在半途,站在群峰之巅的那名修行者,忽的身形一闪,于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不见! 蒙哥心头陡然警兆大起。 “当心!”他大喊出声。 话音未落,那名修行者已是现出了身形。 正在打头的那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面前! 与他身形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黑曜般的夺目刀芒。 刀芒斩落。 蒙哥瞳孔一缩。 快,实在是太快了! 几乎是没有悬念,不存在任何反应的机会,当头那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在猝不及防之下,刚刚露出震惊、惶恐的神情,就被刀芒劈中! 嘭! 他的身体当空爆开,成了一团刺目的猩红血雾,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了数十步的范围,化作粒粒齑粉! 这一幕让蒙哥双眸瞬间布满血丝。 一名王极境的修行者,竟然就这么没了? 死得是如此突兀、轻松?! 他心中顿时波涛汹涌。 一刀就杀了一名王极境初期的强者,这是什么样的战力? 就算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击败王极境初期非常简单,可要杀掉对方,也绝对不可能这么迅捷!如此雷霆万钧的杀伐,蒙哥自认办不到! 对方是谁? 赵玄极已经被大汗重伤,还有何人能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蒙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那名王极境被杀之时,附近几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先后出手,刀光剑影犹如爆射的洪流,将现身的大齐修行者完全淹没。 股股真气轰击在一起,爆出耀眼的光芒! 这些王极境修行者,莫不是露出了轻松得意之色。 唯有蒙哥,犹如被闪电击中,身体有刹那的颤抖。 他感知得分明,在刀芒剑气击中对方的前一刹那,对方的气机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这些王极境修行者的合击,尽数落空,绝对没有将对方斩杀,亦或是重创。 “快闪开!” 蒙哥大吼出声,话才出口一半,他已是目光一凛,心知以对方神出鬼没的能力,这些王极境必然无法顺利脱身,接下来只怕还有人要遭殃! 霎时间,他收敛心神,集中注意力。 凭着多年与人拼杀的经验,与非凡的判断力,结合眼下众手下的位置,于电光火石间,他分析出了对方会针对的下一个对象。 蒙哥毫不犹豫的纵身向前,手中长刀横扫千军,磅礴凌厉的刀芒,立时直奔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 那名王极境修行者浑身一颤,回头茫然的看向蒙哥,似乎是在询问,对方为何要向他出手。 轰隆一声巨响。 不出意外,掠过这名王极境修行者头顶的刀气,碰上了另一道刀芒,真气狂潮立时淹没了那名意外的王极境! 蒙哥心头悄然一松。事实证明他没有判断错,这下总算是救了一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到了那名近乎是凭空出现的持刀修行者。 蒙哥并没有如何得意。 因为对方的刀芒拦腰斩断了他的拦截刀光! 这一下虽然威势大减,但余力依然集中了那名王极境,轰在对方的胸口上,将其击得嘴角溢血的倒飞出去! 显然,他的修为之力比对方要弱! “你到底是谁?!”蒙哥向那人低吼出声。 他委实想不明白,大齐怎么会有这样一名高手。在之前跟察拉罕、博尔术的战报来往中,并没有这般强者的存在。 对方的修为之力,已经极度接近王极境后期! 可大齐除了赵玄极,不该还有一名王极境后期。真要说,如果蒙赤没有死,没有在燕平为质,备受折磨困扰,此时才该是王极境后期! 蒙哥得到了答案。 那名修行者的身形再度隐去之前,语气平淡却声音有力的自报了家门。 他说:“晋阳,赵宁。” 蒙哥精神一震。 果然是赵氏的人,果然是赵宁! 在对方回应之前,因为对方神出鬼没的手段类似掠空步,手中长刀神似奇兵千钧,蒙哥心里其实就有这个推断。 只是他不能理解的是,据说国战开始之时,才成就王极境中期不久的赵宁,怎么还不到一年修为就增强了这么多?! 如此巨大的进步幅度,展露出的天赋,怎么看都不下于天元可汗! 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在蒙哥跟天元人的眼中,元木真就是神,天下之大,当今之世不可能有人比得上他,无论是修为天赋,还是雄才大略。 正因如此,元木真才能带领他们征服万方,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皇朝! 可是现在,竟然有人的修行天赋,能够跟元木真相提并论? 蒙哥再联想到国战至今,他从战报里得知的,有关赵氏、赵宁的种种事迹,内心对赵宁的忌惮之情,瞬间拔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因为他猛然发现,论雄才谋略,赵宁也不是易与之辈! “今日必要杀了此人,否则后患无穷!”蒙哥在刹那间就坚定了决心。 在来到孝文山之前,他没把赵氏、赵宁看成是多大的威胁。 但当赵宁不合情理的出现在这里拦截他们,瞬间杀了他一名手下伤了他一名手下,展现出不同凡响的实力后,他就再也大意不起来。 赵宁出现在这里,而博尔术却没有露面,这本身就说明,后者已经被击败! 能够击败博尔术和他麾下的修行者,杀出郓州城,不远千里赶到这里来,意味着什么样的实力与自信,蒙哥岂能不知? “四面合围,两两呼应,一攻一守,以命相搏,怯战者斩!今日必要杀了赵宁,为死在他手下的数万勇士报仇!”蒙哥大声喝令。 仅仅是刚刚的交手,蒙哥便已认识到,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挡住赵宁奋力一击。 虽说死的那个王极境有猝不及防的原因,但其他人就算是全神贯注、全力相搏,硬接赵宁一刀,不死也要重伤。 这是修为之力的实质差距! 只有两两配合,攻守兼备,才能避免战损迅速扩大!纵然如此一来攻势会弱不少,但他们人多,若是拼消耗,真气最先枯竭的一定会是赵宁。 包括那名已经受伤的修行者在内,六名王极境高手,组成三队,两两靠近,彼此间又呈品字形站位,稍稍拉开距离,只等赵宁现身,便要将其包围在内。 而蒙哥自己则是单独游弋,寻找给予赵宁重创的机会。 蒙哥的命令刚刚下达,修行者们正在变幻队形,赵宁已经再度现身!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名已经受伤的修行者!他出现的位置,正是在这名修行者背后! “当心!”与这名王极境呼应的高手,急忙出声示警! 受伤的王极境本就在小心戒备,骤然闻变,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选择了调动所有真气,在身周接下真气圆罩! 头顶的领域漩涡中,那些奔走的百兽立时嘶吼长啸,他身周的圆罩猛地光芒大作,在同一时间印出百兽环抱身躯的自保之形。 真气圆罩随之变得厚实了一倍! 与此同时,目光沉静而锐利的赵宁,劈下了手中长刀。 千钧带着刺目的黑芒划破当空,匹练般的刀气闪电斩下,真气浪潮轰隆巨响,将那名王极境完全吞没! 震耳欲聋的气爆声旋即响起,那名王极境的惨嚎声刚刚传出,就被这气爆声给整个掩盖。 众人只看到真气爆炸的中心,出现了一团猩红的血雾。 那名王极境本已受伤,哪里还经受得住赵宁这一刀,当下已是灰飞烟灭! “混账!” 蒙哥怒发冲冠,双目圆睁。 照面不过几个呼吸,自己便死了两名部下,饶是他征战多年见惯生死,此刻也不能不怒火万丈,心口发疼。 这可是王极境修行者,是世间顶尖的修行力量,每一个都弥足珍贵,非一城一地的价值可比!怎么到了赵宁面前,就跟猪羊一般被杀? 赵宁一击成功得手,但这回却没能像斩杀第一名王极境那样,不付出任何代价便顺利脱身。 跟那名王极境呼应的修行者,在出声示警之际,手中长剑就已斩下。 真气带着磅礴的领域之力,化作一条黑色蛟龙,在赵宁尚未来得及收刀之际,便一头撞在了他的胸口! 赵宁身形一滞,脸色一白。 在他身法稍稍僵直的刹那,蒙哥赶在众王极境合围之前,冲到了赵宁近旁,手中长刀猛地劈下,刀芒倏忽蹿出,来势之快,犹如陡然喷发的火焰长龙。 刀芒临面之际,化作一只雄健的苍鹰,狠狠扑向赵宁! 间不容发之际,赵宁来不及闪躲,也没时间再度出刀,只能收刀回防,催动真气硬挡下扑来的巨大苍鹰。 嘭的一声,赵宁的身体被击退百步不止。 原本就已苍白的面容,这下更是完全没了血色! “别让他跑了!”蒙哥在出第二刀之前暴喝出声。 在他已经合理安排战法的情况下,赵宁仍是执意现身,全力出手,斩杀那名受伤的王极境,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硬吃这两击。 这说明在赵宁的判断中,一名王极境初期的全力出手,自己完全能够承受,就算是他蒙哥的杀招,赵宁只要收刀作防,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更加说明,赵宁还有把握在众王极境围杀上来,用真气将他完全吞噬之前,再度脱身离开,而不吃更大的亏! 凡此种种,无不是在表示,赵宁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作,跟自己一个层面的存在看待! 这,才是蒙哥刚刚出离愤怒的最大原因! 而眼下,赵宁果然只是面色发白,莫说不曾吐血,连气机都没有下降多少,实力受到的影响根本不大! 在这种情况下,蒙哥如何能放赵宁顺利脱身,利用掠空步跳出包围? 如果赵宁真的跳出了战圈,那两名王极境修行者岂不是白死了? 他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还怎么斩杀对方?! 章四三二 血战(中) 因为对赵氏的仇恨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而在那之后赵氏一直把守雁门关,是天元南征的第一块绊脚石,所以天元王庭对赵氏的功法十分了解。 蒙哥很清楚,掠空步这种秘法,虽然有神出鬼没之象,但并非真是瞬间移动,从一个空间跳到另一个空间,完全无迹可寻。 本质上说,掠空步仍然是一门快速奔进的法门,移动轨迹是连续的,只是因为实在太快,看起来才跟瞬间移动差不多。 既然不是真的神出鬼没,那么只要封死赵宁腾挪转移的空间,就能让他无法跳出战圈。 己方有巨大的人数优势,真气齐攻,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便是蒙哥能够说出“别让他跑了”这话的底气。 而只要赵宁在包围圈中,接下来只要一步步压缩他的转圜空间,最终就能让他不得不完全承受己方王极境的攻势。 那样一来,赵宁必败无疑。 不,是必死无疑! 众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在蒙哥斩出第一刀的时候,就已经合围过来,蒙哥的话方才出口,他们已是同时出手。 这次,他们的多数刀光剑影,没有奔着赵宁的身体去,而是落在他附近的不同方位,为的就是不让他逃脱。 但凡有一击击中想要撤走的赵宁,即便不能给他实质杀伤,也必然让他身形稍微停滞,而在那一刹那后,更多攻势必然连绵不绝尾随而至! 蒙哥双目之中杀气凛然。 他举起长刀,就要斩下第二击。 倏忽间,他心口一紧。 他发现,赵宁没有任何后退跳走的意思。 这是当然的。 因为赵宁不仅没有后撤,反而笔直向前,持刀向他杀了过来! 蒙哥身边没有人呼应。 他刚刚斩出了第一刀,第二刀还未发出,这是空隙。 而赵宁把握住了这个空隙,千钧径直朝他斩落! “这家伙竟然没有打算跳走?他分明已经被围,却还要进攻!”惊骇顿时刻满了蒙哥的面庞。 他无暇细想,低吼一声,挥刀向上,改斩为迎!赵宁的修为之力强过他不少,他要是不立即防御,只怕会吃一个大亏! 迎上前的刀气,轻而易举切碎了黑曜般的刀芒,后者显得不堪一击。 “怎么会这么弱?” 蒙哥诧异之际,已是立即反应过来,赵宁这一刀不过是虚晃一枪,为的是吸引他的注意,让他全力防御,从而赢得转瞬的时间。 蒙哥恼羞成怒。 他刚刚心头一惊,本能地就全力防御,根本没空多想。因为赵宁的实力太强,他不敢掉以轻心。不曾想,对方竟然利用了他这种心理,把他当猴子耍了。 这让蒙哥不能不脸红。 但他没时间羞愧,比起这个,他更需要应对的,是赵宁会借此机会脱身而去! 亏他前一刻还以为赵宁悍勇无匹,没有脱身之意,只有力战之志,却不曾想对方心机如此深沉,为的却还是先行跳走。 对方难道就不知道,就算他一时脱身了,暂时保全了自己,但除非是立马离开孝文山,如果还要阻截他们,就要面对一众状态十足、配合严密的高手的齐攻? 届时,他哪里还有机会取胜? 各种念头一闪而过,蒙哥收敛心神,冷静的盯向赵宁。 他要捕捉对方的逃遁轨迹,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用最有效的方式发动进攻,不给对方从容逃走的机会。 这不看还好,一盯蒙哥的心脏立时就要跳出嗓子眼! 赵宁并没有走改变方向。 还是直奔他而来! 这不是逃遁,而是进攻! 且在刹那间拉近了距离,到了他面前! 两人近身了! 蒙哥骇得浑身汗毛倒竖,差些转身就走。 可赵宁手中长刀连连劈斩,狂风暴雨般的刀影,已经铺天盖地罩了下来,他就算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赵宁!来战个痛快!”危急之时,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蒙哥拼命的狠劲与斗志反而被激发,他的双目霎时间一片血红,快速挥刀迎了上去! 他听到赵宁出声了。 那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嗤笑。 充满不屑之意。 蒙哥勃然大怒。 这声嗤笑无疑是在说,他就没有跟对方战个痛快的资格。 对方焉能如此辱他?! 就算两人实力有高低,但并不是本质差距,彼此都是王极境中期,赵宁怎么能如此瞧不起他? 盛怒之下,蒙哥将十成实力尽数发挥出来,每一刀都带着一往无前的意志。 霎时间,两个不断变幻身法的人面前,刀影重重流光无数,气爆声密集得犹如上元节的鞭炮,将两人衬托得犹如在暴雨中奔行的猛兽。 蒙哥很快就不愤怒了。 只剩下胆战心惊。 在他的感觉中,赵宁的每一刀落下来,都重得像是大锤,而他自己,则是那颗被大锤捶打的钉子,被推着一下下后退。 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双臂越来越重,真气调动愈发艰涩,后来连经脉脏腑都受到了冲击! 胸口起初像是压了一口痰,烦闷不已不吐不快,而在片刻间,这口痰就变成了石头,继而是千斤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呼吸都跟着艰涩起来。 他面色愈发苍白,再也看不见任何血色,他心中的惊骇之情愈发浓郁,到了后来已经是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他的确战得不痛快。 他战得艰难,战得痛苦,战得了无生趣! 而两人的激战还只过了片刻。 周围那些王极境初期修行者,本是打算在几百丈之外,用真气远程攻杀赵宁,没想到赵宁一下近了蒙哥的身,两人犹如普通人械斗一般短兵相接。 这样一来,他们若是还用真气远攻,剑气刀芒覆盖范围太大,难说不会误伤到蒙哥——这几乎是必然的。 是以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现在是该放弃远攻,加入近身搏杀的战场,还是继续在不远处呆着,防止赵宁用掠空步跳出战圈。 但看蒙哥被压着打得抬不起头的样子,他们又知道,照这样下去,不消多久蒙哥就会败北,届时局势可就非常不妙了。 “过来三个人!”蒙哥见自己的部下还在迟疑,立即吼出了声。 再不来人帮他分担压力,要是被赵宁找准机会,对方就很可能给予他致命一击,而不是像那些王极境初期修行者料到的那样,只是简单的败北! 之所以只叫三个人过来,还留两个人在外面牵制,是想杜绝赵宁用掠空步遁走的可能。 但这话出口之后,蒙哥立马意识到不对。 以赵宁全力一击,必然重伤王极境初期的战力,和他可以硬抗王极境初期猛击,而不受太大损伤的修为,要是只叫三个人过来,只怕是给对方杀人的机会! 博尔术很可能就是这么败的! 博尔术亲率大军渡河攻郓州城时,麾下本有九名王极境,从军报上看,先是在中原被杨佳妮、孙康联手杀了俩,后来还调了一个去守卫杨柳城。 而郓州除赵宁之外,还有三名王极境。这也就是说,博尔术在跟赵宁交手时,身边应该是有三个王极境相助。 就这样,博尔术都被赵宁击败了! “我绝对不能重蹈博尔术的覆辙,被赵宁这混账击败,我要杀了他!” 念及于此,蒙哥脑中灵光一闪,立马出口更该命令:“全都过来!” 五名王极境闻令而动,顷刻间赶到,分作三个梯队向赵宁不断出手,在确保给赵宁源源不断的打击时,不留给他任何反手的空档。 蒙哥得以从赵宁的刀影下脱身。 他被赵宁打得气息不稳,没实力再拿大,跟赵宁单打独斗,只能跟最后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组成了两人的相互呼应的小队,密切配合,作为第三组行动。 “不要跟他殊死相搏,保持攻势即可,万不可给他杀人的机会。一直消耗他的真气,等到他真气枯竭,那就是他身死道陨之时!” 蒙哥用传音入密的手段,向手下王极境们发出命令。 使用车轮战的战术,保持密集的轮番攻击,赵宁既不能杀人,也难以逃走,蒙哥想不出赵宁还能如何翻盘。 这一战他必要取胜。 可事实证明,他想不到的事,不代表赵宁就做不出来。 从郓州全速赶来,真气消耗不小,赵宁岂能不知,面对一众王极境修行者,他最大的短板就是真气不济? 所以他选择了寻机突进,跟蒙哥近身搏杀。 一旦近身,给予蒙哥生死威胁,其余的王极境自然就只能从远处靠近,也来短兵相接,从而救得蒙哥出离险境。 王极境中期的蒙哥要脱身,只需要有个差不多的空档就可以,赵宁的确是拦不住。 他也没打算拦。 但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只是两两配合,就想让他无机可趁,那想得未免就太天真了些。 要是双方相隔很远,赵宁纵然有掠空步,要突进太长的距离,还是会被蒙哥寻到蛛丝马迹,并被随之而来的真气狂潮限制,要杀人不容易,要脱身也难。 但眼下双方近了身,那就是掠空步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 三个小组轮流进击,攻势不停,走的是车轮一样的圆圈,在空中围着赵宁上下飞行、出招。 挡下临面的两柄长刀,在下一轮刀势临面之前,赵宁看准机会,陡然施展掠空步,眨眼的功夫,追上了刚刚出手,从他身旁掠过,正打算变幻方向的两名修行者之一! 他眼中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长刀挥斩。 噗嗤! 人头飞起,血涌如柱! 这名王极境刚刚抬起手臂,长刀还未挥出,便已命丧黄泉! 又是一名王极境消失在世间。 这人身旁的王极境,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赵宁,在赵宁消失的时候,便已警觉心大起,察觉到身旁忽然出现的强悍气机,他想都没想,一刀便横扫出去! 赵宁没有对他出手,所以他这一刀没有任何阻碍。 噗嗤! 赵宁只来得及微微偏转身体,但刀锋还是掠过他肩头,带飞了一大抹血肉!  章四三三 血战(下) 赵宁面容淡漠,眉头都没皱一下。 受此创伤,在他的意料之中。 近身作战,机会大大增加,但危险也不是没有。赵宁能迅速杀人,他的对手也能直接将长刀挥在他身上。 威力就不是真气远程进攻可比了。 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必然有失,没有便宜都让他占了的好事。战法的选择,不外乎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从这一刻开始,战斗陡然变得血腥。 眼看着又折了一名部下,蒙哥心如刀绞,怒火中烧,咆哮再度大吼:“杀了他!” 距离赵宁最近的两名王极境,在赵宁现身的时候,同时向他出手,个个都是凶狠的杀招,刀刀直奔赵宁的要害。 只不过他们离得稍微远了些,不如伤了赵宁的那名王极境近,刀锋还没碰到赵宁的胸腹,后者已用掠空步率先躲开。 饶是如此,他的衣袂也被刀气划破。 再度现身,赵宁盯上了蒙哥身旁的那名王极境。 这是因为,如果他向前一组王极境出手,就必然给蒙哥安然出手的机会,蒙哥毕竟是王极境中期,真一刀砍到身上,赵宁可不会好受。 再加上同组另一名王极境的同时出手,赵宁自忖不可能都避得过,那他的处境就会立马变得十分凶险,无异于一下子跌落深渊。 “在你右后!” 赵宁现身的前一刹那,通过对气机的敏锐感知,蒙哥已然捕捉到他的踪迹,立即在出手的同时,向身旁同伴出声示警! 这也是赵宁不直接动蒙哥的原因。 在他陷于众人围攻,行动受到一定限制,而对方已经熟悉掠空步又刻意提防的情况下,同境修行者有不小可能挡住他一击。 那名得到蒙哥警示的修行者,立即升起护体气罩,同时挥刀向侧后斩来,希望能够逼迫赵宁放弃对他的攻杀。 赵宁没有放弃。 他到底是主动出手,又高出一个境界,刀势快了一步,在对方的刀锋接触到他的衣衫时,长刀已经掠过了对方的脖颈! 衣衫被刀芒划破,头颅离体飞起! 水柱般喷起的血泉中,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怪叫的蒙哥,将长刀狠狠斩在了赵宁身上! 在此之前,微不可查的短暂空隙里,收刀不及的赵宁,抬起左臂,在手臂前结下真气方盾,护住了自己的脖颈要害。 防御姿态虽然已经做足,但毕竟是仓促为之,气盾强度不敢恭维,蒙哥的刀芒斩中气盾,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气爆,气盾破碎! 刀锋向前,破皮入肉,直达臂骨! 在汹涌真气的冲撞下,赵宁被轰得身体侧飞出去,嘴中一口鲜血喷出! 手臂上伤口极深,可见被切开了三分的白骨,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饶是以赵宁的意志,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左肩先就被削飞了一片血肉,现在前臂又受创,整只手活动能力大减。 非只如此,伤到口吐鲜血的地步,他的气机明显下跌不少,再也不是鼎盛状态! “剁碎他!”蒙哥五官扭曲、面容狰狞,浑似一头死了幼子的母兽,嘶吼着欺身猛追。 在他赶到之前,三名王极境中,已有两人先后杀到赵宁面前——准确的说,是赵宁被轰得不由自主侧飞出去时,落在了他们近旁。 不等赵宁稳住身形,两人刀剑齐下,饶是赵宁挥刀相迎,急急忙忙间仍有破绽,被其中一人在腿上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总算稳住身法,蒙哥跟第三名王极境却已杀到,赵宁目光一沉,发动掠空步,从包围薄弱的地带跳了出去。 这回他虽然成功脱身,免了被围杀至死的命运,但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手的蒙哥,在他还未完全脱离之时,长刀预判了他奔走的方位,先行掠至! 左肋一痛,赵宁知道这是被蒙哥伤了,就算不低头查看伤口,他也知道这一下伤到了肋骨。所幸护体真气发挥了该有的作用,这下伤得不太深。 眨眼之间,气机受损不说,身上还多了几道伤口,而对手中的最强者,真正能给他致命威胁的蒙哥,却还没有本质创伤,形势对赵宁已是非常不利。 他眉眼冷峻。 他握紧了长刀。 他没有停留。 掠空步继续发动。 这一次,赵宁选择的,依然是蒙哥身边的人! “左后挥斩!” 不出意外,精神高度紧绷的蒙哥,再一次在赵宁出手前的刹那,捕捉到了他的气机位置,并向麾下王极境修行者发出了警讯。 为了缩短对方的反应时间,这回蒙哥直接告诉了对方应该怎么做。 如果说之前那几名王极境,在被赵宁如此袭击的时候,多少还有些震惊恐慌,那么战斗到现在,这名王极境就只有恐惧,没有了慌乱。 他在第一时间矮下身低下头,并挥刀扭腰,向左后斩去! 矮身低头,是因为在此之前,赵宁都是横斩修行者的脖子,一刀枭首。他率先做出规避动作,就能免遭厄运。 激烈的战斗中,双方都在彼此熟悉,并且积累经验,快速获得成长,最终化作提升的对战能力。 刀锋滑过一道锐利的圆弧。 刀锋前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水波荡漾般浮现出一个人影。 刀锋嵌入了人影中! 这名修行者本该欣喜。 但他惊恐的面容,却表明他内心毫无喜悦。因为同一时间,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头顶没有一掠而过的真气劲风! 赵宁这一刀没有奔着他的脖子来!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避过赵宁这一击! 刀锋嵌入人影的刹那,猛地改变方向倒飞出去,就像是被人强行拽走的风筝。 赵宁手中的千钧,率先横扫在这人的后腰,那已经划破衣衫触及到血肉,并且在他肩臂处切开了一道血口子的长刀,就此失去了威胁。 没有受多深的伤,这是好消息。 坏消息则是,赵宁的实力已经不在巅峰,所以这一刀没有将目标修行者一刀两断斩为两截,刀芒虽然切开了对方的护体真气,但最终只是将其重伤。 还有更坏的消息。 蒙哥这回出手的动作,比先前快了一分,在目标王极境修行者,腰部血肉模糊身体横飞出去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刀,就已经捅中了赵宁! 他这一刀,是奔着捅穿赵宁的腹腔去的。 长刀捅穿身体,怎么都比在身上砍一下,来的杀伤力更足! 这一击要是达到目的,赵宁立马就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蒙哥得手了。 但他脸上不见分毫喜色,反而是跟被重伤那名王极境一样,满面惊恐。 在他刺中赵宁的时候,赵宁及时偏转了身体,所以他这一刀从赵宁肋下穿了过去,虽然也切开血肉,甚至碰到了骨头,但终究不是正面洞穿身体。 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蒙哥如此惊恐。 真正让他瞪大双眼的是,赵宁的身体不退反进! 蒙哥甚至听到了刀锋拉过肋骨、血肉的刺耳声音! 那该是怎样的疼痛! 但赵宁向他看来的双眼中,却没有任何痛苦之色,有的,只是冰冷至极的杀意!与此同时,赵宁的左手趁机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多年厮杀,蒙哥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他第一反应就是抽身后撤! 可赵宁抓住他肩膀的手,犹如铁钳一般,手指深深嵌进了他的肩窝,让他这一下的努力完全化为泡影! 人生二十多年来,蒙哥经历过无数战事许多凶险,可没有任何一次,如这一刻一样,带给他这么大的危险感,让他惊骇得肝胆欲裂! 噗! 赵宁手中的千钧,捅进了他的小腹! 蒙哥浑身一抖,眼珠子突出得如要掉出来! 这一瞬间,他终于反应过来,赵宁真正的目标,并不是那名重伤的王极境,而是他! 只有解决掉他这个能带给自己致命威胁的目标,赵宁才有继续奋战的可能! 蒙哥双目中的惊恐,在这个明悟浮现后,陡然间尽数化为了凶狠——搏命的凶狠! 他看到了已经赶来的两名王极境,于是他干脆弃了手中长刀,双臂死死抓住赵宁的肩膀,张开满是鲜血大嘴,低低咆哮着下令:“杀了......” 他想说,杀了赵宁,这是最好的机会。 可他的话说到一半,原本已经捅进身体的千钧,猛地又向前一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的身体至此已经完全贴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 一名王极境,本是挥刀横斩,要砍下赵宁的头颅的,这下也只能临时变招——否则他就会连蒙哥的脑袋也砍下来。 两名王极境,一刀一剑,先后从背后刺进了赵宁的身体! 他们控制了刀剑入体的深度,避免伤到蒙哥。 但即便锋尖只是堪堪透体,也足以让赵宁万劫不复! 更何况,两名王极境还立即拔出了刀剑,准备多刺几下。 在刀剑被抽出的时候,伤口处,鲜血滋啦一下飞射出来, 赵宁也因此松开了蒙哥。 头晕目眩,感觉身体中的力量像是被抽空的蒙哥,狠狠盯着嘴角血涌不停的赵宁,一字字的问:“为什么?” 他没有听到回答。 但他看到赵宁嘴角扯了扯,像是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蒙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凄惨至极,却又轻松无比。 而后,赵宁消失在了他面前。 还是掠空步。 在背后两名王极境,刺他第二剑第二刀之前,赵宁跳出了战圈。 蒙哥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在一名王极境的搀扶下,勉强稳住气息,而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赵宁。 赵宁能跳出战圈,却已无从脱身。 他伤得太重。 没有人搀扶的赵宁,从半空落下,落回了孝文山的山顶。 他持刀而立,却已无法保持挺拔的身姿,只能佝偻着腰身。 山顶风大,吹得他满是鲜血、多处破损的衣袍猎猎飞舞。 刀锋上的鲜血颗颗滴落。 章四三四 屹立(上) 连站直似乎都已不可能的赵宁,就莫说御空飞行,从容遁走了。 蒙哥也落到了山上。 跟赵宁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在另一座稍矮的光秃秃的山头,寻了块平整土地,盘膝而坐。 一名王极境一直扶着他,另一名王极境则在旁保护,防备赵宁万一暴起突袭,而那名重伤的王极境,这时也赶了过来,坐到了蒙哥身后。 小腹的伤口狰狞可怖,这是危及性命的重创,蒙哥必须立即坐到地上调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当场。 他吞了一颗丹药,就将想要为他包扎伤口的部下推开,一只手捂着小腹,双目如狼的遥遥盯着赵宁,再度发问:“为何? “为何要这么做?你明知道,就算捅我一刀,也不可能杀了我,反而会让你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为何还要这么做?! “现在我还有两名战力完整的部下,可进可退可杀你,而你呢?单人孤影,连站不稳了都没人搀扶,我要取你脑袋就能取你脑袋! “告诉我,为何!你明明只有一个人,为何要来这孝文山拦我?!”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扯开嗓子在咆哮。 哪怕这样牵动了伤口,让他小腹流血更多了,他也不在乎。 他很愤怒。 出离的愤怒。 因为他七个王极境手下,这一战死了四个,重伤了一个。 就连他自己,也险些被赵宁当场击杀,一只脚几乎迈进了阴曹地府。 他更加愤怒的是,像赵宁这样,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王极境中期,距离王极境后期也不过半步之遥的世间奇才,大齐最顶尖的高手,已经是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自己不死,只要能够稳定提升境界,将来一切都有可能! 纵然是大齐被灭了,赵宁还足够年轻,多年以后元木真宾天,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现在,赵宁竟然不惜以命相搏,也要阻止他进入河东地界,这简直毫无道理、不知所谓! 如此愚蠢的行径,是何等愚蠢的人才会为之? 而他,孛儿炽君.蒙哥,天元可汗之子,将来的天元皇朝皇帝,竟然被这样一个蠢人,给伤得差点儿没了性命!这让他如何能不愤怒? 问题咆哮着低吼完,蒙哥便死盯着赵宁,等待对方回答。 他看到对方笑了。 又笑了。 这一回,赵宁笑得更加坦然。 他只回答了四个字。 就是这四个字,让蒙哥怒火更上层楼。 赵宁轻飘飘的说:“因为我能。” 因为我能——因为能拦住,所以来拦了。 所谓的九死一生之险,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甚至是不值一晒。 以一人迎战八名王极境修行者,其中还有一个是王极境中期,这一战对还未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赵宁而言,本就是九死一生。 他知道这一趟单人独骑来拦截蒙哥,会是一场怎样的凶险之旅。 但他依然来了。 来得毅然决然,没有半分犹豫。 蒙哥不会知道,在赵宁站上孝文山之巅,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天际的白云下时,内心深处唯一的感觉,是庆幸。 赵宁庆幸自己赶到了,庆幸自己来的及时,庆幸自己还能在这孝文山上,跟蒙哥有一场堂堂正正公平搏杀的机会。 对旁人来说,他这趟过来是凶多吉少,自讨苦吃,乃至是自寻死路。 可赵宁看到的,是那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属于赵氏族人,属于大齐皇朝,属于天下万民,是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拼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挣来的! 如果能把握住这一线生机,赵氏就不必举族倾覆,尽皆在沙场烽烟中化作尸骸白骨。 赵七月也不必在血战沙场,满身伤痕的归来后,只能在角落的阴影里强忍痛苦,还要装作没事一样说不痛。 有这一线生机,国战大局就能彻底稳住,再也不必屡战屡败,节节溃退,丢了一座城池又一座城池。 赵宁也不必每战拼尽全力浴血搏杀,好不容易险死还生后,却只能率领所剩无几的残部惨败仓惶撤退,一次次向北遥望丢失的山河城池,承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痛苦。 但凡有这一线生机,苏叶青就不会在跟他于布满血污的断壁残垣上,对着皓月饮完一壶酒,再赴沙场后,就再也没有音讯,直至战没的消息传来。 只要有这一线生机,百万千万的大齐百姓,才不会成为北胡铁蹄下被碾死的亡魂,中原的祖宗疆土,才不会被异族窃据! 赵氏举族同力之下,就能履行自己身为大齐第一将门世家,该有的镇国职责,而不必在城破国亡的时候,面对宋治饱含怨忿的泣血控诉。 这一线生机,关系着家国兴亡黎民生死,也决定着赵宁能否一辈子挺直脊梁。 为了保住这一线生机,从乾符六年到乾符十三年,赵宁夜以继日的努力了整整七年! 多少次在沙场浴血奋战,多少次在夜晚奋笔筹谋,多少次在险恶的权力漩涡中脱得身来...... 七年已逝的今天,他保住了河东,稳住了中原,搅动了河北,限制住了北胡大军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的步伐! 从重生的第一刻开始,他就在为这场国战而奋战,从不曾有过片刻停歇,到了今日,方才赢来这一线生机。 而今,只要挡住蒙哥,各方战场的大齐军队,都将再无致命威胁! 众将士可以跟北胡战士进行公平对决,可以向着胜利去抛头颅洒热血,而不是为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去毫无意义的送掉自己的性命! 但凡是能握住这一线生机,莫说九死一生之境,就算是十死无生的刀山火海,赵宁也敢去闯上一闯! 这其中的大毅力大勇气,旁人又如何能够体会? 有这份大毅力大勇气,赵宁又怎会放过眼下这一战的机会?什么成就王极境后期,什么突破天人境,就能卷土重来,对他而言,都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话。 赵宁只知道,身后是族人亲友,背后是家园同胞! 所以他没有退路。 故而他绝不会后退! 大丈夫生于当世,立于天地之间,有所不为,亦当有所必为! “杀了他!” 听完赵宁的四字回答,望着对方在山头上屹立不倒的身影,蒙哥暴跳如雷,脸红脖子根的向身旁那个王极境下令:“给我去摘掉他的脑袋!” “得令!” 这名王极境俯身应是,继而提剑纵身飞出,只是一步,就跨到了赵宁面前。 “赵将军,我欣赏你的悍勇忠义,只可惜,做我天元王庭的敌人,下场只可能有一个。”修行者瞥了一眼赵宁脚下,瞧见了两滩鲜血。 一滩小一滩大,小的那滩是长刀刀身滴下的,大的那滩,染红了对方脚下的大片泥土,是从赵宁腰肋、后背流下的——眼下还在不停的流。 再看赵宁刚毅如铁的眉眼,毫不改色的面容,修行者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同为战士,我敬你三分,但作为对手,我必须取下你的人头,为同伴报仇!” 言罢,修行者手中长剑犹如毒蛇吐信,带着真气光芒,闪电般刺向赵宁胸口! 在蒙哥眼中,此时的赵宁虽然还站着,但已经是个死人。 在这名王极境修行者看来,赵宁气机微弱得,犹如萤火,伤重难返,好比垂死的枯木,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这才勉强没有倒下,已无再战之力。 他要杀赵宁,不过是动一动手指而已。 简单,不会有意外。 他的剑刺中了赵宁。 而后他突然发现,他错了。 错得离谱! 赵宁的确气机孱弱,跟风中之烛没有差别,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但绝非已是坐以待毙之人,全然没了出手的力气! 只可惜,他惊醒的太晚。 在他手中长剑,奔着赵宁的胸口而去,入体时却因为对方及时扭动身体,偏了一寸之际,赵宁手中的长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见鬼一样瞪着赵宁,满眼都是匪夷所思之色。 赵宁又笑了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同为王极境,你我之间却有云泥之别。想杀我,下辈子吧。” 赵宁费力的抽回长刀。 修行者瞪着赵宁,不甘而又无力的倒了下去,倒在赵宁脚跟前。从他胸口流出的鲜血,在地上蔓延出去好大一滩,很快就超过了赵宁脚下那片。 赵宁低头看了看插在胸口上的长剑,最终还是没有企图去拔掉它。 他将千钧竖直放下,双手交叠按住刀尾,就这么驻刀而立,向另一座山头的蒙哥看去。 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驻刀而立,是因为不杵着刀,便已站立不住;不开口说话,是因为已无大声说话的力气。 蒙哥跟他身旁一站一坐两名王极境,这一刻无不是脸色大变。 蒙哥是气得一佛吃二佛升天,吹鼻子瞪眼,脸颊一阵阵抽动;另外两名王极境,则是满面惊恐,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见了山神、厉鬼! 胸口插着一柄长剑,驻刀而立的赵宁,怎么看怎么虚弱,好像就算他们不去动他,不消多久,自己都可能倒下去。 可他偏偏站着没有倒! 背对群山,身后就是河东大地的赵宁,仿若一尊守护山河的战神!赵宁不倒,他们就越不过孝文山,就进入不了河东,就无法插手黄河南北的国战! “你去!” 面沉如水的蒙哥,回头对仅剩的那名战力完全的王极境下令。 听到这话,修行者就像是听到了催命鬼哭,吓得肩膀一颤。 他看向赵宁,他打量赵宁,他想确认对方的确不行了,他想说服自己,只要自己动手,对方就必死无疑。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赵宁脚前那具同伴的尸体上,修行者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时间只觉得脚上如同绑了万斤大石,重的怎么都挪不动。 “殿......殿下,赵,赵宁不像是完全没有战力了,他要是拼死一搏拉人垫背,属下过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犹豫半响,巨大的恐惧最终还是修行者低下了头。 “饭桶!他明明就剩下一口气,怎么可能还能杀你?他连胸口的长剑都没力气拔出!”蒙哥被部下怯战的模样气得心潮翻涌,一口鲜血憋在了嗓子眼。 修行者低着头不敢看蒙哥:“殿......殿下,属下并非怯战,而是......而是一旦属下死了,殿下身边就没人护卫了!” 说到这,他眼前一亮,顿时找到了一个完美理由:“这里毕竟距离晋阳不远,万一有什么意外,赵氏的修行者赶了过来,殿下身边无人护卫,那可如何是好? “再者,既然赵宁已经只剩下一口气,我们何必跟他硬拼,看着他倒下就是了......我看他已经撑不了多久!” 蒙哥明知这人是在找理由不跟赵宁交战,但转念一想,对方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要是赵宁在最后关头,真的以命换命,拉了这最后一个实力完整的王极境垫背,他的安全就成了问题。 可赵宁真的还有力气出手? 对方能不怕死的拼命,自己就不能也放手一搏? 蒙哥心绪杂乱,面色阴晴不定。  章四三五 屹立(中) 寿阳。 东门城头,杨佳妮收回向西眺望的目光,扫了城外的北胡大营一眼。 察拉罕就在营中的望楼上,一直注意着她这边,以防她有什么异动。 杨佳妮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转身走下城头,招手叫来了副将,边往前走边道:“我要离开寿阳,你做好撤退准备。” 副将是杨氏族人,闻言诧异万分:“将军要去何处?” “去找赵宁。” “将军知道赵将军在哪里?” “向西总能找到。” “将军走了,寿阳就无人能够制衡察拉罕,要是他猛攻城池怎么办?” “所以让你做好撤退准备。” “城中好几万大军,仅仅是我部做好撤退准备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将军有什么安排?” “你部断后。” 副将大吃一惊:“我部断后?那岂不是......凶多吉少?!” 杨佳妮回头瞥了他一眼。 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眼神却凌冽的像是出鞘的冷锋。 副将如坠冰窟,只觉得脊背发寒、手脚僵硬。 杨佳妮问他:“国战至今,赵氏死了多少人,赵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现在他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让你断个后你不乐意?” 副将哑口无言。 杨佳妮继续在空旷的长街上前行:“记住,察拉罕一旦号令北胡大军攻城,你马上向节度请命断后,不得有片刻犹豫拖延。” 副将点头称是,而后担忧道:“可是将军,就算我部愿意断后,可也挡不住察拉罕多久,届时王极境们或许可以保全,但寿阳数万将士只怕伤亡不会小。” “那又如何?” 对方回答的这般轻描淡写,让副将嗔目结舌:“将军这一离开,成千上万的将士要死于非命不说,寿阳重镇还要丢失,河东战局立马陷入泥沼......” “那又如何?” 还是这四个字。 副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末将的意思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杨佳妮停住了脚步。 她转身,回头,盯着副将:“你觉得这样做不值得?” 副将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末将只是觉得,这样一来,河东就危险了,而一旦河东危险,国战大局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沉入深渊......” 这话说得中肯。 杨佳妮再度迈动脚步:“你错了。” “错了?” “大错特错。” “哪里错了?” “纵观天下,只有一件事,会让国战大局跌落深渊。” “何事?” 杨佳妮眼帘低垂:“赵宁身死道陨。” 副将瞪大双眼。 赵宁有如此重要? 杨佳妮目视前方:“整个大齐,谁都可以死,唯独赵宁不能死。” “赵将军就这般重要?” “他要是死了,万事皆休,皇朝上下,再也没有人能够撑住大局。” “末将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但凡能保证赵宁不死,莫说一座寿阳城,几万将士,就算是整个河东都丢了,晋地的所有王极境都死了,也物超所值!” 副将半响说不出话来。 若非眼前的人是杨佳妮,是整个杨氏修为最高,也是被公认最聪明的人,如今地位非凡,必然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秘辛,他一定会认为对方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说疯话。 但既然对方不是疯子,那这番话就有它的道理。 哪怕他不能理解。 副将问:“末将能做什么?” “服从命令。” “是。” 两人穿过大街,即将抵达战时被用作中军大帐的衙门,而这时杨佳妮却忽然转了方向,向西而行。 “将军不去征询节度使的意见了?”副将不解的问。 杨佳妮从城头下来走这条大街,只可能是去往中军大帐,更何况这么大的事,她也不可能不通知赵北望。 杨佳妮脚步不停:“你方才说对了一件事。” 副将意外道:“末将说对了何事?” “丢失寿阳城,枉死数万将士,让河东战局糜烂,的确是一个不小的代价。” “将军改变主意了?” “当然没有。” “......” “要身为大军主帅的河东节度使,在这些代价与自己的长子中做选择,过于残忍了。” “将军的意思是?” “这件事,便由我自作主张好了。” “可这样一来,罪责岂不是要算到将军头上?” 杨佳妮没有说话。 副将面色一窘。 他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杨佳妮能下令让他率部断后,自身又怎么会在意什么罪责? 杨佳妮停下了脚步。 面前已经是西城门。 北胡大军围三阙一,西城门外没有战阵。从这里出去,可以达到最佳隐蔽效果。 出城前,杨佳妮意味莫名的说了一句话:“其实寿阳城未必会丢,数万将士也未必会伤亡惨重。” 说完这话,杨佳妮出了城。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副将一下子明白了对方最后句话的意思。 察拉罕在察觉到她离开后,有可能不攻城,而是立即向西追击。 副将脸上刻满了担忧。 如果是这样,杨佳妮就会陷入险境,性命垂危。 她是去救赵宁的,赵宁肯定是敌不过蒙哥才需要被救,而一旦同为王极境中期的察拉罕跟了过去,那她立时就处在了跟赵宁一样的境地。 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杨佳妮出城的时候,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望着空荡荡的城门,副将只觉得天地一片萧索肃杀,禁不住悲从中来。 ...... 杨佳妮出城没多远,就被察拉罕派出去监视各方,尤其是注意西方动静的王极境修行者,给发现了踪迹。 “大王,杨佳妮走了,寿阳城中就没了王极境中期,这正是我们攻占寿阳的不二良机!只要大王上阵,这座重镇便能一鼓而下,请大王万勿迟疑!” 谋主白音立即站了起来,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的向察拉罕进言。 “不行,我要去襄助二皇子!”察拉罕态度坚决。 “大王!赵宁单人独骑,必然不是二皇子的对手,此刻说不定已经身首异处,杨佳妮过去也无济于事——退一步说,二皇子总能自保! “可攻下寿阳,彻底进入河东腹地,就眼下这个良机,错过了可就没有了!”白音急切的劝阻。 “休要多言!只要二皇子平安抵达,莫说区区寿阳城,整个河东都是囊中之物!”说着,察拉罕就要飞身而起。 白音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凑近了压低声音焦急的道:“国战至今,大王寸功未立,战后如何自处? “破雁门关,是左贤王入了山海关兵围燕平城,雁门军主动弃关,而且是全军而撤,破井陉关,是大汗重伤赵玄极,让河东没了最大的依仗,可即便如此,大王至今未杀一名王极境! “如今,左贤王攻进中原,二皇子兵抵陇山,都是高歌猛进,可大王呢? “若是大王不趁机夺下寿阳,攻入河东腹地,等到二皇子到了,往后所有的功劳就会都成为他的!届时,南朝的天下还有谁,能让大王以击败他的战果,立下值得夸耀的功绩? “大王,你忘了当日凤鸣山之战后,回到王庭是何等处境吗?你忘了在西域辅佐二皇子时,是被对方如何对待的吗? “你还想在王庭做一个无足轻重,不被尊敬的人吗? “攻下寿阳,兵进晋阳,击败赵氏,大王才能建立足够显赫的战功啊!” 这番话虽然说得有夸大、偏颇的地方,但其中的道理却没有错。 察拉罕目光一阵闪烁。 身为天元王庭的两位贤王之一,本是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自从对上大齐,他沙场征战的情况,却着实不符合他的身份。 若是没有显赫军功,战后如何保障自身的地位?岂不是要被下面的人超过? 察拉罕看向寿阳城。 他深吸一口气。 只是刹那,他便拿定了主意,回头对众王极境修行者喝令:“你们不用跟着,盯住寿阳城就是。” 言罢,他飞身而出,径直向西而去。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去接应蒙哥。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他是关心个人荣辱,但作为天元王庭的右贤王,他也必须心怀大局。 察拉罕之所以不让其余王极境跟随,是为防杨佳妮出城是虚晃一枪,明着去支援赵宁,实际却半途绕道折返,带着寿阳城的王极境与大军出战。 这并非不可能。 对河东军来说,要赢下他的部曲几无可能,只有使用这种计谋才有机会。 就算杨佳妮是真的西行,也只是一个人,察拉罕足以应对。反倒是他的大营里,不能没有少了顶尖修行者,免得被寿阳城里的高手突袭,平白遭受损失。 ...... 杨佳妮到了孝文山附近。 她敏锐的双眼四处观察,将修为感知完全放开,搜寻所过之处的每一寸土地。 终于,她看到了她想找的人。 从半空中看去,一望无际的翠绿群山中,最高的那座山峰上,有人迎风而立。 杨佳妮看清了,驻刀而立的那个人,胸口还插着一柄长剑! 荒山野岭,峰峦叠嶂,那山头有无数山头作伴,并不如何特别,但那个背对河东大地,面向西方驻刀而立的人,在广阔无垠的绿山中,却显得别样孤独。 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就好像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尤其是在对面那座山头上,或站或坐的一伙人的衬托下,就更形单影只。 阳光下的这副画面,给了杨佳妮一种错觉:那个以一敌众、矗立不倒的家伙,好像是在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对抗整个世界的洪流与大势。 风萧萧兮易水寒,也不足以形容杨佳妮此刻感受到的那股悲壮之情。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如画如水的清冷干净面容,在刹那间晕开了大片墨染,荡漾开了无数波纹。 章四三五 屹立(下) “过去,杀了他!” 勉强等待了一段时间,赵宁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依旧是伫立如松,怎么都不肯倒下,蒙哥终究是失去了耐心。 他现在很怀疑,如果他不让部下出手,赵宁很可能会一直站着——就算对方已经气绝而亡,也会就这么看着他们一直站立不倒! 要不是自己伤重得暂时无力出手,蒙哥都想自己上去试一试,看看赵宁是不是真的还有再战之力。 “殿下......”这边唯一站立的王极境修行者,听到蒙哥的命令,像是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面露痛苦艰难之色。 “你敢抗命不成?”蒙哥声色俱厉。 事到如今,他已经懒得解释、废话什么。 修行者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临行之前,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调息的同伴,却发现对方慌忙将扭过头,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对方这是怕他要求他俩一起过去。 由此可见,坐着的这名王极境,伤势根本没重到动弹不得的地步,但因为畏惧赵宁仅存的战力,不想过去送死,所以选择了回避。 站着的王极境暗暗骂娘,他也不好强行拉对方同行,毕竟对方的确伤得很重。 怀着上刑场的心情,慢吞吞的挪出去三步,修行者忍不住回头看了蒙哥一眼,奢望对方忽然良心发现,改变主意,让他免去这趟生死未卜之行。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蒙哥虎狼般的严厉眼神。 心中一片绝望的修行者,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到了这份境地,他明白畏惧只会让自己处境不利,遂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绪,一步飞了出去。 隔着地上的王极境尸体,这名修行者看向赵宁。 他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 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含着若有若无的讥讽,就像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这份笑意既让修行者愤怒,又让他禁不住心底发寒,对方如此漠视他,不将他放在眼里,显然是有自信杀掉他。 虽说这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但在脚前那具冰冷尸体的陪衬下,却显得很有说服力。 事到临头需放胆,修行者再度深吸一口气,将修为之力调动到极致,大吼一声,举刀就朝赵宁全力劈了过去! 明亮如匹练的刀气下,修行者看到赵宁仍是没有动,就好像临面的不是足以将他斩杀的真气,而只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修行者心头一紧,恐惧像是巨兽,在刹那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他吞了进去,他忍不住浑身一抖。 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能选择将刀气如期劈下! 让他极度震惊、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赵宁还是没有动! 哪怕刀气已经到了额前,狂风吹得他衣袍疯狂飞舞,赵宁也没有动! 修行者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狂喜不已! 赵宁到了这时仍是不出手,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确已经无力出招了! “赵宁就要死在我手上?我杀了赵宁?!”修行者喜上眉梢,激动得差些晕过去。 赵宁是什么人?那可是先后击败左贤王与二皇子的存在,是大齐最优秀的修行者,是给天元王庭制造了南征以来最大麻烦的统帅! 而现在,对方竟然死在了自己手里? 这是足以夸耀一生的功绩! 修行者已经可以想象,此役之后,他将拥有怎样的荣耀与富贵!那不仅会让他一辈子受用不尽,也会让他的子孙都受到恩泽! 修行者笑开了花。 是真的开了花。 他的脸,他的脑袋,在刹那间爆成了一朵绚烂的血花! ——在他的刀气刚刚切断赵宁的发梢,还未触及对方皮肤的时候。 直到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彻底底失去意识,这名修行者都没有弄清楚,他怎么忽然就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不知道,蒙哥却知道。 蒙哥看得一清二楚。 他浑身一僵。 将那名修行者砍爆的,是一柄丈二陌刀! 那柄带着凌冽刀芒的丈二陌刀,如流星般从半空斜坠而下,与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同时落在茫茫群山中最高的那座绝峰之上,将修行者斩成一团爆开的血雾泼洒当空,形成了一副绚烂而又震撼的画面。 下一瞬,蒙哥便看到赵宁面前多了一个人。 在漫天落下的血雾中,那人握住了那柄丈二陌刀。 飘直的长发落回肩后,飞卷的衣袂徐徐归位,侧对着远天半轮巨大的橘阳,在最后一缕余晖的照耀下,那人神采飞扬,风华绝代。 蒙哥愣在当场。 有片刻的失神。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名从天而落的修行者,风仪太过不凡,面容过于完美动人。 她站在那里,让天地风景都在刹那间失去了颜色。 而下一刻,蒙哥的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因为他接触到了对方向他看过来的目光。 那是犹如万年不化的冰雪般,毫无感情的目光,看他的时候,就如在看一个死人。 蒙哥感受到了杀气,巨浪滔天的杀气! 这股杀气汹涌而来,将他完全淹没。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 对方要杀他! 这是当然的。 因为对方跟赵宁是一伙的! 伤重的连起身都很难的蒙哥,这会儿竟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跑。 他没真的跑了。 他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察拉罕。 “殿下!你......” 察拉罕落到山头,看到蒙哥凄惨的伤势、纸白的面容,大感意外,再看他身边,已是没有任何一名站着的王极境,仅剩那个王极境,伤势还不比蒙哥轻多少。 “这是怎么回事?殿下,你麾下其余的王极境修行者何在?” 察拉罕连忙扶住蒙哥,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转头向绝峰之上的赵宁与杨佳妮看去。 蒙哥面如锅底,一个字也没说。 他说不出话来。 但他不开口,不代表别人也不会开口。 有人替蒙哥做了回答。 不是用什么话,而是用一阵笑声。 这笑声是如此爽朗,充满了金戈铁马之意,又饱含豪气干云,更有旁人难以理解的舒坦痛快,兀一响起,便覆盖了群山山巅,在天地间回响不休。 日暮降临的这一刻,这笑声是孝文山上唯一的动静。 察拉罕看向胸口还插着长剑,却不顾伤势仰头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开怀无比、笑得酣畅淋漓的赵宁,怔怔无言。 前一刻,他觉得赵宁疯了。 不是疯子,不能笑成这样。 但下一刻,他理解了这笑声的含义。 以不到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单人独骑前来拦截蒙哥,在九死一生之境中,把握住了那仅存的一线生机,将蒙哥击败了不说,还将蒙哥麾下的修行者斩杀殆尽! 这是怎样的战绩? 从今天开始,天元与大齐的国战战场中,后者再无不能抗衡的致命威胁,天元大军失去了高歌猛进的最后依仗! 也是在这一刻,察拉罕终于意识到,元木真是真的在晋阳受了重伤,眼下闭关根本不是要砥砺修为提升境界,纯粹是在养伤,已无再度出手之力! 只有这样,赵宁才能笑得如此豪迈轻松、目中无人。 天黑了。 察拉罕的心情也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很多人很多事,恐怕都在这一刻,迎来了漫漫黑夜。 半响,赵宁收了笑声。 他看向面色铁青的蒙哥,与忧虑重重的察拉罕,笑容不减的道:“二位,就此别过了,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方落,杨佳妮已经扶着他腾空而起,向晋阳飞去——走得大摇大摆,全无顾忌。 察拉罕没有追。 追上了也毫无意义。 他还得照顾重伤的蒙哥。 “殿下......”察拉罕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一想到河东战局、国战大势,他的心情就沉重的说不出话来。 蒙哥咬碎了牙:“右贤王不必多言,我会亲自向大汗请罪!” 他带着七名王极境高手过来,还没进入晋阳地界,就被赵宁杀了六个,自己也身负重伤,非短期内可以康复,元木真交代的任务再也完不成。 可想而知,他到了元木真面前,会遭受怎样的诘难。 ...... “你当真完全没有出手的力气了?” 扛着赵宁一条胳膊,扶着他的腰飞行的杨佳妮,忽然转头看着他问。 两人的脸隔得太近,对方转头说话的时候,赵宁都能感受到清香的热气喷在脸上,他笑着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杨佳妮面容肃穆、眼神认真,“你完全可能是看到我到了,知道我能及时救你,所以才没出手。” 赵宁看了看杨佳妮,想要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个距离之下,他只能看到对方晶莹如玉的鼻尖,与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他奇怪道:“能出手,不能出手,有什么关系?” 杨佳妮微微垂首:“关系很大。” 赵宁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揶揄:“如果我不能出手,那你就是救了我的命;如果我还能出手,那你不过是来接应了一下。二者之间,份量有云泥之别。” 杨佳妮从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不错。” 话出口片刻,没有等到赵宁的回答,她便又扭头盯着他。 赵宁正经道:“你的确是救了我。” 杨佳妮笑了。 在漫天璀璨繁星的映衬下,这轻盈的笑容如明月般皎洁。  章四三六 从明日开始 杨柳城外,齐军大营。 今日天气不错,白天艳阳高照,夜晚星辰如海。 一座角楼上,依然穿着她那身贵妃常服的赵玉洁,隔着重重叠叠的营帐,无声的打量着灯火辉煌的杨柳城。 她虽然看着被敌军占领的城池,但目光的焦距并不在彼处,很显然是在想别的事。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仰望珍珠般缀满夜空,将苍穹装点得格外绮丽的星辰,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刹那的孤独与哀伤。 她是应该感受到孤独与哀伤的。 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撑起家庭脊梁,只能跟着体弱的母亲辛苦劳作的穷人,她吃过太多苦。 尤其在相依为命的母亲,都因为强者的欺凌死于病榻后,她就再也没有亲人,只能独自一人一无所有的生活在市井。 在饥肠辘辘到肠胃绞痛时,为了一口饭吃,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甚至不计付出不计损失。 纵然是后来富贵了,也只是寄人篱下,侯门中人自古薄情,她需要没日没夜,费尽心思去讨好依靠的人,并在对方抛弃自己之前,谋划到更好的出路。 哪怕成了大齐的贵妃,也不曾有真正轻松的时候,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测,连曾经的太子太师都能卸磨杀驴,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又何能成为例外? 如今天下大乱,烽火经年,哪一日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就连皇帝,都被逼得几度仓惶出逃,犹如丧家之犬,她这个嫔妃又有什么必能得到保全的理由? 现在被宋治派到凶险的战场来,满营都是赵七月的世家同党与效忠她的部曲,出了营就是杀人如麻的北胡大军,举目无亲,每一步都踩在泥沼里。 任何时候,她都有跌落深渊的风险。 她能依靠谁?谁又会真心实意的跟她同舟共济? 当年她还小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抚恤却被地方官员层层盘剥,到手的极少,母亲拿去开了一家饭馆,结果经营不善赔了个底掉。 小时候赵玉洁不明白,举国上下都在喊着军人荣耀,可她们明明是英魂家属,为什么还是会被欺凌,官府为何从来都是站在强者的一边,不肯为他们做主? 后来,在她明白了,所谓荣耀,不过是朝廷、官府喊出来,让人为他们效死的幌子。这个世界的规则,其实一直都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 母亲死后,独自在市井求活的那几年,几度出入大户人家,想用真心换一个真情人,却总在最后被厌弃,证明只是用美貌换了一时衣食后,赵玉洁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间没有人值得相信。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所以她变得聪明了,聪明到可以洞悉人心,聪明到可以靠着聪慧,在镇国公府、宰相府得到更多她之前从未想过的东西,聪明到可以成为皇朝贵妃。 可是啊,人生向上的道路上,总是布满了荆棘与艰难。 每当她向上爬了一步,就会陷入更大的泥潭。 侯门风波,门第与将门之争,皇权与世家之争,北胡与大齐之争...... 眼下,她几乎是身陷囹圄。 这一路走来,她付出了太多心血,也经历过无数风险,每每靠着聪明见识战胜挑战,纵然不乏志得意满之时,也难免在深夜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 这么多年,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人可以诉说心情,在最困苦的时候,都没有人可以袒露心扉,在最危险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可以相互帮助...... 人生这条路,她走得格外孤独。 到了杨柳城,每日看将士们作战,总是三人成群,五人成阵,拼杀搏命之际,彼此之间始终相互配合,密切协作,可以把后背乃至是生死交给同伴。 那种信任与真情,让赵玉洁羡慕,甚至是嫉妒。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程度的相互信任。 那该是何等的温暖。 所以她哀伤。 孤独与哀伤,在赵玉洁眸底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这份情绪便被冷酷与凌冽给完全替代。 她明白,这种信任与温暖不属于她。 她没有这个命。 同时,身居高位的人,都没有这个命。 手握权势的人,彼此间只有利益,相互间只有算计,就像森林中的动物互相争夺生存权利与生存资源,若是还奢望什么温情,最终只会粉身碎骨! 门第与将门之争,充满腥风血雨,世家与寒门之争,只有你死我活,皇权与公平道义之争,更是有我没你。 赵玉洁收敛了心神。 她看向西北方。 也不知赵宁跟蒙哥之战如何了,那个该死的纨绔死了没有。 想到这里,赵玉洁察觉到有人上角楼。 她转身向来人看去。 是皇后赵七月。 赵玉洁没有见礼。纵然按照礼制,她不行礼就有罪。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敌人,虽然明面上属于同一种人,实际上却是不死不休。 赵七月漠然开口:“明日大军攻城,你必须展露王极境中期的真实境界,手刃至少一名城中的王极境初期修行者。” 赵玉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是王极境中期的事,连宋治都不知道——当日她突破境界时,朝廷还在燕平,国战尚未爆发,她是趁着出宫的机会,在燕平城外隐蔽进行的。 这些时日以来,她也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 赵七月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今夜,你要潜入杨柳城,作为大军明日攻城的内应,只要你打开城门,就算你头功。” 赵玉洁面沉如水:“你这是刻意算计我!就不怕我告知陛下?” 赵七月讥讽道:“亏你也是在镇国公府呆过的人,难道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我让你去,你就必须去,除非你现在就临阵脱逃,返回洛阳。” 赵玉洁逼近了赵七月两分,目露凶光:“我若抗命,你能如何?我现在就杀你,你又能如何?” 赵七月乜斜着赵玉洁,眼中满是不屑之意:“你若抗命,我就能行军令,立刻斩了你;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 赵玉洁无法动手。 杀了中原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大齐的皇后,她在宋治面前无法交代不说,这满营的世家修行者,包括孙康这个王极境在内,都不会放过她。 不仅如此,在这之后,她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整个大齐都再无立足之地。 所以现在赵玉洁面对的情况是,要么选择抗命,不潜入杨柳城,被赵七月正了军法,要么就在明日,展现真正的实力。 “明日,大军辰时攻城,鼓响不到,我一样把你军前正法。”赵七月等了赵玉洁片刻,在后者确无动手之意后,丢下这句话施然走下角楼。 赵玉洁满面恨意,银牙紧咬。 然而不管她如何愤恨,也只能看着赵七月离开。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宋治。 要不是宋治要她回中原,她哪里需要忍受此等难堪? 赵七月再无看风景的兴致,离开角楼回了自己的帐篷。 当夜,有消息传到大营。 满营沸腾,将士奔走相告,俱都振奋不已。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今日西行至孝文山,成功截杀天元二皇子蒙哥一行人,斩杀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六人,击伤一人,并将王极境中期的蒙哥重伤! 听到这个消息,赵玉洁精神大震,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寒,整个人如坠冰窟。 赵宁击败了同为王极境中期的蒙哥不说,竟然还斩杀了六名王极境?! 这是怎样的战力! 以这样的战力,北胡除了天元可汗,还有谁能够匹敌?拥有如此战力,在这场国战中,赵宁还要立下多少战功? 战后赵氏该是何等如日中天?她又该怎么应对赵氏? 赵玉洁心乱如麻,只觉得举目皆敌。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冷静下来,于是派人进一步打探消息。 很早之前,她就让“深渊”的人进入军中,现在多少有些影响力,而她之前毕竟主事过内阁,权威不小,有很多寒门将领都买她的账。 两者相合,天亮之前,赵玉洁得知了孝文山之役的详细情况。 这份详细情况,赵七月有赵氏的通报,也跟一些顶级将领说了。 “这家伙身受重伤,几乎不能动弹,全靠杨佳妮相救,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得知了这些细节,赵玉洁眼中精芒大闪。 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之前她想的最好情况是,赵宁能被蒙哥给杀掉。 这样一来,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大齐除了被元木真击伤的赵玄极,和躲在后方不敢出现在军前的宋治,以及刚刚突破困居河东的杨佳妮,就无人能及。 以这样独一份的修为,这个中原战场,便是她大展拳脚的地方,率军征战,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可以大力扶持寒门,培养效忠于自己的亲信,并将“深渊”的势力发展壮大,而且必然获得宋治的支持。 如果大齐能赢下这场国战,战后她就能拥有无人可及的声望与实际权势,到时候只要修为压过宋治,大齐皇朝究竟是谁说了算,那还不一定! 现在,赵宁没死,这是让人失望的结果,不过赵宁已经重伤,看样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恢复不了巅峰战力,无法对她造成阻碍,也无法分走她的光芒。 她必将取代赵宁,成为这场国战中,接下来最耀眼的存在! 虽然赵宁没死有些可惜,但赵宁重伤了蒙哥,这也就意味着,她往后不会有同境的强劲对手! 这岂不是应该弹冠相庆? 原本,赵玉洁还在想,要怎么迈出自己建功立业的第一步,在她的想象中,最好是先向宋治请命去曹州一线,免得在这里立了功算在赵七月头上。 但今夜赵七月这般逼迫她,她没有很好的破解之法,索性就从明日起取代赵宁,成为大齐战场上可以作战的实力最强的存在! 念及于此,赵玉洁已经拿定主意。 明日,先杀光杨柳城内的北胡王极境,再帮助大军夺下城池! 杨柳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要她先攻得手,立下头功,何愁不能声名大显?  章四三七 喜忧参半(上) 洛阳。 宋治负手站在舆图前,盯着被标注出来的几处战场,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西线陇右军节节败退,情况不比当初河北地好多少。 “眼下蒙哥的大军已经兵围凉州,向陇山一线逼近,照这样下去,不消几个月,河西走廊就不保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治嗓音暗哑的开口,“你说说,今年蒙哥会不会突破陇山,兵进关中,危及西京长安?” 空旷的大殿内,除了宋治跟在门前垂首候立的两名宦官,就只有一人。 那是高福瑞。 听罢宋治的问题,高福瑞毕恭毕敬而又信心十足道: “陛下放心,陇山易守难攻,是天赐屏障,陇右军都是精锐,绝对能够挡住蒙哥!莫说今年,就是再过两年,蒙哥大军也休想越过陇山一步!” 宋治冷笑两声,不屑地道:“在朕的面前,就不用拿出那套安抚人心、愚弄百姓的说辞了。说实话。” 高福瑞脸色变了变,低头道:“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宋治回头瞥了他一眼,“当初你在郓州渡河向北,查探北胡军情,回来后却告诉郓州大军,博尔术主攻方向绝不是郓州,导致贺平应对不利,丢了西河城。 “难道你当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现?是被博尔术完全蒙蔽了?” 高福瑞再无只言片语,只是下拜请罪。 宋治挥了挥手,“起来,说说,陇右战局会如何。” 高福瑞爬起身,偷看了宋治两眼,仔细揣摩了对方的心思,结合刚才对方的态度,很快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他道:“陇右军中没有王极境,蒙哥麾下却有九名王极境,河西走廊的丢失只在旦夕之间。要是对方进军快,今年入冬前就可能攻破陇山防线,杀入关中! 说到这,他再度下拜,泣声道:“陛下,形势危殆,已是千钧一发啊,请陛下明察!” 这个论断在宋治的意料之中,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王极境修行者坐镇,陇右军根本挡不住蒙哥,能够仗着天险地利节节阻击,而没有像河北各地守军一样望风而溃,已经是极为难得。 “局势危艰,可有破解之法?”宋治问。 高福瑞以头触地:“为今之计,只有在关中失守之前,在黄河两岸击败北胡大军,如此方能抽调王极境修行者,前往关中稳住局势。” 宋治冷冷道:“你不妨说得明白些。” 高福瑞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手握近百万大军,进攻杨柳城已经多时,却一直没有拿下城池,这是天大的失职! “臣以为,皇后娘娘根本没能力-主持中原战局,应该派贤才取而代之。若能尽快攻下杨柳城,中原大军就能腾出手来,支援汴梁东北面。 “届时,大军再跟郓州军相互配合,以五倍兵力的巨大优势,必然能击败北胡博尔术所部,赢得黄河之南的大战!” 宋治沉吟不语,眼神阴晴不定。 如果要换掉赵七月,这的确是最恰当的时机,有最合适的理由。 但数十万大军不能在旬月间攻下杨柳城,本身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齐军战力太差,这就好比一百只羊去围攻站在山头,占尽地利的十匹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要攻下杨柳城,必须得等到这一百只羊,通过不断厮杀的战场磨砺,脱胎换骨,不说变成狼,至少得变成恶犬。 “谁能取代皇后?”宋治看了高福瑞一眼,“你能行?” 高福瑞浑身一抖。 他再是垂涎中原数十万大军统帅的军权、地位,也得掂量自己能不能应付一团糟的战争乱局,让他在庙堂上侃侃而谈他可以,真叫他冲锋陷阵,肩负国家兴亡的天大干系,他如何能行? 弊大于利的事,他可不会干。 好在宋治也知道他的底细,没有逼迫的意思,继续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半响后声音低沉的道: “眼下的关键在于,赵七月、赵宁两人,能不能抢在蒙哥占据关中之前,击败博尔术,肃清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 “另一个问题则是,就算赵七月、赵宁得手了,他们麾下哪里有十来个王极境,可以派到陇右军去?” 说到这,宋治再也说不下去。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战争局势都是一团乱麻,毫无破解之法。 大齐有败无胜,必将走上皇朝覆灭的道路! 他深感无力。 作为皇帝,本不该感到无力,他也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 于是他愤怒。 愤怒的宋治,抬手一挥,掌风击出,将大殿中的陈设全都轰得粉碎。两名宦官避之不及,被流溢的真气轰得七窍流血倒飞出去,人在半空就已气绝而亡。 高福瑞好歹修为不差,勉强支撑。 愤怒发泄完,宋治的心情却没有好上一些,他满面颓然、痛苦,浑身都散发着腐败之气,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想当年,他一手挑起文武之争,把门第、将门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些在大齐存在百余年,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哪一个有还手之力? 而后,他借着世家内部分裂之势,大力扶持寒门,肆无忌惮打压世家整体,甚至把一个嫔妃推上台前,让其手握皇朝大权,主持军政。 世人都知道他在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可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谁又能在他造就的大势中,对他的大业产生半点儿威胁? 彼时,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芸芸众生都是他的棋子,他想要谁灭谁就灭,想要谁荣耀谁就荣耀,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豪气纵横? 那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才有的风采! 可现在呢? 一年之间,风雨突变,他连自己的江山都要保不住了。 他即将成为亡-国之君! 这是多大的落差? 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能不让人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面色灰败的宋治凄凉的闭上了眼。 “陛下,陛下!大捷,天大的大捷!” 听到敬新磨熟悉的声音,宋治猛然回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小跑进殿的老宦官,眸中饱含期望,又担忧大捷不够大,于事无补,遂咬着牙一字字的问: “什么大捷?!” 敬新磨这时候应该呆在中原,无令而回,只能说明大捷确实是非同一般。 敬新磨拜伏于地,公鸭般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却说不出的洪亮有力:“禀陛下,中原大捷,大军已经攻下杨柳城,城中六万北胡将士,近乎全军覆没!” 宋治精神一振,满脸不可置信,这可比他的预料早了太多,简直是天差地别,他怎么都想不出道理何在,忙伸长脖子道:“说经过!” “是!” 敬新磨按捺住激动之情,让声音尽量清晰:“是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身入战场旬月,眼见将士为国拼杀,亲自与北胡强者交手,在金戈铁马中领悟良多,今日天亮之前,竟然成就了王极境中期! “而后,贵妃娘娘手刃两名北胡王极境,身先士卒杀入杨柳城中,所到之处无人能力,威震全军。 “皇后、孙将军随之出手,彻底搅乱了北胡阵型,大军趁势而进,四面攻破城门,遂将北胡大军围歼于城内! “一整日的激战,北胡将士逃出城池者十不余一,还几乎都是修行者,可即便是修行者,到了漫漫黄河上,也多是在半途就落水淹死,真正抵达北岸者,又是十不余一! “陛下,六万北胡蛮贼,命丧杨柳城内外,皇朝收服失地,这是国战至今从未有过的大捷,老奴为陛下贺!” 听完敬新磨的禀报,宋治嘴角好一阵抽搐,忍不住的往后退了两步,好像要站不稳,高福瑞见状连忙起身搀扶。 宋治大笑出声。 笑得痛快无比。 好半响,他止住笑声:“好,好!灭了杨柳城这六万北贼,中原大军就能腾出手来,增援汴梁东北,跟郓州军一起,灭了博尔术所部! “等到解决了博尔术的问题,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就能转道向西,帮助陇右军把守长安,届时,就算蒙哥攻进了关中,也是无济于事!” 高福瑞连忙附和,还不忘对宋治大唱赞歌: “都是陛下洪福齐天,才能庇佑贵妃娘娘及时成就王极境中期,如今有贵妃娘娘在中原,大军如虎添翼,往后必然连战连捷!” 宋治再度哈哈大笑,“贵妃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让她去中原是对的!阵斩两名王极境,率军击败六万北贼,如此战绩,赵宁之前立的那些功劳都比不上! “经此一役,贵妃必然名动天下,威望甚至会盖过赵宁!好,好,世人也是时候知道,我大齐皇朝不止有赵氏能纵横沙场!” 赵玉洁成了王极境中期,宋治高兴不已。 如此一来,往后对方就能逐步取代赵七月,成为军中最有威望的存在,战后她再废后,也就容易太多。 在他的帮助下,赵玉洁在声望、权势上要压制赵宁就很简单,这可以大大减弱赵氏在国战中的影响力,战后也不至于太过尾大不掉,处理起来要省事不少。 想到这里,宋治只觉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然而,就在这时,敬新磨却神色难言的道:“陛下,只怕蒙哥进不了关中了。” 章四三八 喜忧参半(下) 宋治怔了怔,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老奴还有一个大捷的消息要禀报。” “还有大捷?哪里的大捷?快说!” 敬新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昨日在郓州击败博尔术,杀其麾下王极境修行者四人!” 宋治神色一滞,震惊非凡又大喜过望,同时还疑惑不已,愣愣道: “同为王极境中期,麾下王极境修行者数量还不及博尔术,赵宁竟然能杀他四名王极境?” 敬新磨低头道:“非止如此......” “还有什么?” “老奴刚刚说,蒙哥的大军进不了关中了。” “你还没说原因。” “原因在赵宁身上。” “蒙哥远在陇右,赵宁身在郓州,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赵宁昨天离开了郓州。” “往哪里去了?” “河东西界,孝文山。” “难不成蒙哥也到了孝文山?” 话一出口,宋治自己就先哑然失笑。 蒙哥在陇右高歌猛进,好好的去孝文山干什么?就为了跟赵宁见个面?他怎么知道赵宁要去孝文山?他俩有什么好见面的?还有,赵宁为何要去孝文山? 这小子在想什么?击败了博尔术,不率领大军出击,跑去孝文山作甚? 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出乎宋治的意料,敬新磨正色回到道:“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宋治立时冷静下来。 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很多。 他问:“蒙哥带了多少人?” “七名王极境!” 宋治眼神一凛。 一个王极境中期,带着七名王极境加入黄河南北的战场,足以彻底改变战局,将大齐皇朝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宋治呼吸艰难,紧忙问:“赵宁带了多少人?” “单人独骑。” 宋治脸色一白,有刹那的失神。 如此说来,赵宁岂不是必死无疑? 他盯着敬新磨:“赵宁死了?” “没死。” “那就只是战败?” “没败。” “他竟能跟蒙哥等人打成平手?” “不是。” 宋治深一口气:“他......胜了?!” “大胜!” “怎样的......大胜?” “手刃六名王极境,重伤蒙哥本人!” “大伴!” “陛下?” “君前不得戏言!” “回禀陛下,老奴所言,句句属实。” 宋治一下子双目失神,面容呆滞。 片刻后,他脸颊剧烈抽动,一阵红一阵白,五官都跟着发颤,整张脸像是一幅被揉烂的色彩画,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敬新磨早提到了大捷的字眼,可宋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宁竟然能取得这样的大捷!纵然是确认事情已经发生,他依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梦里。 这样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颠覆性的大好局面,过于理想,完美得几乎没有道理,让人不能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前一刻,宋治还在为无法破解的皇朝覆灭危局,而感到心力交瘁天昏地暗,痛苦得几乎不能自拔,孰料转瞬间,两个大捷便从天而降砸到了头上。 蒙哥重伤,麾下王极境死了六个,莫说无力插手黄河南北的战场,就连陇右面临的压力,都瞬间消减了九成! 从现在开始,大齐皇朝已是拨云见日! 中原战场的大军,可以好整以暇的配合郓州军,去跟博尔术一决胜负,而不必担心来自侧翼的威胁。 就算战事不如想象中顺利,也完全能够接受,有足够转圜余地。 而失去六名王极境,连王极境中期都被重伤的北胡西路军,再也无法跨越山川险阻如履平地,陇右军完全可以靠着陇山天堑,经营起坚固的防线,尝试把对方彻底阻挡在关中之外! 整个国战大局的形势,陡然间就明朗起来。 不,不是明朗,跟之前的漫漫长夜相比,这简直是阳光普照的黎明! 行将倾覆的大齐皇朝,一夜之间就屹立起来了,怎么看都暂时免去了倒塌之虞! 宋治如何能不狂喜失态? 而这,都是因为赵宁解决了最致命的威胁。 若是赵宁就在眼前,他估计会立马过去一把抱住对方,给对方加官进爵,甚至是封对方一个大齐从未有过的异姓王! 但转念一想,问题也随之出现, 先是击败博尔术,杀了对方麾下四名王极境,而后又马不停蹄转战孝文山,重伤蒙哥,斩了对方麾下六名王极境...... 这份军功比天还大,比泰山还重! 与之相比,赵玉洁在杨柳城那点功劳算什么? 根本不值一提。 他方才还想扶持赵玉洁,去分赵宁的威望、权势,现在看来这纯粹是痴人说梦! 有昨日的辉煌战绩,天下人都只会注意到赵宁,并倾尽全力去赞美他,发自肺腑的去膜拜他,而不会对赵玉洁那小小的战果多看一眼。 有这份滔天军功在手,赵宁的英雄形象必然深深根植于齐人心中,往后就算什么都不做,其声威也无法压制。 莫说赵玉洁不可能再跟其分庭抗礼,就连宋治这个皇帝,在对方面前都要气弱三分! 赵宁的声势,赵氏的声势,还有谁能抗衡? 问题远远不止于此。 赵宁能在一日之间,手刃十名王极境,击败两位王极境中期,他的修为战力,究竟到了一种怎样的恐怖程度? 难道对方已经是王极境后期?! 赵氏一门,现在有了两个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 太平盛世,皇朝秩序稳固,上下尊卑严格,就算大齐第一高手,不是帝室的人,而是出自于世家,也没甚么问题。 可眼下是烽烟乱世! 谁能保证,战后赵氏不起贰心? 若是形势有变,谁能压制赵宁与赵玄极? 宋治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就王极境后期,即便能,那也得非常长的时间。 可赵宁还那么年轻,如果,万一,对方日后成了天人境怎么办? 宋治心乱如麻。 他既为两场改变皇朝命运的大捷,而感到欢欣鼓舞,发自内心的激动难耐,恨不得引吭高歌,让天下人都分享他的快意,并给赵宁封王; 同时他又为赵宁这个存在而深感棘手,心底情不自禁的升起不浅的恐惧,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天大的麻烦,恨不得立即杀了对方。 这就让宋治的面色,在一时之间格外扭曲,像是哭又像是笑,既有喜又有悲,眼中不知不觉的流下了泪,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奇怪声响。 “陛下!” “陛下......” 看到宋治像是疯魔了,高福瑞与敬新磨都是大惊失色,连忙为他扶背顺气,扶着他回到锦榻上坐下。 好在自国战以来,宋治的精神也算得上是久经考验,被磨砺得十分坚韧了,坐下后喝了口水,焦躁混乱的心绪很快就大体平静下来,面容恢复了正常。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敬新磨:“赵宁已经王极境后期了?” 敬新磨摇摇头:“据郓州、晋阳的消息,赵宁还没到王极境后期。” 宋治稍稍松了口气,短暂寻思后,拿定主意:“草诏,封赵宁为唐国公,让他来洛阳,助朕指挥全国战事!” 赵宁功高震主,继续放在外面,让对方再立显赫战功,怎么说都不合适。只有把对方召回身边,宋治才能靠着皇帝权威压住对方,并且徐图后举。 为此,宋治不惜让赵氏出现一门两公的情况。 敬新磨叹息道:“只怕赵宁来不了洛阳。” “为何?” “孝文山一战,赵宁重伤垂危,几近丧命,若非杨佳妮救援及时,此刻说不定已不在人世。据晋阳的官员上报,说赵宁回晋阳时,已经动弹不得,只剩一口气。眼下,赵氏满门惶急,正在倾举族之力为他疗伤,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伤得这么重?” “的确是九死一生。” 宋治陷入沉吟。 这样的赵宁,的确不能立即来洛阳了。 片刻,宋治肃然道:“传令下去,务必弄清赵宁的伤势情况......算了,大伴你亲自去一趟,就算是代朕探视。 “如此,大伴也能直接见到赵宁,看看他的伤到底如何,有没有影响修为根基,会不会留下暗伤,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敬新磨俯首应命:“老奴这就去。不过,陛下,国公的爵位还要不要给赵宁?” 宋治略作思索:“他立了这么大的战功,举国上下都看着,朕不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赏罚不明,唐国公还是给他吧——不过实权官职就不必调动了。” “陛下英明。” 宋治站起身来,来到大殿门口,借着高耸的地基,负手看向门外的洛阳城,默然良久,终究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祖宗庇佑,我宋氏的大齐,绝不会百年而亡!” ...... 敬新磨带着诏书,亲自去了晋阳。 三日后,敬新磨从晋阳归来,面见宋治。 宋治率先开口发问:“赵宁的伤势究竟如何?” 敬新磨垂首道:“虽不致死,但也极重,损了本元,需要徐徐调养,跟被元木真所伤的镇国公一样,恐怕需要几年才能恢复巅峰战力。” 宋治眼中的喜色一闪而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说着,他将手中的文书递给敬新磨:“这是各个节度使就藩的安排。 “杨柳城被迅速收复,虽然是一大幸事,但将士们也因为作战时间短,没有得到充分磨砺,战力不够强。 “博尔术本身是王极境中期,足以限制贵妃;他麾下的部曲战力精悍、攻势凶猛,各地驻军不能匹敌;赵宁伤重不能回营,郓州也危在旦夕; “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不会很顺利,短期内我们没有优势可言,各地还是要以防守为主,先稳住阵脚再说。 “现在汴梁东北面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北胡精骑在肆掠,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让贵妃护送这一代的节度使及其兵马就藩。 “也正好趁此机会,让贵妃脱离皇后的掌控,往后,就让她坐镇曹州一线,正面抵挡博尔术南下的大军。” 宋治让赵玉洁回汴梁,本就是为了分赵七月的势,现在赵玉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足以独当一面,自然不用继续站在赵七月身边。 让她摆脱束缚,放开手脚去沙场建功,才是更好的选择。 敬新磨接过文书:“老奴这就去传令。”  章四三九 离别 晋阳。 夏日炎炎,纵然是到了午后,院子里的每一寸泥土,仍然像是被架在火炉上一样,不断散发着热气。 连猫儿在石径上走起路来,都是颠着脚。 不过,整个赵氏大宅,也不是没有凉爽的好去处。 譬如葱茏翠绿的小山脚下的凉亭,旁边有清澈的溪流、水潭不说,水车还将流动的溪水送上了屋顶,任其沿着屋檐四面垂下,形成好看而清凉的水帘。 坐在这样的亭子里,纵然外面烈日当头,也会倍觉凉爽舒坦,这也就怪不得整个大宅的猫儿,宁愿踩着石径被烫得颠脚,也要聚拢到这里来。 人类对大眼睛、毛茸茸、软绵绵这三类存在,向来没什么抵抗力,就遑论是集三者于一体的猫儿了,坐在凉亭里读书的赵宁,时不时也会逗它们两下。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些性子活泼的猫儿,总是喜欢在石桌上一遍遍走来走去,湿润的脚趾间或还会在书册上留下梅花印,让赵宁颇有些苦恼。 但让他撵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又是万万下不了狠心的,末了只能把书册都放在腿上,正在读的那一本则一直不离手。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讨个安生,却还是小觑了这些家伙,一只大橘猫跳上了他腿上的书册,还在这安了家,当书本当作窝被,打着哈欠慵懒的睡着了。 赵宁无奈,只能把握着书册的手臂靠上石桌,这才能给橘猫腾个相对安生的地儿,好在他读书很快就读得忘我,也就忽略了腿上还有猫这件事。 “敬新磨来的时候,你躺在床上装死,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敬新磨这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活生生的跑到这里来凉快,就不怕飞鱼卫的眼线无处不在?” 魏无羡熊罴般的巨大身影,冲过水帘进了亭子,惊得左右的猫儿上窜下跳。 赵宁看也没看他,随口回应道:“这宅子里有几个飞鱼卫的眼线,我心知肚明,他们想要看见我,不比登天容易。” 魏无羡进来的时候,卧在赵宁腿上橘猫也睁开了眼,见是魏无羡,便连身都懒得起,埋下脑袋继续睡觉了。 魏无羡觉得赵宁跟橘猫相处得有趣,自己也想抓一只猫儿过来。 孰料接连三只都是勉强被他拖到腿上,就挣扎着喵喵叫着跳走了,还躲得远远的,不再给他靠近的机会,仿佛他身上有刺一般。 魏无羡有些挫败,还有些不甘心,但最终只能放弃这种努力,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赵宁道: “你既然知道飞鱼卫在宅子里安插了哪些眼线,为什么不找个借口把他们清除掉?” 赵宁翻着书页:“没必要。你前脚拔掉了他们这几个眼线,他们后脚就会变本加厉的接着折腾,这样斗来斗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氏大宅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魏无羡明白了赵宁的意思:“眼线之所以是眼线,最重要的就是隐秘,一旦被监视的人知道了身份,也就完全失去了价值。 “眼下,你知道了这几个眼线是谁,防备起来就很容易,必要时候,还能让他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我现在只奇怪一件事。” 赵宁瞥了他一眼:“何事?” 魏无羡认真地问:“你是怎么精准发现这些人的身份的?你能保证一个不漏一个不多?” 赵宁淡淡地笑了笑:“我麾下有一品楼,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一品楼又如何?” “晋阳赵氏祖宅这么重要的地方,想要窥探的又岂止飞鱼卫?” 魏无羡恍然:“所以你早就安排了一品楼的人,在附近乃至整个晋阳城,密切注意异常人异常事,一面确保祖宅安全,一面也甄别暗探?” “当然。” 魏无羡唉声叹气:“只要发现了一个,顺藤摸瓜,便不难揪出整根藤子的葫芦,高,实在是高。” “当真很高?” “高的地方,不是甄别出了暗探,而是你早早就准备好了陷阱,只等请君入瓮。” “你也可以提前准备。” “我也需要准备?” “当然。” “我有你那么重要,魏氏有赵氏那么重要?会有人想要费尽心思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没有,往后就有了。” “往后是什么时候?” “你在陇右建功立业之后。” 魏无羡沉默下来。 他现在已经知道,赵宁之所以要他跟在后面离开郓州,就是为了在战胜蒙哥,陇右军威胁大减之后,让他立即赶回陇右军领兵作战,抵御蒙哥的部曲。 魏氏是陇右魏氏,陇右本就是他们的基业所在地,陇右军之于魏氏,大体相当于雁门军之于赵氏。 孝文山之役,比赵宁预想的要惨烈一些,回到晋阳这几天,他先是调理伤势,而后又应付敬新磨,魏无羡一直没有跟他当面细谈的机会。 “如今看来,整个国战大局都在你的谋算之中,我甚至都觉得,无论北胡的数十万大军,还是蒙哥、博尔术、察拉罕跟我,都在你的棋盘上。 “我们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需要做什么,你老早就一清二楚。” 魏无羡一动不动的看着赵宁:“有时候,我真的不服。 “明明从小大大,我都是咱们兄弟三人中,最善于谋划的那个,你跟陈安之向来是被我指挥着冲锋陷阵的。 “怎么现在倒成了你事事料敌于先,我都跟你手中的走卒无异?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跟你正面较量一场,看看咱俩到底谁更善于布局谋战!” 赵宁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魏无羡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你需要做的,是去陇右真正独当一面。” 魏无羡点点头:“这事你放心,陇右军中的事我熟,在西域征战那几年,我可不是瞎混的。 “这几日,我也跟大都督详细分析、推演了陇右战局,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但凡蒙哥一年之内不能战前厮杀,我保管叫他知道什么叫坟墓!” “莫说一年,两年之内,蒙哥都恢复不了巅峰战力。”赵宁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 魏无羡的能力如何,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当下也不赘言战事。 说到这,魏无羡脸上浮现起一丝忧虑:“陛下这第一批敕令,就封了十三位节度使,与之相应的,飞鱼卫也借着监军之名,彻底走上了台面。 “旁人或许会以为,飞鱼卫的人就是个监军,跟那些文官监军无异,顶多都是宦官罢了,但你我都知道事情远不止此,陛下的打算也不会简单。 “当年推事院在燕平横空出世,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大量达官显贵死于非命,因之被罢官降职者多不胜数,乃至改变了世家与寒门的力量对比! “推事院的罪行固然罄竹难书,但那好歹也是个正经衙门,明面上是归宰相节制的。 “现在飞鱼卫暗中的力量,比推事院强了何止十倍,且他们都是宦官,效命的只是陛下一人,做的事,本质上是为陛下监查文武百官! “可以想见,飞鱼卫大行其道,陛下的力量会得到何等增强!我大齐的皇权——愈发难以制衡了!” 说到这,魏无羡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宁:“你说,我们往后会是何等处境?你我又该怎么办,魏氏与赵氏该怎么办?” 赵宁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碗凉茶,一碗推给魏无羡,自己端起另一碗,一口饮了一半。 放下茶碗,他不动声色道:“这些穿飞鱼服的人,虽然都是皇权的爪牙,但国战期间,陛下用他们也会有个度,不至于太过碍事,影响战争大局与人心。 “真要考虑飞鱼卫的问题,还得等到战后,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你能做的,不过是像我一样,把飞鱼卫的眼线好好养着,蒙好他们的双眼即可。” 魏无羡寻思半响,最终也觉得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无论如何,飞鱼卫的底细,满朝文武,现在只有赵宁跟他知道——他知道还是因为赵宁主动跟他提及。 别的达官显贵并不知道飞鱼卫会有多么厉害,飞鱼卫眼下也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当下就说如何对付飞鱼卫,的确是为时尚早。 魏无羡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夕阳西下。 他一口喝干碗中的凉茶,站起了身:“我该走了。” 他本是兵部侍郎,到郓州参战是零时的,之前敬新磨来的时候,他就借助对方,把请求调回陇右军的折子递给了宋治,今日折子已经批了下来。 宋治准了。 皇帝当然没有不准的理由。 国战前把魏无羡调回中枢,是为了限制魏氏在陇右军中的势力,眼下正值国战紧要关头,陇右战局事关重大,魏无羡应该回去。 赵宁没有起身,拿起手边的书册,轻轻松松道:“我等你大胜的消息。” 看他的样子,魏无羡不像是去搏命的沙场,有无数不可预测的风险,倒像只是去捕杀一只耗子,简简单单就能手到擒来。 魏无羡哈哈大笑三声,也不矫情,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凉亭。 章四四零 喝酒 魏无羡踏着夕阳余晖走远了,有人却踩着暮色走近。 赵宁无奈的放下手中书册。 不这样,他就没法去接快飞到脸上的小酒坛。 至于为何只抬起左手不行,是因为酒坛有俩。 腿上的橘猫终于睡醒了,张开血盆大口,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一溜烟儿跑了下去,喵喵叫着去追逐一支三花猫了,看起来格外有活力。 将两个酒坛放到桌上,赵宁望着把自己丢到桌子对面,双腿还没盘膝好,就迫不及待拍开一个酒坛封泥,抱着酒坛深一口气,一脸陶醉模样的杨佳妮: “你不在寿阳坐镇,怎么又跑回晋阳来了?” 杨佳妮大手一挥,一副你休要聒噪的豪气万千的样子:“巴掌长点距离,我一口气就能跑两个来回,误不了事。 “今日跟察拉罕大战一场,打得他灰头土脸败阵而归,现在回来喝两口酒,你不高兴?” 大齐刚有孝文山大捷、杨柳城大捷,正是三军士气如虹的时候,察拉罕这个时候率军进攻寿阳坚城,不铩羽而归就怪了。 “高兴。”赵宁只能这般回答。 但这个回答,换来的却是赵佳妮拿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也不说话,好像很不乐意。 “哪里不对?”赵宁一头雾水。 杨佳妮道:“你不高兴。” “我高兴啊!” “高兴你怎么干愣着不打开酒坛?” 赵宁恍然,只得开了封泥,陪对方喝一场。 他流程还未走完,杨佳妮已经高举起酒坛等着他:“干!” 赵宁遂一本正经的跟她碰了酒坛:“杨大将军辛苦了,干!” 杨佳妮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仰起头便是一通大灌。她喝得极为凶猛,几个眨眼间,酒坛底就正朝屋顶了。 一把将酒坛重重拍回石桌,杨佳妮拿手背一抹嘴,满意地打了个酒嗝:“好酒,痛快!” 话音未落,第二坛酒便又到了手里。 赵宁也是能喝酒的人,但也很少喝得如此猛烈,看了看杨佳妮抱进来,摆在石桌旁的好几个酒坛,一时间有些犯怵。 在他的感觉中,杨佳妮好像每打一场仗,酒量就要涨一分,最开始他还能喝倒对方,但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总是被对方喝倒。 到了今日,赵宁已经放弃跟对方拼酒量了。 这就像杨佳妮的脾性,最开始对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呆板木讷的样子,但自从凤鸣山之役后,就越来越鲜活,到了现在,赵宁眼中的杨佳妮,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躁烈的大爷们儿。 赵宁有心认怂,杨佳妮却没打算给他机会,新的一坛酒依然是举到赵宁面前,并且盯着他。 杨佳妮问:“我作战够不够勇猛?” 赵宁点点头:“勇猛!” 杨佳妮:“那就干了!” 赵宁:“......” 第三坛酒,杨佳妮扑闪扑闪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我够不够有义气?” 赵宁想起对方自作主张去孝文山接应自己的事:“够。” “那就干了!” 第四坛酒。 “我够不够漂亮?” “够。” “那就干了!” 第五坛酒。 “我们是不是手足兄弟?” “是......” “快干!” 第六坛酒。 赵宁甩了甩脑袋:“我不能再喝了。” “你的确不能喝了。” 赵宁顿时一脸纳罕,看杨佳妮今天的架势,那就跟拼命差不多,他原以为对方不放倒他不会罢休,没想到对方忽然这么好说话。 “你直愣愣的看着我做什么?”杨佳妮恶人先告状。 赵宁失笑:“我以为你还要我多喝几坛。” 喝得醉眼朦胧、摇头晃脑的杨佳妮,闻言立马摆手如扇,一脸正气:“那不行,你伤势还没完全好,不能喝太多!” 赵宁:“......” 在他无话可说的时候,杨佳妮忽的嘿嘿笑了两声,一把将赵宁手边的酒坛抄了过来,揽在自己怀里,得意洋洋的道: “这坛子酒是我的了!你就看着我喝吧!哈哈,哈哈哈哈......” 对方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子,让赵宁哭笑不得。 眼见杨佳妮一个人喝还喝得美滋滋的,赵宁好奇地问:“我之前回晋阳,你可没这般吵着要跟我喝酒,怎么这回宁愿天天从寿阳跑回来,也一定要喝?” 抱着酒坛自顾自喝得笑容满面的杨佳妮,听到这话,忽然停住了,脸上的颜色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纯粹的凝重。 她稍稍顿了顿,微微低了低头,嗓音低哑: “因为我忽然发现,人生其实很短暂,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破碎,那些原本你以为会一直存在的东西,很可能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等到你回过味来,却往往只能面对‘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遗憾。” 赵宁怔了怔。 这番话的意味可谓是并不寻常。 这一瞬,他望着面前双颊绯红的杨佳妮,脑海里陡然毫无道理的浮现出一句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但这时,杨佳妮忽然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采,仰头狠狠灌了一口,而后又大手一挥,好像在冲锋陷阵一般,气势十足道: “所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天下之大世间繁华,唯美酒与美食不可辜负啊,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尽情品尝!” 心里刚刚有些异样触动的赵宁,被杨佳妮这副突然出现的、惯常的大大咧咧的样子,又给逗得哑然失笑,情绪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赵玉洁在杨柳城立下大功不说,现在还脱离了大姐的掌控,以护送几个节度使就藩的名义,跑到曹州那边去了,陛下摆明了是偏袒她。 “若是不出意外,往后赵玉洁就会呆在曹州一线,协调各个节度使作战,一力承担阻止博尔术所部南下的重任。 “对旁人来说,这个是辛苦差事,但对赵玉洁而言,正方便她大展拳脚,她恐怕是求之不得。 “我问你啊,曾经的相好如今这般显赫,你是什么感觉?” 说到最后,杨佳妮露出了贱兮兮的贼笑。 赵宁喝了口凉茶:“感觉很好。” 杨佳妮脸上的笑容顷刻不见,取而代之以无法描述的愤怒,以恨不得把赵宁吃了的神情,咬牙切齿道:“有多好?” “国战胜利的感觉有多好,这感觉就有多好。” 杨佳妮嚯了一声:“那你岂不是要上青天?” “你忘了一件事。” 杨佳妮哼了一声:“小时候的事我可不会忘!” “杨大将军,你需要冷静啊。” “冷静了赵玉洁就不是你的老相好了?” “冷静了你就会想起,我们早已是生死之敌。” “那......又如何?” “她不会高兴很长时间的。” “哼......你不是算无遗策嘛,怎么没算到生死之敌,如今会在战场独当一面、手握大权?” “我哪里谈得上什么算无遗策,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早就算到了。” “怎么没见你阻止?” “为何要阻止?” “不阻止你还想帮忙不成?” “当时若是需要,我的确会帮一帮。” “你......赵宁!你混账!” 眼见杨佳妮已经拍案而起,急晃晃扭头到处看,仿佛在找她的丈二陌刀,为防对方提刀来劈自己,赵宁连忙起身,好言宽慰,把她按回了座位。 咕隆咕隆灌完了一整坛酒,杨佳妮总算冷静了点,抹着嘴道: “你在孝文山虽然拦住了蒙哥,但也只是让黄河南北的战场,没有致命威胁而已,中原战场原先就存在的危难,并没有就此消减。 “博尔术南下的十万大军,眨眼间就连克三州十余城,无人能够挡其兵锋,若是没有强者制止,他们甚至能直线杀到杨柳城去。 “届时,十几万北胡锐士,又是以精骑为主,足以在中原往来纵横,将几十万王师吞掉,那不比十几万匹狼吃掉几十万羊难多少。 “所以这个时候,中原必须还有人站出来。 “赵玉洁有王极境中期的实力,除了她,眼下没有人能左右中原局部战局——要不是陛下不相信元木真伤得不能出战,他自己就能亲自灭敌,何须赵玉洁? “无论如何,让赵玉洁暂时大展拳脚,的确是最有利于国战的。” 说完这些,杨佳妮撇了撇嘴,显然,道理她虽说完全明白,但承认起来却是满脸的不乐意,好似吃了苍蝇一样。 末了,她又咕噜咕噜了半坛子酒,忿忿不平:“要不是我要留在河东,中原哪里需要她赵玉洁逞威风,真是......晦气!” 看到她越说越不开心,赵宁连忙拍马屁安抚:“杨大将军真是睿智无双,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 杨佳妮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酒快要喝完。 这也就意味着,杨佳妮要回寿阳战场了。 至少今天得回去。 “给句实话,你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打算用多久康复?”杨佳妮问,“你可别等赵玉洁势大难制的时候,还在装病猫。” 赵宁立马纠正:“何谓我打算用多久康复?伤势不由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恢复完整战力,不能去沙场跟北胡拼杀。 “一切都要看身体的具体情况。” 杨佳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像不像个人?” 赵宁:“......” 他只能道:“咱们都是人。” 杨佳妮立马重重一拍桌子,恼火地道:“既然我是人,那你在人面前说什么鬼话?” 赵宁:“......” 面对杨佳妮“真诚”的目光,赵宁只得实话实说:“我伤势着实不轻,你也亲眼看到了,若非没有余力,当时在孝文山,我也不会让蒙哥活着。 “不过,养好伤后,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确会先专心砥砺修为,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不会轻易出手。” 杨佳妮来了精神,双眼发亮:“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你打算何时再出手?” 赵宁笑了笑:“该给所有人一个‘惊喜’的时候。” 杨佳妮顿时高高竖起大拇指,一脸我佩服你是条好汉的表情。 章四四一 其乐融融 在杨佳妮顶着一张跟桃子差不多红扑扑的脸,提着丈二陌刀摇摇晃晃回寿阳后,赵宁还是没能得个清闲。 先过来的是那只大橘猫。 跟之前活蹦乱跳,精神奕奕的跑出去追逐三花时不同,眼下归来,橘猫精神明显疲累不少,步履都略显蹒跚。 到了亭子里,它也不再来找赵宁闹腾,径直卧到了柱子边,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的再度睡着,看起来很是满足、安详。 它这副样子,赵宁那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到好笑的同时,竟然也有几分羡慕对方无忧无虑,摇摇头,继续在灯下看书。 随着夜幕降下,府宅里早就亮起了如龙如海的灯笼,凉亭同样如此。 在燕平的时候,像镇国公府里这样的亭子,夜晚照明都是用宝石阵法,眼下不同了,为了尽可能提升赵氏私军的军备,宝库已经基本被搬空。 包括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大齐新晋唐国公在内,赵氏举族上下的所有人,都再也奢侈不起。 橘猫休憩之后,有更能折腾的对象出现了。 那是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高手,真正的高手。一边打,两人还一边斗嘴。 听动静,其中一个明显是在找茬,而另一个则是忍无可忍的样子,要把对方揍得没力气大吵大闹。 很快,这两人就打到了亭子外。虽说是顶尖高手,到底是顾及身处的环境,没有放开真气去破坏屋舍楼台,都是短兵相接。 打着打着,两人瞧见了赵宁,其中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连忙跳出战圈,要赵宁来主持个公道,评一个道理。 赵宁头疼的放下书册,对进来的书生干将道: “二位自从缓了口气,能够行动自如了,还没正经调理伤势,就三天两头打一回,往往还一架从天黑打到天亮。 “这宅子里鸡飞狗跳我是不在乎,倒是照这样下去,二位的身体何时能够康复?” 胡子拉碴的但却面容俊美五官刚毅的中年书生,听到赵宁这话,立马大呼冤枉,指着亭子外的老板娘莫邪大倒苦水: “都是这疯婆子到我那里来找茬,可怪不得我。 “就说今日,我好好的闭关修炼,这婆娘却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冲进来,说什么要抓淫贼,对着我就是一通砍,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淫贼二字,赵宁看干将的眼神就变得意味莫名起来,这家伙自负风流,常常在青楼流连忘返,虽不能说是淫贼,倒也沾点边。 干将见赵宁如此看他,一张脸顿时皱成了包子:“我伤势都没好,怎么可能去青楼?宁哥儿你休要这般埋汰人!” 赵宁笑了笑,还未开口,老板娘已经冲了进来,满面怒容气势汹汹,对着干将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是没去青楼,可这府上的丫鬟,不知道被你祸害了多少,你还有脸装无辜?” 干将瞪大了双眼:“我祸害谁了?你这疯婆娘,简直是胡说八道,宁哥儿的府上,我会乱来吗?” 赵宁疑惑的看向老板娘,也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赵氏家风纯正规矩森严,怎么可能发生丫鬟跟人私通的事,而他却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老板娘咬着牙言辞凿凿:“我都看见了,还敢说没有?我且问你,今日午后你在花园吟诗作赋,是不是勾引了一个丫鬟? “你跟她挨着坐着也就罢了,竟然还强行握住人家的柔荑,手把手教人写字,真是连老脸都不要了!非只如此,你这淫贼最后还索要了人家的贴身手帕! “你说,你是不是该被拉出去浸猪笼?!” 赵宁张了张嘴,没想到干将竟然风流到这种程度,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干将立时涨红了脸,眼角一阵抽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立即愤怒的出言反驳: “你简直是血口喷人!那丫鬟本就是我院子里的,这些时日都是她伺候饮食起居,咱们彼此本来就熟悉了。 “而且,而且她也喜欢诗词,我教她写字怎么了?这,这是读书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怎么,怎么能跟那些事混为一谈? “你,你真是粗俗不堪、不可理喻!” 赵宁恍然的点点头,大齐太平多年,在国战爆发前,文风已经非常鼎盛,无论宫里的嫔妃宫娥还是大户人家的高等丫鬟,喜欢书生追捧诗词都不是怪事。 乾符年间,像赵宁这种将门子弟,在青楼已经不吃香了,那些清倌儿更愿意亲近白面书生,若是对方面容阴柔俊美,有几分才气,姑娘们倒贴也是乐意的。 老板娘冷哼一声,步步紧逼:“那手帕是怎么回事?现在就在你袖子里吧?你敢说没有?” 干将的一张脸涨成了茄子,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但还是立即辩解: “那,那不过是丫鬟不小心落下的,我,我先替她收着,会,会还给她的,你,你,这关你什么事!你这疯婆娘,总是盯着我做什么,你安得什么心?” “不关我的事?安得什么心?” 老板娘咬牙切齿,眸中杀机毕现,“你这混账,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到处卖弄,迷惑良家女子,却每每始乱终弃,如此狗男人,天地不容...... “我杀了你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说着,老板娘举剑就劈。 干将眼看赵宁没有拉架的意思,哪里还会站着不动,转身就跑。 看着两人打着打着又远去了,赵宁摇摇头。他的的确确没有劝架的打算,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没有他这个外人插手的余地。 至于对方跟那个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不出乱子,这种小事,赵宁懒得关心。有莫邪看着,干将应该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老夫就知道,这对冤家一碰到一起,就不会有个安生的时候,可老夫到底还是小看了他们,这从早打到晚的,他们的修为不能尽快恢复不要紧,却连老夫的闭关调息都耽误了......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不懂得尊老爱幼。” 轩辕老头子端着老烟枪,说一句话吐一团雾,优哉游哉的进了亭子。 赵宁笑着道:“老先生这副偷得浮生半日闲,怡然自得的模样,可不像是被搅扰得无法闭关休息,心头懊恼的样子。” 鹤发童颜的老头子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如何分辨,放下烟枪,在一堆酒坛子里一阵摸索,终于找到一个还未开封的,立时双眼放光的打开。 品了一口美酒,老头子陶醉的咂摸了下嘴,又端起烟枪,长长吸了一口,顿时满脸都是神仙般的红光,仿佛已经得道飞升。 “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虽然折腾,让人没个清净,但跟你们日夜相处,却能感受到许多蓬勃生机,让人心底愉悦。” 一口酒一口烟忙得不亦乐乎的老头子,像个智者一样感叹:“像老头子这种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能够感受到生机活力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能多感受一分,老头子心里便敞亮一分,说不定就能多活几天,多喝几坛好酒多抽几口旱烟,岂不快哉?” 面对这样一个乐呵呵的豁达老者,赵宁只能表示钦佩。 原本今夜已经不打算喝酒的他,因无法看着这样一个老者独饮,遂弯腰翻出一个还剩半坛子酒的坛子,陪着老头子一起喝。 没看到跟老头子住一个院子的红蔻过来,赵宁有些奇怪,转头四处去看,就见对方停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正被不知何时折返的干将与莫邪,给围在了中间。 莫邪依旧杀气腾腾,干将看起来吃了些亏,嘴角多了块淤青,这下正把小姑娘当作挡箭牌,躲在她后面不断左绕右绕,闪避莫邪的剑锋。 小姑娘稻草人一样,被抓着身不由己的东倒西歪,还要面对纵横闪烁的剑影,没多久就头晕目眩,委屈的向凉亭里的老头子求救: “爷爷,你看他们!” 老头子到底是疼爱自己的孙女的,听到呼喊声不禁白眉倒竖: “胡闹!两个活了半辈子也没个正形的家伙,打架就打架,折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还有没有点尊老爱幼之心了?都给我住手,过来坐下!” 老头子一阵呼喝,干将不由得有些羞愧,讪讪放开了小姑娘,还歉意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莫邪仙子虽然怒气未平,却也收了剑,狠狠剜了干将一眼,将红蔻从对方手里抢过来,拉着来了凉亭。 众人围着石桌坐定,赵宁一看这架势,怎么都觉得熟悉,这便吩咐了酒肉点心。 等到酒菜上来,轩辕老头子给每人面前摆了一个酒碗——除了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却看着满桌美食笑得无声咧开嘴的小姑娘红蔻。 他们来晋阳都属赵宁所请,如今身上有伤,实力不复当初,外面又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王极境,赵宁自然不会让他们这时候离开。 一直在山上粗茶淡饭的红蔻,这些日子以来无疑是幸福感最浓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点心美食不说,还有数不清的漂亮衣服与首饰,简直是梦中的场景。 她倒是开心了,老板娘与书生,却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互相要么不看对方,看到对方就要冷哼一声扭过头,导致饭桌的气氛很不和谐。 老头子拿烟枪敲着石桌,不满的教训:“你们这些年轻人,要么醉心大道,要么沉迷青楼,要么建功立业,一个个都有本事得很。 “老头子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已经想不了那些,就想安安生生多吃几个菜多喝几碗酒,就这样你们还不卖老头子面子?” 一通训斥,让干将跟莫邪都惭愧的低下了头,却也让红蔻泫然欲泣的望着他,似乎是要表明爷爷绝对不会死。 “晚生错了,自罚三碗!”干将率先端起酒碗。 “我也自罚三碗。”莫邪随后也端起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下没有互不相让的敌意,一起连喝了三碗。 老头子哈哈大笑,高兴起来。 其乐融融的席间,最受照顾还是小姑娘红蔻,不说别的,老板娘就一直在给她夹她那小短胳膊夹不到的菜,而其余三个大男人,则是牛饮不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头子放下碗筷,重新点燃焊枪吸了一口,神情忽然变得严肃,看着赵宁问: “国战虽然迎来转机,但王师战力与北胡仍有巨大差距,接下来战局会如何,你又打算做些什么?” 赵宁沉吟片刻,还未开口作答,老板娘已经抢先道: “老先生,吃饭就吃饭,说那些没用的军国大事做什么,都是枭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掠夺征伐,与权贵假公济私的利益争斗,无趣得很。 “有这个功夫,您老多喝几杯酒不好?” 老头子听了这话,双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醉心大道、留恋花丛,就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说到底想的都是自己,心中怎么就没有这个国家?! “老夫虽然年迈力衰,时日无多,可从来不敢忘记忧国,你们年轻起身、精辟充沛,怎么就对家国大义视若未见? “当真是在太平盛世里呆得太久了,忘了我中原皇朝几千年来,是如何不断抵御外寇入侵的?!” 老板娘见老头子动了真怒,不敢触犯,只得低下了头。 这一幕让赵宁颇有感触。 前世,在元木真所向无敌的时候,是轩辕老头子率先出手,带着红蔻以命相搏,这才第一次伤了对方。 老头子是老派人物,从来没把自己跟家国分开。 老派人物,跟太平盛世、物欲横流的世道里的年轻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下,赵宁把情况跟轩辕老头子说了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的国战大局,无非就是两个字:死战。 “既然是死战,就会有无数热血儿郎埋骨沙场,任何人都有生死之虞,你也一样。等你离开晋阳回战场的时候,就把红蔻带在身边吧。 “我能教她的,都已经教完了,她虽然有伤在身,毕竟是孩子,伤好得快领悟东西也快,就算不能发挥完全战力,总归能帮你处理一些虾兵蟹将。” 说到最后,轩辕老头不容反驳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章四四二 主事河北 魏州。 闭关调息不一定得日日呆在房中,间或出去走动一番看看天地景致、市井繁华,有助于放松心情恢复伤势。 元木真今日出去闲逛了一圈。 眼见天元甲士在街上巡逻时耀武扬威,满城齐人畏惧天元勇士如虎,即便是被抢了瓜果酒肉,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反抗,不由得心怀舒畅。 他麾下为他这个天子牧民的战士,就该是世间猛虎,要能帮他弹压、助他统治其余那些牛羊般的百姓。 眼下还只是大齐,往后,这天下所有的黎民,都该成为他治下的温顺绵羊! 绵羊为牧人提供羊毛羊肉,百姓给他提供用血汗换来的赋税财富,并且不能反抗作乱,否则就得被搬上砧板、压上刑场。二者本质上并无区别。 回到被征作住宅的刺史府,元木真让早就等着召见的萧燕、蒙哥进屋。 自从在晋阳被重伤,不得不落荒而逃,这些时日,元木真心气儿就没顺畅过。 倒不是因为自己败了,就恼羞成怒——元木真也没觉得自己败了,双方应该算是平手——开战前他就对中原底蕴有心理准备,所以没觉得晋阳之战很丢人。 倒是麾下左右两名贤王,带着几十万大军,被赵氏尤其是赵宁给不断添麻烦,损兵折将威严大损,让他对察拉罕特别是博尔术,非常不满。 好在国战之前,他积累做得充分,麾下有足够多的王极境,容错率很大,博尔术不顶用了,损失惨重,他还能让蒙哥过来分忧。 蒙哥到魏州有几日了,不过前面这几天,元木真正在修复伤势的关键时候,故而没有听取外界的消息。 不过在他看来,只要蒙哥过来,晋阳、中原便可以攻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样一来蒙哥立功就太大了些,既有陇右战功,又有晋阳、中原大捷,无论军功还是风头,都会完全盖过察拉罕、博尔术,无人可及。 身为天人境,元木真倒不是忌惮蒙哥功高震主,而是担心蒙哥年轻气盛,又拥有太多功勋,之后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接班后目中无人、刚愎自用。 这对天元王庭——不,天元皇朝的万世基业,无疑是不利的。 但眼下赵氏的人,尤其那个赵宁实在是太能闹腾,元木真也没办法,故而只能让蒙哥过来。 萧燕、蒙哥进门之前,元木真已经做好了,听取蒙哥禀报大捷的准备,也想好了要如何教训对方戒骄戒躁。 所谓大捷,自然是在晋阳斩杀赵玄极,在中原斩杀赵七月——元木真不认为,有谁能够抵挡蒙哥跟他麾下的那么多王极境。 但在看到进门的蒙哥那一瞬,元木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蒙哥气机微弱,身上明显有险些致命的伤势。 谁能伤蒙哥?赵玄极还是赵七月? 应该是赵玄极,赵七月不过王极境初期。这也就是说,赵玄极临死的反扑很激烈? 本以为以当日赵玄极所受的伤,最多能勉强发挥王极境中期的实力,没有威胁蒙哥的困兽犹斗之力,没想到他还能给蒙哥造成这样的伤势。 或许是有什么秘法? 这些念头刚刚冒起,高居主座的元木真,又忽的瞳孔微缩。蒙哥的神色不对劲。 对方满面愧疚、痛苦、自责、胆怯。 那不是取得大胜的神色——即便是大胜付出了不小代价,也不至于这样。 倒像是被击败了。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就被元木真在心中否定——此事断无可能! 蒙哥带着麾下那么些王极境过来,谁能击败他? 就算南朝皇帝宋治,亲自带着麾下王极境迎战,也不可能让蒙哥战败! 那蒙哥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对方麾下王极境伤亡不小,折了天元王庭的实力,有负朕望,他这才觉得自责? 很有可能——应该就是这样。 在蒙哥与萧燕行礼后,元木真淡淡地问蒙哥:“你的任务完成了?” 原本就脸色灰败的蒙哥,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浑身一颤,连忙噗通一声跪伏于地,声音悲怆而痛苦地道:“臣有罪,请大汗责罚!” 元木真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激烈,就算死了几个王极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天元好几十万大军中,每年都有不止一人成就王极境: “你何罪之有?” 蒙哥以头抢地:“臣有负大汗所托,没能攻破晋阳击杀赵玄极,更没能直入中原斩杀赵七月,臣之罪,万死难赎!” 元木真怔了怔,这番回答可是让他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没去晋阳、中原?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大汗!臣率部东来,至河东西部孝文山,不曾想遇到赵宁阻击,臣与麾下七名王极境修行者,虽拼死力战,仍是战死六人,就连臣自己,也险些丧命!” 蒙哥不断叩首:“请大臣治罪!” 元木真大感意外,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已是震惊不已:“赵宁竟有如此战力?他到了王极境后期?” “还......还没有。”蒙哥回答。 元木真的愤怒顿时刻在了脸上:“饭桶!一个王极境中期,竟然把你伤成这样,还杀了你麾下六名王极境,你是泥捏的不成?!” “大汗息怒,臣罪该万死,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蒙哥头都磕破了。 饶是元木真胸怀似海,此刻也禁不住愤怒至极,不过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他还是控制住了怒气,没有如何发作,只是语气愈发冰冷,已经没有任何感情: “如此无能,不配做我元木真的儿子,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天元王庭的皇子,贬为庶人!” 说到这,极度失望的他怒意难平,不由得想起蒙赤:“若是太子还在,岂能让朕愤怒至此?” 想起蒙赤,就不能不想起凤鸣山之役,想起赵氏——若非赵氏赢了凤鸣山之役,他何须让最优秀的长子,去燕平做人质? 然而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元木真不是个纠结过往的人: “赵氏的人,的确是天元王庭征服南朝最大的绊脚石,尤其这个赵宁,竟能给朕惹这么多麻烦!要不是他已经死了,朕必要亲手杀他! “你回陇右去,好生反思。赵宁死则死矣,但你要想清楚,倘若天下还有第二个赵宁,你日后该如何胜他!” 话说完,元木真摆摆手,示意蒙哥可以滚了,免得让他看着心烦。 蒙哥没有走。 元木真不解对方为何敢迟疑。 他正要喝斥对方休要婆婆妈妈,就听对方声音颤抖的道:“大,大汗,赵,赵宁他......他并没有死!” 元木真一愣:“你说什么?” 蒙哥忍着胆战心惊,硬着头皮道:“臣在孝文山,虽然重伤了他,但并没能杀他,最后他被人救走了——不过大汗放心,一两年内,他必然无法恢复......” 他的话说完了。 元木真没有开口。 房中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萧燕,看到了元木真阵青阵白的脸,不断扭曲的五官。 “混账!” 元木真猛地一声大吼,真气如潮涌出,化作一条白色巨龙,撞在蒙哥胸口,将他高高震飞出去! 满屋的陈设,都在流溢的真气中,尽数化为齑粉,连屋顶都空了! 下一瞬,元木真一口鲜血喷出。 气机立时下跌一大截。 他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修复的伤势,因为这一气完全崩坏,之前的努力霎时化为乌有! 院外传来重物砸他房屋的动静,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连蒙哥的惨叫声都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燕连忙拜下:“大汗息怒!大业虽有波折,但是国战大局未坏,我们依然手握胜机,接下来只要好好作战,要灭南朝仍是不难。” 元木真良久没出声。 ...... 不知过了多久,元木真看向萧燕:“说说你的想法。” 萧燕站起身,没有长篇大论,因为她知道整个国战形势,都在对方的心中,所以直接说出了自己早就有的意见: “去年我们征服了达旦部,如今一年过去,对达旦部战士的整编、训练已有成果,可以让他们南下参战了。 “眼下中原战场虽有破折,但大势没变,反倒是河北地,我们既然占领了,就得让这里的民力财力尽数为我所用,如此方能最大限度以战养战。 “从原达旦部征调的兵马,一部分前往中原,襄助左贤王攻城掠地: “另一部分则要投入河北地,配合绿营军迅速、彻底的剿灭各股叛军,稳固后方,最大限度威慑其他心怀不轨的宵小。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建立真正有效的统治,遵孔孟、兴儒学、立太庙、行祭祀、开科举、布仁政,恩威并济,拉拢士人,善待百姓。 “河北地的所有天元勇士,无论是谁,都绝对不能再巧取豪夺、胡作非为、压迫平民,逼得河北地百姓投向叛军。 “如此,就能彻底断了叛军之源,避免乱军灭了一股又一股。 “只要河北地稳定下来,莫说原达旦部战士可以尽数投入河东、中原战场,绿营军也能形成战力,并且不断壮大,成为我们源源不断的有力臂助! “这样一来,南朝必败,天元必胜。 “请大汗定夺!” 元木真深深看了萧燕一眼,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有了决定:“即日起,由你主持河北地军政,就依你方才所言行事。” 萧燕躬身领命。 章四四三 萧燕与苏叶青(上) 离开魏州,萧燕马不停蹄,一路北行到了燕平。 魏州尚算战场前沿,燕平则是大后方,作为大齐京师,燕平原本就是国之心脏,如今对天元来说,也是河北地的统治核心。 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外勒住马缰,烈日下的萧燕,自缕缕风尘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正阳门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上,眼神有刹那的恍惚。 她曾在这座城中潜伏了好些年,结交大齐权贵,贿赂皇朝大臣,培植江湖势力,渗透官府衙门,用无数心血织成了一张大网。 这张大网曾经蔓延至大半个大齐天下,有无数节点,牵扯着无数大小人物,联系着数不清的财富,拥有莫大影响力。 身在燕平城的她,就像是位处这张大网中央的蜘蛛王,随便动一动丝线,就足以决定诸多达官显贵、城池要塞的命运。 那既是她多年智慧的结晶,也是她引以为傲的功业。 她本是要用这张大网,配合正面进击的天元大军,在旦夕间颠覆整个大齐皇朝,让天元勇士成为九州之主的。 在事情最顺利的时候,每每从平康坊飞雪楼的窗前,端着盛满琥珀光的夜光杯,眺望灯火如龙繁花似锦的燕平夜市,她都告诉自己,这座城池,无数像这样的城池,包括整个大齐天下,很快都将属于天元王庭。 也属于她燕燕特穆尔。 她以为自己只要翻一翻手掌,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天元大军,在顷刻间纵横万里山川,征服整个腐朽黑暗的大齐皇朝。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烈火烹油必不能久,鲜花着锦之后,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 燕平,这座本该被她轻易踩在脚下的城池,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于一夜之间,成了囚禁她的坚固牢笼,令她万箭穿心的伤心地。 那一年,作为一无所有的失败者从燕平仓惶北归,于冰冷肃杀的北风中回过头,最后一眼眺望雄伟如山峦的燕平城时,她内心的痛苦之深,无人可以体会。 那一刻,她感觉这座近乎被她颠覆的城池,已经遥远得如在天边,触不可及。 她在燕平挥毫洒墨、布置天罗地网时,自忖早就对大齐各种显赫重臣了如指掌,对具备威胁的人物戒备充分。 然而讽刺的是,当自己的功业在眨眼间轰然倒塌时,她发现之前那些年,自己对那个始作俑者从未有过半分注意。 就好像她之前费劲心机,好不容易织造的大网,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事实是,谁会去注意一个不务正业的风流纨绔? 谁会想到,这个声名狼藉的风流纨绔,会在乍然间就改头换面,且改变的那般彻底,一下子就成了整个燕平城最锋利的剑刃、最致命的符矢? 萧燕唯一可以反省的地方,不过是不该忘记,那个所谓的纨绔,出自大齐第一将门世家。 凝望着正阳门沉默许久,萧燕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当年代州之谋做得更加凶狠些,把赵宁杀在半路,让伏杀赵氏高手的计划成功,那么国战就绝不会是今日这番面貌。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萧燕掐灭。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已经发生不可改变的事,就不值得再想了。无论如何,她这次来燕平城,是以主人的身份,有自己一定要达成的使命,需要谋划的是之后的棋局。 “你虽然赢了第一阵,但你我之间的较量,还远未到彻底分胜负的时候。跟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你是织网的人,而我是破局者。 “那就来看看,我如何破你这张河北大网!” 想到这里,萧燕眼神倍显凌厉,她眸中“正阳门”那三个大字,仿佛已经变成了赵宁的身影,正高高在上的等着她去挑战。 去复仇。 萧燕收回目光,策马缓步进入城门,走上比之国战萧条了不少,但依然热闹非凡,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朱雀大街。 她将在这座城池里,调度河北大局,剪除各地的义军,稳固天元的统治秩序! “王庭虽然已经征服河北,但各地依然时有混乱,最难的问题是,州县官将驻军与地方大户,眼下普遍对百姓煎迫过甚。 “在河北地这么大的棋盘上,我要在短时间内重塑统治秩序,改变世道风气甚至是人的习惯,让天元官将与齐人百姓和睦相处,可谓难如登天。 “局势复杂,事情棘手,可谓千头万绪,你说说,我该如何着手?” 萧燕一面策马前行,一面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人。 她身后有一支百来人的队伍,除了护卫甲士与强大修行者,便是天元部族的显贵官员,这其中也有她的谋士她的随从。 而她此时看的这个人,却不属于以上这些。 那是一个女子,很年轻的女子。眉如远黛,眸似寒星,有一张白嫩圆润的苹果脸,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能让人觉得纯净如小猫。 这女子虽然身着交领右衽的袍服,一身雍容华贵之气,明显地位不俗出身不凡,但眉宇间却没有骄纵之气,反而显得娴静内敛,如一汪不惹尘埃的清泉。 听到萧燕的问话,女子谦逊道:“军国大事,非大智慧大见识者不能进言,仆下这种乡野之人,哪里有资格谈论呢?” 萧燕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军营中那么多锐士猛将,州县中那么多谋士智者,可知我为何特意绕道真定,把你带在身边来燕平?” 女子道:“这正是仆下疑惑之处。”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请公主明示。” “你当真不知?” “仆下无从得知。” “你若果真不知,就只能说明我选错了人。” “如此,仆下只能揣测一二了。” “不用揣测,我告诉你,选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帮助。” “仆下何德何能?” “一个草原上的流浪之人,从一无所有到坐拥两万余控弦之士,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若是无德无能,又如何办得到?” “公主竟然知道仆下的事?” “敌方大小军情,己方将领生平,为帅者岂敢不知?” “公主知己知彼,仆下佩服。” “仅是佩服远远不够。” “仆下自当唯公主之命是从,牵马坠蹬不敢稍迟。” “这不重要。” “敢问公主,什么重要?” “发挥聪明才智,尽展所能,助我完成使命。” “仆下明白了。” 萧燕眸中的笑意浓了两分:“放心,你只管大胆进言就是,说错了我不会怪你,说对了我会为你记功。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亏待你。” 说到这,他看向年轻女子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天下纷乱,征战不休,这是大争之世,机会与死亡同样遍地都是。 “在原先的契丹王庭下,小叶部不过是乡野小部落,但我天元皇朝征伐四海,必将诞生无数新贵,只要你随我立功,小叶部何愁不能成为皇朝世家?” 跟萧燕对话的这个华贵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叶部酋长——苏叶青! 苏叶青以手抚胸,低首道:“仆下必当竭尽所能。” “很好。”萧燕重新看向大街前方,“现在告诉我,我该如何改变河北地的统治面貌?” 苏叶青当然不想帮萧燕做什么,她破坏对方的所有计划都来不及。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对方从真定抓壮丁了。 眼下到了对方身边,对方对自己的过往还相当了解,苏叶青想要胡来已经不可能,而且对方是什么人物,她也心知肚明。 言行举止若是出了问题,只怕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到了敌酋身边,成了敌酋的臂膀,跟敌酋朝夕相处,这无疑是深陷巨大的危险当中。苏叶青进入草原这么多年,还没碰到过如此险恶的情况。 但今日的苏叶青,早已不是之前燕平市井茶楼的那个小茶师,背井离乡孤悬塞外,独自奋战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智心性都变得极为强大。 眼下,她在巨大的危险当中,同样看到了非凡的机会。 萧燕来燕平,是要主持河北军政、围剿各地义军的,而她又能接触到机密,很可能事先看到进军方略。 什么是知己知彼? 摆在苏叶青面前的,就是真正知己知彼的不二良机! 萧燕说得没错,机会与死亡果然是一起存在。 霎时间稳住心绪,苏叶青道:“要改变世风,改变人的行为习惯,改变事情的固有面目,当先立规矩,并公之于众,而后不折不扣的执行规矩。” 萧燕要改变天元在河北地的统治面貌,目的是为了增强自身,这是苏叶青不想看到的;但能够让天元官将不鱼肉百姓,让百姓生活得好些,她乐见其成。 萧燕微微颔首:“譬如商君变法?” 苏叶青没想到萧燕连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都知道,心头触动,“仆下不知。” 小叶部的酋长,当然不该知道什么是商君变法。 萧燕笑了笑:“你说得不错,的确该先确立规矩。不过,还有一件事比规矩更重要。” “何事?” “态度。” “谁的态度?” “我的。” “什么态度?” “对中原人与草原人一视同仁的态度,施行仁政、消除压迫的态度!” 苏叶青寻思片刻,恍然大悟:“我们的州县官将,之所以在地方横行霸道,鱼肉齐人百姓,这不是因为他们道德败坏,而是征服者对待被征服者的习惯。 “在草原,征服者拥有一切,被征服者只是奴隶,在前者眼中,后者跟牛羊无异,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私财,自然也就不会把对方当人看。 “只是这样一来,无疑是助涨各地叛军的气焰,让他们拥有更多支持。 “公主要改变眼下的统治面貌,在规矩之上,的确要先让所有人都是到,公主对待草原人与中原人关系的态度。 “这是战阵上的第一箭!” 也跟商君的徙木立信颇有相似之处——苏叶青默默补充了一句,寻思着继续道:“可是有一个问题。” 萧燕头也不回的问:“什么问题?” “善待齐人,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从而不断反抗,想要颠覆我们的统治?” “所以你觉得强力压迫是必须的?” “仆下看不清。” 萧燕笑了笑,“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害怕齐人反抗,是情理之中。你们部落小,所以你的眼界也小,说到底,这是不够强的弱者心态。 “在我眼中,河北地有叛军,就雷霆诛杀,而且必能诛杀,没有人能颠覆我们;而在叛军之外,就该善待百姓。 “恩威并济才是长久之道,齐人会逐渐适应我们的统治,并且越来越顺从。” 苏叶青恍然。 这回是真正的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只是这事说来简单,同样不容易做到,尤其是在短时间内,要让齐人相信公主会行仁政,让我们的官将相信公主会因为齐人,铁面无私取他们性命的态度,更是难上加难。” “是难,但并非没有速成之法。”萧燕胸有成竹的淡淡回应。 他们到了十字街口。 有人已经等在这里。 不是迎接的官将——萧燕此行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安排官将迎接。 迎上来的,是几名探子模样的修行者,递给了萧燕几份消息。 在已经被天元统治的燕平,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修行者存在,让苏叶青颇为诧异。 看完消息,萧燕脸上又有了笑意,对苏叶青道: “这些人是我早先派过来的,为的就是抓紧时间寻找机会——可以让我表明态度的机会。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今日刚好就有这样的良机。” 说着,她策马快行。 苏叶青连忙跟上:“我们去何处?” 萧燕道:“京兆府。” 章四四四 苏叶青与萧燕(中) 天元占领河北地后,统治秩序沿袭齐制——官府衙门、律法条文基本不变。 这是必然的。 相关制度在中原已经推行、改善数千年了,行之有效,是智慧结晶,元木真也好萧燕也罢,一时都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苏叶青跟萧燕来到京兆府的时候,京兆府尹正在审案。 如今距离天元占据燕平,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各种秩序都已稳定。作为大齐京师,所谓的首善之地,燕平自然会得到非凡重视。 这也就使得这里的天元官员,不能不尽忠职守,至少审个案子不在话下。 眼下,河北各级衙门的主官一定都是北胡的人,京兆府尹也不例外。 苏叶青跟萧燕站在人群中,往公堂上看去,就见上面跪着两帮人。一方绫罗绸缎,一方麻衣布衫,前者趾高气扬,有恃无恐,后者凄凄惨惨,哭泣抹泪。 在两帮人中间,用白布盖着一具尸体。 光明正大的匾额下,是一脸威严的胡子官员,正在唾沫横飞的说着什么,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宣读世间唯一的真理。 围观的百姓兴致勃勃,不仅看得聚精会神、两眼发光,每逢有什么吸引人的言论从公堂上响起,便激情万分的议论不休,或者满面怒容或者点头称赞,显然都投入了不小的感情。 通过询问身边的百姓,苏叶青跟萧燕很快大致明白了案情。 情况并不复杂,却有些玄幻:被告是那个身着锦缎的人,是城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富人,前几日要扩建自己的院子,可邻居不同意搬走,吵了几架。 而后,那个邻居便被叫到武侯铺,差役们说是要调节拆迁问题,没想到那邻居进去了三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只剩了一口气。 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去,还没到家门就咽气了,于是便敲响了京兆府的鸣冤鼓。 “肯定是差役收了大户的银子,在武侯铺里用了刑,这才闹成这个样子,这些狗官,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跟苏叶青说话的那个,衣着寻常的老妪义愤填膺。 “依我看,是死掉的那个人贪心不足,富人要扩建院子,肯定给了他补偿的银子,他一定是想要更多,这才惹恼了富人。” 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撇了撇嘴,“你们想啊,收买差役不要银子吗?富人之所以宁愿花大价钱买通官差,肯定是那个死掉的家伙要钱太多!” 听他们说到这里,苏叶青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见解,公堂上的京兆尹,已经拍下惊堂木,当众给出了判决。 他的判决很简单,武侯铺的事跟富人没关系,所以富人无罪;武侯铺的差役没打人,所以武侯铺无罪。原告一行人可以离开了。 这个判决是有依据的。 依据就是武侯铺的官差的供词,他们既不认识那个富人,也没对那个死掉的人怎么样。 至于那个人为什么会死,武侯铺的解释很清楚:那人到了武侯铺,就发疯般殴打官差,后者也没还手,只是闪避,结果那人自己把自己摔死了。 这个判决一说出来,富人哈哈大笑,不屑的扫了那穷苦的一家子一眼,转身就要走;至于原告,则是哭成了一团大喊冤枉。 可惜的是,喊冤并没什么用。 围观的百姓顿时炸了锅,有人指责京兆府判决不公,有人则说官府已经查明真相,总有利欲熏心的刁民想要闹事,诬陷官府。 无论他们说什么,面对京兆府衙役们的雪亮长刀,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由于愤怒的百姓不少,京兆尹便解释了两句。 大意无非是说,官府的人品性端正、都是秉公办事,绝对不会有什么枉法之举,百姓应该相信官府的权威,不要闹事。 事情到这就结束了......吗? 并没有。 萧燕走向了公堂。 那些挡在她面前的官差——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还没来得及拦她,就被她身后的两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用修为压制的全都跪倒在地。 苏叶青默默跟上。 在百姓们疑惑而又惊喜的目光中,萧燕在公堂上亮出了身份,立即引得京兆府尹慌忙下拜见礼,其余官吏——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莫不当堂跪下。 萧燕坐到了京兆府尹的位置上,拿起一应文书、供词看了看,又问了问原告几个问题,最后让苏叶青查验了一下尸体。 至于富人和武侯铺的差役,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说话的机会。 片刻,她的态度出来了。 她看向那些围观的百姓,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已验,死者是被殴打致死,来人,将武侯铺的差役尽数拿下!” 那几个差役在茫然中,就被萧燕带来的修行者,给当众踢断了膝盖骨,压在了地下,杀猪般的惨叫声顿时震慑所有人。 “说,你们为何殴杀死者?”萧燕盯着他们问,“说实话,我从轻发落,若是撒谎,等我找到证据,诛你们三族!” 在堂堂公主的威慑下,武侯铺的差役们,将上官收了富人钱,给自己分了点赃,让他们弄死死者的经过,全都交代了。 萧燕挥挥手,两名修行者立时出了京兆府。 没太久,那个收了钱的所谓上官,也被押到场。 在百姓们期待的眼神中,萧燕做出了判决:“大户为富不仁,还敢贿赂官员残害人命,罪无可赦,稍后押到菜市场斩首!” 先前得意忘形的齐人富人,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的哭着求饶。 然而萧燕并不理会,她继续道: “武侯铺一应差役,收受贿赂,欧杀百姓,还敢颠倒黑背,败坏官府名声,罪无可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有人,立刻押到菜市场处决!” 言罢,她丢下了令箭。 那些个武侯铺的官差,既有天元人也有齐人,这时候无不是惊骇欲绝,都是磕头求饶,仍是被萧燕的手下带了出去。 随后,萧燕对那些原告道:“死者之死,错在官府,官府理应赔偿你们。来人,给他们五百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安葬死者,继续生活。” 眼看作恶者都要被拉去砍头,一家子原告已经是惊喜不已,尤其死的还有官府的人,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一听五百两银子的赔偿,几乎以为是在做梦——这么多钱,那死去的人两辈子也挣不到,连忙一起跪下,哭着高喊青天。 围观的百姓们,见萧燕如此审理了案子,尤其是连天元人都一视同仁的治罪,无不是惊诧万分。片刻的寂静后,立即响起了不少赞颂声。 京兆府尹躬身站在一旁,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 苏叶青看了看萧燕,已经知道对方今天要做什么了。 果然,萧燕随后就命令京兆府尹:“把近期审理完没审理完的案子,都调出来,我现在就要查看。” 京兆府尹只得照办。 那些百姓见萧燕要复查以往案件,知道今日可能还有热闹可看,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其中一些好事者,还去呼朋唤友,想要更多人看看,这个天元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打算干什么。 其实不用他们呼朋唤友,随着武侯铺的差役与富人,被一路宣示着罪行押到菜市口砍头,很多看到听到的百姓,都向京兆府跑来了。 门口的百姓越来越多。 萧燕拿出一份案卷,当众宣读了一番。 这个案子更简单,说的是给某个富商建了一座大宅子的人,工期完了之后没有收到工钱,去讨要工钱的时候,还被富商的护院家丁给打了。 官府的处理还要简单。 就三个字:没处理。 官府压根儿没出面解决这事。 没出面解决的案子有案卷,说明官府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还是有官吏想处理的,但后来被压了下来,不了了之了。 萧燕对众人道:“我在燕平呆过很多年,欠工钱讨工钱这种事,年年都见过,各地都有,闹大的也有,实在是不新鲜。 “这个案子有趣的地方在于,一者,打人者殴打讨工钱的人时,还理直气壮的说打了就打了,能拿他怎么样,讨工钱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生不如死,反而只能说自己错了,不该拿工钱; “二者,有人脖子上架着刀以死相逼,反而被修行者夺了刀,给打得半死不活,事后还被以寻衅滋事的名义,给抓紧了牢狱; “三者,事后富商满街张贴标语,让讨工钱的人合理讨工钱,不要触犯律法——也就是不得以死相逼,否则就可能要被下狱。 “合理讨工钱?百姓讨工钱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合理的应该是,他们做完了工就拿到工钱! “好吧,就算是合理,百姓若是能合理讨到工钱,犯得着以死相逼?商贾硬拖着不发工钱,官府不出面解决问题,却反而怪罪讨工钱者? “这是什么?是富商在耀武扬威,得了便宜卖乖,肆意嘲讽朝廷法度,更是毫无底线、毫无顾忌在宣示官商勾结! “没有官府的人庇佑,区区商贾,焉敢用了人不给钱?焉敢在事情闹大之后能全身而退?焉敢打出这样荒诞的标语? “我天元的朝廷,难道没有律法了吗?!” 说到最后,萧燕已是满脸怒火,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 “来人,把此案一应相关人等,即刻捉拿归案,再去请那些被欠了工钱的人,我今日要在京兆府,亲自给他们发工钱!” “卑职遵命!” 苏叶青听了萧燕这番话,姑且心神震动,就遑论那些围观百姓了,他们看萧燕的眼神,就像是看天上掉下的神人。  章四四五 苏叶青与萧燕(下) 一个时辰后,这个案子被了结。 又是几个天元人、齐人官员,被押到菜市场去立即砍头,至于那个商贾,自己也要去菜市口受刑不说,家财还给抄了。 而讨工钱的百姓,不仅如数拿回了工钱,就连他们讨工钱的那些日子,萧燕也算他们是在做工,同样发了钱,而且是加倍。受了伤的,给的汤药钱更多。 这回,这些得了工钱的穷苦百姓,和围观百姓中的不少人,都当场下跪高声呼喊青天大老爷。 京兆府尹头上冷汗更多了。 他看萧燕的眼神渐渐充满了不解。 他不解萧燕怎么会为了齐人的事,连天元的官员都不放过。 苏叶青咬了咬嘴唇。 第三个案子一样的荒诞。 百姓在商铺买到了假货,跟商贾商量好了,把货退了回去后,但却没能拿回银子。商贾的说辞则是,我同意了退货,没说退钱。 萧燕把那个商贾痛打了四十大板,让对方退了钱。 这个案子之后,萧燕手上的案子就越处理越多。 因为在场有冤情的人,陆续开始敲衙门前的鸣冤鼓,没有冤情的人,知道亲朋好友有冤情的,都是立即跑回去把对方叫来。 但萧燕并没有事必躬亲。 在处理完第五个案子后,萧燕惊堂木一拍,忽然转头喝令京兆府尹:“跪下!” 京兆府尹被震得浑身一抖,虽然不明所以,但本能的预感到不妙,连忙在公堂上跪下。 萧燕居高临下俯瞰着他:“身为京兆府尹,治下却有这么多官吏贪赃枉法,有这么多权贵为富不仁、鱼肉百姓,在你的治理下,燕平竟然成了世间不公、污秽的集中之地,冤情如海民不聊生! “你该当何罪?!” 京兆府尹知道今天势头不对,虽然他不理解萧燕这是唱的哪出,为什么要来这里审案子,但还是低头认错。 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要遭殃,估计会被降职,但打破他的脑袋,身为天元王庭贵族的他,也想不到这份灾祸会有多大。 “你认罪就好,那就依照律法办事。” 在无数双眼神的注视下,萧燕丢下令箭:“来人,推出大门,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堂上堂外的人,无论天元人还是齐人,不管官吏还是百姓,莫不是意外的目瞪口呆。 论出身,京兆府尹不仅是天元人,还是贵族;论官职,那是四品京兆府尹,地位非凡。 这样的人,没有“明显”的罪过,仅仅是治理地方不力,萧燕也要杀? 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天元人,都下拜为他求情。 京兆府尹在肝胆欲裂的同时,也连忙磕头喊冤。 萧燕满面义愤,态度极为坚决:“我天元之所以征伐齐朝,占领燕平与九州大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齐朝皇帝昏庸、朝廷黑暗、官府腐朽,民不聊生! “这场战争,跟商汤灭夏、武王伐纣、刘汉覆秦并无不同,都是要铲除旧皇朝的暴虐不公,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让亿万黎民能够安居乐业! “京兆府尹,四品大员,治理的还是京师重地,竟然渎职到这种地步,治下有这么多黑暗不乏之事,简直是触目惊心、岂有此理! “你跟以往的齐人狗官有何不同?你有什么颜面做我天元皇朝的重臣?今日我不杀你,如何向天下人证明,我天元皇朝,是一个广行仁政、善待百姓,天命所归的皇朝?! “你若是识趣,就自领罪罚,你若是不识趣,那就是天元皇朝的千古罪人,我必诛你九族! “来人,拿出去,斩立决!” 就在所有人都嗔目结舌,还没从萧燕这番话带来的巨大震动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京兆府尹已经被带出大门给杀了。 直到人头被修行者带进来,放在公堂上向萧燕复命,各色人等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到萧燕身上,却是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萧燕站起身,扫视众人,庄严无比的宣告: “我天元皇朝,从起兵南下的那一刻起,就以拯救天下万民为己任,中原人也好,草原人也罢,都是我天元皇朝的子民,天元可汗一视同仁! “从这一刻起,无论什么官吏,再敢贪赃枉法,京兆府尹等人就是下场!无论什么百姓,再遇到不公之事,官府必定为你们做主!” 言罢,萧燕看向自己带来的一名青年官员: “耶律洪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京兆府尹,这满堂百姓——满城百姓,都有什么冤情,由你带人一一甄别、审办。 “燕平冤情一日不彻底肃清,你就得一直给我坐在公堂上!” “卑职领命!” 下完命令,萧燕大袖一甩,转身离开大堂。 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围观百姓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她带着人走开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在她走远之后,无数百姓跪伏于地,高呼公主千岁。 ...... 跟在萧燕身后,策马前往下榻府邸的苏叶青,心情很不好。 准确地说,是很复杂。 这要是放在以前,看到那么多齐人百姓,对着一个胡人公主下跪,心甘情愿的口呼千岁,她一定会怒火万丈,感到奇耻大辱,甚至有可能自己处置这些百姓。 但是今天,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她痛恨贪官污吏,痛恨为富不仁,利用手中权势钱财压迫百姓的权贵富人。若不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一品楼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所以萧燕今天做的事,她恨不了。 但这件事,本不该是由萧燕来做。 那应该齐人自己来做! 可在国战之前,大多数齐人官员,并没有为民做主。若非这天下的官吏,大多数都是贪赃枉法的,大齐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今天给萧燕下跪的那些百姓,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很还是不该恨。 “在想什么?”萧燕察觉到苏叶青的情绪异常。 苏叶青自然地道:“我一时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那些本该视我为仇寇的齐人,为何会对我顶礼膜拜?” “是。” “问题并不在他们身上。” “在谁身上?” “齐人官吏。” “齐人官吏太过不堪?” “若非齐人官吏对齐人百姓压迫过甚,我岂能略施小恩,他们就这般赞颂我?” “如此看来,齐人很好统治” “你错了。” “哪里错了?” “你不理解平民百姓是一群什么存在。” “什么存在?” “生活艰苦的存在。” “那又如何?” “因为生活艰苦,所以最能分清好坏。” “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拥戴谁?” “难道还要拥戴对他们不好的人?” “那家国大义呢?” “你又错了。” “哪里错了?” “你不理解家国。” “什么是家国?” “有家才有国,如果家因为国而破败,谁还会去保这个国?” “大义又如何解释?” “国对百姓有义,百姓才会对国有义。所谓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仇寇;君视民如手足,民才会视君如腹心。” “若是如此,皇朝要一直对百姓好才行。” “所以要一直行仁政,要不间断整顿吏治。” 苏叶青不再说话。 她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天元大军,果真击败王师,彻底占领九州大地,那么他们一定会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稳固的统治。 不,天元大军但凡是能占据大齐半壁江山,他们就不再可以战胜! 萧燕这个人,太可怕了。她在燕平呆的那些年,让她学到了太多大齐文化精髓。 若不是熟知典籍,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商君变法、武王伐纣、孟子学说?若不是对这些烂熟于胸,又如何能合理运用,化为自己的智慧手段? 所以,绝对不能让天元大军攻占中原! 苏叶青收敛思绪:“公主,仆下现在只好奇一件事。” “但说无妨。” “公主睿智无双,远胜仆下,自能处理万事,何须把仆下带在身边?” “理由有两个。” “愿闻其详。” “其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是雄才大略的人,也难保时刻思虑周全,你壮大部落的事迹,已经证明你了你多方面的才能。” “公主英明,仆下必定尽力相助。敢问其二?” “其二,现在不能说。” 苏叶青没有再问。 而萧燕的目光,则在这一瞬间变得深沉莫测。 她想到了赵玉洁,想到了赵宁,想到了自己对前者的栽培、对方对自己的背叛,想到了赵宁的算无遗策、料敌于先、布局深远。 她想到了河北乱象,想到了包括真定的小叶部战士在内,莫州、颍州等地驻军围剿白洋淀叛军的失利,想到了这场乱局中各种不起眼的疑点。 她发誓,以往犯过的大小错误,她绝不会再犯一次! ...... 今日,萧燕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明日,整个燕平城都会知道。 这远远不够。 旬日之内,她将颁行一整套新的规矩。 在原达旦部战士抵达关内,并被派往各地围剿叛军之前,她还会安排人手,去往各个州县,严查官吏贪赃枉法、权贵富人鱼肉乡里的大小案子,用成百上千乃至是成千上万颗显赫的人头,来竖立新规矩的权威。 确立了新规矩,收服了人心,就是对各地叛军的剿灭之战! 保管叫他们灰飞烟灭,定要他们不能死灰复燃! 章四四六 回归 郓州。 这段时间以来,博尔术攻打城池甚急,几乎是没日没夜的。 虽说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差不多,谁也没有压倒性优势,天元大军纵使凶悍,面对占尽防守便宜的,有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贺平等人部曲为中间力量的郓州军,一时不能取得很大战果,但战况依然在朝着有利于博尔术的方向倾斜。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 郓州城中没了主帅。 主帅多日不归,难免军心不稳,士气下降。 “若是赵总管再不回来,照这样打下去,只怕郓州会人人自危,上到将领下到百姓,都会怀疑郓州是不是已经被抛弃了。” 夕阳的金辉洒满城头,天元大军潮水般退去,左右看了看将士们的伤亡情况,宋明心情沉重的说出了这句话。 “博尔术的部曲攻占南部三州后,开始向齐鲁用兵,郓州已经是座孤城,如果能够坚持,那一定是因为大总管,可现在大总管不在......” 一名王极境忧心忡忡的附和,“也不知道郓州还能支撑多久。” 另一名王极境点头如蒜:“是啊是啊,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要说大总管的确是神人,竟然在孝文山成功截住了蒙哥,还杀了他麾下六名王极境,事前我们就算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宋明感慨万千,“可大总管要是入秋后还不回来,郓州这些精锐王师,恐怕就要尽数沦为沙场白骨了,实在是......可惜!” “的确可惜,论战力,陈奕、方墨渊、云雍、耿安国、贺平所部,往王师中都是顶尖的,十分罕见,本应该派上大用场,要是这么没了,让人无法接受......” “是啊是啊,无法接受......” 宋明唉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委实没有办法,说什么都是白说。 正在他纠结愁苦的时候,城外西北方,忽然有几名元神境修行者,快速突破天元大军的封锁,相互掩护着径直向城池奔来。 因为博尔术没有下令王极境拦截,修行者得以顺利上城。 听罢修行者禀报的消息,宋明大喜过望,近乎是眉飞色舞道:“这下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了,郓州已是稳如泰山!” ...... 城外,天元军大营,独臂的博尔术站在望楼上,盯着郓州城面沉如水。 “大王,赵宁都离开这么久了,郓州群龙无首,在我们夜以继日的猛攻下,按理说早该顶不住了。 “可他们的将士还是那般悍不畏死,尤其其中几个精锐部曲,给我们造成了很大伤亡,我们合适才能拔掉郓州?” 木合华在一旁愁眉苦脸的说道,“南下的部曲,因为赵玉洁的出现,之前的攻势已经维持不住,她是王极境中期,恐怕还得大王去处理......” 博尔术听着木合华絮絮叨叨,只觉得心烦欲吐。 郓州攻不下,他的近十万部曲就得被拖在这里,既不能南下增强攻势,也不能放开手脚北上攻略齐鲁大地,有赵玉洁挡着,他已经难以有大的战果。 这个时候,原本在中原的许多齐军,已经陆续抵达了曹州东面、南面的州县,正在各地加固城防,构建防线,还有绕道东面的兖州北上齐鲁布防的。 一个王极境中期的赵玉洁,就需要南下近十万大军中的,近乎所有的万夫长副万夫长,聚集在一起出手才能勉强抗衡,可军中没了万夫长,各部还怎么作战? 从中原来的那些齐军,虽然战力低下,但军中却有大齐各个世家的修行者,他们境界可是普遍不低。 而孝文山大捷、杨柳城大捷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大齐江湖民间修行者,受到震动、感召,看到了希望,抛家舍业进了军中。 形势胶着。 若是郓州能够被攻下,这里的近十万大军腾出手...... 姑且不说大军,他自己要是能南下击败赵玉洁,那也万事大吉。 可他能吗? 赵宁断了他一条臂膀,让他实力大减,这段时间以来,伤势虽说好得差不多了,但整个人的状态却不复鼎盛。 想到这些,博尔术只觉得心急如焚。 但他无可奈何。 “大王,燕平有人来了!” 博尔术有些意外:“燕平?” 他知道萧燕回了燕平,主持河北地军政大事,且立下了草原人中原人一视同仁的新规矩,正派出了大量人手作为巡查使,在地方州县审查冤案、整顿吏治、重塑法纪,动静闹得很大。 “带上来。”博尔术挥了挥手。 来人给博尔术带来了一个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 原达旦部的战士,日前已经抵达燕平,萧燕奉元木真之命,抽调了七万出来,让他们火速南下,赶往博尔术麾下听令。 有援军即将到来,博尔术心神大振。 “大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只要这近七万大军,能够在今秋渡河南下,赶到战场参战,我们就不愁不能继续高歌猛进了!”木合华激动地道。 博尔术哈哈大笑。 自从被赵宁击伤,他一直心情低沉,今日终于再度有了笑脸。 这笑声还未扩散太远,就猛地戛然而止。 一份曹州军报送到了他手上。 赵玉洁率军奇袭了他的驻扎在某个县邑的一个万人队,后者损失过半,前去救援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被她杀了三个。 “大王,虽说南下大军中的所有万夫长副万夫长加在一起,正面能够勉强抗衡赵玉洁,可她毕竟是王极境中期,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元神境后期根本赶不上。” 木合华立即进言,“只怕大王还是要南下了。” 博尔术顾虑深重。他要是能南下,那早就该南下,不会等到今天,之所以呆在郓州不走,是有重要原因: “赵宁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要是走了,他再回来,那该如何?” 木合华意外道:“二皇子殿下不是早就说了,一两年之内,赵宁绝无可能恢复实力?大王为何还这么担心?” 博尔术摇摇头:“没亲眼见过,我不能相信。赵宁这小子有多诡异,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况且,二皇子那些话,很可能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责故意夸大。” 木合华无言以对。 日暮时分,博尔术正要回帐,郓州城中忽然飞出两名王极境,往西边去了。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 博尔术等人观察片刻,两名出去的王极境折返回来。 同时回来的,还有博尔术最想见到,又最不想见到的人。 赵宁。 对方依然是那副风度翩翩、超然出尘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红衣小姑娘。 博尔术瞳孔猛缩。 赵宁但凡拥有王极境初期的战力,眼下都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这个担忧一闪而逝。 博尔术眼中精芒爆闪。 他看出来了,赵宁是被宋明用修为之力拖着,这才能凌空飞行的! 连御空之力都没有,赵宁现在显然伤势还很重,不能发挥王极境的实力! 怪不得宋明等人要出去迎接。 “赵宁果然伤得很重,看来二皇子殿下说得都是真的!大王,赵宁这竖子,一两年之内,看来是真的再不能给我们制造大麻烦了!”木合华喜形于色。 博尔术脸上满是痛快的笑意。 赵宁被蒙哥重伤,现在连个王极境初期都不如,对他而言,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赵宁来了,大王还去曹州不去?”木合华问。 博尔术陷入沉思。 援军赶到之前,他不能再让各部有大的损失,而只要援军赶到,他便能四处攻城掠地:“你们在这里继续进攻郓州城,我南下去对付赵玉洁!” 他实力不复巅峰,目前就相当于于一个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他但凡是还能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郓州早就成了囊中之物。 这个实力不足以正面抗衡赵玉洁,但他留在郓州也没用,这里的战局无需他多作谋划,反倒是南边形势复杂、发挥余地大。 他不能靠个人实力击败赵玉洁,但身为沙场宿将,他有十足把握通过调兵谴将谋战布局的方式,让赵玉洁那个只是因为受宋治宠信,就手握兵权的女人,吃不了兜着走! “大王放心,郓州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木合华拍着胸膛保证。 ...... 博尔术南下了,天元大军对郓州的进攻,却变得更加猛烈。 之前因为杨柳城、孝文山两役,天元大军士气受到了影响,现在得知援军即将赶到,将士们都来了精神,所以攻起城来更加卖力。 然而他们遭受的阻力,也比之前大了很多。如果说以往只是部分精锐部曲殊死奋战,那么到了现在,郓州就是全军振奋。 一日激战,天元大军丢下满城尸体,再度于黄昏时分撤退。 跟昨日一样,天元大军很快就派了人出来收拾尸体,这说明他们今夜也没打算继续攻城。 “大总管果然神威无双,之前博尔术都是日夜不停进攻,大总管一回来,他们便没士气再在夜晚出战了,有大总管在,郓州必定是铜墙铁壁!” “是啊是啊,必然是铜墙铁壁!” 到城头巡视战场的赵宁,听着身后两名王极境的马匹,笑着摇摇头:“诸位谬赞了。” 章四四七 大战前夜的盘算与推断 赵宁在一处坍圮的女墙前站定,纵目俯瞰在城外收敛尸体、相安无事的两军将士: “蒙哥回了陇右,但其麾下仅存的三名王极境,倒是派了两个到中原来,以弥补杨柳城之战后,对方王极境修行者数量的缺失。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根据我接到的消息,察拉罕与博尔术南下的部曲中,各有几名元神境后期巅峰的修行者,很有可能即将成就王极境。 “我暂时无法恢复战力,接下来的战事,还需要多多依仗各位。” 听到赵宁这么说,宋明等人大惊失色:“如此说来,我们在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上,不是又快要陷入明显劣势了?这可不利于国战大局啊!” 赵宁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淡淡道:“但凡旷日持久的大战,总有旧的王极境不停战死,也总有新的王极境不断诞生。 “天元大军中会有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即将突破瓶颈进入新的天地,我大齐军中同样不缺这样的人杰。 “在局部战场上,谁抢先一步达成王极境,谁就能主宰战场赢得胜利;在国战大势上,哪一方的新增的王极境多,哪一方就能手握决定胜负的战机。” 说到这,赵宁轻叹一声,面对脚下残酷的战场,话音有片刻的停顿。 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将士们抬上板车,像烂鱼一样堆在一起。 这些血染战袍、手脚不全,乃至身首异处、脏腑横流的死寂尸体,在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热血儿郎。 可现在,他们的热血冷了,他们的尸体凉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故事戛然而止,他们留下的痕迹会飘散在晚风里。 那些曾被他们当作安身保命之本、建功立业之凭、保家卫国之基的兵刃,如今荒草一样散在各处,在蔓延的血泊里起起伏伏。 握着它们的人已经消失在世间,可它们不会。 它们会被收集起来,并发放给下一个作战的勇士,去杀戮更多鲜活的生命,直到握着它们的勇士也死去,直到自身崩坏被回炉重炼。 在这片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多半普通人会死于非命,半数修行者会命丧九泉,能够成就元神境的百中无一。 一万个活生生的人成为尸体,用神魂与鲜血作为土壤,可能才能培植出一个王极境。 只有成为王极境,才能靠一己之力,决定局部战场的胜负,才能对国战大局产生实质影响。 如果只是元神境、御气境,那就需要很大的数量聚集在一起,抱成团,靠着艰难拼杀,才有可能扭转、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世人都知道,战争年代,包括王极境在内,精锐、高阶修行者的数量,会比太平时节多很多。 可很少有人去深究,这些新增的高手强者,是在一场场九死一生的战斗中磨砺出来的,是踩着同袍与敌人的尸体,一步步提升境界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再残忍的养蛊之法,也没有战争这么可怕。 更令人绝望的是,成为王极境并不是终点,王极境也会死,有些时候甚至会死得很突兀、很简单。 可如果没有这一场场战斗,没有一片一片战死的大好儿郎,就不会有那么多精锐、高阶修行者,更不会有那么多王极境,也难以锻造出更高修为的存在。 元木真能够成为天人境,以一己之力改变草原、征服草原,固然是有千年罕见的天赋。 可如果没有一场场战斗,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命,他也不可能成为天人境,至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是天人境。 而他的麾下,更加不可能有那么多百炼成钢的王极境、元神境,能够助他横平万里山川。 他也就没有挑战大齐,覆灭大齐的资格。 “要赢得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我们需要很多高手强者,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王极境。 “诸位都是王极境的老人了,城中有不少良才,为郓州为国战,还望诸位能够多多指点他们。” 赵宁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宋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会轻易指点其他修行者?就算指点也是指点自己的族人门生,不会教授外人什么。 “大总管放心,我们会照办。”宋明表明了态度。 另外两名王极境,也都是点头应和。 赵宁只看他们不情不愿的眼色,就知道这事可能性不大,纵然他强迫,对方大概也只会敷衍了事。 对此,赵宁早有预料,他并没有指望这些人深明大义。 一百多年物欲横流的太平生活,早就把人培养成了自私自利的存在,更何况大齐的文武之争、世家寒门之争还就在眼前,血淋淋的过往并不好消弭。 赵宁此时跟他们说这些,不过是通知他们一声。 接下来,他除了自己修炼,会大规模指点郓州的精锐修行者,帮助他们尽快提升境界。 可想而知,一旦境界提升,受了他这么大的恩惠,那些军中将校,都会成为他的“门生”,整支军队恐怕都得渐渐成为效忠他个人的私军。 到了那时,宋明等人可就怪不得赵宁,也不能指摘他了。 赵宁纵目远眺,目光越过天元大军营地,看向南方天际。 要想军中修行者得到充分磨砺,打熬出更高的境界,需要的是胜利的战役,而不是失败的,最不济也得是势均力敌的。 战败了,将士们情志郁结不说,还会死得差不多,哪里能有多少修行者成长起来? 他得尽量保证,发生在各地的战役不能败得太惨,要让齐军中的精锐修行者,能够得到更多成长机会。 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城外没有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拦路,这件事做起来无非就是麻烦一些。 赵宁已有打算。 ...... 从城头回到用作中军大帐的大宅,赵宁站在沙盘前,望着整个国战战场陷入沉思。 帐中的参军、书吏,见他独自沉吟,都不自觉的放轻了手脚,不敢有分毫打扰。 国战四大战场,现在可以细分为五个了,除了陇右他不用过多考量,黄河南北的战局,他每天都要一步步推演。 陇右军在西域作战多年,多半都是精锐,无论寒门军队还是魏氏主事的部曲,都不是中原齐军可比。 如今蒙哥重伤,麾下只有一个现成的王极境,想要在魏无羡手下突破陇山防线,难度不小。 最重要的是河东。 没有赵氏、杨氏带着河东军守住晋地,察拉罕麾下二十万大军一旦南下,中原战局立马就会崩溃。 但最稳固的其实也是河东。 一年过去了,由赵氏族人——包括战前被刻意培养的旁支、远亲子弟——作为骨干的河东军,无论规模还是精锐程度,都已今非昔比。 族中修行者不仅有改良过的《青云诀》,还有赵玄极指点修为,更有海量修炼资源。经过这么久的沙场磨炼,很多人的境界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到了今日,靠着天堑雄关没有太大损失的赵氏修行者,在高手强者上的力量,不是大齐别的军队能够望其项背的。 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完全把战力发挥出来。 赵宁在等一个时机。 他原本以为,从达旦部南下的战士,会被派到河东增强攻势,如果是那样,赵氏隐藏的这些高手强者,就会爆发出自己该有的力量,给察拉罕一个当头棒喝。 依照眼下河东军表现出的战力,如果再有七万生力军,河东就会守不住,萧燕应该把兵力投入河东——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赵宁琢磨多时,也没有想明白原因。 就好像对方坚信赵氏难以对付,不可能成为突破口。 察拉罕没有得到援军,赵宁也就没有把这份力量显露出来,毕竟就算显露出这份实力,眼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彻底击败察拉罕。 能够守住河东,跟能击败察拉罕,中间有太长的距离:野战反击,占据上风,有胜利,夺城,决定性胜利——每进一个阶段,都需要高一分的战力。 既然察拉罕没有援军,那么赵宁的打算就是,等到河东军的实力积累到,能够迅速完败察拉罕的时候,再把实力爆发出来。 这样才能避免出现意外。纵然有意外,也有力量从容应对。 其次是河北战场。 要不是有河北一二十股义军,同时闹出了攻州陷县的非凡动静,而且还把各地驻军耍得团团转,取得了杀官屠军、抢夺粮秣的巨大战果,原本已经集结起来的十余万绿营军,就会渡河南下。 从达旦部调来的十五万战士,也不会只有七万增援博尔术。 若是十五万达旦部战士,跟十余万绿营军一起投入到了正面战场,无论河东还是郓州,都很难再支撑下去。 现在萧燕手握十余万绿营军,在各州少量驻军的引领下,配合八万达旦部战士,已经开始大规模分片围剿各地义军。 根据赵宁得到的消息,萧燕没有把大军分散开,而是选定了包括白洋淀在内的部分义军相对集中盘踞的地带,作为第一场大战的目标。 她让大军先在外圈排开阵仗形成包围之势,而后拉网一样前进,不断缩小包围圈,想要将白洋淀等地的义军,围歼在包围圈中央。 解决了一个地方,再赶去下一个地方,确保每次作战都有绝对优势兵力,可以形成铁通般的包围圈,不给义军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回郓州之前,赵宁已经给黄远岱去了信,让对方早做准备,找准包围相对薄弱的地带,寻机突围。 这本是一场几乎没有生还余地的战争,但萧燕偏偏把苏叶青带在了身边,这就让黄远岱能够做到知己知彼。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眼线众多,驻扎各州的北胡大军中,还不乏苏叶青麾下一品楼修行者,隐蔽控制的部落战士。 有他们配合,这场战争并不是没有机会。 第三重要的战场,当然是郓州。 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暂时仍是僵持之局。 最后就是博尔术跟赵玉洁,在曹州南部一线的对峙。 双方之间的较量,会打成什么样子,赵宁也拿不准。 不过没关系,无论他们打成什么样子,赵宁都想好了应对之法。 ...... 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中原,聚焦于汴梁。 汴梁还是那个汴梁,然而汴梁周边的形势,已经跟之前有天差地别。 杨柳城之役后,中原大军都成了节度使的藩镇军,有的在汴梁附近,有的不在。 汴梁还是东京,没有划给哪个节度使,但现宣武军节度使的地盘,就在汴梁旁边。 宣武军节度使是张京。 至于皇后,人还在汴梁,但能够直接调动的军队,只有三万扈从军。 当然,名义上她还是坐镇东京,主持中原大局,赵玉洁也要听调。而实际上,有皇帝在上面撑着,赵玉洁并不会听她指挥了,后者实际能调度的大军更多。 在赵七月回到汴梁稳住大局时,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取得杨柳城大捷后,声威达到顶峰。赵宁想要赵七月到的事,对方已经全部做完。 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久之后,皇帝肯定会调赵七月回去。他已经驾空了赵七月,让后者无所事事了,过一段时间再调回去,就顺理成章。 但赵七月不想再回到皇帝身边,当那个注定要被废掉的皇后。 于是赵宁就得打算打算。 这个打算并不难做。 关键就在于一点。 七万达旦部战士需不需要来郓州。 如果郓州有希望被快速攻下,那自然要来——但这个可能性不大,之前二十万天元大军也没做到这事。 再就是,如果郓州有出城反击之力,那达旦部战士也得来助战。 这方面赵宁可以控制。 他要做的就是这个。 而一旦达旦部战士不来郓州,那他们会被博尔术派去何处? 派去何处对博尔术最有用? 赵宁帮博尔术仔细分析了几遍。 他得出了结论。 于是他派人给赵七月送去的信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中原战火,即将重燃。 ...... 回到起居的院子,赵宁在屋中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当初在燕平镇国公府的地下室里,自己构建的那副代表大齐皇帝、衙门、世家力量的乾坤图。 今时已经大大不同于往日。 他将这幅图,从自己的脑海里抹了去。 取而代之的,是大齐江山图。 他很快在这副州县分明、节度使藩镇错落的社稷图上落子,一如棋子落棋盘。 不知过了很久,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接下来这几年,注定是天下大变的几年。 战场是大齐跟北胡的战场,交战的双方是大齐王师跟北胡大军,但即将在这副棋盘上林立如山的棋子,却只会代表一个含义。 群雄并起! ——————— 第五卷,终。  章四四八 三年三战(1) 乾符十三年,秋。 汴梁以西数十里外,郑州中牟县。 县衙捕头范子清,满身狼藉的回到家,已经是接近三更时分。 娇媚妻子背对着昏黄的灯火,在门前翘首以盼,见到他,顿时笑靥如花的迎上来,没两步,看清他头上、身上未清理干净的鸡蛋、烂菜污渍,脸色一变。 “又被乡亲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躲着点哪!” 妻子用衣袖擦着范子清脸上的污迹,满眼都是柔情与心疼。 范子清边进门边无奈的叹气: “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催促军粮甚急,张口便是五十万石,要求一个月内必须收齐,咱们县有七万石的分派。可秋粮还没收上来,百姓哪里有粮食? “上任县尊,就是因为不肯戮力办差,前几日竟然被节度使的兵丁,闯进县衙给痛打了一顿,丢进牢狱了,新上任的县尊是节度使的同乡,怎会不卖力气? “虽然有征收军粮的名头在,但实际上这些日子,县衙的官吏差役,几乎都是在节度使兵丁的帮助下,抢夺百姓的钱粮,怎么可能不遭百姓怨恨?” 他是本县人,认识他的人很多。 白日里跟节度使的兵丁在一起时,百姓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下了差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偷着扔石头扔烂菜报复,都是免不了的。 说完这些,顶着一张苦瓜脸的范子清,在妻子准备的热水盆里洗了手,坐上饭桌时面色柔和不少,问道:“孩子们都睡了?” “早就睡了。” 范子清点点头,喝了半碗茶水,让妻子去拿酒。 妻子一边给范子清斟酒一边问:“节度使的兵丁怎么如此跋扈?连县尊都敢随意殴打下狱?那可是朝廷命官啊!” 范子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忿忿道:“节度使有郑州军政大权,可以任免州县官吏,只要朝廷不追责,他想做什么不成?” “那朝廷就不管吗?” “朝廷?朝廷连大军粮饷都发不了,还要仰仗节度使的军队抗击北胡,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只要事情不闹大,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还听说......听说昨天有人聚众反抗缴纳钱粮,被节度使的兵丁杀了好几十个,抓了一百多个,有这事吗?” “有。” “朝廷连民生疾苦都不管了吗?” 范子清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动筷子去夹菜,听了妻子的问题,咬着牙道: “你当朝廷为何要给节度使军政大权?说到底,就是正常征收的赋税,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大军,所以就需要征集更多民间钱粮。 “问题是怎么征集!难道靠讲道理吗?当然是用军队、官差硬抢!抢粮就有人反抗,有人反抗就有人死,这是必然的! “朝廷为何不自己派人强征军粮,而是选择给节度使大权,让节度使自己解决粮秣?就是不想背负压榨百姓的恶名! “百姓反抗节度使,只是地方问题,杀了作恶的节度使,就能差不多平息民愤。可要是百姓都起来反抗朝廷,那国家就乱套了,是要改朝换代的!” 听到这番话,妻子张圆了樱桃小嘴,脸色煞白:“真......真是这样?” 范子清长叹一声,脸上刻满忧愁:“怎么不是真的?中原有战事,河北有战事,这里有节度使也就罢了,可眼下,陛下刚刚新封了许多江淮、江南的节度使。 “这是为何?” 妻子茫然地问:“为何?” 范子清苦笑一声:“还不是为了征调更多钱粮?东南富庶,支撑着朝廷多半赋税,可国战爆发后,朝廷派去东南筹集军饷的大臣,都只能带回很少的银子。 “东南那些富人大户,根本不愿意在正常赋税之外,贡献多少家底,而且他们跟官府的人勾结过深,彼此的利益盘根错节,大臣没有地方官的配合,能做什么? “那些去东南筹钱的大臣,说不定本身就是地方官依靠的大树,他们还能要地方官的命不成?他们去东南走一趟,说不定塞进自己腰包的银子,都比带给朝廷的多! “朝廷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封节度使,让节度使们用雷霆杀伐手段,去弄更多粮饷。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很多,朝廷只管向节度使要银子,至于节度使怎么弄来银子,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要地方不大乱就成。” 妻子听得半懂不懂,怔了好半响,末了喃喃道:“真是乱了,看看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子?” 范子清喟叹道:“这本身就是乱世啊!” 妻子见范子清的酒壶已经空了,就又去拿了一壶过来,放到对方手边的时候,温声道: “朝廷管不了东南大户,国家大事我们也管不着,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还是得过,你往后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小心些,不要再被石头砸伤了。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都依仗着你,可不敢有什么意外。” 范子清摇头道:“我好歹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常人就算把石头丢在我脑门上,也伤不了我一根汗毛,你就放心吧。” 妻子嗯了两声,伸手摸了摸菜盘子,发现已经一片冰凉,便只留下一叠子蚕豆让范子清先慢些吃,她把其余的菜端去厨房都热了一遍。 再回到饭桌上,妻子给范子清盛了一碗粟米饭,陪着说了许多话,让对方一整日的烦闷消减了大半。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妻子给范子清捧上一碗热茶,自己去厨房刷碗。 等她忙完回来,喝完茶的范子清,已经进了里屋,正坐床边给一双睡熟的小儿女盖捏被子。昏黄的油灯下,范子清坚毅方正的脸上,满是铁汉柔情。 妻子靠在门边,静静的望着她觉得无比美好的这一幕,不忍上前打搅。 等范子清给小女儿理顺了盖住脸的头发,从里屋走出来,妻子便柔柔的笑着道: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快些洗了早些睡吧。这段时间起早贪黑忙得没完没了,在外面也没了顺心的时候,回来了可得休息好。” 在妻子的伺候下,范子清躺进了水热得恰到好处的大澡桶。 他舒服的闭上双眼的时候,卖力给他擦背的妻子则是抓住这一天当中,两人难得相处的机会,跟他闲话家常: “城里的物价最近涨得很快,菜价涨了,米价贵了两成,鸡蛋贵了三成,尤其是肉食,因为羊啊猪啊要先提供给军队,都快贵了近五成了! “再这样下去,你那点俸禄都要不够用,咱们恐怕得吃老本,那可是儿子将来娶媳妇儿的银子,还有女儿的嫁妆....... “爹娘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如从前,总有个风寒中暑什么的,也需要汤药钱,我琢磨着该隔三差五给他们送点肉食鸡蛋,让他们补补身子......” 范子清闭着眼嗯了一声,“战争期间是这样的,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不要心疼钱,等忙过这一段,县衙里应该会有赏。” 妻子揪出他一条胳膊擦来擦去:“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要是打上个三年五载的,咱们都过不下去了,那些平民百姓,还不都得饿死?” 范子清沉默了片刻:“难说。有节度使们在,中原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 “北胡占领杨柳城的时候,黄河上的水师战船,许多都成了人家的,现在黄河已经不是天堑了,他们的兵马随时都能靠岸,咱们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 妻子脸色白了白,心情沉重,手上动作都跟着迟缓不少:“我听说节度使最近在到处抓壮丁,尤其是修行者,几乎是见一个就要拉走一个。 “你该不会也被抓走吧?” 范子清摇了摇头:“衙门里的人,还不至于强制充军。” 妻子松了口气:“你啊,虽说是个御气境,但这些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做了那么久的捕头,案子破了不少恶人抓了不少,却一直没得个升迁的机会。 “知道你是不想为五斗米折腰,去巴结奉承县尊,也不屑于欺凌弱小,收授那些黑钱,但如果你现在是个县尉,咱们也不至于担心米粮物价了......” 范子清:“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就你懂得多,我不说了,你只要记着,别在外面累坏了自己就成。这个世道不值得你拼命,朝廷也好县尊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人。” 范子清没有接话。 ......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范子清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洗漱,就有衙门的人跑来咚咚敲门。 “何事如此惶急?” 范子清拉开门,见外面的是自己手下一个捕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脸的惊骇之色,心中已经感到不妙。 “头儿,大事不好了!胡子昨日突然大举渡河过了大河,已经攻占原武、阳武两县,节度使连夜亲至战场前沿,现在县尊正紧急召集大伙儿呢!” 听罢捕快的话,范子清怔了怔:“胡子竟然真的再度进入了中原?一日之间丢了两座县城?胡子有多少兵马?” “还不知道有多少,据说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头儿,县尊已经接到了节度使的严令,要咱们县征调一千民夫,紧急运送军粮去战场,还要求......” 范子清眉眼一凛:“还要求什么?” “要求县内所有修行者,必须立马动身进入军中,随同大军作战!” 章四四九 三年三战(2) 少时,范子清到了县衙。 二堂内,先到的官吏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没一个坐得住的。 等到县衙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新任县令——节度使的同乡,一个满身杀伐之气的精壮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面对这个眉眼如狼,看谁都像看猎物的铁血县令,众人无不发自内心的畏惧,连忙站好见礼:“见过县尊大人!” 据说,当时杨柳城大战,县令就跟随节度使,与胡子在城头拼杀过。 虽说那时候胡子没来得及席卷中原,也没杀到中牟县来,但县衙的这些官吏,只通过邸报就知道胡子有多么凶残、强悍。 面对这个传说杀了几十个胡子,手上还有不少胡子修行者人命的县令,没有人不战战兢兢。 县令站到主座前,也不坐下,就那么耸立如虎的俯视众人,声若洪钟道:“相信尔等都知道了,胡子已经再度渡河南下,一夜之间便占了我们两座县城! “本官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也不想理会你们怎么想,你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折不扣执行本官的命令! “谁要是敢渎职懈怠,耽误了正事,在节度使摘掉本官的脑袋之前,本官一定会夷平你的三族!” 这话说完,满堂的县衙官吏,无不态度谦卑的躬身应诺。 这些时日,县令带着他们征调钱粮,不仅杀了不少人,也破了许多不配合者的家,莫说他们已经不敢反抗,就连微词都不敢有。 前段时间,中牟县最大的地方大族,就是因为不肯给对方八千石粮食三千两银子,被对方下令兵丁直接踏破了宅门,举族数十名修行者,给屠灭大半。 若只是县令骄横跋扈也就罢了,这些官衙官吏还听说,这种事在郑州城也有。不同的是,彼处被镇压的地方大族,家财更加丰厚,死难的修行者境界更高。 而出手的,是节度使本人。 官衙的文官已经意识到,郑州现在是武人当道了,军士强于乡绅大族。 在以往的时候,地方官要治理地方,只需要跟地方大族乡绅打好交道就行,而且不敢跟根基深厚的地方大族乡绅对着干。 而现在,因为大战在前,军中的粮饷需求没有止尽,家财丰厚的地方大族,反而成了节度使的藩镇军,最先索取的对象。 面对数万甲士,再是有影响力的地方大族,但凡敢于反抗,都只有被镇压的下场。 不管他们在官场、在朝中是不是有人,面对手握地方大权,需要抵抗北胡大军,杀人已经杀成本能的悍将节度使,都得低头。 旬月间,在各地已有不少节度使,爆发了跟世家的冲突。 ...... 县令分派的差事,落到了每个主事官吏头上,后者陆续退下去办事。 到了最后,差事分派得差不多了,就只有范子清等寥寥数人还在堂内。 县令扫视众人一眼,目光在范子清身上落定,忽的轻笑一声: “中牟县是上县,县衙之中有御气境后期的高手,本官并不觉得意外,但堂堂御气境后期只是区区一个捕头,就让本官不得不意外了。 “范捕头,你可跟本官的境界一样啊!” 范子清抱拳道:“下官不敢。” 县令挥了挥手:“本官初来乍到,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眼下不得不行事跋扈些,但对英雄豪杰,本官一向敬仰,不愿苛待。 “从即日起,你就是兵曹主事。这中牟县有多少修行者,三日之内,你必须都找出来,本官已经接到了节度使的严令,要让他们从军,去战场效命。 “当然,本官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有本官在,你就能坐稳兵曹主事的位子,若是差事办得好,县尉也并非不可能。” 范子清知道,县令是说他不必上战场。 但凡是个正常人,能呆在相对安稳的后方,谁愿上朝不保夕的战场? 范子清称谢之后,问道:“敢问县尊,卑职征调本县修行者从军时,该如何说服他们?” 县令面色一肃:“异族入侵,杀我同胞,占我江山,无数百姓在铁蹄下沦为尸骸,数不清的将士在化作沙场黄土,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 “我大齐儿郎为国效忠,难道还需要特别的理由?!” 范子清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抱拳道:“卑职请命,从军入伍,沙场杀敌!” 县令愣了愣。 他盯着范子清:“给我一个理由!” 他上面说得那些话,都是道理。 道理是书上的,是嘴里的,是说给别人的。 一个县衙兵曹主事,有品级的官员,不去前线呆在后方,才是大家都会有的现实选择。 现实,是自己的。 ...... 范子清推开家门,看到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 清秀的面容上,有汗珠点点,青丝沾在鬓角,双手的十指被水泡得发白。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妻子见到范子清,意外之余,眼中亦有掩盖不住的欣喜,“你先回屋歇着,我洗完衣服就去做饭。” 范子清笑了笑,如春风般轻柔。 他没有回屋,而是来到妻子身旁,“你去做饭吧,这些衣服我来洗。” “胡说,你哪里会洗衣服?再者,哪有堂堂捕头自己洗衣服的?时辰还早,你就忍忍吧,我洗完这些不用多久,马上就能做饭......” 妻子觉得范子清要么是在说笑,要么就是饿得有些急。 “我没娶你的时候,衣裳难道都是没洗的?”范子清把妻子扶起来,自己坐在了小马扎上,让她赶紧去厨房。 “怪里怪气,今儿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妻子看似嗔怪的瞅了范子清一眼,实则很是开心的去了厨房。 眼下儿子还在私塾,等到她的饭做好,儿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家人正好一起吃饭。 这段时间以来范子清总是很忙,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 夜间,范子清独自坐在院中,拧着一壶酒,对着半轮残月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将一双儿女送去睡觉的妻子,搬了个小马扎来到范子清身旁坐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幸福地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这段时间不是很忙吗?” “县尊大人给了半天假。” “是体察你这段时间的辛劳?” “不是。” “那是什么?” “三日后,我就要离开中牟县了。” “离开?去哪里?” “战场前沿。” 妻子猛然坐起身,惊恐的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范子清: “你要上战场?你要从军征战?你被抓壮丁了?你不是说县衙的人,不会被强行送上战场吗?!” 范子清似是早就料到妻子会是如此反应,所以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不是被强征入伍,是我自愿的。” “自愿?” 妻子怔了怔,随即便开始不要命的挥舞手臂拍打范子清,仿佛撒泼一样,“自愿......你就自愿抛弃我,自愿不要女儿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叼走了吗?!” 范子清没动。 等到妻子拍打的累了,他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正色道:“我必须去。” “为什么必须去?朝廷无道,官府黑暗,权贵鱼肉乡里,富人压榨平民,节度使只知道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 “这样的世道,你充什么英雄好汉,我们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一家人呆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 妻子泪流满面。 范子清神色黯然:“朝廷无道,官府黑暗,节度使横征暴敛......的确都是事实。可就因为这些事实,我们就不要家国了?” 妻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一直想要匡扶社稷,纵然屡试不第,被迫做了个捕快,也没动摇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可你得看清现实啊!” 范子清默然不语。 妻子再度尝试劝阻:“你是修行者,可那么多元神境、王极境,都死在了战场上,你一个御气境,纵然是到了战场上,又能有什么用?” 范子清仍是不语。 良久,妻子抹干了眼泪,眼神如剑的盯着范子清:“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你抛妻弃子,不顾双亲,也要去沙场,为这个肮脏皇朝拼命的理由!” 范子清没有说话。 ...... 三日后,范子清先是拜别双亲,而后回到家,拧上行礼,挎上腰刀,走出了家门。 死死咬住嘴唇的妻子,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拉着儿子,身形单薄的站在门前泪如泉涌,默默望着范子清走出巷子。 在巷子口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遥远、孱弱、矮小的妻儿,心如刀绞的范子清,咬着牙扭过了头,汇入大街上身着甲胄的队伍。 这一天,是深秋,木槿叶子片片凋落,天地间冷冷清清。 ...... 范子清带着中牟县的修行者队伍,出了城,一路向北。 他们的目的地,是万胜城。 秋风萧瑟,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不见半个庄稼汉,寂寂的林子里,黄叶打着旋儿飘落,连着天边的官道上,倒是有数不清的行人。 这些行人组成了一股慌乱的洪流,脚下尘土飞扬。 那是北面来的,逃避战火兵灾的百姓,有人拖家带口,有人背着巨大的包袱,有人推着板车,有人抱着婴孩,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形单影只,有人两手空空。 相同的是,每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恐慌。 在这股庞大的,看不到尽头的洪流面前,范子清跟他身后数百人的队伍,就显得无比渺小。 但他们仍在义无反顾的逆流而行。 纵然如大海中的孤舟般,也不曾转身回头。 那些看到他们这支鲜衣怒甲、队列还算齐整的队伍的逃难百姓,相继放缓了脚步,原本惊慌的面容稍稍镇静,紊乱失措的步伐渐渐平稳。 百姓们看着这支坚定逆行,面向北方朝着北胡大军走去的队伍,眼中慢慢有了神采。 那是寄予厚望的信任。 也是奢求、幻想。 目光触碰到一张张满是灰尘、污渍的脸上,那一双双或许期许或敬佩或不解或担心的眼睛,范子清很清楚,去了万胜城,他们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但他一定要去。 县令说,给我一个理由。 妻子说,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不要安稳宁愿以身犯险,一个抛妻弃子也要浴血杀敌的理由。 一个在并不公平并不美好,乃至是混乱黑暗的世道里,甘愿沙场拼命的理由。 范子清告诉他们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因为,我是齐人。  章四五零 三年三战(3) 范子清到达万胜城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满是甲士。 在这里,他终于能够了解到第一手军情。 这几天,北胡大军马不停蹄,又陆续攻占了河阴、荥泽两县,主力直趋郑州州城,且跟河阳节度使的兵马,已经交上了手。 另一部偏师,则会立马抵达万胜城。 范子清还知道了,这回突然渡河南下的北胡兵马,号称有十万,一部进了河阳节度使的郑州,一部进了义成节度使的滑州。 郑州与滑州相邻,背后就是汴梁。 滑州州城早已沦陷,义成节度使的兵马,仅能控制西部几县,如今正跟博尔术所部鏖战,骤然后背被袭,境遇可想而知。 博尔术南下的兵马,已经攻占濮州全境,滑州与曹州的州城及大部分县邑。 当初他们没能及时支援杨柳城,被赵七月先夺了城,如今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在滑州、郑州大举登岸,席卷州县,势如烈火,不再只是困局杨柳城一地,起到的效果与形成的局面立马不一样。 两个战场很快就会连成一片。 届时就是乱局。 别处的事,范子清莫说管不着,连看都看不到,无论郑州城的河阳节度使,能否守住城池,滑州西部的义成节度使,能不能摆脱危险,他都有眼下的事要做。 抵达万胜城不到两日,北胡步骑已经兵临城下。 这是范子清初涉沙场的第一战。 战斗远比想象中惨烈、血腥,北胡锐士的悍勇,也远超他的预计。 开战伊始,看不到尽头的北胡战阵,黑压压的覆盖了城外田野,他们踩着地震般的步伐,在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中,高举着盾牌抬着云梯,顶着城头一泼泼撒出去的箭雨,牛群一般蛮横而迅捷的冲向城下。 范子清在城头看得分明,无数箭矢射翻了许多北胡将士,在海洋般的浪潮里,制造了不少空白,但这些空白眨眼就被后面的战士填充,消失不见。 北胡战阵死了一路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影响到,无论是声势还是他们接城的阵型;就连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都没有减弱半点。 对方就像是一群没有情感,不知道害怕的战场洪流,只有席卷一切的意志,没有半路停顿的道理。 而挡在他们面前的,不管是近万守城将士,还是深沟高墙的城池,亦或是巍峨千丈的山峦,都只会被它们一口吞没。 范子清心跳如鼓。 浪潮蔓延到城下,刹那间拍上城墙,又在转瞬间淹上城头。 甲胄上插着箭矢,跟刺猬差不多的北胡修行者,跃墙而上,手中符刀带着夺目的光芒,弯月一般劈到额前! 范子清好歹做了多年的县衙捕头,没少跟强盗贼寇打交道,与修行者厮杀早已是家常便饭,战场上地动山摇、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虽说着实让他心里发寒,但他还不至于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大吼一声,挥刀迎上。 浴血拼杀一经开始,便好似没有尽头。 范子清不知道自己击退了多少人,斩杀了多少人,只感觉自己眼前人影的晃动从未停止过,翻上城头的敌人连绵不绝。 没有间歇的搏杀里,他好似海边的礁石,在巨大的风浪里,承受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无休无止。 渐渐地,他感觉到吃力,愈发的吃力。 记不清第一道伤口是何时出现的,记不清自己到底中了多少刀,只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火坑,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燃烧,无处不痛。 终于精疲力竭。 精疲力竭之后,还是一刀一刀的拼杀。 于是到了后来,就只是咬牙支撑,靠着意志支撑。 就在范子清觉得嗓子已经裂开,连呼吸都已经没有力气,眼前的敌人身影越来越模糊,双臂连有没有握着刀都感觉不到,下一刻就会倒下的时候,面前的敌人忽然退了。 视野里影影幢幢的景象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让范子清着实愣了片刻。 他勉强扶着女墙,朝城下看去,就见北胡将士丢下满地血红的尸体,潮水般退了回去。 活了快三十年,范子清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这么轻松,仿佛每根汗毛都张开了嘴在大口呼吸。 人生也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天地如此清明、广阔,好似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万事万物都显得无比美好。 这是活着的感觉。 活着真好。 他欣喜的要流出泪来,却连笑的力气都已经没有,只能靠着城头软趴趴的坐去,左右查看自己从中牟县带来的部下。 这一看,范子清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城头已经不是城头,而是血肉磨盘,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脏腑随处可见,头颅、断臂、断腿就像是垃圾一样触目惊心。 鲜血染红了每一寸石墙,受伤将士的哀嚎不忍听闻。 范子清粗略一看,自己带来的人手,这一下就伤亡了两成。而看看天空的日头,可知这一战打了不过两个多时辰,距离天黑还早。 范子清只剩了满心苍凉。 轮替的将士上了城,清理尸体救治伤员,范子清也被扶下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的间隙,重振旗鼓的北胡将士,开始了第二次攻城。 这一回,范子清没有厮杀。 夜晚,疲惫的范子清睡到一半,就被甲士摇醒,要求他立即率部上城——城头的将士伤亡惨重、阵脚不稳,已经支撑不住。 范子清咬牙忍着伤痛,提刀起身,招呼部下集结,而后奔上了激战正酣的城头。 亏得是他伤口虽多,却因为修为不错运气不俗,没什么致命伤,这才能继续奋战。 第二日,仍是激战。 这一天日落时分,北胡大军退却时,万胜城清点伤亡,近万将士已是战死近千余,伤了三千,其中重伤两成。 杀敌不少,只比伤亡少一半。虽然占了守城的便宜,也是很难得的战绩,放在国战初期,已经足够傲人。 博尔术横扫河北的时候,齐军一触即溃,一溃便被追杀,战损何止一比十。 后来博尔术分兵攻打濮州、滑州、曹州,各州守军虽然没有望风而溃,但城池被占领后统计伤亡与杀敌数,三四个人也换不掉一个。 杨柳城大战,在王极境取得优势之前,中原大军攻城的伤亡更是惨重,若非有张京所部为中坚,攻城之势几乎维持不下去。 这说明到了今日,无论是经历了一些战事的齐军将士本身的素质,还是江湖民间修行者进入军中后军队的战力,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然而,城外的北胡大军有一个万人队。 作为厮杀经验丰富的修行者,范子清在熟悉守城作战模式后,今日不仅斩首更多,自己受的伤也更少。 撤下城头休息的时候,守城主将亲自到了范子清等人面前,称赞中牟县修行者们的战果。 第三日,血战。 因为北胡万夫长发了狠,所以战况格外惨烈,守城将士伤亡扩大,一日便战死了前两日之和,相应的,重伤不能再战的人也更多。 北胡将士同样付出了不菲代价。 因为三日之内,城中可战之士就折损近半,主将派人突围送信,向郑州城求援。 郑州的河阳节度使,手下有八万兵马。 就算北胡这回派了十万大军南下,能到郑州的北胡将士有一半,之前各县丢失的时候,有不少将士伤亡,河阳节度使的可用之兵也占据绝对优势。 第四日,血战。 因为守城人数锐减,双方将士数量出现不小差距,战斗变得更加血腥,守军伤亡骤增。 一日大战下来,城中伤员遍地,可战之士已经不足三千。 范子清带来的四五百中牟县修行者,只剩了不到四成,他自己在熟悉战场战法后,第一次受了不轻的伤,除了其它伤口,左臂已经不能活动。 去郑州求援的修行者,回到了城内,带来的消息,却让城中的将士坠入深渊。 郑州作战不利,将士伤亡惨重,河阳节度使与北胡大修行者交手时受伤,日前城池被团团围困,能够坚守城池已是不易,没有援军可以调到万胜城。 没有援军,城中士气一下子跌落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面对城外人数优势越来越大的北胡大军,万胜城已经很难防守。一两日内,城池就会被攻破,届时所有人都难以逃出生天。 绝望,成了笼罩在所有血战将士心头的阴霾。 深夜,主将找到范子清,让他写遗书。 明日,主将会派人出城,将城中将校们的遗书带回郑州城,之后再由节度使送到各自家中。 “事已至此,我辈别无选择,唯有战死沙场报效国家,家中亲人虽不能再见,但总归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战死在了哪里。” 语气沉重的说完这句话,拍了拍范子清的肩膀,主将转身离开。 范子清目送对方走远。 回到营房,就着昏黄的油灯,范子清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摆好笔墨纸砚,临落笔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不知道这份家书该怎么写。 妻子苦劝过他,让他不要来战场送命,让他想想家里的父母儿女。但他不顾妻子的眼泪,执意来了沙场。 而今,大战不过数日,他就得告诉对方,自己要死了。 想想临行之际,妻子拉着儿子女儿,站在门前含泪相送的身影,范子清就觉得心如火烧、喉咙硬如磐石。 诚然,他是对不起妻儿的。 半响后,范子清开始落笔。 笔尖颤抖。 ...... 翌日,天明。 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城墙。 城外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再次如雪崩山塌一般席卷而来。 战鼓声如雷鸣。 范子清与部属奔出营房,来到城前。 主将站在残破的城楼上,背对朝阳的霞光,对着城墙上下满身血污、满面凄然的将士们,拔出横刀大声咆哮: “今日一战,是我等与北贼之殊死决战,诸位应该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战! “但本将希望你们记住,我等血战至此,守卫的是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国土,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等没有辱没大齐男儿的尊严,是英雄好汉国之脊梁! “回头看看,在我们身后,那是我们的家乡,是我们的妻儿父母,是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坟!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军人战死沙场,不得马革裹尸而还,今日,我们在这万胜城血战不退,但凡能多杀一个蛮贼,你们的妻儿老小就多一分安全! “众将士听令:都给我握紧了刀,站稳了腰,跟蛮贼不死不休!杀!” 城墙上下数千将士,莫不抽刀大吼:“杀!” 汹涌的人潮中,范子清与众甲士一起,逆着清晨的阳光,提刀奔上了城头,跟翻墙而入的北胡锐士,浴血厮杀成一团。 ...... 不知杀了多久,兜鍪已被打飞,血染战袍的范子清,在艰难砍翻面前的北胡修行者后,累得气喘吁吁。 但他没有时间缓口气,后续的敌人已经冒头。 一步跨上坍圮的女墙,范子清把长刀一横,将一名露头的甲士,齐着墙面削飞了脑袋! 这一刀又快又准。 但他毕竟太累了,拼尽全力挥出一刀后,后续动作难免迟缓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喷涌得很高的鲜血,已经飞溅进了他的眼睛。 他刚要后退、抹眼,一根符矢从城下闪电般飞射而至! 噗嗤一声,精准洞穿了他的胸膛! 范子清身形一僵,神色一滞。 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符矢,他的瞳孔逐渐涣散。 身体晃了晃,在从城楼投下的一束金黄阳光前,自城头缓缓坠落。 ...... 昨夜,在给妻子的遗书上,范子清如是写道: “娘子,见字如晤,我于万胜城力战北贼,凡四日,杀敌百十,数退敌军......然北贼势大,至此时,城池数面被围,大军伤亡太半,而援军不能至,我等已至绝境,十死无生...... “临行之前,你问我为何执意参战,彼时未及细言...... “我自束发就学以来,凡二十余年,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虽屡试不第,只能为小吏,然位卑未敢忘忧国...... “如今,半壁江山已落敌手,无数同胞惨死于胡贼铁蹄之下,社稷陆沉、国将不国......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身为大齐男儿,只能奋不顾身沙场杀敌,拯救于万一...... “原本还想,此去如蒙天幸,日后若能生还,当与你日日厮守,再不分离,我为你画眉梳头,你为我温酒热菜,没想到...... “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我不怕死,怕的是你们不知我为何而死。 “保境安民,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今日我战死于万胜城,捍卫的是大齐的国土与尊严,保卫的是你们在后方能够度日安稳,不受兵祸牵连...... “我死之后,不必过于悲戚,当好好抚养儿女,孝奉双亲......当知我肉身虽死,魂魄却会回到中牟县,回到你们身边......” ...... 是日,万胜城被破。  章四五一 三年三战(4) 范子清再次见到阳光,已经是三日后。 他从伤兵营的病床上醒来,午前的太阳正从窗子里洒进来,在他的被子上铺开了一大片,浓得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何处?” 范子清正想起身,胸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刚刚鼓起的一点力气,顿时烟消云散。 “你伤得很重,能捡回一条命全靠老天庇佑,不要瞎动弹,还想活命就赶紧躺下!”旁边正在查看别的伤员的大夫,听到动静马上转身过来警告。 “我......我没死?我还活着?!” 范子清大喜过望,他还记得自己中箭之后,从城头摔下去的场景——城前尸积如山,形成了人肉阶梯,距离城头不过丈余,摔下去他就没意识了。 “要是箭头再往下挪半寸,神仙也救不活你,你小子算是命大的。”留着山羊胡的年老大夫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这是哪儿?”范子清在庆幸之余,还是很疑惑这个问题。 依照当时的战况,城外满是北胡锐士,他就算摔下去有尸堆垫着没死,后续也会被人踩死,就算没有被踩死,北胡大军占据了城池,他们也会被烧了。 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头被打坏了?这还能是哪儿,当然是万胜城!”山羊胡大夫看起来脾气不是太好。 “我们胜了?大夫,你......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范子清意外至极,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夫恼火的打断。 “伤得这么重废话还这么多,想死就直说,我叫人把你抬出去埋了,免得老夫还要费劲治你!” 大夫检查完范子清的伤口,哼哼唧唧的走了,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好似他不是大夫,而是天王老子。 范子清一脸迷茫,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疑惑太久。 房中很快就进来了一个眉宇轩昂、气机强悍的锦衣年青人。 对方左右看了看,见他醒了,便径直走了过来。 “感觉如何?”一身贵气而又不缺杀伐凌厉的年青人,在床边坐下。 “能活。”凭着县衙捕头的见识,范子清觉得面前这个是贵人,“敢问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胜城没有被攻破?” “被攻破了。” “那这......” “刚破,便被我们收了回来。” “将军是援军?!” “不错。” “可节度使说,没有援军给我们......” “我们不是河阳节度使的兵马。” “那是?” “汴梁来的。” “汴梁?”范子清怔了怔,旋即便双眼发亮,“是皇后娘娘?!” “正是。” “可卑职听说,汴梁只有皇后娘娘的三万扈从军。” “我带来了五千。” “五......五千?” “嫌少?” “这......的确不多。” “兵贵精不贵多,五千人马,足够做很多事了。” “将军难道还要驰援郑州?” “那是河阳节度使的事,我们只照顾汴梁周边。” “将军要襄助我们守卫万胜城?” “襄助你们?你们活下来的,拢共不到八百人。” “将军的意思是,要自行守卫万胜城?” “不守。” “不守?” “守不了。” “为何守不了?” “我们只有五千人。” “......” 说到这,锦衣年青人站了起来,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过来,是要告诉你们,北胡已经从郑州分了兵马过来,明日我们就会撤离,带着你们回汴梁。 “你能醒过来,我很高兴。事实上,醒过来的人越多,我就越高兴。毕竟,我也想多救一些战士回去。” 范子清眼见对方要走,连忙问道:“敢问将军贵姓?” 锦衣年青人回头微微一笑:“陈安之。” 说完这话,他便出了营房。 范子清目送对方离开。 他并不知道谁是陈安之,但既然对方是皇后麾下的将领,那么自己得救的恩情,就该算在皇后娘娘头上。 皇后,只要想到这两个字眼,即便只是一个普通县邑的捕快,范子清也油然而生一股浓烈的崇敬之情。 当初,皇帝被元木真击败出逃,中原人心惶惶,要不是皇后及时回来,稳住了大局,并率领大军攻打北胡大军,将对方围困在杨柳城一隅,整个中原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若是北胡大军肆掠中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区区一个中牟县,必然会被撕得粉碎。 莫说范子清只是个御气境修行者,纵然他是元神境,也保不住县城,而一旦被大军追杀,他恐怕连妻儿都保不了。 赵七月贵为皇后,姑且能够在家国危难之际,不顾危险挺身而出,他范子清不过是一个县邑捕快,如何能够吝啬自己这条性命? 彼时,范子清胸中的热血就已经被极大激发,有了愿意为家国存亡拼命的念头。 日前执意决定北上参战,有多少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感召,范子清心知肚明。 没想到的是,这回皇后娘娘的扈从军,竟然又救了他,将他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给了他第二条命。 范子清默默握紧了双拳。 要去汴梁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皇后娘娘......范子清看向门外,彼处阳光遍地。他脸上有了笑意,心中一片光明。 离开万胜城去汴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问题是,北胡精骑已经追杀过来。 这次来的不是步骑参半的万人队,而是近万纯粹的骑兵! 刚刚跟随大队出了城门,坐在板车上还没走出半里地的范子清,听到隆隆如雷的马蹄声,循声回头之时,看到的是地平线上冒出的滚滚黄尘。 听到奔回的游骑,对身旁不远处陈安之的禀报,范子清不由得心情沉重。 追兵是近万北胡精骑,而己方只有五千骑兵,还有大批伤员在队伍中,现在双方相距不到三里地,自己这些人是想逃逃不掉,想打打不赢! 这岂非又到了十死无生之境? 范子清不由得遥望汴梁方向,只觉得这数十里的距离,远如天边。他想要去汴梁瞻仰大齐第一巾帼英雄皇后娘娘的念头,只怕再也无法实现了。 想到这里,范子清握紧了身边的横刀,准备再跟北胡来一次最后一战。 万胜城里近万将士,数日间战死了九成多,就剩了不到八百人,事到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埋骨于此的准备。 “站都站不稳,这就想再度上阵拼杀了?”陈安之听完游骑的禀报后,瞥见范子清摸刀的动作,再看对方坚毅决绝的面容,不由得笑出了声。 范子清不知道对方这时候为何还能笑。 他咬牙道:“是我等耽误将军了,要是将军三日前就带着幸存的将士走,今日也不用面临这般十死无生的境地!” 陈安之之所以在万胜城耽误三天,原因范子清当然知道。如果没有这三天的紧急治疗,他跟伤兵营里的大部分人都醒不过来,也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三天过去,能救活的人基本都救活了,但也让北胡援军追了过来。 陈安之摆摆手:“我既然来救了你们,自然不会让你死在半道上。” 范子清愣了愣:“可追来的蛮贼有近万精骑,我们如何能够逃出升天?” 因为来的都是精骑,大军又在平原地带,无险可依,所以就算留下断后部曲阻击,也根本不可能起到什么效果。 陈安之轻笑一声:“这有何难。”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范子清目瞪口呆。 修行者从马背上跃起几丈高是很常见的景象。 但能跃起十几丈的,就很少了。 而跃起十几丈还能径直飞出去的,就只能是王极境! 范子清没想到这股数千人的援军里,竟然有一名王极境! 北胡的万夫长,也只是元神境后期而已。 队伍除了分出三千骑向后,其余的依然在有条不紊的前行,没有混乱,不曾放缓速度,也没有刻意加快速度乱了阵脚。一切都很平静。 而身后那近万北胡精骑,再也没有追上来。 范子清就这样进了汴州地界,顺顺利利到了汴梁城。 他们被安置在了军营,但护送他们的五千骑兵,却没有一同入营,而是在营外集结,不久之后,竟然再度出发向北去了。 ...... 城头,陈安之跟赵七月见礼。 “滑州的义成军节度使,陆续丢了三座城池,连杨柳城都没守住,现在被围在酸枣、匡城两县,蒋飞燕已经带人去酸枣县了,你也出发吧,接应一二。” 赵七月看了看城外伤兵入营的景象,对陈安之如是说道。 陈安之点头应是:“末将是去酸枣县,还是去匡城县?” “酸枣县。”赵七月不假思索,“匡城县的兵马,救不了了,从滑州南下的博尔术所部,已经于今日抵达,重兵围城,义成军节度使难逃一死。” 陈安之怔了怔:“赵玉洁没能拦住博尔术?” 赵七月平静道:“北胡势大,战力眼下依然强过王师,这段时间各地都在损兵折将、连连失地。赵玉洁虽然在赵氏呆了两年,涨了些见识,毕竟是初上战场,哪里是博尔术的对手?” 陈安之面露忧色:“那中原战局岂不还是要崩溃?” 赵七月摇摇头:“这倒不一定。博尔术这段时间,一直躲着赵玉洁,只是在各地领军攻城掠地,赵玉洁一到,他就不见了踪影。 “这摆明了是把赵玉洁当狗溜,如此既能占领城池,又能避开赵玉洁的锋芒。 “说到底,眼下还是北胡大军战力强,而且手握主动权,处于进攻地位,赵玉洁只能疲于应对。等到赵玉洁逮住了博尔术,情况就会有所改变。” 陈安之好奇地问:“赵玉洁能逮到博尔术?” “谁知道?如果能逮住的话,倒是希望她能快一些。晚了,博尔术伤势恢复,她就算逮着对方也没用了。”赵七月不以为意。 说到这,她面色一正:“不管其它地方战况如何,汴梁不能丢,所以你们还得辛苦些,到处去救人。能多带些沙场老卒回来,汴梁就多稳一点。” 陈安之抱拳称是。 他走后,赵七月站在城楼下,在午后的秋阳里,望着城外军营默然半响。 片刻后,她离开汴梁,带着孙康,直奔匡城而去。 章四五二 三年三战(5) 陈安之到酸枣县时,蒋飞燕带着五千精骑,正在城外跟北胡骑兵混战。 赵七月的三万扈从军中,只有半数是骑兵,就这还是因为蒋氏出了五千家族私军,要不然,赵七月就算想要救人,也派不出几股兵马。 但就算有一万五千骑,也还是太少了,另外五千骑去了别的地方,陈安之跟蒋飞燕麾下加起来的一万骑,到了战场也是杯水车薪。 就譬如说现在,围攻酸枣县城的北胡大军有三四万,其中半数为骑兵,蒋飞燕的队伍里虽然有很多蒋氏修行者,而且经过了杨柳城之战的磨砺,战力不错,但终究是人数太少。 对方莫说很难去解酸枣县的围,这会儿陷入了混战,连脱身都难。 北胡大军渡河南下滑州、郑州后,中原的节度使兵马已经有所调动,不日之后就会有大军过来支援。 但这毕竟需要时间,北胡将士攻势又十分凶猛,等到他们到达指定位置,只怕北胡大军已经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届时战局就是一锅乱粥。 跟上回不同,上回攻占杨柳城的兵马,是为了策应博尔术在郓州的攻势,所以直奔汴梁城而去,意在迅速夺城。 只要夺了东京汴梁,他们就能借着元木真大败宋治的势头,一举击溃中原齐军的斗志。占据了汴梁,就等于占据了中原,所以没有必要在左右大举攻城掠地。 这次不一样,北胡是以攻滑州、郑州之兵,呼应博尔术南下的部曲,威逼汴梁,吸引阻击博尔术南下兵马的齐军来援,再用野外交阵的方式败之。 所以他们声势闹得很大。 而如果攻势顺利,他们就会以郑州为跳板,继续深入中原腹地,包括攻占汴梁,再从背后包抄、围歼赵玉洁所在战场上的齐军。 一言以蔽之,北胡是进攻方,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陈将军,敌军势大,我们要是冒然入阵,只怕也会陷入泥潭难以脱身,不如在外围游弋,以弓箭射杀敌军,呼应蒋将军的兵马撤出?” 陈安之的副将根据形势给出了作战方案。 “不用。直接入阵。”陈安之主意已定,“只有杀穿北胡军阵,逼得他们后退,让出一条道来,我们才能接应酸枣的兵马突围。” “可是这样一来......” “执行军令!” “是!” 奔向敌军,两军交阵之前,陈安之向东边看了一眼。 他知道,赵七月跟孙康已经出发,去匡城县了。在那里,他们会吸引北胡的王极境高手。 也就是说,这里不会有北胡王极境的修行者出现。 他相信,以他的实力,未尝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 必须要搏一搏。 不搏,酸枣县城中的几万齐军,就会全军覆没! 陈安之把事情想得很美好,以为这一战还能像在万胜城一样,他这个可当千军万马的王极境修行者一出手,就能震慑敌军,从而帮助大军达成战术目的。 他错了。 ...... 陈安之也不是全错,至少在他刚刚从马背上跃出,身先士卒飞到围攻蒋飞燕所部的北胡大军前时,的确是用手中横刀斩开了一条血路。 一条宽达十步的直线上,成百上千的北胡精骑,人与马俱碎,留下满地血红的断肢残骸,场面的确足够震慑人心,令左右的北胡将士莫不变色。 但当他的部下,顺着这条血路杀进北胡战阵中,想要撕开北胡阵型,陈安之自己也调动全部真气,想要再接再厉,再拉长这条血路,一锤定音时,异变陡生。 他的刀气,还未落到北胡将士头上,便被人尽数挡下,如破碎的泡沫般,消散于半空。 意外的陈安之,骇然发现,他面前不远处,多了一个面沉如水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 根据之前的探报,围攻酸枣县的北胡大军中,并无王极境的高手——如果有,他们应该早已攻下了城池。 但现在,浮空而立的北胡修行者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机,却雄辩的证明了,他就是王极境初期的强者! 陈安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必然是刚成就王极境不久! 他自己,就是半个月前成就王极境的,而面前的对手,比他晚了些,却没有晚上太久,至少,可以在此时此刻拦住他! 这是谁也无法事先掌握、预料到的异变。 同时也是致命的意外。 汴梁的皇后扈从军,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带着精骑外出征战、救人,所依仗的无外乎两点。 其一,扈从军虽然只有三万,却是以陈氏、蒋氏修行者为骨干,修行者占比极高,战力不俗潜力非凡;其二,陈安之刚刚成就王极境,在地方上没有敌手。 而现在,第二点优势已经不复存在。 眼看着自己的部下,此时入阵不少,想回头已经不可能——纵然他的部曲成功撤出,蒋飞燕所部必然全军覆没——陈安之不由得手脚冰凉。 他没有选择,只能迎上那名王极境,跟对方捉对厮杀。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战斗已经没有意义,他的部下跟蒋飞燕所部,被拥有优势兵力的北胡精骑围攻,厮杀下去必败无疑——他也没了选择。 “绝对不能败!就算不能接应酸枣县驻军撤离,我跟蒋飞燕的部曲也不能大败于此,否则我回去之后如何跟皇后交代? “没了这一万精骑,之前救的人都白救了,汴梁增加的人手,远远不够弥补此战损失的精锐! “我陈安之今日就是战死在这里,不回去了,也要让这一万精骑回去!我陈氏需要的是战功,而不是败绩,也不能再有败绩,何况是这样的大败!” 想到这里,陈安之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中的悲愤,让他爆发出了巨大潜力,不惜跟对方以命相搏、以伤换伤,只求能够击败对方,接应己方将士撤离。 然而,他愤怒,对方也愤怒;他悍勇,对方同样不是吃素的;他不惜性命,对方一样不曾后退半步;他不愿看到己方战败,对方也有不能战败的理由。 他吼得有多大声,对方就咆哮得有多厉害。 他五官有多狰狞,对方的面容就有多扭曲。 愤怒,并没有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打破常规一下子上升一个台阶。 如果愤怒就能让人一瞬间拥有强大实力,那强大未免也太不值钱。 所以两人拼杀半响,互相都受伤不轻,却是谁也没有占到实质便宜。 陈安之绝望了。 他已经看到他的部下被对方外围的兵力,给迂回包围住,再也难以脱身。 陈安之眼角淌下了悲愤、自责、懊恼的泪水。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作为一个沙场将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他心痛如绞,脏腑都似在往外渗血。 ...... 陈安之的泪,流出了一滴,就再没有第二滴。 倒不是被对方一刀给砍了脑袋。 虽然他的样子,跟被砍了脑袋没什么两样——呆立当场,嗔目结舌,僵硬的不动弹。 但这却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意外。 他刚刚嘶吼着一刀劈出去,对方也怪叫着一刀劈过来,如果不出意外,两人的刀气会当空撞在一起,而后一起爆炸消散——就像之前无数次对拼时一样。 可眼下,他一刀斩出,对方的长刀上,却没有刀气发出,反而诡异的愣了片刻,这就导致他的刀气,直接斩中了对方的眉心,把对方的脑袋给劈开了。 对方瞪大双眼不解、迷茫而愤怒的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 陈安之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对方故意放水? 还有两军交战,敌将舍了自己性命不要,故意给自己放水的? 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答案显而易见。 在那名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栽落之后,陈安之便看到对方原本所在的位置后面,多了一个红衣小姑娘。 红色镶银边的衣裙,陈安之见过太多。 小脸白皙圆润、双眼乌黑发亮的水灵小姑娘,他也见过很多。 但一个这样的红衣小姑娘,右手并成剑指,就能用真气凝聚出实质的剑芒,而且那剑芒的气息还强大得令人心颤,这就超出了陈安之的阅历范畴。 陈安之惊诧、茫然的看着那个小姑娘,哑口无言。 就像北胡王极境死的时候那样。 对方是谁? 怎么冒出来的? 豆蔻的年华,怎么会拥有王极境初期的强悍实力?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不是久战成疲,出现了幻觉? 陈安之闭上眼,用力甩了甩脑袋。 等他再度睁开眼,他就看到红衣小姑娘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他认识。 不是认识,而是熟悉。 岂止是熟悉,简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但正因如此,看到对方毫无道理的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好半响,陈安之终于是没忍住,伸长脖子嘎声问:“宁......宁哥儿?” ....... 己方死了王极境,对方却有几个活生生的王极境,纵然有三四万兵马,北胡大军仍是立即鸣金收兵,撤回营中严防死守。 酸枣县里,历经苦战折损太半命悬一线的守城军,终于能够撤出来。 那是足足五千将士。 陈安之想过很多次,他跟赵宁重逢是什么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种景象——又一次被赵宁帮助、搭救。 “你不在郓州,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安之上下打量一身青袍的赵宁,嘴里啧啧称奇,“孝文山一战,灭了六个王极境,还重伤了蒙哥,威风啊!” 不等赵宁说话,他的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就落在了红蔻身上,“这个小丫头什么来头,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厉害?” 赵宁无奈地笑道:“你问题这么多,我该先回答哪个?” “简单!”陈安之伸手一指北胡军营,“能不能帮我灭了他们?” 赵宁摇摇头:“不能。我伤还没好,现在仅能浮空飞行,红蔻情况也差不多,全力出手不了两下,搞搞偷袭还可以,正面对敌连一个王极境初期都应付不了。” 陈安之满脸写着不相信:“真的?要是这么弱,你会离开郓州跨越滑州到这里来?这一路上可多的是王极境!” 赵宁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陈安之撇撇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红蔻身上:“红......红蔻姑娘是吧?你怎么这么厉害?不合常理啊!” 红蔻笑眯眯的不说话。 赵宁帮着解释道:“这是人家的传承秘学,你就不要瞎打听了。” “真的不能说?一点都不能透露?” 陈安之不太甘心,“就算是王极境修行者,从远处飞到战场上,也必然会有气机流露,绝不会让人半点察觉不到。 “可我在看见她之前,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估计那个死掉的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也是不明不白的。” 赵宁笑了笑,不无显摆之意:“说了,这是人家的传承绝学,不好讲明的。你硬要问,我只能告诉你四个字:人剑合一。” 看他颇为神气的模样,好似身边跟着这样一个小姑娘,自己的面子跟格调都上升了一大截。 陈安之不明觉厉,伸出大拇指:“厉害,佩服。” ...... 跟北胡王极境修行者,厮杀的快要精疲力竭的陈安之,没有赵宁跟红蔻的帮忙,自己也拿几万北胡大军没辙,只能带着撤出酸枣县的齐军回汴梁。 “你不跟我一起回汴梁?咱姐可在汴梁呢,你就不去见一见?” 听到赵宁说要往西去郑州地界,陈安之诧异不小。 “她不在汴梁,在匡城县。”赵宁好似什么都知道。 陈安之纳罕地道:“那也不会一直呆在匡城县,只要我接了酸枣县的人马回汴梁,大姐也一定会回去的。” “回来的时候再见吧,不急于这一时。”赵宁摆摆手。 陈安之点点头,表示虽然不理解但也不纠结,转而问:“为何着急去郑州?” 赵宁笑了笑:“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救更多你这样的人,也帮助更多像酸枣驻军这样的将士脱困,为大齐保留更多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 陈安之顿时肃然起敬。 ...... 魏州。 元木真览罢手中军报,挥了挥手,让堂中送信的修行者退下。 派这个修行者来送军报的人,是萧燕。 军报里说的,是萧燕在河北地围剿各路叛军的情况。 情况很详细,甚至是繁琐,但总结起来却很简单: 围剿进行得有条不紊,斩获也不小,但那些叛军滑溜得很,总是能闻风而动迅速突围,要彻底剿灭这些叛军,还需要不小时间。 事情不如之前预计的顺利,元木真虽然不甚满意,但也没有多少怒气可言。 时至今日,他已经收起了对大齐,尤其是对赵氏的俯视之心,心境修炼得愈发古波不惊,外物已经极难打动他。 如果是眼下听到蒙哥关于孝文山之役惨败的禀报,他绝不会气得吐血。 成长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元木真虽然是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的天人境,却也同样在这场国战中获益匪浅,收获良多。 收起军报,他召来一名修行者,吩咐道:“告诉公主、左右贤王,朕要出海问道,各地的战事就由他们自行主持,倘若遇事不决,便一起商议。” “得令!” 元木真起身来到门外,负手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深邃。 自己的伤势是什么样,需要多久恢复,他清楚得很;晋阳一战中,赵玄极和那几个齐朝异人的伤势如何,他也心知肚明。 元木真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必须抢在这些人伤势复原之前,先治疗好自己的伤情。唯有如此,他才能扫除这些拦路的障碍,赢得这场国战的胜利。 在这场国战中,他这个天人境,能不能横扫齐朝顶尖修行者,至关重要。 他要出海,去更加辽阔的天地,见识更加浩远的景致,参悟更加玄妙的大道,进而让自己尽快恢复巅峰战力。 甚至是,更进一步。 章四五三 三年三战(6) 乾符十四年,秋。 河北,莫州,文安县。 黄昏时分,在码头做了一天工的徐奇,左手提着一尾新鲜的草鱼,右手提着一个装了些青菜的篮子,快步往家里赶。 他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但锋芒内敛的眉宇间,却藏着厚重的沧桑感,仿佛已经看遍了世间的苦乐哀愁。 背后响起哒哒的急促马蹄声,徐奇主动让到一边,奔驰而过的一队北胡骑兵,在经过他身旁时,马蹄踩在水洼里带起不少泥水,飞溅在他的裤脚上。 徐奇对北胡骑兵置若罔闻,对泥水也视作未见,等对方走了,他才继续走到大街上赶路,眼中既没有对北胡骑兵的仇恨,脸上也看不见半点儿倒霉的愤懑。 秋雨过后的文安县,天空一连两日都是阴沉沉的,仿佛水洼里的水不会干透,便要迎来下一场连绵的大雨。 下雨还是天晴,徐奇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北胡甲士的马蹄、街边的泥水,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老母亲一人在家,他得快些回去,给对方做饭。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都没有比不让老母亲饿肚子这件事更大的。 转过一个街口,徐奇却停下了脚步。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伸手请他进街边的一家酒肆。 徐奇没有进酒肆的意思。 哪怕对方曾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脸上的笑意掩盖不住急切。 徐奇声音平静地道:“你们的事,我不会参与。人各有志,勉强没有意义。” 壮汉眼中的失望肉眼可辨,很显然,被如此拒绝已经不止一两次。 但这回却有不同之处,他喟叹一声:“我要走了,你不帮忙便罢了,总得跟我喝一碗酒。不出意外,今日一别,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 徐奇默然。 壮汉恼火道:“当年在西域,你我也是并肩厮杀,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手足同袍,纵使如今物是人非,但你连一碗诀别酒都不肯喝了?” 徐奇扭头抬脚,率先进了酒肆。 壮汉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 在角落一张僻静的桌子前坐下,徐奇将草鱼跟菜篮子放好,壮汉从柜台抱了酒坛子过来,还没坐下,便迫不及待翻开桌上的陶碗。 两人一连干了三碗。 壮汉趁着两人之间气氛有所缓和,看着对方沉声道: “这次的事,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们很难做到,但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能够做成,为何就不能帮我一次? “大不了我不拉你入伙就是,做完这件事,你继续过你的日子,我回狐狸淀打我的仗......” 徐奇摇头,起身,提好菜篮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酒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壮汉懊恼的重重一锤桌子。 步入小巷,还未到家,徐奇便看见了一队北胡甲士。 从这队北胡甲士面前步履如常的走过,徐奇面无表情的抬头前望。 家门前,有人等候。 领头的,是个北胡将领,看甲胄样式,地位在千夫长之上。 “徐奇,我们又见面了。”气质精悍、面容凶恶的北胡千夫长,在看到徐奇时,露出了意味复杂的笑意。 “为什么要找我?”徐奇在对方面前停下脚步。 “区区一个文安县,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特意拜访?”千夫长笑得更加戏谑。 徐奇道:“我早已离开军伍,现在就是个平民百姓,只想孝奉老母,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你若是没事,还请离开。” 说着,他从千夫长面前走过,踏上门前石阶,就要开门入内。 “徐将军!” 千夫长的声音陡然大了三分,语气也带上了三分威胁:“你当真以为,我会白跑一趟?” 徐奇回过身:“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将军,就算是在西域军中时,也不过一介校尉。” “可在我心中,你就是将军。”千夫长伸手作请,不容忤逆,“请吧,徐将军。我请你喝酒,就像在西域时那样,不醉不归。” 徐奇定定看了千夫长两个呼吸。 “稍等片刻。”最终,徐奇还是选择了屈服。 现如今的河北地,没有哪个齐人敢不买胡人的账,更何况他只是一介平民,而对方是千夫长之上的将领。 无论在哪个时代,平民都不可能不买-官府的账。 哪怕这一年多来,河北地的北胡官吏、军士,在萧燕的整治下,已经很少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官与民算得上相安无事。 进了家门,放下菜篮子,跟老母亲说了一声,徐奇再度出门。 片刻后,徐奇跟北胡千夫长两人,坐在了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楼雅间里。 “说吧,拖雷,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徐奇没动面前的酒杯。 拖雷看了看徐奇面前的酒杯,不满地道: “当年在西域,你我分食过一只野狼,共饮过一囊清水,还在酒楼大醉过一场,怎么如今连我一杯酒都不肯喝?” 徐奇面色黯然。 当年作为府兵,于魏无羡麾下作战,在西域跟天元大军拼杀了好些年,立过不少战功,之前那个壮汉,便是那时候的同袍。 在一次野外遭遇战中,徐奇率领的精骑,押运着粮草,跟拖雷带领的游骑,正拼杀得难解难分,不料遭遇了一股沙匪。 彼时,徐奇还只是一个都头,对方也只是百夫长,两人都只有御气境的修为,碰到那股一千多人的马匪,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在被马匪围在一座山头,陷入绝境后,徐奇跟拖雷的人马,不得不在事实上一起跟马匪作战。 亏得是他俩命大,突出了重围。 但也被沙匪一直追杀。 在那段时间里,两人起初是你死我活,有空就捅对方刀子。但因为一时谁也没能奈何谁,杀了对方自己也必然重伤,逃不脱马匪追击,故而到了后来,便约定先杀马贼再决战。 所谓分食一只狼,共饮一囊水,便是发生在那时候。 后来摆脱了马匪的追杀,又在沙漠戈壁中艰难求存,两人都是心神俱疲,差些没走出来。 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绿洲的一座小城外,互相确实决斗了一场,但都累得倒下了也没砍掉对方。 再之后,颇有些惺惺相惜的两人,一起喝了一顿酒,各自离开了。 “我知道,最后那场决斗,你没尽全力,否则你不会累倒的那么快。徐将军,你我并肩作战过,是从炼狱里携手爬出来的,咱们之间有情义,是也不是?” 拖雷含笑看着徐奇,举着酒杯等他。 徐奇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他道:“我是没尽全力,你也一样。相差无几的修为战技,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必然重伤垂危,在西域那种环境里根本活不了,走不回军营。 “既然你我还算有旧,今日大醉一场未尝不可。只是从今往后,便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不在军伍,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拖雷哈哈大笑。 笑罢,他盯着徐奇,目露危险之色,眼神如狼一般: “像徐将军这样的人,要修为有修为,要才智有才智,当初在西域屡立战功,沙场凯旋之后,自该钟鸣鼎食、显赫人前。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封印修为,做一个普通人,日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在小官小吏面前卑躬屈膝,被码头小人呼来喝去,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奇苦笑道:“世事无常,免不得美人白头英雄迟暮,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有什么是不能信的?” “徐将军如此可怜?” 拖雷嘿然一笑,“既然如此,作为故友,我帮你一把如何?如今的河北,是我天元王庭的天下,你来我麾下做事,我让你做副千夫长,如何?” 徐奇摇头:“我说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拖雷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杀气流露:“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肯帮我,是不是想反抗王庭?你跟狐狸淀的叛军,是不是有来往?” 徐奇抬起头,直视拖雷,坦然道:“没有。” 拖雷微微一怔。 以他对徐奇的了解,对方不像是在说谎。 但很快,他轻笑一声:“齐人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胸怀利器杀心自起,徐将军这么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肯为我所用,那么......” 说到这,他恶狠狠的盯着徐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 城东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前不久见过徐奇的壮汉,敲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进了门,里面的人立即问道:“怎么样?他答应了没有?” 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壮汉走到一边坐下,“没有。” “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你不是说徐奇是军中校尉吗?他在西域就跟北胡作战多年,怎么现在眼睁睁看着山河沦陷,却不肯顾及家国大义?”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急切的问。 壮汉长叹一声,“他也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想做一个普通人的苦衷?” 壮汉看了看中年男子,眼神复杂: “一个在西域屡立战功,官至都虞候,再进两步就是一营主将的悍将,回家省亲之后,却再也不愿回军伍,连官职富贵都不要了,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是有原因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沙场百战的悍将,连忠君报国都不顾了?” “忠君报国?”壮汉苦笑不已,“徐奇......他对这个国家已经失望透顶。” 章四五四 三年三战(7) 酒楼前,徐奇走入了人流中,像身边的其他平民百姓一样,一步步远去。 拖雷站在门前,目送了片刻。 “将军,我们真就这么放他走了?”拖雷的亲信随从不解的问。 在他看来,徐奇连富贵都不要,也不肯为他们做事,摆明了就是心怀齐朝,是他们的敌人。 拖雷目光深邃:“无论怎么说,我跟他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杀了他,于心不忍。 “至于心怀齐朝......他连宁愿丢弃齐朝的高官显职,也不想再为齐朝效力,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拖雷离开酒楼,跨上战马,缓步而行:“从莫州过来之前,我查过他的底,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 这些经历说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三件事。 其一,徐奇年少的时候,他的父亲在酒楼做事,一次夜晚给客人送酒菜的时候,被坊丁给打死了——坊丁打死人的理由是,那个坊区规定,夜晚只能本坊区的人进出,徐奇的父亲为了给客人送酒菜翻墙而入,惹恼了对方。 事后,那个打死人的坊丁,并没有被官府判罪偿命。 其二,徐奇在西域作战时,是在魏无羡麾下,前期作战立功之后,都是论功行赏,所以官职升得很快。 可后来魏无羡忽然调回了燕平任兵部侍郎,因为某些原因,徐奇被调职到了防御使麾下,脱离了魏氏庇护。 结果,因为他既不是嫡系也不是防御使新军将领,还不善于谄媚逢迎,渐渐就被防御使排挤,血战得来的军功都成了别人的,自己还因为一点小错,从一营副将降职成了都虞候,被对方的亲信取代了位置。 第三件事,是徐奇回家省亲,发现自家的田产被一个乡绅侵占,老母亲也被打伤了腿,而那个乡绅因为跟县令沆瀣一气,还跟莫州刺史沾亲带故,所以根本不把徐奇放在眼里。 听拖雷说完这三件事,亲信随从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将士在沙场浴血奋战,将士的老母亲却在家乡备受欺凌,齐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种事在齐朝多不胜数。” 拖雷淡淡道,“徐奇有个发小,在西域作战断了条胳膊,回来只能做个小贩,还经常被恶霸收钱、殴打,官府根本不帮忙出头。 “想来,这件事也是徐奇不想再回军中的原因。谁想自己为国征战,成了残废回来后,却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亲信随从点点头:“齐朝的官府如此黑暗,怪不得徐奇死了心,宁愿舍弃荣华富贵,也不愿再回军中卖命、受气。” 拖雷笑道:“所以他想过普通人的日子。照顾老母亲,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的确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那将军是打算放过他了?” 拖雷不置可否:“你可知道,侵占他家田产的乡绅,欺凌他发小的恶霸,文安县县令,还有莫州刺史,后来都怎样了?” “怎样了?” “在徐奇回来后,相继死于非命。” “是徐奇杀的?” “齐朝的官府没有查到任何证据。” “这么多人都死了,官府不会怀疑徐奇?” “我看过案卷,徐奇有不在场证明。” “这......” “现在你总该知道,徐奇有多难缠了吧?” “的确难缠。” “但那个打死他父亲的坊丁,现在是文安县的县尉,有我天元王庭庇护,他却不能奈何对方。” “所以他敌视我们?” “也许是,也许不是。” “将军的意思是,还是要杀他?” 拖雷仍是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起了河北地大局:“去年,公主在各地围剿叛军,杀了不少人,却没能真正摆平这件事。 “如今一年过去了,各地叛军有死灰复燃之象,据报,眼下那些叛军的规模已经不比去年小,这么多人叛军盘踞在乡野,你知道他们最缺什么?” 亲信想了想:“粮食!” 拖雷脸上又有了笑意:“去年春夏之际,这些叛军到处作乱,抢了不少粮食金银,后来公主围剿他们,他们的人虽然跑了不少,金银也能随身带走,但粮食却不能。 “如今正是秋粮入库之时,各地的叛军,都需要大举筹集、购买粮食,而文安县这里的粮食,很多。” 亲信若有所悟:“将军是想借题发挥?” 拖雷慢悠悠的道:“这个时候,狐狸淀的叛军在文安县大举购买、转运粮食,一定会被发现,根本运不走这些东西。 “而据前些时日,抓到的狐狸淀探子交代,狐狸淀里有个头领,曾在西域作战,而且跟徐奇同属一部。” 亲信彻底明白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出谋划策,需要有不俗修为的强者帮忙!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徐奇!” 拖雷笑了。 笑得很戏谑。 他道:“徐奇不帮忙就算了,他如果帮忙,我们只需要暗中盯住他,就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他这回从莫州到文安县来的使命,就在于此。 “将军英明!” ...... 城东的简陋酒楼里,众人听罢壮汉的讲述,都是哑口无言。 半响,微胖的中年男子沉声道:“自去年秋天,北胡援军渡河南下,进入郑州、滑州以来,皇朝连连丢城失地、损兵折将。 “好在有皇后娘娘坐镇中原,汴梁这才守了下来,历经半年血战也没有丢。如若不然,中原大部分王师,就要被包围聚歼。 “但汴梁南面,尤其是西面,大量州县已经沦陷,只有东面、东南面的节度使,勉强稳住了阵脚,守住了城池,这才让江淮、东南的民力物力,能够一直抵达战场。 “博尔术眼见皇后娘娘跟赵玉洁的防线,一时难以彻底突破,为了取得战场大势与粮秣供应,已经派偏师进入齐鲁大地,近来一直在攻城掠地,彼处的节度使抵挡得很艰难。 “如果齐鲁丢了,没了这处牵制战场,博尔术的兵马就能从海州顺势而下,直奔徐州,切断中原与江淮的联系,届时中原便落入了绝境。 “简而言之,黄河南岸的战场,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双方兵马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各地打得不可开交。 “王师虽然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各处都很吃力。 “这时候,博尔术要是还有援军,那中原王师就难以抗衡!为了防止河北的北胡大军与绿营军,渡河南下再度支援博尔术,我们必须要站出来!” 说到这,中年人看向壮汉:“依照黄先生的安排,我们在各地收取秋收之粮,既是为了解决我们的问题,也是为了给北胡制造难题,行动绝对不容有失! “这文安县的秋粮,我们是能取要去,不能取也要取! “朱头领,徐奇愿意帮忙固然好,他不帮忙,我们也不是就不能做事了。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声东击西,先引走文安县驻军,再偷袭粮仓,运走粮食!” 壮汉朱殷闻言惊讶道:“可如此一来,我们能够抢运粮食的时间就很少,只怕运不完粮仓的粮食!” “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走的,全都一把火烧掉,总之不能留给北胡一粒米!” 朱殷默然无言。 跟去年春夏之际,各地义军一起举事,攻州陷县时相比,如今的河北地多了八万北胡军与十万绿营军,义军行动起来已经没有彼时那么方便。 虽说经历过了去年攻州陷县、突破围剿的两场大战,各地义军的战力都已经提升非常多,但去年突围时也折损了不少人手。 如今虽然缓过气来了,队伍规模有所壮大,但要再现去年春夏之战的景象,却是力有不逮。 眼下,各州各县,尤其是重要州县,北胡驻军的力量委实不弱。 队伍要夺取文安县的粮食,纵然有“声东击西”的策略,但北胡驻军是不是会中计,会不会在粮食运到狐狸淀之前追上来,朱殷都没把握。 但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不禁寻思,要是黄远岱在就好了。 可黄远岱一个人要谋划一二十股义军的行动,只能站在大局上进行布置,不可能分身数十,来详细指挥各个队伍作战。 就“声东击西”这个策略,还是黄远岱定的。 原本这个计划没有大问题。 可谁能料想,在行动之前,拖雷带着兵马来了文安县,县城尤其是粮仓的守备力量,已经是大大增强。 可如果要回报这个消息,再请黄远岱谋划——黄远岱眼下并不在莫州,两者相距八百里,而且行踪不定,一去一来要耗费很多时间,已经来不及。 朱殷抓了抓脑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聪明些。 半响,双目通红的他豁然起身,咬着牙五官扭曲道:“后日才行动,还有一天时间,我再去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 “就算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争取这次行动成功!” ...... 次日。 在码头当账房的徐奇,一如往常于傍晚时分下工,在码头附近的菜场买了半篮子蔬菜,砍了半斤五花肉,拧着她们穿过大半个县城,在日暮前回到了小巷。 在巷子口,他左右看了一眼,入目多是形形色色,急着回家的平头百名。 他知道,在这些看似寻常的人群中,有跟踪、监视他的北胡修行者。对方行动很老练,把气息收敛的也很好,但哨探出身的徐奇,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 他没多作理会。 他清楚那是拖雷的人,也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他心中无鬼,所以不担心这些。 进了家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在小院里洗衣裳的邻家女子,算不上漂亮,但年纪轻轻,皮肤有着二八年华独有的白嫩,眉眼长得很秀气。 看到徐奇进门,女子无端的霞飞双颊,羞涩的低下了头。 从西域回来这几年,眼前这个女子,是徐奇来往不多的邻居中,最熟悉的一个。 当年他离开文安县从军的时候,尚且年少,对方给他的印象,只是邻居家一个流着鼻涕的爱哭小女孩,从军十多年再回来,对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徐奇的老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在他没回来之前,乳名唤作秀娘的女子,便经常过来帮忙。 起初,在老母亲用徐奇寄回家的俸禄,购买了不少田地,家境还算优渥的时候,秀娘帮工是有报酬的。后来,家里田地没了,秀娘帮工就是白干。 他回来了,按理说不再需要对方做什么,但对方好像没有改掉习惯的意思。这意味着什么,徐奇心知肚明。 两人年纪差得虽然有些大,但也不是太离谱,前两日老母亲跟他说了这事。只要对方愿意,徐奇自然没什么意见。 眼下秀娘过度的羞涩,大抵也是听到老母亲要请媒婆登门的风声了。 徐奇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晾好衣服的女子,在门口搓着衣角小声道:“衣服洗完了,我......我回去了。”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徐奇回头道。 “不......不了,我......我二哥回来了,我得回去做饭。”秀娘低着头。 徐奇嗯了一声,趁着炒菜的间隙,取了剩下的一半五花肉,递给对方:“拿回去吧,还能合着炒一盘菜。” 对方家境普通,寻常是吃不起肉的。 “不,不用了......”秀娘本想拒绝,但一抬头看徐奇就脸红气短,只能手忙脚乱的接过,然后一溜烟儿的跑了,“谢......谢谢。” 徐奇做好了饭,端上桌,跟老母亲一起吃的时候,白发苍苍但一脸慈祥的老人,跟他唠起了家常: “秀娘的二哥回来了,听说他在外面挣了些钱,唉,一出去就是一年多不回,也不知道是做的什么买卖,世道这么乱......好在是现在没打仗了。” 徐奇好歹也曾是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带着千百精锐甲士浴血征战的悍将,自然对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没兴趣,但老母亲喜欢说,他就认真听。 老母亲接着道:“胡人没来的时候,这世道就乱,胡人来了,就更加乱了,人人过得胆战心惊,生怕惹到了他们,过了今日没明日。 “好在公主人不错,你看看,现在官府的人都不祸害人了,胡人原来也不是妖怪;那些有钱的大户恶霸,竟然都本分下来,不再欺男霸女。 “这世道算是太平了,比打仗前还好一些,也算是老天开眼,咱们终于有了好日子可过。也只有在这样的世道,成家立业才顺畅。 “我今天已经找好了媒婆,跟她说好了。咱们跟秀娘虽然是邻居,但规矩不能少了,媒婆明日就会登她们家的门......” 徐奇安静听着,不时应上一两句。 从老母亲的话中可知,她对萧燕这个北胡公主,观感很是不错,对眼下的胡人官府,也满意得很——至少是比对之前的齐人官府满意。 对已经决定做个普通人的徐奇来说,老母亲满意,他就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国战开始前,他还有靠修为做番事业,让家人过得更好的念头,胡人来了,动用修为只会引起对方重视,再难独善其身,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燕主事河北后,胡人不再强迫普通人做什么,但对修行者,尤其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基本就只给两条路:要么为他们做事,要么死。 这是战争期间,萧燕需要大量锐士,来增强己方的力量。 在拖雷到来之前,徐奇的日子一直过得波澜不惊。 他虽然痛恨朝廷,不想再给皇帝卖命,但他毕竟曾是府兵,是沙场浴血的悍将,无数手足同袍死在胡人手里,要他为北胡做事,这万万不可能。 拖雷来了,他虽然受到一些影响,但至少眼下看来,对方还算顾念旧情,没有一定要为难他的意思,愿意为他破个例。 些许监视,不是什么大事。 徐奇的饭还没吃完,就听到里弄里传来一阵喧哗。 听动静,有甲士出动,还有修行者交手。 章四五五 三年三战(8) 徐奇没打算理会。 但当他听到秀娘的惊叫声后,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快出去看看,秀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喊得这么厉害?”老母亲放下碗筷,焦急而担心的往外看。 徐奇点点头,起身出门。 小巷里,站了一队甲士,不下五十人。 徐奇觉得不妙,也觉得奇怪。 这小巷里有什么事,值得出动五十个甲士? 随后,他看到了策马赶来的拖雷,也看到了被两名甲士押着的,从邻居家里拖出来的秀娘,对方流泪满面,还在冲屋内求饶。 徐奇走上前,问下马的拖雷:“怎么回事?” 他还以为对方没打算放过他。 拖雷笑道:“我听说在这里抓住了狐狸淀叛军的修行者探子,因为就在你家的里弄里,就亲自赶了过来。到底是什么情况,还得看过之后才知道。” 徐奇指了指秀娘:“先放了她。” 拖雷奇怪的看看秀娘,又看看明显很担心、很焦虑的徐奇,顿时明白了过来,笑道:“我放了她,你看住她。” 说着,拖雷摆摆手传下了命令。 徐奇扶起秀娘,让她先镇定些。 秀娘并不能镇定。 因为那个所谓的狐狸淀探子,就是秀娘的二哥。 作为被抓住的义军探子,还是个修行者,秀娘的二哥的遭遇可想而知——先是被打断了手脚,而后便是紧急严刑逼供,之后还要带回县衙。 徐奇对秀娘的二哥也熟悉,那是个天资不错的读书人,就比秀娘大一岁,国战前已经中了秀才,品性十分正值,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的事,做了不止一两次。 只是,对方一年前忽然消失,据说是去外地做买卖。没想到,这个买卖是加入狐狸淀义军。 徐奇对此虽然意外,但并不是无法接受,热血而没有经历过官府太大迫害的年轻人,总是愿意为了家国大义奋躯而战。 徐奇在巷子里没有等太久,拖雷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容莫测对他道: “确实是狐狸淀的人,骨头很硬,除了承认这个,什么也没交代,得带回县衙细细审问——他的家人,都得带走,包括你身边这个。” 徐奇沉着脸道:“邻居都知道,对方消失了一年多,刚刚回来,他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加入义军......叛军的事,何必为难他的家人?” 拖雷摇摇手指,正色道:“徐将军,你也是军伍中人,而且是哨探出身,应该明白,这种事必须要严查,未经审讯就断定结果,太轻率了。” 徐奇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字字的问:“我愿意作保都不行?” 拖雷笑了笑:“你一个平民百姓,拿什么作保?如果你愿意帮我做事,效忠天元王庭,我倒是可以卖你一个面子。但现在,不好意思,我必须例行公事。” 说着,拖雷挥挥手,示意手下抓走秀娘。 秀娘一脸惊恐。 徐奇挡在她身前,盯着拖雷:“非得如此逼迫我?” “不不,你想多了,我真不是逼你。” 拖累摇摇头:“实话跟你说吧,自从去年围剿各地叛军,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后,公主就一直怀疑各地的百姓,跟叛军通风报信。 “自那时候起,但凡是确定的叛军家属亲友,都要严加审讯。 “非止如此,公主还怀疑各地都有叛军眼线,所以在各州县广设密探,甄别、查探、监视叛军的暗桩与可疑人等。 “今日我们能找到这里,精准抓住这个狐狸淀探子,还得归功于公主的这个安排。徐将军,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这是秉公办事,绝非故意为难你了吧?” 徐奇脸色难看。 以他对拖雷的了解,他知道对方应该是没有说谎。 那个所谓的北胡公主,看来真的不是等闲之辈。 与此同时,徐奇也反应过来,秀娘的二哥,这个狐狸淀的人,眼下之所以回文安县来,只怕是跟朱殷等人同行,顺路探个亲。 眼下秀娘的二哥被抓住了,朱殷等人是不是也被察觉了行踪? 就算朱殷暂时没有暴露,一旦秀娘的二哥在县衙被刑讯,拖雷是不是就能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情报?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秀娘的二哥即便是不怕死,纵然是此时没有招供,不代表就能扛得住刑讯,可以一直不开口。 更何况,主持审讯的人还极有可能是拖雷,对方的手段,他在西域就见识过。 徐奇跟拖雷对话时,用的是天元话——那是徐奇在西域学会的,秀娘听不懂,但她看出来了,徐奇跟拖雷是熟人。 当下,她拉着徐奇的衣袖,泪眼滂沱的苦苦恳求他,救救她的父母与二哥。 徐奇心如刀绞。 “那么,徐将军,我把人带走了?”拖雷见徐奇不说话,也没有耽搁的意思,审讯秀娘的二哥,很可能会有大收获,而且拖不起,他挥挥手,示意甲士行动。 “拖雷!我保她一人也不行?”徐奇咬着牙问。 “如果你答应为我做事,我现在就放了他们三人。”拖雷表示,除了秀娘的二哥,其余人都可以放。 徐奇不可能答应。 所以秀娘被押走了。 看着对方柔弱的身影,在甲士的粗暴押解下走远,还不断挣扎着回头,请他救她的家人,听着对方声嘶力竭的哭喊,徐奇痛不欲生。 他清楚,即便是例行公事的审讯,秀娘也会吃很多苦。 甚至是从此落下不可弥补的创伤与心理阴影,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生活;还有可能成为拖雷逼迫秀娘二哥开口的筹码,当着后者的面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也可能会死。 如果没有今夜的事,再过一段时间,秀娘就是他的妻子!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善良的邻家姑娘。 “真是不懂你,何苦呢,河北已经是天元王庭的天下,中原半壁也落入了我们的手中。整个大齐,早晚都是我们的。所有的齐人在日后,都会成为天元皇朝的子民,你现在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拖雷丢下这番话,走了。 徐奇在冷寂的里弄枯立许久。 两边的街坊邻居,无不对他指指点点。这些人虽然不知道他跟拖雷说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大体猜测出事态。 等他回身,看得的是杵着拐杖,扶着门框站立的悲愤老母亲。 “你是不是能救秀娘?”老母亲愤怒地盯着他问。 徐奇说不出话。 “我问你,是不是能救秀娘?!”老母亲用力顿着拐杖。 徐奇低头道:“娘,儿子......不能做胡人的鹰犬!” “让一个平民百姓,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境,这不是你的耻辱,是国家的耻辱!一个只会给你两难与耻辱的国家,你还顾着它做什么!” 老母亲说完这番话,愤愤转身,进了院子。 徐奇满面通红。 并且心潮汹涌。 如果他真是一个普通人,投靠北胡也就投靠了,让他没有选择的是这个国家,他不欠这个国家什么。 但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曾经血战西域,杀敌无算的大齐悍将!他的威名,在西域某些城池,也是叫得响的,也曾让北胡战士胆寒!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他就不会在一心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之余,还知道国战大局是什么样子,还知道在晋地有力战不屈的赵氏与河东军! 他就不会知道,堂堂大齐皇后,甘愿冒着生死之险回中原主持大局,更是在汴梁被十面包围的时候,竟然亲自上阵浴血拼杀,誓死不退! 他就更加不会知道,在这个黑暗腐朽的皇朝里,还有一个叫赵宁的将军,靠着郓州一隅之地,带着一群由山贼、民间骁勇组成的杂军,拖住了十万北胡精锐,还在孝文山那个他陌生的地方,以一己之力杀了北胡六名王极境,在连胸口的长剑都无力拔出时,依然屹立不倒、矗立不退! 这个皇朝深深伤害过他,让他愤怒得无以复加,让他绝望得看不到希望。 但偏偏也是这个皇朝,还有那么多英雄豪杰,甘愿为国而战为同胞而死! 他徐奇就算不再为国而战,又如何能向北胡弯下腰来,心甘情愿做一条狗,辱没那些曾经战死西域的同袍,羞辱那些还在为国奋躯的好汉? 他办不到! ...... 徐奇在凄冷的夜风中,站立了不知多久。 在左邻右舍都回去后,他再度跨进了家门。 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这个世道,曾经害死了他的父亲,给过他太多不公的遭遇,现在又丢给他一个两难局面,让他痛苦,让他不知该怎么选择。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 对方血染衣袍、遍体鳞伤。 对方看着他在笑。 对方手里拧着一颗血淋淋的新鲜人头。 那颗人头的脸,徐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是文安县现今的县尉。 也是很多年前,打死他父亲的那个坊丁。 他曾许多次找过个人,却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等他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对方已经是有胡人庇护的县尉。 在国战之前,杀一个县尉很容易,那时候有青衣刀客,可以冒名行事。但在北胡的统治河北后,已经不见青衣刀客,杀一个北胡官员,将面临很大的麻烦。 所以对方成了一个,他想杀而杀不了的人。 而现在,对方却已身首异处。 徐奇怔怔盯着那颗头颅,良久不能动弹。  章四五六 三年三战(9) 徐奇怔怔盯着那颗头颅,良久不能动弹。 半响,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朱殷:“你不该杀他的。” 朱殷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可我已经杀了。” 徐奇一字字道:“杀了他,你也跑不掉。” 朱殷坦然道:“我没打算跑。” “你若被捕,你们的事还能完成?” “这正是我要托付给你的。” 徐奇面容扭曲。 恼火、痛苦、无奈、悲怆之色,一一闪现、交织在他脸上。 他咬着牙道:“你这是在逼我?” 朱殷:“我逼你什么了?” 徐奇低吼:“逼我做一个不孝不义之人!” 朱殷争锋相对:“你是一个不孝不义之人吗?” 徐奇又沉默下来。 片刻,他问:“秀娘的二哥,是你们的人?” 朱殷点头:“是。” “是你让他故意暴露的?” “是。” “就为了把秀娘也拖下水,让我不得不跟官府作对?!” “不是。” “不是?” “拖雷实力太强,他呆在县衙,我们杀不了县尉,必须把他引开。” “引到我女人的家里?!” “我不知道他跟你的女人有关系,只知道他是你的邻居。如果你的邻居是我们的人,拖雷就会怀疑你,一定会过来查看。” “拖雷现在就怀疑我了!” 朱殷脸色黯然,愧疚道:“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秀娘一家人被带走的场面。 拖雷理应怀疑徐奇。如果拖雷没有怀疑徐奇,就不会以秀娘为筹码,威逼徐奇为他做事。这是威逼,更是进一步试探。 这时,城西传来了修行者交手的动静,因为距离不近,动静很微弱,但以徐奇跟朱殷的修为境界,还是察觉到了。 “杀贼报国!” 这声明显是临死之际声嘶力竭的悲壮大呼,很清晰。 朱殷闭上眼睛,悲伤之意溢于言表。 “你们的人?”徐奇问。 “是。一个很年轻很有天赋的后生。” “他死了。” “是。他不引走追兵,我就不能带着这颗人头顺利过来找你。” “你应该知道,我这里已经被拖雷的人监视着。” “放心,我跟你一样,也是哨探出身,他们没发现我。” “进来!” 徐奇进了屋里。 朱殷跟了进去。 老母亲坐在堂上,看着他俩眼神锐利。 徐奇朝老母亲跪下:“请母亲大人跟我朋友的人,离开文安县。”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朱殷心领神会,他顿时大喜,连忙也跪了下来:“徐兄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一定会好生侍奉!” 老母亲的目光落在朱殷身旁的人头上,脸色发白。 虽然不适应,但她仍是盯着看了很久。 而后,她站了起来,离开正堂。 离开文安县还需要朱殷稍后的安排,现在她只能在家里等。不过,徐奇要跟朱殷谈的事,她未必懂,也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徐奇站起身,示意朱殷入座。 “你们到文安县来,是为了刚刚收上来的秋粮,不出意外,这些粮食三日后就会被拖雷运走,眼下就在码头仓库里。” 徐奇语气平稳,“这件事我知道,拖雷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要做成极难。你们有什么策略?” 朱殷道:“声东击西,假意攻打县衙,等守卫粮仓的甲士回援,再突袭粮仓。” 徐奇摇摇头:“既然拖累知道你们的目标,就一定会死守粮仓,不可能轻易上你们的当。你们有多少人手,能不能攻下县衙?” “我们有内应,攻入县城不难,但只要守卫粮仓的甲士来援,就守不住城池。” 徐奇稍微一寻思,又问: “如果给你们两个时辰时间,你们能不能发动城外的平民百姓?你们是义军,这应该不难吧?” 朱殷点点头:“我们在狐狸淀周围经营了很久,有些根基,这回本就准备了不少平民,打算在需要的时候,快速抢运粮食。但要百姓跟着我们提刀厮杀陷阵拼命,只怕很难。” “不要厮杀,不要拼命,只要闹些动静。” “这就很容易了。” 徐奇已是有了主意,目光坚决起来:“很好,两个时辰后,全力攻打码头粮仓!” 朱殷猛然一愣:“攻打粮仓?这......” “拖雷知道你们的目标,所以你们无论怎么谋划,都不可能让他中计。要想有所斩获,只有改变目标!” “改变目标?” “攻占文安县!” “我不是要全力攻打码头?” “声东击西。” 朱殷张了张嘴:“可攻下了县城,我们也守不住......” 徐奇淡淡道:“等拖雷出动了让你们守不住城池的兵力,粮仓守备也就空虚了。” ...... 县衙,大牢。 拖雷望着被绑在木桩上,已经给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秀娘二哥,眼神越来越低沉。 他没想到,对方能够扛到现在还不开口。 他挥了挥手:“把他的家人都带过来,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凌迟,我就不信,他还能硬撑。” 属下领命而去。 亲信副手这时候出声道:“将军,卑职认为应该把徐奇也控制起来,就算不入狱,也该让他呆在县衙、军营。 “他女人的家人勾结叛军,他一定逃不脱干系;他宁愿舍弃自己的女人,也不给我们做事,心思属实有问题。仅仅是监视,卑职以为远远不够。” 拖雷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外面的人进来禀报,说是徐奇求见。 拖雷笑了。 稍后,徐奇到了他面前。“徐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该不会是给你的女人求情吧?”拖雷毫不掩饰自己的戏谑。 徐奇道:“是。” 拖雷晒然:“可我说过,想要救你的女人,除非......” “我可以给官府做事。” 拖雷意外的怔了怔,旋即便眼露喜色:“你想通了?” 徐奇道:“放了我的女人和她的父母。” 拖雷哈哈大笑:“就依你。来啊,传令,放人!” 奄奄一息的秀娘二哥,听到他们的谈话,顿时对徐奇怒目而视,挣扎着嘶吼:“你这叛徒,为虎作伥,辱没祖宗,不得好死,我的家人不要你救......” 徐奇面无表情。 拖雷则在一旁笑道:“既然徐将军已经是自己人,那么徐将军的家人,官府就不得不照顾,我现在就让人把伯母接到县衙来。” 徐奇道:“时辰已晚,老人家已经歇息,明日吧。” 拖雷想了想:“也好。” 说着,他站起了身,“今日能跟徐将军成为同袍,实在可喜可贺,理应庆祝,来人,准备宴席!” ...... 酒宴进行到一半,屋外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喊杀声、真气碰撞声犹如雷鸣暴雨,霎时冲破了低沉的黑夜。 拖雷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危险的盯了徐奇一眼。后者面容平静,只是转头看向屋外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无异常。 拖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等待属下的人来禀报消息。 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还将杯子里没喝完的酒喝完了,显得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将军!叛军袭击粮仓,人数不少,正跟我们的人拼杀!”很快就有甲士入门禀报。 拖雷轻笑道:“早就知道这帮人会打秋粮的主意,我还真就怕他们不来。如今身处后方,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个立下战功的机会,眼下可是难得的机遇。 “徐兄,有没有兴致跟本将一起去看看?” 在徐奇答应帮官府做事后,拖雷对他的称呼就从徐将军变成了徐兄,而且每次这么称呼,都用的是大齐官话。 对方虽然是在问,但徐奇知道,他没有选择。 一段时间后,拖雷带着一队亲兵跟县城军士,来到了码头。 冷寂的夜空下,到处都是掉落的火把、倾倒的火盆,一些仓库屋舍都在燃烧,于此间奔走、冲撞、厮杀的双方战士,或结阵对拼,犹如牛群,互相间寸步不让,或捉对厮杀,形如鬼魅,在屋顶、地面来去如风。 双方人数差不多,各自有两三千人,所以场面浩大。 其中御气境不少,剑气刀光交错闪现、明灭,纵横纠缠;领头的都是元神境初期,正在阵前角力,元神之力勾勒出巨大的虚影,威武不凡。 眼下来看,义军的冲势已经被遏制住,双方陷入了混战, 拖雷并没有加入战场的打算,带着百余亲兵几百从县城赶来的甲士远远看着,好整以暇而又不无玩味的对徐奇道: “看来去年让这些叛贼逃脱之后,这近一年来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眼下竟然能聚集这么多人手,倒是出乎我的预料。徐兄,你说,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徐奇漠然道:“三个时辰。” 义军战力不错,人数也不少。 拖雷嘿然一笑:“三个时辰太久了,久则可能出现意外,秋粮不容有失,万一他们组织精锐突围放火,那就大事不妙。半个时辰来,我得结束这场战斗。” 说着,他挥了挥手,让从县衙来的数百精锐,加入了战场,迂回包抄义军的后路。 小半个时辰过去,义军已经被包围,双方战力有些差距,所以义军人数虽然没有太大劣势,仍是显出不支之象。 但就在这时,县城里传来交战的声响,动静还不小。 不时便有修行者来向拖雷禀报:“将军,一股叛军突然出现在县城外,还在内应的接应下冲进了城内,现在正在攻打县衙,县令支撑不住了,请将军回援!” 拖雷不为所动:“告诉县令,等我绞杀完眼前的叛贼,就回去支援。” “是!” 修行者离开后,只是片刻,又有第二个县衙修行者惶急来报:“将军,县衙被攻破,县令受伤,叛军已经占领了四面城墙,人数过千,县令请将军回援!” 拖雷面色沉了下来。 叛军的人数之多,超过他之前的预计,战力之强,同样跟他预想的不符。 能跟天元大军正面阵战,那是现在中原的齐军都很难办到的。 但拖雷并不慌乱。 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元神境中期。 他不是千夫长,而是副万夫长! 只要他带着百余修行者亲兵参战,无论是眼前的战斗,还是县城的战斗,都会立马取得胜利。 不过他没有马上动。 他看着眼前的战场,悠悠地对徐奇道:“徐兄,现在是你出手的最好时机,你要是还不动手,我可要去灭杀你的朋友了。” 徐奇面不改色:“将军何意?” 拖雷轻笑一声:“县尉被杀,人头被带去了你家,这件事你当我真的不知?” 徐奇心头一震。 拖雷继续道:“你家邻居跟你没关系,我也知道。如果你们有联系,而你是埋在文安县的重要暗桩,他这个时候就不该回家。 “所以我清楚,今夜之前,你大概是真的跟这些叛军没来往。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已不同,有你杀父仇人的人头,你一定会为这些叛军做事。 “徐兄,我对你的了解没有错吧?” 徐奇默然。 而后他问:“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我带在身边?” “如若不然?” “你该直接杀了我!” “你说的没错。但我不想这样做。” “为何?” 拖雷喟叹道:“因为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跟我携手作战。徐兄,我了解你,但你未必了解我,也未必了解我们。 “草原的勇士,最喜欢的是同样的勇士,而我就很欣赏你。更何况,我们还曾并肩杀敌、相互帮助过。 “草原战乱不休,一个部落征服另一个部落后,后者中的勇士,也是能跟前者中的强者做朋友,日后一起并肩作战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徐奇再度陷入沉默。 拖雷接着道:“徐兄,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那是之前的事了。眼下天元大军节节胜利,整个天下,不用多久都会是天元王庭的。 “无论草原人中原人,日后都会是天元人,大势如此,你何必强行逆势而为? “你看看,在如今的河北地,你们中原人不也生活得不错?公主的新规矩建立之后,你们这里的平民百姓,过得比国战前还好。 “徐兄,于情于理,你都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奇还是没有说话。 拖雷转头看向他:“在西域,没有你,我不可能摆脱马贼的追杀,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没有我,你同样不能。 “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吝再给你一次机会、两次机会,但绝不会有第三次! “徐兄,只要你动手,带人去平了眼前这股叛贼,我就当你今夜走进县衙,是真心要效忠王庭,如何? “齐朝的官府害得你家破人亡,让你有冤无处申,还保庇你的杀父凶手,这样的朝廷,你效忠他有什么意义?咱们携手,去打下一个太平世道难道不好?” 徐奇深吸一口气。 他说话了。 他的话很简单。 他道:“动手吧!” 拖雷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狰狞,充满愤怒、恨意。 ...... 自觉码头大势已定,拖雷抽调半数兵力,火速赶回县城。 县城已经被攻占,他们不得不攻城。 因为事起仓促,队伍中没有云梯攻城车这些东西。但有修行者领头率先杀上城墙,后面的人也能快速跟上,只是战斗要艰难太多。 拖雷这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没有亲自攻城。 他受伤了,伤势不轻。 给他造成这么重伤势的,只能是徐奇。 对方也是元神境中期! 攻城一个时辰也没有杀进去,拖雷实在坐不住了,亲自上阵身先士卒。 如此,大军终于进了城。代价则是拖雷伤势加重,短期内再无出手之力。 没想到的是,大军好不容易杀进了城中,义军竟然不退! 没办法,双方只得展开巷战。 就在彼此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拖雷接到码头败退而归的修行者禀报,粮仓被夺了! “叛军明明已经伤亡惨重,就算你们不能全歼他们,也不可能会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拖雷揪住报信者的衣领咆哮。 “他们,他们的援军到了,漫山遍野无穷无尽,我们好不容易才冲出包围......”报信者惊魂甫定。 原来,在他们正跟义军殊死搏杀,想要灭掉对方的时候,黑夜的田野里,出现了无数的火把,还有山呼海啸的喊杀声,数不清的人从夜幕里冲了出来。 他们大惊失色,只能撤退。 “叛军哪来的这么多人,要是他们真有这么多人,不早就一起攻打码头了,何必等到现在才出现?!”拖雷大恨。 “可......可我们真的看到了好多人......”报信者辩解道。 “那是百姓,是毫无战力的平民!”拖雷一把将报信者摔翻在地,到了此时,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义军一定是发动了附近的百姓,连夜赶来制造声势。打头的百十人或许的确有战力,但绝大部分人必然不堪一击。 可黑夜中,天元战士哪里看得清对方虚实? 码头一两千战士,本就处在激烈拼杀中,颇有伤亡,要击败眼前的义军都得拼尽全力,又知道县衙被攻破,难免忧心忐忑,忽然间再发现有数不清的敌人趁夜袭来,自己马上就可能被包围聚歼,岂能不恐惧慌乱? 在第一时间撤退,是最合理的选择。 “回援,立即杀回码头,夺回粮仓!”拖雷大吼着下令,义军就算夺了粮仓,也需要时间运粮,他们只要快些赶回去,还能弥补错失。 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晚了。 码头上的义军,除了留下极少数人,指挥百姓抢运粮食,绝大部分已经尾随而至,从背后向他们杀来! 拖雷的部曲顿时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想再去码头已经不可能,只能龟缩防御。 秋粮再难保不住。 拖雷气得吐血,咬着牙仰天嘶吼:“徐奇!你这混账,我一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事到如今,他当然明白,今夜义军的行动,必然是出自徐奇的谋划,如此熟悉的风格,他在西域就见识过。 ...... 徐奇倒在野地里,倒在血泊中。 跟拖雷交手,他虽然伤了对方,还拼命从人群中杀了出来,但自己也受了致命打击。 眼下,他躺在冰凉的草丛里,望着黝黑如墨、浩远空旷的苍穹,大口喘气大口吐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样,嘴巴快速一张一阖。 他的双眸逐渐涣散,失去神采。 他即将死亡,陷入永寂。 若非确认他已经活不了,纵然有文安县需要立即回救,拖雷也不会不亲自追杀。 事实上,为防万一,拖雷还派了十余个修行者追击。 而这些人,现在已经到了他面前。 他没看这些北胡修行者,只是望着、瞪着夜空。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除了依稀几颗朦胧模糊的星辰,就像现如今的他,倒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意识中几幅零星迷蒙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是他至死都在牵挂,都放不下的老母亲与秀娘。 章四五七 三年三战(10) 当徐奇对拖雷出手的时候,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志,只想用自己的性命拼掉对方,为义军扫除最大的阻碍。 只有义军行动顺利,他的老母亲跟秀娘才会安全,以后才有人照顾。 可他没成功。 他自己的确是没命了,对方却依然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攻城之战中,凭一己之力帮助大军杀进城中。 此时此刻,眼睛里夜空星辰逐渐暗淡的徐奇,心情正缓缓变得平静。 死寂般的平静。 在今日之前,他一心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做一个平凡人,孝敬母亲娶妻生子,在这个荒诞黑暗的世道中,于柴米油盐的琐碎烦恼与幸福里,过完自己这一生。 他也的确过了几年平静日子。 可今夜,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于这场轰轰烈烈,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国战中。 徐奇并不后悔。 父仇能够洗雪,秀娘能够保全,他没什么需要后悔的。 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果真愿意投靠拖雷,区区一个县尉的人头,只要努力一下,对方未尝不会给他。 但他不能背叛自己战死的同袍、活着的同胞。 徐奇看到在自己身周围立的天元修行者中,有人竖直举起了长刀,刀身符文阵列闪烁出真气的锐利光芒,向他快速刺了下来。 徐奇闭上了双眼。 像很多人一样,他这一生过得并不痛快,有太多愤恨、屈辱与无奈,直到前一刻还有许多眷念。 但是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他这一生走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人死灯灭。 “月黑风高,荒山野岭,害人性命,你们好恶的心,好大的胆子啊!” 徐奇迷迷糊糊听到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像是响在春风里的银铃,带着几分欢快与怒意,颇为矛盾。 “你们不仅恃强凌弱,还以多欺少,真是强盗行径,让我数数,一个,两个,三个......站着别动,我还没数清楚呢,四个,五个,六...... “哎哎,让你们别乱动啊,我都分辨不清了,算了,重头再来,一个,两个,三个......” 濒死之际,徐奇还未消亡的意识尚能听到声音,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控制不了,这声音在他听来也忽远忽近,飘渺不定。 他忍不住想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听声音还是个小姑娘,怎么大晚上跑到这来了,看到这么多北胡修行者,就不知道跑嘛,这下要完......”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犹如被灌了百斤铁汁,疲倦得很,很想睡着。 “四个,五个......哎呀!你们竟然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们,我可是......可是侠客!行侠仗义的侠客,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哎哎,你们还打我,好啊,反正已经看到你们趁夜杀人了,既然你们不说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今天我可要好好行侠仗义一回! “看剑!” 听到这里,徐奇只想赶紧睡过去——不,是快些死了算了。 要是死得晚了,可能还要听到小姑娘被杀的惨烈动静,他不想在死之前,还耳闻这样的人间悲剧。 他甚至有些怨气,一个啥也不懂,连数数都这么费劲的小姑娘,竟然妄想什么行侠仗义——这世道哪来的正义?她的家人就不能管管她的安全? 一心想要快点死的徐奇,还是听到了混乱的脚步声,以及真气刺破空气的声音。 短促,有力。 顷刻间出现又消失。 旋即,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徐奇知道,小姑娘完了。 也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看来死得很快,应该不会有什么痛苦,罢了,死了就死了吧,人人都要死的,自己也是个死人了...... 等等,怎么有人掰开了自己的嘴? 还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徐奇大怒,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帮人竟然虐待一个死人?! 如果可以,他很想跳起来,上演一出尸变,表达自己的愤怒,吓吓这些直娘贼。 他当然不能跳起来。 事实上,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他不能动弹,也不可能有表情。 但精神、思绪是真的因为极度的意外而僵住。 因为他发现,嘴里的东西,在一股真气的帮助下,进了胃里,而且很快就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劲道,不时便顺着经脉流变全身。 他那像是枯死的稻草一样干瘪的身体,眨眼间恢复了绿色与活力,重新拥有了力量! 徐奇猛地一下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白皙红润,甚至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 那是一个探头探脑,左右观察他的小姑娘——应该是琢磨他活过来没有,对方的手还在扒拉他的脑袋,手指甚至在帮他撑开眼帘,瞅得认真仔细、全神贯注。 等等,徐奇心头一惊,小姑娘?追杀自己的北胡修行者里面,并没有小姑娘——在场唯一的小姑娘,不就是那个自称要行侠仗义的小姑娘? 她没死? 徐奇瞳孔猛缩。 他定定看着对方。 不仅没死,而且脸色如常不沾血迹,似乎一点伤都没受。 “你是谁?!”徐奇嘎声问。 “哎呀!尸变了!宁哥哥,他,他尸变了!”面前的小姑娘呼的一下便消失不见。 徐奇坐起身,捂着腹部的伤口,看向前方。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 是拖雷手下的那些修行者。 他们全都没了声息,显然是已经死了。 只有火把掉落在身旁,燃烧着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有的还点燃了荒草,荒草很矮很稀疏,火势没有扩大。 小姑娘没死,还能救自己,那追杀自己的人应该是凶多吉少,只是徐奇怎么都没想到,刚刚那么短的时间内,十几个修行者居然一个不落全死了! 这可都是御气境的精锐! 那个小姑娘才多大?徐奇看过去,就见小姑娘已经躲在一个年青人身后,只敢露出一只惊恐的大眼睛看着他,好似生怕他跳起来咬人一般。 徐奇舒了口气,看来真正动手的,是那个年青人。 这很好推测,对方一看就不是凡人。 且不说修长的身形俊朗的外表,就对方身上那股气度,就像是俯瞰天下的君王,平淡中带着让人高山仰止的霸气,仿佛翻一翻手掌,天地都会跟着倾覆,哪怕是随意站在那里,也如启明星般耀眼。 气质这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也遮掩不住。 这是一个高手,非同一般的高手。 一个这样的高手,能瞬间斩杀十几个御气境,徐奇半点儿也不奇怪。 “多谢贵人相救,敢问恩公尊姓?”徐奇有了站起来的力气,连忙向对方行礼。 孰料,那年青男子却微笑道:“救你的可不是我,而是她。”说着,把小姑娘让了出来,还安慰她:“不是尸变,我给的丹药能救命。” 徐奇呆立当场。 还真是小姑娘杀的人、救的他?可一个豆蔻之龄,连数都数不清,还担心他尸变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修为? 徐奇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遭受严峻的挑战。 小姑娘听了年青人的话,放下心来,也不觉得尴尬,从年青人身后走出,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骄傲的对徐奇道: “救你的人,正是本女侠。不过你不用谢,也不用问我的姓名,真正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从来不留姓名不图回报的!” 说着,她抬头看向年青人,眨着大眼睛问:“宁哥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十步千步,不留名的那个?” 年青人笑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小姑娘点头如蒜,转头又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微抬下巴,却故作淡然对徐奇道: “就是这样。好了,相逢就是有缘,相散,相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就此别过了。” 说着,小姑娘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潇洒至极。 徐奇:“.......” 面对眼前这样两个高人异士,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 小姑娘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忽然察觉到什么,速速渐渐放慢,到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头一脸沮丧的看着年青人。 年青人一直停在原地,根本没挪步。 被这么一拖后腿,她充大侠风范的努力,功亏一篑。 “好了,知道你是大侠了,回来吧,我还有事。” 年青人招了招手,见对方有些垂头丧气,应该是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便安慰道:“等到了文安县,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 小姑娘顿时眼前一亮,迈着小短腿快速小跑回来,欢快地道:“要吃三顿!” “两顿。” “成交!” 徐奇惊奇道:“两位要去文安县?” 年青人道:“顺路去看看,或许可以帮帮忙。” 徐奇大喜,纳头便拜:“多谢恩公!” 他很清楚,文安县的义军,如果能得到对方的帮忙,战斗一定会顺畅很多。 “顺手而为罢了,不必多礼。” 徐奇难掩激动,再次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年青人笑了笑:“赵宁。” 徐奇陡然僵住,怔怔看了年青人好半响,才不可置信的结结巴巴道:“唐......唐国公?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赵将军?!” 赵宁还未点头,红蔻已经被徐奇见鬼的样子给逗乐,不由得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没错,正是赵氏公子宁,没想到吧?吓到了吧?现在你该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天下最大的大侠了吧?哇哈哈哈哈......” 赵宁:“......” 徐奇:“......”  章四五八 三年三战(11) 乾符十五年,秋。 齐鲁大地,青州。 与狄柬之齐名的张仁杰,停马路口,望着不远处的青州城,面色复杂。 青州是平卢节度使的治州所在。 自从博尔术攻掠齐鲁以来,齐鲁州县沦陷不少,两个节度使的兵马都被打散,现如今,整个齐鲁的大局,就靠平卢节度使撑着。 好在经过一两年的鏖战,博尔术的兵马伤亡不小,加上后援不济,攻势已经乏力,战局平稳下来,已经数月没有大战。 因为齐鲁的重要战略地位,朝廷对平卢的支援力度不小,各种取自江南的物资财帛,乃至招募的义勇、修行者,都通过海运源源不断抵到了青州。 眼下,平卢节度使堪称是兵强马壮,雄踞一方。 前段时间,宋治在纵观国战大局的现状后,向平卢节度使王师厚下令,让他在秋八月,调集重兵反攻,夺回被天元大军侵占的淄州,扭转齐鲁大地的攻守大势! 宋治下达这样的命令,是有原因的。 乾符十三年到乾符十四年,大齐败多胜少,不断丢城失地。 汴梁东面,赵玉洁从曹州南部退到了宋州南部,兖州也没守住;汴梁西面,郑州、洛阳、许州、汝州都丢了。 整个中原,前左右三面都已经沦陷的汴梁,单独凸在前面,只靠着东南面的陈州、宋州,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汴梁钉死了没有失守,稳住了中原核心。 在这一阶段的战争中,大齐虽然败多胜少,但也给北胡大军造成不少杀伤,没有像国战初期那样,一触即溃,各地驻军也没有如河北的大军那般,望风而败。 乾符十四年到乾符十五年这一年,经过两年不断进攻的北胡大军,不可避免兵锋减弱,各地遂相继稳住了阵脚,大部分节度使都能守住城池。 入夏以来,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已经没有像样的大胜,绝大部分地方的军队,在攻势不顺的情况下,都停止了进攻,养精蓄锐。 河北虽然有援军南下,但因为各地义军的牵制,能抽调的兵马实在太少,一万两万的,根本不解决问题。 因为义军的坚挺,激励了河北民心,所以绿营军的规模,一直没能有效扩大。 绿营军虽然在跟义军交手,不断有战损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十余万的规模,但也只能配合各地北胡驻军应付义军,无力南下。 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后援乏力,战损就是实打实的。 他们毕竟是异族,就算强征地方青壮,逼迫他们参战,后者也总是逃窜,一旦战事激烈,两军陷入混战,还经常临阵投靠王师,反戈一击,根本没法用。 而大齐军队的后援,却是源源不绝,战死了十万人,不用多久就有二十万生力军。新卒老卒搭配使用,在血火战斗中,虽然损失不小,但形成战力也快。 大齐雄厚的民力物力,已经体现出巨大作用。 此消彼长,到了眼下,中原战局趋于平稳,各地的节度使守住地盘,没有太大问题,双方渐渐陷入了对峙之局。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审时度势,决定在局部战场上开始反攻! 他选定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平卢节度使。 张仁杰在城门汇合了迎接的官员们,由对方领着进城。 “廉使军务繁忙,今日无暇接见张大人,大人就在驿馆先歇息半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领头的官员,把张仁杰带到了驿馆。 他嘴中的“廉使”,是节度使麾下的文官们,对节度使的习惯称呼;至于军中将校,则更喜欢称呼节度使为“军帅”、“大帅”。 张仁杰身为天子使者,而且是三品大员,到了地方,王师厚不亲自出迎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肯当日见面,张仁杰难免不满。 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就在驿馆等了一日。 到了第二天,当张仁杰穿好官服,准备去见王师厚时,却被昨日的官员告知,王师厚在军营处理紧急事务,暂且无法分身,请他稍后。 这一等,就是一整日。 黄昏时分,官员向张仁杰赔罪,说明日一定能见王师厚。 第三日也没有见成。 第四天同样没见成。 “王师厚这是目无圣上!大人,下官看,王师厚眼中已经没有王法纲纪了,应该立刻禀报陛下,将他捉拿治罪!”随行官员愤怒的向张仁杰进言。 张仁杰的愤怒并不比属下小。 可他没有发作。 只是到了第五天,一大早他就梳洗完毕,带着随行官员,摆开天子使者的仪仗,不顾接应官员的阻拦,直奔节度使府邸而去。 “张大人,廉使去地方巡查防事了,没在府中,大人现在过来也见不到,不如还是回去歇息,等廉使一回来,下官一定立马禀报!” 到了节度使府邸大门前,接应官员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 “本官就在府中等,尔等退下!”张仁杰大步闯进府门。 这一等又是半日。 半日后,张仁杰终于见到了王师厚。 对方风尘仆仆,的确是从外面回来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张仁杰都到青州好几天了,对方不见他,还跑去地方巡查什么防务,本身就是大不敬。 “张大人,让你久等了。本将前日接到探报,淄州的胡子有集结兵马来犯的意图,所以这几天军务繁忙,还请张大人多多担待。”王师厚笑着抱拳说道。 张仁杰压根不信对方的话,他也无意跟对方掰扯,直接拿出天子敕令,说起正事:让对方立即着手准备,最晚一月后攻打淄州。 “张大人,你不了解平卢的情况,本将这里兵少将寡不说,军械甲胄也是大大不足,经年征战,粮食欠收,伤员满营,战死的将士,很多连抚恤都发不齐。 “在这种情况下,能守住青州等地已是万幸,哪里有力量主动进击、攻打城池?”王师厚接过敕令,却是连连摇头,向张仁杰大倒苦水。 张仁杰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住怒火:“王将军这些理由,已经跟陛下说了几个月了。 “可这几个月来,陛下从江南调派了那么多物资粮秣过来,早已足够十万大军征战一年所用,王将军还在推辞,究竟是意欲何为?!” 原来,张仁杰之所以亲自到青州来,就是因为王师厚拿了钱粮却不办事。 朝廷每次催促他进兵,他都说物资不够,而且屡屡向朝廷狮子大张口,问题是朝廷给了物资后,他还是不动弹。 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愤怒? 可他愤怒也没用,青州远在齐鲁大地,眼下身在南京金陵的宋治,根本够不着他,距离他最近的赵宁与赵玉洁两人,也不可能出兵去攻他,连胁迫都不能。 一旦王师厚造反,投靠了北胡,把青州等地拱手相送,那齐鲁就完全落入了敌手。 “将士们孤悬青州一隅之地,面对的是北胡强敌,背靠的是汪洋大海,左右都没有呼应、援引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依然挡住了北胡进攻,为朝廷守住了齐鲁最后一块地域,靠得是什么? “是本将源源不断的赏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将士们拿了钱养家,不再担心妻儿的生活,这才甘愿拼命! “朝廷送来的那些钱粮,只够平常时候发饷,可买不了众将士的命!”王师厚并不在意张仁杰的质问,反而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话。 张仁杰被气笑了:“那依王将军的意思,朝廷还要给你多少钱粮?” “想让众将士去攻打坚城,非得再有千万金的军饷不可。张大人,你要知道,那些进入军中的江湖民间修行者,可不是那么好驱使的。 “至于攻城所需的甲胄、符矢等军械,则还要更多。 “守城不必人人着甲,攻城则必须人人着甲;守城有擂石滚木可以就地取材,攻城则需要大量箭矢、盾牌,尤其是符矢符盾;守城伤亡小,攻城伤亡大,必须招募更多青壮勇夫......” 王师厚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跟张仁杰一笔一笔的算账。 张仁杰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后,反而平静下来。 他知道,王师厚就是仗着自己的位置重要,要挟朝廷。 在他来之前,宋治就已通过飞鱼卫知道了,朝廷运到青州的钱粮,很多都进了王师厚私人的腰包,被对方用来豢养了一大批只效忠他个人的修行者。 除此之外,王师厚索要钱粮的核心,是招兵买马;再用重金收买军中将校,让对方成为他的死忠。 一言以蔽之,王师厚就是用朝廷的钱,来扩大个人的实力。 正常情况下,朝廷怎么都忍不了王师厚这种行为,可眼下不是正常时候,而且天下的节度使,很多都是这个德行。 在拥有地方军政大权,建立自己的藩镇后,节度使们就把藩镇看作了自己的地头。 为了保证自己的藩镇足够强大,能够抵抗北胡进攻,不至于丢了藩镇一无所有,他们总是找各种理由借口,向朝廷要钱要粮。 在实力大增后,他们又不想主动进攻北胡,以免自己的实力折损过大。 总的来说,在抵抗北胡进攻时,节度使跟他们的军队,都很拼命,发挥了宋治想要看到的作用,并切实稳住了国战大局。 如果没有这些节度使,大齐不可能这么快就遏制住北胡大军的攻势,各地的驻军一旦战事不利,很可能还是像河北地的军队一样,溃败逃散。 但在需要他们反击北胡时,他们就不那么顶用了。 问题是朝廷拿他们也没辙,宋治现在根本不能对这些节度使怎么样,战场需要他们,容不得差错。 要撤换一两个节度使不难,但改变不了大势,撤换的节度使多了,就会人人自危,这无疑是自乱阵脚。 张仁杰最终跟王师厚没谈拢。 这是必然的,前者想要后者为国而战,所以希望用平常的钱粮标准,或者是多个几成的份额,驱使后者进攻北胡大军; 而后者眼中只有自己的荣辱,只愿为自己而战,想要他主动攻坚,朝廷必须给他几倍于平常的钱粮,让他能趁机扩充兵马,保证就算战事不利,也得大于失。 张仁杰回到驿馆,当即写了折子,派修行者连夜送回金陵,请宋治拿主意。 章四五九 三年三战(12) “张大人,下官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随行官员踌躇着开口。 “但说无妨。”张仁杰现在很恼火,没什么耐心。 “依下官看,朝廷设立节度使,就是一招昏棋。给节度使地方军政大权,命他们建立藩镇,让他们在藩镇内,拥有家主般的权力,本身就是在给他们划山头。 “现在王师厚不肯为国而战,眼中只有自己的地盘,就是这个原因!”随行官员愤愤道。 张仁杰瞥了他一眼:“照你的意思,朝廷应该如何?” “不设立节度使,还是像往常那样,让王师驻守各地,至少这样一来,他们就是为家国而战,现在也不会这般尾大不掉!” 张仁杰嗤地一笑,已是懒得回应这句话。 如果靠“家国大义”这四个字,能够驱使防御使的流民军队,为国死战,宋治吃饱了撑的,才会设立节度使。 国战爆发的时候,大齐国内贫富分化严重,地主阶层跟平民阶层之间的矛盾,已经是水火不容,很多平民百姓都不愿为家国大义献身了。 尤其是流民组成的防御使新军。 如果不设立节度使,给他们划地盘,上到节度使下到流民新军,都不会殊死作战,国战打到现在,早就全面溃败。 流民被地主富人、权贵官吏逼得连家都没了,生活不下去,哪里还会维护这个皇朝? 倘若大齐的军队,都是府兵,那自然是不用分封节度使的。 府兵家境殷实,殷实到连甲胄刀兵都可以自备,可见他们生活富足,是有朝廷保障的,所以他们愿意为国而战,为了保护这种美好的生活而战。 可随着土地兼并不可收拾,贫富分化严重,府兵制已经崩溃。 换言之,在国战前的大齐太平盛世里,礼已崩乐已坏。 “大人,朝廷为何一定要王师厚反击北胡?中原有那么多节度使,让他们反攻不好?王师厚桀骜不驯,在天下节度使里,都属罕见。 “我们要让他进攻淄州,只怕不会那么容易,陛下交代的差事,怕是难以办成。”亲信官员见张仁杰不说话,便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第二个疑问。 张仁杰叹息一声:“王师厚之所以这么桀骜,跟我们要他在齐鲁发起反攻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齐鲁如果能反攻,就能联合郓州的兵马,让博尔术腹背受敌,进而一举击溃他,这是其他地方的节度使,所不能达成的目标。 “王师厚知道自己很重要,所以才敢对朝廷百般胁迫。” 亲信官员想了想:“为什么不支援郓州?让郓州反攻?唐国公的兵马,比王师厚的兵马精锐,唐国公心中有家国大义,也不会这般拿大......” 张仁杰摇头:“怎么支援郓州?我们的钱粮能通过海船运到青州,可去不了郓州。我们为何这么着急让王师厚反攻?就是郓州的粮食,已经消耗殆尽了! “北胡兵马渡河南下前,郓州是重要守备节点,城中的粮食足够支撑一个战区的,这才能撑到现在。可两三年过去了,郓州的粮食再多,也快吃完!” 亲信怔了怔:“如此说来,郓州岂不是危在旦夕?一旦郓州不保,博尔术失去了这个重要掣肘,十万大军腾出手来,去哪里都能势如破竹啊! “届时,我们好不容易有用的对峙平衡局面,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张仁杰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 而他根本没什么办法。 他深深为郓州,为赵宁担心。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狄柬之。 他俩是至交,性情相投,志向相合,都想给大齐造一个朗朗乾坤,也让自己成为一代良臣,名垂青史,时常互相勉励。 可如果郓州被攻破,狄柬之就会死。 而他,连说服王师厚进兵都做不到。 张仁杰痛苦的闭上了眼。 ...... 次日,王师厚离开青州城,到了西边青州与淄州的边界地带。 在牛山上的亭子里,他见到了一个北胡显贵。 木合华! “王大帅能如约而至,在下很是欣慰,能够一睹王大帅的风仪,在下倍感荣幸。”木合华拱手见礼,大齐官话说得很顺畅,几乎跟齐人无异。 负手而立的王师厚,一脸倨傲:“客套与寒暄就不必了,本将时间不多,直接说正事吧。” “王将军快人快语,在下若是再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未免显得太过扭捏,王将军请坐。”木合华伸手作请。 两人要谈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木合华想要劝降王师厚! 而王师厚既然来了,就说明这件事不是没得谈! 问题是条件,也就是木合华能给出什么筹码。 “王将军麾下兵马十余万,都是精兵强将,我们都已领教过,个个堪称豪杰。公主说了,王将军若是愿意效忠王庭,我们不吝一个王爵!”木合华含笑道。 听到“王爵”这两个字,王师厚神色一动。 在大齐,没有异姓王。以赵宁的无双战功,都只捞了个国公的爵位。 “王将军可能不知道,在我天元王庭,眼下也就不到双手之数的人,拥有王爵。其中最显赫的两位,王将军应该知道,就是左右贤王。” 木合华笑得很有诱惑力:“王将军若是到了我们这边,日后未尝没有角逐左右贤王之位的机会,届时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王师厚保持着冷静,问:“我能拥有多少兵马?” 这是关键。 他很务实。 乱世之中,别的都是虚的,只有麾下兵马才是实的。自己有多少兵马,就有多高的地位,别人轻易夺不走。 木合华笑道:“没有上限。” 王师厚愣了愣:“没有上限?” 木合华道:“公主说了,在我们攻下郓州的时候,王将军麾下有多少兵马,日后我们就再补充给你同样的兵马。” 王师厚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以他现在的财力,若是不太考虑战力,单纯扩充羽翼,招兵买马四五万毫无问题,这岂不是说,攻下郓州后,他麾下能有三十万兵马? “有什么不可能?” 木合华很淡然,“大汗有吞吐天下,开疆十万里之志,自当招贤纳士,与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大计,区区三十万兵马算什么? “王将军应该知道,草原人丁有限,兵马一共就那么多,而且草原不能没人放羊,所以日后王庭坐拥九州,开疆拓土,需要的齐人将士,岂止百万? “王将军要是真有本事,统领数十万兵马,位比左右贤王,也不是奇事。王庭不同于齐朝,我们要的是建功立业,可不是内部争斗,所以兵马越多越好!” 王师厚心动的厉害。 他盯着木合华问:“我如何相信你?” 木合华掏出一份印信:“这是公主亲笔书信,还有‘休屠王’印信,如假包换。王将军应该知道,齐鲁对我们有多重要,骗你,实在是没必要。” 王师厚接过印信,看了看,禁不住喜上眉梢。 书信里说,王师厚投靠天元王庭后,青州会成为他的封地,父死子继! 这是王师厚求之不得的。 木合华将对方的神色纳在眼里,心中既得意又鄙夷。 国战进入僵持阶段,在速灭大齐已经不可能的情况下,萧燕跟左右贤王包括蒙哥合计后,决定不惜重利诱降大齐官将,尤其是各地节度使。 对这个计策,木合华身为谋士,打心底赞成。 目前来说,北胡在国战中还处于上风——占了大齐半壁江山,这时候招降纳叛,很容易成功。 既然河北的绿营军无法扩大,何妨在河南兴建绿营军? 只要这些大齐官将、节度使愿意投靠,他们麾下兵马的战力,可比河北绿营军强多了,绝对能够助天元王庭,掀起下一波大胜攻势! “本将回去寻思寻思,七日之后,再到此地答复先生。”王师厚站了起来。 木合华笑容可掬:“那在下七日后,就在此地恭候王将军了。希望到那时候,在下能尊称王将军一声大王。” ...... 回青州的路上,亲信不无忧虑道:“大帅要投天元王庭,只怕军中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意,要是事到临头闹出什么乱子,只怕会耽误大帅的大计!” 王师厚喜形于色的面容,立即变得低沉。 他能确保大军听令,随他改换门庭,因为军中将校大多是他的死忠,但世家子弟本就跟他不是太和睦,虽然听他的军令,但要让对方叛国,他们绝对不会答应。 皇朝内部群雄逐鹿时,世家子弟变更阵营很寻常,但面对异族入侵,世家子弟基本不会卖身投靠胡人,这是世人皆知的事。 “放心,我自有办法。”王师厚冷哼一声。 回到青州,他立即见了张仁杰。 王师厚向张仁杰提出,请求朝廷再给他一千百万金、三百万石粮食,以及众多甲胄符兵,只要这些东西运到青州,他一定会立即攻打淄州。 张仁杰气得差些当场拂袖而去。 最终,他还是同意上书朝廷,请宋治定夺。 三日后,修行者带回了宋治的旨意:三百万金、八十万石粮食,甲胄符兵的数量,同样消减六成,并责令王师厚立即整军,半月后开赴淄州。 王师厚听到张仁杰的转述,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给他钱粮,他得了这么多好处,就选择不叛;但现在,朝廷将他上报的数字消减了六七成,他接受不了。 他决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本将身为大齐臣子,效忠陛下义不容辞,作为平卢节度使,为国征战是分内事,向朝廷请求这些钱粮,也是为了三军士气着想,想要确保征战得胜。 “罢了,本将也不是不体谅朝廷的难处,为君分忧是臣子的天职,本将跟北胡拼了这条性命就是。” 王师厚喟叹连连,而后话锋一转,看向张仁杰:“只不过,本将也有本将的难处,军中有很多世家将领,向来不服从本将的调派,常常阴奉阳违,妨碍战事。 “之前是迫于大局,本将一直没有提出来,但这次出战跟以往不同,本将必须确保所有人一条心,这才有可能攻下坚城。 “所以,还请张大人将平卢军中的世家子弟,都调到别的地方去。天下那么多藩镇,世家子弟出任节度使的也有,让他们这些人一起作战岂不是更好?” 听了王师厚出战的条件,张仁杰气得嘴角直哆嗦。 在他看来,对方只是趁此机会排除异己,以确保平卢军成为他的一言堂! 其实,这种世家、寒门的争斗,节度使稳固自己权力的努力,在各个藩镇一直没有停止过,属于普遍现象。 朝廷把世家子弟散入寒门节度使的藩镇军,在世家节度使的藩镇军里布置更多寒门将领,本就有防止节度使独断专行的用意。 张仁杰想反对,但王师厚先前已经让了步,接受三四成钱粮物资,就愿意出兵,他也不能不做些让步。 回到驿馆,他向皇帝上书。 又是三日后,修行者带来皇帝的旨意:同意抽调平卢军中的世家子弟,到别的藩镇军中去任职。 章四六零 三年三战(13) 接到张仁杰回信的当天夜里,王师厚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他想起这一两年来,自己作为平卢节度使,率领麾下兵马跟北胡殊死拼杀的一场场激战。 每逢大战,他总是身先士卒,曾经七日七夜没下城头一步,甲胄不离身,横刀不离手,连短暂的休憩,都是坐在城楼前的石阶上。 一次次击退北胡进攻,最终迫使北胡撤军时,王师厚已经是遍体鳞伤。 他以为,凭借这样的军功,他可以获得不俗封赏,他麾下那些有战功的将校,也能因此加官进爵,不负他们拼命血战一场。 如此,也能让活下来的将士,能够更加奋勇的投入到下一场战斗。 可结果并非如此。 在寒门将领中,王师厚是难得一见的有才之士,无论修为天赋、统军才能还是征战之道,他都堪称出类拔萃。 有才的人总是难免心高气傲,不屑于放下尊严谄媚上官,王师厚就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站着,也能凭借军功提升地位,获得荣华富贵,并大展宏图。 所以当很多寒门将领,之前都去巴结孔严华等人,后来又去奉承高福瑞等人,将从藩镇里搜刮的财宝,亦或是朝廷拨给的银子,大把大把送给他们时,王师厚不为所动。 甚至是十分鄙夷。 只有没能力的人,才需要靠奉承谄媚来获得晋升机会,有能力的人不需要。 没想到的是,他错了。 战后,朝廷只是给了些不痛不痒的褒奖,他没有获得任何实质好处,就连他上报朝廷的军功,也被朝廷抹去了大半。 这让他麾下作战骁勇的大部分将校,未能如期提升官品。 而有些作战不利的节度使,仅仅是因为有高福瑞等人的运作,不是加封同平章事,就是被赏赐财帛,还有人获得了扩充兵马的资格。 起初,王师厚虽然愤怒,但以为自己只要戮力作战,日后总能得到该得到的东西。 所以在北胡又一次、又又一次进攻时,他更加卖力的作战,在击退对方时,还收获了比之前更多的北胡将士首级。 可他依然什么值得一说的好处都没得到,麾下将士同样如此。 于是三军将士怨言四起。 最怨忿的是王师厚本人。 就是在这时,高福瑞的私人使者到了青州。 使者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王师厚识相点,要是肯做高福瑞的羽翼,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桀骜不驯,来日只会坠入深渊。 使者还告诉王师厚,汴梁大牢中的孔严华,就快要被放出来,回中枢继续任职了。 王师厚得罪过孔严华,原因就是像昔日的张京一样,不买对方的账。 高福瑞跟孔严华是一条船上的人,王师厚得罪过孔严华,在高福瑞那里自然讨不到好。 所以,高福瑞“敲打”了王师厚两回,希望打磨他的性子,让他认清现实,弯腰低头跪下来给他们当狗。 王师厚大怒,把高福瑞的使者轰出了青州。 高福瑞是什么人,王师厚心知肚明。 对方在郓州对岸误判敌情,导致西河城贺平所部遭受巨大损失,六万精锐险些全军覆没、郓州防线差些一夜崩溃、整个国战大局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事,还历历在目。 让他对这样一个无能的小人卑躬屈膝,他办不到。 从那时候开始,王师厚对朝廷完全失望,对皇帝彻底失去信心,不想再给这个小人窃据高位,能干之士备受打压的皇朝卖命。 而后,他倾尽家财,赏赐有功将士。 却是杯水车薪。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皇帝竟然要他反攻淄州。 于是他狮子大张口。 借着朝廷给予的钱粮,他重赏三军,终于安抚好了军中士卒。 至于反攻淄州,王师厚打心里不愿意。 攻城难度太大,伤亡会极多,而一旦他攻势不顺,作战不利,不仅肯定会被高福瑞大加诘难,平卢军上下都会跟着受牵连。 要是朝廷信任他,重用他,没有小人掣肘他,日日想着对付他,他当然愿意在国战局面僵持的时候,率先发动反攻,拼尽全力拔这个头筹。 就像之前他拼死抵挡北胡大军进攻时一样。 可眼下他的处境不是这样。 王师厚愁得几近一夜白头。 恰在这时,木合华派人来接触。 王师厚左右寻思,最后决定试着跟木合华见一面。 在牛山上,跟木合华碰面,被对方以礼相待,听了对方给出的条件,见了北胡公主萧燕的亲笔信,王师厚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 对他实力、对他人格的尊重! 原本,这份尊严,已经被大齐朝廷踩进了泥土里。 现在,有人让它重见天日。 王师厚仔细思考了天元王庭的情况。 他得出的结论是,天元王庭尊重人才,重用人才,而且善待百姓,有廓清宇内之志。 且不说那些被天元部族征服的其它草原部族,眼下都是一样的北胡战士,仅是河北绿营军,都拥有该有的地位,没听说被当奴隶使。 萧燕在河北确立新规矩,广行仁政,善待百姓,令河北吏治清明,世风一正的举措,也足以证明天元王庭对草原人与中原人一视同仁。 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天元可汗,还是英明睿智的萧燕,都比宋治、孔严华和高福瑞之流高明百倍。 自古英雄惜英雄,有才之士只会打心底服从更有才的人。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所以王师厚决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大帅,有人求见......” 入夜,王师厚正在琢磨,明日去牛山跟木合华见面的细节,亲信忽然进门来报。 “谁也不见。”王师厚打断亲信的话。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事比明日跟木合华的会面更重要,无论张仁杰还是军中世家子弟,他都懒得见了。 “王大帅不愧是一方诸侯,这架子也不是旁人可比。有客自远方来,王大帅问也不问是谁,就这么拒绝相见,就不怕误了大事?” 亲信还没退出房门,屋中便响起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王师厚猛然一怔,心头警兆顿生,双目如箭的抬起头。 房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锦衣年青人,眉宇轩昂,身形挺拔,正面带揶揄的微笑看着他。 王师厚没见过这人。 但他知道对方绝对不简单。 对方出现的悄无声息,连他都没有察觉,这说明对方的修为,应该不会在他之下。 “哪里来的狂贼,大帅没让你进来,你竟敢擅闯节度使府邸,知不知道依照军法你已人头不保?滚出去!” 王师厚还未说话,进来禀报的亲信已是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对方拿下丢出去。 对方当然没有被他拿下。 事实上,他的手刚刚抬起,人就飞了起来,重重摔在了院子里。 “听说王大帅治军严明,这才能屡有胜绩,没想到麾下士卒这般无礼,赵某真是大失所望。”锦衣年青人自顾自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王师厚沉声问。 “赵宁。”年青人道。 王师厚双手一颤,浑身的神经一下子紧绷到极致,差些没有把持住,直接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赵宁是什么人? 在他要投靠天元王庭的这个当口,对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岂能不让他细思恐极? “原来是唐国公,王某失礼了。”王师厚勉力按下心头的异常,面色如常的站了起来,走出书桌,站到堂中,抱拳行礼。 他对平庸误国、揽权谋私的孔严华、高福瑞之流深恶痛绝,但对屡立惊天战功,挽狂澜于既倒的赵宁、赵七月之辈,却一直很是敬佩。 所以这一礼,王师厚行得规规矩矩,心甘情愿。 “不知唐国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王师厚行完礼,便看着赵宁直接问。 赵宁伸伸手,示意王师厚坐下说话,看他怡然自若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本公事务繁忙,今日特意来青州一趟,是想问王大帅一个问题。事关你的身家性命,还请王大帅如实回答,若是刻意隐瞒,有了灾祸,勿谓言之不预。” 跟赵宁分庭而坐的王师厚,听罢赵宁这番高高在上,毫不客气的话,沉下心神,问道:“什么问题?” “王大帅,你是否要背叛大齐,投靠天元王庭?” 赵宁的话一出口,王师厚又是悚然一惊,再度差些离座而起! 他张嘴就想说这是污蔑,是空穴来风,是绝对没有的事。 但当他看到赵宁平淡却暗含杀机的眼神,再想到对方刚刚的警告,到了嘴边的这些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件隐蔽至极,在整个青州,眼下都只有他最贴身的亲信知道的事,远在郓州的赵宁是如何得知的。 这根本没有道理。 赵宁是不是在诈他? 此时此刻,一个回答不妙,被对方上报皇帝,朝廷立马会让他九族被灭! 该如何回答? 王师厚再三思量。 而后,他说了一句让他自己都觉得颇为意外的话:“唐国公是来杀王某的?” 赵宁露出了笑容,由衷的笑容:“很好,这么大的事,王大帅没有想着欺骗本公,就说明王大帅尊重本公,信得过本公的人品。 “有了这两点,事情就好办多了。 “本公现在就可以回答王大帅,只要你想活,本公就不会杀你,也没人能杀你;但如果你不想活,本公顷刻间就会让你人头搬家!”  章四六一 三年三战(14) 王师厚本来没打算承认叛国的事,但听赵宁这么说,就打算先看看对方的下文。 他道:“在这场国战中,唐国公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位比泰山,不知为何对一个小小的青州如此关注?” 赵宁笑了笑:“国战是盘大棋,要确保我方能胜,本公自然该对每颗棋子都关注。 “当然,青州并非一般的棋子。不妨跟王大帅明说,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青州同样重如泰山。” 王师厚躬了躬身子:“愿闻其详。” 赵宁道:“三年国战,一年溃败,一年防守,一年对峙,到了今年,是该攻守易行的时候了。大齐已经有力量,在局部战场发起反攻。” 王师厚稍作沉吟,直言不讳道:“平卢军是有反攻之力,但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赵宁不以为意:“一场大战在结束前,胜负都在两可之间。不过平卢军这一战不同。” “有何不同?” “有胜无败。” “胜机何在?” “在我。” “唐国公有何依仗?” “我说了,我就是依仗。” 王师厚默然。 他脑子里思绪百转。 在赵宁出现前,他已决定投靠天元王庭,理由极为充分,既有巨大利益的诱惑,也有能尽情施展才能抱负的吸引。 决定好的事情,没道理轻易更该。 除非别无选择。 亦或是有更好的选择。 赵宁来了,好似知道了他的事,还要阻止他,这是变数,也成了他的拦路虎,要想继续施行之前的决定,就必须推开这条拦路虎。 王师厚看向赵宁,试探着问:“恕王某冒昧,传闻在孝文山一役中,唐国公身受重伤,三两年都不能恢复战力,不知是真是假?” 赵宁淡淡反问:“王大帅怎么认为?” 王师厚稍作沉吟,很快下定决心,遂直视赵宁: “王某不才,镇守青州跟北胡殊死大战多时,颇有领悟,也成就了王极境。只是近来似乎遇到了瓶颈,境界已经多日未有寸进,不知是何原因。 “大都督与陛下之外,唐国公的修为战力,是我大齐修行者最强,而且最为年轻,九州修行者莫不敬仰,想要请求指点者多不胜数。 “听说唐国公在郓州这两年,每日都会提点麾下将士修为,获益者不知凡几,外州修行者无不羡慕眼红,王某概莫能外,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唐国公,没有机会。 “今日能够见到唐国公,实属万幸,王某斗胆,不知能否请唐国公指点一二?” 话说完了,王师厚却一动不动的盯着赵宁。 赵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指点,不过是个幌子,王师厚真正的意图是要试探他的实力,确定他是不是能阻止王师厚投靠天元王庭。 赵宁哂笑一声。 他觉得实在是无趣,心里根本不想搭理对方这茬,百无聊奈之下,端起桌子上的茶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过程中漫不经心道: “王大帅先出手就是。” 王师厚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早已迫不及待,当下低喝一声,修为之力在闪电间如潮爆发! 房中顿时风起浪涌,大小陈设物件无不剧烈颤抖,房梁更是发出刺耳的尖鸣,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一股撼天光柱自王师厚身上直上而起,耀眼夺目,冲向房梁意欲直达九霄,开辟出属于王极境的异象领域! 就是在这时,赵宁恰好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轻描淡写,毫无异样,跟平常的动作并无不同。 但就在这一刹那,风止,浪消。 房中陡然寂静到了极致,落针可闻。 无论房梁桌椅还是字画花瓶,都在碎裂前恢复了平静,稳稳处在各自的位置,泰山一般坚不可摧,不可被撼动。 这房间里,再也不能无风起浪。 王师厚身上,那股即将掀开房梁直达九霄的真气光柱,就如破碎的泡沫般,在第一时间就随着嘭的一声轻响,尽数消逝不见。 至于王师厚本人,则是屋中唯一位置有变化的存在。 他身下的椅子轰然破碎,因为碎得过于彻底,化作了尘埃,所以看起来像是当场消失不见,而他自己则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一脸茫然。 就像是自以为已经长大,有了力气,可以反抗大人,却被大人反手一巴掌,给扇倒在地动弹不得的三岁小孩。 茫然之色眨眼不见。 因为他的五官已经扭曲。 痛苦得扭曲在一起。 额头汗如雨下,身体颤抖不停。 恍如在经受时间最痛苦的刑法。 在王师厚的感知中,他像是被万箭穿身,而且箭矢源源不断,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不痛。 这种痛苦比凌迟还要难以忍受,比万蚁啃食还要酸涩,偏偏他还动弹不得,想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滋味都得一一承受。 他知道,那是赵宁在惩罚他。 惩罚他的不自量力,惩罚他敢大不敬的跟堂堂唐国公动手。 事实证明,他即便已经成就王极境,实力跟赵宁仍有天壤之别,否则对方不至于如此轻轻松松的镇压他。 王师厚在痛苦的同时,也惊诧万分:不是说赵宁三两年之内,实力都不能恢复的?为何现在就如此强悍?王极境中期对王极境初期,就有如此碾压的优势? 赵宁看着王师厚不停打摆子,汗水很快侵透衣袍,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内心也没有丝毫波动。 王师厚要叛国的事,只差临门一脚,这是他准确知道的,对方跟木合华在牛山会面,根本没有瞒过他。 这不仅是因为齐鲁大地作为郓州后院,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眼线遍布各地无孔不入,对州县的风吹草动都有把握,更因为他的修为已经更进一步,木合华自以为隐蔽的行踪,压根没有瞒过他。 对一个叛国者,赵宁很愿意直接杀了。 但王师厚一旦死了,青州就会大乱,要是叫人知道王师厚是死在他手里,只怕会让那些本就对朝廷已经失望、不忠的将校,更快倒向天元王庭。 而赵宁要的,跟宋治要的其实一样:让平卢军进军淄州,率先吹响大齐反攻北胡的号角! 所以王师厚非但要活着,还得听他的号令,配合他的行动。 这也是赵宁今天来的原因。 要是等到对方跟木合华见了第二面,完全答应投靠天元王庭并展开行动,坐实了叛国者的罪名,那赵宁就没有理由不杀他。 在王师厚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赵宁收了修为之力。 眼下这种情形,略施惩戒很有必要,却也不必让对方太过下不来台。 “王大帅王极境初期的修为已经稳固,暂时不必操之过急,想着突破境界的事,接下来应该稳扎稳打,保住初心。如此,应该还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赵宁端起茶碗,浅浅啄了一口,当仁不让以师长的口吻教训道。 王师厚恢复了行动力,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轻松,听了赵宁的话,遂起身抱拳:“多谢唐国公指点,王某受教了。” 赵宁示意王师厚另外找张椅子坐下来说话:“本公希望平卢军能够即日整军,攻打淄州,不知王大帅还有没有什么顾虑?” 王师厚咬了咬牙。 让他迫于赵宁的威压,放弃投靠天元王庭的大好前程,继续留在大齐受气受屈,他心里还是有一万个反抗的念头。 赵宁虽然实力强大,他不是对手,但眼下赵宁是只身前来,而他十余万平卢军中,可是高手如云,别的不说,准王极境都有好几个。 只要他一声令下——甚至不需要他下令,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节度使府邸应该早就召集了军中高手,向这里赶来了——众人协力,未必没有抗衡赵宁的机会。 届时众人围攻,赵宁只要杀不了他,让他逃出生天,他甚至能向木合华求援!等到双方高手强者合力,不说擒杀赵宁,难道还不能击退对方? 攻打淄州,反攻北胡,说来容易,但有了今日之事,在赵宁已经怀疑,甚至可能明确知道他想要投靠天元王庭的情况下,一旦战事不利,要处置他的恐怕就不只是高福瑞之流。 王师厚想到这里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短促急利的破空声! 眨眼间,二三十道强悍的修为气机降临,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帅,末将等有事求见,请大帅准许我等入内!” 听到心腹高手的喊声,王师厚精神一振,心头大定。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看向面色如常的赵宁,用恭敬的语气,试探的态度问: “唐国公,来的都是王某的臂助,也是平卢军中最有天赋资质的修行者,而且在之前的激战中,他们都曾浴血奋战杀敌立功,是我大齐的英雄豪杰。 “不知唐国公,能不能也稍微指点一下他们的修为?” 赵宁将茶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王大帅,你当本公是什么人?任由观赏的猴子,还是人人可以触碰的木雕?真是岂有此理!” 王师厚神色一滞。 他也知道这个提议不妥。 赵宁不给他面子,他该怎么办? 没到最后一步,王师厚不想撕破脸皮,失去回旋余地。 但他必须试一试。 “不过,本公也非不近人情之辈,看在众将士之前浴血杀敌,于国有功的份上,本公就让随从去指点指点他们。” 赵宁招了招手,“红蔻,你出去指教一下这些修行者,下手不要太重。” 看到赵宁向门口说话,王师厚浑身一僵。 彼处还有人?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 又是一个修为不在他之下的修行者?! 下一瞬,王师厚眼角一阵抽搐,只觉得啼笑皆非。 他看到了赵宁的那个所谓随从。 在门口现身的修行者,竟然是个豆蔻之龄,穿着青衫红裙的小姑娘! 王师厚面色怪异的看向赵宁:让这样一个小姑娘,去对抗他麾下的几名准王极境,二十多名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强者?这不是在说笑? 王师厚很快就知道,赵宁不是在说笑了。 “是。” 一声应答后,红裙小姑娘的身影,如梦幻泡影一般,唰的一下消失在原地! 王师厚不禁一愣。 紧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屋外先是响起了沉闷的气爆声,像是拳头轰在胸膛上,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喝、叱咤,真气破空声一下子密集如蝗,好似有百十条鞭炮一起被点燃。 混乱的喧嚣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个呼吸后,屋外就只有噗通噗通的重物落地声,间或还有低沉的呻吟、惨叫传来。 王师厚紧张万分的盯着门口。 他既担心手下的人下手太重,把赵宁的随从真个伤得太狠,他不好跟赵宁交代,又担心自己的人有什么意外,真的敌不过那个诡异的小姑娘。 毕竟,赵宁既然让她出手就不会没有理由。 王师厚的思绪只杂乱了很短时间。 当那个长得不算太漂亮,但五官粉雕玉琢,可爱的像个姿娃娃的红裙小姑娘,再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王师厚只觉得浑身无力,整个天地都暗淡无光。 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 小姑娘身上半点儿伤痕都没有,看起来不仅不窘迫还很轻松。 “指点完了。”红蔻拍了拍小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副我还没发力对方就已经全部倒下,实在是没意思没趣味的意犹未尽样。 赵宁好像不太满意:“这些都是杀敌有功的好汉,不是让你下手轻些?” 红蔻一脸天真:“是啊,所以我都没有动用剑意,只是用拳头把他们打趴下了。” 王师厚:“......” 几名准王极境,二十多名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都是经历多很多沙场惨烈拼杀,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强者,在几个呼吸间就被全部打趴下,出手的还是个小姑娘,这事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师厚一定会认为那是天方夜谭。 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头? 怎么强得如此不合常理? 赵氏的人都是如此恐怖吗? 王师厚欲哭无泪。 这些问题他想不明白,但他至少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一件事。 就算这里是青州,他是主人,手握十余万大军,也根本无法抗衡赵宁。 而今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唐国公为了青州存亡远道而来,本已是侠义高洁,还无私的指点了王某与麾下众修行者的修为,实在是泰山之恩,王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自此之后,王某愿意牵马坠蹬,唯唐国公之命是从!” 王师厚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礼。  章四六二 三年三战(15)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师厚别无选择。 他的话虽然说得漂亮,但赵宁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勉强。 这是必然的,对王师厚而言,投靠天元王庭有着非凡好处,继续留在大齐有种种压迫,眼下只不过是为了保命,不得已选择听从赵宁的号令。 这不是赵宁想要的结果。 赵宁想要的,是王师厚心甘情愿反攻北胡,并且斗志勃发。惟其如此,他跟他的平卢军才能将战力发挥得完全。 接下来的战事很关键,平卢军的发挥很重要。 容不得差池。 赵宁遂直言道:“王大帅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言,错过了这个机会,往后要是作战不利,你我都不好向天下齐人交差。” 王师厚默然。 有些话,不好说,更不好直说,说了也未必有用,还有可能引起祸患。 但他只是思考片刻,就决定不做保留。 到现在为止,赵宁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也很给他面子。 他要是不识相,藏着掖着,果真惹出麻烦,触怒了赵宁,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他面色凝重道:“眼下的齐鲁,大部分州县已经沦陷,北胡虽然暂时停了攻势,但实力仍然很强,防守城池绰绰有余。 “王某反攻淄州,牵一发动全身,平卢军虽然有些战力,目前却不足以应对乱局。” 一旦平卢军作战不利,孔严华、高福瑞之流,一定会让他的处境极为难堪。 乃至坠入深渊。 话说完,王师厚紧紧注视着赵宁,希望对方能有好的解决方法。 赵宁的确有解决方法。 事实上,他不止有解决方法,还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端起茶碗,只是送到嘴边,便放回了桌子,淡淡道:“茶已经凉了。本公为大事而来,王大帅不会连一口热茶都不给吧?” “是王某怠慢了,唐国公恕罪。”王师厚立即站起身,来到门外,吩咐外面的人准备茶水点心。 红蔻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的一蹬一蹬的,好似在想象自己荡秋千;而那些之前被她揍趴下的高手强者,现在都只能站在月门外,焦急的往里看。 看到这副景象,王师厚暗叹一声,深感无奈,这哪里还是自己的府邸,俨然是赵宁的别院。 对赵宁面对他那么紧要的问题时,却不作回答,而是先理所应当的要求茶水的行为,王师厚不敢也没有不满。 对方毕竟是世家子弟,习惯了这套作派,而且对方贵为唐国公,在他面前完全可以肆意一些。 只不过王师厚还是迫切想知道,赵宁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在月门外,除了一众高手强者,还有一名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信使,看到他出现,连忙开口大喊:“大帅,有军报,十万火急!” 这时候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难不成北胡大军攻来了?这应该不可能,木合华没道理这样做。 他连忙走到月门。 军情很简单。 就一句话:郓州军一部昨日攻占了济州阳谷县,另一部日前攻下了宿城,已经兵进兖州! 得知这个消息,王师厚浑身一愣,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书房,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是哑口无言。 赵宁麾下的兵马,竟然已经向北胡大军发起袭击,而且还取得了开门红?! 济州在郓州北面,临着齐州,而齐州临着淄州;兖州在郓州东面,更是直接与淄州接界。 北胡在齐鲁占据的济、齐、兖、淄等州,既是围困郓州的包围圈,也是进攻青州的大军后方。 原本,这里的北胡大军,只要攻下青州等地,就能占据整个齐鲁,往后无论怎么用兵都能随心所欲,所以木合华才不惜重利诱降王师厚。 而现在,郓州军已经出动,要是平卢军再配合出击,那齐鲁的北胡大军,处境便立即糟糕到极点。 之前齐鲁的齐军,郓州的驻军,还没有战力反攻,能守住城池便已是大幸,而到了今日,攻守果真是将要易行了。 不是“将要”——随着郓州军主动出击,这里的两军攻守之势已经易行! 王师厚担忧的,仅靠平卢军反攻,难以攻克坚城的问题,一下子就不复存在! 眼下,他只需要立即出兵,就能配合郓州军攻城掠地,极有可能在齐鲁这处国战的局部战场,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王师厚事先怎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郓州军竟然已经出动,而且还能攻下城池!郓州军的战力强到了这种地步? 王师厚连忙进屋,向赵宁抱拳称贺。 赵宁摆摆手,示意这只是平常事,对方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博尔术麾下十万大军围郓州,久攻不克,自然不可能一直呆在城外,围城一年半载的很常见,一口气围上几年就没必要,所以很久前他们就退军了。 大军虽然退却,但并没有走远,而是驻扎在郓州附近的城池,铁桶般的封锁阵势没有松懈半分。 只等援军赶来,亦或是中原战事解决,再或者是郓州城中粮食吃完,而后毕其功于一役。 这几年,赵宁除了出城到处跑之外,呆在郓州城的时间,每天都要提点修行者修为,时间久了,积累够了,效果自然就显现出来。 郓州驻军本就有近二十万,虽有折损,但也有很多城中青壮补充进来,而且北胡大军没退时,都经历过长时间的大战磨砺。 厚积薄发的郓州军,理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宋治看到了国战大势的变化,决定在局部战场开始反攻,赵宁同样如此,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宋治希望的是平卢军拔这个头筹,而赵宁则是要用郓州军,来为大齐天下再立功勋。 现如今的郓州军,有突破封锁、与北胡大军正面较量,尝试攻城掠地的能力,也必须尝试。 只有这样,才能在实战中继续锤炼自身,变得更强,在将来发挥更大作用。 “王大帅,你的这个问题已经解决,还有什么别的疑虑?” 赵宁喝到了新上的热茶。 到了这会儿,王师厚完全明白过来,赵宁之所以到青州来,事前就笃定了,他一定会配合作战,也不会给他有第二个选择的可能。 更不会逼得平卢军反向北胡。 这份自信,源于对失态的绝对把控,就连他王师厚本人,也在赵宁的掌握之中——这说明赵宁很了解他! 既然对方很了解自己,王师厚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他的确还有最后一个忧虑。 搓了搓手,王师厚呵呵笑了两声,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赵宁已经非常给他面子,帮他考虑得十分周全了。 他红着脸道:“末将得罪过孔严华,也跟高福瑞撕破了脸皮。 “听说孔严华要出狱了,还会到朝中任职,以他俩现在的权势,末将日后是有功也无功,有过则必然遭殃......” 赵宁放下茶碗,打断了王师厚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孔严华、高福瑞之流,只会争权夺利,惯于误国误民,该死。 “本公既然想王大帅沙场卖命,就不会不想到你的后顾之忧,只不过,这两个人要一下子解决并不容易。” 王师厚顿时大失所望,但也知道事情的确难办:“是,是......” 孰料,赵宁接着道:“本公就先帮你解决一个吧。” 王师厚陡然瞪大双眼。 ....... 汴梁。 一身白衣的孔严华,在暗无天日的牢呆了几年,脸色难免憔悴,精神也很萎靡。 但此时此刻,他却满面红光,激动不已,甚至发出了得意的大笑声。 原因很简单:面前的官员告诉他,高福瑞正在加紧运作,用不了几日,皇帝应该就会下令,让人把他带回金陵。 届时不说官复原职,至少可以再立朝堂之上! “等我出了这大牢,我一定会让赵七月之流付出代价!” 他红着眼咬着牙,“陈询!老匹夫,你没几天好蹦跶了,等老夫回到陛下面前,再掌皇朝大权,一定要让你陈氏万劫不复!” 来传信的官员,是高福瑞的人,他做完了自己的差事,便告退离开。 但他刚刚出门,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孔严华猖狂的大笑与咆哮,同时戛然而止。 门外走来了好些人,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陈询。 “孔大人真是好精神,在地牢里关了几年,笑声还能如此洪亮,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陈询在门外停下,先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了孔严华一句,而后看向那个报信的官员,吩咐身后的随从: “皇后娘娘有军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外面的人不得与孔严华见面,此人违抗军令,罪无可恕,来人,拖下去,斩!” 被抓住的那名官员顿时惊慌不已:“陈大人,冤枉,冤枉啊!皇后娘娘饶命,饶命......是高大人让我来的,你们不能杀我......” 无论他怎么叫唤挣扎,都不能阻止自己被带走。 他的声音,在牢房走道的拐角后陡然消失。 孔严华恶狠狠的盯着陈询:“老匹夫,你连朝廷派来的命官都敢杀,简直是丧心病狂,就不怕陛下降罪?!” 陈询冷笑一声:“陛下或许会治我的罪,或许不会,不过这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你已经看不到那一天。” 孔严华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杀我不成?你敢吗?!” 陈询呵呵一笑:“我当然不会杀你。可你如果自杀,亦或是病死在了牢狱中,就不关我的事了。” “你......你敢?!”孔严华咬牙切齿,气势丝毫不弱,“我可是参知政事,我如果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皇后也摆脱不了罪责!” 随从搬来了椅子,陈询好整以暇的坐下,淡淡道:“孔严华,你到了这份上还能如此嚣张,无外乎是因为外面国战大势已经更改。 “在战局艰难的时候,陛下需要皇后和我们拼死作战,所以不会触怒我们,也就不能冒我们之大不韪,把你救出去; “但眼下国战形势已经平稳,北胡攻势乏力,汴梁不复有倾覆之虞,皇朝也开始谋划反攻。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无需再仰人鼻息,故而也不必过多在意我们的感受。 “你是一条忠犬,好用的忠犬,在对付世家这件事上,做得一直不错,陛下还需要利用你在寒门中的威望,让你做更多事,所以现在打算把你救走,让你在国战后接着对付我们。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吗?” 眼神如剑的问完最后一句话,陈询招了招手。 跟在他身后的陈安之,走进了牢房。 孔严华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闪转腾挪,大声呼救。 可这没有用了。 他只是元神境后期,哪里是陈安之的对手? 片刻后,孔严华被陈安之捏住了脖子。 他双目突出的瞪着陈安之,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后,陈安之一掌劈下,击在他的额头上,将他轰得脑袋粉碎! 陈询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死得透透的孔严华,面无表情的吩咐:“孔大人拍碎了自己的脑袋,自杀于狱中,你们可都看见了?” “回禀大人,我们都看见了!” ...... 八月,王师厚亲率平卢军,兵进淄州。 九月,连克数城的平卢军,兵围淄州州城,猛攻不止。 由此开始,除陇右外,国战几大战场上,齐军陆续发起规模不一的反攻。 至此,国战正式攻守易行! ...... 旭日东升,站在泰山之巅的赵宁,在霞光中俯瞰大地,目力所及,是一望无尽的大好河山。 郓州军与平卢军出兵后,虽然攻城拔寨并不快,间或还被北胡精骑突击,应付得手忙脚乱,但战事总体推进的还算顺利。 这是符合他预计的形势。 他脚下的这盘国战大棋局,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的心情很好。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 在河北文安县的时候,他救了徐奇,而后走了一趟县城,让红蔻帮助狐狸淀义军打赢了那场激战。 事后,徐奇救出了秀娘的二哥,带着他的老母亲,包括秀娘一家人,跟着义军进了狐狸淀。 对徐奇来说,美中不足的是,拖雷在混战中跑了——红蔻赶到的时候,他已没有战力,没在杀人破阵,所以红蔻没注意到他。 离开文安县后,赵宁带着红蔻继续北上,最终抵达了燕平城数十里之外的石门县,在那里,他见到了黄远岱,与对方共同谋划了一番河北义军接下来的行动方略。 那是他北上的目的。 彼时,苏叶青跟萧燕就在燕平城,但直到离开石门县南归,赵宁都没有进城去见苏叶青一面,也不曾让对方冒着不必要的风险出城相见。 这一年中,萧燕又组织了一次对河北义军的围剿,河北义军按照赵宁跟黄远岱的谋划,提前化整为零散入各处,避免了之前那样的战损。 这一年来,河北义军发展得很好,规模又有扩大。 总而言之,河北战场的局势,也符合赵宁的预期。 “宁哥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看完了美轮美奂的日出,好一阵惊叹的红蔻,歪着头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问赵宁。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到处乱跑。 赵宁笑了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章四六三 我们不是 乾符十六年,秋,宋州。 当时间进入七月,也就意味着国战进入了第五个年头,齐军在各地的反攻也陆续进行快满一年。 从新近收复的北部县邑回到宋州州城,赵玉洁坐在马车里,正闭目养神想着各处局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喧哗经久未散,拦住了车队的路,前去驱散行人的甲士,竟然也没能将喧哗平息。很快,赵玉洁听到车窗外有人禀报: “回禀贵妃,前面街上死了人,围观者很多,颇有些群情激奋,属下若是执意驱散,只怕会伤人,不符贵妃一惯的训诫,所以回来请贵妃定夺。” 无事不得扰民,尤其不准向穷人动粗,是赵玉洁对属下的一惯要求。 闻言,她眼都没睁一下:“死的是什么人?” “脚行一个送货的伙计。” “怎么死的?” “自己死的。” 赵玉洁睁开了眼:“自己死的?” “是。属下问过了,那人走在街上,忽然就摔倒在地,良久没有起来。周围的人发现不对劲上前查看,才发现对方已经死了。” “没有人碰他?” “没有。” “多大年纪?” “约莫三十多岁。” 赵玉洁起身,出了车厢,让手下分开人群,来到那个死者面前。 对方衣着寒酸,打满补丁,身材普通,只是偏瘦,浑身没有伤痕,背着的一麻袋东西就在身边,看麻袋的大小与形状,装得应该是粮食,不会超过五十斤。 这么点东西,不应该会压死人。 所以这人会当街暴亡,乍看是有些怪异。 但赵玉洁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再细看了一眼这人的模样,立马就明白这人死于何种原因。 疲劳过度。 一个自己累死的人,寻常情况下,不至于让围观者群情激奋。 但周围的百姓,却都咬牙切齿,还有人骂骂咧咧、痛心疾首。 这说明百姓对死者感同身受。 也就是说,现在的百姓,普遍吃不好吃不饱,而且每日都要处理繁重的劳作,都疲累得很,所以看到有人当街累死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事实上,自赵玉洁来了宋州,这不是她耳闻目睹的,第一个累饿而死的人。 现在是国战时期,而且国战已经打了四五年,民间普遍物资匮乏,尤其是粮食很不够吃。 节度使们为了保证麾下大军的战力,极力搜刮民间粮食,留给百姓的口粮很少。 但即便是这样,很多节度使依旧无法解决军粮问题,要不是还有朝廷从江南调配大量物资粮食过来,很多藩镇的军队只怕都得饿肚子,很多百姓都得饿死。 正是一方面靠节度使极力搜刮本镇百姓,穷尽所有人供养本镇军队,另一方面靠朝廷从江南调粮,皇朝一两百万大军才能作战到今日。 这两者缺了哪一个都不行。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赵玉洁仍是不能接受自己治下,有平民百姓饿而死这种事。 原因很简单,她已经制定了一整套方案,来确保所有人都不会饿死。 这不是她有多高尚。 一方面,她是穷苦人出身,杀达官显贵如屠猪狗也不会心疼,但天生同情穷苦人;另一方面,要是百姓大规模饿死,这仗也没法打了。 所以此时此刻,赵玉洁心中有怒火。 之所以能忍着没有立即发作,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单纯被饿死的。相比之饥饿,劳累过度才是对方猝死的最大原因。 对方何至于要把自己累死? 为何不知道休息? 有的人会问这两个问题,但赵玉洁不会。会问这两个问题的人,都是“何不食肉糜”之辈。 对方身体怎么那么差,为何别人没累死,就他累死了? 如果有人问这些问题,赵玉洁不介意一巴掌劈死他,再反问一句:我为何没有劈死别人? 因为死者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所以没多久,对方的家属到了。 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妇人,一个步履蹒跚满脸病态的老妪,还带着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个个头发黄黄,面有菜色。 一看到死者,妇人与老妪便哭晕在地。 片刻后,脚行的管事闻讯赶来。 赵玉洁看向对方。 对方是坐着马车来的,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上好玉饰,生的是油光满面,从马车里出来,走的是威风凛凛的八字步。 看来,就算是累死平民饿死穷人的国战时期,作为富人,他依然过得很滋润。 管事只是用看牲口的目光,瞥了一眼死者,便丢下了两颗碎银,一脸晦气的道: “这不是我们脚行的正式伙计,只是临时帮工的,死了跟我们脚行没关系,这二两银子拿去处理后事吧,算是我一片好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嘴里还在嘟囔:不经事的东西,这么容易就累死了,还不如买一头牛。 赵玉洁沉下脸来。 一条人命,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干什么?顶多买一副薄皮棺材。 或许在管事看来,这脚夫死了,能有一副棺材入土,已经是足够。 这就是权贵富人的做派,在他们眼中,穷人平民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任由他们驱使,为他们赚钱的牲口。 赵玉洁最痛恨的,就是这样的达官显贵。 她还未出手,围观者已经将脚行管事包围,愤怒的不准他走,恼火的表示二两银子简直就是在侮辱人。 管事却态度强硬:“脚行的规矩就是这样,朝廷的法度就是这样,我们是依照章法办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么个处置方案,你们拦我也没用!” 这样蛮横的态度,让他下场凄惨。 怒不可遏的百姓,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很快就把他揍得鼻血横流、牙齿乱飞的倒在地上,抱着头哭爹喊娘。 “贵妃娘娘......”赵玉洁的随从眼见场面失控,试着询问是不是要出面维持一下秩序。 赵玉洁淡漠地摆了摆手,就将对方下面的话抹去。而后她回了马车,只是没有再拉下车帘,就那么坐在车厢里静观其变。 乱象没有持续太久,官府的人到了。 也亏他们来得不算太迟,那个管事才没有被当场打死。 面对越来越多,已经堵塞了整条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姓,官府的人虽然怒斥责骂百姓,也不敢随意多做什么,只能一面往上禀报,一面去请脚行的东家。 脚行的东家过来的时候,宋州几乎是万人空巷。 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 在这种情况下,脚行东家只能连连道歉,并保证脚行会善后。 有人不吃他这一套,要他当场掏钱,东家无奈,派人拿来了六百两银子,并说了一通场面话——无非是往后会善待伙计,力求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原本已经不受控制的风波,随着六百两银子到场,就这样平息。 自认为主持了正义的百姓们,心满意足的散了,心知不可能得到更公正对待的家属,也只能含泪而归。 没太久,街面恢复了秩序,再也没有拥挤堵塞,赵玉洁的车队也可以照常前行。 但赵玉洁没下令车队前行。 她坐在车厢里,怒气难平。 “娘娘,咱们不走吗?”从宰相府就跟着她的贴身侍女小蝶,好奇地问。 “六百两银子,在宋州城,连市面上最小的房子都买不了,更买不了那个脚行东家乘坐的马车,平民的性命还真是廉价!”赵玉洁咬着牙。 小蝶迷茫的眨了眨眼,疑惑的问:“可所有人都满意了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赵玉洁双眸如剑,“这说明所有人都觉得,一个正值年富力强之龄的青壮,一条命就不值富人马车的四个轮子!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荒诞,荒诞至极!” 她骤然盯着小蝶:“我们穷人的命,就真的连富人的宠物都不如,就真的只是富人的牲口? “那脚行东家、管事,压迫死了一个大好青壮,只不过赔了六百两银子,就赢来所有人的称手叫好,这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一群什么百姓? “这样的脚行,还有多少阴暗可怖之事,还吃了多少人血馒头,官府难道不应该全力彻查? “这样的脚行,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继续存在,还能接着压榨穷苦人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只是说说?朝廷法度何在,官府都是干什么的? “哪怕是为了以儆效尤,也不该这就这样算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府连做做样子都懒得为之了! “百姓是真的愚蠢至极,想不到这些,还是已经习惯类似这种的脚行存在,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可以肆无忌惮吸食他们的鲜血?! “他们觉得这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觉得这就是世间法则?他们就不知道反抗,就不想反抗,就不能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奋起反抗?!” 赵玉洁的愤怒,让她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让她的眼神像是恶鬼。 她出离的愤怒,小蝶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的愤怒,小蝶并不能理解。 她有多愤怒,小蝶就有多茫然。 小蝶呐呐道:“可是娘娘,我们并不是穷苦人啊!” 闻听此言,赵玉洁猛然一愣。 这句话像是雷电,击中了她的魂魄;又像是利剑,洞穿了她的心脏! 是啊,她早已不是穷苦人了。 昔年那个,在市井中孤苦无依,在饿得肠胃绞痛、晕头转向时,可以让一个流着鼻涕的恶心小胖子,摸她的胸换一口吃食的穷苦少女,早已消失。 现在,她是大齐皇朝的一品贵妃,是有皇帝无双宠信的崇文殿大学士,是王极境中凤毛麟角的顶尖强者,是可以调动数十万兵马的战场统帅! 她还把自己代入到,卑微的、愚陋的穷苦人的痛苦哀愁中去做什么? 那些平民百姓,早就把权贵富人的压迫,看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反抗,放弃了为自己发声、战斗,他们已经完全没救了。 当他们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谁又还能拯救他们? 亏她刚刚在极度愤怒,深感世道不公时,脑海里还闪现过,要在日后掌握天下大权之后,带着这些人拼一个大同社会的念头。 真是可笑。 真是荒诞。 她要做的,是保证自己不是穷苦人! 她不是一直都在追究自身的强大吗?付出了那么多拼搏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人? 这是对的。 不仅如此,她现在非但不再是穷苦人,而且还是顶级权贵,她不应该再从穷苦人的角度看问题,而是要从权贵富人的立场思考现实! 否则就是背叛自己。 平民百姓麻木不仁,认为被压迫理所应当,愿意拼尽全力乃至拼掉性命为权贵富人做事、赚钱,有点小恩小惠就心满意足,害怕困难不敢反抗,畏惧官府不敢战斗,认为权贵富人就该钟鸣鼎食,这对她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只有百姓是这番怯懦如羊、逆来顺受的模样,她才可以放开手脚加大力度盘剥平民,从而得到更多好处,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还不用担心被对方群起而攻之失去一切! 如此,她就会越来越富强! 赵玉洁脸上的愤怒晕红,渐渐被寒霜般的冷静所替代。 她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对的。 半响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车队可以前行了。 而后,她下达军令:“传令下去,让襄邑、宁陵、楚丘、单父四城兵马,立即整军备战。五日后,大军分东西两路兵进考城、成武,而后合力攻打曹州城!” 小蝶讶异道:“四城兵马刚刚经历大战,夺回了几座城池,伤亡不小将士疲惫,这个时候应该休整才是。 “要是让他们立即出动,去攻打有北胡兵马重点布防的曹州,只怕会伤亡惨重......” 她不明白,赵玉洁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着急。 前日巡查北部各县时,赵玉洁还让大军好生养精蓄锐,待精力充沛后再出战。 赵玉洁冷冷道:“郓州、青州两地的大军,近来连战连捷,斩获不小,我岂能坐视他们抢先建立大功,甘愿被赵宁那厮硬压一头? “之前我是担心将士伤亡过大,所以不想急于求成,但现在......我只在乎军功,能够力压赵宁的军功!” 小蝶这回清楚了对方的意思,躬身应是。 在她出去安排人手传令之前,赵玉洁叫出了她,补充道:“你走一趟,带那个脚行管事与东家的人头,回来见我。” 小蝶怔了怔:“一定要杀吗?是否先查一查,他们可能罪不至死......” 赵玉洁冷笑道:“我是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一念万人生,一怒万人死,杀几个看不顺眼的牲口,还需要查什么?” “是。” ...... 赵玉洁回到府宅,刚刚走出马车,小蝶便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了。 赵玉洁随意一瞥,确认了是脚行管事与东家的人头,便再没多看一眼。 章四百六十四 我们是(上)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尤其当世界纷繁复杂、充满矛盾时,不同的人眼中的世界可能有云泥之别。 赵玉洁觉得这个世道荒诞无比,天下百姓已经无可救药,但对范子清而言,他反而认为身边的人都是好汉。 在汴梁作战数年,今日,范子清终于近距离见到了他心目中,最是品德高洁、英勇无畏的巾帼英雄——皇后赵七月。 之前也见过赵七月,不过距离都很远,范子清都是呆在城头、地面,仰望对方在半空与北胡大修行者作战。 而今,汴梁大军誓师出征,范子清作为这几年作战英勇、战功突出的代表人物,已经是独领一营的元神境主将,得以登上点将台,在万众瞩目中,被赵七月亲自授旗。 “范将军,天下大乱、世道混沌之时,正是大丈夫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之际,望你一如既往奋勇杀敌,施展平生抱负,留英名于青史。” 盛装在身的赵七月,在将军旗交给范子清时,出言勉励。 这么近距离目睹“天颜”,又被对方如此看重,范子清激动得满面通红,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愿为大齐尽忠,愿为皇后效死!” 赵七月微笑颔首。 范子清转过身,高举军旗,向着万千将士与自己的部曲,大喝:“大齐威武!” 万千铁甲在身、肃立如林,饱经血火战阵、生死搏杀的将士,无不以拳击胸,齐声大吼:“威武!威武!威武!” 一时间,金戈豪烈之气直冲斗牛。 现如今,范子清已是真正理解了那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举目所见,都是大齐的大好儿郎,是大齐天下最好的英雄好汉。 他们曾经背靠着背,跟入侵而来的北胡蛮贼血战不屈,一次次击溃对方的进犯,他们曾经相互扶持满身伤痕的,在死人堆里屹立不倒。 那是最艰难最黑暗的岁月,每天都有无数熟悉的身影,再也站不起来,每战之后都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不可能见到。 经年累月,他们听得最多的,都是同袍临死的惨嚎、咆哮、怒吼,看得最多的,是血肉横飞的恐怖场景,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血流漂橹的惨烈战场。 在那些岁月里,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活下来,所有将士全都是靠着意志在支撑、在拼杀。 而每当他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只要看看身边战死的、还在战斗的同伴,看看在阵前亲自作战不逼矢石的皇后,他们便又有了咬牙继续战斗的力量。 在汴梁这座血火炼狱般的城池内外,范子清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豪杰,都是他敬仰佩服的热血好汉。 他跟这些人一样,每一次战斗,都做好了再也看不到敌军撤退的准备,每一回倒下,都没报希望自己还能站起来。 战死在这里,范子清没有怨言。 可他没有死,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总有同样体力不支的同伴,为他分担敌军的凶猛攻势,在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总有同袍及时把他拉起。 他也同样为同袍挡过刀,同样救过很多同伴的性命。 终于,他们一起彻底击败了北胡的进攻,让对方撤军而去。 在经年的激战中,他们活到了最后。 他们保住了汴梁。 保住了大齐的东京。 保住了皇朝的中原心脏。 那是最好的岁月。 而现在,他们将再度开赴战场,带着战死同袍的意志,肩负天下齐人的希望,去夺回那些被胡人侵占的城池,去光复大齐的大好河山。 能跟眼前这些英雄好汉并肩作战,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建功留名青史,纵使是战死在沙场,范子清也会甘之如饴。 也当死不旋踵! 回到校场队列前,范子清执旗而立。 他看到已经是王极境中期强者的皇后,高居点将台,眉宇如山双眸如剑,用看国之脊梁的目光看着他们,用饱含钦佩与斗志的口吻,铿锵有力道: “乾符十二年,北胡南侵,家国蒙难,无数百姓妻离子散,死于非命,无数王师将士血染边关,埋骨沙场,江河沦陷,社稷陆沉,万马齐喑,举国惶然,国将不国; “是你们,用血肉之躯在中原大地,重塑了一座新的长城,挡住了北胡铁骑的汹涌攻势!是你们,不惜抛家舍业、离妻别母,提刀披甲,不断赶赴血肉模糊的战场,才让汴梁成为北胡不可逾越之地! “大齐能坚持到今天,是你们用鲜血与性命拼来的,是你们用忠义奋勇杀出来的,你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的脊梁!你们的父母妻儿,无不是大齐的英雄! “没有你们的牺牲,就不会有能让大齐天下看到耀眼希望的今天!” “我,赵七月,在此拜谢诸位!” 说到这里,赵七月俯身而拜,庄重到近乎虔诚。 校场上万千将士,包括范子清在内,纷纷再度以拳击胸,齐声大吼三声:“保家卫国,死不旋踵!” “保家卫国,死不旋踵!” “保家卫国,死不旋踵!” 赵七月站直身,环顾众将士,接着道:“从乾符十三年开始,汴梁就一直在全力防守,北胡来了我们便战,北胡退了我们也不能追击。 “纵然我们的手足兄弟死伤无数,也只能看着他们全军而退,无论我们心中有多少悲愤,都只能等待他们下一次进攻。 “这样的战争,不是属于英雄好汉的战争。真正的精锐之师,就该出动出击,我们要敌军败,他们就得败,我们要敌军亡,他们就得亡! “将士们,大齐的脊梁们,今日,我们终于等到了今日,等到了我们兵强马壮、战力卓绝的今日! “现在,本宫命令你们,命令十五万骁勇,全军出击!去主动寻找北胡大军,去主动进攻北胡大军,去主动歼灭一切你们看到的北胡蛮贼! “将士们,此战必尽全力,此战必竞全功!去收复万胜城,去收复匡城县,去收复酸枣县,去把你们的手足同胞、乡亲父老,从北胡的铁骑下解救出来! “众将士,本宫将与你们一同出征,此战,不胜不还,不死不休!” 万千将士将胸甲轰击得砰砰作响,这声音汇聚成洪流潮浪,远传何止十里,这些个大齐好汉无不是双目如狼,气势如虎,意志如铁,嘶声大吼: “不胜不还,不死不休!” “不胜不还,不死不休!” “不胜不还,不死不休!” ...... 翌日,范子清率部汇同友军,在陈安之的带领下,作为左路军直取万胜城。 乾符十三年秋,汴梁只有皇后的三万扈从军,虽战力不俗,到底兵少将寡,难以有所作为。 后来北胡大军渡河南下,数个节度使的藩镇被攻陷、兵马被打散,靠着陈安之、蒋飞燕等人率领精骑,四处救援、接应、聚拢残军,这才让汴梁北面西面的齐军,一股一股汇聚到汴梁城。 在北胡集结重兵围攻汴梁,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青壮在赵七月的亲自号召下,大批大批或上城助战或直接从军入伍。 凡此种种,才让汴梁没有被攻陷。 这一年多来,汴梁一直在养精蓄锐、恢复生气。 因为一年前孔严华的死,皇帝对赵七月十分不满,始终不肯让汴梁军出战建功,还试图将汴梁驻军分散派往别镇。 如若不然,汴梁军早已出动。 有了乾符十三年的教训,这回汴梁上下空前团结,加之汴梁这几年的处境、作用,让陈询等人有了据理力争的口实,宋治分化赵七月麾下兵马、驾空赵七月的意图未能实现。 宋治虽然忌惮赵七月,但国战还没分出明显胜负,他还不至于妨害大局,不供应汴梁军的粮饷。 这回出征,其实是赵七月、陈询等人纵览形势,密切商议,在得到赵宁的支持后,自作主张的行为。 汴梁军,包括军中的陈氏、蒋氏子弟,还有诸多将士,需要建功立业。 ...... 率军来到万胜城前,范子清举目眺望,但见城头甲士林立,防备森严。 乾符十三年,他从这里被陈安之救走时,万胜城已是残破不堪,许多将士的尸体刚刚收敛,来不及挖坑掩埋,只能一把火草草烧了了事。 现如今,万胜城被北胡将士修缮得比之前更加厚实、高峻,仿佛一座不可登临不可跨越的雄山。 范子清望着那些北胡甲士,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昔日自己在守城时,身边那些同样严阵以待的同袍。 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战意坚决,他们为了保护家园,甘愿以命相搏。 那一战,数日间,近万将士战死太半,最后只活下来八百人。 那在最后一战之前,曾经站在城楼上,背对着绚烂秋阳光辉的主将,举刀高吼着跟他们说,都给我站直了腰握紧了刀,血战不退! 没有人退。 主将也没退。 他跟绝大部分人一样,战死了。 从万胜城退走时,范子清都不知道主将的名字,只知道对方姓齐。 而今,三年过去了,百战余生的范子清,已经不是当初的御气境校尉,他成了统领一营将士的元神境主将。 他带着五万同袍,回到了万胜城! 回到了昔日近万同袍战死的地方。 而今日,城头不见当年同袍,能看见的,都是敌人。 同袍都已成了飞灰,再也看不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范子清下了马,只身向前。 在他身后,百余名甲士一起下马,汇聚在一起,无声的跟着他向前。 当年从万胜城被救走的八百壮士,还能走路的,眼下都在这里了。 五十步后,范子清站定。 他身后的百余甲士站定。 而后,范子清摘下兜鍪,朝着落日余晖下的万胜城,单膝下跪。 百余甲士沉默着,同时单膝下跪。 在他们身后,五万将士看着这异常的一幕,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他们知道范子清等人跪的是谁,他们知道这一跪意味着什么,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向万胜城行注目礼。 范子清拔刀出鞘,伸出左手,割开手掌,握成拳头,让鲜血滴落,滴在这处曾经被同袍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百余甲士无不如此。 他抬起头,双目凌厉的盯着城头,一字字道:“齐将军,兄弟们,我,别部校尉范子清,带着一百多兄弟回来了!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接下来几天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了,看我灭了这股北胡蛮贼,看我重新站上城头!” 他要收复这座城池,他要为当年的同伴报仇,他要在这座城池里,给当年的兄弟们建立一座丰碑! 他要把战死者的名字都刻在丰碑上,让世人都记住他们当年血战的功绩,让天下齐人都知道,那近万条好汉,都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慷慨赴死的英雄!  章四六五 我们是(下) 万胜城的守城主将,是一名北胡万夫长,王极境。 此刻,他正盯着范子清等人的异样举止。 国战打到现在,两军将士伤亡不知凡几,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相应也达到了空前规模。 乾符十三年,博尔术麾下的王极境所剩无几,但到了现在,不仅又恢复到了十来人的规模,其中还有新的王极境中期。 据说,察拉罕已经要成就王极境后期。 万胜城的万夫长,虽然只有万余部曲,但仗着自己是王极境,完全没把城外五大大军放在眼里。至少,他认为对方不可能攻下城池。 这一两年来,齐军在各地陆陆续续开始反攻。 前期是败多胜少,后期虽然胜仗越打越多,收复的城池也不少了,但零星也有被北胡大军反攻得手,二度攻下城池的。 总体来看,这一两年的战斗,两军算是胜负参半。 “将军,齐军人数甚多,不下五万之众,来者不善,我们是不是该求援?”副将不无担忧的向万夫长提出建议。 万夫长冷哼一声,微微抬着下巴,乜斜着城外齐军不屑道:“五万之众又如何? “当初我们攻打万胜城时,城里有万人防守,我们只有万人进攻,就这样,还在短短几日内,就攻下了城池,近乎全灭守城的齐军! “我们一万人,怎么都相当于十万齐军!现在来的只有五万人,我们又是守城方,他们拿什么攻下城池? “他们这不是来攻城,是来送死!等着吧,等我们灭了这股不自量力的齐军,就能反守为攻,直驱汴梁城下,夺下汴梁城!” 副将见万夫长如此有信心,细细一想,也觉得对方说得不无道理。 想当初,大军攻占河北,那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城中纵然有数万驻军,但凡看到一个北胡千人队,就会战战兢兢,望风而溃者不知多少。 哪怕是到了中原,齐军仗着坚城处处防守,伤亡也是数倍于大军,还不断丢城失地。这样的齐军,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次日清晨,齐军四面围城,开始了对万胜城的进攻! 战斗兀一开始,城头的万夫长,便觉得很不对劲——齐军强得很不对劲! 那些直接跃上城头的元神境、御气境修行者,数量多得让他头皮发麻,粗略一看,不仅要多于城内守军,而且还是两三倍的差距! 就算五万齐军中元神境、御气境修行者,整编成了陷阵营一起出动,这也让万夫长不能接受。 北胡大军强的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军中修行者占比高,现在这个优势荡然无存不说,他们还陷入了巨大劣势! 虽说五倍于己的齐军,只有不到三倍于己的元神境、御气境,整体来说修行者占比还是不如他们,但也足以让这场战斗失去悬念。 万夫长大惊之下,连忙亲自出手。 不出意外,他被陈安之拦在了城楼上,无法身入战阵一步。 万夫长早就看见了陈安之,当然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与修为境界。之前之所以有信心,除了对自己的部曲战力有把握外,还因为他的副将,已经是准王极境。 两人联手,要击败陈安之绝对是手到擒来。 可事情并非如此。 当万夫长带着副将,跟陈安之交上手的时候,他这才猛然发现,对方身后跟着的三个高手,竟然都是准王极境! 当年围攻汴梁城的时候,万夫长也是参过战的,彼时汴梁军中有多少高手,大军的精锐修行者有几何,他都很清楚。 简单来说,彼时汴梁城驻军的力量,也就只能勉强守住城池罢了。所以今天万夫长在看到五万汴梁军来攻打万胜城时,他才一点儿都不慌张。 他笃信汴梁军没能力大规模攻城掠地。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才过去一两年,汴梁军竟已脱胎换骨,强到了这个地步。 在修行者实力之外,万夫长还看到了,攻打城池的齐军将士,无不作战悍勇、章法有度,小到三人队五人阵背靠背的拼杀,大到百人千人的配合呼应,无不密切到了极点。 进退有据,腾挪合理,无论是单个将士的技艺素质,还是整体阵型的攻守之法,都半分也不输给北胡将士! 万夫长手脚发寒,如坠冰窟。 今日之齐军,跟乾符十二三年的齐军,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前后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 今日之齐军,至少是眼前来自汴梁的齐军,已然是天下精锐之师! 齐军将士单拧出来,已经不输给北胡战士,而现在,齐军以五倍兵力攻城,他们如何能够抵挡? 万夫长想到这里,只觉得日月无光,天地间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儿胜利的希望。 这让他忧心如焚。 临阵之际,万夫长心神不守,后果立马显现出来。 他一个不小心,就被陈安之一剑刺中了肩膀! “同等境界交手,竟然还敢分心,如此小觑于我,看来你是不打算要命了。”陈安之冷哼一声,攻势更加凶猛,逼得万夫长手忙脚乱。 作为王极境,他即便胜不了陈安之,想跑还是有机会的,毕竟陈安之带的高手都是准王极境,赶不上他,数量也不太多,无法围追堵截。 可他现在被陈安之刺了一剑,又被逼得应付起来捉襟见肘,在两位准王极境的逼迫下,就再也摆脱不了陈安之的快攻。 于是万夫长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伤势重了,战斗起来就越发吃力。 应付不了陈安之等人的攻势,伤就逐渐加重。 最后,万夫长被一名准王极境,从背后一剑刺进了心脏,陈安之抓住他身体一僵的机会,一剑将其枭首! 准王极境的副将,也没能逃脱陈安之的追杀。 陈安之将手中的万夫长人头,从半空抛向城头,大喝一声:“主将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城头城内的北胡将士,顿时大惊失色、骇然欲绝,而后相继溃散,齐军顺势追杀,攻入了万胜城。 陈安之收了剑,也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想当初,王师战力低下,每逢大战,被士卒交战情况给震得惊慌失措,露出破绽先被杀的,往往是我们的主将。 “现如今,攻守易行,局势倒转,终于到了北胡蛮贼守不住城池,被王师大举屠戮的时候了! “众将士听令,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蜂拥入城的齐军将士,爆发出如潮如涛的应诺声与喊杀声。 万胜城的北胡大军,失去了主将副将,战斗也就失去了悬念。 ...... 旬日后,万胜城新建的忠义祠堂里,范子清带着百余名同袍,跪在新立的丈余石碑前,摆好贡品无声烧着纸钱。 身后千百名军士,沉默而立。 石碑上刻着许多人的名字,但近万人的名字——包括此战攻城战死者的姓名,也不可能都刻上,所以很多将士的名字只能以番号的集体形式存在。 烧纸钱的范子清与同伴,面容肃穆,动作沉缓,却几乎没有人落泪——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铁血汉子,早见惯了死亡。 烧完了纸钱,范子清等人端起酒碗,先是将酒水洒在了身前,而后又盛满一碗,平举着道: “兄弟们,万胜城我们已经收复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日后,我们还会继续北上,继续去诛杀北胡蛮贼,将他们彻底赶出大齐的国土! “干了这一碗,来生我们再做同袍!” 言罢,百余人一饮而尽。 从丰碑前起身,范子清来到陈安之面前,后者拍着他的肩膀道:“世人会记住在万胜城战死的英灵,死者安息,我们也该继续出征了。 “大军接下来会向郑州城进发,你率领本部,清扫大军左翼之敌,要是攻势顺利,我们在郑州城下汇合。” 范子清精神一振:“左翼?” “是。中牟县就是你们的第一个目标。”陈安之点点头。 范子清大喜过望。 中牟县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妻儿都在那里。 当初,陈安之能把他们从万胜城救走,但在兵荒马乱大势不利的情况下,却不可能派人去接他们这些将士的家属。 所以很多人的家属,这几年都在北胡的统治下。 大喜过后,范子清不由得眼神一暗,充满担忧。 中原不同于河北,这里战事激烈,北胡大军对州县的统治不如河北柔和,也无法像河北那么柔和,动辄强征青壮、粮食。 遇到有反抗的,都是重手镇压。 范子清的父母身体不好,时有病患,一双儿女还小,帮不了什么,一大家子全靠妻子支撑,在这种兵乱不休、物价飞涨时局下,也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近来他打探过中牟县的情况,知道之前的一些同僚,在北胡占据县城后,被对方收编了,依然是捕快。 他的人缘不错,但那个新的捕头,却跟他素来不和,两人常有争斗,但因为之前他是捕头,所以总是对方吃亏。 这几年范子清为国征战,不在中牟县,也不知那个新捕头,会如何报复他的家人——没有官府压迫,他的家人姑且会过得极为艰难,要是再被对方为难..... 范子清无法深想下去。 ...... 半月后,范子清进了中牟县城。 他的部曲经过几日激战,攻下了城池。 简单安排过部曲接收县衙、清扫残敌、维持秩序的行动,范子清策马飞奔赶回家。 家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范子清站在家门前,急切的伸出手,却在刚要接触大门的时候,僵在那里不能再前挪一分,并且不受控制的颤抖不已。 他忽然变得极为害怕。 害怕进门之后,看到的是一副他不能接受的凄惨景象。 他的妻子或许已经不成人样,他的儿女或许饿死了,他害怕得知他的父母晚年不保,早就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了人世... 自古忠孝两难全。 范子清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个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惨烈的血火中屹立不倒,哪怕是遍体鳞伤也不曾落泪,杀了不知道北胡战士的百战悍将,此刻却无法让自己的身体不打摆子。 他控制不住自己泉涌而出的泪水。 吱呀。 伴随着一声忽然响起的声音,门打开了一条缝。 范子清精神一震。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 从门缝里,他看到半张粉嫩犹如姿娃娃一般的小脸,和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眸子里充满惊诧、慌乱和恐惧。 这份惊诧、慌乱与恐惧还未扩散,又陡然被迷茫完全替代,而后便盯着他不动了,好似在确认他是人是鬼。 看到这半张小脸与大眼睛,范子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锤给狠狠砸中。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惊慌的呵斥:“囡囡,外面危险!别乱看别出去,快关门!城里城外还在打仗,快回来......” 小女孩没有回去,就好像没听到身后的话,她还是愣愣的看着范子清。 范子清早已泪流满面,他缓缓推开门,却因为甲胄在身,不能完全蹲下来,就只能弯腰摸着对方的头。 小女孩不闪不避,似乎魂魄都丢了。 到了这时,他脸上的害怕早已不见,只剩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小女孩茫然而无辜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布满血迹的铠甲,威武高大犹如天神,既陌生又熟悉的将军,天真的问道:“你......你是父亲吗?” 昔年范子清离家时,小女孩不过五岁,对这个年龄的小女孩来说,三年未见,往日的记忆早已模糊,再加上眼前的将军,与记忆中有很大差别,她也不确定。 她只是隐约觉得,眼前的人跟父亲很像,很像。 从对方身上,她感受到了一股厚实的温暖,那是只有父亲才能给她的感觉。此刻虽然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不太清晰明了,却无比真实。 “是,是父亲,囡囡,我的乖女儿,我是父亲啊......”范子清泪眼滂沱,终于有勇气,把对方抱了起来。 而后,他看到了从屋子里冲出来,要把小女孩拖回去,却因为看到突然出现的自己,而怔在小院里,捂着嘴不能动弹的妻子。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水千行。 范子清彻底放下心来,因为他看到了站在屋门处的老父老母,还有躲在老父亲腿后,怯生生看着他的小儿子。 一家人都在。 一家人都还在。 一家人都活得好好的。 范子清笑得无声而开怀,前所未有的轻松、庆幸。 没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 除了自己的家人,范子清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人。 那是一名捕头,两个带刀捕快,坐在院子的一边——屋子里有他们的家人。 范子清认识这三个捕快,那都是他昔年在县衙的同僚,尤其是捕头。 事后,范子清终于弄明白了,为何在这样离乱的世道,自己的家人还都能活得好好的。 原因只有一个。 有人庇护。 就像现在,城墙内外还有零星战斗,为了防止乱兵冲进家门,有人带着刀在这里做护卫。 ...... 半个时辰后,范子清与昔日的对头,如今的县衙的捕头,站在门外说话。 “这些年真是多亏了李兄,在这样的世道,要不是你经常接济、照料,仅凭我留下来那点家底,一家子人早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范子清向捕头抱拳致谢。 捕头摆摆手:“力所能及的事,何须你致谢?” 范子清欲言又止。 捕头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初你做捕头的时候,咱俩没少争斗,说是死对头也不为过,但为何这些年,我会如此照顾你的家人?” 范子清点点头:“正是。” 捕头望着屋外叹息一声,惭愧道:“当初北贼大举来袭,你明明可以不从军入伍,却偏偏抛了家舍了业,提刀依马赶赴沙场。 “我知道,你是血性汉子,不怕你笑话,我也是向来自视为血性汉子,从来没服过谁,当时也曾想过为国奋战,但实在是放不下家里,所以未能成行。 “但你去了,所以我打心眼里服你,后来听说了万胜城之战,知道你们宁死不退,我就更服你们了。 “是,我李铁林是不敢跟胡人拼命,胡人占了县城,为了家里人能吃饱饭不受欺压,我还得继续留在县衙做事。 “但国难当头,摒弃你我昔日的一点私怨,力所能及的照顾、保护你的家人,我还是能做到的——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范子清只能再度致谢。 捕头看着范子清,道:“你是英雄,我不是,我不能上战场拼命,但总不能让英雄战死沙场魂魄回乡,亦或是百战余生披甲归来时,看到的是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景象吧? “英雄,就该有英雄的待遇,就该有英雄的尊严!” 范子清心头触动,一时间默然无言。 他们是英雄吗?范子清自然可以当仁不让的回答一句,我们是。 他们不是,谁有资格是? 战士血战沙场,求的是保家卫国,要想他们的牺牲有意义,首先得他们的家人,在后方不忍受欺压与不公,不忍饥挨饿。 只有这样,他们的战斗才有意义。 只有这样,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一群被统治者驱使的鹰犬,被当权者利用的炮灰。 章四六六 岂有不胜之理 在汴梁军开始主攻进攻,向郑州、滑州大举用兵时,郓州军也终于跟平卢军汇合,开始了一场新的大战。 望着眼前的兖州城,赵宁露出了戏谑的笑意。 这笑容是给城楼上的博尔术的。 经过一年鏖战,郓州军彻底破了十万天元大军的铁桶封锁阵不说,还在平卢军的配合下,收复了济、齐、淄州等数州之地。 到了眼下,不断吸纳各州县修行者与青壮的郓州军,已有足足二十万兵力,他们跟十余万平卢军合力,于日前兵临兖州城下。 郓州东部的兖州,目前是博尔术大军的大本营。 在此之前,博尔术以兖州为核心,兵马向北攻占齐鲁推进到青州边界,向南经过曹州推进到宋州城下,中间围攻过汴梁,西路则攻占了洛阳等地,直逼潼关。 彼时,超过半个中原,都在博尔术的掌控之下,并且呈现出合围南压之势,兵锋大势威胁到了淮河流域。 只不过,北部有郓州这颗钉子,中原腹心有汴梁稳如泰山,博尔术麾下大军的南压之势,就不是势如破竹的卷席之状,而是呈双臂环抱之态。 抱拢了,宋州、徐州不复存在,腹心的汴梁就会成为孤岛,被挤压而死,而后再难解决肩部位置的郓州,也是手到擒来。 可惜的是,到了今日,齐鲁已被赵宁收复,博尔术后院不保; 南部则被赵玉洁反向攻入了曹州境内,汴梁大军向北向西出击,不断克复滑州、郑州城池,两支环抱的手臂,一只已经被剁了手掌,一只正在被削弱。 于是,博尔术麾下大军的环抱之势被打破。 两军控制的地盘,犬牙交错之势更加深入。 跟乾符十三四年不同的是,现在齐军控制的地盘在向外蔓延,博尔术掌控的地盘则在不断收缩,攻守在易行,此在消彼在长。 在这种形势下,眼下这场大战,意义非凡。 这一战胜了,博尔术的主力便基本不复存在。 于大齐于而言,啃下了重兵布防的兖州,博尔术在黄河之南,就失去了大本营,再无坚固的立足之地,生存之地寥寥无几,还被压缩在极小的地域内。 往后,无论是汴梁之西的北胡大军,还是汴梁东、北的北胡军队,纵然还剩一些战力,在大势上都只是一群散兵、困兽,不管怎样,齐军都能将其席卷吞食。 届时,整个中原都能顺利收复。 于赵宁个人而言,攻下兖州,就意味着将收复中原的头功,收入了囊中。战后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在天下齐人心中的声望威望,都将无人能及。 兖州城,赵宁志在必得! 兖州如此重要,博尔术当然是拼了老命也要保住它。 兖州城头,博尔术望着城外连绵不绝,一眼看不到头的围城大营,面沉如水。 自乾符十二年南征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被齐军围城,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孤岛的滋味。 之前,他一直都是进攻方,无论郓州还是汴梁,都是被他的大军围攻的对象。那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敌军的海洋包围,困局一隅。 博尔术知道自己不能败,败了不仅自己无法交差,唯有以死谢罪,而且天元王庭的雄图霸业,也会遭受致命打击。 时至今日,萧燕在河北地建立的统治已经十分稳固,这一年来,各路叛军虽然还存在,但规模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壮大。 这说明事态已经控制住。 照这个局面持续下去,河北驻军对叛军的围剿,会让后者越来越势弱,直至最终被彻底灭亡。 这还是在国战不停,河北地赋税严重、百姓负担很大的情况下,可以想象,一旦国战停歇,河北地赋税轻了,那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在郓州军、平卢军合围兖州的过程中,博尔术已经做了许多应对,调集周围兵马回防,包括向河北求援,搜集大量物资军粮等。 奈何,汴梁驻军已经出动,宋州的赵玉洁所部,也在加急进攻,各地的北胡大军主力,几乎都同时陷入了激战。 除了兖州周边,在之前的战斗中败退而回的军队,博尔术基本无兵可调,连毗邻兖州的曹州的兵马都不能抽走。 紧锣密鼓的张罗一阵,兖州城中的兵马,只有八万左右,这就是博尔术能用的绝对主力了。 八万人马并不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几年大战下来,他麾下兵马伤亡不少,兵源却得不到很好的补充。 河北的萧燕,好歹还能组建绿营军,黄河之南的形势一直没河北那么稳定,北胡大军连强征的青壮,都总是有机会就逃散、倒戈,就更别说绿营军了。 尤其是这一年来,在郓州军、平卢军发起反攻后,他的部曲折损很大。 大战中,郓州军、平卢军也有折损,相比之于他的部曲,折损还多得多,但对方只要占领城池收复失地,战死一个人,马上就有两个人补充。 郓州军和平卢军,要不是为了确保大军战力,眼下莫说三十余万人,五十万人都可以获得。 无论如何,现如今,博尔术要用这八万兵马,在三十余万齐军的围攻下,守住兖州城。 博尔术与木合华,都看到了城外齐军大营的半空中,悬立在赵宁身旁的王师厚。一看到对方神气活现的样子,木合华就气得咬牙切齿。 “当初我已经说动了王师厚,对方都接受了公主的印信,眼看着平卢军就要成为我们的爪牙了,不料赵宁这鸟厮忽然到了青州,竟然让王师厚放弃了投降! 意难平的木合华愤恨不已,“要是当时平卢军成了我们的力量,整个齐鲁早就是我们的了! “姑且不说赵宁能否突破封锁杀出郓州,至少我们麾下的可战之兵,不会像现在这般捉襟见肘! “只要王师厚投靠我们,有了这个先例,就不愁后续没有更多齐朝节度使成为我们的人,而有了这些节度使投靠,我们再招募青壮、组建绿营军又有何难? “要是能那样,眼下我们麾下不说百万之师,怎么都有五十万人。到了眼下,中原齐人的军心民心不说完全崩溃,最起码也该萎靡不振、惊慌失措! “区区郓州、汴梁,何至于久攻不下?就连夺取整个中原都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木合华脸上阵青阵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个呼吸不畅,胸膛就要气得炸开。 他平复了好半响,才咬牙接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本该属于我们的大好局面,就因为当初一夜惊变全都没了,现在我们更是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恶狠狠的盯着城外的赵宁,就像面对杀父仇人一样,双目通红两拳紧握,额头脖颈青筋暴突,如同一只即将发狂的狮子: “赵宁这混账,怎么就能在当时,及时察觉到我们诱降王师厚的举动?这鸟厮凭什么又能一露面,就说服王师厚改变主意? “对赵宁来说,王师厚是叛国贼,他要是知道了王师厚要投靠我们,就该杀了他才是! “那王师厚也是个极品,那么大的事被赵宁发现了,竟然还能没有芥蒂的跟赵宁联手作战,他就不怕赵宁过河拆桥,事后让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凭什么信任赵宁?! “混账,都是一群混账! 木合华越说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停不下来,越说越是怒火高涨,到最后几乎是张牙舞爪: “赵宁这混账,每每都能在关键时候,于关键之处扭转局面,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这竖子屡屡坏我王庭大业,若是不除了他,王庭永无宁日!” “大王,大汗为何还不来摘了他的项上人头?大汗还要纵容这厮害我王庭大业到何时?!” 临了,怒发冲冠的木合华转头瞪着博尔术,吼出了发自心底的疑问。 他这样子失态到极致,也无礼到极致。 “住口!” 博尔术看着神智都有些不清醒的木合华,虽然恼怒于对方对着他大声咆哮、还敢质疑元木真的言行,但也能够体谅对方的感受与心境。 他内心何尝不是憋屈愤怒至极? 想当初,他率军破山海关、攻掠河北地时,是何等轻松写意,彼时他跟他的部曲,是真有吞吐天下之象。 可谁曾想,到了黄河南岸,碰到了有赵宁坐镇的郓州,一切就都变了。 几年征战下来,昔日攻城拔寨如履平地的气势没有了,横扫齐军如卷席的雄风没有了,攻打坚城越来越艰难,大军伤亡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前进的步伐被止住,跟齐军陷入了苦战,直至今日,更是攻守全面易行,自己被重兵围在了孤城里,一个不慎就有覆灭之险。 要不是赵宁带着郓州军,拖住了他十万精锐,战争何至于打成这番模样?若是没有郓州这颗钉子,他麾下二三十万百战骁勇,谁又能挡得住? 区区中原,一鼓可下。 现在好了,战争拖了好几年,昔日战力孱弱的齐军,硬生生成长为了精锐,而且兵强马壮,可以跟他的部曲抗衡了; 当年被他打得只能龟缩城中的郓州军,现在成了天下至锐之师,不仅反过来攻城掠地,甚至把他围在了孤城。 形势颠倒,境遇转换,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区区三年时间,换了谁,又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局面? 是他博尔术不中用,从来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关键吗? 不是。 他很早就知道,赵宁是王庭的心腹大患,必须要除掉。 为此,他拼尽全力尝试过。 可结果呢? 在他拿赵宁没办法的时候,想请元木真出手,可元木真偏偏不来。 后来博尔术明白了,元木真在晋阳受了重伤,压根儿没有斩杀赵宁之力。 战争打成现在这样,大胜之势变成了困兽之斗,到底是谁的过错? 博尔术想不到答案。 国战至今,无论是谁,好像都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既然不是己方的错,那战争不如预期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对手强。 可国战开始的时候,大齐军队明明不堪一击,顶尖高手也不多,连大齐皇帝都被打得落荒而逃,他们哪里强了? 到底是谁强,其实显而易见。 挡住察拉罕的是赵氏跟河东军,在西河城斩了他四万锐士还在郓州拖住了他十万兵马的,是赵宁跟郓州军,灭了蒙哥麾下众多王极境的,还是赵宁。 所以强的,就是赵氏,是赵宁!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博尔术只觉得荒诞无比。 国战之前,他们就知道,作为大齐将门第一世家的赵氏,会是他们的绊脚石。但他们也只是把赵氏视作绊脚石。 他们心目中的最大对手,还是大齐皇帝,是大齐朝廷! 因为知道大齐皇帝醉心收权,大齐朝廷腐朽,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认定,攻灭大齐轻而易举,所以他们在布置战略的时候,采用了三路进击、席卷汇合的策略。 所以,他们错了。 错的是整个天元王庭! 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离谱! 低估了赵氏与赵宁的实力,导致战局推进不顺,给了大齐喘息之机,让大齐能够从容凝聚、调派民力物力,这才让天元跟大齐的这场国战,从单纯的军事实力较量,变成了整体国力的比拼,渐渐僵持,渐渐被改变了大势。 想到这里,博尔术已是无话可说。 当一个皇朝吏治腐朽、世道不靖、百姓民不聊生的时候,纵然市井繁华、举国上下的财富看起来多,其实也没多少整体国力可言。 没有凝聚力,再多的纸面力量都只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国战之前,博尔术和王庭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无论军事实力还是国力,王庭都胜过了大齐,一旦王庭大军开始占领大齐的土地、城池,拥有了大齐的百姓与财富,这种实力差距还会拉大。 可事实证明,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他不禁想,如果乾符六年的时候,萧燕的代州之谋成功,在那时就杀了赵宁,亦或是重创了赵宁,将赵氏高手屠灭大半,那国战就绝对会是另一种面貌。 大齐就没有人能够稳住局势!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下,他只能奋力守住兖州城。 博尔术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沉声对木合华道:“当初攻打郓州的时候,赵宁能够靠着一座孤城一群杂兵,让我们二十万大军不能克城。 “而今,换了我们作为防守方,我们城中的八万战士,论精锐程度,岂是当时的郓州军可比?赵宁想要攻下郓州城,哪有那么容易! “当日他赵宁能守住郓州城,今日,我博尔术就能守住兖州城! “至于大汗,出海悟道数年不见踪影,可想而知必有所得,那一定是不归则已,归则必然惊天动地!你我只需要支撑到大汗回来即可,这很难吗?” 发泄完胸中憋闷怒火的木合华,其实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听完博尔术这番话,他点头表示认同,继而沉吟着道:“可大汗归期不定,把希望都寄托在大汗身上......国战或许会胜,可我们就不一定看得到那一天。” 博尔术摆了摆手,重新看向城外,胸有成竹道:“就算大汉不能及时归来,只要我们能像当初赵宁一样,守住城池三两年,局势也会大变。 “公主在河北地的治理很好,民心正在逐渐归附,再过三两年,叛军也会被基本剪灭,到了那时,不仅河北的驻军可以南下支援,绿营军也会壮大。 “当河北的所有力量,基本变成了我们的力量,王庭就会空前强悍,这场国战我们便没有不胜之理!” 木合华精神大振。 如果他们可以坚持三两年,不仅河北地的驻军与绿营军,能够腾出手来南下,他们最大的问题——兵源不足、后继乏力的问题,亦能得到充分解决。 还有,再过三两年,陇右的蒙哥大军,在没有赵氏与赵宁这种存在拦路的情况下,必然也能突破陇山防线,进入关中大地! 这两三年来,蒙哥的大军可是胜多败少,攻占了不少地盘,已经完全控制了陇右,兵锋一度逼近凤翔。 可想而知,一旦蒙哥的大军攻占关中,之后无论是进入中原,还是跟察拉罕夹击河东军,都是手到擒来! 这场国战,王庭岂有不胜之理? 章四六七 期限 南京金陵。 相比之于前些年的忧心如焚、痛苦难眠,这一两年来,皇帝宋治的心情明显一日日好转起来。 到了近段时间,他脸上的笑容更是时常不散,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好似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高福瑞等人发现,那股久违的帝王霸气,与掌控天下大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度,又回到了宋治身上。 心境与精神面貌的变化,让宋治低沉的气机日复一日强大,近来更是有了突破瓶颈,更进一步的趋势。 本就是王极境中期的宋治,更进一步当然就是王极境后期。 高福瑞等朝中大臣,每回见到宋治,都要为此称颂一番,不出意外每次都能引得宋治心情大好。 今日,宋治跟高福瑞正对着舆图研判中原战事。 “郓州军、平卢军三十余万合围兖州城,大战一触即发。 “陛下,这一战关系重大啊,若是胜了,克复整个中原为时不远,届时,所有齐人都会铭记、称颂郓州军与平卢军的丰功伟绩。” 高福瑞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分析局势,实则是在告诉宋治,一旦让郓州军攻下了兖州,赵宁的声望将无人能及。 功高震主。还不是一般的功高震主。 跟赵宁比起来,宋治这个皇帝在国战中的表现,从明面上看委实太过不堪。 宋治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高福瑞接着道:“博尔术既要在兖州作战,又要防备贵妃娘娘的兵马从宋州北上,应付起来可谓是捉襟见肘。” 这话的意思,无异是说让赵玉洁暂且停止猛攻,或者减弱攻势,让博尔术可以专心应对赵宁,乃至抽调曹州的兵马回援兖州。 宋治不说话。 高福瑞继续道:“要是郓州军、平卢军跟博尔术僵持不下,战斗打到两败俱伤的程度,这个时候贵妃娘娘养精蓄锐的兵马加入战场,便能一锤定音!” 这样一来,克复兖州,歼灭博尔术主力,为中原底定胜局的大功,就会落到赵玉洁头上! 宋治不仅不用担心赵宁功高震主,还能让赵玉洁分去赵宁在国战中的大半光芒,战后再利用赵玉洁取代赵七月、压制赵氏,就会容易得多。 宋治仍是不说话。 高福瑞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发怒,便决定趁夜打铁: “察拉罕进攻河东这么些年,一直没能攻下晋阳,眼下两军也在僵持,但据飞鱼卫禀报,近来河东军作战已经不再吃力......” 一旦河东军占了上风,甚至反攻察拉罕,再立大功,那么赵氏的声势,就会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届时,只怕天下齐人,都会将赢得这场国战的头功,算到赵氏身上,而看不到宋治这个皇帝。 在赵氏势大难制的时候,他们要是有什么贰心,那宋氏江山就会面临新的危机! 就算赵氏没有贰心,可家势太过壮大,也不利于战后宋治继续推进打压世家,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的既定国策。 所以绝对不能让赵宁将攻克兖州的大功,收入自己囊中。 而宋治需要做的,不过是下令赵玉洁暂缓攻势而已,只要赵玉洁做得好,摆出力战不敌的样子,就不会落人太多口实。 说到这里,高福瑞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彻底,接下来便缄口不言,就等着宋治拿主意。 宋治很快就有了主意。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多作思考。 在高福瑞跟他说这番话之前,眼前的局势他就看透了,并且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宋治道:“传令贵妃,全力攻打曹州!” 高福瑞精神一震,看宋治的目光充满惊讶、不解。 宋治知道高福瑞在想什么,冷哼一声教训道:“朕早就说过,国战期间,要举国同力,万事都得以大局为重,休得鼠目寸光,失了长远考量! “攻克兖州、歼灭博尔术主力,事关中原光复大局,成则我大齐能彻底扭转战争大势,要是不成,战机瞬息万变,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到了那时,难道你想朕连金陵都待不住,继续往南逃窜,亦或是乘舟入海?你想我宋氏江山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生机可争?! “兖州必须尽快攻克,博尔术的主力必须尽快歼灭!不仅是贵妃的兵马要配合,所有中原王师都要反攻北胡作为声援! “朕,必须早日回汴梁,回到燕平!” 说到最后,宋治已是颇有怒火,对高福瑞的不满溢于言表。 国战初期,眼看着江山沦陷,耳听着不断传回的战报,面对无力挽救的战局,想到有覆灭之虞的皇朝,身为皇帝的宋治不仅是忧心如焚,更是恐惧万分。 那些时间,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献给上苍,好换得战争局势的转变。那种无法承受的痛苦,让他至今想想都后怕心悸不已。 现如今,战局好不容易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齐皇朝迎来了生机,他个人也终于不用再忍受将为亡-国之君的折磨。 他怎会在这个时候,妨害前线王师的征战? 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赵七月、陈询等人在汴梁害死孔严华的这口气,他怎么会咽得下,连给汴梁驻军的粮秣物资都一分也不短缺? 至于赵宁功高震主,赵氏尾大不掉的事,那是大齐皇朝还能存在的情况下,宋治这个皇帝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现在。 高福瑞察觉到皇帝对自己的不满,心中一乱,连忙拜伏于地,用发颤的声音表示自己已经幡然醒悟: “陛下英明,臣下万不能及,是臣下考虑不周,幸好陛下明察秋毫!陛下雄才大略,实乃大齐之幸,唯有陛下明断万事,大齐才能赢得国战。 “请陛下息怒,臣下一定痛改前非!” 宋治摆了摆手,示意高福瑞可以起来了。 而后他继续看向舆图,摸着下巴沉吟:“兖州并不好攻克,博尔术亲率主力严防死守,只怕郓州军与平卢军伤亡会很大,一着不慎,战事就会拖延。 “必须要让赵宁竭尽全力攻城,纵然伤亡大也不能停下来,要是他能在半年内攻下城池,中原全境就能赶在蒙哥攻入关中前克复!” 高福瑞试探着道:“陛下严令唐国公攻城就是,若是觉得还不妥,派人监军如何?” “胡说八道!”宋治呵斥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赵宁是会因为朕一句话,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 “派监军?那只会适得其反!各个节度使都反感监军,稍微有些胜绩,便请朕撤回监军。二十万郓州军连战连捷,必然兵骄将悍,派监军逼他们殊死攻城?” 说到最后,宋治只是冷笑。 “不能威逼,恐怕就只能利诱了。”高福瑞道。 宋治这才点头,“派人告诉赵宁,要是他能在三个月内,攻下郓州城,歼灭博尔术大军主力,朕就给他封王!” 高福瑞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封......封王?” 宋治莫名一笑:“所以只给他三个月。” 这话说完,他眼中闪烁着深邃锐利的光芒。 赵氏控制的兵马太多了,河东军与郓州军加起来,超过了眼下大齐王师的四分之一,而且还都是旁人难比的精锐。 必须要在不影响战争大局的情况下,让其尽可能的消耗掉一部分。 沙场征战中,攻打雄关坚城,无疑是最消耗兵力的战斗。而在雄关坚城有重兵把守,且将帅破城立功的心情格外急切,督促大军拼死作战时,伤亡就会更多。 ...... 接到宋治要求自己全力攻打曹州的命令,赵玉洁心情复杂。 收好了文书,她起身来到舆图前,盯着宋、曹、兖州等地,久久没动。 听说赵宁率军三十余万,围攻兖州后,赵玉洁就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首先想到的,是让麾下大军停战,放弃攻打曹州,免得在事实上帮了赵宁。但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个做法并不妥当。 那不是坐视赵宁立下大功? 别人不知,做了这么多年死对头,她可是很清楚,赵宁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对方既然围了兖州城,就有攻克它的把握,并且不忌惮她不帮忙。 那给赵宁捣乱添麻烦行不行? 也不行。她是齐军统帅,难不成还能让手下将士,假扮北胡将士去袭扰赵宁? 更何况,眼下宋治还下令让她全力出战。 赵玉洁深感左右为难。 “郓州军不过是一群杂兵,短短数年,竟然成了精锐之师,在齐鲁连战连捷,一年之内便克复了好几个州不说,如今还能进攻兖州,真是世间怪事!” 一想到郓州军、平卢军的功勋,赵玉洁就情不自禁的苦闷。 综合这一两年的战绩来看,黄河之南的齐军中,立功最多杀敌最多的,是郓州军与平卢军,这也就是说,他们的战力最强。 平卢军不算什么,关键是郓州军。 赵玉洁以宋治的名义指挥的兵马,是各个节度使的军队,战力好似连汴梁军都不如。至少,汴梁区区十五万军队分路出击后,攻城掠地战果不俗。 要说汴梁军中有世家子弟,她麾下的藩镇军也有,江湖修行者更是不缺,唯一缺的,就是死守一城历时长久而不失的血战。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麾下兵马战力弱,赵玉洁想要有所发挥很难。 她还没成就王极境后期,而博尔术麾下,却有新的王极境中期,所以现在博尔术就算自己不在曹州,她也不能靠个人实力有太大作为。 此情此景,她如何跟赵宁相争? 她不想看到赵宁建立大功,但眼下已经阻止不了赵宁立功,于是她只能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如何让自己也立下大功。 大功莫过于攻陷兖州城,歼灭博尔术的主力。 念及于此,赵玉洁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她传下军令:大军全面进攻曹州,分路攻打各城,就算一时不能攻下城池,也要封锁各条道路,把北胡大军分割围死在各个城池中! 下完军令,赵玉洁脸上有了笑容。 攻克兖州城,歼灭博尔术的主力,她办不到。 只有赵宁办得到。 但赵宁办到了,军功却不一定是他的。 至少可以不全是他的。 她背后有皇帝全力支持,只要皇帝发话,她就能分走赵宁的战功! 而这有个前提。 那就是,她得率军赶到兖州城下,参与攻城大战! 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她能调动的兵马虽然战力不太强,但好就好在数量极多——黄河南岸的军队,除了郓州军与汴梁军,她都能借宋治之手调用。 重兵包围、对抗曹州及其周边各城各地的北胡大军,不求攻克城池,只求大军控制出一条直通兖州的道路来,她就能率领精骑直驱兖州城! 赵玉洁仔细考量各种情况后,眸中精芒如剑:“两个月,只要给我两个月,我就有可能赶到兖州城下!” ...... 见过天子使者,赵宁得到了宋治封王的许诺。 意外之情当然有,毕竟大齐没有异姓王,赵宁没想到宋治如此大方。 虽然实事求是的说,要是他能攻克兖州、歼灭博尔术的主力,封王并不过分,甚至很是理所应当。 而在听到对方三个月的期限后,赵宁的眼神就变得十分玩味。 很明显,宋治根本不相信他能在三个月内攻下兖州城。 这是既想让他玩命,又不想让他真的获得好处。 平心而论,面对一个王爵的诱惑,举国上下,无论世家子还是寒门子,都不可能不心动眼红,不可能不拼尽全力去搏。 那是无人能及的荣耀,生前显赫人前,死后名垂青史;更是无法言说的利益,不仅能封妻荫子,还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每个人都会使出吃奶的力气。 “陛下对唐国公真是倚重、厚爱啊,如此隆恩,满朝上下唐国公是独一份,末将实在是羡慕至极!”王师厚一脸向往,好似恨不得宋治给他也封个王。 “确实是厚恩。”赵宁点点头。 而后,他下达了军令:明日辰时,大军攻城! 章四六八 封侯 次日辰时前,郓州军、平卢军将士,已经大举出营,在兖州城前摆开了阵势。 这回攻城,大军采取的是围三阙一的方式,三面城墙外的大军,会同时发起进攻,其中担任主攻的,是西城墙前的郓州军贺平所部。 从中军大帐接了令箭,主将出帐各归本阵前,耿安国边走边对贺平道: “老贺啊老贺,大总管把主攻的任务交给你,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军中这么多骁将,你说这样的便宜怎么就落到了你头上?” 贺平看都没看他:“但凡是军中骁将,的确都有承担主攻的能力,谁接下这个差事都可以。不过可惜,耿将军不在此列。” 这是挤兑耿安国连骁将都算不上,他顿时牛眼一瞪: “老贺啊老贺,我看你是飘了!飘到天上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举军上下,谁不知道,我耿安国比你贺平强上十倍百倍?” 贺平呵呵两声:“你这话有人信?” “怎么就没有人信?”耿安国拉住身旁的陈奕、方墨渊、云雍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们,“大伙儿说说,我耿安国是不是比他贺平强?” 陈奕笑而不语,方墨渊抬头看天,云雍打着哈哈道:“两位将军都很强,试问全军上下谁不知道?” 耿安国哈哈一笑,觉得云雍是同意自己的话了,正自鸣得意,冷不丁听到贺道:“说了没有人信,这下你该信了?” 耿安国一阵恼火:“怎么没有人信?好,就算大伙儿不信,我自己信成不成?我就不是人了?” 贺平阴阳怪气:“这可是你自己说你不是人的,不关我事。” 耿安国气到龇牙咧嘴,恨不得撸袖子跟贺平打一架。 陈奕等人对两人的争吵已是见怪不怪,眼下都懒得理会,这两人自打西河城之役开始,就一面私下争强斗胜耍嘴皮子,一面在战场上配合紧密无坚不摧。 到了营门处,耿安国还是很不服气:“你倒是说说,你要多久攻进城内?” 贺平抬着下颚:“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耿安国冷哼一声,针锋相对:“该不会是没把握攻进城,所以不敢说个期限吧? “你要是真有胆,就说个时间。过了这个时间你还没进城,我就去向大总管要主攻的位置!” 贺平瞥了他一眼,也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虽然知道对方是激将,却也丝毫不惧,老神在在的比了个“六”的手势:“六......” “六个月?!” 耿安国顿时跳脚,“半年时间,你能不能再无耻一些?要是攻一个兖州城就需要半年,那还用得着咱俩主攻,交给谁不行? “老贺啊老贺,你的心真是黑透了,为了稳稳把头功收入囊中,连脸面都不要了?” 贺平没想到耿安国反应这么大,完全没了上将风度,引得周围甲士纷纷侧目,这让他脸上很是挂不住,当下便瞪着他咬牙道:“什么六个月,是六十天!” “六十天?”耿安国怔了怔,寻思片刻,“六十天还差不多......” 跟六个月一比,六十天的确好接受多了,但耿安国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嚷嚷道:“六十天?你这还是怕我抢你主攻的位置啊!” 贺平嘿然一笑,坦然承认:“正是如此。” 耿安国满头黑线。 片刻后,耿安国望着兖州城,慢悠悠道:“陛下要给大总管封王,咱们要是努力一把,不说公爵啥的,封个侯应该不难吧?” 贺平没正面回答,只是盯着兖州城道:“年少觅封侯!” 耿安国扰扰头,“什么年少觅封侯,少年人哪能封侯?我咋只听说过,悔教夫婿觅封侯?” 贺平没好气的又瞪着他。 耿安国哈哈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老贺志向大,而且是少小离家从军入伍,那会儿刚刚成了亲,连个孩子都没有,还是作为府兵去的西域。 “后来戍守边关多年,军功虽然有些,却离封侯差了十万八千里,关键是府兵制正值崩溃之际,兵源空缺,朝廷一直没让你轮替回乡,三年之后又三年。 “再后来你实在忍不了相思娇妻之苦,倾尽所有贿赂上官,得了个回京述职的机会,本是想着借机回地方做个小官。 “不曾想国战爆发,河北地迅速沦陷,达官显贵军中将校死了一大堆,你跟着朝廷南奔,侥幸被陛下赏识,遂获得了提拔。 “时值朝廷布置黄河防线的关键时期,最缺的就是人才,你这才成了西河城防御使,被委以重任。 “虽说麾下有了数万部曲,是军中大将了,却还是一直没捞着个回家的机会。 “跟了大总管,这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算起来,你怎么都已有十多年没回乡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该有多想妻子? “老贺啊,你后没后悔年少觅封侯我不知道,你家里那独守空房十多年,已经熬成老婆娘的娇妻,肯定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哈哈,哈哈哈哈......” 被耿安国如此详尽的揭了老底,还被对方借机大加调侃,贺平脸黑得就像是锅底,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盯着耿安国: “耿安国!你是不是活腻了,想让我安排你入土?!” “不是不是,冷静冷静。” 耿安国笑够了,连忙不停摆手,“我是说这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你也混得不容易。六十天就六十天吧,我让你先打六十天,让你捞个封侯的机会。” 贺平冷冷道:“区区一个兖州城,何须六十天,一个月之内,我必能杀进城中!你就给我睁大双眼,好好看着!” 有了占便宜的由头,耿安国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意思,摆手摆得更夸张了,连连劝说: “别别别,老贺,别冲动,我就是给你开个玩笑。谁主攻城池,那是大总管说了才算的,我这也就是耍耍嘴皮子过过嘴瘾。” 贺平不说话了。 耿安国也没再继续开口。 两人就那么并肩看着前方高耸的雄城,谁也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 半响,贺平忽然坚定道:“我已经离乡这么多年,在沙场浴血拼杀了这么久,若不能封侯富贵,衣锦还乡,我有何颜面去见家中的父母妻子?”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老耿也别气馁,国战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封侯的机会多的是。 “我也知道,梁山上那流离失所,已经没有家乡,没有土地的数万老弱,需要靠着你一人得道,而求得一个安身立命,再建家园的机会。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乱得很,也不好混得很,身为大丈夫,没人不是负重而行,大家都不容易。 “你放心,攻下了兖州,下一场战事开始时,我一定全力保举你做先锋。” 耿安国竖起大拇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反悔。” 贺平不屑地道:“我贺平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耿安国习惯性想要双手笼袖,却发现甲胄在身,没袖子可供手钻,他便望着眼前的黑色海洋般的军阵感慨道: “说到底,在大总管麾下,我们才有这么多建功立业,给家人父老拼一个富贵安乐的机会。 “自从国战开始,各地王师战死者不知凡几,唯有我们郓州军,伤亡一直不大——要是死在了沙场,谁去管我们的家人乡亲? “这些年承蒙大总管经常指点,你我和军中将校的修为才能精进不止,现在方能攻城拔寨如履平地。没有大总管,莫说没有未来的功业,连今日都没有! “老贺啊,大齐的这个异姓王,你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大总管争取到,这是我们报效大总管的不二良机! “你主攻城池的时候,我一定会从旁好生配合协助,你可不要掉链子。” 贺平战意如铁、斗志昂扬:“放心就是,说一个月进城,就一个月杀进城!” ...... 辰时,赵宁来到中军大阵,在望楼上纵览战场大局。 攻城已经开始,三面围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阵海洋中,前部已经如海浪一样席卷出去。 黑压压的人头犹如蚂蚁,却比任何一群蚂蚁都多,看起来更像是蔓延出去大湖。 将士们的军靴踩在地上,震得方圆之内地动山摇,喊杀声汇聚在一起,响彻四方天地,声波连半空的浮云都给冲散。 在湖泊接城的过程中,城头箭如雨下,真气让符矢闪烁着流星般的光芒,将一波又一波乌云,映照得分外明显而又危险。 暴风雨般的箭矢落在军阵中,爆炸的真气在广阔的人群中,掀起点点水花般的亮光,有人在水花中被炸得倒飞出去,有人在密集的箭矢下摔倒在地,有人被前面的甲士绊倒翻滚。 严丝合缝的湖泊出现无数细卷的烟尘与空白,却又被后面的甲士流迅速填补。 漫天而下的箭雨给攻城将士造成了许多杀伤,但更多箭矢却被高举的盾牌挡住。 军阵越是向前奔进,一面面盾牌上插着的剑式就越是密集,而湖泊向前疯狂推进的势头无可被阻挡。 当巢车靠上城墙,云梯架上城头,一个个修行者飞跃而上,一道道刀光剑气在城头闪烁,一队队甲士的符盾上爆开真气流光,那便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震撼景象。 城头的擂石滚木如雪崩般倾泻而下,似瀑布般连绵不绝。 不断有甲士在云梯上被其砸中,惨叫着失足与矢石一起摔落而下,不断有人在从巢车纵身奔向、跃向城头的过程中,于半空中被符矢射中身体,被真气击中盾牌、胸膛,爆开团团真气流光和血雾,惨呼着下饺子般落了下去。 喊杀声在顷刻间变得更为激昂、惨烈、暴戾,在腥风血雨中充满了来自炼狱的气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面是稳如泰山的城墙,一面是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方是任你百般冲打千般撞击,我自岿然不倒,一方是任你坚如磐石屹立不退,我自席卷不停。 双方如泼妇揪头发般你争我夺,如两虎拼杀般你撕我咬,都想尽可能多扯掉对方一些头发,多撕扯下对方一块血肉,谁也不甘后退。 随着攻城将士分作三部分,一部分或者飞跃而上,或者从巢车、云梯上攀登上城,一部分阵型齐整在盾牌的护卫下,不断向城头飞射箭矢,掣肘城头甲士投掷擂石滚木、引弓搭箭射杀同伴,一部分时刻准备在前方同袍或摔落或倒下的时候,立即上前接替位置,战斗双方都变成了一架严密的机器,按着既定作战流程不断运转。 这架机器,就名为绞肉机。  章四六九 形势颠倒 随着郓州军将士不断杀上城墙,在一个个地点站稳脚跟,抱团厮杀、殊死相抗便成了主流战况。 博尔术这时候惊愕的发现,郓州军的修行者占比并不比他的部曲低,其中高手的数量更是极多。 当初他围攻郓州城时,赵宁麾下的修行者数量,就远多于其他齐军,让博尔术深感意外。 但彼时,郓州军中的修行者虽然多,却还远不能跟天元大军比,正因如此,十万天元大军,才能在前期攻打有近二十万人守卫的郓州。 那时候两军战力的差距非常大。 可现在,郓州军忽然多了这么多修行者。 虽然在济、齐、淄等州被攻克时,博尔术就知道郓州军的战力了,但亲眼见了城头纷飞如燕群的元神境、纵横奔杀如蝗虫的御气境,仍是难以接受。 如果说乾符十三年,郓州军中还只有陈奕、方墨渊、云雍等部,拥有更胜天元军的修行者占比,那么到了现在,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郓州军。 在博尔术看来,就算赵宁把郓州城里,有修炼资质的甲士、青壮,都培养了出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精锐修行者。 不管博尔术怎么想,能不能接受,现实就是如此,三面城墙上的郓州军将士,随着战事进行越来越多,守城军的伤亡虽然不如攻城军,但也在迅速扩大。 那是一个博尔术不能接受的伤亡比。 “去会一会赵宁,三年未曾交手,我倒要看看他长进了多少!”博尔术大袖一卷,带着已经成就王极境的木合华等人,升空而起,直逼城外郓州军中军大阵。 乾符十三年的一场大战,博尔术被赵宁斩断了一只手臂,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在赵宁这里,他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心里憋屈得厉害。 但在曹州跟赵玉洁交手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 靠着沙场名将的素质,他把对方耍得团团转,以不到十万兵马,让在最鼎盛时期,能调动百万中原大军的赵玉洁,都应付不过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 那段时间,博尔术心胸敞亮,伤势恢复得快,后来还有所进益。眼下,博尔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王极境后期的门槛,这是他敢于再度挑战赵宁的底气所在。 除了安排在曹州的一名王极境中期和两名王极境,此刻博尔术麾下还有一名王极境中期,六名王极境初期,这份实力,已经完全不输国战初期最强的时候。 很快,博尔术就跟升空的赵宁两相对峙。 “赵宁!三年前本王就跟你说过,我一定会来找你报仇!今日你自己来送死,是已经打算将自己的人头双手奉上了?”博尔术冷冷出声。 赵宁笑都懒得笑,指着城头战场揶揄道: “看看,你的人占了守城的便宜,还是被我的人压着打,短短三年,我能让大军的强弱之势颠倒,杀你一个早先的手下败将,就更是如屠猪狗。 “三年前,你想不明白我为何能败你,三年后,你可能想明白为何我的大军能变得如此之强?很显然,你不能。 “我若是你,就会夹着尾巴赶紧逃,哪会不知死活在这里狺狺狂吠!” 博尔术被赵宁戳中心事,顿时气得眼角直抽。 他的确想不明白,赵宁的郓州军中,怎么就多了这么多修行者。 三年以来,齐军中的修行者越来越多,战力越来越强,所以才改变了战场大势,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但那一方面是因为江湖修行者捐躯赴国难,民间修行者想要在沙场搏出身、富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战争磨砺。 可这三年中,郓州是被围的! 没有外面的修行者加入,单靠乾符十三四年的守城战磨练,绝不可能让二十万大军的修行者占比,比之他的部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原因很关键,赵宁不会告诉博尔术,但其实很简单。 无非是四个字:事先准备。 赵宁在郓州的准备分两方面,其一当然是人,其二就是修炼资源。 陈奕是谁?长河船行大当家。他都在郓州参战,可想而知,整个长河船行有多少人集中在郓州,国战前快速发展攫取的财富、修炼资源,又有多少堆在郓州。 方墨渊是谁?一品楼三当家。一品楼无论规模还是实力,都在长河船行之上,而除了方墨渊带领的人,一品楼在其它地方的人,就没有成建制成为军队的情况。 乾符十三年西河城之役的时候,陈奕、方墨渊部曲中的修行者,都是来自各自麾下的精锐,但不是全部。 更多彼时境界不够,亦或是属于外围力量的修行者,当时并未进入军中参战,而他们早已到了郓州城。 国战中不见青衣刀客的踪影,不是他们消失了,而是进了军伍,有的在郓州,有的则去了河北。 青衣刀客在自己进入军伍前,靠着自己多年积累的影响力,也拉了不少江湖、民间修行者同行。 之后这些年,狄柬之在郓州不断招募青壮补充兵源,这些人便趁机进了军中,他们不仅大大增强了军队战力,也成为赵宁掌控郓州军的根基。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聚集的修炼资源,这些年不断被找赵宁分发到这些修行者和有功之士手中,他们的实力怎能不强? 这就更不必说,赵宁还经年累月提点将校的修为了——他只提点将校,但这足以让他立下规矩,让麾下将校去提点下面的人的修为,形成一股风气。 多管齐下,郓州军的实力当然今非昔比。 另外,赵宁把郓州军的规模,严格控制在二十万人,就是为了保证部曲战力——他的种种举措,也只能让二十万人成为至锐之师,无法再扩大。 兵贵精不贵多,这二十万郓州军,已经足够赵宁对付博尔术。 总而言之,郓州是赵宁根据前世记忆与对国战的分析,很多年前就开始花大力气准备的国战关键之地,倾注了大量心血。 要不是这样,时至今日,赵氏、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宝库,也不会空空如也。 博尔术不知道这些,所以觉得郓州军强得不合理,但在赵宁看来,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应当的事了。 “本王看你能够嚣张到几时!”博尔术愤怒之下,抢先一步向赵宁攻来。 他看到赵宁身后只有四五个王极境,连一个王极境中期都没有,而赵宁的修为气机,也没有比他强,所以信心十足。 在博尔术看来,这就是中原人生活安逸,没有吃苦如吃饭的草原人勇猛精悍、锐意进取的缘故,所以难以有太多人成就王极境。 博尔术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他跟赵宁拼了一刀,对方的修为之力,倒是跟他预计的差不多,并没有比他强。仿佛三年以来,对方只是恢复了伤势,修为没能更进半步。 但是赵宁身后的王极境虽然不多,这并非是赵宁麾下没有那么多王极境,而是他们都在攻城的人群中! 博尔术的人,刚刚跟赵宁的人拼杀在一起,背后就传来了让他心头一颤的独特气爆声,一个接一个,犹如龙吟虎啸,摄人心魄。 他跳出战圈回头去看,就发现三面城墙外,都有王极境修行者升起领域之力! “快回防!”博尔术连忙大声下令,让三个人回去,同时再度攻向赵宁,并且招呼另外一名王极境中期:“与本王合力,先杀赵宁!” 那名王极境中期也想过来,但却被人拦住。 拦住他的,是一道娇小的红衣身影。 无论他如何强攻,都无法击退对方,无论他如何腾挪,也无法甩开对方。 那是红蔻。 博尔术早已听说过,赵宁身边的红蔻实力非凡,却没想到对方竟有能牵制王极境中期的战力,不由得心神一紧。 然而赵宁面前,他不敢分心,唯有拼命力战。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拼杀。 ...... 王极境们势均力敌,城池的争夺,就靠两军将士血战。 一日激战,郓州军没能彻底占据城头,黄昏时大军退回。 博尔术跟赵宁斗了个旗鼓相当,心里有些窃喜、欣慰。 三年前,赵宁已经很接近王极境后期,他没有抗衡对方的实力,险些让麾下部曲全军覆没,现在他有了赵宁当初的实力,已经可以让赵宁讨不到便宜。 这是进步,可以影响乃至改变战局的进步。 然而博尔术的欣喜,在他接到大军初步统计出来的伤亡情况后,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战没的普通将士,比郓州军留下的尸体要少,但战死的修行者数量,却跟郓州军并无明显不同! 尤其是元神境,今日一天竟然就战死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一个元神境后期,重伤的数量也差不多! 而郓州军的元神境修行者的伤亡,并没有比这高。 这说明天元大军虽然占了守城的便宜,确实给郓州军造成了不小麻烦,但在精锐修行者的比拼上,处于相当大的劣势! 要不是劣势太大,在守城的情况下,不可能伤亡不比对方少。 博尔术一夜未眠。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失眠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大军伤亡跟前一日并无不同。 第三日,战况依然如故。 第十日,城墙与各种防御器械已经被破坏得很是严重,防御力明显下降,于是大军伤亡明显增加。 第十七日,依托城墙的各种防御工事,基本损毁,从这个时候开始,大军已经不是伤亡增加的问题,而是有了守不住城墙的危险! 第二十四日,城头女墙在这么多日的战斗中,几乎全被真气轰平,城头成了光秃秃的平坦之地,也是从这一日开始,零星有郓州军杀入城中。 博尔术感到了力不从心。 浓重的力不从心。 照这样下去,兖州莫说不能像郓州一样,守上三年两载,反而旦夕间就有倾覆之虞! “准备巷战,布置城内纵深防御工事!”末了,博尔术咬牙下达了迫不得已的军令。  章四七零 死得有尊严 乾符十三年,博尔术亲率近二十万北胡大军,攻打有同等兵力驻守的郓州城,久攻不克,只能用一部兵力围城,分兵南下、北上。 乾符十六年,赵宁亲率二十万郓州军、十余万平卢军,攻打只有八万天元大军戍守的兖州城,历经二十多日,颇有进展。 比之自古以来的军事重地郓州,无论城池坚固、雄阔程度,还是城防体系的严密程度,兖州城都有所不及。 攻城第二十八日。 到了这天,于平卢军配合下的郓州军,在光秃秃的城头站稳脚跟时,已经不需要费什么力。 贺平率领部曲上城之后,自己就跟对方的王极境捉对厮杀在一处,两人实力相当,在半空斗得难解难分。 这些时日以来,贺平始终奈何不了对方,一直想要率部冲进城中的他,眼看着一月之期已经将近,不由得愈发着急。 就事论事,他虽然没能奈何王极境的对手,但他多年以来对部曲严格而有效的训练与督促,已经让麾下将士的战力胜过了敌军。 他是军伍出身,统兵多时,加上天资着实不错,所以他训练的部曲,在战阵战法上,是郓州军中最出类拔萃的。 在军事素养上,陈奕、方墨渊、云雍这些江湖势力与地方大族出身的将领,哪怕有赵氏的人教导,毕竟时日尚短,都不如他。 正因如此,赵宁才把主攻任务交给贺平,并专门给他配了耿安国掠阵,为的就是让他能够率先攻入城中。 贺平虽然不能奈何对方,但他的部曲,这段时间却是进展顺利,在耿安国所部的配合下,已经有了能够大举攻入城中的势头。 势头有了,却始终差了临门一脚的力量,如果他不能击败对手,他的部曲能攻进城是肯定的,却一定还需要一些时日,不可能完成事前一个月内进城的目标。 贺平有心急攻,快速解决自己的战斗,奈何他的对手也不是易与之辈,根本不给他的机会。 “老贺啊老贺,你这是想把头功让给我不成?” 耿安国在军阵中,将贺平的战况看在眼底,综合这些时日的经验,他觉得贺平一定不能如期完成任务了。 按理说,这时他应该高兴才是,毕竟贺平不能如期达成目标,他就有可能取而代之,将头功收入囊中。 但耿安国并不高兴。他跟贺平并肩作战不是一两日了,早就情同手足,彼此在战场上没少互相成就,纵然内心渴望军功,但这份渴望却比不上兄弟之情。 “不行,老贺看样子奈何不了他的对手,照这样下去,他必然完成不了任务,届时会丢大脸!”念及于此,耿安国很想帮一帮贺平。 这股冲动足够强大,让他心潮起伏。 他们是同袍,更是手足兄弟,战阵厮杀之际,他们是能把性命交给对方的,必要的时候,就算是为对方拼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耿安国也清楚,王极境修行者之间的战斗,没有元神境插手的余地。哪怕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 这让他很是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不能帮助兄弟,让他这个绿林豪杰痛苦不已;要承认自己弱小无能,让他自恃豪杰的他接受不能。 他急切的想要调动自己的修为之力,让自己拥有改变战局的力! 在一段时间的情绪积累后,耿安国心境受到影响,本就距离王极境只差一线的他,在不断蓄积、催动真气的情况下,陡然如闻晨钟暮鼓。 霎时间,他心头一片敞亮,好似朝阳照进了黑夜。 半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好似活了十年,无数新鲜的灵感与领悟,洪流般涌进了他的脑海,让他一下子看见了新的世界! 于是,耿安国仰天大吼一声! 伴随着这声虎啸龙吟般的嘶吼,他身上升起一道耀眼的真气光柱,直上云端,冲开了云层,卷起千层异象,遮蔽了太阳与日光! 王极境。 一个新的王极境! 周围的将士,无不转头睁大双眼看过来,在他们眼中,此刻气势勃发的耿安国,如仙如魔,如山如渊,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耿安国大笑三声。 说不出的痛快恣意,说不出的豪气干云。 而后,他片刻也不曾停歇,直接从军阵中拔地而起,转瞬间飞到了正在拼杀的贺平身边,不由分说,拔刀就朝惊愕瞥过来的天元王极境砍过去: “老贺,兄弟我来助你!” 贺平看到陡然出现的耿安国,察觉到对方已是王极境,立时惊喜万分,听到对方迫不及待的大喊,他就像是喝了一百坛美酒一般畅快,也是哈哈大笑: “好你个耿大山贼,王极境的山贼,哈哈哈哈!好,今日我们就一起杀敌建功!” 说话间,贺平动作不停,挥刀直进,再不顾惜真气消耗,以最为磅礴的刀气,将面前的天元王极境淹没。 两个王极境联手,又是突兀的进攻,那名天元王极境修行者,哪里还能应付,没几个回合便落败,转身想逃,却因为仓促为之,闪避不及,被贺平与耿安国给砍成了血渣。 “哈哈哈哈!” 耿安国笑得就像个新娶了十八岁娇娘的八十岁老翁,得意至极,骄傲至极,“老贺啊老贺,没有我老耿,你怕是要惨了,还不赶快拜谢?” 贺平并不觉得对方张狂,反而愉快地道:“拜谢可以,但那得等彻底攻下了兖州城。还等什么,你我一起杀进城中!” “好!”耿安国也不矫情,跟贺平一起杀进城池。 随后,成千上万的郓州将士,犹如涨潮的海水,蔓延过城头,涌进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 将战况看在眼底的赵宁,不无欣慰、得意的对身边的王师厚道:“贺平,耿安国,国之悍将也,只要用得好,国家必能靠之建立青史留芳的功业。” 王师厚一脸叹服,发自内心地道:“如此悍将,的确是世间罕有,唐国公好福气,在下羡慕不已。” 他俩在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乐融融,博尔术跟木合华就是憋闷不已,莫说一句好话也没有,脸色更是黑得犹如砂锅。 “大王,郓州军杀进来了......” “本王看到了!” “大王,形势如此,我们......” “怕什么,只是一面城墙被攻破而已,我们还能巷战!传令,守好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座房屋院落,谁敢擅自后退,杀无赦!” “是......” 随着贺平所部攻进城墙,清扫了眼前之敌,成功打开城门,后续将士便如洪水般从城门冲杀而入,且越来越多。 苦苦攻打兖州城这么多天,如今好不容易攻进了城中,郓州军、平卢军无不士气大振,后续攻入城中的甲士,杀声震天。 在攻城战中,很多时候,攻下城头大举杀进城中,就意味着战斗结束,但也有些时候,守军斗志坚定、战意顽强、宁死不降,所以还得巷战。 巷战比城墙攻守战更加残酷,因为每条街乃至每座房屋、院落,都要经历血腥争夺。 尤其是在守城方有充分准备,在大街小巷建了曲折的墙壁,在民居院落埋伏了弓手重兵时,几乎每条每座院子,都是一个小型军堡、城池。 两军为每一寸土地,展开了殊死争夺。 ...... 攻城第三十一日,巷战第四日夜,赵宁踏进了兖州城。 郓州军、平卢军已经攻占城池中的绝大部分地方,唯一还在负隅顽抗的,是包括刺史府在内的北城墙附近地带。 每个坊区都是城中城,而刺史府,是最大最坚固的那座城中城。 郓州军、平卢军攻打兖州城是围三阙一,北城墙外本就没有人进攻,是赵宁有意留给博尔术的“生门”。 当然,这座“生门”外,往往也会埋伏重兵,好趁城中将士出逃时,给予其毁灭性的迎头痛击。 眼下,剩下的两万多天元大军,几乎都集中在这里,这么多人把守北城,也让并不小的刺史府显得格外难啃,郓州军与平卢军在墙外丢下了许多尸体。 随处可见的火把与燃烧的屋舍,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双方激战正酣,纵横闪烁、交错明灭的真气,将夜晚装点得流光溢彩。 赵宁来到刺史府上空。 他看到了天元王庭左贤王博尔术。 对方也在看着他。 不仅在看他,好似是在等他。 等着跟他决一死战。 “事到如今,左贤王还有何话要说?该不会是还要大言炎炎吧?” 赵宁见对方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微笑着主动开了口,语气平淡神情漠然,充满掌控一切变化、蔑视所有反抗的超然之气。 博尔术的第一句话,便出乎了赵宁的预料。 他道:“我败了。” 赵宁稍怔之后一笑置之。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郓州军、平卢军能攻下大半个兖州城,没道理攻不下一个刺史府,郓州军、平卢军能把八万天元大军杀到只剩两万多,就能把两万多战士尽数屠灭。 但赵宁并不着急。 这一战他从未急切过,大军攻城是按部就班,虽然贺平等部攻势凶猛,还自己立下了一月进城的期限,但赵宁从未给过任何将领格外的压力。 正因如此,郓州军、平卢军的伤亡,都在该有的合理范围内。 博尔术身为名将,在局势已定的时候,理应有承认战败的勇气,赵宁并不觉得不在情理之中:“既是如此,左贤王是打算让我送你一程?” 他这时说的送一程,就是字面含义,没有要送对方去死的意思。作为一只脚已经迈进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博尔术要逃,赵宁也没打算强行阻拦。 博尔术只能逃,不逃也无法改变战局。 然而博尔术的回答,再度出乎了赵宁的意料。 博尔术眼神如铁的盯着赵宁,一字字道:“我想跟你再战一场,最后战一场,真正的战一场,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赵宁,你要是还把我看作一个对手,就拿出你的真正实力,给你我之间持续数年的这场战争,一个该有的交代,让我死得有尊严!” 听了博尔术这番充满决绝之意的话,赵宁眼帘微微低垂。 章四七一 贤王 赵宁不想强行阻拦博尔术逃走,就是不想动用真正的实力。 他若是打算动用真正的实力,攻克兖州城就不需要三十多天。 如此选择的原因有两个,其一在宋治身上,其二在元木真身上。 眼下面对博尔术的请求,赵宁心中升起了一丝犹豫,虽然这丝犹豫很淡很淡,但它的确真实存在。 跟博尔术交手这几年,他虽然没吃过亏,最后也是他大获全胜,但对方的确是他这几年的一大劲敌,也是他正视的真正对手。 如果对方只是一介庸人,黄河南岸的北胡大军,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对方本人也会死在赵玉洁手下,而不是在前期把赵玉洁杀得节节败退。 那样的话,博尔术就入不了赵宁的眼。 身为将门子弟,接受对手在慷慨赴死之际的挑战请求,全对方作为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是应该要有、会有的选择。 赵宁的手指动了动。 就在这时,贺平从前方飞回,向他快速禀报道:“大总管,大批天元精骑在北城门附近隐蔽集结,前队已经开始逃窜出城,约莫有近两个万人队!”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的手指恢复了平静。 他明白了博尔术的意思。 兖州城无法再守,大军不可再战,所以博尔术选择了留下数千人马断后,掩护那近两万精骑撤离——就连他本人,也在断后死战的序列中! 赵宁看着放弃生还机会的博尔术:“就算那两万精骑出了城,也未必真能逃出生天,就算逃出生天,也必然伤亡惨重、所剩不多——你难道不清楚?” 博尔术盯着赵宁不动,咬牙一字字道:“清楚!” 赵宁道:“一个一只脚迈进王极境后期门槛的修行者,一个能征善战的沙场名将,难道不比区区万骑值钱?” 博尔术双目猩红:“值钱百倍!” “包赔不赚的买卖,为何要做?” “你错了!” “我错了?” “在草原,账不是这么算的!” “哦?” “败军之将,不过是一介奴隶,害国之臣,不过是一介罪人,有何价值可言!” “王极境后期就是王极境后期,价值就在那里,不是常人可比。” “常人不能比,勇士却能!” “哦?” “罪人之死,莫说让成千上万勇士活命,哪怕只能救一个勇士,也物超所值!” “这些你嘴中的勇士,能有你这么大的作用,这么大的价值?” “勇士的荣耀与尊严无价!” 赵宁不再反驳,点了点头。 博尔术最后这句话,他不能不认同。 到了眼下这种局面,在赵宁不动用真实修为的情况下,博尔术是可以逃走,但他走了,城中的两万多天元战士,就只有被郓州军、平卢军尽数屠灭的下场。 短期来看,一个可以成就王极境后期的王极境中期修行者,怎么都比万骑有用太多,但从长远着眼,事情就是另外一番解释。 若是为了让一个败军之将活下来,可以让两万多血战三十多日,到最后一刻也不投降也未屈服的勇士断后送死,那么这个群体的价值观就出了大问题。一个没有尊严感没有荣耀观没有羞耻心的群体,是非不明黑白混淆,纵然一时势大,战力强横,俯视群雄,久了,也必然走向没落、衰败乃至灭亡。 这是博尔术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看到的天元部族未来。 这也是有罪之人必须付出代价,有过之臣必须被惩治的基本原因。 赵宁想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依旧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不时出现在百姓视野中解剖战局、指点江山的高福瑞,再看看眼前身为左贤王的博尔术,心中凛然。 大齐的天下,中原的社稷,再不下重手用猛药整治,纵然国战之后还能再造一个“太平盛世”,可终究还是会出问题——大问题! 到了那时,就不是一个皇朝兴亡存灭,这么简单的事了。 “赵宁,你为何还不出手?难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隐藏实力不成?” 博尔术依旧死死盯着赵宁,全神贯注,仿佛在防备赵宁突然越过他,去追杀他那正在出城的两万精骑。 但他眼底那抹隐藏极好的智慧,还是被赵宁捕捉到了。 赵宁没动。 博尔术桀桀笑了出来:“赵宁,只要你动用真正实力,我就必死无疑,我那两万精骑,你也未必不能追杀殆尽,但你偏偏不肯! “其实,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赵宁没说话。 博尔术得寸进尺,继续道:“你,赵宁,齐朝的唐国公,赵氏的家主继承人,眼下纵然有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却绝对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你怕!你怕你的真实修为一旦暴露,就会引发齐朝皇帝的强烈忌惮! “国战至今,你屡战屡胜,已是功高震主,宋治之所以用你,不过是不得不用,而你一旦展现出王极境后期的实力,那你赵氏一门就有了两个王极境后期! “而宋治自己呢?中期而已,还是大汗的手下败将! “赵宁,你如此年轻,不到三十岁便成就王极境后期,傻子也知道,你往后会是天人境!那宋治不过一介庸才,能与你相比吗? “你还不是一个人,你们赵氏,还本就是大齐第一将门世家!齐朝有句话,叫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现在,宋治塌边的,是你这只猛虎! “你们的存在,必然让宋治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现在宋治是不得不倚重赵氏,可若是有朝一日,国战结束,齐朝失去了强敌威胁,你,赵宁,你和你的赵氏一族,就会是宋治首先要处置的对象! “而且,会是对方会不顾是非,不分情由,不管天下齐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一定会迅速处理的对象! “在你们齐朝,权力之争大于一切,皇权的稳固远高于所有,这事你知道,我知道,公主知道,大汗知道,明眼人都知道! “赵宁,你要怎么选?你若是不展现真正的实力,本王断了后也不一定会死,即便本王死了,那也是本王为了天元王庭赏罚严明、功过有论的尊严而慷慨赴死,且必经长久鏖战! “在这期间,本王麾下那两万精骑就能逃出生天,你一定追不上,你在城外埋伏的兵马,也杀不光他们! “赵宁,兖州城破了,本王是败了,但眼下这一场较量,只要本王达到目的,那咱俩之间的争斗,这一回就是你输了!” 说到这,博尔术闭眼深吸一口气,好似饮了一坛美酒,满脸享受陶醉之色。 而后,他再度看向赵宁:“展露真正的修为,你就必然立即引发宋治强烈猜忌,这份猜忌,甚至会让他对你和赵氏马上出手,从而彻底影响国战接下来的走势!” “不展露真正的修为,这一阵便是本王赢! “赵宁,你要如何选择?!” 博尔术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气势逼人。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仍是没动没说话。 但其实,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让博尔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出这些话。 贺平、耿安国等军中王极境,包括鲁王宋明等帝室、世家王极境在内,眼下都在场,也将博尔术的话听了个完完全全。 等博尔术的话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赵宁,眼色各异,心思难测。 博尔术当众说出这些话,有他的用意。 其一,向所有人挑明,赵宁、赵氏的实力与威胁,宋治的处境与忧患,以及双方之间的对立关系,连他这个敌方统帅都看得清清楚楚。 从而既能让赵宁、赵氏的军队与部将心生疑虑,忧心自己的前途,也让宋治的军队与将领,眼中除了北胡大军外,再多一个对手、敌人。 其二,赵氏跟帝室的微妙关系,原本是彼此心照不宣,暂时维持在一个平衡、稳定局面,往后究竟如何发展,双方都可以努力,未必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 而现在,博尔术当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必然引发各方心思变化,双方的退路都没了一大截,赵氏必然有所应对,从而提醒宋治要加倍防范、快点动手。 其三,博尔术还在提醒大齐那些世家,让他们看清宋治的处境、心思,叫他们通过赵氏的遭遇,想想自己的未来。 总而言之,博尔术就是要大齐君臣猜忌,上下离心,引发内部猜忌,从而尝试诱导祸患,降低大齐的军队战力,争取国战前途。 退一步说,就算国战天元王庭败了,也能让大齐在国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之内,因为内部问题,无暇分心分力顾及草原。 如此一来,纵然天元王庭此战失利,只要根基尚存,日后也有喘息之机,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可能! ...... 决心赴死之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博尔术仍在一心谋国,这,就是他身为天王王庭左贤王的胸怀见识、手腕心机与责任坚守。 ...... 赵宁对四下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见,哪怕其中有些目光很锐利。 他愿意听博尔术说这些,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终于,赵宁开口了。 他淡淡地对博尔术道:“你口口声声我有王极境后期的实力,不过是为了借此扰乱视听,达成你一厢情愿的目的而已。 “而实际上,孝文山之役我险死还生,当时不过是只剩了一口气,这三年一直在全力疗伤,能够康复过来已是侥天之幸,哪有什么王极境后期。 “博尔术,你那出城逃窜的两万精骑,我会尽力追杀,能不能全灭他们,暂时不得而知,但是你的人头,今夜我是取定了。” 言罢,赵宁拔刀而出。 章四七二 一个时代大势 赵宁拔刀而出,身上真气光柱笔直破空而起,在夜色中撑起耀眼夺目的领域之力,一马当先向博尔术斩去。 博尔术大喝一声,同样生出虎踞龙盘之气,挥刀迎上赵宁。 霎时间,双方千百重刀气在刺史府上空,如两阵流星雨相撞,爆出无数绚烂的真气流光,将地上的交战甲士完全笼罩其中。 红蔻、宋明、贺平等人,跟博尔术身后的木合华等王极境,不分先后出手,捉对拼杀在一处。 博尔术带人断后,想要拖住赵宁,身边当然不会少了王极境修行者。 双方王极境修行者的力量,在此战之初是相当的,但随着耿安国临阵突破,又跟贺平联手杀了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二者之间的王极境就差了两个。 在这种形势下,即便赵宁跟博尔术斗得旗鼓相当,战况从一开始,也是大齐一方占了上风。而且是绝对上风。 但一二十个王极境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要解决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一方想要拖,怎么都能拖上一段时间。 博尔术等人的战法很明确,就是避免正面硬碰,用游走缠斗、相互支援的方式,不断化解赵宁等人的攻势。 这种努力让他们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赵宁这边,终于逮住机会击杀了博尔术麾下一名王极境,将双方实力之差拉大后,博尔术等人辛辛苦苦勉力维持的战局,终于还是崩解。 只是片刻之间,又有两名北胡王极境受了不轻的创伤,至此,包括博尔术自己在内,他身边的同袍已是个个带伤。 而到了这时,纵然是依仗了刺史府地利的数千天元将士,也被郓州军攻破了防线,占领了大半个刺史府,落入了被包围聚歼的境地。 至于那两万精骑,则是早已不见踪影,郓州军在城外调集了骑兵去追,现在不知到了哪里。 眼见遍体鳞伤、气喘如牛的木合华,被贺平一刀掠过肩头,削去大块骨肉,险些被斩中了脖颈,博尔术知道,他拖不下去了。 “走!就是现在,快走!”博尔术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头也不回的大声喝令。 “大王!” “大王!” “大王......” 木合华等人一边闪转腾挪,一边不甘、不愿而悲愤嘶喊出声。 “告诉大汗,若是昆仑神能降下恩典,博尔术还有来世,当再为大汗放马牧羊、征战沙场!走!” 博尔术吼完这句话,拼着背上挨了赵宁一刀,咬紧牙关忍住即将喷出的鲜血,反手一刀逼退赵宁,而后忽然纵身一跃! 霎时间,他身上的真气如潮爆发,在身周结下如熊熊火焰的厚实气盾,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犹如火人火剑,于双方捉对厮杀的王极境修行者面前,似蛮牛冲入火海般,冲出了一道锐利如箭的直线,强行分开了几对交手的修行者。 这一轮冲撞,他不知承受了多少真气打击,身上的气爆鞭炮般不断炸响。 当他再度显出身形的时候,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没有一处不往外溢血,嘴中更是血如泉涌。 但他没有丝毫停留,红着双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便猛虎扑食一般扑向了赵宁。 “走!”木合华眼含热泪的大吼一声。 他们虽然痛不欲生,但作为军中将士,仍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博尔术事先就下达的最后军令——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博尔术断后,是为了救两万精骑,是为了捍卫天元王庭军法的威严,当然不能让所有跟着他断后的王极境,都交代在这里。 博尔术扑到赵宁面前时,已是强弩之末,气机萎靡,但他看向赵宁的眼神,却满含决不后退的疯狂之意,就像是一个冲向金山银山的财主。 视死如归。 赵宁手中的长刀千钧笔直劈下。 博尔术只来得及偏了偏脑袋,就被千钧切开护体真气,劈中肩膀,顺势拉开了前胸。 血肉模糊。 博尔术当场坠落而下,重重摔在刺史府大门前,砸出了一个大大的深坑,烟尘四起。 赵宁落到坑边,往里看了一眼,除了腾飞的烟雾,什么也没瞧见。他转身要走,刚想抬脚,却感到自己被什么缠住了。 回头一看,自己后脚上生了一只手。 一只血糊糊、脏兮兮的手。 虽然凄惨,但格外有力。 赵宁试着抽开,竟然一时没能得逞。 他停了下来,看向烟尘下的博尔术。 博尔术趴在坑沿,形如枯兽,脑袋低垂,已无抬起的力气,嘴里、胸前血流不停。但即便是这副模样了,他那青筋暴突的手,依然顽强有力。 “赵宁......我赢了你一次,我真正......赢了你一次,是也不是?” 赵宁听到博尔术声若蚊蝇的问。 声音虽小,却很固执、顽强,又充满期待。 赵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 宋明、贺平等王极境修行者,皆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个个都是疲累不已的模样,几乎人人带伤,有几个伤得还不轻,已经落回了屋顶调息。 这一个月来,众人没少拼杀,谁也不轻松。 而刚刚这场血战,连博尔术都有必死之志,可想而知他麾下的王极境,作战是何等悍勇不要命。 拼杀到后面,在自知已经无力维持战局的情况下,对方开始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这虽然让他们死了人,但也让赵宁麾下这些王极境,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到了此时,一些人其实已经不堪再战,剩下的也没了多少力气。 赵宁纵然还能带几个王极境,去追杀那股已经走远的精骑,但真要跟必然去护卫精骑的木合华等人拼命——尤其是在对方还有一个王极境中期,而他又不打算暴露真实修为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让己方的王极境有所死伤。 兖州之战打到现在,赵宁是完胜,既攻占了城池,也基本打掉了博尔术的主力,而己方王极境没一个折损。 若是继续追击,让木合华等人拼命,换掉哪怕一个王极境,那这场战役就不再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为了突围出去的那万把骑兵,不值得。 赵宁放弃了追击的打算。 所以他点了点头,对已经气若游丝的博尔术道:“这一场,你赢了。” 博尔术笑了。 赵宁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容,但他确定对方笑了。 “我终于,终于......赢了你一次......” 博尔术近乎呢喃的话语中,充满说不出的轻松欣慰之意。 仿佛得到了这个答案,他的人生就有了意义,死得其所。 断断续续说完最后一个字,博尔术那死死抓住赵宁后脚的手,松开了。 随着手臂垂落在地,他已无任何气息。 天元王庭左贤王,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孛儿炽君.博尔术,在这一刻战没于大齐兖州城。 他的死,意味着一个时代大势的改变。 ...... 晨光熹微,轻洒城池,街坊屋舍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暖纱。 喧嚣了一整个月的兖州城,虽然从城墙到民居都已面目全非、残破不堪,活像是被神罚清理后留下的废墟,但总算是在今日从战场的暴烈中解脱了出来,恢复了相对正常井然的秩序。 晨光纵使淡薄纵使无法抚平伤痛,但终究是给城池带来了一线希望。 随军而来的文官开始接收府衙、府库,查验民册检点物资封存金银,将士们在各地收敛尸体、清理道路、救治伤员。 绝大部分百姓依然不敢出门,哪怕外面没了交战的动静,街道两旁的人也仅是敢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的向外偷瞄。 遇到有孩子冒冒失失跑出门的,立马就会被大人一把拖回去,随后就是巴掌声与戛然而止的嚎哭声。 城中多半的百姓,都在巷战中多多少少遭了殃,两军将士在大街小巷、院内院外拼杀,无论是修行者的真气还是腾挪转移的甲士,时不时都会闯进屋子。 杀红眼的生死关头,没人会刻意保护谁,池鱼之殃不可避免,因而就算百姓们躲在屋里不敢动弹,也多有被伤或被杀的。 就算人没大碍,房屋、家具、陈设也会被破坏不少。 大户人家院子大物件值钱,损失相对惨重,虽然家底厚可以承受,却也免不得痛心疾首,平民小户哪怕只是倒了一面屋墙,损了几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却因为家无余财所以也是惨痛损失,哪家要死了男人,那便无异于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哭都来不及,而且还不敢大声哭,哪有胆子、心情出门? 赵宁等人站在尚算完整的北门城楼上。 望着脚下残破不堪、余火未尽、黑烟未熄,只有满城甲士不见多少百姓的城池,每个人的神情虽然在细节处各有不同,但畅快与兴奋却是共通的。 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从乾符十二年到乾符十六年,四年了!整整四年,我们不是在败退就是在防守,而今,我大齐皇朝终于赢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决定性大战!” 宋明开怀大笑,“自此之后,黄河之南再无强敌,光复整个中原指日可待,此乃国之幸事,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幸事! “大总管,我们该立刻向陛下报捷,而后大宴相庆,犒劳三军将士!” 听罢宋明的话,赵宁的目光从残破街坊中,那一具具甲士、百姓的尸体上收回,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也未有丝毫笑容。 战斗结束了,一场大胜自然该当庆贺,所有人都会拍手称快,有人成为英雄,有人加官进爵,获得好处的人会很多,称赞他们的人会更多。 可满天下的齐人,有几个会去想,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为什么会有这场蔓延数百州县,影响举国上下,让无数人死于非命的战争? 谁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国战负责? 谁该为国战前期的溃败负责? 谁该为国战中战死的将士、枉死的平民百姓负责? 没有人负责,这样的战争,就一定还会有下一场。 赵宁转过身,纵目向南远眺,视野之中,除了城外的连绵军营,就是远方的广阔天地、大好河山与亿万百姓。 彼处,有一座城,叫作金陵,那里有一个人,叫作宋治,他是大齐的皇帝。 “大总管为何不说话?如此大胜,大总管难道不高兴?”宋明奇怪地问。 赵宁目光深邃,声音沧桑厚重,徐徐道:“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兖州之战胜了,一个时代大势走向了终结。诸位,这天下,即将迎来新的大势,你们,可曾看到了?” 因为赵宁这番略显突然的话,宋明、贺平等人无不转头看向城外,顺着他的目光,想要看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天高云阔,田野千里,平常景象。 同样的画面,落在每个人眼中,注定有不尽相同的模样。 宋明自以为理解了赵宁的话,抚须笑道:“大总管说得没错,北胡的大势快玩完了,这往后,就是我大齐皇朝收复河山、驱逐蛮贼,再现太平盛世的大势!” 这话说得豪气,说得动听。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 附和者喜气洋洋,沉默者若有所思。 这一刻,还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赵宁口中那新的大势,到底是指什么。  章四七三 表情 赵玉洁虽然能调动许多兵马,但这些兵马目下大多驻守在本镇,要让他们赶赴曹州进入战场,需要不少时间。 正因如此,赵玉洁兵进曹州、兖州南部围城困敌,为骑兵清理出一条通道的策略要实现,最快也需要两个月左右。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各部进展不错,除了之前集结在宋州、徐州北部,早已进入曹州与敌交手的大军,其余距离近走得快的,已经到了曹州、兖州边界。 大战将启,赵玉洁也到了前线军营。 中军帅帐,阅览过今日军报,赵玉洁满意的放下文书,目露笑意地对身边的小蝶道:“照眼下各部的进展,至多再有二十天,就都能到达指定位置。 “如此一来,我就能比预计的,再早几天抵达兖州。届时攻克兖州的功劳,无论如何都有我一份,也不枉我这些时日,一直督促各部全速禁军。” 小蝶笑着附和道:“娘娘英明,必能称心如意。” 帐中没有其他人,赵玉洁说话也不避讳什么,冷哼一声道: “当年,赵七月那木头一般的老女人,不过是攻克了区区一座杨柳城,就赢得了天下人的赞誉,声望如日中天,收获无数拥趸。 “那时,谁又记得大军能够攻克杨柳城,是因为有我以王极境中期的修为,阵斩强敌,第一个杀入城中?没有我,大军岂能拿下有此大捷! “就因为那时统帅是赵七月,所以功劳都算在了她的头上,那些愚民蠢夫也就记得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这回不同了,如今我也是一方统帅,只要我领兵出现在兖州场外,那只要陛下承认,军功就会有我一半! “当年赵七月欠我的,如今由赵宁还给我,岂非是天经地义?” 小蝶点头不迭,想起往事,也深为赵玉洁感到不平:“世人愚昧,谁是领头的,就以为功劳是谁的,根本不去了解内情,真是可恨! “娘娘这些年征战在外,没有片刻停歇,麾下兵马立功无数,不仅在宋州、徐州挡住了敌军进攻,眼下更是收复了大片疆土。 “有这些军功打底,再有攻破兖州的大功,娘娘的风头就能完全盖过赵七月,乃至是跟赵宁分庭抗礼! “且让赵氏那些人再得意一时,等到国战胜利,陛下还都,娘娘成为皇后,今日赵宁有的东西,那时娘娘都能百倍拥有!” 听到小蝶说的将来,赵玉洁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悠悠道:“别看现在赵宁风头正劲,实际上,这些年赵氏血战得来的那些名声,都是暂时的。 “追根揭底,他们拼命保住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只要陛下还是陛下,大齐还是大齐,我们任何时候都能让他们的这些东西化为乌有! “所以,一时的得意并不算什么,能够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小蝶笑着道:“正是如此。以娘娘的天赋实力,将来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赵玉洁笑得愈发得意。 那的确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她早晚是要跟赵宁分胜负、决生死的,眼下到兖州去分对方的军功,就是她向赵拧发起的第一波进攻,这事要是成了,往后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娘娘,军报!” 帐外响起亲卫的声音。 “哪里来的军报?” 赵玉洁有些奇怪,她麾下那些兵马今日该送来的军报,都已经送来了,怎么会还有军报,难道是哪里的战事、行军有什么临时意外? “禀娘娘,是兖州军报!” 听到兖州两个字,赵玉洁眉眼一凛,立即道:“进来!” 兖州之战开始前,她就派了麾下修行者,在兖州城外盯梢,以确保及时掌握彼处的战况。 但自从赵宁的大军围城,封锁四面,她的人就被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纵然她的人亮明王师哨探的身份,赵宁也根本不相信,反而说他们是北胡的人。 赵玉洁知道,赵宁这是故意针对她。 她虽然恼火,却也只能让麾下的人,在兖州五十里外盯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已经什么消息都不可能打探到,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赵玉洁也想过派王极境修行者过去,但考虑到王极境过去也未必有用,反而有可能被赵宁找借口留住,削弱他的实力,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在这种情况下,她麾下的修行者,还能探知到兖州的什么军报? 看到修行者入帐,赵玉洁率先道:“不必见礼,兖州战况如何?” “禀报娘娘,兖州大捷!” 赵玉洁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不愿反应:“大捷?什么大捷?” “郓州军与平卢军,已于日前攻下兖州城!” 赵玉洁红润的脸霎时一片纸白,整个人一惊而起,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嘎声连问: “赵宁攻下了兖州城?这怎么可能!这才多长时间?三十几天而已!三十几天,他怎么可能攻下兖州?你们的军报是怎么得来的?!” “禀报娘娘,赵总管确实攻下了兖州,郓州军已经进驻城池,连周围的封锁都撤了,如果不然,我们也不能得到消息!” 小蝶张了张樱桃小嘴,惊得哑口无言,赵玉洁却是突然暴怒,苍白的脸因为愤怒,给气得红到了脖子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兖州有八万精锐守军,那都是博尔术的主力!博尔术呢?他怎么样了?他怎么可能让赵宁这么快攻占城池?!” “回禀娘娘,据属下探知的消息,博尔术已经......已经战没了。” “博尔术......死了?”赵玉洁的双眼一下子失去焦距,犹如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跌坐回帅案后,失魂落魄。 博尔术有多厉害,她再是清楚不过,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败得这么快,还连自己都死了兖州城! 这下,赵宁不仅有克城歼敌的大捷,还有阵斩堂堂北胡左贤王的显赫军功,必然再度震动天下! 而这些功劳,跟她都再无分毫关系,她的盘算已是全部落空,之前的奴力全都白费,所有美好的幻想同时破灭。 “娘娘......” 赵玉洁双拳紧握,指甲刺破手心,牙齿咬得都要碎掉,恨恨道:“这赵宁......这混账!他麾下部曲的战力,怎么能这么强?!” ...... 金陵。 兖州之战开始后,宋治的心情就一直很好。 他的使者回来告诉他,赵宁在听到他封王的许诺后,当场就下令大军次日全力攻城。 这说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赵宁正为了这个任何臣子,都无法拒绝的诱惑,使出了拼命的劲与博尔术死磕。 如此一来,他借此战消耗赵宁麾下兵马,削弱对方实力的意图,就能顺利实现。 现在,宋治就等着赵玉洁领兵顺利抵达兖州城下,届时,赵宁的人用性命换来的军功,赵玉洁便能坐享其成。 赵玉洁的行动,当然先告诉了他,也获得了他的支持, 而一旦赵宁为了封王,驱使麾下将士不要命的攻打坚城,致使部曲伤亡惨重的消息传出去,赵宁之前辛辛苦苦建立的威望,就会立即大打折扣。 甚至是跌落谷底。 国战至今,赵宁的确赢得了天下人的极高赞誉,但当人们在倾力赞美一个人认可一个人时,总是喜欢把他捧上神坛,用圣人的标准要求他,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瑕疵。 一旦这个人有了瑕疵,就会立即触怒大众,接下来便会被拉下神坛。 宋治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到了今日,宋治已经不太关心兖州战事,因为那不是短时间内能有结果的,他的精力放在了别处,研究最多的,反而是陇山战局。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看到进门的高福瑞,一脸吃了粪便的表情,宋治晴朗的心情,顿时有了要升起乌云的意思,他以为这又是哪里的节度使,在地方上激出了民变。 宋治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何事?” 高福瑞呈上一份奏报:“陛下,这是赵宁的军报。” “赵宁的军报?”宋治意外的愣了愣。 赵宁的军报让高福瑞这幅表情,难道是吃了败仗?难道攻城不顺利?亦或是赵宁急于求成,露出了破绽,被博尔术抓住了,给予了迎头痛击? 宋治一颗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郓州战事关系重大,可容不得差池,此战赵宁绝对不能败! 他给赵宁封王的诱惑,只是为了赵宁拼命攻城,可不是为了让赵宁败阵。赵宁就这么不经事,一向没有败绩的他,这回竟然出了岔子? 宋治一把夺过高福瑞手中的奏报,迫不及待的打开迅速浏览。 这一看,他的脸色顿时阵红阵白阵青阵绿,眼角与面颊交替抽动,活像是染缸里的水,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看完奏报,宋治呆立当场,木雕般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 “陛下......”高福瑞见宋治久久不动不出声,脸色也难看至极,一副陡然生了大病的样子,不禁担忧的上前搀扶。 听到高福瑞的声音,宋治如梦初醒,陡然一个机灵,手中奏报一个没拿稳,陡然掉落在地。 “陛下......” 宋治抬头喃喃道:“胜了,竟然胜了,竟然只用三十几天,就胜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看他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好像又在哭又在笑。 高福瑞读懂了宋治的表情。 那是被恶心到极致的表情。 而且是被自己恶心到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章四七四 条件 关西,凤翔。 跟中原的节度使们,这一两年来多能稳住战局、保全城池,甚至可以不时反攻的境遇不同,凤翔节度使魏无羡,这两年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蒙哥麾下的北胡大军,每年都要发动至少两波大规模进攻,战线从乾符十三年的凉州,已经推进到了关中西境。 要不是关西有陇山为屏,山峦叠嶂,齐军早已坚持不住,但即便如此,到了现如今,陇山防线也不再严密,时常被北胡精兵越过。 蒙哥的精骑甚至一度逼近凤翔,要不是魏无羡运筹帷幄、反击得当,再加上那股精骑数量不多,眼下凤翔已经不保。 自从河西丢失,关中西部的防线有过调整,陇右军现在分为了四镇,已经没有陇右军的番号。 北部灵州,眼下是朔方节度使驻地,距离相对较远,南部三镇互相离得近,依靠陇山设防,分别是凤翔、泾原、邠宁。 后三镇,是现今齐军与北胡大军交战最激烈的地带。 凤翔的地位很是重要,一旦凤翔不保,北胡大军就能顺着渭水,直接杀到西京长安城下,沿途再无雄关天堑,届时关中危殆。 近些时日,魏无羡陆续接到探报,蒙哥又在调兵遣将,即将再度展开攻势,而这回的重点,就是他们上回突破过的凤翔防线。 “去年秋日交手时,蒙哥的修为实力就已完全恢复,今年春我得到消息,他的修为已是颇有精进,这回再来,只怕距离王极境后期不远了。” 帅府中,魏氏家主魏崇山,正在跟魏无羡等人商议军情,他现在是关西防线的副大总管,主要负责协调各镇兵马作战。 至于关中西面行营大总管——关西四镇兵马的主帅,那是一个寒门将领。 说到这,魏崇山看向魏无羡: “你虽然成就王极境中期已经不短时间,但距离王极境后期却还有很长距离,这段时间除了军务,还得抓紧修炼,若是你挡不住蒙哥那厮,这仗就危险了。” 魏崇山天赋有限,只是一个王极境初期。 魏无羡点了点头,应下这个差事,转而说道:“前段时间,军中新增了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眼下我们顶尖修行者的数量,比蒙哥麾下要多两个,问题不大。 “四镇将士,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不必太过担心,可眼下军中粮秣已经不多,损坏的甲兵军械一直得不到完全补充,尤其是符矢,早就不够用了。” 魏崇山摆了摆手,“新的甲兵军械,很快就会运到,可以解燃眉之急。唯一的问题是粮食,从江南远道运来,路上人吃马嚼的耗损太多,是个大问题。” 魏无羡默然不语。 本地州县贫瘠,旱灾也多,产粮少,大部分军粮要靠朝廷从江南、蜀中调运。 片刻后,他肃然道:“经年激战,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关西各镇兵马伤亡惨重,关中、蜀中的青壮已经被征调太多,种地的人少了,州县凋敝,这仗要是再打两年,我们自己就支撑不住了。” 关西形势,跟河东、中原都不同。 跟河东军比,关西四镇的兵马,虽然经历过西域战事,但也没有那么多修行者那么高的战力,这几年死伤太过惨重。 死伤太多,老兵不足,战力就提不上去,新兵兵源也是问题。 跟中原比,关西四镇的兵马,要独自对抗蒙哥麾下二十余万大军,不像中原大军,只用应付博尔术麾下南下的十万大军和后续达旦部战士。 况且,无论是之前的陇右军,还是现在的关西四镇,兵马都没有中原大军多。 蒙哥的兵马,因为战力强死伤有限,所以只需要短暂休整,就能再度出战,可关西四镇不能,他们亟需缓一口气。缓不了这口气,就真的支撑不了两年了。 魏崇山长叹一声: “战事艰难,国事也艰难,听说江淮、东南那些节度使,在筹粮筹钱的时候,大肆盘剥,中饱私囊,百姓民不聊生、怨忿日盛,出现了不少民变...... “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大齐的江山社稷,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就算咱们在战场上能坚守,只怕终究也会落个不战之败的下场...... “时局如此,如之奈何啊?” 此言一出,屋中之人无不沉默。 好在这些都是魏氏族人、亲信,倒也不怕这话被传出去。 魏无羡忽然道:“我们亟需一个转机,还得是大转机,只要这个转机出现,或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魏崇山怔了怔:“什么转机?” 魏无羡道:“中原大胜!只要中原能全境光复,中原大军暂时没了战事,军粮就能大量运到我们这来,若是还有中原大军来援,我们何愁不能守住陇山?” 魏崇山摇摇头:“谈何容易?” “父亲,兖州大战已经开始不短时间了,宁哥儿若能歼灭博尔术麾下主力,那光复中原全境就很容易!” “我知道兖州大战开始了,但兖州城是那么好攻克的?博尔术的主力是那么好歼灭的?宁小子是不错,但你未必对他太有信心了。” “父亲,我相信宁哥儿!” “相信有什么用?我还相信国战我们必胜呢!” “父亲,你不了解宁哥儿,儿跟他打小厮混,之前也在郓州作战,知道得清楚,兖州之战他既然开打了,就必然有不小把握!” 魏崇山哼了一声,“你这是白日做梦。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努力.......” 他的话说到这里,屋外忽然传来大喊:“军报,十万火急!” 魏无羡跟魏崇山同时转头看向屋外:“进来!” “禀报大帅,朝廷转兖州军报,赵总管已于日前攻克兖州,杀敌六万余,阵斩北胡左贤王博尔术!” 听到禀报,满堂之人无不一惊而起,魏无羡跟魏崇山都是浑身一愣。 须臾,魏无羡大笑出声,说不出的畅快豪迈,震得所有人又是一惊:“天大的转机说来就来,谁还能说宁哥儿不值得信任?!” 言罢,他猛地转头看向魏崇山:“父亲,儿现在相信国战必胜了!” 魏崇山哭笑不得,却故作淡然的咳嗽一声:“为父可是一直都相信我大齐国战必胜。” 魏无羡撇撇嘴:“父亲刚刚不是说......” “为父说什么?为父是说,宁小子很不错,事实证明,他的确不错,嗯,这小子有前途得很!”魏崇山顶着一张羞得通红的脸,装模作样的说完这番话,一甩衣袖,龙行虎步的大气离场。 于是满堂的人笑成一团,屋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霎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了这场大捷,他们对未来已是充满希望,连带着对接下来的战事,也乐观有底气了很多。 ...... 金陵。 “陛下,赵宁月余时间便攻克兖州,难道朝廷还真要给他封王?”等宋治缓得差不多了,坐回了御案后,高福瑞忙不迭的说起这个实际问题。 从他也犯恶心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是打心眼里反对这事,但又不好直接劝皇帝食言,所以他找了个理由: “赵宁放跑了北胡几千骑,这就不算歼灭博尔术的主力了,既然他没完成目标,我们是不是......” 几千骑相比于八万兵马,能有多大的份量,高福瑞脸皮厚没底线,宋治这个皇帝能跟他一样?这个说法放出去,难以服众不说,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但宋治也确实没想过,真要给赵宁封个王。 那不是恶心自己是什么? 可事到临头,他又岂能言而无信? 宋治烦闷到了极点,纠结到了极致,以至于兖州大捷这么大的好事,都不能让他有多少高兴的感觉。 就在这时,飞鱼卫送来了一封密折,那是宋明给的,折子上主要讲了一件事:博尔术战没之前,当众跟赵宁说的那些话。 看完宋明的密折,宋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果他在第一层,那么有博尔术这番话,他现在就不能不忌惮人言可畏,也就不能立马打压赵宁与赵氏了。 如果他在第二层,那么他就该坚决贯彻既定策略,并且雷霆处置赵宁与赵氏的问题,不给赵宁与赵氏准备的机会,用铁血手段以绝后患。 如果他在第五层,那么他就该表面上示之以恩,表现自己绝对不像博尔术说的那样,对赵氏与世家有什么忌惮,并暗中加紧谋划,力求给对方致命一击。 如果他在大气层,那么他就该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给赵宁与赵氏下套,让他们自己走向绝路,主动发难,落人口实,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一举收拾。 如果他超脱了所有的层次,那么他就该像个真正的雄主一样,不猜忌任何臣子,不想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一切按照规矩行事,并坚信自己能够掌握一切。 “陛下.......” 见宋治沉默了太久,高福瑞有些心急。 “草诏,封赵宁为唐州郡王,食邑五千户,回京受封。 “郓州军、平卢军久战辛苦,令,各归驻地休整,并论功行赏。 “令,贵妃统兵收复中原各个州县!” 宋治眉眼如剑的说完这些,挥了挥手,示意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去做事。 “陛下,这......” 高福瑞万万没想到,宋治给赵宁封王封得这么干脆。 宋治看向高福瑞:“郓州军、平卢军的军功册报上来后,由你审查,记住,该有的军功,一丝一毫也不要克扣。 “关键是,所有该升迁的有功将校,都得分别调往别的节度使麾下任职!接替这些人在郓州军、平卢军中的职位的人选,你也要迅速拟定。” 高福瑞惊疑不定:“调走赵宁麾下将校,他能答应吗?” 宋治淡淡道:“那就得看他想不想要这个王爵了。” 想要,就得答应交换条件。 章四七五 何以为王 除了留下城防驻军,赵宁跟王师厚分别后,率领郓州军主力回到郓州。 军功册报上朝廷,很快就核算完毕,没有丝毫克扣。 随后,礼部的人到了郓州,催促赵宁赶紧回金陵,朝廷已经准备好了大典,日子都定下来了,既给他庆功,也正式册封他为唐州郡王。 前者是为了安定、振奋天下人心,后者是彰显朝廷绝不亏待有功之士。 赵宁没有启程,大战方歇,军中事务繁杂,各地驻军的分派需要调整,此事干系深远,赵宁必须亲自办定。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使者到了郓州,对郓州将士论功行赏,本来军功卓著者都要回京面圣的,考虑到中原还在激战,路途不靖,便暂时罢了。 论功行赏自然是件大事,三军上下无不兴奋。 但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将士们加官进爵,按照朝廷的意思,一大批将校,就要去别的藩镇任职。 上到陈奕、贺平、耿安国这种上将,下到一营都指挥使这种中坚力量,一百多人要离开郓州军,而他们的位置,却要被朝廷委派的人接替。 消息一出,全军哗然。 天子使者的理由正当而又无懈可击:朝廷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郓州军战力强横,独步大齐,军中将校,都是国之栋梁,每一个都可堪大任。 而现如今,除了河东军、汴梁军,百余万大齐军队的战力,比之北胡大军仍有明显差距。 为了提升这些军队的战力,才必须重用郓州军中的骁将,去帮助那些节度使训练、整肃麾下军队,提升他们的战力,之后再带领麾下部曲沙场建功、报效国家。 一军强,不是大齐军力之强;各军都强,大齐整体军力才是真强。 而“重用”二字也并不虚。 天子使者来了郓州,不折不扣的论功行赏,给将士们加官进爵之余,调派郓州军将校去别镇任职时,都是拔擢一级任用。 譬如说一营副将,去了别镇就是一营主将,官品相应提升;其中最为显赫的,当属有破兖州头功的贺平,直接就被任命为节度使了。 在如此光明显赫的个人前途面前,谁又能不动心? 再者,郓州始终没有建立藩镇,朝廷也没有给赵宁节度使的权位,整个郓州军,本就是战时临时序列,大总管也是临时职位。 郓州军并非一个长久不变的整体,早晚是要散的。 正常情况下,郓州军将校没有道理不服从朝廷安排,就算赵宁提点过他们的修为,对他们恩情不俗。 赵宁也无法强留他们,没有名分不说,也不能这样做。毁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强行留人只会引起大家的不满,甚至是记恨。 可郓州军中的骨干将校,并不是正常人。 他们大多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 是赵宁的人。 大堂里,陈奕不无急切的向赵宁进言:“公子,朝廷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是要将公子逼上绝路! “今日分走了军中将校,明日就会拆散郓州军,将士们或者分别建立藩镇,或者被分别划归其他节度使! “皇朝近两百万大军,除了皇后的扈从军、天子的元从禁军,哪一军不是由节度使统辖? “朝廷一直拖着不肯给公子节度使之位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拆散公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至锐强军,这不是毁公子的心血吗? “无论如何,我们绝对不能让朝廷此举得逞,公子只管说怎么办,属下敢保证,眼下的郓州军,我们绝对能够掌控住!” 作为赵宁的心腹,朝廷是怎么对待赵宁的,皇帝又如何猜忌赵氏,陈奕心里一清二楚。 跟了赵宁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打压世家中央集权,是宋治的既定国策,没有更该的可能,所以赵氏跟宋治的矛盾,国战后还会存在。 陈奕这话出口后,堂中的那些赵宁心腹上将,包括方墨渊在内,都同时出声附和,请赵宁早作决断。 赵宁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赵氏征战沙场,为的是大齐的江山社稷,而不仅仅是我赵氏一族的私利。 “汴梁北面行营的这些兵马,虽然在战时归我统带,但追根揭底是皇朝的兵马,朝廷有权作出任何安排,战事结束了,我大总管的职位也会卸掉,没有任何理由把着兵权不放。” 这番话明显出乎众人预料,方墨渊不忿道:“依照道理,朝廷早就该拜公子为节度使,这郓州的兵马,也早就该长久归公子麾下。 “眼下皇朝那么多节度使,哪一个的军功能及公子分毫?朝廷能给他们大权,为何就要对公子如此薄情?这不公平!” 众人纷纷称是,中间不乏有人骂娘。 赵宁放下茶碗,淡淡道:“就算是节度使,那也是皇朝的节度使,虽说有地方军政大权,可他们在地方的权柄,还能比朝廷对州县的权力高不成? “满天下的节度使,朝廷说换就能换,说撤就能撤,那是封疆大吏不假,却不是父死子继的一方诸侯。藩镇兵马,虽然归节度使统辖,根本上还是朝廷的人。 “朝廷就算让我做了节度使,叫我交出兵权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半分。” 听到这里,诸将愕然不已,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奕叹息一声:“公子对皇朝对社稷一片赤诚,我等无不知晓,怕只怕赤诚换回来的,却是我等难以接受的局面。” 赵宁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听了陈奕这话,众人不免想到赵氏日后被打压,他们也会跟着遭殃的下场,不由得都焦急起来,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继续劝说。 在他们开口之前,赵宁淡淡地忽然说了一句:“我准备向陛下上书,请陛下收回封我为郡王的成命。” “什么?” “让陛下收回成命?” “公子不要郡王了?那可是王爵啊!” “公子三思啊!” 如果说赵宁之前的态度,还只是让他们不解、焦急,却又觉得还在情理之中,那么赵宁放着到手的王爵不要,就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可接受范围。 赵宁正色道:“国战未胜,北胡未灭,何以为王? “陛下愿意给我封王,那是隆恩浩荡,可我身为将门子弟,未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履行保境安民的职责,已经是莫大过失,眼下岂能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陈奕等人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劝说,可见赵宁面容肃然,态度坚定,感受到对方的大义赤诚之心,他们只能是哑口无言。 很显然,赵宁那些话,并不都是虚言,至少有一部分是发自内心。 片刻后,耿安国等人还是安耐不住,纷纷开口:“可大总管毕竟立下了赫赫战功,封王不过是朝廷论功行赏,何必推辞?” “就是,大总管为国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于社稷危殆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差些连命都丢在孝文山,封王理所应当!” “大总管封王,没人不服!” 赵宁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在诸将说得差不多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不急不缓道: “国战至今,我们虽然取得了兖州大捷,歼灭了博尔术的主力,中原全境光复也指日可待,但这并不意味着国战就胜券在握了。 “察拉罕已经攻入河东腹心,河北地的绿营军正在壮大,而各路义军作战愈发艰难,关西的蒙哥所部,更是进展顺利,兵锋直逼关中。 “中原大军要越过黄河,反攻河北,并不容易。而最为关键的是,天人境的元木真已经几年没有露面,传闻去了海外悟道,他一回来,我们可能应对?” 听赵宁说到这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愈发迷糊。赵宁说的都是事实,这他们理解,但赵宁此时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赵宁接着道:“眼下国战迎来了巨大转机,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关键时期,容不得半分差池,否则就将前功尽弃。当此之际,皇朝上下必须同心协力。” 陈奕忍不住张嘴:“公子......” 赵宁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 “郓州军战力不俗,是王师中的骨干力量,汴梁北面行营的战事虽然暂时结束了,但这支军队不能散,在往后渡河反攻河北时,还需要发挥该有的作用。 “不仅如此,军中将校也不能分散,这是自损筋骨、自降战力,就算将校们要各自去奔个大好前程,那也得是在国战胜利后,届时,我绝不会拦谁。 “但是现在,谁要为了个人私利,不顾国战大局皇朝安危,我赵宁必不能答应,之前战死的同袍,眼下还在北胡铁蹄下受苦的同胞,也不会答应。 “所以我会向陛下进言,在郓州设立藩镇,保存郓州军的完整战力。” 此言一出,堂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诸将莫不是惊愕忘言。 陈奕等人明白了,赵宁这是要用郡王的爵位,跟宋治换取他继续统领郓州军征战的资格,而且理由再充分不过。 事先没有谁想得到,赵宁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 陈奕、云雍、方墨渊等人,看向赵宁的目光,一时间都充满发自肺腑的敬佩。 一是敬佩赵宁一心谋国,心中时刻想着的,都是国战大局、江山社稷;二是佩服赵宁大公无私,为了保存郓州军的战力,连王爵都可以不要。 天下之大,那么多世家寒门官员、将领,有谁能为国家血战到这一步,又能慷慨大义、一心为公到这一步的? “能跟着大总管征战沙场,实属末将之幸,他日渡河北攻,末将请为先锋!”众人失神之际,耿安国突然起身抱拳,语调铿锵字字千钧的大声道。 赵宁笑了笑:“黄河天堑,可不是那么好渡过的。” 耿安国激奋道:“只要是跟着大总管征战,莫说区区一条大河,便是刀山火海,末将也敢去闯一闯!” 赵宁微微颔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寻常情况下,只要有利可图,一个人就不难获得别人的效忠、追随。 但天下不止有利益,天下人也不都是势利之徒。 总有些英雄人物,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依然不乏死忠,不曾被人背后捅刀子,哪怕是死了,也有部从甘愿以死追随。 单纯以利驱人,身边聚集的只会是势利之徒,纵然有豪义之士,后者也不会以豪义报之。 以义动人,才能聚集起真正的英雄豪杰。 以利聚人者,利消而人去。 以义动人者,义不死则人不散。 赵宁在面对宋治的出招时,想到的,不是仗着自己在郓州军的威望,对郓州军的控制力,强行抗拒对方的决定。 也不是安排、鼓动麾下将校作乱,再借此机会让将士们联名上表,说军中将校自己不愿离开,军中将士抵触朝廷飞鸟尽良弓藏的行为,心生怨忿。 相反,他尊重朝廷的权力,没有任何有失臣节的言行,只是站在国战大局的立场上,劝朝廷保存郓州军的完整战力,同时号召将士们继续为国团结奋战。 而在台面下跟宋治的交换,他效仿霍去病的话,也拿出了让对方可以跟天下人交代的理由,可谓是面面俱到。 ——— ps:有关错别字的问题,这个其实我更新之前是有检查的,以往也没出过太多问题,可能是眼睛不如往常好了的原因,之后或许会去配个眼镜,另外再检查的时候也会仔细些。 ps2:暂时不会建群,建了群没多少人加没什么人聊天反而尴尬。 ps3:年前应该没有加更了,年后一定会有。 ps4: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  章四七六 中原战毕 金陵。 看完手里的折子,宋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却仍是无法掩盖脸上的愤苦。 他怎么都没想到,赵宁竟然可以放着到手的王爵不要。 那可是大齐的第一个异姓王! 这份胸襟,如此气度,若是换个位置,宋治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比不了,故而免不得又惊又怒,一时无法接受。 良久,他暗自呢喃:“北胡未灭,何以为王......北胡未灭,何以为王......赵宁啊赵宁,你是真的赤胆忠心到了极致,还是心机深沉到了极处?” 赵宁对他有没有很大的忠心,宋治不敢打包票,但要说赵宁对大齐的江山社稷,对九州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那绝对是有一片赤诚。 若非如此,赵宁在国战中就不可能如此卖力,更不可能单人独骑在孝文山血战到最后一刻,险些把性命丢在那里。 无论赵宁到底是什么心思,有着怎样的打算,宋治眼下都不能无视赵宁的要求。 赵宁说得没错,大齐还没到胜券在握的时候,北胡三路大军:蒙哥、察拉罕与博尔术,现在大齐只是败了其中之一。 况且,眼下河北地还有不少驻军、绿营军。 要想打赢这场国战,需要郓州军继续发挥作用。若是赵宁被王爵诱惑,甘愿让出兵权也就算了,他连王爵都可以不要,铁了心要继续统带郓州军,宋治暂时还真不能跟赵宁撕破脸皮。 事情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出了内乱,遭殃的是他这个皇帝的国体。 宋治闭上双眼,痛苦悄然爬满眉梢。 想他堂堂帝王,竟然在一个臣子面前束手束脚,遇事有这么多无奈,真是让人悲愤莫名,恨不得手刃千万人。 但这又能怪谁?若非有这场国战,要不是大齐王师被北胡大军打得找不着北,眼下皇朝离不开赵宁、赵氏,他何须对赵宁忍让? 倘若这还是国战之前,以他继承历代先帝基础,一手创造出来的大势,莫说区区赵宁小小赵氏,天下那么多世家大族,谁不是鱼肉一样任由他宰割? “草诏,赵宁携功自重,不遵圣命,不听调遣,臣节有失,暂止封王之事,念时局艰难,暂令其仍领原职原军,以观后效!” 说完这些,宋治心情稍缓。 赵宁想要在郓州建立藩镇,担任节度使,他当然不能同意。 既然赵宁口口声声国战大局,那就让他继续担任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这样既没有过于威逼对方,又能在国战结束时,顺理成章的让对方交卸兵权。 至于赵宁口中因为战争大局,所以不能调走郓州军将校、削弱郓州军战力的考量,宋治自然不能认同,免得对方的大义之名再度远扬。 他必须给对方安个罪名。 “给贵妃传令,让她亲率各部加紧作战,务必早日将中原的北胡大军尽数歼灭,待她凯旋之日,朕会亲自为她庆功!” ...... 燕平。 萧燕看着堂中的木合华默不作声。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对方,但她脸上的痛苦依然浓厚。 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天元可汗的左膀右臂,在兖州战败了不说,自己还身死道陨,这对王庭是莫大打击,更是莫大损失。 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岁月,想起小时候对方对自己的照顾与关爱,想起在草原上的欢声笑语,萧燕禁不住悲从中来。 而随着博尔术战没,麾下精锐力量被歼,黄河之南的战局,已经无可挽回,国战至今,天元王庭不是头一次有败绩,但这回不同,那是战略大势上的失手! 影响深远。 “中原大军已无逆转战局、守住城池的能力,撤军吧,让能撤回来的,可以突围杀出来的,立即退到黄河各个渡口,我会派人接应。” 良久,萧燕做出了决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近乎是一字一句,仿佛每个字都重达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又仿佛每个字都是一根箭,刺得她的心千疮百孔。 “公主殿下......”牙关都要咬碎的木合华五官扭曲。 萧燕不容置疑道:“齐朝攻占中原后,势必积蓄力量,再攻河北地。中原已经守不住了,河北地绝对不容再有差池,调集大军撤回,加固黄河防线,势在必行!” 木合华无法再开口。 他有心带着援军杀回去,给博尔术报仇,但身为谋士,其实他也清楚,河北地眼下根本没有强力援军。 暂时放弃中原是唯一选择。 时势如此,天元王庭只能接受在中原的失败。 “敢问公主殿下,大汗......大汗何时能够回归?” 末了,木合华抬头盯着萧燕问。 接触到木合华的眼神,萧燕心中的痛苦陡然加重了一倍,那是饱含愤怒与悲凉,充满希翼又暗藏忐忑,还有几分委屈几分哀怨的眼神。 复杂的目光,正如复杂的局势。 萧燕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也不知道,元木真何时会回来。 半响,她收敛思绪,坚定而庄重地道: “大汗不会抛弃他的雄图霸业,也不会坐视他的子民平白战死,你我应该明白,大汗归来之日,那便是光明重新洒遍大地之时!” ...... 乾符十六年的中原大战,开始于秋七月,结束于冬十一月,过程并不算长。 最终的结果是,齐军克复了所有城池,算上兖州之役,总共杀伤敌军十多万,只有不到十万北胡将士撤回了河北。 但如果从乾符十三年,博尔术进犯西河城、杨柳城开始算起,这场陆陆续续的大战便持续了三年。 三年以来,大齐死伤将士、青壮数十万,百姓罹难者不计其数。 在赵宁率部退回郓州后,中原大战主要由汴梁军与赵玉洁调动的兵马进行,前者克复了滑州、郑州等地,但绝大部分州县,还是由赵玉洁指挥的藩镇军收复。 双方军力有天壤之别,这个结果理所应当,汴梁军能够克复滑、郑二州,已经是非常难得。 中原全境光复后,宋治并没有立即回汴梁,而是继续呆在金陵,朝廷也没有搬到汴梁去的意思。 此举让很多人心生困惑,但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深究起来,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人。 天元可汗——元木真! 天人境的元木真没有露面,没有再度被击败,宋治便不敢回汴梁,免得重蹈覆辙,皇威大损。 元木真一日不露面,一日不被确定再无威胁京师的能力,宋治便一日不会回汴梁——除非是北胡大军彻底战败,退回长城以北。 倒是中原大战结束,赵玉洁凯旋之时,数百文武官员,带着排出去十几里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迎了整整六十里。后来,连宋治都亲至金陵城门相迎。 那一日,金陵城万人空巷,赵玉洁名动四方。 ...... 黄河之南无战事,各地都太平下来,不复兵荒马乱,赵宁给郓州军放了假,让将士们轮番休沐回家省亲,他自己也回了晋阳。 “自两军呈僵持对峙之势以来,察拉罕的攻势愈发疲软,今年休整了大半年,初秋之时接到探报,对方在准备新一轮的大攻势。 “这老贼意欲一举夺下寿阳,攻入晋中平原,断我粮仓,且兵围晋阳城。 “没料想,察拉罕的兵马还未调动就位,你已经攻下兖州,阵斩了博尔术,而后萧燕又下令在中原的北胡大军回撤,察拉罕的这一轮攻势便没了踪影。 “赵公子,你还是厉害得很呐!” 说话的是便装在身的杨佳妮,说是便装,也不是貂裘长裙的女子装束,而是干净利落的锦衣男装,活脱脱一个油头粉面的俏公子。 说话的时候,杨佳妮依然在喝酒,只不过这回两人不在饭桌前,而是在登山出游的小径上,酒壶也相应换成了酒囊。 不管是酒壶还是酒囊,美酒对杨大将军而言,好似就跟蜜水琼浆没啥区别,寻常喝来解渴而已,反正她是千杯不醉,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大雪初歇,光秃秃的群山银装素裹,正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之景,别有一番意趣。修为高强的人不惧寒风,可以站在视野开阔的山脊风口肆意纵览美景。 杨大将军在称赞过赵宁后,一手抓着酒囊,望着群山盆地,另一手来回挥动,高兴地临场赋诗:“好山,好雪,好风光!好,真好!” 赵宁不是酒桶饭缸,当然没有杨佳妮那种拿酒当水喝,对着山景喷酒气,还乐在其中怡的体验。 只不过远处的山峦银白一片,面前的女人双颊绯红,雪野静若处子女人热气如兰,倒是的确相映成趣,颇有些动人。 忽地,站在十丈高崖前的杨大将军转过头,猫眼一般的明澈双眸没来由地瞪着赵宁,气势汹汹的质问道: “当初赵玉洁初掌兵权时,你说她高兴不了几天,如今三年过去了,她一直手握雄兵不说,还克复了大半个中原,建立了赫赫战功,你怎么说?” 赵宁耸耸肩:“谁能想到博尔术那么不经事,竟然没能让赵玉洁铩羽而归,我还想等她顶不住的时候,再让大姐过去接替帅位呢。” 杨佳妮长长的哦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没算到喽?” 赵宁摊开手,心胸坦荡:“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都料得准?” 杨佳妮神秘一笑,“这么说来,接下来的事你也算不到?” “什么......”赵宁正想问一句什么事,杨大将军已是双掌击出,迅捷突兀,前者猝不及防,被双掌按在胸口,直接推出了悬崖! 身为王极境的修行者,脚在空中跟脚在平地并无本质区别,赵宁还不至于摔下去,万没想到的是,伴随着“哈”的一下吐气开声,杨佳妮十指交握成拳,重重砸在了赵宁的肩膀上。 于是赵宁笔直掉落十丈。 悬崖下是厚厚的积雪。 赵宁栽葱一样栽在了雪地里,只有一个脑袋还露在外面。 如此模样,并不妨碍赵宁无语的看着杨佳妮:“杨大将军有必要这般凶悍嘛?” 杨大将军哼了一声:“更凶悍的还在后面!” 她手臂一挥,周围千斤积雪便呼啦啦席卷而下。 赵宁就这么消失在了世间。 章四七七 雪人 杨佳妮眼瞅着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战果很是欣赏。 这天底下,能够活埋赵宁的人可不多,除了那天人境的元木真,其他人要想捉弄赵宁一番,起码得赵宁打心底愿意接受才成。 现如今,因为无人能及的显赫战功,赵宁已经被许多人称为战神,能够被战神如此给面子,本身就足够让杨佳妮心情愉悦。 这充分说明了她在对方心目中的份量。 然而杨大将军并没有能开心很久,在她探头探脑往悬崖下瞧,还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不妙,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跌下了山崖。 她没有听见赵宁吐气开声,甚至都没感觉到赵宁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待她气急败坏的想要指控赵宁偷袭之际,人已经被团团雪花包裹,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雪人。 浑身上下,就只留了一双眼睛还能滴溜溜转一转。 而赵宁呢,已经站在了她原本所在的位置,跟她不同的是,赵宁没有伸长脖子鸭子一样往下瞅,而是用戏谑的眼光,似笑非笑的俯瞰着她。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讨苦吃。 杨大将军正要恼羞成怒,忽地听到一声欢呼,眼珠子往上提溜着一扫,就见赵宁身边多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红裙小姑娘,二八的年华,水灵的脸蛋。 红蔻拍着手高兴地道:“好大一个雪人!不,是好逼真的一个雪人!宁哥哥你看快呐,它的眼睛还会动呢,就像真的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赵宁忍俊不禁:“要做一个这样的雪人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杨佳妮大将军推下去即可。” 红蔻看看赵宁又看看雪人,满眼都是迷茫:“啊?” 下一刻,就见杨佳妮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白猫抖水一般的神态,而且还是一只颇为懊恼的白猫,在红蔻的惊呼声中,垂着眼帘的杨大将军跳上了山崖。 杨佳妮有心再跟赵宁较量一番,眼角余光看到拾级而上的一行人,只得放弃了这种打算,当然,这是暂时的,杨大将军用眼神告诉赵宁,这个账她先记下了。 顺着蜿蜒山道上来的有四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赵玄极跟轩辕老头。 两人就像出游的普通老翁一样,看看山景聊聊闲篇,悠闲自在乐在其中,就好似身后没有跟着两个一路拌嘴,不时还大眼瞪小眼,仿佛随时都会撸袖子干仗的家伙。 “这都三年了,干将跟莫邪怎么还是老样子,呆在一起三年,按理说应该也磨合得差不多了,竟然还是这副随时都会掐架的模样。” 赵宁摇摇头,他虽然两世为人,仍旧无法事事看透。 杨佳妮在一旁撇了撇嘴:“这样不也挺好?老板娘说了,男人就是猴子,一天不拉绳子,第二天就会野得找不着踪影,非得管严实不可。” 赵宁怔怔的张大了嘴,不无惊恐地道:“你学谁都可以商量,可千万不敢学老板娘,你也不看看,她都跟干将相处成什么样了。” 杨佳妮哼了哼:“我看他们挺好的,拌嘴多欢乐啊,看到他们俩我就开心,而且吵累了打上一架,还能切磋战技砥砺修为。” 赵宁满头黑线:“人家吵架,你一个看热闹的,当然开心,要是人家真打起来,你还会更开心。但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情况还会一样?” 杨大将军又哼了哼:“咱也没试过,怎么知道情况不一样?” “你打算怎么试?” “那得看心情,方式应该不少。” “你快疯了。” “只要自己开心,疯不疯是别人怎么看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杨佳妮忽然察觉到不对,转头一看,就见红蔻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跟赵宁,那眼神跟看猴戏的也没啥区别了,这让她不由得微微一愣: “红蔻,你是不是看得很开心?” 红蔻点头如蒜,在杨佳妮额头上也生出黑线的时候,歪着脑袋诚实地补充道:“其实我还可以更开心的。” “去去去,小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要打架你跟赵宁去打,我才懒得让你看笑话。”杨佳妮摸了摸额头,感觉自己已经输了。 赵玄极等人来到山崖前的小石台,赵宁跟杨佳妮不拌嘴了,书生跟老板娘也收起了互相敌视的目光,趁着这里视野广阔,难得有闲暇能凑到一起的一群人——主要是赵玄极跟赵宁难得有闲暇——都抱着纯粹的心态欣赏起雪山美景来。 “中原全境光复,北胡蛮贼除了战死的,尽皆退守河北,若是形势不差,最早明年开春,王师就可以尝试渡河北攻,元木真那老蛮子也该从海外回来了。” 率先挑起话茬的是轩辕老头,开口的时候,他脸上的每根皱纹里,都刻满了忧国忧民四个字,“元木真要是真的有所收获,回来后要破局,会先去何处?” 这个问题实在是不难回答,赵玄极接过话头,稳稳地道: “当然是晋阳。上回他在这里吃了大亏,这次回来一定会先找我们复仇。对他而言,我们是他大业征途上的拦路虎,必须要先胜了我们,才能去谈其它。” 轩辕老头点点头,“三年已过,老头子的伤早就好了,他不来还好,要是来了,这回老头子必定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他那么轻松逃走!” 说到这,他回头看了看书生跟老板娘,虽然没说什么,但狐疑的目光已是足以传达了他的意思。 老板娘抢先道:“您可别看我,我又不像某些人,成天除了沾花惹草,就是醉酒发疯,从来没个正经修炼的时间,我的伤势可是也早好了。” 中年书生对她怒目而视:“要不是你成天找茬,让我没有半刻消停,我早就是天人境了,哪里还容得下你在这里恶人先告状?” 老板娘哟呵一声,斜着眼睛看他: “听你这意思,你要是成了天人境,第一个是必得拿我开刀喽?我倒是想知道,你打算拿我怎么样?杀了我还是剐了我?” 书生冷哼一声:“别的都好说,但你这张嘴必须得先给缝上!” 眼看着两人又要失控,赵玄极咳嗽了一声,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 “三年前,小宁子还不是王极境后期,我们力量稍弱,但即便如此,也败了他元木真,如今再战,老夫信心十足。” 话说完,把目光投向赵宁。 “祖父说得没错。不过,元木真出海悟道,若是真有所得,只怕不容小觑,我们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才是。”赵宁道。 “小宁子,这就是你瞎担心了,自古以来,都只听说天人境是世间修行者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可没听说天人境还分初期中期后期的,元木真再是有所收获,又能强上多少?” 书生表示这一战有胜无败。 赵宁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的确没见过,能够把天人境分出中期这个层次来的修行者,前世也没有。 然而,古人没有做到的事,不代表今人就一定不能做到,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况且,这一世元木真的遭遇可跟前世不同。 “南方百里之外,有两个王极境初期的小子,原地晃荡很久了,这是在盯我们的梢?”老头子抽空随口说了一句。 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在世人眼里高不可攀,是接近于神的存在,但在轩辕老头眼里,也就是两只苍蝇没啥区别,有空就提一提,不高兴了要捏死也简单。 “应该是陛下的人。”赵玄极同样早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 这两个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以为他们离得比较远,气机隐藏得很好,不会被发现,殊不知对王极境后期的高手而言,他们两个显眼得很。 “这小皇帝,这种时候还派人盯着晋阳?”轩辕老头很不满意。 书生跟老板娘都是一脸厌恶,在他们眼中,大齐皇帝宋治,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主,甚至连获得他们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赵玄极摇摇头,认真道: “我们能想到,元木真回来后应该会先来晋阳,那么陛下也能想到。上回我们跟元木真大战,陛下没有亲眼看到,这回派人过来守着,不想错过这场盛事,那是情理之中,并非有什么恶意。” 有赵玄极帮着说话,不管事情到底是什么样,轩辕老头等人都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赵宁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捅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杨佳妮的胳膊肘,在对方挤眉弄眼、神神秘秘的示意下,他跟着对方往旁边走了几步。 一只手挡在嘴边,杨佳妮压低声音道:“这几年我跟大都督相处下来,发现了一个很大很严重的问题。” 赵宁好奇地问:“什么问题?” 杨佳妮唉声叹气:“大都督对陛下,那绝对是赤胆忠心啊!” 赵宁哑然:“赵氏满门都是忠义之士,这算什么问题?” 杨佳妮乌黑发亮的眼眸里写满理所应当:“可你是要造反的啊!这还不是大问题?” 赵宁扭头就走,懒得跟这个脑子时不时就搭错根弦的家伙瞎扯。  章四七八 忠 雪天美景总是不常见,眼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既然已经到了山腰,就没有不登顶的道理。 众人再度启程,麻雀一样蹦蹦跳跳的红蔻,自然是走在最前面。 她本来是要拉着赵宁的,奈何看见赵玄极跟赵宁在面容严肃的说话,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去拉杨佳妮。 除了小时候在赵宁面前,杨大将军什么时候被人当作过备选,当下就不太乐意,但面对红蔻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又硬不下心来,只能勉勉强强作陪。 于是两个勉勉强强的人,就这么勉勉强强的凑成一对,勉勉强强地走在了最前面。 好在红蔻很快就被新发现的大小景致,给重新激发了欢快活力,忙不迭叽叽喳喳的跟杨佳妮分享,被小姑娘跟美好风景一感染,杨大将军心里也敞亮起来,两人很快便手拉手的有说有笑,那模样简直比亲姐妹还亲。 “郓州大军的事,你做的半对半错,并不十分妥当,老夫如今颇为忧虑啊。” 赵玄极示意赵宁走到跟前,就是要跟他商谈一些事情。 在老人面前,赵宁一个还没到三十岁的后辈,没道理不摆低姿态,更何况这还是自己的祖父,遂虚心受教:“还请祖父指点。” 赵玄极当仁不让,一板一眼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没错,为国战大局计,郓州军也不该被抽调骨干将校,但你用王爵作为筹码,明晃晃的跟陛下交换,这就有失臣节了。” 赵宁应了一声是,继续聆听教诲。 赵玄极边走边道:“作为臣子,当知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我们有难处,可以好好跟陛下说,怎么能跟陛下谈条件,还做出要挟的样子?” 赵宁点点头:“祖父的意思是,孙儿该去金陵,当面向陛下说清事由,再由陛下定夺?” “不错。” 赵宁徐徐道:“国战之前,陛下就要废除大姐,国战之中,大姐孤身回到汴梁,以一己之力稳住大局,可陛下却在局势稍微好转的第一时间,就让赵玉洁去顶替大姐,之后更是调走中原大军,毫不留情的驾空了大姐,这摆明了是......” “宁儿!” 赵宁话未说完,赵玄极已经厉声喝止。 在赵宁停嘴后,赵玄极又叹息一声,缓和了神态,语重心长道: “你年少成名,又早早立下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赫赫战功,如今更是被人称作战神,难免心高气傲、目无余子,受不了委屈,以为自己有道理,就能无所顾忌无所不行。 “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首先要记住,赵氏是臣,宋氏是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迂腐之言,我们自然不必听信,但做臣子的,要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以为自己有理,就可以跟陛下吹鼻子瞪眼,那还有何忠义可言?臣节在哪里,君威又在哪里? “若是人人如此,纲纪法度何在,上下尊卑何在,皇朝还不乱了套?” 说到后面,赵玄极不禁面色肃穆,语气加重。 赵宁默不作声。 赵玄极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是老夫着急了,做了这么久的大都督,教训起人来难免拿腔拿调,你不要在意就是。 “老夫并没有责骂你的意思,也绝对没有对你不满,要是有你这样的孙儿,老夫还不知足,那满天下的人都该说老夫没心没肺了。 “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老夫会心平气和的听。” 赵宁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乾符十二年秋日之前,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国战,赵氏上下按照孙儿的请求,算得上是倾举族之力扶持羽翼、聚敛财富。 “无论是拉拢一品楼、建立长河船行,对付刘氏、徐氏等世家,还是在各地大肆扩张赵氏的产业,暗中聚集训练旁支子弟,夜以继日筹备私军,祖父都是持支持的态度,最不济也是默许。 “当时做的那些事,有很多都不符合为臣之道,孙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老夫要跟陛下翻脸不成?” 赵玄极又好气又好笑,“你刚刚也说了,那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国战!彼时,我们很清楚北胡会入侵,也明白在当时那种情势下,我们呈报的军情,陛下会因为某些原因不相信。 “为了家国存亡,我们事先做些准备,虽然有逾越之嫌,但问心无愧、大节不亏。 “若是国战爆发,我们是未雨绸缪,拯救了江山社稷,若是国战没有爆发,我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世代镇守雁门关监视草原的世家,做这些也符合身份。 “要说损失,不过是抹消这些准备要付出些代价而已,总比事到临头,辜负了镇国公这个爵位与我们的天职要强。 “说到底,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大齐的天下本就有我们一份,君王雄才大略,我们听令行事即可,君王不那么英明,我们就得想多些做多些,若是君王有时被小人蒙蔽,犯了糊涂,我们自然要尽全力替君王匡正过失。 “等死,亦或是陪社稷一起死,可不是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该有的作风。” 说到这,赵玄极看赵宁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这个道理,老夫跟你的父母心照不宣,难道你不是如此认为? “国战前你做那些准备的时候,难道脑子里还有别的念头?” 说到最后,已经保证不急眼的赵玄极,面容再度肃杀起来,眉宇间满是凌厉之气。很显然,在原则问题面前,镇国公不打算有商量的余地。 “孙儿自然跟祖父想得一样,只是国战这几年,陛下做的有些事情,让孙儿心生彷徨罢了。”这个问题赵宁回答得很坦然。 因为他说得每个字都是事实。 前世大齐灭亡,赵宁在临死之时都心存愧疚,面对宋治在烽烟血泊中的质问,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辜负了赵氏保家卫国的职责。 他会是这种情绪,当然不是凭空而来,正是源于家族环境,说直白些,那就是赵氏一族基本都是忠义之士。 赵宁的回答,让赵玄极拧在一起的眉头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忧愁,他喟叹道:“陛下对皇后,确实是......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家事......” 说到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无法再说下去。 毕竟帝王家没有私事。 帝王的家事就是国事。 更何况,赵七月还是出自赵氏,无论从情感纽带还是利益关联上,双方都密不可分,不可能撇得清。 赵宁沉默片刻,接着道:“国战之前,陛下打压世家——准确地说,是消除世家的打算,已是昭然若揭。 “以陛下掌控的大势,如无这场国战,今日大齐有几个世家从世间除名,有几个世家苟延残喘,有几个世家能不受影响,只怕不好说。国战之后......” “国战之后,情况会不一样!” 赵玄极再次打断了赵宁,而且接下来语气也没有缓和,神色庄重到近乎虔诚,“这场国战,大齐上下一同经历九死一生之境,是靠并肩浴血才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中间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有那么多九死不悔的血性将士,谁不会被触动被感化,谁不会心生自豪?战后大家的想法一定会有所不同!” 说到最后,赵玄极站住脚步,伸手按住赵宁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只要我们做得足够好,陛下一定会看在眼里,天下人也不会忘记。 “国战前非死即生的局面,必然能够得到改变!世家在国战中有多么重要,陛下没道理认识不到,战后陛下没理由过河拆桥,且不顾社稷长远之计!” 赵宁点了点头。 他没办法不点头。 赵玄极的目光太过炽烈。 他要是反驳,不是会伤对方的心,就是会让彼此都面红耳赤。 ...... 众人登上了山巅。 这山名为青竹山,既然叫了这个名,山上的竹子自然很多,不过到了眼下这时节,竹叶凋零,枝丫枯黄,满山毫无翠绿之色,有的只是雪野中的清冷肃杀。 这股肃然之气,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不能不感受到。 因为不远处的天空,平白无故的忽然多了一个人! 哪怕众人本就在纵目远眺,观山望景,也没有捕捉到这人靠近的痕迹。 在山巅这些王极境后期大修行者们的眼里,那人也出现得毫无道理、太过诡异,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这场遭遇战,绝对不会很轻松。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等结伴出游,大伙儿都在,这老蛮子来的如此之准,要说不是天意让我们分个胜负生死,那都说不过去。” 轩辕老头挺直腰杆,并未被对方展露出的莫测手段给压低了气势。 ...... “陛下!出现了,元木真当真出现在了晋阳附近!” 洛阳行宫,飞鱼卫镇抚使、掌印太监敬新磨,一溜烟儿小跑进大殿,向正在翻阅《史记》的宋治禀报。 宋治一下子站起身,手中的书册掉落在案:“已经开战了?” 敬新磨一五一十道:“暂时还未交手。” 宋治屏住呼吸,背起手来回踱步。 他悄悄北上到洛阳来,就是为了离晋阳近些,若是元木真果真去了晋阳,他才好快些过去观战,不错过这场盛事。  章四七九 半途而废 既然元木真已经出现在晋阳,那么依照计划,宋治此时就该立即启程。 若是走得慢了,纵然他是王极境中期,也很可能赶不上见证这场战斗。 “大伴,我们走!”宋治来回踱步了两趟,最终还是下定了动身的决心。 当年汴梁一战,他虽然被元木真击败,但也领略了天人境的风采,知晓了天人境的修为气机是怎么回事,这对他的修行帮助很大。 虽说国战前期,他因为局势艰难而呕心沥血、夙兴夜寐,修为没什么进益,反而还有倒退的趋势,但在国战形势好转后,心情放松下来,有精力去回想反思当初那场较量,他就获益匪浅。 这段时间,他的修为精进不少,也有这部分原因在。 如今,他距离王极境后期只有半步之遥,若能再观摩一番天人境与王极境后期的交手,心有所得,说不定这一步就一下子迈过去了。 到了那时,自身就是王极境后期的宋治,作为大齐皇帝,就不必那么忌惮赵玄极,也可能再也不会觉得对方扎眼。 自身硬了,思想定然有所变化,做起事来无疑会自信、大气得多。 另外,那几个被赵氏找去,襄助他们作战的江湖异士,宋治也想见一见,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奇人,竟然能联手赵玄极,击败他借助传国玉玺的力量,都无法战胜的元木真。 如果有机会,宋治还想将对方收为己用。 大齐的天下是他的,这天下的所有事物与生灵自然也是他的。既然都是他的臣民,那就没道理不听他的号令,大不了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给足对方颜面就是。 万一往后跟赵氏关系不谐,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带着同为王极境中期的敬新磨,宋治没多久便赶到了黄河南岸。只要越过黄河,他们便进入了河东地界。 但就在这时,宋治忽然停住了身形。 “陛下......” 敬新磨对宋治的了解细致入微,见对方停了下来,远眺前方的目光不无犹疑,便做出担忧的样子,主动劝说道: “战场凶险,元木真那老贼更是神出鬼没,陛下万金之躯,肩负社稷存亡,不该再往前了,在这等消息就好。” 事到临头,宋治的确是心生怯意。 乾符十三年的那场大战还历历在目,宋治本能地不想重蹈覆辙,再落荒而逃一次。若不是担心风险,在中原已无北胡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他也不必不回汴梁。 但他这回是轻装简行,事情不妙随时可撤,若是现在止步不前,岂不是白跑一趟? 宋治心中纠结得厉害。 “大伴,你说大都督他们,这次能否像上回一样,战胜元木真那老贼?”宋治迟疑不定的问。 眼下不是虚伪客套的时候,敬新磨一五一十道:“元木真上次败了,这回还敢再来,必然是有相当的把握。倘若大都督他们,这几年修为没有大的进益,形势的确凶险。” 宋治沉默下来。 赵玄极并没有成就天人境。 他在晋阳布置了足够多的飞鱼卫,这些人也没发现那几个奇人异士晋升天人境。 既然赵玄极等人的实力,比之先前并无本质区别,那么他们凭什么赢? 但如果赵玄极等人败了,刚刚好转的国战形势,岂不是又要瞬间跌落深渊? 他岂非又要日夜煎熬,时时刻刻为将成亡-国之君而痛苦万分? 念及于此,宋治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在刹那间坚定如铁,一字一顿地对敬新磨道: “大伴,这一战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大都督他们实力有限,朕虽然只是王极境中期,但也已摸到了后期的门槛,借助传国玉玺之力,怎么都能襄助一二! “国难当头之际,社稷危亡之时,朕身为大齐之君,岂能不为皇朝命运放手一搏? “此战胜则国战之胜可期,此战败则万事皆休,大伴,随朕一道,去晋阳助战!” 眼见宋治越说越铿锵有力,越说越雄姿英发,到最后已有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之气,敬新磨便知道,对方又激动了,陷入了性情之中。 面前这个皇帝,绝大部分时候是冷静、冷漠的,但某些时候,也会变得颇为感性。 譬如说乾符十三年,赵宁刚到郓州便率领一群杂兵,去迎战攻占西河城的博尔术先锋,宋治就被对方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烈悲情,感动得潸然泪下。 再譬如说,在赵宁稳住局势的关键时期,宋治还说出过要是赵宁能成功,可以与之共天下的话。 又譬如说,他对赵玉洁的极致宠信。 如果说对赵宁与赵氏,因为皇权与世家权柄的天然对立关系,宋治的感性维持不了多久的话,那么他对赵玉洁的偏爱,就可以毫无顾忌。 “老奴遵命。” 去晋阳很危险,可能性命不保,但既然宋治有了明确决定,敬新磨便不会阻拦——皇帝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就配合对方做什么,这是一个宦官最起码的立身准则。 而在此之外,敬新磨也认为,皇帝此时应该为国家大业拼一拼。 主仆正要再度启程,后来追上来了一个人。 赵玉洁。 “你怎么来了?”宋治略感诧异。 赵玉洁回到金陵不久便开始闭关,说是修为精进的紧要关头,直到他离开金陵都没出关,所以宋治没带她。不曾想对方这时候跟了过来。 “陛下要去万分凶险之地拼命,臣妾岂能躲在千里之外独享太平?”说这句话的时候,赵玉洁从头到脚的每根毛孔都显得真诚无比。 宋治甚为感动:“爱妃既然来了,那便与朕同行,生死之险,你我携手共渡就是。” 赵玉洁却忽然摇头道:“臣妾来,是想劝陛下不要去晋阳。” 宋治怔了怔,眼神沉了两分:“爱妃难不成是害怕了?” “臣妾的确很怕。” “怕死?” “臣妾若是怕死,就不会在身居战场前沿,鏖战数年不归。” “那你怕什么?” “臣妾不怕自己死,却怕陛下有个万一。” “朕自己都不怕,你更不用怕。” “陛下如此说,臣妾更怕了。” “为何?” “陛下无惧凶险,必然奋勇直前,如此一来,更多凶险就会悄然降临。” “哦?” “迎风疾驰者,不仅受到的风力大,而且还会忽略脚下的石头、身边的荆棘。” 宋治沉默下来。 赵玉洁的意思很明白,此战本就危险重重,而若是他亲身参战,一旦赵氏有什么歹心,顷刻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这并非不可能。 只要赵氏想到,国战胜利后他们的处境,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候,行胆大妄为之事,以求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绝了来日之患——除非赵氏相信,宋治之后不会对付赵氏。 可赵氏凭什么相信? 国战之前,赵氏跟众世家是什么局面?国战之中,赵七月又是什么待遇? 半响,宋治沉声道:“无数将士舍身忘死,方有皇朝克复中原之胜,数年以来,功勋卓著者多如过江之鲫,而朕......” 说到这里,宋治没有再继续。 赵玉洁当然理解宋治的意思。 国战至今,赵宁与赵氏的功劳太大,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与之相比,宋治这个皇帝,倒是显得可有可无。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普通人哪里知道这些? 理解归理解,赵玉洁却有自己另外的看法。 她看着宋治认真道:“秦皇汉武的武功,没有人不敬仰称颂,可他们并没有亲临过战场。” 宋治心头一动。 赵玉洁这话,其实是在提醒他,什么是君王。 君王,难道是两军阵前身先士卒,带头冲杀的那个人吗? 不,那只是前军大将而已。 何谓君王? 君王,是让天下百姓用血汗供养的尊者,君王,是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三军将士卖命拼杀、无数百姓贡献钱粮的掌权者。 君王,是坐拥天下、驭使天下的存在。 武将为之死战,文官对其死谏,这才是君王。 天下人人都可以战死,唯独君王不必,因为这天下都是他的。除非麾下臣民死绝,否则君王何必亲冒风险? 道理宋治当然明白,但他不能就这么退缩。 他道:“此战胜负难料,若是败了,大齐将亡,朕也难独善其身,此时去搏一搏,不是为别人,正是为朕自己。” 赵玉洁道:“臣妾离开金陵之前,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赵宁回晋阳了。” “何意?” “陛下请想,国战至今,赵宁但凡出战,哪一次不是有十足把握?天下人当他战无不胜,竟然称他为战神,其实他不过是不打没有胜算的仗罢了。” 宋治默然。 照赵玉洁这么说,赵宁是有把握二度战胜元木真,完全不需要他了。 赵玉洁看出宋治已经意动,遂趁热打铁:“臣妾有个两全其美之法。” “哦?快说。” “此地距离晋阳已是不远,以陛下的修为,要赶过去并不需要多久,不如派人去监视赵氏跟元木真的战况,如果赵氏能胜,则陛下不必以身犯险,如果战况胶着,陛下再寻机而动,一锤定音!” 宋治脸色数变。 如果赵氏能胜,他贸然过去参战,很可能被赵氏借元木真之手除掉,毕竟那边都是赵氏的人;如果赵氏要败,他跑起来也快;如果他加入就能胜,那关键时刻过去一击毙敌,正是上佳之选。 理由无懈可击。 但问题显而易见。 宋治没有提及这个问题。 提了,如是赵玉洁没有解决之法,他就再无退路,只能过去。 可到了这时,他已经冷静不少,不复之前的热血沸腾、坚定敢死,理智——亦或者说怯意,开始滋生。 宋治深深看了赵玉洁一眼。 赵玉洁劝他不要以身赴险,在他看来,当然完全是因为担心他。 毕竟他一旦有什么闪失,赵玉洁的处境也不会好。 片刻后,宋治对敬新磨道:“大伴,你先去看看情况。” 敬新磨垂首低眉,躬身应道:“是。” 章四八零 激战 轩辕老头一番话说得硬气,然而在场的每个人无不空前庄重。 包括赵宁在内。 自打兖州之战开始,身在晋阳的几位顶尖高手,就一直聚集在一起,虽然未必照面,但彼此相距绝对不会超过千步。 之所以如此,就是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元木真,免得对方骤然降临时,众人来不及应对——彼此之间修为层次太高,哪怕只差一个瞬息,都可能导致巨变。 赵宁回到晋阳后,也是如此。 这回出城登山,虽然有雪后观景的意思,但这只是顺便为之。事实上,这段时间众人一直不曾懈怠,也有意缩短处在晋阳城中的时间,防备的就是殃及池鱼。 今时今日,赵宁等人在齐聚一堂的情况下,于野外的青竹山遇到元木真,并不都是巧合。 上回元木真来晋阳,赵宁也是提前预料到,但并未像现在这般费事,眼下做了如此周密的准备,说明在赵宁看来,这次的战斗比上次要艰难得多。 跟赵玉洁想得不同,这一战赵宁心底并无把握。 因为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不敢在城:里作战。 若是元木真得胜之后,忽然凶性大发,对晋阳守军、修行者甚至是普通市井百姓动手,那时候赵宁等人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此刻,面对气势雄浑的元木真,赵宁面容如铁。 国战是否有胜利的可能,赵氏一族能否存续下去,大齐的祖宗江山是否守得住,天下半数的黎民百姓是不是能免遭兵祸,就在今日一战。 国战至今,几乎每一战,无论在外人看来,他处于何种境地,赵宁都知道自己必然取胜。 唯独除了今日。 但他没有犹豫。 脚下无风起浪,托着他拔地升空。 赵玄极等人,同时催动修为之力,不急不缓的从山巅飞出。 “赵宁!” 赵宁听到了身后的呼唤。 那是杨佳妮的声音。 在场的大齐修行者中,只有杨佳妮是王极境中期,没有参与这场战斗的资格。 赵宁稍停身法,微微侧头。 “活着回来。” 他听到的,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他没有点头,只是义无反顾迎向元木真。 不点头,不答应,不承诺,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杨佳妮望着赵宁等人飞出的背影,默默握紧了双拳,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直至毫无血色。 ...... 黄河之畔,赵玉洁跟宋治近乎是并肩而立,遥遥望着北方默不作声。 这里距离晋阳并不近,若是赵宁等人跟元木真的交手,真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纵然他俩修为不俗,来得及去支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赵玉洁知道,劝宋治不去助战,很可能导致此战大齐失利。 但她还是那么做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 赵氏胜了,她有死无生。 国战大局、社稷存亡什么的,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前途命运。 她只知道,赵宁最好是死了,赵氏最好是灭了。 这样她就没了最难对付的死敌。 她还清楚,一旦赵氏获胜,纵然国战大齐赢了,以赵氏现如今的军功、地位、声望、实力,跟赵宁的手段智谋,要是赵宁跟赵氏早早准备造反,战后要处理起来绝对十分棘手。 她甚至不认为宋治一定会赢。 此战赵氏若是败了,那便败了,大齐不一定会亡;大齐若是亡了,那便亡了,旧的皇朝消失,新的皇朝就会兴起。 这片江山土地会一直存在,百姓不会死绝。 她也不至于必死无疑。 到时候,对付萧燕或许麻烦,但绝不会比对付赵宁可怕。 因为萧燕不会像赵宁那样,一直死死盯着想要她的性命,半分回旋余地都没有。 来日方长,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是的,她有这个自信。 这段时间的闭关,已经让她晋升王极境后期! 眼下的她,实力比身边的皇帝更强,只是刻意隐藏了气机而已! “如果真有我成为天下第一人的那天,想要什么没有?” 赵玉洁这样想道,“况且,就算此役赵氏败了,大齐也未必会输这场国战,元木真灭了赵宁、赵玄极那帮人,还能不付出代价? “我已经收复了中原,我麾下大军的战力已是今非昔比,无数江湖修行者与民间骁勇,在源源不断进入军伍,成为我手中的棋子! “再有几年时间,我还能收复不了河北? “到了那时,天下又没有赵宁与赵氏,谁还能阻止我成就大业?谁还能站在我头上左右我的命运前程?难道宋治能?” 念及于此,赵玉洁眼神锐利得犹如饿狼。她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 在她心里,只要赵宁死了,一切就都好说。 这天底下,她唯一的忌惮的只有赵宁。 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她无比笃定,赵宁在离开郓州回晋阳时,一定是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境界! ...... “陛下,双方开始交手了!” 在宋治的视野中,敬新磨从远天的一个小黑点变成眼前的老宦官,只用了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快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战况如何?”宋治连忙发问。 赵玉洁紧盯着敬新磨一动不动。 “镇国公打头阵,唐国公侧翼袭扰牵制,那四位奇人异士有三人。化身为剑,神出鬼没,是进攻核心,剩下的老者在拉二胡,音律玄妙高深,老奴仅仅是远远听着,都觉得目眩神迷、气机不稳!” 敬新磨飞快禀报了青竹山上的战况。 宋治边听边使劲儿往北瞧,待敬新磨说完,他眉头紧皱地道: “怎么没见血海流光?上回元木真袭击汴梁,修为之气撑开的血海领域就覆盖了方圆百里,朕应该能够看见一二。” 敬新磨道:“没有血海流光,这回元木真没有造那么大的声势。” 宋治心头一凛。 这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元木真已经不需要张开有形领域,就能动用领域之力;要么元木真觉得此战无需那么大费周章,闹出太多动静。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元木真的实力已经不同于先前! “再探!” “是。” 敬新磨眨眼消失,而宋治的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 若是元木真的实力,已经有了这么大提升,那么他过去之后就非常危险,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元木真击杀! 毕竟对天元王庭而言,大齐的皇帝死了,绝对有益无害,而且还是好处多多。 加之宋治没有成年子嗣,那么他死之后,大齐军政与权力的真空,就会引发很多混乱,乃至直接影响国战走势! 所以元木真一定会重点照顾他。 想到这里,宋治背后冷汗直冒,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热,真的去了晋阳助战。 他转头瞧了瞧赵玉洁,越看越是满意,若非对方一心一意念着他担心他,及时出现拦下他,后果不堪设想。 …… 敬新磨很快便再度回返。 青竹山不远处有两个王极境盯着,为了确保宋治能在第一时间了解青竹山战况,他都是刚刚赶到看上两眼,将形势了然于胸后,就立即回来向宋治禀报,几乎不在两头节点耽误,人一直是在路上。 “陛下!” “战况如何?” “战况不利,镇国公被元木真击伤,连吐三口鲜血,气机跌了不少!” “这才过去多久,大都督这就被伤得如此之狠?!” “元木真招式凶猛,没有人能够硬接,大都督等人的攻势已是荡然无存,眼下只能周旋、防御。” “……” “陛下……” “再探!” “是。” 宋治眼神低沉,面容在霎时间几度大变,脑海里一时闪过诸多念头,有些还极为可怕。 跟宋治不同,赵玉洁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暗暗窃喜,比在中原收复了一州之地都要开心。 她巴不得赵宁等人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被元木真蹂躏击杀。 不过她并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而是留心观察宋治的反应,避免对方突然热血上头,又想要去帮忙。 “陛下万勿过于忧心,元木真也就是先声夺人而已,不会一直这么强悍,毕竟三年多前,他是被大都督等人击败过的,三年多的时间,他又能强到哪里去?” 见宋治眼神不对,赵玉洁连忙“宽慰”。 宋治平复心情,微微颔首。 …… “陛下!” 敬新磨这次回来时,面上一片苍白,忧急之色溢于言表,看得宋治一阵心惊肉跳。 ——作为头号宦官,“稳”一直是敬新磨的标准状态,自宋治记事起,极少见敬新磨惶急成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如何?!”宋治压着嗓子问,声音差些变了调。 敬新磨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是被刀子现场刻成的,每根纹路都渗着痛苦: “陛下,干将被元木真一掌击中额头,当场没了剑形,化回人身从半空摔落,撞断了青竹山主峰,被埋在石堆里良久没见再冒头! “莫邪突然大怒,剑式凭空涨了三分,不管不顾去攻元木真……” 宋治瞪着眼忙问:“伤到他了?” “伤到了。” “好,好啊!终于伤到这老蛮贼了!” “陛下……” “如何?” “莫邪仙子只伤到了元木真左肋,未见元木真气机行动受损,伤势应该不重,但莫邪仙子却被元木真一拳砸进了地……” 宋治神色一僵。 他紧接着又问:“赵宁如何?” 敬新磨面色复杂:“赵宁他……”  章四八一 算计 敬新磨面色复杂:“赵宁他……” 宋治不知对方为何支吾,只是心中着急,便恼火的催促:“赵宁到底如何?” 赵玉洁情不自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敬新磨接着道:“莫邪仙子被伤的同时,赵宁陡然出现在元木真背后,以长刀砍中对方肩头,令元木真动作一僵,气机一滞…… “陛下,赵宁的掠空布着实不凡,神出鬼没,不比干将莫邪两剑稍慢,长刀千钧作为奇兵,也不比前者稍逊,不同之处只在于,前者是人剑合一,赵宁是化身为刀! “陛下,赵宁那一刀,只差毫厘,就劈中了元木真的脑袋,这刀若是落到了实处,元木真即便能够不死,也伤得绝对不会轻!” 宋治以拳击掌,痛惜万分:“可惜,可惜!这赵宁怎么就不能再快些,元木真那老蛮贼,怎么就不能躲慢些?!” 这一刻,他仿佛置身战场,跟赵宁等人同仇敌忾。 这话说完,宋治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敬新磨:“赵宁怎么这么强?他的战力竟然能跟干将莫邪不相上下?他不是王极境中期?!” 听到宋治这么问,敬新磨的脸色不禁又怪异起来:“陛下……赵宁他,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了。” “后……后期?”宋治半响没反应过来——或许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竟然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二十多岁的王极境后期?!” 看到宋治瞠目结舌的样子,敬新磨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能是什么滋味呢?赵宁成了王极境后期,增加了青竹山之战的胜算,每个齐人都会欢欣鼓舞,他也不例外。 但他还是宋治的大伴,对宋治而言,某种程度上,他是比赵玉洁比宋明宋真等人更亲近的存在,荣辱与共乃至是生死相依。 赵宁二十六岁就是王极境后期,宋治呢?他已近不惑之年了,还是王极境中期。 二十六岁的王极境后期,只要不出惊天意外,此生必为天人境!当世大齐谁能与之相比? 就他跟宋治所知,没有。 普天之下,都只有元木真一人,能勉强与之相提并论。 而据他跟宋治所知,就算是元木真也没有在这个年纪,成就王极境后期——或许没有。 他的飞鱼卫并没有打探到,元木真晋升王极境后期的准确时间——这在天元王庭,都属于只有极少几人知道的信息。 赵宁天赋的强大已经不是强大,而是恐怖! 如果这是在太平时节,帝王朝廷的统治秩序稳固有力,这或许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帝室跟赵氏关系融洽,还处在宋治往雁门关安插史禄山、大规模打压世家、要废除赵七月之前,那么这或许也不是大问题。 可现在呢? 敬新磨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宋治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赵宁这小子——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敬新磨张了张嘴,却接不下这句话。 是啊,在当今这种形势下,赵宁拥有如此之强的天赋,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强的修为实力! 宋治就差说一句“赵宁不能这么强,朕不允许!”可他说不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赵玉洁看着主仆二人精彩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出猴戏,表面上跟对方一样不知所措,心中则是嗤笑不已,充满了不屑。 她早就笃定赵宁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了,而宋治现在还被对方的境界给震惊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愚蠢到了极点。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宋治对赵宁还不够重视——因为不够重视,所以不够了解。 在赵玉洁看来,国战之后赵氏必反——以己度人,她觉得若是她处在赵氏的位置,绝对没有不反的理由。 她觉得如果她是赵玄极,她肯定已经开始铺设以后造反之路的棋子了。 在赵玉洁看来,形势这么明显,宋治竟然还不够重视赵宁,还没把对方当作生死仇敌来对待,简直是愚不可及! 如果换作她是皇帝,在兖州之战结束,中原大局已定,国战形势向好之后,就该不管不顾,用铁腕手段果断消除赵宁这个弥天大患! 容忍赵宁不回金陵述职受封,依旧在外统领大军手握兵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时间过去不短,宋治还没从不稳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赵玉洁实在是鄙夷得不行忍受不了了,遂轻轻挽住宋治的手柔声说道:“陛下,此战还没结束呢。” 宋治如梦初醒。 不错,此战还没结束,赵宁的天赋修为再是冠绝群伦、无人可以,毕竟眼下面对的是天人境的元木真。 若是此战赵宁有个什么好歹,他还需要担心什么焦虑什么恐惧什么? 完全不需要了! “大伴,速回青竹山再探!”宋治面色恢复正常,重新拾起了威严气度。 “是” 对宋治来说,元木真一定要战败,但赵氏也不能赢,所以他们同归于尽最好! 而赵玉洁则想得更加深入:赵宁等人若是被元木真所败,而后者又伤势不轻,那么她就劝说宋治出手,以她的修为配合上宋治跟传国玉玺,战力不容小觑。 若形势果真如此,她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了。元木真的存在对她同样威胁不小,一旦赵宁死了,天元王庭就会立即替代赵宁,成为她的头号大敌。 与之相比,宋治还不算什么。 赵宁等人要是胜了元木真,赵玉洁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宋治立即对赵氏动手,趁他病要他命! 在赵氏的威胁面前,她跟宋治的立场是一致的。 如果赵宁等人跟元木真两败俱伤,那是再好不过,她就能跟宋治过去,正好一箭双雕! 只要这三种情况出现,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会告诉天下人,赵宁等人是在激战中被元木真所杀,而她跟皇帝历经艰难九死一生,手刃元木真为赵宁等人完成了遗志! 各怀鬼胎的一对男女,肩并肩的盯着北方,都是全神贯注一动不动。 他俩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赵宁等人作战不利,对元木真的伤害太小,让他俩捡不了漏。 …… “陛下!” 敬新磨三度回返。 “情况怎样了?” 宋治忙问。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不少时间,正常情况下,战况应该接近明朗,高下胜负都能看出来了。 “陛下!双方都伤得不轻,尤其干将莫邪两人,伤势重到近乎力竭,全靠意志支撑;大都督与赵宁虽然好些,但也强不了多少,唯一还能保持状态的只有轩辕……” 敬新磨满嘴苦涩,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宋治追问:“元木真怎么样?” 敬新磨道:“牢牢占据上风,看起来胜券在握……” 宋治欲言又止。 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战况。 赵玉洁暗暗盘算自己跟宋治联手,去坐收渔翁之利的可能性,她刚想发问,就听见宋治急切道:“依大伴看,赵宁等人会不会坚持战斗到底?会不会眼看事不可为就分散逃遁?” 这也是赵玉洁迫切想知道的。 以赵宁等人的身份地位,要是发现无论如何都胜不过元木真,很可能会逃——当年宋治就是这么撤离的汴梁城——要是这样的话,她既不能捡便宜去杀元木真,也不能捡便宜去杀赵宁。 敬新磨的一张老脸皱成了包子,努力寻思着道:“老奴暂且还无法确定……” 宋治牙齿一咬,眼神变得狠戾。 依他看,赵宁等人一定会逃! 不逃难道等死吗? 以己度人,他若是处于赵宁等人的位置,就一定会逃! 赵宁等人这一逃,大事可就要完蛋了! “再探!”宋治的脸阴沉得像是能渗出水来。 “是。” 宋治看向赵玉洁:“你不是说,赵宁既然敢于出战,就是有必胜把握吗?” 赵玉洁看出来宋治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对眼前的战况不满意、很着急,遂无奈道:“是臣妾想错了。” 宋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认错,自己无意怪罪:“你说赵宁他们会不会跑?” 会。 必然会。 赵玉洁找不到赵宁等人不逃跑保命的理由。 但她此刻不能这么说,因为宋治问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心理安慰,需要别人给他点信心、希望。 赵玉洁违心地道:“陛下宽心,我们不会输的!” 宋治点了点头。 …… 敬新磨第四次带回战报。 这次宋治没有在对方开口之前,急不可耐的主动询问。 他还是很想马上知道答案,只是眼下又很害怕知道答案,因为他几乎确定了,赵宁等人会撤。他安静无声而又焦躁不安看着敬新磨,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最终答案并未到来。 还不到时候。 敬新磨嗓音沉痛: “陛下,赵宁等人浴血奋战,已经在以伤换伤,甚至是以命相博,为了伤元木真一根毫毛,他们不惜断掉一根骨头,每个人都在吐血,不停的吐血,但他们依然在猛攻,不间断的猛攻…… “大都督伤痕累累,赵宁血染衣袍,干将莫邪无不披头散发形如疯癫,可他们没有一个人逃遁,连后退都没有。 “老奴归来的时候,干将已经没了一条胳膊,剑光残破,气机紊乱,可他却依然嘶吼着,野兽般扑向元木真,哪怕一次次被击退、砸落山峦; “莫邪脸上也多了一道狰狞伤口,从眼角到嘴角,血肉翻卷丑陋骇人,可她好似恍若未觉,只顾边破口大骂边不断化身为剑,要跟元木真同归于尽! “陛下……” 听到这里,宋治已是僵立如石,震撼意外的失了神,本能地回应:“继续说……” 敬新磨深深看了宋治一眼:“陛下,老奴现在确信,大都督等人不会逃跑远遁,他们会一直进攻血战到底,会……死不旋踵!” 最后四个字,字字万钧。 赵玉洁睁大眼瞪着敬新磨,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不可思议之色,几乎在怀疑敬新磨信口胡诌。 她的心里有惊涛骇浪。 她羞愧难当。 仿佛世人都是英雄,只有她自己是小丑。 是大街上那一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肮脏老鼠。 章四八二 代价 宋治跟赵玉洁的感受大同小异。 他笃定赵宁等人会撤,却不曾想对方在以命相博,被事实证明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任谁都会感到羞愧。 不同的是,宋治在羞愧之后,有知耻而后勇的冲动,开始再度认真权衡自己是不是该立即过去相助。 而赵玉洁则是恼羞成怒,在心中大骂赵宁等人愚蠢得无可救药,竟然为了一场不一定会有胜利的战斗,而甘愿拼掉自己的性命——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 人死了还能有什么? 死了世上的一切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通鄙弃之后,赵玉洁进一步开导自己:赵宁等人拼死血战其实对她而言是最有利的,这既能最大限度削弱元木真,又能让赵宁等人非死即残。 这样一想,赵玉洁便渐渐开心起来,逐步感觉这一切莫非是天意,难道上天都在帮她的忙? 自己的心理建设告一段落,赵玉洁有精力去注意宋治了,立马发现对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心神一沉。 她太了解宋治了,只看对方的神态,她就知道对方眼下在想什么,思绪飞快一转,开口道: “赵宁已经成了王极境后期,他们都难以对抗元木真,可见后者的实力已是今非昔比。” 闻听此言,宋治胸中刚刚燃起的烈火,瞬息间凉了大半。 是啊,赵宁王都是极境后期了,战斗还打成这个样子,元木真的强大已是令人颤栗。 他一个王极境中期贸然加入战团,面对这样的元木真,一旦对方执意杀他,就算有传国玉玺加持,就能保证一定可以像之前从汴梁脱身那样,顺利离开吗? 宋治毫无把握。 意识到这一点,宋治后背冰凉,心悸不已。 还好刚才没有冲动,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大都督等人正在为国死战,他们姑且不避强敌不惧一死,朕怎好一直观望置身事外?这一战毕竟关系到大齐的江山社稷……” 宋治觉得有必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大义正气,维护自己的明君形象,免得赵玉洁看轻了自己的品德。 赵玉洁已经察觉到宋治怕了,听了对方这番话,差些没控制住冷笑出声,好在她城府够深,当下做出苦劝的样子: “陛下已是快到王极境后期,只要陛下无碍,他日成就了天人境,何愁大齐不能灭了北胡?臣妾虽然愚钝,却也知道为君者应该目光长远,不该伤了龙体国本!” 宋治长叹一声,做出为难纠结的样子。 末了,他无比庄重道:“大都督等人都是国家的英雄,朕要为他们建祠立庙,保证香火不绝,让天下人永远铭记他们的功勋与忠义!” 内心里,他对赵玉洁递来的这个台阶非常满意,也借此说服了自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不是因为胆小怕死才不去助战,坐视赵宁等人为国战死的。 再者,帝王怕死也是理所应当。 一无所有的人才大多不怕死,富有天下的人怎能不怕死? 至此,宋治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坐视赵宁等人战死青竹山这件事了。 他做好了敬新磨再次归来时,带回赵宁等人战没的消息,他们转身就跑的准备。 敬新磨回来了。 形色匆匆,痛苦满面。 “陛下……” 出乎意料,这回敬新磨在没被宋治追问打断话头的情况下,竟然自己停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艰难与沉重,堵在喉咙里一时出不来。 于是宋治知道,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他心中一片荒凉,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大半。 赵玉洁喜不自禁,犹如在漫漫荆棘丛林中,辛苦跋涉多年,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群山,看到一望无际平原的旅人。 她紧盯着敬新磨,不想错过对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她要亲耳确认,赵宁——这个她生平最大的敌人、最厉害的对手、最难缠的阻碍,已经身死道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敬新磨嗓音沉痛,仿佛仅仅是说出这些话,就耗光了他一身修为之力,徐徐地道: “陛下,大战结束了。 “大都督生死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一身修为已经不复存在——彻底的不复存在。 “赵宁生死不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伤势极重,不比孝文山之战的情况好。 “干将莫邪生死不知,可以确定的是,道蕴已是完全被元木真当场击毁,就算不死,往后也将再无缚鸡之力。 “陛下……这一战,大齐损失惨重,代价不可谓不深……” 说到这,敬新磨又一次止住了话头,仿佛累得即将死去,不歇口气不行。 饶是对结果已经有心理准备,真正听到这里,宋治仍是被震得呆愣良久。 “赵宁没死?何谓生死不知?可恨,竟然没死!我要立刻动身,前去结果了她!” 赵玉洁忿忿不平的想到这里,顾不得身份,连忙追问:“元木真呢?元木真如何?!” 如果元木真没死但很虚弱,她就可以去捡漏,但如果元木真情况不差,她便没法过去杀了赵宁。 被赵玉洁这么一问,宋治回过神来,死死瞪着敬新磨:“最后的战况到底是怎样的?大都督等人为何是个生死不知的结局?元木真是死了还是胜了?” 元木真要是大胜,他就必须立马跑路。 敬新磨躬身行礼,声音沧桑而悲伤: “陛下,赵宁等人合力进攻,最开始是干将伤得最重,紧接着莫邪便不管不顾的进攻,以命换伤,元木真虽然被刺了一剑,但也得以正面击毁莫邪的剑气剑蕴。 “莫邪在将死之际被赵宁及时救下,只是再没动弹过,修为气机不存,而后干将突然发狂,也去正面硬拼,同样刺了元木真一剑,同样被完全毁了剑道底蕴,同样是被赵宁勉强救下,只不过他本就断了一臂,能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了。 “再后便是大都督怒火万丈的以命相博,以掠空步突进,凭空凝出了赵氏破阵枪,捅进了元木真的腰肋,却也被元木真反手一拳击毁气海,当场重伤并被废了修为…… “到了这时,我们失去了三名修行者,赵宁等人合力也已无法袭扰限制元木真,给其他人创造正面硬拼的机会了。“元木真伤得不轻,亦是凶性大发,以绝对的修为实力,揪住了不断给他制造麻烦的赵宁,可没想到的是……” 宋治急切的噶声问:“没想到什么?” 敬新磨双目泛红:“没想到的是,二十六岁便已成就王极境后期,只要不死必然晋升天人境的世家第一修行者,年纪轻轻便已转战数千里之地,灭杀大批北胡王极境修行者,率部建立了赫赫军功的战神,放着大好前途大好人生不要,竟然也没想活着结束战斗! “在元木真揪住他的瞬间,他借力用力不退反进,果断近了元木真的身,在自己被元木真以极快的应变速度,一掌劈中额头的同时,手中千钧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蹬、蹬、蹬! 宋治目瞪口呆,连退三步,脚下的真气在半空踩出了一连串急促响亮的气爆。 他惊愕万分,他感动不已,他神思不属。 “赵宁这都没死?” 敬新磨话音方落,赵玉洁的声音响起。 看着焦躁失望的赵玉洁,敬新磨张了张嘴,五官抽动,像是吃了一大锅苍蝇,半响才道:“唐国公……生死不知……” “元木真中了赵宁穿心一刀,他死了没有?!”稳住心绪的宋治,满含期待地问。 敬新磨摇摇头:“唐国公那一刀,并未让元木真丧命,倒是……” “倒是怎样?” 敬新磨闭了闭眼,还是禁不住双眼模糊,他尽力让变调的声音显得正常: “倒是唐国公被元木真击中额头,在七窍流血不止、身体颤抖如筛糠之际,仍是死死盯着元木真,拼命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尽了意志力去限制对方的行动!” 宋治愣了愣:“他为何如此?” 敬新磨的声音陡然加重、拔高,平生一股激昂金戈之意:“为了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敬新磨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却直腰抬头声如战鼓:“一个击杀没有敌手的天元可汗,保住我大齐江山社稷的机会!” 宋治:“……” 他怔怔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大伴,失语无言。 “元木真死了?!”赵玉洁理智而又迫切地问。 敬新磨猛然转头盯着她。 目光如剑地盯着她。 这位老宦官咬着牙一字字道:“元木真要是死了,他的人头此时就该在老奴手里!” 赵玉洁神色一滞。 她感受到了敬新磨对她的怨气。 滔天的怨气。 浓到有杀气渗出。 这让她既不解又愤怒。 但此时此刻,赵玉洁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最后配合赵宁出手的轩辕剑,一定让元木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大到让他无法再战胜战力相对完全的轩辕剑。 所以赵宁等人才是生死不知。 否则他们就是已经命丧黄泉。 想通这一点,赵玉洁眼前一亮,心跳猛地加快,整个人一下子进入了即将沸腾的状态,就像逐鹿天下的诸侯王走到了天子宝座面前! 章四八三 面见(祝大家牛年大吉!) 敬新磨对他们的不满与失望是如此明显,对赵宁等人的尊重与敬佩溢于言表,宋治当然能够分辨得出,这让他既羞且怒,半响无言。 赵玉洁却不在乎这些,她按耐不住地问:“元木真是否还在晋阳?” 敬新磨没有回答赵玉洁这个问题。 看他的样子,明显不想理会贵妃。至少是暂时没打算理会了。 他向宋治拱手道:“陛下,老奴回返的时候,元木真还在晋阳,此时他还在不在,老奴不知。” 敬新磨无视自己的行为,让赵玉洁心头就像扎了根刺般难受,但她知道对方跟宋治关系非同寻常,所以不好表现出什么,只能将这笔账深深记下。 再者,她现在也没心思跟敬新磨掰扯什么。 她有更紧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她赶忙对宋治道:“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们应该马上动身去晋阳!若是做的好了,境外事与国内事,都可以在片刻之间大定!” 宋治眼中精芒一闪。 赵玉洁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刚刚之所以没有及时想到,不过是因为敬新磨的表现,内心有所触动。现在赵玉洁说话了,他当然知道该做什么决定。 “走,去晋阳!”宋治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纵身北行。 赵玉洁激动万分,连忙跟上。 落在两人后面的敬新磨,眉宇间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宋治等人在距离青竹山不远不近的地方,汇合了之前就被他派来监视晋阳的两名王极境,一行五人没用多久就到了青竹山。 宋治一只手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拿出传国玉玺,确保稍有不对劲,能在元木真出手之时抢先撤离。 临近青竹山时,他迅速扫视一圈周围情况。 这一看,他发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青竹山损毁严重,大小山峰几乎没有一个完整,十几丈的深坑随处可见,林木大片倾倒断折,树根凌乱翻出伸展,不少地方还有火光烟柱,燃烧的木草如大海中的浪花。 整个受到真气波及的范围极为广阔,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仿佛这里曾经倾泻下过一大片流星雨。山峦风貌因之大改,峰巅成平地,山坳成崖壁,沟壑变坦途,面目全非的犹如沧海桑田。 其二,天空中没有大修行者。 无人在云端之上傲立,身姿卓约,渊渟岳峙,俯瞰群峰与群雄。 “没有胜利者?”这是宋治油然而生的明悟与疑惑。 随后,他发现了赵玉洁的小小异常——对方正呼吸颇为急促的盯着群山中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峰。 那是一处峰顶折断,被真气削出数丈平地的山峰。 宋治跟着看了过去。 目光一凛。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再显眼不过的人。 之所以显眼,一是对方站立的位置——在平地或坐或蹲或卧的众人之前,那人衣发狂乱,浑身浴血,按刀而立,腰似长枪身如劲松,正向他们看来; 二是因为对方的身份——那是一个,会让如今的宋治与赵玉洁,仅是看到就会呼吸、心跳、情绪有变化的人。 赵氏家主继承人,大齐唐国公,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军功无人可及的战神,天下年纪最轻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国战的脊梁,一人便是一座长城的存在。 赵宁! 在宋治的感知中,赵宁虽然身受重伤,但气机还不至于崩溃,也没到虚弱至极的地步,而看对方挺拔的身形,熊罴般的气势,亦可知对方没有丧失行动力。 宋治第一时间转过头,目光如电的向敬新磨看去! 对方说赵宁命悬一线、生死不知——可眼前的赵宁分明活得好好的,哪里有半点儿要死的样?! 面对皇帝的金刚怒目,敬新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陛下速做决断!”这时,赵玉洁急不可耐、饱含杀气的声音,闯进了宋治耳中。 宋治重新看向赵宁。 他们来晚了一步,元木真已经不在晋阳,失去了杀死对方的机会,宋治已是痛心疾首——元木真既然会离开,就说明情况不会好,他们若是到得及时,未尝不能击杀对方。 元木真走了,但解决赵宁,消除赵氏尾大不掉隐患的可能,还被他们握在手里。 眼下赵宁状态不佳,经过观察,宋治可以肯定的是,赵玄极等人确实丧失了修为——就连轩辕老头和红蔻,此时都是气若游丝,可以想象,他们最后一击得手时,一定被元木真伤得不轻。 在场唯一战力完全的,就只有杨佳妮,而对方不过是一个王极境中期。 这的确是宋治最好的机会! 瞬息之间,宋治思虑百转,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论对大齐江山的功勋,在这场国战中,无人可比赵氏;但论起对帝室的威胁,此战过后,天下也无人可及赵氏。 随着中原收复,大齐王师战力提高,元木真再度被击退,国战形势已经全面好转。即便没有赵宁这些人,宋治认为大齐同样能胜。 利弊权衡,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事到临头优柔寡断,非是明君所为。 宋治双目之中如有烈火爆起。 在赵玉洁迫不及待、敬新磨忐忑难安的注视下,宋治拿定了主意。 他压低声音道:“大伴与我动手,爱妃策应,不得放跑一人,速战速决!” 话音方落,人已加速飞出,如离弦之箭,向按刀而立的赵宁笔直而去! 赵玉洁如闻天籁,紧随其后,做好了随时左右掠出,果断出手的准备——如果形势需要,她甚至不吝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只要能杀掉赵宁,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千丈,五百丈,三百丈,宋治眼中的赵宁,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赵宁的面容,他也看得愈发清楚。 七窍之中淌出的血迹,不少残余没被擦干,蚯蚓一样挂着,额头正中血肉模糊,鲜血还在往外渗出,浸入了长眉,乱发长短不一,哪怕是被山风吹拂着,鲜血凝结的长束也不曾散开,破损的衣袍显露出道道被真气划破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者何止一处。 这样的赵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要多恐怖有多恐怖,但他按刀而立的样子,却是要多铁血有多铁血。 看着这样的赵宁,一瞬间涌起的感动、敬佩、羞愧、自责之情,像是海水一般吞没了宋治,几乎让他放弃前行。 “他们是被元木真所杀,与朕何干?大不了此战之后,朕为他们建祠立庙,把他们当作英雄供起来,让天下人都铭记他们的功劳,赞颂他们的品德!” 下一刻,宋治胸中的各种情绪,尽数转化为澎湃的杀意。 空前浓厚的杀意! 既然看着赵宁会让他内疚惭愧,那就让赵宁去死,等看不到对方了,他也就不会再有这种让自己难受的感触。 深吸一口气,宋治就要掏出传国玉玺,发出全力一击,务求一击毙敌,不给赵宁任何还手余地,在刹那间解决问题。 就在此时,宋治心头一动,已然察觉到晋阳城的方向,有许多道强悍气机,在眨眼间快速逼近,不等他抬头查看清楚,敬新磨的声音已是响起: “陛下,有人来了,都是王极境的修行者!” 宋治精神一震,仔细去看,果然就发现青竹山后,晋阳城的方向,已有好些人影快速飞近。 现场忽然多了三四个王极境,他还能不能继续对赵宁出手? 若是出手,就得把这些人都杀了灭口!否则,他如何能将赵宁等人的死亡,栽赃给元木真? 宋治纠结不已。 “陛下,后面也来人了,是寿阳方向!”敬新磨的声音再度响起。 宋治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侧翼寿阳方向,的确有五六个王极境修行者,快速靠近过来,速度不比青竹山后那些人稍慢。 十来个王极境瞬息赶到! 宋治心头顿时如压巨石,呼吸不畅,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怎么都吐不出来,浑身上下好似被千针戳刺,难受得几欲抓狂。 他还能把这十来个王极境都杀了不成? 且不说但凡逃走一两个,他谋害赵宁等人的行径必将败露,仅是七八个王极境修行者的折损,对大齐战力都是莫大打击,没了这些人牵制察拉罕,河东战局如何稳得住,那还谈什么国战大局? 宋治还只是难受,赵玉洁则是痛苦难当,牙关都要咬碎。 今日是杀赵宁的天赐良机,几十年难遇,竟然就这么泡汤了? 错过了今日,往后她何日才能再找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铲除赵宁? 或许一直都不会有了! 赵玉洁厉鬼一样盯着在山峦平地上,按刀而立八风不动的赵宁,恨不得化身修罗,扑过去一口咬死对方。 元木真前脚刚走,这么多河东王极境后脚就出现了,这是为什么?! 宋治看着赵宁,在刹那间就有了明悟。 这些王极境修行者,有的是赵氏的人,有的不是,但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相继出现在青竹山,要说不是事先得到了赵玄极、赵宁的授意,宋治绝对不信。 赵宁会这么安排,原因只可能有两个。 其一,在他们跟元木真的战斗结束后,需要这些人来救援、帮助。 但就算如此,也不用出动十来个王极境! 其二,赵宁意识到他们跟元木真的战斗结束后,还有别的致命威胁! 这不就是在防备他这个皇帝? 赵宁竟然连这都能预料到? 他到底是神机妙算鬼神莫测,还是对自己了解到了极点? 宋治心乱如麻,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当场吐出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山前。 没有更多时间想别的,宋治用尽全部意志,勉力压下种种异样情绪,换上一张面对国家英雄的敬重、亲切笑脸,落了下去: “赵将军,朕一听说元木真那老贼到了晋阳,便立马动身全速赶来,原想与尔等并肩杀敌,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让你们伤成了这样......”  章四八四 根本 在宋治带着赵玉洁等人,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赵宁便知道,对方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 对赵宁而言,这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在他们跟元木真交手时,敬新磨来回奔走,赵宁都感知得一清二楚,所以青竹山的战况,宋治没有不了解的道理。 对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战斗都已结束,他们非残即伤的时候过来,若说不是为了对他们不利,打死赵宁也不信。 因是之故,他一直保持着按刀而立的姿态,做好了随时出手,拼命一搏的准备——纵然他已无多少战力,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跟元木真的战斗,让他差些命丧当场,刚刚有晕过去片刻,若不是杨佳妮及时相助,此时断然不能醒来。 眼看着宋治落到面前,摆出一副仁人明君的模样,表演自己的懊恼自责,心如明镜的赵宁,只是微微躬身: “恕臣重伤在身,不能大礼参见,保境安民是赵氏作为大齐第一将门的本职,臣纵使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丝毫怨言,陛下无需自责。” 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神色悲怆。 这一战,他们付出的代价委实惨重,干将莫邪性命难保,纵然被杨佳妮及时救治,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能否醒来全看气运。 伤得最重的还是赵玄极,哪怕杨佳妮全力相救,眼下也没有丁点儿气息,若是再过片刻还是如此,便是当场陨落的结局, 红蔻伤势相对轻些,在场所有不能站立的人中,她也是唯一还有可能保住修修为的,即便如此,她现在也只能打坐调息,无法动弹。 至于元木真......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赵宁等人就能杀了他! 若是多一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在场,赵玄极等人就不会落到这个凄惨下场,若是能再多两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相助,他们就有十成胜算! 可悲地是,宋治跟赵玉洁都没有过来助战。 时至今日,大齐不是没有力量击败元木真,迅速结束这场带给无数齐人灭顶之灾的战争,可大齐偏偏错失了机会。 这就是如今的大齐。 而最可悲地是,赵玄极毫无保留效忠的皇帝,不仅隔岸观火,坐视他们血染疆场性命垂危,还打算在战后过来清理他们,以确保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受威胁! 开战之前,赵宁几乎被赵玄极说服。 大齐上下同共经历了这场百年未遇的血火磨练,靠着无数热血儿女同舟共济以命相搏,总算在生死边缘挺了过来,战后大家很可能会空前团结和和睦睦,世家跟皇权、赵氏跟帝室,未尝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官府对待百姓也不会像之前那么苛刻蛮横,权贵富人对待平民也不会如之前那般盘剥压榨。 可现在,赵宁的这种信念,已是近乎崩塌。 国战至此,大齐明明已经迎来曙光,盼到了太阳与希望,可赵宁左看右看,却怎么都觉得,入目之处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接下来,大齐天下会是怎样,赵氏又该何去何从? 赵宁心绪复杂,却顾不得去多想这些,与之相比,他更在乎赵玄极的伤势,在跟宋治见过礼后,他步履蹒跚的走到赵玄极身前,让赶来的赵氏修行者,配合杨佳妮把众人送回晋阳疗伤。 而从始至终,赵宁都没有看赵玉洁一眼。 同样的,赵玉洁也不曾看赵宁一眼。 彼此都明白眼不见为净,不看可以当作对方不存在,若真是看了对方,很可能一个把持不住,就会突然暴起,不管不顾跟对方拼命。 宋治不仅要同行去晋阳,还亲手搀扶赵玄极,且在刚离开青竹山的时候,就下令让敬新磨火速回金陵,去取最好的疗伤丹药来。 敬新磨欣然而往。 赵玉洁趁机跟着敬新磨离开。 宋治在晋地停留了整整七日,其间到各地巡查了城防,接见了不少将领,算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慰劳了前线将士,深入了解了晋地战事。 以宋治的修为境界,只在几个王极境的陪同下,就在晋地呆了这么久,虽然每日都有事情做,仍旧显得不正常。 赵宁明白,宋治是想看看赵玄极等人何时醒来,亲自确认他们的修为还能否保住。 遗憾的是,直至宋治离开晋阳,赵玄极等人都没有醒来。 ...... 时光如流水,乾符十六年冬,在青竹山之战后相对平静的国战氛围中悄然而逝,立春过了没几天,大齐天下迎来了新的一年——乾符十七年。 是日,乾符十七年,正月初三。 沉闷了许久的赵氏族人、仆役,在这一日重新有了笑脸。 命悬一线的赵玄极,终于醒了过来,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已经能够跟人说话。加上前些天苏醒的干将莫邪,青竹山一战中受伤的众人,都保住了性命。 虽然除了赵宁、红蔻之外,其他人的修为都没有保住,但能够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玄极在第一时间询问了赵宁,他昏迷之后的各种情况,赵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敬新磨、宋治的行踪,一五一十都给赵玄极说明。 听罢赵宁的讲述,这位曾经的大齐皇朝第一修行者,军方地位最显赫最尊贵的大都督,如今身体孱弱的只能缠绵病榻的耄耋老人,眉头刻满苦涩的长长叹息。 赵宁沉吟片刻,正要说话,赵玄极已是先一步开口,语调沧桑、面色沉重地对屋中的赵氏族人道: “国事艰难内忧外患,不止我大齐独有,历朝历代亦不乏此情,想要渡过时艰整肃社稷,为人臣者,无外乎是文死谏武死战。 “国战数年,纵观天下州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不知凡几,而我赵氏仍然锦衣玉食、富贵不减,与前者相比,我等幸运何止百倍,还有什么好怨忿的? “值此之时,赵氏上下当恪尽职守,尽人臣本分,戮力国事,征战沙场,驱逐外寇,再造乾坤,不得有片刻懈怠,更不得有丝毫贰心。 “你们要切记,万不能因私废公、因小失大,搅乱了社稷妨害了国运,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此时任何违抗军令忤逆圣命的行为,都是资敌,敢于这么做的人,都是国家罪人! “你们可明白了?” 赵北望、王柔花、赵烈、赵逊等赵氏族人,闻言都是点头称是。 身为青竹山之战的亲历者,大齐在国战之中的长城,立功无数杀敌无算百姓口中的战神,差些没死在敌人手里,倒是被自家皇帝给摘掉脑袋的赵宁,看问题有他自己的感受,看事情有他自己的想法,沉默片刻,直言不讳道: “祖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是陛下继承自历代先帝的国策,更是历朝历代的君王孜孜不倦的事业与遗志,这是中原皇朝的大势,不是个人所能更该。 “陛下或许不是昏君,但只要他不能违逆这股大势,还要一心投身其中,我世家大族就永远不可能跟陛下和睦共处,纵然有一时安逸,稍后也必定万劫不复。 “而青竹山之战中,陛下明明可以早到,与我等合力,谋求将元木真击败乃至诛杀!可是,陛下偏偏等到了最后...... “大齐社稷危险到今天这一步,天下百姓经受这般死难,错不在我,今时今日,我赵氏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可陛下在做什么? “他若是真心待我等有功之臣,真心待我赵氏,就该把赵玉洁亲手送回来,任凭我等处置,可事实如何,陛下到青竹山的时候,甚至想......” 赵宁的话还没说完,赵玄极已是大怒喝斥:“住口!” 赵宁五官扭动,义愤填膺怨气难平,如鲠在喉头脑发胀,后面的话不说完,感觉就如万箭穿心一般。 但他忍住了。 不是因为他自觉没道理,而是因为他面对的是赵玄极,是自己的祖父,是一个刚刚为家族为皇朝失去修为的老人。 赵宁俯首低眉,不复言语。 堂中的赵氏核心族人,包括被特例允许在场的杨佳妮,此时面色都很复杂。他们一方面要聆听赵玄极的教诲,一方面又觉得赵宁说得都是事实。 赵玄极喟叹一声,招了招手,示意赵宁到床榻边去——赵北望腾出了位置。 “宁儿,你虽然年轻,但却是我赵氏家主继承人,当处处以大局为重,戒骄戒躁,不得意气用事,尤其不能恃功自傲。 “我跟你说过,不要以为自己占着道理,就可以无所顾忌,需知臣子尽忠事主,才是皇朝之内最大的道理。” 赵玄极郑重的看着赵宁,眼神深邃地认真道:“一旦因为赵氏的所作所为,导致国战崩坏九州不保,那么赵氏之前所立之寸功,绝不能偿还于万一,而后世子孙万代,在天下百姓心中,赵氏都将只有骂名没有功名,再无任何立足之地。 “你,可明白了?” 赵玄极的这番耳提面命,让赵宁精神一振,瞳孔猛缩,刹那间恍然大悟。 他之前想的那些,赵氏跟宋氏的关系,世家跟皇权的关系,在赵玄极这番话所体现的格局面前,小的不值一提。 赵玄极最后那些话,才是根本。 赵氏子弟,立身要正。 赵氏族人,绝不做有害国家的事。 不仅如此,赵氏还要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不断征战立功。 惟其如此,赵氏才不会失去民心拥戴,方有未来可言。  章四八五 美好岁月 乾符十七年,春。 朝廷调动中原各路藩镇军共计八十余万,兵分三路渡河北上,大举反攻河北。 皇帝宋治亲自挂帅,掌河北行营大总管印,驾临汴梁城主持战事。 西路军由高福瑞为河北行营排阵使,统率四镇二十余万兵马,为左翼。 此部经河阳渡过黄河进入晋地,自泽潞取道北上,逼近寿阳,威胁察拉罕所部侧翼,意欲汇合河东军夹击察拉罕,牵制其主力,不使其大举支援黄河北岸。 中路军以赵玉洁为河北行营都统,统率八镇兵马四十余万,为主力。 此部配合调自江淮、沿东海北上、由黄河口西进的水师战船数千艘,自杨柳城发动渡河战役,目标卫州、魏州。 东路军以赵宁为河北行营指挥使,出动郓州驻军、平卢军合计二十余万,为右翼。 此部配合江淮水师一部,呼应中路军作战,牵制黄河北岸敌军。 二月,粮草入营,大军聚集,左路军先行出动,行至泽潞驻扎。 三月,身在郓州的赵宁接到皇帝军令,命其统率郓州驻军、平卢军即日出战。 赵宁擂鼓聚将,传达皇帝军令,安排大军行动。 诸将都去各行其是后,他自己则回到庭院,披上鹤氅,戴上方巾,手持一卷《黄帝内经》,在宽阔幽静的轩室里,听着假山湖泊的水声,嗅着缕缕桃花清香,优哉游哉的品书悟道。 “西河城先锋已经登船备战,郓州城外大军也在陆续出营启程,大战一触即发,满城百姓不是夹道相送,就是伸着脖子在看热闹,公子身为大军主将,竟然像个局外的方士一样,在这里品茶读书,是不是太悠闲了些?” 说话的是许久不见,刚从汴梁过来的扈红练。 她进了轩室,挥手让眉清目秀的少女丫鬟退下,自己跪坐下来为赵宁煮茶,趁着给赵宁递茶的功夫,在赵宁视线从书页上挪开时,眸光流转的幽幽说道。 赵宁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我有伤在身,战力还不及一个王极境中期,到了战场上也没甚么用,与其过去指手画脚,不如相信陈奕、贺平,让他们自己应变。” 见赵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书页上,一副超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扈红练掩嘴笑道: “公子怕是心里明白,咱们这里主要是配合中路军作战,不会有什么大功劳不说,还得被支使的晕头转向,公子懒得给赵玉洁做嫁衣裳,这才想在家里躲个清闲吧?” 赵宁瞅了扈红练一眼,调侃道:“二娘现在也懂兵事韬略了?” 扈红练浅浅地白了赵宁一眼,佯嗔道:“公子这是在取笑奴家愚笨了。奴家跟着皇后娘娘征战了不短时间,若是没点长进,岂不是丢了公子的颜面?” 赵宁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颜面不颜面的——大姐有什么话让二娘带给我?” 说起赵七月,扈红练情不自禁叹了声气,不无幽怨道: “皇后娘娘收服郑、滑二州,功劳谁人不见,可陛下一来,一通嘴上褒奖,些许财宝赏赐,就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组建起来、战功赫赫的十几万精锐扈从军打散,编入了陛下的元从禁军。 “还说什么,现在天子到了汴梁,自然可以庇护娘娘周全,不再需要什么扈从军了。” 宋治的元从禁军,一部分是从燕平带走的,在当时燕平还要防守的情况下,数量本就不多,路上还有损伤,后来虽然在金陵招募了些人手作为补充,但论数量不过二十万,论战力尚且不及藩镇军。 作为天子,作为朝廷中枢,手里只有这么点直属军队,无论如何都会睡不着觉,看到赵七月手里的十几万精兵悍将,不眼红不可能,不拿过来也说不过去。 对皇帝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跟皇后本就是一体,那皇后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东西。在宋治看来,这些将士效命于皇后,哪有效命于他荣耀? 随便加官进爵,给点恩赐,这些来自各地没有背景的将士,就没有不成为他的心腹爪牙的道理。至于军中的陈氏、蒋氏修行者,有的是办法调走。 扈红练目光变得哀伤,接着道:“皇后娘娘倒是没有特别的话,托奴家转告公子,就说了一句:身为赵氏子弟,她不会拖赵氏的后腿。” 说到最后,扈红练对赵七月的同情怜悯,已经是溢于言表。 赵宁放下书册,神色黯然。 前些年,赵七月说她不想再做什么皇后,也不想到金陵去,所以赵宁谋划了让她的扈从军,到郑州、滑州各地收拢溃兵,聚集到汴梁扩充实力的事。 为此,他还带着红蔻,亲自去过中原,帮助陈安之等人救下了更多将士。 而现在,赵七月心甘情愿呆在宋治身边,做个不受待见的空壳子皇后,再也不提独当一面之类的事。 显而易见,青竹山之战后,赵七月认识到了赵氏的处境究竟有多糟,所以不想再给赵宁添麻烦——她这时候要是跟宋治闹不合,对赵氏对大局都没有好处。 半响后,赵宁道:“国战尚未结束,大齐也谈不上胜券在握,这个时候,无论河东军还是我郓州驻军,陛下都必须倚重,短期内他不会苛待大姐。 “你回去后,依然按照之前的部署行事,现在正面战场用不到你们了,但你们眼下做的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分闪失。” 赵宁如今没法让赵七月立即脱离困境,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很多人都行走在黑夜中,赵氏的人尤其如此,但赵宁相信,他们终将迎来黎明。 扈红练垂首道:“奴家领命。” 说到这,见赵宁又要拿起书册,扈红练连忙道:“公子,小妹她......”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她收敛担忧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宁知道说的是谁。 苏叶青。 这些年来,苏叶青一直呆在萧燕身边,传递出来的消息多不胜数,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河北义军因此才能奋战到现在。 但对苏叶青而言,这是在悬崖边上起舞。 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可能掉下去。 而一旦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念起苏叶青,赵宁心头不可抑制涌现出股股浓烈的愧疚之情。 无论是北入草原,还是奋战在敌营,对苏叶青来说,都是极为残酷的事。 但赵宁只是一个将门公子,不是皇朝宰相,更不是大齐皇帝,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为了中原皇朝的存续,为了更多大齐百姓,他不得不亲手把苏叶青推上刀尖。 形势发展到现在,这场国战中的所有齐人,没有谁比苏叶青更加孤独,也没有谁比她过得更加胆战心惊。 他想起苏叶青北上之前,留给她的那些酒。 装酒的坛子,堆了满满一屋子。 现在,他想喝酒了。 只想喝酒。 亦只能喝酒。 ...... 镇州,真定城。 月光清冷,覆在墙壁瓦片上,犹如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而每当寒风拂面,冷寂顺着毛孔浸入骨髓,都会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没有丝毫热度的清辉。 阁楼上,陪在萧燕身边的苏叶青,在夜风里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 俯瞰府邸夜色的萧燕,头也不回地问。 苏叶青垂首回答:“公主恕罪。” “你有什么罪?” 萧燕明知故问。 苏叶青低声道:“仆下失礼了。” “失礼不算罪。” 萧燕的话意味莫名。 苏叶青行礼称谢:“多谢公主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萧燕不答。 片刻后,萧燕忽然道:“其实我也很冷。” 苏叶青忙道:“仆下吩咐人去拿大氅。” 萧燕淡淡道:“心冷,拿大氅又有什么用?” 苏叶青咬了咬嘴唇:“仆下该如何为公主分忧?” 萧燕轻笑一声:“去杀了赵宁。” 苏叶青心头一颤。 萧燕摆了摆手,示意苏叶青不必接话,转身在阁楼中摆放的小案后坐下,眉眼低沉,锋芒内敛,声音平缓得没有丝毫波澜: “我在河北数年,不止一次围剿各地乱军,自认布置得当行动周密,可河北叛军就如长了天眼一般,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到了今日,河北匪患仍旧没有断绝。你说,我的心岂能不冷?” 苏叶青道:“河北匪患虽然数次死里逃生,但也伤亡不小,如今规模已是不大,且没什么百姓再鼎力支持,不出两年,公主必能尽数灭之。” 萧燕哦了一声,“你当真如此认为?” 苏叶青道:“是......仆下深信不疑。” 萧燕再次不语。 苏叶青愈发忐忑。 她总觉得,近日来的萧燕,对她已是十分怀疑。 虽然她左思右想,一遍又一遍确认过,自己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对方手里。 “齐朝在中原集结八十多万大军,兵分三路渡河北犯,加上二十万河东军,总人马已经超过百万。而我王庭在河北的兵马,只有不到对方的半数。大战一起,河北各地的乱军,势必群起相应,届时我们就是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 终于,萧燕再度开了口,她的声音比这夜风还冷,比清辉更加枯寂,“你说,这一仗,我王庭有无胜算?” 苏叶青道:“王庭一定会胜!” 萧燕嗤地一笑:“凭什么?” 苏叶青道:“凭王庭有公主!” 萧燕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既然你对我如此有信心,那就跟我走一趟卫州。这一战,只要挫败齐朝中路大军的兵锋,河北危局便有望消解。” 萧燕豁然起身,眸子里如有金戈交击,寒芒阵阵,“我在河北没胜,已是奇耻大辱,这一战无论如何,也要胜了赵玉洁这个小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燃起仇恨的熊熊烈焰。 十年之前,她在燕平城被捕,直接原因就是赵玉洁的出卖。这个账,她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是时候跟赵玉洁清算了! 苏叶青俯身应是。 想到马上就要去黄河北岸,再看楼外的青瓦黑墙,她忽然就不觉得那有多冷了,也不再有自己是一片清辉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大齐王师的决胜攻势已经拉开,这场国战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她还知道,赵宁就在黄河南岸,距离卫州并非太远。 她更加明白,赵宁为这一日准备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当战争的车轮已经行进到这一步,赵宁就绝不会让它倒退回去。 而只要赵宁出现在她面前,但凡是她能看见赵宁,那就一定意味着,他们已经赢了。一切艰难困苦、孤独凶险,都会在那一瞬彻底结束。 往后等待她的,只会是充满阳光的美好岁月。  章四八六 仇人相见 杨柳城。 大战将起,宋治亲自来到军前,检校三军将士,当众慷慨陈词,在赢得甲士们的齐声响应后,心满意足的回到帅帐。 这段时间,宋治没少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大摇大摆的到各军宣示存在,无论高福瑞所部还是赵宁所部,都接受了他的检阅。 在他兴致上来的时候,他还会经常白鱼龙服,到营中查看士卒的训练、伙食情况,并且跟满嘴荤话的大汉们插科打诨。 在彼此其乐融融之际,敬新磨往往会恰到好处的出现,佯装有急事需要皇帝回去处理,从而点破宋治的身份,赚得所有人的意外惊诧。 然后,宋治便会在将士们受宠若惊的行礼声中,面带微笑的飘然离去,只留下满地仁君明君的好名声。 宋治的种种行为,赵玉洁都看在眼里,她一方面深感不屑、鄙夷,另一方面又很是佩服,学习到了不少。 不屑与鄙夷,是因为在国战形势混乱,不确定元木真是否会突然出现的时候,宋治从来不敢出现在沙场军前,生怕自己有个万一。 而彼时,其实才是最需要他这个皇帝,在阵前鼓舞士气,宣示自己与将士们共进退、同生死的的时候。 现如今,国战形势好转了,宋治知道元木真不能奈他何了,便迫不及待来彰显自己帝王的存在感,并且收买人心,意图获得将士们的忠心与爱戴。 所以眼下的宋治有多神气,走起路来有多虎虎生风,赵玉洁心中呕吐的欲望就有多深。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宋治的所作所为,又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身份,虽然用心堪称龌龊、行为令人生厌,但效果却并非没有。 故而赵玉洁又学到了一些。 她心里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也要多多微服查访,帮助普通将士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跟他们闲话家常拉近关系,并且在达到目的后显露身份,以此收买人心。 之所以是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是因为大问题是不能轻易解决的。 譬如将领吃空饷贪粮秣,这是军中常态,上层心照不宣,一旦触动,就会危及将校们的切身利益,若是被军中实权的将校们怨恨了,那就得不偿失。 能解决的问题,无外乎是士卒被将校鞭打的时候,出面喝斥教训,再假模假样的命令他们日后不得如此;士卒们吃得不好,就自讨腰包请他们吃顿肉喝点酒,装作士卒们只是今天吃得不好,并不是一直吃得不好。 凡此种种,多的是可以作秀的地方。 “明日就是出战之期,朕已得到斥候探报,在卫州主持战事的,是北胡公主萧燕。这人有些聪明,昔日躲在燕平搬弄了不少阴谋。 “但早在十年前,她就败给了赵宁,被对方当猴子耍得差些疯掉,可见也不是什么太难缠的人。你只要有不输给赵宁的手段,击败她就不难。” 宋治心情很好,大马金刀坐在帅案后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巡山归来的百兽之王,既意气风发又睥睨天下,“爱妃可有把握?” 赵玉洁肃然道:“臣妾必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失望。” 宋治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三路大军,左路虽然有河东军配合,但要应付察拉罕,迅速取胜的可能性不大,右路本就是配合你的,没有建立大功的可能。皇朝渡河北攻之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中路,在你身上。 “只要能突破黄河天堑,成功杀进河北,这份战绩便足以压制赵宁的破兖州之功,再加上之前你收复中原大片疆土,日后克复河北州县的军功,这大齐的战神之名,也就该易主了。 “等到那时,朕无论让你做什么,拥有怎样的大权,都是名正言顺,无人可以不服;整个天下,也都会因为你的巨大威望,而不敢正面对抗你的锋锐!” 说到这,宋治眼中满是精芒,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天下——而那正是他理想中的天下。 “二十年,只要这场国战能胜,顶多再过二十年,这天下就将再无世家门阀,将再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威胁、掣肘皇权分毫!” 宋治站了起来,犹如一座山峰,满身渊渟岳峙之气,好似将九州万方都踩在脚下,“等到那时,我宋氏的江山,便会成为真正铁打的江山,可以真正传承千秋万代,实现始皇帝二世三世乃至万世无穷世的千古雄图霸业!” 赵玉洁望着眼前英姿勃发、顾盼自雄的皇帝,忽然有些失神。 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皇帝,竟然豪气无限、光芒万丈。 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宋治身上,看到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煌煌光芒。 充满了魅力。 一个天下之主该有的魅力。 ...... 广阔无垠的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一艘艘符文战舰整齐排开,船舷相连首尾呼应,樯桅如林、荆旗蔽空,构建了一座巍峨雄奇的水上连城,在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战鼓声中,缓慢而又雄浑的向前行驶,一寸寸碾压、吞没两军阵前的土黄河面。 当两座水上连城之中,各自升起无数道耀眼瑰丽的符文流光,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滑过当空遮蔽太阳,朝对方船舰如石如弹的倾泻而下时,甲胄在身、眉眼秀丽的赵玉洁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从脚下的战船上如标枪一般拔地而起,向北胡战船投射过去。 当浑身裹着真气烈焰的赵玉洁,以比箭矢快得多太多的速度,蛮横无理的撕破、冲毁身前的流光箭阵,就要降临北胡战船连城上时,她面前的空气一阵扭曲模糊,继而一个稳重的身影凌空踏出,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头戴锥帽、身着蓝色右衽交领袍服,手持一柄符文古朴晦涩的新月弯刀的萧燕。 看到萧燕,赵玉洁止住了身法,任由咻咻破空的箭矢,如连绵不绝的洪流一般,从身旁不停地飞速划过,对双方已经碰到一起,开始追对厮杀、盘旋升空,掀起种种领域异象的高手强者视而不见,用看手下败将的目光,望着萧燕讥诮道: “听说你连王极境都不是,竟敢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可知螳臂当车为何事?” 她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无声宣告着彼此之间的强弱早已更易,也在提醒萧燕不要再用以前的目光看她,不要再用以前的姿态跟她说话。 毫无疑问,赵玉洁如此神态,令萧燕胸中的仇恨更加汹涌。 她乜斜着赵玉洁,冷笑道:“当初在代州城外,我救了一条落难的丧家之犬,并喂食了她不少时间,有一天这条狗疯了,反咬了我一口,并且自鸣得意,好似从此就做了一个人似的,但人尽皆知的是,狗,永远都是狗。” 听了这话,赵玉洁就像是被一根根倒刺划破了心肺,痛苦难当。 这不是因为萧燕羞辱了她,而是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底层岁月。 她最不想被提及的,就是曾经弱小可怜的自己。在身为上位者的权贵看来,在如今的赵玉洁自己看来,昔日的自己的确活得跟鸡犬无异。 每当被人翻出那段历史岁月,她就不由得自惭形愧,觉得矮人一截。 她的眼神低沉:“你一介塞外胡蛮、荒漠野人,也敢这般吐口狂言,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吗?” 萧燕哂笑不迭:“你一介赵氏叛女,一条惯于卖主求荣的恶犬,纵然身在齐朝,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又怎会明白文字的奥义?” 赵玉洁顿时怒不可遏。 她平生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称作“赵氏叛女”,这比骂她猪狗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当即长啸一声,纵身而出,以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拳朝萧燕面门砸去:“等你的人头成为我的军功,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搬弄唇舌!” 萧燕现身迎战,对赵玉洁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只要能阵斩对方,这场战争她就赢了大半。 对此赵玉洁很有把握。 萧燕曾经疯癫过,修为大减,国战开始之际,靠着元木真的帮助,也不过是元神境的修为,如今就算有所进益,说破天就是王极境前中期。 是以这一拳轰出去,赵玉洁认为萧燕必然付出惨重代价。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当她出手的时候,她看到萧燕举起手中的新月弯刀,不紧不慢地笔直朝她斩落。 那一瞬,赵玉洁肝胆俱颤。 在她的感知中,新月弯刀上爆发出的刀气,犹如大海一般浩瀚,又似宙宇一样深邃,仿佛都能将世界劈成两半! 刀气中蕴含的无穷力量,高深到她一时无法理解。 显然,这不是萧燕的实力。 问题在那柄刀——那柄刀上蕴含的力量! 生死危机临面,赵玉洁发出了狐狸般的悲鸣惨嘶,再也顾不得隐藏境界,陡然将全部修为之力,全都调动起来凝聚于左拳,毫无保留轰击出去! 萧燕看着赵玉洁五官扭曲,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眸子里的杀意如铁石一般坚硬。 她敢来出战赵玉洁,当然是有依仗——后者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只有萧燕知道,她手中的新月弯刀到底有多强。 那是元木真从海上归来,去晋阳出战赵宁等人时,半路顺手交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萧燕不借助元木真的力量,也能应对强力威胁稳住大局。 乾符十三年,元木真在晋阳败给过赵玄极等人一次,去年冬天回来,虽然对战胜赵玄极等人颇有信心,但也不得不以防万一。 元木真在这柄新月弯刀上,注入了几分自己的修为气机。 天人境的修为之力,就算是一品符兵也承载不起,所以萧燕无法借助这弯刀发出相当于天人境一击的力量,但对付天人境以下的修行者,绝对杀伤力十足! 章四八七 真神仙假神仙 现今是王极境修行者的萧燕,能够完全催动新月弯刀上的力量。 在赵玉洁神色大变的时候,她已经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 可这份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赵玉洁紧随而至的一拳,竟然有王极境后期的威力! 如瀑如练的刀气与比山峰还要巍峨的拳芒碰在一起,将空气震得轰鸣不止,腾起百丈的真气云团中,刀气顺势切下,将拳芒寸寸切碎,直至落在赵玉洁身前! 残余的刀气击中赵玉洁的护体真气,后者犹如被棍棒击飞的皮球,口吐鲜血猛然滑退,眨眼便去了数百丈。 这一刀之后,萧燕与赵玉洁都是眼神大变。 前者是没有想到,赵玉洁竟然已成王极境后期!乾符六年,她在代州城外救下赵玉洁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个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 十余年间,从御气境初期跨越到了王极境后期,这样的修为进益速度,让萧燕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无法置信、难以接受。 这般修为提升速度,普天之下也没两个! 也正因为赵玉洁已是王极境后期,所以这一刀才没能要了她的命,仅仅只是将其击伤而已。 萧燕作为草原霸主天元部族的贤公主,借用的又是千年未出的雄主天元可汗的力量,竟然没能瞬杀赵玉洁这个齐朝底层出身的平民——这种情况,萧燕如何接受得了? 气机跌落不少的赵玉洁,咬牙盯着手持弯刀、衣袍猎猎形如神人的萧燕,双眸之中饱含不甘与愤恨,汹涌的戾气浓如近乎实质的火焰。 想她十多年拼搏,日夜不停未有片刻懈怠的苦修钻营,凭着非凡天赋、极佳气运与不俗心性,好不容易成就了王极境后期,本以为终于拨云见日可以大展拳脚君临天下,不料避过了天下第一人的天元可汗,却被区区萧燕所伤。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这叫她如何能够不恨? 赵玉洁的恨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转瞬而逝。 因为萧燕不曾有片刻停顿,在她身形堪堪稳住之时,已经劈出了第二刀! 刀气瞬息临面,赵玉洁不禁瞳孔放大,这一刀她很难避过,也很难抵挡,若是再度被击中,非死即残! 绝望之际,赵玉洁眼前的刀气侧翼,忽然有一柱金芒一穿而过,刀气一阵摇晃闪烁,旋即就如破碎的泡沫般四散炸开,在半空绽放出绚烂的真气烟花。 赵玉洁大喜过望。 及时出手的人,是手持传国玉玺的宋治。 在场的王极境修行者中,也只有借助传国玉玺的宋治,能够抵御萧燕斩出的刀气。 “陛下......”赵玉洁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颗心便又开始下沉,他看到侧旁不远处的宋治面色苍白,托着玉玺的手微微颤抖。 显然,挡下萧燕这一刀,宋治也颇为吃力。 他或许还能挡第二刀、第三刀,但绝对挡不住第四刀、第五刀! 赵玉洁禁不住胆战心惊,差些没忍住转身就跑,趁机脱离战场,走得远远的。 她已经暴露了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宋治不可能不心存芥蒂,事后问起她不好解释,而一旦处理得不妥当,两人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痕,若是失去宋治的全心支持,赵玉洁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够继续在大齐呼风唤雨。 但她扼住了这个念头。 她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未必到了最后一刻。 眼见宋治出现在赵玉洁身旁,萧燕眸中杀气更甚,就像看到猎物主动送上门的饿狼,有将宋治跟赵玉洁一网打尽的冲动。 但她却没有斩出第三刀。 她只是俯瞰着宋治与赵玉洁,冷声讥讽:“宋治,你可知道,你身边的这个贵妃,昔日曾是我的鹰犬,为我做了不少事,甚至她到徐明朗身边为妾,都是我一手安排,这么一个残花败柳,你还把她当宝贝护着,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听了这话,宋治脸上肌肉一阵抽搐。 但他并未去看赵玉洁,反而乜斜着萧燕道:“败军之将,也敢搬弄唇舌,真是不知所谓!你要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朕或许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大军所到之处,必让你等片甲不留!” 临阵之际,他没道理被萧燕牵着鼻子走。 萧燕冷笑不迭:“大言不惭,你若是真有这本事,就来取走我的项上人头!” 两人俱是浑身杀气,看起来都恨不得吃了对方,但偏偏只是斗嘴,没有谁主动出击。 对宋治而言,他是没把战胜萧燕。刚刚那两刀威势不凡,让他回忆起了当日在汴梁城面对元木真时的感受,再来几刀,他跟赵玉洁都不会有好下场。 对萧燕来说,她同样也是没把握战胜宋治与赵玉洁。 她手中的新月弯刀,虽然附上了元木真的修为气机,杀伤力惊骇绝伦,看似比宋治手中的传国玉玺还厉害,但毕竟是元木真临时炼制的,不可能在各方面都强过传国玉玺。 眼下,萧燕能斩出的刀数已经不多。 她没把握在耗尽元木真留于弯刀上的气机之前,杀掉宋治跟赵玉洁。 而传国玉玺就没有这些限制,只要它还在宋治手里,但凡宋治还有真气催动,就可以一直使用。 要是萧燕耗尽了弯刀上的气机,却没能击杀宋治与赵玉洁,那么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反过来让她坠入深渊! 元木真给她留下这柄弯刀,所要应对的强力威胁,本就是宋治手中的传国玉玺,可谁曾想,现在场中多了一个王极境后期的赵玉洁! 萧燕不继续出手,还能借助新月弯刀威胁宋治跟赵玉洁,让他俩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如若底牌用尽,敌人却没死,胜负转瞬就会改变。 彼此的力量相差不多,局面一下子陷入僵持。 ...... 郓州。 赵宁依然是鹤氅方巾,在临湖的轩室里读书,一如既往的清闲自在,而离开了几日的扈红练,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扈红练如今也是王极境修行者,郓州距离汴梁不是很远,她往返一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正好帮赵宁看着杨柳城战场,并及时传递各种消息。 “公子,杨柳城大战已经开启,双方水师鏖战三日不分胜负,陛下跟赵玉洁两人,也跟萧燕交过手......” 将丫鬟打发出去,在茶釜前跪坐的扈红练,说到这里卖起了关子,掩嘴轻笑道:“公子不妨猜猜是个什么结果。” 赵宁手不释卷,眉头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道:“能是什么结果?平手。” 扈红练呀的一声:“公子如何得知?” 赵宁翻着书页道:“若不是平手,你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没有情绪波动?” 扈红练刚开始有些泄气,转眼又坐直了腰身,忙不迭地问:“公子也没有情绪起伏,莫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公子是如何料到的?” 赵宁瞄了扈红练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你猜猜看。” 扈红练没有任何犹疑,凝神认真思量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 “公子一定是知道,元木真这回在去晋阳之前就做了两手准备,毕竟他之前败给过公子等人,也在汴梁见识过传国玉玺,如果他要防备自己万一失手,像之前那样无法再现身作战的情况,就得让萧燕有战胜传国玉玺的能力。 “皇朝北上的三路大军中,虽然左路有河东军配合,战力最强,但面对察拉罕的严防死守,短期难以建功,所以萧燕的主要防备对象,必然是中路军跟右路军,亲临卫州理所应当,而中路军率先开始作战,正好撞在了萧燕的刀尖上! “这样一来,原本可以战胜陛下的萧燕,因为有赵玉洁这个王极境后期在,就只能打个平手!” 一口气说完这些,扈红练自己都有些得意,笑得妩媚妖娆,邀功般地对赵宁道:“不知奴家说得对不对?” 不等赵宁回答,她又想到了什么,赶紧补充: “公子回了郓州,一直深居简出,显得对战事不上心不在乎,其实就是知道,中路军的战局会僵持,会打很长时间,而且赵玉洁必定难以建功!” 赵宁放下书册,不动声色:“说完了?” 扈红练期待的问:“奴家说得对吗?” 赵宁摇摇头:“全错了。” 扈红练张圆了红唇。 赵宁动动手指,示意对方上茶,等润好了嗓子,这才不紧不慢道: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战力最强的郓州军,是渡河之战的主力,为此我还做了许多准备,调集了不少力量,但这都不包括如何应付萧燕。 “没想到陛下这回铁了心不打算让我建功,宁愿相信赵玉洁跟那些藩镇军的战力。什么配合中路军作战,不过是把我们晾在这里而已。 “元木真给了萧燕那么强的依仗,我压根儿没想到,从答案反推分析过程,做事后诸葛亮,这谁都可以,但我不是神仙,事先如何能够面面都料到?” 说到这,赵宁叹息一声,显得很是惆怅: “陛下重用赵玉洁不用郓州军,萧燕又有媲美陛下跟赵玉洁的战力,最后导致双方斗到一起形成僵持之局,这都是意外,是巧合,是命运啊!” 扈红练:“......” 听完赵宁的讲述,她觉得阳光都不明媚了,树芽都不新鲜了,花草也不美丽了,一切都索然无味。 好半响,扈红练才从失望中回过神来,有气无力的问:“事已至此,公子有什么打算?” 赵宁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茶水,从小案后站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而后负手走到湖边,摇着头无奈道:“事已至此,我能怎么办?” 就在扈红练以为赵宁是真的没什么办法,没什么事要干的时候,忽然听到后者接着道: “身为皇朝第一将门赵氏的子弟,我当然是只能奋力作战,为大齐的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再立一个大大的军功了。” 扈红练:“......” 她很快眼前一亮:“公子要出战了?” 赵宁没回答。 扈红练随之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她的心思顿时活泛、热切起来。 这成功渡河进入河北的军功,终究还是要落在公子身上?若是如此,公子在天下齐人心中的地位,跟真的神仙还有多大区别? 望着赵宁挺拔颀长的背影,扈红练忽然一阵失神,心有所感。 刚刚赵宁说他什么都没料到的那些话,到底是赵宁的真心话,还是只是说出来给旁人给朝廷给天下人听的? 她那番被赵宁判定为“全错”的分析,是不是其实都是对的? 章四八八 谨遵将军之令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人还来不及做什么事,一天又一天便已一去不复返。 转眼到了五月,大齐中路军与右路军,仍是没有渡过黄河。 宋治、赵玉洁两人,率领的世家、寒门节度使,被萧燕死死拦在黄河之上,无论如何都登不了岸。 进展并非没有,而且不小,隶属北胡的水师,已经被大齐水师彻底击败,数千艘战船不是被毁就是被俘,如今卫州——杨柳城一线的黄河水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北胡战船。 北胡水师的组建,本就是以乾符十三年,俘获的大齐战船为基础,数年以来,北胡水师虽然熟悉了水师战法,能够驾驶战舰正面作战,但也仅此而已。 真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数年的训练成果,并不足以弥补草原战士不谙水战的短板,而大齐的水师有传承千年的实战经验与素质,两相对比,高下不难判出。 更何况,江淮地面的水师,自古以来就是天下水师中最精锐的部分之一,这就更不必说,宋治这回调集的水师力量,无论符文战舰的数量,还是各种器械的配置,都比北胡水师强很多。 但近两个月的鏖战,宋治也只是解决了北胡水师。 萧燕在渡口、河岸布置了重兵,工事军堡修炼的极为密集,防线构建得密不透风,铜墙铁壁一般,大齐水师的将士,想要从船上登上岸,依然是难如登天。 天堑之所以是天堑,不是没有道理。 这段时间以来,宋治尝试了多种战法,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不能解决困境。 随着战事进行,宋治终于意识到,要想正面强攻进入河北地,绝非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目标。 这个时候,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从内部突破。 或者说,从北胡大军背后突破。 宋治顺理成章想到了河北地的义军。 他派了很多人,秘密潜入河北,去联络各地义军,给他们下达命令,让他们集中力量出击,前来黄河北岸支援。 这件事,在大战开始之前,宋治其实就在做了。 河北的义军奋战了这么多年,跟朝廷当然有不少联系,朝廷虽然不能给他们多少物资支持,但历次战果报上来,朝廷没少根据战功,给义军们加官进爵。 皇朝北伐这么重要的军事行动,宋治怎么可能不事先联络河北义军,要求对方配合正面王师行动? 可从宋治布置北伐之战开始,朝廷跟河北义军的联络就不顺利,消息往来十分艰难,一二十路大小义军,回应他的寥寥无几。 一方面,这是萧燕在从中阻拦。 大战之时,萧燕明知河北地有那么多义军,怎么会不防备他们配合正面的齐军作战? 她就算不能立即剿灭这些义军,但封锁义军跟大齐的人员消息往来,却还是能够差不多办到的。 她在河北地主事了这么些年,取得的成果不同凡响,现在义军在河北地都没多少民间支持了,况且她还是密探出身,曾经在燕平潜伏多年,对这种事再是熟悉不过。 绿营军都是地方大族、地主组建的,战力是不如北胡战士,但利用在县乡的影响力,发动麾下的庄户佃户做这件事,却容易得很。 另一方面,宋治不知道的是,河北义军有自己的打算。 凡此种种,导致到了现在,也没成规模的河北义军,来黄河北岸响应王师——零星小股的义军倒是有,可还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就被萧燕的军队绞杀干净。 这些义军,很显然不是黄远岱麾下人马。 “这么些年了,河北义军在敌后艰苦奋战,大大小小打了数百仗,被北胡多次重兵围剿都坚持了下来,怎么说都是精干人马,为何真到了朕要用他们,让他们发挥重要作用的关键时刻,他们却不能很好的襄助王师了?真是岂有此理!” 大帐中,听完敬新磨的禀报,额头、脖颈爬满“蚯蚓”的宋治,气得踢翻了案桌,“再派人,加派人手!飞鱼卫有那么多高手,要是连朕的军令都传达不到,那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穿官服、领俸禄?!” 敬新磨不敢怠慢,连忙下去安排。 赵玉洁欲言又止。 现在宋治骂的是敬新磨与飞鱼卫,她要是冒然开口,宋治的怒火说不定会发泄到她头上——这些日子,因为她成就王极境而没上报的事,宋治对她鲜有好脸色。 赵玉洁想要躲个清净,宋治却不让,后者很快就转过身盯着她:“大战之前,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只要让你主攻,你麾下的将士一定能够破敌建功,现在怎么样?快两个月了,你统带的将士,仍是不能登上北岸!” 赵玉洁连忙下拜:“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大战之前,她确实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过,就算大军不能建功,她以王极境后期的实力,也能所向披靡,可没想到萧燕手里有那么厉害的依仗。 自从那天跟萧燕对阵受伤后,她就再没挑战对方。 宋治也没有。 哪怕他们也对萧燕在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不曾趁胜追击感到疑惑。 他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重。 都怕死。 不愿冒生死之险。 如若不然,形势可能大为不同。 “我再给你一个月,顶多一个月!要是一个月后,你还破不了萧燕的防线,朕——朕就让赵宁出马!” 末了,宋治毫不留情给赵玉洁下达了最后通牒。 “臣妾一定竭尽全力!”听到赵宁的名字,赵玉洁心头一颤,刹那间怨恨到了极点,在躬身领命的同时,她已经暗暗把宋治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对方是大齐皇帝,也在这里,大军破不了敌,对方却把账全算在她头上,还要让赵宁出动,无视她长久以来的功劳苦劳,委实凉薄到了极点。 开战之初,她还为宋治展现出的帝王霸气心折,在对方不顾她隐瞒真实境界的事实,及时出手相救时多少心动过。 但现在,这些无不烟消云散。 而在宋治看来,他对赵玉洁已是仁至义尽。 为了让对方立下大功,他宁愿放着天下至锐郓州军不用,放着被称为战神的赵宁不用,可赵玉洁却这样不经事,手握雄兵却击败不了萧燕,着实无能。 在宋治跟赵玉洁为了眼前战局焦躁难耐的时候,数百里之外的赵宁,经过这么多时间的歇息,终于不紧不慢的走出了郓州城,施施然降临了西河城。 “将军!” 城头,贺平、陈奕、耿安国等人听说赵宁到了,连忙过来拜见,刚行完礼,贺平便迫不及待道:“将军,你要是再不来,末将等都要急死了!” 赵宁微笑不语,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着急说话,跟随左右的扈红练搬来了一把藤椅,他稳稳坐了上去,由对方服侍着披上了的鹤氅,悠闲得像个员外。 扈红练边招呼人准备茶釜,边对贺平等人道: “青竹山一战,公子受了些伤,眼下还没全好,身子骨有些弱,不耐久站,城头风大,得披上大氅才行,你们若是要说很多话,公子也得有热茶润喉。” 贺平、云雍等人,见扈红练把赵宁说得如此弱不经风,无不面露担忧之色,同时看赵宁的眼神,又充满了钦佩,像是看神人一般。 “你们刚才想说什么?”赵宁不无歉意的笑了笑。 “将军,末将等急死了!”耿安国上前半步,大嗓门嗡嗡的。 赵宁微微皱眉,神情一个不对便咳嗽了起来,也不知是被风吹着了,还是给耿安国惹的,这让耿安国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贺平一把将他拉了回去,向赵宁抱拳道: “将军忠义无双,赵氏更是满门高洁之士,末将等无不发自肺腑的佩服,青竹山一战,大都督险死还生,修为不存,将军也......也伤成了这样,末将恨不能以身替之!” 陈奕等十几个将领,俱是低头抱拳,齐声道:“万望将军保重身体!” 他们这话声音不小,城池上下都听到了动静,一时间数十将校千百将士,无不面朝赵宁,主动行礼:“万望将军保重身体!” 场面非同一般。 扈红练眼露异样的喜悦与骄傲之色。 赵宁止住了咳嗽,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诸位不必如此,小恙而已,碍不了大事。 “本公知道你们着急,皇朝北伐,郓州驻军本该攻城拔寨、杀敌建功,却在这里干晾了两个月,一仗也没打,确实闲了些。” 耿安国听到这,又上前一步,开口就要说话,却被贺平一眼给瞪得张嘴无言,不好意思的默默退了回去。 贺平道:“正如将军所言,大战已经开始两个月了,中路军虽然败了北胡水师,却始终不能成功登岸,将士死伤无数;军报上说察拉罕坚守城池,死不出战,河东军攻打得很艰难,那高福瑞又是个只会说大话的...... “将军,我郓州军不敢自称天下至锐,但好歹也是百战之师,这个时候陛下把我们晾在这里,坐视战机一日日流逝,末将担心,一旦战事迁延日久,师老兵疲,三军都没了锐气,这仗可就不好打了......末将说得多了,请将军示下!” 陈奕、耿安国等将领,俱是抱拳:“请将军示下!” 赵宁望着眼前这些,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大齐最优秀的将校,笑容不减: “贺将军说的,本公都知道,本公之所以到西河城来,也是为了给你们一句准话。尔等告诉将士们,一个月,至多一个半月,再等待一个半月,一切都会不同。” 察拉罕坚守不出,河东军眼下确实没什么战果,但要说他们打得很艰难,这就是冤枉他们了,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在恰当的时候配合赵宁而已。 “一个半月?这么久?!”耿安国惊讶的失声叫了起来。 赵宁陡然沉下脸:“怎么,我赵宁的部将,就只能攻势如火,不能不动如山?” 耿安国一看赵宁的神色,感受到对方的不快,不由得心头一震,急急忙忙抱拳:“不,不是,将军,末将能等,末将能不动如山!” “这就好。” 赵宁缓和了神色,随后放开目光,扫视了周围的将士们一圈,“尔等要是相信本公,就耐心等待,好生养精蓄锐。 “本公只说一句,莫要真到了需要你们上阵的时候,却不能破阵杀敌,丟本公的颜面。” 耿安国、贺平、陈奕、云雍等人,一起抱拳,齐声道:“谨遵将军之令!”  章四八九 燕雀与鸿鹄 松林镇。 黄昏时分,李大头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埋头扒拉的时候,习惯性抬头望了一眼街对面,左车儿的那间酒楼。 今天酒楼依然热闹得很。进进出出的多是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最不济也是腰挎弯刀的北胡战士,等闲见不到松林镇的平头百姓。 李大头暗自冷哼一声,目光中充满嫉恨的鄙夷与异样的优越感。 自从左车儿投靠了北胡,从松林镇的正义豪侠,变成了北胡的走狗爪牙,松林镇的普通百姓,人前人后的没少唾弃、咒骂他,怎会到他的酒楼来? 是以进出酒楼的,不是北胡的官吏、将士,就是跟左车儿沆瀣一气,谄媚奉承北胡、仰其鼻息的地主富人,他们倒是跟左车儿相处得格外融洽。 松林镇虽然只是个小镇子,却因为靠近运河与黄河的交叉口,位置颇为重要,无论来往商旅还是驻扎在附近的北胡将士,都有很多。 因是之故,酒楼纵然没有松林镇的普通百姓捧场,依然赚得盆满钵满。左车儿就在被松林镇百姓不断戳脊梁骨的过程中,渐渐成了名利场的大人物。 据李大头所知,左车儿因为巴结好了北胡官吏,他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县邑。就连州城都有他的酒楼,听说赚得更多,非是松林镇的酒楼可比。 近一两年来,左车儿呆在松林镇的时间已是不多,常常骑着颇为神骏的高头大马,在一大帮狗腿子的护卫下,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往来于县邑、州城。 只不过左车儿的亲眷还在松林镇,所以他总是回来。 “大头,别看了,再看那酒楼也不是你的,左车儿走了大运,命里就该富贵,咱们是穷人命,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说话的是药铺的大伙计,左右布铺、粮铺的大小伙计,也端着饭碗凑了过来,他们就跟寻常时候一样,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抓紧凑在一起插科打诨找些乐子。 李大头哂地一笑,轻蔑道:“再富贵也是一条走狗,丢人现眼,有什么好神气的,我虽然穷,但好歹有骨气,没有辱没祖宗!” 众人听了他这话,全都噗嗤笑了声。 布铺的二伙计捂着肚子道:“要是放在两年前,你说这话没问题,但如今是什么情况?大伙儿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称赞公主的,却是不少。” 药铺的大伙计点头不跌的接过话头:“现在纵然没了青衣刀客杀贪官污吏,但鱼肉乡里的官吏却不见了,就连那些地主员外,也不再做欺男霸女的事。 “这是什么世道?有些老人说,这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好世道!” 粮铺的小伙计不甘落后:“我有个亲戚在县衙当差,猜他跟我说了什么?州县的地主大户基本换了一茬!之前那些为富不仁的地方大族,都被清理了一遍! “替代他们的,是一些以前的中小地主,这些人得了好处,成了新的地方豪富,当然愿意给公主卖命,组建那什么绿营军。 “有前车之鉴,在公主的严令下,他们就不敢为祸乡里,而公主得到这些人效力,也能稳定州县统治秩序,所以现在世面上才如此太平!” 说到这,粮铺伙计朝李大头挤了挤眼,面色怪异地道: “我记得周地主家的少爷抢走了你的娃娃亲,就给了二两银子,这是明晃晃的恶行啊,你要是现在告到衙门,说不定够他们家喝一壶的!” 李大头变了脸色,嘴角抽动半响,梗着脖子道:“我,我为什么要向那些蛮人胡子求助?我,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是官老爷!” 药铺伙计笑道:“那你就宁愿不要回你的娃娃亲?宁愿看着青梅竹马在地主家受苦?宁愿做个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没卵用的男人?” 李大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李大头就是死,就是不做男人,也绝不丢祖宗的脸,对胡人狗官低头弯腰!” 他这话说得硬气,换来的,却是众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等他们笑够了,今天的乐子也就找到了,遂不再跟李大头多纠缠,心满意足的陆续散去。 李大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碗里的饭都没了滋味。 伙计们说的都是事实,这李大头当然知道。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已经认同了北胡对他们的统治——之所以不说出来,不过是想要维持一个忠义的脸面。 前些年,李大头在左车儿面前抬不起头,过得很是痛苦,这些年好不容易,靠着鄙夷对方是个叛国贼,找回了优越感,经常在伙计们面前咒骂左车儿。 现在他要是承认了北胡,承认了左车儿,那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那个娃娃亲,李大头一方面不敢去衙门,一方面也觉得对方已是残花败柳,而周地主家势力不减,所以基本没想过要去告对方。 无论如何,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这个年少时,伙计群中的头面人物,差了一惯不善言辞没什么存在感的左车儿,不知道多少。 李大头嫉妒左车儿,也羡慕左车儿,暗地里,也想过自己是左车儿,得到对方的酒楼,过对方那样富贵显赫的人生。 这些幻想,让他既兴奋又痛苦。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李大头,没发现药铺的伙计,在一旁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阴冷之意。这份阴冷很快又转化为热切,看到金银财宝般的热切。 没多久,药铺伙计离开铺子,快步向衙门方向走去。 ...... 此时,酒楼雅间。 左车儿正在会客。 对方是一个胡商模样的中年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猩红的酒槽鼻格外醒目,手里的酒壶不离手,仿佛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若是寻常人见了,定然以为这是个酒鬼,且还是个行尸走肉般的酒鬼;但如果是有眼光的人,就会发现这人的眸子明亮得很,不时还有精芒如利剑般闪过,知道对方绝对不是易与之辈。 左车儿不仅知道对方精明,还知道对方有大智慧,有神鬼难测的手段,所以他执礼甚恭,甚至有些拘束、惶恐,仿佛连呼吸这种本能都要忘记,把握不好节奏。 “卑职接到消息,说有贵人今日到松林镇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先生亲至......卑职久仰先生大名,恨不能早见......只是先生金贵,身边竟然没有高手护卫,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卑职有十颗脑袋也担不起责任......” 左车儿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只因他面前的这人,叫作黄远岱。 河北义军的幕后首脑! 黄远岱神态轻松,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我是作为胡商来的,手里有路引,官府有我的户籍,认识我收了我孝敬钱的胡子官将也不少,要那么多护卫做什么。 “我敢堂堂正正进你的门,就不怕这里的胡子瞧见。你不用太过紧张,说正事。我要你做的准备,你可都做好了?” 不同于几年前,眼下左车儿在一品楼里,已经份量不轻的存在,耳闻目睹过很多机密,知道黄远岱有正经胡商身份,经常跟胡人官将来往,等闲绝对不会出问题。 但眼下不是寻常时候,对方来了他的地面,容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回禀先生,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命令下达,各部就可以立即行动!”左车儿回答得信心十足。 这几个月来,很多人陆陆续续来到了松林镇,是左车儿负责接待、安排隐蔽之处的——他不断往来于州、县、乡里,主要就是完成这个任务。 现如今,集中在松林镇附近的人手,已经多达千余,而且全都是修行者,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这么多人,等闲自然藏不住,但左车儿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按照命令,在自己和自己人置办的宅院、庄子里修建地下堡垒,所以分几个月藏这些人并不难。 黄远岱微微颔首:“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传达命令。你立即安排人手传讯,今夜子时,所有修行者倾巢而出,按照预定计划行事!” 左车儿精神一震。 虽然他在看到黄远岱出现于松林镇的时候,便对这个情况有所预感,但如今亲耳听到命令,想到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在今夜发动,仍是压抑不住激动之情,只感觉浑身的热血都在朝脑门涌去。 “卑职领命!”左车儿奋然抱拳。 ...... 当披甲带刀、人高马大的衙门兵丁出现在面前,李大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感到害怕。 他想要低头绕走,却发现对方的胸甲始终挡在眼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找他这个普普通通的铁匠铺小师傅的。 “你就是李大头?” 李大头听到了对方生硬的大齐官话。 “是......是我。” 李大头一脸茫然。 “你有贰心?” 闻听此言,李大头更加迷茫:“什.....什么贰心?” “你想造反?” 这四个字落在李大头耳中,尤其晴天霹雳,将他震得惊恐万分。 李大头连忙辩解:“不,我没有,大人......冤枉啊!” 兵丁头目冷哼一声:“骂我们是狗官,仇视王庭,还煽动其他人不效忠天元,你难道都忘了?” 李大头这才看见,在这位身材雄伟的兵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药铺的伙计! 李大头顿时如坠冰窟。 萧燕在河北地的确是建立了新规矩,令官民相安无事,但她的统治手段不可能只是怀柔,对那些诋毁天元部族,仇视天元王庭的隐患,她同样在大力惩处。 李大头没想到的是,前一两年还经常跟自己一起,暗地里唾骂胡人的药铺伙计,今天会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背地里向衙门告发他。 “带走!”兵丁头目丢给药铺伙计二两银子,而后大手一挥,李大头立即被人一刀鞘砸在脑门上,眼前顿时一黑,而后便感觉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拖走。 到了衙门的大牢,李大头被审问被拷打被折磨,没一个时辰,便已是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等他从头晕目眩的状态稍微清醒一些,已是被丢在牢房里一个时辰后,他感觉浑身的骨头、血肉没一块不痛,但这种疼痛又时远时近,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他连抬抬手指都已不能。 于是李大头本能的感觉到,他离死不远了。 要是没有人救他出去,不给他请大夫治疗,最多三天,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李大头想不到有谁,能从衙门里把他救出去。 他地位卑微,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家里也没有银子,可以贿赂衙门官吏。 李大头绝望了。 绝望让他浑身颤抖、涕泗横流。 到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他错了,他的人生走错了。 在他处于热血的少年时期,该为不平事出头的时候,他没有胆量行动,眼看着左车儿持刀而行,却只能恼羞成怒的背后嘲讽对方; 在他距离而立之年不是太远的时候,他本该学会人情世故,却没有像左车儿一样,果断投靠胡人做对方的走狗,只能眼看着左车儿富贵显赫。 现在,他还因为嫉妒左车儿言语有失,即将送掉性命。 错误的选择,失败的人生。 如果有机会从头再来,李大头一定会在左车儿刚投靠胡人,正被乡亲父老咒骂,孤独无助的时候,走出铁匠铺,走进那座他每天都要隔街而望的酒楼,站到对方身后,跟对方一起弯腰屈膝的恭迎胡人。 想到这里,李大头嚎哭出声。 就在他鼻涕眼泪快要糊满脸时,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很热闹很激烈,人喊马嘶金属交鸣,还有类似爆竹的炸响连绵不绝,忽远忽近,梦境一般。 李大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阵,他挣扎着勉力转头望向牢房外的走道口,就见身着官服的狱卒们,正在仓惶往后退,但很快就被冲进来的人砍翻在地,再无声息。 而后,一间间牢房的门锁,被进来的人用符刀斩断。 牢房里的犯人——李大头并不知道,这里很多人跟他一样,都是因为仇视北胡,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抓进来的——欢呼着奔出了牢门。 “有大侠来救我们?”李大头浑身一振,大喜过望,凭空生出了一丝力气,站起身酿跄的奔到了门口。 当李大头所在牢房的门锁被砍断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位大侠的面容。 他目瞪口呆的僵在那里,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那是左车儿! 李大头怎么都想不到,会是对方来杀官救人! 对方难道不是应该跟胡人站在一起,对付那些想要反抗天元王庭的人? “还能不能走?”左车儿见李大头不动弹,皱眉问了一句。 李大头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你,你怎么会......怎么会杀胡人官吏,你......你不是早就成了他们的鹰犬?你,你不要命了,不要富贵了?” 早些年,胡人刚来的时候,立足未稳,那时候有不少人反抗他们,可彼时左车儿什么也没做; 现在北胡在河北的统治已经稳固,民心都被收服大半,左车儿这个时候却突然反水,明目张胆攻击胡人衙门,李大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他看不懂左车儿。 也理解不了对方。 左车儿瞥了李大头一眼,没有跟他多说什么的兴致,淡淡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此役之后,松林镇将再无胡人。” 李大头望着左车儿的背影消失在走道口,无力地跌坐于地。 他咧嘴咯咯两声,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左车儿说此战之后,松林镇将再无胡人,李大头不懂。 他想不明白,胡人为什么突然又要败了。 他更加不明白,左车儿为什么能肯定这些。 他忽然回忆起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陈胜吴广的事迹时,经常提到的几句话——“苟富贵勿相忘。”“若为佣耕,何富贵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时此刻,李大头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他瞳孔涣散地呢喃:“同样的出身同样是学徒,原来我真的只是个庸人,而你,却是真正的鸿鹄......” 章四九零 全军出击 西河城。 赵宁到了西河城,每日都会到军中巡视一圈,这大概会用去他一两个时辰,除此之外,他便很少出现在城头、军营、战船。 一天中剩下的时间,赵宁跟在郓州时没多大差别,都是呆在城中的宅院里,或于僻静的轩室里品茶温书,跟丫鬟们逗逗乐子,或于练功房中打坐修炼,用心恢复伤势打磨境界。 如果是正常战争,即便大军一时没有战事,主将也不可能如此悠闲,总要跟幕僚们推演战局,跟军中将领筹谋军机,或寻找敌军破绽,或加强自身战力。 可到目前为止,郓州驻军与平卢军一部,面对的局势并非正常战局,该做的准备,赵宁也早就做了,日常军务下面的将领就能处理,无需他劳心劳神。 总而言之,在这场决定国战胜负的大战,在各地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赵宁是悠闲自在的,超脱世俗般的悠闲自在。 傍晚时分,赵宁在宽阔的院子里练刀,既是提升战技也是参悟道法。某时,扈红练走进了月门,见他神情专注陶醉其中,便没有打扰,在一旁安静等待。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后,赵宁收了刀式,回到椅子上休息,扈红练这才递上茶碗,开始讲述这次去杨柳城,见到的最新战况。 “这些时日以来,赵玉洁每日都到阵前督战,亲手斩杀了不少在她看来,作战怯懦的将士,大军先锋也冲上过河岸很多次,但都是在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被杀散打退。 “每日掉进河里被淹死的人多不胜数,大半个河面几乎一直是红的。前两日,陛下跟赵玉洁终于坐不住了,再度挑战萧燕,没有任何意外,两人接了萧燕三刀,就坚持不住退了回来。” 说到这,扈红练顿了顿:“以奴家看,杨柳城附近的王师,经过这一两个月没有进展的鏖战,已经成了疲敝之师。 “往后想要攻破萧燕的防线,几乎没有可能了。 “公子,赵玉洁统率的那些藩镇军,在克复中原的时候,没少与北胡将士正面较量,一直都是势如破竹,到了如今,怎么看着不太顶用?” 赵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的时候面无表情道: “赵玉洁在中原之所以能连战连捷,于短时间内收复大片失地,一方面是各地北胡军力薄弱,在博尔术已经战死的情况下,失去了主心骨与良好的统一指挥,战力下降;另一方面,则是萧燕壮士断腕,让这些北胡将士北撤。 “在这种情况下,赵玉洁统率的那些藩镇军,自然能够连战连捷。 “现如今不同了,靠着黄河天堑,北胡虽然将士数量不多,但却是以逸待劳,加上萧燕这个人并非易与之辈,所以北胡据守黄河并没有太大问题。 “别忘了,时至今日,战力能够比得上北胡大军的王师,仍是不多。” 扈红练若有所悟:“如此说来,以如今中原各个藩镇军的战力,正面强渡黄河,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赵宁笑了笑,“莫说中原的那些藩镇军,就算是郓州驻军,要强渡黄河也不现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诸侯们,能渡过黄河的,基本都是仰仗奇谋亦或是袭击。正面攻打,除非军力悬殊过大,否则几无胜算。” 听到这里,扈红练欲言又止。 当初北胡大军能够渡过黄河,靠得是元木真以天人境的修为击败宋治,展露出无可匹敌的姿态,导致齐军无法抗衡,战心垮塌一触即溃。 如今宋治反攻河北,之所以敢于正面强攻,一方面是觉得自己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手持传国玉玺,北胡军中无人能够抗衡,另一方面则是认为有河东军和高福瑞在侧翼呼应,可以相互配合,能够让北胡顾此失彼。 可宋治没想到的是,元木真给萧燕留了强力依仗,导致他纵然有了王极境后期的赵玉洁相助,都不能在杨柳城一线获得胜果。 而河东军跟高福瑞所部,在察拉罕踞城而守的情况下,又没能取得什么实质进展。 无论萧燕还是察拉罕,在攻打河北义军与晋地的时候,都谈不上成功,宋治难免轻视他们,却没想到攻守易行之后,战争的面貌变得让他始料未及,萧燕跟察拉罕,都展现出了足以让他焦头烂额的统兵作战能力。 “公子觉得,陛下什么时候会下令,让公子出战?” 眼下这种局势,扈红练只能问这个问题。 赵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闻言轻笑道: “陛下是太平皇帝,满脑子都是权术,对兵事实在谈不上精通,国战打了这么些年,也没正经在战场前沿指挥过战事,至今不曾真正读懂过战局。 “他用的人,不是高福瑞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庸人,就是赵玉洁这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现在,他认为只要我郓州驻军出战,就一定能突破萧燕的黄河防线? “太天真了。 “但凡他让祖父,亦或是韩式、魏氏的人主持战局,而不是自己瞎指挥,重用赵玉洁这种怕死鬼、高福瑞这种蠢夫,战争都不可能打成眼下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扈红练掩嘴妩媚地笑道: “公子这么一说,奴家也看清楚了,陛下至今都没看透彻,国战是为何能从狂澜既倒的局面,发展到今天这样子的——亦或者是他不想承认,大齐王师离了公子离了赵氏就都是饭桶,不能打赢北胡。 “如今陛下不用公子,那不是自断一臂,而是自缚双手——双手都不动了,还怎么能赢一个强大的对手?” 赵宁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如果我真的事先什么准备都没有,只是做一个将门世家的本份,那么此时就算接到了陛下的命令,也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 “咱们这个陛下,根本就没意识到,大齐的天下,不能没有世家,尤其是在对付强大外敌的时候。 “又或许像你说的那样,陛下是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大齐历代先帝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遗志,乃至历朝历代以来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努力,根本上都是错的。” 赵宁这番话,扈红练能听懂前半部分,却听不懂后半部分。对她这个江湖人来说,那些太难琢磨了些。 赵宁见她似懂非懂,换了种更加直接的说法:“世家是有底线的,至少在面对异族的时候是这样;但寒门个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与富贵,是可以没有底线的。 “所以寒门个人能够投靠异族,世家却不可能。” 扈红练嗯嗯哦哦了几声,也不知是真的懂了,还是放弃了理解这些话的努力,转而直接问道:“公子觉得,陛下会什么时候,下令让公子出战?” 赵宁一口喝完碗里的茶水,站了起来:“今日。” 扈红练诧异道:“今日?这么精准?公子是如何推断的?” 赵宁笑道:“推断什么推断,敬新磨已经来了。” 扈红练顺着赵宁的目光遥望,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蓝天,没有半个人影。 她连忙调动王极境的修为仔细感应,几个呼吸之后,终于捕捉到了,西南边有王极境中期修行者的气机,正在迅速靠近。 时至今日,大齐皇朝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仍然屈指可数,但就算是屈指可数,也不是一两个,赵宁能在没看到对方的情况下,仅凭修为境界,就肯定来的是敬新磨,只能说明他对一切洞若观火。 赵宁抖了抖衣袖:“传令,让黄远岱按照计划,在明夜子时开始行动!” 扈红练眉眼一凛:“奴家这就去安排人传令!” 她说完这话,视野中的蓝天下,快速由小变大的黑点,终于显露除了完整的身形,扈红练得以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来的果然是敬新磨! ...... 次日辰时,赵宁来到水师战船上。 郓州驻军以及配合作战的江淮水师,被晾在一边这么久,非但是养精蓄锐充分了,且郓州驻军的将士们都已经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战意到了被压抑、累积到了巅峰状态,亟待爆发。 时间若是短了,郓州驻军也就是普通的斗志昂扬,时间若是太长,斗志被消磨也就没了战心。 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在陈奕、贺平、耿安国、云雍等将领的陪同下,在一艘艘战船上无数将士的注目下,立于最高那艘楼船甲板上,披甲执锐的赵宁,向前走出三步,陡然拔出腰间横刀,用力向前一引,下达了他的军令: “全军出击!” 传令军使们顿时齐声大吼:“赵将军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轰! 轰、轰! 轰、轰、轰! 伴随着旗语打出,雷鸣般的厚重战鼓声,一下一下响了起来。 战舰连城上,一个个将校拔刀出鞘,在短促有力的金属摩擦声中,向各自所在的战舰,依次传达了赵宁的军令:“扬帆,起锚,出击!” 这一日,是乾符十七年五月初三。 这是注定要在大齐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大齐的唐国公、河北行营指挥使赵宁,带着由郓州军、平卢军组成的二十万大军,向黄河北岸的河北地,发动了决胜攻势! 章四九一 接战 去年兖州之战后,因为宋治的命令,赵宁没有参与收复中原全境的战事,不得不率领郓州军返回。 但他回到郓州后并没有真的闲下来——准确地说,是没有让三军将士闲下来。 在给将士们的休沐结束后,他让陈奕、贺平、耿安国、云雍等将,带着麾下部曲征调、打造战船,熟悉水战,训练士卒。 兖州之战时,郓州军伤亡不小,战后虽然补充了兵员,但为了保证战力并未补充太多,但眼下出征的郓州军也有十六七万。 这么多郓州军,只靠几个月的时间和有限的战船——哪怕有长河船行、云家中改造为战船的商船,也远远不够士卒们训练。 所以赵宁只是让部分将士训练了水上作战,这些都是陈奕、贺平等人麾下的精锐,是为一鼓作气杀敌破阵所用。 ——至于青州王师厚麾下的平卢军,此战拢共就出动了几万人相助,这不是王师厚不愿派兵,而是朝廷直接下达的命令。 郓州的齐军战舰虽然不如杨柳城多,但也有近三千艘,战舰连城开拔之际,艨艟战船在前,推开重重波浪,气势雄浑得恍如巨兽。 走舸跟在在一艘艘战船两翼,划开的水波形如离弦之箭,而水上连城中的楼船高大异常,是水师中的庞然大物,跟小型山峦相差无几,装载了最为强力的符文床弩。 大河虽然雄浑宽阔,但也不乏蜿蜒曲折、地形混杂之处,寻常地方渔船小舟要登岸容易,适合数万、数十万大军作战的绝对开阔地带,却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当初博尔术会选择主攻郓州,让麾下将士展开大规模攻势,就说明此处地形适合大军对战。 水流平缓、弯道较小、宽阔浩渺的大河之上黄波万顷,大小不一、排列有序的符文战船整齐而前,兀一开动起来,便在轰鸣如雷、震耳欲聋的战鼓声里,很快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甲板上与船舷后披甲执锐、肃立如松、满含杀气的甲士,有天兵降临之威,一个个垛口与箭孔后蓄势待发的符矢利箭,则有摄人心魄之利。 战船连城中最高的那艘楼船舰首,身着青衫肩披鹤氅的赵宁,在扈红练等高手的簇拥、护卫下,无声矗立。 不同于在青竹山的按刀站立,此刻的他眉眼淡然、神色如常,并无丝毫铁血杀伐之气,像一个世外高人更胜过像一个沙场宿将。 站得高自然看得更远,在大齐水师开拔之后,对面的北胡战船并无移动相迎的迹象,但赵宁看得分明的是,对方船舰上的甲士,都在严阵以待。 只守不攻。 赵宁脑海里冒出这四个字,已经想到了什么。 杨柳城、卫州之间的两军水师对战,以大齐大胜而结束,萧燕自知北胡水师不是大齐水师敌手,所以这回干脆放弃了河上迎战的打算,把水师战船真正当作了城池来使,只让麾下战士原地固守。 如此一来,在沿岸战阵、工事之外,北胡大军又多了一层河上屏障,防御深度增加,更加有层次,更难攻占。 缺点当然也有,譬如说灵活性缺乏,守有余而攻不足。 双方距离越拉越近,随着战鼓声猛然变得更加激烈,阵列前端的艨艟符文战船上,星星点点的真气光芒次第亮起,萤火一般彼此连接成线、汇聚成面,组成一个个形状各异,而又统一在几个固定规格之下的光耀。 弓弦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嘣响,大珠小珠落玉盘,霎时间串联在一起,形成令人精神一紧的真气震动,倏忽间,一根根符矢升空而起,以黑云暴雨之势,飞快罩向对方的水师战船! 与此同时,北胡水师连城中,同样有一片片箭雨流云升起,相对射来! 北胡战船相比大齐战船少一些,射来的箭雨也薄弱一些。 极少数符矢利箭在半空相遇,引发真气共振,彼此在气爆的烟花中碎为齑粉,绝大多数则顺利落到双方战船群中。 除了垛口、箭孔后的弓手,战船上大部分甲士,都在船舱中隐蔽,即便有在船舷后的,也都蹲身举起盾牌,抵挡狂风骤雨般的箭雨袭击。 一时间,乒乒乓乓的交鸣声不绝于耳,几乎盖过了战鼓的轰鸣,间或有士卒的惨叫声响起,零零散散的并不多,几乎引不起什么注意。 赵宁身在阵中,现在符矢利箭还射不到,故而继续平静地观察对手。 ——就算有符矢利箭临面,无需他自己动手,旁边的扈红练等高手护卫,也足以为他扫开在她们看来只是蚊虫的威胁。 作为进攻方,在战鼓声骤密骤大,万箭齐发之际,操控船桨的士卒,都接到了将校的命令,将船舰划动到了极致,一艘艘艨艟、走舸、楼船犹如咆哮的猛兽,加快速度以冲阵之势逼近北胡战船连城。 等大齐水师将速度提升到顶点,双方相距已经不过百步。 赵宁目光微动。 他看到狭长而又宽阔的北胡水师连城中,一艘艘原本整齐排列,彼此之间相互呼应,将阵型守得严丝合缝的战船,有一部分同时在向左右移动! 伴随着一队队战船的转头快速移动,一个个缺口、一条条通道露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北胡连城,拥有密不透风的城墙,那么现在城墙已是全然不见,变成了拥有一条条长街的市井坊区! “北胡这是做什么?放我们的战船冲进去?”扈红练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诧异开口。她想不明白,北胡战船为何会自己打开门户,迎接己方战船进入。 赵宁则是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北胡水师的用意。 对方这是打算放敌深入,而后瓮中捉鳖。 那一条条通道不宽不窄,艨艟能进楼船不能进,且艨艟进的时候,后续策应的走舸进不了多少。 而一旦艨艟进入,就会立即被两面夹击,下场如何可想而知——毕竟通道的宽度跟两侧战船阵列的厚度比起来,委实不值一提! 这不是常规水师战法,而是士卒在平地上的阵战之术! 由此可见,杨柳城、卫州一线的水师对战中,萧燕虽然大败而归,但同样学到了经验,成长了不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想出这样的应战之法! 此时此刻,赵宁看出了北胡水师的图谋,但想要阻止大齐水师前端的艨艟落入陷阱,已是完全来不及。双方距离本就很短了,而艨艟的速度都提升到了极致。 眨眼之间,打头的一些艨艟战船就已进了通道! 北胡水师的主将,对战船变阵的时机把控得恰到好处! 那些艨艟战船上的大齐将校,未必都没有反应过来,可的确没有时间应对,仓促之间就算变幻方向,也必然影响后面的同袍,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下锚,靠船,跳绑!” 场面陷入不利的混乱之境前,赵宁不动声色的下达了命令。 军令很快被传达到位,已经进入通道的大齐战船,纷纷向一侧的北胡战船撞靠过去,因为速度很快,伴随着声声沉闷的巨响,战舰一阵猛烈摇晃。 在这个过程中,大齐战船的船舷后,一道道钩锁被抛了出来,或钉住了北胡船舱上,或勾住了对方的船舷,并被猛然拉紧,借此固定彼此船只。 战船的摇晃很快减缓,一艘艘船舱内,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将士奔了出来,有的将抬着的木板架在两船的船舷上,有的从二层顺着钩锁快速滑到对方船上。 至于其中的修行者,则多是一手持刀一手盾牌,先一步直接跳过船舷,撞进了对方迎出的将士群中,为后续同袍开辟战场! 北胡战士同样是如此施为,动作不分先后。 十几个呼吸间,双方就在彼此的战船上展开了血腥搏杀。 因为靠了通道一侧的北胡战船,大齐水师避免了被两面的敌人,同时跳绑登船的局面,压力减小不少,但处境依然不利——另一侧只是普通将士无法登船,北胡修行者并不会被影响。 阵列前端的艨艟,冲进通道的不少,不过因为下锚及时,也靠住了北胡战船,所以没有深入,也用自己挡住了部分通道,让后续同袍不必成为瓮中之鳖。 后续大齐战船有反应时间,在统一指挥下,除了进入通道接应前端的,大部分侧向移动少许,撞靠上了“街道”旁“坊区”的北胡战船。 这些战船前方,本也有大齐水师正面迎上,此时陆续靠在一起,船上的大齐将士,相继开始跳绑夺船,展开血腥战斗。 至此,双方战船连城中射向彼此的箭雨,稀疏薄弱了不少。 赵宁微微眯了眯眼。 北胡水师自知不善水战,在大齐水师面前只有吃亏的份,所以没想驶出来迎击,一开始就把水师当作了城池防守,把一艘艘战船当作了城内院落、坊区,与大齐水师展开了另类巷战,“寸土必争”。 这是很少见的战法,也是很明智的战法。 在大齐水师开始陆续跳绑之后,赵宁就已经看出来,北胡水师依托战船构建的防御体系犹如铜墙铁壁,几乎没有破绽。 在“坊区”前的大齐水师,只能正面一步步进攻的情况下,在甲板上拼杀的北胡将士,跟后面的弓手更是配合默契。 己方作战并不顺利。 此情此景,赵宁脑海里冒出了两个字:火攻。 章四九二 消息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赵宁否定。 火攻需要的条件很苛刻,如果他决定使用火攻,首先得下令大齐水师后退,脱离北胡战船,再调集船只装满柴薪油脂等物,二度发起冲锋靠近过去。 可大河之上万里无云,没有一点雾气,冲锋船只无法隐蔽,北胡水师虽然说起来是水上连城,但战船并没有绑定在一起。 一旦北胡发现大齐水师的企图,只需要让前排的船只冲来,就能拦截搭载柴薪油脂的大齐战船,最不济就是付出这个船只的代价,让它们被烧毁。 这是一场只能正面强攻的恶战! 赵宁轻轻抬首,纵目望向北胡水师连城后的远处。 正面强攻他并不介意,作为将门子弟,他当然清楚地知道,这天下的沙场征战、两军对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面较量,比拼的就是到底谁更精锐谁更有战力,枯燥且乏味,血腥又残酷。 对手有明显破绽的情况,终究只是少数,能靠奇谋妙计取胜的战争,亦是少之又少。大家都有一颗脑袋,沙场宿将更没几个易与之辈。 说来有些无趣,攻坚拔寨,基本靠的是水磨工夫。 赵宁此时远眺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种异样的直觉。 在这北胡水师背后,应该有某个不凡的存在。 萧燕很可能到了这里! ...... 赵宁想的没错,萧燕的确在战场边缘。 她刚从卫州赶来。 “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从军营出迎的休屠王察合台,在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萧燕时,脸上仍有掩盖不住的惊讶。 天元王庭有王爵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止博尔术、察拉罕两人,左右贤王只是众王之中地位最高的两个存在而已。 休屠王察合台,之前就在跟随博尔术征战,兖州之战前,他突破王极境中期,是军中最顶尖的战力之一。博尔术战没的时候,他跟木合华等人一起逃了出来。 在卫州之战爆发的时候,察合台跟木合华等人,被安排在郓州对岸防备赵宁。 “赵宁出动了,我怎么能不来?”萧燕的回答简洁有力、理所当然,她没有进入军营,直接就带头往河岸急速行去。 郓州军刚一出动,还未跟北胡水师接战,就王极境修行者,第一时间去卫州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萧燕,她听完禀报立即隐蔽起身,没有片刻犹豫耽搁。 此战爆发以来,被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称得上是食同席、寝同床的苏叶青,刚跟察合台等人稍稍见礼,便亦步亦趋加快了脚步。 察合台与木合华相视一眼,目中露出安定之色,赶紧跟上。 对他俩来说,手握新月弯刀的萧燕能够到这里来坐镇,无疑会让本就铜墙铁壁的防线,更加稳如泰山。 登上建在河岸附近土包上的望楼,察合台忍不住开口道:“公主殿下,卫州战事正当激烈之时,您这个时候离开,若是......”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害怕卫州出问题。 萧燕纵目俯瞰正有两军将士,在成群结阵拼命搏杀,沸反盈天的水师连城,头也不回地道: “杨柳城的齐军战力寻常,数月攻坚死伤惨重,已经成了疲敝之师,不足为惧;那宋治跟赵玉洁两人,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能打顺风仗罢了,眼下已是斗志萎靡,完全不值一晒。 “此战我们最大的对手——一直以来,我们在战场上的最大敌人,就是赵宁与他的赵氏族人!赵宁在此,我必须要来! “你们放心,我是隐蔽赶来的,宋治与赵玉洁短时间内发现不了。” 萧燕的意思也很明确:赵宁太过难缠,我不亲自来,你们根本对付不了他。 察合台与木合华等人无法辩驳萧燕,赵宁有多么可怕,他们在博尔术麾下时,都亲自领教过,知道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无论大齐朝廷怎么评定,至少在他们这些北胡将士眼中,齐朝能够赢得黄河南岸的战争,主要靠的是赵宁和他麾下的精锐之师。 观察了战场一段时间,萧燕渐渐安下心来。 这里的防线布置,是由她拿得主意,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郓州军虽然战力强横,但眼下也只是攻入了水师连城,北胡战士有作为防守方的天然便宜,纵然水师连城比不得城池坚固,对方想要彻底占据这处水上屏障,怎么也要十天半月。 而这不过是第一道防线罢了,为的是消耗郓州军的有生力量,搓其锐气。 等到郓州军想要登岸的时候,那才是他们的噩梦!杨柳城的齐军之所以不能攻进卫州地界,不就是水师登岸难如登天? 只要这里的战况,大体跟卫州一个模样,那么北胡大军就可以坚守数月,郓州军就只能在伤亡惨重、将士疲惫之后撤军。 如此一来,这一战天元王庭也就胜了。 这是萧燕最想看到的结果,也是她推演的战局发展方向,足够美好足够诱人。但萧燕并未沉浸其中,她知道要实现这个蓝图并不容易,因为她面对的是赵宁。 那是一个,总能出人意料扭转战局的人。 那也是一个,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还没有败绩的人。 那更是一个,布局长远神机妙算,每每在关键时刻,好似都能借助神力,做成在旁人看来根本没道理做成的事的人。 “谋主,我让你做的布置你可都做好了?”萧燕忽然问了木合华一句,让察合台都感觉没头脑的话。 “回禀公主,仆下已经做好了。”木合华肃然回答。 面对察合台疑惑、探究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公主亲自布置的机密之事,为了不着痕迹,更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所以没有让休屠王知道。” 察合台诧异道:“有什么事是我这个主将都不能知道的?” 木合华悠悠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身边有很多南朝细作!” “南朝细作?”察合台先是怔了怔,旋即脸色低沉下来,不满地看向萧燕,“公主殿下难道认为,小王身边的人都是细作?公主不信任小王?” 萧燕摇摇头:“若是不相信休屠王,我不会让你做主将。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河北数次围剿各地乱军,结果都让他们逃出了生天,要说我们身边没有地位非常、隐蔽极深的南朝细作,这绝无可能。”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在燕平城的失败。 彼时,赵宁就告诉他,齐朝在天王王庭有高级细作,所以他才能知悉萧燕的底细,最终在萧燕几乎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将她多年经营的势力一网打尽。 当年天王王庭没有细作,这已经被天元可汗证明。但今时今日,萧燕却无比肯定,她的身边,北胡大军之中,乃至河北州县官府里,都有齐朝暗桩! 如果齐朝没有这么快攻打河北地,再有一年时间,萧燕就有把握将这些细作,尤其是这些细作中最重要的人物揪出来——她已经有了深刻怀疑的对象。 “不知公主做了哪些布置?”得到萧燕的回答,察合台感受到的屈辱淡了些,“又是为了应对什么做的这些布置?” 既然萧燕已经当众提及了那些布置,没什么顾忌的提出了这事,那就说明到了此时此刻,这件机密不再是不能说的机密了。 出乎察拉罕预料的是,萧燕并没有现在就说明的意思,望着战场目光深邃道:“休屠王不必急切,大伙儿很快就能知道了。” 话至此处,萧燕没了继续开口的意思,众人只能按捺住好奇心。 安安静静跟在萧燕身旁的苏叶青,自从站到了望楼上,视线就一直落在战场前方,紧盯了大齐水师不放,试图越过战场找到赵宁。 可战场分外嘈杂,且不说一艘艘战船上,往来纵横、不断飞跃的元神境修行者众多,符兵击出的真气光芒混乱如梦,仅是在半空中交手的王极境高手,就足以遮挡她穿透战场的目光。 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齐军水师前端的艨艟战船。 这让她既失望又失落。 不多时,听到萧燕等人关于细作的谈论,苏叶青怵然一惊,一颗心如梦覆上了厚厚的冰雪,让她禁不住遍体生寒。 河北义军之所以能够在北胡大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围剿下,一次次突围、转移成功,她跟她麾下的修行者及时传递出去的消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现在,萧燕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什么。 苏叶青还来不及过多思考自己的处境,就开始为萧燕的布置而胆战心惊——萧燕有什么布置,针对谁的布置?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通过木合华的手做出的布置,必然不是针对细作的,只可能是针对更明显的力量,难道说...... 她心中一急,已经领悟到了关键,推测出了萧燕对付的是谁。 这是会直接影响此战胜负的行动,关系着郓州军能不能成功登岸,乃至左右着赵宁是否可以攻入河北,率部赢下这场国战决胜之役! 现在只有她知道这个情报。 她应该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她必须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 赵宁看着两军将士,在北胡水师连城上殊死鏖战、血染战船;看着一个个将士不甘的倒下,绝望的落水;看着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看着火把在水师连城上亮起、星斗挂满苍穹。 他没有下令郓州军收兵,来日再战。 在他的计划中,今夜,就是郓州军破敌登岸的第一个机会! 章四九三 一箭双雕 月黑风高,四野静谧。 一支没有任何火把,影影绰绰的队伍,顺着树林边缘快速向前蜿蜒移动,看起来犹如一条滑腻的巨蛇。 “再有十里地就到北胡军营,向后传话,都谨慎些,做好动手的准备!” 队伍前端,一名气质儒雅而又眉宇刚毅的中年男子,回头向身后的人低声传令。哪怕是在紧张的赶路途中,这人也姿态从容,好似在闲庭散步。 左车儿听到赵逊的话,立即回头向后传达命令,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因为拐过一个弯道的缘故,他视野中的景致有了明显变化。 墨色深沉只有淡淡清辉的远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黄色火光,并快速“蔓延”出去,没多时就在地平线上拉出了一道长提。 而在长提另一侧,映亮了半边天空的火光更显通明,且不再是单一的昏黄,各种闪烁的流光五颜六色,像是百花盛开的原野,只是显得遥远了些。 但那里此起彼伏的气爆声,不同口音交织混杂的喊杀声,乃至金戈撞击的交鸣声,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风暴的般的力量,远远扩散开来,听着格外真切。 很显然,那是战场,惨烈的战场! 左车儿不禁握紧了刀柄。他知道,十里外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河岸北胡大营!而在北胡大营前不远处,便是大河,是王师与北胡大军正在交战的地方! 从松林镇出来,左车儿加入到这支队伍,一路没有丝毫停歇,一千多名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就要在今夜奇袭北胡军营! 他们的任务很明确:杀进大营,四处纵火,尽可能制造混乱,让北胡腹背受敌,配合大河之上的郓州大军攻破北胡防线! 左车儿深吸一口气。 已过及冠之龄的左车儿,虽然早就是元神境修行者,这些年执行了很多任务,暗中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人,但参与如此重大关键的行动,却还是头一遭。 江湖儿女,扬名立万就在此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实现人生理想也就在今夜! 左车儿目光坚定的盯着前方,战意逐渐高昂。 片刻,他的瞳孔忽地微微一缩。 黑暗中,有异样的事物乍然出现。 ...... 北胡大营,望楼。 萧燕自从来了望楼就没有离开过,时时捕捉战场的细微变化,不时有调兵遣将的命令,确保战场没有一点破绽可抓。 照她的样子看,郓州大军不撤退,她便不会下去歇息。 这让站在她后面的苏叶青心急如焚。她想要把消息传递出去,可萧燕不动她就没有机会。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她什么都做不了。 期间,她有尝试过找借口离开,奈何萧燕一律不准,就连她想要去茅房,都会有王极境修行者跟着。 而在陌生的广阔军营中,苏叶青也没有办法强行突围,她还没有那么强的战力——萧燕手中的新月弯刀不是吃素的,苏叶青自忖一刀也接不下。 冒险只会让她丢掉性命,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你似乎有些急切?”忽地,从萧燕嘴里冒出的一句话,让苏叶青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虽然她一直把心迹情绪隐藏得很好,但很可能还是在心神不属的时候,露出了波动有了破绽,被对方准确把握住了。 “回殿下的话,仆下只是想到国战大势的关键之处,想到部落与王庭的命运前途,恨不得以身上阵,去杀败河上的齐军,帮大家快些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 苏叶青没有停顿的回答。 自从北出长城身入草原,至今已是十年有余,呆在萧燕身边也有数年了,苏叶青的伪装技巧早就磨练得炉火纯青,如若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未暴露。 所以在她清醒过来后,很快就控制好了心绪。 听罢苏叶青的话,萧燕不置可否,正要继续说什么,先前离开的木合华飞快赶来,向萧燕低声禀报:“公主殿下,他们来了!” 萧燕眼神微凛。 苏叶青若非已经控制好心绪,说不得此刻会脸色有变——她很早就知道,一品楼在河北地的力量,会配合赵宁的正面攻势,只是不知道具体行动罢了。 “既然来了,就别放他们离开。”萧燕杀气外露。 “仆下领命!”木合华转身离去。 ...... 苍凉厚重的号角声,在死水般静谧的野外凭空响起! 刹那间,左车儿神色大变。 原本漆黑如墨、空无一人的田地、荒野中,陡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照亮了一个个杀气腾腾北胡甲士,也让森严齐整的阵型,泰山压顶般一下子展露出来! 这些人就像是从地底冒出的恶鬼大军一样! 事实也差不多,左车儿看得分明,他们就是掀开了“地皮”,从不深不浅的坑道中站起身的——很显然,他们做了伪装。 左车儿凭借修为境界,甚至在对方起身的过程中,能看到了被他们掀开的篷布与泥土! 这些北胡战士,埋伏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 不仅前面有人冒头,两翼不远处,同样有人冒头! 这些北胡将士,以大概五百人的规模为一个埋伏战阵,彼此之间有不远不近的间隔,有的距离他们很近,不过百十步而已,有的距离他们数千步之遥。 更远的不知是没有,还是因为一时看不见。 ——这说明北胡战士在布置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路线,只是凭借军营位置、地形地势特点,在相对可能的方位都埋伏了人手。 这并不是浪费人力,相反,还能迅速形成包围圈! 广袤的原野上,顿时成了由一个个战阵,组成的火把海洋! 左车儿粗略一看,发现埋伏的人怎么都不下两万,乃至更多! 非只如此,随着号角声响起,这方天地被火把点亮,远处的北胡军营之中,紧接着响起了马蹄声。只是片刻间,马蹄声由疏到密由轻到重,轰隆隆的踩得大地震颤不已! 左车儿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也知道北胡军营之中,定是早就有精骑集结等待,一旦野外的火把亮起,锁定了袭击者的方位,那些精骑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至! 北胡大军早有防备,还布下了如此杀阵,他们今夜的行动,不是事先泄露了,就是已经被对方预料到! 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他们的袭击已经失败! 接下来,不过是正面作战,还是立即撤退的区别。 “撮儿小贼,竟然也敢妄想夜袭我军大营,殊不知本将已经等候多时,只待你等前来授首!” 方圆千步之内,最高的一座土丘上,一名万夫长在一圈圈火把的陪衬下长身而立,顾盼自雄的大喝出声时,仿佛他就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 “赵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形势陡然颠倒,自己从袭击者变成了猎物,没经历过这种战争场面的左车儿难免胆寒,只能连忙询问面前的赵逊。 ...... 望楼下的土包虽然垒得不太高,但也是跟山区峰峦相比,只要修为够高目力够好,在这里足以眺望十里之外的情况。 萧燕、苏叶青等人俱是修为不俗,在北方原野亮起团团火把时,都转身纵目远眺,关注彼处的情况。 几眼将大势纳在眼底,苏叶青只觉得手脚冰凉,她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是袭击者落入了北胡大军的埋伏圈! 而袭击者只可能是自己人! 苏叶青转头看向萧燕,只见对方从容镇定,胸有成竹。 到了这时,苏叶青哪能不明白,这就是萧燕安排木合华所准备的事! “是不是觉得奇怪?”萧燕虽然没看苏叶青,却似乎对她的神情心情了如指掌,“奇怪我为何能料敌于先?” “公主的智慧犹如大海一样深邃,仆下不明白也是应该的。”苏叶青回答道。 萧燕轻笑一声:“其实很简单,河北的乱军之所以这么难以平定,一定是赵宁在幕后主持,那么这回赵宁的大军出动时,河北乱军必然会配合。 “这几个月来,我虽然在州县设立了关卡,封锁各地的叛军行动,但我很清楚,之前那些叛军能在我一次次围剿中逃出生天,这回也一定有办法越过封锁抵达战场。 “之所以设立封锁关卡,不过是为了让赵宁相信,我对他的人隐蔽越过封锁抵达战场并无防备,这样他就会如期发动这场袭击。” 说到这,萧燕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两抹异样的光彩: “河北叛军一直难以平定,除了消息走漏外,他们本身的战力也是一大原因。这回若是能扑杀他们的精锐力量,往后再围剿他们时,就能轻而易举。 “所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听到这里,苏叶青如坠深渊,身心都被绝望所笼罩。 “你怎么不说话?”萧燕忽然盯住苏叶青。 苏叶青张了张嘴:“仆下只是好奇,公主为何确信,河北叛军都是赵宁的棋子......” 萧燕呵呵两声:“我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件事本身就不需要实证。整个南朝,也只有赵宁能做出这样不可思议,让我焦头烂额的事。” 苏叶青无言以对,只得低头道:“公主知己知彼,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萧燕嘴上不置可否,神情却饱含笃定。 就在苏叶青以为萧燕要结束对话,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对方道: “之前针对河北叛军的行动,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今夜若是成功,是不是正好说明,对方的细作这次行动受限,没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抬头看到萧燕那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的目光,苏叶青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在颤栗,满脑子就只有四个字:一箭双雕! 跟之前那几年不同,这场大战从一开始,萧燕就没让她离开过视线! ...... 左车儿背生冷汗:“赵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赵逊冷哼一声,面色如铁:“敌人有所防备又如何?今夜杀敌破营,势在必行,大丈夫何惧一战?别忘了,我们这里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北胡用的是军队迎战,并未集中修行者来应对,就说明他们对我们的底细并不尽知,此战仍然是出其不意!” 说到这,赵逊拔刀出鞘,长啸一声:“众人听令:随我出战!” 噌噌噌,刀剑出鞘的轻吟整齐划一,划破了黑夜的安宁沉静,符文光芒映亮林野,也映亮了一双双直视前方的锐利眼眸——一千多人好似只是一人! 左车儿这才发现,除了他从松林镇带来的人手,其余人等基本都无慌乱之色,整个队伍并未发生什么混乱,显露出身经百战的精锐素质! 左车儿瞬间明悟,这些修行者,可都是从河北各地义军中抽调来的好手,没一个不是饱受血火历练的!他心头大定,随之拔刀出鞘,跟随赵逊杀了出去。 章四九四 胜券在握 大齐水师楼船。 船上灯火通明,侧弦卫士林立,皆是衣袍猎猎的高手。 赵宁依然在舰首的甲板上,不过到了这会儿,他早已没有站着,垫着坐垫坐在棋盘前,正跟扈红练对弈。 初夏时节河风不小,但缕缕河风还未吹拂到船上,就被前方战场流溢真气带起的劲风余波给吹散,一丝一毫都不能近身。 不时,有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的战场回转,向赵宁禀报:“将军,北岸夜袭北胡大营的队伍遭遇伏兵,一千多人尽皆被围,眼下正在苦战!”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手中棋子不咸不淡的落下,一如既往的平稳悠然,看得对面的扈红练眉心一跳。 片刻后,见赵宁没有任何军令下达,扈红练忍不住开口:“公子,虽然不知萧燕为何能够事先设伏,但我们的夜袭修行者全数被围,接下来......” 赵宁看着棋盘头也没抬:“该你落子了。” 扈红练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按下心头种种情绪,抓起一颗黑子落下。 ...... 面对萧燕锋锐的问题与近乎直白的怀疑,苏叶青无法正面回答,只能稳住心境,不避对方的目光,应声称是,并再次赞美对方的智慧。 萧燕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表露,也不觉得恼火,只是收回清冷的目光,再度看向北方原野中的战场。 在今夜在这一刻,原野中的战斗,比正面河上的战斗更加要紧。 “都是修行者,而且境界无不在御气境之上,临危不惧、临变不乱,彼此配合依然娴熟,拼杀仍是凶悍,倒是一队真正的百战精锐。” 萧燕将火把乱晃人影幢幢、真气如爆竹不断闪烁的战场纳在眼底,看着一支支队伍举着长蛇般的火把,奔走包围中间的敌人,眉眼淡漠语带嘲讽。 她头也不回地对苏叶青道:“这么多修行者从各地钻出来,越过州县驻军的重重关卡与封锁,悄无声息到了战场附近。 “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我们内部的人该做到怎样的配合,行到怎样的方便,想想都让人心生寒意。你说呢,小叶酋长?” 她说着让她愤怒的事,但眼中却满是智珠在握之色,显然这一千多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虽然战力非凡,却无法在今夜给她造成多少麻烦。 她埋伏的人手很多,杀出营的精骑更多——在河上战场,精骑毫无作用,正好都用来对付袭击者。数万人围杀一千多人,饶是对方修为不俗,也是必死之局。 苏叶青正待回答,侧翼数里之外的原野,忽的爆发出如潮的喧嚣,喊杀声气爆声兀一出现,便声势浩大得犹如燕平城上元节的鞭炮。 苏叶青与萧燕同时转头去看,就见左翼的黑夜里,竟然也冒出了大量袭击者! 埋伏在彼处的北胡将士,虽然多半开始合围赵逊、左车儿所在的队伍,但仍有小部分没有动,现在正是他们发现了对方,两者正在交手! “公主殿下!” 一名元神境后期修行者快速来报,在萧燕的示意下,他直接说出了情况:“来的有一千多人,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苏叶青微微垂首,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喜色,萧燕状似随意的瞥了苏叶青一眼,不无意外的哦了一声,“竟然还有一支这样强力的队伍......” 她并不是觉得河北义军不能组织起这样的力量,过来袭击她的营垒——跟河北义军作战多年,对方实力如何,她一清二楚——而是没想到有这么多精锐穿过了她的封锁线,还能做到无声无息不露行踪。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招待他们。” 萧燕没从苏叶青那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神色变化,随意挥了挥手,让来报的元神境修行者去参战。 在营地里,还有部分集结好的精骑没动。 为了应对今夜可能到来的袭击,萧燕准备的力量很充足。 一方面,这是因为河上战场就那么大,今夜不需要投入更多兵力;另一方面,萧燕布置在这里的兵马很充足。 她麾下的兵马由三部分组成,其一,是之前河北地的驻军,包括草原战士与绿营军;其二,是从黄河南岸退回的,原属于博尔术麾下的兵马;其三,是从察拉罕麾下抽调的人手。 大齐在汴梁、杨柳城集结重兵的动静,没有瞒过萧燕,宋治三路并举的进兵路线,也被萧燕及时查知,所以她知道黄河北岸的战局是重心,故而不吝将能调集的力量,都投入到了这里。 右贤王察拉罕虽然没能攻到晋阳去,无法杀败河东军,但如今采取守势,于坚城中步步为营的固守,在萧燕看来没有任何问题,况且,她从对方麾下抽调的人马并不很多。 杨柳城附近的齐军,除了水师,战力不及萧燕麾下的北胡战士,萧燕应对得颇为轻松。 但她知道,打赢了兖州之战的郓州军,战力在北胡大军之上,故而她将精锐布置在此处。 “但凡河北各地的叛军,还想保持一定战力,不至于被州县的绿营军所剿灭,能够出动的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也就眼前这么多了。” 萧燕八风不动稳如磐石,不无轻松的对苏叶青道,“如此之多的修行者,确实是个麻烦。若是我没有事先设下埋伏,就算应对及时,也可能被他们闹出大乱子来。 “可惜,眼下我张网以待,这些修行者注定了是有来无回。 “你说呢?” 苏叶青低眉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河北的绿营军虽然素质低下良莠不齐,但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训练、实战,就算是一群烂泥,战力好歹也会有些。 眼下萧燕忙于正面战场,无暇顾及河北义军,只能在各地设卡封锁固守城池,但若是对方实力分散太多,那些绿营军也足以变守为攻,去剿灭各地的义军。 对苏叶青的回答,萧燕好似没听见,继续道:“这么多修行者到了战场,此战之后,我必严查他们是怎么突破封锁的,这件事——不如交给你来做如何?” 苏叶青心中猛然一动,禁不住抬头看向萧燕。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万箭齐发般的锐利目光。 苏叶青差些就没控制住脸色的瞬间苍白,好歹把持住了心境,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不急不缓不甚在意地道:“公主交代什么,仆下就做什么。” 萧燕回过头去,淡淡道:“今夜之后,这些修行者必定十不余一,河北叛军损了这么多骨干精锐,往后一战可灭,再也不会是祸患了。” 说到这,她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这可真是要多谢赵宁,多谢他布置的细作,帮我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 苏叶青手脚冰凉。 ...... 楼船。 “你输了。” 赵宁落下棋子,意兴阑珊,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扈红练苦笑道:“公子棋力精湛,奴家本就不是对手,落败理所应当。” 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热茶,赵宁摇摇头:“输得太快了些,本来你还可以再撑十五步。” 扈红练欲言又止。 “作为上位者,得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莫说战局还没到危急万分的时候,就算真到了绝境,也只有守得住心神,才能觅得生机所在。” 赵宁润了嗓,放下茶碗,看着扈红练道:“以你的身份地位,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多的是会误事的时候,该注意修身养性了。” 扈红练张张嘴,本想说什么,但见赵宁神色严肃,目光如电,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之气,厚重如山的压过来,叫她不能不自我反省。 “奴家知错了,一定加紧纠正!”扈红练低头领教。 赵宁这才点点头,收了气势。不是他喜欢教训人,而是对于属下,该指点的时候就必须态度明确甚至是严厉的给予教育。否则,他的精锐之师从何而来? “公子,这一战我们目前有几成胜算?”扈红练平心静气地问。 第二支袭击队伍也已落入包围圈,照这样下去,就算他们战力强横,能杀伤不少北胡战士,己方在大势上也会落尽下风。 赵宁挥挥手,让丫鬟重新布置好棋盘,自己捻起一颗白子不轻不重的落下,“没到最后一刻,胜算有几成都不重要。” ...... 自视为手握大势与胜机的那个人,萧燕现在只等大军将袭击者围杀殆尽。 她甚至下达了命令,要求对于元神境的修行者,尽量抓活口。 元神境修行者有他们该有的身份地位,很可能知道不少内部暗桩的底细,甚至清楚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是谁,萧燕若是能拷问出来,就能坐实怀疑对象。 这个怀疑对象有着不俗的身份,麾下还有那么多战士,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拿下她,一旦引发她的部族战士离心反叛,无疑会让萧燕很难收拾局面,应对眼前激烈的战事。 这也是她明明有浓烈怀疑,几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却没有立马动手将对方抓起来刑讯的原因。 现在,她胜券在握。 “公主殿下!右翼十里之外,又出现了一支一千多人的袭击者队伍,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 听到修行者的禀报,萧燕悚然一惊,满眼都是无法置信。 章四九五 失手 自己营中有多少兵马,有多少修行者,有多少战力,萧燕一清二楚。 在事先设伏的情况下,要围杀前两支队伍,已经是全力施为,无法抽调更多兵力——再分散营中战士,就无法抵御郓州军的正面猛攻。 那赵宁打到深夜还不停手,攻势一波接一波,自身更是呆在船头不离开,就是为了把控战场! 大军沿岸的防线,纵然是只有一处防御薄弱地带、一点儿不太明显的破绽,也会被对方给紧紧抓住! 可现在,右翼十里之外,竟然又出现了一支这样的袭击者队伍!萧燕完全不用想,也知道仅凭自己现有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同时围杀这三队修行者! 她落入了兵力不够用的窘境。 就如当初博尔术在黄河之南时一样。 可萧燕想不明白的是,怎么会还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出现? “难道河北各地叛军的御气境修行者,已是倾巢而出,全都到了这里来袭击我的营盘?!”萧燕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却又觉得这太过荒诞。 一者,河北叛军的修行者若是全都出动,那无异于解散。 二者,这么多修行者从各地汇聚到此,就算是翻身越岭不走大道,也不可能毫无痕迹!除非,她布置在州县的兵马,已经全都被对方买通,成了对方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这样,萧燕就只能想到,这些人是提前数月,至少是在此战之前,在她的封锁线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各地叛军的山头,出发到了这附近! 但这也不现实! 且不说对方怎么行动得这么早,就算对方到了这附近,那么多人那么多修行者,还能不暴露行踪?她在各地各城,可都是有驻军的,这些战士又不是睁眼瞎! 除非这些修行者,都化作了老鼠,躲进了地窖里! 而这,也是萧燕觉得荒诞的第三个地方,这么多修行者都隐蔽到战场附近了——能够在今夜骤然奔袭到军营,这些修行者一定分布在距离黄河顶多数十里的地方! 在这个小的范围内,她的斥候游骑,她的各地驻军,她的地方官府,竟然都没能及时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 如果这些修行者不是变成了老鼠、蟑螂,而是真的以人存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为了今夜这样的行动,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惟其如此,种种布置才可能做到位,才能做到这么无声无息! 想到这种可能性,萧燕禁不住遍体生寒。 拨开重重迷雾,堪破种种不可思议的幻象,她布满血丝的智慧双眸,终于窥见了一丝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在河北地,在黄河北岸的州县乡村,除了她之前一直在针对的叛军,还有一股庞大的,蛛网般覆盖于各地,更加隐蔽也更加可怕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跟正常人毫无二致,很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商贾员外,让人分辨不出。 但实际上,他们是一群披着羊皮,獠牙锋锐爪子森寒的虎狼! 他们是海面下的暗流,是山林中的微风,不动则已,动则有翻天覆地之威,有翻山倒海之力,足以形成席卷万物的洪流涛浪! 而对这种力量,萧燕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潜伏在燕平,于暗中编织自己的地下王国时,就建立了一股这样的力量! 上到世家显贵,下到平民乞丐,中间的官吏富人,无不是她这个王国的一部分,表面上看不出来,实则有令沧海变桑田的威势! 这股力量,她本来是打算在百万天元大军,南越长城与齐军激战不休之时,用来配合正面大军攻城掠地,撕碎齐军的军事防线,倾覆大齐皇朝的统治秩序的! 可这股力量在它已经大成的时候,就被赵宁给破了,被大齐给灭了! 而今时今日,萧燕再度窥见了这样一股力量。 不同的是,这股力量如今不是她的,而是她最大的敌人,整个天元王庭最大的敌人——赵宁的! 对方几乎是照本宣科,完全复制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这让萧燕觉得,如果没有她“珠玉在前”,赵宁很可能都想不到建立这样的力量! 任何临时临机的应对,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智慧,在这么长久坚固的布局面前,都只能显得孱弱无力! 萧燕嘴唇发抖心如刀绞,猛然转身,目光试图穿透混乱噪杂的战场,死死盯住最高那艘楼船上,身着青袍肩披鹤氅的赵宁。 虽然没有实证,但萧燕无比肯定,这样的布局与手笔,只有赵宁做得出来! 可这个努力注定是徒劳无功,除了河上水师连城的战场,她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赵宁,萧燕再度转身,眼神如剑的落在苏叶青脸上! 苏叶青神色无异,惊讶而略带恐慌地道:“公......公主殿下,你怎么了?为何这般看仆下?大......大军还在等公主指挥。” 显然,眼下不是对苏叶青发难的时机。 至少得等到今夜这乱局过去。 萧燕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冷静。 苏叶青说得没错,大军还在等她指挥。 “分兵阻击右翼敌人,务必不能让他们靠近军营!”萧燕回过头,向等待良久的部将下令。 “是,公主殿下。”神色焦急的部将领命而去。 萧燕面沉如水。 分兵,当然是分围杀前两支队伍的兵,军营里的力量无法抽调更多了。 可这样一来,原本可以稳稳绞杀两支队伍的力量,在面对三支队伍的时候,就只能占据上风,没了一边倒的优势。 好在胜势依然在手,万不至于落败。 “还会不会有第四支队伍?”萧燕忍不住揣测。 她很快放下了这个念头。 当然不会有。 如果赵宁真有这么强的修行者力量聚集在附近,那还夜袭什么,还分什么队,直接一起正面杀出来,配合正面大军,足以让她的军营危在旦夕。 五六千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已是可以拉起几十万大军,赵宁手笔再大,在河北地也不可能大到这种程度。 ...... 不知何时,左车儿的衣袍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没有一寸地方是原本颜色。 战斗从一开始就很艰难,敌军将士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盾防得水泄不通,枪矛总是滞涩他们的攻势,天狼弓更是响个不停! 最难缠的还是敌军精骑,一直在侧翼冲锋,尝试将他们分割包围! 他们纵然都是精锐修行者,每杀倒一片敌人,也要付出不小代价。 令人气闷的人,敌人好似永远杀不完,总是看不到尽头。 就在左车儿真气消耗过半,身上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时,他感觉压力陡然轻了许多,正面的修行者少了,总是斜刺里冒出来的袭杀高手少了,对方的压迫力度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叫人窒息。 趁着跃起拼斗一名北胡元神境,将对方击退的功夫,他纵目远眺,这才发现周围的敌军将士已是能够看到尽头,而在外围,成群结队的战士跟着精骑,奔向了其它方位。 “敌军分兵,我们的机会来了?!” 左车儿精神大振。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赵逊的喝令:“左翼突围,杀出去!” 左车儿怔了怔,突围、杀出去?这是要撤走? “别发怔,我们失了先手,被包围在此,继续拼杀也是逆势而为。况且敌军虽然分兵,仍然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我们没有胜算,趁这个机会突围!” 赵逊一把将行动稍缓左车儿拉回,让他避过了侧面飞来的箭矢,随之将他推向侧边:“带头,杀出去!” “卑职领命!”左车儿习惯性接下军令,转眼想明白了赵逊所说的道理,旋即加速奔杀出去。 他修为不俗,在这支队伍中属于最强的那批人,理应带头冲杀。 ...... 楼船。 “将军,三支夜袭队伍陆续撤出,除开第一支队伍外,余者伤亡不算大。”一名王极境修行者从半空回来向赵宁禀报。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大军按照计划继续正面轮番攻战,今夜不要停歇。” “得令!” 眼看赵宁又开始在棋盘上落子,扈红练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询问: “赵逊、赵烈将军等人今夜出师不利,损兵折将不说,暴露了行踪却一无所得,不知接下来公子如何安排他们的行动?” 今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因为失了先手,没起到最好情况下的那种作用不说,也让郓州军丢掉了今夜就攻破北胡大军防线的机会。 赵宁理所当然地道:“重振旗鼓再战。” 扈红练本想直接开口,但想起赵宁之前的教训,耐住性子先想了想。赵逊等人今夜行动没有成功,但力量犹在,之后继续作战,同样可以牵制萧燕的兵力。 但为何不让这些人反向北上,去攻打州县城池,亦或是威胁萧燕的粮仓?这样不仅可以让萧燕后院失火,迫使她不得不分兵去应对,还能扰乱北胡军心。 毕竟赵逊、赵烈等人麾下的都是精锐修行者,普通战士追不上,比起正面作战,能够牵制的敌人更多;而只要攻下一些州县,对北胡军心的影响必然更大。 她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赵宁抬头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但凡布局,最重要的是什么?” 扈红练跟了赵宁这么久,当然知道答案: “多看几步,多想对手可能的反应,力求考虑更多可能性,这样才能尽量减少破绽,也能在各种情况出现时,都有应对之法。” 赵宁接着问:“谋战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更简单,扈红练答道:“未虑胜,先虑败。” 赵宁遂不复多言。 扈红练所有所思。 半响,她又开始发问,这回问的问题却无关战局大势:“公子,赵逊将军等人暴露了行踪,小妹她必受怀疑,以萧燕的行事作风,必然第一时间......” 她只说到了这里,没有继续下去。 她很怕自己乌鸦嘴,接下来说的话成为事实。 赵宁的回答则是:“黄远岱在松林镇。”  章四九六 命悬一线 松林镇。 因为左车儿灭了官府,镇子陷入混乱,先一步离开酒楼的黄远岱,如今在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庄子内。 这座庄子农田环绕,不大不小,院子里堆了些杂物,养了不少鸡鸭,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异之处。 这座庄子的主人是本地人,有名有姓,虽然不是什么修行者,却在乡里颇有善名,做过不少接济穷人的事。 今夜,因为松林镇的混乱,这里颇有戒备,大门紧闭不说,还有手持锄头镰刀的庄户,搭着梯子在院墙上戒备的瞭望四处。 后院,有人影一闪而过,从阴影处掠进了厢房内。 正就着半葫芦酒,拿着书册挑灯夜读的黄远岱,闻声抬起头来,示意来人自行落座:“胜败乃兵家常事,赵将军不必挂怀,明日整军再战便是。” 进门的赵烈不无意外:“我刚进门,什么话都没说,你如何知道我们失手了?” 脱离战场后,他全速赶来,黄远岱手下监视战场动静的人,都被他甩在身后。 黄远岱笑眯眯地道:“若不是失手,赵将军就不该此时回来。” 赵烈拱拱手,在桌子前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今夜失手,虽然丢了一个立马破敌的良机,但对我等而言,的确不算致命之败,不过......” “不过萧燕身边的那位,眼下处境可就危险了。”黄远岱接过话头。 “非是危险,而是命悬一线!”赵烈纠正道。 黄远岱点点头:“赵将军所言不差。” 赵烈奇怪地打量黄远岱两眼:“先生气定神闲,想必是已有对策? “可我刚回来,先生也刚知道我们失手了,就算思虑敏捷,想到了对策,也得立即安排,何至于稳如泰山?” 黄远岱眯了口酒,咂摸着嘴道:“赵将军难道认为,今夜我们得手了,那位就不是命悬一线?” 赵烈愣了愣。对方说得不错,在萧燕有埋伏的情况下,只要今夜他们现身,萧燕就会怀疑到那位头上。就算他们胜了,萧燕也能在军败之前杀掉对方。 “这......先生应该是早有布置?”赵烈目光炯炯的问。 黄远岱盖上酒葫芦的塞子,深思悠远目光惋惜的长叹一声:“这么难得的身份,这么坚实的地位,又在国战中立了那么多重要的功勋,若能保住,当是最好。 “可世事哪能都遂人愿?任何事都有代价,没有舍便没有得。” 赵烈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明白。 黄远岱接着道:“形势迫人,她的路只能走到这里了,好在就目前而言,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暴露了。” 赵烈猛然察觉到不对:“可以暴露?” 黄远岱眼神深邃而惆怅的看着他:“当然是有意义的暴露。” 赵烈豁然起身,满脸不能相信无法接受:“你要暴露她?!” 黄远岱再叹一声:“任何细作都可能暴露,必要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暴露,只要暴露的意义足够大。而她的暴露,能够保住更重要的东西。” 赵烈满面通红,几欲暴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还更重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找死!” 黄远岱笑了笑:“该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是赵将军不知道罢了。” ...... 北胡大营,中军大帐。 萧燕坐在高高的帅案后,目光落在立于帐中的苏叶青身上,一动不动。 良久,她闭上眼睛。 外面的战斗,在今夜已是意义不大,与之相比,将身边那个给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的奸细揪出来,是更加重要更加紧迫的事。 赵逊、赵烈等人的队伍突围杀出,她麾下将士没能拦住,对方毕竟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没能抓住元神境活口,她没法靠审问拿出实证。 要想小叶部的战士不反弹,最好是苏叶青自己交代。 可这谈何容易? 萧燕睁开双眼,定定看着肩背纤瘦、身形单薄的苏叶青,对方孤独站立在宽阔的大帐中,显得弱小无依,像是凛冬寒风中的柳条。 但萧燕心里知道,对方绝非什么弱者! 如果是弱者,怎么会给自己造成了这么多麻烦? 倘若不是对方给河北各地的叛军传递军情,自己何至于多次出动大军,仍然不能剿灭那些作乱之徒? 倘若自己已经剿灭了河北叛军,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御气境修行者夜袭营寨,怎么能在眼下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忧患? 如果没有这个小叶部的酋长,没有河北叛军的顽抗,早在博尔术征战中原时,河北驻军与绿营军,就能大规模南下相助!彼时,赵玉洁靠什么挡得住? 博尔术何至于会败? 王庭何至于会丢失中原? 国战何至于会是眼前这番模样?! 大军说不定已经攻至江淮,齐朝说不定已是距亡不远! 萧燕越想越是愤怒,越想越是控制不住扭曲的五官! 为何自己看中且重用的人,不是叛徒就是奸细?前有赵玉洁,后有小叶部酋长...... 在跟赵宁交上手之前,自己的功业顺风顺水,眼看就要迎来巅峰,成为后世膜拜的对象!可自从代州之役开始,赵宁这个纨绔一夜顿悟浪子回头,跟自己纠缠起来,自己就一步失步步失,一步错步步错,跌落深渊险些爬不出来! 哪怕是到了今日,这厮也像是不散的阴魂一样,始终萦绕在自己周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自己! 一想到赵宁,萧燕心潮起伏、呼吸不畅,面色如染缸一样不断变化。 如若苏叶青果真是那个奸细,那这个棋子,也只可能是赵宁所布!可自己查得分明,小叶部是正经八百的契丹本地部落,是经过数年时间由小壮大的,并不是凭空出现! 赵宁什么时候派了人,掌控了小叶部?苏叶青这个酋长,又怎么投靠了对方? 赵宁这混账,他哪来的这些神鬼莫测的本事,哪来的这些先见之明,为何事事都能先人一步,为何战战都能抢得先机?这竖子到底是人是鬼,是由什么做成的?! 世间怎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妖孽的存在?! 萧燕越是想得深入,越是不能理解,越是无法接受,直到嗓子眼一甜,鲜血到了嘴里,这才猛地惊醒,连忙压下胸中火海般的燥热,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三度看向苏叶青,萧燕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选择,其实她宁愿苏叶青不是这个细作。 因为对方若是细作,事情就太过诡异荒诞,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而重用对方把对方带在身边与闻机密、参赞大事的自己,在旁人看来实在太过愚蠢。 “小叶酋长,你是南朝细作的事,是自己主动交代,还是等我用刑之后?”萧燕居高临下,冷漠开口,无论神态语气,都传达着她笃定对方就是奸细的含义。 苏叶青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道:“公主殿下,仆下怎么会是南朝细作?!” 萧燕冷哼一声:“那你如何解释,这次你没能离开我身边,河北叛军就踏入我险境的事实?除了你,我可没有严密监视其他人!” 苏叶青讶然道:“这,这仆下如何得知?公主殿下,这只能是巧合!仆下是草原人,有自己的部落,怎么可能是南朝细作?” 萧燕冷笑不迭:“就知道你不会主动交代,无妨,我已经让人去传你部落的那些千夫长百夫长,你能将消息传递出去,这里面必然有你的帮手。 “你能守口如瓶,他们还能个个死不开口?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世上不怕死的人不少,能熬过严刑拷打的可没几个!” 说这话的时候,萧燕密切关注苏叶青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力求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苏叶青一副受了委屈心里恼怒,完全不在乎萧燕怎么查的样子:“既然公主殿下怀疑了仆下,自然是想如何查都行,只求最后能给仆下一个清白!” 萧燕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威压却不曾有丝毫减少,她站起身来: “你倒是嘴硬,若是平时,我是可以慢慢调查,但眼下不行,河上正在激战,背后又有修行者觊觎,我必须快刀斩乱麻,无论如何,今夜都得有个结果。 “小叶酋长,跟我去接受刑讯吧。你如果真是清白的,事后我自然会补偿你。但如果你是细作,届时你会连后悔都来不及!” 时间紧迫,萧燕没心思跟苏叶青勾心斗角,用最残忍也是最有效的刑讯手段,是她必须要做的选择! 苏叶青咬住下唇,努力藏着怨忿,硬邦邦地道:“仆下愿意接受任何审讯,但愿公主信守诺言。” 说着,她毫不怯弱的跟在萧燕身后离开大帐。 出了帐篷,萧燕顿了顿脚步,在苏叶青看不到的情况下,她眸中闪过一抹犹疑。 小叶部的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加在一起那是几百号人,刑讯起来动静怎么都不可能小,也不可能保密,小叶部的人一定会知晓,善后很是麻烦。 但为了避免漏掉关键人物,萧燕又不可能缩小范围。 要是苏叶青果真是奸细,那自然不用担心部落的战士们心怀怨忿、犯上作乱,今夜调集小叶部将领的举动,还能让对方失去统率,无法配合郓州军正面作战,可谓是尽善尽美。 但如果苏叶青不是奸细呢? 萧燕趁着脚步停顿的机会,杀机内敛地道:“我不妨告诉你,大汗修炼的天机诀有推演万物的能力,十年之前,大汗就靠此分辨出了王庭奸细! “你我朝夕相处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情分,若是主动交代,我留你一个全尸,不让你经受折磨屈辱。 “但如果你铁了心不交代,那即便是你经受住了刑讯,亦或是在刑讯中死了,该我们知道的东西,大汉也会分辨出来,昭告三军!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还是不说?” 最后五个字出口之时,萧燕猛地转头,修为气机勃然爆发,潮水般向苏叶青压过去,并且死死盯住对方的双眼。 苏叶青冷不丁被萧燕当头喝问,脸色微微一白,回过神来后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忙不迭的行礼道:“请公主与大汗为仆下做主,证明仆下的清白。” 看她的样子,倒是迫切希望元木真推演天机,这样她就能洗清怀疑。 萧燕盯着苏叶青不动。 她当然不能去请元木真甄别细作——且不说推演一次这样的天机,对元木真负担极大,之前就为此推迟了两年才成就天人境,现如今元木真在闭关养伤,连到坐镇战场都办不到,又哪有能力做这些? 萧燕之所以说这个,不过是想要击溃苏叶青的心理防线罢了。 但苏叶青依然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她怎么能如此镇定从容,无论听到什么都没有丝毫异常之色?但凡心中有鬼,就免不得做贼心虚,她为何可以毫无破绽?难道她真的不是那个细作?” 萧燕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这份上,她知道再多言语试探,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了,刑讯,是她唯一还能用的手段。 “来人,封住她的修为,带走。”萧燕摆了摆手, 两名修行者一左一右,从黑暗里冒了出来,不由分说,便将苏叶青押解起来。 萧燕正要找个僻静的帐篷,布置刑讯细节,一名修行者急切来报:“公主,有军报,十万火急!” 等萧燕听完修行者的禀报,她眼神数变,面容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哭是笑,半响,她转身对苏叶青道:“看来用不着刑讯了。” 章四九七 暴露(上) 贝州,历亭县。 贝州在博州腹背,而博州隔河与郓州相对——眼下正是前沿战场,辖下六县几乎无一处没有精兵驻防。 贝州八县中,历亭县虽然比不得州治所在清河县锦绣,但因为建在大运河之畔,货运便利,商旅颇多,倒也是州内排得上号的繁华之所。 正因如此,历亭县码头也是鱼龙混杂之处,三教九流无一不有。 县令古尔达带着几名护卫,摇摇晃晃的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一路来嘴巴就没停过。 他或者从炙烤摊子上拿几串烤肉,或者闯进酒楼提出来一壶美酒,或者将卖签菜的小姑娘的篮子整个夺过来,由护卫们分着吃,在对方委屈畏惧的模样中,发出畅快的笑声。 古尔达是契丹族人,非是大部落的战士,没什么显赫出身,虽然在自家部落里算是年轻俊彦,但也过得颇为贫穷——至少跟齐朝富贵人家比是这样。 南下后,古尔达靠着攻打燕平时作战勇猛立的军功,被委任为历亭县县令。进过燕平城,到了河北腹地,古尔达才认识到了什么叫繁华。 且不说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景象,仅仅是各种各样的美酒美食美人,就让他目不暇接,恨不得一整天啥事不干,就由水灵知礼的齐人丫鬟,伺候着宴饮。 相比之于草原女人的大方但粗俗,还是规规矩矩的温婉齐人女子,更加让他不能自持。他常常感叹,还是齐人会享受,知道怎么调教下人,明白如何让自己更舒服。 王庭攻占河北地已经几年了,古尔达一直在做历亭县令,起初他还有雄心壮志,想继续征战沙场横刀立马,杀千百个敌人,立下万人敬仰的威名。 但这几年的富贵生活下来,他已是沉浸在温柔乡繁华地中,渐渐冷了心中的热血,这从他愈发浑圆鼓起的肚子就能看得出来。 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赚取更多钱财。 只有这样,他才能品尝更好的美酒美食,拥有更风华万千的美人,得到更加细微有品味的伺候,过上真正仙人般的生活。 沙场拼杀,艰苦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食髓知味后,古尔达就只想得到更多。 至于沙场血战?现在就算是萧燕让他去,他都不想去了。那可是拼命的场合,莫说元神境,王极境都随时有陨落风险。 他一个御气境后期,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活下来? 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生活,怎么能随便抛弃?要是死在了战场,那岂不是亏大了? 眼下这样多好,在历亭县,他就是天,说一不二,无人敢于违逆,只要不触犯萧燕立下的铁血规矩,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天神不公啊,把我们生在了草原那个贫瘠的地方,缺吃少穿,冬天羊袄夏天还是羊袄,春天马奶酒秋天仍是马奶酒,一年到头闻到的都是羊膻味,除了羊肉牛肉,难得见到一回绿菜果蔬。 “看看这些齐人,生来就在繁华之地,要什么有什么,绫罗绸缎,百种菜肴,各式美人,丝竹管弦,珍珠首饰,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好在我们打下了这里,现在这一切都归我们了,大伙儿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头,日后只要好生办差,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古尔达喝到兴头上,张嘴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面色通红手舞足蹈的感慨一番,引得出自部落的护卫们附和不断。 大家都是一样的想法。 古尔达正要继续巡视城池——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巡视完去青楼游戏一番,则是他自认为的风流韵事——忽然看到面前有人迎了上来。 “县尊,我家主人有请。” 来的也是身着右衽交领服侍的草原人。 古尔达认得对方,不仅认得,一看到对方,他就有了由衷的笑容。 对方的主人虽然地位寻常,只是个商贾,但却是他的财神爷,每年孝敬他的银子,比他的俸禄多了太多。要不是有对方巴结,他哪里有那么多钱花天酒地? 进了近旁的一家酒楼,古尔达被引到二楼雅间,拉开门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笑容满脸的迎了上来,“多日未见,县尊大人愈发贵气了,快请!” 古尔达大笑进门:“安答,这还不是多亏了你?” 两人相继落座,彼此关系非比寻常,不必客气,很快便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中年男子忽然忧愁的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但凡我能办的,绝不推辞!”古尔达用力拍了拍胸脯。 中年男子没有遮掩,惆怅地道:“眼下是战时,公主又在各地封锁叛军,对来往商贾盘查极严,我有一批货——九十八个人,需要安答出具文书。 “这不是什么难事,但还要通过历亭县送到清河县去,这事儿就必须得驻军同意了。” 说到这,中年男子没再继续。 古尔达恍然。 他知道,他的这位异性兄弟不仅做正常买卖,有时候还贩卖人口给富贵人家为奴为仆。天元王庭入主河北地后,沿用的是齐朝律法,这事儿是被禁止的。 但如果这些被强掳的人口有身份文书,还是“自愿”卖身的,那就有空子可钻。毕竟齐朝的律法没说不允许谁卖身为仆,不然大户人家的奴仆,青楼窑子的姐儿怎么来的? 以往时候,古尔达就没少给对方行方便。 虽说萧燕治下,古尔达不能鱼肉乡里、明着贪赃枉法,但只要手中有权力,还怕换不来银子? 九十八个人,数量不少了,给这些人出具身份文书风险太大,要是换了个人,就算有钱赚,古尔达也不会做。但眼前的人是他的安答,彼此知根知底,这种事也做了很多次,不担心出岔子。 唯一的麻烦是,在现今这种时候,对方要带着这么多人过境,驻军肯定严查。 “这有何难?我请驻军千夫长过来就是。”古尔达酒兴正浓。 中年男子怔了怔:“以往历亭县的驻军千夫长,不是一直不肯见我?” 历亭县驻军千夫长,秉性刚烈,军法严明,还是契丹贵族出身,不屑于贪赃枉法,中年男子多次想要通过古尔达牵线搭桥买通对方,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古尔达嗤笑一声,不屑地道: “那是以前!南朝繁华之地,遍地金银,只靠俸禄,他这个千夫长也休想钟鸣鼎食美人环绕,眼看着我们吃香喝辣富贵满身,早就坐不住了。 “你等着,我这就让人请他过来。” 说着,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几句。 中年男子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他知道此行会见到历亭县驻军主将。对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的其实比古尔达更清楚。如若不然,他今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大齐市井繁华、纸醉金迷的诱惑力,又岂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草原人,所能一直抵挡的?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驻军千夫长到了,虽然最开始满身傲气,拿捏姿态,对中年男子爱理不理,但在中年男子的不断奉承谄媚下,还是渐渐放下了架子。 最终,中年男子以五千两银子的代价,打通了千夫长的关节。这个价钱出乎对方预料得多,对方非常满意,当场就给了中年男子通关令牌。 有古尔达这个跟中年男子合作多年的县令作保,千夫长也不担心对方会闹出什么乱子,真要出问题不至于等到现在。 “今日真是大喜的日子,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何愁不能财源广进?来,干!”古尔达看起来是最高兴的。 能拉千夫长下水,往后他赚钱的时候,会少很多掣肘。 之前有多少掣肘,往后就有多少方便。 喝了酒,古尔达醉醺醺的看着中年男子:“安答,这件事已经办好了,你还有什么发财的路子,需要解决的麻烦,都说出来,趁着千夫长在,我们一起合计!” 他这是迫不及待想要建立更多赚钱的路子,发更多财。 千夫长也看着他,跃跃欲试。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不瞒二位,眼下我就有个麻烦,需要借二位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古尔达问。 中年男子呵呵两声:“二位的项上人头。” “什么?”古尔达满脸疑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千夫长顿时大怒警觉,拍案而起,就要出身喝斥。 可他刚站起来,身体便晃了晃,竟然一屁股无力坐回了小案后! 千夫长睁大惊恐、愤怒的双眼,脸色煞白的看向中年男子。 古尔达见状,察觉到了不对,也想站起,结果发现自己已是毫无力气,完全站不稳,全身的力量好似都打了水漂,这让他大惊失色! 作为御气境修行者,又还没到醉倒的时候,怎么可能这样无力?! “多图!你竟然在酒里下药?!”古尔达脸上刻满了震惊、不解,无法接受的瞪着中年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中年男子笑容不减:“当然知道,说借你二位的人头,就借你二位的人头。” 说着,他拍了拍手,雅间外立时有人进门:“发信号,行动开始!” “得令!” 千夫长怒不可遏:“来人!” 古尔达反应过来,同时大喝:“快来人!” 门外没有动静,无人响应他们。 两人额头顿时冷汗直冒。 他们的护卫,都是御气境修行者,可现在全没了声息,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俩连护卫们是什么时候遭殃的都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听到动静! 就在这时,一道烟火升空,在窗外的夜空中炸响,随即,数道烟火陆续升空,在静谧的黑夜爆出了团团绚丽的光华。 此处距离县衙不太远,古尔达与千夫长,很快就听见了厮杀声。 辨声音,县衙的人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慌乱成了一团,还有“去找县令”“去请驻军”的声音传来。 千夫长五官扭曲,古尔达如坠冰窟,满心都是绝望,可他不能接受,也无法理解: “多图!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何要造反?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王庭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做,公主不会放过你!你这是自寻死路!身为草原人,你为何要资敌?!” 他虽然是成为县令后,才跟中年男子相识,结为安答也不久,但对方契丹部族商贾的身份,他是派人查过的,名副其实。 这才让他万分不解。 中年男子伸出手,从进门的一名修行者手中,取过了长剑,而后居高临下面容冷漠的看着古尔达,唯有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充斥着与神俱来的敌意,仿佛对方是杀人夺财的强盗: “草原人?不,我从来就不是草原人。” 中年男子提剑向前。 古尔达见鬼一样地道:“不是草原人,那你是谁?” 中年男子微抬下颚,显得颇为骄傲,随即拔剑出鞘,在清脆的剑吟声中,平静但有力地道:“大齐范式,范冲之!” 话音未落,剑光亮起。 两道血泉接连飙飞。 古尔达与千夫长双双人头搬家,殒命当场。  章四九八 暴露(中) 贝州,州治清河县。 与历亭县相同,清河县城也建在大运河之畔,跟历亭县不同的是,清河县城还是州城,自古便是人文荟萃、繁花似锦之地。 清河县汤氏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是贝州有名的地方大族,虽然比不得世家崔氏,但在众大族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乾符十二年,朝廷丢了河北地,基业在此的世家,大多举族南奔,汤氏在走与不走之间稍微犹豫了一阵,北胡便已兵临城下。 没走成的汤氏,这些年在北胡的统治下,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汤氏不肯卑躬屈膝事异族,如若不然,以他们的根基,但凡愿意组建绿营军,取代崔氏成为贝州第一大族也不是难事。 但这几年随着形势更易,为了自保,在某个大族因为拒不臣服北胡,还颇有反抗之言,而被萧燕杀鸡儆猴后,汤氏不得不开始应酬胡人。 是夜,汤家大宅灯火通明,汤氏家主汤邯,带着长子汤霁等人,在宴厅等候贵客驾临。 在场的无论汤氏族人,还是仆人丫鬟,都没一点儿欢颜,仿佛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能给他们家族带来富贵前程的贵人,而是会让他们跌落地狱的恶鬼。 “父亲,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出声的是坐在左首小案后的汤霁。 他二十出头,生得身材高大、面容阳刚,看起来不像书香子弟,倒更像沙场勇士。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天资不俗,但毕竟年轻,性情还不稳,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安耐不住了。 主位的汤邯面容消瘦气度儒雅,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教书先生,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时常暗藏雷霆,让人不敢小觑,闻言冷冷道: “你希望他们早点来不成?” 汤霁连忙道:“孩儿当然希望他们来不了,最好是死在半道,被义军斩了首级!” 汤邯微微颔首,继而神色萧索:“要是换作几年前,这或许有些许可能,然而现在......河北的义军自保都吃力,哪里还敢贸然出来活动?” 汤霁眼神一黯,忿忿不平:“这才几年,河北的百姓就忘了祖宗社稷,都开始念着萧燕的好了,孩儿听说,义军出来活动的时候,还被百姓揭发过行踪.....” 汤邯摆摆手,示意汤霁不必多说这个问题:“任何时候,任何邦国,都有唯利是图狼心狗肺的小人,这不能说明什么。” 汤霁难得敢于跟汤邯争锋相对: “可前些年城中有很多侠义人士,都在或明或暗的投靠义军,这是事实,最近一两年来,已经没有人再提及襄助义军了,也是事实!” 汤邯冷冷斜了汤霁一眼:“你想说明什么?” 面对父亲的不满,汤霁不由自主心生怯意,但这次他握了握拳,却稳住了心境,寸步不让: “父亲,百姓愚昧,见利而忘义,可这世上总得有人,敢于为了祖宗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纵然不能兼济天下,也该独善其身! “父亲,我汤氏好歹是百年大族,怎么能跟北胡沆瀣一气?就算我们不能跟北胡厮杀,至少也该离开河北,南下到天下脚下去!” 听了汤霁这番话,汤邯脸色缓和下来,目中露出欣慰之意,“你能这样想,为父很是欣慰。” 汤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一个家族能够传承这么多年而不衰亡,除了把持富贵产业外,家风一定得正。 否则不说外部威胁,仅是内部忧患就得让家族分崩离析。只有家风正了,才能保证内部团结,避免子孙不肖败坏家业。 正因为汤氏家风正,对族中子弟教育得当,汤霁才能在这样的时候,还有这样一番态度。 然而汤邯作为家主,却有着汤霁无法理解的苦衷,在赞扬过汤霁后,他苦涩道:“百姓未必愚昧,只是身为弱者,必须要重实利,否则就难以存活。 “我汤氏虽然是一方大族,寻常时候可以持身中正,但眼下......是千年未有之变局,要是一味方正不重实利,只怕难逃举族覆灭的下场。” 汤氏举族南迁,这话说得轻松,却没法实现,且不说眼下河上正在大战,就算不是在大战之时,萧燕对地方大族也看得很紧,不会让他们走脱。 治下百姓逃散,大族动辄迁徙,北胡的统治秩序何在? 既然走不了,只能留,还想活,那么很多事情就没了选择。 如果这回不是异族入侵,而是内部朝代更迭,汤氏根本不必如此为难,可以心安理得投靠现在的山头。本朝开朝立国时,汤氏就这样做过。 所以汤邯才说眼下是千年未有之变局。一旦汤氏投靠了北胡,就再无退路,只能跟着北胡一条路走到底。但凡大齐军队收复河北,他们就必死无疑。 现如今,国战到了关键时刻,北胡丢了中原,还被王师猛攻,萧燕为防后方的地方大族生变,逼迫得愈发紧了,要他们必须明确态度,臣服则生不臣服则死。 汤氏已经没有选择,只能低头。 但低头也有不同方式,汤邯没有选择让族中子弟去出任州县官职,那样的话汤氏就彻底没了退路,他选择的是跟北胡商贾合作。 这样一来,往后就算王师光复河北,汤氏只要肯上下打点,未尝没有生机。 相应的,不派族中子弟进入官府做官,权力场上没有人,汤氏必然式微,长此以往,地位会逐渐下降,乃至被人取代,不复贝州大族的地位。 但汤邯还是这么选择了。 今夜,他们要见的贵人,就是北胡在河北地数一数二的巨贾。 汤霁还待开口,门子急忙来报,那位豪商已经快到。 汤邯挥挥手,示意门子退下,自己站起身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张了几次嘴,看了看随之起身的,垂头丧气阴郁沉闷的族人,却觉得什么都难以说出口。 末了,他仰天喟叹:“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时也,命也!大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汤氏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悲,可叹!” 说到这,他收拾了一番心情,理了理衣袍,带着上坟般的心情,大步迈出门。 汤霁等人心知已经上了独木桥,再无别的路可走,只能埋头跟上。一路到大门,不知多少人叹气,也不知多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破口骂娘。 因为对方的下人是提前通知,所以汤邯等人到大门时,对方还没过来。他们等了片刻,才看到一队修行者护卫着两架镶金嵌玉、富丽堂皇的马车抵达。 “后面的是耶律玉书那个女人,前面的那个是谁?” 汤邯、汤霁等人,看到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年纪不大,清冷傲气的女人,脸上仿佛盖着一层冰雪。 这人便是他们要见的巨贾,契丹部的耶律玉书——玉书之名,听说是对方进入河北后,为了方便跟齐人往来取的,本来不叫这个。 第二辆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壮实,五官看起来凶神恶煞,但留着草原人罕见的山羊胡,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 他的姿态比耶律玉书还要高,鼻孔好似一直在天上。 汤邯等人迎上去,通过耶律玉书的介绍,汤邯等人这才知晓,那个山羊胡男子是萧燕幕府的中门使,眼下奉命外出公干。 萧燕主持河北军政,当然要建立自己的幕府。 中门使的地位非比寻常,不仅与闻机密参赞军机,还执掌机要文书,重要性在幕府中名列前茅。 听到耶律玉书的介绍,汤邯等人都是心神一凛,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怎么到他们这里来了?还跟耶律玉书一起?他们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宴饮很快开始,双方客气寒暄一阵,在歌舞中不知不觉菜过五味。当汤邯要奉上见面礼单的时候,耶律玉书率先开口,让汤邯屏退左右。 汤邯心里咯噔一声,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随着汤邯的吩咐,除了大长老跟汤霁,厅中再无一个汤氏族人。 “时间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耶律玉书的口音很奇怪,大齐官话说得谈不上多么生疏,但就是让人觉得别扭,好似鹦鹉学舌,“汤公,这回中门使大人之所以来,是肩负公主殿下的使命,要为正在战场血战的大军办一件事。” 汤邯心有所悟,但面上不显:“不知是何事?” 耶律玉书虽然是在看着汤邯说话,但那目光却如同不在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完全不拿他当回事的倨傲: “这几年来,王庭大军一直在各地征战,前方战事几乎没有停歇,数十万大军,日积月累的消耗下,最缺的是什么,汤公应该清楚。” 汤邯当然清楚:“粮食。” “不错。”耶律玉书语调平稳,“这些年来,公主殿下采用了战时秩序,提高了粮食征收份额,但从百姓那里收上来的粮食,却仍是不够大军所用。” 说到这,耶律玉书哂笑一声,目露鄙夷之色:“至于原因,想必汤公也知道。” 汤邯默然。 他的确知道。 大军缺粮,一方面固然是军队多战事久,河北地方没那么大,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民间的粮食,多半不在平民百姓手里。 在富人大户手里! 国战开始之前,大齐就因为土地兼并愈发严重,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流民,迫使朝廷不得不建立新军。由此可见粮食收上来后,都到了谁手里。 耶律玉书没等汤邯回答,继续道:“中门使这回巡视州县,就是为了给大军筹粮。贝州紧邻博州,距离卫州也不远,这里的粮食运到军营很方便。 “而众所周知的是,在整个贝州的地方大族里,汤氏的良田是最多的。” 说到这,她又顿了顿,似乎是在给汤邯留思考的时间,“我是什么意思,想必汤公已经明白了。” 汤邯不能不明白。 对方要他家的粮食。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不知足下是什么章程?” 耶律玉书好整以暇地道:“富人大户也好,地方大族也罢,是皇朝基石,也是王庭统治地方的依仗,你们的粮食,公主殿下当然不能强征。 “但你们的粮食堆在仓库里没用,都得拿出去卖给那些平民百姓,如此才能在烂掉之前换成银子。而我,今天要跟汤公说的,便是这个买卖。 “我是个商人,所以,汤公把粮食卖给我即可。 “我的意思,汤公可懂了?” 汤邯长叹一声:“在下懂了。” 这一瞬间,他懂得东西有很多。 地主们的粮食,朝廷也好王庭也罢,都只能买或者借,不可能强征,因为强征就会引发怨恨。一旦势大财雄的地主们群起反抗,那朝廷和王庭都将不复存在。 平民百姓是弱者,弱者起来反抗,朝廷很容易就能镇压。富人大户是强者,朝廷不会也不敢逼得他们起来反抗,还得维护他们的利益。 土地兼并只能抑制无法杜绝就是此理。 萧燕要买地方大族们的粮食,首要问题便是怎么买,即以什么价格买——高于市价不可能,关键就在低于市价多少。 如果是大齐朝廷,买粮或许可以很便宜,因为可以用别的东西换,譬如爵位,譬如承诺。 但萧燕不行,因为她是河北地新主,北胡对河北的统治才几年,不稳固,地方大族、富人大户对他们还没那么有信心,爵位换不来粮食。 倘若萧燕有钱得很,当然可以出价高些,让地方大族吃亏小些,可她明显没那么有钱。 北胡大军征战多年,死伤无数,军械兵器消耗无数,而河北地才多大?税收才多少?这就更不用说,河北地的财富,大多还集中在富人大户手里。 至于草原——贫瘠之地,部落战士征战,就是为了掠夺发财,不说也罢。 价格太低来买粮食,地方大族就会有怨言,这个时候,萧燕便需要一个中间人,通过这个中间人来买粮食,来承担富人大户们的怒火。 往后要是事有不谐,可以把这个中间人丢出来顶罪,平息部分民愤。 而耶律玉书,便是这个中间人。 汤邯问:“足下打算以什么价格,收购汤氏的粮食?” 话一出口,他便禁不住满心悲凉。 悲凉不是因为汤氏要大出血,而是因为他一旦把粮食卖给萧燕做军粮,汤氏也就跟北胡王庭有了往来,再不是单纯跟胡人商贾做生意,往后一旦王师收复河北,他们便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无法翻身。 耶律玉书朝汤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成。” 汤邯差些一惊而起。 市价的三成,这跟明抢有多大区别?! 耶律玉书微笑道:“汤公不必惊诧,这回给你三成现银,国战胜利后,再补给你两成。” 汤邯稍稍轻松了些。 耶律玉书看了看一言未发的中门使,忽然悠悠道:“这番买卖,由中门使大人监督,银子是经他的手,划拨给汤公的。” 这话的意思是,汤邯得给中门使回扣。 此乃题中应有之意,汤邯关心的,是回扣的比例。 耶律玉书弯下了两根手指:“一成。” 汤邯暗暗点头,成交价格的一成,可以接受。 孰料,耶律玉书见他没什么反应,补充道:“市价的一成。” 汤邯如闻晴天霹雳,目瞪口呆而又愤怒异常的看着老神在在的耶律玉书。 他咬着牙道:“听说公主殿下治理河北地,规矩森严......” 这几年,萧燕连平民百姓都没太压榨,何况对他们这些地方大族?要不是萧燕吏治清明,比国战之前的大齐好了太多,河北的百姓怎么会对她有好感? 耶律玉书嗤地一笑,淡淡道:“忘了跟汤公说,我什么生意都做,这些年来,无论是公主殿下围剿叛军,还是王庭大军征战各处,我都有出力。 “而且是每每大军出动之前,我就知道该把将士们需要的东西,运到哪里去,又该让我的商队,避开哪些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齐人有句话,弓弦一响,黄金万两。军队的生意利润之大,非汤公可以想象,而草原的商贾有很多,为何一定是我一直在为公主殿下做事?” 看看面色丑陋凶恶,始终没插嘴买卖细节,仿佛置身事外的中门使,再看看气度不凡,视他如草芥的耶律玉书,汤邯瞬间明悟。 这两个人没少狼狈为奸,早就是利益一体了,中饱私囊了不知道多少。 除此之外,耶律玉书应该知道,她的生意一旦做的不好,惹恼了地方大族,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之所以还愿意做这个中间人,必然有足够大的利益诱惑。 再次,汤邯也清楚,这些年北胡的官吏将领,都在酒池肉林中渐渐迷失,纵然有萧燕的利剑在头上,敛财仍是愈发大胆愈发没有顾忌了。 “足下说得在理,这笔买卖就按照足下的意思吧。”汤邯只能如此回应。 “如此甚好,皆大欢喜。” 耶律玉书拍手而赞,“汤公既然已经在给王庭做事,那也该让贝州的官吏将领们都知道,免得他们日后还像之前那样,为难汤公族人。 “不如就请汤公立即派人去请他们如何?只要说中门使大人在此,我相信,就算他们已经睡熟,也是乐意马上过来的。” 汤邯张了张嘴,末了只能苦笑应诺。 让贝州官将到他府上来宴饮,给他一个借着中门使的光做东的机会,无疑是给足了他颜面,往后那些人也会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对汤氏来说,今日的损失,往后有的是机会赚回来。 这算是打一棒给个甜枣。 若是换作其他人,此时会欢欣鼓舞,但对汤邯来说,这无疑是向世人宣告,他汤氏就此成为了北胡的走狗! 这并非他的本意。 这让他心如刀绞。 可一步错了,就免不得步步错,当初没及时南奔,掉入了泥潭里,就只能是越陷越深,直到举族倾覆。 “我看令公子剑眉星目,器宇不凡,想来以后也是前途无量之辈,不如就让令公子跟我的人,一起去请贝州官将如何?彼此也好早些熟悉。” 在汤邯起身的时候,耶律玉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汤邯本想拒绝,尽量保护自己长子的赤子之心,但见对方态度坚决,明显是不想给他留退路,也只能不再自欺欺人,“霁儿,你去吧。” “是,父亲。”汤霁起身很干脆,没有丝毫抗拒之意就出了门。 这让汤邯很是诧异。 不出耶律玉书所料,贝州官将在听闻中门使来了后,动作麻利的从各处赶了过来,带着见面礼参加宴饮。 席间其乐融融,不少之前难为过汤氏的官员,都借着敬酒的机会,跟他赔礼道歉,让他不要记恨,还说什么日后好好相处,一起荣华富贵。 汤邯痛苦得无法自拔,只想灌醉自己,眼不见为净。 可他越是想醉越是醉不了,末了只觉得万箭穿心,碗里的酒喝了一半,稍微没忍住,嗓子眼猛地一甜,一口鲜血吐到了碗里。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我齐人皇朝,何以至此,我汤氏一族,何以至此!悲夫大齐,悲夫汤氏,悲夫汤邯!” 不知不觉间,汤邯泪流满面。 他本想把碗里血酒再喝回去,可却突然听到了耶律玉书忽远忽近的声音:“汤公缘何吐血?是觉得为胡人做事,太过难堪了不成?” 汤邯悚然一惊,本能感觉大事不妙,定是刚刚自己暗暗悲叹的时候,停顿的时间长了,让对方发现了端倪。 可转瞬之间,他又觉得不对。 是哪里不对? 是了,耶律玉书作为契丹人,怎么会称呼草原人为胡人? 那可是齐人对他们的蔑称! 汤邯抬头向耶律玉书看去。 只一眼,他便浑身一震,如闻晨钟暮鼓,如被当头棒喝。 在座的北胡官将,无论州府刺史,还是驻军主将,包括那位中门使在内,都已经陆续栽倒! 都醉了? 同时醉了? 当然不是。 没有人在喝醉的时候,会身体痉挛、吐血不停,更加不会吐出黑色的血! 酒里有毒! 这些人分明是都中毒了,中了必死之毒! 刺史,别驾,驻军主将、副将,哪一个在贝州不是声威赫赫,跺一跺脚都能让地面震三震的人物?那个中门使,还是萧燕的心腹重臣! 现在,他们竟然都死了?在自己尚在喝酒,一不小心的时候,都被毒死了? 哈哈,死得好!毒死这些该死的胡人蛮贼,让他们全军覆没! 汤邯大喜过望,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等等,谁下的毒?! 这是自家大宅,自己是主人,自己从没下令下毒,酒里怎么会有毒?! 汤邯豁然起身,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还能动,自己没事? 他左顾右盼。 他又愣住了。 屋外正在激战,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死的绝大部分是胡人,都是到场贝州主要官将的随从! 而围攻他们,杀了他们一个错手不及的——竟然同样是身着北胡服饰的人? 怎么还有自家修行者? 怎么还有汤霁?! 他怎么就跟胡人动上手了?! 汤邯恍然如梦,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但又是那样的美好,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美好。 “汤公缘何发怔?” 这时,汤邯又听到了那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他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出声之人,只见耶律玉书仍是好端端坐在案桌后,跟之前唯一的不同,是对方在拿正眼看自己了,而且嘴角噙着明艳动人的笑意。 她没死,她没中毒! 汤邯一个头两个大。 是了,酒菜端上来的时候,耶律玉书的人,可是每坛酒每碟菜,都验过毒的! 她自然不会中毒。 但为什么别的胡人都中了毒? 汤邯发现自己长成了一丈二的身高,还多了一颗光头。 “统领大人,胡人修行者已经围杀殆尽,只逃走了两个元神境。”不时,汤霁到了厅中,却是躬身向耶律玉书禀报。 汤邯就像是不认识汤霁一样,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怪物。 “无妨,今夜是举事之时,不怕走漏消息。”耶律玉书淡淡回应的时候,还在自顾自的喝酒,完全不怕酒有问题。 “霁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颤颤巍巍的汤邯,只能喝问自己的长子。 手提三尺青锋,浑身沾满血迹的汤霁,露出明朗而刚毅的笑容:“父亲,很早之前,孩儿就跟统领大人联系上了。 “今夜的行动,是统领大人一手谋划的,之所以瞒着父亲跟大部分族人,是害怕走漏消息,也是担心父亲今夜表现异常。 “酒里的毒,是孩儿所下,因为验毒的是统领大人的人,所以不会出差错。” 汤邯颤抖的指着汤霁:“你,你,你......” 汤霁笑容不减:“父亲,统领大人之所以会选中孩儿,全是因为我汤氏一族,这些年始终持身方正,没有屈服于胡人。否则,我汤氏一族必然万劫不复。 “父亲,你还不明白吗?包括选择购买我们的粮食,带着中门使到访,都是统领大人计划中的一环,为的就是今夜之事!” 汤邯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半响,他才哭笑不得的道:“可北胡势大,今夜之后,只怕我汤氏......” “父亲无需担忧,今日,我大齐战神已经亲率大军,开始渡河攻打北胡,统领大人麾下的人手,利用自己商贾的身份,以及与胡人的关系,在州县袭杀北胡官将,制造大片祸乱,正是为了呼应我大齐战神的正面攻势! “今夜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了,这一战,我们会赢!父亲,天变了,我汤氏再也不同被胡人欺压了,我们的大好前程已经来了!” 听了汤霁的话,汤邯双眼睁得犹如铜铃:“大齐战神,是唐国公赵宁?!” “自然是!”汤霁重重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汤邯再度站起身来,兴奋的来回踱步,只差手舞足蹈,而后他注意到耶律玉书还在自顾自饮酒,连忙行礼拜谢: “统领大人真乃神人也,今日之后,统领大人的威名与功绩,必然会传遍四方,被万人敬仰乃至被百世传颂! “任谁也想不到,胡人在河北地数一数二的巨贾,替萧燕筹措军饷粮食的中间人,竟然......竟然是我们大齐的人? “汤某唐突了,还不知统领大人的身份......” “耶律玉书”放下酒杯,站起身,略微还了汤邯这一礼,而后微微扬起头,不无骄傲自豪地道:“大齐范式,范翊!” 章四九九 暴露(下) 北胡军营。 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苏叶青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结果的准备。在两侧都有修行者闪现出来,将她押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轻松。 听到萧燕嘴里的“刑讯”二字,她并没有害怕,反而认为这是一种解脱。 今日在望楼观战,被萧燕多番试探时,苏叶青就知道,在两军展开决胜之战的当下,她很可能再也走不出这座大营。 感受到萧燕的怀疑也不是一两日了。 纵然没有实证落在对方手里,毕竟跟对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而对方是个聪明人,要说对方什么都没察觉到,苏叶青都认为不现实。 苏叶青很清楚,作为一个细作,暴露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能不能在暴露之前完成任务,离开敌营。 今日赵逊、赵烈等人的队伍,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而踏入埋伏圈的事,不过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这根稻草出现,苏叶青便不能不明白,她很可能在任务没有彻底完成,没有找到离开敌营机会的时候,细作身份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对她来说是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性命很可能会丢掉,但也不必再日夜担惊受怕。 自从到了萧燕身边,这几年以来,苏叶青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噩梦成了每晚的保留节目。面容狰狞的猛兽恶鬼,时常在她面前露出残忍的獠牙;刀光加身剑气穿喉身首异处的景象,出现的次数更是多不胜数。 而最让苏叶青恐惧的,是在梦境中如影随形,深不见底而又像是蕴藏莫大恐怖的黑暗,总是不可阻挡的将她包裹。她说不清这黑暗里有什么,只觉得无法抵抗,每回梦见都会汗毛倒竖心悸发慌,想要大声惊叫。 这种黑暗,足以让她在睁着眼的时候,都恐惧一整夜。 很多时候一个噩梦惊醒了,便不敢再闭上眼,这既是害怕噩梦本身带来的恐惧,也是害怕在梦里说出不该说的话,暴露了身份,害了河北义军与国战大局。 无数次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她都想要立马逃离,离开萧燕身边,离开北胡大军,回到安全宁和的大齐后方去,回到那些年还算平静的燕平城。 这种渴望无比强烈,比吃饭喝水要强烈无数倍,比求生的欲望更浓。 可她不能做个逃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难眠,让她每每起床的时候往往比入睡时更累,头昏脑涨精神混沌四肢无力,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对屋外的一切人和事,包括明媚的阳光在内,都充满了厌恶、抵触与恐惧。 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害怕见光的老鼠,一只被世界遗弃鄙夷的蟑螂。 可她得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挤出笑脸,快步赶到萧燕面前听令,跟对方虚以委蛇,在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中,掌握更多军情机密,并将它们传递出去。 精神无一刻不在紧绷,心情无一刻不是沉重,肩头的山峦从百斤到千斤再到万斤,压得她愈发喘不过气,让她每动弹一下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 当一日“战斗”结束,她终于可以逃离萧燕的视线,回到自己的居所时,疲惫欲死的身体与心神,让她迫不及待想要蒙头大睡。 可躺在床上,明明困倦到了极致,她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几个时辰,好不容易能合眼了,却又被噩梦惊醒,只能恐惧不安的盯着窗子,忐忑的等待天亮。 明明才二十多岁,但她却感觉自己的精力,比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不济。什么都无力去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再无喜好再无激情,只有深重的厌倦。 她曾经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女,如今却每天都会下笔忘言,转眼忘事,精神一个恍惚,前一个念头是什么,就再也抓不住。 她早已觉得自己的心脏,无法再承受这样重的压力。 她行将崩溃。 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种解脱。 是唯一能够让她获得轻松的方式。 她不害怕,甚至不抗拒。 所以在军帐之中,萧燕百般试探她的时候,她才能做到波澜不惊稳如磐石。 对于一个抱定了赴死之心,乃至不吝快些去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让她畏惧呢?刑讯也好,砍头也罢,她既然都不在乎,萧燕也就无法拿这个来让她害怕。 “看来用不着刑讯了。” 听到萧燕这句话,苏叶青心里忽然一阵空旷,像是丢掉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又像是卸下了让呼吸无法自由的重担。 她抬起头,抬得有些高,没看萧燕而是看向了夜空,霎时间精神有些恍惚。 今晚的月亮只有一个半圆,璀璨的星辰远远缀在天际,因为视线略显模糊而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光芒不是一点而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蒲公英。 漫天璀璨的蒲公英下,清辉覆盖在一顶顶白色军帐上,犹如薄薄的一层轻纱,梦幻迷离,仿佛河风一吹就会卷起,卷起一片孤独又惆怅的诗情画意。 架子上火盆中的焰火昏黄摇曳,于无声中将往来巡逻甲士的身影拉得很长,铁甲环佩之音和着脚步声,或渐行渐远或愈发清晰,有着特定的金戈旋律,肃杀而冷寂。 不远处的大河之上,火光与真气流光映亮天际,色彩斑斓妖冶绚丽。激斗正酣的两军将士,用厮杀声将一方天地掀得翻覆不定,以鲜血晕开了河水,为无数背井离乡的人划定了归期。 战场另一边,当是甲兵鼎盛郓州大军,接天连地的战船连城中,应有一艘高大雄峻的旗舰。在雪白风帆下的甲板上,该有人顶风而立目视前方。 那里面,一定会有一品楼二当家扈红练。 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二十万大军的主将,该是衣袍猎猎大氅如风,眉宇轩昂睥睨四方,有渊渟岳峙之姿,有吞吐山河之气。 他终会碾碎悍勇轻死的敌军,踏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站上河北的坚固土地。 苏叶青转头遥望彼方。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好似什么都看到了——那是破碎的山河重归于一,是倾倒的巨人重新站立,是尸山血海中耸立而起的一座座城池。 那是天下繁华,是太平盛世。 她双眸晶莹,圆圆的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她回应了萧燕的话:“本就不必费事。” 是的,不必费事刑讯。她什么都不会说,她坦然接受死亡。 她的任务虽然没有彻底完成,但也坚持到了这一场决胜战争的到来,算得上是不负厚望。此时此刻,她已然无愧于心,可以无忧无惧的面对任何结果。 这么多年以来,她每日每夜都在咬牙死撑,无数次想过逃离压抑的深渊,但她意志顽强,终究是坚持了下来,她也心思玲珑,始终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还勇敢无畏,挽救了成千上万将士的生命与河北义军的大业。 她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冰冷残酷的敌军大营,与温柔如水的故国月亮融合在一起,在她的生命里彻底沉淀下来,构成了她人生的底色与归宿。 人生结束于这种有冷有热的氛围中,她没什么怨言。 ...... 出乎苏叶青意料的是,萧燕并没有杀她。 不仅没有杀她,还让修行者放开了她。 非止如此,萧燕甚至带着她飞离大营,在一众高位的护卫下,深入河岸大军的腹背之地——贝州。 苏叶青疑惑不已,不知道萧燕是在打什么算盘。 难道要给她选个合适的墓地? 然而萧燕什么都没跟她说。 一路上,不断有修行者回报,最终在抵达贝州城时,苏叶青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缘由:范翊联合汤氏一族,毒杀了萧燕的中门使不说,还将贝州高层官将一网打尽! 换言之,是范翊暴露了! 苏叶青心神巨震。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被萧燕带在身边,严密监视,没有往外传递消息的机会,也被隔绝了与外界的往来,自然不知道黄远岱谋划了什么布置了什么。 所以苏叶青一时不能明白,范翊为何要这样做。 在此战之前,她跟范翊暗中联络过,当然知道对方的情况。相比较而言,对方比她潜伏得更加完美,至少没有被萧燕主动怀疑。 但就是在没有被如何怀疑的情况下,对方主动暴露了! “公主殿下,耶律玉书跟汤氏等人,在毒杀中门使等人后,血洗了贝州刺史府,而后出了城池逃散无踪,卑职正在追踪!” 木合华向萧燕禀报,脸色难看至极,说这话的时候,他望了苏叶青一眼,目光复杂。 萧燕面沉如水杀气如潮,恼羞成怒之态怎么都掩盖不住: “竟然是耶律玉书!好一个耶律玉书!给我查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些年究竟从中门使那里套到了多少机密,泄露了多少!” “是!”木合华领命而去。 从萧燕的神色中,苏叶青读到了很多信息。 她已经没了多少细作嫌疑,而耶律玉书,现在替代她成了萧燕的头号怀疑对象! 这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她能知道的军事机密中门使也知道,要说中门使主动泄密,莫说萧燕不信,她也不会信——中门使是天元族人。 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耶律玉书身上。 耶律玉书中间人的身份,苏叶青也知道,甚至对方跟中门使来往甚密,有私利往来的情况,她跟萧燕都知道一些,水至清则无鱼,后者只是还没处理而已。 每回围剿河北义军,都有耶律玉书的身影。 她或者筹集运送军粮,或者利用自己的商队,把北胡战士在战争中获得财富寄送回草原的家人,又或者早一步将自己的商队从战场附近撤离。 因此,耶律玉书知道很多机密军情。 在跟中门使有相互勾结、利益往来的情况下,甚至中门使知道什么她就知道什么。 而今夜耶律玉书的行动,无疑是坐视了自己的大齐细作的身份——毒杀中门使与贝州官将,扰乱大军腹背,制造后院失火的乱事,呼应郓州大军的正面作战! 苏叶青至此已是完全反应过来,萧燕那句“用不着刑讯了”的意思:对方已经初步确定,自己“身边”的大齐细作就是耶律玉书。 而她那句“本就不必费事”,在萧燕看来,则应该是清者自清的表现,连带她轻松解脱的笑容,也被萧燕认为是嫌疑消弭后的轻松自在! 苏叶青心潮翻涌,不知该作何言。 她看了看东边天际,紧紧抿住嘴唇。  章五百 天翻地覆 在逼退赵逊、赵烈等人的修行者队伍,准备刑讯苏叶青时,萧燕本以为今夜不会再有事,此战也不会再有别的意外。 她不担心河北叛军兴风作浪,在精锐出动太半的情况下,他们连防守都很难,进攻无异于自己送到绿营军刀下。 虽然赵宁在河北地有地下势力,可也应该在今夜尽数出动了——如果有更多力量,正面进攻便足以威胁军营,没道理藏着掖着。 至于走掉的赵逊、赵烈等人,她已经下令后方城池,严防死守,且让察拉罕调集更多精锐修行者过来,只待天明便大军追捕,两面夹击。 唯一的力量,是苏叶青的力量。但苏叶青就在眼前,没有她的命令,她的人也不能轻举妄动,所以萧燕暂时不担心后方州县的安稳。 没想到,后方还是有人动了。 难道这些人不是苏叶青的人?难道苏叶青真的不是细作? 如果苏叶青是这个细作,那么河北地的大齐暗桩突袭清河县,无异于主动暴露苏叶青,且不管她的死活!这根本没道理。 所以这个力量非凡的细作,还能是谁? 到了贝州,听到木合华的禀报,得知这个人竟然是耶律玉书,萧燕不能不恼羞成怒。 真正的细作显出了原形,她这段时间监视苏叶青,今夜逼问苏叶青乃至准备刑讯对方的行为,就显得太过可笑。 伏击赵逊、赵烈率领的河北义军修行者队伍,消息的确不为苏叶青早知,对方也确实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可先前就外出筹粮的中门使,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耶律玉书也不知道。 故而赵逊、赵烈等人被埋伏了。 走进已是没有汤氏族人的汤氏大宅,在大厅里看到被毒死的中门使等人的尸体,萧燕脸上阵青阵白,憋闷的几欲吐血。 就在她以为,今夜之变会到此为止的时候,木合华从门外急匆匆进来禀报:“公主殿下,刚刚接报,历亭县也出事了!” “历亭县?”萧燕皱了皱眉,历亭县并非什么关键要地,要不是处在博州后背,在眼下几乎没有特别价值可言,“出了什么事?” “县令、驻军千夫长被毒杀,县衙被攻破,官吏将士死伤百十,现在历亭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满城都是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 木合华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萧燕愣了愣,历亭县县令与驻军主将竟然也被毒杀,官府竟然也被攻破? “是谁干的?”萧燕一字一句的问。 木合华:“据初步探查,是一个草原商贾所为。” 萧燕一颗心陡然下沉。这一瞬间,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极度危险的气息,足以让眼前战事起巨变的危险气息! 不出萧燕所料,没过太久,后续消息接踵而至。 “报!公主殿下,冀州衡水县、南宫县两县县令与驻军千夫长被毒杀,县衙被攻破,凶手来去无踪,已经遁入原野!” “报!公主殿下,沧州胡苏县县令被草原商贾袭杀,县衙被攻破!驻军千夫长侥幸生还,身受重伤,城中大乱!” “报!公主殿下,深州安平县县令被毒杀!凶手攻破县衙,尽屠官吏!驻军千夫长救援途中被伏击,已经战没。” “报!公主殿下,定州义奉、唐昌两县县令与千夫长被毒杀,凶手为一群草原商贾!他们在攻打义奉县衙的过程中,被驻军高手赶制围杀,丢下多具尸体逃入荒野!” “报,公主殿下......” “报......” 一名名来自河北各州的元神境修行者,风尘仆仆焦急万分的来到萧燕面前,将各地的异变快速禀报。 每有一个消息到来,萧燕的脸色就要白一分。起初她还能满面肃杀的下令州城出动高手追捕凶手,到了后来,她眼中的杀气已经被惊慌所替代。 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仅是她接到的禀报,就有近二十个县城的县令、千夫长遇袭!大部分县令当场身亡,最不济也是身受重伤,县衙无一没有被破! 而出手的,几乎都是商贾。 是跟这些县令、驻军千夫长多有来往,彼此相当熟悉的草原商贾! 什么草原商贾,要是之前,萧燕可能也就信了,但眼下耶律玉书已经跳了出来,她岂能不知,这些所谓的草原商贾,实则都是耶律玉书的人?! 作为河北地数一数二的草原巨贾,又是大军筹集军粮的中间人,耶律玉书麾下的商贾数量自然极多。 在河北大地的许多城池中,她必然都建有商铺、仓库、据点等,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队。 因为本身是细作,早就准备着有朝一日发难,所以这些商贾平日里肯定会千方百计跟县令、千夫长混熟,结成利益共同体,让对方最大限度降低戒备。 故而他们兀一行动,便能基本获得成功! 但如果是正常情况,耶律玉书麾下的大小管事或许极多,但不至于有这么多精锐修行者,眼下各县县令、千夫长遭创的现实却说明,耶律玉书的真正实力不同凡响! 也就是说,在河北地,除开各路叛军与那个地下势力,这是赵宁安排的第三股强悍力量! 而显而易见的是,今夜,赵宁亲率郓州大军正面进攻河北,就是这三股力量一起出动的时候! 这是内外夹击,自己已经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不能轻易解决的困境! 萧燕遍体生寒。 这岂不是说,早在河北地被北胡大军攻占之前,赵宁就已经落好了棋子,并且预料到了眼前这场大齐反攻之战? 不,不是在大军攻占河北地之前。 因为早在国战刚爆发时,耶律玉书就是草原上有名的商贾! 如若不然,就算她的生意率先进入河北地,还主动跟官将往来,萧燕也不会选择她作为中间人,让对方有肆无忌惮发展壮大,成为河北地数一数二巨贾的机会! 要是从耶律玉书出现的那一刻算起,那赵宁得多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国战?彼时,大齐朝野还高高在上俯视草原蔑视草原,赵宁凭什么就能确定,大齐一定守不住边关,守不住河北地?! 萧燕心跳如鼓,冷汗直冒。 还是说,耶律玉书成为河北地巨贾,只是国战形势变化后,赵宁的顺势而为,并未事先想到这么多?他安排耶律玉书进入草原,成为巨贾,只是像自己之前在燕平城时那样,于敌邦内建立一个地下势力? 萧燕心乱如麻。 她一时想不透彻。 她自认为已经很了解赵宁了,足够高看赵宁了,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对赵宁的了解还不够,对赵宁的重视也不足! 可她不明白的是,赵宁怎么能事事未卜先知? 他怎么就能?! 找不到答案的萧燕,几欲抓狂。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不安排人收敛中门使等人的尸体,就那么坐到了主位上,凝神静思。 她要堪破迷局,找到生门。 这一战她不能输,天元王庭更不能输! 他们输不起! “报!公主殿下......” “报!” “瀛洲军报,十万火急!” “报......” 一道道喊声在门外响起。 木合华见萧燕神思不属,将修行者们都拦了下来,自己先听取了军报,打算先自己处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不是他能应对。 无论萧燕眼下是什么状态,他都必须把情况告知对方。 迈入厅堂,在满地五官扭曲青紫、双目圆睁嘴角挂着黑色血迹的尸体中,心情沉重到极点的木合华,嗓音暗哑地禀报: “公主殿下,河北各地叛军出动了,倾巢而出!” 萧燕猛然抬起头,眼神可怕的犹如恶鬼:“这些叛军没了骨干修行者,还敢出来找死?!” 绿营军负责封锁各地义军,但也只是在主要官道、岔口封锁而已,主要驻扎在城池,并没有把义军包围起来——那需要更多军队,也需要更多精锐。 木合华满嘴苦涩:“这些叛军并没有攻打城池,也没有在主要官道进军,而是散入了乡野,袭夺一个个村子,攻杀我们的人和投靠了我们的齐人的庄园,野兽般在乡间肆掠。 “公主殿下,综合各地禀报,可知今日在各地冒头的叛军,加起来不下十万之数,他们分成大小不一的队伍,遍布二十多个县,已经掀起了狂风暴雨之势......” 义军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他们攻打城池,但在乡村之间活动,攻杀恶霸、胡人,发粮散财给普通百姓,号召百姓起来反抗,短时间内仍能掀起很大声势。 只要不被州县的绿营军主力打到眼前来。 萧燕嘶声低吼:“让各地的绿营军出动,把他们埋葬在野外!三日,我只给他们三日!” 木合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垂着脑袋:“各地的绿营军是可以出动,但只怕无法在短期内,将各地的叛军攻杀、击退.....” 这个回答在萧燕意料之外。河北各地绿营军的实力她很清楚,围剿眼下的各地叛军绰绰有余,三日或许紧促了些,但十来天怎么都够了。 什么叫无法在短期内击退各地叛军? 木合华硬着头破道:“各地的绿营军将领,很多遭遇了跟各地县令、千夫长差不多的情况,毒杀、袭杀他们的,除了我草原商贾,还有大齐商贾......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萧燕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还有什么?” 耶律玉书麾下的商贾,连县令、驻军千夫长都能杀,何况是那些绿营军的将领? 绿营军将领,都是州县的齐人地主,是寄人篱下、但凭驱使的鹰犬,耶律玉书的人要结交他们,可不用像结交县令、千夫长那样麻烦,贿赂那么多利益财帛。 她的人只需要稍微表现出一点意向,这些地主就会笑容满面的主动凑上来,毕竟他们想要发更多财,也是要做买卖的,谁名下还没有产业、商铺、粮食? 今日耶律玉书的人,能够杀县令、千夫长,凭什么不能杀这些绿营军将领?这些绿营军将领,已是奉草原胡人为主人,哪还会有多少防备? 另外,赵宁在河北的那个地下势力,说不定还出动了不少人手相助!要不然怎么会有齐人商贾出手? 死掉几十几百个将领,绿营军不仅失去了统率,那些齐人将士还会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绿营军自然战力大减,行动也不复迅捷。 难怪各地的叛军敢于出动。 木合华低声道:“还有......一些绿营军中下层校尉、都头,或者带着亲兵叛逃,或者率部直接反叛了......” 听到“反叛”二字,萧燕如遭晴天霹雳,浑身一僵。 绿营军是州县的齐人地主组建的,将士除了北胡大军攻占河北时的俘虏,余者都是地主招募的庄户、佃户、百姓,以及江湖修行者。 地主的自家族人数量有限,只能是担任主要军职,这就导致相当多的中层、下层军官,并不是他们自家的人。 而这些中下层军官,无论是俘虏的齐军将校,还是江湖修行者、民间青壮,都是有可能反叛的。 无论怎么说,胡人是异族,多的是齐人不愿给他们为奴为仆。 只要河北的义军,赵宁布置的地下势力,亦或是耶律玉书的人,筛选好可以争取的目标后,用合理的方式进行策反,这些人就可能重归大齐! 今日,诸多县令、千夫长、绿营军将领被杀,而这些中下层军官又或者叛逃,或者率部直接举义,绿营军还不乱成一锅粥? 他们还有什么军心可言?还如何能够作战? 萧燕都得担心,绿营军在出战各路义军时,其中那些已经被隐秘策反的校尉,突然率部反戈一击,联合义军进攻绿营军本身! 形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棘手,不是混乱,不是难以控制,而是让人恐惧,让人害怕,让人坐立难安了! 萧燕岂能不手脚僵硬,失魂落魄? 正常情况下,纵然县令、千夫长被杀,县衙被血洗,但只要城池还在自己手里,没有被敌人攻占,就可以委任新的县令、千夫长,恢复州县秩序。 耶律玉书能毒杀县令、千夫长一次,还能得手第二次不成? 无需太久,州县就会再度稳定下来。 绿营军的情况也差不多,新的将领上任后,整顿军纪、严查反叛者,重新凝聚军心、士气,也是有章可循,不需要迁延太多时日的。 只要问题解决,一切自然都会回到正轨上。 也就是说,今日耶律玉书、一品楼、河北义军虽然搅乱了河北地,闹得声势浩大,给萧燕惹出了巨大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 这些并不足以损害萧燕对河北地的统治根基。 可眼下可是正常情况? 萧燕可有那个时间重建秩序? 答案显而易见。 郓州军的攻势,从开始到现在,进行了一日一夜,可是没有片刻停歇! 萧燕看着狼藉的厅堂,看着遍地的尸体,看着门外密集的修行者,心痛如绞精神恍惚。 透过这些眼前的人和事,她仿佛看到了遍地失火的河北大地,看到了城城烽烟的州县城池,看到了一群群走上街头,神情激愤面容狰狞,争先恐后扑向胡人的齐人,看到了驻军营地中混乱的景象慌张的战士,看到了惴惴不安瑟瑟发抖的地主大户,看到了天空那厚重的黑云,看到了野外那狂暴的疾风。 河北,天翻地覆了! 在这混乱而疯狂的千里大地上,是一个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 他脚踩千里山河,有一双冷峻而深邃的眼眸,有顾盼自雄掌控一切的气度,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异,有着似乎不可抗衡的伟岸之姿! 这人挥了挥衣袖,呼吸之间,河北风云变色,萧燕的大军、官府、大业,不可逆转的灰飞烟灭! 一夜之间,萧燕好像又回到了乾符七年。 那一年,她在燕平城,面对骤然倾塌的地下王国,也是这般意外震惊、无能为力、恐惧深重。 她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感受。 她错了。 今时今日,这份感受比十年前更加浓烈,更加刺骨,更加痛彻心扉,更加让她无所适从! “去,去向右贤王求援!让他派遣修行者骨干立刻赶来,协助我收拾河北乱局!” 萧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不能让牙关停止颤抖,这让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似乎一出口就会崩碎,“木合华,你亲自去!” 她之前已经派人去请求援助了,现在河北天翻地覆,她需要更多人手。 “是......”木合华躬身领命。 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位汗水浸透衣衫的修行者径直冲进院子,未等木合华开口询问,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悲声: “报!公主殿下,今日河东军忽然加强攻势,精锐尽数出动,战力提升不止一倍,夜里已经攻进城中,右贤王正全力抵挡,战事艰难无比,无力再分一兵一卒......” 木合华浑身一震,满面惊恐:“什么?!” 河东军攻打察拉罕的城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从来都没给察拉罕造成多大威胁,怎么今日突然战力大增,直接攻进了城中?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河东军保存了实力? 他们今日突然发力,是为了......为了呼应赵宁所率郓州军的攻势?! 木合华瞬间醒悟,禁不住肩膀一抖,如坠深渊。 他连忙转身看向萧燕。 只见萧燕已经从案桌后站起身。 可她的身子在左摇右晃,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不等木合华张嘴,萧燕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直挺挺的往后倒了下去! “公主!” “公主殿下......” 木合华连忙上前,将萧燕扶起。 萧燕陡然抓住木合华的衣袖,双目圆睁目眦欲裂,满嘴是血地道:“后院失火,袭扰在侧,大乱不可压制,援兵断绝,三军还能有什么军心可言?大仗还有什么胜机可争?!谋主,我当如何,当如何挽救局势?!” 木合华说不出话来。 还能怎么挽救? 已是无力挽救! 立在侧旁的苏叶青,听到萧燕这番话,只觉得黑夜顷刻散尽,红日已然东升,天地间一片光明,发自肺腑的感到轻松愉悦、骄傲自豪。 昏过去之前,萧燕发布了最后一道命令: “去请大汗,速速去请大汗!”  章五百零一 登岸 遥远的东边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破晓在即。 楼船上,赵宁摆摆手,示意侍女撤去棋盘,起身来到船头,负手向前方光影重重、激战正酣的战船连城看去。 在他的视线中,北胡水师连城还只是被攻占了不到三成,这个速度不快也不慢。 要说慢,相比之于杨柳城的王师,进展可谓神速;要说快,以郓州大军的战力、准备,一日夜还没有彻底压制北胡,撕破防线取得明显胜机,并不值得夸赞。 要知道,眼前在作战的,可是郓州军中的绝对精锐,战力最为强横,当初兖州城在他们面前也没能坚持多久。 正常情况下,如果这部分精锐不能一鼓作气,攻破北胡防线,接下来就会进入将士轮替上阵的过程,攻击力就弱了很多,北胡很可能稳住阵脚。 如此一来,战斗只怕不可避免拉锯一阵,要彻底攻破北胡战船连城,就需要比较多的时间。 而这还只是萧燕的第一道防线。 郓州大军即便是攻占了这块防线,接下来的战事也不会轻松,登岸才是最艰难的部分,也是重头戏。 杨柳城的王师便是因为无法顺利登岸,被拖了几个月,落到了师老兵疲的境地,这才迫使宋治不得不启用郓州大军。 扈红练走到赵宁身边,看了一会儿战场形势,开口问道: “赵逊、赵烈将军的队伍,没能获得预期战果,公子为何不让小叶部的人,趁机反戈一击,从内部进攻北胡大营? “只要北胡大营自己乱了,防线也就维持不住,大军自可以高歌猛进,即便是一举登岸也不是不可能。 “而只要大军成功登岸,没了大河这道天堑屏障,北岸的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挡得住我们,届时此战焉有不胜之理?” 小叶部有不少战士,进入草原的一品楼修行者,暗中也掌控了不少小部落,他们加在一起,是好几万人马,纵然只有部分在博州,也足以成事。 赵宁放着这部分力量不用,没有把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大军现在还没看到胜机,让扈红练不禁有些疑惑。 赵宁淡淡道:“萧燕能隐秘埋下伏兵,让我们的夜袭之策失效,就说明她已经开始怀疑苏叶青。否则,按照之前北胡大军围剿河北义军的情形,苏叶青不可能不提前传递消息出来。 “这个时候,萧燕必然严密看管着苏叶青,我们的消息也递不进去。若是小叶部的人起来发难,苏叶青连事先脱身的机会都没有,这无疑是把她送到萧燕的刀口下。” 扈红练恍然大悟。 赵宁这是不想以苏叶青的性命,来换取这场大战的胜利。 虽然两相比较,死一个人怎么都很划算,但这种交换,赵宁绝对不会做。 他重生这一世,最大的心愿就是保护族人亲友,上辈子没能救下苏叶青,已经是让他痛心疾首,这辈子怎么可能拿苏叶青的性命做赌注? 他又不是宋治,做不到对方那般的帝王无情。 扈红练不知道此中关节,只以为赵宁是对自己人仁义,当下感动得双眸朦胧。 “小叶部和一品楼的那些小部落,能够反戈一击,固然可以让我们速胜,但没有他们的行动,这一战我们依然胜券在握。” 赵宁接着道,“有范翊和河北义军的行动,河北大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而萧燕又没有力量去平乱,所以混乱只会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大势已成,三日,最多三日,眼前的北胡战士便会军心崩溃。三日后,郓州军足以正面击败他们,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 扈红练收拾好心情,笑着道:“河北的绿营军不少,但凡他们还能正常出战,没了精锐修行者的河北义军,就算是在乡村活动,也会很快被镇压、扑杀。 “可萧燕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些绿营军里面,多的是中下层校尉都头,其实是我们的人! “现在,他们的将领死伤惨重,奴家还巴不得萧燕让绿营军出动,到了野外,这些校尉都头,就能率部反过来攻杀绿营军了! “这样的事不必多,出个十几件,绿营军就会军心崩溃,再也不堪一战。”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绿营军里在组建的时候,招募了很多民间青壮、江湖修行者,这里面本就有不少一品楼和长河船行的人! 他们做不了高层将领,但凭着修为实力,做中下层军官却没问题。 前世,国战末尾的时候,绿营军的数量几倍于北胡战士,在北胡战士进入中原大地,于市井繁华与财富海洋中,迅速腐化堕落后,国战后期天元王庭的作战主力,其实就是这些绿营军。 绿营军带给赵宁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既然知道天元王庭,在攻占河北地后必然组建绿营军,赵宁怎么可能不往里面掺沙子? 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进去掌控部分战士,再拉拢结交策反一些身不由己、心怀大义的好汉,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正是因为有这部分人存在,萧燕数次围剿河北义军时,义军才能每每在绝境中突围——如若没有这些人放水,仅靠萧燕传递消息,义军只是早做准备,在不可避免落入包围圈形成的时候,又怎能成建制突围? 跟整个绿营军相比,这部分人并不算多,但要在短时间内,闹出乱子制造声势,令绿营军人人自危、军心暂时溃散、战力暂时大衰,还是轻而易举。 第一缕晨曦洒落船头,也照亮了血腥的战场,扈红练望着战场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由衷的笑意: “即便不动用小叶部的战士,我们依然稳操胜券,公子布局时的准备充分,奴家算是明白了。 “只是可怜了萧燕,本来已经把河北地治理得不错,统治堪称稳固,亦有不少绿营军可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气候。 “奈何这终归需要时间,而北胡战士拢共就那么多,没有支撑那么久,也经不起消耗,不像我们大齐,人丁众多,兵源取之不竭。 “说起来,她也没犯什么错,可谁能想到,草原一个中型部落的酋长,一个颇有名声的富商,会是我们的人呢? “她又如何能够料到,绿营军中会有那么多我们的暗桩? “这一战,萧燕可是被公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奴家估摸着,战后她或许又要疯了。” 说到最后,扈红练掩嘴咯咯笑出声。 赵宁面色平静,眼中毫无波澜,漠然道:“入了河北地,就是入了死局,异国作战,岂是那么轻松的?” 从离开燕平城,到国战爆发,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准备,这才丰满了自己的羽翼,磨锋利了手中的兵刃,在河北地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北胡往里钻。 河北地是大齐的疆土,生活的是齐人,纵然北胡大军攻占了这里,短时间内,借助事前的种种布置,这里依然是赵宁的主场。 只要中原能守住,只要反攻能够及时到来,河北地这张天罗地网,就是北胡大军的死地。 这是大势,是赵宁用时间和心血浇筑出来的大势,事到临头之际,不是萧燕个人聪不聪明,有没有能力就能改变的。 ...... 这一日白天,两军依然在大河之上的水师连城上作战。 河北地州县大乱的消息,虽然萧燕有尝试严密封锁,但仍是快在军营传开——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还有小叶部等一品楼控制的部落战士,愿意相信这些消息。 到了这日夜晚,北胡战士的斗志与战力已经明显下降,纵然萧燕亲临阵前督战,仍是不能阻止郓州军高歌猛进。 第二日,双方激战不到午时,北胡战士大举溃败,被郓州军完全夺取了战船连城!而后,郓州军只是稍作调整,清理登岸障碍,便开始攻势凶猛的登岸作战。 一开始战斗艰难,郓州军伤亡不小,因为木合华等人都亲自率领亲卫,到阵前血战,想要守住这道最重要的战线。 ——萧燕并未出手,她要是动用新月弯刀,就会暴露自己在这里,宋治与赵玉洁必然立马在杨柳城出手。那样的话,博州没丢卫州倒是先丢了。 况且,她眼下也不知道赵宁是什么战力,不确定动手新月弯刀是否有用,而到了此时,新月弯刀已经用不了几次。 到了这日夜,赵烈、赵逊等人,带着修行者队伍聚集在一起,在大营后方血战突进,牵制了不少北胡精锐。 相比之于初次出战,眼下北胡战士士气低迷,萧燕需要调动更多人,才能防得住他们。 被两面夹击,两面威胁都无法解决的北胡战士,军心愈发不稳。 第三日,后方大乱的消息,已经在北胡大营中传遍,且在小叶部等一品楼控制的部落战士的传播下,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 申时,在河岸作战的北胡战士,首次出现了无令擅退的情况!原本完整严密的防线,顿时被郓州军撕开了口子,大批郓州将士突入北胡防线之中! 这群擅自退却的北胡战士,自然是一品楼修行者控制下的部落战士——他们的退却没有多少破绽,毕竟众人都没什么战心,顶不住攻势很正常。 而后,随着越来越多的部落战士,被一品楼修行者诱导着溃退,萧燕苦心经营的博州河岸防线,就如被郓州大军冲毁的河堤,一溃不可收拾。 黄昏时分,郓州大军数万将士成功登上河岸。 入夜前,北胡大军全面溃败,将士无不争相逃遁,形成倒卷珠帘之势! 章五百零二 壮士断腕 站在望楼上,看着脚下广袤无边的战场,萧燕双目血红。 从望楼到河岸,有三里左右的距离,怎么都不算远,加之土包垒得够高,所以视野连河面都能覆盖。 这本是为了方便她纵览全局、指挥战事,但是现在,她宁愿这个望楼建得低些,这样她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个人间炼狱。 近处,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北胡战士正在溃退,他们一边奔逃,一边丢盔弃甲,一边还不断往后看,形容仓惶,彼此间推搡践踏,生怕自己跑的慢了。 有些凶恶的,甚至直接对身前挡路的人举刀相向。 倒地者不知凡几,被踩得哭爹喊娘、化为肉泥的不知凡几。 这是一股洪流,一片浪潮,跟草原上最没有方向的牛羊毫无二致。除了呼喊着奔逃,他们忘记了一切,不再记得自己是悍勇轻死的战士,是战功赫赫的精锐。 昔日里,那支横扫漠北万里草原的军队,好似跟他们毫无关系。 在一盘散沙的北胡战士背后,是甲兵鼎盛、阵列齐整的郓州大军。 他们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组成一个个锋头,不管不顾向前直进,像是一个个锲子,将本就混乱的北胡战士群,搅得愈发狼奔豕突; 一部分组成一个个战阵,在后方全面推进,如同卷席一样,将眼前的所有北胡战士尽数兜住、斩杀。 在他们闪亮锋利的刀兵下,北胡战士相继尸首分离。 尸体铺陈在地面,杂草一样被踩踏着越过,鲜血染红了泥土,被军靴碾得吧唧作响。刀兵与旗帜散在各处,车辆与帐篷坐落其中,无不倾倒、塌陷,不复本来面目。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郓州大军,都像是一群饿狼,而被他们追杀溃败的草原大军,则只能用羊来形容。 这是一面倒的扑杀,强者收割首级,弱者没有还手之力。 萧燕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在她一惯的理解中,齐人将士才是羊,草原战士一直都是狼,前者理应被后者撕碎,被后者征服。 可现在,一切都已经颠倒。 她痛苦得五官痉挛,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惨败。但她却强迫自己睁着双眼,强迫自己看着这个惨烈的战场。 她已经无力稳住战局,无法约束将士,现在她是一个败军之将。但即便是作为败军之将,她也要挺直腰杆。 远处的河面上,桅杆如林,船舰如城,左右望不到边际,前后看不见尽头,一批批甲士或者驾着走舸冲上河滩,或者直接从船舷上架着的木板蜂拥而下,不知道有多少。 一条明显是刻意被留出的宽阔通道中,有一艘巍峨如山的高耸楼船,不急不缓的驶了进来。 萧燕瞳孔一缩。 在那艘雄伟的楼船上,有人青衫鹤氅,负手站立在船头,风姿如仙,气势如渊,仿佛他就是天下之主,生来就是要俯瞰江山苍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萧燕牙关紧咬:“赵宁!” 大战至此,胜负已分,草原大军在溃逃,郓州大军在追击,结果不会再有任何悬念。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终于看见了赵宁。 看见了作为胜利者出现的赵宁。 国战打了五年,她也五年没看见赵宁。 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雁门关。 彼时那一战,是国战的开始。 而今日呢? 今日这一战,是不是国战的结尾? 恍惚间,萧燕如在梦中。 过往这五年发生的一切,好似并非真实,她的随军征战,她的主事河北,她的黄河防守,似乎都只是梦幻泡影,从来没有真的存在过。 至于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远大抱负,她的心血付出,不过是大河之上的一朵浪花而已。转瞬即逝,无可停留,无人在意,不着痕迹。 遥遥盯着赵宁,萧燕泪水绝提,滂沱如雨,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起潜伏在燕平城的那些岁月,曾经,她无数次站在飞雪楼的窗前,端一杯酒,沉默着凝望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长街,想象着成为主人的那一天。 她想起那个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夜晚,她苦心孤诣建立的王国,在一刹那轰然倒塌,她只能毁去那面雕刻着江山社稷图的墙壁,遁入密道仓惶逃生。 算一算,那是十年前。 恍然若梦的,原来不只是那五年,而是从乾符七年那一刻开始的这整个十年。 望着赵宁脚下的楼船靠上河岸,萧燕反手拔出了新月弯刀,横在了自己的咽喉前。 到了这一刻,作为一个输得一干二净的败军之将,她已经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死在战场,是她唯一的归宿,自裁于乱军之中,是她最后的尊严。 她远远望着风华绝代的赵宁,没有犹豫,不曾迟疑,手臂狠狠一拉! ...... 新月弯刀没有动。 萧燕以为是苏叶青阻止,瞋目转头。 而后,她看见了一个伟岸雄阔的身影。 “大汗......”萧燕猛然一愣,眼中有激动的希望之光浮现,但这份光芒一闪而逝,转瞬便被黯然所替代,“大汗,我败了,辱没了大汗威严,理应自裁。” 元木真望着前方战场,瞳孔里映照出赵宁那不可一世的身姿,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此战之败,你难辞其咎。但首罪不在你,而在本汗。” “大汗......”萧燕没想到从来没错过的元木真会这么说,一时哽咽难言。 元木真指了指楼船上正看过来的赵宁,“赵宁,十多年前,不过是一介世家纨绔;凤鸣山之战时,亦不过一个元神境。谁能料到,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萧燕无言以对。 的确无人能够料到。 也没有人能够预知他在这场国战中,种种匪夷所思的逆天表现。 元木真接着道:“九州不愧是世间最人杰地灵的所在,中原更是物华天宝,非余者所能及,若非本汗被那些个异人两次拦住,此战焉能有差? “而正因为中原山灵水秀,乃天下最好的福地,我们才一定要征服它! “不过暂时的挫折也没什么,那几个异人的修为已经都被本汗所毁,王庭下次南征的时候,本汗倒要看看,还有谁能当那个拦路石!” 萧燕眼前一亮:“大汗所言甚是!” 元木真收起新月弯刀:“撤吧,在贝州城收拢战士,先回草原。南朝这一战虽然侥幸撑住,但内部忧患重重,必然有一场大乱,王庭有的是时间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此战虽然败了,但败的只是博州战线,卫州还没败,察拉罕所部也没有崩溃,要是负隅顽抗,未必不能苟延残喘。 这么重要的一场国战,但凡有一线生机,都值得倾力而为。况且陇右的蒙哥进展顺利,大军元气无损,假以时日,或许还有转机。 但元木真撤军回草原的决定,却做得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之意。 草原战士好不容易得到的河北这块大业根基之地,在他眼里好似不值一提,完全不值得留恋! 把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全都送出去,萧燕就不舍得——哪个艰苦奋斗成为富翁的人,愿意把万贯家财一下子抛开?她迟疑着道:“大汗......” “毋庸多言。” 元木真态度坚决,“你要明白,只有我们走了,南朝内部的忧患才会爆发。我们在这里,他们就会戮力对外。南朝不内乱,我们如何十年生聚、东山再起? “壮士断腕,休要迟疑。” “是,大汉!” 萧燕深吸一口气,元木真现在都重新自称“本汗”,而不是自称“朕”了,原本,若是大军能够攻占中原,元木真就打算正式称帝,建立天元皇朝的。 冷静下来一思考,萧燕知道元木真说得对,趁现在蒙哥所部与察拉罕所部,还没有经受根本损失,若能及时回撤,不用太久,还可聚集力量再度南下。 要是察拉罕、蒙哥的大军都被灭了,草原大军就彻底失去了跟大齐抗衡的能力,那就不是十年生聚,所能解决的问题了,而是大齐随便北伐一场,百余年前的旧事就要重演的问题! 况且,河北地也确实很难固守,尤其是在河东军、郓州军,以及大齐王师众志成城的情况下。 萧燕平复好心境,不禁担忧起来,“大军溃败,郓州军必然尾随追杀,臣何以能在贝州收拢战士?” 元木真淡淡道:“本汗自有办法,让赵宁的大军停在博州城外。” ...... 次日,赵宁抵达博州城下。 从昨日黄昏开始,郓州大军尾随追杀了北胡溃兵一整夜,仅是割下来的首级就有好几万。 今日,大军抵达博州,败逃至此的部分北胡战士,关闭了城门走上了城头,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 若是正常情况,北胡大军就算丢了河岸防线,不得不退守河北州县城池,只要大军战力犹在,大齐王师要收复失地,也是一个不轻松的过程,需要一城一地来争夺,甚至不是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眼下并非正常情况。 不说河北义军、一品楼的存在,就说耶律玉书、绿营军暗桩制造的混乱,也足以让北胡无法有序进行防守战。 只要正面大军攻势迅猛,克复整个河北地并不那么难。 郓州军到了这里,没有立即攻城。 这也不是郓州军疲惫了,大军出战才几日,就算日夜奋战,也有足够轮替的部分,区区一座博州城,没道理让大军暂停兵锋。 但郓州军偏偏就没有攻城。 原因很简单,天元可汗元木真,就站在城头! 虽说他在青竹山被重创,但谁也知道他的伤势现在恢复了几成。郓州军中除了赵宁,并没有王极境后期的存在,而赵宁本身伤势还没复原。 元木真可是天人境,很可能随便恢复一点,杀王极境中期就如杀鸡。谁能保证,他现在有没有力量突入大军之中,取走上将首级? 中军大阵中的望楼上,赵宁看着负手站立在城楼之上的元木真,眼睛微微眯了眯。 章五百零三 力量 杨柳城。 宋治与赵玉洁并肩站在城头,纵目远眺,可以清楚看到北岸的防御工事——层层叠叠的羊墙,错落有致的箭楼,虎踞龙盘的军堡等。 设在各个相对较高土丘上的一架架床弩,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桐油与金属的光泽,弩矢锐利的锋头寒芒点点,比虎牙鹰爪更摄人心魄。 在此之间,则是大大小小严阵以待的北胡战阵,旌旗蔽空、枪戟如林,甲士肃立如松,精骑蓄势待发,难以望到尽头——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大营军帐。 河面上只有南岸前有战船,尽数属于大齐水师,乍看之下气势雄浑,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船上的将士举止木讷、精神疲惫。 相互之间的闲聊,也没有激昂铁血之色,将校不再勉励士卒,给士卒讲述胜利前景,士卒们凑到一起,都是唉声叹气、满面忧虑。 南岸上的齐军大营规模庞大,构建得章法严谨,单单是军帐的数量,一眼看过去,足以震撼人心,让人心生敬畏——却也仅此而已。 辎重营搬运军械物资的士卒,虽然没有谁在将校的监督下敢于不动弹,但行动间却是有气无力,半点儿也不干净利落。 以往半日就能处理好的物资,现在一日都难以处理完。 巡逻的甲士虽然速度没慢,但一个个神色僵硬,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像是一根根木头,再也没有多少警觉之意,不复之前那种机警的不停四下扫视的模样。 以往,几日没有战斗任务的悍勇之士,会自觉去校场操练,活动筋骨保持状态,相互之间切磋力量、战技的更是不在少数。但眼下,校场再也没有人。 戍守营墙、箭楼的甲士,虽然站姿没多大变化,可再也不能给人压迫感。 整个大营死气沉沉,犹如暮年的老人。 这是疲敝之师的模样。 跟北岸的草原大军一比,区别再明显不过,差距让人焦虑难安。 这样的大军,这样的士气,还如何争胜?要是敌军也疲惫,处境更加糟糕,那倒是还好,坚持下去此消彼长,胜机依然在握。 但眼下,宋治看不到任何击败北岸草原大军,攻进河北地的希望。 “难道朕要撤军?难道此战只能无功而返?”宋治脑海里冒出这些疑问。战至此时,大军自然没败,只是也不能得胜,所以,只能无功回返。 但这回撤了,消耗的钱粮却是实打实的,今年之内,王师再无北伐之力,只能等到明年。 这是给北胡喘息之机,是坐视他们进一步稳固在河北地的统治,是眼睁睁看着陇右的蒙哥攻进凤翔! 宋治忧心如焚。 他看向东北方,心情复杂。那里,赵宁已经带着郓州大军出战。 赵宁能胜吗?黄河是天堑,登岸作战极度艰难,史书上“半渡而击之”的胜仗多不可数。这一战可比攻打兖州城难多了,赵宁怎么赢? 但如果赵宁不赢,那胜机何在? 宋治现在开始后悔。 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赵宁晾在一边,应该让他一开始就参战的! 赵玉洁见宋治看向东北方,透过对方纠结的面色,不难琢磨出对方的心思。对宋治的想法,她嗤之以鼻,大丈夫做事岂能朝秦暮楚?就算错了,也不必后悔。 因为后悔没用。 至于赵宁能否攻进博州,赵玉洁抱着乐观的态度。 对方必定不能! 她在这里,统率这么多大军,打了几个月都没成功,赵宁又不是神人,纵然郓州军战力强横,想要攻进河北也是难如登天。 只要赵宁不能建功,赵玉洁就心情明媚。 这一战不能胜,大不了下回再来,反正大军也没败,她的威望谈不上多大折损。 在下回大战之前,只要她的修为更进一步,不说成就天人境,但凡是能抗衡萧燕的新月弯刀了,胜利就一定会属于她! “报!陛下,郓州战报,赵将军大捷!” 一名修行者飞速靠近城池,在城外停身下拜,高声呼喊。 宋治跟赵玉洁同时一惊,饶是以他们的境界城府,都禁不住神色大变。 “大捷?!”宋治如在美梦之中,喜上眉梢,“赵宁这小子,出战数日,就有大捷?是攻占了北胡水师连城?” 赵玉洁脸上陪着宋治笑嘻嘻,心里则是开始问候宋治的十八代祖宗——立功的是赵宁,有必要如此高兴失态? “回禀陛下,不是攻灭北胡水师连城......”修行者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不是?” 宋治心思急切,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对方,“连水师连城都没攻占,报什么大捷?赵宁这小混账,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芝麻大点进展都要当作大捷来回报?真是不知所谓!” 他失望至极,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心里对赵宁的不满陡然爆发。看他恼火的样子,要是赵宁站在他面前,他说不定会给对方鼻子一拳。 赵玉洁暗松一口气,觉得这才理所应当,北胡的水师连城阵,是那么好破的? 同时她忍不住在心里讥讽赵宁:屁大点事也要回报,看来也是数月未战,心思迫切,已经稳不住心境了,跟宋治没两样。 这回的大捷是什么?斩首逾千级? 不过转瞬赵玉洁又觉得不对劲,以她对赵宁的了解,对方向来不会夸大战功,也不曾在任何一战任何时候,表现出不合格的心境,这回似乎也不应该例外..... 念及于此,赵玉洁盯着城下的修行者,精心等待下文。 修行者好像也很急切,声音陡然大了几分,嗓音有些颤抖,掩盖不住激动与振奋: “陛下容禀,赵将军所率郓州大军,非止攻下了北胡水师连城,且已攻破北胡沿岸防线!” 此言一出,城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没了,好似大家都成了石雕,不必再用嘴巴鼻子呼吸空气。 宋治张大嘴,下巴好似要掉到地上,哪里还有半分帝王之姿?赵玉洁花容失色,五官一阵颤抖,再也不复绝世美貌。 其余听到修行者这句话的城头甲士,皆是白日见鬼的模样,脸上刻满了不可置信,就好像太阳不再从东方升起,日夜四季停止了交替轮换。 好半响,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响起,无不是拉得极长,一个个刚刚憋得狠了,如同濒死的鱼,这下一起用力呼吸,动静听起来格外怪异。 宋治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又紧接着张开,嘎声急问:“此事当真?眼下战况如何?” 前一个问题当然不用回答,谁还敢跟身在战场前沿的皇帝谎报军情?修行者忙不迭的回答后一个问题: “至臣接到消息,北胡大军已是全面溃败,郓州大军正在尾随追杀,如果没有意外,此时大军应该已经抵达博州城! “陛下,王师突破黄河天堑了,这一战我们胜了!” “胜了,胜了......大齐胜了......”宋治的魂魄好似刚刚被震到了体外,眼下还没有回到身体中,以至于他看起来有些痴傻。 他没有回过神,城头的将士们却已经反应过来,欢呼声顿时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震得杨柳城欲要倾倒。 纵然皇帝在侧,这些历经苦战的血性男儿,也是情不自禁的扯开嗓子大吼。 学狼叫者有之,把胸甲捶得砰砰作响者有之,互相拥抱扒拉脑袋者有之,把枪尾在地上乱砸者有之,热泪横流者亦有之。 人声鼎沸。 宋治的魂魄总算回到了身上,他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畅快至极,笑罢,忍不住抚掌而赞:“唐国公果然是国家栋梁,皇朝长城,不负大齐战神之名!” 被他这么一说,城头很快响起了“战神”“战神”的大呼,将士们激情澎湃,毫不吝啬对赵宁的赞美。 面对满城沸腾的景象,赵玉洁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胸闷气短之下,禁不住的一阵头晕目眩,差些失去平衡,从城头软倒下去。 国战至今,自从去了汴梁,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她都一直在沙场奋战。多年辛苦,原想着能够建功立业,压倒赵宁,方便日后彼此间的短兵相接。 没想到,如今哪怕是成了王极境后期,到头来依然是大梦一场空! 渡河之战的军功,还是被赵宁纳入了囊中! 赵玉洁心潮起伏,气血翻涌,几乎忍不住要一口鲜血喷出来。 好在她被赵宁打击到也不是一两回,抗压能力被磨砺了出来,这会儿虽说有天塌地陷般的感受,但还是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看了看欢呼呐喊的将士们,再看看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宋治,念头一转,悠悠开口:“陛下,将士们恨不得对赵将军顶礼膜拜呢,好似已经把对方当作了真正的神仙。” 听了这话,宋治脸上的兴奋之色,泡沫一样破碎的无影无踪。 他转头看向四处,果然,入耳都是“战神”“战神”的高呼。 他的脸色沉下来。 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言——他怎能带头赞颂赵宁的战神之名?这是嫌对方的威望还不够高? 赵玉洁趁热打铁:“我们在此鏖战数月,始终无法立足北岸,而赵宁出战不过数日,就已经攻到博州城下。陛下难道就不奇怪,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闻听此言,宋治眼中彻底只剩了冷酷。 郓州军就算是天下至锐,也不可能如此轻松获得如此大胜。北胡大军又不是弱旅,黄河天堑更是真正的天堑。 难道赵宁手里,还有别的庞大力量? 这股力量有多强? 手握这样一股力量,还有河东军的兵权,郓州大军的拥戴,赵氏会不会造反?有没有实力造反? 就算不造反,会不会尾大不掉,掣肘皇权? 宋治目露杀机。 而后,他下达了两条命令。 其一,杨柳城外的大军立即全面进攻。 其二,派人到郓州军中,弄清楚赵宁为何能这么快取胜。  章五百零四 一代明主 博州。 贺平、陈奕、耿安国等将领,来到中军大阵的望楼前,请赵宁下达攻城的命令。 在他们看来,刚刚溃败的北胡大军,此刻惊魂甫定,伤亡惨重,而且后方祸患未消,不会有什么战力可言,区区一个博州城,并不足以挡住大军脚步。 只要大军攻城,最多半日,就能攻下城池,将逃至城中的北胡战士击败,迫使对方继续往北逃窜。 而一旦北胡战士在博州没稳住,接下来也不可能在贝州稳住,最大的可能是一溃千里,郓州军只要行动迅捷,甚至有可能直逼京畿之地。 届时,要是察拉罕从河东撤退的慢了,他们还能从侧翼、后背夹击察拉罕所部。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郓州大军横扫河北,收复州县,建立辉煌大功的不二良机。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赵宁并没有同意他们的请求。 “安营扎寨,今日不攻城。”赵宁的军令很简洁,落在众将耳中,却让他们大惑不解。 “将军......”耿安国想不明白,就要出言给出自己的意见。 赵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看着城上的元木真道:“天元可汗乃是天人境,在青竹山虽然受了伤,但并不致命,如今应该已经缓过气来。 “而当日跟本将一起围攻天元可汗的修行者,都已经失去了修为,眼下无人可以襄助本将——仅凭本将一人,没有力敌对方的把握。 “眼下天元可汗没有出手,那是知道北胡大军已经溃败,他个人无力回天,但如果我们进攻博州城,对方为了保全草原战士,必然拼命而为。 “届时莫说本将,你们也保周全。” 听赵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事情剖析得明明白白,陈奕等人莫不恍然。 说到底,同样的养伤时间,天人境的元木真恢复的战力,肯定比王极境后期的赵宁,恢复的战力要高。 陈奕等人遥望了元木真一眼,心里虽然有诸多不甘,但只能强行压下,规规矩矩去安营扎寨,做长远准备。 元木真在确认郓州军没有攻城之意后,大袖一甩,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城中。 赵宁也没有一直呆在望楼,营地初步建起来时,他就去了中军大帐。 帐内,扈红练正在亲手布置物件,见赵宁进来,她将手头上的事交给身边的侍女,自己迎了上来:“公子,河北义军的人,已经顺利抵达杨柳城了。”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晓。 郓州大军攻上北岸后,赵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赵逊、赵烈等人汇合,而后将早就安排妥当的人手送到南岸。 走到案几后坐下,赵宁刚要捧起一本书读,扈红练忍不住道:“公子,你不是说元木真没那么快恢复吗?大军为何不攻城?” 赵宁刚刚跟陈奕等将说的那些话,并不都是事实。 元木真或许恢复得比他多,但绝不可能多到可以逆天的地步。 要是元木真当真恢复得那么快,战力可以轻松压过赵宁,有击败王极境后期的把握,那么在萧燕守不住河岸防线的时候,他就不会不出手。 换言之,要是元木真现在有足够战力,这一战北胡大军就不会败。纵然河岸守不住,也没理由果断撤出河北,自认国战战败。 青竹山一战,赵玄极等人付出了惨重代价,元木真当然也不好受,伤势比之国战伊始那一战只重不轻。 若不是三两年内难以恢复,在确认赵玄极、干将莫邪等人,已经没了修为的情况下,元木真根本不必放弃河北。 他但凡能在一年半载中,恢复一定战力,就足以稳住国战局势。 帐内几个侍女都是贴身的,赵宁不必避讳什么,声音平静地道:“攻破北胡的黄河防线后,我跟郓州军立下的军功已是足够大。再多,有害无益。” 如果大军勇猛精进,大半个河北都可能被他们光复,乃至亲手收复燕平,但赵宁并不能这样做。如果他把军功都纳入了自己囊中,其他世家怎么办? 功劳应该分给别人一些,否则只会引人嫉恨,成为众矢之的。 另外,就算郓州军攻下了博州城,宋治的命令也会马上就到,赵宁想都不用想,都知道那必然是找借口让郓州军就地休整。 不如此,他跟赵玉洁统率的杨柳城大军,包括高福瑞那边的军队,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所以对赵宁来说,与其等到宋治下令来限制郓州军,还不如主动停止攻势,让其他世家将领、藩镇节度使们,知道自己的态度、胸怀。 而元木真的存在,正好给了赵宁这样一个理由。 听罢赵宁的解说,扈红练彻底明白过来,“那岂不是说,在这场国战中,公子跟郓州军的仗已经打完了?” 赵宁摇摇头:“不只我跟郓州军的战事已经打完,河东军的战事也会随之结束。等到察拉罕开始后撤,追击他们的只会是高福瑞所部。” 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刚刚他们还在紧锣密鼓的浴血奋战,转眼间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局外人,扈红练有些无法接受: “妾身原以为,我们还会继续大展拳脚,扬名立万......” 赵宁笑了笑:“辛苦血战了五年,没有片刻安闲,到了现在还不该结束?是时候歇息了。至于扬名立万——我们的威名已经足够响亮。” ...... 宋治的两条命令下达,中军大帐开始擂鼓聚将。 不同于之前的死气沉沉,在得知郓州大军已经攻到博州城下后,大军士气瞬间恢复到了顶峰,满营将士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趁机博得军功。 北胡丢了博州防线,卫州防线自然也就无法固守,这时候大军只要出战,基本没有不胜的道理。一场稳胜的战争,谁会不想打? 无论世家节度使,还是寒门将领,亦或者普通士卒,都迫不及待想要出战。 军中诸将到齐之前,宋治终于弄明白了赵宁迅速取得大胜的原因。 河北义军大规模出动了,不仅集中了精锐修行者,到博州河岸呼应郓州大军,还倾巢而出,在州县攻杀胡人、叛国地主,闹出了难以想象的声势。 非只如此,河北义军还利用策反的绿营军校尉,或者刺杀绿营军将领,或者率部起义,短时间内瘫痪了绿营军的战力,这才让义军的正面出击能够进行。 在此之外,还有范氏的人冒充的草原巨贾,袭杀了无数州县官将,让河北地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凡此种种,瓦解了前线北胡将士的军心。 后帐里,宋治听完眼前这个河北义军的讲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爱卿等真是国家栋梁,河北义军实乃社稷肱骨。 “若没有你们倾巢而出,王师何以能取得如此大捷?刚刚朕还好奇,郓州军为何能迅速破敌,现在却是半点儿也不惊讶。” 说到这,宋治起身离座,亲自将那名中年义军扶起,感慨万千道: “之前迫于北胡封锁,朝廷一直联络不上你们,朕还以为你们不会出动,没想到,你们在关键之时果断站了出来,战事还谋划的这样好,不动如山动若雷霆,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朕真该好好谢谢你们。 “曹将军,你们辛苦了!” 曹将军慌忙下拜,受宠若惊道:“忠君报国,臣等所愿也,不敢当陛下如此夸赞,没有误了大事,臣等已经是庆幸至极!” 宋治点点头,回到主座,面色一正:“你们的功勋,朕会昭告天下,不仅如此,朕还会好好赏赐你们!” 他现在很高兴。 高兴到了极点。 河北各路义军,之前都跟朝廷有联系,虽然困于来往不便,联系很少,但宋治却知道眼前这个人。 对方姓曹名云烨,是白洋淀义军的首领,同时,也是他亲自册封的杂号将军,身上还有防御使的官衔。 像曹云烨这样的河北义军首领,依照对方麾下战士的多寡,在之前的联系中,宋治都封了官职,而且普遍较高。 这是因为对河北义军,宋治给不了实质支持,只能用封官拜爵的方式加以笼络,希望他们坚持不懈的为国作战。 曹云烨这个人,在此之前宋治是没见过,但对方的名字与事迹,他却是耳熟能详。 在曹云烨的讲述中,苦于萧燕的封锁,王师刚刚开始渡河之战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等到战事开打了一个月,他们才得到消息。 之后,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互相联络,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并集中精锐修行者,昼伏夜行翻身越岭专走荒野,这才成功隐蔽抵达博州。 最后,在统一安排下,他们同时发动了攻势。 至于精锐修行者,为什么是去博州而不是来卫州,则是因为一方面博州更近,道路更好走,另一方面,则是博州对岸的郓州,有战神赵宁坐镇。 他们既然出战,当然要选择呼应最精锐的王师部曲,这样把握才最大——对这个说辞,宋治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却也知道很合理。 在郓州大军攻破北胡的博州防线,曹云烨见过赵宁后,第一时间就来了杨柳城,向宋治回报河北义军与范氏行动的情况。 至于赵烈、赵逊等人,则没有出现在曹云烨的话语中,就如河北义军之中,本来就不存在赵氏的人。 一番交谈,宋治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让曹云烨先去歇息,自己摸着下巴美滋滋地对赵玉洁道: “你知道的,范氏早年间犯了错,与萧燕有所往来,密谋过对付赵氏,之后还得罪了徐明朗,乾符六年后一直萎靡不振,族中子弟没有存在感。 “朕还以为他们会就此衰落,没想到族中子弟去了草原,忍辱负重。 “这回他们立下了这样的大功,狠狠摆了萧燕一道,也算是尽赎前罪。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只要是忠臣,就算一时遭受挫折,最后也会拨云见日,名垂青史!” 范翊等人以胡商方式存在的事,就跟河北义军一样,之前也跟宋治联系过。但宋治只是把对方当作打探消息,可以收集敌情的探子,并未如何重视。 这回对方跟河北义军一起,做下了这等惊天动地的事,宋治既震动又欣喜。 仔细一想也对,河北义军那些草莽,如果没有范氏的人带领,这回怎么能统一行动到如此严密有效的地步? 如果不是有范翊收集敌情、通风报信,之前河北义军也不能在萧燕的屡屡围剿下逃出生天。 赵玉洁温婉地笑道:“若陛下不是一代明主,皇朝内怎么会有这么多忠义臣民?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万民拥戴!” 宋治微笑不语,满脸自豪,好生忍了忍,才没有自吹自擂。 “之前你我还好奇,赵宁是怎么获胜的,手里是不是还握着一股强悍力量。现在你我知道了,这股力量其实是河北义军、是范氏,跟他并无关系。” 宋治自我感觉良好——他从来没自我感觉这么好过。 板荡识忠臣、国危思良将,在社稷危殆的时候,已经沦陷的河北地,还有各路义军这样的猛士与范氏这样的忠臣,不顾敌军势大,艰苦奋战忠君报国,要说他不是民心所向的明主,他自己都不信。 “其实朕早该想到,王师渡河作战了这么久,河北义军跟范氏即便被隔绝了跟朝廷的联络,也该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做。 “他们有眼下的行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赵宁那小子捡了便宜,立下了攻破北胡黄河防线的头功。” 说到这,宋治收敛杂思,站起身,“诸将已经到齐,该给他们下达军令了。另外,郓州军渡河血战,劳苦功高,朕体谅他们的伤亡,许他们在博州休整,接下来不必再着急作战。” 赵玉洁点头附和:“陛下英明。” 他俩一起走出后帐。 他俩都没想过,河北义军跟赵宁会有什么关系。 笑话,天下的好事都跟赵宁有关系吗?凭什么? 大齐离开了赵宁,就不能有英雄好汉了? 实事求是的说,赵宁从国战开始,便一直在到处征战,每一步行迹都是透明的,没谁看不到。他哪里来的空闲与力量,去跟河北义军有关系? 至于范氏,那更是不可能跟赵宁有关。 乾符六年,代州之事,赵宁险些被杀,那可是范氏参与其中捣了鬼的,他们两家是仇敌,只会水火不容,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那次的事件后,范氏窥见了萧燕的图谋,特别是萧燕在燕平城被俘后,范氏知道了天元王庭的野心,于是知耻而后勇。 随后,他们派遣族中子弟潜入草原,扮作商贾行走各处,把自己活成细作、暗桩,搜集对方的情报,打入对方内部,以便在将来朝廷北伐亦或是时势有变的时候建功立业,洗刷自身耻辱,报被萧燕算计的仇,重建世家立身根基! 当时宋治要不是忙于内政,正在扶持寒门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关键时刻,怎么会不立即兴兵北伐? 所以范氏早进入草原作准备,那是一万个合情合理! 章五百零五 会晤 三日后,博州城外大营。 赵宁正在读书,忽然听到亲卫进来禀报,说是元木真叫他阵前说话。这没什么需要考量的,赵宁放下书册,出了大帐来到军前,面见元木真。 城头除了旗帜,并无任何一个北胡战士,犹如一座空城。城前千百步外,郓州大军的军阵森严齐整、枪戟如林,不见边际,内藏排山倒海之威。 城前一箭之地外,元木真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小案,案几上有酒壶一具,酒杯两只。清风拂面而过,卷动黄沙离地三尺,却无法靠近他身周一丈。 日上中天,明媚的阳光洒满每一寸黄土,却好似无法照耀到元木真身上。他独自坐在那里,如一座雪山一道深渊,哪怕是阳光,没有他的同意也无法加身。 赵宁自军阵中走出,三步之后,人已经到了案几之前。 “可汗好兴致。”他道。 元木真没有抬头仰望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坐下说话。” 赵宁施然坐落,并无任何如临大敌之意,哪怕他面前的人,是天下唯一一个天人境修行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暴起发难足以让人手忙脚乱。 “可汗打算撤军回草原了?”赵宁姿态闲适的问,就像是在跟故人唠家常。 前世血战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无论亲手斩下过多少北胡战士的首级,都只能在战后南退,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大海之畔,再无退路。 彼时,赵宁不过是一个连元神境后期都无望的修行者,麾下部曲最多的时候也就万余,从无跟元木真平等对话的资格。 对那时候的他来说,元木真是青冥之外的日月,而他不过是地上爬行的虫豸,双方没有任何比较的余地可言。 在国破家亡的最后时刻,赵宁甚至都没有看见元木真在哪里,便死在了乱刀之下。 在那些岁月中,赵宁的敌人从来不是元木真,而是一个个北胡战士,对手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元神境;同样的,元木真的敌人也从来没有赵宁。 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彻彻底底的不同。 元木真面无异色,看着赵宁语调平稳道:“中原有句古话,每当家国危难之际,自有英雄挺身而出。 “本汗对此早有预料,却不曾想到,大齐内患到了现如今这种地步,朝廷官府腐朽到了眼下这种程度,竟然还要这么多英雄豪杰,在国战里横空出世。 “赵宁,你回答本汗,这世上是否真有生而知之者?” 生而知之者......赵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很显然,元木真之所以问这个,就是因为他的存在与所作所为,显得太过匪夷所思。若非生而知之,如何能每每早那么多布下棋局? 赵宁道:“可汗乃草原从未有过的雄主,天人境的境界前无古人,不到二十年便横扫漠北一统万里疆域,若说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大概说的便是可汗?” 相比之于中原,草原功法传承稀少,品阶也处在劣势,这是长久以来,中原与草原之争始终前者胜利的一大原因。 而元木真自出世以来,未到二十岁便成就王极境,独创的修炼功法,更是在一二十年间,在草原培养出了二三十名王极境,以一己之力,让草原精锐修行者的数量,提升了多个层次! 故而赵宁才有此说。 元木真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同意了赵宁此论,还是就此略过这个问题,接着话锋一转: “自本汗创业有成,就在准备南征齐朝,故此早早派遣王庭最出类拔萃的后辈进入燕平潜伏,一方面培养细作暗桩势力,更重要的则是近距离了解齐朝,为日后统治中原大齐奠定基础。” 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赵宁脑海里忽然冒出那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元木真继续道:“本汗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包括对你们赵氏也足够重视,却怎么都没想到,赵氏会出现你这么个妖孽——超过世人无数,不弱于本汗的妖孽! “一百多年前,你赵氏先祖率兵进入草原,七战七捷,覆灭王庭,我部也因此一落千丈;一百多年后,竟然又是你们赵氏,挡住了我部雄图霸业的步伐。 “之前是本汗疏忽了,竟然没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对手。吃一堑长一智,你我的真正交锋现在才开始。 “赵宁,希望本汗二度南下时,你还能站在阵前。” 这番话元木真说得平缓沉稳,没有任何愤怒戾气,就好似两人只是一对棋友,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手谈。 赵宁听到最后,知道元木真的真正意思是,在对方二度南下的时候,希望赵氏还是大齐第一将门,赵宁没有被宋治弄死。 他道:“可汗这回南征,多少有出其不意之便,下回再来,只怕就没有多少便宜可言。可汗这回因我赵氏而败,下回再来,只怕也会重蹈覆辙。” 闻听此言,元木真哈哈大笑,状极不羁。 笑罢,他正视赵宁:“王朝争霸的路上,没有真正难缠的对手,岂不寂寞?没有难以看透的玄机,岂不无趣? “中原的人杰地灵,本汗已经亲自见证过,也亲手毁灭过。眼下还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你赵宁了。希望来日再战的时候,你不要让本汗失望才好!” 感受到元木真的霸气豪迈,赵宁很清楚,这场国战的失败,没有让对方气馁半分,反而激发了对方胸中真正的万丈豪情。来日再战,对方必定全力施为。 赵宁道:“赵某等着那一天。” 这场国战进行到现在,大齐无疑已经奠定了胜局,在元木真短期内无法恢复多少实力的情况下,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这是大势。 但同时,这也是两个军力没有本质差别的雄邦之间的战争,一方胜了,不代表另一方就会立即全军覆没,彻底丧失再图来日的机会。 尤其是在大齐内患未消,宋治不愿意让郓州大军、河东军勇猛精进,追杀对方残余兵力的情况下。 ——如果河东军、郓州军可以放开手脚全力追击,无论河北的萧燕部曲,还是晋地的察拉罕部曲,都可能折损殆尽。 那样一来,在大齐内部同心同德、齐心协力的情况下,北伐草原的战争很快就会到来,天元王庭便基本只有覆灭一途。 然而事情并不会如此发展。 就像这场国战之所以爆发,之所以打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天元王庭足够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齐自身足够腐朽衰弱,内患丛生,力量不足。 既然大齐的内患没有解决,那在元木真应对得当的情况下,皇朝也就没有一鼓作气灭掉天元王庭的力量。 这同样是大势使然。 一城一地的得失,一战一军的胜负,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在这种大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除非这种得失、胜负、生死,能够在经年累月的蓄积下,一点一点成长为另一番大势——就像赵宁在国战中做的那样。 元木真拍拍酒壶,清清凉凉的酒泉从壶里成股飞出,一前一后落在了两个酒杯里,不曾有一滴洒落在外。 美酒在前,元木真没有立即端起,而是看着赵宁道:“此战齐朝能胜,你居功至伟,赵氏的表现非他人能够望其项背,但本汗观你并无喜色傲气。 “为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宁坦然道:“论疆土,草原虽然同样广袤万里,但若论地大物博、财富众多、人丁鼎盛,草原不及中原十分之一。 “以草原之力搏击中原,无异于弱兔搏猛虎、游鱼击雄鹰,胜负本该没有悬念。然而可汗能在国战伊始,败大齐如驱猪羊,无外乎大齐自弱而已。 “若说大齐天下本有百分力量,那么地主富人蚕食了四成,贪官污吏败坏了四成,帝王自身驱散了剩下的一成九。 “因为百分力量只剩了一分,所以草原大军来袭时,中原皇朝才支撑不住, “纵然民间豪杰、江湖英雄、热血儿郎挺身而出,意图力挽狂澜,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只会在大势下被碾得粉身碎骨。 “此战大齐能胜,看似是赵某之力,其实不过是地主富人蚕食国力还没到四成,贪官污吏败坏国力也不到四成,所以才有很多英雄豪杰的用武之地。 “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大齐热血儿郎的胜利,赵某何以自喜自傲?” 前世,纸面力量不足大齐十分之一的天元王庭,没有任何悬念的灭了大齐皇朝,所以赵宁对个中粗细了解得很清楚。 此时这番话说出来,他不无痛心之感。 但这就是事实。 大齐空有伟岸之躯,其实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元木真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同赵宁的判断,末了没有任何惆怅之意的喟叹一声:“本汗生于草原,只能逆势而为,以贫瘠之地贫弱之民,来战胜伟岸雄阔的巨人齐朝。 “倘若本汗治下的江山百姓,有齐朝三成之力,这一战你岂有半分生机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元木真眉宇凝结。 他就像个踽踽独行的苦行僧,在艰苦难言的环境里,从荒山走向庙宇,迈过千山万水,蹚出一条堂皇大道; 又像一个为了心中远大的抱负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书生士子,从乡野走向天下,披荆斩棘不畏凶险。 元木真站起身来,负手看着赵宁: “本汗有诸多掣肘,你赵氏同样如此。身为显赫人臣,帝王猜忌不断,而今宋治更是极力打压世家加强皇权,你赵氏举步维艰,前途未卜。 “赵宁,本汗给你时间,让你破局,让你收拾齐朝的江山社稷。 “你若是做成了,来日我们再争胜负,于沙场一决生死;你要是没做成,下次本汗南征之时,就是你身死道陨之日!” 赵宁也站起身,微笑道:“这个时间非是可汗给的,而是赵某此战败了可汗之后,自身争取到的。” 元木真看着赵宁,不说话。 赵宁也看着元木真,不开口。 两人目光如剑,隔空交锋,于无声处激起阵阵惊雷。 在古老沧桑而坚固雄阔的城池下,在披甲执锐蓄势待发的军阵前,万籁俱寂,草木无色,唯有阳光遍地,不是金戈胜似金戈。 末了,元木真挥袖一招,酒杯出现在手里。 赵宁举起酒杯。 两人隔着案几一饮而尽。 随后同时转身,背向而行。  章五百零六 再别离与重相逢 在赵宁跟元木真军前会晤的那日夜,驻守在博州城的北胡战士隐蔽北撤。 与此同时,在贝州城收拢溃兵败卒的萧燕,基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从博州河岸到贝州城距离并不远,就一两百里的路程,有这三四日的时间,能够聚拢的残兵败将差不多也都聚拢了,再等意义不大。 城头火把密集、灯火通明,一队队战士快速出城,跟城外军营的同伴汇成一股股长龙,顺着官道向北消失在黑夜深处。 萧燕站在城头,注视着大包小包的将士们,押着载满货物的马车骡车向北,这场景看起来跟搬家没有太大差别。 城内火光汹汹,浓烟四起,喝骂声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真气爆裂的动静,某些地方腾飞的血雾,将孤岛般的城池渲染得跟屠宰场一般。 萧燕阖上眼,关闭耳窍,不想听闻城中北胡战士四处劫掠的声响。 大军溃退,沿途烧杀劫掠是题中应有之意,史书上类似“所过屠灭”的记载多不胜数,否则兵灾也就不配被称为灾祸。 中原大军姑且如此,何况是以掠夺发财为战争目的的草原战士? 萧燕本不想纵容战士如此作为,这跟她这些年在河北地施行的仁政相背离,这一次烧杀掠过之后,她这几年的心血就全都白费,民间百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她的好感,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来日王庭大军再度南征时,面对的抵抗必然只强不弱。 但萧燕没有选择,不仅因为这是元木真的命令,更因为这也是道理所在。 这场国战,草原军队败了,现在更是被逼的不得不北撤,各部战士伤亡惨重,几十万勇士命丧沙场,若是现在不准他们发泄心中憋闷,抢夺财货带回草原作为补偿,军心便会崩散士气也不存在,来日王庭再想召集他们用命征战,难如登天。 比起平民百姓的倾心,自家军队的支持无疑更加重要,是根本。 “我们走。” 最后一批战士即将离开,萧燕招呼苏叶青一句,转身走下城头。 从杨柳城渡河的齐军,已经攻占卫州,先锋精骑直驱魏州、贝州而来,他们不能在此多作停留。好在溃兵已经收拢,能带走的财富也都掠过得差不多了。 苏叶青收回看向城中炼狱的目光,埋着头跟在萧燕身后,眼眸里的恨意一闪而逝。 她在草原呆了五年多,如今国战也打了五年,这么多时间过去,她从未像今日这样,如此痛恨一个人。 尤其这个人的身份,还是大齐皇帝。 是皇帝的军令,让赵宁跟郓州大军只能停在博州,不能继续追击北胡溃兵,如若不然,萧燕哪有时间收拢残兵败将,不慌不忙杀人劫掠后,带着大军安然北撤? 博州的郓州大军近在眼前,杨柳城的王师明显更远,杀过来需要一些时日,可皇帝偏偏只让杨柳城的王师进击。 倘若郓州大军能够一路尾随追杀,贝州的这些北胡战士,仓惶逃窜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有计划的刮地三尺,祸害贝州的齐人百姓? 她跟潜伏在草原部落的一品楼修行者,还有河北各路义军、范翊的人手,披荆斩棘奋战了这么多年,为的无外乎是赢得国战,让更多齐人百姓免遭兵祸。 可现在,国家的君主是怎么做的? “皇帝不配做大齐的皇帝!”苏叶青咬紧了牙关。 在城前翻身上马,踏上官道奔驰之前,苏叶青回头看了一眼南方。这一刹那,她眼中有浓浓的哀愁,像是凝固的鲜血一样化不开。 萧燕准备在河岸望楼自杀时,她是有机会离开的——只要萧燕死了,众人溃逃,乱军之中,她就能脱离队伍,到郓州军中去。 只要表明身份,她一定可以安然回到扈红练身边,回到赵宁身边。 可萧燕还没自杀,元木真就乍然出现,她失去了脱身的机会。如果郓州大军可以放手追杀,北胡稳不住阵脚,那么在惊慌奔逃的路上,她也可能找到时机。 但眼下,她只能跟着萧燕北上。 又是北上。 乾符六年,她第一次北上,结果这一去,就是十多年过去。十多年间,她无数次在异国他乡的明月下,默然眺望南方,期待着回家的那一天。 现在,她明明再度踏上了大齐的国土,却竟然不能留在这里,眼下又要再度北上。今日这一去,下回再有机会南下时,又会是多少年悄然而逝? 在已经被萧燕强烈怀疑过的情况下,于步步危险的潜伏生涯里,她还能不能活到再度南下的那一天? 她还能不能再见到燕平城的市井街巷,能不能回到一品楼的茶楼,能不能再跟扈红练等人煮茶谈笑,能不能再给公子斟一杯酒? 苏叶青不知道。 “已经遥遥望见过二姐,看过公子傲立船头,这趟奔波不算一无所得。”苏叶青暗暗吐出一口气,说服自己打起精神,免得情绪不对被萧燕看出异常。 “二姐,公子,来日再见了。”最后回望了一眼博州的方向,苏叶青强迫自己转过头。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软弱的双目泛红。 她那单薄瘦小的身影,混在人喊马嘶的北胡队伍中,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随着战马快速向北疾驰,渐渐消失在凄冷荒凉的夜风里。 ...... 元木真带着北胡将士撤离后,郓州军进驻博州城。 数日后的黄昏,赵宁在住宅的临湖轩室中摆下案几,放上十几壶美酒,自己则走到院子外,拱手而立,做恭候之状。 未几,有人被扈红练带着,从假山旁走了过来。 “岂敢劳唐国公门前相迎?折煞黄某也!”作寻常富人装扮的人,正是在河北主持义军大局多年的黄远岱。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惶恐不安的神情,反倒是嬉皮笑脸。没有半点儿面对国公这种上位者的卑微,有的只是见到故人好友的喜悦。 这不完全是黄远岱性子不羁,不在意赵宁这个国公、战神眼下身份的尊贵,而是对赵宁的脾性足够了解,知道两人以什么方式相处彼此都最自在。 相比之于黄远岱的没个正形,赵宁就显得严肃得多,他眉宇庄重的整了整衣襟,一板一眼的行礼: “这些年来,先生为各路义军与河北大局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其中的艰辛不易,非外人能够揣度,赵某在此谢过先生!” 黄远岱看起来是不拘俗礼、豪放大气,但这并不妨碍赵宁郑重其事的相谢。赵宁非是不知谢字显得轻如鸿毛,但这个认可、尊重对方付出的态度必须有。 黄远岱哈哈大笑,显得开心无比,而后也拱手弯腰行礼,笑眯眯道: “宁哥儿血战经年,多次有性命之险,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之说名副其实,任何齐人都该大礼拜谢,黄某亦不能例外。” 对着行了礼,两人都自行直起身,相视而笑,俱都充满轻松、自豪之意。 乾符十二年,河北沦陷,帝王出逃朝廷南奔,王师死伤数十万,百姓罹难者不计其数,江山危如累卵,社稷行将崩塌,值此风雨飘摇、万马齐喑之际,两个胸怀家国、各有手段的人,为了拯救时局保家卫国,在承天关、井陉关间的战场中分别。 他们带着七尺血肉之躯,靠着自身见识分析的结果,借着战前的种种准备,朝着自认为正确的方向,义无反顾的踏上征途。 一个率领大齐骁勇继续正面据敌,用鲜血与意志捍卫每一寸祖宗疆土,一个翻山越岭悍然踏入险地、深入敌后,千里奔波统率十八路大好儿郎艰苦奋战。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毫无疑问是逆势而行。于彼此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有强劲洪流加身,但凡有一步踏错,便是身陷荆棘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样的时局中,莫说头顶的星辰难以看清,就连脚下的石头也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能确定能否抓住光明。 可他们不曾犹豫,毅然决然在黑夜中挺躯前行。最艰难的岁月里,面对势大如海的敌人、凶险难测的局势,他们所能依仗的,只有那些他们自认为正确的判断。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判断是否正确。 没有人能给他们奋战的结果以明确答案。 可他们在前行。 他们必须前行! 他们也只能前行。 带着身后的无数大齐骁勇前行,并且坚定笃信的告诉他们,我们会胜! 经年累月,身边的同伴倒下一批又一批,身后的拥趸死了一群又一群,每一回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每一次在九死一生里抓住生机,他们也难免心惊胆战。 可他们的脚步没有停顿过。 多年来的各自辛苦,无数次的险象环生,以及如今拥有的显赫功绩,潮起潮落中的辛酸苦辣,要是想要详细吐露,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可也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百战余生,尘埃落定,大胜之时能够再见故人,已是人世间莫大的欣慰。 对自视甚高、有满腔热血抱负的大丈夫而言,奔波劳碌不避艰险,所求的不是别人如何高看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看得起自己,是为了叫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才华,自己为自己骄傲。 在此之外,若还能有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可以彼此理解、见证对方的荣耀,觉得与有荣焉,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管朝野怎么看待,无论后人如何评说,至少此时此刻,彼此都知道,他们是真正英雄豪杰,不曾辜负大丈夫七尺之躯,更不曾辜负好男儿凌云之志! “酒已备好,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哈哈,好极好极!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喝多,今日终于可以烂醉如泥了!” 众人走进轩室,相对而坐,把酒言欢,一口便是一碗。 眨眼间,各自手边的酒壶,就已是空了一个。 打开第二壶酒,清冽的酒水落入杯子,两人却都没有举起,忽然一起陷入了沉默,迟迟不见动弹不说,神色也倍显怅惋。 黄远岱长叹一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宁默然不语,唯双眸因为充血而一片通红。 他转头向北,久久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来自神魂深处的叹息。 坐立在旁的扈红练,悄然扭头,擦拭垂落眼角的泪。 范翊虽然不在场,但却是依照事先的安排,去了杨柳城面见皇帝,今时今日这个大胜之后故友重逢的佳期,独独只缺了那个最孤独的人。  章五百零七 顺势与逆势 凤翔。 夕阳西下,坍圮的城头横尸处处,断折的兵刃散落如荒草,破碎的手脚脏腑多似牛毛,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夯土,在橘红的阳光下倍显触目惊心。 望着北胡战士潮水般退去,却旗帜不歪阵型不乱,符甲面目全非的魏无羡长吐一口气,脱力的坐到了女墙坍塌处,摘下兜鍪倾倒里面的汗水血水。 “再有十来天,凤翔无论如何都会守不住,军帅,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后手了?”旁边同样坐在地上的魏氏亲兵喘息着说道。 所谓后手,是准备撤离事宜,包括大军如何有序退出凤翔城,如何在后面的城池重建防线,粮食物资的转运调配等。 魏无羡左右看看,见尸山血海中还有不少将士站着,众人虽然模样凄惨,却并没有慌乱恐惧的迹象,心头微微定了定:“不着急,还能守十天半月。”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面容肃杀道:“给我们的军粮送到了没有?” “卑职去问问。”亲兵统领立即起身。 从去年开始,军粮就一直是个问题,到了今年,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致命,时常短缺,城中往往都没有半月之粮,而眼下,城中粮食更是不够十日之用了。 除了军粮,其它物资例如军械也捉襟见肘。 这几个月来,魏无羡一直在派人催促关中的行营转运使,让他们快些将物资调配过来,但蒙哥都攻打凤翔城月余了,该到的东西也没到三成。 亲兵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校尉——这正是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军粮的人。 魏无羡眼神一沉,起身喝问:“怎么回事?” 校尉悲愤地抱拳低头:“卑职奉军帅之名,去向转运使催促军粮,可对方一直说没有,让我们再等几天......” 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粮秣物资的人,十次里面有九次都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要是转运使手里真的没有粮食也就罢了,可魏无羡打探过,旁边的泾原节度使、邠宁节度使等寒门节度使,军中物资并没有这么短缺。 校尉继续道:“卑职在长安城打探过,前不久有大量粮食物资运进了城,转运使却说那些物资都是给邠宁节度使跟灵武节度使的,让我们再等等,下一批军粮到了一定都给我们......”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校尉羞愧道:“卑职实在气不过,掀了转运使的桌子,被,被对方的人打了,跟着卑职的几名将士,还被扣押在衙门。 “转运使让卑职带话给军帅......说军帅的部将如此目无法纪,是不是贪墨了粮秣,请军帅严查一番,想想为何凤翔总是缺粮......” 说到最后,校尉噗通一声跪下:“卑职该死,请军帅杀之!” 魏无羡气得面红耳赤、五脏欲焚。 抵挡蒙哥,他凤翔军是绝对中坚,杀敌最多,死伤也最为惨重,至今为止,已有数百魏氏修行者命丧沙场,这里面仅元神境就有二十多位! 这些年来,因为箭矢短缺、损坏的刀兵得不到及时替,疗伤丹药不足等问题,麾下将士平白多了不少伤亡,城中将士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荤腥! 在这种情况下,战事没有那么激烈,应对的敌人没有那么多的邠宁、泾原等节度使,却吃香的喝辣的,军械丹药从不短少,这让魏无羡麾下将士如何能忍? 但他们还是忍下来了。 因为这是国战,魏无羡是将门世家出身,必须以大局为重。 “军帅,我们......要不要卑职去找副大总管,请他去一趟长安?”魏氏亲兵试探着问。 副大总管是魏崇山,既然是副大总管,多少有些面子——但要是他的面子那么管用,凤翔军也不会是如今这步田地。 看校尉的神色,他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这回也打算忍下来——不忍还能如何,让魏无羡去掀转运使的桌子?那凤翔军的粮秣恐怕就真的没找落了。 魏无羡五官一阵扭曲,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校尉,怒意怎么都抑制不住。 转运使连他的人都打了扣押了,还大言不惭,要是他这回依然忍了,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莫说在转运使等人会更加瞧不起他,多克扣他的粮秣,他麾下的凤翔军将士,只怕也会多有失望、怨言,士气难以维持。 可不忍,跟转运使彻底闹翻,凤翔军能有什么好?大战怎么继续? 上书朝廷吗?他上书朝廷的次数还少了?朝廷解决他的问题没有?每回派人下来,还不都是寒门官员?这些人巡查一圈,在腰包鼓鼓囊囊后,能替他说话? “再这样下去,大齐迟早亡在这些贪官污吏手里!”魏无羡痛苦的闭上双眼。 他只能说贪官污吏,哪怕他知道问题不在这四个字上。但除了贪官污吏,他还能说什么?说党争?说世家与寒门之争? 那些下来巡查的官员,就算不是贪官污吏,也不会为世家说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寒门,立场决定思想。而朝廷只派寒门官员来,本身就已说明了问题。 国战伊始,皇帝喊着同心同德,要世家寒门合力,确实起到了效果。可世家寒门之争并没有就此消弭,只是短暂减弱。 随着后续宋治的一系列举措——驾空立下大功的皇后,重用寒门出身的赵玉洁,设立的节度使中寒门多于世家,不让赵宁克复中原,在北伐大战中将郓州军晾在一边等等,朝廷风气也随之而变。 那些最善于体察圣意、逢迎君心的寒门臣子,哪能还不知道如何跟世家相处?这个时候,就算宋治再说什么同心同德,也只会被他们当做场面话。 以往这些年,凤翔军虽然粮秣物资得到的不多,可何曾军中只剩十日之粮? 凡此种种,魏无羡心知肚明。 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只能忍着。 就在魏无羡准备暂时咽下这口气,日后再做打算的时候,有修行者横穿城池,风风火火来到魏无羡面前,眉飞色舞像是金榜题名的士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军帅,大捷,大捷!郓州大军出战不到五日,即攻破北胡黄河防线,大举杀进了博州境内!现在北胡大军正仓惶逃窜,连卫州的驻军都撤了!” 魏无羡怔了怔。 亲兵愣在当场。 校尉猛然抬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巨大的狂喜让他都忘了自己的屈辱。 “军帅!唐国公胜了,唐国公又胜了!”魏氏亲兵声音大得像是炸雷,笑得更是脸上开了喇叭花,整个人处于恨不得燃烧起来的状态。 “胜了,胜了,我们胜了!”校尉失神呢喃,喜极而泣,“王师渡河进入河北地,北胡大势已去,还有什么能挡住郓州军、河东军?!” 魏无羡眼角一阵抽动,霎时间眼神变化连连,仿佛有万千个念头同时浮现,而后他身形一闪,突然出现百丈高空之上,凝神向城外的蒙哥大营看去! 他什么都没看到。 蒙哥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尽数升上了半空,打开领域之力搅动天象,遮蔽了阳光让四下一片昏暗,并且遮住大营的虚实。 魏无羡大喜。 什么都看不到,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蒙哥这番安排,明显是防备他的窥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蒙哥有什么是不能让魏无羡现在看到的? 魏无羡心中有答案。 蒙哥在做撤军的准备! 河北地失守,北胡大势已去,蒙哥焉能没有接到撤军的命令? 魏无羡哈哈大笑,回到城中,抓起校尉,再度升空,化作流星,笔直朝长安城飞去,只留下一条军令: “来两个王极境,跟着本帅,调集五千精骑,立即赶赴长安!” 蒙哥就算撤军,单靠凤翔军也无追击之力,没了城池作为依仗,到了野外,对方的精骑防不胜防,擅自出动说不定还会落入陷阱。 蒙哥他追不了,长安他却能去了! ...... 西京长安城,转运使高唐正跟两名客人喝茶,彼此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 “听说凤翔军已无十日之粮,魏无羡只怕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大人这个时候打了他的人,他估计会气得七窍冒烟。” 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文官。这是邠宁军的掌书记,何琼。 高唐还未说话,旁边一个面容俊朗、气质出众的青年文官,呵呵笑道: “大人这是布局深远。不让魏无羡着急得无路可走,不让他知道城里没他们的粮食,他又怎么会接受次一等的军粮?” 高唐放下茶杯,抚须微笑,显得胸有丘壑、宠辱不惊,不急不缓地道:“魏无羡再是着急,还能来掀本官的桌子不成? “国战至今,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人,世家子弟损失惨重,寒门将校虽然死得更多,但奈何寒门人也多得多,眼下已是崛起无数悍勇,还都被委以重任,掌握了不少权柄,此消彼长,世家权力被削减,衰落已经是大势。 “像河东军、凤翔军这样的有几个? “国战后就是世家们的穷途末路! “他魏无羡再是恼怒,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胆敢在战争期间桀骜跋扈,无端闹事,朝廷正好以此为借口,另外派人出任凤翔节度使!” 青年文官是泾原军的掌书记——掌书记是节度使左膀右臂,主管文书后勤,在节度使麾下文官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地位,闻言点头附和: “历朝历代以来,世家门阀子弟在战争都多有陨落,只不过因为是皇朝内部之争,不必赶尽杀绝,主要是招降纳叛,所以折损不严重。 “但眼下是跟异族之争,没有投降的余地,所以战死者多。 “以往的时候,世家门阀子弟纵然死得不少,但建功立业身居高位者亦多,还能借机掌握大量权柄,故而若是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家势只会更大。 “本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多半是这么来的。 “然而眼下不同,世家之外寒门崛起,分走了原本可以落入世家口袋的很多官职爵位,又因为陛下支持,掌握的权力增加。 “再者,天下世家子弟就那么些,就算十个里面有一个大才,数量终究有限,而寒门子弟无边无际,纵然一千个里面只有一个真正的人才,俊才英杰的绝对数量也是寒门多。 “所以此战之中,寒门的崛起成为大势。 “大人说得没错,此消彼长,世家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纵然赵氏、魏氏、杨氏等是例外,可毕竟也只有这么几个例外。 “就算是唐国公赵宁,他麾下那些位高权重的骁将,如贺平、耿安国、陈奕、方墨渊等人,不是江湖草莽就是民间豪杰,可都是非世家的寒门出身!” 何琼拍手称赞:“两位大人真是慧眼卓识。 “国战之前,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以大智慧大毅力,耗费无数心血用尽了各种手段,也只是压制住了世家,不曾真正灭掉他们。 “而这场国战,只不过短短五年,世家子弟便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根基大损,成了明日黄花; “反观我寒门官将,从血与火中拼杀而出,在尸山血海中昂扬而立,已经掌握了皇朝的绝对权力! “从这方面说,这场国战非是家国之难,而是皇朝之幸!陛下的雄图伟业,借此算是迈进了几大步! “此战之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寒门崛起、世家消亡了!” 闻听此言,高唐哈哈大笑,状极畅快。 青年文官也是笑出声来,优哉游哉风度翩翩。 对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这是未曾遇到过的大好时代,这天下即便不属于他们个人,也将属于他们这个群体,这个阶层! “历史的车轮不断向前,走到今天这一步,寒门崛起已是滔天大势,滚滚如洪流涛涛如海浪,非人力可以阻挡!” 高唐饮茶如饮酒,咂摸了一下嘴,陶醉的满脸通红,“正所谓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对错善恶正邪是非之分,在大势面前不值一提。 “这天下大势是我们的,我们理应荣华富贵,这天下大势不是世家的,世家理应灰飞烟灭! “身为人臣,不可不为君王分忧,身居高位,更不可不目光长远,于我等而言,限制凤翔军打压魏氏,便是首要重任。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在此之间,我们顺手为自己谋些好处,纵然是圣人也不能指摘。 “这回我们说给凤翔军次一等的军粮,那就给他们次一等的军粮,纵然是魏无羡亲自来了,也只能受着,他若不受,便只能饿肚子,乃至饿死!” 朝廷调派的军粮,没有次一等的说法,纵然有所差别,也都是优质粮食。高唐所谓次一等的军粮,必然不是来自朝廷,只可能是来自民间。 也就是说,朝廷运来的,让他们给凤翔军的优质粮食,他们卖了,而后从市场买了劣粮提供给凤翔军,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们个人的腰包! 一手握住大势,打压大势的敌人,一手借助大势,搭顺风车中饱私囊,可谓是聪明得不能再聪明的举动。 三人志得意满之际,忽然听到一道饱含愤怒、激如雷霆的声音:“说得好!有委屈魏某得受着,不受就要饿死,真是高论,让魏大开眼界!” 高唐等人面色一变,只觉得眼前虚影一晃,等他们看清来人时,就发现魏无羡带着校尉已经站在堂中。 何琼一阵气短,有做坏事被抓现行的羞愧、慌乱,而高唐则面色如常,起身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他一个转运使,官品自然比节度使低: “不知魏帅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不过魏这么直闯官邸,怕是有些不妥吧?” 到了人前,魏无羡恢复;那副阴测测的样子,眯着小眼睛低低桀笑:“高大人,你欠本帅的军械粮秣,这回是不是该给齐了?” 高唐双手一摊:“魏帅这话从何说起?下官从来都是依照章程,给凤翔军运送粮秣军械......” 他话还没说完,魏无羡已经一步到了他面前,身材雄阔犹如小山,隔着一张小案俯视高唐,绿豆般的眼睛里,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你说什么?本帅没有听见!声音大些,再说一遍。” 面对一个浴血百战的沙场悍将的胁迫,高唐很难不畏惧,但他自忖身后有寒门群体有朝廷皇帝,强打精神: “魏帅,你这是何意,莫非也想学你麾下的校尉,掀本官的桌子不成?” “本帅又不是小小校尉,哪里会掀你的桌子?”魏无羡嘿然两声,向前一步,嚓咔一声,直接踩碎了两人之间的案几,“本帅会掀掉你的头盖骨!” 话音未落,他已经探出手。 高唐当时就觉得无穷无尽的真气,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过来,仿佛要把他挤成一个肉饼!他也是元神境修行者,想要反抗想要闪避,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魏无羡一把掐住高唐的脖子,拧小鸡一样把他拧起,一只手覆上他的脑袋,不由分说五指用力,嵌进了对方的头盖骨! 丝丝鲜血顿时顺着手指溢出,很快就顺着额头糊住了高唐的双眼,流了一脸。 下一瞬,高唐的头盖骨就被会生生摘掉! 高唐没想到魏无羡如此胆大妄为,说掀他的头盖骨,就真的要掀他的头盖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他可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 “魏、魏帅,有话好好说,且,且慢动手......”生死一线间,高唐哪里还硬气得起来,再多的富贵再高的地位再盛的权柄,也要有命享有才是。 “本帅的军械粮秣,你给还是不给?”魏无羡一字字地问。 “给,给,该给的下官都给......”高唐想要点头都不能。 魏无羡冷哼一声,“现在才想给,晚了。” 说着,他滕出右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力一拧,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中,对方的这条胳膊直接成了麻花,断裂的骨刺突出皮肤,分外狰狞可怖,鲜血霎时染红了衣衫。 随手一丢,头上有五个浅洞、一条手臂已经废掉的高唐,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面如死灰,好似已经没了魂魄。 魏无羡转头看向战战兢兢的何琼与青年文官,冷笑一声:“一群尸位素餐之徒,却能得到数倍于凤翔军的物资,还敢在背后算计本帅,你们该当何罪?” 眼看着煞神一般的魏无羡一步步走近,何琼惊慌不已,但在魏无羡的修为压迫下,他双脚像是深陷泥潭,半分也挪动不得,危急之境,慌乱道: “凤翔军战力强横,修行者众多,抵挡蒙哥所部不是太难,我们泾原军、邠宁军实力差些,修行者少些,理应获得更多军械丹药,提升战力。 “如若不然,我们挡不住蒙哥所部战士的进攻,丢了防线,凤翔军也会失去侧翼呼应,落得个孤军被围的下场,那还能讨得了好? “魏帅......魏帅明察啊!” 魏无羡蒲扇一样大的手,一把抓住了何琼的脖子,“说得这么顺畅,是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愧是小人,即便是伤天害理,也都有自己的道理。” 说着,他一只手猛然抬起又快速落下,拍在了何琼头顶,轰的一声,对方体内的气海直接破碎,修为根基顿时荡然无存,一身修为再无可能恢复! “你,你怎么如此倒行逆施,这,这可是,可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动用私刑,是想要造反不成?!”青年文官吓得肝胆欲裂,又气愤不已。 丢垃圾一样丢开何琼,魏无羡转过身,双目冷峻得犹如地狱之火,没有丝毫感情的盯向青年文官。 上前一步,魏无羡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挥在青年文官脸上,将对方打的浑身经脉寸寸断裂,侧飞出去撞塌了屋墙! “狗屎一样的东西,也敢在本帅面前狺狺狂吠?本帅九死一生杀敌报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魏无羡看对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蛆,充满了厌恶与鄙弃。 收拾完三个狼狈为奸的家伙,魏无羡吩咐校尉:“把我们的人带出来,去府库,这里有多少军械粮饷,我们就拿走多少!” 他之前下令调来的五千精骑,就是为了押运这批物资。 校尉既震惊又欣喜,只觉得多年来受的鸟气,今日一扫而空,连忙抱拳:“卑职领命!” 校尉在两名王极境修行者的护卫下,去办差时,魏无羡随手翻了翻高唐的公文,找出一封信,打开快速浏览一遍,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痛苦的无法起身的高唐: “不出本帅所料,蒙哥撤军后,果然是由泾原军、邠宁军收服河西失地,凤翔军就地休整。” 既然是信不是折子,就说明不是朝廷公文,而是私人间快一步的信息传递——高唐敢于如此怠慢凤翔军,岂能没有上面的人授意? “魏帅......意欲如何?”高唐察觉到魏无羡的神色异常,本能的问了一句。 魏无羡丢掉信件,负手向外走去,只留给高唐一个高大而铁血的背影: “河西之地,只能由凤翔军收复,谁敢插手其中,你高唐与邠宁、泾原两军掌书记,便是前车之鉴!” 章五百零八 反抗 晋阳郊外。 自北而来的汾水到了晋中盆地后流速放缓,河面愈发宽广,碧绿如玉的河水不仅让数百里盆地变成沃土,也给出游的人提供了一个绝佳去处。 踏青的时节早已过去,夏日并非外出游玩的最佳季节,好在河畔的林木遮掩出大片绿荫之地,倒是能让人在扑面的水汽中享受到清凉。 赵氏一座庄园外,赵宁、赵玄极、杨佳妮、红蔻等一大群人,三三两两的坐在河畔,在绿荫下支棱着鱼竿垂钓。 眼下河北地的战事还未停歇,如赵宁之前所料,宋治果然是让杨柳城的王师与高福瑞所部在前面追击,把河东军与郓州军放在后面跟进。 这样一来,收复失地的功劳便是赵玉洁、高福瑞等人的,且不必担心被北胡大军反扑——一旦战事不利,后面的河东军与郓州军就能顶上去。 明面上宋治有借口遮掩这种行动:一方面百万大军不可能一拥而上,必须层次递进;另一方面,河东军、郓州军之前作战辛苦,现在可以免了攻坚之劳。 虽说给人当护卫这种事不是不能做,但赵宁打心眼里不太乐意。他可是被四方认可的大齐战神,战功赫赫无人能及,心里怎能没点傲气? 所以赵宁没有一直呆在军中,有事没事就飞回晋阳偷懒。反正真要有什么异变,他飞过去也很快,误不了大事。 跟他差不多心理的,还有杨佳妮。不过相比之于赵宁,她更多是不想给赵玉洁、高福瑞之流做护卫,给他们作嫁衣裳。 杨大将军受不了这个气。 “河东军、郓州军已经拉在后面,可赵玉洁、高福瑞两人麾下的藩镇军,也不曾因此就少了纠纷。 “前日攻打莫州时,寒门节度使王武,就跟世家将领蒋飞燕因为谁做先锋争了起来,听说两人在军帐中大打出手,把帐篷都掀了。 “各自的近卫数十人修为全开的殴斗,伤了好些人,让其他人好生看了一阵笑话,把赵玉洁气得暴跳如雷。 “陈安之趁机参了她一本,说她没能力统率大军,引得朝堂之上的世家官员一阵附和,给陛下都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说这话的时候,杨佳妮眉飞色舞,跟市井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妇人一样。 但凡是能让赵玉洁不愉快的事,她就会非常高兴。 “自从皇后被驾空,陈安之只能带着扈从军呆在汴梁,心里就一肚子怨气,虽说朝廷给了他一个给事中的官职,他却没放弃过找赵玉洁的茬,现在可算给他逮着了机会,狠狠摆了赵玉洁一道,真是大快人心!” 说到最后,杨佳妮像个莽汉子般仰头哈哈大笑。 笑罢,伸手往身旁一抓,抓住一个酒囊,痛快的大灌了几口,说不出的豪迈大气。 至于已经咬了线,把鱼竿都拉得下沉一大截,明显份量不轻的一尾肥鱼,则因为她这个举动咕隆一下跑了,只冒出两个气泡浮现于水面。 赵宁听得摇头无言。 北胡大军虽然是败退,但因为决策做得果断及时,除了撤离沿河州县的时候仓惶些,后面越来越有章法。 为了尽量弥补战败的损失,挽救已经低迷的士气,为将来做打算,在元木真的命令下,萧燕一方面安排将士四处大肆劫掠,一方面布置人手依靠州县城池层层设防,给前者争取一定时间。 如果追击者是河东军、郓州军,元木真肯定不敢这么安排。 在北胡大势已去、士卒战心无几,且各地还有义军接应的情况下,断后的战士无异于打狗的肉包子。 但既然追击的是其它藩镇军,北胡战士就没有面对赵氏,面对郓州军时那么害怕,藩镇军的真实战力本身也有限,他们稍微阻拦一下是能办到的。 左右城池也不用守几天,不过是一城一地的迟缓藩镇军的步伐罢了。 对断后的草原战士来说,虽然作战就会有伤亡,但只要后方的收获远大于风险,能够让他们发财而归,也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察拉罕所部加上之前在卫州一线的战士,北胡大军眼下还是有不少兵力,可以一面大掠州县一面分兵阻敌。 正因如此,王师眼下才有持续不断的战事。 也正因如此,战事对王师来说没多少难度,战功近乎是唾手可得——就算斩获的首级少,克复失地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 战功易得,而且有数,各部自然奋勇争先。而对宋治来说,如何分配这些军功,让哪些人立功升官,掌握更多权力,就关系着他战后的国策。 策略是显而易见的,也是现成的——扶持寒门,打压世家。 虽说河东军、郓州军不参与分配河北地军功了,但这仅仅是排除掉了赵氏、杨氏,各个藩镇军中还有很多世家势力。 收服河北地,是这场国战中最后两块大军功之一,再往后就没有这般肥肉了,所谓图穷而匕见,到了这份上,宋治还能不重用军中寒门势力? 攻城掠地,当然是寒门势力收获军功的大头。 世家们看到宋治这个举动,岂能不着急上火? 蒋飞燕跟王武闹到在军帐中大打出手,彼此亲兵互殴的境地,赵宁是半分也不意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赵宁不说话,杨佳妮却没打算停下来,喝了酒换了鱼饵,摇头晃脑的继续垂钓,谈性浓厚的继续道: “江山危殆社稷沉沦时,陛下喊着世家寒门同心同德,如今国战眼看就胜了,陛下这就着急过河拆桥,不把我们世家当人,可真是帝王无情啊! “他就当真不怕?” 赵宁手中鱼竿一动,一尾三四斤重的草鱼,被他提了起来,麻利而流畅的将活蹦乱跳的鱼取下,丢进旁边的水桶,换上新的鱼饵,语气平淡道: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状态,是你强我就弱,我弱你就强,要么有人始终占据上风,要么彼此斗出个平衡局面来。 “迁就与退让,只会让对方愈发嚣张膨胀。即便是原本该平等的关系,长此下去也会变得不平等,更何况君臣之道? “蒋飞燕闹这么一出,陈安之再在朝堂上推波助澜,就会让陛下有所顾忌。 “河北的王师真要内斗起来,那是给北胡机会,真当元木真一定不会杀个回马枪?陛下也得防着这一点。故而往后一段时间,陛下对世家会打压得轻些。” 杨佳妮嚯了一声,“照你这么说,魏蛤蟆在关中做的事,还做对了?” 赵宁笑了笑。 魏无羡在长安大闹一场后,先给宋治上了折子。 他说转运使高唐与邠宁、泾原两镇私下串通,克扣凤翔军的粮饷军械,倒卖牟利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之前他为了国战大局,一直隐忍不发,现在总算击退了蒙哥,岂能不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而且他还要朝廷给他一个说法,给那些浴血百战保家卫国,却因为吃不饱肚子短缺兵器丹药,死伤平白多了一倍的将士一个公道。 如若不然,此事必定不能善了! 至于魏无羡要的这个说法、公道,自然就是由凤翔军收复陇右之地,军功全都归他们缴获全都归他们,泾原、邠宁、灵武等镇不能插手。 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行事霸道得不讲道理。 不等赵宁说话,杨佳妮便迫不及待的盯着他问:“你说魏蛤蟆嘴里的不能善了,还能是什么?难道朝廷不遂他的心意,他敢造反不成? “别的不说,朝廷若是明升暗降,调他离开凤翔军进入中枢任职,亦或是让他去别的藩镇出任节度使,他还能梗着脖子拒不领命?” 赵宁理所当然地道:“为何不能?” 杨佳妮怔了怔:“为何就能?” 赵宁慢悠悠道:“国战期间,魏蛤蟆为何不去找高唐等人的麻烦?因为他一闹事,就会给朝廷口实,朝廷就能调他离开魏氏的根基凤翔军,出镇别的藩镇。 “彼时若是出现这种情况,他不能反抗,一反抗就会妨碍战事,给蒙哥机会,造成关西国战大局崩溃,这就不可避免落下骂名,被朝野万民所唾弃。 “但如今不同了,蒙哥撤退,国战大势已定,这个时候他起来反抗,就没了妨害国战的罪名,可以放开手脚。 “朝廷敢让他离开凤翔军,他就敢找借口不走!”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杨佳妮正在兴头上,连忙双手把自己的酒囊递过去,好给他润嗓。 喝了一口酒,赵宁接着道: “高唐跟邠宁、泾原两镇勾结,克扣凤翔军的粮秣军械在前,现在魏蛤蟆手握道理,所以敢提由凤翔军收复陇右。虽然过分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由头。 “凤翔军的中坚力量是魏氏子弟,跟河东军之于赵氏别无二致,魏蛤蟆要是铁了心不走,以他的修为境界,朝廷想动他,就只能大军威逼。 “那跟逼他造反有何不同? “眼下国战还没彻底结束,朝廷要是逼得他造反,那不是给北胡机会?蒙哥随时都能反戈一击!北胡大军退出了河北,可若是有机会,不一定非要退出陇右! “而若是蒙哥杀进了关中,那王师就不得不做出应对,调兵遣将去抗衡,那时河北地没了那么多将士,形势就可能发生变化,元木真也能回头再战。” “这个时候,朝廷敢逼得他造反吗? “不敢。 “所以说,魏蛤蟆发难的时机选的很巧妙,早一刻晚一分都不行,眼下火候正好。” 杨佳妮先是张圆了红润晶莹的小嘴,显得很是惊奇,继而双眼如发光的宝石一样亮了起来,整个人霎时进入兴奋状态,好似随时都能提起陌刀厮杀: “魏蛤蟆真要造反?射出世家反抗皇权的第一箭?” “没有那么严重。”赵宁哑然失笑,摆手示意杨佳妮冷静些,不要提到造反就这么把持不住,“那只是一个万一的可能,最坏的情况。 “魏蛤蟆需要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态度有多强硬。此时此刻他不能造反,也没那个实力。眼下他所求的还是独自收复陇右,只求军功与战利品。 说到最后,赵宁轻轻一笑,意味莫名:“陇右魏氏嘛,他们的根基就在陇右。” ...... 杨佳妮意犹未尽,有些扫兴的撇撇嘴:“说到最后,只是让陛下吃瘪而已,没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赵宁的目光落回河面:“若非如此,他岂有得逞的机会?” 杨佳妮打破砂锅问到底:“陛下会答应他吗?” 赵宁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只能骑驴看唱本。 杨佳妮收拾心情,吐了口气:“无论如何,魏蛤蟆这件事做得大气,我们世家之中总算有人肯做出头鸟,正式跟皇权正面叫板一二。 “如若不然,朝廷还以为我们是软柿子,可以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有了他这么一闹,后面的世家总该能够振奋精神,好好跟陛下扳扳手腕了!” 赵宁不置可否,好像已经开始心无旁骛的钓鱼。 天下世家那么多,能够效仿魏无羡的能有几个?大家的处境、实力都不一样,魏无羡做的事,那是有天时地利的,不代表他们就能做。 国战之后,世家的衰微已是大势。 庶族地主掌握民间财富,寒门官将掌握皇朝权力,也是大势。 皇权失去掣肘真正唯我独尊,同样是大势。 赵宁的双眼就如面前的汾水一般,平静无波深邃莫测。 章五百零九 似曾相识燕归来 日暮时分,众人的鱼已经钓得差不多,丫鬟们生起火堆,搬出小案、坐垫,把糕点酒水都摆放到位。 仆役丫鬟很少,数量还没主人客人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河东战事胶着的时候,但凡有修为的都去了军伍。 眼下赵氏不仅库房空空荡荡,金银财宝没了几个,府上庄子里的人手都只是勉强够用,再无之前七八个丫鬟仆人服侍一个人的情况。 钓得鱼最多的不是赵宁,而是赵玄极跟轩辕老头,这两人不愧活得最久,垂钓的时候最能稳得住。排在后面的也不是赵宁,而是干将莫邪两人。 依照赵宁一开始的估计,老板娘跟书生坐在一起,那不撸起袖子打起来,把鱼饵打到天上去,就算是破天荒的难得景象。 可让他意外的是,今日垂钓,两人并未互相吹鼻子瞪眼,反而相处得极为和谐,莫说没有拳脚相向,连大着嗓门互相斗嘴都没有。 书生主要负责垂钓,老板娘则帮着取鱼、准备鱼饵,手上没活计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书生旁边,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安静的望着水面。 换鱼饵的时候,两人偶尔对视一眼,竟然还互相一笑,温暖柔和,无限美好,恰似面对人生第一个情人的十几岁少男少女,看得赵宁直打寒颤。 眼下众人在一个个小火堆前坐了,老板娘帮着书生处理鱼的内脏,一起把它们串上串子,合作得分外娴熟默契,而后一个翻转烧烤,一个负责添加调料。 老板娘间或在旁边的小案上倒一杯酒递给书生,而后者则等着对方一起举杯,浓情似蜜的作派,好似全世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岁月静好得一塌糊涂。 赵宁实在无法再看不下去,这两个人搁在一起竟然不打不闹,叫他非常不习惯,忍不住问身旁的杨佳妮:“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融洽了?” 这是青竹山之役后他第一次回晋阳,上次离开时,老板娘跟书生还不能下床,所以是首次看到两人在一起的景象,杨佳妮因为距离晋阳近,倒是经常往来。 杨佳妮顺手从赵宁的鱼篓里拿出一条鱼,串在自己手里的串子上,理所当然地道: “不融洽还能怎么样,都没了修为,已是手无缚鸡之力,想打架都只能互相扯头发,那给人看见了多丢脸,还不如换个心态面对生活面对彼此。” 赵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这道理实在是无法反驳。 彼此是强人的时候你争我斗,彼此都成了弱者就只能相互依靠,生活状态决定各自心态......杨大将军果然大智慧,随便一句话都有这么深刻的哲理。 赵宁朝杨佳妮竖起大拇指。 被赵宁夸奖,杨大将军挑了挑眉,不无得意,顺手扒拉了一下跳到她腿上,伸长了脖子跟爪子,一双大眼睛格外热切,想要去够火堆上的鱼的橘猫。 自从众人开始钓鱼,庄子内外的猫便闻风而动凑到了跟前。赵宁钓起来的第一条肥鱼,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水桶,后来杨大将军不得不亲自保护。 现在大家开始烤鱼了,附近的猫便更多,有的围在众人身边,一动不动盯着火堆上的美食,不时想要火中取栗,被烧了毛发好似也没知觉,直到被人架开。 有的则绕着鱼篓不停打转,不时以闪电般的速度扑过去,跟护卫鱼篓的丫鬟斗智斗勇。 这部分叫的也最是欢实,仿佛在控诉两脚兽们胆大包天的恶行,锲而不舍的准备下一波攻势。 赵宁一条鱼才烤到一半,红蔻便一脸沮丧的靠了过来,原来是她手里的鱼已经烤糊,还把自己弄得鼻子脸颊都是黑灰,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现在只能指望赵宁。 这小姑娘除了修行天赋惊人,对其余的事实在没什么天分,跟杨大将军一起上街都能自己走丢,升上半空飞来飞去一个时辰,都不能找到赵氏大宅。 杨佳妮若是带她出去玩,都必须牵着她的手,要是松开一时半刻,再回头就别想找到人,基本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在城头上空一圈圈盘旋。 眼看红蔻已经放弃了自己动手,打算做个单纯的吃货了,赵宁招招手,让丫鬟端一盘糕点过来,先给小丫头解解馋。 这么些年过去,小丫头也没见长个子,依然是豆蔻少女的样子,粉雕玉琢的脸还有未褪尽的婴儿肥,让赵宁很怀疑她的真实年龄。 青竹山之役后,红蔻虽然伤得没那么重,不至于没了修为,但伤势复原后,却始终停留在王极境中期,也不知往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想要解馋的非只红蔻,还有三三两两垂涎大鱼小鱼而不得的橘猫狸花猫各种猫,糕点盘子刚落入她手里,眨眼就被分给了小伙伴们,倒是让周围安静不少。 相比之而言,狗子们就本份很多,它们虽然闻香而来,但行动很有规矩,各自选定了最能给自己分享食物的主人后,便吐着舌头安静蹲在一旁等待。 在盯着主人手里的烤鱼之余,它们还知道时不时看一眼主人,露出憨憨傻傻的笑容,尾巴讨好般摇得格外欢快,就差没表演个节目来助助兴。 烤鱼好不容易入了口,杨大将军吃得嘴角流油,作为一个精于吃道的高级食客,不忘正经品评: “北方的鱼到底不如江南的好,少了几分嫩滑鲜香,如果是在扬州,今晚咱们都不用吃别的,一个全鱼宴配上美酒,就足以让大家尽兴陶醉。” 赵宁对美酒美食没什么执着,在十六岁之前,他倒是很在乎这些,那是为了体现一个顶尖纨绔的格调,十六岁之后满脑子都是家国战争,哪还顾得其它。 他道:“扬州的鱼我也是吃过的,的确美味,不过晋阳的鱼也有晋阳的好,习惯之后便能发现另有风味。” 作为一个本地人,当然要维护本地的鱼。 杨佳妮并没有真正跟赵宁分出南北鱼类谁优谁劣的意思,眼神闪烁一阵,语气有些异常的悠悠道: “国战前你虽然到过扬州,吃过我家的鱼,但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下回再去,会发现滋味已经不同于之前。” 赵宁微微一怔,发现了杨佳妮话里的别样意味。 不等他说什么,杨佳妮一边慢慢吞吞的吃着晋阳的鱼,一边头也不抬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准备何时再去品味扬州的鱼?” 赵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杨佳妮问的,其实是在眼前这种局势下,赵氏接下来会做的打算。彼此都是明眼人,很清楚国战之后,皇帝必然马不停蹄削弱世家权柄,分化各个世家阵营。 如果赵宁回答很快去,那就是谋求赵氏跟杨氏结成生死同盟,未雨绸缪多作布置,一起应对接下来的世家危局。 这个回答的另一层意思,无异于结伴对抗皇权。 在必要的时候,甚至是不吝造反! 在云波诡谲、暴雨将至的形势下,如此重大且关系两家命运的决策,必然要有强力纽带,可以让两家消减后顾之忧,更坚定的信任彼此。 这个纽带,是家族公事,也会是私事。 赵宁口吻如常:“江南天高云阔、河流万里,有的是扬州之鱼的遨游之处,再过几年,今日的小鱼也会成为大鱼,筋骨强健更添风味。 “到了那时,我应该会去再品尝一番。” 杨佳妮神色不变,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红蔻吃得唇红牙红,看看赵宁又看看杨佳妮,没太听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只是在两人都不再说话后,莫名的心有所感: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小脑袋能想通的复杂之事不多,只是觉得气氛怪异,便索性不去在意这些,也再不跟两人说话,转而把自己吃得还剩的半条鱼,都送给了脚旁的橘猫。 手里没了吃食,红蔻有空闲抬起头,左右看上一看。 夏日的晴朗夜空,有着一年中最璀璨深邃的星海,世间万重山水无数楼台,能与之媲美者几乎没有。这是仅仅是看上一眼,都会让人心神宁静旷远的画卷。 微风拂过汾水掠过野花,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淡香味,在愉悦的人们身边萦绕蔓延,于猫跳犬吠的动静里,愈发衬托得今夜如梦如幻。 红蔻看见头发花白的赵玄极跟放浪不羁的轩辕老头,举杯畅饮开怀大笑,好似并没有失去修行者最在乎的修为;也看见老板娘与书生浅笑不止,推杯换盏。 丫鬟仆人们托着盘子穿梭其中,不时被脚下的猫与狗绊得差些摔倒,却也没谁真的气恼发怒,依然跟身旁的同伴有说有笑。 这一瞬,红蔻忽然领悟道,人间最极致的美好,或许在寻常生活普通事物里,在亲朋好友的闲话家常中。眼前所见,大概便是人间最值得留恋之处。 她情不自禁的想着,要是这样的宴席可以日复一日的重续,要是眼前的人能够年复一年的相聚,永远没有离散的那一刻,那该是有多好。 ...... 翌日,晋阳城外,十里长亭,有人端起离别之酒,送故友远行。 今日要走的,是干将莫邪两人。 众人饮下送别酒,赵玄极略显伤怀的道: “昔日国战危急,大厦将倾,万民陷于水火,皇朝沦入漫漫黑夜,是有两位跟轩辕先生、红蔻姑娘持剑仗义而来,我等齐心合力,方才挽狂澜于既倒。 “四年两战,我们都失去了修为,代价不可谓不沉重,如今皇朝光复河北,北贼仓惶远遁,正是大功告成名扬天下之时,两位却要离开...... “天下虽广,侠之大者,有更胜于诸位者乎?” 老板娘低眉莞尔,温婉贤淑: “赵公言重了。若论侠义,五年国战,死伤百万,哪一个沙场悍勇不是侠之大者?我们应时而来,时过而去,尚能保得完整之躯,已是侥天之幸。 “至于扬名天下,何值一提?” 赵玄极未置可否,只是感慨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把酒言欢了。” 胡渣明显的中年书生,闻言慨然笑道:“天下之所以如此广阔,便是为了让人仗剑远游,若不能纵览美景饱尝美食,岂不是辜负了昊天造物? “至于聚散离合,不过寻常事尔,若是有缘自能再会,不必耿耿于怀。” 说到这,两人向送别众人抱拳:“诸位珍重,就此别过。” 赵玄极、赵宁、杨佳妮、轩辕老头、红蔻等人,俱都一起抱拳:“后会有期。” 长亭的屋檐下,赵宁望着中年书生接过老板娘的包裹,背在自己背上,牵马并肩而行,如神仙眷侣一般,在大道旅人中渐渐远去,心头忽生羡慕嫉妒之情,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若无家国牵绊、俗世纠缠,他亦想如对方一样,竹杖芒鞋轻胜马,没有图谋没有算计甚至没有目的地的探访五湖四海,仔细见识感受这自己浴血百战、殚精竭虑保卫的天下,到底是怎样一番如诗如画。 ...... 乾符十七年,秋。 赵宁终于再度见到了雄阔厚重,如巨龙般盘身的燕平城。 历经血火易手,它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浩瀚蓝天下、苍茫大地中静静矗立,岁月好像不曾流逝,城内城外似乎不曾尸积如山,人们亦不曾在这上演爱恨纠缠。 立马城前,在略显晃眼的阳光下,赵宁有刹那的恍惚。 前世今生,离开归来再离开再归来,一切好像是发生在昨日,又似乎只是昨夜的一场梦。 一座座城池的血战拼杀,一道道烽烟的升腾熄灭,一个个呼喊倒下的战士,一声声金戈交鸣马嘶剑吟,在光影中迷乱了形状,于刹那间在脑海中沸腾湮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命运无常人生厚重,不外如是。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赵宁听到了赵玄极沧桑老迈的声音,他调转马头,回到赵玄极乘坐的马车前,隔着窗子聆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五年国战,如梦如幻,赵氏历经艰辛搏杀,族人子弟死伤无数,今日终于重归燕平,得以再继前业。 “江山依旧岁时改,桃李欲开烟雨昏。宁儿,此番归来,你可明白我赵氏该如何自处?” 赵玄极的咳嗽声几度起落,为这番话平添了几分力量与苍凉。 赵宁默然无言。 朝廷早已先一步回到了燕平,一系列诏令先后下达。与赵氏密切相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宋治拜杨佳妮为淮南节度使,出镇金陵。 是跟杨氏多有过节的吴氏的根基之地金陵,非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扬州。 赵玄极似乎预料到赵宁会沉默以对,也没有多作等待,神色沧桑的道: “你要记住,赵氏是忠义之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在朝堂之上如此,在时人眼中如此,在史书记载里更是如此。 “赵氏族人,立身堂堂正正,不仅大节不亏,小处也要无过,上不负圣人明君,下不负黎民百姓,中无愧第一将门之名。 “惟其如此,赵氏方能屹立千年,百世不倒。 “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深浅与道理了?” 赵宁眼神变幻,垂首应诺:“孙儿明白了。” 赵玄极点点头,在咳嗽声中拉上了窗口帘子:“入城。” 赵宁策马前行,回到队伍领头的位置。再看燕平城高耸入云的城楼时,他眉宇间的锋芒犹如万箭齐发! 五年了,离开燕平整整五年,浴血拼杀了整整五年!这五年之中,没一天不是如履薄冰,没一战不是如在悬崖。 五年之后,国战已胜,前世没做到的事,这一世做得无可挑剔!个中心结尽数消去,他终于再回燕平。 举起手臂,赵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如战鼓金戈:“入城!”  章五百一十 道路 乾符十七年,秋末。 打着油纸伞的陈安之,在连绵阴雨中走进镇国公府,刚到院子,便看见了手持一卷书册,站在自屋檐垂落的水帘后,望着院中竹丛出神的赵宁。 “临雨读书、观竹忘言,郡王真是好雅兴,是不是想要赋诗一首?”陈安之收了雨伞,笑着打趣。 陈安之进门的时候,赵宁就已经回过神,“赋诗这种事还得你这个门第子来,仅是那些平平仄仄就够我憋上一整天,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句子?” 前些时日,宋治大赏国战有功之臣,在明面上做到了赏罚有度,赵宁因为青竹山之役与渡河之战的功劳,宋治还是把唐州郡王给了他。 由此,赵宁成了大齐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异姓王。 战后,随着赵宁交卸行营都统的执掌,郓州军自然随之不复存在,将士们有的升迁去了藩镇上任,例如贺平、陈奕等人,有的则成了其它藩镇的部曲。 这并非是什么交换。国战期间,宋治离不开赵宁,所以不敢太过逼迫他,凡事都得讲点规矩,但国战结束后,宋治就没有给赵宁选择的余地。 河东节度使依然是赵北望,镇治还是在晋阳,同时将雁门关纳入了辖下。相应的,晋地南部的一些州县被划出来,在潞州成立了一个新的藩镇。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的两个消息。”陈安之身为给事中,在中书省当差,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要先听哪个?” “这时节哪有什么好消息,除了坏的便只有更坏的,一起说来听听。”赵宁收起书册,两只手背在身后,和陈安之一起站在屋檐下,都没有进门。 陈安之不再卖关子:“其一,因为国战期间立功的人很多,需要加官进爵的很多,官职不够用了,所以朝廷增设了四个副大都督。” 这个说法既荒诞又真实,赵宁哑然失笑。 从他重生那一段时间起,宋治、徐明朗就在筹备五军都督府,想要设五个大都督分赵玄极的权,闹到现在这茬还是没过去。 陈安之接着道:“你是其中之一。” 这倒是出乎赵宁的意料。自从交卸了行营都统的印信,郓州军也打散并入藩镇后,他就没有具体执掌,空有郡王之尊,实则是个闲人。 这段时间,他唯一需要正经关注的事,是郡王府的修建。 没想到现在宋治竟然肯给他一个副大都督的官职,这样一来,就算赵玄极的权被分走了些,赵氏在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也没降低。 这大概就是陈安之所说的好消息。 但在赵宁看来,这个好只是表面现象。 大都督府因为府兵制而存在,国战之前防御使团练使招募的新军,就都是由枢密院统率,如今天下除了皇帝的元从禁军,全都是藩镇军,哪里还有一个府兵? 赵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宋治绝对不会提升赵氏的权位,所以枢密院必然会重新建立,大都督府只怕会被驾空,渐渐沦为一个空壳子。 陈安之见赵宁若有所思,忍不住调侃起来:“要不你来猜猜下一个消息的内容?” 赵宁淡淡道:“既然是坏消息,想来应该是朝廷重建枢密院。” 陈安之怔了怔,佩服的竖起大拇指:“你还真是洞若观火。” 赵宁不置可否:“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消息不是听来的,是推断而来。” “说来听听。” “旬日之后,陛下会生病,赵玉洁会以崇文殿大学士的身份,重新主事内阁。” 陈安之讶异不已:“当真?” 如果是魏无羡在这里,他就不会多此一问,陈安之虽然是门第出身,却没学到文官的阴损算计,只想着金戈铁马沙场血战,当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赵宁悠悠道:“除了陇右还有零星战事,国战已经基本结束,该赏赐的有功之士陛下都赏了,并不曾亏待任何一人,包括世家在内。 “眼下好事已经做完,接下来该做招世家抵触的恶事,陛下哪里还会亲自出面?一切自然会回到国战之前的情况。” 陈安之陷入沉默。 国战之后,宋治赏罚有度,很多世家子弟都加官进爵,掌握了不少权位,这让大赏之前心思不定、准备视大赏情况而动的世家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候,不少世家已是心生幻想,认为宋治经过国战的并肩作战后,会放弃打压世家,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每个人都能分享胜利果实。 正因如此,有跟魏氏交好的将门,在不断给魏崇山、魏无羡写信,让他们收敛自身,不要闹得太过火,妨害眼前的大好局面。 陈氏也有这种幻想。因为陈询的宰相之位,并没有受到影响。 但听赵宁这么一说,陈安之的信心不禁有些动摇。这不是之前的道理就突然不存在了,而是陈安之很清楚,赵宁对形势的判断从没错过。 “希望事情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陈安之只能半感慨半希望的这样说。 ...... 陇右,凉州。 魏无羡跟魏崇山共坐一堂。 再度看了看手中的敕令,魏无羡轻蔑地道: “陛下让父亲出任大都督府副大都督,不外乎是想要父亲回燕平去。这样一来魏氏就有了人质在中枢,儿在陇右便不能肆意妄为了。” 魏崇山推了推案几上的几封书信,不动声色: “前段时间,陛下在皇城论功行赏,场面浩大,世家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你也捞了个国公的爵位、同平章事的职衔。 “这个时候,世家们自然欢欣鼓舞。 “这些信件都是为父的故交送来的,劝说我们慎重行事,不要忤逆陛下旨意,也不要跟泾原、邠宁、灵武等镇继续纠缠,免得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这是要为父回燕平,要凤翔军失去占据陇右根基之地的机会!” 魏无羡嘿然道: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世家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以前?要是换作前朝,以陛下在国战前的表现,各家遭受的损失,国战一结束大家就会群起反抗,各展手段。 “如今不同,寒门如日中天,把控皇朝大部分权柄,世家反而成了弱者。作为弱者,但凡强者表露出善意,总是难免产生幻想,以为苟且就能得到保全。 “这很可笑,也很悲哀——世家终究还是被寒门压下去了。” 魏崇山点了点头,认同魏无羡的分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现如今的天下富人,是没有爵位的庶族地主占绝大多数?谁叫天下的绝大部分财富,是掌握在他们手里? “从古至今,乃至将来,哪个阶层掌握了国家的大部分财富,那他们就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朝廷、官府,都不过是维护他们利益的工具!” “唉,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路,终于还是像诸侯、贵族那样,走到尽头了。” 说到最后,魏崇山感叹连连,神色不无落寞伤感。 身为世家勋贵,眼睁睁看着天下大势走到这一步,心知往后天下再无千年世家,岂能不心有戚戚然? 更何况,这还是在世家勋贵们,为这个国家做过许多贡献的情况下。 可历史的洪流面前,是非对错善恶正邪,都毫无意义。 魏无羡呵呵低笑两声,哪怕是在魏崇山面前,他的眼神也显得有几分阴沉,毫不掩饰心思的晦暗: “往后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世家,那就是帝室。想要家族的权势富贵能够存续,道路也只有一条。” 魏崇山微微颔首:“这条路并不好走,但要做选择却也不难。 “是无声无息跌落尘埃,在屈辱悲愤中消亡,还是向着那唯一的可能性奋躯而战,纵使有生死之忧,亦能争一争世间最高的尊荣......”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无论是生是死,世家的骨头绝不能丢。 哪怕是死,也要站着死,也在死在斗争的路上。 这是世家该有的骄傲! 最后的骄傲。 两人默契的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魏无羡话锋一转,说起陇右形势:“父亲不回燕平,魏氏就没有人质在朝廷手里,儿也不用担心,日后会被逼得移镇。 “只是父亲想好要以什么借口来推辞没有?” 魏崇山淡淡哼了一声:“为父在陇右操劳、征战多年,早已是遍体鳞伤,眼下旧伤复发,下不了床,也不是什么怪事。” 魏无羡点头表示同意,“咱们得了陇右大部分州县,父亲又不回去,总得准备好贿赂。” “正该如此。” 克复陇右之事,一开始魏无羡上书要求凤翔军独自出动,但宋治并未同意,只是答应以凤翔军为主,泾原、邠宁等镇配合作战。 ——以宋治当时被河北义军所振奋,生出的顾盼自雄的心态,怎么可能完全同意魏无羡的狮子大张口? 而因为不满朝廷的回复,魏无羡一直让凤翔军按兵不动,找各种借口搪塞:什么粮秣耗尽,三军伤亡惨重,军械不够用等等。 泾原、邠宁等镇的节度使,还以为捞军功的时候到了,凤翔军没动,他们倒是积极,大举出兵进取陇右。 一开始,他们的确收复了一些地方,但在蒙哥发现凤翔军没动之后,果断杀了一个回马枪,泾原、邠宁等镇战力不足,相继遭逢大败。 将士死伤惨重不说,还丢了无数军械物资,让蒙哥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蒙哥本就对撤军回草原感到憋屈,毕竟他麾下大军战力完整,没有遭遇大败,所以心里一直憋火,看到什么跳梁小丑都敢上来耀武扬威,岂能不给予痛击? 泾原、邠宁等镇大败,再不敢轻易进入陇右,虽然百般诋毁凤翔军,但也迫使宋治认清了现实,不得不让步。 随后,宋治令魏崇山接任行营大总管,统率各镇兵马克复陇右。 之前朝廷虽然说是以凤翔军为主收复陇右,统帅却还是以前的统帅,魏无羡当然不乐意,等到朝廷给了魏崇山大权了,魏无羡自然就没有理由不出兵。 独占陇右原本就不现实,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漫天要价而已,给足宋治还价的余地。 拥有了大军指挥权,陇右局势自然尽在掌控,他们让泾原、邠宁等镇收复哪些地方,后者就只能收复哪些地方。但有不服,便是铁腕镇压。 这样一来,魏氏便掌控了陇右核心之地,借助地形地势布下生杀大局。 眼下还不是魏氏跟朝廷撕破脸的时候,但等到日后需要动手了,灭那些犹如瓮中之鳖的藩镇军,对魏无羡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魏无羡没少想到郓州,想到河北义军。 他仔细揣摩过赵宁的布局,期间借鉴了不少。 末了,魏崇山摇头喟叹:“没想到赵氏回了燕平。 “要是他们选择跟我们一样的道路,颠覆皇朝的把握无疑会大很多。而有赵氏在前面挡着,朝廷必然先对付河东,我们就有更多时间。 “现在却是可惜了。 “小宁子是明眼人,奈何大都督过于愚忠。若没有大都督掣肘,想必情况会有所不同,赵氏也不会回燕平,自困于浅滩。” 顿了顿,魏崇山看向魏无羡: “你跟小宁子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就没想着劝劝他,给他指一条明路?难道小宁子不知道世家的处境,看不到赵氏回燕平后的困境?” 魏无羡摇了摇头。 他的确没劝过赵宁什么。 这不是他不想做,而是认为没有必要。 他很清楚,在皇朝大势、家族命运这种事情上,赵宁根本不需要他赘言。 现在赵宁选择了跟赵氏回到燕平,在魏无羡看来,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宁选择了一条,跟他不一样的道路。 亦或者说,赵氏选择的道路跟魏氏不一样。 念及于此,魏无羡眼中有了笑意。选择不一样的道路是好的,这样一来,他跟赵宁之间的那场真正较量,说不定就会早来很多。 他有些迫不及待,很想那一天尽快到来,好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也非常想要知道,他跟赵宁到底孰高孰低,到底谁的选择更加正确!  章五一一 各有所需 漠北,雪狼山。 这里碧空如洗少见流云,壁立千仞的大雪山巍峨雄伟,山脚之畔的天水湖明澈如境,水草丰茂风景如画,天地间纯净得仿佛没有一丝尘埃。 身处其间,拥有再多烦恼的人,心灵也会被洗涤,获得不少宁静。 从大齐北撤后,元木真便把王帐安置在了雪狼山脚下——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王帐也须得应时迁徙,并不会一直固定在一个地方。 对天元部族而言,元木真的王帐在哪里,他们的王庭就在哪里。 作为天元部族的神山,雪狼山被誉为神灵的居所,元木真会定时到这里来举行规模浩大的祭祀,每年也会有许多从各地赶来供奉神灵的虔诚牧人。 对天元族人而言,雪狼山是他们精神的寄托,是精神生活的家园。 五年国战大败而还,为了尽快收拾人心士气,元木真把王帐布置到雪狼山,在神灵的注视下举行战后“封赏大典”,安排接下来的大计,无疑再合适不过。 小叶部虽然远在原契丹部领地内,但苏叶青被评为在国战中“有显赫功勋”,故而也带着部落中的主要人物到了雪狼山,这些时日依然跟在萧燕身边。 这一日,苏叶青与萧燕一起出营十里,接到了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三日后就是大典,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提着鞭子去找你了。”来人下马后,萧燕脸上露出笑容。 “年纪小的时候,你总是拿鞭子来唬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好歹也是一方统帅,被大汗封王的存在,属下面前多少给我留些颜面。” 下马的正是蒙哥,对待萧燕的态度很亲近,“这次之所以回来得慢些,并非怠慢军令,而是陇右的情况有些奇怪,我认真观察了一阵,这才有所耽搁。” 萧燕与蒙哥并肩而行,闻言颇有兴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蒙哥笑得很是戏谑: “齐朝关西的那些军队,也就凤翔军战力强些,是之前陇右军的班底。其余像邠宁、泾原等镇,虽然也有一些陇右军,但数量不多,所以战力不值一提。 “你知道的,国战头两年的时候,齐朝的陇右军被我杀灭过半,能存续至今的不多,若非魏氏累世将门,魏崇山与魏无羡善于练兵,凤翔军不至于这么强。 “现在的陇右凤翔军一家独强,尤其魏无羡这家伙,已经快到王极境后期,非陇右其余齐朝节度使可以匹敌。 “眼下的怪异之事,就出在魏氏身上。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探查,已经反复确定,魏氏恐怕有排除异己,割据陇右之心!” “割据陇右?”萧燕怔了怔,随即眼前一亮,“齐朝的世家备受打压,前途未卜,趁大战掌握兵权的时候拥兵自重,的确很有可能! “若是你没有看错,那么魏氏绝不会只图谋陇右,他们要想拥有根基之地,怎么也得进去关中!而这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言及此处,萧燕再无迟疑,跟蒙哥一起飞身而起,去面见天元可汗。 苏叶青没能随行去王帐,但仅是现在听到的消息就足够让她震动,当下返回自己的帐篷,安排心腹人手向赵宁传递消息。 王帐,元木真听罢蒙哥的叙述,并没有像他跟萧燕预料的那样,有多少振奋之意,摇晃着酒杯淡淡对蒙哥道: “要是魏氏果真有割据自立之意,你可以尝试跟他们接触,暗中给予支持。不过不要操之过急。 “齐朝的这些将门世家,骨头都硬得很,不到没有选择的时候,未必会愿意跟我们接触。” 蒙哥的意思是,能给大齐添堵就给大齐添堵,必要时候,甚至可以借给魏氏兵马,乃至谋求以魏氏为跳板进行下一次南征! 见元木真兴致不高,蒙哥张开嘴就要进言,却被元木真摆手打断:“五年国战,勇士们都很疲惫,短时间内,没有再度南征之心。 “这一战我们损兵折将数十万,元气大伤,兵力已经不够用,还是让勇士们放牧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吧。 “欲速则不达,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等到小孩子们成长为勇士,兵力够用了,我们才能图谋下一次南征。 “在此之前,对我们而言,齐朝当然是越乱越好,但这不能是由我们推动,得是他们自己内乱。要是我们参与过深,国战中齐人同仇敌忾的景象,很可能重演。” 蒙哥寻思一阵,明白了元木真的意思,抚胸低头称是。 ...... 燕平,宫城,风雪亭。 “大江南北,无数山川千百城池,不乏风景秀丽为世人所称颂的,但在朕眼中,天下风景的绝佳之处,仍是这座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大半个燕平的风雪亭。” 宋治拍了拍栏杆,望着堂皇大道、巍峨皇城与不远处的市井街坊,触景生情,“唯失去过才懂得珍惜,只有经历过大苦难大不易,才能明白平凡生活的可贵。 “如今回到燕平,朕只愿能日日来此,年年观赏这城中的万家灯火,享受太平时节难得的宁静与和谐。” 跟在他身旁的赵玉洁闻言轻笑道:“国战大胜而毕,陛下的威望远播四海,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神仙来了也不能阻拦分毫。” 宋治的面色忽然变得冷峻,哼了一声道:“可还有人看不清天下形势,竟然还敢事事处处跟朕提条件,为了一家的荣华富贵,不惜触犯龙威!” 赵玉洁当然知道宋治说得是谁,“如今天下再度太平,万民莫不称颂陛下的圣名,赞扬陛下的雄略,臣服于陛下的恩威,魏氏胆大包天,必会自食恶果!” 宋治微微颔首:“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不要让朕失望。 “眼下大战刚结束,天下凋敝,大齐需要休养生息,届时若是世家的问题被有效解决,我们就能出兵北伐,灭了天元王庭!” 赵玉洁俯首道:“臣妾一定竭尽全力!” 宋治点点头,忽地意味莫名的轻笑了一声: “青竹山之战后,大都督修为不存,赵宁身受重伤,听说至今也没复原,如今你的修为冠绝天下,自然有信心。” 赵玉洁脸色一变,连忙匍匐在地,作诚惶诚恐之状:“臣妾欺君之罪,万死难赎,不敢争辩半分。 “可还请陛下知晓,当初臣妾成就王极境后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在国战中建立奇功,给陛下一些惊喜,让陛下能够开心一些,没想到......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责罚!” 宋治漠然道:“知错便好,还望你莫要再犯。如能好好办差,当知朕不会亏待你。” 言罢,宋治转身离去,没有吩咐赵玉洁起身。 既然是敲打,那就得掌握好火候,既不能过火,也不能太轻。 直到宋治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赵玉洁才在小蝶的搀扶下身,后者忿忿不已的为她鸣不平: “贵妃娘娘为了陛下吃尽苦头,沙场百战历经凶险不说,还主事内阁分担君忧,陛下怎么能如此苛责娘娘?” 心腹面前,赵玉洁没有掩饰心迹,冷冷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个世界处处都是黑暗,强者欺凌弱者,富人压榨穷人,权贵自私自利,驱使平民如猪狗。 “温情总是如镜花水月,利益才是唯一永恒存在,没有谁值得真正信任依靠。 “我们身在深渊,就不要想着是非对错善恶正邪,能给自己谋利让自己强大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在意别人的态度,那不过是给自己找罪受。” 说到这,她抬脚向崇文殿走去。 小蝶迟疑着问:“那娘娘还要为陛下的事尽心尽力吗?” “当然要。”赵玉洁毫不犹豫的回答,“在陛下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时,没道理不尽心尽力。 “眼下‘深渊’的力量还不够强,在我们借助寒门的力量,彻底掌控这个皇朝之前,卑躬屈膝奉承谄媚没什么屈辱的。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何况我们女子? “等到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可以主宰天下了,自然就可以随性而为,灭杀一切看不顺眼之辈!” 小蝶点头如蒜。 这时,赵玉洁忽然停下脚步,神色玩味目光灼灼: “你我都是平民出身,虽然算不得寒门,但平民寒门都受权贵压榨却是事实,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是送世家权贵上末路,这是反抗也是复仇,岂非大快人心? “这不只是私人恩怨,而是历史洪流,是会名垂青史的大业!人生在世,能够主持这样的大事,岂不痛快?身为女子,能有这样一番雄图伟业,岂不快哉?” 说到最后,赵玉洁语调铿锵,容光焕发,气势如剑! 小蝶愣了愣,双眼透露出些许迷茫。 她不知道什么大势潮流,她只是奇怪此时此刻,赵玉洁眼中的光芒为何会亮得吓人。 ...... 乾符十七年末,赵宁先是领了大都督府的差事,而后搬进了郡王府。 相比之于镇国公府,郡王府虽然仆人丫鬟不少,但无疑冷清很多,毕竟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妻儿。 在这里,他接到了苏叶青传回的,有关蒙哥、萧燕意欲暗中襄助魏氏割据自立的消息。 当天,他派人给魏无羡送信,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后者,并且提醒对方,眼下朝廷已经由赵玉洁再度主事,而她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陇右问题。 旬日后,赵宁接到魏无羡的回信。 魏无羡做了一番分析,问了赵宁一个问题。 魏无羡的分析是说,赵玉洁处理陇右魏氏,既是枪打出头鸟,也是宣告着正式开始对付世家,魏氏若是果真被赵玉洁拿捏住了,下一个就会轮到赵氏。 魏无羡问的问题很简单:宁哥儿有什么应对? 听完魏氏修行者的口述,赵宁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给出答案。 “郡王殿下可有回信给军帅?”魏氏修行者只得主动询问。 赵宁正经道:“转告魏蛤蟆,他若是连赵玉洁都对付不了,我劝他还是早些离开陇右,来燕平负荆请罪为好。” 章五一二 战前战后(上) 魏氏的修行者退下后,赵宁离开郡王府,只带了丫鬟夏荷作为随从,策马上街,不急不缓的往镇国公府而去。 过两日就是年关,赵宁没打算除夕独自呆在郡王府,因为某些原因,赵北望夫妇得坐镇河东,所以赵宁打算在镇国公府过节。 青竹山之战后,赵玄极没了修为不说,身子骨也逐渐孱弱,咳嗽的毛病日盛一日,就连赵氏的丹药都很难调理,而对方年事已高...... 街上往来的宝马雕车依然不少,但行人却不如赵宁记忆中多,人流稀疏了好几倍,各色人等也不复之前的衣衫鲜亮,面色愁苦木然者不胜枚举。 年节将至,高悬大红灯笼的人家不多,很大部分商铺大门紧闭,一些在战火中破败的屋舍,还有断壁残垣未曾修复。 萧条冷瑟的味道犹如实质,不用如何感受便能察觉得一清二楚。 一场国战,大齐百姓的死伤逼近千万,而经过北胡大军撤退时“有条不紊”的杀戮掠夺,河北地更是十室九空。 这个年关更像是单纯的关隘,很多平民百姓能够跨过去活到来年,就已经是要拼尽全力。 与绝大部分萧瑟景象格格不入的,是一些酒楼瓦肆的热闹非凡,身着锦衣、高头大马的官员与富人出入不断。 他们在伙计点头哈腰的热情招呼里,迈着八字步一掷千金,好似这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战争,不仅没有让他们生活困顿,腰包反倒是不合常理的鼓了不少。 “五年国战,我们不仅吃尽了苦头,也受够了清贫,多少亲朋好友饿着肚子战死沙场,如今国战大胜,天下再度承平,该是我们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凭借天下罕有的修为境界,哪怕是隔着百步,赵宁也清晰听到了这番话,他循着声音转头望去。 几名身着巡城都尉府官服的官吏兵丁,正从一家绸缎铺大摇大摆、满面红光的走出来,为首者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塞进了怀里。 而在他们身后,尚显破败的绸缎铺门前,只穿了布衣的东家正强颜欢笑的弯腰相送。 一个半大孩子躲在他腿后,看向都尉府官吏的双眼里充满泪水,畏惧、仇恨之色又格外明显。 “总旗英明,想到了这个发财的法子,我等佩服万分。”一名小旗满脸奉承而又幸福的笑意,“兄弟们能跟着总旗,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满脸横肉的总旗甚为得意,扬着下巴道: “这些商贾,在北胡占据燕平城的时候,不知道何为忠义,既不曾跟蛮子拼命,也不曾果断南撤投奔王师,反倒是留在敌境内继续做买卖过日子,每年还给胡子上交赋税! “这不是为虎作伥是什么,不是叛国投敌是什么?咱们给他们按上通敌的罪名,那是合情合理,现在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已经是足够仁善。” 小旗连忙附和:“如今国战大胜,自然是秋后算账的时候。这样的人一个都别想走脱,不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赵宁停住了马,夏荷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这些人,渐渐也听清了对方的谈话内容,这让她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公子,这些人怎么如此可恶,竟敢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百姓?这些百姓在国战期间被北胡蛮子欺负盘剥,忍气吞声,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分外不易。 “如今朝廷收复燕平,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可这些官吏竟然这样对待他们,那跟北胡蛮子有什么区别?这让本就生活艰难的他们,怎么活下去? “都尉府的人如此行径,岂不是会寒了大齐百姓的心?官府的那些大人物们就任由他们这样胡作非为,都没有人出来管管吗?” 赵宁知道的事情了解到的情况,远非身为丫鬟的夏荷可比,他语气略显淡漠地道: “大人物们也不是圣人,没谁不想发财享受,尤其是在经历苦难后。城中的巨贾大族,就是他们敲诈勒索的对象。这些下面的小人物,不过是上行下效而已。” 这话明显出乎夏荷意料,她震惊的捂住了嘴: “要是官府都这样倒行逆施,那平民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可言?陛、陛下跟朝堂重臣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难道都不管?” 赵宁的语气愈发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冰冷: “陛下忙着打压世家,内阁忙着处理陇右之事,宰相忙着明哲保身,对他们而言,那才是国家大政家族大事,谁有空闲真正关心普通人的死活? “再者,皇帝姑且不差饿兵,在他们看来,这场国战是靠官吏、将校们拼命才得胜的,现在让他们捞点好处,只要不是太过分激起民变,也都可以接受。” 夏荷满脸惊恐,似乎看到了人间地狱。 但是转瞬,她的惊恐就被愤怒所替代,因为这些都尉府的人,已经来到街口,走到了他们面前。 见有两人停着马挡住了道路,不等眉头一皱,一脸不满的总旗开口,小旗已是盛气凌人而又恼火的上前呵斥: “哪里来的浑人,竟敢挡在路口?你俩没长眼睛不成,看到都尉府总旗还不让道?是不是没吃过苦头,要大爷给你们一点人生教训?!” 他一番话说得极为流畅自然,层层递进情绪激烈,表达效果很是不俗,显然平日里没少说。 赵宁眼中自然不会有这种人存在的位置,夏荷则是冷哼一声:“好大的官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给我们教训!” 小旗没想到夏荷这么硬气,就要上前有所动作,忽然看到夏荷眼神一沉,霎时间只觉得一座大山碾了过来,压力大得完全不是人能承受。 他当即双腿一软,普通一声跪倒在地,力度之大,膝盖直接磕碎了青石板,饶是他乃御气境修行者,也疼得浑身痉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元神境?!” 总旗等人神色一变,惊愕忌惮之色爬满不少兵丁的脸庞,他们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眼前这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子,竟然有着元神境的高强修为! 虽说国战期间,大齐多了很多修行者高手,强者的数量远非国战之前可比,但元神境依然不是寻常人物,不是战功不俗,就是出身非凡。 夏荷居高临下俯视着总旗等人,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你们横行市井,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还敢这么肆无忌惮,真当无人能给你们教训了?” 被夏荷这般反唇相讥,总旗很难不恼羞成怒,他虽然忌惮对方的修为、身份,但一想到自己的官服,顿时收敛了畏惧,咬牙切齿道: “无辜殴打官差,形同造反,此事绝对无法善了!无论你们是什么人,都得给本官走一趟都尉府大牢!” 说到这,他回头喝令:“发信号,叫人!” 这五个字总旗说得格外硬气,仿佛只要说出这五个字,燕平城都得震上三震,全然没觉得这番作态神似市井黑帮。 巡城都尉府负责燕平城治安,少不得捉拿修行者,所以出门的兵丁都会随身携带信号烟火,方便遇到强人的时候,招呼其他巡城同伴支援。 随着一朵烟花在半空炸开,总旗恢复那副高人一等,优越感十足的神态,他不屑地乜斜夏荷一眼: “现在你们想跑也没用了,燕平再大,也无人能够庇佑你们,大牢你们是必须得走一趟!识相的,赶紧滚下马来磕头,否则你们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他瞅了眼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的赵宁,只觉对方实在是可恶到了极点,竟然这般拿大,仿佛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东西,姿态摆得这么离谱,装高人风范装到天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齐战神,真是贻笑大方!”总旗这样腹诽。 夏荷呵呵两声:“待会儿你要是不跪下来给我们磕头,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总旗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世间最荒诞最好笑,最愚不可及的笑话。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没片刻,巡城都尉府的援兵赶到。 为首者,正是现任巡城都尉府都尉——石珫。 看到石珫,赵宁眼神微微一变。 与十年前相比,石珫明显苍老了不少,双鬓斑白,身材也消瘦了很多,眼睑青紫,官服竟然不合身,显得有些过于大了,衬托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但让赵宁眼神变化的,却不是石珫又做了巡城都尉府都尉,而是因为对方的左边袖子已是空空荡荡! “都尉大人!” 见到石珫,总旗精神头明显高涨了一个层次,迎上前两步,“大人总算来了,就是这两个刁民,竟敢出手伤我都尉府的人! “大人看看,黄小旗现在还被压得跪在地上,估计膝盖骨已经碎了,这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卑职看他们就是想造反!” 石珫在看到高居马背、风采照人的赵宁的时候,不可抑制的怔了怔,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刹那间在时间的长河与世事的浮沉里打了个好几个滚。 迷迷糊糊听到总旗的话,他不无茫然的转过头:“造反?”  章五一三 战前战后(下) “对!就是造反!” 总旗觉得石珫的反应有些奇怪,还以为对方是酒喝多了——对方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大人,卑职认为,我们应该立即捉拿他们下狱!” 石珫这回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因为总旗的话而震惊得心惊肉跳:“抓他们下狱?” “正是如此!大人......”石珫神思不属的样子,让总旗很是不满,若非这是在外面,他恐怕会直接表达不满。 当下按捺住性子,正待继续开口,视野中忽然被一只急剧放大的巴掌所充斥! 不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石珫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打得他双耳轰鸣,鼻血横流、门牙齐飞,原地转了一圈,重重摔倒在地。 石珫这一巴掌,惊得其余都尉府兵丁浑身一颤,就连跪在地上的小旗,都短暂忘记了自己的疼痛,不可置信的望着一向软弱的都尉。 总旗被打得一头懵,费力了晃了晃脑袋,总算摆脱了天旋地转的状态,见鬼一样看着石珫,愤怒的低吼:“石珫!你竟敢打我?!你是不是疯了?!” 他很想吼一句,你这个都尉是不是不想当了! 如今的巡城都尉府,早就不是世家子弟当权,除了都尉石珫是世家出身,算是给世家留点面子迷惑世家外,几个总旗都是寒门出身。 一个被架空的都尉,当然不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残废。 “我疯了?”石珫五官一阵扭曲,紧步上前,一脚踹在总旗胸口,将对方踹得口吐鲜血,翻倒在地,而后欺身而上,揪住对方的衣领,拳落如雨。 一时之间,砰砰声不绝于耳,总旗很快就被打得满脸是血、晕头转向。 要不是兵丁们及时扑上去将石珫拉开,总旗很可能被当场打废。 “咳,咳咳......石珫,你他娘的真是疯了!” 御气境后期的总旗,被元神境初期的都尉揍趴下,虽然合乎情理,但并不能让他接受,他吐了几口血,恶狠狠的抬头盯向石珫: “你想过后果没有?你会吃不了兜着走!跟反贼勾结,你也会下狱!” 他已经决定向上官告发石珫,趁机把对方从都尉的位置上拉下来。 石珫甩开左右的兵丁,看着总旗气极而笑: “反贼?你知不知道这位是何人?你竟然污蔑国战期间军功最为卓著,为了皇朝几度险些丧命的大齐战神是反贼?!什么是疯了?你这才是疯了!” 总旗怵然一惊,猛地愣在原地:“什么?” 包括小旗在内,所有都尉府兵丁都僵立当场:“大,大齐战神?!” 石珫自觉教训了不长眼的混蛋,赵宁那被触犯的火气或许会下降一些,这才敢转身跟赵宁见礼: “郡王殿下,是卑职驭下无方,这些蠢猪才冲撞了殿下,请殿下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留他们一条狗命。” 总旗、小旗等人这才相信,眼前的人的确是大齐战神、唐州郡王赵宁,想到自己刚刚的触犯之举,当下无不是惊慌无度,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自己的伤,连忙伏地而拜、磕头如蒜: “殿下饶命,卑职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他们这些官吏可以对平民百姓为所欲为,在石珫这种没落世家子面前耀武扬威,可赵宁对他们来说,仍是九天之上的真正大人物,毫无抗衡可能。 说顿一顿脚燕平城会震三震,那简直是在侮辱赵宁,以对方在大齐天下拥有的声威,以及赵氏掌控的河东军,随便动动嘴皮子,整个皇朝都会刮起一场风暴! 夏荷见终于有明眼人到了,开心的双眼弯成了月芽,老神在在的问总旗:“总旗大人,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教训了?” 再看夏荷,总旗哪里还会因为对方是侍女,而敢有半分轻视之心?宰相门前七品官,大齐唯一一位异姓王的侍女,又岂止是七品官?怪不得有元神境修为! 他连连磕头:“卑职知道了,姑奶奶饶命!” 侍女当街打断了官吏腿的赵宁,神色漠然的摆了摆手,示意石珫可以放这些人离开,他不打算多追究。 倒是夏荷,向总旗伸出手,讨回了他们敲诈百姓的银子,并警告对方,要是再敢对百姓敲骨吸髓,她必定见一次打一次。 而后,她亲自把钱袋送回了绸缎铺,赢得了绸缎铺东家的下拜感谢,与小孩子“姐姐真漂亮”的衷心夸赞。 等到总旗、小旗两人,千恩万谢的被兵丁们搀扶走,赵宁下了马,对石珫道:“十年不见,又经国战,你我都算得上是劫后余生,可能喝一杯?” 石珫刚刚看到赵宁的时候,是真的惊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昔年,赵宁在都尉府任职的时候,他可没怎么交好对方,反而做过一些在那时候看来正常,但让赵宁不那么高兴的事。 那时候石氏还是显赫世家,与孙氏一道镇守山海关,掌控不小的兵权,石珫并不畏惧赵宁这个赵氏后辈。 但时过境迁,今不如昨。 石氏在山海关一战中,跟孙氏一样损失惨重,国战期间家族内又没有人如孙康一般,成为王极境立下不少战功,反倒是族中子弟在后续国战中折损不断。 现在石氏既没有王极境高手,也没有手握大权者,可以说是已经极为衰落。 石珫自己在国战中折了一条胳膊,修为停留在元神境初期,再无更进一步的希望,若非多少有些战功,十年过去,他恐怕都不能再度担任巡城都尉府都尉。 反观赵宁,昔日的御气境后辈,已然是大齐的唐州郡王,王极境后期的皇朝顶尖存在!但凡对方对他还稍有不满,记往日的仇,顷刻间就能让他坠落尘埃。 正因为惊恐忐忑到了极点,石珫殴打总旗的时候才会下手那么狠。 这下听到赵宁的邀请,感受到对方尚算亲切的态度,石珫精神一振,喜出望外又受宠若惊,连忙抱拳:“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郡王请!” 就近找了一家普通酒楼,赵宁跟石珫对桌而坐,一开始石珫还有些拘束,在赵宁面前不敢不谨言慎行,半壶酒下肚后,才逐渐放开。 赵宁问起昔日在都尉府的同僚,石珫感慨连连,说已经没多少人还活着,一部分死在了国战中,一部分不知音讯,当真是如秋叶飘零,叫人忍不住神伤。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的总旗吴邵彬?”石珫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问。 赵宁当然记得。 他在巡城都尉府做总旗的时候,吴邵彬是三位总旗之一。 因为吴氏跟杨氏交恶、跟赵氏关系也不好的原因,对方总是跟他唱对台戏,还跟他抢过飞雪楼的案子,后来被他压得抬不起头,见面都是早早绕道走。 见赵宁点头,石珫长叹着道:“他也死了。 “宋州防御战的时候,他英勇作战,立下不少军功,升为一营主将。郡王攻打兖州时,贵妃趁机反攻曹州,他是先锋,因为贵妃催促甚急,他死在了一场攻打县城的战斗中。 “那一战本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小小一座县城中,竟然有一名射雕手,他急于夺下城池,突进得太狠,身边少了护卫,被毒箭射穿了咽喉,当场气绝而亡。” 赵宁低头默然。 他对吴邵彬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 说到底,对方在他眼中不算个人物,不值得他有浓烈情绪,可那毕竟是昔日同僚,听闻对方本可以建功立业,却突然为国战死沙场,依然不免唏嘘。 一场国战,死得人实在太多,很多故事半途戛然而止。 为了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吴邵彬战死沙场,石珫丢掉了一条胳膊,可战后吴氏也没兴起,石氏更是急剧衰落。 石珫这个为国而残的人,眼下在都尉府因为党争被驾空,丧失人生希望后,活得跟行尸走肉没多少区别。 在那场国战中挣扎着走过黑夜,好不容易坚持到黎明的很多人,翘首以盼光明世界的到来,可惜的是,黎明之后他们并未迎来艳阳天。 他们是这样,像绸缎铺东家那样的燕平城百姓,也是这样。以此观之,除了少数权贵官吏,天下绝大部分人同样如是。 国战前的大齐世道是何种模样,国战后依然如此。这皇朝并没有因为百万将士为之埋骨沙场,并肩作战拼命守护,而变得美好一些。 石珫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赵宁让夏荷结了账,去叫街上的都尉府兵丁,将对方送回家去,自己则坐在桌子前,望着窗外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默然无言。 等到夏荷回来,赵宁起身离开酒楼,从伙计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公子,奴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 家家户户渐渐亮起的昏黄灯火中,提着缰绳策马缓缓跟在赵宁身旁的夏荷,在晚风中忽然抿着嘴唇开口。 赵宁道:“但说无妨。” 夏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转头双眸晶莹的直视赵宁: “公子带着赵氏族人与天下热血儿郎,浴血百战死伤无数保护的这个天下,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浑浊不堪、以强凌弱的天下吗?” 赵宁没想到夏荷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扭头看到对方明亮炽热的双眼,知道应该认真回答对方。 他状似轻松,实则沉重的笑了笑:“当然不是。 “这不是我想要的天下。” 章五一四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上) 赵宁在街上教训都尉府总旗等人的时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左右有不少百姓,张仁杰便在围观的人群里。 只不过他到得晚,只看了个结尾,本来还打算去跟赵宁见礼,不曾想赵宁邀请了石珫去酒楼,他也就不便打扰。 骑上自己的毛驴,张仁杰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寻常三进宅院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仆,见到张仁杰,没有通报就笑脸相迎。 过影壁经垂花门进中庭,张仁杰看到的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居家装扮的狄柬之正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耳提面命。 只看两个小家伙皮青脸肿的模样,张仁杰就知道他们肯定是打架了,而狄柬之在教导了一番何谓“兄友弟恭”后,便让他们互相行礼致歉。 两个半大的小子,学着大人模样,一板一眼老气横秋的拱手弯腰,并且自我批评,夸赞对方的长处,场面有趣,让张仁杰忍俊不禁。 看到张仁杰进来,狄柬之结束对儿子的教导,但并没有放过他们,而是要求他们同心协力,去为妹妹做个鞠球,还有时间限制,做好了有奖励,做不好受罚。 “狄兄教育小子的方法,真是让张某大开眼界,往后我也要效仿一二。” 张仁杰笑眯眯的说道,“刚刚在路上看到了唐郡王教训都尉府官员,到了这里还能看到你教育小子,难道这是老天在提醒我什么?” 狄柬之招呼张仁杰在院中的石桌前落座,吩咐仆人准备茶水:“提醒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得取个媳妇。 “唐郡王教训都尉府的官员?那必然是都尉府的人做错了事,让唐郡王撞见了。以唐郡王的性子,但凡看见不公之事,必然是不会不管的。” 张仁杰跟赵宁打交道少,不像狄柬之,在郓州当了好几年差,必然对赵宁十分了解,所以不奇怪对方的料事如神。 张仁杰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怪异:“若是世家之人,都能如唐郡王一般,处事公正品性高洁,视江山社稷大于家族利益,这天下不知要太平多少。” 现在很多人都简称赵宁唐州郡王的爵位为唐郡王。 闻弦歌知雅意,狄柬之知道张仁杰这是在说魏无羡,“陇右之事,的确是个隐患,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国战刚刚结束,大齐就要再起兵戈。 “不过有唐郡王在,天下宵小想要犯上作乱,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凤翔军虽然强,但若是唐郡王出征,祸患必会迅速平息。” 张仁杰意味莫名的看了看狄柬之,笑呵呵的道:“你果真觉得,唐郡王会去征伐凤翔军?且不说他们都是世家,仅仅唐郡王跟魏无羡的关系,就情同手足。” 丫鬟把茶水端了上来,狄柬之伸手作请,张仁杰见只有茶水,连半块茶点也无,满脸失望的叹息,打趣他的清贫。 狄柬之却正经解释,能从死伤千万的国战里活下来,已是莫大幸事,如今天下凋敝,河北地尤甚,可以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天下百姓饥寒交迫,他们这些父母官没道理独自享受。 面对缺乏幽默感却持身极度中正的好友,张仁杰只能挑起大拇指,道一句自愧不如。 狄柬之接着刚才的话道:“你们太小看唐郡王。倘若唐郡王不是把皇朝社稷天下百姓,看得比家族兴衰个人荣辱重要,他跟赵氏怎么会回燕平? “以郓州军与河东军这两支天下精锐之师的战力,倘若唐郡王真有什么贰心,完全可以像魏无羡一样,割据河东俯瞰河北,而不是没有任何怨言的交出郓州军的兵权,连以郓州军组建藩镇军、自任节度使的要求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 “国战能胜,半赖唐郡王与赵氏,唐郡王的人格操守,绝对不容质疑,那是对他也是对天下忠肝义胆之士的最大羞辱。” 这番话狄柬之说得义正言辞,不容反驳,仿佛这就是世间至理,谁要是有反对意见,那就跟反对皇帝是皇朝之主一样荒唐。 清茶入口,张仁杰原本还想细品一番,奈何茶叶质量实在太差,味道跟树叶水没多大差别,让他差些一口喷出来,憋得眼角直抽抽。 放下茶碗,张仁杰摇着头道: “唐郡王的声威的确不容置疑,我怏怏华夏,总归还是有真英雄的。如若不然,类似国战这样的大劫,我们何以能够安然渡过?” 他这句话很有代表性。 现在不少有志之士跟天下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看待赵宁。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质疑赵宁操守的言论,都显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氏满门忠义之士的名声,已然深入人心。 张仁杰继续道:“然而你指望陇右事变的时候,唐郡王能出征平乱,却是想岔了。” 狄柬之虽然中正,但并不愚笨,自然知道张仁杰这话的意思,他脸上浮现出几分愁苦之色,嗓音低沉道: “陛下重用贵妃,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把对方用作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刀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到底还是有些底蕴的,陛下如此选择无可厚非。 “可也正因贵妃重新主事内阁,所以不可能让世家建功立业,陇右如是果真有战事,贵妃必然是用寒门的力量解决。” 说到这,狄柬之喟叹一声:“福兮祸兮?” 张仁杰习惯性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又顺手放了下去,呵呵笑了两声,似乎这天下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心情糟糕: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下之事大半如此。 “对我们寒门而言,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诸侯贵族、世家门阀统治国家的时刻,终于要在本朝走向终结,往后这天下,必然是我们做主! “千年以降,世家士族把控皇朝权柄,族中子弟即便没有才能,也能靠家族蒙阴身居高位,完全不知努力为何物,米虫由此遍布中枢、州县。 “寒门士人即便是戮力办差,为政事为百姓殚精竭虑,也鲜有能身居高位、真正显赫的,就莫说出将入相了,一辈子都只能做世家门阀之下的鹰犬。 “这公平吗?这不公平!所以我们要反抗,要争一个公平! “你看现如今的天下,庶族地主的力量有多大?州县之中乡村之内,哪里不是这些寒门之家,掌控了绝对的财富? “天下庶族地主的财富、俊才加起来,十倍百倍于所有世家!既是如此,皇朝权力有什么理由不是我们的?天下有什么理由不由我们做主? “国家权力早就该是我们的,陛下与本朝历代先帝,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权柄,大兴科举让更多寒门士子掌权,不过是顺势而为。” “魏氏不顾大势,倒行逆施,必将走上穷途末路,即便唐郡王不出征,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福兮祸兮?是福不是祸!” 说到最后,张仁杰慷慨激昂,出口的话字字千钧,仿佛一个个拔剑而舞的猛士,拥有搅得周天寒彻,让日月换新天的力量。 狄柬之望着意气勃发的好友,怔了半响方才回过神,不过对方的这些话,他自身也早就想明白,心里倒是不如何震动。 末了,他沉吟着道:“手里握着的富贵,谁也不会甘愿送出,魏氏的选择合情合理。与之相比,倒是唐郡王与赵氏的选择......” 张仁杰对这个问题早有思考,微微一笑:“唐郡王的操守毋庸置疑,赵氏的忠义不必置喙,但在此之外,我也想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一度对方的君子之腹。” “哦?”狄柬之很有兴致。 张仁杰道:“事到临头,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世家衰落已成定局,反抗只会加速毁灭,若是低头顺从,则族人至亲还能保全,富贵尚可延续百年。 “唐郡王有国战大功,作为大齐唯一的异姓王,必然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被后人称颂,人臣尊荣已到极点,等闲也没有人会对他不利。 “为了保全这份尊荣,他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不计后果折腾的?” 狄柬之想起什么,神思悠远,不置可否。 张仁杰问:“你不信?” 狄柬之摇摇头:“无所谓信与不信。” 张仁杰却很笃定自己的见解:“明日早朝会朝议陇右之事,届时,你只要看唐郡王的言行,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 翌日,含元殿。 第一缕晨光洒进大殿的时候,皇帝宋治走到了皇位前。 百官分列两班,朝服在身的赵宁,面色如常的站在左首位置,与众臣一道向宋治行礼——身为大殿中唯一的王,他想不站在首位都不行。 宋治平日虽然已经深居简出,不怎么处理具体政务,但大朝会没有理由不出现,否则百官就要思考到底谁是皇朝之主。说到底,皇朝大政还是由他主持。 “今日大朝会,先议一议陇右之事。” 宋治坐下后直接开口,脸色很难看,“前日内阁派人去陇右,召凤翔军节度使魏无羡归朝述职,对方明明身体无恙却以伤病为托辞,执意不肯入京。 “朕还得报,这些时日,凤翔军时常恃强凌弱,欺辱邠宁、泾原等镇兵马。魏无羡打算做什么?他是不是忘了自己乃是大齐臣子?!” 说到这,他缓和了语气,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赵宁:“唐郡王,你如何看待此事?”  章五一五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中) 所谓“王”,夏商周时为天子称谓。 战国时期几大诸侯国的国君相继称王,降低了“王”的层次,嬴政一统天下后,为彰显自身尊荣地位,结合三皇五帝,创造了皇帝这个词,意为天下之主。 有了皇帝,遂有皇朝之说。 “王”是一诸侯国之王,王的前缀代表的是地名,秦王即秦国之王,魏王即魏国之王,没有亲王、郡王之分。 而在“王”字之前加个“郡”,代表的是郡县制的郡,前缀同样是地名,意同某一郡之王,以示等级区分。 自汉朝开始,有过“州郡县”三级的行政区划,本朝剔除了“郡”的划分,在地方施行“州县制”。 “唐州郡王”的意思,便是唐州这个州(郡)的王,简称唐郡王再合理不过,宋治也没有固执要称呼全名的意思。 日后,万一宋治要晋升赵宁为亲王,抹掉一个“郡”字,直接称为“唐王”即可,毕竟唐国昔年也是一个诸侯国。 当然,时代已经改变,在眼下的大齐皇朝内,唐郡王也好唐王也罢,就是个爵位,并非什么真的唐州、唐国的君主。 要是哪天赵宁的称谓变成了“唐皇”,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天下有了唐朝,而他成了唐朝皇帝。 这时候,他才真是君主了。 赵宁听到宋治的问题,拱了拱手,木然道:“臣不知魏帅意欲何为。” 前段时间,赵玉洁接过处理陇右军的差事,先后派了几波人去陇右,可都是无功而返。 既然朝廷权威对魏无羡已经不管用,前日赵玉洁带着宰相陈询等人,亲自去了凉州,想要用修为实力迫使对方屈服。 没想到的是,魏无羡也已成就了王极境后期,赵玉洁没能压过对方,自然也就无法迫使魏无羡离镇,解决陇右祸患,只得放下狠话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这才有了今日宋治朝议陇右之事。 “唐郡王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处理此事?”赵宁睁着眼睛说瞎话,宋治可没打算任由他蒙混过关。 宋治这个问题一出口,满殿百官都或明显或隐蔽地看向赵宁,安静等待他的回答。 狄柬之跟张仁杰隔着一个官员对望一眼,都提起了精神,知道赵宁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 如果赵宁维护魏无羡,那就不仅是维护发小,更是维护世家;如果赵宁秉承公心,那则说明赵宁果真如张仁杰之前所言,已经认清天下大势,只想苟延残喘。 朝堂官员和贵妃都已经在陇右吃瘪,此事已经没有缓和余地,赵宁不存在打马虎眼就能糊弄过去的可能。 赵宁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惊慌失色,语气平稳如常:“如果魏帅是国家忠良,此事自然应该平心静气的解决。 “倘若魏帅心中已无皇朝,朝廷便该发大军征伐,迅速消弭祸患。”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静,就连宋治,都没想到赵宁态度如此干脆,直接就能对魏无羡喊打喊杀! 事情已经很明显,在赵玉洁等人铩羽而归后,任谁都不会说魏无羡是忠良,所以大家都认为,赵宁的意思就是攻伐凤翔军。 张仁杰看了看狄柬之,不无得意的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无言宣告自己的胜利:他的判断是对的。 狄柬之则是望着赵宁微微点头,赞同认可之意溢于言表。 他心里没想什么明哲保身之类的内容,在他看来,这才是大齐郡王、皇朝战神、社稷守护者该有的态度,面对外敌百战不屈,面对内患绝不姑息! “唐郡王果然高洁,不愧是我大齐柱石,朕没有看错人。” 宋治先是神色认真的赞叹一句,好似赵宁真是他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而后紧接着问: “魏氏与凤翔军目无纲纪君主,朕打算出兵征伐。若是魏无羡识相,朕倒不是不能给他负荆请罪的机会,但如果魏氏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征战多年未尝一败,此番可能挂帅出征?” 这话问完,宋治紧紧盯着赵宁,力求通过对方脸色的微小变化,把控对方的真正心思。 不仅他是这样,众臣也是全神贯注看着赵宁,想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狄柬之、张仁杰同时眼神微变,宋治突然把赵宁逼到了悬崖边上,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赵宁统兵征伐陇右,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为国除逆,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就是为了赵氏为了一己之私跟魏氏撕破脸,是公然背叛世家整体! 赵宁会怎么选? 上到宰相陈询、参知政事高福瑞、躲在偏殿听动静的赵玉洁,下到狄柬之、张仁杰等人,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而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都必然至关重要、影响深远! 他们以为赵宁会犹豫会迟疑,没想到宋治话音刚落,赵宁只是稍作停顿,就向前一步行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领命!” ...... 赵宁这三个字,落在满殿君臣耳中,无异于夏夜惊雷。 谁也想不到,赵宁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干脆果断表明了态度——不,这不是表明态度,是直接就接下了君令! 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也没给宋治任何退路。 张仁杰震动不小,情不自禁跟狄柬之面面相觑,却发现后者虽然也惊讶,但眼中满是果然如此之意,明显对赵宁这个举动有心理准备。 张仁杰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之前的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若是赵宁只想苟延残喘、保全自身,对征伐魏氏与凤翔军之事,一定会尽量回避,毕竟这是树敌于世家,且怎么都出力不讨好。 只有站在家国大义、江山社稷的高度上,对方干净利落的态度,才能完美解释。 “唐郡王与赵氏一族,果然都是忠义之士,行得正坐得端,不愧是大齐脊梁。”张仁杰暗暗感叹。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应该把赵宁跟赵氏,与其它世家分开来看! 宋治明显也是深受震动,他本来是想将赵宁一军,不说让对方露出狐狸尾巴,至少也得让对方难堪,奈何赵宁竟然直接领命? 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宋治一口气憋在胸口,差些涨红了脸。 他怎么可能真的让赵宁领军出战? 嫌赵宁在国战中立下的战功、建立的威望还不够? 张仁杰、狄柬之认为赵宁是品性高洁,对赵宁发自内心感到钦佩,可他身为皇帝,有打压赵氏、图谋废后的“前科”,如何放得下对赵宁、赵氏的防备? 让赵宁再度掌握兵权,万一他到了关中,突然跟魏无羡勾结在一起,反戈一击,把关中大地给占了,再配合河东军一起举事,那还不翻了天? 仔细审视赵宁,宋治想要发现赵宁在作伪的痕迹,却完全没看到对方有任何异色,这让他心里直打鼓。 要是赵宁表现得迟疑纠结,他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驱虎吞狼,让赵宁去跟魏无羡兄弟相争,给世家一个打击,但赵宁这么果断,他岂能不起疑心? 或许赵宁就是打定了主意,领兵走到关键之地后,就跟魏无羡联手!不如此,他怎么能表现得这么“迫切”? 宋治忽然哈哈大笑,一副很是高兴非常欣慰的模样,用看心腹爱将与神兵利器的目光看着赵宁,亲切无比地道: “爱卿果然是国之利器,别的不说,仅是这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的性子,就足以让宵小之辈胆寒,震慑四方逆臣贼子。 “不过神兵利器不可轻动,区区一个凤翔军,还不必爱卿亲自出战。 “国战期间爱卿经年累战,遍体鳞伤,听说修为至今没有复原?朕并非铁石心肠,怎能不体谅功臣?这一战就不必爱卿出马了。 “再者,爱卿已是军功累累,而我大齐人才济济,这一战就留给年轻人去建功吧,也算是爱卿给了后辈上进的机会。” 他把公事公办的“唐郡王”变成了“爱卿”这种类似爱称的称呼,一番话又说得情真意切,再合理不过,算是自己搬了个台阶让自己走了下来。 偏殿的赵玉洁,殿中的高福瑞、陈询等人,都是悄然松了口气,深感庆幸。 但如狄柬之、张仁杰这些官员,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就体味出了宋治这番话里的怪异之处。 什么叫给“年轻人”“后辈”机会,赵宁如今三十岁还不到,难道就不是年轻人不是后辈了? “陛下仁厚,实乃百官之福。”赵宁对宋治的“体谅”表示感谢。 这场风波过后,宋治跟群臣们,讨论出了解决陇右之事的办法: 令邠宁、泾原、灵武等镇集结兵马,严阵以待准备作战;调遣汉中、蜀中、中原几个藩镇的兵马在开年后出动,合进威逼凤翔军! 同时,宋治考虑到国战刚结束,府库空虚天下疲敝的现实,特许魏氏若是识相,在大战爆发前入京请罪,他尚可网开一面; 要是大战果真开打,那不管战争规模如何,双方交战了几阵,则凤翔军上下与魏氏一族再无保全可能,全都必遭严惩! 章五一六 郡王的操守与心意(下) 下了朝,赵宁去大都督府坐了半日闲班。 赵玄极重病缠身,只能呆在府中休养,连早朝都不去,当然也不会到大都督府来当值,加之大都督府现在没什么事情,赵宁下差很早。 回到郡王府,管家告诉他,黄远岱跟周岌到了。 周岌本来在河东当差,辅佐赵氏主持地方政事,国战结束并不代表他就闲了下来,若不是赵宁叫他到燕平来,他根本无暇脱身。 黄远岱就比较悠闲。 一场国战,他在河北地奔波主事数年,有多劳累不必说,关键是跟挚爱的妻子分居太久,跟赵宁在博州见了一面,便给自己放了大假,马不停蹄跑回晋阳。 老夫老妻的久别重逢,自然是别有一番热烈,赵宁听说黄远岱竟然几个月都没出门,不得不感叹对方虽然没了修为,但身体依然好得胜过许多年轻人。 然而在偏厅看到黄远岱的一刹那,赵宁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哪有一个酒坛子不离手的普通中年男人,还能身体强健精力无限的? 眼前的黄远岱面黄枯瘦,眼窝深陷,眼圈又黑又青,整个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野鬼一般,坐在那里靠着扶背如同一滩烂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了。 看到赵宁进门,黄远岱竟然一脸莫名的委屈与悲愤,扯开沙哑的嗓子嚷嚷: “郡王殿下啊郡王殿下,你怎么才派人接我来燕平?你要是再晚上十天半个月,那也不用想着在燕平见我了,直接去我坟头上香好了!” 周岌起身正经见礼,听到这话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是觉得跟黄远岱同处一室,实在有些丢脸,很想说不认识这个人。 赵宁当场笑出声,故意上下打量黄远岱一阵:“老黄,你也就不惑之年的年纪,身为大丈夫,这是人生最春秋鼎盛之时,怎么精力这般不济?” 听到赵宁这话,黄远岱低嚎两声,凄苦无奈到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这老娘们儿就是头母老虎,没打算让我继续活人,敲骨吸髓不说,还没打算把骨头渣滓吐出来,心是真狠呐,要了我的老命了,换了神仙来也扛不住啊!” 说着,他朝周岌伸出手:“老周,来扶我一把,没看我还没跟郡王殿下见礼嘛,咋这么没眼力劲,哎哟,你动作轻点,我这老腰......” 黄远岱的门牙本就不齐整,这下龇牙咧嘴的,看着格外滑稽,赵宁不想把自己的头号谋士给折腾没了,扶着他坐回原处之余,叫来了仆人给他揉肩捶背。 仆人自然是男人,黄远岱现在一看到女人就头晕晃荡,之前有丫鬟进来送茶水点心,他都是埋着脑袋装鸵鸟,看都没胆子看一眼。 赵宁正想再调侃黄远岱几句,奈何后者是个聪明人,咳嗽两声赶紧摆出一张正经严肃的脸,赶忙说起正事: “魏无羡在陇右排除异己,不遵朝廷诏令行割据之事,其实正中有些人的下怀,明年朝廷大军征伐,这仗只怕不好打。” 赵宁无意强行捉弄黄远岱,闻言微微颔首:“一场国战,打残了绝大部分世家,但也有极少数趁机做大,掌握了不少部曲。 “势弱的世家寄希望于强者的怜悯,幻想陛下能够放弃打压他们,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势大的世家则已是未雨绸缪、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举事。 “魏蛤蟆率先冒头有很多原因:魏氏的强大、凤翔军的精锐、陇右的地利等等。有这些因素,只要他能以雷霆之势,先吞并邠宁、泾原等镇,就能依险而守。 “若是战事拖延,那几个势大的世家,很可能趁势而起。” 周岌虽然是寒门出身,毕竟在赵氏麾下当差多年,对世家颇有了解,沉声道: “五年国战,世家们被打残,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齐,可谓劳苦功高。战后陛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不公平。 “有不公的地方不一定有反抗,但如果遭遇不公的是有力量的强者,则一定会有反抗发生。” 说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纠结在一起:“世家门阀掌控皇朝权力多年,许多人不劳而获身居高位,在寒门眼里这也是不公。 “如今寒门壮大了,庶族地主从弱者变成了强者,自然没有不反抗的道理,借着陛下的国策,都迫不及待想要把世家送上末路。 “世间之事若论对错,是否果真都是毫无意义的?” 黄远岱撇撇嘴,对周岌这副苦大仇恨的模样颇为不屑一顾,“生存之争权力之斗,向来冷酷无情无分对错,你是吃的太饱了,才会想得这么多。” 赵宁沉吟片刻,忽然道:“世家要公平,寒门要反抗,权贵要发财,官吏要升迁,大家斗得面红耳赤,真到分胜负的时候,还不是驱使将士在沙场上血拼? “古往今来,沙场之上尸横遍野死得最多的,不还是平民出身的将士?因为战争而丧命的普通百姓,何时又不是数倍数十倍于将士? “大家都要反抗,都在争公平,平民百姓的公平怎么办?他们该反抗谁?” 黄远岱跟周岌同时一愣。 这话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作为大齐战功最为卓著的将领,赵宁经历的沙场战事最多,看到的死尸不少于任何一人,在他手下丢掉性命的北胡战士更是无法计数。 所以他此刻说出这番话,力量格外强大。 黄远岱跟周岌怔怔无言的时候,赵宁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烽火连城、死尸盈野的画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老弱妇孺皆有。 两世为人,打了两场国战,合在一起共计十五年,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 如今国战罢了,天下再度太平,他重生之初的夙愿达成,放松下来之后,回头看看这十五年,想想这一场场血肉模糊的战斗,他逐渐有了别的心思。 大齐之所以是大齐,皇朝之所以强大,太平时节的盛世之所以辉煌,追根揭底,靠得不都是天下的平民百姓? 这场国战能胜,根本上也是靠三军将士。 这些战死的、活着的将士,九成九是平民百姓,其中半数还是国战前被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兼并了土地,家园不存流离失所的流民! 他们的公平何曾得到过保证? 但没有他们,赵宁何以成就大齐战神之名,何以拥有郡王尊荣? 如果说重生之初,赵宁最在乎的是族人亲友,是皇朝社稷,那么到了现在,这些基本都已经保全了,他最在乎的东西,就成了让他能够保全前两者的,并肩作战的天下齐人。 半响的沉默后,黄远岱开口了,不同于之前,现在他的嗓音很沉重,如同夹杂了数千年历史的尘埃: “殿下应该明白,这天下强弱有别,强者主宰弱者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猛虎就该是山林之王,猪羊就该是我们的口中之食,以此观之,身为弱者的平民百姓,被权贵官员与富人大户压迫、驱使,是理所应当。 “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定是‘弱者’,往后天下不再有世家门阀,有实力有运气的‘弱者’,就能凭借努力成为官吏富人,成为‘强者’。 “这就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大的公平! “而他们需要反抗的,是自己作为平民百姓的‘弱者’命运!” 说到这,黄远岱长吐一口气,“权贵富人这种‘强者’,没有责任福泽底层‘弱者’,正因如此才有那句话——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然而周岌并不是很认同,他看了看赵宁,见后者暂时没有说话的打算,便接过了话茬: “人不是猛虎猪羊,出身就有种类差距,人跟人是一样的。 “猛虎吃饱了就不会再捕杀猎物,而富人权贵的财富欲望永无止尽。猛虎也不会在掠夺完兔子的家园后,驱使兔子为它们作战,兔子更加不会为它们拼命。 “男儿当自强这话,对个人而言合适,放在整个世道的不公面前,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兼并土地的地主权贵,也从来没给过流民自强的机会!” 两人阐述完了各自的观点,都没有再说话,更不曾相互争论。 他们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清楚,接下来就看赵宁如何抉择。 赵宁默然许久,直到丫鬟给他换了三碗茶,直到天色黯淡,灯火亮起。 黄远岱跟周岌不是普通人,坐在那里宁心静气,没有出言打扰,亦没有坐不住的意思。 赵宁喝干第四碗茶水,眼神恢复清明,不急不缓的道:“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回到当下的皇朝形势下来,着眼于具体的时代与战争。 “北胡损兵折将数十万,虽然元气大伤,但根基犹存,再过十年八年,就有再度南征之力,到了那时,不可避免又是一场国战。 “在此之前,大齐的内患必须铲平,世家寒门之争也好,吏治败坏也罢,包括凤翔军这样的藩镇割据之乱,都得有个结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周岌问:“殿下意欲如何?像国战之前一样,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倾尽全力去布局准备?” 赵宁道:“是。也不是。” 黄远岱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赵宁道:“国战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保住大齐,没考虑过其它。而下一场国战并不紧迫,眼下所谓的做准备,就要改头换面。” 周岌立马追问:“何谓改头换面?” 赵宁道:“我要让大齐天下,成为一个值得被保全的天下,我要让大齐皇朝,成为一个值得百万将士埋骨沙场的皇朝!” 周岌神色震动,若有所思。 黄远岱双目灼灼:“殿下要一个公平的世道?” “不错!” 赵宁甩袖起身,来到大门外,抬头看向无垠夜空,眉眼如铁,“这个天下是我跟万千将士历经血战好不容易保住的,我得对得起战死的同袍。 “如果这个天下对平民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如果这个天下的权贵富人,一定要压榨百姓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还让他们流离失所,那我就打破它! “如果平民百姓不知道如何夺取属于他们的公平,那我就带领他们走上战场!如果底层弱者不敢反抗权贵强者,那我就一马当先带头冲阵! “如果这个天下的公平,需要用生命与鲜血浇筑出来,我就跟他们并肩作战浴血疆场!只要他们还想活得有骨头有尊严,我就与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要一个公平,要一个人之为人的公平,哪怕是用命去换!” 周岌豁然起身,激动得双手发抖,看向赵宁背影的目光中尽是热切之色,仿佛看到了神明降世。 黄远岱同样是一惊而起,弓着背悄然握紧了双手,一字字的道:“这条路会充满艰难,会有千里白骨,乃至付出性命也不一定能成功,殿下可想好了?” 背对两人的赵宁,望着漫天星辰,声如利剑出鞘,似有龙吟阵阵:“虽九死尤未悔!” 黄远岱与周岌相视一眼,同时拜伏于地,齐声道:“愿为殿下前驱,纵九死犹不悔!”  章五一七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上) 年关转眼即过,大齐皇朝进入乾符十八年。 因为北胡大军撤退时,对河北地掠夺得太过厉害,造成了十室九空的局面,绝大部分百姓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也不会有春播粮种。 为此,朝廷从淮南调集了大量粮食,发放给州县赈灾,并且借贷给百姓种粮,以确保河北地的百姓能够渡过难关。 ——很多中原州县同样如此。 战争留下的创伤太大,灾民太多,朝廷要发放的赈灾粮与种粮亦是天文数字,饶是以江浙、两湖之地鱼米之乡的底蕴,也几乎被掏空了家底。 ——国战期间,这些地方本就承担了大部分军粮压力,几年下来,实在谈不上还有什么余力。 为了确保河北、中原百姓的口粮与种粮,朝廷不得不加征汉中、蜀中等地的粮食。 对大齐皇朝而言,眼下是无疑是一道巨大关隘,粮食的短缺程度比国战时期更加严重,几乎所有的中原、河北平民百姓,都要勒紧裤腰带咬牙坚持。 直到今年秋粮收获之前,很多人都得饿着肚子,亿万百姓不求吃饱但求能吊住一口气,有机会活下去。 正因如此,朝廷需要火速解决陇右问题,将战争时间尽量缩短,否则别的姑且不言,军粮都会供应不上。 饥荒从北胡大掠而还、国战结束那一日就已经爆发,无可逆转,朝廷能做的,仅仅是扼制其规模,将事态保持在可控范围内,不饿死太多人。 国战初期王师崩溃、疆土沦陷,危险每个人都看得到、看得清,但这场爆发于皇朝内部数百州县的饥荒,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深浅。 倘若饥荒失控,大齐皇朝将面对开朝一百多年以来,最为凶险严峻的挑战,局势之恶劣,比之国战最艰难之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二月,各路预备开赴陇右的藩镇军,陆续开始离镇。 “朝廷的动作比我们预想中要快很多。” 凉州,魏无羡看罢斥候校尉送上来的军报,忍不住皱了皱眉,“关中华州防御使、同州防御使,以及汉中兴元防御使,都已经完成集结。 “中原河阳节度使、宣武节度使的兵马,日前离镇直驱潼关,蜀中东川防御使则到了剑门关前。算算行程,再有一个月,他们就会合兵一处,逼近凤翔。” 魏崇山接过军报快速浏览一遍,沉吟着道:“平心而论,我们行事还算温和,并没有打出反抗朝廷、割据自立的旗帜,也不曾进攻邻镇、伤及朝廷官员。 “朝廷动作这么快,应该是陛下想要以雷霆之势,震慑天下世家与心怀贰志者,将各家的反抗势头扼杀在摇篮里。” 魏无羡自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执意不肯回京而已,原以为跟朝廷拉扯一番,拖上一两年不难。 对眼下的朝廷而言,战争代价不小,能不打能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是不打为好。而魏无羡需要的就是这一两年的时间做准备。 国战刚结束,凤翔军的将士都很疲惫,需要休养,陇右之地新克,州县凋敝,同样得先让百姓恢复正常的耕种秩序,积累军粮,并且打造军械等等。 没想到朝廷态度强硬,一定要他们回京述职,年前赵玉洁亲自前来逼迫,杀铩羽而归后,朝廷立马做出了出兵决议。 “没有选择了,只能立即出兵!” 魏无羡绿豆般的小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整个人气势勃发,犹如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坚不可摧。事有不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看向魏崇山:“最迟一个月内,必须吞并泾原、邠宁、灵武三镇,如此我们才能集中力量把守凤翔,抵御朝廷兵马!” 魏崇山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凛,直身而起,平生一股渊渟岳峙之气,铿锵有力道:“世事多舛人生艰难,但凡有五成取胜把握,就值得全力一搏! “我魏氏一族,要想不被昏庸无道的皇帝灭亡,就只能奋起反抗!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忠义,更不会有理所应当的卑躬屈膝! “吾儿,放手施为,我魏氏将从今日迈向新的台阶,我魏氏的大业,必从今日有一番新的广阔天地!” ...... 三月,北地燕平春暖花开,赵宁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轻衫快马,带着夏荷离开城池,到郊外的桑干河踏青。 一路上的普通游人不多,出来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地主富商,宝马雕车不少,仆从成群者屡见不鲜,马车里时而有莺歌燕语、美酒香味溢出。 这些生活在明媚阳光下的人,或许有各种烦恼,却从不曾少了锦衣玉食、美酒美人,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如何活下去。 就像现在,赵宁偶尔也能看到愁眉不展之辈,但大部分洋溢着笑容,丈夫与妻子柔情蜜意,青梅与竹马玩闹嬉戏,大腹便便与纤细蛮腰亲密无间。 “世道不靖,个人难免时运不济,一场国战下来,我算是被耗尽了家财,如今再也无法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只能在郊外走动走动。” 一位骑着罕见的汗血宝马,一身品质不俗的绸缎衣裳能抵平民百姓一年饭食,腰间玉佩可以换来一栋三进院子的中年富人,唉声叹气的向同伴诉苦。 “要不说人强不如运强呢,你别看我家夫君升了五品官,在遍地都是权贵的燕平,那也就比路边的贩夫走卒好些,现在物价都上了天,俸禄都不够吃食。” 一辆能容四个人的马车上,一位满头珠翠的妇人,看似烦恼实则得意的向蜜友倾吐烦心事,“家里孩子大了,这要是不能进清河书院,日后哪有前程可言? “你是不知道,清河书院的束脩可贵了,要夫君好几个月的俸禄!可有什么办法呢,整个燕平城里,就清河书院的先生学问渊博,名师才能出高徒......” 与之相比,在道旁田地里忙碌的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略显炽烈的阳光下挥汗如雨,就显得比较沉默,没谁有心思跟身旁的人闲扯。 这可是春播春种的关键时节! 地里的活计半天都松懈不得,趁着天气晴好自然得使出吃奶的劲,要是忽然变了天下起雨来无法耕种,误了农时没了收成,一家人怎么活? 在地里忙碌的不只是青壮男子。 头发斑白瘦骨嶙峋的老人,哪怕是挥几下锄头都要咳嗽得满脸皱眉乱颤,也不敢停下来歇息,包着头巾衣衫打着补丁的妇人,动作麻利不让于男人。 还有半大的孩子,穿着不合体的大人的破洞麻衣,光着脚在一旁帮忙,或者拔草或者翻土,无不是全神贯注。 一些还没锄头高的少年,挥动锄头虽然吃力但绝不含糊,用手背抹汗的时候,手掌上的茧子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官道上的锦衣热闹,与他们距离是那样近,彼此间连气味都能闻到; 那互相之间的距离又是那样远,无论道上的人还是地里的人,都没有过多关注对方。仿佛大家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也不是一个种类。 这天下的物种,山里的走兽飞禽也好,野外的林木花草也罢,但凡属于同一个种类,哪里会有这些人之间这么大的差别? 赵宁停住了马。 他被短暂拦住了前路。 马前几步之外,有头发发黄皮包骨头、胳膊挽着简陋包裹,带着两个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埋头向燕平城方向默默赶路的一个妇人,忽然晕倒在地。 好在她赶路的时候,是紧着路边前行的,所以纵然倒在了地上,也不曾阻塞道路让马车无法通行——饶是如此,旁边的宝马雕车还是远远绕开。 如避蛇蝎。 赵宁下马时,夏荷已经先一步赶过去,将妇人扶了起来,百般呼唤急救,竟然都没有明显效果,在两个孩子懵懂惶然的哭喊中,她回头咬着下唇道: “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还有重症隐疾,实在没什么生机可言,好似气绝多时,如果不是刚看到她还在走路,我都会以为她早死了,救......救不活了。” 赵宁不用问什么也能猜测得到,这带着两个小孩的妇人应该是逃荒的,或许燕平有他们的远亲,亦或者只是单纯想去燕平碰碰运气,求个活路。 这几个月来,赵宁每回出城,或多或少都会碰到这样的人。 国战还未爆发时,大齐就因为土地兼并多有流民,国战让天下愈发穷困,眼下皇朝数百州县都处在程度不一的饥荒中,这种情况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出游踏青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经过赵宁身旁,他看了看眉头紧锁、颧骨突出脸色发青的妇人,摇了摇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平盛世如此,烽烟乱世如此,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他挥了挥手,正要吩咐夏荷把妇人和两个孩子带回去——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无法对眼前的苦难坐视不管——便听到一声惊呼。 “爹,娘,这有人晕倒了,你们快过来啊!” 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打着赤膊只穿了短裤,提着一个竹篮子的十来岁少年,一阵风般冲到跟前,他大概是恰好看到了妇人晕倒,所以来的及时。 “这是饿晕了,姐姐,你扶好......”农家少年动作麻利的从竹篮子里端出一碗稀粥,不由分说就往妇人嘴里喂,任凭夏荷说什么,都没有停止动作。 已经被夏荷判定死了多时的妇人,竟然吞咽了几口粥饭,而后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短暂的迷茫后,她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眼中满是求肯: “我,我不成了,救,救我的孩儿,救救我的孩儿......” 又是两阵微风袭来,一对脸上皮肤粗糙如砂砾、双手还有冻疮余痕,但双目清澈的青年男女跑了过来,蹲下来查看妇人的情况。 听到少年叫他们爹娘,妇人眼中流出泪水,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给他们一口吃食,他们,他们什么都会做,来世,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求求你们......” 赵宁此时看出来了,妇人这是明显的回光返照。对于妇人为何求肯少年这一家农人,而不是明显更加富贵的自己和夏荷,赵宁历经世事当然能够理解。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官宦人家、地主富人,可有一个停下来救她的? 在妇人看来,少年一家人才跟她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间有同病相怜的基础,才有可能帮助她、收留她的孩子。 至于赵宁、夏荷这种存在,不过是骑在他们这些苦命人头上,为所欲为的恶霸,敲骨吸髓有一套,仗义相救绝无可能。 看着妇人央求农人夫妻收留她的孩子,赵宁自然也明白过来,这个妇人去燕平不会是投奔亲戚。 青年夫妇相视一眼,彼此都面露极度不忍和非常为难之色。 显然,他们自身都活得很不容易,这从少年来给他们送饭都只能送稀粥就能看出——这可是农忙时节,怎么都应该吃干的! 他们没有余力帮助妇人。 章五一八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中) “爹,娘......”少年抬头看着自己的父母,眼中是跟妇人差不多的恳求。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回光返照的妇人明显已经支撑不住,紧紧看着农人夫妇的双眼中,神采正在淡去。 她的两个半大孩子,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好!” 蹲着的青年男子钱大壮,陡然一咬牙,好似下了赶赴刑场般的勇气,抢在妇人神智消散前大声道:“我答应你!” 妇人闭上了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眼角又有两滴泪水滑落,声音微不可闻:“多,多谢......” 钱大壮松了口气,好似卸下了心头沉重的负担:没有狠下心肠见死不救,让他不至于鄙夷自己。 但下一刻,他面色又空前凝重起来,不得不开始思考往后的生活问题。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欺我。”夏荷感叹一声,看钱大壮的眼神满是欣赏。 满路的朱门大户、官宦家眷,无一人对妇人伸出援手,哪怕对他们而言,只需要随手施舍一两件衣裳的钱,就足以救人于水火。 或许在他们会反问,凭什么要他们拿出自己的一两件衣裳?他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辛辛苦苦挣得银子,为什么要给素不相识的人? 反倒是这一家农夫,在明明没有力量的情况下,仍是选择了仗义出手。 赵宁对此很欣慰。 大齐皇朝的吏治虽然坏了,官府腐朽了,权贵心黑了,但中原皇朝千年的底蕴没散,圣人教导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依然在民间保留了下来。 惟其如此,国战之时,才会有那么多热血儿郎,甘愿投身沙场抵御外寇。 惟其如此,赵宁为平民百姓争公平的举动,才有意义。 也正因皇朝之内还有很多这样的百姓,这个天下才值得赵宁沙场百战,跟族人亲友历经生死来保护。 “姑娘谬赞,就此,就此别过!” 钱大壮搜肠刮肚,勉强憋出两句文言,拱了拱手,就打算带着妇人的尸体,与新收养的两个半大孩子离开。 跟赵宁、夏荷这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没什么好说的。 赵宁却没有就此罢了的打算,微笑着道:“农忙时节,你们都只能喝稀粥,可见生活并不宽裕,搭上这两个孩子,往后如何过活? “眼下很多地方都在闹饥荒,燕平虽然是天子脚下,官府也没太过粮食给你们,多出来的两张嘴,你们怎么养?” 站在赵宁的立场上,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在钱大壮看来,这却是富贵子弟对他的轻视,当下便黑着脸反驳: “某家有手有脚,怎么就养不了两个半大娃娃?官府赈济的粮食是不多,可某身强体壮,走一趟山林总能收获些猎物,还怕饿死家人不成? 说到这,他挺了挺腰杆,因为不想被富贵子弟比下去失了面子,竟然“炫富”起来: “至于稀粥,这顿是早饭,吃粥有何不可?不瞒你说,某家里还有一条野猪腿和一只野兔,等到干完活,今晚就能吃肉!” 说到这,钱大壮看赵宁的眼神变成了乜斜,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虽然只是个农夫,但比起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纨绔子弟,不仅有情有义,而且能力十足,除了出身,其它方面我远胜于你,你休要在我面前装蒜! 赵宁不无惊异:“你能猎杀野猪?” 野猪毕竟是凶残猛兽,皮糙肉厚冲撞有力,战斗力绝非想得那么简单。家猪跟野猪相比,就跟绵羊与野狼相比差不多。 钱大壮眉头一扬,愈发得意,不理会妻子拉他衣袖,劝他不要惹恼富贵子弟的举动,炫耀心思无法抑制,哈哈笑了两声: “野猪再凶猛也是禽兽,某要收拾它们,只需要做一个陷阱再引诱一番即可,个中分寸把握好了,杀之不比杀鸡难! “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对,那什么,对马弹琴!不说了,某还有活要干,不跟你瞎扯,走了!” 说到这,他已是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弯腰抱起妇人的尸体就要离开——妇人已死,总要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立个坟以便她的两个孩子日后祭奠。 赵宁哑然失笑:“你也算个人才,更难得心底良善。咱们既然遇到了,那就是有缘。 “不说送你一场富贵,却能让你们一家人能顿顿吃饱、天天有肉,还不必以身犯险去跟野猪拼命,孩子亦能读书识字,你可愿意?” 刚刚转身的青年农夫,闻言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看向赵宁,脸上满是意外的惊喜,仿佛捡了金元宝。 别看他刚刚把猎杀野猪说得轻松,好似家里常常有肉吃,那都是吹嘘时摆弄的姿态,要是真的不缺吃不缺肉,他的身体怎么会这么瘦? 面对妇人的求肯,他一开始何必犹豫? 但是转瞬,青年农夫脸上的欣喜就消散无踪,哼了一声,满脸不快: “你们这些富家人家,就喜欢欺负我们老实人,以捉弄我们为乐,好像这样你们就高人一等似的,实在是无聊、可恶得很!” 赵宁这回不等他转身便道:“赵氏子弟,从不欺负百姓捉弄百姓。” 听到“赵氏子弟”这四个字,青年农夫如闻晨钟暮鼓,猛地一愣,不由自主瞪大了双眼: “赵,赵氏子弟?镇国公那个赵氏,唐郡王那个赵氏?你,你是赵氏子弟?” 赵宁掏出一块青铜色的身份令牌,笑着丢给对方道:“如假包换。” 钱大壮低下头仔细观察,可他并不识字,自然也就不认识这块镌刻符文,有所妙用的铜牌上,那“赵氏公子宁”五个字。 他眼神变幻,似惊似喜,又满含不可置信,还有不想被愚弄的戒备。 “这是我的侍女夏荷,她会带你们去赵氏的庄子,往后你们就在彼处安家。我说过的话都算数,你们会衣食无忧,这三个孩子都能读书识字。” 赵宁招招手,示意夏荷上前。 说完这些,他不再停留,翻身上马扬尘而去,眨眼就越过了许多富贵人家的马车,只留下背影。 抱着妇人尸体,一只手拿着铜牌的钱大壮,眼看赵宁远去,夏荷笑吟吟的走到面前,还是如在梦中,云里雾里的问:“你,你们真是赵氏的人?” 他身后的妻子、少年,则是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要不是还没最后确认,他们都要高兴得原地跳起三丈高。 赵氏是什么存在?原本就是良善之家,在燕平周边有口皆碑,赵氏庄子收留流民他们早就听闻,还扳倒了鱼肉乡里的恶霸刘氏等世家。 国战之后,赵氏更是成了他们这些百姓心目中的战神一族,所谓战神,在他们这些底层人眼中,那就跟神仙没了多大差别。 而现在,他们竟然遇到了赵氏的公子,要去赵氏的庄子上生活了,日后就是赵氏的徒附! 即便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但在他们心里,这份荣耀也比那什么天天吃肉要更震撼。 夏荷浅浅笑道:“赵氏的几个庄子都在哪里,你们总该大体知道,跟着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至于害你们性命,这对我们也没好处。” 赵氏的庄子在国战中沦落敌手,王师克复燕平后,原来有主且主人身份不俗的东西,自然都还给了他们。 夏荷都已经这么说,青年农夫再是戒备,也知道自己多半怀疑错了人,当下哭笑不得,试探着问:“不知贵公子是何人?” 夏荷朝钱大壮手中的牌子努努嘴,“上面写得很清楚,赵氏公子宁。” 她说得平淡,但这句话落在钱大壮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惊得他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身后的妻子、少年同时被震得心神震颤,结结巴巴的道: “赵,赵氏公子宁?大,大齐战神赵将军,唐郡王殿下?!” 夏荷笑眯眯地道:“正是。” 钱大壮只觉得浑身一软,差些当场跪倒在地。 自己竟然在保全了大齐皇朝的唐郡王面前,吹嘘自己多么有能力有才干,还处处暗示对方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钱大壮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疯了。 可谁能想到堂堂大齐战神,竟然这么没架子,跟自己这个泥腿子交谈的时候,都那么平易近人?并且对方毫不在意自己的触犯,只因为自己救了两个苦命孩子,就给自己一生衣食无忧! “神仙......唐郡王一定是神仙下凡......”钱大壮失神呢喃。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 到了桑干河畔,赵宁将坐骑寄在一座酒棚外,给了银子后,迈步来到一片河滩平缓的地带。 这里船舶不少。 踏青出游的人,少不得泛舟河中,大部分船舶都是特意来做这个生意。在普通船舶之外,还有装饰或华丽或典雅的楼船、画舫。 赵宁登上一条不大不小的轻舟,给了蹲在船头的船家银子,包下这条船,让船家以寻常速度驶向河流下游,自己弯腰进了船舱。 船舱里有人。 对方早就等候于此。 章五一九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下) 船舱里有人。 对方早就等候于此。 见到赵宁进来,她起身见礼:“公子。” 这正是扈红练,许久不见的扈红练。 赵宁撩了撩衣袍,在矮桌前坐下:“说说最新情况。” 国战期间,飞鱼卫发展壮大,辅佐宦官监军坐镇各个藩镇——当然,像凤翔军这种情况,监军与飞鱼卫不过是个摆设,几乎丧失作用。 大齐收复京师后,飞鱼卫活跃于市井,监视需要被监视的对象,尤其是各个世家与寒门重臣。 赵宁当然也处于被监视之列。 不过赵宁的伤势如今完全康复,王极境后期的修为,足以让这些飞鱼卫成为睁眼瞎,哪怕赵宁从他们眼前走过,不想他们发现他们就发现不了。 今日把扈红练约在桑干河见面,并不是为了躲避飞鱼卫,单纯是因为赵宁在城中闷得久了,想要出来走走,故而一边游览风景一边跟扈红练谈事。 “这一个月来,凤翔军成功吞并邠宁、泾原两镇,驱逐了两镇节度使与监军,陇右十一州之地,外加关西六州,眼下已有十五州落入魏氏之手。” 扈红练先陈述了陇右局势变化的最新结果。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此事并不出乎意料。 陇右十一州、关西六州,听起来很多,其实陇右不少地方都很贫瘠,一州之内县邑不多。主要贵在地势险要、拥有许多马场。 扈红练继续道:“之前收复陇右时,魏氏派出了许多族中子弟与军中心腹精锐,乔装后潜伏在邠宁、泾原两镇占据的州县内,收买地方大族,作为内应。 “这回战事爆发,凤翔军兵分两路雷霆出击,在内应的帮助下,迅速攻占了一座座城池,而后魏无羡带领魏氏高手,生擒了邠宁、泾原两镇节度使。” 赵宁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魏氏的这种战法他怎么看怎么熟悉。 除此之外,魏氏之所以能迅速成事,主要因为魏无羡是王极境后期,魏氏一族中还有几个王极境好手,高阶战力不是邠宁、泾原两镇可比。 “魏蛤蟆没能拿下灵武节度使?”赵宁问。 灵武节度使坐镇灵州,在陇右侧背,这个威胁不除去,对陇右而言是真正如芒在背。 不过灵州位居更北,把守长城,距离凤翔、泾原、邠宁等镇都较远,不属于关西了。 “灵武节度使早在战前,就有意肃清了内部,而且布置了陷阱,战事爆发的时候,很多跳出来的魏氏内应,都被一举抓获。” 扈红练对答如流,“在邠宁、泾原节度使被俘后,灵武节度使就没了踪迹,让魏无羡无法找到他,且下令各城严防死守。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凤翔军还没能攻到灵州去。” 赵宁若有所思:“朝廷的各镇兵马已经逼近凤翔本镇,魏蛤蟆接下来没时间与精力去攻占灵州了,只能把守交界城池,主力必须南下应对朝廷大军。 “如是看来,陇右的局势对魏氏来说,算不上最好也不是最坏。” 扈红练嫣然一笑,顾盼生媚,衣袖遮掩着红唇,眸光如水波: “关中华州、同州防御使,汉中兴元防御使,蜀中东川防御使,中原河阳、宣武节度使,共计六镇兵马。 “他们本来是打算联合邠宁、泾原、灵武三镇,包围合击凤翔军,现在可好,凤翔军吞并泾原、邠宁两镇,变得兵强马壮,占尽了先机。 “凤翔军还占着地利,朝廷兵马就算攻下凤翔府,想要越过陇山进入陇右,只怕不容易。 “魏帅已是王极境后期,各镇无法制衡,看来赵玉洁要亲自出征了。” 她有些幸灾乐祸,能看到赵玉洁吃瘪,她的喜悦之情不让于杨佳妮——都是相同的小女人心思。 赵宁自然没有这种女人心思,真两军对垒了,魏无羡能否挡住赵玉洁谁也无法事先判断。 赵玉洁怎么都领兵征战多年,各种经验不缺,而且本身还聪明。 陇右这场大战一旦爆发,莫说结果如何,连会持续多久赵宁现在都无法确定。但他却很清楚一点,兵祸之下,遭受最大苦难的,一定是平民百姓。 尤其是在如今大齐在闹饥荒的情况下。 想起来时路上刚刚见到的饿殍,想想钱大壮一家的情况,赵宁心情怎么都谈不上明媚。 燕平好歹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百姓尚有一口饭吃,河北、中原其它地方呢? 他问扈红练:“各种准备都做到位了?” 扈红练知道赵宁问的是什么,收敛神色肃然点头:“这几个月大家都没闲着,有国战期间打下的基础,要行事不会太过艰难。”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再多问。 各地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在国战期间借助义军的声势有不小壮大。 虽然彼时普通人因为萧燕的“仁政”,不想再提着脑袋起来反抗,但忠义之士血性儿郎还是被发展了很多。 而这部分人,无疑是天下百姓中的精锐、脊梁。 他们有的加入了义军,有的则在州县活动,三教九流五行八业都有,虽然也有地主富人,但绝大部分出身都很普通。 赵宁要给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一个争夺公平反抗欺压,活得有尊严不死如草芥的机会,当然不能没有规划。 但凡大事,都需要百般筹谋仔细准备。 赵宁调整坐姿,顺着船头看向船外,碧绿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泛动的金色斑线瑰丽耀眼,两岸的竹条翠绿如瀑,鸟雀交鸣百花如织。 他徐徐道:“中原皇朝山川秀丽、人杰地灵,沃野处处皆是,矿藏多不胜数。 “靠着这些造物主赐予的得天独厚的优势,茹毛饮血的先祖早早就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的野兽困境,这才有余力打造兵戈甲具,建立强大的军队,从黄河之畔征伐四方建立辉煌功业。 “百姓闲暇之余的精神追求、娱乐享受,则让我们缔造出了灿烂文明、繁华人间。 “这个天下,本该是个天国般的地方。 “可当国家建立、四方互通有无后,这个早已物丰民足,应该人人有余粮有闲暇的人间,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拼尽全力而吃不饱穿不暖,有越来越多的人,无论怎么挣扎都要成为饿殍。 “天下最荒诞的事莫过于此。” “世人皆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没谁敢在朝廷官府面前,站出来说路旁之所有以冻死骨,就是因为朱门酒肉臭。 “因为他们说了,便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 “而事实不容辩驳:天下的良田沃土,都到了富人大户手里,天下的物产矿藏,都成了权贵地主的囊中之物! “越来越多的人只能迁居穷乡僻壤,去那些生存资源稀薄、根本不适合人生存的地方,吃苦受罪不人不鬼。 “我中原文明发展到现在,竟然还有人为了衣食而累死,竟然还有人只是想活下去都不能,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无法承担生儿育女的花费,不敢娶妻生子! “这,就是所谓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吗? “这,就是文明发展几千年的结果吗?” 说到这,赵宁沉默下来。 自从解决了两世为人最大的执念心结,卸下最沉重的负担,能够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后,他越来越多的只看到三个字。 人吃人。 这让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浴血百战数经生死、殚精竭虑赢得国战的意义。 自己心里想着保家卫国、庇护万民,以为牺牲与付出是为了国家大义,是正义是慷慨是英勇是仁慈,但实则不过是保护了权贵吃人的特权? 不过是在助纣为虐? 扈红练望着公子年轻而坚毅的侧脸,因为对方一番话而目眩神迷,这些东西她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但对方能,这就是她视公子为神人的理由。 赵宁收回看向船外的视线,看着扈红练认真道: “人可以战死,可以病死,可以摔死,可以溺死,但就是不能饿死!人若是饿死,那就不配称之为人,比之野兽都不如! “如果这个天下,不给黎民百姓吃饱饭住坚房的机会,那我们就带他们起来反抗!谁夺走了他们的衣食财富,我们就带他们杀掉这些人! “这是一场为自己而战的战争,会死很多人,会血流千里,会有无数苦难,但只有在尸山血海中,我们才能重建一个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天下! “一个内部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天下!” “一个属于人的天下! “一个千万年前,在部落时代,早已出现过的天下!” 扈红练面满通红,双肩颤抖,伏地而拜:“愿为公子牵马坠蹬,虽死不悔!” ...... 傍晚,赵宁从桑干河回到最近的赵氏庄子。 在进门前,他看到了由三口之家变成五口之家的钱大壮一家,他们满面喜色、欢声笑语,满身如获新生的轻松,满脸如入天国的幸福。 看到赵宁,钱大壮忙不迭带着妻儿上来行参拜大礼:“郡王殿下恩重如山,仆下万死难报,往后一定好好劳作,与人为善......” 赵宁摆摆手:“说不上恩重如山,也不需要你万死来报,能好好劳作与人为善,已是再好不过,望你能践行一生。” “仆下,仆下......谨遵殿下之令!”钱大壮不善言辞,只能磕头。 进了大门,夏荷紧步跟上来,笑嘻嘻地道: “钱大壮因为一时善举,被公子遇见重赏的事,今日已经在附近传遍了,百姓们在羡慕钱大壮之余,都在赞颂公子的仁善高义。 “公子你是不知道,不少百姓快把我们赵氏,当作是天神下凡的家族了!特别是对公子你,各种赞美之词听着都肉麻,已经有人在说你是圣人转世......” 叽叽喳喳这些话的时候,夏荷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虽然她只是个丫鬟,但要是谁敢说她不是赵氏的人,谁敢说赵氏的坏话,她一定会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赵宁没什么表情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无论他个人,还是整个赵氏,都需要声望,更高的声望——如此才好成事。 夏荷跟在赵宁身后-进了垂花门,忽然有些犹疑地道:“公子,奴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赵宁脚步不停:“吃苦受罪的百姓那么多,逃荒的穷人也不少,我为何只帮钱大壮一家,不肯敞开赵氏庄子的大门,广纳难民?” 夏荷讪讪道:“公子明见。收拢的人太多,咱们的庄子也负担不起。” 赵宁淡淡道:“你说的对,也不对。对的地方在于,我的确不能让赵氏的庄子收拢太多难民,也的确负担不起。 “不对的地方在于,收拢千百流民不算难事,但我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我如果做了,陛下就会怀疑我有意收拢人心别有图谋。 “我毕竟是深受猜忌的唐州郡王。” 夏荷听得连连点头,末了鬼神使差的问:“这就是一人可救,而天下人不能救吗?” 赵宁笑了笑:“救一人有救一人的方法,简单方便;救天下人有救天下人的方式,事关重大。两者切忌混为一谈。” 夏荷懵懵懂懂:“奴家不懂。” 赵宁走进自己下榻的院子月门:“不懂就不要多想,你只需要知道,一人得救天下人也得救。若不能救一人,就必然不能救天下人。 “有了前者的声望积累,才有进行后者的基础。” 说到这,他挥了挥手,让夏荷不必跟着进门:“时辰不早了,去准备饭食。” 夏荷依然是迷迷糊糊,但乖巧的应诺而去。 章五二零 分出胜负 赵玉洁到了凤翔。 凤翔,原名雍县,是岐州州治所在,也是关西最重要的城池之一,作为长安西边的最后一道门户,扼守河西走廊沟通关中平原的大道咽喉。 魏氏把控陇右不算什么,但若是一直手握凤翔,日后要进军长安占据关中大地,就不算什么难事。 蒙哥的兵锋如果不是受阻于凤翔,关中多半早已落入他手,国战形势很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至于凤翔北面的泾原、邠宁两镇,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凤翔的侧翼,彼此互相依靠共同戍守陇山的大小隘口,保卫关中之地。 陇山可以成为关中防御陇右入侵的天堑,自然也可以用来抵挡关中兵马西进的关塞。 眼下魏氏夺取了泾原、邠宁二镇,就是把陇山纳入了怀抱,将其变成了自家前院,进可图谋关中退可据山而守。 这也是去年的时候,魏无羡嚷嚷着要靠凤翔军独自收复陇右,但后来在成为大军统帅后,就干脆利落选择妥协,让泾原、邠宁两镇兵马也进入陇右的原因。 泾原、邠宁两镇兵马若是不西进,不大举进入陇右,魏无羡如何能给他们布下杀局,把他们化作瓮中之鳖,这么轻易的解决,从而顺利吞并两镇? 若不能占据泾原、邠宁的地盘,不能把陇山防线基本握在手中,朝廷兵马就可以从泾原、邠宁两镇把守的陇山隘口中,畅通无阻的进入陇右。 那样一来,魏氏在面对朝廷兵马时,既不能先断其两指,也不会有完整防线可言。无自二者,这场大战魏氏有败无胜。 “十日之内,攻下凤翔!” 大帐之内,赵玉洁取出令箭,给承担先锋主攻任务的宣武军节度使,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军令。 “末将领命!”宣武军节度使接过令箭,抱拳应诺。 翌日,大军出动,潮水般围攻凤翔城,赵玉洁亲临阵前,在半空居高临下,望着蚂蚁般的将士攀附登城,与守城将士展开殊死搏杀。 她手下虽说有六镇兵马,但华州、同州、兴元、东川这四镇,都只是防御使的部曲,且因为本镇远离国战战场,战力不如中原藩镇的兵马。 攻下凤翔城的重担,还是要落在宣武、河阳两镇兵马头上。这两镇之前就是赵玉洁所统率,知根知底,现在用起来也顺手。 看着在城楼上空负手而立,身形伟岸如小山的魏无羡,赵玉洁眸中杀气四溢。 经过收复中原、河北的两场大战,赵玉洁不仅声望、权势今非昔比,心志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早不是之前那个心里只有阴暗情绪的市井少女。 在母亲因为“富商”而死后,落魄于市井、孤苦无依的赵玉洁,仇恨所有富人、权贵这类的上位者,所求也只是活下去,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一步步卸下道德束缚,逐渐不择手段。 不如此,她便无法生存。 那段岁月让她从内到外都变成了黑色。 进入赵氏,从穷苦少女成为权贵养女,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对她而言是天大的侥幸,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感恩戴德得意膨胀,但赵玉洁没有。 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敢信任任何人,眼前的富贵并没有给她安全感。之前的个人经历让她明白,这世上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怜与施舍。 所以她认为赵逊对她图谋不轨,认为风流纨绔赵宁对她的倾心只是一时,这种权贵子弟看中的肯定也只是她的姿色。 因为旁人的怜悯而得来的东西,他日必会因为旁人心思的改变而失去,与镜花水月无异。 所以赵玉洁要自强,用能攫取到的一切利益,增强自己的修为实力,并暗中培植自己的江湖羽翼。 自己拼斗得来的,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 故而她对萧燕这个异族的招揽毫无心里芥蒂,北胡公主也好大齐世家也罢,在她眼中都是云端之上的权贵大人物,并无本质区别。 只要对自己有利,有助于自己变强,没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从宰相府到皇宫,从小妾到贵妃,身份的非凡转变带来的特权富贵,或许会让别的人沉浸其中、得意忘形,但赵玉洁从不在意这些空中楼阁。 从始至终,她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是什么修为境界,和手下的“深渊”势力壮大了多少。 那时候,她的眼界很小,除了自己谁也容不下,她能看到的,亦只有自己的成长。 有朝一日成为皇后,掌握更多权柄,乃至取代皇帝,让头上再无可以对她吆三喝四、左右她命运前程的存在,便是她人生之路的终极目标。 但国战之中,手握百十万大军,在数千里的战场上,与征服了万里疆土的敌军交战,并且最终取得胜利,让她眼中的事物出现了变化。 她第一次看到了天下。 第一次看到了青史。 第一次看到了时代。 也第一次看到了古往今来的历史、滚滚向前的时代大势! 她变了。 她胸中装下了江山社稷。 她要建功立业,要在青史上留下威名! 她要让天下人与后世无数人意识到,自己哪怕只是一介出身寒微的女子,但论及天赋才能、心性手段,却绝不比任何一个出身权贵的男人差! 甚至犹有过之! 她要成为中原皇朝古往今来,最为耀眼的那个女人。 她要成为这个天下最后的胜利者,指点江山意气风流,俯瞰八方万邦臣服! 如此,方不负自己一路艰辛的攀爬,不负自己一路血泪的奋战,不负自己吃过的苦,不负自己受过的难,不负自己忍受的辱,不负自己坚强的心! 赵玉洁深吸一口气,再看魏无羡时,那目光跟看一块丑陋的绊脚石、看一只恶臭的蝼蚁再无区别。 她要灭了对方。 再看城高沟深、防御坚固的凤翔城时,她眼中亦无任何波澜,只当这是必须跨过的一道普通的坎,一块让自己走上更高台阶的垫脚石。 她必会跨过它! “物欲横流的乱世里,数不尽的豪杰俊才中,最终能称雄天下者——舍我其谁?!任何挡我路者,都只有一个下场!” 赵玉洁拔出长剑,霎时间眸中如有闪电掠过,磅礴凌厉的真气如冲天之柱,在苍穹之下开辟出层云如海、电雷如潮的王极境后期领域。 而后,手中长剑往前一指。 受气机牵引,领域内的真气交织着天地之力,于刹那间化作一道似有万千星辰沉浮的绚丽洪流,兀一出现,便瀑布般落于剑身与剑气融为一体。 剑气仿若扭曲了空间凝滞了时光,前一瞬还在军营上空,下一瞬即已出现在城楼之前,居高临下如流星飞矢、星河坠落,威压范围何止方圆十里,仿佛要将整个凤翔城直接压入黄泉! 青丝如画衣衫飞卷的赵玉洁,眉眼如雪姿态卓约,身周真气流光如羽如带,随着她破空向前而飞速后退,拉出道道笔直妖冶的光华,在颗颗星辰的衬托得下,让她显得犹如自九天下凡的仙祇! 前番她只带一队钦差来凤翔,在魏无羡陡然展露出王极境后期修为后,自知若是彼此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她无法在魏氏与凤翔军满营高手的围攻下全身而退,故而只能草草回京。 但这回,脚下有六镇兵马结阵冲杀,身后有大群朝廷王极境修行者掠阵,她可以毫无顾忌放手施为! “来得好!” 在赵玉洁拔剑而出的瞬息,感受到对方暴风骤雨般的气机涌动,魏无羡就已知道对方全力一击的打算,顿时腰身一沉修为之气尽数勃发。 赵玉洁上来便用蓄势而发的绝顶招式,魏无羡本有足够闪转腾挪的时间,让对方这一击落空,但他没有选择退避示弱! 魏氏、凤翔军与朝廷大军的这场头阵较量,事关三军斗志,决不可被对方夺了气势,同为王极境后期,他想要也必须要跟赵玉洁硬碰硬的拼个胜负高下! 伴随着魏无羡沉腰立马一声低吼,真气激荡爆出一声高亢如虎豹般的长啸,震天动地遮蔽四野,真气涟漪霎时蔓延近十里,在天地间造出了一道分割线! 与此同时,土黄色的光芒从他身周轰鸣着冒出,初时不过九尺方圆,不成规模,可一圈圈持续不断的震荡升华,眨眼间闪过百重千重,不过是瞬息之间,便在之前那道“地平线”上,平地冲起一座高过千丈的巍峨山峦! 这座峰峦叠嶂的真气山峦,不比凤翔城小,硬生生在凤翔城上,以人力造出了一道屏障百万军民的雄关要塞!观其雄伟如铁的体态,坚固厚实与实质无异,有镇江压海之势,好似是把泰山搬了过来! 魏氏绝学:万重山! 魏无羡的性子跟陈安之不同,后者猛如烈火,而他稳重低沉,后者上了战阵必然是只求冲锋破阵,而他则是先求自身立于不败之地,再一步步吞噬敌军。 正是靠着这门绝学,魏无羡一次次挡住了蒙哥。 他如虎似熊的抬起头,猩红如血的双眼紧盯着赵玉洁,已然做到了迎接世间一切暴风雨洗礼的准备! 但凡他能防住撑过对方的剑气,待攻者势尽力竭后手乏力,便是他作为守者反戈一击,夺取胜果的不二良机! 转瞬间刺破时空的剑气星河从天穹坠落,不偏不倚正中万重山峦,饱含领域之力的真气彼此碰撞相互挤压下,起初那仿佛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压碎山河城池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迟缓,如同陷入淤泥滩的野兽,每进一步都无比艰难。 但它依然在前行。 剑气一寸寸刺进了山峦。 每当剑气前进一寸,山峦便崩塌一层。 山峦每崩塌一层,剑气便减弱一分。 剑气寸寸向前,山峦层层崩塌。 山峦层层崩塌,剑气寸寸减弱。 魏无脖颈青筋跳动,脸色涨红涨紫,以至于完全屏住呼吸。 赵玉洁的眉宇依然如覆霜雪,眸中冰冷的杀气一似之前。 终于,只剩一成大小的山峦,如夏日阳光下破碎的泡沫,嘭的一声尽数消散,而尚余一成的剑气,犹如摆脱手指的利箭,霎时离弦猛地前冲,于电光火石间击中魏无羡! 作为防守方,魏无羡若是能撑到进攻方势尽力竭,自然可以反戈一击,但若是他全力而为依然被破了防御,那便连闪转腾挪的余地都不会有! 危急之境,他只来得及略微避开要害,剑气就已突破他的护体真气,以三尺青锋的状态刺进了他的左肩! 同为王极境后期,赵玉洁步入这个境界的时间更早,积累更深,魏无羡不能匹敌并不违背常理。 好在两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大,魏无羡身形一顿,肩膀血流潺潺之际,这一剑终于势力穷尽,他呼喝一声,趁机一拳逼退赵玉洁,转身落回城头,拉开距离。 气喘如牛的魏无羡,盯着赵玉洁饱含不甘。 他没想到,修炼魏氏绝品功法的他,在相同境界,竟然会败给赵玉洁! 他原以为他必能战胜对方。 一个出身寻常的赵氏叛女,战功赫赫的他凭什么无法战胜? 赵玉洁单手持剑,悬立半空,依然是俯瞰魏无羡的姿态,神色漠然。 云淡风轻睥睨众生的这一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这方天地的王! ...... 魏无羡气力不济,赵玉洁虽然好一点,也没好到哪里去,就算还能再进一步继续进攻,想要击杀魏无羡也是难如登天。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无本质区别,只有微小差异,但凡魏无羡不硬拼到底,她就无法奈何对方。 但这一阵交手,高下已分。 ...... 国战期间凤翔军历经苦战艰难守住凤翔,且大军以魏氏子弟为骨干,凝聚力非同一般,战力非凡斗志坚定,而宣武军、河阳军虽然颇有胜绩,却多是顺风仗,战力比之凤翔军其实有所不如。 但赵玉洁跟魏无羡的交手,让凤翔军士气下跌,朝廷兵马士气高涨。 士气的变化,并未让大战立即分出胜负。 自此之后,赵玉洁每天都是夜晚调息,白日出战魏无羡。而魏无羡不再硬拼求胜,只是纠缠周旋之后,也没有再被击伤。 但场面上的下风,却是无法改变。 这样的战况,日复一日消磨着凤翔军斗志。 终于,经过半月鏖战,凤翔——岐州被朝廷兵马攻占。 凤翔军不得不退居陇山,拒险而守。  章五二一 拿起刀(1) 松林镇。 一支百余人的运粮队伍中,有人赶着骡车马车,有人推着板车独脚车,有人背负肩扛麻袋,沉缓而疲累的在官道上前行。 短褂麻裤的李大头低头弯腰,扛着重逾百斤的麻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因为鞋底早已被磨破,脚踩在泥土道路上,留下点点猩红的血迹。 额头的汗水无力擦拭,顺着脸颊不断滴下,身子骨瘦弱许多,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的李大头,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随行的差役骂骂咧咧的走过来,鞭子在李大头身上抽了一阵,留下道道血痕,见对方有气无力的睁开眼,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这才相信他不是偷懒。 “来两个人,抬到路边去。都看什么看?谁准许你们停下来的?还不抓紧赶路,要是误了时辰,大爷要你们好看!” 为首的官差得到差役禀报,过来瞥了一眼,随口吩咐两句,便要转身离开。 搀扶李大头到路边歇息的,是跟他相熟的粮铺伙计,见状连忙哀求: “大人,李大头这是饿得不行了,请大人行行好,把今日的口粮发给他吧,小的送他回去,如若不然,他一定会饿死在这里!” 为首官差冷哼一声,“该他送到县邑的粮食没送到,还想要粮食?痴人说梦!” “大人!这是一条人命啊,请大人发发善心,就算不可怜李大头,也可怜可怜他家的老小,没有口粮,他们怎么活啊?你们不能这样!”粮铺伙计连连磕头。 “混账!”官差大怒,手中鞭子一响,抽翻粮铺伙计,“敢教本大爷做事?活腻了!本大爷可怜他,谁可怜本大爷?再多嘴一句,他的粮食就由你背!” 粮铺伙计不敢再多说,只能爬起来回到队伍里。 他跟李大头有交情不假,但也没有那么深厚,该说的该做的都做了,不可能为李大头拼命。 队伍里的其他民夫,望着李大头的目光从怜悯到麻木,最终都低下头继续赶路,只在官差们看不到自己的时候,偶尔流露出彻骨的痛恨。 精神萎靡的李大头躺在草堆里,双目空洞的望着蓝天,只觉得天旋地转、白云似远非远似近非近,脑子里一团浆糊,神魂好似要离体而去。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很怕,怕得泪眼模糊、浑身发抖。 他又很愤怒,愤怒得五官扭曲,双目赤红。 他还很悲凉,悲凉得满脸哀怨,如同被遗弃的孩童。 国战五年,兵荒马乱身陷异族统治之下,野蛮的草原战士荷甲带刀日日招摇过市,那么艰难凶险的岁月,他都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如今国战结束,本以为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却不曾想连一年都没撑过,就要饿死道旁,横尸野外。 北胡大军撤退的时候,四处劫掠,富人大户与平民百姓家中的粮食财货,几乎都被搜刮一空——除非是家中有秘库、密室的。 松林镇的铁器铺、粮铺、布铺、酒楼,同样不曾幸免。 原本松林镇已经没有北胡战士,可郓州大军进入河北后,兵锋被迫停留在博州城前,这就给了四下逃散的北胡溃兵,四处烧杀抢掠的时机。 铁匠铺里一块铁不剩,加之东家为了保护家财,而被北胡战士砍了脑袋,家财还没守住,铁匠铺自然也就不复存在,李大头成了货真价实的无业流民。 这些时日,他一家人完全是靠官府救济活着。 乡间农夫还有田,但凡有春播的粮种,就不至于没了活计,可像李大头、粮铺伙计这种依靠城池市井活着的人,城中百业凋敝,那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百姓无粮,朝廷从淮南调来了救命粮食,百废待兴,朝廷也有相应举措,李大头原不至于饿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可从官差手里发下来的粮食,怎么都不够吃,一日一餐还是稀饭,不过吊着一条命罢了。 对普通人来说,这也能苟延残喘,可最近陇右大战,一连打了三个月还没看到完结的势头,朝廷为了供应军粮,不得不收缩赈济民间的粮食。 李大头这样的人,吃得就更少了。 现如今,一只鸡已经卖到了一两银子! 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把儿女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仆人,都不值这么多钱——几乎是白送。 孩子能进入高门大户,至少可以有一口吃的,不至于跟着他们饿死! 李大头吃得更少了不说,还被官府征了徭役,运送一部分已经调到松林镇的粮食去县邑,先作为军粮储备调去军营,等到淮南的下一批粮食来了,才能弥补缺额。 军在民之先,万事以战争为重,事关皇朝稳固,这本没什么好说的。 但也是这些天跟官差有所接触了,李大头才渐渐发现,他们的口粮之所以少,并不是朝廷不知道一个人一顿饭要吃多少,也不是朝廷真的没有粮了。 而是这些官吏差役吃得太多! 稍微有实权的,都是大发横财,用粮食去换高门大户秘库密室中的金银珠宝,个个捞得盆满钵满;纵然是底层差役,也都趁机积攒了相当的家底! 地主富人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吃了大亏做了冤大头,为了弥补损失,他们就用老本换来的粮食,大量购买奴仆、佃户乃至田地。 ——实在谈不上什么购买,都是招招手,就有无数人打破脑袋争先恐后的靠过来。 至于田地,价格自然比国战前更低,因为总有些农家因为各种原因,过不了眼前的槛——如果没有槛,就收买-官差给他们造一道槛! 有了奴仆、佃户、田地,这些地主富人的损失,就只是暂时的,只要天下太平州县恢复秩序,不用多少年,他们就能弥补损失并且赚得更多。 权贵官员、地主大户人家的事,李大头算是看清了,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实质帮助,现在他就快要离开这个世间。 饥饿、劳累、鞭打,身体经过刑讯刚刚恢复的李大头,哪里承受得住? 流着泪,双眼模糊的李大头,在晕头转向的时候,于迷乱的视野中,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曾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左车儿......” 李大头哽咽失声。 他知道这是幻觉,自从那天左车儿天神般杀穿大牢,他就再没见过对方。 他那回能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完全是靠对方的侠义行为。 这一刻,李大头多么希望,左车儿能够再度出现,再救他一次! 国战还没爆发的时候,左车儿就是松林镇最大的豪侠,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帮助了不知道多少穷苦人,深受百姓爱戴,虽然在国战期间“投靠”了北胡,为人所唾弃,但最后的骤然发难,也让人知道了他的忍辱负重。 国战后的这些时日,松林镇的人再没见过左车儿,但左车儿的侠名,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连李大头自己,都再升不起嫉妒的龌龊心思,发自肺腑承认对方是鸿鹄不说,还没少在人前夸耀对方的侠义。 可李大头也明白,以当时左车儿的表现,对方现在必然是以有功之士的身份,接受了朝廷奖赏,说不得就是有爵位有实权的官员了,哪里还会再回松林镇这种小地方? 既然对方不会回来,李大头也就没有活路没有生机可言。 李大头绝望不已。 忽的,他觉得有黏稠的东西入口,几乎是本能的,他连忙大口吞咽。 等他反应过来入口的是粥米,他已经从死亡边缘回到了人间,能够勉强看清眼前事物,身体内也有了丝丝力气。 眼前的人,他认识。 岂止是认识。 “左,左车儿......左大侠?!” 李大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左车儿! 对方身着青衣,背负长刀,身姿挺拔,仿若剑峰,侧对着他,正看着官道。 对方身边,还有两个差不多打扮的青衣刀客,喂食他的,正是其中一个。 荒郊野外,对方竟然会有粥米喂他?他上回看到粥米,还是一个时辰前,队伍午间休息时,官差们煮的稠粥,而且没吃完,剩下的都放在了骡车上。 只可惜,彼时李大头等民夫是滴米未进——他们的饭食,只有晚上那一餐,得等背着粮食去到县邑后。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粮铺伙计就蹲在一旁,正关切的看着他。 来不及细想粮铺伙计怎么回来了,李大头就见左车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淡淡道:“能活过来就好。”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李大头热泪盈眶。 左车儿又一次救了他,在他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 对方不是他的父母胜似他的再生父母,不是他的神灵胜似他的活命神灵! 李大头感激涕零,挣扎着爬起,嗓音哽咽的大礼拜谢:“多谢左大侠相救,大恩大德,李某没齿难忘,往后担忧差遣,纵然是刀山火海,李某......”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李大头愣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只剩满脸惊骇震动。 他看到了官道上的景象。 那是一副杀戮的景象。 之前那些鞭打他、喝骂他,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对他颐指气使的官差们,正被许多愤怒的民夫群起而攻之,鸟兽般惊慌奔逃! 带领这群民夫的,是几名跟左车儿同样装扮的青衣刀客! 此时此刻,道路上已经有好几具官差尸体,横七竖八模样凄惨。 其余没参与战斗的民夫,也都卸下了麻袋,站在路上向前观望。 ——原来入口的米粥,就是那些官差的,是粮铺伙计拿过来。 李大头再是愚钝,再是远离江湖,眼前这副景象,也让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句在国战之前,曾传遍大江南北,让无数人闻之或胆战心惊或热血沸腾的话: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他猛地转身,抬头看向左车儿,眼中满是敬畏骇然。 对方竟然也是青衣刀客!  章五二二 拿起刀(2) 十几个官差,代表的是官府皇朝,为首的还是御气境修行者,在李大头这些底层平民眼中,他们就是权势与力量的象征。 而现在,对方顷刻间便尽数被久经压迫、怒火难平的三十几个汉子,在几个青衣刀客的带领下,给乱刀剁成了肉泥。 眼前的这一幕,让李大头仿佛瞬间回到了数月前,在大牢看见狱卒被左车儿砍得四分五裂的场景。 又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再度看到了松林镇城头悬挂的一排官吏、恶霸人头。 同样的震撼,同样的恐怖。 不同的是,今日的左车儿没有出手。 些许虾兵蟹将,他已是不必亲自出手。 李大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既觉得痛快解恨,又不能不遍体生寒。 官道上杀完人的民夫们,在怒火消散后,看着尸体凄惨的官差们,哈哈大笑者有之,茫然矗立者有之,转头呕吐者有之,惴惴不安者亦有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热血上头放手发泄的时候固然畅快,可事情做完了,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成了不容于皇朝的罪犯,心情就不得不跌落谷底。 日后该怎么办? 李大头也不禁为这些人担心。 这时,他听到了左车儿淡漠的话语: “前日我能救你,今日我能救你,却不可能一直救你。自助者天助之,你是想继续在狗官恶霸的压迫下苟延残喘,还是愿意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奋起一搏?” 人生的巨大、艰难选择摆在面前,李大头张了张嘴,无法立即给出答案。 左车儿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话音方落便迈步而出,以李大头无法理解的方式,仅仅是三四步,就到了百丈之外的土包上。 李大头心中一动,猛地意识到左车儿刚刚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问他个人,也是问那些曾经被左车儿帮助过,乃至是被所有青衣刀客帮助过的穷苦人。 果不其然,左车儿站到土包上后,问了官道上那些民夫同样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有刚刚参与砍杀官差的血性悍勇之辈,带头站了出来,举着手中带血的长刀,先是忿忿不平的爆了几句粗口,而后滚刀肉一般地大声道: “狗日的官府,不给我们活路,不把我们当人看,堂堂的汉子七尺之躯,岂能日日被猪狗一样驱使打骂? “青衣人除恶刀,某早就神往不已,是汉子就该这么痛快的活着!自今日起,某愿跟随左大侠左右,请左大侠带领我等,杀尽那些狗官恶霸!” 说罢,他持刀下拜。 他身后的杀官者群体中,有几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来,同样是朝着土包上的左车儿下拜,其中竟然还有个粗通文墨的,大声道: “此生愿为青衣人,此手愿持除恶刀!请左大侠收留!” 其余人等皆道:“请左大侠收留!” 这些人都是松林镇的百姓,知道左车儿的侠名义行,多半还认得他钦佩他,此时见左车儿是青衣刀客的头目,知道跟着他不会太吃亏,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想要回去过安生日子已经不可能。 之前参与追杀官吏的三十多名汉子中,有二十几人陆续站了出来,下拜之际七嘴八舌的表示愿意跟随左车儿,杀出一个堂皇大道来。 他们有的高举侠义大旗想为穷苦人出头,有的则是喊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血赚,有的还说早就想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是苦于无人带领。 除了这二十几个血性汉子,剩下的十来个人,之前是热血上头才追杀官吏,现在热血冷却只剩下满心惊惧,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的还想着法不责众。 至于大部分没有参与追杀官吏的民夫,先前就在观望不敢出手,现在更是不会以身犯险去跟官府作对,官府的权威根植人心,不是谁都有勇气反抗的。 勇者只是少数。 就像国战期间,能够离开妻儿老小、生计差事,敢于投身军营赶赴沙场的,也是极少数——十个汉子中能有一个就算很不错。 毕竟眼下皇朝大军拢共就不到两百万,其中还有相当部分是战前的流民军队、各地驻军,哪怕加上战死的,对比整个大齐的男儿也是非常少。 左车儿对能收拢二十几个汉子很满意,这个占比不小了,眼下毕竟不是国战,而是让他们为自己而战,长刀向松林镇一指: “回松林镇,杀官放粮,惩奸除恶,救济乡亲!” 二十几个汉子无不红着脸大吼:“杀官放粮,救济乡亲!” 至于这里的粮食,左车儿让那些不愿投靠他的民夫们就地分了,各回各家去。 李大头犹豫半响,跟上了左车儿等人。 ...... 松林镇城中衙门。 衙门主官,即松林镇蔷夫,正跟一位富商装扮的人在宴饮,在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豆蔻年华,纵然不都是少见的美人,也个个眉清目秀。 “这回朝廷紧急调运军粮,刚刚运到州城府库的赈济粮食,要收回四成周转,可是把我们忙得焦头烂额。”松林镇主官呵呵笑着。 他是个油光满面、身材臃肿的中年人,小吏出身,没有功名,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也算祖上积德。 “贵妃娘娘行事向来强硬,听说连陛下都有所畏惧,时常迁让,她说要调运军粮,谁敢不全力而为?”富商笑着附和。 主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咋摸着嘴道:“机会难得,咱们还是老规矩,三贯钱一石的价格,至于你卖给州县上官、大户多少银子,本官不计较。” 富商大喜,高举酒杯:“大人如此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不过也不能让大人吃亏,正好在下新买了一些丫鬟,有两个模样不错,虽然瘦了些,好在是处子,而且文静本分,没有青楼里的那些胭脂气,别有一番风味,还望大人笑纳。” 主官哈哈大笑,状极痛快:“还是你知道本官的心意,来,干!” 赵玉洁抽调两成赈灾口粮为军粮暂时周转,到了地方上,两成就变成了四成;朝廷为了不妨碍赈灾,只要求州城府库出粮,到了地方上,县邑乃至富庶乡镇,都得退回之前发放到库房的粮食。 不如此,州县官吏各种权贵,就无法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就无法夸大路途“人吃马嚼”的消耗,趁机跟商贾大户勾结大发横财。 蔷夫跟富商正自得其乐,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声惊叫有人不断喝骂,隐约还有长刀出鞘相互打斗的动静。 蔷夫大怒,朝门外喝问:“什么事吵吵闹闹,还有没有规矩了?!叨扰了本官的好兴致,叫你们一个个都吃板子!” 话出口很久,门外竟然没有丫鬟管事、侍卫官吏来回应,反倒是院外乍然出现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倍。 金戈相击的交鸣声、真气碰撞的气爆声,夹杂着惨叫与怒吼,让衙门好似瞬间成为了战场。 主官脸色变幻半响,一惊而起,富商也是霍然起身,就要出门查看,可不等他们迈出腿,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院中,竟然一步跨进了厅堂! “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衙门?不要命了?!”主官看到一个背负长刀的陌生青衣人,感受到对方元神境的修为,色厉内荏的喝问。 “取你项上人头的人。” 来者正是左车儿。 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面对一个御气境的官吏,连背负的长刀都不用拔出,只是再度前驱一步,就来到对方身前,一掌平平淡淡按下,便击碎了对方的额头! 眼看着主官头破血流,瞪大惊骇的双眼气绝而亡,富商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敢欧杀朝廷命官......你,你想造反不成?!” 左车儿左跨一步,闪身到富商面前,同样是一掌拍在对方额头——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对方根本没有闪避时间。 在富商软软倒下的时候,左车儿轻蔑道:“造反不造反,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跟在闲庭漫步般的左车儿身后,闯进衙门的李大头,刚刚来到门口,就看到左车儿眨眼间杀掉两人,狠辣果断不可一世,心神震动如见鬼神,呆立不动。 被杀的可都是大人物! 这个瞬间,李大头恍然如梦。 十余年前,他跟左车儿都是市井中的学徒少年,人生有相同的处境、遇事有相似的心情,只是因为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做了不同的选择,人生由此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两人之间的差距由此产生,日渐扩大。 到了今日,左车儿已经是平民百姓眼中,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而他李大头,不过是个食不果腹、生存艰难的蝼蚁,诸事都不由己,面对对方的时候,除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尊崇,已是升不起任何其它念头。 忽的,两名衙门差役从侧门钻出,看到李大头这个入侵者,顿时大吼一声,不由分说扑杀过来。 李大头跟着左车儿穿过战场进到这里的过程中,顺手捡了一把刀,但此刻面对两位官差的扑杀,从未面对这种情况的他却是吓得亡魂大猫,完全乱了方寸。 惊叫一声,李大头丢了长刀,转身就跑,动作一个慌张,自己绊倒了自己,再回头时,官差手中劈下的刀锋,已是近在眉前! 恐惧让他的叫声都变了形,裆下更是一片湿热。 噗噗两声,两名官差几乎是同时倒地,长刀也没能落在李大头身上。 他如陷梦魇,大口喘息,惊魂甫定,只觉得全身力量都散尽了。 左车儿居高临下的瞥了李大头一眼,皱了皱眉,不悦道:“拿起你的刀。” 李大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要捡起自己掉落的长刀,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近在咫尺重不过几斤的长刀,竟然怎么都拿不起来。 “混账!废物!” 左车儿大怒,一脚踢翻了李大头,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双目如电的喝骂,“连一把刀都拿起不起来,你还有什么用? “如此不堪,你还怎么跟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权贵争斗,还怎么反抗弱者的命运,怎么活得有骨气有尊严?!” 李大头被喷了一脸唾沫,陡然一个机灵,如闻震中暮鼓,霎时神清目明不少。 左车儿松开他后,他感觉自己松散如沙的身体,陡然多了一股岩浆般的力量,弯腰拿起地上的长刀,手指关节泛白的握住。 左车儿这才满意了些,神色略微缓和,但眉宇间的肃杀之色,却是半点也不曾减弱: “你记住,我们是男人,是男人就得有力量!若不如此,如何生活在这个险恶的世间?面对恶霸强人,用什么保护自己与自己的家人? “难道靠官府?若是欺凌你的是官员,要害你杀你的是官员亲友党羽,你又靠什么生存?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贪念恶念,不可能一直给你公正! “男人要活得有尊严,要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就不能做一只没有反抗之力的绵羊,得做一匹獠牙锐利的野狼! “要想恶人奸徒不敢逼迫太甚,要想权贵官吏不敢为所欲为,我们手里就得有力量,就得有刀!有让他们忌惮的锋利的刀! “李大头,你明白了没有?!” 李大头双手握紧长刀,就如同握紧了自己的命运,脸红脖子粗,咬着牙面色狰狞,如猛兽如战士,一字字道:“我明白了!” “好!那就杀出去,杀一个让你尊严无存,让你差些饿死野外的恶人,证明你是男人给我看!”左车儿指着院门外大喝,彼处还有厮杀。 李大头低吼一声,虎狼般的冲了出去! 章五二三 拿起刀(3) 河北,莫州,唐兴县。 李虎的早饭颇为丰胜,小米粥杏黄包外加鸡蛋咸菜,都是半大的女儿亲手所做。他的饭量一向很大,故而女儿做的也多,生怕他吃不饱。 如此饭食要是放在几年前,那是李虎不敢想的,彼时他虽然在乡间有些侠名,身边不乏狐朋狗友,实质仍是一介农夫,哪里比得上现在县尉的身份尊贵? 国战期间投身义军,在曹云烨的队伍里,于白洋淀、狐狸淀等地转战多时,李虎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有些军功,战后得到了官府封赏。 他加入义军时年纪已经不小,错过了修炼的最好时候,如今只勉强有个御气境初期的境界。但能在老家唐兴县做个九品县尉,李虎已是分外知足。 小米粥很多,饶是以李虎的饭量,也只能吃下小半盆,十一二岁的女儿就吃得更少,末了剩下一半,如今已是初夏,剩饭剩饭很难放到隔日。 但李虎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多出来的米粥本就不是留到明日的,等他出门去县衙上差,女儿就会把米粥送给隔壁的王大娘家。 那家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子,中间一辈人死在了国战期间,加之王大爷病体缠身王大娘身子骨弱,一家人生活十分艰辛。 朝廷虽然有赈灾粮,但也不是白给,需要各家各户出人出力,在官府的带领下去修桥补路、挖沟建渠、修缮城池等等,做了工才有口粮发下。 李虎已是官身,自然不缺吃穿,王大娘家就靠一个半大小子,能够做多少活计?每每王大娘出去做工,几天下来就会累倒,得来的口粮还赶不上汤药钱。 女儿心地善良,前些年跟着李虎在义军中奔波没少吃苦头,很早就懂事,现在常常接济对方,基本上每顿饭都会剩些下来送过去。 看看半盆米粥,又看看头发黄黄,脸颊消瘦,穿着陈旧布衣,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的女儿,李虎暗暗叹息。 如今世道艰难,他虽说是个有品级的县尉,但在不贪赃枉法的情况下,也仅仅能拥有一家人的吃食,连个仆人都买不起,还不如那些门路广的小吏富裕。 家里的清扫、浣洗、厨房杂事,都是由女儿一力承担。 厨房的灶台不比她矮多少,灶前添火需要蹲下,翻炒饭菜需要上凳子,揉面得使出吃奶的劲,小手很难将菜刀握把握得稳固,在大水缸里舀水需要踮脚伸腰,葫芦瓢里的水装得多了就必须得用双手...... 动作稍微慢些,饭菜要么就糊了锅底要么就烧红了...... 每回下差回来,看到对方来来回回忙碌,像是一只手忙脚乱的兔子,李虎就忍不住双眼发红。 其实他下差回来再做饭,怎么都是来得及的,不会很晚才吃饭,他也无数次让女儿不要再做饭了,可架不住女儿勤劳,不想做个懒人。 每次他一提起这些,对方就会扬起灰扑扑的小脸认真地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她长得高些了,就没有那种种问题了。 吃完早饭,想要收拾碗筷洗锅刷灶的李虎,不出意外又被女儿推出门,让他赶紧去衙门上差,区区小事不必堂堂县尉大人操劳。 走出没几步,李虎看到了隔壁王大娘家的半大小子,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家伙,看起来很本份做事也麻利,就是身子瘦些,而且显得不够机灵。 此时,对方正从巷子转角的水井里,双手提着一大桶水回来,胳膊上青筋突起,好似很吃力,但水桶平稳,几乎没有水洒出,看得出来也是一个干活的好手。 见到李虎,半大小子礼貌而又不无畏惧的叫了声伯父。没有刻意板着脸,但无论鲜亮官服还是腰畔横刀,都显得威严十足的李虎,淡淡嗯了一声。 李虎自从做了县尉,搬到这里来住,前后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女儿跟这个半大小子却好似已经十分亲近。 他好几回巡视街巷路过附近,都看到两人凑在一起,状似亲昵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女儿还笑得十分开心——可恶,女儿在他面前都很少笑得那么明亮! 李虎看半大小子不怎么顺眼,有一种提防窃贼和野猪的心态,否则对待对方的态度不至于这般冷淡。他心里总是不自觉的评判这小子的各种不好。 什么不够机灵,什么不通诗书,什么长得不太俊朗等等。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李虎回头一望,果然就看见女儿正把粥盆递给半大小子,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鸡蛋,做贼般塞给对方,那模样是既娇憨又好笑。 李虎悲从中来,禁不住暗叹一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女儿“开门揖猪”,看来这两孩子是真要走到一起了。 虽然对半大小子不太满意,认为对方不太配得上自己那么懂事善良的女儿,女儿嫁给对方是明珠暗投,但既然女儿自己喜欢,李虎也不至于棒打鸳鸯。 他边走边寻思:“再过几年孩子就大了,早晚得过门,该早些准备嫁妆,穷小子家徒四壁,不能让女儿过去吃苦,嫁妆必须积攒得丰厚些。” 想到这里,李虎只能期盼世道快些太平,这场饥荒尽快过去。百姓日子好过了城池重新繁华起来,他这个县尉也才能跟着沾光,不会连俸禄都发不齐。 国战期间风云变幻,李虎家破人亡,只保住了一个女儿,投身义军多年征战,也是数经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现在有了官身,算是苦日子熬到头。 李虎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把女儿风风光光嫁人,自己再续个弦生个儿子留个后,此生就算圆满。 到了衙门,李虎刚进班房解下横刀,就被县令叫了去了二堂。 唐兴县是个中县,正七品的县令跟正九品的主簿,眼下都在二堂坐着,一副早就等候李虎的模样,俱都面容肃穆。 一看这阵势,李虎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李县尉,本官昨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县令看似淡然的问。 李虎稍作沉吟,态度坚决道:“云柳村的百姓之所以伤人,是因为种粮被何地主家所截,虽然造成了些麻烦,却不是无端闹事。 “大人要下官以寻衅滋事的名头去云柳村抓人下狱,下官办不到。” 李虎自认为话已经说得很客气,要知道,云柳村百姓的种粮,可不是何地主家擅自截留的,若没有官府背书,他哪有那个胆量? 事实是何地主早就看中了云柳村的良田,想要低价购买,奈何云柳村的百姓不肯,县令跟何家沾亲带故,还收了对方的贿赂,这便让对方“截”了粮食。 云柳村的百姓到县衙来询问,县令就把过错推到何家头上,于是百姓又去何家去讨要公道,结果何家四门紧闭,并不给予答复。 眼看就要误了农时,云柳村的百姓急火攻心,便强闯何家,打伤了对方的家奴,这就正中县令与何家下怀,何家马上派人到县衙告状,县衙则下令拿人。 只要把百姓都抓进牢狱,关上几个月,对方的家人走投无路,就只能卖田换钱来县衙赎人,何家跟县令的计谋便可得逞! 没想到的是,云柳村的人空前团结,竟然把县衙的差役赶了出来,还一面结村自保,一面派人去州城告状。 这其实不会有多大效果,县衙有御气境修行者,云柳村的百姓根本挡不住,他们派去州城告状的人,也根本走不到州城。 但云柳村是李虎的老家,他不愿看到乡亲受难,恰逢衙门的八品县丞是个世家旁支子弟,向来跟寒门县令不睦,二者一合计,便打算为云柳村的讨个公道。 只是县令态度强硬,两人多番劝说无用。 后来两人决定扳倒县令且有了分工,李虎在县衙以道理劝说众人、拖住县令,而县丞则帮助云柳村的百姓去州城告状——算算日子,州城也该有意见下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县令竟然在昨日要求李虎去云柳村抓人,还威胁他,如果他拒不听令则官身不保! 明知县令是在作恶,李虎又怎么会去抓自己的乡亲? 在北胡大军杀来的时候,乡亲们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吗? 皇朝五年血战,无数将士埋骨沙场,千辛万苦才赶走了蛮子迎来太平,乡亲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怎能让他们再遭受无妄之灾? 县令似乎早就料到李虎会这般回答,当即冷笑一声: “本官之前还奇怪,区区一个云柳村,一群大字不识的刁民,怎敢公然跟乡绅、衙门做对,现在本官明白了,这都是有你这个县尉与县丞在背后撑腰! “李虎,事到如今,你还不知罪吗?!” 李虎悚然一惊,没料到县令会给他扣这么大顶帽子,明明是对方鱼肉乡里,现在竟然倒打一耙,不由得怒火万丈! 他在国战期间百战拼杀,血性激烈,哪能忍得下这等冤枉屈辱? 但他还是忍下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来之不易的平稳生活,为了自家那懂事乖巧的女儿。 他铁青着脸辩解:“大人明察,下官绝对没做过这种事!” 县令嗤地一笑:“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来不尝尝大刑,你是不会知道律法规矩为何物!来人,将李虎拿下!” 屏风后与大门外,立即冲出几名修行者,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拳脚相加,将李虎打翻在地,而后欺身而上,捆猪一样用铁链将他五花大绑! 李虎嘴角溢血,感觉肋骨刚刚都被打断了两根,惊怒不已的盯着稳坐如泰山的县令:“大人如此作为,就不怕上官怪罪?” 县令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踱步来到李虎面前,用俯瞰蝼蚁的目光看着他,不屑地道: “本官知道,你跟县丞有所图谋,把云柳村的人送去了州城。你以为这样州府的上官就会帮你主持公道?真是贻笑大方! “本官在州城若是没有人,岂会如此胆大妄为? “实话告诉你,州府的上官已经到了,却不是帮来你的,而是以诬告上官与煽动百姓闹事的罪名,将县丞拿下了带回州城审问! “至于你,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又没什么出身背景,还敢跟本官叫板,真是不知死活,何劳州府的上官操劳?本县大牢里的刑具,就足以让你魂飞魄散!” 一席话犹如当头一盆冰水,将李虎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可置信地道:“某家就算只是九品,也是朝廷命官,你,你竟敢对某家动用私刑,谋害某家性命?!” 县令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了腰,就连主簿都跟着笑出了眼泪。 笑罢,县令看傻子一样看着李虎:“本官怎么会谋害你的性命?但如果你是在自愿交代罪行后,畏罪自杀,本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虎浑身一颤,遍体生寒。 他出身乡野,少有侠名,没少与人争勇斗狠,投身义军后数年征战,手刃了不少北胡战士与绿营军贼徒,也曾从死人堆里被人刨出来,心志不可谓不坚。 但此时,面对猖狂的县令,他却像是面对猛虎,由衷感到恐惧。 对方好似比元神境的北胡千夫长都可怕,因为对方吃人不吐骨头! 李虎怨忿交加,在被押走的时候,挣扎着不甘地回头嘶吼: “我曾是白洋淀义军将士,我曾为皇朝拼命杀敌,我曾手刃数十北胡蛮贼,我为国家立下铁血战功,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县令却已看都懒得看他,自顾自回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神色自若的品茗。 “好茶。”放下茶碗的时候,县令赞叹一声。 主簿谄媚的笑道:“这是今年新出的铁观音,从数千里之外的福州运来的,大人若是喜欢,下官这就给府上多送些。” 县令满意地微微颔首。  章五二四 拿起刀(4)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李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阴暗潮湿的牢房,笑容狰狞的狱卒,丑陋血腥的刑具,无休无止的折磨,让他见到了比沙场厮杀恐怖、痛苦百倍的地狱。 曾今在混战里身中数箭、多处受创,连肠子都流出一截的境遇里,都不曾屈服害怕的李虎,如今在牢狱中彻底迷失了神智。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一张写满字的文书,和上面自己的血红手印。 等到李虎稍微恢复点力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带到一片四下漆黑的林子,视野中除了远处朦胧模糊的市井灯火,就只有面前站着的两个狱卒。 那一高一矮两个狱卒的脸,李虎就算是做鬼都不会忘记。 是对方让他经历了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几个时辰,是对方拿捏住他的手,让他在罪状上画了押,叫他从一个国战有功之士成了一个罪官! 更是对方,让在战场上都不曾惨叫的他哀嚎不休,几乎丢尽了一个大丈夫的所有尊严。 跌坐在地、遍体鳞伤、满脸是血的李虎,抬头恶狠狠的盯着两个狱卒。 “就是这里了,没人会看见。大牢里不好明目张胆杀人,在这里结果他神不知鬼不觉。待会儿把他往乱葬岗一丢,万事大吉,咱们也好跟县令复命领赏。” 高个子狱卒说到这,瞥见李虎怨毒的眼神,先是心头一突,旋即桀桀笑出声: “李县尉,你不必这么看某家,某家也是奉命行事。怪只怪你有眼无珠,竟然敢跟顶头上官对着干。和光同尘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们都懂你为何不懂?” 矮个子狱卒拔出横刀,上前两步,脸色阴沉:“跟一个死人废话这么多作甚,他死了也是自己蠢死的,怪不得别人。” 说着,矮个子狱卒高举横刀,对着李虎额头用力劈了下去:“蠢人就是蠢人,做了县尉还混成这样,丢人现眼,这官要是给某家做,不知道比你滋润多少倍!” 眼看刀光笔直而下,浑身酸软的李虎目眦欲裂,心中一片悲凉。 这个瞬间,人生的许多画面交替闪过,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临了,李虎脑子里只有女儿在灶台前忙碌的瘦小身影,满心只剩下担忧与愧疚。 他死了,女儿就没了依靠,往后该怎么在这个艰难的世道活下去? 国战期间,他没尽到一家顶梁柱的责任,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现在连唯一的女儿也护不住,算什么大丈夫? 他曾不屈服于北胡蛮贼,他曾为国血战,他只是不忍欺压乡亲,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连活下去这个简单的事,他都办不到?! 到底是哪里错了? 到底是谁错了?! 李虎心中的不甘与愤怒,在刀光临面的时候达到顶点! 然而到了这时,说什么都迟了。 真的迟了吗? 并不迟! 因为刀锋到了他额前一寸处,猛然顿住,再也无法落下! 瞪着眼的李虎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一只手,握住矮个子狱卒手腕的手。 强劲,有力,稳如磐石的一只手。 李虎转头。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远处依稀的灯火映衬下,倍显神秘莫测的人;一个哪怕在昏暗只有月光的林子边五官难辨,却让他一眼就认出身份的人。 意外而震惊的李虎脱口而出:“曹将军!” 白洋淀义军首领,曾蒙天子召见的曹云烨! “李队正,别来无恙。”曹云烨脸上似有笑容。 李虎几欲热泪盈眶。 “什么人敢坏我们的事,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矮个子狱卒动弹不得,却还在叫嚣,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曹云烨已经扭转了他的手腕。 叮当一声,横刀掉在地上,掉在李虎面前。 高个子狱卒想跑,却发现自己如陷泥潭,双腿有万斤重,怎么都挪不动,当下吓得面容惨白、胆敢欲裂。 曹云烨看着李虎,略显多余的问:“李队正,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李虎咬紧牙关:“我错了。” 曹云烨摇摇头:“你没有错。” 李虎不无疑惑:“错的不是我?” 曹云烨点点头:“错的是这个世道。” 李虎悲怆一笑:“这个世道怎么会错?它只是存在着,一如既往的存在着。” 曹云烨又摇摇头:“这个皇朝的统治阶层,告诉我们礼义廉耻,要求我们忠君报国,却不曾告诉我们,当他们自己不顾礼义廉耻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也没有告诉我们,当他们无视忠义欺压良善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虎怔了怔:“我们该怎么办?” 曹云烨的视线落在了李虎身前的横刀上:“拿起刀。” 李虎懵懵懂懂:“拿起刀?” 曹云烨正色问:“国战结束了,外虏驱逐了,战争就结束了吗?” 李虎低头寻思:“似乎没有。” 曹云烨面露欣慰之色:“既然战争没有结束,身为战士,身为男人,怎么能放下手中的刀?” 李虎没有立即捡起刀,而是抬起头直视曹云烨:“这一场战争,我们为何而战?” 曹云烨一字一句道:“为我们自己!” 李虎愣了愣:“为我们自己?” 曹云烨眉宇如剑:“为保证我们自己的公平,为剪除所有要求我们礼义廉耻、忠君报国,而又无视这些的人!” 李虎浑身一振。 这个刹那,他只觉得自己胸腹之中乍然升起一团烈火,无可阻挡的熊熊燃烧起来。 他拿起身前的横刀,站了起来,站得腰杆笔直,站得渊渟岳峙,站得顶天立地,站得不可被摧折! 两个狱卒惊恐莫名、浑身乱颤。 曹云烨看向矮个子狱卒:“你刚刚问我,坏了你们的好事,会有什么后果?” 矮个子狱卒战战兢兢:“是,是......” 曹云烨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可知,意图谋害一个为国百战余生的功臣,会有什么后果?” 矮个子狱卒惊慌无度、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 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邪魅而残忍的笑意:“会死。” 矮个子狱卒浑身一抖。 李虎手中的横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李虎拔出刀,鲜血如墨泼洒,狱卒软软倒了下去。 而后,李虎侧行两步,双手握刀,横扫千军,将高个子的狱卒的头颅斩了下来! 曹云烨掏出一个丹药瓶子,倒出一颗递给李虎:“现在你想去何处?” 李虎吞下丹药,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力量,双目似狼:“县衙!” ...... 轰的一声,县令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震得房梁泥尘云落。 嘴中不停往外涌血,感觉自己浑身骨头寸寸碎裂的县令,无力的跌坐在地,恐惧万分的看看反手间将他击伤的曹云烨,又看看手持横刀披头散发,如鬼如魔步步逼近的李虎,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吓得双股颤栗、心胆欲碎。 “李......李虎,李县尉,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何必,何必闹到这一步,杀了本官,你也会成为朝廷钦犯,家人难有生路,三......三思啊!” 县令绝望不已慌慌张张的哀求。 看他屁滚尿流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先前趾高气扬、掌控一切的气度?跟街边的乞丐已无本质区别。 李虎在县令面前停下脚步,咬牙切齿的问:“为何要残害云柳村百姓?为何要谋害某家性命?!” 县令欲哭无泪:“非是本官贪图何家的钱财,而是这本就是州府上官交代的任务,目的就是为了找个由头,让县丞带人去州府越级告状...... “这样,这样我们才能以诬告上官、煽动刁民对抗官府的罪名对付他,进而对付他身后的世家苗氏,这,这是寒门与世家之争,本官,本官也没有选择...... “这本不关李县尉你的事,可谁叫你站错了队,要跟县丞一条路走到黑? “本,本官是顺水推舟得了一些钱财,何家也得了些田产,可,可也没伤人性命,李,李县尉你......” 他的话至此戛然而止。 李虎手中的横刀,已经狠狠劈了下来,正中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劈成了血淋淋的两半! “为了党争,为了上官的利益,为了自己顺手发财,就不顾云柳村百姓的死活,就能残害朝廷命官,罔顾家国社稷,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活在这个某家与无数同袍拼了性命,血战保全的天下间?!” 看着县令凄惨的尸体,李虎怒气不减。 “县......县令大人?!”主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看到堂中这一幕,顿时如坠冰窟。 曹云烨随手一挥,对方的脖子咔擦一声,随即气绝而亡。 ...... 片刻后,李虎与曹云烨双双走出县衙,步履生风的走上大街。 在他们身后,县衙火光冲天。 “曹将军,县丞......” “我们有人救他。” 李虎松了口气,问道:“曹将军,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接上你的女儿,我们回白洋淀。”曹云烨早有计较。 “白洋淀......”咀嚼着这熟悉而又意义非凡的地名,李虎脸上有了笑容。 回到白洋淀,重拾战士的身份,在熟悉的战场上,继续未竞的战争。 对李虎来说,这是很不错的前路。 章五二五 怎么可能 燕平,皇城含元殿。 又是大朝会之日,赵宁这个在大都督府当闲差的副大都督,依然是坐在左侧百官的首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泥雕。 皇位上的大齐皇帝宋治,气度威严睥睨八方,这本该是整个天下最让人不敢忤逆的存在,但此时此刻,他却脸色阴沉怒气勃发。 早早起身离座来到殿中的宰相陈询,正在跟宋治奏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皇朝大事,一件比一件让皇帝生气。 首先当然是陇右战事。 在皇帝与群臣们之前的判断中,只要王师大举杀到,倒行逆施违背人心的凤翔军,必然是顷刻间树倒弥孙散,决定大势的战事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月。 倒是王师占领各个州县,行军要多花费些时间。 具备速战速决的信心,是宋治敢于在国战方休,河北与中原部分州县民生凋敝的情况下,发动这场战争的底气。 然而事实却狠狠打了宋治的脸,让他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至今日为止,这场仗已是打了三个月,王师却连陇山都没能越过! 一开始的时候,战事就不怎么顺利,邠宁、泾原两镇首先失陷,被魏氏的人马进驻了两镇的绝大部分城池,牢牢把控住了陇山防线。 虽说赵玉洁初到关西的时候,只用半月就拿下了凤翔,逼得魏氏不得不退守陇山,进展很不错,但就是在陇山,魏氏稳住了阵脚。 根据前方战报,凤翔军撤离凤翔的时候,本来士气低迷,军中第一强者魏无羡挡不住赵玉洁,按说退据陇山也难以坚守太久,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 陇山东麓地形复杂,多有险塞军寨,凤翔军试图据险而守,王师进入邠宁、泾原地界后,一路攻城拔寨,算得上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扫清了外围障碍。 随后,王师直逼陇山诸关。 到了这时,战争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如果王师能够攻进陇山,那么就算魏氏占着陇右十一州之地,其势也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魏氏就算祖业在陇右,毕竟经历了国战打击,且是新叛,对抗皇朝正统的根基不稳固,一旦没守住门户关塞,军心民心会瞬间溃散。 后续王师根本不需要一城一地的攻打,州县传檄可定。 魏氏正是在这时候,稳住了阵脚,重新凝聚了三军士气。 这当然不是靠空口白牙的许诺演说,也不是靠真金白银的赏赐——魏氏现在没什么家底,而是因为魏无羡让大军看到了获胜的曙光。 早在大战开始之前,魏无羡准备战事的时候,就在关中隐蔽布置了不少高手。 在战事进行一段时间后,这些修行者抓了不少给王师运送物资的将校,刑讯逼问出了王师不少情况。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王师缺粮。 魏氏的这些修行者,把抓到的将校,按照事先安排的渠道,快速送到了魏无羡面前,给了魏无羡借题发挥,在三军将士面前,拆穿王师底细的机会。 王师缺粮的现状,被魏无羡借被俘将校的口,夸大了不少,说只要凤翔军能坚守陇山三个月,则王师必会因为缺粮而退兵。 届时,凤翔军不仅可以守住陇山,还能趁机反攻,夺回凤翔不在话下,进取关中也是轻而易举——那就是富贵发财之时。 三个月怎么都不算久,尤其是对挡了蒙哥好几年的凤翔军而言。王师战力不能跟蒙哥的部曲相比,所以坚守三个月对凤翔军来说委实不难。 三军士气因此而重振。 加之赵玉洁虽然实力胜过魏无羡,但在后者不硬拼只纠缠的情况下,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事情做成不算难,而收获足够大,且失败的后果很严重,故而陇山暂时被凤翔军守了下来。 “魏氏狼子野心,抛弃礼义廉耻,不顾忠君大义,倒行逆施神人共愤,凤翔军中的绝大部分将士,却不是魏氏族人,他们是大齐的军队,是朕的将士! “他们为何就愿跟着魏氏反叛皇朝?王师已经到了城前,他们为何不肯弃暗投明,为何定要跟魏氏一条路走到黑? “战事已经进行这么久,他们也死了不少人,是什么让他们不顾生死,也要为虎作伥,自甘堕落?谁来告诉朕,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心什么肺?!” 宋治愤怒的质问声回响在大殿中。 看了一眼不无委屈的宋治,赵宁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哂笑不已。 国战期间,高福瑞等人纠集寒门势力,扶持泾原、邠宁等军而打压凤翔军,对他们而言,这是在对付世家,是皇朝大计,没有过错。 但他们短缺凤翔军的粮饷军械时,饿肚子的是凤翔军全体,枉死的也是全军将士,凤翔军感受到的,只会是皇朝对他们的不公! 这场战争对凤翔军将士而言,是在反抗昏庸无道的朝廷,是在为自己争公平! 所以他们斗志尚算坚定。 这些话,赵宁懒得跟宋治说,屁股决定思想,对方根本不会听。 在满殿大臣,都因为宋治的悲愤低头不言时,高福瑞站了出来,大声道: “回禀陛下,凤翔军这些人都是狼心狗肺,这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如此,他们就不至于不忠不义,就不至于割据叛乱,不至于贻害江山社稷!” 看了高福瑞一阵,宋治接受了这个解释。 对他而言,也不会有更好更能接受的解释了。 就陇右战事,宋治有了最终计议:“之前北胡大军刚退,北境边关还需要大量王极境高手坐镇,以防对方突杀回马枪、入境袭扰劫掠。 “眼下边关要塞都已修复得差不多,边军可以自行戍守关塞了,北胡也没有回头的迹象,所以那些王极境也可以撤回来,去陇右襄助贵妃剿灭叛贼。”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怒火:“传令给贵妃,诸王极境高手到了之后,一个月之内,必须将魏崇山、魏无羡这对贼父子生擒活捉!” 宰相陈询、参知政事高福瑞一起领命。 赵宁扫了一眼高福瑞的面色,推算出了对方的打算。 经过五年磨练激励,国战结束时,大齐明面上的王极境高手,加在一起已有三十多人,跟北胡大致持平——北胡虽然战死了很多王极境,但并没有后继无人。 孝文山之役后,赵宁未能再大规模屠戮北胡高手,对方的王极境数量又逐渐提了上来。 皇朝这么多王极境高手,魏氏一族凤翔军一军又能有多少? 双方之间的差距有若云泥。 战事不如宋治预料的顺利,他不得不加派力量,但只要从北境长城返回的王极境们赶过去,优势就会是压倒性的。 事情议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宋治心情不太好,便趁机让大臣们下去用饭,申时过了再回来继续,他也好缓缓心境。 每每这种情况,皇宫就会赐下饭食,大臣们不必回家来回折腾。 但一些修为高绝、地位不俗的大臣,也可以选择回府用饭,反正来回迅捷,而且皇宫里的饭食,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惯。 赵宁回了郡王府。 他在朝堂上都是个摆设,宋治巴不得他做个孤臣,不跟任何大臣来往,当然没道理吃饭还在皇宫,跟百官们混在一起。 回了府,简单吃了饭,赵宁尚在喝茶漱口,黄远岱跟周鞅便进了门。 听赵宁大致讲完陇右之事,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这下魏氏可麻烦了,他们拢共就那么几个王极境,一旦面对数倍高手,这仗可没法再打下去。” 赵宁不置可否:“我看高福瑞的意思,是不会派世家高手参战的。” 黄远岱长长的哦了一声:“那还可以打一打。” 大齐明面上的三十多个王极境高手,听起来很多,其实几个大世家就占了小半壁江山:赵氏、魏氏、杨氏。 乍看这很不可思议,但只要想想国战的情况,就知道这并没什么不合理之处。 赵氏、魏氏是排名前三的将门,本就高手多、底蕴足。 国战时期,三大将们各自参与的战场大势不失,没经受太大损失不说,还给了族中子弟成长机会。 像孙氏这种国战前势力不俗,有望取代赵氏的将门,国战兀一开始,就在山海关之战中损失惨重,连麾下部曲都折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强盛可能? 其余世家,无论将门勋贵还是士人门第,经历的战事都很惨烈,死伤无数,很多英才没成长起来,便已饮恨疆场。 反观赵氏、杨氏子弟所在的河东战场,从始至终就没经历过惨败,魏氏虽然在陇右节节败退,但也不是一溃千里,最后还稳住了阵脚。 且三家还有赵宁、魏无羡、杨佳妮这种天才,自己境界提升起来后,指点族中子弟很方便,家族受益不小。 一场国战,绝大部分世家都惨遭削弱,唯独这三家不弱反强。 其它世家的王极境高手,加在一起也没这三家多。 “即便朝廷不用世家高手,帝室加上寒门,也有二十来个王极境,其中不乏王极境中期的强者,他们要是一股脑都去陇右,这一仗魏氏能怎么打?” 周鞅不认为魏氏还能继续奋战。 黄远岱瞥了周鞅一眼: “要是魏氏被迅速镇压,世家们都会畏惧失声,这天下又会被陛下牢牢掌控。而陛下下一个要对付的对象,必定会是赵氏。 “届时咱们连自保都不可能,还怎么带着平民百姓反抗不公反抗压迫?” 周鞅闻声一怔,愕然的看向赵宁:“殿下准备暗中襄助魏氏?!” 这是最大的可能! 若有赵氏相助,魏氏就有机会守住陇山。 两家患难与共,赵宁有这个选择顺理成章! 面对周鞅如火的目光,赵宁摆了摆手,正色回应: “天下谁人不知,我赵氏一族家风刚正、满门忠烈,是社稷柱石?赵氏怎么可能跟割据造反、祸乱一方的魏氏搅在一起?” 章五二六 闻风而动(1) 听罢赵宁的回答,面色紧绷的周鞅松了口气。 他拱着手认真道:“殿下能够如此想,实在是再好不过。” “老周你总是这般大惊小怪,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黄远岱对周鞅方才的紧张神情很是不屑,撇撇嘴接着道: “殿下是皇朝郡王,身份何等尊崇,又是大齐唯一的战神,地位何其重要,一言一行,自然都得顺应天下民心。 “如今大战方休,民心思安,殿下岂会逆势而为? “跟反贼勾结,此事一旦败露,不说陛下立马有了正当借口对付赵氏,殿下的声望也会随即跌落谷底,再无出头之日。” 周鞅不在意黄远岱的调侃,反而大点其头,认同对方的一番见解。勾结反贼这种事,想要一直隐蔽,明显是一厢情愿,尤其是在要襄助非凡战力的情况下。 但是很快,周鞅又变得忧心忡忡:“殿下不帮魏氏,魏氏撑不了几个月,届时陛下还是会打压赵氏,如之奈何?” 没谁相信宋治会不这么做,退一步万步说,就算宋治会对几个世家手下留情,这里面也肯定不会有赵氏。 赵氏的实力不允许宋治姑息。 面对这个实际问题,黄远岱笑而不语,赵宁云淡风轻。 申时一过,赵宁回到皇城,跟宋治、众臣一起在含元殿继续朝议。 宰相陈询抛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重磅炸弹:中原、河北州县之乱。 “四月二十日,松林镇运粮队伍中的民夫,在一些江湖修行者的蛊惑下,悍然围杀押运队伍的官差,致使九名官差全部当场殒命! “而后,二三十个民夫在这些修行者的带领下,竟然丧心病狂的袭击松林镇官衙,包括松林镇蔷夫在内,二十多名官吏差役死于非命! “再后,这些贼子开仓放粮,引得松林镇大乱,最后裹挟一百多名青壮百姓,在州县高手赶到之前,遁入荒野不见踪迹。” 陈询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沉重面色悲痛,仿佛正置身于一场血淋淋的天灾人祸中。 他接着道:“四月二十五日,贝州历亭县有富商当街欺辱卖柴老翁,引发百姓群情激奋,围殴富商及其随从。 “县衙官差赶到后,大肆抓捕百姓,双方冲突之下,致使百姓一死多伤,于是有青衣刀客自酒楼中持刀而出,当街杀官救人,而后蛊惑大量百姓冲击县衙,欧杀官吏差役三十余,纵火焚烧官衙,抢夺官仓中的粮食! “莫州驻军赶到时,已不见青衣刀客踪影,只看到满城炊烟、饭香四溢,如同过节的百姓。” 顿了顿,陈询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五月八日,莫州唐兴县县尉李虎,因蛊惑云柳村百姓攻打乡绅庄园、对抗官差之事泄露,在被官吏审问时,于不明身份高手的帮助下,手刃官吏火烧县衙。 “县令、主簿之下,多名官吏或死或伤,之后遁入白洋淀不见踪迹! “唐兴县县丞,与李虎沆瀣一气,诬告上官,本已被州府官吏押解回州,却在半途被人劫走,州府官吏曝尸荒野,数日后才被找到。 “五月十六日,沧州乐陵县,修路的百姓因不满官府施粥棚的粥米太稀,鼓噪闹事,质问赈灾粮食去处,官府镇压之下激起民变,引发千余百姓冲击县衙,抢夺官仓粮食。 “城中有名的富商、大户,遭受池鱼之殃,家中粮食被洗劫一空,而后百姓占据县令,举旗造反......” “五月二十二日......” 听到这里,面色青紫、五官抽动的宋治,终于忍受不住,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反了,反了天了!这些刁民贼子,真是反了天了! “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发指,无所顾忌到这般气焰,真当朝廷的大军都是摆设,不能平灭这些许叛乱,不能让他们九族尽灭?!” 之前用饭的那一个时辰,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境,至此完全荡然无存。 此刻皇案后的宋治,暴跳如雷的犹如一只疯狂的老虎,震得殿中百官莫不畏惧低头。 天子之怒,无人不惧。 不惧就会官位不保、人头搬家,乃至亲族罹难! 陈询在陈述那些事情的时候,高福瑞一直战战兢兢,颇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意思,此刻被宋治一顿怒吼,吓得浑身一颤腰身一软,差些当即趴在地上。 眼见满殿寂静,他连忙起身离座来到殿中拜下: “陛下息怒!这些乱臣贼子无君无父、不忠不义,全都是暴民恶贼,所行之事神人共愤、罪不容诛!之前是臣等疏忽了,这就拟定策略,派遣大军、高手镇压,一月之内,必能还世间太平!” 杀人般的目光落在高福瑞身上,宋治眼神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陇右战事不如预期中顺利,劳民伤财让方经国战的皇朝雪上加霜,已是让他烦躁不已。为了迅速底定陇右战事,他不得不派遣大量帝室、寒门王极境过去。 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应对,但实际上并非没有危险。 这么多帝室、寒门高手离开京畿之地,远赴陇右战场,若是世家强者趁机发难进逼皇宫,他又如何应付? 要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自东汉末年以来,士族门阀分裂天下倾覆皇朝,直至前朝因为世家利用各路反贼颠覆朝廷,世家大族就一直是皇权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眼下寒门如日中天,世家处境微妙已到了悬崖边上,说他们一定不会奋起一搏,打死宋治也不信! 别的姑且不言,要是赵氏在燕平高手力量空虚的时候,纠集世家带头发难,就是宋治怎么都不得不防的实际威胁! 为了防止大齐皇朝重蹈东汉、前朝的覆辙,被世家大族分裂江山、倾覆社稷,宋治这才在魏氏第一个冒头后,立即决定给予雷霆一击! 他必须将这种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宣示大齐的强悍稳固,表现他皇权的无可匹敌,姑息只会养奸,极可能让大齐皇朝进入末世! 要不是国战后封赏大体合理,眼下世家们还算温顺,对大多数世家们的弱者心理有所洞悉,赵宁等赵氏族人这些时日又分外安分,宋治怎敢决定让大量帝室、寒门王极境离开燕平? 他可没有元木真那般威压整个天下的天人境修为。 他连王极境后期都还未突破! 现在可好,陇右战事还未平定,河北州县又开始动-乱,好不容易解决外患的宋治,又得为内忧焦头烂额。 这让自国战以来,一直夙兴夜寐的宋治,怎能不怒? 陈询只提了五个县的乱事,但宋治却知道,河北、中原的乱事加在一起,已经达到了可怕的十几件! 凭着帝王的敏锐,宋治察觉到这是一股正在酝酿的风暴,一个应对不好,风暴就会肆虐各地,成为他的心腹之患! 国战大齐虽然打赢了,但国战期间大齐内部就有各种矛盾,之前没有精力与机会解决,现在也不见消停。 江南各地节度使为了筹措粮饷,手段多有暴虐之处,还闹出过民变,他们与地方大族大户的关系可不和睦。 而世家与寒门的互相倾轧,从来不曾停歇,只是没有失控而已。 节度使拥有地方军政大权,无异于一方诸侯,国战时期不得不倚重他们死战守地,如今国战结束了,若不及时收拢藩镇权柄,这就是祸乱之源。 自古以来,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讲究的是强干弱枝。作为皇帝手中刀剑的皇朝大军,掌控天下令万民畏服的利器,岂能掌握在各个节度使手里? 眼下的大齐,亟需安定整顿,哪里容得下又一场混乱风暴? 若真再有一场大风暴,皇朝的根基就会不稳,大齐的天下将再度风雨飘摇! “参知政事说得好,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当真是能够为君分忧。” 宋治勉力压抑着心头怒火,但眉宇间的杀气却依旧冷冽,“朕倒想问问,四月五月发生的事,为何直到现在才呈奏给朕? “在这之前,你们都干什么去了?身为皇朝重臣,难道不知这些事情的重要性?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最后八个字犹如惊雷,在大殿中的每个大臣心头炸开,回响不绝威压如海。 高福瑞没想到宋治的怒火如此之大,当下便骇得胆敢欲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别人感觉或许会轻些,但他不一样。 他是参知政事不说,这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有上报宋治,也是他利用个人权威强压下的!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在陈询就是个应声虫,他跟赵玉洁主持皇朝政事,而如今赵玉洁又不在燕平的情况下,州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治起罪来他首当其冲! 高福瑞比谁都清楚,州县的这些百姓之所以会一点就着,不顾一切犯上作乱,十有八九是因为官府克扣了赈灾粮,心中早就蓄积了对官府的滔天怨气。 而下面的官员敢这么肆无忌惮行事,当然是打通了上面的关隘,作为这些“关隘”的最顶端,高福瑞个人获利之丰厚,常人难以想象。 事情一旦败露,高福瑞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就更不必说,这些事情里面,还有打压世家的情由。 在此之前,高福瑞一直想要通过个人权势,让州县高手捕杀作乱者,杀鸡儆猴平息事态,而后再轻描淡写禀报给宋治,这样他就没什么罪责。 可没想到的是,乱事一件接一件,他终于还是捂不住了,只能由着陈询在朝堂上捅出来。 他更加不会想到的是,其实宋治一早就通过飞鱼卫,知道了州县的各个乱事。 宋治敢于让赵玉洁主事内阁,自己装病不处理具体政务,怎么可能不防范人心不防范自己真的被架空?飞鱼卫作为他的耳目,就是他的核心依仗之一。 之前隐忍不发,一方面宋治是觉得那都是小事,相信高福瑞能解决;另一方面他现在不处理具体政务,姿态做出来了就得做足,不能轻易半途而为。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短短两个月,事情就有失控倾向! 而今,他不得不走出宫城来到皇城,亲自处理这些麻烦事。 这是国战结尾时,因为河北义军的忠君报国,最后一战轻松击败北胡,宋治生起豪情壮志,自认为是古今罕见明君后,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陛下恕罪,臣下罪该万死!” 高福瑞连忙磕头认罪,“臣下原以为能为君分忧,解决这些小事,不想叨扰陛下养病,不曾想河北这些地方,被北胡统治了几年,人心变得暴虐,没了忠义之念,竟敢连续作乱! “这都是臣下的罪过,臣下痛彻心扉,只希望陛下稍息雷霆之怒,不要为这些暴民伤了龙体!” 宋治眼角抽搐,半响无言,末了不无神伤的坐回皇座。 赵宁看着宋治跟高福瑞这对君臣,或忧虑心累或惊慌无度,心境就像是一汪波澜不兴的湖水,平静安宁。 作为十几个县邑动-乱的幕后主使,一手将对方送到火上烤的始作俑者,赵宁眼下并不如何高兴得意,甚至谈得上是无悲无喜。 这还只是开头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 章五二七 闻风而动(2) 国战前,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借赵宁的手让刘氏、庞氏等世家或根基折损或元气大伤,彼时赵宁是借势而为,同时也是宋治手里的棋子。 而后宋治靠着历代先帝遗泽,将寒门势力发展壮大,用寒门与世家争斗来打压世家加强皇权,将徐明朗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对方被卖了还给他数钱。 之后无论是建立推事院,还是发掘出赵玉洁,亦或以地主大户兼并土地,造成无数流民的现实成立防御使、团练使新军,彻底断绝将门根基,自己隐居幕后不担主要因果的举止,都称得上是天人手笔。 彼时的宋治,虽没有秦皇汉武的功绩,但也堪称雄才大略。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所有人都是他的玩物。 那时候的赵宁跟对方没有可比性。 如果没有之前那场国战,宋治的所有谋划,都会有条不紊的实现,手握大势的他,没有任何世家、人物能够抗衡。 赵氏也得接受皇后被废、军权被夺的命运,渐渐沦为普通大族乃至消失于史书中,亦或是被冠以谋反的罪名,顷刻间举族覆灭。 正是因为有这场国战,有重生而来的巨大优势,赵宁才能扭亏为盈、转败为胜,让赵氏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如今手握河东军、称霸一方的诸侯。 他才能羽翼丰满,有一品楼、长河船行可用,事事都能料敌于先,立下大功建立无上威望,拥有非凡影响力,并成为在黑幕背后搅动风云的伟岸存在。 现如今,一切才会不同。 平心而论,赵宁不是什么才高八斗的人物,除了修行天赋高些,在谋略算计上估计还比不得魏无羡,他能布下眼前这样的局,靠得无非是三点。 其一,先知先觉,早做准备;其二,认清形势,因势利导,借力而为;其三,有黄远岱、周鞅这样的人全力辅佐。 靠着这些,国战时期有大齐对北胡的攻守易行,国战之后,亦有赵氏对帝室、赵宁对宋治的攻守变换! 现如今的宋治,自认为能够洞悉一切,但在赵宁看来,对方却是身在空中楼阁,自以为俯瞰八方无所不能,殊不知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虚空,性命堪虞。 此时此刻,赵宁一如既往的置身事外,古井无波的看宋治与高福瑞等人表演。 他知道,宋治跟高福瑞马上就要开始展现演技。 果不其然,宋治黯然神伤的坐回皇座后,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连叹气,不无委屈的看着群臣道: “朕自即位以来,自问勤于政事,不曾有片刻懈怠,平日里厉行节俭,不曾有出格的奢华享受,多年过去,未曾兴建一宫一殿,就是不想耗费民力。 “可前有北胡南侵,家国蒙难,百姓受苦,后有魏氏割据造反,祸乱一方,扰乱社稷,今又有百姓杀官抢粮,占据县城不服教化,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朕当真是昏君不成?朕应该如何治国? “朕是不是要下罪己诏?”不同的君王性情、想法不同,言行也会有很多差别。 有的铁血刚硬,乾纲独断,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一言为天下法;有的仁厚宽恕,被大臣喷一脸唾沫不发怒,连普通艺伎宫人也会怜悯,凡事都有商有量。 宋治向来以宽厚示人,常常用自省自责的方式,来博取群臣的认可、赞赏与羞愧,让对方甘愿为之卖命。 毕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帝都神伤自责了,身为臣子要是还不知道效命自省,难道是要逼得皇帝抄你的家灭你的族,才肯幡然醒悟? 他这番话一出,满殿大臣连忙起身离座,惶恐的拜倒于殿中,大胜口呼陛下圣明仁德,天下有事都是他们这些臣子的过错,请陛下万勿妄自菲薄。 高福瑞泪流满面的悲泣道:“天下何人不知陛下英明仁慈?若非陛下雄才大略,何以能让大齐赢得国战? “只是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万民中总有些德行不修、不忠不孝的,历朝历代都没少过暴民乱贼。臣等这就处理刁民作乱,事若不成,甘愿提头来见!” 众臣皆道:“若不能为君分忧,甘愿提头来见。” 宋治见群臣的态度符合预期,这便用一种强忍悲痛的神色道: “各地乱民生事,十有八九都会开仓抢粮,可见他们必是饥肠辘辘,而朝廷发下的赈灾粮并无不足。由此观之,州县官吏多有贪墨粮食、损公肥私者! “此等社稷蛀虫不除,大齐如何安存?” 高福瑞心里咯噔一声。 皇帝并非不知道各地乱象的底细! 他知道此事已经无法善了,遂把心一横,鼓起勇气以退为进: “臣忝为参知政事,却不能办好赈灾的差事,不能监察天下官吏,实在是罪莫大焉,臣愿革职以谢天下!” 众臣皆表示愿意领受处罚。 在高福瑞看来,革职以谢天下,已经是最大的处罚。 毕竟对他这种皇朝大员来说,肯放弃奋斗了半生得来的高位权势,已是怎么都对得起州县饿死病死的成百上千百姓了。 ——平民百姓不过是他放牧的羊而已,他们的性命,难道还比得上他的这个皇朝肱骨的官位? 本朝最近几十年是太平盛世,纵然官员失职办砸了差事,害了百姓,多半也只是停职、降职,大多不过是认错道歉而已。 但凡稍微有门路有背景的官员,停职、降职也都是暂时的,用来平息民愤罢了,事后都会悄无声息官复原职,继续手握大权荣华富贵。 他一介参知政事,愿意革职以谢天下,做回普通人,那是多大的处罚力度了? 宋治正了正神色,恢复了帝王威严:“尔等有认错之心,可见没有丢了职责操守,朕心甚慰。然而各地生乱,若不明正典刑,不足以平息民愤。 “传朕敕令:宰相陈询,统领百官不力,致使州县贪墨之事不绝,降爵三等,罚俸两年;参知政事高福瑞,不能协理朝政,降为黄门侍郎,罚俸一年; “户部、转运使调派赈灾粮食而不能物尽其用,失职之错不可不察,户部尚书、转运使各降爵一等,罚俸一年! “贝州、莫州、沧州等有百姓生乱之州府,一应刺史革职查办,押回京师交由刑部审理,若有贪墨情节,皆斩不赦! “限各州新任刺史到任两月之内,配合藩镇、州府驻军剿灭作乱暴民,以儆效尤,并严查贪墨赈灾粮之官员,肃清州县吏治。 “若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刺史、县令等地方主官定斩不饶!” 闻听此言,众臣莫不神色一凛。 高福瑞则是大松一口气,从二品的参知政事降为四品的黄门侍郎是不小打击,但只要圣眷不衰,他的实际地位不会下降多少。 而且他相信这是暂时的,等到陇右平定,皇帝封赏群臣的时候,他就能因为主持调拨粮饷军械等后勤物资有功而官复原职。 至于罚俸——有几个官员是靠俸禄过日子的? 陈询没什么神色变化。他是遭了池鱼之殃,谁让他是宰相呢?皇帝没有趁机拿掉他的宰相之位,他已是万分庆幸。 此事议定,众臣各归其位。 平心而论,宋治的处置力度已是不轻,但赵宁并没有任何钦佩之念。 对各州刺史的处置是真的会落到实处,有贪墨的皆斩不赦,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待观察——高福瑞肯定会出面保全,毕竟他是收了好处的。 皇帝不查高福瑞有没有收授贿赂,不问不少乱事中涉及的寒门世家之争,只是着眼于州府刺史的失职之罪,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剿灭作乱暴民,这是题中应有之意,犯上作乱的不杀,朝廷统治秩序何存?至于这些所谓的刁民是不是不得已,是不是有苦衷,谁在乎? 皇帝嘛,统治阶层的代表,本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哪怕治下之民受了罪,也只能按照章程诉诸于官府,期待官府做主伸冤。 如果官官相护,不给受苦者做主,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命硬且有盘缠有年复一年时间的,就层层上访,看会不会有人理会,看会不会被打死。 命不硬被害了,那只能说这就是命。 总之,你不能自己起来反抗,反抗就是寻衅滋事,就是扰乱治安,就是贼子罪犯,就该被下狱治罪,就该一生完蛋。 望了一眼满殿形形色色,都暗暗轻松仿佛已是安然度过一道险槛的大臣,赵宁暗暗摇头。 末了,皇帝忽然道:“不少百姓暴乱的案子里,都提到了青衣刀客。国战之前这些人就经常以武犯禁,杀官害民,朕严令过州县绞杀。 “国战期间,这些人音讯皆无,朕还以为他们被州县捕杀完了,没想到时隔数年,现在又冒了出来,看来不会没有来头。 “传朕敕令,严查各地青衣刀客的根脚,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大逆不道,在朕的治下口不择言的说什么‘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五二八 闻风而动(3) 一日大朝会,在皇帝下令严查青衣刀客根脚后结束。 赵宁照例去大都督府坐了坐,下差时间一到便回了郡王府。 对皇帝的敕令,他没太多想法。 国战前,若不是青衣刀客匡扶天下正义、彰显世道正气,多少达到了些正人心的效果,在大齐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官府贪赃枉法,大户为富不仁,弱肉强食愈发露骨的情况下,国战期间哪会有那么多平民出身的热血儿郎,甘愿抛家舍业赶赴沙场? 如果换了一个人,面对皇帝此举会心寒会委屈会悲愤。 但赵宁不会。 他早就看透了皇帝的帝王心术,对方在他心里也早已没有位置,所以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在这一点上,赵宁称得上是心如磐石,无欲则刚。 夜晚,东书房,赵宁跟黄远岱、周鞅又坐在了一起议事。白天申时的那点时间太短,许多事情来不及商谈。 “陛下处置各地百姓反抗之事的举措,可谓是下了重手,那么多刺史被直接捉拿问罪,在本朝尚属首次,但有先前的情绪铺垫,百官也不敢反驳。 说到这,黄远岱笑了一声,“最惨的还属宰相,只是遭受池鱼之殃便被降爵三等。陈氏世袭的爵位,本就只是侯爵,现在可好,一下子成了男爵。 “若是换作以前,爵位还有可能恢复,亦或者只是降陈询的爵位,到了下一代还是袭承侯爵,但眼下陛下明显是借题发挥,很难再给陈氏机会。 “作为一个世家,陈氏的立身之本,算是就此折损了一半。” 周鞅不在乎这些权力争斗,他关注的是大业大计,是黎民百姓,当下肃然道: “陛下处置各州刺史,派遣新的刺史整顿官场、肃清贪墨,又有后续严令,如此一来,各地吏治会否就此好转? “若是好转,官民相安无事,百姓吃饱了肚子,不再被官府欺压剥削,自然就没了反抗动机,殿下的大计是否就会夭折?” 话说到最后,周鞅自己先意识到了不对,猛然合上了嘴巴。 赵宁轻描淡写道:“若是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受欺压享有公平,皇朝因此海晏河清、真正天平,我的心愿便已实现,谈何夭折?” 周鞅拱手道:“是鞅失言了,殿下勿怪。” 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看小孩子的目光,扫了周鞅一眼,无声调侃对方的天真。 为了不让周鞅持续尴尬,黄远岱转换了话题,主动问赵宁: “殿下,陛下派遣帝室、寒门高手前往陇右,战场上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便会对魏氏形成碾压之势。 “纵然陛下为了确保京畿防务、提防世家发难,不会把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都派过去,也足以让魏氏无法应对。 “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听到这里,周鞅也肃穆看着赵宁,等待对方给出答案——赵宁之前已经说过,他不会帮助魏无羡,可魏氏败亡又对赵氏有害无益。 赵宁平淡道:“这事不需要我如何看。” “殿下此言何意?”周鞅不解。 赵宁看了看周鞅与黄远岱,忽然笑了笑,摇头道:“你们都小看了一个人。” “魏帅?”周鞅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 “魏帅的修为战力,连贵妃都比不上......” “魏蛤蟆最强的地方,从来不是修为战力。” “那是什么?” “谋略。” “陇右战局简单明了,哪里还有谋略的用武之地?” “上兵伐交。谋略通常用在疆场之外。” 周鞅怔了怔:“是何种谋略?” 赵宁目光幽深,缓缓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周鞅:“......” 他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汗颜道:“殿下,现在这种时候,不好作儿戏之言吧?” 赵宁双手一摊,满脸理所应当的无奈:“我又不是魏蛤蟆,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了解魏无羡,清楚对方每每在行事的时候,目光都会看得很远。 年少时他们几人在燕平跟纨绔们斗殴打仗,魏无羡这个狗头军师,常常能通过各种眼花缭乱的布置,把对手耍得团团转。 现如今魏氏仗着那点兵力那点地方,就敢第一个冒头跟朝廷对着干,魏无羡不会不想到各种可能性,做各种应有的布置。 赵宁虽然不知道魏无羡的具体谋划,但他很肯定,对方的策略必定早已开始施行,眼下的陇右战局对魏氏而言虽然凶险万分,但对方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周鞅听罢赵宁不负责任的言论,满头黑线,表示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这时候,黄远岱忽然悠悠来了一句:“某家倒是能够想到一些。” “哦?”赵宁眉头微挑。 “这种时候,黄兄就别卖关子了!”周鞅不无急切。 黄远岱老神在在的伸出四根手指:“也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合纵连横!” ...... 陈府。 陈安之在书案前枯坐良久,手里的书册一直不曾翻页,目光焦点落在虚无处,明显是神游物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今日在朝会上,皇帝把陈询降爵三等,下手可谓极重,举族上下闻听此讯,无不是愁眉不展,惶然凄然而又愤然默然。 陈安之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陈氏。 原因很简单,国战之后陈询这个宰相,一直是只有眼睛耳朵而没有嘴巴,对朝政不发一言,对诸事不拿主意,硬是把自己扮作一个应声虫。 皇帝对此很不满意。 皇帝需要的宰相,不是一个应声虫。 皇帝想要陈询像徐明朗那样,做他忠实的鹰犬、锋利的爪牙,替他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说直白些,皇帝要的,是陈氏忘记自己世家的身份,把自己当作寒门大族看待,彻底变幻阵营,为皇帝的国政大事、打压世家毫无保留! 大齐的世家这么多,如今基本都有军功在身,声望与影响力不错,皇帝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大计不会更该,但总不好把所有世家都赶尽杀绝、举族倾覆吧? 这不是要逼得世家都去造反?不是要让天下人纷纷侧目? 皇帝改变了方式。 皇帝的策略陈询明白,陈安之也了解,那就是用和平的方式,相对温和的手法,把世家大族演变成普通大族——也就是寒门大族。 这其中的核心,一是要世家放弃世袭爵位,二是族中子弟用参与科举的方式出仕,而不是享受家族蒙阴。 放在前朝亦或是本朝开国之初,这是皇帝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但到了现如今,寒门如日中天,这就是世家不得不面对的切实抉择。 而皇帝要陈氏做的,就是带头。 他要求宰相以身示范。 世家勋贵,肯定不会轻易接受皇帝的和平演变,一开始皇帝必然要雷霆打压一些、严厉处置一些,杀鸡儆猴。 这就需要陈询来做刀子。 陈询不愿意。 其一,他如果同意,几代人之后,陈氏就不会有现如今的权势地位;就算世家教育非寒门可比,一两百年后,也顶多是个有名的书香门第、官宦大族。 或许会依旧显赫,但不会再有世家之贵。 不袭爵,不蒙阴,世家根基不存。 其二,背叛世家,做皇帝的爪牙,帮着皇帝对付世家,陈询无法接受。 国战前,陈氏基本就是这么做的,经由他们的手处理的世家官员不计其数,别的不说,仅是赵氏、魏氏的族人,陈安之都没有去拼命保全。 但这是国战后了。 国战期间,陈询在汴梁就已改换心志,决定重归世家之列,做有利于世家整体的事,国战多年努力,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重新被多半世家接受,现在岂有反复之理? 于是陈询宁愿做个应声虫宰相,也不做一只咬人的狗。 所以皇帝今日借题发挥,直接把陈氏的爵位降了三等。 皇帝的言外之意很明确:陈氏不可能明哲保身,就算陈询只做应声虫,他也有的是办法让陈氏衰落,从世家之位上跌下去,并且万劫不复。 陈询忧心忡忡,陈安之也坐立不安。 这一晚注定不会平静。 戌时下两刻,陈府来了一位客人,对方刻意遮掩了行踪,显得鬼鬼祟祟,但对方的身份却非同寻常,是门第苗氏的大长老苗彧。 陈询在东书房接待了对方,陈安之陪同。 稍微寒暄,陈询问起对方来意,须发花白,一身儒雅之气的苗彧正色道:“苗某此来,是为救陈氏于水火。” 陈询微微一怔,双方关系不错,遂肃然问道:“苗兄何出此言?” 苗彧直言不讳:“去年秋日,陛下封赏国战有功之士,对世家并不曾区别对待,彼时我等都以为,陛下终止了打压世家之念。 “可如今观之,陛下赏罚分明,并非是顾念世家功劳,决定要善待世家,而仅仅只是不想天下非议、人心迷惘而已。 “今日朝会,陛下将陈兄降爵三等,陈兄难道还不曾察觉,陛下这是借题发挥?” 陈询一阵默然。 苗彧看出他的顾忌,接着道:“莫州唐兴县的事,想必陈兄清楚得很。 “我苗氏子弟在唐兴县不过是出任了一个县丞,可那些人竟然不惜克扣赈灾粮,逼得云柳村百姓走投无路聚众对抗官府,也要设局坐实他煽动百姓、诬告上官之罪,想要以此撕开口子,来对我苗氏发难! “寒门从来不曾放弃打压世家,陈兄难道还不明白?” 陈询叹息一声:“陈某只想明哲保身。” 苗彧重重击节:“陈兄何其谬也! “魏氏起于陇右,坐拥雄兵割据一方,以一家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导致陛下对世家的忌惮之心已是前所未有! “当此之时,陛下迫切需要身为宰相的陈兄,表明自己的态度,助他施行大计,绝不会容许宰相之位被不符心意的人占据! “陈兄若不能顺从陛下,不消多久,陛下恼羞成怒,宰相之位必被人取而代之!届时,陈兄如何能有善果?陈氏又岂能脱离水火?”  章五二九 闻风而动(4) 陈询脸色变幻,心思不定。 国战前他就是皇帝的爪牙,国战时期为了世家寒门同心同德,纵然他心思不对,宋治也不曾为难他。 可现如今不同了。 陈询肃然问:“苗兄突然造访,说起这些,其意究竟为何?” 对方是要劝他放下顾虑,完全听命于皇帝,保全陈氏一族身家性命,还是想劝他奋起反抗,彻底跟皇帝撕破脸皮? 苗彧并没有冒然表明心迹,他看了看陈安之,忽然笑道:“陈小子,老夫来的时候,看到蒋氏有人来了,那是你的生死同袍,还不出去迎一迎?” 陈安之莫名其妙,与陈询对视一眼,拱手起身,离开厅堂。 还没出中庭,陈安之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伫立在假山旁皓月下,身材高挑曲线曼妙,有一股遗世独立而又凌厉无比的气势,明显是在等他。 “为何在这里等?怎么不入厅堂?”陈安之走近后奇怪地问。 面前的同袍好友,乃是将门蒋氏的蒋飞燕。 两人在汴梁相识,因为陈氏在国战前,多有“助纣为虐”妨害世家之举,蒋飞燕起初对他十分厌恶,后来沙场拼杀,一次次并肩作战,逐渐建立起深厚情谊。 让陈安之意外的是,对方现在应该呆在汴梁,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了燕平,到了陈氏府上。 蒋飞燕瞥了陈安之一眼: “有些话,不适合在厅堂里说,此处四下无人,话出我口入于你耳,不担心隔墙有异。你听之后,若愿往心里去就往心里去,不愿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过。” 陈安之知道对方性情刚烈、言语直接,从来不喜欢遮遮掩掩弯弯绕绕,明白接下来听到的话事关重大,遂认真回应:“但说无妨。” 蒋飞燕那张并不明艳漂亮的脸,如同被清辉覆上了一层寒霜,一双黑亮的眸子在黑夜中倍显深邃莫测,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陛下调集的帝室、寒门王极境即将前往陇右,你我皆知,仅凭魏氏那点高手,是万万抵挡不住。而为今之计,世家只有抱成一团,才有一线生机可言。 “我欲前往陇右,乔装易容,襄助魏氏,不使凤翔军战败,不让魏氏被灭! “陈安之,你意如何?” 陈安之如被闪电击中,脑中有惊雷炸响,刹那间心中一片明亮。 苗彧今夜突然造访的目的,他已是瞬间明悟。 陇右魏氏,挡住朝廷兵马数月,死死守住了陇山,令本就军粮不多的大军显露危机;而如今地方州县又有百姓反抗不公、冲击官府、杀官放粮,掀起风暴。 这是乱局! 亦是变局! 不甘失去权势地位的世家们,就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群狼,已是闻风而动! ...... 国战之前,因为寒门的倾轧、皇帝的打压,有的世家已经在基业所在地,隐蔽组建了家族私军,观时待变,做最坏的打算。 只不过随后国战爆发,这些世家私军基本都上了战场,用来跟北胡拼命了。 五年血战,世家损失惨重,难免幻想皇帝善待功臣宽待世家,但这并不意味着,尚有实力的一些世家,就此完全放弃了搏一搏的准备。 如今形势有变,有所行动并非不合理。 陈安之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心头也升起团团疑惑。 世家们有所准备很合理,有所行动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蒋飞燕要直接去陇右助战的行为,未免也太过果决、迅捷! 眼下皇帝忙于对付魏氏,还没有对其它世家动手的迹象,毕竟平定陇右是当务之急,皇帝没必要同时树敌于众世家,逼迫世家们有所行动给自己添乱。 皇帝只是开始逼迫陈询,但这也是因为陈询是宰相。而且事情只涉及陈氏一族,陈氏的人并未向外宣扬,也没跟世家们商量,尚且属于较为隐秘的状态。 ——毕竟陈氏自己都还没拿定主意,处于痛苦彷徨的状态中。 在这种情况下,尚未遭受寒门重压、没有经受皇帝打击,家族还没有面对重大危机的苗氏、蒋氏,怎么就突然决定襄助魏氏了? 苗彧何至于洞若观火,好似对陈氏的遭遇底细尽数知晓? 而且今日刚刚朝会,陈询刚被降爵,对方晚上就上了门! 连本该在汴梁的蒋飞燕都来了? 还上门就单刀直入,试探陈氏的态度,劝说陈氏一起行动? 这实在是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难道苗氏、蒋氏已经暗中投靠了陛下,接受了陛下给予的条件,打算接受命运成为普通大族,今夜骤然上门是为陛下试探陈氏来的?” 一时之间,陈安之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 这并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但是转念,他就摇摇头,驱散了这个念头。 如果苗氏、蒋氏果真投靠了皇帝,他们根本没必要来试探陈氏什么,直接取而代之就好了,宰相之位对谁不是诱惑?而且如果是试探,未免做得太露骨。 “你是不是很奇怪?”蒋飞燕不等陈安之捋清思路便问。 陈安之苦笑一声,坦然道:“你们行动太快了,我不能不感到奇怪。” “对你来说是很快,风声刚起,就有大雨降下,难免猝不及防。”蒋飞燕目光清冷语速飞快,“但对我们而言,这股风我们早就知道会出现,且等待多时。” 陈安之皱了皱眉。 陇右战事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到,今天乍然出现的“风”,只有州县百姓生乱之事被抖露出来,以及陈氏遭受打击被降爵。 陈安之看着蒋飞燕普通却颇有英气的面容问:“莫非有人提前算到了这股‘风’?” 他觉得匪夷所思。 蒋飞燕点点头:“的确有人算到了,而且还早早告诉了我们。” 陈安之讶然失声:“是谁?” 蒋飞燕的目光变得玩味:“你曾经的好兄弟。” 陈安之面容一僵。 如果只是“好兄弟”三个字,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赵宁。但加上了“曾经”两个字,他就只能想到那个远在陇右的节度使——魏无羡! 陈安之心中五味杂陈:“他还算到了什么?” 蒋飞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算到陛下不会放过世家,一定会将世家彻底抹去,而方法也跟之前不同,不会那么露骨直接。 “陛下会携寒门浩大之势威压我等,让我等被迫屈服,实现温和演变,而对于太强的几个世家和不识时务的世家,会雷霆镇压!” 温和演变世家为普通大族的事,目前还未施行自然是秘而不宣,陈氏作为首当其冲者,都只是根据皇帝只言片语的暗示,与晦涩态度推测而出。 魏无羡远在陇右,何以能提前算出? 陈安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蒋飞燕似乎早就知道,陈安之会是这样的反应,淡淡道: “魏无羡还算出,因为坐拥宰相之位,你陈氏会是温和演变之策的首当其冲者,必须先做出取舍。”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勉力调整心境,沉声问:“你觉得我们会如何选?” 蒋飞燕深深看了陈安之一眼,难得的沉默片刻,而后坚定道:“我相信你。” 陈安之:“.......” 他沉默半响,试探着开口:“看来是魏帅邀请你们襄助凤翔军,而你们也已答应了他。” “面对皇权压迫,世家休戚与共,是一个整体;如果魏氏被平灭,世家将再难出头,会彻底失去与皇权抗衡的能力,日后只能任凭拿捏。” 蒋飞燕恢复了语速飞快的状态,“帮助魏氏,就是帮助自身,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陈安之嗓音低沉:“可一旦事情泄露,陛下必然会有雷霆之怒。” 蒋飞燕呵了一声:“那又如何?只要魏氏还占据着陇右,大不了我们都去投魏氏,沙场对垒总有一线生机,好过被皇帝覆灭家族根基!” 陈安之默然不语。 很显然,魏氏必然跟各个世家达成了协议,若是魏氏成就大事,一定会保证世家权位不受影响。 蒋飞燕见陈安之不说话,眼神变了变:“你不愿跟我站在一起?” 陈安之仰头望天,神色萧索,喟叹一声:“为何一定是陈氏?” 蒋飞燕抿了抿嘴唇:“国战五年,世家衰弱,各自力量有限,如今大事在前,我们需要领头者,协调各方。 “本来赵氏最是合适,可郡王打定主意做个愚忠之臣......陈氏有宰相之位,好歹是百官之首,总有许多便利。 “而且你们国战时变换过一次阵营,这次做了选择,就不会有改弦易辙的余地,我们不用担心被出卖。 “你是陈氏唯一的王极境,你做了决定,也就相当于陈氏做了决定。若是同意,我们就一起去见宰相,若是你不同意,苗长老也不会跟宰相捅破窗户纸。 “陈安之,如今你们已经被降爵,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说罢,她定定看着陈安之,等他表明态度。 陈安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陈氏好像从来都没有选择,国战前面对皇帝的压迫如此,国战后面对凶险的形势也是如此。而无论陈氏走向哪条道路,都不可避免要付出代价。 国战期间他们决定重归世家整体,是想跟着赵氏往下走,如今国战结束,赵氏却没有造反,眼下他们竟然要充当世家对抗皇权的领头羊,自己去率先冲杀。 往后的艰难何其之大? 如果陈氏一开始就坚持一种立场,会不会就能免了这些苦楚? 然而世间诸多艰难,面对荣辱变幻、贵贱改变、兴亡更迭,要无视这一切坚持一种立场,又谈何容易? 章五三零 兄弟战争 郡王府,东书房。 该商议的事都已说完,黄远岱与周鞅起身告辞,赵宁没有起身相送的打算,而是吩咐丫鬟将茶釜换了,重新煮一壶茶。 “时辰已晚,殿下竟然还要饮茶?”周鞅略感奇怪。 赵宁笑了笑:“非为自饮,是为待客。” 周鞅看了看天色,不太理解这都快子时了,还会有何人到访。 黄远岱却心知肚明,拉着周鞅离开:“陈大人跟郡王手足兄弟,相互之间的密谈,咱们不宜在场,还是去我院子,趁着今晚夜色不错,咱们好好饮上一杯。” 周鞅黑着脸:“夜色不好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左右是要喝酒,找这么些说辞做什么,还怕我不陪你不成?” 黄远岱哈哈一笑,跟周鞅一起出了月门,身影在夜晚中渐渐模糊,只有说话声隐约传来: “都说酒肉朋友是最不堪的朋友,人到中年才明白,每当你想喝酒的时候能有人不推辞,干净利落陪你一起喝,那就是你的亲兄弟啊!” 两人离开后不久,赵宁等的人到了。 正是陈安之。 “你知道我要来?”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陈安之进了门,看到刚刚煮好的茶水,微微怔了怔。 赵宁示意他随便坐,让侍女把茶水奉上,“事关前途命运,抉择艰难,你不来找我商议,还能去找谁?” 在坐垫上坐下,闻听赵宁此言,陈安之又是一愣,随即苦笑摇头:“你跟魏蛤蟆都是神棍,什么都能提前算到,我却是个笨人,事到临头都还彷徨失措。” 虽说夜晚饮茶会难以入眠,赵宁还是陪着陈安之一起喝了,放下茶碗的时候,悄然用修为隔绝内外窥探,正了正神色道:“说说你的想法。” 陈安之长叹一声,好似身在油锅般,直接吐露心迹: “当初在汴梁的时候,陈氏之所以决定重归世家阵营,是因为那时候赵氏功高势大,父亲觉得跟着皇后跟着赵氏不会错。 “宁哥儿,魏蛤蟆割据自立,反抗朝廷,我殊为意外,但如果这个人换成是你,我就不会。 “国战之前,论受到的压迫之深、危机之大,赵氏十倍于魏氏,陛下连皇后都要废除了!如今魏氏都已举事,你为何还甘愿做忠臣? “你难道不知,若不是有魏氏眼下的举动,陛下在国战后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功高震主的赵氏? “赵氏若是举事,我陈氏有宰相之位,愿意里应外......” 赵宁摆了摆手,打断陈安之后面的话,认真的看着对方:“造反的事就不要说了,赵氏不会谋反。” 陈安之没想到赵宁态度如此坚决:“宁哥儿,你......” “你”了半响,终究是没能说出下文。 赵宁眉眼肃杀: “魏氏也好,陈氏也罢,包括陛下与寒门在内,都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了自己的富贵权势,不吝掀起一场战场,哪怕伏尸百万也不会心存怜悯。 “但我不行,两场......五年国战,我看到的死人实在是太多。 “百姓们平日里辛苦劳作,经年少休,勤勤恳恳,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每年该上交给国家的赋税半点也不曾短少。 “可就因为帝王、朝廷把国家祸害得惨了,导致皇朝虚弱,外族入侵而王师不能挡,他们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尸横遍野。 “太平时节,他们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忍受权贵盘剥,被富人欺压,有的活生生累死,有的积劳成疾病死,乃至丢了土地成为流民,享有过甚么好处? “真正坐享盛世荣华的,都是权贵、官吏、富人!可战争来了,权贵消息灵通,见势不妙跑得快,家有余财到了哪里都能安身,官员就更不必说。 “可那些百姓呢?他们还在田里耕作,便看到了北胡大军!战争要死人了,死的最多的是平民百姓!当战场需要将士了,将士中最多的也是平民子弟! “这不公平。 “一场国战,大齐百姓已经死亡千万,现在皇帝为了皇权不受掣肘,世家为了自己的富贵地位,寒门为了掌控大权成为新贵,又要战争,又想死人。 “国战期间,死一个官员朝野震动,死一个名士天下侧目。可死了那么多平民百姓,为何就没有人想过他们的感受?百姓伤亡就只是个数字? “那自称父母官的官员,那自称君父的帝王,谁为平民百姓想过,谁来为他们做主? “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赵宁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字字如刀。 陈安之目瞪口呆,没想到对方的真实想法是这样。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茶碗干了,赵宁却没有要侍女斟茶的意思,也没有给陈安之倒上,他拂了拂衣袖,面容冷峻: “好吧,你们都想着自己,都觉得国战自己有功,那你们就去争就去打,争个头破血流打个伏尸百万,看看到底鹿死谁手,看看到底谁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至于我,不会掺和你们的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陈安之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他突兀地问:“如此说来,你是建议我去争,去帮魏蛤蟆?” 赵宁点了点头。 陈安之展颜一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去这么做好了。” 说到这,他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赵宁面色恢复如常:“你早就打算这么做?” 陈安之笑着道:“国战前我为了家族,不顾兄弟情分,已是备受煎熬,国战期间沙场血战,数经生死,才发现我心里最珍视的东西里,少不了兄弟情谊。 “你知道我向往沙场铁血,喜欢横槊立马冲锋陷阵,但其实我真正向往的,是跟兄弟并肩作战,一起纵横沙场快意平生! “咱们并肩作战过,现在能跟魏蛤蟆一起奋战,此生就再无遗憾了。” 赵宁招了招手,一直没有给两人斟茶的侍女,竟然抱了一壶酒出来。 两人对饮满杯。 而后陈安之起身离开。 赵宁送到月门的时候,陈安之忽然停下脚步。 他目不斜视的悠悠道: “宁哥儿,以前改朝换代的战争,我们都是打着为百姓为社稷为家国诛无道的旗帜,来达成士族世家自身的目的,让自己成为皇朝新贵。 “现在真要进行这样一场战争......会成功吗?” 赵宁跟陈安之并肩站在月门前皓月下,一起沐浴着如雪清辉,嗓音沉静:“大同之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能为其舍身而战,虽九死犹不悔。”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转身,相对拱手行礼,而后作别。 ...... 别院,黄远岱与周鞅喝空了两个酒壶。 放下酒杯,吃一口凉菜,黄远岱满脸此生足矣的享受表情。 周鞅则看了看东书房的方向,问道:“殿下真会把大计告诉陈大人?” 黄远岱瞥了周鞅一眼:“这是当然,他们可是发小,手足兄弟,生死同袍。殿下的心愿宏图,就算不会说给别人,也不会瞒着陈大人。” 周鞅又开始忧心:“可这毕竟是大事,要是说了,万一陈大人不愿相助......” 黄远岱仰着脖子,夹起一根鸭肠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道:“殿下当然不会说的太直白露骨,但陈大人跟殿下是什么关系?他们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对方。 “只要殿下点到意思,陈大人一定会明白。而只要陈大人明白,就会襄助殿下,按照殿下的意思行事,这是陈氏在国战期间就已经做了的选择。” 周鞅不太肯定,追问道:“果真?” 黄远岱撇撇嘴,不无不耐之意: “国战方休,人心思安,不会因为哪个世家的命运,而甘愿舍弃自己安稳的生活为之献身,哪怕这个世家在国战中保全了他们。 “若是因为陛下对一家的不公,就举兵造反,纵然在有实力的情况下,有可能成事,但终究没有站在至高点上,如果碰到难缠的对手,会失了先机。 “如若不然,历朝历代以来,为何每个世家举兵,都会口称为百姓诛无道? “这个道理,陈大人不会不明白。有大义又有兄弟情谊,陈大人那么重情重义的人,有什么道理不帮殿下?” 见黄远岱说得确信无比,周鞅松了口气,算是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长于政务,做实事的本事鲜有人能及,但论心思活泛、智谋深远,却是远不如黄远岱。 跟黄远岱碰了一杯酒,周鞅抹了抹嘴,由衷的笑道: “能在一场为了皇朝大义的战争中,跟手足兄弟并肩奋战,本就是人间幸事,如今殿下跟陈大人又能在新的一场更正义的战争中,携手并进,实在是再好不过。 “如此热血佳话,才不负大丈夫豪情!实话说,我都羡慕不已。” 说着,他举起酒杯,那意思是要为赵宁贺。 黄远岱跟他碰了一杯,而后乜斜对方一眼,不无恼火的道: “殿下跟陈大人兄弟情义并肩而战,你我同样是手足之情,同样是浴血同袍,你怎么只为殿下贺,不为咱俩贺一贺?你难道看不起我黄远岱?” 周鞅先是怔了怔,随即难得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边倒酒边道:“你这混蛋,不就是想多喝几杯吗?今晚咱俩不醉不归可好?” 说着,他举起酒杯,“来来来,为了五年国战,为了接下来的大道民生之战,你我共饮此杯。自此之后,纵然是血洒疆场、埋骨黄沙,也休要再唧唧歪歪!” 黄远岱哼了一声,与周鞅一起一饮而尽,而后甩着膀子嚷嚷道:“如此庄重难得的大事,怎能只喝一杯?必须连喝三杯才好,快快满上!”  章五三一 志同道合(上) 皇宫,风雪亭。 这是狄柬之与张仁杰第一回到风雪亭来,也是首次被皇帝私下召见。 两人虽然在寒门官员中以实政才能、刚正自持著称,有一定名气,但毕竟只是四品官,还没有进入权力上层的核心,算不得大人物。 既然不是重臣,等闲要见君王并不容易,就莫说被皇帝单独召见了。 风雪亭虽然只是一座亭子,但在皇朝大员中,早就是权力圣地一样的存在。 出入崇文殿不算什么,成为内阁成员虽然尊崇人数却也不少,但能到风雪亭来的,除了前宰相与大都督,无一不是皇帝真正倚重、亲近的心腹,寥寥无几。 有传言,能进风雪亭的官员,有可能被皇帝以亲友之礼对待,那说明双方不再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彼此间有了“情义”,意味着圣眷无上。 狄柬之跟张仁杰在三省六部摸爬滚打多年,也曾在州府出任过实权官职,自觉为朝廷做了不少事,颇有政绩,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么早就有幸到风雪亭来。 风雪亭中的皇帝没有着帝王冠冕,只是一身素雅清爽的常服,暂时褪去了帝王威仪,显得很有儒雅气,给人几分亲近感。 狄柬之跟张仁杰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对方想要他们不再只是把对方当作冷冰冰的,皇朝最高权力的象征。 “入了此亭,繁文缛节便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言辞也可免去,我们不论君臣尊卑,只把自己当作一般无二的皇朝子民,说真心之言。” 在狄柬之跟张仁杰要大礼参拜的时候,坐在亭中的宋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直接进亭落座。 亭子中的白玉石桌上,除了茶釜茶碗别无它物,服侍在侧旁的,也只有皇朝最大的宦官——敬新磨。 狄柬之称谢之后慨然入座,没有拖泥带水故作姿态,张仁杰眼神略微变幻,拘谨恭敬之态并未全消,落座的时候屁股只是沾着石凳。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听你们说说对河北、中原十几县百姓闹事,冲击衙门杀官抢粮的看法——不是对百姓的意见,而是对州县吏治的思考。” 宋治面容平和,语调不快不慢,就像是在跟人闲谈,没有任何威压之气。 他说得很清楚,要听的是“思考”,笃信对方有真知灼见,如果狄柬之、张仁杰之前对此事没有思考,那就不配跟他进行今日的谈话。 张仁杰尚在暗暗措辞,狄柬之已是仗义执言:“蒙陛下信任,臣若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愧对君恩。 “陛下容禀:皇朝吏治已不可称之为清明,而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国战期间,皇朝官将颇有功勋,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国战结束,都在忙着犒劳自己,为此不惜大肆压榨、搜刮民间财富,逼迫大户、商贾花钱买平安。 “稍有不从心意的,便给对方扣一顶国战期间勾结北胡,卖国为贼的帽子,任意拿捏。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州县官吏贪墨赈灾粮,并非此时独有,历朝历代以来,哪次朝廷赈灾拨下巨额钱粮,各级官员不先刮去一层? “臣对此事不以为奇,百姓同样如此,只要有相当份额钱粮发下,百姓就能忍。对百姓而言,天灾面前能够勉强活着,已是可以感恩戴德的了。 “但这回不同,这回的饥荒非是天灾,而是人祸。是王师克复中原部分州县以及河北时,彼此争功进军缓慢,给了北胡刮地三尺的机会,这才导致十室九空! “百姓早有怨言,如今官吏又贪墨太多,让太多百姓连苟延残喘的活着都不能,所以怨怒爆发起来,才会生出接连不断的乱事!” 狄柬之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半点儿遮掩的意思。 所谓彼此争功进军缓慢,指代的就是宋治不让郓州军、河东军追击残敌,而是用赵玉洁、高福瑞的藩镇军上前。 张仁杰没想到在皇帝面前,狄柬之敢于这般直言,不由得又惊又惧——皇帝说可以说真心之言,你就果真无所顾忌? 张仁杰正想为狄柬之打个掩护,说他向来说话不过脑子,请皇帝不要计较他口无遮拦,就听皇帝颔首正色道: “狄卿所言不虚,不愧是名士贤才。有狄卿这番话,朕就可以放心让你们去做下面的事了。” 张仁杰微微一愣,陛下竟然如此大度?陛下要交代什么事? 宋治站起身,负手来到亭子边,隔着美人靠俯瞰皇城广场、巍峨墙楼,远眺燕平城笔直的朱雀大街,纵横齐整的市井坊区,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飞檐。 他沉声道: “江山社稷,首重是万民安居乐业,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而后才有盛世繁华、赋税充盈、国势强盛,朕自即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这个道理。 “可心愿与现实总有差距,有时候落差还巨大无比,为了皇朝的千秋大业,为了后世的社稷稳固,有的事朕不得不做,有的人朕不得不用。 “如今天下纷纷,遍地艰难,各种矛盾不断,实为多事之秋。国危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国势纷乱之际,朕希望有真贤才,能够帮朕治理好这个国家。 “狄柬之,张仁杰,朕欲以你二人为诸州巡查使,官居三品,巡视河北、中原州县吏治,确保地方不再生乱,让州县安稳渡过此次饥荒直到秋收。 “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州县官吏,五品及以下者,若有贪赃枉法之事,可先斩后奏;纵然是四品刺史,也可以当场摘去对方的乌纱,羁押回京!” 说到这,他转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狄柬之与张仁杰:“朕希望你们可以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社稷肱骨,不避艰险,不畏强权! “你们可愿意?” 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下拜。 前者道:“愿为国事舍身,不达目的誓不归朝!” 后者道:“愿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欣慰一笑,亲自虚扶起二人,“若能如此,朕无忧矣。” 说到这,他指了指身旁的敬新磨,“州县之中,多有奸恶之徒,朕会让大伴派人护卫你们,助你们镇压宵小。” 张仁杰点头不跌,满脸正该如此和受宠若惊之色。 狄柬之则是眼神微变。 飞鱼卫这种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不受宰相统辖不被群臣制约,由宦官主持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且能监察百官的衙门,对官员来说无异于头顶利剑、背后芒刺。 这对皇朝官僚体制而言,亦是伤害、是祸患。 但此刻寒门的最大对手是死而不僵的世家,不可能失去皇帝支持,只要飞鱼卫不过分,他们就只能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从皇宫出来,狄柬之眉头紧皱,张仁杰则是喜不自禁、意气风发。 见前者情绪不对,张仁杰打趣道: “狄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如今终于进了风雪亭,还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正是该施展平生抱负、报效君王的时候,何故愁眉不展?莫不是事到临头怕了?” 他虽然为官有原则,但身为臣子,最大的原则便是为君父分忧,如今得到皇帝重视,又能大展拳脚,自然不能不高兴。 狄柬之沉声道:“飞鱼卫不是什么好来头,我们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前途堪忧。” 张仁杰哈哈一笑:“狄兄何苦总是忧心忡忡?” 说着他压低声音:“你应该知道,加强皇权是陛下的最大志向。 “挑起世家文武之争,是为了削弱世家;消除府兵制施行募兵制,则更是对将门釜底抽薪;而后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则是想要彻底送世家进坟墓。 “但寒门也有寒门的抱负,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便是我们的终极蓝图。 “可这不是陛下想要的! “陛下要的是不受任何掣肘的权力,所以用贵妃组建了内阁。什么是内阁?另一个中书、门下省罢了。但权力更弱,更依赖皇权。 “这就是分化寒门整体,进一步集中权力! “要不是时间尚早,三省都会消失,往后陛下发布的敕令,不用再担心被门下省审核驳回,六部将只能听令行事。 “但这还不够,为了避免内阁联合起来驾空自己,为了避免寒门官员抱成团抗衡皇权,这便有了可以监察百官的飞鱼卫。 “飞鱼卫一出,皇权之强达到顶峰,再也无法约束。 “这不仅是飞鱼卫能够监视一切,让百官畏惧,还有皇帝要是看谁不顺眼,就能用飞鱼卫做脏活!大不了制造飞鱼卫势大难制、蒙蔽圣听、残害忠良的假象。 “而飞鱼卫不像百官身后站着天下庶族地主,他们没有根脚,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哪天皇帝想要收拾它们,只需要招呼一声,百官就会群起而攻之。 “狄兄你看,如此一来,皇权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到了那时,百官也就是皇帝豢养的家奴而已,哪里还用担心有人痴心妄想,说跟他共天下?” 狄柬之没想到看似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的张仁杰,竟然会有这般清晰无比、入木三分的见解,一时震动诧异的忘了言语。 皇帝加强皇权的一整套方案,的确是这般步步为营、循序渐进,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将世家寒门玩弄与鼓掌之中,堪称鬼斧神工、天衣无缝! 这套方案的高明之处,并不是会一直万分隐蔽,不被所有人察觉,而是即便明晃晃的摆在百官面前,世家与寒门都奈何不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当大家发现皇帝的意图时,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已入了毂中,有自己的对手敌人,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为了保全自身利益,身不由己,只能向前拼杀。 世家勋贵也好,寒门士子也罢,百官别无选择,若要有破局的机会,除非把一切都推倒,从头再来! 可把一切都推倒,让日月更迭,令山川变色,谋求破而后立,那现在朝堂上的重臣,民间的权贵,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被乱世洪流冲死? 狄柬之好半响,才面如锅底的问:“既然知道这些,你为何还这般高兴?” 张仁杰笑眯眯的道:“陛下要至尊皇权,我们寒门要世家消亡,你我二人希望施展平生抱负、青史留名,大家各取所需,都可称心如意,为何不高兴?” 狄柬之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左右看了一眼,拉住张仁杰,压低声音喝问: “为了一己之私,连家国未来都不顾了?连士大夫尊严都不要了?你的骨气何在?你的良心安在?” 张仁杰示意狄柬之冷静,好不容易摆脱对方的手,耸耸肩道:“何谓家国未来?寒门掌权不好吗?皇权强大有什么关系?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咱们本就是给人家做鹰犬的,当奴仆又如何?你我开始都是庶族小民,想要人前显贵,如何能不人后受罪? “这天下除了陛下,谁又是真正自在的?谁上头没个主子?” “狄兄啊,大势如洪流,你忤逆不了的。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我不求家财万贯,不去贪污受贿,还敢为了黎民百姓跟权贵叫板,所求者何? “一个青史流芳不过分吧?” 狄柬之被张仁杰这番话,给说得愣愣无言。 张仁杰整整衣衫,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眼露笑意,不羁地大步向前: “走了狄兄,天下州县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做主,贪官污吏需要被我们送进坟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快意平生、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狄柬之默然不言。 人生从未有一刻,让他如现在这般迷惘。 他本能的知道,张仁杰描述的那些东西,不是他内心深处想要的。 皇权失去制约,天下人皆为奴才,人性就会变成奴性,长此以往,这样的皇朝还能有什么辉煌文明、强盛国力可言? 但狄柬之一时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大齐避免这种大势。 章五三二 志同道合(下) 因为心中疑惑太重,一连三日辗转难眠,在启程南下之前,狄柬之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找一个答案。 他自己想不通的问题,不代表别人也一定没有方向。 他自身是贤才,能解答他的疑惑的人,必然是世所罕见的智者。 这样的智者,他平生只遇见过一个。 对方心志如铁,无论面对何种在旁人看来十死无生的艰难,都能始终八风不动稳如磐石,并橫槊立马奋勇直前,杀出一条血路斩开一线生机。 在那段山河陆沉、万马齐喑,敌军如洪流海潮般淹没而来,眼看就要吞没社稷蚕食万民的岁月里,大齐上下如陷最深沉的黑黯中,无不彷徨失措胆战心惊。 唯有对方,言辞古井无波,行事有条不紊,仗着手中横刀,带着身后部曲,硬生生为大齐劈出了一丝光明,让大齐走出了最绝望的黑夜。 古今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而狄柬之翻遍史书,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相似的境遇中,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立下如对方这般大功之人,对方的智慧与心志,必然鲜有人及。 站在两座雄伟威武的石狮前,抬头看着高阔的飞檐、朱红的大门,狄柬之深吸一口气,油然而生一股膜拜敬佩之情,一如古时入山拜神的巫士。 如果有人能给他答案,那对方一定在这座府邸内。 身为寒门官员中有名的翘楚,刚被皇帝在风雪亭接见的重臣,狄柬之本不该到这来,他更应该极力回避靠近这里。 倘若对方没有干脆利落交出郓州军的兵权,没有心甘情愿回燕平做个闲人,不曾在陇右战事紧张的时候置身事外,狄柬之绝不会来。 但既然对方做了这些事,就说明对方没有把自己单纯当作世家之人。 不是单纯的世家子弟,就不是他狄柬之这个寒门官员,天然对立阵营中不可调和的敌人。 张仁杰寒门人寒门骨,魏无羡世家人世家魂,狄柬之无法像张仁杰那样为人处世,也不可能改变阵营去投世家。 唯有置身局外品性高洁之辈,能给他答疑解惑。 能指点他的人生方向。 望着那块独一无二的匾额,狄柬之暗道:“今日前来,非为解我一人之惑,而是为解天下仁人志士之难。” 他相信,像他一样不愿断了骨气舍了尊严,给皇权做家奴的寒门士子,不愿看到皇权失去制约天下只有奴才而国家衰弱的读书人,在这个天下还有很多。 长吐一口气,狄柬之面朝那块“唐郡王府”的匾额,踏上了台阶。 ...... 半个时辰后,狄柬之在一名王府属官的相送下,离开了郡王府。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那么明确。 赵宁的核心之意就一个:去尽可能多的州县,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要盯着世家与寒门之争,也不要局限于皇权与臣权的博弈,如果目光只在这两者上,那么局面就只能是你死我活,任何一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不会有出路。 狄柬之明白赵宁的言外之意:他需要更全面了解这个皇朝,洞悉这个天下,而后拔高自己的位置,站在更高的层次来审视一切。 这个更高的层次是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了方向,但还不是特别明确,所以他打算趁着这回办差的机会,去州县好好看看。 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狄柬之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来往行人都变得鲜活无比,街巷坊区内充满了蓬勃之力,就连他一直忽略的天色,看起来也格外敞亮。 天高云阔,生机勃勃,并不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觉得浑身多出不少力量。 于是他大步向前走去。 ...... 郡王府,黄远岱摸着山羊胡微笑道:“身居权力倾轧的乱局之中而能不忘本心,享受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还能保持清醒,狄柬之实乃可造之材。” 周鞅正色道:“若是天下寒门士子中,没了这等不忘道德良心、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读书人,那寒门掌握皇朝大权之时,何异于世道危难国家衰颓之日?” 黄远岱哑然的指了指周鞅,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 “你怎么还不明白,世家掌权也好,寒门掌权也罢,乃至平民百姓的子弟掌控超纲,都没有本质区别。一个差,另一个只会更差。 “自古权势乱人心,一入侯门深似海。大染缸里无清衣,富贵养就负心人。你周鞅现在能口出狂言,真要让你眼下身居朝堂,还不是得藏污纳垢?” 周鞅不说话了。 世家官员往往尸位素餐,自认为高高在上,怠于实政,只让麾下从吏奔波劳碌,驱使如牛马,还不给寒门上升通道; 庶族平民子弟出身微寒,出仕多半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来,贪赃枉法行贿索贿等闲视之,得志便猖狂、鱼肉乡里横行无忌者不知凡几。 周鞅自己能持身清正,但为了做实事,要下面的官吏给他办差,怎么可能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黄远岱转而看向赵宁:“狄柬之此人,殿下打算如何用?” 狄柬之并未投效赵宁,以他的人格心性,也不可能去效忠一个郡王,但并肩奋战不必非得有主从名分,志同道合在某些时候往往是更加可靠的关系。 而布局落子这种事,向来讲究眼光长远,准备自然要做得早,如此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发挥大作用。 赵宁笑了笑:“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狄柬之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他这回去巡查诸州,要让他见识、结交更多仁人志士。” 一品楼、长河船行、青衣刀客在江湖民间活动多年,对州县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心中有谱。他们都有市井身份,不是深居不出,没少跟地方上的人来往。 州县有哪些仁人志士,他们岂能不知? 黄远岱闻听此言,击节而赞:“善!” ...... 陇右,大震关。 天空中云海肆虐、波涛如怒、电闪雷鸣,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万重山峦坍塌破碎,披头散发的魏无羡从半空笔直坠落,砸穿了一段关墙掉落关城内。 勉强从大坑中站起,嘴角溢血的魏无羡,捂着胸口抬起头,不甘地怒视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赵玉洁,以及对方身边突兀出现的两个王极境中期修行者。 朝廷增援的王极境高手,在方才的战斗中突然杀出,魏无羡当场受挫,纵然坚持的时间最久,但最后还是被对方击破领域之力,从半空打了下来! 凤翔军中被击败的王极境们,从各处的大坑中起身,来到魏无羡身边,一起对峙半空中的强敌。 眼下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还有一个躺在一个山包的坑中没起来,估摸着是凶多吉少。 “魏无羡,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莫要害了凤翔军将士。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辰时,我要见到你开关投降。 说到这,赵玉洁面容转冷,“如若不然,王师攻破关隘之时必然片甲不留,你身边这些王极境,包括所有凤翔军将士,都得给你陪葬!” 言罢,赵玉洁长袖一挥,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从半空返回王师营地。很快,关前响起了金锣声,攻城的王师旋即潮水般退去。 “军帅,我们该怎么办?”一名魏氏王极境满脸悲愤的问。 刚刚赵玉洁的那些话,意在瓦解凤翔军军心。 对方之所以不一鼓作气今日拿下大震关,攻破这处陇山关隘,并非是因为仁慈,而是增援的王极境们长途奔波气力不济,若是继续攻杀,凤翔军中的王极境们输死一搏,自身免不得有所折损,所以打算休息一晚。 大势已定,这一晚,是留给凤翔军上下自乱阵脚的。 明日若是再战,凤翔军必定战力大降,方便一击得手。 “先回大帐。”魏无羡咬牙着沉声道。 朝廷的王极境高手已经到了,而他的世家援手还没出现,最新消息是这些世家去劝说陈氏了。 若是陈氏同意,世家们便会出动;而若是陈氏不同意,考虑到没有人领头,万一事败事泄,无人顶在前面承受宋治最大的怒火,世家们就会犹疑。 战场瞬息万变,哪里容得犹疑? 明日辰时之前,若是世家高手们不能赶到,凤翔军就会败亡——就算陈氏、世家们考虑成熟后到了,纵然只晚几个时辰,也是无济于事! “陈氏会不会同意帮我们?他们会不会迟疑?国战之前,面对皇帝压迫,他们可是连我们被污蔑的族人官员都视而不见。” 大帐里,魏崇山背着手来回踱步,末了定定看着魏无羡。 魏无羡无法轻易回答。 面对事关家族命运的艰难抉择,陈氏怎么会不犹豫?作为领头羊的后果,他们岂能不知?而他们只要稍微犹豫一两日,万事皆休。 魏氏死无葬身之地! 魏崇山见魏无羡不回答,挥挥手,屏退左右,帐中就剩了他跟魏无羡。 而后他咳嗽一声。 后帐里走出一人,稍稍拱手致意,便含笑看着魏无羡,带着居高临下之意,不无调侃戏谑之意。 见到这人,魏无羡顿时虎目圆睁。 “蒙哥!你竟敢来送死?!”  章五三三 相逢一笑 魏无羡豁然起身。 说着,他就要放出修为气机,招呼所有王极境来围杀对方。 “吾儿勿急。” 魏崇山连忙制止,而后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长叹一声,“人已来了,听听他说什么,总不会有什么坏事。要打要杀,等他话说完不迟。” 魏无羡勉力按捺住怒火。 “去年一别,数月不见,魏帅不仅风采依旧,连修为都更上层楼,本王不胜欣喜,只是魏帅这待客之道,却是让本王不敢恭维。”蒙哥笑得灿烂。 他悄然放出一缕修为气机,展露出王极境后期的境界。 “你也成了王极境后期?”魏无羡冷笑一声,“怪不得敢来。” 对方成了王极境后期,但凡外面还有高手接应,哪怕是深入凤翔军中,想走也无人能拦。 蒙哥笑容不减:“以本王的天赋,若非有孝文山之役,早就该是后期。 “只可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孝文山伤了我的人,现如今已是自困于牢笼,为了自身的地位尊荣,竟然连手足兄弟都不顾了,实在是让人扼腕叹息。” “住口!” 魏无羡闻言大怒,“你这宁哥儿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在背后搬弄口舌?” 面对魏无羡的诘难,蒙哥不怒反笑,拍着手道:“好,好一个重情重义的魏无羡,如此人物,方值得本王不远千里,亲自来见一面,共谋大事。” 说到这,他面色一正:“魏无羡,你应该明白,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眼下你魏氏走到了穷途末路,最长不过一晚的生机,若想不天明即亡,就得有帮手相助。 “既然你的发小兄弟宁愿坐视你死于非命、魏氏举族倾覆,也不肯出手相救,那本王若是帮你渡过难关、保全族人与大业希望,不说与你称兄道弟,怎么都能算个朋友吧?” 听到这里,魏无羡冷静下来。 他看向主座后一言不发的魏崇山:“父亲也愿意接受胡人的帮助?” 魏崇山痛苦的闭上眼,半响不言。良久后,他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目露凶光:“我魏氏与宋氏之争,已到了生死关头,但凡能够战胜对方,手段并不重要!” 之前他跟魏无羡商谈过此事,但魏无羡态度坚决,不愿跟北胡来往。 魏崇山为防万一,并未一口回绝蒙哥,如今朝廷高手到了,而世家王极境还不见踪影,若不接受蒙哥的援手,明日就是魏氏的覆灭之期! 身为家主,岂能坐视魏氏灭亡? 眼下把蒙哥叫出来,就是想要把事情议定,也不无逼迫魏无羡,不给后者选择余地的用意。 听到魏崇山的话,蒙哥脸上又有了笑容,而且是故作亲切的笑容,看着魏无羡志得意满地道: “魏帅,你我沙场相争多年,一直没有分出胜负,若不是你们魏氏挡着,本王早已得了关中,侧击中原,覆灭齐朝了。 “你虽然挡了本王的路,但多年争斗下来,本王不免生出英雄惜英雄之情,这天下的豪杰,比得上你我的不多。 “如今你我终于有机会联手,共谋大业,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本王别无所求,要的不过是西域罢了,那地方太远,你们现在也用不到,不算损失。” 说到这,蒙哥伸出手,做出等待击掌的姿态,“本王给你十个王极境,都乔装易容,保证不会被人认出,你看可好?” 玉门关以西的西域之地,现在还在北胡手里,魏氏没兵马没精力去收复,而且彼处地域广袤贫瘠少粮,只有通商之便,暂时要来无用。 蒙哥要魏氏承认他们在西域的统治,这个条件可谓是跟没条件一样。 如此诱惑,怎能不动人心? 话说完,蒙哥信心满满的等着魏无羡跟他击掌为誓。 魏崇山盯着魏无羡一动不动。 在两人的注视下,魏无羡忽然笑了。 哈哈大笑,声音极为洪亮。 笑得豪迈,笑得肆意,笑得猖狂。 蒙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崇山怔怔然不明所以。 而后,魏无羡陡然止住笑声,面色如铁的看着蒙哥,声如金戈交鸣: “我魏无羡就算是被乱刀砍死,亡于赵玉洁之手,死后子孙无存香火断绝,也不可能跟你这北胡蛮子称兄道弟、狼狈为奸! “想我魏氏接受你们的帮助?做梦去吧!魏氏就算是亡于此役,我魏无羡也不可能跟你们沆瀣一气,去屠戮我大齐的手足同胞!” 一番话气势雄浑,犹如巨涛拍岸,惊得蒙哥勃然色变,震得魏崇山嘴巴大张。 蒙哥怎么都没想到,魏无羡会有这样的选择,能说出这番话来,这完全出乎他之前的意料,让他不由得恼羞成怒,脸色青紫: “你魏氏已然命悬一线,今夜之后,魏氏亡了也亡了,还谈什么狼狈为奸,说什么手足同胞?今夜可有你的手足同胞来救你于死地?!” 魏无羡嘿然一笑,桀桀道:“你错了。” 蒙哥怔了怔:“哪里错了?” 魏无羡挺直腰杆,本就高大如铁塔的身躯,在这一刻倍显伟岸雄阔,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则像是天地间永不消亡的浩然之气,字字振聋发聩: “你错就错在,完全不了解何谓大齐世家,何谓中原脊梁,何谓圣人之言,何谓天地正气! “你一介胡蛮,不知诗书礼仪,不闻大道圣音,就该在草原好好放羊,竟然妄想觊觎我中原神器,是以为天下亿万齐人,都会蝇营狗苟只顾一己私利,全然没有家国民族之念,还是五年国战之中,你们被我大齐热血男儿斩下的首级还不够多?! “今日我明白告诉你,蒙哥,你且听好了,天下可以没有我魏无羡,大齐可以没有我魏氏,但我中原皇朝,却绝不可能没有戍边据胡之将士,亦绝不可能有开门揖盗之世家! “现在就给我滚,滚回草原!” 最后一句话,魏无羡吼得犹如奔雷,怒气勃发杀气满溢! 蒙哥嗔目结舌,气得目眦欲裂,被羞辱得几欲当场暴走,跟魏无羡拼个你死我活。 魏崇山面白如纸,在摄人心魄的怒吼声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面前的魏无羡已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魏氏修为最强之人,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梁柱,亦是大齐皇朝屈指可数的豪雄,非是他说什么就会不顾是非必须听的了。 “你,你怎敢如此张狂?!” 蒙哥手指发抖的指着魏无羡,正要大喷唾沫,忽然注意到魏无羡的右手已经按住腰间横刀,仿佛间不容发间就会出鞘,气机更是节节攀升眨眼就要达到顶峰,不得不及时住了嘴。 “魏无羡,你会后悔的!等你魏氏败亡的时候,我会到坟前看你的笑话!” 丢下这句话,蒙哥转身就走,一个闪烁,身形消失不见。 若是稍晚半分,魏无羡的横刀就会出鞘,那强如潮水的杀意做不得假! 他毕竟是天元王庭的王,身份尊贵,人头是显赫军功,一旦暴露行踪,就算魏氏讨不到好,也有可能被赵玉洁等人围杀,必须立即离开。 ...... 魏崇山看着重新坐下,面色低沉的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好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解释道: “当初我们举事时,若是赵氏肯一起行动,我们哪会有这般险恶处境,怎么犯得着跟蒙哥来往?皇朝还不是说倾覆就倾覆? “你跟赵宁从小就厮混在一起,好事坏事从来都是一起做,我魏氏跟赵氏更是通家之好,在朝堂上进退相依...... “这回赵宁若不曾置身事外,肯相助一二,在我们生死一线时,拉我们一把,我们何至于面对如此处境?” 魏无羡身上没了杀气,摩擦着刀柄道:“宁哥儿从来不欠我什么,赵氏同样不曾亏待魏氏,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做什么? “乱世洪流中,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不能因为我们自己身处险境,无法度过难关,就怨恨对方不肯倾力相助。” 魏崇山凄凉而绝望的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我魏氏唯有接受败亡的命运了!” 魏无羡看了看魏崇山:“父亲何出此言?” 魏崇山愣了愣:“为父何出此言?你为何会有此问?” 魏无羡忽然笑了笑:“不是还没到天亮?” 魏崇山不知是该苦还是该笑:“你觉得那些世家会来得这么快?那陈氏会连一两日犹豫都没有?” 魏无羡揉了揉胳膊,整个人放松下来:“我的兄弟我了解,即便道路不同,也不会坐视我死于非命。 “虽然我还没想明白宁哥儿的道路到底是什么,为何不肯起来诛杀无道昏君改朝换代,但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要他没想着困居等死,置天下于不顾,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宋治跟赵玉洁杀了。” 说到这,他忽然露出一抹邪异的笑容:“就算是我要死,他也不会让我死在别人手上。这普天之下,有资格取我人头的,只有他一人。” 魏崇山被魏无羡这席莫名其妙的话,给说得哑口无言。 他问道:“赵宁真的会有所动作?” 魏无羡站起身:“父亲不必再问,与我出去看看便知。” 说着,他离开大帐。 满头雾水的魏崇山跟着出来,与魏无羡一起站在帐外。 灯火通明的营房空地前,已有人缓步而来。 对方看起来走得缓慢,实则两步就到了面前。 看清这人的面容,魏崇山讶然万分,旋即立马狂喜,而魏无羡则是神色淡然的向前迎了一步,跟来人四目对视。 互相之间没有见礼。 “朝廷的王极境走得光明正大,我们却要隐匿行踪,又没抢在他们前面,所以只能绕道潜行,还得避免被发现来的方向,故而晚了些。”陈安之认真解释。 魏无羡哼了一声,好似还在因为对方国战前,帮着皇帝处置了不少魏氏官员而恼火,冷淡的回应:“说这些做什么。” 陈安之想了想,反问对方:“那该说些什么?” 魏无羡看着他没说话。 而后两人同时有了动作——魏无羡扯了扯嘴角,笑得无声,陈安之则是拿拳头用力一捶对方的胸甲,口呼一声死蛤蟆。 旁边的魏崇山抚须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老怀大慰。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章五三四 风暴前夕(1) 唐郡王府。 但凡是王府,就有自己的文武属官,即便大齐的异姓王不能拥有自己的文臣武将班底,该体现地位身份的东西,还是必不可少。 这些属官,有的是朝廷委派,作为监视赵宁的眼线存在,有的赵宁自己就能做主任命,譬如黄远岱、周鞅就有各自的官职。 宋治急吼吼的给赵宁建王府,让他搬进王府居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方便监控,只不过随着赵宁修为恢复,这些人都形同虚设,聊胜于无罢了。 宋治总不能派个王极境过来。 而修为不到王极境,就算他站在赵宁面前,后者不想让他看见听见的东西,即便是就在他眼前发生,他也只能毫无知觉。 监视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这并不是说王府就白建了,它总能在相当程度上,减弱赵宁跟外界尤其是朝臣的来往,让它成为一定程度上的孤岛。 东书房内,赵宁看罢扈红练刚送上来的各地情报汇总,将文书递给黄远岱与周鞅,自己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平复心中情绪。 跟内书房这种纯粹供私人读书写字、陶冶情操的地方不同,东书房处理事务的意味更加浓厚一些。 关系亲近的人相对隐秘重要的事,赵宁都是在这里接见、处置。 看罢手中文书,周鞅面色凝重:“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除了河北各州尽是朝廷直属州,其它地方的州县,多半属于藩镇统辖,亦或有防御使、团练使。 “如今连朝廷直接治理的州县,吏治都乱成这个样子,有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可以想象经受朝廷、藩镇双重压迫的州县,已经是何种境地。 “殿下,比之国战之前,眼下大齐百姓更显艰难,很多地方平民的处境都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看来我们不能再等了,应该立即扩大举事规模! “若不如此,百姓的苦难何时能够结束?若是迁延日久,坐视百姓受苦受难,我等大业大计的意义又何在?” 黄远岱微微点头,虽然没有言语,但表达了自己认同周鞅意见的态度。 赵宁略作沉吟。 之前十几件冲击县衙乡里、放粮赈济百姓的行动,更多的是投石问路,试探各地百姓的态度,看看宋治会如何应对,算是预热。 而若是扩大举事规模,则意味着事情立马进入下一个阶段。他跟宋治,亦或者说跟大齐朝廷正面对决的期限,随之大步逼近! 这绝不只是带领生活艰难、公平尊严无存的百姓,去跟朝廷大军对抗——若是如此,大计有败无胜——而是牵涉方方面面,要引爆各种布局,更需借助时势。 简而言之,一旦决定大举行动,则天下风云必有巨变! 这既是大举行动要达成的效果,也是大举行动该有的前提。 二者听起来似乎矛盾,但这就是借势而动,进一步推动时势的应有之意。 赵宁没有着急给出答案,而是问坐在一旁的扈红练:“陈安之等人在陇山的战况如何?” 扈红练拢了拢鬓角发丝,笑意浅露:“陈公子等人趁夜抵达陇山,次日天明时分跟赵玉洁等人战了一场,算是勉强平分秋色。” 除开赵氏、杨氏,能支援魏氏的世家王极境,数量本就不太多,为了确保力量足够用,连陈安之这种在朝中任职的王极境,都找了回乡祭祖的借口离京。 扈红练继续道:“战后赵玉洁恼怒异常,已是派人回燕平禀报异变,想来不用太久,陛下就能发现支援魏氏的,是大齐各个世家的王极境。” 这种事根本瞒不住,王极境修行者拢共就那么多,除开帝室、寒门,数量更是稀少。 虽然魏氏也有可能是借助了天元王庭之力,但宋治只需要确认各个世家的王极境不见了踪迹,就能立即发现真相。 问题只在于,宋治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各个世家又有什么后续计划。 可以说,世家王极境修行者们只要出现在凤翔军中,就意味着朝局已经失控!就说明大齐天下的风云已经开始变化! 接下来只有刀光血影。 ——当然,这些都是赵宁的理解,至于其他人是否也是这般理解,有没有另外的心思意图,他就不知道了。 毕竟事件牵涉的人太多,大家阅历见识不同,思想性格有差。 “狄柬之、张仁杰到哪里了?”赵宁问出第二个问题。 “今日已经进入易州,明日会到易县。”扈红练对答如流。 赵宁再度沉吟下来。易州就在京畿之外,有去雁门关的官道,狄柬之、张仁杰等人刚刚离京,有这么快的速度很是难得。 到了这里,众人本以为赵宁不会再有问题,都等着他拿主意。没想到赵宁略作沉吟后,有了第三个略显突兀的发问:“杨氏最近有什么举动?” 去年国战打完,杨佳妮被封为淮南节度使,坐镇金陵,至今赵宁都没再见过她。 魏氏在陇右举事,又在最为艰险的时间,若是有杨氏相助,大部分世家就不必冒风险过去,而且要渡过难关不太难。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杨氏没有襄助魏氏的意思。 “除了帮助朝廷转运粮食,没什么异动,很安分。” 扈红练说到这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消息:“杨氏刚刚放出风声,杨帅已是王极境后期!” 闻听此言,周鞅神情一变,有震动之色,黄远岱没有意外,而是陷入沉思。 杨佳妮成就王极境后期,赵宁并不感到意外,她现在就该是这个境界,只是不知道已经突破多久。杨氏此时放出这个消息,用意值得揣摩。 末了,赵宁有了决议,看着众人道:“黑云压城城欲摧,既然风暴已经临近,那便让它来得更猛烈些,早晚是要痛,长痛不如短痛!” 黄远岱、周鞅、扈红练已然明白赵宁的意思,无不拱手称诺。 巨舰就要扬帆起航! ...... 巡查诸州,狄柬之是巡查使,张仁杰是副使。 他俩从出京开始,就没有摆开依仗招摇过市,而是选择常服出行,带的人也不多,速度还很快,为的就是不给诸州掌握他们行踪的机会。 这回的差事没有秘密可言,诸州肯定会听到风声,若是他们大摇大摆赶路,州县知道他们临近,必然先做准备,到时候便很难看到什么。 易县是易州州治所在,狄柬之、张仁杰进入易县地界后,随着临近州城,道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不时还能看到商贾旅人、贩夫走卒。 各自只带了一个随从的狄柬之跟张仁杰,放缓速度牵马步行,打算有机会跟寻常百姓交流一二,了解一番地方情况。 ——他们身边虽然只有两名护卫,队伍离得颇远,但两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在地方上还真不怕有人敢对他们不利。 “狄兄,咱们这趟巡视州县,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眼看着靠近州城,张仁杰忽然没头脑的提醒了一句。 狄柬之不解地转头:“张兄此言何意?” 张仁杰呵呵笑了两声:“毫无疑问,如今皇朝吏治有些问题,从朝中到地方肯定都不清平。 “但狄兄要明白,陛下是一代明君,终归能廓清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只是眼下乃多事之秋,这才有些许乱象。” 说到这,他看狄柬之的目光凝重两分,“此外,如今是寒门士子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但也是最危险的时代,只能进不能退!” 狄柬之皱了皱眉:“张兄的意思是,在处理渎职官员时,我们得注意亲疏之别,对世家官员可以下重手,但对寒门官员得留些情面?” 张仁杰哈哈大笑,指指狄柬之又指指自己:“狄兄小看张某了,不顾黑白党同伐异,这非是张某的作风,咱们犯不着枉做小人,玷污自身清白。” 旋即他压低了声音: “不过,州县的寒门官吏不能处置太多,免得天下人皆以为我寒门官员不堪。对于不那么严重的罪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就不要太过较真。 “陛下派你我来,是为了稳定秩序、维护大局的,可不是要闹得州县沸腾。狄兄应该明白,身为人臣,体察圣意、为君分忧,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 狄柬之低头默然,没有接话。 恰在这时,前方城门处入城的人群中,乍然传来一阵喧嚣,“死人了”的高喊声里,人群炸开了锅,有人不断往里挤有人试图往外走,夹杂着官吏的喝骂。 狄柬之、张仁杰连忙上前查看。 随从给他们从人群中拨开一条通道。 场中停着两辆载满货物的骡车,骡车前倒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民夫,城墙转角处有血迹,另有一个青年民夫冲向把守城门的军卒差役,却被打翻在地。 “请问老丈,这是怎么回事?”狄柬之先是让随从查看倒在血泊中的人,而后拱手问身边的一名围观老者。 老者情绪激动,连连顿足:“还能是怎么回事?官府逼死人了!这群人一点良心都没有,这是不给我们平头百姓活路!苍天呐,这是什么世道......” 经过一番询问,狄柬之终于弄明白了事态。 倒在地上的人是个赶骡车运货的,进城门的时候,军卒差役检查之下,发现骡车上的官府认牌坏了,便要罚车夫十两银子。 车夫百般解释,差役非但不听,反而更显不耐,要把骡车扣走,车夫央求无果,悲愤之下撞墙自杀。 所谓的“官府认牌”,是一种类似于法器的小玩意,进城出城的时候,军校官吏只要以真气激发,就能知道骡车来自何处、走过哪些路线。 方便收税。 “咱们平头百姓,又不是修行者,体内没有真气,哪里知道官府认牌坏了,又是什么时候坏的? “可车夫怎么解释都没用,差役一口咬定他们是故意损坏认牌,居心不良有意偷税漏税,按照律法当罚,而车夫稍有阻拦,差役便要扣押骡车! “扣了骡车,车夫再要去官府要回,就不是十两银子那么简单了! “可怜这些后生,不舍昼夜辛苦赶车,一个月又能得多少银钱?这一下就要十两银子,还是无端的理由,何异于杀人? “车夫苦求无用,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惨呐!” 老者说到这里,已是气得捶胸顿足。 章五三五 风暴前夕(2) 狄柬之脸色阴沉,张仁杰则诧异道:“十两银子虽然不少,但也犯不着因此就撞墙自杀,连性命都不要了吧?” 听到这话,狄柬之已是察觉到不对,他跟着赵宁主事过郓州,有数年的地方为政经验,对民间疾苦知道不少,明白张仁杰这话很是不妥。 果不其然,老者闻听此言,气得怒发冲冠,转头就喷了张仁杰一脸唾沫: “你这后生好没心肠,怎么能说出这种诛心的话?看你面白儒雅气度不俗,想来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不知道何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车夫起早贪黑,争得都是血汗钱,可官府总是以各种理由罚钱,今日不是货物遮盖不严实,明日就是骡车经久未修,后天那就是运的货物有害! “稍有不敬,对方就说你袭击官差,当场就要捉拿你下狱!为了给自己腰包里捞钱,官府什么理由找不出来? “车夫们经年累月遭受欺压盘剥,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稍有质疑,就被官府扣押车马,要求交纳更多银子,一年辛劳到头,连妻儿老小都养不活, “换做是你,你能活得下去?! “况且,这早不是第一个自杀的人,昨天就有人被扣押了骡车,没钱赎回悲愤委屈之下,服毒自杀于家中,死得憋屈,连个为之负责的人都没有啊......” 说到最后,老者不禁热泪纵横。 张仁杰不说话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想到地方官府的行为如此恶劣,为了捞钱巧立名目无所顾忌到这种程度,心中完全没有百姓的死活。 他心头震动,以至于堂堂三品大员,被布衣老头喷了一脸口水都没心思怪罪。 “这些官吏简直无法无天,非要严惩不可!”末了,张仁杰杀气凛然。 张仁杰正要张嘴,忽然听到一声哀叹:“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官吏一门心思想着捞钱,这早已是大家司空见惯的。 “你们恐怕不知道,这些车夫赶着骡车过州走县,还时常被地痞无赖聚众偷个货物或者车轱辘什么的,连骡马的豆食都不放过,车夫谓之“油耗子”。 “他们人多,都是地头蛇,且出手狠辣,车夫没辙,而官府从来不曾履行职责,解决车夫们的困难,只一门心思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如此官府,如此朝廷,如此皇朝,如此天下,怎能不让人忧心忡忡?” 狄柬之跟张仁杰同时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书生,正满面忧愁。 见两人看过来,浓眉大眼、身材结实的书生拱拱手: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明白做人的道理,自当心系家国顾念苍生,秉义而行,纵然救不了天下人,遇到这种事又怎能袖手旁观? “在下有意为这两个车夫做主,只是势单力薄,观二位仁兄也是读书人,可愿与某一道,去县衙敲一敲那鸣冤鼓?” 狄柬之与张仁杰相视一眼,他俩本就是要处理这事的,遇到青年书生这样的仗义士子,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狄柬之品性刚正,遇到这样的读书人当然喜悦,张仁杰虽然把君王看得最高最重,但能为了百姓不避权贵,且从不贪赃枉法,心中亦有道德。 “义之所在,心之所向,若不能身体力行,枉读圣贤书,枉为读书人!”狄柬之与张仁杰当即表明态度。 他们决定暂时不表露身份,以便看看这易县易州的官府,还有什么黑暗龌龊。 国字脸的青年书生大喜:“在下陆瑞,敢问两位仁兄高姓?” 狄柬之与张仁杰如实报上了自己的姓氏,但各自编造了个假名。 左右百姓见三个读书人,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车夫,去县衙闯一闯讨一讨公道,皆是精神振奋,没有急事要做的人,都打算跟着一起去,壮壮声势。 受伤的车夫,已经被张仁杰的随从简单包扎,只是依旧昏迷,被打的车夫让狄柬之的随从解救了出来,这时神采奕奕,眸中燃起希望之火,紧紧跟随。 “你们敢闹事?!敢在易县闹事,莫说你们只是寻常读书人,哪怕有功名在身也走不了!” 城门前为首的差役有点眼力,看出狄柬之、张仁杰气度不寻常——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发号施令久了怎么都有几分威严——以为对方有功名在身,但桀骜傲气并不曾消减,反而发出严厉的警告。 说着,这名差役上前就要推搡狄柬之,用官府的威压迫使对方屈服后退:“识相的赶紧离开,若是妨碍官府公务,无论哪条律法都保不了你们!” 包括那名老者和车夫在内,众人见差役如此蛮横,想起对方往日横行市井、殴打百姓的威风,不少人都面露惧色。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狄柬之,就被狄柬之的随从上前一步抓住,反方向猛地一压,前者顿时疼得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半跪在地,脸上瞬间纸白,额头冷汗直冒。 “真以为披了一张官皮,就可以为所欲为,没人治得了你们了?”狄柬之冷哼一声,懒得跟这种跳梁小丑多言,大步流星向前,穿过城门甬道。 随从抓着疼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的差役跟上。 眼见狄柬之这般硬气,车夫再度燃起希望之火,连忙紧跟,老者仿佛年轻了几岁,招呼更多人一起去官府。 易县作为州治所在,虽然眼下还很凋敝,但街上人也不少,各行各业之中总有人还能勉强混个衣食,让城池不至于死气沉沉。 距离县衙还很远,狄柬之等人又因为一阵喧哗,在十字街口停了下来。 左侧不远处的街巷里,有少量行人聚集,中间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死死拽着一个少年读书人,面容悲愤口沫横飞的向旁人指控着什么。 狄柬之记起赵宁对他的告诫,本着多看多了解的原则,迈步走了过去。 这回的事情很简单,老妪理直气壮言辞凿凿,说少年读书人撞到了她,把她腰撞坏了,现在疼得厉害,但少年读书人却想一走了之,不作赔偿。 少年读书人委屈的眼泪都快流出来,说他根本没撞老妪,是别人撞的,他只是看到对方摔倒了,出于怜悯好心才搀扶对方,没想到被反讹一把。 老妪的质问掷地有声:“不是你撞的,你扶我干什么?” 少年的回答充满冤屈:“我读书明理,心有道德,看到老人摔倒,怎能不扶?”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群哄得一下散了,都是大感扫兴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以至于懒得再理会。 狄柬之觉得诧异,不解百姓们的举动,一问才被之前那个老者告知,这种事屡见不鲜,官府一惯的判决,都是认为扶人者便是撞人者,要他们赔钱。 老者反倒是奇怪,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人敢在大街上搀扶摔倒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没长脑子,一般人看到都是远远避开,唯恐惹祸上身。 狄柬之脸色再度黑如锅底。而后他问那个少年,知不知道以往官府的判。 对方回答:知道。 狄柬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搀扶? 少年回答:如果老妪不是讹人的,果真有难有疾,自己不扶不帮,对方岂不是有危险?见死不救,非是圣贤教导的做人道理,自己也于心不忍。 狄柬之默然无言。 而后,他让随从把少年读书人与老妪带上,一起去官府。 路上,老妪反而劝说起少年读书人来:赔点钱算了,免得去衙门一趟,净耽误事,反正判决不会有第二个结果,自己还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这话狄柬之听得心如火烧。 少年抿嘴不回答。 陆瑞在一旁面色铁青道:“如此官府治下,方有这般刁民!长此以往,良善不存,恶人当道,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老妪不高兴了,指着陆瑞的鼻子喝问他骂谁刁民恶人。 狄柬之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老妪已是古稀之龄,见官不拜,真不好随便动她。 到了县衙大门前,狄柬之看到有个衣着普通的男子,正拿着一份户籍在那摇头叹气。 狄柬之上前询问对方可是有什么难处。 对方苦笑着回答:“没什么大难处,只是花了点冤枉钱。” 追问之下,狄柬之了解了,原来对方是给自己新出生的儿子来上户籍的,但是之前跑了十来趟,怎么都办不了,衙门的回答始终不变:人多,排队,等着。 这男子没办法了,按照过来人的指点,花了二两银子,请了一个游荡在官府前的地痞帮忙,结果对方揣着银子进衙门,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他把户籍拿了出来。 狄柬之、张仁杰听得面面相觑,当真是哑口无言。 因为县令正在堂上审案,他们便没有贸然敲鼓,勉强挤进人群来到前面,打算先看看易县县令是如何为官、如何审案子的。 他们来的不巧,一件案子刚好审完,没见到具体过程。 不过县令判决后,堂中有一家布衣老小哭得声嘶力竭,一旁衣衫华贵的商贾,趾高气扬得意无比,而公堂前的百姓则是鼓噪不休。 狄柬之不得不再度问身边的男子,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唉声叹气:“唉,李老翁前些天患了恶疾,凑了好些钱去回春堂买救命药,结果拿回来一吃没效果,还被李老翁的女婿发现这是假药。 “回春堂是州里有名的大药铺,为了李老翁一家不把事情捅出去,坏了名声不好继续做生意,就拿出六百两银子表示愿意私了。 “可李老翁不同意,他要讨个公道,这便告到衙门,结果你看怎么着?五百两没了,县令大人就叛回春堂赔二十两! “就这案子断的,你说李老翁一家能不哭吗?” 张仁杰听得瞪大双眼:“案子还能这么判?!” 男子不屑的轻哼一声:“有什么不能的?李老翁一家的作为,明显是惹恼了回春堂,他们必然是贿赂了县令,县令这才帮着他们,给周老翁一家好看!” 张仁杰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只是气得脸色发青。 狄柬之怒火如炽,再也忍受不住,正要走上公堂质问,旁边的陆瑞已是大踏步向前,声似洪钟:“县令大人,在下有冤要伸!” “哦?你有何冤,要告何人?” 陆瑞身如铁枪眉眼若剑:“在下要告的,就是县令大人你!” 章五三六 风暴前夕(3) 刚刚审完李老翁的案子,将回春堂的几百两银子落实到腰包,县令正觉得神清气爽,忽然看到陆瑞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作为一县之长,对县里格外惹眼的人物,他当然认识。 这个陆瑞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向来有才名,国战前县试府试都是头名,名噪一时,若非国战陡然爆发,早就去了京城参加会试,中进士那是十拿九稳。 陆瑞以性格刚烈、嫉恶如仇著称,最是喜欢打抱不平,替穷苦百姓出头,北胡占据河北的时候,因冲撞蛮子被下了狱,若不是碰到萧燕行仁政,早死了。 国战结束,他从牢里出来,脾性丝毫不改,常常为了县里百姓的事,到公堂上来给县令难堪。若非忌惮对方有功名在身,声望不俗,县令早就弄死了他。 不过对方到底只是个士子,没有官身,县令还不至于真怕了对方,连贪污受贿都不敢了。易城是州治所在,上面有刺史压着,陆瑞能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时,听到陆瑞说要告自己,县令差些气笑:“陆瑞,你告本官什么?” “告你欺上瞒下、恃强凌弱,告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告你谋财害命、无恶不作!”陆瑞昂首向前,走得步步生风。 他一边厉声大喝,一边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状纸呈上,“共计大罪八项,余罪十九项!县令大人,此案你敢接吗?!” 县令嘴角抽了抽,没想到陆瑞竟然来真的,还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狄柬之跟张仁杰也没想到陆瑞会有此举,陆瑞虽然有功名在身,毕竟还不是官员,自古民不与官斗,依照大齐律法,民告官首先已是有罪。 这陆瑞莫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跟县令告县令自己? 公堂外的百姓一阵哗然,有满面兴奋迫不及待要看热闹的,有为陆瑞的勇气大声叫好的,也有起哄陆瑞这是在耍猴逗乐的。 “肃静!” 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不打算再给陆瑞说话的机会。要是让对方继续闹腾,局面就会真的难以收拾。 他看向陆瑞:“本官治理一县,公务繁忙,没闲心陪你瞎扯,速速退下,否则本官必治你咆哮公堂之罪——退堂!” 说着,县令站起身就要离开。 公堂前的百姓嘘声四起,陆瑞则抢先一步,挡在县令面前,用状纸拦住对方去路,“民有冤情,父母官焉能不闻不问?状纸在此,大人岂有不受之理?!” 县令大怒,低沉着脸咬牙切齿:“陆瑞,你不要仗着跟刺史大人有几分交情,就在本官面前胡作非为,像你这种闹法,刺史大人也不会保你!” 言罢,大手一招:“来人,把他给本官叉出去!” 两名差役闻声上前,手中水火棍往陆瑞胸前一插,同时用力,差些将陆瑞给掀翻。 这时,公堂上响起一声不怒自威的呼喝:“县令大人,小民有冤情,请大人暂缓退堂,为民做主。” 这声呼喝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震得县令心头一惊,他循声望去,就见狄柬之走了出来。 县令想都不想,吩咐衙役:“无论是谁,敢冲撞公堂,一律叉出去!若有反抗,先打三十大板!”话音未落,他脚步加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县令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陆瑞今日的举止荒唐而又反常。 跟陆瑞同来的那两个男子,明显气度不俗,而且修为深厚连他都看不透,眼下见对方有诘难的意思,县令哪里还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跟对方纠缠不清? 先回二堂,派人弄清楚缘由才是万全之策。 “皇朝律法明文写得很清楚,如有百姓鸣鼓喊冤,则官府必须立即受理,若在白日,当开堂审案。县令大人连皇朝律法都不顾了?” 狄柬之的喝问声,让县令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看了看狄柬之,又看了看张仁杰,这两人哪怕只是寻常站着,都有渊渟岳峙之气,显然不仅时常发号施令,而且不乏一身正气。 想到刺史透露的最近朝廷风声,县令左右为难,末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公堂上。 “堂下何人,见官为何不跪?报上名来!”县令勉强维持气度。 “在下狄明,乾符七年在陕州府试中得到秀才功名。”狄柬之的确是乾符七年中的秀才,而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见官不跪。 “你有何冤情?”县令冷着脸问。十几年前的地方秀才,他哪里知道真假?既然对方只是个秀才,他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在下并无冤情,在下只是状师。” 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做状师,狄柬之首先叫出车夫,当众大致说了情况,而后义正言辞的道: “此事发生在城门处,案情清楚,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县令大人做主。” 县令虽然觉得狄柬之等人气度不俗,但仔细一想,觉得对方不应该有什么显赫身份——若是有显赫身份,谁会悄无声息来这,不顾官场规矩找他的麻烦? 冷静下来之后,县令知道自己该怎么处事了——必须维护官府权威不受胁迫: “差役处事不妥,难辞其咎,不过车夫乃是自杀,不是差役杀的人,不该由差役承担责任,本官判处差役革职,退回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立即炸开了锅。 官府认牌的事,让所有车夫都受其害,且已有多名车夫自杀,结果就叛了个今日当事的差役革职,官府认牌不受影响?车夫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狄柬之忍着怒火:“这不是差役个人之事,而是官府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如此判决何异于纵容?” 县令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休要纠缠,审案当就事论事,怎能就此说什么鱼肉百姓?本官稍后会下令,整顿相应事宜,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说到这,他老神在在起来,用眼神示意狄柬之:你还想要什么?总不能让本官不做县令吧?总不能把易县的官吏都换了吧?这才是可笑的想法。 张仁杰拉住要发怒的狄柬之,让他暂且息怒,他把在城中遇到的老妪、少年书生,还有那位给孩子上户籍的人叫了出来,让县令也判判这些事。 县令的判定很简单。 老妪一定是少年书生撞的,后者需要赔钱,理由跟老妪说的一样:人如果不是少年书生撞的,他为何要扶人?这不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而且少年书生没有人证——狄柬之、张仁杰过去的时候,事情的前半段已经发生,没有人看到老妪是怎么倒下的。 至于上户籍的事,那可能是某个差役一时利欲熏心,跟那个地痞勾结,两人串通一气,绝不关官府的事,亦绝对不可能是官府为了捞钱而想方设法。 查到个人处置个人即可。 狄柬之在进县衙的时候,就对县衙吏治的黑暗十分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 “大人断案,只说趋利避害,全然不顾圣人教诲,心中道德何存?以利害治理地方,而不知匡扶正气压制邪恶,这是不施教化! “且大人又对官吏多番庇护,心中只有官吏荣辱而无百姓生死,易县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大人如此为官,是在误国误民!” 县令恼羞成怒,冷笑不迭:“咆哮公堂,不敬朝廷命官;胡说八道,蛊惑百姓人心;毁谤污蔑官府,用心险恶;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恶劣; “以上四条,条条触犯律法! “来人,给本官捉拿下狱!” 狄柬之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县令站起身,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他现在愈发确定对方没什么来头了,否则怎么会对地方官府捞钱、断案、处事的潜规则如此不理解? “本官为皇朝治理地方,首先要注重的,就是朝廷权威,你等视尊卑秩序于无物,与刁民无异!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们跟那些祸乱州县,冲击官府抢夺粮食的贼寇有关系! “来人,立即捉拿!” 众差役齐声应诺:“得令!” 眼见此情此景,车夫、少年书生无不是面如死灰,公堂外的百姓俱都惊慌无措。 ...... 县令下令捉拿狄柬之等人前,陆瑞在县衙别院见到了易州刺史。 他是被对方的人隐蔽叫到此处的。 县令说得不错,陆瑞跟刺史有交情。 昔年陆瑞中了易县童生后,在易州求学时是官学的六十名学生之一,对方则是八品经学博士,也就是他的先生,两人近乎朝夕相处数年。 国战爆发,刺史跟着官府南奔,期间因为能力出众不断升迁,国战结束,对方再回易州已然是一州刺史。 正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易县县令从来不敢对陆瑞太过分,而刚刚哪怕是在公堂上,听到刺史派人来叫,陆瑞也立即过来相见。 见到陆瑞,刺史的第一句话便是: “汝贤啊,被巡查使当刀使了。他们就是想在易州闹事查案,捞取自身政绩回朝受赏,有你打头阵,他们就有了由头,事情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汝贤是陆瑞的字。 “巡查使?”陆瑞故作惊讶,明知故问。 刺史叹息着道:“朝廷巡视各州的官吏,两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了自身政绩前途,可以六亲不认的存在!国战之前,倒在他们手里的官吏就多不胜数。 “如今他们来了易州,又碰到你大闹公堂,这回我怕是在劫难逃。 “汝贤,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到底是刺史,阅历见识不是县令可比,从狄柬之等人在城门处带着车夫进城,他就得知了对方的行踪,再综合对方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是笃定对方的身份。 所以他赶紧过来,隐蔽做些安排。 章五三七 风暴前夕(4) “先生要学生做事,弟子自当服其劳,但在此之前,学生有几个问题,却是必须得先问个清楚明白,还望先生一定如实回答!” 陆瑞双目灼灼的正视刺史,显然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乃至会让他的人生产生巨大差别。 刺史了解陆瑞,见他神色肃穆,知道接下来的问题非同小可,不由得心头微紧,表面不露声色的颔首:“但说无妨。” 陆瑞盯着刺史:“今日车夫在城门撞墙而亡,前日亦有车夫服毒自杀于家中,这看似只是一些车夫的不幸,但反应出的却是官府的捞钱成性。 “为了让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官府已经连脸面都不要了! “北贼败退以来,学生所见种种,已然证明上到州府下到乡里,几乎是无官不贪,而且行为之令人发指,比之国战前更加深重! “父母官们若只是收授商贾大户的贿赂,给他们开些方便之门也就罢了,可为了自己的腰包,巧立名目压榨治下百姓,逼得平民只能自尽...... “此种行为,何异于父母杀儿? “百善孝为先,我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府这般行为,置孝道于何地?敢问刺史大人,若是孝道不存,百姓仇视于父而不忠于君,天下如何能不大乱?” 面对陆瑞这番掷地有声的诘问,看着对方笔直如松的身板,感受到对方步步紧逼的压迫之气,刺史脸色暗沉下来。 陆瑞的性子他清楚,自从他出任易州刺史,对方就没少到他面前来指摘易州官府官员的种种问题,偶尔还会急眼。 但像今日这般言辞激烈,完全不给他留丝毫颜面,全然不顾师生之礼,且把问题深入到这种层面的情况,却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刺史沉声道:“汝贤,你是聪明人,今日我不跟你说那些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就跟你说说宦海现实。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是生存延续的必然。 “官府作为人间权力之地,自然会聚敛财富。不然要权力作甚?权力是什么?是掌控天下财富! “人人皆要靠财富生存,没有粮食就没有饭吃,没有布匹就没有衣穿,人间种种生存必须的东西,哪一样是银子换不来的? “君王掌控了天下财富,就能左右百姓生死,进而掌控天下万民!否则你认为朝廷的统治是如何保证? “官府既然是权力与财富的集中地,官员就不可能两袖清风,天子不差饿兵的道理你还不知?大染缸里又岂能有清衣? “大齐延续一百多年,中原皇朝更有数千年,官员早已捞钱成性,这是改不了的,莫说我一个刺史无能为力,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与天下官员为敌! “对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官员,我们可以稍加惩治,乃至跟百姓赔礼道歉,以此平息民愤,却不能奢望杜绝此事,让整个官府清明如水——水至清则无鱼。”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汝贤,你要明白,自从天下有了国家,这世上的人就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统治者,一种是被统治者。 “前者不种地不放牧,正是靠着捞取后者的血汗钱,才能拥有财富,进而确保自己能够稳定统治后者——这就是人间亘古以来,最大的大道至理! “天下的所有道德,能存在就有统治者认可,能发扬无不是统治者所提倡,自然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一切,这是根本。 “以孝治天下,追根揭底是要百姓像孝顺父亲一样忠于君王,岂能治到最后妨害统治阶层?” 陆瑞呆在那里,如被雷劈。 他惊恐的看着刺史,仿佛已经不认识对方。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不是他认识的先生。 在国战前,他是时任经学博士的刺史最看重的晚辈,是对方的得意门生;而在陆瑞眼中,刺史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长者,是他敬佩和学习的榜样。 对彼时的陆瑞而言,成为刺史那样刚烈正直的人,就是人他的生方向。 然而世间最善变的就是人,一场国战五年分别后再相见,无论刺史怎样尽力显得跟当时别无二致,陆瑞依然敏锐发现了对方的巨大变化。 一言以蔽之,眼下的陆瑞是刺史曾经的模样,而如今的刺史已成典型官员。 陆瑞原以为刺史是外圆内方,却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已经从根子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人。 陆瑞哆哆嗦嗦的看着刺史:“先生饱读诗书,竟然非议圣人之言、污蔑礼仪道德?!” 刺史轻笑一声:“何谓圣人?谁封的圣人?汝贤,你可别忘了,选择法家的是秦君,选择儒家的是汉武,他们都是皇帝,而不是百姓。 “你口中的孔圣人,创立儒家学说的初衷,可是为了维护、延续周朝统治,谋求重现周朝辉煌,确保贵族地位,可不是为了百姓。” 陆瑞面容僵硬,气得浑身打摆子:“可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刺史哈哈大笑:“孟子是说过。可你看哪个诸侯国君主是待见孟子的?是用他的学说的? “汝贤,儒家经典到了今日,强调的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陆瑞不由自主后退三步,见鬼一样看着刺史:“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他连先生都不称呼了。 刺史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说真话就是妖言惑众?好,既然你只听圣人之言,那你怎么就想不起老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陆瑞愣住了。 何谓大盗? 欺世盗名为大盗,窃国者为大盗,而窃天下百姓辛劳所得的,更是大盗! 孔圣人帮助君王做这些事,岂不正是合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刺史见陆瑞的人生信念与信仰已经开始崩塌,心里很是满意。 他必须这么做,让对方早日认清现实,认清这个世道的黑暗荒诞,只有对方心里没有道德束缚了,他才能让对方用不光彩的行动,帮助他对付两位巡查使。 刺史继续道:“天下大道,尽在道德经五千言之中,只是你们平日里不愿去研读罢了;就算研读,也是为了研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此不惜曲解其本意。 “汝贤,你觉得官府黑暗,你认为我坏了心肠,可你怎么就忘记了,其实老子早已把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这二十个字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陆瑞浑身猛地一抖,令他颓然坐倒在地,面白如纸汗出如浆,整个人失魂落魄,将精气神丢了个干干净净。 他茫然自语:“这二十个字,就是天人大道吗?” 恍惚间,他忽然醒悟了什么,明白了当年李聃为何将相国之位视若敝履,宁愿骑着青牛只身西出函谷关,离开这个人间,也不去高官厚禄。 对志在“平定天下”的仁人志士而言,如此人间,何须留念? ...... 形势虽然急迫时间虽然紧张,刺史却没有打扰陆瑞,任由对方魂不守舍的颓坐在地。他需要后者想清楚想明白,大彻大悟,而后明白自己该追求什么。 就像他自己一样。 眼看陆瑞紊乱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眼中徐徐有了焦距,刺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汝贤啊,为师是你的先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看到你已到而立之年,却仍然困于幻梦中,不曾睁眼看见世道现实,明白天人至理,为师怎能不再次耳提面命? “当初为师也如你现在这般,满脑子孔孟之言,满心就想着黎民苍生,为此得罪过不少人,所以八品的经学博士一做就是十来年,始终不得寸进。 “一场国战,将血淋淋的现实展露无遗,也造就了许多机会,为师正视人间种种,终于侥幸悟道,而后步步攀爬,才有了如今的权位。 “这个世道弱肉强食,亘古不变。生于其中,你我必须自强。除却自己的修为、权位、荣华富贵,余者皆为虚无,是定要堪破的存在。 “为师跟参知政事高大人有几分交情,这回巡查使来州县,正是对方告知的为师,只要你帮助为师渡过眼前难关,为师不会忘记你的前途。 “如今国战已毕,科举会即刻恢复,你只差会试了,大好年华不可辜负,明年去燕平参加春帷正合适。届时为师会求高大人,帮你疏通主考官。 “以你的才学,三甲亦有希望。” 说到这,刺史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的等着陆瑞大礼拜谢。 他看到陆瑞站了起来。 初时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当他身体站直之后,就如长戟一样坚挺,如山峦一般监稳,双眸更是如火海如星河,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刺史微微一怔。 而后他瞧见陆瑞看了过来。 他感受到了对方俯视的目光。 他听到了陆瑞的声音。 刀出鞘箭离弦般的声音! 对方的话语在他耳畔炸响:“一场国战,河北十室九空,中原生灵涂炭,皇朝有千万人死于非命! “在山河陆沉社稷崩坏,九州暗无天日之际,是有百万热血儿郎拜别父母、辞别亲友,挎刀执剑逆着逃难的人流赶赴沙场,这才有一座座城池的血战保全; “是有更多衣食贫乏,却甘愿捐出铜钱麻布的普通百姓,这才有我大齐皇朝铜墙铁壁的州县防线! “如今国战胜了,我大齐的朝廷回来了。 “州县百姓原以为,有国战期间的子弟死战,有长达五年的并肩奋进,他们会迎来仁义的帝王与公正的官府,有安居乐业的可能,有可以实现的美好生活。 “可他们错了,他们赶走了野蛮暴虐的北贼,赢回的却是披着文明外衣,更加穷凶极恶的食人猛兽! “是比萧燕残忍的帝王,比胡人恶毒的官吏! “这个天下的百姓,从来不曾辜负这个皇朝,这个天下的平民,始终记着忠君报国,这个天下的男儿,一直都在践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而你们,心中却没有这个国家的兴衰,没有百姓的荣辱,甚至亲手将忠义丢进粪坑,把道德碾进秽土! “人间之恶,有更甚于此者乎?!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跟我谈什么天人大道、世间至理,实乃无耻之尤、不当人子! “我想问问你们,替那些被你们压迫残害的百姓问问你们,在久居高位久掌大权、荣华富贵为所欲为之后,你们心中可还有敬畏?!” 章五三八 风暴前夕(5) 陆瑞的痛斥一句强于一句,质问一个狠于一个,惊得刺史心头直跳,震得刺史头晕目眩。 他知道陆瑞刚烈,却不曾想对方刚烈到如此地步;他明白陆瑞心中有义,却不曾料到对方在听了他之前的肺腑之言后,道义还能不失。 他自惭形愧,并且恼羞成怒。 他指着陆瑞的鼻子喝骂:“无知竖子,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你面对的是一个皇朝四品大员、地方刺史!我若愿意,顷刻间就能革去你的功名! “你以为你在咒骂的是谁?是拥有亿万百姓的大齐皇朝!陛下若是愿意,旦夕间就能灭了你的九族,让你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你不屑于道理,可你怎么就看不清现实? “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是敢在衙门杀了本官,还是敢在大齐的天下反抗大齐皇朝?!” 他的神态充满居高临下的巨大威压,他的话音充满权力为后盾的非凡底气,他身上的四品官服让他说的每个字,都能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 这一刻,他仿佛就是神。 言出法随的神! 可他面前的陆瑞,却并不畏惧他这种神灵。 陆瑞依然站得笔直,甚至更显笔直,他针锋相对的迎接刺史的目光,他说出来的话字字铿锵: “倘若这真的是我中原皇朝的朝廷官府,那么为了天下苍生的尊严,我一定要颠覆它! “如果这真是什么人间道理亘古铁律,那么为了天下百姓的公平,我一定打破它!” 刺史被气笑了。 他笑得轻蔑,就像在嘲讽一只向巨人挥舞手臂的蚂蚁:“你靠什么颠覆,靠什么打破? “若是这天下如此容易被颠覆,北胡百万大军岂能没有得手?若是世道规则这般简单就被打破,它何以能屹立千年不倒,走过历朝历代?” 陆瑞仰首道:“我是力量单薄,在你眼中只是弱者,可我相信,这天下胸有大义道德的读书人并不稀缺,我坚信,这世上心有家国苍生的仁人志士并不曾绝迹!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脊梁,是这个天下的柱石!昔日国战,我们靠此战胜北胡百万大军,今日再战,我们亦能开天辟地重整人间!” 刺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他用看三岁小孩的目光看着陆瑞:“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壮怀激烈的神态谁不会有,可这有什么用? “就算天下有你说的那些人,那也只是一盘散沙罢了,国战时期有陛下跟朝廷凝聚,这才能爆发出滔天伟力,如今谁来带领你们行造反之举,谁敢带领你们做逆臣贼子?!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陆瑞啊陆瑞,你太过天真,天真到把想象当作现实,实在是愚不可及!” 陆瑞也笑了。 他的笑容跟刺史不同。 这笑容里好似有初升的朝阳,蕴含普照大地的晨光,又似乎有凝聚的风暴,藏着席卷八方的力量。 他道:“自古时势造英雄,每逢乱世,必有雄主应时而出。你没看到,不代表他不存在。我比你明白,我已经看到他了!” 刺史怔了怔。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剧烈变幻。 陆瑞转身看向屋外,目光迎着夏日阳光,饱含崇敬与希望: “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事毕而不拥兵自重,功成而不恃功而骄,居高位不忘救助流民,受打压不曾罔顾大局,论才能品德,说心性胸怀,天下何人能及? “若是这天下的百姓,还有堂皇大道可以开辟,那么领路者舍他其谁?如果这天下的仁人志士,还有煌煌盛世可以期盼,那么缔造者还能有何人?” 闻听此言,刺史终于掩盖不住眼中的慌乱之色。 陆瑞口中的人,他当然知道是谁。 更加明白对方昔日的功绩、如今的声望。 陇右虽有大战,他却不担心皇朝因此而生出大变,但若是此人应时举事,他就算愚蠢一倍,也能敏锐到坐立不安! 刺史指着陆瑞连退三步:“你,你怎能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你身为秀才怎能背君叛国?!” 陆瑞转头看向刺史,淡淡地道:“良情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古如此。 “况且,这不是我们背弃了君王,而是君王背弃了我们。君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君如仇寇的道理,大人难道不明白?” 刺史嗔目结舌,哑口无言。 ...... 县衙大堂。 “光明正大”的匾额下,县令居高临下的俯瞰众生,威严万分的一拍惊堂木,不可忤逆的下达了将狄柬之、张仁杰捉拿入狱的命令。 车夫、少年读书人、办理户籍的男子皆是脸色大变,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堂外的围观百姓则是面如死灰,眸中再无神采可言。 这种事,他们其实已经司空见惯——哪个跟县令对抗的百姓,能够讨得到好?真以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了? 实力是世间唯一至理,强权是天下第一利刃。 只是原先看到狄柬之、张仁杰敢于跟县令叫板,他们还以为对方有什么依仗,今日可以亲眼看到有人治一治狗官,不曾想到了仍是一厢情愿。 麻木,是此时此刻这些百姓唯一的心情。 面对这样鲜血淋漓而又无能为力的现实,除了麻木还能做什么?只有麻木,只有让自己心死,才能避免心灵受创,才能继续苟活。 “县令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这时,冷哼一声说话的不是狄柬之,而是张仁杰。 他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县令:“作威作福到这种程度,真以为无人奈何得了你了?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自寻死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差役,或拿水火棍或持铁链,已经逼近到他面前,不是面露狞笑就是虎视眈眈,仿佛吃羊的狼。 但是转瞬,他们眼前虚影一闪,还没看到是谁出手是怎么出手的,便在一连串胸骨断裂的声音中,连连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异变发生的让人措手不及,满堂顿时哗然。 县令好不容易避过一个砸来的差役,指着张仁杰又惊又怒:“你,你竟敢在公堂上出手伤人,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仁杰一步踏出,手中一扬,身份印信稳稳落在公案,他霎时站在县令面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这是什么。今日死无葬身之地,只会是你,而非本官!” 县令一眼看清印信,猛地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恐惧得张口无言。 他看张仁杰的目光就像老鼠看到了猫。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会跟钦差大臣叫板,还要捉拿对方入狱! 官场之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张仁杰没有等县令开口的意思,不由分说手掌向前一按,真气击中县令额头! 堂内堂外的人,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县令,便额头飞血的倒飞出去。 撞得后墙皲裂的县令,无力滑落在地,嘴里吐血不停,却还用哀求悔恨的目光看着张仁杰。 而后,他听到了张仁杰的声音:“鱼肉百姓横行无忌,杀你都不用上报朝廷!” 县令顿时满心绝望,明白再也没人可以救他。 正当百姓们因为张仁杰的举动,而即将陷入慌乱奔逃时,狄柬之取出自己的印信高高举起,面朝他们威严道: “尔众勿慌,本官乃诸州巡查使狄柬之,奉陛下之令,整肃州县吏治,易县县令渎职枉法,罪在不赦,本官已经查明,现当堂捕拿,明正典刑! “此后,本官会在易县停留数日,尔等若有冤情,尽可到衙门前鸣冤鼓,本官与随行人等必然悉数受理!” 车夫、少年读书人与男子大喜过望,老妪则是吓得屁滚尿流,预感到大祸临头,堂外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一个个脸上都有了耀眼的神采,大声叫好。 ...... 别院。 狄柬之负手而入,看向嗔目结舌的刺史,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你以为躲在这院子里,本官就不知道你来了?身为刺史主政一方,却不施教化只知私利,你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 已经听到公堂动静的刺史,浑身无力的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本官今日就暂夺你的官职,押你回京受审!”狄柬之迈步上前,摘下了刺史的乌纱帽,“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好生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律法惩治!” 刺史对狄柬之的话并无反应,只是转头看向一旁的陆瑞,嗓音嘶哑的道: “就算你心中有道义,有朝一日能够改天换地,可你扭转不了人性,改变不了这个世道。皇朝吏治就算清明一时,一两代人之后,为官者仍然都会成为我这样的人,人间依旧会是黑暗的! “你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有高福瑞在头上撑腰,去了燕平未必就会万劫不复,所以并不畏惧狄柬之,他真正担心的是陆瑞先前说的那些话。 如果皇朝更迭,他才会真的什么都完了! 陆瑞道:“你说的不错。这个人间的确有诸多黑暗,其势庞大到几乎无法抗衡。所以你选择了融入黑暗,让自己从内黑到外,并最终成为黑暗的爪牙。” 刺史嘎声道:“你既然知道现实,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瑞神情肃穆:“我跟你不同,我绝不会屈服于黑暗,哪怕受尽磨难一事无成,也不容许黑暗将我同化!你问我为何,那么我告诉你,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因为,虽然我身在黑暗,但我心向光明! “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人世间,饱受黑暗侵蚀与现实折磨,却始终不肯为非作歹,不愿摒弃良善与坚守的人,都是因为心中有光明。 “因为心中有光,所以我们是人,所以愿意为了那个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世界抛头颅洒热血,纵然是死也不会后悔! “至于你,不过是黑暗的奴仆罢了,腐朽污秽,与草木野兽何异?” 这番话让刺史目瞪口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也让狄柬之骤然睁大精芒爆闪的双眼,好似被醍醐灌顶。 被狄柬之的随从押走时,刺史挣扎着回头,发出不甘的怒吼:“你不会成功的!你要的世道不会成为现实!狄大人,这厮是反贼,他要造反,快抓他!” 狄柬之没动。 他将刺史后面的话,当作了绝望之下的随意攀咬。 陆瑞则是笑了笑,笑得光明圣洁,笑得无忧无惧,笑得坦坦荡荡,仿佛有无尽的阳光融化在这个笑容里。 他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章五三九 风暴前夕(6) 都说京师是一朝首善之地,必然吏治清明、民风醇正、人心向善,此言未必准确——基本可以说是无稽之谈。 但若说京师是首富之地,那便八九不离十,错也不至于错到哪里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权力圣地与繁华市井养育出来的人,当然最爱追名逐利。 宝马雕车、高门大宅不为富贵,一定要人前炫耀,引得旁人羡慕嫉妒,方才能显出富贵真义。 何谓富贵真义?当然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故而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地主商贾,上了燕平大街,那都得穿金戴银、满身珠翠,若身上没几个奢侈物件,走到哪里好似都会低人一等。 不拿正眼看人,不用寻常步伐走路,是燕平贵人的基本做派。 年少无知的时候,赵宁上街的时候也是如此,走在路上都是甩着膀子迈八字步,嘴角老爱噙着自以为高深超然的微笑,生怕旁人不知道他非同凡响。 到了酒楼青楼一掷千金更是常事,谁要是跟他抢夺清倌花魁,不用银子珠宝砸得对方赔礼道歉,那就显不出世家子弟的自信豪气来。 如今不同,赵宁对世间繁华已经没了多少兴致,不说视若敝履,起码是寻常看待,他的地位也决定了他无需再哗众取宠,哪怕身在瓦肆无人识。 就如现在,赵宁在燕平有名的陈记包子铺里,规规矩矩的排着队买包子。排队是一件枯燥的事,还很耽误时间,赵宁却没什么不耐烦。 事实上,他不说报出自己的名号——那会吓死人,只是表明自己赵氏子弟的身份,以赵氏如今在民间的声望地位,前面的人都会主动让路。 包子铺老板绝对会很热情的招呼,并且打死不要他的银子,还能把这事当作吹嘘的本钱,向邻居亲朋炫耀很久。 身为被天下人敬为大齐战神的唐郡王,赵宁能够时刻铭记本份,但别的人未必都愿意守规矩。 眼看就要轮到他了,三个袒胸露乳、纹着刺青的地痞,人五人六的呼啸而至,桀骜不驯的瞥了赵宁一眼,用目光警告赵宁自己不好惹后,便插在了他的前面。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宁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回头一看,只见馋嘴馋得快要流哈喇子的红蔻,一脸认真的提醒:“他们在插队,这是不对的!” 自从红蔻从晋阳护送黄远岱、周鞅来了燕平,赵宁就没少带她到处闲逛,刚刚也是红蔻隔着三条街嗅到了包子香,他们才过来排队购买美食。 轩辕老头因为年岁已高、修为不存,不耐长途奔波,就在青竹山找了个地方清修,听说每日就是看看风景,种种花草。 遇到登山游玩的好看老太婆,轩辕老头还会屁颠屁颠的凑过去,以土著的身份自荐当向导,一路给她们介绍各种胡编乱造的风景逸闻,常能赢得对方青睐。 至于赢得青睐之后,轩辕老头会做什么,赵宁也是可以想象的——当然是带对方到自己清修的地方,让对方捐献些银子搭屋建院了。 听到红蔻的话,赵宁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该怎么做。 从排队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红蔻早就吃完了手里的冰糖葫芦,伸长脖子对着蒸笼咽了好久的唾沫。连粘在嘴边的冰糖,都已经被她不自觉的舔干净。 现在,有人蛮横的耽误了红蔻大小姐及时享受美食,自然需要被劝解。 赵宁拍了拍前面那个身材雄壮,胸口纹着老虎头的地痞,在对方一脸凶气的回头时,一本正经的提醒: “插队是不道德的,你还年轻,要是没了道德坚守,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 地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眼见赵宁神色郑重,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怔了怔,好似陷入了思考、顿悟人生的玄妙境界当中。 “怎么跟我大哥说话呢?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知道我们是谁吗?插-你的队是给你面子,还敢唧唧歪歪,信不信我......” 一个猴瘦的地痞立即上前,伸手就要推搡赵宁。 他的手还没碰到赵宁的布衣青衫,脑袋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猴瘦地痞眼前一黑,差些当场栽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脸诧异的回头,委屈道:“大哥,你,你打我作甚?” “混账东西,没大没小,你娘没教过你与人和善?” 雄壮地痞竟然义正言辞的教训了猴瘦地痞一通,而后在兄弟们更加不解、略显呆滞的目光中,朝赵宁抱拳施礼: “阁下一番话实乃至理名言,令某茅塞顿开,刚刚是某错了,在此给阁下赔个不是,还望阁下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等计较。” 说着,见赵宁只是含笑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并无发难之意,地痞大松一口气,称谢之后就拽着两个同伴匆忙离开。 包子铺的老板与排队的食客,见到这副景象无不大感意外,只觉得今日的太阳是不是太烈了些,以至于那些地痞脑子被晒糊涂了? 如若不然,附近有名的地痞头子,怎么会在被一个布衣青年当众教训后,还一脸悔悟、抱歉的赔礼? 那个布衣青年看起来平平无奇...... 直到红蔻迫不及待的来到蒸笼前,伸出粉红的小手连说什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每一样都来三大个之后,老板才勉强回过神来。 转过街口进了小巷,雄壮地痞回望了一眼包子铺,远远看到赵宁跟红蔻离开,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猴瘦地痞捂着还有些疼的脑袋,委屈不减地道: “大哥,那位布衣青年莫非是什么贵人?贵人也不会穿布衣啊!你是不是记恨我没有把堂妹介绍给你,故意找茬打我?” 雄壮地痞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要再给同伴脑袋上一巴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见对方畏畏缩缩的躲开,还一副泫然欲泣的鬼样子,只能恨恨罢手。 “你差些把我害死了你知不知道?” 雄壮地痞怒火难平,“穿布衣的就不能是贵人了?我要是说出对方的身份,保管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猴瘦地痞撇撇嘴表示不信,他刚刚虽然言语不敬,但也没有真的做什么,就算是对方是朝堂大臣,还能把自己投进大牢不成? 看对方的年纪,也不像是能做大臣的。 猴瘦地痞执着的道:“大哥你就是惦记我家堂妹......” 雄壮地痞没心思跟他掰扯这个,而是换了一副敬畏的语气,压低声音道: “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春日大祭的时候,我跟着在衙门当差的表哥去值岗观礼,有幸远远瞻仰过过咱们大齐战神的天颜吗?” “记得,咋了?”另一个地痞问。 雄壮地痞深吸一口气,却怎么都抑制不住声音的轻微颤抖:“去包子铺的时候,我没仔细看,但刚刚回头面对面,看到那位布衣青年的样子...... “我当时心跳都快没了,那就是咱们大齐的战神!” 猴瘦地痞踩着刀尖一样猛地后跳开,白日撞鬼一样的道:“什么?!” 另一个地痞目瞪口呆:“大哥你......你没看错?” “怎么会看错!”雄壮地痞无比确信,“我就算瞎了一只眼,还能把咱们大齐唯一的异姓王,拯救江山挽救社稷,国战期间战功第一的人认错?!” 猴瘦地痞一屁股坐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完了完了,我竟敢对唐郡王不敬,我竟然对他大呼小叫,我还想推搡他,完了完了,大哥,我完了......” 雄壮地痞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会不会三天睡不着觉?” 猴瘦地痞欲哭无泪:“莫说三天,三十天都会睡不着啊!” 雄壮地痞长吐一口气:“还好唐郡王大人大量,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否则,你我不说在劫难逃,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必然被整个燕平城的人耻笑,往后也没脸活人了!” “是啊是啊,还好唐郡王是出了名的品行高洁,要不然咱们真的会完蛋!”另一个地痞不断拍着自己的胸口。 雄壮地痞忽然挺直腰板,用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大义凛然: “唐郡王教训我要好好做人,不能没有道德,否则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以唐郡王的见识智慧,这肯定是金玉良言,有益无害,我必遵之! “从今往后,我不再恃强凌弱,也不再买包子插队,还会尊老爱幼与人和善,你们也得一样,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两个地痞惊呆了:“大,大哥,不必这么认真吧?” 雄壮地痞再也忍不住,给了他俩一人脑袋上一巴掌,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们真是愚蠢透顶! “今日我受了唐郡王的教,并且立即笃行不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奉唐郡王为师,怎么都能算他半个弟子吧? “天下亿万百姓,是谁都有机会被唐郡王教训,成为他的弟子的?这是多大的荣耀,会让旁人如何高看我们,你们用你们那只会吃饭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两人恍然大悟:“大哥英明,我们这就跟着大哥改正!” 雄壮地痞满意的嗯了一声,老神在在道: “我算唐郡王半个弟子,你们呢,就是唐郡王弟子的弟子,日后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万万不能给唐郡王丢脸,否则我必行师罚!” 两个地痞顿时神色一僵:“......” 此时此刻,这三个地痞还不知道,他们在包子铺偶然冲撞唐郡王,对方不仅不发怒,反而还好心提点、告诫他们做人的道理,让他们改头换面成为有德之人的事迹,会在日后成为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 一段被很多人用来佐证赵宁就是圣人的佳话。 章五四零 风暴前夕(7) 陈记包子铺的包子果真不错,赵宁都吃得津津有味。 包子里有一股寻常酒楼饭菜没有的味道,在他的印象中,好像只有赵七月做的饭食,能给他这种特别的亲切感。 念起赵七月,赵宁心生微澜。 如果赵玉洁平定了魏氏与凤翔军,携大功归朝,以声威相逼,则皇后之位会在很短时间内易主。 换言之,平定陇右后,宋治会继续国战前的脚步,以废后为契机来对付赵氏。赵宁甚至连废后的借口都已帮宋治想好——皇后无子。 赵宁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出现,并非是因为皇后之位多么金贵,他跟赵七月如何舍不得,而是不能被赵玉洁取而代之。 这是尊严问题。 红蔻抱着一大袋包子吃得满嘴是油,看得赵宁都想给她系一条围巾,免得胸前全是油渍,至于红蔻自己,注意力太半在美食上,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 往三个地痞消失的街口望了一眼,腮帮子鼓鼓的红蔻抬头看着赵宁,瓮声瓮气道:“宁哥哥,他们竟然敢自称你的弟子,要不要我去帮你教训教训他们?” 青竹山一役后,红蔻的修为虽然一直停滞,好歹也有王极境中期的水准,方圆千百步内落针可闻,对方的谈话自然难逃她耳。 赵宁正要将手里最后一小块包子塞进嘴里,闻言笑着摇摇头: “若是他们真能从此坚守道德、与人和善,莫说半个弟子,给他算个记名弟子又有何不可?” 身为世家子弟,正儿八经的贵族,赵宁以往断然不会在大街上啃包子,但前世国战爆发后,在军伍中与士卒同吃同住,早就没了这些文雅负担。 红蔻将嘴里的美食囫囵吞下,喉咙上一个肉眼可见的鼓包滑了下去,认真点了点头后笑靥如花道:“宁哥哥不愧是神仙中人! “我听说朝廷的官员教化州县百姓总是很难,劳心劳力往往还没什么效果,刁民依然是刁民,让人只能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而宁哥哥不过是在买包子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话,就让三个横行霸道的地痞,心甘情愿改变言行,这样的教化之力教化之功,实在是太厉害啦!” 红蔻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赵宁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敬重。 赵宁哑然失笑。虽然事实不尽如此,但个中细节却非是红蔻那颗简单的小脑袋能够轻易明白的,也就没有反驳、解释。 教化不力,州县官员当然要将责任推到百姓头上,给后者扣上刁民乃至贱骨头的帽子。而实际上,这些官员自身都德行不端、贪赃枉法,又怎能教化别人? 他们都忙着追逐私利,光靠嘴里喊着什么礼仪伦常、高尚品德,有谁会理会? 上行下效,所以圣人才会行不言之教。 “宁哥哥,我们去吃驴杂吧,我已经闻到味儿了,香喷喷的,肯定很好吃,而且不会太远,顶多隔着四条街!” 红蔻的肚子仿佛永远都填不满,刚刚吃完最后一个包子,就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拉着赵宁的衣袖身子往前倾,拽牛一样,恨不得拖着赵宁飞过去。 她修为境界带来的感知敏锐,到了燕平城后,似乎都用在了搜寻美食上。 赵宁不在意市井繁华,但红蔻是很看重的,因为越是繁华的地方,美食就会越多,她不喜欢什么珍珠首饰宝马雕车,唯独对美食没有丝毫抵抗力。 这样简单的少女没人不喜欢,人在年轻时,尤其是女人在年轻时,正是向往富贵金玉、大千繁华的时候,红蔻只是想吃美食,赵宁有什么理由不陪伴? 刚走到朱雀大街,一队马车从面前驶过,其中一张车帘略微飘起时,赵宁认出了里面坐着的人。 那是大内总管、掌印太监敬新磨! 前段时间,敬新磨秘密离开京城,不知去处,今日回来,想必是确认了那些襄助魏氏的王极境修行者的身份。 ——这些事情对旁人是秘辛,但对燕平城唯一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赵宁而言,却是只要注意就能察觉的东西。 赵宁抬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他知道,随着敬新磨回京,风暴已然降临。 接下来的燕平,乃至整个大齐皇朝,都会陷入狂风暴雨之中。 所有有资格站上棋盘的人,都要为了生存与荣辱血腥搏杀,而在棋盘之外,还有诸多棋子虎视眈眈,在等待走上棋盘的机会,随时都可能抽刀出鞘。 当此之际,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凡有争心者,无不精神紧绷、脚步紧促。 赵宁笑了笑,跟红蔻走向驴杂所在的方向。 他神色轻松,步履从容。 去往美食的路上,就该是这般状态。 天下之大,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至少在这一刻,皇朝风云在赵宁看来,都没有陪曾经为了这个天下以命相搏、险死还生的红蔻去吃驴杂重要。 ...... 宫城,风雪亭。 听罢敬新磨的禀报,宋治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五官在刹那间亦有不正常的扭曲,双目通红犹如一只发狂的野兽。 半响,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们竟然真的敢背君叛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可见这些世家已是全然没有一点家国忠义之念,只剩下家族私利了!” 俯身低头的敬新磨如实道:“为虎作伥的世家只是一部分,而且是小部分,可见陛下圣德之下,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为了忠义大局舍弃家族私利的。 “无论何时,天下都会有蛀虫逆贼,圣人在世时尚且如此,可见这是不可避免的事,陛下万勿因此心伤。” 这话半真半假,劝慰的用意居多。 眼下拥有王极境的世家,本来就只有一部分,除此之外的世家实力弱小,已经没有走上棋盘的资格,只能心存幻想、任凭宋治拿捏。 宋治睁开眼,俯瞰着横平竖直的燕平城,一字字道:“传宰相陈询,传副大都督韩昭!” 敬新磨稍作犹豫,问道:“是传到这里还是?” “令他们到崇文殿觐见!” 敬新磨精神一振:“老奴领命。” 在二度将赵玉洁推到台前后,宋治已经没有踏足过崇文殿处理具体政务,只是会驾临朝会。 如今宋治再到崇文殿,表明他是要亲自理政、亲手处理世家之乱! ...... 陈询与韩昭在崇文殿外的宫门处相遇。 “宰相大人,陛下这时候着急见我们,不知是为何事?”韩昭的语气很平常,但变幻的眼神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询目不斜视的回答:“满朝文武都在背后叫老夫应声虫,既然是应声虫,陛下的心思老夫怎么会知晓?” 两人沉默片刻。 韩昭发出一声叹息:“我刚刚听说,敬新磨前段时间离开了京师,今日才刚刚回来。” 陈询望着崇文殿的屋檐缓缓吐口一口气:“该来的早晚会来,你我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韩昭微微颔首:“陈公放心,韩某会跟你共进退。” 对方改了称呼,陈询却是晒然一笑,不以为意也并不作答。 这回支援陇右魏氏,陈氏是世家的领头者,皇帝若是降罪,他自然首当其冲,韩昭嘴里说得好听,事到临头之际,还会跟他共担罪责不成? ...... 御案后的宋治居高临下,鹰一样的目光钉在陈询与韩昭身上,并不说话。 久而久之,陈询与韩昭都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夏日的阳光洒在地上,本该明媚温暖,却给他们一种火海般的感觉,灼得他俩如芒在背。 渐渐地,陈询与韩昭不由得去想,这殿外是不是埋伏了许多高手,只等宋治出声,便会一拥而入,将他俩乱刀剁死! 这并非不可能,他们做的事的确足以激怒任何一个帝王,宋治有充分的理由杀他们,而他俩就算有三头六臂,终究不是王极境,不可能逃出大内。 殿中安静的时间越长,陈询与韩昭就越是不安,仿佛头悬利剑,随时都可能身死道陨,也愈发琢磨不透宋治的意思。 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 陈询甚至情不自禁去想,只要有机会开口,他可以把条件开得低一些,主动放弃一些事先打算好的东西。 对,条件。 当然是条件。 世家们支援陇右的时候,之所以掩盖各自的真实身份,绝非是以为这样宋治就发现不了,而是要给彼此留余地。 从一开始,世家们就没打算跟宋治鱼死网破! 在当今形势下,鱼死网破,世家并无胜算,天下大乱,世家也未必讨得到好。 他们是要借此机会表达强硬态度、展现强势立场,联合起来给宋治施压,从而迫使宋治退步,就此停止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并在之后保障世家之利不受侵害,让大齐皇朝回到世家与帝王共天下的大局! 世家也好,帝室也罢,都是既得利益者,有自身的地位、尊荣与特权,掌控天下相当一部分财富。 既然是既得利益阶层,那么天下稳定就是他们的首要追求,只有四海升平,他们才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稳稳的享受权力与富贵,牧养天下之民。 要是天下大乱,烽火连城,受损最大的当然是既得利益者。一个平民之家拢共才多少财富?抵得上他们随身玉佩的十分之一价值吗? 每逢改朝换代,都有新的勋贵冒头,旧的贵族定会消亡一批,这些世家谁敢保证,自己的家族在经历乱世后,不是衰亡而是强盛? 如今的天下,可是寒门势大! 不到最后一刻,哪个世家愿冒天下倾覆的危险? 所以世家们要的,是跟宋治谈判,维护自己过往拥有的利益! 终于,在陈询汗出如浆的时候,宋治淡淡开口了: “陇右战事历时数月未能结束,区区凤翔军竟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出人意料。朕欲快速平定陇右,不知诸卿有何良策?” 章五四一 “谈判” 宋治的确需要快速平定陇右,事情无法再拖片刻。 他本来是预计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后,就能立即攻破陇山,擒杀魏无羡魏崇山,一举击溃凤翔军,在旦夕间确定大势,而后传檄平定州县。 如今,增援的王极境们赶到陇右已经不少时间,战事却还在僵持,这已经超过皇朝接受限度。 别的不说,仅是调拨军粮的户部尚书、转运使,就已经哭着喊着要上吊了。 前方六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定额,粮食从江南运到陇右,路上人吃马嚼的更是天文数字,而就近的关中在国战时期就无力承担多少军粮。 大军结束陇右战事后,从彼处返回各自藩镇,同样需要时间,军粮的供应并不会因为战事完结而立马结束。 简而言之,朝廷已经无粮。 虽说距离秋收已经没有太久,但眼下朝廷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让六镇大军在陇右坚持到秋收之后粮食运达。 大军必须尽快撤回。 一旦军中断粮,六镇大军没了吃的,绝对不会坐等饿死,如北胡大军般劫掠地方,一路烧杀抢夺回到本镇,乃至顺势占据陇右、关中,割据造反,都是等闲。 到了那时,天下岂能不大乱? 天下一乱,世家们但凡不想被洪流摧毁,将被迫群起逐鹿,那就不是跟宋治谈条件的问题了。 这般形势,宋治跟世家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听到宋治问“有何良策”,陈询跟韩昭同时暗松一口气。 他俩觉得,对方这是在试探他们的口风。明知襄助魏氏的高手出自世家,宋治还这么问,就是要他们提出条件。 如此看来,皇帝是打算跟世家谈判了。 事情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两人也不必被埋伏的高手围杀而死,经历刚刚一场煎熬的陈询跟韩昭,都感到一阵庆幸。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陈询暗喜无限。 他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今日这场谈话将决定世家命运,由不得他不万分小心。 “陛下,陇右战事拖延,老臣忝为宰相,也如陛下一般忧心。事关国家社稷、江山稳固,只要能平定叛贼,老臣甘愿舍掉衰朽之躯。” 陈询先是说了一番场面话,表达世家跟皇帝的追求一样,都是皇朝稳定——这样大家才好享受百姓提供的荣华,见对方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他便接着往下说: “遥想开朝立国之际,天下纷纷烽火连城,太祖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对天下英雄礼敬有加、一视同仁,于是各方豪杰云集景从。 “最终汇成十三门第、十八将门,助太祖问鼎天下。 “五年国战,陛下殚精竭虑、夙夜操劳,举国同心同德,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无不戮力而战,期间死伤无数,可谓毁家纾难。 “大齐这才击退北胡百万大军,保全了祖宗疆土与大齐社稷。” 说到这,陈询有意停顿了片刻。 他刚刚说的这些,是在提醒宋治,没有世家的支持,宋氏就不可能夺得江山成为皇族,也不可能战胜外寇保全帝位。 这天下本就是世家与宋氏一起打下来保下来的,作为胜利者,权力富贵这些东西,大家理应都有一份。 就君臣名分来说,对宋氏而言,世家的功劳犹如天高,宋治怎能不善待有功之臣,反而磨刀霍霍意欲处之而后快? 既然宋治倒行逆施,那世家们群起反抗,帮一帮魏氏,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岂不是理所应当? 这不是世家们的错,宋治不应该怪他们,反而应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改正。 如何改正? 做足了铺垫,陈询说出了世家诉求: “面对北胡百万大军,大齐姑且能够战而胜之,区区一个凤翔军,又何以能酿成大患?不过是小人蒙蔽了圣听,让我大齐皇朝无法再齐心协力而已! “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倘若陛下能除掉这些小人,使得群臣百姓之言都能上达天听,则宇内承平、海晏河清,国战前的太平盛世,旦夕间便可重现!” 陈询口中的小人,自然不是指代哪个具体的人,而是说的寒门官员整体。 说到这,陈询伏地而拜,声音变得悲怆,之前所言都是权力实利,接下来他开始立足大局,晓以大义: “陛下,国战之前,我大齐本有无数繁华,有强悍国力,就因为这些小人争权夺利、残害忠良,才使得朝野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大齐是一个巨人,但就因为这些人在,巨人十成之力发挥不出一成!” “若非如此,区区北胡,化外之民蛮夷之邦,焉能趁虚而入,侵我江山,害我百姓,夺我钱粮,使皇朝蒙此大劫? “万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除此小人,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理天下,如此,则我大齐国祚必可延绵万世!” 话说完,陈询五体投地、埋首不起,仿佛还在痛哭流涕。 韩昭同样是一脸悲怆的拜倒在地:“请陛下攘除奸邪,遵循古礼古法,以先人之道治天下,还四海清平!” 所谓古礼古法、先人之道,自然就是帝室与世家共天下,就是消除寒门官员。 这便是世家的条件。 当然,只是说出来给宋治听,等待还价的条件。 宋治望着地上的陈询与韩昭,眼角抽搐、双目如火。 ...... 陈询之前虽然被宋治吓着了,心里敲起了退堂鼓,准备从一开始就少提点条件,避免狮子大张口,但转念之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伟岸莫测的身影。 他及时醒悟:虽然在皇帝跟世家看来,自己是世家此次行动的领头者,所作所为都是为世家整体发声,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陈氏还有另外的选择,就算跟宋治谈崩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退路。 当然,如果能跟宋治谈拢,让对方同意帝室继续与世家共天下,那是最好。 念及于此,陈询有了底气,恢复了镇定,故而还是把既定说辞说给了宋治听。 ...... 韩昭颇有些胆战心惊。 之前因为皇帝的威压,他心中也生出了恐惧感,想着是不是把条件主动降一降,免得触怒了即将发狂的皇帝,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本以为陈询跟他同样感受,不曾想对方竟然那般硬气,好似全然没受到之前气氛的影响,半点儿也不怕死。 这哪里还是个没有骨头的应声虫? 韩昭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陈询。 ...... 宋治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大齐承前朝开科举之余泽,他继承历代先帝之遗志,终于将帝王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事业推上了崭新的台阶。 这些年来,无论是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之争,还是寒门与世家之斗,双方在斗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之际,都需要、渴求他的垂怜、支持。 故而他一直算是高居云端、俯瞰众生,无人敢在他面前巧言令色,无人敢于忤逆他的旨意,更遑论对他指三道四。 纵然皇权还未加强到顶峰,但在这段特殊时期,他已经体会到了极致皇权带来的,掌握一切没有掣肘的快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快意! 现如今,世家不仅做了逆臣贼子,暗中襄助叛军对抗朝廷,到了这崇文殿,陈询竟然还敢教他做事,教他如何治理天下,要他剔除寒门势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 宋治勉强安耐住火气:“宰相认为朕该除掉哪些小人?” 在陈询听来,宋治这就是在说不可能拔除整个寒门势力,最多处理一些领头者,压缩寒门在朝堂上的力量,让世家势力能够有所恢复。 陈询大喜。 寒门势力发展到现在,他已经不奢望朝堂上没有寒门官员,这实在是太不现实,宋治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世家可以默许寒门掌控相当一部分权力,底线是大局得掌控在世家手里,否则称不上帝室与世家共天下。 在有皇帝撑腰的情况下,三省六部地方州县包括各镇大军,有三四成寒门官员,是世家能够接受的极限。 要实现这个意图,让寒门官员接受现实,就必须先撤掉对方几个领头者的权位,否则寒门势力不会乖乖就范。 这么多年来,世家先是被皇帝算计,而后又被寒门压制,受了多少不公、丢了多少权位、损了多少富贵、忍了多少屈辱,一直只能默默承受,无力扭转局面。 现在,借着陇右战事,世家终于赢来了自己的转机。 他们终于能反击! 他们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陈询站起身——谈判讲究的是关系对等,他不能再趴着,韩昭也站起来了。 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中想要大肆扬眉吐气的迫不及待,陈询压抑着颤动的嗓音道: “参知政事高福瑞,曾在国战最为关键的时候,被朝廷委以重任巡查前线,却误判北胡渡河南攻的形势,导致西河城顷刻被夺,精锐王师折损五万,郓州防线差些被全盘打破,中原战局险些坠落深渊,皇朝有倾覆之虞! “此等小人,在后续国战中,竟还一直在人前高谈阔论,指点国战形势,好似自身全无过错,恬不知耻到极点,已然引发民怨民愤。 “此人不除,人心不安!” 话说到最后,陈询已是斩钉截铁。 他的确是要扳倒高福瑞这个寒门官员的领头羊,借此沉重打击寒门官员的气焰,但他说的全都是事实,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高福瑞这种人就该被治罪下狱。 听罢陈询的话,宋治眼中寒意如剑。 高福瑞是谁?对方身为驸马,不仅是他的女婿,而且官居参知政事,是他的左膀右臂,其荣辱已经不是个人荣辱,而是直接关乎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以陈询所说的罪过惩治高福瑞,岂不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这个皇帝既没有任何识人之明,昏聩至极,又没有庇护自家人的实力,软弱可欺? 在宋治看来,陈询这哪里是在针对高福瑞、对付寒门官员,分明就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他岂能容忍,岂可姑息? “宰相是在骂朕祸国殃民?”宋治盯着陈询,字字诛心的问。 陈询:“......”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想到宋治的态度,忽然这么坚决,竟然直接拒绝了他弹劾高福瑞的奏请。 高福瑞不能弹劾,那要压制寒门,还能扳倒谁? 既然皇帝要保高福瑞,陈询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陛下恕罪,臣万死也不敢有这种念头。若无陛下英明睿智,哪有大齐国战之胜?臣细想之下,也觉得高大人颇有功勋,且当日之败,全是因为北胡狡猾,怪不得他。” 陈询再度拜伏于地。 说完这话,他自认为翻过一篇,于是接着道:“贵妃自入宫城,不修德行,不遵祖训,非止结党营私,而且染指朝政。 “国战之前,贵妃屡屡残害忠良,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已有扰乱超纲、妨害皇权之实,更且觊觎皇后之位,派人散播谣言造势,以下犯上想要取而代之! “当时便有人将其与陛下并称,谓之‘二圣临朝’,可见其祸患之大! “此人不除,朝野不安!” 自从赵玉洁被宋治推到台面上,做下种种打压世家的事,陈询这种身居高位的明眼人便知道,对方是宋治手中的棋子、刀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世家怒火炽烈,不满达到顶峰,有失控之险的时候,把她丢出来平息世家怒火。 如今已是这种时候。 皇帝要保高福瑞就让他保,对方毕竟是朝臣是驸马,那赵玉洁就没道理保了,她的任务即将完成,现在该到她发挥最后的作用。 陈询认为皇帝必然同意他这个奏请。 他觉得对方没理由不同意。 高福瑞、赵玉洁是寒门官员的两只领头羊,是宋治的左膀右臂,只有扳倒他俩中的至少一个,世家才能谋求打击寒门势力,重振自己在朝堂上的雄风。 除此之外,扳倒任何一个乃至一群寒门官员,都不能起到这个效果。 陈询以为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但他错了。 错得离谱。 非常离谱! 章五四二 历史 大笑声在崇文殿回响不绝,震得陈询蓦地抬头,惊得韩昭不明所以。 这笑声是如此洪亮,中气十足,又是如此肆意,好像看见天下最滑稽的人。 好不容易笑罢,宋治看向两位呆若雕像的世家大臣,虽然仍是坐着,但因为气势的变化,给人一种高大如熊罴,睥睨如神灵之感。 他淡漠地问:“两位该不会是以为,朕问你们有何良策平定陇右战局,是想听这些——听你们教朕做事,威胁朕自断左右手吧?” 陈询与韩昭同时一愣,心中霎时卷起万丈波澜,茫然不解而又惊骇莫名的看向大齐的皇帝。 不听这个,不谈这些,对方今日召见他们,又没有立即表现雷霆之怒,还能因为什么? 将陈询与韩昭的神色变化尽纳眼底,宋治忽地又笑了一声,指了指他俩: “朕明白了,你们以为朕叫你们来,是想求你们将暗中派往陇右的世家王极境调回,所以你们跟朕讲条件,要朕帮着你们重振声威,打压寒门政敌?” 说到这,宋治的脸色陡然冷了两分,目中浮现出浓浓的轻蔑,就像在看两个挥舞着手臂,想要阻挡一辆奔驰的战车的螳螂: “你们以为,朕是要跟你们谈判? “你们以为,你们有资格跟朕谈判?” 听到这里,陈询与韩昭如坠深渊,脸色大变,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竟然完全没有跟他们谈判的意思,还如此嘲讽他们。 愤怒与惶恐,憋屈与诧异,羞辱与忌惮,全都化作滚烫的石头,一下子塞满了两人的胸腔,堵得两人呼吸不畅、难受至极。 陈询恼羞成怒,咬着牙一字字道:“陛下甘愿被小人蒙蔽,不肯善待忠良功臣,就不怕坏了江山社稷,乱了天下人心?” 闻听此言,宋治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还要肆意,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猖狂。 似乎跟他说话不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军方地位顶尖的副大都督,身后也没有站着世家这个昔日的巨人,而是两个不知所谓的跳梁小丑,狐假虎威的猴子。 “小人?忠良?” 皇帝站起身来,挺拔的身躯因为地台而拔高,好似以一己之力便能稳住大地撑起苍穹,他那没有丝毫凡人感情的双眼,看朽木一样看着陈询与韩昭: “对朕而言,这天下只有两种人;对一个拥有至高无上绝对皇权的帝王而言,这天下也只会有两种人。 “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奴才! “对待不自量力、敢于跟朕为敌的人,如元木真此獠,朕早晚必除之!对待忠心事主、任凭驱使的奴才,如高福瑞等人,朕不吝富贵赏赐! “除此之外,天下不会有第三种人,也不会有第三种人生。 “高福瑞等人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而你们,宰相,副都督,正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还敢在朕的面前出言不逊、指手画脚。 “谈判?滑天下之大稽!谁有资格跟朕提这两个字? “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自寻死路!” 说这番话的时候,皇帝英姿勃发、顾盼自雄,仿佛自身就是神灵,是真正的天之子,无人可以忤逆,无人能够触犯! 宋治最后四个字落入陈询与韩昭耳中,震得他俩心头一抖肩膀一颤,再看宋治之时,对方身上犹如有天日般的光芒,神圣的无法直视。 韩昭如遭雷击,浑身乏力,双腿发软,就差没有当场坐倒,陈询到底有依仗,底气足上不少,闻言更多的是悲愤。 他的双眼一片通红,一字一顿的道:“陇右战事不决,而朝廷已经无粮,陛下如此作为,只怕会让战事继续拖延,贻害三军不说,恐怕还会让天下不稳!” 宋治哂笑一声,现在他看陈询的目光,已经不是在看一个傻子了,而是在看一个死人:“拖延?怎么会拖延? “朕问你们有何良策,不过是想给你们一个认罪的机会,主动撤回那些王极境,免得朕大开杀戒,被鲜血脏了手,妨碍在史书上留下仁君之名。 “但既然你们不知错不认罪,那好啊,污点就污点,朕成就的是千古大业,打下的是万事根基,与之相比,纵然没有仁君之名又算什么?” 宋治如此胸有成竹,对世家的态度与反扑满不在乎,大大出乎陈询意料,他涩声问:“陛下如何破局?” “说不上破局,因为这本身就不是困局。” 宋治施施然从御案后走出,四平八稳的来到陈询面前,直视着后者的双眼,说了一句让陈询面如土色的话: “岂止不是困局,甚至是朕想要的大好局面!” 宋治对陈询的神色很满意,负手在他跟韩昭面前来回缓步走动,就像在跟知己诉说自己的奋斗,又像是在跟对手指点江山: “世家敢勾结魏氏,为虎作伥,此举固然让朕愤怒,但也只是愤怒而已,何至于让朕束手无策? “如果此事真让朕束手无策,那么不是你们有多高明,而是朕太过愚蠢! “朕既然敢中央集权、打压世家,就不怕你们不服,不怕你们反扑,因为无论你们怎么做,都在朕的预料之中,朕都有相应的反制手段! “大齐这个棋盘就这么大,棋盘上有哪些棋子,朕岂能心中没数?所以无论你们做什么,只要没有更多棋子,跳不出这个棋盘,那就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还不明白?好,朕说得再直接些。 “世家的王极境修行者,都去勾结魏氏加入陇右战场,那你们在京师,在各自祖业所在地,岂不是没了高手坐镇? “朕为何一定要盯着陇右看个不停? “既然朕要的是灭掉世家,那为何不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朕只需调回部分陇右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再配合燕平城里的王极境,就能轻而易举镇压燕平中的所有世家高手,让你们想反抗都做不到! “而在陇右战场,一方面军中尚有部分王极境,你们短时间内依然无法决定胜局;另一方面则更加重要。 “陈询,既然你们世家求的是跟朕谈判,是要朕施舍富贵地位,那么朕让贵妃暂停几日攻势,世家王极境也只会以为这是朕在让步,是正在朝中跟你们谈条件,乐见其成,怎么都不至于立即猛攻吧?” 说到这,宋治停下脚步,含笑看着陈询,智珠在握,雄姿英发。 陈询如丧考妣,禁不住后退两步,而韩昭则是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满面惊恐与颓丧。 除开赵氏、魏氏、杨氏,世家王极境拢共就那么多,为了抗衡赵玉洁麾下高手,近乎倾巢而出,只要宋治调回部分陇右王极境,连赵氏插手的风险都可规避! 而宋治在燕平对众世家出手时,必然封锁消息,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根本不可能及时得知这一切,回来救援。 就算他们得知消息,终究是会慢一步,什么都晚了。 等到宋治解决了朝堂上的世家大臣,给世家钉上了反叛罪名,就能名正言顺清理各家残余势力! 经历这种变故,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必然心神大乱,届时宋治甚至可以亲临陇山,陇右之战岂有不速胜之理? 陈询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绝望。 他知道,他之前忽略一件事。 面前这个皇帝,并不是一个昏聩之君平庸之主。 北胡能入侵成功,不过是因为宋治正全神贯注于内部权力斗争,处在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加强皇权的关键时期,乱象丛生国力衰弱,趁虚而入罢了。 国战期间,宋治的表现之所以不够亮眼,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在军事上没有太大才略,但另一方面,却是被赵宁太过耀眼的光芒所掩盖。 就内斗而言,宋治是真正的大家。 一直都是! 这时,敬新磨进来向皇帝禀报:“陛下,燕平城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们,都已经到了含元殿,就等陛下过去了。” 听到敬新磨这话,陈询就像是听见了丧钟鸣响,眼前一黑,差点儿当场晕厥。 今日到含元殿的世家大臣,无异于都走进了坟墓! 宋治笑容不减,略带戏谑地问陈询:“宰相大人,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跟朕提什么条件吗?你还想要朕罢黜高福瑞废掉贵妃吗?” 陈询浑身发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治的大笑声再度响起,负手迈开大步走向殿外,头也不回的道: “宰相大人,世家已是明日黄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朕要你们进坟墓,你们最好是乖乖进坟墓,要不然,连坟墓都没有了!” 在宋治畅快无比的笑声中,陈询僵硬的转过身,看着皇帝走向含元殿的背影,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场士族世家与皇权的斗争,延绵至今已是长达数百年,经历过好几个朝代,其间互有胜负,写下过不知多少血腥黑暗的篇章,席卷过天下不可计数的黎民苍生。 到了本朝,尤其是到了宋治即位渐渐露出狰狞的獠牙后,世家就一直在被皇权拿捏,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不说,还一步步滑向深渊,乃至连反抗都无力。 现如今,眼前这场发生在陇右的战争,竟已是大齐世家最后一次奋躯而战,本以为可以保住世家尊荣中兴世家之势,没想到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日后...... 不会有以后了。 以后这个天下,不会再有世家。 五年国战,世家子弟或沙场血战,或在州县为官,一面死伤无数,一面殚精竭虑,是有纨绔之子平庸之辈充斥其中,但亦有大量有德有才的英雄豪杰。 那场战争的胜利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 世家精英在广阔的大齐土地上,曾经用生命绽放过无数绚丽的星光,也曾为那些迷茫不安的百姓,在黑夜中点燃过一片片支撑他们前行的光亮。 陈询曾以为那是世家重振声威的鼓响,却没想到,那竟是世家向这个天下谢幕的绝唱! 世家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世家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陈询扪心自问。 是他们这些世家骨干太过无能不堪,还是宋治这个帝王太过英明神武? 都不是。 答案是那样明显,就像殿外的阳光一样刺眼,就那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 是天下庶族地主越来越多,是他们掌控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士族门阀相形见绌,所以寒门不可遏制的崛起。 正因如此,代表他们利益的科举制度应时而生。 正是靠着他们,皇帝即将完成中央集权,也终将把皇权加强到顶峰! 届时,天下的确会如宋治所言,只剩下两种人。 对宋治而言,那是敌人与奴才。但对天下苍生而言,这两种人有另外的区分:一种是奴才,一种是主子。 这是大势,是洪流,是人力真正无法抗衡的东西! 冉冉升起的寒门新星——不,应该说如日中天的寒门势力,与他们相比,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确如宋治所言,已是明日黄花。 明日黄花吗?陈询忽然想到了昔年的诸侯,想到了那些公族,那些贵族。 他们,在某个时候,也一定被称作过明日黄花。 陈询看着殿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怔怔失神,有一刹那的精神恍惚。 对中原皇朝,对天下汉人,世家是有功勋的,历朝历代以来,至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曾被破国灭族,最不济也能守住江南半壁江山。 有世家的这些年,皇朝未曾被平民百姓推翻过。 但世家同样也有罪过,他们把持权柄,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享受特权高高在上,族中子弟即便不那么努力,也能成为官员权贵。 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合时宜的世家,注定了只能走向消亡。 连最后的挣扎都是那么荒诞滑稽。 出门的时候,陈询问失魂落魄的韩昭,又像是在问自己:“千百年后,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会如何评判世家?” 欲哭无泪的韩昭心神不属,声音艰涩:“千年百年后,哪里还有人去想着世家?我们早就成了历史,只存在于故纸堆的历史!” “历史吗?”陈询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因为后者太过炽烈,稍微看得久了眼前便阵阵发黑。 “是的,历史,是历史。”陈询收回目光,喃喃自语。 十三门第,十八将门,也曾是一个个鲜衣怒马的生命,也曾有一个个热血激荡建功立业的英杰,也曾绽放过绚烂夺目的光芒。 而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历史。 他们留下的,只有在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静静躺着的零星的故事。 陈询敛去杂思,跟韩昭一起,在敬新磨的看押下,远远跟上宋治,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走向不远处高阔雄伟的含元殿。 走向——他们的坟墓。 章五四三 大风起(1)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作为皇城中最核心的大殿,含元殿的作用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举行朝会,决定天下大计。 这也包括在朝会时接见外邦使臣,或给予对方代表皇恩浩荡的丰厚赏赐,或丢给对方一纸天朝上国的征伐檄文。 论庄严论重要性,皇宫诸殿,无出其右者。 而今日,历经岁月冲刷,见证过无数皇朝风云大事的含元殿,迎来了又一个事关天下苍生、皇朝命运、民族前程的关键时刻。 沉重的脚步迈过门槛,陈询、韩昭在进入大殿的那一刻,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峻、肃杀之气。 今日不是举行朝会的日子,眼下也不是朝会的时辰,但燕平四品以上的官员,却都坐在了朝堂之上,绯袍紫袍两大片。 这里面的人分为两部分,一者为寒门,一者为世家。眼下并没有泾渭分明,依然维持往日座位,但观其神色状态,已有天差地别。 寒门官员或趾高气扬或满面自信,无不意气风发,世家官员或战战兢兢或满面惶然,皆是坐立不安。 而在诸臣之外,今日的含元殿两侧,还多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存在:身着锦缎飞鱼服、腰悬金银鱼袋、按刀而立的彪悍修行者! 这些修行者眉宇若铁,目不斜视,像是一杆杆新打磨好的长枪,又像是一柄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眼下他们不动如松,好似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任何人都毫不怀疑,他们一旦行动,必然是迅若闪电,雷霆万钧! 这一幕,不仅让陈询面色暗沉,也让殿中的世家官员感受到了风云变幻。 皇城大殿之上,从无可以荷甲带刀者,无论宰相、大都督,还是宫廷卫士、大内宦官。 前者不能披甲,是必须表现对皇帝的敬畏,后者不能带刀,则是因为皇帝也必须有对臣子的尊重! 故而就算是大内侍卫,要么不入皇城大殿,在殿外回廊下候命,要么就得解下佩刀,而后方能进入大殿。 古往今来,唯有把持超纲的乱臣贼子,才会给自己安一个可以带刀上殿的特权,那代表是对皇权的蔑视,是自己的绝对权威。 今日,含元殿出现了一群带刀修行者,而他们的名字,叫作飞鱼卫! 国战之中,飞鱼卫借着监督藩镇节度使之名,已经显露于人前,但从未表现过对朝臣的任何职权。 现在,他们迈出了这一步。 满殿中的大臣心里都明白,以他们普遍元神境以上的修为,不乏王极境高手的情况,真要有事,这数十名飞鱼卫修行者未必能对他们怎么样。 所以宋治把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飞鱼卫,堂而皇之摆在这里,代表着什么,不言自明。 那是绝对的皇权! “今日之后,朝堂上的众臣,将不复有坐着论政的权力,面对高如日月的皇帝,他们将必须站着。皇帝,会是大殿之上唯一有资格坐着的人。” 走到自己位置的陈询,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是多么必然甚至正常的景象,因为今日之后,天下人只有两种,面对九天之下唯一的绝对主子,所有臣民都只是奴才。 奴才哪能有在主子面前坐着的资格? 这时,皇帝坐到了皇位上。 他俯瞰满殿臣子,声音如同来自洪荒宙宇,充满居高临下、不可亵渎的威严:“今日临时召集诸位臣工,是有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陇右乱贼之所以到了现在还未平定,是因为贼军之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王极境修行者,挡住了王师步伐。 “天下的王极境是有数的,拢共就那么多,不会凭空冒出。起初,朕以为那是魏氏勾结北胡,向元木真讨要的援手。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推测,相信你们中很多人像朕一样,也是这般认为。” “但经过飞鱼卫查证,事实却让朕无比震惊——这些王极境修行者,竟然出自大齐国内,出自好些个世家! “闻听此讯,朕伤透了心。 “对皇朝社稷,世家有过功劳,但今时今日,这些世家犯下此等人神共愤的罪行,就算朕可以网开一面,苍天也不会姑息! “对这些乱臣贼子,朕若是不雷霆处置,则江山社稷不存,则祖宗功业不存,则我大齐皇朝日后必为外族所灭! “所以,今日,朕必须依照大齐律法,处置这些参与叛乱的世家!” ...... 赵宁回到唐郡王府的时候,手臂上挽着一个大包。 说是大包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其实是一个人——红蔻,但这种形容却十分贴切。 经过一日几乎不住嘴的扫荡美食,饶是以王极境的修为能力,红蔻也被撑得小肚子鼓鼓囊囊,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弯着腰由赵宁扶着。 扶到后来,红蔻几乎是挂在了赵宁的手臂上,这倒不是小姑娘不愿意动弹,实在是因为双脚都已迈不动。 在回来的路上,哪怕是被赵宁扶着了,在嗅到不远处的果浆清香后,她一个没忍住,又喝了一大壶,这才变成这副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只能哼哼的模样。 进了府门,将红蔻这个自己给自己胀得眼冒金星、看起来好像出气多进气少的包裹,递给笑得快要瘫软在地上的夏荷后,赵宁七拐八拐进了一间临湖轩室。 周鞅应该是等待多时,湖边荷花开得正好他也无暇欣赏,只是急得来回踱步不停往外张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至于黄远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惫懒模样,坐在凉席上伸着一条退曲着一条腿,靠着扶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随着手掌轻轻拍打膝盖,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俚调,抑扬顿挫的很有韵律,在赵宁听来既有几分苍凉又有几分豪迈,颇为特异。 “殿下,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骑马出去找你了!” 周鞅好不容易忍住拉着赵宁赶紧坐好,对他长篇大论喋喋不休的冲动,在赵宁撩撩衣袍施然落座后,紧跟着道: “皇城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在含元殿召集众臣,要开始处理世家在朝中的大臣们了,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赵宁按按手,示意周鞅不必急切,“都是黄兄推算之中的事,周兄何苦这般紧张,且听听黄兄怎么说。” 国战结束之前,赵宁能事事料敌于先,那是靠得前世经验,如今国战结束,他面对的就是全新局面,自身的先知能力不再管用,老谋深算就得靠黄远岱。 ——关于陈安之等人的身份,被赵玉洁与皇帝识破后,世家与皇帝的“谈判”结果,以及皇帝可能的反应,黄远岱有过多种可能性推测。 在赵宁和周鞅都把目光投向黄远岱时,后者还在摇头晃脑哼着自己的小曲,一副沉浸在美妙意境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的样子。 赵宁早就了解黄远岱的脾性,知道对方要是不把这一段哼唱完,是不会愿意停下来的,所以他并不在意,一边安静等待一边自己思考朝堂可能的动向。 赵宁坐得住,周鞅可是忍不了,他两步冲过去,恼火的一脚踹在黄远岱肩膀上,直接给对方掀得四仰八叉,而后咬牙切齿喊咒语一样喊道: “老黄,还不醒来?!” 这一幕看得赵宁脸皮抽搐。 周鞅平日里最是克己守礼,一言一行莫不合乎规矩,但在面对黄远岱的时候,可是向来不假辞色。 赵宁还见过两人喝多酒时,一言不合当堂大打出手,张牙舞爪螃蟹一样扭打在一起,互相撕衣服扯头发喷对方唾沫,嘴里大骂污言秽语的场景。 而到了次日酒醒之后,两人又是往常模样,一个放浪不羁一个温文尔雅,坐在一起相互唱和着给赵宁分析形势、出谋划策,和谐得不能更和谐。 有时候赵宁不禁略感庆幸的去想,还好两人因为早年遭遇都没了修为,若是两个元神境乃至王极境这般斗殴,只怕是要把他的房子、府邸都给拆了。 黄远岱爬起来坐好,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没抱着酒葫芦,所以比较清醒理智的原因,竟然没去在意周鞅的触犯,淡然的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鞋印灰尘: “陛下的打算显而易见,世家的灾难同样摆在阳光下。 “当初,有实力的那些个世家,派遣族中王极境去暗中襄助魏氏时,之所以没有把族中官员、家眷调离燕平,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一来,无异于主动暴露自身; “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误判了皇帝心迹,以为事发之后,在陇右魏氏的牵制下,皇帝不敢大举向这好几个有实力的世家同时发难,只会跟他们‘谈判’。 “所以他们的族人官员,乃至亲友手足,都不会遭受劫难,也就没必要离开燕平避祸。 “殊不知皇帝早就雄心勃发——不,应该说雄心膨胀,想要快刀斩乱麻,将解决世家隐患的事毕其功于一役,借此机会彻底决定皇朝大局。 “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已经坐回自己座位的周鞅,听到这里颇为不耐烦:“这些事我们之前就商讨过,你重复一遍实在是浪费时间,直接说今日皇帝后续举动不就行了?” 黄远岱被周鞅毫不客气的撒了一鼻子灰,依然没有任何恼怒之色,似乎今日心情脾气特别好,依然是超脱淡然的态度,接着道: “皇帝既然发难,就不会给世家留任何余地。 “其实对皇帝来说,世家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有实力,有机会就敢于反抗,这其中以魏氏为代表,包括陈氏、韩式等家族; “另一部分在国战中被北胡打残,没有王极境高手和大才,无力对抗皇权也不敢对抗皇权,只能心存幻想奢求怜悯苟延残喘。 “后一部分,其实已经对极致皇权不构成威胁,日后在皇权的压制下,只会进一步衰落乃至消亡,能留一个书香门第、将门之家的传承就算不错。 “皇帝真正要对付的,是前一部分。 “恰好,这回前一部分几乎都暗中襄助了魏氏,有勾结叛军对抗朝廷之实,皇帝这便有了理由,可以毫无顾忌举起屠刀。 “逆臣贼子该死,天下人都不会说什么。 “今日,皇帝会当堂拿下这些世家四品以上官员,将其投入大狱治罪,有大内王极境坐镇,还有满殿寒门官员压制,这些人无力反抗。 “身居高位的,都是各个世家的顶尖力量,修为实力与才能都不俗,他们没了,每个世家都是群龙无首,立马陷入混乱。” “后续,皇帝会派遣飞鱼卫、大理寺捉拿这些世家的其他官员、修行者,乃至命令藩镇大军扫除这些世家祖业所在地的族人。 “谋反是诛九族之罪,皇帝这样做顺理成章,而且占据了大义名分,世家就算反抗也不得人心,顶多掀起一些浪花,改变不了大局。 “世家的顶尖力量在皇城被拿下,自身也成了被诛九族的叛逆,他们族中那些身在陇右的王极境,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以整个皇朝的力量灭他们,本就易如反掌,更不必说闻听家族巨变,他们会惊慌失措。 “他们若立即起身,无论回燕平还是回祖业所在地,都是自投罗网;而若是继续呆在陇右,也会被腾出手的帝室、寒门王极境,集中力量击溃。 “陇右之乱,旦夕可定。” 一口气说完这些,黄远岱长吐一口气。 他看向赵宁,笑了一笑:“正如殿下所见,我们的陛下可不是昏君,在内政内斗这方面,他绝对堪称雄才大略,筹划严密行为果决。” 赵宁微微点头,在这方面他想不佩服宋治都不行。 周鞅脸色变了变:“有实力敢反抗的世家一旦全灭,剩下赵氏、杨氏独木难支,难逃被穷追猛打的局面,势必走上末路,而且都不用太久。” 在此时此刻,宋治的蓝图已经接近全面实现。 又或者说,极致的皇权,已是近在咫尺。 没了把持朝堂、州县很大部分权柄、利益、力量的世家掣肘与抗衡,往后,宋治只需要一步步收回藩镇等地方州县权柄,极致的中央集权与极致的皇权,就会成为现实。 照眼下的情况,这股潮流,在今日之后,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天下人,届时都会成为他的奴才。 皇权的奴才。 更准确地说,是最高权力的奴才!  章五四四 大风起(2) 含元殿。 皇帝的话音刚落,陈询忽然道:“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不等皇帝拒绝,他紧跟着道:“今日,京师四品以上大臣齐聚含元殿,商议的又是皇朝大事,已经跟大朝会无异。 “但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却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陛下行光明正大之事,替上天掌控天下命脉,当此之际,怎能刻意回避重要臣子?” 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京师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含元殿。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宰相所言,是说唐郡王?” 陈询硬着头皮道:“正是!” 皇帝轻笑道:“这不是朝会,所以唐郡王不必来。” 他的话并不重,但不可忤逆之意,却是再清晰不过。 潜台词分外明显:朕说要谁来,谁就必须来,朕说谁不必来,谁就一定不必来。这就像从今往后,朕的旨意,将不必有审核这道门槛,不会被门下省驳回,朕说什么,无论宰相还是六部,都必须执行,也只能执行! 陈询面色苍白,汗出如浆。 他这句话,是危难之际的最后挣扎。 但皇帝的态度让他明白,他的挣扎毫无异议。 再清楚不过的看到陈询的脸色,坐在御案后如虎踞龙盘的宋治,眼底掠过一抹志得意满之色。 他已经反复确认过,赵北望夫妇与赵氏高手,不是在雁门关就是在晋阳,没一个有向燕平移动的迹象,赵氏几个关键大宅,也不曾有任何异动。 燕平城里的赵氏重要人物就两个,赵玄极与赵宁。 前者已经没了修为,这几个月一直缠绵病榻,连出院子都很少;后者这些时日以来,更是本本分分安安稳稳,对朝政不发一言,对风云视若不见。 今日,赵宁还带着一个小姑娘——虽然这个小姑娘不是普通人,在大街上到处吃吃喝喝,全神贯注投入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哦,中间他还教训了几个地痞——可这能算是什么事?值得稍微注意那么一丁点儿吗? 眼下是什么时候?世家群体反抗皇权的最后时刻!今日是什么日子?皇权彻底压服世家整体的日子! 而赵宁呢? 之前跟世家几乎没有来往,与魏氏的书信往来也已断绝,今日在街上看到了敬新磨,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依然只顾着带那个小姑娘满足口腹之欲! 但凡赵宁跟世家有所合谋,但凡赵宁有跟他对决的心思,就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这般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要知道,这可是世家最后的机会了! 就算赵宁之前的所作所为,包括毫不留恋放弃天下至锐之师——郓州军的兵权,进入燕平城做个闲郡王,到了朝堂一直扮演雕像,是韬光养晦迷惑旁人,那他总该还是有所图谋吧? 现在,有实力的世家亡也要亡了,赵宁还在闲逛吃喝。 难道他觉得这些世家都没了之后,仅靠赵氏——就算加上杨氏,能够抗衡整个皇朝? 那可是太好笑了。 从国战开始,赵宁就一直是宋治眼中挥之不去的一根坚固钉子、一颗刺目太阳,是在他看来内部最大的威胁,他从未放松过对方赵宁的密切关注与监视。 也不曾有片刻忘了戒备对方。 对方的任何一点异常举动,就会让他神经紧绷,琢磨良久。 在彻底压服世家这件事上,宋治曾今想象中的最大对手,就是赵宁。 他想了无数种方法,应对赵宁的各种举措,为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不下于国战时期,为此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不弱于面对元木真。 例如在国战结束后,为防赵宁拥兵自重,不肯放弃郓州军的兵权,他先是让河东军以监视北胡大军的名义,一部快速进驻雁门关一部回归晋阳,而后调集精锐以合围之势,驻守大小城池,铁涌般围住郓州军的驻扎之地。 他做足了一旦有变,就以精锐稳住阵脚,固守周边各个州县,而后百万大军合围,等到抗住对方的攻势,在对方粮食吃完之后,一举灭之的准备。 那时候各军之中军粮都不多,河北州县也没粮食,这种策略最好实现,而且必然成功。 例如赵宁回到燕平后,为防对方勾结世家高手,在合适的时候,陡然进逼皇城,以探望赵七月的机会发动宫变,他严格界定了赵氏可以进宫探望赵七月的日子,且大内一直有不少王极境坐镇。 直到他认为他能反制赵宁的任何举动了,他才睡了一个好觉。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自从郓州军攻破北胡黄河防线,赵宁就尽数敛去了光芒,无论他要对方怎么做,对方都毫不迟疑的执行。 在今日之前,宋治还是没有放松对赵宁的严防。 但在此时此刻,宋治都情不自禁去想,自己是不是错怪赵宁了? 回想赵宁在乾符六年秋猎出仕后的所作所为,宋治怎么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哪怕是年少轻狂,冲动之下打了孔严华,也心甘情愿做了五年闲人。 国战时期,他要赵宁离开晋阳,去郓州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坐镇,对方也没有丝毫犹豫,且一去就敢于拼命,拯救了国战大局。 后面一场场血战,赵宁用行动捍卫了大齐疆土,孝文山一役,几乎事败身死。 在任何时候,对他的命令,赵宁都是坚定不移执行的。 再想想赵氏,上到镇国公赵玄极,下到普通赵氏族人,绝大部分都是品性刚正,对他无有不尊,对他的命令无有不从。 要是这么来看,国战之后赵宁回到燕平,做个本分的闲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对方已经立下足够大的军功,有了足够高的地位,享受的圣眷无人能及,这一生足够辉煌足够闪耀足够有意义,到了人臣的极致,不必再有任何多余想法。 这些,足够赵宁忠君事主,安于富贵享受人生之乐。 之前宋治还怀疑赵宁居心叵测,现在,到了这含元殿上,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治也无法把赵宁跟那些逆臣贼子般的世家之人对等起来。 “或许,朕应该正视赵宁与赵氏的忠心......” 想起赵宁初到郓州时,在国家陷入空前危机,于明知不可为的情况,白袍白甲一马当先,带领一群杂兵出战博尔术先锋精锐的事,宋治回味到了当日的感动。 他现在也很感动。 赵宁的所作所为,让他不得不感动。 不只是赵宁。 当年被元木真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逼迫,宋治只能靠着传国玉玺仓皇出逃,身处荒野时,为了重整中原军心民心,赵七月义无反顾甘愿回汴梁主持大局,也曾让宋治感动不已。 这些感动真实发生过,并非虚假。 赵氏的人都是这般的品性端正,都是这样的慷慨义士? 宋治继续想:“如果赵氏能够安静接受废后之事,又能以自身为表率配合朕收回藩镇权柄,期间没有任何不当之举,那朕让赵氏继续参与镇守雁门关,给他们的子孙一条富贵之路,让他们名垂青史享誉后世,又有何不可呢?” 是的,没有什么不可。 今日之后,有实力有歹心的世家都会覆灭,世家将不再具备对皇权的威胁,那么一个实力有所下降,并且不独占雁门关兵权的赵氏,他有什么容不下的? 他可是皇帝,是极致皇权的拥有者,是天下唯一的主子。 他有这个胸怀,亦有这个实力! 给皇朝留下一个家风纯正的将门,让边关有一股忠君报国、战力强悍的骨干精锐,对大齐的江山稳固对宋氏的万世基业,都是有益无害。 念及于此,宋治眼中有了由衷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大齐的光明未来。 以上这个想法,至少在此时此刻,宋治是发自真心的。 这代表着,宋治对赵宁乃至整个赵氏,都放下了大部分戒备。 他挥了挥手,对敬新磨道:“将朕对待事涉陇右之乱各个世家的处置旨意,告知于天下!” 敬新磨躬身应诺,而后拿起圣旨展开,站在地台上面对着满殿神色各异、心思不同的大臣,开始庄严的诵念。 这一刻,他公鸭般的嗓音竟然显得洪亮无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唐郡王府。 黄远岱话说完,周鞅并未表示赞同,而是试探着问道:“皇帝一定会对赵氏、杨氏赶尽杀绝?有没有第二个可能?” 黄远岱瞥了他一眼:“什么可能?” 周鞅不无希翼的道:“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极致皇权不假,可他也需要江山稳固,需要精兵强将抵挡北胡、横扫外敌。 “今日平定了世家,世家对皇权将再无威胁之力,皇帝会不会留下赵氏、杨氏,让我们继续驻守边关,为保全宋氏基业奋战? “殿下,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啊!毕竟赵氏、杨氏只有功劳,可从来没有过错,就事论事,对天下苍生是一片赤子之心! “皇帝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灭亡我们?” 面对周鞅隐含迫切、期待认同的目光,赵宁不置可否。 黄远岱则是冷笑出声:“老周,你几十年的饭,是不是都吃到猪身上去了,三岁小孩都不会有你这么简单的想法。” 周鞅对他怒目而视:“怎么不可能?” 黄远岱冷冷道:“你可别忘了,皇帝早就许诺过殿下王爵之位,可事后却反悔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君王无情,反复无常! “况且,就算陛下愿意留下赵氏,赵玉洁那叛女难道容得下赵氏?以皇帝对赵玉洁的宠信,若是两者水火不容,他难道还会选择支持赵氏?” 周鞅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黄远岱忽地阴测测的笑了一声,眼帘暗沉,目光阴邪,颇有几分魏无羡的神韵:“要是‘二圣临朝’成为现实,无人制衡赵玉洁,往后这天下到底是谁做主,恐怕还真不好说。 “到了那时,赵氏再是忠诚也会被安上造反的罪行,当作造反之家给灭族,岂有半点儿幸免之理?” 周鞅神色灰败,良久无言。 赵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一天都在外面陪着红蔻吃香的喝辣的,味觉早就被各种刺激性滋味给弄得不堪重负,这时候喝一口清茶格外香醇。 黄远岱等了片刻,见周鞅没有说话的意思,不无戏谑道:“怎么,老周,无话可说了?” 周鞅神色萧索的长叹一声,继而面色一正,目光变得空前坚定,向赵宁拱手道:“形势已是不可控制,事情业已别无选择。 “殿下,下令吧!”  章五四五 大风起(3) 眼下的形势,既然早在黄远岱的预料之中,那么赵宁自然有相应安排。 其实绝大部分该做的事,早先赵宁就已经下过令,毕竟事到临头才出手,一切都会来不及。 这个命令,即是会让赵宁与宋治正面对决的那个命令。 而周鞅此时请赵宁下的令,是在事情已到最关键之时,而宋治的举措证明了其它可能都已不存在情况下,选择在这个时候,请赵宁立即迈出那最后一步。 点燃那道焰火。 赵宁看了看黄远岱。 黄远岱点点头。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赵宁招了招手。 一名修行者从轩室后闪身而出,躬身候命。 赵宁只说了三个字。 宋治以为他今日到了含元殿,让敬新磨念出那道圣旨,即意味着天下风云停止,一切尘埃落定,大势彻底形成。 殊不知,真正能改变天下面貌的,是赵宁嘴里那三个字。 随着这三个字从赵宁口中说出来,在这大齐的天下,旧有的大势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全新辉煌大势! 正所谓,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 在郡王府的临湖轩室内,赵宁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出来的,含义并不那么清晰明了但却足够意味深远的三个字,是为——大风起! ...... 修行者领命离开,第一站,去的是大都督府。 一个旧有的,已经渐渐被忽略的,甚至被不少人遗忘的,大齐军方最高衙门。 全新的,正待发芽的,即将迅速喷发的,乃至席卷天下的大风之音,将从这里出发,震动朝堂,惊动京师,辐射至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 ...... 含元殿。 敬新磨刚刚念完圣旨的前八个字,一道急促而尖利的声音,即从皇城大门响起,于校尉、宦官们的口口相传中,快速传递至大殿之中。 “河北军报,十万火急!” 宋治、陈询与满殿大臣,听到这八个字,无不是脸色一变。 军报有很多种,能被称为十万火急却极少,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最高等级的军情,寻常不出现,一旦出现,哪怕是在深夜入皇城,也是见锁开锁见门开门。 这样的军情,必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敬新磨被这道声音打断。 他不得不停下,看向皇帝。 河北军报?河北这个时候能有什么紧急军情?河北怎么又出了事?这回是多大的事?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但却不敢怠慢:“何处送来的军报?” 呈送军报的人在皇城大道上快速奔进,顷刻间靠近了含元殿,大殿外的宦官很快给出了回答:“是大都督府的人!” “大都督府?” 听到这个回答,不止是皇帝,陈询等人也是大为惊奇、意外。 大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战时则负责调兵遣将总领战事,地方军情通过大都督府上报合情合理。 但自从募兵制推行以来,尤其是随着枢密院建立,大都督府的权力被迅速驾空,国战结束后更是江河日下。 到了今时今日,大都督府近乎是一个空壳子,许多人都遗忘了它。 而这道军报,无疑提醒了众臣,在大齐皇朝,大都督府仍然是军方最高衙门,哪怕它的统兵权是名义上的,哪怕它如今已没什么权力,被人所忽视。 但它依然在那里。 就像有的人。 须臾,大都督府的人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下,宋治压下心头的异样,挥了挥手:“宣!” 来的是大都督的一名副大都督。 将门孙氏,孙康! 他进殿之后呈上的军情,让皇帝宋治勃然变色,令满堂大臣无不浑身一寒。 ...... 陇山,大震关。 今日朝廷大军没有攻打关隘,对方的王极境修行者们,也不曾大举出动卷云而来,只有零星的高手在半空游弋,监察四方。 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大震关战事绵延日久,这不是朝廷大军第一次中止进攻进行休整,关城上的凤翔军战士并不觉得奇怪,亦不曾放松防备。 将士们在加紧救治伤员、修缮关墙与防御工事,魏无羡已经下令伙房今日杀猪宰羊,让鏖战多日的将士们能放开肚皮与心神,好好吃上一顿。 “这个时候,各个世家的人,应该已经在跟皇帝谈判了吧?” 一座因为高手交手的余波,而被毁坏了草木削平了乱石,显得光秃秃的山头,甲胄不离身的魏无羡找了块石头坐着,嘴角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 陈安之长身而立,俯瞰着关前蔓延无际、塞满条条山谷的王师大营:“该是如此。如果商谈顺利,这场战争应该会很快结束。” 山头上只有他们两人。 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目中闪烁着某种阴暗奇异的光芒:“若是皇帝提出条件,要各个世家帮助平定陇右,为了自身的荣华地位,世家们也不会拒绝吧?” 陈安之悚然一惊,猛然回头:“这怎么可能!我们绝对不会做!” 魏无羡淡淡道:“你不做,不代表别人不会做——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合理?” 说着,不等眼神巨变的陈安之说话,魏无羡接着道:“就算你们不会反戈一击,那你们跟皇帝谈完之后,皇帝要你们离开陇右,你们总不能拒绝吧? “届时魏氏没了臂助,岂非还是死路一条?” 陈安之嗔目结舌,他那颗热血简单的头脑,之前从未想过这么多,想得这么长远。 他连忙辩解:“世家是一个整体,我们绝对不会抛弃你们,陛下不答应保全魏氏,我们绝对不会同意离开!” 魏无羡再度低笑出声: “你可别忘了,眼下是寒门势大,有这股力量在,皇帝并非没有选择余地,世家们勾结反贼,不付出些代价,怎么可能平息皇帝的怒火? “皇帝能姑息各个世家,还能姑息已经造反的魏氏?” 陈安之有些慌乱了:“唇亡齿寒,我们不会答应......” 魏无羡身体前倾,直视陈安之,眼神锐利:“唇亡齿寒?不不不。世家那么多,消亡一两个,可不会有唇亡齿寒那种局面。 “说不定世家们还会乐见其成。毕竟世家少了一个,就能让出一批官职权位,他们就有机会得到这其中的部分,壮大自己。” 陈安之只觉得浑身僵冷,背后凉飕飕的。 好半响,他嘎声问魏无羡:“如此一来,魏氏岂非有死无生?蛤蟆,我,我......我没想过会这样,没想过的!”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流出眼泪。 魏无羡轻笑一声,放松了身体,恢复了从容,嚼着草根道:“我本来也没想靠那些世家成事,亦不曾想过靠那些世家渡过劫难。 “起事之初,我就推算到了这种局面,之所以还敢举兵,当然不会没有别的依仗,也不会把魏氏推向死路。” 陈安之大喜,抹了一把眼角:“你还有依仗?快说来听听!” 魏无羡奇怪的看着他:“难道你就想不到?” 陈安之怔了怔。 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样的局势,要说扭转乾坤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魏无羡眺望着波澜起伏的山峦,眼神深邃:“当初,他选择了跟我不一样的道路,父亲说我们没了两家联合、并肩作战的机会,其实不是。 “我们依然在并肩作战。 “哪怕相隔万里,我们也一直在并肩作战。 “兄弟如手足,岂有在双腿遇挫,身体即将摔倒之际,双臂冷眼旁观、毫不动弹的道理?” 说到这,他再度看向陈安之,肃然道:“真正能引为臂助,寄托希望,生死与共的,只有手足兄弟。” 陈安之露出由衷的笑意,他一直是一个感性的人,精神敏感,有时候还显得脆弱,这一刻他很感动,以至于又想流泪:“你说没错,这才是兄弟!” 说到这,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你说,宁哥儿会怎么帮你,会如何行动?” 魏无羡笑了笑:“我不知道。” 陈安之:“......” 他额头冒出黑线:“你怎么会不知道?” 魏无羡摊开双手:“我又不是宁哥儿肚子里的蛔虫,哪能尽知他的想法?” 陈安之无话可说。 就在他以为魏无羡没话了的时候,魏无羡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草根,又一次面对峰峦起伏的陇山:“但我至少能够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魏无羡神采奕奕,眸中如有日月流转:“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若雷霆。 “宁哥儿韬光养晦、隐忍无为这么久,只能说明所图甚大、准备甚远,一朝厚积薄发,其声势必如海浪,席卷万里,其光芒必似霞光,普照大地! “在此之前,我们都是他准备的一部分,是他蓄势的垫石与阶梯。” “而到了一天,便是风起云涌、天翻地覆、日月交替之时,亦是天下英雄借风而起、扬名立万、成就大业之际!” 这番话就像是轰鸣的战鼓,钻进陈安之的耳朵,在他的心脏上重重敲响,让他目眩神迷、热血澎湃。 他不由得看向燕平方向。 纵然远隔万里,他好似也看到了羽扇纶巾的赵宁雄姿英发,谈笑间移山填海,反掌时则能让日月换却新天! 那番风仪,让人心驰神往。 章五四六 大风起(4) 河北,冀州。 沈易年纪不大,三十多岁,在这个年纪能位居冀州长史,成为冀州文官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放眼整个大齐都可称青年才俊。 更为难得的是,他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这意味着只要稳扎稳打,成就王极境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人生风光,不外如是。 在进州府衙门前,他站在匾额下看了看,心潮有着不可抑制的澎湃。 进了衙门,来到自己那间宽阔明亮布置素雅,却因为名贵字画而暗含奢华气的班房,沈易坐上紫檀木打造的太师椅,居高临下看着恭恭敬敬进来汇禀公务的大小官吏,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爽快。 放在几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乾符十一年,也就是国战爆发前两年,他还只是一个连府试都通不过的书生,二十好几的人了,依然只有童生的身份。 他不怎么会读书,虽刻苦努力,没少头悬梁锥刺股,但总是不明经典精义。 先生说他除了死记硬背就只会死记硬背,一点悟性也没有,这辈子能中个秀才也就到了头。 起初沈易很不服,认为先生低看了自己,他相信勤能补拙,于是愈发努力,三更眠五更起,整日整日与书册为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就连贴身的美貌丫鬟多番暗送秋波,他也置若罔闻。 但这样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睡得太少,精神就不好,整个人迷迷糊糊、有气无力,思维不再灵敏,记性还越来越差,府试的成绩便不如之前。 那时候,沈易很愤怒。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刻苦,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那些远不如他努力,经常花天酒地、外出游玩的书生,却陆续在府试后榜上有名。 为何偏偏他就不能? 之后他更加卖力读书,睡得更少,更不关心书房外的事,更不与旁人来往,就连家里的父母兄弟,他都懒得分神去搭理。 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一点小事都能让他暴跳如雷。 结果,还是无用不说,渐渐地,他竟然开始提笔忘言、转念忘事、丢三落四。 他胸怀莫大的愤怒。 愤怒的久了,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他几乎都要承认自己天资鲁钝,一生都会平庸下去了。 转机来的猝不及防。 一日,他被担心他精神状况的家人,给逼得踏青散心,出城门的时候,因为一直埋头想着书中文章,不经意间撞到了前面的行人。 等他回过神来,首先听到的便是一位富贵公子的喝骂,而后就看到富贵公子的仆从手里,还揪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娇媚小娘子,周围的人正指指点点。 精神有些恍惚的沈易,一开始没弄清楚状况,好一阵,通过各种议论声和面前富贵公子的话,他明白了事情缘由。 原来,那位小娘子的父亲烂赌,还不上借的钱,开赌场的富贵公子便要拉那个小娘子抵债,小娘子不从,便被富贵公子抽得一边脸红肿。 这种闲事,沈易本来懒得管,但实在是忍不了富贵公子那副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模样,和对他颐指气使的谩骂,与不要想着英雄救美的警告。 加上他近来本就脾气暴躁,而且家境不错,并不忌惮一个开赌场的,于是气上心头,没多想便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那一架,沈易被打得很惨。 他本身不过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只带了一个随从,而对方有御气境后期的境界,还有七八个手下。 那一架,沈易也打得很痛快。 他一个人就打趴下三个人,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哭爹喊娘,还不知怎么把那个富贵公子给摔在了地上,让对方吃了不少亏。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能打。 那一架后,沈易心怀大畅,一扫多日阴霾,不仅救了小娘子,还赢得周围人的称赞,于是他流着鼻血大步出城,真正有了踏青的心情。 在踏青的过程中,他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修行者。 对方说他能够不因为自身弱小,在面对不公之事时仗义出手,殊为难得,很是佩服,想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他没什么兴趣,但能打架,他觉得格外过瘾。 于是他没有拒绝。 一个月内,他俩接连做了三四件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事。 在这期间,沈易每次动手都格外兴奋,冲在对方前面,事后也笑得格外痛快,必定请对方喝酒——他读书时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而且迅速突破了境界。 后来他才知道,对方是一名青衣刀客! 惩奸除恶,名声在外的青衣刀客! 对方认定了他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侠士,邀请他加入。 沈易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读书他更喜欢打架,也更擅长打架,他在两件事上的天赋有云泥之别。 头悬梁锥刺股,说起来好听很振奋心志,但如果不是读书太容易疲倦,不是读书不能让他兴致勃勃,他何须靠外在的痛苦折磨、鞭策自己? 打架则不同,他真心喜欢。 从此之后,沈易不再用心读书,转而专心修行、琢磨战技,明明已经过了修行的黄金四年,境界竟然提升的极快,两年后就到了元神境! 他不再精神萎靡,取而代之以神采奕奕,他也不再暴躁易怒、自绝于人群,而是心胸敞亮、交游广阔,他不再绝望自卑,渐渐拥有了万丈豪情! 到了青楼,接待他的清倌儿总是分外热情,踏青出游,偶遇的年轻女子经常主动跟他搭话。 就连之前对他冷言冷语、不屑一顾,骂他书呆子的隔壁美艳寡妇,也因为他气质的巨大变化,而频繁向他抛媚眼儿,甚至出言挑-逗他。 国战爆发,家里提前听到风声举家南迁,他则按照青衣刀客的命令,留在了河北,加入了义军,浴血奋战了五年。 这五年,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意的五年,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拼杀,也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五年奋战,他突破元神境后期,成为了一股义军的二当家,立下了赫赫战功,心志也被磨砺得分外坚韧,智慧同样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国战后,他被朝廷任命为冀州长史。 身为武将,却被任命为文职官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河北没有藩镇,没那么多军职,二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背景,让人给挤了,三方面则是因为他好歹有秀才这个身份在。 ——国战爆发前,他参加了府试,虽然一年多里已经很少读书,但到了考场上,竟然心神清明、文思如泉涌,加上往日积累发挥作用,结果榜上有名! 冀州是个上州,刺史官居三品,别驾四品,他这个长史都有五品。 “长史大人,刺史让你过去。” “好,某这就去。” 不同于世家出身的别驾,刺史是个寒门官员,平日里跟沈易颇为亲近,很多事都是越过别驾,直接安排他来处理。 片刻后,沈易见到了刺史。 刺史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精明之色不减,国战期间的经历让他双眼愈发充满智慧,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面对这位上官,沈易常怀高山仰止之情。这样的人,他平生只遇到过两个,前一个是他所在的那路义军的首领。 “衡水县出了乱贼,情况跟别的地方差不多,都是欧杀官差焚烧衙门,抢夺官仓的粮食。 “但不同的是,衡水县城设防严密,县令早就依照本官的安排,招募民勇巡查街巷、把守城池。” 说到这,刺史顿了顿,看向沈易,神情并不慌乱、焦急。 “这需要元神境的高手,亦或者许多御气境精锐!”沈易接过话茬。 刺史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不错。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乱民是由那些青衣刀客煽动、带领的,这次的祸事为事先谋划。” 沈易面容肃然:“大人英明!” 衡水县距离州城不远,彼处发生的事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那的确就是青衣刀客暗中推动。 他作为青衣刀客中的高层,冀州的主事者之一,这件行动虽然不是他一手策划,却清楚每个细节。 国战结束后,之前战斗在河北的各路义军,都接受了朝廷整编,或者功成身退卸甲归田,或者进入州府驻军当差,还有的去了藩镇。 其中的有功之士,几乎都成了朝廷官吏。 对于一般的义军将校而言,成为朝廷命官,就完成了身份转变,只需效忠朝廷;但对于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而言,他们之前的身份依然存在。 双重身份会带来什么命运与前程,会给具体的个人以怎样的影响,让他们产生何种心情与心理变化,是不可能单一论之的问题! 四平八稳的刺史接着道:“这些时日以来,河北与中原部分州县的祸乱不断发生,至今已有二三十件。 “暴民规模虽然大小有别,但最多不过数百人,袭击的对象也仅限于县衙及以下,元神境修行者很少出现。 “有祸乱的各州州府,皆已出动驻军循迹围剿,目前已有零星交战发生。如果是正常情况,事情不会很难控制,乱军很快就会被剿灭。” 说到这,刺史又停下来,不急不缓的看向沈易。 沈易顺着刺史的话往下说:“但这不是正常情况,乱民背后的青衣刀客,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力量,眼下我们并无准确把握。 “河北没有藩镇,军队力量不那么强,州城虽有驻军,数量不过千人上下,虽说对付治下乱民足矣,但如果......” 州城驻军千人的规模,听起来不大,但大齐三百多州,如果每个州都有如此规模的驻军,拢共就是三十多万。 而普通州城,并非需要重兵布防之地。 真正需要大军驻守的,是军事重镇、险要关塞,京师及京师周围,以及四境边镇,尤其是北部漫长的边境线。 寻常时候,皇朝大军加在一起也不会达到百万规模。 而如今,朝廷有那么多藩镇,河北还在闹饥荒。 刺史冷冷道:“如果祸事继续发生,这些乱民的力量就会增强,更为可怕的是,他们若是相互聚集,由一股数百人变成数千人,那就非同小可了! “而在有青衣刀客组织的情况下,这几乎是必然的。如此一来,东汉末年黄巾乱贼之象,就有可能在河北大地部分重现!” 沈易故作诧异、惊骇:“那形势岂不是已经火烧眉毛?” 刺史喝了一口茶,恢复了镇定从容的面色,淡淡地道: “这只是最坏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如今飞鱼卫已经到了各州,襄助驻军平乱,并严查青衣刀客根脚,有他们帮忙,战斗不会很难。 “今日叫你来,是因为你曾经是义军将领,精通兵事,本官想要你带领驻军出战,去平定衡水县的乱贼,迅速扑灭乱象。” 说到这,刺史若有深意的看了沈易一眼: “若你此战能立下大功,本官会向朝廷为你表功,以你的资历与修为境界,届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官升四品易如反掌!” 章五四七 大风起(5) 回到自己的班房,沈易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现在面对一个事关个人命运的重大抉择。 宋治非常看重河北义军的有功之臣,不仅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寒门、草莽出身,跟世家不同,更因为他们曾经的忠义之举与大战之功,让宋治感动不已。 难得的是,他们不属于藩镇势力,这是除元从禁军外,宋治最能信任的存在。 相对而言,河北义军出来的人,很多都有不错的官位,仕途前程颇为光明。 更何况,沈易已经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效忠朝廷,效忠皇帝,他会平步青云,封侯拜相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奢望! 留着青衣刀客的身份有什么用呢?对他的前途几乎没用。不仅没有用,反而是莫大妨害。 这回河北、中原部分州县的事,青衣刀客核心上层给的说法,是要继续国战前的事业,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为天下受苦百姓争公平、夺尊严。 半个字没提赵氏与赵宁。 ——事实上,除了一品楼几位当家的与老一代核心精锐层,知道一品楼效忠赵宁的人极少,长河船行也是如此,他们顶多知道背后有大人物的影子。 这是必然的,要是把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赵氏还不早早被宋治灭了? 作为一品楼延伸出来的战斗势力,寻常青衣刀客就更不可能知道一品楼底细。能够知道这一点的,都是被多番考察,被认为品性过关、重点培养的精锐。 例如左车儿。 沈易虽然修为高绝,天资在整个一品楼都属于凤毛麟角,但毕竟加入时间不长,资历尚浅,与闻机密的权限还不足,还只能成为冀州的两名主事者之一。 因为不知道赵宁的存在,不知道一品楼的底细,更加不知道长河船行也是同伴,沈易对自身所属的这个江湖势力的真实庞大力量,并没有清晰认知。 对寻常青衣刀客而言,能够行侠仗义、为百姓而战,就足以让他们听从号令——毕竟他们都是豪杰好汉,那就是他们的追求。 但对沈易来说,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加入青衣刀客,完全是因为巧合,甚至说是一个误会,他的品性并非多么高洁,只是喜欢打架,只是因为战斗能飞速提升他的修为境界。 出仕为官,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富贵显赫光宗耀祖,才是他的毕生追求! 那么现在,面对千钧一发的形势,他该如何选择? 千钧一发这个形容词并不过分,飞鱼卫已经来了,刚刚在刺史的班房,他见过了对方。这些人是肩负使命来的,平乱的过程中必要严查青衣刀客。 飞鱼卫是什么存在,沈易心知肚明。对方代表的是皇帝意志,有密奏之权,所言能直达天听。 在冀州的青衣刀客中,沈易的真实身份并非公开,但也绝不是不能探查到的。 因为主事冀州,所以不少青衣刀客见过他,这些人一旦被飞鱼卫俘虏,他的身份就会大白于天下。 若想补救,只有两种选择。 其一,先下手为强,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捕杀知道他身份的青衣刀客。 其二,如果以上行动很难实现,那就直接向飞鱼卫坦白身份,并在接下来的平乱过程中,将功折罪表明忠诚。 实话说,后者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然,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他决定叛出青衣刀客! 要舍弃自己青衣刀客的身份,从此只效忠与朝廷效忠于皇帝吗? 这个选择看似艰难,实际并不难做,如果只考虑利害关系,那它便只有一个决定条件:谁决定他的荣辱、命运,谁能给他最大的利益。 沈易打量这间代表长史权位、富贵的班房,无意识转动着手中茶碗。 跟着青衣刀客,他能得到什么? 这五品长史的官位能否保住?唾手可得的四品大权,乃至以后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能否实现? 到手的富贵荣华,能舍弃得掉吗? 沈易情不自禁去想:那些同为青衣刀客,往日奔波在江湖风尘中,风餐露宿不能见光,但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威风八面显赫人前的修行者,还能舍弃权位富贵,重归江湖吗? 他脑海中冒出一句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长史大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大人的故交。” 听到这声禀报,沈易的第一个反应,是有青衣刀客紧急联系他。 虽然这种事从未出现过,也不符合规矩,但并不意味着在非常之事一点发生的可能性都没有。 因为有这样的顾虑,他没有让人把对方带进来,而是自己起身去见。 来到衙门大门外,沈易看到等候在石阶下的人,暗松一口气。 来人并不是青衣刀客的联络人。 那是他在义军时的一名亲兵,起初有望御气境,但在对北胡的最后一战中受伤太重,损了根基,修为不存,连普通人都不如了。 这种人已经失去在军伍中立足的可能,好在国战已经结束,无需他再艰苦战斗,之后卸甲归田——也算不上归田,就在冀州城讨生活,于一家酒楼中帮工。 对方来找他的原因很简单——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并非因为不够努力,而是被东家欠了三个月工钱。他讨要过好几次,每回对方都说最近生意不好,没有银子。今日他又催了一次,于是被辞了。 被辞的理由是他身体孱弱,办事不力,任他如何哀求都没用,且没有发之前的工钱。东家并没有直接说不给,只说等有钱了再给。 亲兵等不起,一方面被辞退后,他没了吃饭的地方,三月未发工钱,以眼下的河北世道,他根本没积蓄。 另一方面,他之所以一直讨要工钱,是因为老母病了需要银子。 亲兵来找沈易,是希望沈易看在昔日并肩奋战的同袍之情上,替他主持公道,帮他要回工钱。 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沈易不会拒绝,做起来也很容易,吩咐下面的人去酒楼一趟即可,而如果冷漠无情的回绝,传出去会影响他的名声。 但在问过那个酒楼的名字后,他没了要帮亲兵出头的心思,那个酒楼竟然是刺史的亲戚开的——此事在冀州官场不是秘辛。 推辞说自己今日公务缠身,明日再去酒楼后,沈易打发了亲兵,一进门就吩咐下面的人,如果日后对方再来,那就无需再禀报自己,一律说自己不在。 回到班房,沈易继续思考之前的问题。 过了半响,他让人叫来州城驻军中的两名校尉。 这两个校尉,都是义军出身,其中一个还是青衣刀客,他将刺史要他率军去衡水县平定乱民的事,告诉了对方,询问对方的意见。 两人都表示这没什么问题。 青衣刀客出身的校尉只是欲言又止。 沈易留下那个青衣刀客,在房中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以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实力,探知了屋外没有偷听者,状似平常的感慨道: “这件事很难办啊!” 校尉道:“大人,我们是朝廷官将,听朝廷的号令行事即可,有什么难办的?” 沈易看了看他,两人眼神相交,他很快就肯定,对方也如他一样,心中装满了官职富贵,不想再做青衣刀客,冒被飞鱼卫追捕,被朝廷除掉的风险。 沈易故作踌躇:“可那些人怎么办?” 校尉闻弦歌知雅意,面目阴险的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沈易又问:“有漏网之鱼怎么办?” 校尉道:“只要平了衡水县的乱民,杀了彼处的那些人,日后就算真有人捅破大人的身份,大人也大可以说,那是对方记恨大人,故意诬陷,想要借朝廷的手报仇!” 沈易微微颔首,作沉思状。 这个想法,其实他先前就有了,此刻不过是测试校尉肯不肯尽心谋划,看对方是不是真心跟他一条船。 校尉补充道:“追查那些人,主要是飞鱼卫的职责,大人若能交好飞鱼卫,多给金银财帛,何愁对方不会偏信大人?” 沈易露出了笑容。 ...... 衡水县的军情很紧急,刺史只给了驻军一日时间准备,明日沈易就要带领兵马出动,所以袭杀冀州青衣刀客的事,只能今夜进行。 出兵衡水县的消息,对青衣刀客同样十分重要,因为是自己人领兵出征,必须得有相应的应对举措,沈易今夜去青衣刀客的据点商议此事,顺理成章。 沈易没有带校尉同行,在确认过对方的态度后,他就让对方暂时呆在衙门,并暗中授意心腹监视对方,以防对方假意投靠,向青衣刀客传递消息。 沈易当然也没有带别的人,更没有召集衙门的人做帮手,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就是自证为青衣刀客。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青衣刀客深浅的情况下,他却能准确找到青衣刀客的据点,并且伏杀对方,这绝不是“提前查到对方”之类的借口能遮掩过去的。 好在沈易修为不俗,元神境后期的境界,在青衣刀客中属于绝对顶尖,他并不担心自己今夜不能悄无声息的行动成功。 冀州青衣刀客的另一位主事,只有元神境中期的境界而已,除此之外,冀州城中就再无元神境的青衣刀客。 眼下,冀州青衣刀客的主要力量在衡水县。 只要骤然发难击杀那名主事,剩下那些御气境、锻体境的杂鱼,沈易清理起来毫不费劲,连毁尸灭迹都很容易。 以两长两短的节奏敲响院门,没片刻,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人脸,沈易从容不迫的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脚行,坐落于城中贩夫走卒集中的西城,院子里堆满了杂物,不甚干净。 因为已经是子夜,脚行院子里没了外人,此刻还留在这里的,大半是伪装身份且住在这里的青衣刀客,拢共就十几人。 “今日我们注意到军营有大量物资进出,这是要出兵了?” 另一名主事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身材姣好面容普通,一双眸子明亮无比,沈易刚进屋子,坐在桌前的她就站起身问。 “明日出兵,我为统帅,飞鱼卫的人到了,都是精锐修行者。” 沈易神情凝重的说出这句话。 从院门到屋门的这段路,他已经快速感应过各处气机,把握住了青衣刀客们的位置,他没打算耽误时间,迟则生变,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说话的时候沈易在进门往桌前走,靠近对方很合理,不会引发防备,在他的预计中,听完这句话,主事女子必有短暂愕然。 这就是最好的出手机会! 他的修为之力霎时调动到极致! 他脚下一个跨步,缩地成寸! 他的手臂抬了起来,意欲一巴掌直接拍碎对方的天灵盖! 他的气势瞬间攀升到巅峰! 他的动作快逾闪电! 快逾闪电的发起——又快逾闪电的停下。 是的,停下。 他停下来了! 更形象的描述是,他陡然僵住。 不能不僵住。 一柄长剑,已然自斜后方刺穿了他的背心,带血的剑尖从前胸露了出来!  章五四八 大风起(6) 于沈易的预想中,在骤然遇袭受创,生命的最后一刻,惊恐与茫然会爬满主事女子的脸庞。 但是现在,这种表情却出现在他自己脸上。 反观主事女子,虽然神情凝重,却并不显得意外。 沈易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剑尖,在符文幽光的映衬下,滴滴猩红的血珠分外美丽、妖异。他瞪大了凸出的眼眸,似乎是努力想要确认,那不过是一个幻象。 那当然不是幻象,力量的消失是不会有假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与绝望,阴冷犹如深渊,一口将他吞噬得干干净净。于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开始颤抖,以至于都想哭嚎出声。 沈易怎么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刚进门就被刺杀! 难道对方知道他的打算?可对方为什么会知道? 他更加不能接受,身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自己会突兀毙命! 他勉强抬起头,看到主事女子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妆容艳丽,一颦一笑莫不成熟勾人、妖娆妩媚,有着让成年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 她坐着,主事女子站着。 坐着的人,像是从云端上降临的仙子,睥睨众生;站着的人,则如同鞍前马后的随从,恭恭敬敬。 沈易感到陌生,他从未见过那个女人。 但他感觉到了对方不俗的气度。 独属于王极境修行者的气度! 这让他愈发迷惑。 天下何时多了这样一个王极境高手? “你......你是谁?”沈易一张嘴就开始吐血,每说一个字心脏都要剧烈抽痛一下。但他想要死个明白,所以问得坚决。 那个笑得戏谑,又不无愤怒的女子,用跟蚂蚁说话的口吻,说了六个字。正是这六个字,让沈易好似被五雷轰顶。 她说的是:“一品楼,扈红练。” 一品楼是什么存在,国战前沈易就听说过,那是大齐江湖上最顶尖的势力,高手如云强者如雨,是能与中大世家扳手腕的强悍存在! 扈红练是什么人,沈易同样不止一次听闻,那是一品楼二当家,修为高深莫测,行事狠辣果决,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瞬间,沈易震惊得几乎都忘了疼痛。 青衣刀客竟然跟一品楼有关系? 看主事女子对待扈红练的态度,好似还关系匪浅? “你似乎很惊讶,但其实大可不必,作为一个叛徒,就该是横死的下场。” 扈红练明明笑得摄人心魄,好像不怀好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冷漠的没有任何感情,“你自愿加入青衣刀客的时候,就给你说过,我们对背叛者绝不姑息。” 听罢这话,沈易终于醒悟过来,原来青衣刀客就是一品楼! 亦或者说,青衣刀客属于一品楼。 这一刻,他后悔了。 后悔背叛。 要是早知道青衣刀客背后是一品楼,有不止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坐镇,他怎么会有今夜这样的行为?他根本就不敢。 因为一旦背叛,就势必被清算,被暗杀! 符剑还插在胸中,沈易渐渐气力不支,但这并非无可挽救,只要没被轰碎心脏没被割掉头颅,有王极境紧急施救,就有机会活下来。 沈易连忙道:“我没有背叛! “我今夜来只是通报消息并商量后续,刚刚......刚刚骤然出手,只是......只是因为我身份敏感,想要先制住她,确认......确认她没有背叛! “救救我,我真的没有背叛......是你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是元神境后期,就要成就王极境了,我已经取得了上官信任,留着我,对......对你们有用,会有很大用的!” 说到最后,沈易好像说服了自己,竟然情真意切起来。 扈红练冷冷一笑,转头看了主事女子一眼,后者拍了拍手,顷刻便有人从门外走进,抱拳向扈红练与主事女子行礼。 看到这个人,沈易如坠冰窟,再度浑身僵硬,脸上刻满慌乱。 此人竟然是那个青衣刀客校尉! “你还有什么话说?”扈红练淡漠地问沈易。 “这......这......”沈易心念急转,转眼就有了说辞,“这是因为他才是背叛者!二当家,这人万分恶毒,他才是真正想要伏杀青衣刀客的人!” 扈红练笑了一声。 笑得极为轻蔑。 她道:“他叫黄立,加入一品楼的时候才十三岁,至今已有二十年,经历过的考验与磨砺不是你能想象的,而且他的家眷都是我们的人。” 沈易目瞪口呆。 他看到黄立腰板挺得笔直,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眼见沈易又要开始挖空心思诡辩,扈红练漠然道: “无论一品楼还是青衣刀客,对稍微重要的人,我们都有安排交叉监视;即便是普通人员,平日里也会互相监督,防的就是有人背叛。 “国战之后,河北义军中的很多人,都成了朝廷命官,公子说过,自古暴富乱人心,侯门一入深似海,所以对你们这些人,我们格外注意。 “你之所以没有接到监察旁人的任务,是从因为一开始,我们在考核你的品性时,就对你有所顾虑。 “但当时正值国战前夕,乃用人之际,加上你战斗英勇,所以我们没有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 “国战后,对你的怀疑早已被人禀报,当然,这个人未必是黄立,所以我们早就开始对你进行甄别。 “今日来找你的那个亲兵,也是我们的人,他之所以在冀州谋生,就是等一个机会,进一步测试你的品性。 “不用大惊小怪,你国战结束时就是元神境后期,前途无量,且有品性隐忧,对你的安排隆重些,是题中应有之意。” “正因为那个亲兵的事,让我们确认了你的品性着实不堪。既然品性不堪,背叛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我们这才临时授意黄立不露声色,遇到事情就顺着你的心迹,以便有更多发现。 “事实证明,你的确是需要被清除的对象。” 最后一句话,说明扈红练不屑于用王极境高手来威慑他不背叛,而是在确认他品性不堪对帮派有威胁后,就一定会采取行动。 扈红练说话的时候,沈易的嘴巴越长越大,连血不断涌出来都没去在意,脸上的惊诧、恐慌之色也愈发浓厚,到了最后,几乎是跟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他的心绪只有一个。 不可置信。 极度的不可置信! “一......一个江湖帮派,竟......竟然有如此严密的组织、缜密的行事?这......这不可能!” 沈易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字字清晰有力,好似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扈红练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 她道:“江湖帮派?那得看是什么样的江湖帮派。当年北胡公主萧燕潜伏于燕平,图谋覆灭大齐入主中原时,经营的势力也类似于江湖帮派。 “我们在做的事,不比她手下那些人的作为更安全,所以她需要考虑到的东西,我们也得考虑到,乃至要考虑得更周全,容不得半分差池。” 沈易的意识已经很模糊,整个人软软坐在了地上。 萧燕的话他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之间没太弄懂,扈红练为何忽然提起北胡公主萧燕,提起对方做的事。 死亡脚步的逼近,沈易已能感受得十分清晰,他知道对方不会救他了,今夜他必然死在这里,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明日的太阳。 抛开了祈求活命的奢望,他的心情再度变得简单,只剩下不甘与愤怒。 他瞪着扈红练,野兽一样低低咆哮:“暴......暴富乱人心,权......权力迷人眼,青衣刀客中像我一样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 扈红练不以为意:“是不会只有一两个。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们都会死得很惨,像你一样惨。” 沈易无力的歪倒在地。 这个角度,让他看扈红练就像看天穹上的人。 他不肯闭上双眼,声若蚊蝇断断续续:“飞......飞鱼卫已经到了,明日......大军就会去衡水县,你们,你们的人会死,你们的事......不会成......” 扈红练又笑了。 笑得更加鄙夷。 她站起身,俯瞰着沈易:“衡水县?何须劳烦飞鱼卫去衡水县。今夜,我们会主动来冀州城。 “沈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底错过了什么;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你背叛的究竟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品楼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县邑小城;一品楼的真正实力,也不是那些县邑小城就能容纳的。 “眼下的河北、中原之事,不是百姓在犯罪,也不是你们嘴里的暴民作乱。 “这是一场战争!” 沈易没了声息。 扈红练最后这番话说得很快,以保证沈易能够听完,在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时,沈易刚好气绝而亡。 他的双眼依然瞪得很大。 死不瞑目。 ...... 两个时辰后。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但是现在,冀州城四座城门内外,却灯火辉煌犹如白昼,照得砖石纤毫毕现;而在城墙上下,正有无数人在悍勇忘我的拼杀,声浪远传十数里! 这场战争中的将士,可以明显分为两部分,披甲执锐、军容齐整的州城驻军,与大多身着布衣,乃至挥舞着锄头镰刀的平民。 这场战争很奇特,并非是州城驻军在单方面据险而守,平民大军在单方面吃力攻坚。 战斗的一部分,爆发在驻军内部,同样是荷甲带刀的朝廷军队,本应该并肩作战,此时却在互相砍杀! 粗看上去,军营、城门上下乱成一团;但若仔细分辨,就能看清一部分甲士的脖子上,系着玄色布巾,这让他们跟其余甲士区分开来。 城门处的战斗并未僵持,因为城门并非紧闭。 在战斗一开始,城门附近的守军就被袭击,城门被迅速打开,事先隐藏在城外广阔黑暗中的平民大军,一股股冲向了城门火把照亮的光明之处! 战斗爆发后不久,州府衙门的援军赶到。 除了寻常衙役,还有许多官员高手,譬如说刺史,譬如说飞鱼卫修行者。 刺史跟飞鱼卫修行者和一名领头的千户,朝着东城门飞跃而进,眼看着城楼近在眼前,他们却忽然齐齐顿住了脚步。 他们看到弯弯的皓月下,城楼高高翘起的飞檐上,站着一个衣袍飘飞、长发如墨泼洒的人,不见五官难辨面容,但风姿绝尘气质浩渺。 只一眼,他们同时感受到了美轮美奂的诗情画意,与天山压顶般的强大威压! 下一瞬,他们发现那个美妙的身影陡然模糊,只剩下一道残影,像是被刷子刷过,而眼前的景致、空间有刹那的扭曲波动,犹如踏进入了梦中。 当那道残影也消失不见时,他们的视野中就再没了任何事物,只剩下虚无。 彻底陷入黑暗的虚无! 包括刺史与飞鱼卫千户在内,所有人都在几乎不能分辨先后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倒在了冰冷的大街上。 ...... 乾符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克冀州城。 章五四九 大风起(7) 瀛州,河间。 烧窑是门手艺活,韦昌用了二十年时间,才从学徒成为老师傅。 老师傅这个描述十分恰当,虽然他刚过三十五岁,年龄上算不得老,但经年累月的繁重劳作,让他面容枯槁,看起来像个四五十岁的老人。 最近吃得太少,韦昌干活的时候有气无力,又因为忧虑愁苦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恍惚。 忽然,韦昌眉头一皱,一把将自己的二徒弟拧开,自己手拉风箱调整火候,费了不少劲流了满头的汗水,总算没有让这批瓷器烧废。 “瘪犊子,拉风箱都能拉得打瞌睡,你上辈子没睡过觉?从今日开始,你不用烧窑了,滚去采泥!”韦昌是既愤怒又心惊。 制出一个瓷器,需要经历采泥、练泥、拉坯、晒坯、修坯、清模、上釉、烧窑等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前面的努力全白费。 烧窑也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素烧,韦昌在做的这部分是最后的烧制,完成之后瓷器便可出窑。 如果自己这里出了岔子,那跟毁掉一批制作好的崭新瓷器差别不大,韦昌不用想也知道后果,所以才这么心惊胆战。 二徒弟比韦昌还要恐慌,他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听罢韦昌的喝骂,自知理亏的他不敢反驳,只是咬住了嘴面如土色,灰溜溜的转身离开。 烧窑是门手艺,学成了就是师傅,但像他这样的人去采泥,就完全是下苦力,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韦昌眼看着二徒弟眼泪都要流出来,想到对方家境贫寒,不由得心头一软,再想到自己年少时师傅对自己的好,更是心生触动。 他把对方叫了回来,认真教训一顿,便把这篇翻了过去。二徒弟惊喜不已,连连拜谢,如获新生的模样,让韦昌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批瓷器出窑时,一名管事趁机走了过来,把周围的师傅们聚集在一起,公事公办的吩咐道:“从每日开始,每天加烧一批。” 韦昌等人吃了一惊:“按照现在的量,我们每日已是只能歇息不到三个时辰,若是再加烧一批,只怕连两个时间都歇息不了,这......” 管事冷漠道:“这是东家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你们应该知道,胡子从河北撤退时,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现在河北很缺陶器瓷器,加上国战时南逃的达官显贵地主大户们,都已经返回,所以眼下的陶器瓷器不愁卖。” 韦昌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这座窑厂并非官窑,主事的不是官员,但东家跟本地官员关系匪浅,算得上是红顶商人。 对韦昌这种平头百姓来说,无论东家还是官员,他们都无力违抗。 管事看出他们的不忿,冷冷道:“你们可以不听话,也可以不在这里干活,相信我,多的是人打破脑袋想要进来,你们走了,随时有人顶替。” “会不会加饭食?”末了,韦昌忍下怒火这问,“现在的饭食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都没有力气,我们干不了那么多活。” 秋收还早,眼下河北的粮食有限,尤其陇右战事没有结束,为了储备足够的军粮在营中,保证大军往后的征战和回撤,赵玉洁调了很多粮食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迫于巡查使的压力,官员贪墨粮食少了,饿死的百姓不再很多,但这也让官员的收入减少。 任何时候都不必奢望官员甘愿收入降低,就像不必奢望商贾不赚钱、强盗不杀人、老虎不吃肉,朝廷的举措,不过是迫使他们想别的办法捞钱。 本地官员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窑厂产量,窑厂卖的陶器瓷器多了,便能收更多税,他们也能得到窑厂东家更多贿赂乃至分红。 “还是以前的配额。”管事的声音没有感情,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群同类。 不出意外,他的话让群情激奋,但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怒火。 他淡淡道:“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不做,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多的是人想要顶替你们。看看眼下的世道,你们去了哪里能多拿粮食?” 韦昌悲愤莫名,却深感无力。 管事接着道:“不要想着偷奸耍滑,窑厂增加了巡视人数,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去茅厕的时间固定了,巳时,未时,申时。无论大解小解,都不能在其它时间,每次也不能超过半刻。 “要是违反了规定,第一次罚两日粮食,第二次直接驱逐。” 人群再一次哄的炸开,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各处响起,韦昌也终于忍不住,朝着管事怒吼:“你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刘二,你还有没有人性?!” 刘二乜斜韦昌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道:“再骂一次,你就卷铺盖走人。” 韦昌愤怒的头皮要炸开。 管事刘二跟他是同乡,两人一起进的窑厂,早年间相互扶持,说一句患难兄弟不为过,受气的时候,常常一起暗中埋怨东家黑心、唾骂管事无德。 但自从刘二成了管事,腰包鼓了,手里有权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差。这不是贫富差距带来的,而是立场变化。 刘二不再跟韦昌一起骂东家,也不准韦昌再骂。 他常跟韦昌讲述东家事迹,夸东家有多厉害,说东家有多少难处,要对方体谅东家,并拍着胸膛保证,但凡韦昌好好干活,东家不会看不见,也不会亏待他。 韦昌这些年干活不可谓不努力,窑厂是越来越好,国战期间都没受大创,东家的金山银山越堆越高,小妾越来越多,马车越来越华贵,宅子越来越大。 而韦昌除了累得身体早衰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岂止没有好处,现在都已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 反倒是刘二,愈发受到东家重视,从一个小管事成了大管事。 东家偶尔来窑厂,会当众夸赞刘二办事得力,并告诉韦昌这些人,要他们好好学学刘二,并以刘二个人的发迹为论据,向千百号人论证窑厂不曾亏待大家。 一瞬间,韦昌想要抡起拳头砸在刘二脸上,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但他想起需要养活的家人,不得不忍了下来。 刘二见众人渐渐安静,一个个敢怒不敢言,露出迟疑、畏惧、麻木的神色,心里很满意,脸上有了笑容。 东家要求每日多烧几炉,其实已经做好了多给饭食的准备。不给伙计们增加饭食,还限定对方上茅厕的时间,是刘二想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在给东家谋利的时候,尤其聪明,掏心掏肺殚精竭虑的聪明。 这并不是他仇恨伙计们,而是他知道,到了他这个位置,只有尽心尽力为东家谋利,得到东家更多信任,他才能不断往上爬。 他曾今是个伙计,无比痛恨那些为虎作伥、人模狗样的管事,暗中更是没少诅咒为富不仁、见利忘义的东家。 但现在,为了帮东家进一步压榨伙计们,他却是不可谓不呕心沥血。 刘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谁让他现在位置不同了?谁让东家决定着他的钱袋子,决定着他的命运前程? 既然已经当了东家的狗,就要当一条尽量有用的狗,那样才能被对方赏一块肉吃。 刘二给东家打包票,只要东家信任他,他有办法让东家花最少的工钱,赚最多的银子。 刘二环视众人,这一个个疲惫本份的伙计,在他眼中,变成了他向上攀爬、获得荣华富贵的阶梯。 他笑眯眯的道:“大伙儿是窑厂的伙计,跟窑厂是一体的,应该把窑厂当作自家,我们都是手足兄弟,理应为了窑厂更好而尽心尽力。 “眼下是窑厂赚大钱的时候,大伙儿多多辛苦一些,等窑厂变得更大更好了,大伙儿还能少了好处?记住,要想得到,就得先奉献。 “虽说窑厂暂时无力给大伙儿增加饭食,但我刘二不会亏待大伙儿。 “从今日开始,巡视的人会记录大伙儿干活的情况,每个月,不,每半个月,我都会选出十个最卖力,活做得最好的人。 “我刘二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一只羊加餐! “怎么样?我刘二对得起大伙儿了吧?你们要是再不卖力,可就是狼心狗肺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每半个月我也会选出十个干活最差劲的,把他们赶出去。” 说到这,刘二拍拍手,让众人散去。 “师傅,刘管事真是个好人啊!接下来我们要加把劲,能吃到肉呢!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肉,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刘管事真大方!” 二徒弟很高兴的对韦昌说道。 韦昌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没留力,因为他心中的悲凉太浓重。 二徒弟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刘二此举会给窑厂增加的收入,又岂是几只羊能够比拟的?届时东家随便赏赐给刘二一点银子,就足够刘二稳赚不赔,还能被东家更加信任倚重。 韦昌喟叹一声,抬头看天,只觉得暗无天日。 他知道,接下来窑厂要开始死人了。 章五五零 大风起(8) 韦昌所料不差。 刘二的新规矩施行后,窑厂产出增加不少,东家来过一次,满脸笑容,再度当众称赞刘二,号召所有伙计以他为榜样。 半个月过去,有人吃到了羊肉,也有人被赶出窑厂。 吃到羊肉的多是年轻小伙,因为他们精力充沛,干活有劲,即便吃不饱,力气也不是中老年人可比的。 被赶走的多是老人,有的白发苍苍,有的瘦骨如柴,韦昌认得其中有些人,已经为窑厂干了半辈子活。 刘二赶他们走的时候毫不留情,不在乎他们泪眼滂沱的祈求。 有人走了自然有人来,新招的伙计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虽然饿得很瘦,但各个龙精虎猛。 为了让新来的人尽快成为骨干,刘二把教他们手艺,纳入了考核师傅们是否卖力干活的范畴,而且占比极重。 后来,每半个月都有人走,年老体衰的,干活不利索的,身体有疾病的,被一茬又一茬筛出去。 进来的人全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他们吃同样少的饭食,却能干更多的活计,还心思简单好蒙骗,常被刘二空口白牙的许诺给激得热情澎湃。 也不全是空口白牙,至少每半个月一只羊是真的。 于是,窑厂的产量持续增加,东家整日笑得见牙不见眼。 新规矩施行一个月后,窑厂有人死了。 首先死的是一个老人,活活累死的。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如年轻后生利索,为了不被赶走,拼了命的干活,最终累死在了背运泥石的过程中。 有了第一个死的,很快就有了第二个。 这次是个身体不太好的中年人,他有隐疾,却因为工钱太少还要养家,一直舍不得去看大夫,加之活计太重,病累而死不让人意外。 再往后,死人成了常态,每个月都会有几个。 当然,这是发生在窑厂里面的人数。如果算上被赶走,在外面饿死的中老年人,那就更多。 死人腾出来的空额,转眼就会被新人填补。 窑厂伙计的平均年龄在降低,到处都是挥汗如雨的年轻人。 很多身体还不错的中老年人,在不间断的繁重劳作与食不果腹的情况下,相继出现了各种疾病,腰酸腿疼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伤了脏腑本元就很致命。 而这部分人,很快就因为劳动力下降,掉入被淘汰的队列中。 一开始,窑厂老伙计们怨言深重,暗中还有过串联,打算群起反抗,至少要求东家增加饭食。 这时候,刘二又发挥了作用。 他收买了一些伙计,让他们在其他伙计谈论东家的黑心残忍、控诉东家吃人血馒头时,站出来为东家说话。 他们的言论很多。 譬如东家是个大善人,常常修桥补路;譬如没有东家给他们活计,他们连饭都没得吃,现在端家人的饭碗还想砸人家的锅,实在是不当人子; 譬如作为伙计,自己不努力干活给东家赚钱,表现自己的价值与能力,只想着要求东家,真是不知所谓; 又譬如年轻的时候就该吃苦受罪,吃得苦受得罪越多,日后才越可能有钱; 再譬如这世道的穷人平民都是拿命在拼,用生命换钱,在哪里都一样,这就是普罗大众的命运,古今皆然,不可能抗衡也不会改变。 这些言论混淆视听,令一部分伙计颇为认同,令不少伙计变得迟疑,成功分化了伙计们,让他们无法齐心协力统一行动,去反抗刘二与东家的压迫。 而刘二付出的——收买这些伙计的代价,不过是几块肉。 是真正的几块羊肉! ...... 韦昌没吃到过羊肉,暂时也没有被赶走。 他没日没夜的努力干活,跟拉磨的牛没有区别,跟烧窑的炉火并无二致。他眼中没了光彩,不再能透过它看出喜怒哀乐,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气。 那是麻木。 彻底放弃希望之后的麻木。 年少的时候,韦昌也曾血气方刚毫无畏惧。 他仅凭手中一柄柴刀,就敢在月黑风高之夜独入山林狩猎,也曾高用一柄普通粪叉,敏捷锐利的钉死一只闯入庄稼地里的猹。 在他扛着一具新鲜的野狼尸体出山时,月光下他单薄的身影曾无比耀眼;在他高举粪叉刺猹的时候,眸中的亮光也曾让同龄伙伴惊为天人。 但是现在,他眼中没了光。 他只记得干活干活再干活。不用尽全力干活,他就会失去吃饭的资格,变为路边的一具饿殍,连累家人都活不下去。 以他的能力,应该是能养活家人,并且过得殷实的。 可窑厂里有太多肉眼可见的不公,有太多鲜血淋淋的压榨,这些制造了太多凄惨悲苦的死人,也让他变得跟一旁拉磨的老牛没有区别。 他也曾愤怒于刘二跟东家的暴行,但愤怒并没有用,还差些让他丢掉饭碗失去活命的资格; 他也曾同情伙计们,但同情也没有用,这些老伙计还是在不断饿倒、累死,被赶出窑厂; 他也曾想过奋起一搏,但没多少人愿意同行,那些年轻的伙计本该是反抗的中坚力量,却被刘二蛊惑,在拼命干活之余,还盯着他的位置,时刻想着替代他; 现在,他只剩下疲惫与无力。 当活下去都变得艰难无比,拼尽全力也可能朝不保夕的时候,他眼中还怎么会有光? 当看清了伙计们的愚蠢,看透了刘二的狡诈,看透了东家的强悍,知道自己没有保护自己与家人的能力,父母随时可能被欺凌,女儿随时可能被抢走,活得跟牛马没有差别时,他胸中怎么会还有愤怒,有善良,有热血? 他只能封闭自己,让自己没有情绪,把自己变得麻木。 麻木是一座城墙,把他保护在城里,让他不必时时经受绝望带来的痛苦,让他能在一波波痛苦袭来的时候,不被淹没,还能继续活下去。 韦昌知道,窑厂里的老伙计们,也正在变得麻木。 越来越多人变得麻木。 他还能想象,窑厂之外,大齐皇朝的各州各县,无数像他一样受苦受难,而又得不到公正保不住尊严,无力反抗悲惨现实的人,也在变得麻木。 最终,这个天下的人,都会麻木。 到了那时,这个皇朝这个民族,纵然有万里疆土无数子民,也会是死气沉沉,不堪一击,让人发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窑厂外的天地是怎么了。 也许,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恶龙,它制造的阴云笼罩大地,把天下变成了这副模样。韦昌只能这样想。在他心中,唯有龙才有这种能力。 他的脑子浑浑噩噩。 当他的身体失去力量,一下子摔倒在地,被石头磕得脸上鲜血横流时,他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感受不到疼痛。就好像脸不是他的,血也不是他的。 他只是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亘古未变的清冷夜空发愣。 他被从窑厂赶了出来。 他的二徒弟把他的手艺都学去了,他失去了往日作用,而他的二徒弟年轻气盛,明显能比他干更多活,所以刘二把他赶了出来。 离开窑厂的时候,他看到二徒弟吃上了梦寐以求的羊肉。 对方脏兮兮的一双黑手,抱着那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惨白羊肉,吃得满嘴是油,可即便被烫得双手起了泡,对方仍死死抓着羊肉不放,还用狼一般的目光环顾四周,防备有人抢他的肉,警告别人不要想抢他的肉。 如果是之前,韦昌会被二徒弟给气得吐血,但现在不会。 这就是麻木的好处。 但是,再大的麻木,也不可能让他完全忽略现实。失去了窑厂的生计,他往后该怎么活?妻儿老小该怎么活? 白发苍苍的父母,会在饿得皮包骨头的时候,死在铺着干草的榻上,妻子会偷偷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递给孩子们吃,只求后者能活下去。 而最后,女儿会流落窑子,儿子会成为人贩子手里的奴仆。 他不想去想,但不能不想。 他越想越是痛苦。 于是他开始后悔。 后悔早些时候没有奋起反抗。 后悔在他还有拼搏力气的时候,没有去抢窑厂的粮食留给妻儿老小,自己亡命天涯。 此时后悔显得太晚了,他已经被窑厂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此时后悔是没有用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曾用命换钱,临了人财两空。 他曾用麻木保护自己,临了悲愤难以自抑。 这就是他的命运。 这就是他的一生。 饱受压迫的命运,没有尊严的一生。 ...... “人生的路是一条独木桥,越往后走越是如此,没有回头的机会,更不可能重新来过,到了真正后悔的时候,早已无力改变什么。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但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你愿意重拾热血,冒着随时可能尸首分离的危险,为掀翻压迫在头顶的大山而战吗?” 忽然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韦昌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 但当完整的话听完,他陡然清醒,心头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悸动,几乎使他的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的心脏没有跳起,但他的身体跳了起来。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沐浴着清辉,衣袂飘飞,如鬼如仙的人。对方背负双手,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抬头望月。 韦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种风华他无法描述,只觉得如九天一般高渺。 所以一瞬间,他就肯定对方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沙哑着嗓音,不无颤抖地问:“阁下......真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阁下要进攻窑厂?那里面有不少修行者,听说......东家还是元神境的高手!” 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转头看向韦昌,平静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韦昌深一口气,他明明已经饿得累得连走路都会摔倒,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奇异的感觉到,自己干枯的身体中生出了一股力量。 一股二十年没再出现过的力量。 他咬牙道:“韦某愿意!只要能掀翻窑厂,出一口恶气,只要能抢到东家的粮食,留给家里的妻儿老小,韦某就算人头搬家也没有二话!” 方墨渊却摇了摇头,神情肃穆:“那不是出一口恶气,那是在找回尊严;那也不是抢东家的粮食,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粮食。 “如果说你要抢些什么,那也只有一样东西——被夺走的公平!” 韦昌心神巨震。 尊严,多么遥远的东西,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拥有过它。 公平,那是什么,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穷人平民也能拥有公平? 他感觉自己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有什么火种开始燃烧,这让他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不敢置信的问:“我真能得到这些?” “不要问能不能,而要问你自己想不想。” “我想!” 方墨渊笑了:“只要你想,一切就都有可能。但光靠想还不够,要得到这些,你手里尚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韦昌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抬头问方墨渊:“是什么?” “刀!” “刀?”韦昌如被闪电击中,刹那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方墨渊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没有刀,你怎么夺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刀,你靠什么守卫自己的尊严?” 韦昌牙关紧咬,眉宇如铁:“我需要一把刀!” 方墨渊微微颔首:“刀,就在你的脚前。” 韦昌向脚前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柄明晃晃的无鞘长刀,它就插在地上,刃口锋利无比,好似可以斩开世间一切大山! 它一直在那里,可在此之前,韦昌竟然没有发现它。 “看见了刀,你应该怎么做?”方墨渊又问。 韦昌握住刀柄,拔出了它,抬头回答方墨渊:“拿起它,握在手里!” 方墨渊对韦昌的行动充满认可:“手里有了刀,就要记住曾经没有刀的日子,就不要再轻易放下。” 韦昌郑重点头:“至死不放!” “很好。现在,你可以跟我一同去窑厂。” 方墨渊从大石上一步踏下,负手走向窑厂方向——此时虽已深夜,但窑厂还未停工,所以彼处灯火通明,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韦昌跟在了方墨渊身后。 只走了数十步,他脸上就爬满了惊愕,继而尽数化为狂喜。 黑暗中,一道又一道人影冒了出来,从左右汇聚到他身边,跟在方墨渊身后向窑厂前行。队伍顷刻间就庞大起来,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跟韦昌一样,这些人都身着布衣脚踩草鞋,虽大多面黄肌瘦却皆是双目奕奕。 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都有刀! 跟韦昌同样的刀! 韦昌甚至看到了几个熟脸——那是之前被赶出窑厂的人!他们也看到了韦昌,互相间以目示意,没谁开口说话,一股豪烈之气却已开始弥漫。 在刀身寒光的映衬下,这些人的双眼都亮得厉害,里面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暗一片,反而成了黑夜中最夺目的存在。 因为,那里面有光了! 一时间,韦昌只觉得自己全身都似在燃烧,充满了勇气与力量。 窑厂紧闭的大门沉重坚固,但当负手而行的方墨渊靠近它时,它就像是破碎的水泡一般陡然裂开,化作无数碎屑向内疾速飞射。 剧烈的响动,引爆了沉静黑暗的夜。 方墨渊抬手向前一引,字字千钧: “你们的尊严曾被人踩碎了碾进泥土中,你们的公平曾被人夺走了丢进粪坑里,还要你们心甘情愿的承认,你们从来就没有过尊严,也不配得到公平! “现在,杀进去,拿回你们该有的尊严,夺回属于你们的公平!” 韦昌等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大吼,同时高举长刀迈开脚步,像是一头头发狂的公牛,蛮横的冲进了这座吃人无数的窑厂! 章五五一 大风起(9) 战斗很激烈。 窑厂有近百名大小管事与守卫,他们在修行者的带领下,陆续持刀冲杀出来,面容狰狞气质彪悍。 这些人久经训练,很多还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论搏杀技艺与经验,非是普通百姓可比。 在看到袭击窑厂的只是一群普通百姓后,他们眼中凶光爆闪,不少人的笑容甚至带上了嗜血之色,像是即将吃人的厉鬼。 他们以为这群平日里害怕他们,被他们欺负惯了,没有经过正经战斗训练的底层平民,会很快被他们杀翻,被鲜血吓倒,被死人震慑。 曾经,面对北胡大军的铁蹄,对方就是这样不堪的表现。 但他们错了。 战斗一开始,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人是平民不假,可却是走到绝路的平民;这些人不会杀人不假,但此刻却抱定了拼命之心;这些人平常胆小怕事不假,眼下却都凶猛如野兽! 他们以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百姓,而实际上,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愤怒的火海! 这种愤怒积压已久,一旦无所顾忌的释放出来,就如同火山爆发! 更何况,愤怒的百姓数倍于他们,一望无际,漫山遍野。 他们砍倒了前面的人,后面的刀刃便立即劈到面前;他们想要腾挪转移,却被倒下的人死死抱住双脚! 有的人明明肠子都流出来了,浑身鲜血淋漓,却张开满是血污的大嘴撕咬他们的小腿,就像是有杀父之仇! 有的人一看就热血上头没了理智,长刀胡乱挥舞,既没有章法也不知道节省力气,单个对上,守卫眨眼就可杀了对方。 可现在,那是一片片刀光,犹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至,挡得住一刀挡不住第二刀,且刀刀凶猛,纵然不如他们有力,却也足够让他们皮开肉绽! 守卫、管事们很快就开始惊慌,因为他们明白过来,他们面对的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头不知死活的蛮牛,是一座座只想喷发的火山! 这群在北胡大军的铁蹄下,畏畏缩缩不敢直视对方的懦夫,这群在他们长期淫威的压迫下,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弱者,从拿起刀那一刻开始,从眼中燃起火光开始,就不再是以前的他们。 现在,他们是战士! 为人的尊严而战,为人的公平而战的战士。 为活命而战的战士! 平民战士们倒下了好几十人,依然是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发狂的面容比厉鬼还可怕,吼出的声音比海啸还慑人。 而只倒下十几个人的守卫、管事们,已经肝胆发寒心生怯意,禁不住相顾后退。 其中的修行者,曾抱着或迅速镇压乱局,或扭转局面的想法,试图杀穿平民战士的人群,可他们刚刚调动真气,就如同被巨锤砸中,纷纷吐血倒飞出去,骨断筋折死于非命! 方墨渊好似一名天神,将战场牢牢掌控在手里。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肆意鞭打窑工的守卫,被乱刀砍死;一个又一个往常时骑在窑工头上敲骨吸髓的管事,被踩成了肉泥! 激战中,窑厂东家出现了。 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腰肥体壮满面虬髯,像军中悍将更胜过像一个商人,目中浓烈如实质的杀气,表明他杀过不少人。 他今日刚好夜宿窑厂,当下一出现,便释放出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的强悍威压,大吼声盖过了战场的一切噪杂,震得许多人身体一颤: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乱我窑厂?!有胆报上名来,爷爷不杀无名之辈!” 话音方落,方墨渊便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轻描淡写伸出了一只手掌,平静无波的道:“取你人头者,一品楼方墨渊。” 他手掌一伸出,就覆上了窑厂东家的额头。 后者除了瞪大双眼,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什么动作都没来得及做,什么话都来不及出口,脑袋便爆成了一团血雾。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有短暂的窒息。 一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在方墨渊面前,竟然不比一块豆腐结实! 下一刹那,平民战士无不精神大振,叫好声喝彩声喊杀声直冲斗牛,继而更加疯狂的进攻;而窑厂的守卫管事们,皆是惊骇无度如丧考妣,转瞬四散奔逃。 战斗至此再无悬念。 ...... “师傅......饶命,师傅!我不该顶你的位置,师傅饶命,你一向疼爱徒儿,这次就再饶恕徒儿一次,徒儿往后给您做牛做马......” 韦昌的二徒弟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不断磕头。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一小块脏兮兮的羊肉,双手颤颤巍巍的递给韦昌,一脸惶惶不安的恳求:“师傅,您吃肉,这肉给您吃......” 韦昌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怜悯:“欺师灭祖,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说完,他手中长刀一挥,就想砍下了对方的左手。 但最后,长刀停在了对方的手臂上,未入皮肉。 他终究还是没能狠得下心。 “罢了,你我都是苦命人,被管事与东家利用、驱使的牛马而已......今天最后饶你一次,从今往后,不准再说是我的徒弟!”韦昌收回带血的长刀。 二徒弟连连磕头。 头磕完了,他却没有离开,手里依然捧珍珠般捧着那一小块羊肉,战战兢兢候在韦昌身后,随时等着韦昌把肉拿走。 韦昌没有再看他,自然也不会拿走对方的肉。他刚刚之所以心软,不是为别的,就因为对方留下了这小块羊肉。 他知道,对方留着它,是要带回家去给老母亲吃。 他的这个徒弟,从小就有孝心,也向来尊师,常常得人夸赞。只是,为了活下去,他被生活毁得近乎面目全非。如今能保住部分良心,已是很不容易。 “昌哥儿,救救我,救救我......看在小时候的份上,看在我娘曾给你缝过衣裳的份上,救我一命......” 皮青脸肿的刘二,从一群虎视眈眈的平民战士脚前,奋力的向韦昌爬过来,他身上有几道皮肉翻卷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流血,一条腿不正常的扭曲着。 眼下的刘二,全然没了精明之色,也没了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度,此刻面对早已不被他当人看的韦昌,就像是面对神灵,除了哀求还是卑微的哀求。 韦昌俯瞰着凄惨的刘二默不作声。 方墨渊走过来,扫了一眼爬虫般的刘二,嗤的一笑。 而后,他既是对韦昌也是对周围所有人说道:“称王称霸的恶龙固然恐怖可怕,没有人性,但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至少,面对它的时候,我们清楚知道那是我们的敌人。 “如果这世上只有恶龙,哪怕这样的恶龙不少,这个世道也不会变的如此黑暗血腥,我们也不必过得这般凄惨。” 平民战士们听得似懂非懂。 韦昌问道:“那是谁让我们活成这样?” “首先当然是恶龙,这是罪魁祸首,但他们不是力量最强大的存在。”方墨渊伸出一根手指。 他锐利的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刘二身上,伸出第二根手指,说出了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同为底层百姓,但为了从恶龙那里求得一些残羹冷炙,而甘愿出卖自己的魂魄与良知,做对方忠实的鹰犬爪牙,尽心尽力给对方办事乃至把命卖给对方,替对方剥削压榨、蛊惑分化天下平民百姓的人,才是最为恶毒、强悍的存在! “他们,才是恶龙近乎不可被战胜的真正原因!” 众人心神震动,陷入沉思。 半响,韦昌点头道:“我明白了,如果东家是恶龙,为虎作伥的刘二,就是那最恶毒的帮凶,是世间最阴毒的存在!” 方墨渊微微颔首:“不错。如果皇帝是恶龙,那么那些只效忠于他而没有底线的官员,便都是他的奴才,是天下变成眼前这副样子的根由。” 包括韦昌在内,所有人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没有公平没有尊严,是因为天下有那么多恶龙,有那么多甘愿成为恶龙奴仆的贼子。 这种人不除,他们的就不会有真正的公平与尊严! 至少,只有当龙不再是恶龙,龙的仆从不再是恶人,他们才会真正拥有公平与尊严。 方墨渊看向韦昌:“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韦昌郑重点头,肃然道:“我知道了。”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对准了地上的刘二。 刘二吓得浑身乱抖如筛糠,裤子眨眼就湿了一大片,臭味顿时弥漫开来:“不,不要杀我,饶命,饶......” 他的话还没说完,韦昌手中的长刀已经重重斩下。 一刀枭首是个手艺活,今天刚刚成为战士的韦昌,明显还没有掌控技巧,所以他砍了很多刀,砍得刘二脖子血肉模糊,才把对方的脑袋砍下来。 刘二死得很痛苦。 比任何一个人都痛苦。 ...... “三当家,我们这是造反了?我们要杀尽皇帝的恶仆,而后把皇帝也除掉?” 走出窑厂残缺的大门,提着刀的韦昌问方墨渊。 “不错。” 韦昌不可能不害怕:“朝廷有千军万马,有无数高手,我们......能成吗?” 方墨渊看着前方深邃的夜:“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韦昌咀嚼着这句话,半懂不懂,但其中蕴含的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感受到了,这让他多了些勇气。 顺着方墨渊的目光向前看去,韦昌忽的愣住。 “那是瀛州城?城中怎么火光冲天,还有激烈的厮杀声?”韦昌怔怔眺望视线尽头的天际,他看不到城池,但能看到冲天的火焰,与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 交战声,他听得分明。 之前专心攻打窑厂,他不可能注意到外面的事。 方墨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一只手指向州城方向,回头对他身后所有的平民战士道: “纵然我们要面对千军万马,要跟天下所有的恶龙与恶龙仆从厮杀,大伙儿也不用害怕,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章五五二 大风起(10) 燕平,含元殿。 孙康向皇帝跟众位大臣说的,正是冀州城昨夜被攻陷的军情。 这份消息由一名元神境修行者,星夜飞驰汇禀至京城,因为赶路过于急切,路上耗尽了力气,入宣德门后刚嘶喊了一声,便晕倒在朱雀大街。 当时,巡城都尉府的石珫正带着府兵巡街,闻讯而至,以丹药、真气让修行者暂时苏醒,大概问出了事情情由。 石珫明白事关重大,不敢自行处理,立即把人送至大都督府。作为军方衙门的主官,又出身将门世家,石珫当然不至于把人送去别的地方。 如此这般,方有孙康来禀报军情的场景。 听罢孙康的叙述,众人惊愕之下,莫不倒吸凉气,雄阔宽旷的大殿一时落针可闻,纵然是修行者,连彼此的呼吸声也难以察觉。 宋治脸黑如锅底。 自从王师克复河北,因为粮食不够吃,乱民闹事就没停过,然而那大多是小事,死人很少,受伤最多不过几十人,地方州县都不曾上报。 但今春王师进击陇右后,闹事的规模陡然加大,各地县邑以下官衙,朝廷产业例如铁矿盐矿等,包括地主庄子都受到过惨烈袭击。 民杀官,百姓抢官粮,律法不容朝廷不容,一件就足以令朝廷震动,何况是十几件? 宋治原以为他处置过各州刺史,颁下了严令,派遣巡查使后,各地吏治会好转,官吏不会再贪墨粮食,百姓能够活命,也就不可能再大逆不道的闹事。 却不曾想,事情做了,转过头,暴民乱象没有杜绝,甚至都不曾减少,反而变本加厉,竟然攻打其州城! 还让他们一夜之间就破城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帮刁民的良心何在? 都不知道忠义君父为何物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片刻,世家大臣们无不低下头去,以掩盖神色的微妙变化。皇帝能想到的东西,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想得到。现在,他们敏锐的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诡异得很! 正是这股气息,让已经成为砧板上待宰鱼肉的他们,压抑不住的想要翻个身。 身为皇帝最大的奴才,忠心耿耿的狗腿子,高福瑞必须时刻有一颗为主子分忧的心,他见气氛不对,第一个站了出来,朗声道: “启奏陛下,乱民攻陷州城,实为冀州刺史渎职,在任时丢城失地,应该诛其九族!乱民目无法纪、以上乱上,实为丧心病狂,应立即遣军镇压! “青衣刀客蛊惑百姓,暗中布置反抗朝廷,与黄巾贼首张角等人无异,当即刻大举捕杀,并在各地严查青衣刀客,搜捕疑犯!” 不少寒门官员立即附议。 他们并非都是愚蠢之人,不知道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而是正因为知道才不去想不去说。 说出来,得罪的权贵太多,损失的利益也太多,说真话的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现在,百姓大举造反攻占州城,朝廷要做的就是镇压。 陈询忽然冷笑一声:“朝廷缺粮,哪里还能调动大批将士?报信者说了,昨夜乱军之中有王极境的高手,寻常人等如何能捕杀王极境?” 他之前一直像是岸上濒死的鱼一样,现在好歹活了过来。事到如今,大家已经撕破脸皮,只是暂时没走到最后一步,不必再有顾忌。 高福瑞转头怒目而视:“照你的意思,朝廷就该姑息养奸,任由事态失控?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巴不得皇朝大乱? “身为宰相,在朝堂之上陛下面前,竟然为反贼说话,你是不是早就跟他们暗中勾结、沆瀣一气?!” 陈询不在乎高福瑞扭曲他的意思,也不畏惧对方血口喷人,乜斜对方冷漠道:“高大人只知道唱高调,某说的却是实情,不如高大人去平贼?” 高福瑞面色一滞,随即涨红了脸:“你以为我不敢?!” “都给朕住口!”宋治重重一拍御案,让殿中安静下来。他扫了陈询一眼,恨不得一刀砍死对方。对方什么心思,他当然明白。 世家本已一只脚迈进坟墓,现在河北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方当然恨不得事态立马失控,好寻觅一线生机。 但一州之乱,就能让宋治忌惮退缩,暂缓对付世家?真是笑话。 “启奏陛下,臣平乱无需大军,只要有一名王极境为副,再带五十名元神境强者,五百名御气境精锐,就能迅速扫平河北所有乱贼!” 高福瑞向宋治行礼,“请陛下恩准!” 他从来都不傻,知道河北事态已有失控之险,之前那些措施太常规,眼下已是不管用了,必须下重手雷霆处置,以强悍修行者扫平乱贼骨干。 他还清楚,现在是对付世家的关键时刻,千钧一发,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都在战斗岗位上,每一个都不能动。 否则,以眼下的情况,世家但凡看到机会,必然立即不顾一切反扑。 他自身已是王极境初期,但既然乱军中有王极境,他就必须再要一个帮手,以二对一,方有绝对胜算,可以防备意外,不用担心自家性命。 两个王极境暂离京师,虽然对镇压世家的大局有影响,但勉强可以接受。 宋治微微颔首:“准!” 朝廷、世家之外,江湖中有王极境修行者,宋治虽然意外,但并不震惊,大齐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又方经国战,有这样的江湖人不足为奇。 但这样强悍的江湖人竟然是反贼,是他的敌人而不是奴才,便让他很是愤怒。 “准”字落在众世家官员心头,让他们眼神一暗,刚刚想要在砧板上翻个身的力气,就此完全消失,心神再度沉入悲凉绝望的深渊。 也是,乱民攻占州城,幕后心怀叵测的江湖强者是王极境,固然是一件不小的事,但又怎么可能让宋治应付不过来? 京师之中的世家修行者里,虽然王极境高手没两个,但元神境强者众多,真临死反扑,足以让京师陷入一片火海,令寒门官员死伤惨重,乱及超纲。 正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出现,宋治安排了足够镇压所有世家强者的王极境,这里面还包括有应对赵氏的力量。 宋治不仅考虑到了赵宁,还考虑到了从雁门关、晋阳赶过来的赵氏修行者。 现在,只不过少掉两个王极境,根本不会伤及大局根本。 可高福瑞还未出殿,又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从皇城大门传来,并飞快向含元殿靠近。 众世家官员顿时精神一振。 高福瑞心口一紧:还有重大军情? 宋治面沉如水。 他感到了一丝荒诞,不由得看了看外面的太阳:今日是怎么了? 这回来禀报军情的不是大都督府的人,而是枢密院的官员,他身边还带着那个从瀛州来的元神境修行者。 “启奏陛下,瀛州军情!昨夜,成千上万的乱民,突然从四处聚集到瀛州城外,一部分攻陷虎头山窑厂,一部分在驻军内部叛徒的接应下,攻占瀛州城!” 听完枢密院官员的奏报,大殿又一次陷入死寂。 大臣们面面相觑,如在梦中。如果说冀州之事,还只是让他们惊讶,那么加上同夜发生的瀛州之乱,就令他们不得不惊骇了。 “哪里来的这许多乱民?”高福瑞一把揪住枢密院官员的衣领子怒吼。这个消息大出预料,愤怒和惊惧让他顾不上仪态。 “一部分是之前附近县邑的乱民,他们......他们不知怎么就串联在一起,还隐蔽接近到了瀛州城附近;另......另一部分则是瀛州本地百姓......” 枢密院官员呼吸艰难,脸色青紫地回答。“饭桶!之前那些乱贼,为何没有被诛杀,还让他们串联在了一起?!”高福瑞怒不可遏,一把丢掉枢密院官员,又揪起报信者的衣领。 “各......各州刺史刚刚到任,要有所准备才能行动,这些乱贼十分狡猾,遁入荒野就难觅踪迹,就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很熟悉州县地形、乡野小道,知道哪些地方能够藏人,能够从哪里转移,又知道可以从那些地方突然冒出,杀官府一个措手不及......” 说这话的时候,报信的元神境修行者面色惶恐,仿佛又回到了乍然遇袭时。 闻听此言,众臣在深感匪夷所思之外,都露出沉吟之色。高福瑞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眸中掠过一抹夹杂着猜疑、恐惧、阴沉的复杂情绪。 宋治问出了大家的心中所想:“州城驻军之中,竟然有乱贼的内应?难不成这些内应里面,会有先前河北义军中的人?” 要说对河北州县的了解之深,特别是隐蔽、行军、突袭、与州府驻军周旋对抗之法的掌握,没有谁比得上国战时期的河北各路义军。 他们在河北奋战了五年,被萧燕数次围剿都顽强生存下来,只有他们,才能做出这样不合常理的事,也唯有他们,才能让官府被袭击了还糊涂不已! 如果这些乱民中有河北义军的人,亦或者河北义军参与了这些事,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问上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宋治除了愤怒,眼中还有忐忑、祈求之意。 河北义军的忠勇与战绩,是他作为帝王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之一,也让他在战后摆脱被元木真压制的恐惧,重新建立起强大自信,认为自己是一代圣明之君。 可若是这回造反的人中有河北义军,那这一切岂不是讽刺无比? 连在皇朝最危难,国家即将战败的时候,面对来势汹汹、不可战胜的百万北胡大军,都能抛家舍业以命相搏,忠义旷古烁今的河北义军,都背叛他弃他而去,这岂不是雄辩的证明了,他是个十分不堪的皇帝? 得多么糟糕的皇帝,才会被那样忠勇、热血的男儿抛弃? 宋治祈求那样的情况不要出现。 他祈求事实并非如此。 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他失望了。 报信者悲愤道:“启奏陛下,率先发难,骤然进攻州城驻军,并打开城门放进乱贼的,正是之前是河北义军的那些校尉! “陛下,这些人不忠不义,无德无心,不念陛下之恩,没有家国之念,妄为陛下之臣,实在是罪该万死,望陛下发兵灭之!” 站在州县官员,尤其是瀛州官员的立场上,他这番话没任何问题,也应该悲愤莫名。 因为若不是有这些内应在,州城不会那么轻易被乱民杀进来,让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还成了朝廷的无能官员与罪人。 但这话落在满殿大臣中,含义就不是这么简单。 所有的世家官员,包括部分寒门官员,都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宋治。 宋治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连身体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眸中的死灰格外浓烈,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世家官员们在控诉:看看你都把天下治理成什么样了,连最能忠君报国的一批人,都已经离你而去,你是有多残暴多悲哀,简直是千古昏君! 寒门官员在问:陛下,青衣刀客跟河北义军走到了一起,这样的局面要如何收拾? 面对一双双这样的目光,宋治如同被架上了油锅,好似正在被烈火焚烧。 下一刻,他又感觉日光一下子失去了亮度与温度,天地间昏暗无比,也寒冷无比。 无边无际的嘲笑声与讥讽声,恰似鬼哭狼嚎,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向他压来,叫他呼吸艰难如坐针毡! 章五五三 大风起(11) 唐郡王府。 赵宁起身离座,来到临湖轩室边,在灿烂绚丽的夕阳下,观赏湖中的夏日荷花,偶尔还能看到锦鲤在水面下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周鞅往皇城方向看了一眼,眸中不无笑意: “这时候,冀州、瀛州两座州城被攻克的消息,应该已经在朝堂上展现出了威力,也不知咱们的皇帝陛下,现在会是何种感受与神情。 “不知殿下怎样认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颇为轻佻,倒像开口的人是黄远岱。 刚刚谈了好一阵事,这会儿观景放松的赵宁,正在舒适惬意的时候,随口回应道:“无论皇帝是何种感受与神情,我都不在意。” 周鞅讶异而疑问的哦了一声:“殿下此言何意?” 赵宁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湖面的金波与绿叶红花上:“不管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天下形势而言,那都已不再重要。” 周鞅微微怔了怔,随即抚掌而笑,毫不避讳道: “本来还想看看殿下得意的样子,没想到殿下胸怀似海宽广深邃,心静如湖波澜不兴,周某这回是想不佩服都不行。” 面对周鞅极为难得的奉承,赵宁没什么额外反应,只是一笑置之。挥手招了招夏荷,让对方弄些鱼食过来,他打算喂一喂湖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鱼儿。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沉吟着道: “青衣刀客刚开始行动时,因为陇右还未到决战之际,众多王极境没有被形势缠住,我们只能在县邑内举事,行动也没有闹太大。 “当然,这也是因为风暴需要酝酿,不可能一出现就席卷四方,我们想用自己的行动影响更多底层百姓,激发他们的反抗之心,必须要有一个过程。 “如今时间过去不少,河北各县百姓举事的风声,已经远远传开,不仅为百姓所熟知,为日后号召他们起来反抗奠定了基础,也让某些蠢蠢欲动之辈看见了。 “此时我们派出高手强者攻占州城,并将河北义军暴露出来,就是给本已燃烧起来的篝火再添两桶油,便使其火焰顿成熊熊之势!” 黄远岱此时此刻的神色言辞,不像是他自己,反而跟一惯严肃认真的周鞅无异。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刚刚周鞅学了他的样子,把他的戏份抢去了,他现在就只能站在周鞅的立场上思考、说话。 惟其如此,两人之间的配合方能依旧天衣无缝。 这便是默契。 黄远岱继续道:“眼下朝廷的高手,不是被缠在陇右,就是被朝堂大势所牵制,无法分出多少王极境去平定各地战事。 “在秋收还有段时间,朝廷无粮不能调遣大军的情况下,我们推进战局就没有重大威胁,我们麾下军队的规模就容易快速壮大! “如此一来,形势便极有可能尽在我们掌控。” 赵宁微微一笑,黄远岱说的这些,便是他们的整体谋划,也是在魏无羡、凤翔军、各世家的有意无意配合下,所能达到的最好局面。 这个谋划的核心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借势。 说得再多些,也就是因势利导四个字而已。 正因如此,在陈安之来找赵宁的时候,他才会暗示对方,答应众世家的要求,跟世家中的王极境们,一起去陇右帮助魏无羡。 从夏荷手里接过鱼食,一点点丢进湖泊,望着游鱼从各处急急忙忙穿梭而来,赵宁眉眼平和自然、目光深不见底地道: “河北局势有失控之险,朝廷必然要作出有力应对,纵观燕平乃至整个大齐皇朝,能轻松为朝廷解决这个疑难的,只有一人。” 黄远岱跟周鞅同时露出笑容。 笑得揶揄又诡异。 赵宁说的这个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论修为,赵宁是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无论青衣刀客、河北义军中有多少强者,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论声望,赵宁是大齐战神,万民敬仰,他若是出现在乱军面前,代朝廷承诺什么,那些跟随青衣刀客而战的百姓,很多都会愿意相信。 周鞅笑着道:“只怕皇帝不肯用殿下。” 黄远岱一脸肃穆:“此乃非常之时,形势危急,皇帝未必不会请殿下出山。国战时期皇帝也忌惮殿下,不照样委以重任?” 周鞅老神在在的摇头:“非也非也。今日在含元殿,皇帝是要用雷霆手腕,将各个世家的大臣一网打尽,进而覆灭这些世家的。 “皇帝与世家已然撕破脸皮,赵氏是第一世家,面对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没有触动,殿下又怎么会甘心再为朝廷办差? “皇帝不得不考虑这种情况,若用殿下,恐怕还得防备殿下借机生乱。” 黄远岱瞪着周鞅,针锋相对:“陛下并非昏君,知道轻重缓急,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此时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大患,很可能对世家让步!” 周鞅呵呵笑了两声:“都撕破脸皮了,还怎么让步?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同时止住话头,不再彼此交锋。 他俩对视一阵,忽的一起展颜而笑,不同的是周鞅放声大笑,笑得身体后仰,黄远岱则是眯着眼睛,笑得轻盈无声。 而后,两人又一起看向赵宁:“殿下,这真的很难,皇帝太难抉择了,我们都想不到他最后会有什么打算。” 赵宁依然在背对着他们喂食鱼群,闻言淡淡地道: “大齐皇帝别的才能或许有高有低,但在内政内斗方面却是罕有人及,两位想不到的答案,他未必没有。” 周鞅笑容不减:“若是在寻常时候,皇帝的确可能有不错的应对,但眼下不同,他刚刚经受了巨大打击,心绪必是一片混乱。” 黄远岱接过话头,一板一眼道:“国战末尾,是殿下亲手用河北义军帮助皇帝重建了帝王自信与雄心,让他自认为是一代圣明之君,有上天庇佑苍生效忠。 “而现在,殿下又亲手拿走了河北义军,以往皇帝靠他们重建的雄心气度有多少,此刻失去的自信自尊就有多少! “此情此景,皇帝岂能不心乱如麻?” 周鞅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愉快的就像是在品尝玉露琼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乱了皇帝的心神,就能使他无法以正常智慧,解决眼下面对的危局! “皇帝一乱,那些一门心思奉承他谄媚他,做他的奴才,靠着他加官进爵荣华富贵的官员,自然就更乱,哪还有能力挽狂澜的心智、雄才?” 黄远岱一本正经的做了总结:“心神混乱,则会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必然判断出错,判断出错,紧跟着就是举止失当。 “当此之际,皇帝只要错一次,就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喂着鱼群,让群鱼被食料牵着鼻子走的赵宁,背影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身形平稳,就如同九天之上,漠然俯瞰凡人厮杀争斗的仙人。 不等他手里的食料撒尽,有人急匆匆的到了郡王府。 是敬新磨。 他来传宋治的敕令,内容是让他去含元殿议事。 赵宁让敬新磨先走,他换了朝服就去。 敬新磨回去皇城后,赵宁依然在给鱼群投食,动作如常面色平静。 黄远岱跟周鞅静静看着他。 将手中最后的食料抛出去,赵宁转过身,对黄远岱和周鞅微微笑了笑,看着后者道:“回来的时候,我会跟先生说说皇帝今日是何种表情。” 周鞅再度大笑:“若能如此,当是再好不过!” 黄远岱仍旧满面严肃:“殿下此去欲何??” 赵宁甩甩衣袖,负手离开轩室,大步流星向前:“踏南天,碎凌霄!” ...... 赵宁离开后,黄远岱与周鞅先后起身,在轩室边并肩而立,一起看向湖中还在争抢食物的密集鱼群。 为了水面上的饵料,他们不惜将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完全忘了应该沉在水中才能保证安全。 仿佛对它们来说,眼前的这一口食饵是天地灵气的核心,吃到了便能羽化登仙,脱离凡俗翱翔于九天。 周鞅指着湖水中的鱼群,对黄远岱笑道: “黄兄且看,群鱼游动何其之欢,夺食何其之烈。似乎天下别无他物,眼前之饵便是全部,须得不顾风险全力以赴,全然看不见岸上投食、垂钓之人。” 黄远岱双手拢袖,抬头仰望长天,喟然感叹: “天下豪杰,四方群雄,何异于此湖之鱼?” ...... 赵宁走进含元殿,向宋治行礼时,满殿大臣无分世家寒门,大多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通过瀛州修行者,他们已经知道,当夜乱军中至少有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一个去了窑厂,一个进攻州城。 要迅速捕杀三个王极境,朝廷至少需要出动五名高手,或者是一个王极境中期带着一个王极境初期。 这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局面。 此时此刻,任谁都知道,如果赵宁出马去河北,则在河北造反的乱贼,必然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问题是,赵宁眼下愿意为朝廷平乱吗? 众臣投向赵宁的目光极度复杂,各有心思、期望,无不郑重其事。 赵宁不在意这些。 他行过礼后,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宋治。  章五五四 大风起(12) 在赵宁眼中,大齐皇帝有些神思不属。 对方明显是在想什么事情,而且十分紧要,极难抉择,所以思考的格外认真,好像正处在莫大的纠结中。 直到他进门见礼,宋治才回过神。 那一刻,他察觉宋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误,遂一下子收敛了所有思绪,变得面无表情,想要掩盖心中所想。 “唐郡王可知冀州、瀛州之事?”宋治问这话的时候,凝视着赵宁认真辨认他的表情,好似相信赵宁跟这件事有关系。 赵宁坦然道:“臣不知。” 宋治哦了一声,以抓住了赵宁破绽的口吻道:“冀州之变的消息经过了大都督府,唐郡王身为副大都督之一,竟然毫不知晓?” 赵宁更加坦然:“臣的确不知。臣今日休沐,并未去大都督府。” 宋治神色微滞,顿感颜面有失。明知赵宁要来,他要跟对方有所交锋,可他竟然没有事先了解对方的最新动静,这是莫大失策。 自责之余,宋治隐有些恼羞成怒。 可他刚刚一直在思考派赵宁去河北的利弊得失,根本无暇顾及别的。 勉力按下自从听闻河北义军有不少叛贼后,就有些控制不住的狂躁,宋治不动声色的挥挥手,让高福瑞将冀州、瀛州的事,给赵宁详细介绍了一遍。 高福瑞说话的时候,宋治的手指一直在敲打扶手。 好不容易等到高福瑞说完,宋治几乎没给赵宁思量的时间,立即问:“唐郡王认为,朝廷该如何平定河北之乱?” 赵宁看了看陈询、韩昭等人,目光在众世家官员身上掠过,最后瞥了一眼高福瑞,这才不急不缓的回答宋治: “回禀陛下,眼下皇朝局势复杂,短时间内臣没有万全之策。不过军国大事,想必宰相与诸位大人已有进言。” 宋治将赵宁的微小动作纳在眼底,心头不禁一沉。这时候赵宁跟陈询等世家官员目光交流,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至于陈询等世家官员的进言,那很简单——请赵宁出山平乱。 到了今日这份上,殿中的世家官员说什么,宋治已是完全懒得在意。但除了让赵宁去平乱之外,他一时并无良策,故而只能先把赵宁叫来看看。 此刻赵宁的回答,显得他跟陈询等人有默契,知道至少是推测到,对方已经举荐了他,故而明知故问、以退为进,想要揽下这个差事。 如果赵宁拒绝去平乱,亦或是态度不明,宋治心中的戒备或许会轻一些,但赵宁隐晦表达出想要去河北的心思,宋治就忍不住有了猜疑。 如果赵宁去了河北,是不是要趁机生事?或者明面上到处追击乱军高手,暗中进一步扰乱局势?并且为众世家争取生机? 若是如此,宋治用赵宁,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治怒火如炽,心中狂躁愈发浓烈,奋力压下,语气生硬道: “宰相等人的意见姑且不论,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论军略兵法,整个皇朝鲜有人及,若是你去河北,当如何迅速勘平祸乱?” 赵宁对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对答如流:“昔年百万北胡悍卒攻势如洪,都被我大齐皇朝正面击溃,如今区区一些乱民袭击几个州县,又何足为虑? “若臣去河北,当直捣黄龙,击杀强者擒拿贼首,而后祸乱旦夕可平。” 这个回答在众人预料之中,以赵宁的修为境界,与皇朝目前缺粮的窘迫,这是最好的作战之法。 但宋治见赵宁回答得干脆果断,却是怎么品味怎么觉得别扭,就好像对方一直等在那里,专候走投无路的他送上门。宋治烦躁不已,一团浆糊的脑海中,有什么灵光乍然出现,让他好似抓到了关键,却偏偏一闪而逝,再欲细想已是无迹可寻。 他盯着赵宁问:“若朕让唐郡王去平乱,唐郡王需要朝廷做些什么?” 明面上,宋治是问朝廷该如何调配高手强者、州县官吏、各地驻军配合赵宁出战,实际上,这就是询问对方的条件。 赵宁应该有条件,譬如让他暂缓对付各个世家,亦或者大事化小;再譬如表明身边不能有旁人跟随、掣肘,让他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对赵宁的第一部分条件,宋治甚至都为赵宁想好了说辞: 国战方休,外患未绝,内忧又现,当此之际,皇朝需要上下齐心,避免内部纷争扩大,如此天下才能太平...... 至于赵宁的第二部分条件,宋治万万不能答应,如果没有帝室、寒门高手跟着监视,赵宁到了河北后,岂不是可以随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众寒门官员聚精会神的看着赵宁,已经做好了赵宁狮子大张口后,他们立即出言反驳的准备。 但赵宁没有这样回应。 赵宁的回答非常简单,且十分有力。 他道:“此战之敌不过几个宵小之辈,何须大动干戈?臣只要带一两个王极境高手即可。” 寒门官员们愣住了,许多人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赵宁不仅什么条件都没有,还主动提出要带一两个王极境随行?! 这不是请皇帝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避免他借机做出不利于朝廷的事? 宋治同样震惊,他怔怔打量着赵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是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奴才,但从未想过在眼前这种形势下,赵宁还会如此深明大义!这已经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幼稚、愚陋不堪! 宋治看了看殿中大臣们,发现包括陈询在内,众世家官员要么是惊诧失神,要么是面如死灰。 宋治收回目光,嗓音有轻微变调:“唐郡王忠义无双,让朕大开眼界。” 赵宁的回答依然显得那么理所应当:“赵氏乃将门世家,抗击外寇也好平定内患也罢,都是臣忠君报国的本分。” 这话听在宋治与寒门官员耳中,就有深层含义:赵氏的忠诚毋庸置疑,只要皇帝能够保全赵氏,赵氏愿意跟其他世家划清界限,忠心事主。 在寒门如日中天,世家衰落不可避免,且皇帝今日就要对世家大功干戈的情况下,这种选择虽然看起来天真、软弱了些,却最符合利弊权衡。 但也有少数寒门官员不这么想。 他们望着赵宁,回想起自国战结束以来,赵宁与赵氏的种种作为,再一次印证了早先就得出过的,十分明显的结论:唐郡王品行高洁,赵氏满门忠烈! 这让他们看赵宁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尊重。 ...... 宋治深吸一口气,几乎相信了赵宁的忠诚。 是的,几乎相信。 也只是几乎相信而已。 从他开始对付赵氏那一天起,他就不再相信赵氏的忠诚! 他很快就想到,赵宁这是在演戏,是在迷惑他。 眼下的形势是,一应有实力的世家,几乎都不愿坐以待毙,在为了世家利益而战,为何偏偏实力最强的赵氏,就甘愿做个愚忠之臣,一心祈求怜悯? 如此软弱的赵氏,符合在战场上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形象吗? 在世家都灭亡的情况下,赵宁凭什么认为,赵氏就能得到保全?如果他真的如此幼稚,又是怎么成为大齐战神的?故而赵宁那番暗示他答应保全赵氏的话,就是个幌子! 那么,赵宁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的根本图谋又是什么? 如果赵宁有各种要求,宋治的怀疑还不会这么深。 可赵宁今日的举动,看似再正常不过,完全符合一个完美忠臣的所有要素,但问题就在于此——世上有完美的忠臣吗? 再是流芳百世的忠臣,终归都有所求,或为荣华富贵,或为光宗耀祖,或为青史留名,或为理想抱负,或为家族大计。 谁会单纯的图个“忠”字? 倘若赵宁真的愚忠,刚进大殿的时候,就不应该去看陈询等世家官员。因为心中没别的东西,就不必也不会在乎别人。 但他看了。 既然赵宁看了众世家官员,最后还暗示自己只在乎保全赵氏,这便是矛盾。 赵宁真正的图谋是什么? 宋治转眼就有了答案。 赵宁跟赵氏想要的,是一个忠义高洁的形象! 有了这个形象,便能收获天下民望,等到赵宁去了河北,就可以利用这种声望,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河北乱民虽然闹出了不小声势,终究实力有限,最重要的是群龙无首,缺乏一个足够有威望的领头者,难以达到四方豪杰云集景从的效果,纵然一时得志,到底难成大事。 而赵宁无论过往功绩、今日地位,还是品性声望,亦或身后的家族实力,都是想要成就大事、不被朝廷迅速剿灭的河北乱军,最期待、最理想的那种首领! 赵宁若是去了河北,极有可能收服这些乱民军队! 一旦赵宁做了乱军首领,便能用“为黎民百姓解倒悬之苦、为大齐皇朝清君侧”这样的大义口号快速壮大队伍,进而席卷河北州县,乃至颠覆河北大地! 甚至是配合河东军直逼燕平! 想到这里,宋治一阵心惊。 同时也豁然开朗! 照这样看,赵宁一开始看陈询等世家官员的意思,其实是在暗示他们宽心,告诉对方无论他接下来做什么看似不合理的举动,都不要跳出来坏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赵宁之前愿意放弃郓州军兵权,甘愿在燕平做个闲王,怪不得在世家们暗中襄助魏氏的时候,赵氏会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这都是为了养望! 是为了不背上勾结叛逆的污点,是为了可以号召天下百姓的忠义之名! 念及于此,宋治背后冷汗直冒。 既然赵宁抱定了造反的意图,那就不在意身边有王极境高手监视。 这既能迷惑他迷惑众人,让朝廷对他疏于防备,方便他行事,又能在必要的时候,以绝对实力杀掉这一两个高手,向乱民大军递交投名状,获得乱民大军的信任与拥戴! 原来赵氏并不是没有行动,而是一直在行动! 他们先前之所以没有参与明面上的风波,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暂时韬光养晦而已,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厚积薄发的良机! 而现在,这个不二良机到了! 比起魏氏的率先举事自陷困局,比起其他世家的勾结叛逆背负罪名,赵氏的手法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成事的机会不知道大了多少倍! 宋治如见百鬼夜行,惊得双手颤抖、呼吸节奏失常。 这就是第一世家的老谋深算? 这就是大齐战神的兵法韬略? 还当真是恐怖异常! 差些就让他们得逞了! 他猛然抬头,紧紧盯着赵宁,目光里霎时充满杀气! 章五五五 大风起(13) 赵宁察觉到了宋治眼中的杀气,虽然那只有短短一瞬,眨眼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在宋治目露杀气之前,面色有过一连串变化,纵然宋治有意隐藏想法,情绪外露很小,只可惜他现在心境不稳,终究是有所显化。 而这其中的每个细节,都落在了赵宁眼中。 通过宋治的神色变化,他能将对方的想法把握得八九不离十。 所以宋治对自己暗露杀机,赵宁并不意外。 之所以想要发笑,则是宋治的这个反应,都在他早先的预料中。 更准确地说,从他到含元殿开始,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误导宋治,让对方判断出错。 宋治出现如此反应,说明他进殿之后的所作所为,达到了预期效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重生之初,宋治是赵宁借势的对象,某种程度上依仗;国战期间,宋治是赵宁并肩作战的同袍,决定他战场所在、进退荣辱的君主; 如今,宋治是赵宁的敌人,是他要扳倒的对象,双方之间你死我活。 从开始到现在,十多年来,宋治对赵宁一直是重要无比,赵宁从未停止过对宋治的琢磨,赵宁对宋治的了解之深,绝非旁人可比!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皇帝怒火炽烈的眸子中,腾地冒出巨大杀气的刹那,任何一个被他正眼相看的人,都难免胆战心惊。 然而赵宁没有,他只是暗暗发笑,并不无戏谑的默道:“想杀我? “你杀得了吗? “杀不了。 “非但杀不了,还不能让我察觉到你的杀机。 “一旦我心情有变,你接下来可怎么收场? “所以,还是乖乖收敛杀气得好。” 赵宁刚想完这些,宋治眼中的杀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因为这个动作过于迅捷,他看到宋治的五官有瞬间的扭曲。 然后他听到宋治故作感慨:“唐郡王不愧是国之柱石,大都督无愧于镇国公之位,倘若大齐臣民都能如你们这般,何愁天下不能长治久安?” 赵宁谦虚道:“臣惶恐,不敢当陛下谬赞。” 他看了宋治一眼,暗暗想道:“不管这番话能不能安抚住我,弥补你刚刚不小心露出杀气的过失,眼下你都没有时间再去关注这个问题了。 “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困难,无解的死局。 “你有破解之法吗? “我看没有。 “除非来求我。” 宋治不知道赵宁在想什么,对方面色如常,目光内敛,让他看不出任何端倪。但他知道,眼下他确实不能拿赵宁怎么样。 之前种种关于赵宁与赵氏谋反的想法,都只是他的推测,虽然因果清楚,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并没有实证支撑。 如果仅靠凭空怀疑就诛杀赵宁,那他就真成了一代昏君。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根本杀不了赵宁! 赵玉洁不在京师,燕平城中就赵宁这一个王极境后期修行者。 如果逼急了对方,那不过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他虽然有传国玉玺,可如果对方想逃,他也拿不下对方,拦不住对方离开。 他自己加上他布置在燕平的王极境,要压防备赵氏压住赵宁很容易,完全不担心赵氏趁机进攻皇宫。 但在赵氏没造反,且他也没有赵氏造反证据的情况下,主动把赵氏逼上绝路,迫使赵氏逃出燕平城,这就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 因为这样一来,赵宁回到晋阳,真的带领赵氏在河东造反,跟魏氏相互呼应,加上河北乱军,那形势便会完全失控,皇朝立时彻底步入死局! 况且,现在河北的乱军需要分派王极境去应付...... 想到派遣王极境高手去河北平乱,宋治的脑子成了一锅粥,思绪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头绪,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想道:“不能让赵宁去河北了,那就只能让其他人去...... “乱军之中已有三个王极境修行者冒头,一个江湖势力而已,就算有绿林匪徒襄助,也应该不会有更多高手...... “但这三个王极境的行踪不好锁定,朝廷派的高手到了冀州、瀛州,他们一定会先想着保命,有可能分散亦可能待在一起...... “不管让谁去河北,都得有五六个王极境,才能确保迅速平定事态! “分走了五六个王极境,燕平剩下的王极境,就无法在压制世家的同时防备赵氏,尤其是赵宁! “赵宁.......赵宁!可恨,朕之前安排这么多王极境在燕平,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以防万一,现在竟然真要用来防备赵宁这厮! “赵氏要是果真早就有谋反之意,赵宁想去河北统率乱军,朕现在不让他去,打破了他的谋划,在千载难逢的机遇面前,他会不会奋起一搏? “一旦五六个王极境离开燕平,赵宁会不会立马发难?! “该怎么办?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宋治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混乱,一时间头晕脑胀心口发慌,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有抽搐的迹象! 他以莫大的毅力让自己稳住心境,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重新梳理眼前局势: “陇右的人不能动,一动魏氏跟世家的王极境高手,就会立即杀出大震关,覆灭朝廷的六镇大军! “这六镇兵马来自附近的关中、汉中、蜀中,一旦他们全军覆没,魏氏在旦夕间便可夺得关中,甚至进取汉中——取汉中可比取蜀中容易得多! “如此一来,魏氏之势已成,往后把守关中四面关塞,朝廷要灭之就要难得多!” 想到这里,宋治呼吸又变得乱些,好不容易平复住,接着往下寻思: “河北乱民如果只是乱民,平定起来不难,可现在他们背后不仅有青衣刀客这种江湖势力,还有河北义军中的叛徒,无论组织还是作战之力,都不可小觑! “绝不能放任河北乱局不管,否则不用多久,这股火就可能烧坏河北大地!一旦他们成势之后,向西而行直驱关中,与魏氏呼应,大事不好!” 宋治最后看向满殿大臣,看向其中的世家官员。 他想道:“朕已经跟世家撕破脸皮,无论再用什么安抚手段,陈询、韩昭这些人都不会再信任朕,一有机会势必立马反扑,绝对不能姑息! “那就按照预先计划,先扑杀了他们,平了这些作乱世家,腾出手来再剿灭河北乱军! “这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可赵宁与赵氏,如果已经决定谋反,他们又怎么会坐视朕平灭这些世家,让朕从容收拾局势?!” 宋治的目光,最后又落到了赵宁身上。 他知道,无论怎么分析,无论如何取舍,要想走出眼前困局,关键依然在赵宁这里! 若是赵宁站在他这边,像国战时一样效忠于他,那么万事大吉,所有的问题都不能问题,所有的困难都能一刀破之! 可如果赵宁不站在他这边......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好似有许多把锋利的锯子,正在来回拉扯。 他勉强看向赵宁,尽量让自己的帝王威严没有折损:“唐郡王可知,陇右魏氏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被朝廷大军平定,是因为什么?” “终于开始跟我谈这个了?” 赵宁暗暗摇头,不想让心里的笑意表现在脸上,“比我预料的要慢很多。看来河北义军的事,还真是对你打击不小,让你思虑不那么快清明迅捷了。” 轻而易举藏住这些念头,赵宁认真回答:“臣不知。” 宋治不管赵宁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紧紧看着他追问:“陇右魏氏叛军之中,出现了那么多王极境高手,唐郡王难道不觉得奇怪?” 赵宁迎着宋治的目光,坦坦荡荡的道:“臣觉得奇怪。” 宋治盯着赵宁:“这其实不奇怪。” “臣不懂。” “天下的王极境高手就那么多,这多出来的人,不是来自北胡,就是来自皇朝内部!” “陛下已经查明?” “当然!”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布告天下。” “朕不能这样做。” “却是为何?” “朕若这么做,有些人就会造反!” “谁敢造反?” “谁敢造反不重要。” “敢问陛下,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唐郡王是否愿意为皇朝诛杀反贼!” “臣当然愿意!” “若那些人跟唐郡王交情匪浅,唐郡王也愿意?” “秉大义可灭亲!” “唐郡王果然是皇朝肱骨,既然如此,唐郡王先为朕拿下宰相陈询!” “宰相勾结了陇右叛军?” “正是!” 赵宁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向陈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无论陈询、韩昭、高福瑞,还是满殿世家寒门大臣,无不神色紧张、呼吸急促,看着赵宁一动不动。有人慌张有人期待,有人绝望有人兴奋。 赵宁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坎上,让他们的心脏跟着一紧。 刚刚赵宁跟宋治的问答十分流畅,没有任何犹疑,显得胸怀坦荡明辨是非,这让那部分本就认为他品行高洁的官员,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并更加高看他。 陈询看着步步逼近的赵宁,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个字都不说。 章五五六 大风起(14) 众目睽睽之下,赵宁在陈询面前五步处站定。 随着他最后一步落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情不自禁去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王极境后期的赵宁雷霆出手,一把将宰相陈询制住,无论后者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乖乖被赵宁按在地上,接受皇帝宣判的罪名? 若是如此,赵宁便是皇朝头号忠臣,今天就是大齐世家的末日! 还是赵宁忽然调转矛头对准宋治,丧心病狂陡然发难,与陈询等世家官员一起,在这大齐皇朝最威严最重要的大殿之上,吹响造反的号角?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赵氏便成了板上钉钉的叛臣,皇城必有一场大战! 赵宁没有出手。 没有任何异动。 他正色看向陈询,肃然问道:“宰相大人,你勾结了陇右叛军?” 陈询悲愤莫名:“本官身为皇朝宰相,怎么会跟叛军有所瓜葛?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唐郡王,你一世英名,被大齐百姓尊为战神,可不能不分黑白!” 在诸位大臣紧张的注视中,赵宁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陈询的话。 而后他转过身,十分认真地对宋治道:“回禀陛下,宰相说他没有勾结叛军。” 闻听此言,满殿大臣莫不神色精彩,有人想哭有人想笑,有人庆幸有人愤怒。 任谁都没有想到,赵宁会这样回应宋治。 宋治面沉如水:“唐郡王相信宰相,而不相信朕?” 赵宁好像很惶恐,连连行礼告罪:“回禀陛下,宰相若是有罪,无论是臣还是旁人,都不能容他——请陛下公布宰相勾结叛军的罪证!” 殿中再度陷入沉寂,这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帝。 许多寒门官员都期望皇帝拿出罪证。 然而皇帝并没有这样做。 皇帝只是脸色难看,如同吃了一大碗肥美的苍蝇。 他手里根本没有证据! 什么是证据? 在世家王极境修行者,改头换面乔装易容前往陇右,帮助魏氏对抗朝廷高手的情况下,只有擒住至少一名世家修行者,拿到对方的口供,才算人证物证俱有。 可朝廷高手并未能在大震关,擒住任何一名世家王极境修行者。 ——如果有人被擒住了,今日赵宁压根就不会来含元殿蹚这趟浑水。 宋治盯着赵宁:“陈氏的王极境高手,现在已是不知所踪,这还不算证据?” 赵宁点点头,表示这的确很值得怀疑,随即转身看向陈询,再度向他发问:“陈安之何在?” 陈询语气坚定:“他妻子在老家得了急病,故而连夜赶回探望!” 赵宁微微颔首,转过头回禀皇帝:“陛下,若要定陈安之勾结叛军的罪行,仅凭他不在燕平只怕远远不够,尚需能够服众的实证。” 他一副公事公办、光明磊落,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罪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的模样,让满殿文武大臣挑不出任何毛病。 大部分寒门官员,当然认为赵宁这是偏袒陈氏,但那部分早就认可、敬重赵宁的寒门官员,却觉得赵宁此举再正常不过。 至于宋治......他已是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他之所以要赵宁擒拿陈询,不过是要赵宁表明态度,试探对方会不会阻碍他雷霆处置一众勾结魏氏的世家。 在试探的过程中,他一直占据着道义的至高点,力图让赵宁没有无法反对。 先前两人对答时,赵宁态度干脆,言辞利落,几乎让宋治开始怀疑,赵宁与赵氏是不是真的没有谋反之心,一切都是他在多想。 却不曾想到,赵宁前后言行极度不对称,反差之大让他下不来台。 这让宋治感觉自己正在被赵宁当猴子耍,而且是当着满殿文武大臣的面,可谓是丢脸丢到了极致。 刚刚堪堪稳住的心绪再度失控,他的面色狰狞起来! 陈氏、韩式等世家勾结魏氏,这在宋治跟陈询、韩昭等人面前,已经是确认过的事,陈询还跟试图跟他谈判。 如果没有河北乱军的事耽误,他已经公布陈氏、韩式等世家的罪行,把他们处置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完全可以乾纲独断,并且不担心事后世家诬告。 因为世家的王极境高手,的确是在陇右,稍后朝廷就能在大震关,亦或是他们回京、回祖地的路中擒杀他们,平定陇右后要搜集到铁证更是易如反掌。 可现在不同了。 赵宁来了。 还一副定要辨清是非,绝不让世家蒙受冤屈的架势。 眼下陈询有了赵宁背书,腰杆硬了,绝对不会再承认之前的谈判。 这不仅让宋治的盘算完全落空,也让他认识到,赵宁是真有反叛之心!最不济,也会尽全力阻拦他处置陈氏、韩式等世家,维护世家利益! 这就让他无法破解眼前困局! 恼羞成怒的宋治用力一拍御案,双目通红面若野兽的大喝: “赵宁!你休要在此搬弄口舌!朕怎么没有证据?飞鱼卫已经查明陈氏勾结魏氏的事实,他们的调查文书就是铁证!你是怀疑飞鱼卫,还是怀疑朕?!” 此言一出,大部分寒门官员都是挺胸抬头,觉得他们的主子现在龙威无双、稳操胜券,少部分寒门官员则是立即变了脸色。 飞鱼卫是一根扎在所有官员心头的刺。 没谁愿意自己被一群自己完全无法制约的力量,日夜监视,被掌控一言一行,更加不愿对方手握大权,可以决定自己的荣辱兴衰。 在世家犹存的情况下,绝大部分寒门官员,尚能容忍飞鱼卫的存在。 但也有少部分虽然在官场和光同尘,融入官场秩序,践行官场潜规则,但好歹存着些许理想抱负、良心底线,亦或是目光长远的官员,不能容忍飞鱼卫。 现在皇帝可以仅凭飞鱼卫的“一家之言”,不经过任何律法章程,就论定陈氏有罪并处置他们,那日后也能用飞鱼卫这样对待他们。 他们辛辛苦苦奋斗半生得来的官位富贵,还有什么保证?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建立一个儒生理想中的太平世道,而不是一个皇权不受任何制约,儒生只能为奴为仆的皇朝! 这部分官员,一下子把目光投向了赵宁! 现在,在他们眼中,赵宁不再只是一个品行高洁的臣子,而成了一个关系着他们切身利益的存在! 赵宁的回答很重要。 赵宁直面宋治,字字清晰:“身为人臣,岂敢怀疑陛下?若臣这么做了,那就是不忠! “但飞鱼卫是飞鱼卫。 “若他们办案可以不讲证据,随意决定官员是黑还是白,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天下官员的主子?若是如此,臣担心陛下威严受损,皇朝神器有险!”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很强硬,也很有道理。 小部分官员立即意识到,赵宁的道理十分光明正大:由宦官统率的飞鱼卫权力太大,一旦日后不受控制,不仅会危害百官利益,还可能反噬皇权! 皇帝建立飞鱼卫,是为了加强皇权,如果飞鱼卫反而成了危害皇权的存在,那它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这一刻,若非殿中气氛极度紧张,眼下大事又非讨论飞鱼卫存在与否,他们都要站出来附和赵宁、支持赵宁了。 他们虽然不能立即站出来,但都露出了认同赵宁的神色。 宋治心中的狂躁犹如脱缰的野马,再也不受他控制,出离的愤怒让他五官彻底扭曲,面容极度狰狞,也让他手脚发冷,忍不住开始胡乱颤抖。 他明白了。 赵宁就是要反对他现在处置陈氏、韩式等世家! 赵宁就是要消解他破解眼前危局的最后努力,就是他掐灭他平定各方乱事的唯一希望,就是要亲手把大齐皇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宁,就是反贼! 宋氏江山中最大的反贼! 大齐皇朝隐藏最深的反贼! 这一刻,宋治确认无疑! 他猛地站起身来! 在满殿大臣的注视下,他犹如一只发狂的狮子,朝赵宁露出了血腥的凶光,并且举起了他的右手,满面煞气嗓音颤抖的怒吼一声:“赵宁!” ...... 这一瞬,赵宁知道,宋治已经断定他要谋反。 他身形稳如泰山。 他心情静如平湖。 他不在乎。 是的,他不在乎宋治知道他要造宋氏的反,要倾覆大齐的江山。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治知道了也没有用。 对方没有证据,所以不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令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对方没有实力,所以不能拿他怎么样。 眼下的燕平城里,是有许多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足以压制世家,也能防备赵宁陡然发难,不惧赵宁扰乱皇城。 问题在于,河北有乱军,而宋治不能阻止赵宁逃脱。 一旦赵宁在没有过错,没有罪责的情况下,被宋治下令众高手围杀,赵宁就能以此为理由,告诉天下人,宋治已被飞鱼卫和奸臣蛊惑、蒙蔽。 如果不是这样,宋治没有理由擅杀国战第一功臣! 而后,他便能去冀州、瀛州,成为平民大军的首领,打起清君侧的旗号,号召四方豪杰,壮大平民大军的规模,联合河东军向燕平进发。 如此,就算宋治今日赶走赵宁,平定了陈氏、韩式等世家,也无法真正破解他所面对的困局,只会让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加入赵宁的队伍,一起进攻燕平! 天下兵马虽然多,但除了河东军,藩镇都在黄河之南、之西。 赵宁只要守住黄河,就不担心被其余人袭击,而且中原部分州县正在闹饥荒,各个藩镇无力出动多少兵马勤王。 再说,他们会勤王吗? 出征陇右的六镇大军,失去后方,失去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士气还能不溃? 若是如此,燕平能否靠元从禁军,靠从陇右回来的赵玉洁等高手们保住,姑且不说,这天下必然彻底大乱。 宋治能接受这个局面吗? 于是问题就变得简单——此时此刻,在这含元殿上,宋治敢对赵宁出手吗? 赵宁笃信宋治不敢。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天子之怒。 也不在乎宋治脸上的杀气。 真正强大有力的谋划与布局,从不忌惮被人发现,而是要在它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能够抗衡它、改变它。 真正的布局,要的是大势。 而大势的根本,是实力! 韩式等世家们支援魏氏,也不惮被宋治发现,可他们想要的是跟宋治谈判,他们也只能追求跟宋治谈判。追根揭底,他们实力不够。 宋治敢于谋划打压世家,清除世家,靠得是掌控天下绝大部分财富的庶族地主,是发展壮大的寒门势力。他自认为实力足够。 他原本应该成功的。 寒门必然取代世家,庶族地主已经席卷天下,皇权可以攀升至巅峰。 可惜的是,皇权能成功,不代表他个人就能成功。 他面对的,是赵宁。 一个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一个背靠赵氏的家主继承人,一个有良才辅佐的英豪,一个发动了平民百姓站起来反抗压迫的真正战神! ...... 赵宁平静地看着发狂的宋治。 他等待着。 等待宋治会在他的名字后,说一句什么样的话。 这句话会决定的,已不可能是他赵宁的命运,而只能是他宋治的命运! 宋治嘴角抽搐许久,脸色剧烈变幻,像是打翻了的染缸。 皇帝的痛苦是如此明显且浓厚,让殿中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末了,宋治语气缓和下来:“赵宁......你退下。还有你们,都退下。朕......有些乏了。两个时辰后,你们再进殿议事。 “大伴,带众卿去太极殿歇息......就在太极殿。”  章五五七 大风起(15) 众臣到了太极殿,各自寻了地方休息。 有人站在殿中交头接耳,有人坐在回廊下闭目养神,有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有人聚集在假山湖泊前。 帝室与寒门的王极境修行者们,虽然没有明晃晃的站在人前,监视世家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但也从外面将这里包围起来,防备有人离开、出逃。 皇帝说得很清楚,就在太极殿,哪儿也不能去。 赵宁独自站在回廊下,远远眺望高墙外的蓝天,身边十步之内没有一人。他的气场与立场决定了,没有人敢随意过来搭话,哪怕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第一个靠近的是陈询,他步履沉缓,稍作犹豫,轻声问道:“殿下究竟是何打算?” 赵宁微微笑了笑:“宰相此言何意?” 陈询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殿下想去冀州、瀛州平乱吗?” 赵宁不以为意:“我是否去平乱,得陛下拿主意。” 陈询默然。 赵宁如此回答,意思就是不想去平乱。至少是不想现在去。这正是他不解的地方。在他看来,赵宁若是决定造反,就该现在去河北,收服平民军队。 赵宁没有跟陈询多说什么。 这里不是可以深入交谈的地方, 陈询虽然不解赵宁的态度,但暗中大大松了口气,拱手离开。 赵宁的确没有现在就去河北的意思。因为他前脚走了,宋治后脚就会收拾陈氏、韩式等世家——这不是宋治答应他不动手,就一定不会动手的。 赵宁必须坐镇燕平。 况且,此时去河北,跟平民军队站在一起,尚且缺乏足够的理由。宋治又没有对他发难,不曾无故诛杀国战第一功臣,他现在就反对朝廷并不恰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时机未到。 陈询跟赵宁搭了两句话就离开,虽然言谈简短,但看得出来谈得不差,远近各处的世家官员顿时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陈氏、韩式等,出动了王极境修行者去陇右的世家。 许多寒门官员则是面色难看,有人厌恶,有人忌惮,有人排斥,有人愤恨。 他们三个五个凑到一起,开始揣测赵宁跟陈询说了什么,亦或者两人达成了什么阴暗协议。 他们没想到的是,陈询走开不久,竟然有几个寒门官员,大步流星走向了赵宁! 起初,众人以为这几个寒门官员,是要跟赵宁言语交锋,为皇帝找回些场面,表明自己跟赵宁不同戴天的立场。 但他们错了。 这几个寒门官员到了赵宁身边,都是一板一眼的见礼,而后态度随和的跟赵宁攀谈起来。 与陈询不同,他们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很多人都能听见。 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却是毫无营养,不是询问大都督身体如何,就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再多便是回忆一些国战经典战役,感慨赞叹几声。 没有一句关系皇朝大政,更没有一句跟天下形势有关,就像是泛泛之交偶然在路上撞见了,停下来不痛不痒的礼貌性寒暄一阵。 他们也没跟赵宁交谈多久,几句话之后便走开,似乎过来就只是跟赵宁打个招呼而已。 这让许多世家大臣、寒门官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这几个寒门官员,是典型的早就认可、尊重赵宁的官员,也是方才在大殿之上,在赵宁跟宋治说起飞鱼卫时,紧张注视他的官员。 “陈公,这帮寒门竖子到底在跟唐郡王说些什么?”韩昭眉头紧皱的问。 陈询摇摇头:“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去跟唐郡王说了话。” 韩昭一头雾水。 陈询却没有解释。 他当然不会解释。 这几个寒门官员今日跟赵宁搭上了话,就是表明了他们跟赵宁并无对立关系。 赵氏虽是世家,但知礼义行大道,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在这些人看来值得信任。 日后若是机会恰当,双方并非没有携手并进的可能。就像国战时期,世家、寒门、平民为了共同目标并肩作战那样。 因为陈安之的关系,陈询知道赵宁是陈氏最后的依仗,所以心里面确认赵宁往后会问一问九鼎有多重。 往后这天下,无论由谁来做主,世家都会消亡,朝堂上的权贵必然是寒门官员。没有寒门官员的支持,没有天下士子的认可,那个位置谁都坐不了。 差别只在于,这个“寒门”是单纯指代庶族地主,还是包括天下平民百姓。 ...... 敬新磨回到含元殿的时候,看到宋治正抱头歪倒在皇位上,满面通红青筋暴突,五官扭曲神色狰狞,好似正在经历不可忍受的痛苦。 “陛下!” 敬新磨大惊失色,连忙两步冲了过去。 “朕——头痛欲裂!” 宋治挣扎着抓住敬新磨的手臂,“快给朕拿清心丹!” 看他随时可能崩溃的样子,敬新磨都怀疑,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一拍,对方的脑袋就会当着他的面爆开。 “陛下忍一忍,老奴这就去拿!” 敬新磨让几个宦官来服侍宋治,自己瞬间冲出含元殿,之前宋治并没有头疼的毛病,所以他不可能随身携带治疗类似急症的丹药。 敬新磨很快去而复还,帮着宋治服下丹药。 等宋治调息一阵,脸色好转,不再红一块白一块,敬新磨稍稍放下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保重龙体啊! “国事艰难,终归只是一时,国战那么凶险的境遇,陛下都安然无恙渡过了,眼下这小小的困局又算得了什么?” 宋治徐徐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虚弱的摆了摆手,嗓音艰涩:“这困局岂能用小来形容?这群逆臣贼子,是想倾覆朕的江山! “无君无父,丧心病狂,朕......一定要灭了他们!” 敬新磨连忙道:“陛下圣明无双,一定能铲除奸佞再造盛世,只要陛下能够稍息愤怒,老奴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听到“圣明”二字,宋治不由得想起河北义军,一时间只觉得心潮翻涌,情绪又险些失去控制,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 “朕当然会再造盛世,你知道的,这并不难,朕之前就做过一次了,只要先灭了这群宵小之辈!” 宋治似乎是想给自己信心,但话说到这里,他就不得不想怎么灭掉那群“宵小之辈”,这就让他又看到了那个无解的死局。 一沉入那个死局,他的脑袋就又开始疼。 “陛下......”敬新磨见宋治脸色又在变化,立时惶恐不安。 宋治大口喘息,像是濒死的鱼,虽然看起来狼狈,好歹是挺了过来,控制住了心中的愤怒与狂躁。 半响,他声音冷下来:“事到如今,不过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而已!今日赵宁给了朕多少痛苦,明日朕必要百倍千倍还给他! “秘密给贵妃传令,让她速速回京!” 敬新磨心头一动,眼神数变,瞬间明白了宋治的意思:“老奴领命!” 赵宁挡在面前,宋治是既不能对付陈氏、韩式等世家,也不能放手去平定河北之乱,还得时刻提防着对方造反。 赵宁不除,他什么都做不了。 召赵玉洁回京,手握传国玉玺的他跟对方加起来,就相当于两个王极境后期的战力,届时在众王极境高手的配合下,就不愁不能扑杀赵宁。 到了那时,赵宁想跑都跑不了! 赵宁一死,死局顿破! 代价则是出征陇右的六镇大军必定遭受大难,整个关中都会被魏氏攻占;赵氏也会立马反叛,割据河东与魏氏联手! 甚至,天下都可能因此风云大变! 但宋治已经没有选择。 只要能让赵宁死,这个代价就不是不能承受! 只要赵宁死了,大齐就没谁挡得住他与赵玉洁! 就算有乱事,最终也会被他们平定! ...... 是夜,黄河之畔。 赵玉洁头顶星河脚踏浮云,掠空疾速飞行,越过黄河之后不久,抬头纵目前望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她视野中的群山之中,出现了一座陡峭山峰。那山峰高过云海,形状有些奇异,顶部是一片平地,像是被人一刀斩断。 不仅是这座山峰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也遍布各种坑洼,有的还残留着类似刀砍斧凿留下的沟壑。 ——不是普通的刀砍斧凿,而是神仙般的手笔。 此山此景,让赵玉洁脑海中顿时冒出了三个字:“孝文山!” 昔日,赵宁曾单人独骑,在这里击退蒙哥率领的北胡众王极境高手。 “赵宁......”想到这个名字,赵玉洁嘴角露出一抹饱含杀气的冷笑。 接到宋治让她速回燕平扑杀赵宁的命令时,赵玉洁诧异之余是欣喜若狂。 终于到了跟赵宁一决胜负、分出生死的时候了!她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刻,期盼着除去赵宁这个心腹大患,抹掉这个让她寝食难安的平生最大之敌! 赵玉洁往身后看了一眼,多名王极境正紧紧跟随。 宋治判定赵宁要造反,就不得不防备赵氏的高手们,突然离开河东赶往燕平。为策万全,他让赵玉洁带领众高手回归。 既然要舍弃六镇大军,那就舍得干脆些,不要拖泥带水。 没有赵玉洁坐镇军中,留下这些高手,也只是给魏无羡杀他们的机会! 既然要扑杀赵宁,那就得全力以赴,不能给对方任何生机! 在赵玉洁看来,此战有胜无败,唯一的差别只在于,赵宁的临死反扑能拉多少王极境修行者垫背。 对方毕竟是大齐战神,一场场惊世骇俗的战绩摆在那里,赵玉洁不可能小觑对方。 而如果被赵宁杀掉的人多了,往后朝廷平定魏氏、赵氏的联合反叛,亦或是河北乱军、其他世家反叛者,可能就需要更多时间做准备。 但就算是最差的情况,此战之后,朝廷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也不会挡不住魏氏、赵氏、众世家王极境的联合进攻。 如此一来,哪怕她跟宋治在此战中受了伤,需要点时间恢复,让魏氏、赵氏、河北乱军有发展壮大的时间,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大势决定结果。 实力就是大势! “娘娘,我们要不要顺路去晋阳,诛杀赵氏高手?”一名心腹问。 “他们可能在晋阳,可能去了燕平,也可能藏起来了,找他们太过费事,平白耽误时间。早些回燕平把赵宁杀了,万事大吉,何必节外生枝?” 赵玉洁的思绪很清晰。 说完这话,她忽的眉头一跳,低喝一声:“停下!” 她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孝文山上竟然有人!  章五五八 大风起(16) 起初距离较远,赵玉洁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她没有大意。 敢于在这个时候,站在孝文山上,挡住她的去路的,就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当然不可能是碰巧遇到了深夜登山观景的人。 “赵氏的人?” 这是赵玉洁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过了黄河,进入河东地界,最可能碰到的当然是赵氏修行者。 眼下是非常之时,赵氏修行者出现在这里,意图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们这股力量去燕平打破平衡,再正常不过。 但赵玉洁只是略作思想,又觉得这并非板上钉钉的事。 要是赵氏高手今夜半途截杀她,那就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谋反,这不符合赵宁在含元殿上的言语做派。 况且,赵氏两名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中,赵玄极已经修为不存,如今就剩了赵宁一个,河东不可能有可以抗衡她的存在。 赵氏的人来截杀带着多名高手的她,何异于送死? 那么眼前的人是谁? 谁会在这个时候挡在她的人生大道上? 谁敢在这个时候拦截皇朝贵妃归朝平乱? 赵玉洁只能想到一个人。 让身后高手们停住身形后,赵玉洁自己向前跨出“两步”,掠过数百丈距离,遥遥望向孝文山顶峰平台上,面容逐渐清晰的拦路者。 即便是刚刚想到了对方的身份,此时她心中的意外之情依然浓烈:“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淡漠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赵玉洁冷冷道:“这么说来,你们也要造反?” 对方乜斜她一眼:“是不是自己做了主子,就看谁都是奴才?自己身居皇宫,便看谁都是刁民?” 赵玉洁眸中寒光闪烁:“不是造反,你不在淮南好生呆着,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作甚?” 对方漠然道:“我做事,无需要向你解释。” 赵玉洁目光低沉:“若非跟赵氏勾结,你此刻怎么会在这里拦我?” 对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摆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赵玉洁怒上心头。 但很快她就平息怒火,眼神变得戏谑,嗤地一笑,讥讽道: “十多年前,你我皆是豆蔻年华,那会儿我初入镇国公府,赵宁便一门心思讨我欢心,不顾两家关系昔日情义,想也不想就疏远于你。 “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你为何还要帮他?莫非你身为女人,便没有强者该有的自尊?还是你生性下贱,为了男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孝文山上站着的人,身旁插着一柄并不常见的符兵。那符兵比她的身形还要高,达到一丈二左右,竟然是一柄悍将常用的陌刀! 杨佳妮第一次拿正眼看赵玉洁。 她认真道:“人生在世,最起码要恩怨分明,你可以做赵氏叛女,我却不能不顾情义。 “你口无遮拦污言秽语,不过是在证明你粗俗不堪、心底阴暗,并不能对我有任何伤害。 “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跟你搬弄口舌,而是为了杀你。” 听到赵氏叛女四个字,赵玉洁怒火万丈脸颊抽搐,差些当场失控。 她用一声冷笑掩盖住情绪的波动,轻蔑的看着杨佳妮道:“杀我?我成就王极境后期比你早,积累比你深厚,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杀我,而不是被我杀死?” 杨佳妮坦然道:“杀你,不是因为我能杀你,而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赵玉洁哦了一声:“身为屈指可数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值得你不顾一切也要去搏?” 这是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行为。 杨佳妮伸出手臂,握住身侧的丈二陌刀,霎时间眉眼如铁战意盎然:“有一件事,很多人都忘了,你也忽略了,但我不会忘,也永远不会忽略。 “眼下这个名叫大齐皇朝的天下,与这个天下间大半的黎民苍生,之所以能够在异族大军的残暴刀兵下得以保全,是有人在危急存亡之际,不顾生死甘冒奇险,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孝文山上,曾经洒下过他的热血,这孝文山的月,曾见证过他屹立不倒的坚决!” “国战刚刚结束,你们就忘了这一切,忘了所有齐人,都欠他一个天大人情的事实。 “我没有忘。 “所以今天,我来还他这个情!” 话音方落,杨佳妮提刀而起! ...... 国战末尾,宋治以淮南节度使的官位,将杨佳妮从河东调走,让她赶赴金陵上任,以此分隔赵氏、杨氏的力量,避免他们抱成团尾大不掉。 从那时起,杨佳妮便跟赵宁相隔近两千里,再没见过一面。 作为国战结束后,大齐实力最强的三大世家之一,在辨清天下形势的情况下,杨氏不可能束手待毙。 不过他们没有像魏氏一样果断举事——既是没有那份实力,也没有那种条件,这段时间除了放出杨佳妮晋升王极境后期的风声,就再无动作。 从这方面说,他们的行为跟赵氏颇为相似。 但沉默终究只是一时,总该有爆发的时候。 而眼下,就是最恰当的时机。 杨佳妮跟赵宁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所以她能够准确把握机会。 ...... 眼看得杨佳妮升起领域之力,脚下一圈气浪嗡的一声荡开,在冲天光柱中拔地而起,以快似闪电的速度向自己举刀劈来,赵玉洁不甘示弱拔剑出鞘。 她心中的真正大敌一直只有赵宁,何曾把旁人放在眼里过? 吩咐身后的高手们在旁掠阵,封死杨佳妮的退路,她面若寒霜的持剑迎上杨佳妮:“既然你自取其辱,那我就成全你!” 至于杨佳妮刚刚说的那些话,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心智坚定,硬如磐石,水泼不进雷打不动,绝不可能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出现裂痕,故而她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赵宁,也不认为自己理屈。 两人兀一交手,便是全力施为。 璀璨星海被激荡翻滚的云层遮蔽,四下本是一片漆黑,但双方的刀光剑影却亮如日月,不断交替出现又明灭,将山川林木照得纤毫毕现。 一团团耀眼的气爆,更是把孝文山映得犹如白昼。 杨佳妮率先出手,处于进攻位置,刀浪一轮接一轮,滚滚如潮不断向前,仿佛连泰山都可劈开,硬是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旭日东升之象。 赵玉洁用的是剑,剑气不比刀气磅礴,一圈圈鱼鳞般的剑光泼洒开来,看起来飘逸写意,实则锋锐无比,竟然轻松将道道刀气击碎。 一样是王极境后期,两人的真气威力几乎没有差别,但因为在这个境界积累的时间不同,对真气的掌控力很快体现出差距。 赵玉洁好似能将真气压缩得更紧,打磨得更加锋利,剑气犹如百炼精钢,与之相比,杨佳妮的刀势虽然气势雄浑,却显得更接近钝铁,没有开锋一般。 杀伤力渐渐显露出高下之分。 两人实力非常接近,这种分别不能立即表现出显著成果,但足以让赵玉洁徐徐占据上风,掌握交手主动权,反守为攻压着杨佳妮打。 “世家子弟?想还赵宁的人情?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赵玉洁已是稳操胜券,但她知道如果杨佳妮想跑,她绝对杀不了对方,那些王极境初期的高手多半也拦不住。 所以,她抓住机会展现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 她不屑地接着道:“就凭你这种战力,也想学赵宁在孝文山上阻敌?你以为我会像蒙哥一样被击退?真是贻笑大方!” 杨佳妮面无表情,既木然又清冷。 她并不回答赵玉洁的话,只是集中精神拼杀,手中陌刀没有片刻迟涩,哪怕是被压着打,亦不曾有丝毫气馁,倔强得犹如一头小蛮牛。 赵玉洁眼帘低垂。 两人打到现在,基本已经分出胜负,只要她不犯错,杨佳妮不可能有机会翻盘。若是杨佳妮识相,就该乖乖退走,一味作困兽之斗,没有丝毫意义。 “难道你觉得你多拦我一时,燕平的局势就能对你们有利一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玉洁不得不推测,赵宁现在或许在燕平举事了,这让她眼中杀气陡浓:“这么想死,就去死好了!” 她不再顾惜真气消耗,每一剑都使出了十二分力气。 她要用最短的时间给予杨佳妮重创,一旦对方战力下降到纵然拼死一搏,也不能从周围王极境的封锁中突围时,她便会下令众人群起而攻之! 杨佳妮开始防守。 两人实力差距的确不大,一方严防死守,另一方想要迅速解决战斗,着实不容易。 这让杨佳妮又撑过了不少时间。 可这并不会改变结果。 终于,赵玉洁攻破杨佳妮的防御,一剑刺中了对方的右臂,让对方的陌刀从手中掉落! 杨佳妮抽身急退。 “现在才想走?晚了!”赵玉洁不仅消耗了极多真气,也被杨佳妮找死的行为激起了真火,欺身而进的同时,就要下令周围王极境一起出手。 但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磅礴的真气,骤然从斜后方袭了过来! 赵玉洁猛地止住身形,转身去看。 这一看,她顿时心头一跳。 来的人,是魏无羡! 对方还带着许多王极境高手! 这时,赵玉洁听到了杨佳妮的声音:“我一个人是杀不了你,不知两个王极境后期能不能?” 赵玉洁面沉如水。 只是一个刹那,她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杨佳妮跟赵宁交情匪浅,魏无羡跟赵宁是手足兄弟,既然杨佳妮能未卜先知,叛定她的行踪,及时拦在孝文山,就没道理不通知魏无羡。 “不,这不是杨佳妮通知了魏无羡,而是有人同时通知了杨佳妮与魏无羡!”赵玉洁骤然意识到,今夜她所面对的,就是一场针对她的杀局! 宋治在燕平陷入死局,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弃车保帅,秘调她从陇右回京。 所以即便她的行踪没有在陇右泄露,但只要对方有所准备,拦在陇右到燕平的直线路线中间,就能够在半路拦住御空飞行的她! 无论杨佳妮还是魏无羡,本身不在燕平也不能在燕平,无从及时掌握燕平动向,准确在今夜截杀她,所以只可能是被人通知。 这个人是谁,赵玉洁根本不用想。 杨佳妮说话的时候,赵玉洁转头看向她。 这时,不远处的群山中,有道道强横气机升空,显然都是王极境修行者,位置还在赵玉洁的手下外围! 那是杨氏的高手。 杨氏的王极境修行者虽然不多,但加上魏无羡、陈安之带来的人,数量已经超过赵玉洁麾下的高手! 刚刚杨佳妮的殊死纠缠,已经让赵玉洁真气消耗过半,如今面对这样的杀局,她无论是想突围还是想战而胜之,都成了奢望! 看着魏无羡、陈安之两人,带着陇右众高手从两翼缓缓逼近,再看拿回陌刀挡在面前的杨佳妮,赵玉洁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绝望让他犹如被万箭穿心,痛苦无比。 她咬碎了银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充满怨恨的字:“赵——宁!” 章五五九 大风起(17) 晨曦洒落太极殿,将红墙金瓦映照得熠熠生辉。 一众盘膝坐在殿内殿外的大臣,陆续睁开双眼,迎接新一天的太阳。 昨日,宋治要求众臣到太极殿等候时,天色已经不早,两个时辰后宋治并未让众臣去含元殿继续议事,而是以身体依旧疲乏为由,让他们继续在这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虽说在此期间,宫里提供了两顿御膳,官员们不至于饿肚子,但这种近乎软禁百官的事情太过恶劣,之前从没发生过,让不少人心生不快。 黎明到来,在生机勃勃的朝阳下,百官的心思再度活泛起来。 大部分寒门官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极少部分寒门官员面露忧色,看一眼含元殿的方向,又看看赵宁所在的方位,若有所思。 相比较而言,世家官员的神色普遍要难看一些。 但细分又有两部分,一部分如陈氏、韩式的人,忐忑不安,一部分则是没有实力不曾参与陇右之事的,只是面容沉重而已。 陈询来到盘膝打坐的赵宁身边,低声道: “陛下就算要考虑事情,且考虑的事情还很艰难,也不能把百官晾在这里一整夜,这跟软禁毫无区别,对百官已是全无尊重之意。” 赵宁看了陈询一眼:“宰相是想说,陛下已经把我们当成了奴才?” 陈询竟然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肃然道:“不只是老夫这么想,殿下看看那些寒门官员,不少人也正忧心忡忡,显然都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无法接受。” 赵宁意味深长的道:“宰相大人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天下绝不会有一个奴才,大家或许有贫富之别,但尊严都是同样的。 “孟子曰,民贵君轻。这话我不敢苟同,太不符合世道规则,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但民与君同等份量,却是理所应当。” 陈询闻言大喜。 他之前没跟赵宁深谈过,不知道赵宁的想法,这不是他不愿,而是赵宁没给他机会——形势容不得赵宁跟世家多有来往,为防止泄密赵宁也不能谈论秘辛。 陈询之前不知道赵宁的打算,也不是那么在乎,毕竟他只是把赵宁当作绝境中的最后依仗,平日里依然走的是自己的道路,希望大多在此。 现在陈氏真到了绝境,其它的路都已经走不通,陈询只能寄希望于赵宁,眼下听到赵宁这么说,立即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能不高兴。 “陛下这么久都不召见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陈询的注意力回到眼前。 赵宁算了算时间,微微一笑:“就快有结果了。” 陈询似懂非懂,追问道:“什么结果?” 赵宁抬头看了看东天红彤彤的太阳,在万丈霞光下悠悠地道:“大势。” 他当然知道,宋治为何要把他们晾在这里一整夜。 对方是在等赵玉洁回来。 在此之前,宋治是既不能冒逼得赵宁举事的风险,对陈氏、韩式等世家动手,也不能把这些世家放回去,纵虎归山。故而他只能暂时让百官在太极殿呆着。 可赵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宋治要等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等到。 ...... 含元殿并不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但一整夜宋治都没有离开这里。 他哪儿也不想去,甚至没心思吃饭喝水,只是在皇位上枯坐。 对着空旷寂静的大殿,他一刻也不停歇的苦思他作为大齐皇帝,面对的这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他不断推演局势的变化,寻找最合适的应对之法。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离不开一个先决条件:解决赵宁,灭杀赵氏这个威胁。 “贵妃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燕平?”疲惫又痛苦的宋治,又一次忍不住转头问敬新磨。 敬新磨看了一眼天色,躬身回答道:“陛下,应该快了。从陇右到燕平的直线距离是固定的,贵妃就算再耽搁,也该回来了。” 他这话中隐含的意思是,赵玉洁早就该到了。 这一天来,经受着一波又一波强力打击,面对一个又一个危急难解的困局,又被赵宁当着众臣的面当猴耍,末了还发现自己陡然从掌控一切的云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宋治早就心力交瘁,精神面临崩溃。 他恶狠狠的盯着太极殿方向:“传令下去,等到贵妃一到,立即以谋反的罪名捉拿赵宁,但有反抗,当场格杀!谁敢阻拦,照斩不误!” 敬新磨俯首称是。 没过太久,一道不加掩饰的王极境气机,从西南方快速靠近皇城,到了一定范围后,立即落入高手强者们的感应范围。 敬新磨率先察觉,喜上眉梢:“陛下!” 经他提醒,宋治也感应到了那道气机,豁然起身,精神霎时亢奋,满面红光:“是贵妃回来了?!” 他一步跨到殿门前,想要早一些看到赵玉洁。 那是他的全部希望。 王极境修行者经由飞鱼卫引领,到了含元殿前。 宋治眉头一皱。 那不是赵玉洁,只是赵玉洁麾下一名高手。 他心脏一缩,骤然觉得事情不妙。 来的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而且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怎么回事?!”宋治勉力压下乱跳的心脏,声音如鸭子般难听。 来人跪倒在玉阶下,脸上的惊恐还未散去,悲愤更是浓烈:“陛下,贵妃娘娘遇难了!”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宋治就像是被人用剑刺穿了胸腔,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眼前一黑身体一晃,脚步一个踉跄,差些从玉阶上摔下去! 被敬新磨搀扶住,宋治勉强站稳,双目圆睁犹如鱼眼,死死瞪着玉阶下的修行者:“你这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贵妃是王极境后期,谁能奈何得了她? “贵妃是朕的挚爱臂膀,是大齐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谁敢杀她?!” 来人半伏于地,身体乱颤,嗓音发抖,但说出来的话却还算清晰:“陛下,杨氏造反了!是杨佳妮带着杨氏王极境高手,在孝文山拦住了贵妃娘娘! “原本......原本杨佳妮已经被贵妃娘娘击败,可就在贵妃娘娘要手刃她的时候,魏无羡带人赶了上来,他们的高手数量一下子超过了我们! “贵妃......贵妃娘娘被魏无羡与杨佳妮联手夹击,虽然拼死奋战,一度将杨佳妮与魏无羡重创,险些突围成功...... “但最终,最终......贵妃娘娘真气耗尽,虽已远逃百余里,仍是被从半空击落,气海当场破碎......” 说到这里,修行者不断磕头请罪,说自己没有尽到护卫之责,有负皇帝所托,罪该万死,但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所以没有当场战死。 宋治骇然后退两步,脸上阵青阵白,抽搐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像是虬扎的老树根,一双充满绝望的眸子里,再也没有半分神采,像是有无数腐尸的死湖。 真气耗尽,气海破碎修为被废,又从半空坠落,自然是有死无生,况且魏无羡和杨佳妮还在现场...... 修行者不说那个“死”字,不过是害怕这个字让宋治无法接受,想要宋治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愤怒,不至于当场完全失去理智,一掌把他拍死。 可宋治如何还能更加愤怒? 他还怎么保持理智? “这,这帮逆臣贼子,竟敢杀朕的贵妃,竟敢斩朕的臂膀,竟敢诛朕的心!朕,朕......朕要灭了杨氏十族!” 如疯魔的野兽般吼完这句话,宋治身体一僵,面上一黑,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的力量一下子倾泻得干干净净,他倒在了敬新磨的手臂上。 赵玉洁一死,他唯一的希望便不存在了。 他再也没有可以诛杀赵宁的力量。 他再也奈何不了赵宁! 眼前的死局,于此刻真正化作了锋利如刀的大网,将他从头罩到脚。 他是大齐皇朝最尊贵最强大的男人,是镇压万民的帝王,他也是整个大齐皇朝亿万齐人中,最无力最悲哀的那个弱者。 宋治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立政殿。 赵七月站在宫门前。 晨阳下,她娇小的身影倍显单薄。 今日她没有穿皇后的服饰,只是一身素衣,看起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是入宫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皇后的使命、职责与威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喜好行事。 哪怕隔得很远,哪怕这里看不到含元殿,在宋治喊出那句“诛杨氏十族”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到了,清澈的眼眸里荡漾起圈圈涟漪。 国战最艰难的时候,她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稳住了军心民心,立下不少战功,反攻杨柳城得手,还拉起了一支精锐之师,世人莫不敬仰拜服。 那时候,她的光辉照耀千里。 人一生的光辉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那些光辉就是生命的意义,而宋治在她最光辉的时候,让她的人生彻底陷入黑暗,变得再无希望。 宋治夺走她冒死拼搏来的这一切,让赵玉洁取代她的位置时,是那样冷漠果决,没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宋治与赵玉洁毁了她,至少是半生。 而现在,这对狗男女被赵宁玩弄于鼓掌之间,被赵宁剥夺了一切功业,赵玉洁身死道陨,宋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并且还会继续付出。 这口恶气,赵宁帮她出了。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笑容是如此温暖灿烂,比春水初生更纯净,比春林初盛更活泼,比春风十里更美好,以至于金灿灿的晨光,都情不自禁融化在了她的两个浅浅酒窝里。 章五六零 大风起(18) “郡王殿下,陛下召见。” 在太极殿百官的注视下,敬新磨来到站在白玉石栏杆处的赵宁面前,躬身施礼后说道。 眼下到了午时,百官在太极殿消磨半日,无论寒门官员还是世家大臣,已是都有些焦虑,不知道宋治到底在思考什么、布置什么。 ——他们并没有被告知赵玉洁身亡的消息。 但大家都能知道,接下来大齐皇朝会有一场大风暴。 风暴前的宁静持续得越久,就越是让人感觉到压抑,压抑得时间长了了,就难免胡思乱想、焦躁不安。 而现在,沉默一夜半日的皇帝,终于又有了动静。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有想到,皇帝会单独召见赵宁。在敬新磨话说出口后,很多官员尤其是寒门官员大感诧异,不解的望着他俩。 他们想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个时候,皇帝就算是要找人出主意、询问意见,也应该是高福瑞之流。 那才是皇帝的自己人,是他的心腹臂膀,怎么会是昨日在含元殿里,于事实上维护了世家,惹怒了他的赵宁? “难不成陛下要放弃除掉陈氏、韩氏等世家了?”高福瑞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安,心中有了大事不好的预感。 一夜半日的思量,他想到了宋治可能召回赵玉洁,也明白一旦赵玉洁归朝则万事大吉——至少是能解决眼前困局。 可如果赵玉洁回来了,宋治还有什么必要单独召见赵宁?直接把他拿下就行了。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没必要顾及赵宁的颜面。 “难道说,是贵妃娘娘那里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刚刚冒起,纵然是烈日当头,高福瑞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那太过恐怖,无法接受。 “有劳公公通传,请带路。”不同于百官的面色凝重、心思晦涩,赵宁神色轻松、坦坦荡荡,显得好整以暇。 宋治这个时候才有动静,他已能确信截杀赵玉洁的事成功了;对方此时单独叫他过去,是想要谈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与敬新磨前往崇文殿的路上,赵宁步履轻松,并不担心宋治尽起高手在大内围杀自己,他也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做。 果然,这一路并无意外发生。 于是赵宁确认了一件事:宋治没有鱼死网破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 既然对方不准备鱼死网破,还想挣扎一下,那接下来这场会晤该怎么跟对方谈,赵宁心里就有了答案。 正好,他也不想现在就弄死宋治。 ......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宋治选择在这里而不是含元殿见赵宁,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在赵宁看来,宋治这是在退让。 含元殿太威严正式,在那里,皇帝威压最重,不能退让。 进门的时候,赵宁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还好不是在风雪亭,否则我怕是要被宋治攀亲戚谈交情,说不得,甚至要陪他落几颗眼泪。” 看到宋治的第一眼,赵宁微微一怔。 御案后面的宋治,坐姿依然威武霸气,神情也是威严肃穆,帝王威仪浓厚如昨。从这些方面,看不出他才刚刚失去赵玉洁这条臂膀,陷入了绝望的泥潭。 但从另一方面,却可以再清楚不过的一眼就看出,这位大齐的皇帝伤有多深。 他的头发全白了。 满头白发的宋治,无论再怎么努力保持帝王龙威,看起来也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了二十岁。 敬新磨将赵宁带进来后就躬身退出大殿,临行时看了赵宁一眼,目光既悲凉又怨毒,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子。 赵宁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宦官奴才,对方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将见到宋治满头白发的万千感慨从心头挥散,他拱手向宋治见礼: “臣赵宁,参见陛下。” 宋治看向赵宁的目光既萧索又锐利,平静的语气中暗含不愿委屈求全的威严:“这可不是‘参见’的礼节。” 参见,是要行大礼的,光是拱手远远不够。 赵宁笑了笑:“陛下博古通今,应该知道,繁文缛节这种东西,一开始并不存在。 “天下有了贵族,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把自己与平民区分开,这才规定了一整套礼仪,固化之后,就成了维护贵族地位的利刃。 “所谓周礼,便是由此而来。 “我大齐是礼仪之邦,必要的礼节当然不能缺少,但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必要。” 宋治看着赵宁一动不动:“唐郡王欲为朕师?” 赵宁轻轻摇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臣并无这种癖好。” 宋治的目光像是生了脚,落在赵宁脸上后便不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声音略有起伏的问:“唐郡王到底想要什么?” 赵宁认真道:“臣想要天下齐人亲如一家,和睦共处互相友爱,没有剥削欺压,更没有家破人亡,人人皆有公平,人人都有尊严!” 宋治默然。 赵宁看得出来,对方在思考什么,权衡什么。 他其实知道对方思考、权衡的是什么,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但更加明白对方只能想到那些。 片刻后,宋治徐徐开口:“朕也想天下太平,也想万民安居乐业,更想大齐上下同心同德再造一个盛世,比国战前更加辉煌的盛世。” 赵宁点了点头:“陛下若能这么做,那真是天下齐人之福。” 宋治再度沉默。 这回沉默的时间很短。 他紧紧看着赵宁,字字沉缓:“河北之乱火烧眉毛,必须立马平定,唐郡王认为谁能担此重任?” 赵宁对答如流:“皇朝人才济济,多的是良将供陛下挑选。臣戎马多年,历经血战险死还生,如今只想在燕平安享清闲。” 宋治盯着赵宁,好像要把他看个透明。 赵宁泰然自若。 半响,宋治道:“既是如此,唐郡王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赵宁拱手后退,到了大殿门前才转过身。 在他即将大步出门的时候,宋治猛地站起身:“唐郡王!” 赵宁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却见宋治面如锅底的瞪着他,弓着背全身紧绷,仿佛一头立马就会跳出来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有何吩咐?”赵宁拱手问。 宋治最终还是放松了下来——或许只是看起来放松了,他的声音恢复到尽量正常的状态:“魏氏造反,杨氏造反,赵氏......” 他话没说完,也没打算说完。 赵宁道:“赵氏跟魏氏与杨氏不同。” 宋治不信:“事到如今,唐郡王这话还值得朕相信吗?” 赵宁面容庄重:“臣,不会造反。” 亲耳听到这句话,宋治就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浑身一震。 赵宁告退出门。 宋治望着赵宁的背影,呆立良久,脸色数变,好半响没有一丝动静。 ...... 从崇文殿前的玉阶上走下,赵宁依然脚步轻盈。 宋治问他造反不造反,他说他不造反。 这是真的。 如果他是单纯想造反,他早就那么做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也不必走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很早就有那个实力。 如果他只是想颠覆大齐皇朝,让赵氏取代宋氏地位,进行一次历史上发生过许多回的改朝换代,那在国战刚结束的时候,他就该牢牢握住郓州军的兵权不放。 以他在郓州军的威望,以他对郓州军的经营,想要郓州军像凤翔军忠于魏无羡一样忠于他个人,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 如果那时候他就造反,有郓州军打底,有河东军背书,有凤翔军作为盟友,有陈氏在朝中暗助,有杨氏在淮南呼应,要倾覆大齐皇朝并不太难。 这都还没算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力量。 可赵宁要的,不是这么简单的局面。 这场战争,比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都要复杂,都要更有意义,也会比那些改朝换代的战争更加浩大,成功的难度更大! 如果要从史书中找一场战争,来类比赵宁心目中的这场战争,那有且只有一个。 那场战争,是商鞅变法。 是从商鞅徙木立信开始,到大秦统一天下结束的那场战争。 在那场战争之前,天下人分为固定的三种:贵族、平民、奴隶。 在那场战争之后,天下就没有了奴隶。 甚至没有了贵族——亦或者说,平民也能成为权贵了。 这场战争,消除了天下人的种类差,让天下人都变成了一样的人! 在中原历史的进程上,在人类文明史的阶梯上,那是一场真正有意义的战争。那场战争,让中原文明迈上了新的台阶,进入了新的天地! 所谓功过三皇、德盖五帝,不外如是。 可惜的是,大秦覆灭后历史开始倒退,没有差别的人,又被人为的划分出了种类差,就像大夏开朝时,它的君主与贵族所做的那样。 这种差别叫作“君权神授”。 从此,皇帝成了神的代表,不再是人。于是皇帝开始不顾一切加强皇权,想要绝对的不受任何掣肘的权力,想要把天下人都变成他的奴才。 想要真正做神! 从大秦一统天下后到现在,所有的战争都没有意义。 在人类文明进程这个层面上没有意义。 大秦之后的战争,不是皇朝扩张、防守,就是内部权力争斗。 即便是改朝换代,也只是消灭旧有的统治者与权贵,缔造一批新的统治者与权贵。等到新的统治者与权贵腐朽下来,让天下太多人活不下去,于是被推翻。 为这种皇朝这种天下,提供思想控制武器与知识体系支撑的儒家,是隐藏的罪魁祸首之一。 儒家学说虽然不利于诸侯争霸,但在诸子百家中,它对已经实现大一统的统治者,维护自身的稳固统治最有用。 所以,统治者最终选择了它,并且历朝历代一直没有改变。 孔子一门心思振兴周礼,维护贵族利益,追根揭底,是维护统治阶层利益;他的后世学生们,为了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等到地主们把百姓们祸害的活不下去了,百姓起义,皇朝遂亡。于是,带头的人成为皇帝,有功百姓成为地主。 反抗者最后都变成了他们曾经浴血反抗的人。成功屠龙的人,都会成为恶龙。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就这么过了几千年。 荒诞,滑稽。没有意义。 不能推动文明迈向新台阶、新天地的战争,都没有意义。 国战期间,赵宁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他翻遍史书,却找不到任何解决之法,根本看不到光明未来,甚至连方向都没有。最后,是周鞅提醒他看看商鞅变法。 然而,即便是从头到尾将商鞅变法研究了无数遍,赵宁也不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他不想这个皇朝,因为平民百姓的浴血奋战、尸横遍野而保全,最后皇朝又反过来剥削压迫这些平民百姓。 直到老板娘莫邪仙子,跟赵宁讲述了她的大道,赵宁才渐渐有所明悟。 莫邪仙子的大道,是天地至理,是自然规则,是研究它们运用它们,让百姓不用一直靠牛犁地、靠马拉车、靠天吃饭,是要让文明更上层楼。 这种事,先人一直在做,且有非凡成果。譬如说,用铁农具耕地,就比夏商周时期,用木头骨头石头耕地要好很多。而铁,是先人炼制出来的。 炼铁的过程,便是认识天地至理、自然规则一部分的过程。 在莫邪仙子的认知中,第一个炼铁成功的人,比一个宰相重要多了;第一个养蚕缫丝制出丝绸衣服的人,比一个普通皇帝对文明的贡献大太多。 赵宁不是莫邪,不精通这些手艺活、技术活,他做不来莫邪在做的事。他有自己的位置,也该有自己的方向。 他与莫邪仙子相同的地方,是也想把中原文明再向上推一个台阶! 他最终决定,要把商鞅的事业推向新的天地! 他要这个天下没有地主,亦或者人人都是地主;他要这个天下没有权贵,亦或者人人都是权贵;他要这个天下没有主子,或者人人都是主子! 他需要一种学说,这种学说不像儒家学说那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存天理灭人欲,维护统治者的利益,而要去维护天下平民百姓的利益! 他要建立一种新的国家,这种国家不像王朝也不像皇朝,是统治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而是为了保护它境内所有人的公平、尊严不受侵犯! ——既不受外人异族的侵犯,更不能受内部自己人的侵犯! 任何以保护国人不受异族他国入侵为由,而对国人进行压迫性剥削性统治,或者宣扬这种统治鼓吹这种统治的人,无疑都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与罪人! 现在,这个人是宋治。 以及他的羽翼、爪牙们,以及那些甘愿成为他走狗鹰犬的人,以及那些准备成为他奴才的人,还有在事实上跟他们一样或支持他们的人! 赵宁要进行的这场战争,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倾覆宋氏的大齐皇朝,不过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 这样的战争,不应该也不能被称为造反。 它需要一个全新的名称。 这个名称,赵宁认为应该叫作——革新! 革旧迎新! ...... 赵宁的背影已经在殿门外消失了很久,宋治却依然呆立如初,这期间虽然脸色数变,身形始终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甚至觉得荒唐无比。 他问赵宁是否想做他的老师,是在问赵宁往后会不会教他做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成为压制皇帝的权臣。 赵宁回答不是。 他问赵宁到底想要什么,赵宁说想要齐人亲如一家。那番话在宋治听来,就是要宋治停止打压世家,不要处置陈氏、韩式等家族。 宋治回答同心同德,就是答应了。 宋治又问河北之乱如何平定,赵宁说谁去他都不干涉,唯独他自己不去。 对答进行到这里,跟宋治预料的会晤场景,已经是南辕北辙,完全彻底的不同! 他笃定赵宁有贰心,现在赵玉洁都被杀了,赵宁必然趁势威逼,提出许多过分的要求,乃至立马举旗造反。 可赵宁没有,他要的,只是保全世家。 宋治不信。 他信不了。 所以他让赵宁退下,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要求了。 结果赵宁真的转身离开! 于是宋治再也忍不住,他直接站了起来,问赵氏是不是要谋反。 赵宁说他不造反。 宋治不信。 但到了这一刻,他又不能完全不信。 因为赵宁造反的最佳机会,就是去河北平乱,借机统领平民军队,利用他们竖立起诛昏君或者是清君侧的旗帜,号召四方豪杰响应。 但赵宁偏偏要呆在燕平。 一场风波下来,宋治丢了陇右的六镇大军,拱手把关中大地送给魏氏,折了赵玉洁与几名王极境高手,自己也一夜白头,结果,赵宁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他根本没想跟宋治对着干,只是想天下齐人亲如一家。 这让宋治如何能够接受? 完全无法接受! 敬新磨进来的时候,看到宋治身体又开始摇晃,连忙过去搀扶。 宋治脸色苍白的吃力道:“去拿玉盂来,朕......想吐血。” 章五六一 大风起(19) 黄河南岸,潼关上空,魏无羡、陈安之与杨佳妮等人,从稀薄的云层上俯瞰关内关外的山川大地。 潼关之北是奔流不息的浩荡黄河,黄河两岸除了东侧的中条山皆为平地,农田被阡陌分割得横平竖直,林木翠绿,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 黄河西侧是关中,黄河东侧便是河东大地。 潼关建在起伏相对和缓的群山之中,扼东西道路之咽喉,关城所在的地方地势高峻,俯瞰面前那条长达两百多里、南北走向的狭长函道。 函道蜿蜒山间、深险如函,故称函谷。 “虽说最终差了一点,没能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多少有些出乎预料,但此战的目的总算是成功达到。 “没了赵玉洁这个王极境后期回京支援,皇帝就没了压制宁哥儿的把握。 “纵使帝室、寒门的那些王极境修行者还在,双方力量也已均衡,局势应该会暂时平稳——对我们有利,符合我们期望的平稳。” 陈安之面朝着燕平方向,说这番话的时候神采奕奕浑身轻松。 魏无羡看了一眼悬立在旁边,神情木呆气质清冷的杨佳妮一眼,绿豆大小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得很像一只老狐狸: “如果我们现在杀去燕平,三个王极境后期联手,何愁不能灭了宋治?他麾下那些高手,还能挡住我们的人不成? “一旦宋治死了,燕平大乱,齐朝覆灭,这天下不就是我们的了?” 陈安之不说话。 杨佳妮也不说话。 就好像完全没听到魏无羡在说什么。 魏无羡没有强求,望着脚下的雄伟关城、浩瀚山川,指着如带如练的函道又笑了一声: “我看扼守函道的关城,不应该建在函道之西,应该建在函道之东。之前秦国的函谷关,不就是建在函道东面?” 汉朝建造潼关之前,扼守此地的是函谷关,距离潼关并不远,就在函道东面。从防守中原兵马的角度看,潼关还是函谷关都一样。 一条函道的距离,体现出的是攻守之势的不同。 关城建在东面,后勤物资的运送就要通过险峻函道,颇为不便,这也是汉朝在函道西面建潼关的原因。 秦国之所以把函谷关建在函道东面,是因为这样方便进攻,如果秦军出关后还要经过函道,无异于家门口有坑又有山。 魏无羡这番话的意思是,他如果得了关中,一定会像大秦东出那样,积极进取中原。 其实他这句话,也变向解释了刚刚陈安之跟杨佳妮为何不说话——三人为何没有在截杀赵玉洁成功后,动身去燕平灭了宋氏。 杀了宋治推翻大齐,天下是“我们的”不假,但具体会是谁的呢? 凤翔军还在大震关,连关中都没有夺得,杨佳妮的淮南军更是远在金陵、江南,距离燕平数千里之遥。 而河东军就在晋阳、雁门关,距离燕平很近不说,赵氏本身还没有造反之名,声望民望无人能出其右。 此时灭了大齐,岂不是把江山拱手让给赵氏? 既然大家都看得清楚,往后天下不会有世家存在,如今你我都造反了,又都有不俗实力,谁会甘愿在日后做个臣子? 纵然魏无羡、杨佳妮愿意,魏氏与杨氏也不会答应。 截杀赵玉洁,这是大家身为造反者的共同利益,但到燕平灭杀宋氏? 魏无羡、杨佳妮根本不会去。 “想要重建函谷关,你可得快些。说不定到了明日,河东军就通过黄河渡口,率先进入关中了。”陈安之笑着打趣魏无羡。 魏无羡乜斜陈安之,哼哼两声:“那也得宋治同意河东军这么做才成,现在赵氏可是忠臣,没有宋治的诏命,他们一兵一卒都难以出动。” 陈安之针锋相对:“正因为赵氏是忠臣,凤翔军是叛军,与其把关中给你们,还不如让‘王师’及时来镇守。” 魏无羡哑然失笑:“此乃驱虎吞狼之策,宋治这是觉得赵氏的势力还不够大吗?老陈啊老陈,你不会动脑子就少说话,免得贻笑大方啊!” 陈安之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魏无羡。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杨佳妮忽然开口:“建函谷关其实没有半点儿必要,魏氏要是真的得了关中,就该立马发兵中原。 “关城无论建在哪里,终归是用来防御的,你如果有了防守之心,便会立马失去先机,一旦错过,赵宁不可能让你再有得到中原的机会。” 魏无羡怔了怔,陷入沉思,似乎在紧锣密鼓推演从现在开始的战局,衡量这种可能性。 陈安之看向静若冰霜的杨佳妮,面对那张白璧无瑕的侧脸,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魏无羡忽然再度笑起来,对杨佳妮道:“你让我尽快进取中原,怕不是想我跟宁哥儿先对上,互相搏杀拼个两败俱伤,好让你坐收渔翁之利吧?” 面对魏无羡直达灵魂的诘问,杨佳妮竟然没有否认,还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三家之中,杨氏目前最弱,需要点时间收拾淮南局面。你们先打起来,我就有更多厉兵秣马、壮大自身的时间。” 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也像刚刚的陈安之一样,没说出来一句话。 杨佳妮能把这些话直白说出来,就是不怕他事先知道。 对魏氏而言,夺了关中,就必须进取中原,差别只在于是立即进兵中原,还是先定侧翼汉中、侧后蜀中。 先取汉中、蜀中,当然是稳扎稳打的老成持重之选,但就如杨佳妮所言,一旦他们迁延时日,让赵宁控制住中原,那魏氏再想东出就可能真的难如登天。 话说到这里,就眼下讨论的事情而言几乎已经说尽,再难深入。 魏无羡跟杨佳妮两人,忽然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陈安之,一个锋利如刀,一个莫测如渊,而且没有丝毫挪开的意思。 陈安之被他俩盯的心里发毛,不无慌乱的后退一步:“你......你们看我作甚?” 魏无羡捏了捏拳头,桀桀阴笑,一副马上就会动手揍人,用拳影给对方洗澡的架势: “说,宁哥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事到如今,他明明可以利用河北义军,配合河东军直逼燕平,为何始终不愿动手?” 杨佳妮没有魏无羡的动作大,她只是握住陌刀刀柄逼近陈安之,但她这副暗藏杀机的样子,反而让陈安之更加紧张,很害怕下一刻就被大卸八块。 这并非不可能。 杨佳妮的心思,莫说陈安之从来没懂过,就连魏无羡也看不透。 他们只记得,对方从小时候起就傻傻的木木的,好似缺根弦。但就是这个印象中老是吃得满嘴油渣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 杨佳妮问:“赵宁迁延时日,贻误战机,面对大好机遇无动于衷,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有什么布局?” 面对两名王极境后期高手的联手威逼,陈安之这个王极境初期不能不感觉压力极大,纵然身后有世家同伴,却也没谁能应付这两个杀神。 再说,这些世家王极境未尝不想知道赵宁的真实想法、隐秘打算。 陈安之嗫喏半响,最终还是抗住了压力,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魏无羡冷笑一声:“当真不知?” 陈安之热血上头:“知道也不会说!” 魏无羡目露凶光:“你不怕?” 陈安之浑然不惧:“死都不怕!” 魏无羡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杨佳妮:“看来他是真不知道。” 杨佳妮转头就走:“不知道算了。” 干脆、利落。 魏无羡咧了咧嘴,最后瞥了陈安之一眼,意味极度复杂,而后灿烂一笑,就像年少时一整天胡混后,在街口分别时那样。 他也转身离开,施展身法向西飞走。 陈安之怔了怔,一时间没弄清楚状况。 眨眼间,面前就没了杨佳妮与魏无羡,也没了魏氏与杨氏修行者。 他们的身形,化作了远方的几个黑点,渐渐消失在湛蓝如洗的苍穹下。 陈安之一阵默然。 小时候他们是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长大后他们有过身不由己的争斗,国战爆发时,于各个地方不同的战场,他们为了保家卫国这一共同目标浴血奋战。 他们也曾在局势最为艰难,命运前程危在旦夕时,相逢一笑泯恩仇,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哪怕是远隔千里,有了不同选择,依然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昔日的纨绔少年,历经艰难磨难九死一生,如今不是成了天下有数的强者,威震四方,就是成了割据自立的诸侯,手提数十万雄兵。 世事如棋,人的命运因为充满曲折坎坷,总是难以提前预见,但这天下终归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可以一直携手并进的兄弟。 昨夜,他们并肩作战共同杀敌;今日,他们却已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临别之际,甚至连一碗酒都没有。 往后,他们注定要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继续迈进,头也不回。 下次再相遇,难料是敌是友。 沧海浮沉风雨莫测,当历史的洪流席卷天下,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能随波逐流,无人可以超脱于浪涛之外,站在岸上看别人的风景。 彼此在挣扎拼杀间,唯一能够期盼的,是成为洪流巨浪中的弄潮儿!  章五六二 大风起(20) 见完宋治,赵宁回到太极殿,百官眼神各异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探究之意。 很显然,大家都想知道,宋治到底跟赵宁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就算这些看不出来,也能透过赵宁现在的精神面貌,推测出一些东西。 陈询看了赵宁好一阵,很想过来问问情况,但又觉得自从到了太极殿,他跟赵宁来往已经不少,怕交谈过于频繁让人误会。 他倒不是担心别的,主要是不想妨碍到赵宁的计划,毕竟赵宁在含元殿上表现得很清楚:他并不偏袒世家。 高福瑞一直盯着赵宁,暗中的揣测从未停止:“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陛下面前吃了亏......但也不像是得了什么便宜,一点儿喜色都没有。 “可恨,这厮老奸巨猾,神色跟离开时没有差别,我根本不可能看不出来什么......” 就在高福瑞要放弃观察赵宁的时候,对方有意无意的往他这边瞥了一眼,高福瑞顿时心头一紧,慌忙挪开视线,生怕赵宁察觉到他的窥探。 他也不知道自己慌张什么,但就是心虚。 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忌惮赵宁,想要气势十足的看回去时,却见赵宁早已跟旁人说话去了,这让他心里憋得有些难受。 百官的猜测还没有答案,敬新磨再度出现,让百官都去含元殿。 走进含元殿,看到满头白发的宋治,以高福瑞为首的众寒门官员,无不是大惊失色,慌乱让他们的五官看起来很不自然,如同羊圈里受惊的羊群。 高福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一下子窜到了脑门,浑身都冷冰冰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猜测道: “陛下一夜白头,这是受了多大打击?局面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吗?不应该啊!难道,难道说......贵妃果真出了意外? “贵妃没能回来燕平?!” 想到这里,高福瑞如同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差些当场跳起三丈高。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可是太糟糕了! 别的不说,至少在赵宁力保的情况下,皇帝就奈何不得陈氏、韩式等世家,而一旦朝廷要派遣高手离开燕平去平定河北之乱,还得期望赵宁不要趁机造反。 高福瑞勉强按捺住心绪,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都怪臣等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才让陛下忧心至此,臣等该死!” 无数大臣,相继跪倒在地,悲声高呼。 宋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而后语调平稳道:“朕修炼出了点岔子,跟国事无关,尔等不必惊慌,都起来吧。” 接下来,宋治以身体欠佳为由长话短说。 他先是公布了那道敬新磨没来得及念的圣旨,只不过把内容改为了实证不足,他本身也相信世家的忠诚,所以先观察观察。 不过他最后还是要求世家的人都得留在燕平,不能随意外出。 至于陇右之事,他称魏无羡因为有杨佳妮突然相助,导致赵玉洁受了重伤,如今必须闭关休养,短时间不能出来理事了——他痛斥了杨氏的逆臣行为。 至于六镇大军,自然是立即回撤。不过这不是打不过凤翔军,而是没了军粮。等到今年秋收完成,再御驾亲征大举讨伐,毕其功于一役。 说完这些,宋治点了高福瑞的名,让他带着五名王极境高手,去河北平定乱军,务必在半个月内,将乱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尽数捕杀,一个月内灭掉乱军。 高福瑞心乱如麻,非常不想离开燕平,失去众多高手的保护,但宋治态度坚决,他只能躬身领命。 ...... “皇帝隐瞒赵玉洁的死讯,是想稳定人心稳住局面,但这其实是个昏招,若是魏无羡、杨佳妮宣扬此事,人心岂不是会更乱?” 赵宁回到郡王府,将在皇宫的事跟周鞅、黄远岱叙述了一遍,周鞅思虑一阵,说出了上面这番话。 黄远岱摇摇头:“不管魏无羡、杨佳妮怎么说,皇帝都可以一口咬定赵玉洁没死,他甚至还可以让飞鱼卫找一个跟赵玉洁相像的女子,易容装扮一番,让对方简单露一两面,混淆视听。” 周鞅不认同黄远岱这番话。 他道:“寻常女子可以做到外貌相似,但修为是做不得假的,一旦魏无羡、杨佳妮把赵玉洁的人头拿出来,大伙儿起了疑心,想要一探究竟,而假赵玉洁不能展露修为,岂不露馅?” 黄远岱面色变幻,眼神显得有些怪异。 周鞅一头雾水:“老黄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黄远岱闷闷道:“只怕赵玉洁的人头不会出现。” 周鞅一愣:“为何?” 黄远岱看了赵宁一眼:“对志在逐鹿的魏氏与杨氏而言,宋氏是敌人,赵氏也是,能让宋氏与赵氏维持平衡,互相掣肘、牵扯更久,对他们更有利。”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 周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一时之间也没了话头。 赵宁道:“赵玉洁的事皇帝瞒不了多久,估计他也没打算瞒太久,在他看来,只要河北的事情解决,局势有所改观,这个消息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周鞅接过话茬:“所以关键还是河北。” 赵宁看向黄远岱:“河北之事还需要多久?” 黄远岱回答道:“依照目前的情况看,再有两三个月,大势可成。”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消息报上来,都是黄远岱一手处理,所以他对各地的情况最为了解,这也符合他军师的身份。 赵宁闻言放下心来。 世家的事情暂时解决,陈氏、韩式、蒋氏等家族保住了,赵宁可以跟陈安之交差——世家必然消亡归必然消亡,但却不能是以被满门抄斩的方式。 接下来,陈安之等世家王极境修行者会回到燕平,有了这些人,燕平城里的世家、寒门王极境数量,就会相差不大,双方力量会有真正的均衡。 ——昨夜孝文山一战,世家高手杀了几个寒门高手,但大部分还是逃了出来,魏无羡、杨佳妮忙着追杀赵玉洁,无心顾及他们。 均衡是赵宁想要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这个时间是留给河北平民军队的。 由他在幕后主使,一品楼、长河船行带领底层百姓,反抗压迫剥削为公平尊严而战的风暴,虽然已经形成,但还没能扩大到河北全境。 这是大齐天下中,第一批为自己的权利而战的平民军队,赵宁需要他们真正壮大起来,而且不能拔苗助长,必须是他们自发奋起汇聚成海洋。 只有这样,大军才能凝聚出属于自己的信念,日后河北的这股风暴,才好蔓延到整个天下。 河北之外的地方,除了中原部分州县,赵宁眼下还不关心,也关心不了,浪潮需要一步步蔓延,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他不急着造“造反”,急了,那就真是在造反,而不是在进行一场革新战争。 只有真正的乱世,天下大争的乱世,才能蕴蓄出新的东西。 春秋战国,孕育出了诸子百家,为了治理好这个天下,为了强大各个国家,乃至为了追问个人生命的意义、天地存在的道理,他们孜孜不倦的探寻着、交锋着。 可从那之后,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有过那样激烈光辉的思想狂潮。 一方面,这固然是因为天下经济基础就那样,已有的学说已经足够“先进”、全面、够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儒家的地位已经渐渐稳固,形成了统治力。 赵宁要新的学说,新的国家,必须要有新的基础。 这个基础,一方面是掀翻旧有秩序、破而后立。 所以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取代宋治,而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天下大争! 只有在这种统治秩序崩溃、上层对世道失去强力压制的情况下,天下百姓才能有为自己而战的机会,才能诞生出反抗剥削压迫,追求公平尊严的意识; 另一方面,是赵宁自己做不了,必须依靠别的有志之士的东西。 “高福瑞即将去河北,告诉下面的人,好好迎一迎他。”赵宁对黄远岱说完这句话,起身离开轩室,前往自己居住修炼的院子。 天下大乱,自己不能没有实力,赵宁要抓紧时间修炼。 ...... 漠北王庭。 蒙哥走进萧燕的帐篷,扬着手里的一份文书兴奋的道:“南朝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进攻陇右的六镇大军,忽然被凤翔军在大震关外击溃,现在四散而逃,而从始至终,赵玉洁都没有露面——没有一个王极境露面! “河北之地,二三十个州县的齐人,忽然相继攻打官府、占领城池,举起了造反的大旗,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里面竟有王极境高手!” 萧燕正捧着一本书在看,那是她从齐朝带回来的,闻声抬头,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显得兴致缺缺。 “你怎么没什么反应?这是大好事啊,是我们的机会!”蒙哥奇怪的坐了下来,他在陇右被魏无羡羞辱,现在正想找回场子。 萧燕漠然道:“你忘了大汗的命令?眼下是我们休养生息的时候。除非南朝脆弱得像是一张纸,否则我们不能轻启刀兵。” 蒙哥不服气:“不能动用大军,出动一些高手强者,给南朝添些乱子,总是对日后二次南征有用的吧?” 萧燕的目光移回了书册,“你这么有冲劲,怎么不去找大汉?” 蒙哥瞅了萧燕一眼,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河北撤退的时候,留下了一些人手,这些人想要做事是不可能,但充当眼线打听些消息,总是可以的。 “现在南朝风云突变,很多事看起来都匪夷所思,我无法知道底细,你却可以查得明白,就不能吩咐下面的人一声? “或许真有机会呢?” 萧燕本来不想理会蒙哥,但见对方如此热忱,只得叹了口气: “眼下南朝边境封锁,我们的人来往不方便,消息传递很慢,就算打探到了什么,也过了时机多半没用。” 蒙哥不愿放弃:“那你到底做不做事?” 萧燕默然片刻:“罢了,姑且试试吧。”  章五六三 四方皆反(1) 风雪亭。 宋治站在亭中,负手俯瞰着皇城:“让你去河北平乱,是要你建功立业,确立更大的威望,往后统领内阁。你可明白?” 高福瑞连忙拜倒:“朕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宋治没有回头看他:“成行之前,有什么想问的?” 高福瑞抬头看了看皇帝背影,犹豫片刻,试探着道:“陛下,唐郡王果真没有谋反之心?” 宋治没有立即回答,似乎自己也没十成把握,片刻后徐徐道:“无论唐郡王到底是什么打算,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他需要忠臣的名声,赵氏想要满门忠烈这块招牌!” 高福瑞若有所悟。 宋治顿了顿,接着道:“既然他暂时不谋反,还需要这种名声,就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能妨害朕。 “你这回去河北平叛,只管放手施为,既不用担心暗处会有世家高手发难,也不用忧虑燕平局势有什么变化。” 听宋治这么一说,高福瑞心头大定。 心绪定了后,思虑也活泛起来,他寻思着道:“只要平定了河北之乱,皇朝就能等待秋收。在此之前,纵然魏氏得了关中、杨氏在淮南造反,危害也有限。 “等到皇朝不再缺粮,大军出动,就能在魏氏于关中立足未稳,杨氏在淮南还没成气候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宋治微微颔首,“既然知道这些,那就去好生办差,早些平了河北乱军。” 高福瑞领命告退。 风雪亭只剩下宋治跟敬新磨后,宋治依然注视着燕平城,一动也不动。 高福瑞把局势想得简单了些,实际情况会复杂不少,但宋治的应对之法大体不差。要说把握,宋治把握不小。 追根揭底,他手里握着寒门力量。 寒门的发展壮大还在进行中,并且会攀上新的高度,必然不断涌现出大量人才与高手,只要寒门能一直为他所用,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 赵玉洁虽然没了,但再过一段时间,寒门中未必就没有王极境后期的高手出现。在皇朝还有战事,有风云激荡的情况下,这甚至是一种必然。 差别只在于要多久。 而无论要多久,到了最后,寒门的高手强者数量,都不是世家能够抗衡。 眼下赵氏、魏氏、杨氏高手众多,只不过是沾了国战的便宜,其它世家还有陈安之那些王极境,也仅仅是因为世家底蕴深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但这注定是世家最后的光辉了。 “朕有寒门为爪牙,无论你到底在想什么,到了最后,赢的一定是朕!”宋治目光灼灼,重新确立了自信。 念及于此,他一甩衣袖,转身离开风雪亭,前往修炼之地。 以他如今的修为加上传国玉玺,并不惧怕赵宁;但如果他能成就王极境后期,那么传国玉玺就能发挥更大作用。届时,他要击败赵宁轻而易举。 ...... 赵宁在湖边喂鱼的时候,刚刚回到燕平的陈安之冒出了头。 赵宁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没什么伤,微微点了点头:“这场酣战感受如何?” 陈安之知道赵宁问的是跟魏无羡冰释前嫌、并肩作战的感受,此行他最在乎的是这个,赵宁也清楚这一点。 “爽快!”陈安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赵玉洁是谁杀的?”赵宁打算把这个问题弄个清楚。在问出这句话时,他在乎的答案其实不是魏无羡亦或杨佳妮,而是赵玉洁是不是真的被杀了。 这次只要能让赵玉洁回不了燕平,目的就已经达到,能够把赵玉洁手刃当场自然是最好。 但在赵宁的潜意识中,他觉得赵玉洁并不是那么好杀的。 如果好杀,乾符六年在代州城,他那一刀就该要了赵玉洁的命,而不是被突然出现的范式子弟救走。 如果赵玉洁没有非凡气运,也不可能在十几年间历经辗转,有如今的地位与修为。 前世,在大齐覆灭之时,赵玉洁是唯一因之得到巨大好处的齐人; 这一世,如果在赵玉洁入宫后,他没有成功搅动风云,无论宋治怎么想,在赵宁自己看来,往后这个天下的主人是谁还不一定。 前面黄远岱接到的孝文山之役的消息,只有大致结果,没有个中细节,现在作为当事人的陈安之回来了,赵宁当然要第一时间问个清楚。 “不知道。” 陈安之摇摇头,“赵玉洁尝试过突围,远走了百余里,魏蛤蟆跟杨佳妮追过去的时候,以我们的修为没人跟得上。 “后来汇合的时候,魏蛤蟆跟杨佳妮说的是,赵玉洁坠入黄河不见了踪迹。 “不过,赵玉洁身受重创,气海破碎修为被废,是魏蛤蟆跟杨佳妮确认过的,不会有问题。她那时候坠入黄河,应该不可能有生还机会。” 没有把赵玉洁的尸体亦或是人头带回来,让赵宁亲眼确认对方的死亡,是陈安之觉得此行不圆满的地方。 说到这,陈安之笑了笑:“退一万步说,就算赵玉洁没死,可她没了修为,也就是废人一个,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跟死了毫无区别。” 气海破碎的人不可能重拾修为,这是千百年来确认无疑的事。若非如此,赵玄极、莫邪、干将等人受伤后,赵宁不可能不努力挽救。 赵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正要说些其它事,黄远岱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东西:“殿下,有封信,是耿安国的,他的人眼下就在门房。” 赵宁接过信件抽出来看了看。 郓州军打散后,耿安国成了郓州团练使,是郓州军主要将领中,唯一留在郓州地界的人,他麾下的梁山将士,大部分奉命驻扎在郓州。 只不过朝廷在郓州建立了一个藩镇,名为义成军,下辖郓、滑二州,节度使王武昔日曾是孔严华的心腹。 耿安国在郓州的日子并不好过,主要是受到王武的打压排挤。在郓州军各个将领中,他也是给赵宁写信最频繁等人,隔三差五就一封。 信件的内容,除了问安之类的话,主要就是抱怨被王武各种刁难、克扣粮饷什么的,怨气深重。 近来,耿安国话里话外,都在试探赵宁有没有造反的意思,如果有,他肯定第一个率部支持。 “殿下要不要见耿安国派来的人?要不要回耿安国的信?”在赵宁浏览完新的内容后,黄远岱问。 耿安国的信太多,赵宁偶尔才回一封,说的也是让对方好生当差之类的话。 赵宁稍作寻思,决定给耿安国写一封信,让对方的人带回去。 ...... 郓州。 耿安国看罢赵宁的信,若有所思。 信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劝他不忘初心、保持本心,若能如此,无论世事沉浮都不会彷徨失措。 耿安国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能认字已经是不容易,一时间没想明白赵宁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如果仅仅是字面意思,那就是一番废话。 是废话就不必写信。 赵宁从来不说废话。 要是换了个人,给他写信把话说得这么隐晦,他一定会破口大骂,但赵宁不同,这不仅是因为耿安国敬重赵宁,更因为他明白赵宁的处境。 以赵宁如今的身份地位,和皇帝对赵氏的忌惮情况来看,赵宁不可能说些会被人抓住把柄,给自己惹麻烦的话。 耿安国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的部下来报,节度使王武叫他过去,说是有要事。 耿安国只得把信收好,带着几名亲卫打马出营,进入郓州城。 街上行人不多,耿安国策马缓行于人流中,左右有认出他的百姓,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时还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眼中明显带着厌恶嫌弃的表情。 更有甚者,还往地上吐了口痰,一副看到强盗的模样。 耿安国面色低沉,强忍着怒意。 他想起大半年前。 国战刚结束时情况不是这样的,他率部回郓州驻防时,得到消息的百姓夹道相迎,一张张布满笑容的脸上,充满对他的敬重与膜拜。 彼时,他们高喊着英雄。 声音是那样嘹亮厚重,让耿安国好似听到了战鼓声。他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自己心里想的是:原来这就是做英雄的感觉,真好。 他曾在这里浴血奋战多年,他的亲朋好友把命留在了城墙上下,正是因为他们的牺牲,郓州城的百姓才免遭北胡大军祸害。 他曾跟随赵宁渡河北伐,攻破北胡沿河防线,让王师成功进入河北,最终将北胡赶出了大齐,让这里的百姓迎来了和平岁月。 他当得起英雄这个称呼。 在那天明媚的阳光下,耿安国默默告诉自己,你不再是一个绿林悍匪了,现在你是皇朝王师的将领,是大齐的功臣,往后要做一个合格的英雄。 可惜的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身为英雄的耿安国,并没有得到英雄该有的待遇。 一个不知所谓,没听说有什么显赫军功,却身居高位的节度使王武,来了郓州之后,不容置疑的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忘记自己以前的郓州军身份,做好他的下属听从他的安排,成为寒门势力的一份子,要么回梁山继续为盗,等着被剿灭。 耿安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忌惮赵氏,尤其忌惮赵宁,所以对赵宁的旧部,一定要分化打压。王武还算给耿安国面子,没有直接对付他,而是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耿安国不认为这是选择。 他敬重赵宁佩服赵宁,甘愿为之牵马坠蹬,而王武是谁他完全不知道,也看不起对方。身为一个恩怨分明的绿林好汉,他不觉得自己有选择的必要。 结果不言而喻。 章五百六十四 四方皆反(2) 从那之后,王武不是找理由克扣、拖延发放他的粮饷物资,就是找借口说他的各种不好上本弹劾,要降他的职。 除此之外,王武还经常故意当众羞辱他触怒他,想引得他怒火上头大打出手,背上触犯、殴打军帅的罪名。 这些耿安国暂时还能应付还能忍,但有一件事,耿安国无论如何都忍不了。 那就是王武千方百计败坏梁山营的名声。 对方先是不知从哪里,搜罗出了梁山营在国战之前,劫道抢掠杀人越货的种种事迹,在城中大肆宣扬,抹黑梁山营的形象,说他们是强盗贼人。 而后,对方针对梁山营的将士布下各种陷阱。 梁山营的将士到了青楼窑子,总会碰见故意找茬的人,一怒之下出了手,往往就会伤人不浅。而青楼窑子的老鸨姐儿,都会出来作证,说梁山营的将士经常睡觉不给钱,时常殴打别的客人。 有时候梁山营的将士,在路上碰到恶霸欺负弱小,上前行侠仗义,末了官府一审,往往“恶霸”才是苦主,被殴打的人反而恶贯满盈,于是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梁山营成了专会助纣为虐的存在。 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单个来看没什么大不了,多了就成了梁山营贼性不改的铁证。 于是英雄成了过街老鼠,落到了近乎人人喊打的境地。 耿安国质问过王武,这样肆意妄为,就不怕寒了天下英雄的心? 没想到王武冷笑着回答,英雄在对上层有用的时候才是英雄,当英雄妨碍了上层那就是强盗贼人。聪明人从不会跟能决定谁是英雄谁是强盗的存在作对。 耿安国虽然愤怒异常,但却无计可施,王武是节度使,背后还有大人物支持,对方掌控着话语权,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引导舆论。 控制了舆论,自然就能定义谁是英雄谁是强盗。 “这操蛋的世道!” 看了一眼节度使府邸大门前的节钺,耿安国恨恨的朝地上吞了口唾沫。 进了府邸,耿安国见到了高坐在太师椅上的节度使王武。 对方没有丝毫寒暄的意思,甩手将一纸公文丢给耿安国,满脸威严的宣布: “你治军无方,不能约束麾下部曲,导致梁山营将士成天胡作非为,在郓州城不断闹事伤人,致使百姓怨声载道,已到了不能不收拾的地步。 “这是调令,看清楚了,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郓州团练使,朝廷贬你去益州做录事参军。” 说到这,王武满含讥讽的笑了一声:“知道益州在哪儿吗?蜀中。距离这里千里之遥。还有,你营中的人,一个都不能带走。” “即日启程,不得耽误。 “耿安国,希望你到了益州后,能够好生办差。那边的刺史是我同乡,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会好好待你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王武一副你就等着被扒皮抽筋吧的样子。 耿安国握紧了手中的公文,额头青筋暴突,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好半响才一字一句的道: “我跟我的兄弟们,是为国浴血奋战的功臣,是一个个忠义热血的大丈夫! “你们,先是夺走了我们应有的待遇,让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而后,你们又夺走了我们的尊严,让我们从英雄变成了过街老鼠! “今日,你又要让我们兄弟离散,还要把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都夺走,军帅,你这是在要我们的命,想要我们生不如死啊!” 耿安国抬起头,猩红的双眼豺狼一样盯着王武。 王武冷笑不迭,志得意满地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从你不肯做我的忠犬那一天开始,你就注定了要走上穷途末路!” 耿安国站起身,弓起背:“王武,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现在就杀了你?” 王武哈哈大笑,笑得无比肆意猖狂:“耿安国,你修为是比本帅高,可这又如何?修为高就能为所欲为?你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你若是敢造反,敢跟陛下作对,朝廷大军围攻之下,你那血战多年,好不容易混出头,有了官身的满营兄弟,就都得死!” 说完最后那个“死”字,王武看耿安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气急败坏,却只能抓耳饶腮的猴子,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不屑。 “嗬嗬......” 耿安国发出不是恶鬼胜似恶鬼的笑声,一双通红的眸子,此刻竟然散发出几分恐怖的阴绿: “如果是换作半年前,我的确不敢造反,就算有万千屈辱,为了兄弟们有一口饭吃能保住一条命,也只能忍了。 “但是现在,你口中的朝廷,可还有你说的那么强悍? “六镇大军进攻陇右,跟凤翔军对垒数月,结果如何?主帅被重创生死不知,几十万将士一夜溃败,尸横遍野! “天下最强大的三个世家,如今已经反了两个,一个正在占据关中这千古以来的霸业根基之地,一个正雄视东南要掐断朝廷半数的财赋来源!” “河北、中原,已有数十个县邑起了民变,焚烧官府打杀官差,眼下正成蔓延之势,而朝廷呢?朝廷的人马还没看到,州城都被攻占了两个! “王武你这吃狗屎的东西,到了现在,还敢拿朝廷来压我?! “你既然知道我是绿林出身,怎么就不想想,太平盛世的时候,我姑且敢占山为王,跟官军纠缠厮杀,到了如今这烽烟乱世,岂会不敢再上一次山? “你可以侮辱一个官吏,可以让一个百姓忍气吞声,但你竟然敢羞辱一个悍匪,想要一个悍匪卑躬屈膝,你脑子是不是已经被狗屎塞满了? “今日,我耿安国就是反了,你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耿安国后脚骤然发力,真气嘭的一声爆发出来,霎时将附近桌椅碾压得尽数化为齑粉,而他的身体则如炮弹一般冲出,直取惊恐起身的王武! 王武没想到耿安国真敢造反,而且是在节度使府邸直接发难!意外、震惊与瞬间降临的恐惧,让他禁不住双股颤栗、肝胆欲裂。 但他对耿安国并非没有防备。 耿安国刚一动身,王武背后的屏风两侧,就有一刀一剑两道匹练疾速袭出,从两翼分别攻向耿安国左肋下、右脖颈! 显然,这是王武早就安排好的护卫。两人的修为虽然比不上耿安国,却也是少有的强者,有威胁耿安国性命的实力。 眼下耿安国只要一击不中,王武从骤然遇袭的惊恐中回过神,配合他们便足够自保,届时,节度使府邸的修行者就会群起而至! 一旦陷入被围攻的境地,无论耿安国杀多少人,只要王武可以保住性命,城外大军中的将校们再支援过来,莫说一个耿安国,两个耿安国也得死无全尸! 剑气已到身前,刀光更是切开了护体真气,耿安国若是继续往前,不可避免要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他选择一往无前! 剑气与护体真气相互抵消,青锋继续向前,靠着符兵本身的锐利,刺穿了他的左肋! 但却没能穿透他的脏腑,毫厘的差别间,他稍稍挪动了腰身,避过了要害。 长刀触碰到了他的身体,带飞了一蓬血肉! 却没有划破脖颈,带走的也是肩头的血肉。 而耿安国的左手,就像是铁钳一般,在下一瞬紧紧攥住了满面惊骇的王武的脖子!与此同时,他右手成拳,真气如芒,狠狠轰在王武的小腹处! 王武身体离开地面,腰背弓得犹如虾米,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想要挣扎,可是脖子被耿安国掐着,丝毫不能动弹。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耿安国,目光中充满疑惑不解,不明白耿安国为什么能这么不要命,硬是顶着剑气刀光也要冲过来。 耿安国张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杀神般桀桀笑了一声。 国战期间,他跟着赵宁历经苦战,生死之险岂止碰到过一次,早就在死人堆里磨砺出了非人的凶悍与出众战技,自然知道九死一生的时候,该怎么抓住生机。 至于王武,一个不是在打败仗撤退,就是在打顺风仗抢攻的家伙,哪里会有他这种经验? “修为高又如何?修为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耿安国满含讥讽的笑了一声,再度曲起手臂握紧拳头,瞅准了王武气海的位置,猛地轰了出去! “不要!” “快住手!” 两位护卫惊呼出声。 他俩在耿安国制住王武的时候,就纷纷收了符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对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但他俩没想到,耿安国并未就此收手,还半分犹豫都没有的连续出手,刹那间轰碎了耿安国的气海,废了对方的修为! 王武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声,顿时传遍半个节度使府邸。 “耿安国!你这是在自绝退路!” “你再也没有选择了!” 两名护卫既想动手跟耿安国拼命,又不敢真的有所动作,眼下王武只是没了修为,性命还在,仍是节度使。 耿安国单手提着昏死过去又立马被呛醒的王武,闻言回过头,桀骜不驯的低笑两声:“退路?选择?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是一个悍匪,生来就是要造反的,造反的人需要什么退路?” 两位护卫嗔目结舌,哑口无言。 就在刚才,耿安国想明白了赵宁信中的话。 不忘初心。 他的初心是什么? 他是一个悍匪,他的心自然是一颗悍匪的心! 是一颗官逼我反我就敢反的心! 梁山好汉都有一颗这样的心! 他,耿安国,梁山营众将士,今日反了!  章五六五 四方皆反(3) 河北,沧州。 作为朝廷派出的六名王极境修行者之一,范子清跟着高福瑞来到沧州已经有好几日。 在此之前,他们先是去了瀛州,试图寻找叛军首领,奈何没有发现对方的行踪,而后又去了冀州,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在朝廷的兵马——瀛州、冀州附近州城的驻军,赶到瀛州城、冀州城之前,他们没有对两城平民军队动手的打算。 就算他们杀伤一批平民军队战士,将平民军队赶出州城,但凡是朝廷兵马没有赶到,就难保城池不会被乱民重新占据。 毕竟他们不可能守在冀州、瀛州城,他们的任务是捕杀平民军队中的王极境高手,这是平定乱事的关键,时间也很紧。 而只要乱军挟持大量百姓人质,他们就不能肆意出手尝试灭杀乱军,一旦误伤的无辜百姓太多,他们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之所以到沧州来,是因为高福瑞接到消息,沧州境内有平民军队聚集向沧州城进击的迹象。 根据之前的经验,平民军队在进攻州城的时候,必有王极境高手打头,以确保战事顺利,故而高福瑞率先赶到沧州,守株待兔。 平民军队要进攻沧州城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范子清、高福瑞等人刚到城里,就看到这里人心惶惶,很多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逃难。 “乱军势单力薄,不堪一击,尔众大可不必惊慌。有官府与驻军将士在,沧州城坚不可摧,朝廷必然会平定乱军。顶多两个月,河北乱军就会死绝!” 范子清看着高福瑞站在城门上,面向城内城外的百姓慷慨陈词,一副信心十足我就是权威的样子,心里想要呕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当年,他作为皇后的扈从军反攻万胜城成功,紧跟着又克复了家乡中牟县,昔日作为死对头的同僚,还帮他照顾好了家人,让他体会到了英雄的荣光。 在那之后,皇帝整编皇后扈从军,他被纳入元从禁军序列,就再没见过最为敬佩的皇后娘娘,倒是能够经常见到皇帝陛下。 国战开始的时候,范子清不过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之所以愿意为了忠义二字抛家舍业去战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皇后赵七月的感召。 但这并不代表他抗拒效忠皇帝,相反,效忠皇帝是每个寒门齐人的莫大期望与荣耀。 刚进元从禁军的时候,范子清只是认为皇帝做事不厚道,在皇后功勋卓著的情况下,竟然拆解了皇后的扈从军。 到了燕平,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范子清逐渐认清了皇帝任人唯亲、假仁假义的真面目,对皇帝不分黑白打压世家、猜忌赵氏的行为,深感不忿。 范子清虽然再没见到过皇后,但却听说过对方的处境,在得知皇后被恃宠而骄的贵妃排挤,即将取而代之的时候,大为震怒。 在他心目中,中原危在旦夕之时,毅然决然返回汴梁,稳住大局人心还反攻杨柳城成功的皇后,是大齐天下最大的英雄之一。 而这样的英雄,却被皇帝那般不公平的对待,连皇后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这让范子清深深为皇后感到屈辱。 因为出身“清白”,在被陈安之当作残兵收拢,成为皇后扈从军之前是万胜城守军,跟皇后并无瓜葛,且才能出众修为提升快,范子清得到皇帝信任,很快被提拔。 他宿卫宫廷的时候,经常跟在宋治身边。 他渐渐熟悉了高福瑞这个人。 对愿意为了忠义二字,离别父母妻儿,沙场拼杀的血性男儿来说,高福瑞这种玩弄权术,媚上欺下的文官,是范子清最为痛恨的那类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身居高位执掌大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另一个是想要取代皇后的贵妃赵玉洁!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堂,跟范子清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也不是他浴血疆场九死一生想要保护的对象。 “乱军虽然祸害了一些地方,但这些地方比起整个大齐皇朝来,微不足道。之前朝廷是心慈手软,不想大动干戈,这才让乱贼一时得逞。 “陛下英明神武,乃一代圣君,现在朝廷已有完整布置,区区小贼,反手可灭!你们速速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休要惊慌逃窜!” 高福瑞挥舞着手臂,借助修为之力,让自己的声音远传八方。他说话的时候,好似自己就是真理,自己说的话绝对不会有错,百姓不相信他就是愚不可及。 范子清熟悉对方这种做派。 他听说国战时期,对方经常代表朝廷在各地发表自己对国战的见解,都是些北胡必败大齐必胜的言论。 可范子清记得很清楚,当初西河城失守,郓州战区危在旦夕,中原防线差些全面崩溃,就是因为这个人对战争的判断出了大错。 现在,对方又在大言炎炎。 一如当初。 范子清不懂,高福瑞明明在郓州犯了致命错误,是整个大齐皇朝的罪人,为何还能在后续国战中继续招摇过市,以皇朝军事大才的身份公开发言。 他更加不能接受,对方高官厚禄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举国百姓明明都在声讨他的。 所以现在看到对方又在做同样的事,范子清才感到如此恶心。 高福瑞还在唾沫横飞,看样子很享受当下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必须保护对方,不能抽身离开的范子清,只能神游物外。 他想起中牟县的妻子,最近给他写的信。 因为他现在是禁军将领,王极境的修行者,还受到皇帝信任,所以他的妻儿在中牟县生活得很好,地方官府的人都很巴结。 妻子在信中提起一件事,说的是中牟县的县令,因为战后恢复民生有功,得到朝廷嘉奖,加官进爵了。 邸报上说县令为了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怕最高的山,走最险的路,心血和汗水洒遍了千山万水千家万户,用自己的辛苦换取了百姓的幸福。 而实际上,妻子省亲的时候,看到很多百姓连水都没有,附近的水渠坏了一直没修过,水坝干涸也没官差来问,现在吃水都要跑几十里用扁担去挑。 范子清之前就在中牟县当差,自然知道中牟县是什么情况,不过他在投身军伍前身份低微,根本管不了这些事。 妻子是在感叹乡亲疾苦,而在范子清看来,这反应出的是皇朝吏治的崩坏、黑暗与腐朽。 “如此世道,百姓怎么可能不造反?”范子清这样想,“大齐刚刚经历国战洗礼,有血性的人多得很,可不是太平日久百姓失去勇气的时节。”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冒出,刚到沧州,他们就听说郓州出了事。 郓州原团练使耿安国,竟然在节度使找他议事的时候,突然失去理智变得丧心病狂,出人意料的发动突袭,仗着出众的修为境界,擒住义成军节度使王武,当场废了对方的修为。 而后,耿安国挟持王武为人质飞出节度使府,并在城门上召集他麾下的梁山将士入城。 因为性命掌握在耿安国手中,王武不得不依照对方的意思,将城防交给了梁山将士。 义成军十万将士,有九万驻扎在郓州城外,这其中,耿安国的部曲只有两万多——王武把重兵布置在郓州城,就是为了防备、盯紧耿安国的旧部。 面对这么多义成军,要是真正面拼杀起来,梁山将士就算骁勇善战,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 可王武自身受制于人,不能不把城池拱手相让。 王武怕死,不代表他麾下就没有胆大妄为的悍将,在耿安国所部接收城防时,身在军营的王武副将,就打算不顾王武的生死,纠集精锐冲进城中。 可还没等王武的副将带人杀出营,耿安国就率先出手,带着自己的心腹强者,直接冲进营中,连杀数位骁将,于万军之中擒住王武的副将,斩下了对方的首级! 一场短促的激战,耿安国震住了义成军,人人皆畏之如虎,不敢再轻举妄动上前半步。 再后,耿安国不顾王武的苦苦哀求,在城楼上当着郓州军民的面,拧下了对方的人头,并向所有人宣布:他反了! 一时之间,城中百姓无不肝胆发颤,骇然不已。 面对城内城外的军民,耿安国先是痛述朝廷不公不义、赏罚无度,表明的王武无道丑恶,把自己这种国战功臣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只能奋起反抗; 而后,他列举了陇右凤翔军、河北各路义军的辉煌战绩,以此证明皇帝已经不得人心,大齐必会覆灭,表示自己会联络对方,壮大自己的声势。 最后,耿安国给了义成军众将士两个选择: 要么投降,成为他的部曲;要么就地卸甲,离开郓州。 最终,郓州城外的六万多义成军,有三成选择留下,七成选择卸甲离开。 对离开的这部分人来说,他们只要回到朝廷控制的州县,就能万事大吉。 郓州被耿安国夺去,是因为节度使王武跟他的副将都被杀了,不是他们这些将士的过错,法不责众,朝廷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日后朝廷平定郓州,还用得到他们,届时他们就能披甲执锐,恢复之前的身份地位——至少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唯一的问题是,在他们卸甲之后,耿安国有可能翻脸。  章五六六 四方皆反(4) 但是四五万将士就算没了兵甲,有那么多修行者在,战力也是不俗。 双方真打起来,姑且不说耿安国的部曲会死伤多少,单是这种出尔反尔、屠戮数万人的暴虐行为,就是自掘坟墓,足以让耿安国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是耿安国信守了承诺,任由四五万将士离开郓州,只不过规定了方向,不能去滑州,而且派了精骑随行,以监督他们不在逃散过程中祸害沿途百姓。 最新的消息是,耿安国已经整肃完大军,亲率三万将士直奔滑州。这一回,耿安国没给滑州的义成军选择余地,只有一句话:降者不杀! 范子清长吐一口气。 耿安国只要能顺利攻占滑州,就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与威信。而以对方的修为境界、梁山将士的整体素质,以及滑州义成军的力量,这又是必然的结果。 范子清不知道该怎么评定耿安国的行为。 如果是在国战结束前,他十成十会认为耿安国是贼性不改,应该被按律处置;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他觉得,耿安国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 “这个天下到底怎么了?是现在特别黑,还是一直都这么黑?”范子清抬头看向苍穹,似乎想要老天给他一个答案。 可他因为双眼直视烈日夺目的阳光,给刺激得视野一片漆黑。 ...... 高福瑞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带着范子清等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城门回到官衙。 接下来,众人在沧州一连等了好些天,都没看到平民军队来攻城,高福瑞派出了许多修行者打探,小股的乱军倒是有看到,但距离攻打州城差了太多。 高福瑞越来越焦躁。 眼看着距离皇帝规定的期限愈发近了,高福瑞终于坐不住了,大手一挥:“去冀州城!” 到了今日,冀州半数地域,共计四个县的地方,都已被平民军队控制。 范子清原以为这些地方会乱成一团,百姓在兵祸下生不如死。 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地方除了军队多些,到处可见平民战士,商贾暂时断绝之外,秩序并没有什么改变,百姓该做什么的还是在做什么,一片平和。 平民军队并未去祸害百姓,两者相安无事,相处得十分和气。 到了冀州城上空,高福瑞忽然狞笑一声,抽出长刀,运足真气,用力向城中刺史府的方向一劈,霎时间,百丈刀芒如星河倒挂! 刀气之下,刺史府的屋舍院墙无不倒塌,烟尘四起,大量平民战士身首异处,渲染出朵朵刺目血花,更多人受到波及倒飞出去。 范子清瞳孔猛缩。 他看得分明,刺史府门前的大街上,十几个百姓遭受了池鱼之殃,在刀气下或死或伤,其中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当场被真气爆成一团血雾! “出手!灭了冀州城,杀光这里的乱军!本官就不信,那些满嘴公平正义的青衣刀客,还会继续做缩头乌龟!”高福瑞厉声下令。 “住手!” 范子清心绪激荡之下,暴喝出声,挡在了高福瑞面前,如同一只炸毛的野兽,“高福瑞你在干什么?!你刚刚杀了好些无辜百姓! “这城里有那么多平民,你竟然要我们灭城?你还有没有人性?还想不想跟陛下交差?!” “滚开!”高福瑞顿时大怒,长刀猛地一扫,逼退范子清,“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本官?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先把你拿下!” 言罢,左右一看,见其余四名王极境中,还有人面露不忍、犹疑之色,高福瑞冷冷道:“完不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你我都得死! “冀州城的这些百姓,分明是已经投了叛军,这才跟他们和睦相处,我们不是在滥杀无辜,而是在平定叛乱! “都给本官立马动手,否则军法处置!” 不等其他几名王极境有所反应,范子清骤然拔刀出鞘,刀锋正对高福瑞,怒发冲冠道: “高福瑞!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屎东西,除了在关键时候误国误民,就是不知羞耻的以权谋私,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今日你若再敢动手杀平民,我范子清誓要食尔肉寝尔皮!” 高福瑞被范子清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拿刀指着范子清直打哆嗦。 他怎么都想不到,深受皇帝信任提拔,本该跟他一条船的范子清,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跟他翻脸,态度还这般果决,言辞还如此恶毒! “范子清!你想造反,想做逆臣贼子,想害得全家老小被凌迟处死?好!本官成全你!” 高福瑞忍无可忍,举刀朝范子清劈了过去,同时不忘招呼其他高手,“给我拿下他,谁不动手,谁就是勾结乱军,本官必定禀明陛下,让他不得好死!” 刚刚还迟疑的其中两名王极境,想到高福瑞在宋治心目中的地位,一个抽出长剑对准范子清,一个低下头绕到了范子清侧翼。 范子清勉强挡住高福瑞一刀,已是陷入被四面围攻的境地。自知陷入死境他的他,想要劝说那两个被迫参战的王极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能以什么理由劝说对方? 指责高福瑞擅杀平民,罪大恶极? 这样的话他刚刚已经说过,如果有用,对方就不会听高福瑞的命令。 说高福瑞多行不义,必被皇帝治罪?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高福瑞误判北胡军情,致使西河城数万将士枉死,给皇朝带来了那么大的危害,宋治都没有处置他,现在他杀些平民,又算什么? 除这些外,范子清还能说什么? 能说的只剩下一个。 既然高福瑞罪大恶极,既然皇帝不顾百姓死活,这样腐朽的朝廷这样黑暗的皇朝,就该被推翻! 如果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有志之士,就该奋起造反! 造反......这两个字范子清能说吗?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造反。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像耿安国一样造反! 这个选择来得太过突然,让范子清措手不及,这道坎太过高阔,瞬息之间他迈不过去。 可高福瑞等人没有给范子清思考的机会,他们的杀招已经降临,范子清纵然拼杀经验丰富,无数次在生死之间磨砺过,极力闪避腾挪,也被立即打得吐了血! 这一刻,范子清无比绝望。 他的人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绝望。 即便是刚上战场,在万胜城与北胡大军殊死搏杀,一万同袍死得只剩下八百人,他也不曾这样绝望。 彼时,他虽然心知自己必死,但心中尚且有一束光, 那是对大齐皇朝的忠义信念,是对身后家园的无上挚爱,是坚信最后大齐必然战胜北胡,家人亲友必然迎来美好世界的信心。 但是现在,范子清心中没有了光。 这个皇朝是如此黑暗。国战胜了,却比国战时更加黑暗! 就算他今日不死,来日又能如何面对这种黑暗? 一时之间,范子清都有种束手待毙的想法。 直到下一个刹那,他听到了一个妩媚又清亮,充满揶揄与嘲讽的声音。 那声音道:“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公然内讧,是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还是想演一场好戏取悦我们?” 范子清陡然一个机灵,再看清场中局势时,发现高福瑞等人已经跳出战圈,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并聚集在一起万分戒备的看着四周。 四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有一名王极境高手掠空逼近。 四个王极境,不是三个!范子清心头一惊。乱军之中,江湖之内,竟然有整整四个王极境高手! 说话的人来自东面,是个妆容艳丽、身段婀娜的女人,年纪虽然偏大,但风情万种惹人心动。 “本官正到处找你们,却不想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福瑞冷冷一笑,不仅不畏惧,反而官威十足,“你们祸乱州县,残杀官民,十恶不赦,神人共愤,天地不容,准备好受死了吗?!” 扈红练没理会高福瑞,而是看着范子清,浅浅笑道:“范将军,若不是我等来得及时,你眼下已是身首异处了,现在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范子清深吸一口气:“请问。” “你可愿与我等一道,为了我们自己和天下万民的公平与尊严而战?”扈红练收敛了笑意。 范子清还未开口,高福瑞已是大声厉喝:“范子清,你敢?!你若敢阵前投敌,必然十族不保,男的为奴女的为娼!现在悔悟,本官尚可既往不咎!” 瞥了一眼训斥奴才般训斥自己的高福瑞,范子清再度深吸一口气,看向扈红练,一字字道:“范某愿为正道而战!” 扈红练拍了拍手:“好!” “好”字一出口,北方的尺匕,西方的方墨渊,南方蒙着脸的陈奕,同时出手,配合从东方出剑的扈红练,霎时攻向高福瑞等人! 在范子清表明态度之前,朝廷这方是六名王极境,扈红练这边是四名王极境,随着范子清改换阵营,双方立即变成了五五对决! 章五六七 四方皆反(5) 一品楼在大齐有三名王极境,分别是大当家尺匕,二当家扈红练,三当家方墨渊,作为一个江湖势力已经是不可想象。 这份实力,比之乾符初年的赵氏都要强。至于现在,除了赵氏、魏氏、杨氏,再没有哪个世家,拥有超过两名王极境。 但仅靠扈红练这三位当家,还不足以对付高福瑞等人,所以国战后被授予了朝廷官职,在魏州任团练使的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蒙面过来相助。 四对六,数量差距依然明显。 宋治虽然暂时确信赵宁不会谋反,却也不敢真的放下防备,再者世家王极境已经回归燕平,需要充足力量制衡,能抽调六名王极境来河北,已经是极限。 这六名王极境对宋治来说,是可以迅速平定河北之乱的绝对把握,也是他平定河北乱军的最后依仗。 此事若成,这六名王极境还可以有别的用处,譬如说去其它的地方平叛;此事如果不成,那么宋治手中的王极境力量,暂时就只够勉强自保。 勉强自保的前提是,魏无羡与杨佳妮不杀到燕平来。 对河北平民军队而言,以高福瑞为首的这六名王极境,是眼中钉肉中刺,只有战胜了对方,他们才可以继续壮大自身,在河北烧起熊熊烈火。 而对赵宁来说,高福瑞这个人必须除掉。 ...... 眼见范子清临阵投敌,拔刀向自己掠杀过来,一副彼此有深仇大恨,必须你死我活的模样,高福瑞又惊又怒。 惊是因为随着范子清投敌,双方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变,高福瑞再无必胜对方的把握;怒则是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差事要被耽误,要被皇帝治罪,急火攻心。 不过情况再坏也就是这样,双方势均力敌,高福瑞还不至于畏惧、怯懦。 作为朝廷有数的大员,皇朝顶尖权贵,身份地位决定了,高福瑞不可能瞧得起江湖草莽,怀揣着轻蔑鄙夷之情,他挥刀迎战,同时向其他人下令: “杀光他们,陛下必有厚赐!” 挡了范子清一刀,将对方逼退,高福瑞打算趁势进攻,先解决这个叛国贼——对方先前受了伤,不轻不重,战力有所下降。 两人虽然都是王极境初期,但高福瑞距离王极境中期已经只差一线,而范子清不过是刚刚成就王极境,彼此实力有所差别。 柿子捡软的捏,先杀掉范子清,就能让人数差再度出现,高福瑞自忖可以稳操胜券。 然而他一刀刚刚斩出,气势磅礴的刀气匹练还未斩中范子清,就被一道剑气迎住,从中斩为两截,霎时爆裂消散,无影无踪! 高福瑞神色一僵,目光瞬间凝固,已是受到巨大惊吓,就像半夜如厕的人撞见了鬼,几乎想要不顾一切转身就跑。 不等他有所动作,第二道剑芒已如山峰坠落,当头向他劈了下来,高福瑞脸色大变,连忙拼尽全力迎接。 真气崩散,刀剑相击,高福瑞如被大锤击中,胸口一闷,呼吸丢失,下一刻本能的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了出来。 “王极境中期!竟然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看到持剑的扈红练,意识到这一点的高福瑞,惊骇欲绝,差些当场下跪求饶。 眼下的大齐,除了赵宁、魏无羡、杨佳妮这些人是王极境后期,属于超脱常理的存在,其他人能够成就王极境,就已经是莫大幸运。 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非常少,朝中就只有宋治、宋明、孙康而已。 高福瑞怎么都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江湖修行者,竟然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江湖草莽这么简单! 高福瑞想要逃跑,不顾一切的逃跑。 但是吐血需要时间,哪怕只是一口,身体也会有在高手看来,相当长的僵硬时间。在这个时间内,高福瑞不可能有任何战斗动作。 而他又没在吐血之前,及时拉开与扈红练的距离。 于是他看到了扈红练嘴角的笑容。 冷漠、残忍,勾勒出几分不屑与鄙夷。 下一瞬,扈红练手中的剑,闪电般穿透高福瑞的护体真气,硬生生刺穿了他的脖子,从咽喉处进,在后颈露了出来! 高福瑞第一口血刚吐掉,后续源源不断的鲜血,就从他的咽喉、嘴里涌出。 “嗬,嗬嗬......”高福瑞浑身乱颤,脸上皮肉发抖,不可置信又惊恐万分的看着扈红练,想要发声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快,他的双眼中有泪水夺眶。 那是恐惧的眼泪,也是绝望的眼泪,就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子。 扈红练嗤地一笑:“堂堂皇朝参知政事,皇帝的左膀右臂,手握大权左右无数人命运荣辱的大人物,到了垂死关头,也是会害怕得哭的吗?” 高福瑞“嗬嗬”个不停,看起来很想说话,泪水模糊的双眼里充满乞求与期望。他这是在恳求扈红练饶他一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扈红练当然能读懂高福瑞的眼神,所以她眼神愈发冷冽,目光充满冷酷: “在你随便动动手指,就将十几个平民百姓屠杀的时候,你有给那个年轻母亲半点求饶的机会吗? “有了荣华富贵,做了人上人,就全然没了敬畏之心,真以为自己讨好了皇帝,就是神的奴才,可以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随意屠戮了?” 扈红练手握剑柄,真气顺着符文阵列涌入剑身,还在高福瑞脖子中的长剑,顿时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对国家对百姓犯了这么多罪,早就该死上百回千回,全因为有皇帝庇护,你才能嚣张到现在。 “可从今日开始,皇帝自身都会难保,这大齐的天下,再也没人能护得了你! “所以,高福瑞,去死吧!” 听到扈红练这番话,高福瑞双目圆睁,惊得浑身一抖,原本已经被制住的身体,竟然摆脱了扈红练的控制! ——可惜的是,这太晚了,也没什么用。 同一时间,扈红练手中长剑上的剑气爆开,高福瑞的脖颈就像是一个被撑炸的气球,内里的真气流光千万束的溢开,嘭的一声炸成了无数血色粉末! 非只是脖颈,高福瑞的胸腔与脑袋,都给炸没了大半。 绚丽的血雾与一片当空散开的断肢碎肉,是高福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高福瑞这个人,而他会拥有的,注定只是史书上的骂名。 高福瑞的死亡来的太过迅捷突兀,让其他朝廷王极境修行者措手不及。 有人反应出奇的快,第一时间选择了掉头就跑,有人因为震惊而恍然失神,被面前的对手趁机击伤; 有人则在剧烈的心潮翻涌下,勉强支撑着对手的猛攻,心中却已经是一片冰凉与绝望;还有人在见识到扈红练的实力后,脑中灵光一闪,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投降!我跟范子清一样,愿意投靠你们,为了世间的公平与正义而战!” 最先开口的那名朝廷王极境,是之前高福瑞严令进攻范子清时,低着头绕到范子清侧翼,没有当即出手的人。此刻,他已经联想到了很多深层次的东西。 扈红练微微一笑:“降者不杀。” 有了第一个投降的,就有第二个。 不过没有第三个。 第三个被范子清等人联手杀了。 原因有三个。 其一,王极境修行者天下有数,对他们的品性与过往作为,一品楼早就一清二楚,这个人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其二,此人之前没有劝阻高福瑞灭城的行为,进攻范子清时出手十分狠辣;其三,新投过来的王极境们需要递交投名状。 ...... “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有四名王极境高手。” 收拾完冀州城被毁坏的刺史府,范子清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感慨万千的对指挥完众人做事的扈红练道。 扈红练边走边道:“现在是七个了。而且不是你们,是我们。” 范子清听得一阵默然,此行六名朝廷王极境,被当场斩杀了两个,逃走了一个,加上他转换阵营的有三个。 隐约间范子清又有些振奋,就如扈红练所言,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己人有这么多高手,无论自保还是成事,把握都大了许多。 “二当家,你是不是早就笃信我会临阵反戈?”范子清认真地问。 扈红练没有隐瞒:“我们要做的是杀掉高福瑞,而不是击败他们,以四对六就没有这个把握,高福瑞有逃生的机会。 “只有你投靠过来,高福瑞身边没有两个高手策应,才会必死无疑。正因如此,你们到了这里后,我们没有立即露面。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高福瑞着急,让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触犯你的底线激怒你,让你走向他的对立面。” 范子清怔了怔:“那你们岂不是坐视了高福瑞滥杀无辜?” 扈红练眼神一暗:“我们也没想到,高福瑞当时会有那样的举动,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这是我们的过失。” 范子清沉默下来。 半响,他嗓音暗哑道:“这场战争虽然是为了天下人的公平与尊严,但却不知要死多少人,烽火连城之下,受牵连枉死的百姓亦绝对不会少。” 扈红练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肃然道:“世间之事,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为了中原文明再上一个台阶,为了往后更多人更长久的幸福,革新战争不可避免,我们这代人必须要承受代价,经历这种阵痛。” 范子清愣了愣,不解地问:“阵痛?革新战争?” 扈红练点点头:“公子说过,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经文明之阵痛,这阵痛就是革新战争!” 章五六八 四方皆反(6) 燕平,唐郡王府。 赵宁刚从修炼室出来,黄远岱便走进了院子。 “殿下,河北的事成了!高福瑞伏诛,范子清等三名王极境,已经被扈红练纳入麾下。”黄远岱将一品楼送上来的情报交给赵宁。 飞鱼卫虽然在监视着郡王府,但一品楼作为赵宁的羽翼紧密行事时,这些人还被皇帝藏着掖着,双方的实力和对燕平的经营程度,早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整个燕平城,一品楼的修行者现在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莫说传递消息,就算是暗杀谁行刺谁,会被飞鱼卫察觉、抓到的可能性都很小。 黄远岱的话刚说完,目光落在赵宁身上,陡然眼前一亮,抚须笑道:“恭贺殿下,修为又有精进。” 青竹山一役受伤后,赵宁用了很长时间恢复修为,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刻苦修炼,但境界这种事终归不能一蹴而就,到了今日总算是有明显进益。 不过距离天人境还差得远。 赵宁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眉宇间隐有喜色露出,将其递还给黄远岱,边走边道: “有了这七名王极境,河北大军算是站稳了脚跟,往后没那么容易遭受巨大挫折了,可以平稳扩展控制地域。” 朝中的寒门、帝室王极境修行者拢共也就二十来人,这一下折损了五个,是很大损伤。加之先前魏无羡、杨佳妮击杀赵玉洁时,顺手杀掉的几个,现在宋治麾下的高手已是捉襟见肘。 黄远岱跟在赵宁身旁,寻思着道: “范子清会跟高福瑞走向对立,这是我们事先就料定的事,其中一名王极境倒向我们也在两可之间,但第三名王极境的投靠......” 说到这,他露出回忆的表情:“根据一品楼过往对这个人的情报搜集,他的倒戈恐怕是权宜之计,往后有可能成为隐患。” 赵宁不以为意:“让扈二娘多注意就是。如果确实不能留,那就果断设局除掉;如果可以留,一个王极境不好平白折损。 “大势之下,像这种本身品性不端、心思活泛,迫于压力投靠我们的人,往后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 黄远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笑了笑:“这天下真正良善的人与真正恶毒的人一样少,大部分都是世道是什么颜色他们就是什么颜色。 “世道清平百姓生活相对顺利的时候,但凡稍有教化,良善之民便比比皆是; “世道浑浊大众生活困苦饱受压抑,内心怨气深重不得不发泄的时候,无论怎么教化,遍地都会是牛鬼蛇神。” 这话的潜台词是,现在大齐虽然多的是贪官污吏,与品性不端只顾私利的修行者,但往后若是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这其中的不少人都会变得好一些。 赵宁认同黄远岱这番话。 黄远岱接着问赵宁:“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恐怕不会什么都不做,对皇帝接下来的应对,殿下有什么推测?” 赵宁没有猜测。 无论宋治做什么,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那么重要。 当然,不是说一点都不重要,只是已经无法对他和他正在做的事,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黄远岱见赵宁不说话,便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照某看,皇帝这回估计是真要求殿下了。” 上回赵玉洁遭遇截杀,宋治没有求着赵宁去河北平乱,让赵宁多少有些心怀不畅——他为大齐做了那么多,可皇帝但凡是有选择,怎么都不肯信任他。 这次宋治会怎么选,赵宁已是丝毫不在乎。 赵宁这时候关注的是别的事:“大齐内患、内斗逐渐严重,社稷不稳已经摆上了台面,北胡不会坐视不理——至少萧燕不会。” 黄远岱想了想:“北胡在国战中损失惨重,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南征的实力。 “青竹山之战后,元木真身受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没有他这个天人境领头,北胡那些王极境根本做不了什么。 “毕竟他们连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都没有。” 天元部族的强盛,完全依赖于元木真个人的天赋修为,没有元木真改良修行功法,草原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王极境。 元木真虽然让北胡极快强大起来,但因为底蕴不足也有些短板,譬如说元木真之下,修为最强的修行者都只是王极境中期。 原本太子蒙赤是能跟上元木真的步伐,成为王极境后期的,可因为赵氏带着雁门军胜了凤鸣山之役,元木真把蒙赤当作了棋子丢弃。 蒙赤之下,博尔术、察拉罕、蒙哥等人,最有可能成就王极境后期。博尔术已经被赵宁阵斩,蒙哥又太过年轻还需要世间,眼下也就察拉罕值得一看。 但就算察拉罕成为王极境后期,单靠他一人,北胡在大齐也掀不起大风浪。 赵宁摇了摇头:“不可小觑萧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得防微杜渐。往后大齐的天下会乱,以萧燕的能力,只要她想,总能见缝插针。” 时至今日,河北的平民军队,已经蔓延到了数十个州县,虽然攻下的州城目前只有两个,但许多州府之下的县邑,都落入了平民军队的掌控。 不少州城隐有被包围之势,成了一座座孤岛。 河北平民军队能发展得这么快,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萧燕之前在河北施行过仁政。 因为发现大齐克复河北后,自己饱受官府欺压、地主剥削,日子过得还不如萧燕主事河北时,很多百姓心中落差太大,怎么都想不通,这才愤然反抗。 说到这,赵宁目光渐渐深邃:“对宋治来说,内患远比外忧更值得重视,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内患不可控他就会失去帝位,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死路一条,外忧只要不逆天,他就算到了江南割地求和,也能做半壁江山的皇帝。 “宋治不愿用赵氏,可不代表着他一定不愿借用天元王庭的力量。 “皇帝借用异族兵马平定国内叛乱,这种事在史书上可是有过清楚记载的,而且不是一两件!” 黄远岱读书虽然不如周鞅多不如周鞅细,却也称得上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赵宁所言不是空穴来风,当下面容肃杀。 他难得的沉声道:“殿下放心,某这就去安排,但凡有北胡细作、眼线亦或者被收买的可疑之人,打听军国情报皇朝大事,某必严查! “对北境各个要道某也会严密监视,并且联络苏叶青等人,让她们在草原帮忙盯着。” 唯有隔绝皇朝内部紧要消息泄露到草原,才能避免萧燕看到机会觉得有机可趁,而进行什么让人防不胜防的行动。 赵宁微微颔首。 ..... 皇城,崇文殿。 “陛下......” 敬新磨见御案后的皇帝良久不动,担忧之下忍不住轻唤一声。 宋治刚刚看了两份奏本,一份说的是义成军节度使王武,在郓州被耿安国所杀,后者公然叫嚣造反,正率兵攻打滑州城。 另一份奏本,则是说淮南节度使杨佳妮,以清剿大江河匪为由,出动五万兵马,顺江而下袭取了镇海节度使的江阴城,开始染指吴越之地。 看罢这两份折子,宋治就脸黑如墨,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佳妮反了也就反了,郓州的耿安国又是怎么回事? 节度使王武是饭桶不成,手握七万多兵马,麾下骁将如云强者如雨,竟然被只有两万多部曲的耿安国给擒杀了? 耿安国哪里来的胆子,靠着两万多人就敢造反,公然跟朝廷百多万兵马、皇朝三百多州一千多县对抗? 如果说这两个消息,还只是让宋治心塞,那么高福瑞战死在冀州,其随行五个王极境,只有一个逃回来的战报,则是让他怎么都无法承受。 范子清,那是他信赖提拔的寒门将领,怎么就会临阵倒戈?怎么就能这般狼心狗肺,完全不念君恩,不知皇恩浩荡? 敬新磨刚刚唤了两声陛下,就见宋治面颊一阵抽搐,而后额头骤然发黑,整张脸像是碳灰一般难看,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皇帝.......又被气吐血了。 “陛下!” 敬新磨心头一颤,连忙过去搀扶,倒出丹药给对方服食。 好不容易让宋治缓过气来,敬新磨抚着对方的后背,苦劝对方保重龙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耿安国为何要造反,范子清为何要背叛皇朝,他们为何要辜负朕的厚望?! “难道......难道朕真的是昏君? “朕,先是失去了贵妃,如今又失去了高福瑞,左膀右臂都断了,还怎么统领天下万民,维持江山社稷? “大伴,朕......难道真是昏君?是要丢掉祖宗社稷,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昏君?” 宋治抓住敬新磨的臂膀,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潮翻涌,差些再度吐血。 敬新磨连忙宽慰:“陛下勤于政事,从不曾沉迷享乐,更不曾为私欲耗费国帑,怎么会是昏君?若是昏君,怎么会大败北胡,赢下国战? “陛下万勿胡思乱想、妄自菲薄,这都是那些逆臣贼子作祟、奸邪小人当道,纵然一时为患,终究会被陛下平定!” 宋治满脸迷茫,他上次好不容易重建的信心,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已是再度烟消云散:“平定?怎么平定?还有谁能去河北平乱? “难道要朕御驾亲征不成?区区一群乱民,一群江湖贼寇,就要逼得朕御驾亲征?这样的皇朝,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敬新磨说不出话来。 以当下的形势而言,皇帝不可能离开燕平去河北,否则后背就会有危险。 皇帝眼下的无助、凄苦与无力,敬新磨感受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还是天下之主? 跟普通人家无法战胜普通灾难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末了,宋治慢慢恢复镇定——些许镇定,强撑着精神对敬新磨苦笑道:“大伴,去......去传唐郡王吧。” 敬新磨心如刀割。 这一刻,他发现宋治笑得比哭还难看。 章五六九 四方皆反(7) 赵宁走进崇文殿,拱手跟宋治见礼。 今日是无风的阴天,空旷宽阔的大殿里没太多亮光,夏日午后的燥热很沉闷,无论高高耸立的廊柱还是低垂的帷幔,都让沉郁的空气更显压抑。 御案后的宋治虎豹般盘踞在皇位上,在刻意表现的俯瞰众生的龙威之外,是跟这个大殿融为一体的晦暗,压迫有余中气不足,就像是暮年的百兽之王。 地台两侧束手而立的大内高手,身似山峰气势如渊,既在收敛自身锋芒又在努力衬托皇帝的威仪,一如官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沉默中暗藏毁灭之力。 这是皇帝私人的大殿,是对方行使皇权的战场。 在这里宋治是唯一主人,来者皆为客人,若是主人愿意,大殿随时能变成客人的烈火地狱,让后者肉体与精神都坠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但在赵宁眼中,眼前的崇文殿如同大战后血流漂橹的战场,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死气;无异于一望无际的坟地,散发出腐朽衰败的气息。 置身于此,赵宁唯一的念头,是让它灰飞烟灭。 “唐郡王,朕可否请教你两个问题?”宋治开口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神态中却又有一种我不是屈服于你,只是因为身为明君应该不耻下问的意味。 赵宁不卑不亢:“陛下请说。” “乾符十二年,我大齐正值太平盛世的巅峰,北胡何以会在此时举兵南侵?”宋治摆出正经求教的样子。 赵宁摇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臣无法告诉陛下。” 宋治不以为然,却没有计较,紧接着又问:“去年我大齐刚刚击败北胡,眼下正该是再造盛世的时候,为何会忽然四处烽烟,涌现那么多叛贼?” 赵宁依然是摇头:“这个问题,臣同样无法回答陛下。” 宋治微微后仰上身,靠住了扶背,看着赵宁默然片刻,终于说出了实际内容:“在朕看来,国战因何而起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齐胜了北胡。 “在这场战争中,唐郡王居功至伟,赵氏战绩卓著,是为皇朝肱骨。 “如今天下何以会烽烟四起,在朕看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朝能平灭它们。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也是我大齐唯一的异姓王,可愿为皇朝领军平乱,为朕与天下百姓再立功勋,救万民于水火?” 这话说完,宋治既期待又戒备的看着赵宁。 赵宁还是摇头:“此一时彼一时。 “臣在国战时能屡立功勋,是因为皇朝上下齐心、同心同德;而如今形势不同,臣得不到陛下真正的信任,也就无法胜任这个重担。” 他说得很直接,既像是在表露心迹以示坦诚,又像是丝毫不在乎宋治会怎么想,不给对方留半分颜面。 宋治注视着赵宁:“唐郡王不愿为皇朝再度征战?” 赵宁喟然叹息:“非为不愿,实为不能。” 宋治沉默下来。 他良久不言。 赵宁看着宋治,同样是一言不发。 ...... 青州。 平卢节度使王师厚,接到了朝廷要他出兵郓州,剿灭耿安国叛军的命令。 当初博尔术渡过黄河,与赵宁率领的郓州军鏖战,战局僵持之际,博尔术麾下谋主尝试过策反王师厚,若不是赵宁及时阻止,王师厚在那时就投靠了北胡。 而后王师厚跟赵宁并肩作战,颇有功勋,兖州大胜之际,朝廷下令王师厚回守本镇,给赵玉洁腾出建功立业的地方; 赵宁渡河北伐,朝廷只让王师厚出动了两三万兵马,功劳有但是不多。等到朝廷大军进入河北,平卢军就跟郓州军一样,留在了博州一线作为后备力量。 平心而论,王师厚跟赵宁虽然有交情,但还谈不上生死之交,本身亦并非赵氏羽翼,但朝廷明显已经把他算作了赵氏一党,一直是区别对待。 国战中,许多军功不如王师厚的节度使、将领,因为朝中有人而不断加官进爵,王师厚力战多年,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 这让他对朝廷怨念深重。 这回接到宋治让他跟宣武军南北出动,夹击耿安国的命令,王师厚只是冷哼一声,就将诏令扔到了一边。 国战时平卢军辖境内的战事结束早,这一两年年景不错,王师厚并不缺粮,但他仍旧上书给宋治,说自己没有粮食。 除此之外,王师厚还说平卢军多年征战,甲兵损坏严重,如果要出征,必须得补充大量甲胄军械。 言下之意,朝廷如果想要他去攻打郓州,必须要给他粮饷军械,至于具体的数字——王师厚当然是狮子大张口。 “军帅这样要挟朝廷,就不怕陛下怪罪吗?”平卢军掌书记——王师厚的心腹,对王师厚的作为不敢苟同,忧心忡忡的打算劝说。 王师厚冷笑不迭:“如果是平常时候,本帅自然不会这样做,陛下也不会让平卢军出战捞好处,让本帅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如今皇朝烽烟四起,先是贵妃重伤后是高福瑞折损,陛下无人可用了,也没有粮食派别的军队了,才不得不用我平卢军,就这还要我们自己出粮草。 “陛下把我们当什么了?! “在这种情况下,战后陛下岂会给我们多少好处? “本帅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狠狠敲朝廷的竹杠,就是在做亏本买卖。 “至于陛下怪罪......还是先解决了魏氏、杨氏跟河北义军之后再说吧,在此之前,陛下哪里敢逼迫本帅? “就不怕本帅也造反?” 这番话让掌书记深受震动,张口无言。 他想了想:“陛下无粮也无钱,军帅想要敲朝廷的竹杠,得到好处,只怕.....” 王师厚嗤地一笑:“没有粮饷,难道连官职爵位也没有?” 掌书记恍然大悟。 原来王师厚真正想要的是这个。 说到底,王师厚还是不忿自己在国战中出了大力立了功勋,而朝廷没有给到该给的赏赐、尊荣。 王师厚要跟朝廷讨个说法,要给自己争一口气,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平。 掌书记迟疑着道:“如果陛下给了军帅高官厚禄,军帅真会出兵郓州?” 王师厚呵呵两声:“你说呢?” 掌书记这回反应很快:“当然是因势而动。 “如果朝廷能够平定河北之乱,军帅就出兵郓州;如果朝廷连河北乱军都奈何不了,那对天下已经失去掌控力,军帅何必再为这种皇朝拼命?” 王师厚对掌书记的悟性很满意。 “军帅,义成军那些被耿安国缴了械的兵卒,大部分都到了我们辖境。朝廷让我们收拢他们,保证他们的吃食,以备征伐郓州——军帅有何打算?”掌书记问。 王师厚淡淡道:“这世道乱成这样,有粮食就有一切,本帅的军粮是有大用的,岂能拿去喂食这群无能懦夫?” 掌书记犹豫片刻:“可他们没有吃的,难保不生出事端。” “那就出动精骑,赶他们去兖州。要生事端,也不能在本帅的地头上生!” “是。” ...... 中原,许州。 忠武军节度使张京,看着面前的宣武军掌书记,心头涌动的怒火让他很想拔刀砍了对方。 朝廷让宣武军跟平卢军南北夹击耿安国,宣武军节度使便派了掌书记到许州来,找张京借粮筹粮。 这原本没什么,宣武军要出战,军粮又不够,手里还拿着朝廷准许他们筹粮的诏令,来向邻镇借点粮食,实在是再正常合理不过。 但宣武军掌书记的态度太过倨傲,明明是来求人的,却趾高气昂的像是债主,言谈举止间,充满高高在上的意味: “张帅,军情如火,容不得片刻耽搁,还请张帅依照我们军帅要求的,十日之内,将五十万石粮食备齐,送到两镇边界的许昌县。 “若是迟了,贻误了战机,朝廷怪罪下来,只怕咱们都讨不到好。” 听到这些话,看着对方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张京杀意顿起。 莫说许州没有粮食,就算有,张京也不会给对方。 国战之前,为了一口吃的,张京带着流民攻掠乡里,专挑地主大户下手,后来被赵宁收服,按照赵宁的安排,率部融入了汴梁新军。 国战时期,赵七月回到汴梁,手下没有可用之兵,是张京带着营中十万将士,率先成了赵七月的拥趸臂膀,让赵七月站稳了脚跟稳住了局势。 在之后的战争中,张京屡立战功。 但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拥戴赵七月的汴梁驻军,国战后一直处境艰难,虽然靠着战功与大量部曲,成了一镇节度使,但却经常被邻镇欺负。 北面的河阳军、宣武军,就是其中的典型。 从淮南经由运河运来的粮食银子、物资军械,一到运河枢纽汴梁,便被宣武军攥在手里,本该发给张京的部分,总要先被对方搜刮一层。 每当张京上书朝廷,奏折到了中枢,都会石沉大海,在高福瑞面前就停住了,到不了皇帝面前——到了也没用。 而在张京打算武力反抗时,宣武军与河阳军便会联手向他施压,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 这回朝廷让宣武军出战郓州,宣武军便借机向邻镇伸手,想要大发横财。 其实不管是哪个中原藩镇,眼下都没有粮食,自己都不够吃。但迫于皇帝诏令跟宣武军的淫威,也只得勉强挤出一点给他们。 不曾想宣武军掌书记到了许州,竟然狮子大张口。 五十万石粮食,就算把张京卖了,也凑不出这些。 “陇右之战中,六镇大军一夜之间被凤翔军击溃,将士不是死伤就是被俘,参与此役的河阳军、宣武军亦是折损不轻,眼下要进攻郓州,军力够吗?” 张京没有动手杀人,反而赔上了笑脸,一副很体贴的样子。 章五七零 四方皆反(8) “张帅此言何意?”宣武军掌书记警惕的看向张京。 事实上,宣武军就是要借着这回去郓州平叛的名义,大肆筹粮招兵买马恢复实力。 再者,耿安国麾下现在没多少兵马,而且是新叛之将立足未稳,有平卢军配合,南北夹击不难成功。 张京笑得满脸奉承:“没有别的意思,本帅寻思着,只是借粮恐怕还不足以让宣武军稳操胜券,本帅愿意襄助宣武军三万步骑! “当然,不打我忠武军的旗帜,算是宣武军的部曲,这样一来,战后功劳就都是宣武军的,跟本帅没有关系。” 掌书记愣了愣,上下打量张京:“张帅如此深明大义,所求为何?” 打仗总要死人,宣武军老兵不太多,折损一个都值得心疼,况且到了战场上,还要跟平卢军争功——能有三万忠武军相助,这是天大的好事! 张京的眉眼更显谄媚:“同为皇朝节度使,解人危难也好,雪中送炭也罢,都是应该的。 “不过,本帅向来仰慕宣武军节度使,想要跟他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知可有这个机会?” 掌书记恍然大悟。 张京这是被欺负得服气了,不想继续吃亏,所以愿意放下身段,巴结宣武军节度使,希望以后能做个朋友。 “张帅的意思,我会如实回禀军帅,至于军帅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掌书记志得意满,先是做足了姿态,而后才露出笑容,“但张帅义薄云天,想来军帅不会拒绝。” “如此甚好!” ...... 宋治被王师厚气得暴跳如雷,在崇文殿指着青州方向破口大骂,完全没了帝王该有的威仪。 王师厚拥兵自重,在战前跟他要官要爵也就罢了,竟然还把义成军将士赶出了青州辖境,让对方流窜到兖州烧杀抢掠,引得兖州防御使不断上书哭诉。 “王师厚这混账,这是在找死!” 宋治恨不得立即下令,把王师厚满门抄斩。可他不能这样做,所以越想越气,越想脸越黑,又有些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大喊声:“十万火急,汴梁军报!” 宋治悚然一惊,讶异的望着殿外,这段时间他吃不好睡不好,忧心过度,精神已经有些经不起刺激,随时会成为惊弓之鸟: “汴梁怎么会有军情?还十万火急?” 敬新磨去殿外接了军报,打开后递给宋治。 宋治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 这一看,他先是怒不可遏,一脚将御案踹翻,想要大骂出声,嘴巴动了半响,硬是一个字没有,而后又愣了半响,好似没了魂魄,末了神色灰败的坐倒在皇位上,双目无神,失魂落魄,任由手中军报无声飘下。 敬新磨捡起军报一看,也不由得神色一变。 忠武军节度使张京,假意借兵给宣武节度使进攻郓州,让麾下三万步骑带着粮草进入汴梁地界,却在途径陈留县的时候,骤然发难,先是袭杀了随行的宣武军掌书记,而后悍然攻入县城! 与此同时,另一批忠武军自许昌县进入汴梁地界,一部夜半奇袭尉县并夺之,一部精骑跟上陈留县的忠武军,二者一起北上,兵锋直指汴梁城! 这份军报,就是宣武军节度使递交给朝廷的求援信。 “陛下......”敬新磨张了张嘴,以他的能说会道,这一刻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河北还乱着,黄河之南又连连出事,这大齐的天下还稳得住? “反了,反了,都反了......都反了......” 宋治先是呢喃一阵,梦呓一般,而后突然站起身,再度暴跳如雷,指着殿外的皇城、燕平、天下,声若奔雷: “全都是逆臣贼子,逆臣贼子!朕要灭他们十族,灭他们十族!” 他的吼声悲愤又凄凉,充满一个帝王不该有的无奈与惶恐。 严格意义上说,忠武军张京并没有造反,因为他没有说反抗朝廷,只是在对邻镇用兵,事后可以找很多借口搪塞,表明自己仍然忠于朝廷。 但张京莫说没有经过朝廷同意,连上书通报都没有,就擅自动兵突然攻杀大齐军队,已经在事实上谋了反,无论之后怎么说,朝廷的威严都已不存。 “陛下......”敬新磨正要劝宋治息怒、保重龙体,就见对方身体猛地一僵,而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陛下!”敬新磨连忙扶住宋治,顷刻间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觉得悲凉,莫大的悲凉,仿佛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们,抛弃了他们,在诅咒他们,要杀戮他们。 孤独,无助,凄惶。 “快,快去......去请唐郡王!”牙齿被鲜血染红的宋治,挣扎着伸出一只手。 之前宋治让赵宁去河北平乱,被赵宁拒绝了,宋治没有勉强,也不想勉强,因为勉强意味着认输,有恳求的意味。 但是此时此刻,宋治再也顾不得这么多。 ...... 赵宁走进崇文殿的时候,这里的混乱已经被收拾过。 他还没见礼,宋治就从御案后绕了出来,两步来到他面前,迫不及待抓住他的手,像个受到莫大委屈的孩子,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他,饱含慌张与不安: “唐郡王,大齐危矣!” 赵宁没想到宋治会是这副样子,这比他预想中的要严重很多,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宋治是在表演,还是真的走投无路的在哀求帮助。 赵宁还没开口,皇帝就满脸期望与恳求地道:“唐郡王,救我大齐,救朕的大齐,救你的大齐啊!” 此情此景,宋治好像不是在面对一个臣子,而是在面对一个值得信赖的战友,一个强悍雄健的亲人。 “陛下万勿如此,臣身为大齐子民,愿为江山社稷肝脑涂地。”赵宁道。 宋治眼前一亮,惊喜万分,好像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有种行将跳起来的冲动,又生怕这个馅饼是虚幻的,小心翼翼的不敢太动弹: “唐郡王愿意出战,愿意为皇朝去河北平定之乱? “唐郡王是我大齐战神,若是唐郡王愿意出山,区区乱军,旦夕之间必定灰飞烟灭!” 赵宁一阵默然。 宋治顿时一脸紧张,盯着赵宁不敢眨动眼皮:“莫非唐郡王仍是不愿再上战场? “唐郡王,你可是将门之后,是大齐第一将门的子弟,是镇国公的子孙!你......你怎么能在家国危殆皇朝有难的时候,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赵宁长叹一声。 他后退两步,躬身行礼:“若是陛下执意要臣出战,臣去河北就是。” 宋治大喜,连忙上前,再度紧紧握住赵宁的手,老怀大慰地道:“朕有唐郡王,好比汉高祖有萧何,蜀先主有孔明,唐郡王此番出战,必能再建奇功!” ...... 望着赵宁出门拾级而下,背影渐渐远去,敬新磨对坐在皇位上的宋治道:“幸好唐郡王这回答应了出战,如若不然,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宋治摇摇头,手捏眉心疲惫地道:“他不能不出战。无论他有什么理由,终究是大齐之臣,只要朕真心相求,就不能不提枪上阵。” 敬新磨点点头,认同了皇帝这个说法。身为臣子,有着不能拒绝的圣命,除非赵宁此刻造反,否则就一定得去河北。 说到这,主仆两人都没有再言语。 宋治不想赵宁去河北的,终归还是让他去了。 赵宁一直拒绝去河北的,最终仍是启了程。 这看似违背了两人的初衷,是两人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但眼下又没有谁觉得不合理。 是形势比人强,彼此到后来都只能做无奈的选择,还是各自别有图谋,一切仍在按照期望的方向发展? ...... 走下石阶,赵宁回头望了一眼崇文殿。 他的目光很深邃。 人间从未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血腥残酷。从这里发出的命令,不仅可以让天下伏尸百万,也可以让天下苍生困于水深火热中,饱受苦难生不如死。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指鹿为马,不过是寻常事,全看什么符合权力需要。 但人间也不曾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光明仁慈,若是从这里出去的命令,可以让天下百业俱兴、盛世繁华,官民相安无事,人人安居乐业的话。 恩泽万民,教化四方,令家国强盛,能叫万邦来朝,亦能推动文明不断向前。 这是人世间唯一可以毁天灭地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救苦救难的地方。 这是真正的圣殿,是神的唯一居所,也是真正的炼狱,是万鬼潜伏的魔窟。 而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模样,追根揭底,取决于拿主意的那个人——皇权越是加强,情况越是如此。 当皇权达到顶峰时,皇帝一言便可让文明倒退千载,一行就能让千年文明毁于一旦。 国家兴亡,系于一人之身;文明进退,决于一人之念。 而这个人并非真的是神,说到底也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以维护自身皇权为最高目标的人。 赵宁心中冷冷一笑。 上回来的时候,宋治问过他那两个问题,北胡为何入侵,天下为何大乱,他没有回答。 不是他没有答案,相反,他的答案清晰明了。但他不会跟宋治说,因为宋治不会因为这两个答案有所改变。 所以宋治不配听。 宋治只要灭亡就行了。 章五七一 山高水长(1) 旬日后,赵宁带着三万元从禁军,从燕平城出发,前往河北地“平乱”。 时至今日,除了攻占冀州、瀛州全境,河北平民大军已经将沧州、莫州两州的州城攻克,控制地域连成一整片,之前分散在各县的人马,现已基本完成汇合。 不仅如此,平民大军还向南用兵,偏师进入了贝州、德州地界。 河北大地,近乎三分之一已经落入平民大军手中,维系朝廷命脉的大运河更是被掐断,来自南方的钱粮断绝,物资商货大受影响。 若不是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宋治也不会让赵宁领兵出征。同时,这也是赵宁这回没有单人独骑出动,而是带了三万元从禁军的原因。 到了如今这份上,捕杀平民大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在战术上已经变得十分艰难,事情稍微不顺迁延时日,就无法遏制平民大军的蔓延之势。 目下宋治为赵宁制定的平乱策略,是逐步推进、层层清扫,卷席一般自北向南作战。 每攻占一个地方,就让元从禁军驻守一个地方,防止平民大军反扑,并配合随行的飞鱼卫修行者,严格监察地方,杜绝再有青衣刀客胁众生乱。 要实现这个安排,三万禁军确实太少。但如今朝廷着实缺粮,能出动三万人马已经是很不容易。好在秋收临近,一切似乎都有转机。 想要转机切实存在,就必须保证大运河通畅,如若不然,南方鱼米之乡的粮食便不能有效、快速、大量运上来。 正因如此,在得知忠武军节度使张京造反,进攻汴梁的时候,宋治才会急火攻心的又一次吐血。 ——汴梁是大运河在中原的绝对枢纽与腹心,丢了汴梁,南方的物资连河北都进不了。 没了运河,不说沿路乱兵阻隔,就说陆运路上消耗之大,海运的各种限制,就根本不足以支撑京师。 “此番有唐郡王领兵出征,大军一定可以马到成功,将河北乱军暴民迅速剿灭,我等这回要沾唐郡王的光建功立业了。” 赵宁在队伍前面策马而行,他身旁一名王极境笑呵呵的说到。 “建功倒还是其次,这次能有机会瞻仰唐郡王纵横沙场的英雄之姿,才是足慰平生之事。”另一位王极境表示自己对赵宁向来很钦佩。 赵宁只是笑了一笑,并未有任何回答。 这回出战,宋治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两个王极境跟随,既没有监视效果也没有太多助战之力,算是聊胜于无,表达一个态度。 赵宁抬头看向官道前方。 两侧的农田阡陌纵横,麦子已经开始泛黄,微风抚过,卷起阵阵起伏和缓的波浪,铺满视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一幅抖动的巨幅画卷。 于赵宁而言,所谓前方,是为必将到达的地方。不能抵达的前方没有意义,不叫前方。 天地亦是一副画卷,等着有人在上面浓墨重彩,留下精彩纷呈的印记,让这幅画更加生动多姿。 “是该到收获的季节了。”赵宁面上古井无波,唯有目光深邃悠远。 两名王极境不知道赵宁为何忽有此言,满脸迷茫的怔了怔,而后相继看向道旁的田野,自以为明白了赵宁的意思,一起点头称是。 ...... 黄河之畔,青山之麓,有一座渔村。 渔村名叫丰收村,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屋舍多是茅草屋,简陋矮小,村子里的人多半以打渔为生,有的也在山前平地种些粮食,勉强能吃饱穿暖。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小渔村算得上与世隔绝,等闲不会有达官贵人过来,纵然是官府的差役,也只会在每年收税的时候出现。 但是现在,渔村外围的山脊上,却站着好几个精锐修行者,境界最低的也是元神境,修为最高的竟然是一名王极境! 他们轻易就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林木中,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不用担心被发现,纵然是有渔民向这里望过来,也看不到山林间藏了一群人。 “三当家让我们过来,我们来了,却又不让我们见主人,眨眼半个月过去,三当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名络腮胡元神境将目光从一座茅草屋收回,开口的时候颇显不满,还向左右的同伴看了看,似乎在征求同伴的认同。 “你看人家作甚,人家又不是三当家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三当家的心思?主人不见我们,等着就是,你还敢有怨言?” 说话的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眼如秋水眉含春波,就是发髻衣衫的装扮像个少女,花花绿绿一大片,说话的时候还喜欢嘟嘴,让人看了难受。 络腮胡装作不经意的,扫了美妇人胸前那一片雪白一眼,继而摆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主人的吩咐我哪敢不从? “只是我们来了这么久,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主人险死还生,我们做属下的,怎么都要去探望问安才是,老是呆在这里算什么事?” 美妇人掩着红唇轻轻笑道:“五当家要是想去,人家第一个赞成。” 络腮胡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为首者——在场唯一一名王极境高手:“二当家,你是二当家,三当家管不着你,你带我们去看看主人如何?” 二当家是个身材颀长、面容阴鸷青年男子,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全身散发着让人不能直视的锋芒,仿佛一条时刻都在吐信的蛇王。 络腮胡本以为对方不会答应,毕竟大家到了这里这么久,性子暴烈的他早不是第一次提出进渔村,可对方每次都是不屑回答。 但是这回不同了,二当家稍作沉吟,便轻轻颔首:“是该去向主人问安。如若不然,只怕主人会认为我们不尊敬她。” 听到这话,众人都很意外,络腮胡跟美妇人交流了一下目光,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不只他俩,二当家也在怀疑主人到底是生是死。 作为一个有王极境存在,并且强者众多的隐秘组织,他们的耳目遍布四方,当日那场大战虽然无人在场,不曾亲眼目睹及时得知,但数日之后也得到了消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主人已经陨落,一方面惊慌失措为前途担忧,又一方面打算自立门户逍遥自在的时候,一直跟随主人左右的二当家传来命令。 正是这份命令,让他们这些当家的,来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 他们先后见到了二当家,通过二当家的讲述,他们弄清楚了主人险死还生的前因后果。 他们的主人,虽然已经在明面上光鲜辉煌万人之上,但从来没忘记过狡兔三窟,亦不曾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任何时候都想着退路。 正因如此,才有他们这个江湖组织的存在。 当日主人赶路的时候,二当家依照惯例隐蔽跟随在后面,在异变陡然发生时,二当家虽然焦急万分,但因为自身修为有限,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静候时机。 最后是她将主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带到了这与世隔绝的小渔村养伤。 这些时日,二当家不准任何人去见主人,理由只有一个:主人重伤未愈,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等到主人伤势好转,自然会召见众人,吩咐后面的事。 一开始,众人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随着半个月过去,所有人的心思都变了。 “二当家,我们跟你一起去。”络腮胡兴奋起来,众人无不附和。 美妇人眼珠子转了转,心思莫测。 这么大的组织,放到哪里都是一方诸侯。除了三当家,就只有二当家是王极境。如果主人真的死了,那二当家能就取代主人,成为大当家。 二当家回头环顾众人一圈,略作思索:“我们虽是诚心问安,但主人确实需要静养,人多了不好,四当家五当家跟着就好,其余人先等在这里。” 说着,他当先一步跨了出去,络腮胡跟美妇人连忙跟上。 来到山麓那座远离大部分屋子的茅草屋前,三人还没走进篱笆,就看见三当家端着一个木盆推门而出。 看到三位当家不请自来,三当家心头一紧,立即意识到不好,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反手关好门,眼神严厉的沉声道: “早已跟你们说了,没有主人的命令,不得擅自来打扰!你们如此作为,是忘了组织的规矩,还是不打算遵从主人的命令了?” 三当家的慌乱是有缘由的。 她虽然靠着几分侥幸,将主人从河里捞了出来,并且保住了对方的性命,还成功将主人带到这里隐居养伤,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主人气海破碎,修为尽数丢失。 主人醒来已经多日,在察觉到自己成了一介废人后,就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除了哀绝落寞、双目无神的望着屋顶,什么事也不肯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吃饭喝水都得三当家亲手喂,而且每每会洒出大半。 非只如此,大解小解的时候主人全然没有知觉......这就让三当家每天都得清理被褥,有时候一天还得好几次! 她那个无所不能的主人,仿佛已经死去,眼下躺在床榻上的,不过是一根木头。  章五七二 山高水长(2) 三当家完全能够理解主人的心情。 在此之前,主人是天上的日月,光芒万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现在没了修为,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变成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残废。 她的人生就此再无希望,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苦难,活得越久就意味着受罪越多,中间还可能被人垂涎美貌,当作玩物百般蹂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落差已经不是云泥之别,而是九天之上与黄泉之下的距离,换了谁又能接受得了? 三当家刚刚帮主人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眼下的木盆里的水,还有星星点点泛黄的污渍,只要靠近了稍微一闻味道,就能知道那是什么。 面对三当家的质问,二当家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继续迈步向前,阴暗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朝三当家一点点逼近: “我们不是忘了组织的规矩,也不是胆敢违抗主人的命令,我们只是不放心你!老三,这都半个月了,我们还没见过主人,而你又一直拦着......” 说到这,二当家的目光陡然一沉,仿佛蛇信就要向三当家当面飞射出去:“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眼看二当家逼近,三当家很想把木盆藏在身后,但却不能这样做,她脑子里冒出后退的念头,意图不让对方看到盆里的水,可示弱就意味着暴露问题。 然而,不暴露问题,对方也会马上知道一切! 三当家陡然叱咤一声,色厉内荏道:“二当家,你是想造反不成?!我现在让你退下!再敢向前一步,主人必不饶你!” 她期望着二当家能够知难而退,让她有机会等待主人“醒来”——虽然她不知道那需要多久,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又或者主人会就此疯癫。 但只要能扛过眼前这一劫,希望总归还是有的。 然而她错了,二当家依旧在前行。 对方既然敢来,就是下定了决心。 一个王极境下定了决心,又怎么会轻易更改? 三当家手脚发寒,如同一个赤身裸体的普通人,置身于大雪之中,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动弹。 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动静。 她以为那是错觉。 但眼前的二当家已是五官凝滞、浑身一僵,抬起的脚步再也没有落下,而是迅猛的收回到了身后,迎面便拜。 在他身后,四当家、五当家同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迟疑的,争先恐后的在院子里拜了下去。 他们一起饱含敬畏的低呼:“拜见主人!” 三当家如被雷电击中,猛地一个机灵。 随后,她听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不让你们来,自有不让你们来的道理,如此散漫随性,哪里还有半分精锐之相?” 声音不如以往那般威严,淡漠了不少,好似已经大彻大悟,对什么都已不看重不在乎,得到了大解脱大自在——三当家甚至怀疑对方飘在云上。 “主人起床了?主人终于肯说话了?主人竟然还能跟以前一样发号施令?”一瞬间的狂喜就像是雪崩,把三当家冲得不知身在何处。 但她没有表露出多少异样,只是侧身回头,让出地方。 至于二当家等人,已是在忙不迭的请罪,哪敢多看多打量她们,尤其是二当家,甚至开始连连叩首。 “念你们露宿野外十多天,也是问安心切,今日就不怪罪你们,退回原处吧。午后再带大伙儿过来。”门前的“主人”声音平静。 二当家等人连道遵命,起身后退出篱笆,这才敢转身离去。 众人走远,三当家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只一眼,她便恍然失神。 初升的朝阳刚过山头,金黄的光芒洒满对方的肩膀,充满温馨的活力,她披散的青丝在晨风中微微扬起,将片片阳光拨动得波光粼粼。 “主人”布衣木钗,干净素洁,白璧无瑕的脸庞美得空灵如云,原本就倾国倾城、胜过世间一切粉黛的面容,在此刻仿佛能让空气中的尘埃都主动避开。 见到这般飘渺如仙的主人,三当家失神良久,只觉得青山绿水都失去了颜色,天下的美好都集中到了一点。等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已是情不自禁喜极而泣。 “娘娘......” 端着木盆跟着赵玉洁进屋的小蝶,刚一踏进门,确认自己不会再被“深渊”的强者们看到后,便脚下一软哭着跪倒在地。 赵玉洁坐在了屋中唯一的板凳上,任由小蝶抱着自己的小腿哭泣,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抚摸对方的脑袋,笑容浅淡地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你的忠心,我这条命早已丢在了黄河里。就是往后不必再叫娘娘,我已不是大齐贵妃。” 小蝶哭了很久,为免被外面的人听到,她一直在努力压低声音。等到哭得浑身抽搐,好歹是停了下来,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双肩一抽一抽的道: “娘娘......主人虽然暂时没了修为,但只要回到燕平,以皇帝对主人的宠信,一定会想尽办法为主人恢复境界......” 赵玉洁轻轻摇头:“气海破碎,没有办法可救;丢了修为,对皇帝就已无用。就算恩情有些许残存,往后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何必去受那个气?” 说到这,赵玉洁将小蝶扶起来,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这让对方诚惶诚恐,怎么都不敢坐——以往赵玉洁最是重视尊卑规矩。 “如今流落民间,往后前路莫测,没了我相助宋治无法压制赵宁,这天下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还是不要再叫主人了,就叫姐姐吧。” 小蝶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这怎么能行.....小蝶万万不敢......” 赵玉洁最终还是让小蝶坐到了自己身边,这不是她多有力气,而是小蝶无法真的违逆她的意志。 拉着小蝶的手,赵玉洁看着她认真道: “小蝶,孝文山一战后,形势已有根本不同,昨日种种昨日死,再也不能带到今日来。你我要想在这烽烟乱世活下去,就得抛掉过去,不可执迷不悟。” 小蝶心头一震,失神呢喃:“昨日种种昨日死.....” 这间茅草屋原来的主人离开了渔村,已经很久没人住,小蝶带着昏迷不醒的赵玉洁过来时,用随身首饰向渔村租用了它。 午后,“深渊”的众位当家一起到了茅草屋,只不过都只能站在院子里,因为有王极境布置结界遮掩气机,倒也不担心被渔民看见。 赵玉洁安排完深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行动,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依旧做原来的事——所谓行动,也就是韬光养晦四个字而已。 因为赵玉洁一惯以来的铁腕手段,“深渊”的强者们没敢问太多,都乖乖领命行事。 赵玉洁身边只留了小蝶一人,连个暗中的护卫都没安排,这样一来目标最小,最不容易被人发现异常。 她虽然没了修为,性命却还在,无论赵宁的人还是宋治的人,包括各路诸侯的眼线探子,若是察觉到她的行踪,都有不放过她亦或者利用她的理由。 “姐姐,我看二当家走的时候,眼神不是太对劲,他该不会有什么龌龊心思吧?”茅草屋只剩下主仆——姐妹两人的时候,小蝶若有所思的对赵玉洁道。 “你虽然隐瞒了我气海破碎修为尽废的消息,他们也不敢当面用气机来探查我的虚实,但通过各种细节还是能有所察觉。” 赵玉洁回到床边坐下,对这件事显得不怎么在意,“不过有你在我身边,他们暂时不敢对我怎么样。 “如果想要把‘深渊’据为己有,眼下最重要的也是拉拢同伴、排除异己,而不是来找我的麻烦,平白无故让自己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 “所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还是安全的。” 小蝶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本来想顺着这个话头,问一问赵玉洁,若是二当家果真纠集了心腹、拉拢了其他当家,想驾空赵玉洁把“深渊”据为己有,该怎么应对。 但是她没有真的开口问。 因为她稍微一想就明白,如果二当家真的能够威服众人,赵玉洁是没有办法应对的。 赵玉洁已经没有修为,无论二当家还是其他“深渊”强者,都不会甘愿听一个废人对他们发号实行,他们也不会对一个废人顶礼膜拜。 所以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赵玉洁不会有能用来“平叛”的力量。 相通这一点,小蝶禁不住黯然神伤,深深为赵玉洁感到心疼。 对方明明是九天上的凤凰,既美貌无双又天赋绝伦,更兼才智双绝心性非凡,硬是从一个市井底层无依无靠的少女,靠着自己的奋力拼杀,成长为了大权在握修为绝顶的皇朝贵妃。 她本该享受无尽尊荣令万民膜拜的,奈何命运多舛沦落民间,这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与不公,又怎么再让她能像泥尘间的鸟雀一样,经受那些不该她承受的肮脏与苦难? 于是小蝶打定主意,无论日后有什么艰难险阻,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赵玉洁蹚平。 夜半,体力不济、伤势在身的赵玉洁已经熟睡,小蝶正要入眠,忽然感应到有人向茅草屋快速靠近!  章五七三 山高水长(3) 小蝶起身的时候,已经听见远近各处隐约传出的喧嚣。 没片刻,房门被重重拍响。 小蝶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张少女焦急的面庞。 对方喘着气满头大汗地道:“狗子哥跟他的娘被官老爷抓进了大狱,大伙儿正要去县城讨个说法!过来是通知你们一声,免得你们惊慌。” 小蝶跟面前这个五官清秀、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女很熟悉,她们到了渔村后,对方经常带着些鱼干果子之类的东西过来,算得上是朋友。 对自己跟赵玉洁的身份,小蝶的说法很简单很合理: 他们是从关中躲避兵灾的富人家,赵玉洁是夫人她是丫鬟,但是半途遭了乱兵、山贼,家中的人都被杀了,全靠男主人与护卫掩护,她们才勉强逃出来。 少女每回过来拜访,都会跟小蝶说一阵话,言谈举止间,不难看出她对大家闺秀这种存在的羡慕高看,这也是她亲近小蝶的原因。 “我知道了,你们去吧。”小蝶没打算掺和这事。 狗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无论打渔种田都是一把好手,而且品性端正性格热情,被看作是下一任村正的不二人选,也是眼前这个少女要嫁的人。 今天狗子跟他的娘去县城置办物件,却不知怎么被官府抓了进去。小蝶不想惹麻烦,她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隐蔽自身。 就在少女转身要走的时候,赵玉洁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们也去看看。” 小蝶讶异回头,发现赵玉洁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眼下正在穿衣裳。她不明白赵玉洁为何愿意蹚这趟浑水,但既然赵玉洁发了话,她就会无条件遵从。 少女见赵玉洁要同行,肯为自己的情郎助威,既感动又担心。 赵玉洁来到门前,笑容平和:“小蝶之前没跟你们说,其实我们是将门子弟,虽然只是旁支,眼下没落了,无人在军中当差,但好歹懂一些拳脚。” 说着,她指了指小蝶:“别看她娇小纤瘦,实际上是个修行者,如果不然,又怎么能护着我逃脱乱兵、山贼的追杀呢?” 少女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而后恍然,最后看赵玉洁跟小蝶的目光愈发崇敬,高兴地拍手说,既然小蝶是修行者,那一定能帮上忙。 小蝶不理解赵玉洁为何主动暴露她修行者的身份,更加不理解赵玉洁明明有伤在身,为何还要跟着奔波去县城,受这种苦。 不理解归不理解,小蝶跟赵玉洁两人,最终还是坐在了渔船上,跟撑杆的渔民一起顺着河流往县城赶去。 渔村近二十户人家,除了老人孩子,近乎是倾巢而出,声势十分浩大。 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碰巧赶上县令开堂审案,处理的正是狗子的案子。 在渔民们赶到县衙的时候,狗子跟他老娘已经跪在堂中,两人脸上都有伤,狗子鼻青脸肿的,一只眼睛偶尔往外流血,只能闭着,看起来很痛苦。 另一边是四个男子,看起来没什么伤。 在来的路上,小蝶已经弄清了事情缘由: 狗子跟他娘经过县衙门前大街的时候,四个喝了酒的男子撞倒了狗子他娘,还没等狗子说话,四人便叫嚷着狗子他娘走路不长眼,对其一顿拳打脚踢。 亲娘被打,而且是被四个男子欧打,狗子哪里会有半分犹豫?他是个人,又不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为了保护亲娘,当场便跟四个男子扭打在一起。 他虽然身体强壮,到底是以一敌四,吃了不少亏。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结果是狗子被当场抓进大狱,另外四个男子啥事没有。 跟他们一起到县城置办物件,打架时没在一起的渔民,得知此事后立即跑回渔村,将此事告诉了大伙儿,这才有众人来县衙的场面。 “陈二,你在县衙门前当街行凶,事情明了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判你四年刑期,你还有什么话说?”光明正大四字匾额下,满面威严的县令拍下了惊堂木。 渔民们听到这里,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揍县令。 狗子立即大喊冤枉:“是他们动手打人在先,小民是为了保护亲娘,大人......大人不判他们有罪,怎么反而要关小民四年?!” 县令冷哼一声:“你伤人是事实,既然是事实,本官依律叛你有罪,合乎律法。至于旁人如何处理,那是本官的职权,你没有干涉的权力。” 此言一出,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狗子呆住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是睁大了流血的眼睛,悲愤无助地低吼:“那请大人告诉小民,当母亲被人殴打时,儿子应该怎么办?!” 县令老神在在:“自然是报官。” 狗子痛苦万分:“官差赶到之前,母亲被人打伤打死又如何?身为人子,难道要在一旁看着?” 县令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随你怎么办。但如果你与人斗殴,亦或者伤了人,那就是触犯了律法,要被治罪!” 狗子瘫坐在地,彷徨迷茫,仿佛天塌了。 这时,围观者中有一名书生大声道:“大人,律法有明文,遇到他人侵害,可以正当防卫,此案中陈二是正当防卫!” 县令乜斜那名书生一眼:“陈二防卫过当,便是伤人。” 书生不服:“那四人没有多少伤,陈二怎么防卫过当了?” 县令冷笑一声:“判案的权力在本官手中,本官自有论断,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书生嗔目结舌,气得脸红脖子粗:“敢问大人,若是一件案子可以有多种判法,彼此间还天差地别,那我大齐的律法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我大齐究竟是法治还是人治?!皇朝到底是依法治国,还是依官治国?!” 县令顿时脸色一沉,喝斥道:“给本官闭嘴!咆哮公堂,无视本官威严,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再敢胡言乱语,律法不饶!” 书生:“......” 百姓们的起哄声更大了,却被一声惊堂木给压了下去,小蝶已是气得双手发抖。 这时,狗子突然直起身问县令: “大人要小民在母亲受害时报官,可当时事情就发生在县衙门外,还有官差在门前,如果官府能主持公道,官差为何坐视不理?” 这个情况很多人都知道,听罢狗子这话,立即把目光锁死在县令脸上,都认为县令已是无话可说,必须得认错认栽。 谁知县令脸不红心不跳,淡淡道:“他瞎了。” 此言一出,堂外的渔民们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大骂县令卑鄙无耻。 小蝶沉声道:“差役收税的时候,在车马通过城门,分辨各种问题罚车夫钱的时候,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当不法之事发生在县衙门前时,官差的眼睛竟然坏了不能用了? “你们县衙是干什么吃的?这是个什么县衙?这到底是光明正大的县衙,还是专门藏污纳垢的粪池?!” 听到小蝶这番话,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 县令瞥了她一眼,冷漠异常:“事实就是如此——你能奈何?” 饶是以小蝶的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神色一滞。人至贱则无敌,县令无耻到这种程度,就是仗着手里有权力为所欲为。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赵玉洁拉住。后者摇了摇头。 “娘......姐姐?”小蝶不明所以。 赵玉洁看着公堂声音平淡: “那四个人敢在县衙门前打人,就是有恃无恐,显然跟官府关系匪浅,这个县令虽然不做人,但如此保庇那四个打人者,不会没有理由。 “狗子不可能得到公正判决,你们再如何嚷嚷也没用。 “这样吧,你跟县令一同去一趟二堂,帮帮狗子。” 她没说小蝶怎么跟县令同去二堂。 小蝶眼前一亮,精神振奋的点了点头,开心地像个啄米的小鸡。而后,她转过身,再看向县令时,俏丽的脸庞倏忽一肃,明亮的眸子已满是杀机。 她一步踏出,脱离围观人群,挺胸走向公堂。 前面阻隔人群维持秩序的差役,见状立即将水火棍横过来,狗仗人势的厉声呵斥:“谁让你出来的?还敢冲撞公堂不成?退回去!” 小蝶扫了他一眼。 如看石头一般冰冷。 一刹那,差役如同被惊雷劈散了魂魄,浑身一僵双目呆滞,满面惊恐的软倒在地,水火棍当的一声滚落在旁。 小蝶继续向前。 县令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大喝:“你是何人,竟敢袭击衙役,在公堂上胡作非为?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来人,给本官拿下!” 堂前两侧衙役们,立即前冲两步,高举手中水火棍,先后向小蝶砸了下来! 水火棍落下了,落在地上,跟那些冲出来的衙役一起。 没有人看清小蝶是如何出手的,只看到那些衙役倒飞出去,接二连三噗通噗通摔倒在地,一个个痛得直打滚不断哀嚎。 其中还有个御气境修行者,倒飞出去的时候,撞断了廊柱,口吐鲜血当场昏迷。 异变来的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丰收村的渔民们愣住了,围观的百姓们也都目瞪口呆,堂中的狗子和他娘则是振奋不已,如见英雄。 县令一惊而起,吓得满脸纸白,额头冷汗如雨,他想都没想,转身就要往后堂跑,却在刚挪步的时候,就被小蝶一脚踹在膝盖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你,你竟敢冲击县衙、袭击官吏,你,你眼中还有王法......还有朝廷吗?你就不怕成为皇朝通缉犯?!”县令一边不断往后缩,一边色厉内荏的威胁。 章五七四 开悟 小蝶的俏脸如覆冰霜,根本不理会县令在说什么,提起他的衣领,拖死猪一样头也不回的去二堂。 沿途的官吏差役仆从护卫,都被小蝶一巴掌一个拍翻在地。 到了二堂,县令仍在不停出言威胁。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样做是没有好结果的!就算你能杀了我,这大齐天下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县令这话刚出口,就被小蝶一拳砸在脸上,吐出了一口带着牙齿的血水。 好不容易得了清净,听到县令最后那句话,揍过对方让对方闭嘴后,小蝶拧着县令的衣领将他提起,脸对脸俯瞰着对方,眼中尽是煞气: “听没听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 县令肥硕的身躯猛地一抖,再也没有任何挣扎,也忘了脑海里准备好的后续威胁之词,满心只剩下惊骇:“你,你,你.......你是青衣刀客?” 如果对方是青衣刀客,自然敢于杀官——这是他们最爱做的事,甚至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如果对方真是青衣刀客,当然也不在乎被朝廷定罪通缉,他们现在可是已经在河北造反了! 小蝶不置可否,把县令丢在地上,背着双手淡淡道:“你这样做官,早晚会死在青衣刀客手里。” 县令张嘴无言,只是不停乱抖。 小蝶走到太师椅上坐下,纤瘦的身材硬是坐出了大马金刀的姿态,充满上位者的威压:“知不知道诸州巡查使?” 县令精神一振,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大,大,大人是巡查使麾下?” 如果小蝶是巡查使麾下,他虽然也讨不到好,但却有极大可能保住性命。 小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道:“既然知道巡查使,想必也知道飞鱼卫吧?” 县令懵了,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是飞鱼卫的贵人?”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如果对方是青衣刀客,不会跟他废话,而巡查使没有到附近来,最大的可能是神秘莫测,而又权力深重的飞鱼卫。 小蝶懒洋洋地道:“我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今日为官的做派,你这样做官,谁都不会放过你。 “眼下是非常时期,凡给陛下脸上抹黑给陛下添乱的,都该死!” 县令大惊失色,连忙叩头谢罪,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肝胆,都捐给皇帝的模样。 小蝶问:“今日堂上那四个打人的男子,都是什么身份?” 县令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有两个,是......是下官的亲戚。” “还有两个呢?” “是,是州府上官的亲戚。” “怪不得你会这般断案!”小蝶冷哼一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知错,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下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片刻后,公堂外不肯散去的丰收村渔民,看到县令跟小蝶回来了。 县令恢复了凛然有威的样子,咳嗽着回到光明正大的匾额下,小蝶手里则多了一个包裹,径直走到赵玉洁身旁。 公堂内外的官吏衙役虽然受了伤,但都不致命,见县令没事,一副还要继续审案的样子,都相互搀扶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县令一拍惊堂木,再度轻咳一声,环视堂内堂外众人,正气凛然地道:“对陈二护母防卫案,本官做出最终判决:陈二正当防卫,无罪! “四位打人者犯伤人罪,立即捉拿入狱,择日判定刑期!” 堂内堂外一片寂静,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不是一头雾水,都感到无法理解难以接受。 他们无法推测小蝶跟县令去了二堂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这里面的水-很深,一时间都不敢多加议论。 唯有狗子母子二人,喜极而泣。 不等四名打人者嚷嚷,围观的百姓闹腾,县令及时拍下惊堂木:“退堂!” ...... 小蝶跟赵玉洁成了丰收村的英雄,回去的路上,渔民们一波一波围在两人身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陈二母子两人,更是对她们千恩万谢。 一个将门夫人,一个将门修行者,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膜拜。至于旁支不旁支的,渔民们不是很懂,不妨碍他们觉得赵玉洁跟小蝶很厉害。 至于在二堂发生了什么,小蝶选择缄口不言,只是露出“你们应该明白”的笑容,任由渔民们自己去猜测,得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回到渔村,当日茅草屋热闹了半天,好在天很快就黑了,赵玉洁跟小蝶不至于被吵闹太久。 小蝶手提的那个包裹里,装的是县令给的银钱,不收取一些贿赂,小蝶没法让县令相信她的飞鱼卫身份,况且这对她们往后的生活也有用。 翌日,赵玉洁走出茅草屋,在屋旁的一棵七叶树下,一呆就是一整天。 在这一天中,赵玉洁没有开口说话,显然是在沉思什么。 第二日又是如此。 眨眼三日过去,这天黄昏,赵玉洁回到茅草屋,对着屋内屋外渔民们馈赠的各种生活所需,露出了一种小蝶看不懂的笑容。 但赵玉洁什么都没说。 第四日,赵玉洁把小蝶叫到七叶树下。 “姐姐,我们要不要把那个县令灭口?”小蝶谨慎地问,她们跟着渔民一起回来的事瞒不住,县令早晚会察觉到不对。 赵玉洁笑了笑。 阳光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让她的面容片明片暗,山风吹拂,树叶晃动,她脸上的光片也在沉浮,让她看起来明暗不定。 她缓声道:“小蝶,这世上的坏人是杀不完的,官场中贪赃枉法的官吏也除不尽,就像这天地间的恶,永远也无法根除。” 小蝶不明白赵玉洁为何提这个,但她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所以姐姐才建立了‘深渊’——世道黑暗,我们都是身在深渊中的人。” 赵玉洁轻轻摇头,表示小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半分也不着急,语调依旧平缓柔和,像是潺潺流淌的小溪: “小蝶,这世上的善同样很多,任何时候都不可能灭绝,就像丰收村的渔民,为了狗子的事可以倾巢而出,你看,世道乱成这样,他们依旧良善。” 小蝶迷迷糊糊:“所以世间的善与恶会永远并存,这才是世间的本来样子?” 赵玉洁的笑容在变幻的光影中忽明忽暗,而她的嗓音一如既往:“世间的确是这个样子。因为它是这个样子,所以选择很重要。” “选择?”小蝶不明白要选择什么。 “选择善还是选择恶,选择光还是选择暗。”赵玉洁的气质飘渺了几分。 小蝶若有所悟:“姐姐建立‘深渊’时,看到的是黑,选择的是暗,但是现在......姐姐看到了善,决定选择光?” 赵玉洁微微颔首:“当人做出选择时,其实不是他们选择了什么,而是选项选定了他们。” 小蝶又开始犯迷糊:“怎么会呢?” 赵玉洁指了指七叶树下的阴影:“你看到了什么?” 小蝶想了想:“暗。” 赵玉洁又指了指七叶树外的阳光:“你看到了什么?” 小蝶这回不用想:“光。” 赵玉洁让小蝶走出七叶树能笼罩的范围,于是小蝶浑身沐浴在阳光下,而后又让小蝶重新走到七叶树下,小蝶遂回到了阴影里。 她看着小蝶问:“明白了?” 小蝶恍然大悟:“人在什么位置,就会遇到什么,就只能选择什么!” 赵玉洁露出赞赏的笑意:“不错。 “我们身在上层时,接触的都是官吏权贵,而在权力场官场富贵场中,人们秉承的处事原则是利害关系,看重的是利益,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现在我们身在民间,接触的是底层百姓,这里没有多少利益可以争夺,大家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能艰难的活下去,所以他们看重善良与正直。 “身在上层,若是善良正直,会被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身在下层,如果见利忘义无耻下流,就会被所有人鄙弃、孤立,生活凄苦举步维艰。” 听完这番话,小蝶看赵玉洁的眼神如同看神灵,她深吸一口气,佩服万分:“姐姐的智慧小蝶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赵玉洁笑而不语。 她们帮了狗子,表达出善意,渔民便立即接纳了她们,不分彼此的送了很多吃的用的过来,这不是因为渔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而是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善良。 渔民们结交的是善。 小蝶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做善良的人了,是吗?” 赵玉洁摇摇头。 小蝶再度陷入了迷雾中。 赵玉洁轻声道:“我们选择‘善’,并不是要做纯善的人,如果做了纯善的人,这辈子就只能身在底层。” 小蝶眨了眨迷茫的大眼睛:“姐姐的意思是?” 布衣木钗、素面干净的赵玉洁,嘴角噙着淡淡的温和笑意,用没有起伏十分平常的口吻,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我们选择‘善’,是要把自己变成‘善’的模样,而后利用‘善’,达到我们自己的目的。” 章五七五 神教与神使 听完赵玉洁的话,小蝶觉得自己好似被冲进了大海中的漩涡,被搅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天地在何方。 赵玉洁席地而坐,不是跪坐,而是盘膝,她示意小蝶也坐下来,并且要依照她的姿势。 等小蝶坐好,在七叶树的光影下,赵玉洁不急不缓地道:“我们败给了赵宁,失去了成为天下之主的可能,再想要有所作为,就不得不另寻他途。” 闻听此言,小蝶想起赵玉洁刚苏醒的那几天。 那时候,赵玉洁失魂落魄,如同一截朽木,满身都是绝望的气息,小蝶还以为对方不会再振作起来。 如今观之,赵玉洁之所以能从失败中站起身,就是有了新的方向。 果然,赵玉洁接着道:“新的道路有一个是现成的,那就是发展‘深渊’。 “但‘深渊’再怎么壮大,也只是一个江湖帮派,如果放在以前,还有可能成为世家,但往后不行了。 “所以无论我怎么发展‘深渊’,都只是江湖里的鱼鳖,成不了大海中的蛟龙,更加不可能跟赵宁抗衡。 “重要的是,一介江湖帮派,兴亡不过百年间,根本无法长久存在,这就注定了我不能依靠‘深渊’拥有真正的功业。 “另外,‘深渊’立身不正,阴暗气息太重,走不长远,亦不可能太过壮大。” 小蝶渐渐明悟了赵玉洁的意思,试探着道:“姐姐要建立自己的功业,这个功业得力量强大,起码不弱于世家,最好是能够跟皇朝抗衡,而且...... “而且还得长久存在下去?” 赵玉洁微微颔首:“如此,作为这个功业的主人,掌握着这样一股力量,我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强者,拥有不必听人命令的资格。 “而且,百年数百年乃至千年之后,我还能被人铭记,被人膜拜。那样一来,我就不只是一时的强者,而是百世的图腾,是比一代皇帝更接近神的存在。” 说到最后,赵玉洁平静了多日,仿佛不会再有涟漪的双眸,有璀璨如星的光芒闪耀而出! 小蝶张圆了小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组织,好半响,她嗫喏着问:“可是姐姐,那样的组织真的存在吗?” 赵玉洁收敛了眸中光芒,浅淡柔和的笑容回到脸上,“当然是有的。” “是哪个组织?”小蝶完全想象不到。但看赵玉洁的意思,那组织分明就在人世间,甚至是在每个人的面前,再清晰明了不过。 赵玉洁说出了答案,那只有两个字:“儒家。” 儒家! 竟然是儒家! 小蝶在震惊的同时,心中又豁然开朗。 是了,儒家,确实是儒家。 天下书生士子,岂止千千万万,他们的力量莫说世家比不上,就连整个皇朝都已经离不开他们,乃至被他们影响、左右、改变。 普天之下,谁敢与儒家为敌? 今早与儒家为敌,今晚就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乃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没有人能对抗儒家,因为儒家事实上的大当家,所有书生士子效忠的对象,是皇帝!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从孔子到现在,儒家已经存在了多少年? 儒家还会以这样的面貌,继续存在多少年? 儒家的开派之人孔子,岂不是正被百世膜拜、赞颂,是近乎于神的存在? 一时间,小蝶的身体仿佛要寸寸炸开,整个人容光焕发激动不已,好似沐浴的不是阳光而是神光,看到了世间最雄伟明亮的存在,即将凌虚飞升。 “姐姐......姐姐要建立另一个儒家?”小蝶压抑不住颤抖的嗓音。 相比于小蝶,赵玉洁显得格外平静: “世上只有一个儒家,不会有第二个,任何一个威胁它地位的存在,都会承受天下万千书生士子的怒火与杀意,被它无情灭除。 “大家都想抵达山顶,但通往山顶的道路不止一条,我们有我们的捷径。” 小蝶又迷茫了:“那姐姐要建立的,到底是什么?” 赵玉洁抬头看了看树梢,视线在斑点般的阳光中穿梭,仿佛正在直视太阳,她徐徐道:“首先,这不是一个帮派,不是一个世家。” “那它叫什么?” “诸子百家是学派,研究的是学问,我们不弄那些,姑且先称作教派吧。” “何谓‘教’?” “教人做人的道理,教人为人处世,教人天地道法,都是‘教’的含义。” “那我们‘教’什么?” “我们的第一项教义,是与人为善。” “与人为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要与人为善。” “善,果真会有善报?恶,一定会有恶报吗?” “当然不是。” “那为何我们还要这么说?” “因为人们愿意相信。” “什么人会信?” “当然是善良的人,无力作恶、无法承担作恶后果的人。” “就像丰收村的渔民?” “是天下的大多数人。” “大多数人?” “能够承担为非作歹后果的上层,在任何朝代都是少数;无力作恶、看重善良道德的下层,在任何时候都是大多数。” “所以,我们把握了大多数人,就把握住了成功的机会?” “不错。” 当“不错”两个字落入耳中,小蝶已是震撼的无以复加。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主动问道: “我们的‘深渊’认为世道黑暗,是把自己融入‘恶’的范围,所以是自绝于大多数人,不可能成事,故而姐姐其实是......抛弃了它?” 赵玉洁连一个“深渊”的护卫都不要,事情做得太过决绝。 但一个拥有王极境高手,众多元神境强者,千百御气境精锐的组织,赵玉洁竟然能说放弃就放弃,半点儿迟疑、留恋都没有? 这得要多大的胸怀与勇气! 赵玉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像是在对某个至理表达虔诚:“有舍才有得。” 小蝶被赵玉洁感染,险些也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她问:“那第二个项教义呢?” “不杀人。” “这是为何?” “本教弟子推崇兼爱非攻,慈悲为怀,怜悯世人,所以不杀人。” “可天下时时都有人在杀人!” “那是少数。” “姐姐的意思是,大多数下层百姓,没有杀人的能力,也无法承担杀人的后果?” “所以本教弟子不杀人。” 小蝶瞪大了双眼:“可如此一来,我们的教派还如何跟别人争天下?我们不能杀人,他们却要杀我们,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赵玉洁笑了,“这正是本教与别教的不同。本教不争天下,不会跟儒家起冲突,不会跟江湖帮派为敌,更不会去对抗皇权。” 小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犯迷糊:“那我们如何发展壮大?” 赵玉洁再度双手合十,眉宇间又布满虔诚之意:“圣人行不言之教,做不争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小蝶摇头表示不懂。 赵玉洁解释道:“我们的目的不是取儒家而代之,也不是造反称帝,我们只要发展弟子信徒即可,追根揭底,我们强大的是自身。 “跟儒家跟皇帝,我们彼此间必须没有利害关系,没有利益之争,才能不产生大冲突。 “天下间的教义学说要大行于世,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符合统治者的需要与利益,其二,能够得到大多数人认同。 “我们与人为善,劝人向善,我们不杀人,慈悲为怀,不仅不会掀起争斗,还会减少人与人之间的仇杀、欺压、对立,这有助于民间秩序稳定。 “而天下稳定,不仅是皇帝想要的,也是百姓想要的。我们的发展,对他们有利,他们就会乐见其成。 “而只有儒家、皇权不妨碍我们,我们才能壮大自己,最终成为天下巨人,对这个世间产生影响,拥有一定的控制力,到了那时,就没人能对我们怎么样。 “这就是不争之争。” 小蝶愣了好半响。 而后她悟了。 她双手合十,低头道:“姐姐,我明白了。” 赵玉洁笑得犹如飘渺的云朵,圣洁又高远:“时间尚短,教义暂时就这两条,往后再徐徐补充。但仅凭教义,就能让我们发展弟子信徒,成为大教派吗?” 小蝶摇摇头:“不能。” “如何才能?” 小蝶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垂首道:“弟子不知,请姐姐示下。” “人不能做的事,就只能交给神去做。” 小蝶抬头问:“神?” “皇帝宣扬‘君权神授’,给自己以天之子的身份,借此让自己的统治有力而稳固,我们为何不能效仿?” 小蝶疑惑地问:“大家真会信世间有神吗?” “不用所有人信,只要那大多数人信就行了。而大多数人是愚蠢的。” 小蝶明白了:“我们的教派,是神的教派!” “神应该有所作为,来驱使人们信奉祂。” 小蝶问:“神本身是不存在的,祂又能做什么呢?” “神对现实无法产生影响,但对虚幻中的事呢?” 小蝶不解:“何为虚幻?” “人不能把握的东西,皆为虚幻。死后的事,下辈子的事,都在此列。” 小蝶又悟了:“信奉神,死后就能进入神的国度,来世就会荣华富贵!”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困苦,充满苦难艰辛。告诉他们,只要此生能够与人为善,慈悲为怀,多行善举,信奉神,死后就能进入神的国度,来生便会有好命。” 小蝶很想说一句什么特异的话,来表达此刻自己异样的心情,但她想不到,便只能说: “大多数穷苦人都在困苦艰辛中陷入了绝望,这一世已经没有机会,能有来世作为寄托,足够他们信奉神,成为我们的弟子,受我们驱使了。” 赵玉洁微微摇头:“这还不够。” 小蝶不明所以:“如何才够?” “我们终归需要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让更多人信服。” 小蝶咬了咬下唇:“可我们没有。” “这其实很简单。没有,就创造出来。” 小蝶想不通:“就算我们能创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可要我们影响真正的现实,还是办不到。” “影响不了现实,可以不影响。” “那影响什么?” “影响不存在的东西。” “姐姐的意思是,再创造一批专门用来被我们影响的东西?” 赵玉洁微微颔首:“上古巫士,说这个世上有鬼。” 小蝶脑中灵光一闪:“那我们就抓鬼!” 赵玉洁道:“除了鬼,还能有妖,有魔,有邪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叫什么都好,但它们得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害人!” 小蝶眼前一亮:“我们降妖除魔,抓鬼驱邪,就是在帮助人!” 赵玉洁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影响力就会迅速扩大,大多数人也会高看我们,进而信奉神。即便是不相信我们的人,因为害怕鬼怪妖魔,畏惧我们的能力,也不敢对我们不敬。” 小蝶低头拜服:“姐姐大才,弟子不及万一。” 赵玉洁站起身来,站在七叶树的光影下,看着金灿灿阳光中的渔村,目光如水,身若青竹,气质空灵,好似身在此间,又似乎不在此间。 她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神就叫金光神,祂全知全能,无所不在;我们的教派,就叫作金光教。 “我既是神使,也是神的转世。 “神见众生皆苦,心生怜悯,遂转世托生,行走四方传教布道,渡世人去彼岸神国。 “今日,我于七叶树下开悟,了断凡俗斩去过往,再不是赵玉洁也不是吴媚,是世间唯一的神使。 “而你,便是我座下大弟子。如今你既入神门,俗姓当忘,赐名阿蝶。” 小蝶双手合十,低头受赐,虔诚道:“弟子阿蝶,愿随神使布道四方。” 章五七六 所见有新天(1) 到了莫州边界,赵宁让元从禁军扎营,自己单人独骑进了莫州地界。 赵宁用的理由是探查敌情,让人无法反驳。至于那两名王极境,则被他留在营中保护众将士,免得被平民大军的高手偷了营。 这支朝廷军队中赵宁是主帅,在队伍没有监军的情况下,无人可以违逆、质疑他的军令——也没人有这个修为实力。 赵宁首先到的是清苑县。 清苑县是莫州最西边的县邑,与北面的易州相邻。易州,就是狄柬之、张仁杰巡查州县的第一站。 平民大军虽然攻占了莫州州城,但兵马还没到清苑县来,所以赵宁看到的景象相对平和,乡野中的农人依然在地里忙活。 县城的情况颇有不同,相较于乡野,城里的达官贵人多一些,消息灵通不少,故而弥漫着一股慌乱、萧索的气息。 街上没少多人,很多商铺已经关门,赵宁迈步进城时,看见有牛车驴车带着一家子出逃,看方向大多是去易州。 有牛车驴车的,都不是普通百姓。至于马车,那东西在寻常县城中并不多。 也有一些没逃的地主大户,赵宁从他们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谈论禁军动向,说什么禁军距离清苑县已经很近,不日就会抵达。 穿过县城,赵宁继续前行。 他赶路的方式是走,但一步落下,往往就在百丈之外,而身边的人并不会察觉到异常,依旧在做自己的事。 离开县城往东不过二十几里,赵宁见到的逃难者已是越来越多,不过他们不是从清苑县城来的,而是从东面的唐兴县过来。 平民大军日前打到了那里,攻占了县城。 这些人脸上普遍带着惶恐或者麻木的神色,有的哪怕是在埋头赶路,也一副没有魂魄的样子,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沟里。 赵宁微微皱了皱眉。 扈红练在给他的文书中说得很清楚,平民大军每攻打一个地方,都会妥善安置百姓,平民们大多拥戴,两者相处和睦。 赵宁拉住几个人问了问,才得知他们是在大战还没开始,尚未见到平民大军的时候,就跑了出来。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谁敢等着兵祸降临? 对普通百姓来说,战争就是兵祸,死于战乱中的平民,总是比军卒要多。千百年来养成的潜意识,让他们听到战争降临时,第一反应就是跑。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 他很快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条小溪边,躺着两具尸体,是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母子。 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瘦得脑袋显得有些大,妇人脸色苍白,手腕边有一抹猩红,那是从破口子里流出的鲜血——小孩子嘴边还残留着血迹。 在两人身边,有一根细竹做成的鱼竿,一端系着线绑着小石头,浸在水里,线头有弯曲的铁针穿着的蚯蚓——这些在赵宁眼中很清晰。 妇人虽已没了气息,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鱼竿。 前世今生见过太多人间惨剧与苦难,赵宁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妇人临死之前还想钓个鱼求个吃食活个命,只是这小溪太浅了,怕是没有鱼。 约莫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为了吊住孩子的命,妇人用尖锐的石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喂孩子....... 可最终,她们还是死在了这里。 赵宁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村民在。 出乎赵宁预料,这对母子不是从唐兴县来的逃难者,就是本村的村民。通过询问那几个村民,赵宁得知,这对母子还是附近庄子的佃户。 家里本来是三口人,男主人——男人是个普通汉子,憨厚老实,本份种地,干起活来很卖力,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经常被庄子的主人张地主表扬。 但也仅是表扬而已,并没有实质好处。 前段时间,庄子的主人要盖一个二层阁楼,男人被张地主叫去帮忙,结果出了意外,从二楼摔下来,给梁木砸死了。 妇人闻讯哭着跑过去,想要见男人最后一面。到了张地主的庄子,她才发现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抢走,而后火化了。 这气得妇人当场晕厥。 而后,张地主告诉妇人,她男人并非是做工的时候摔死,而是自己犯了急病死了,跟庄子无关。 查死因这种事需要仵作来验尸,可尸体已经被烧掉,也就验不成。 大齐有律法,如果佃户在给地主劳作的时候死了,地主得赔钱:毕竟佃户不是奴隶,不是可以任打任杀的。 至于张地主为什么抢尸体,有人说是因为张地主吃人,还有人说男人当时根本没死,张地主为了不赔钱,才急着把他抬头,而后弄死了烧掉。 大齐的律法有时候很奇怪。 譬如说一件同样的案子,一些时候能判扶人者有罪,一些时候能叛讹诈者有罪,相同的情况,一些时候是正当防卫,一些时候是故意伤人。 全看官员怎么拍惊堂木。 而无论官员怎么拍惊堂木,事后都不用承担责任,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官员因为判错案子,而丢了乌纱帽的。 在这件事上,如果男人伤而不死,张地主需要赔的钱会更多,死了反而能赔得少。如此一来,张地主的所作所为就很合理。 当然,张地主的处理方式,让他最后都不用赔钱。 总而言之,眼下是饥荒时期,妇人家死了男人,活不下去了,这就有了眼前的两具尸体。 赵宁拿出几两银子交给村民,让他们帮忙安葬这对母子,引得几个认识妇人的村民大为惊异,不明白眼前这个毫无相干的人,为何愿意慷慨解囊。 但这不妨碍他们对赵宁千恩万谢。 赵宁去了张地主的庄子。 张地主是清苑县有名的大地主,庄子修建得很大,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的大门涂着朱漆,门前的几个带刀护院竟然是修行者。 赵宁堂而皇之迈步进门,从那几个护院中间走过,后者明明在相互闲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赵宁的踪迹。 正堂里,一身乡绅装束,留着长须的张地主,正在教训几个庄户:“看看你们,年轻力壮的,竟然连三百斤的东西都搬不动,真是气煞我也! “你们能做的我佃户,那是你们的福报,要认清楚,你们能活着,全是老爷我大发慈悲,赏给你们一碗饭吃,不然你们早饿死了! “知道吗,老爷我辰时就起了床,一直要忙到接近三更才会睡,为了这个庄子,是多么呕心沥血!而你们呢,竟然连三百斤的东西都搬不动,一点也不努力! “你们对得起老爷我,对得起这个庄子,对得起老爷赏给你们的饭碗?简直是猪狗不如的混账的东西! “滚下去,再让我看见你们偷懒,老爷我就把你们赶出去,让你们变成流民!” 赵宁在院子里清楚听到了这番话。 他看了看那几个赤手赤脚的庄户,都是瘦不拉几的,皮包着根根凸出的骨头,衣服裤子上补丁处处,双手上老茧深厚。 很显然,这些庄户平日里吃不饱饭,而且活计太重身体太劳累,虽然年轻,但已有早衰之象,一看便活不长久,而且年纪一大,必然有各种身体毛病。 反观张地主,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穿的是绫罗绸缎,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虽然五体不勤身体不强壮,眼袋青紫纵欲过度,但明显可以活得比庄户长久。 活得更幸福。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任何朝代都是如此。 联想到小溪边惨死的母子,赵宁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 但他没有立即动手。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是可以杀了张地主,但天下间像张地主的地主比比皆是,他杀得完吗? 这些地主掌握着生产资料,因为控制了生产资料,所以能控制天下劳动者。他们恶鬼一般压迫剥削着创造了世间财富的劳苦大众,让后者生不如死毫无人的尊严,是人世间最大的恶。 ——这是莫邪仙子的原话。 这样的景象,赵宁光靠自己一人,改变得了吗? 杀完了眼前这一批,几十年之后,天下又满是这样的地主这样的佃户,而他能活几个几十年? 赵宁在等待。 那几个神情麻木的庄户走了,张地主旁若无人的坐在太师椅上,很快就有年轻貌美的丫鬟端着茶水点心上来,他拉过其中一个,上下其手笑得十分猥琐。 赵宁的等待到了尽头。 庄子外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初听像是惊雷落地,渐渐的,就如同天塌地陷,将整个庄子完全淹没。 喊杀声兀一出现,便像是海啸吞城。 庄子的四面院墙内外,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真气的气爆犹如爆竹,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 站在院子中的赵宁,看到张地主一把将坐在自己腿上的丫鬟推倒在地,被刺了尾脊骨一样一惊而起,脸上刻满见鬼一样的惊恐,连连大喊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护院告诉他,平民大军杀过来了,正在进攻庄子,对方人多势众,战力出众,悍不畏死,已经杀进了庄子,许多护院当场丧命,请张地主快跑。 张地主想跑。 可惜的是,他跑不了。 他亡魂大冒的发现,自己的双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都挪不动,就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让他恐惧得头皮都要炸开,但哪怕他张大了嘴,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好似自己的神魂已经与身体脱离。 院子里的赵宁如同一个幽灵,冷漠的注视着张地主,后者当然动弹不得。 没多久,那几个刚刚被张地主训斥喝骂的,瘦得肋骨凸出的庄户去而复返。 不同的是,这回他们手中提着刀子,脸上再不是麻木的神色,双目中充满仇恨与希望的光芒,摄人心魄。在他们身旁,还有披甲执锐的平民大军修行者。 护院们一哄而散,没人再去理会中了邪的张地主。 于是,在张地主吓得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几个庄户手中的长刀,先后砍在了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膛上。 一刀又一刀。 鲜血绽放。 一刀接着一刀。 鲜血如瀑。 不过片刻,张地主就让曾经被他当作牲口一样压迫剥削的佃户,给剁成了一滩肉泥。 临死,他都没有叫出声。 赵宁不想听见他的叫声,同时,他的叫声也已经没有意义。 他只要灭亡就好。 章五七七 所见有新天(2) 军卒四面攻进张地主家的院子已经多时,立马在朱红大门前的李虎,不时能看到有人从角门处、院墙上溜出来。 对张地主家的这些仆役、丫鬟,李虎的吩咐是降者不杀,这也是率部直取清苑县的曹云烨,下达给他的命令。 从白洋淀到唐兴县,从唐兴县到清苑县,这条路李虎以战士的身份走了两遍,一趟是作为大齐河北义军,一趟是身为大齐反抗军。 一次杀的是异族,一次杀的是同胞。 庄子里的动静逐渐小了,战斗并没有进行得很惨烈,一个县邑的地主大户而已,纵然李虎手下只有一百精骑,杀对方也如屠猪狗。 这时候,李虎看到朱红大门中,有人越过护院流血的尸体走了出来。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李虎竟然有些精神恍惚。 那是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不到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好似暗合天地气机、自然道理,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 李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战场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个纤尘不染的人?当他再定睛去看,发现对方已经到了面前。 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李虎感觉自己像是春风中的小草,晨阳里的白雪,平生一股亲切信任之意,好似对方是他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李虎下了马背,上前跟对方见礼:“末将李虎,河北反抗军曹云烨将军麾下,敢问足下高姓,为何在这里?” “反抗军”这三个字,是河北平民大军给自己取的番号,大军总得有个名字,不可能自己叫自己义军、叛军。 所谓反抗,即为反抗皇朝给予的不公,反抗权贵地主的压迫剥削之意。 赵宁还了礼,“赵某寻常之人,路过此处罢了。” 李虎点点头,没觉得赵宁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张地主的庄子并非什么龙潭虎穴,不是旁人不能来的地方。 “赵兄穿梭战场如履平地,想来也是修为不俗之辈,我河北军正在招贤纳士,汇聚四方豪杰共谋大事,不知赵兄可有兴趣?” 出于习惯,李虎起了拉拢赵宁入伙的心思。这是河北反抗军的将士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的事:号召受压迫的人起来反抗,邀请仁人志士共襄盛举。 李虎发出邀请后,顺势就给赵宁介绍起反抗军的含义,反抗军的纲领,以及反抗军的目标,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澎湃。 赵宁听得颇为认真,末了颔首赞许道:“不错。” 一个百人队的都头,能对反抗军的纲领目标如此了解,让赵宁很满意。这本身就是他对扈红练等人的吩咐,要求她们必须让反抗军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看来,扈红练等人的差事办的不错。 这也是他进了莫州地界后,没有直接去跟扈红练等人汇合的原因,他要脚踩大地一点点去观察,一点点去感受,在验看反抗军所作所为的同时,查漏补缺。 作为反抗军事实上的首领,这支军队是赵宁一手筹划组建,但在此之前,他还没亲身接触过这些将士,如今来了河北,当然要深入其中,好生体会体会。 “如此说来,赵兄是愿意了?” 李虎颇为期待和激动,也不知为何,他好像特别希望眼前这个人加入反抗军,或许是那股莫名的亲近感在作祟。 赵宁微微笑了笑:“可以看看。” “这是自然,应该的!你是该先看看我们反抗军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地头上的世道,看看我们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保证你看过之后不会失望!” 说到这里,李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你如果想要加入反抗军,也得通过我们的审核。 “你毕竟是个高手,我看还是很高的那种,也许要面见曹将军,又或许得见见几位当家的才行。别嫌麻烦,这是例行公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虎一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修为不俗,我老李可是见多识广的样子。 庄子的战斗结束了,反抗军将士开始打扫战场,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一个个伤员正被救治。 这场战斗对反抗军来说虽然简单,但也不是一点代价也不用付出,只是伤亡很小而已。 一名胸口鲜血淋漓的将士,被抬着从身旁路过的时候,赵宁跟李虎上去看了看对方的伤口。 这是个普通战士,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伤口有真气残留,应该是被护院中的修行者击伤,眼下出气多进气少,那双瞪着天空的眸子神采开始涣散,但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却无比浓烈。 以这个百人队的条件,这个年轻战士必然是活不成。 不过他既然碰到了赵宁,那便是命不该绝,后者只是顺手在他胸口抚了一下,便稳住了他的伤势。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李虎对赵宁的好感更上一个台阶。 他转过身,望着不断被从朱红大门里搀扶出来的伤员,眼神逐渐黯然,长叹一声,怅然地对赵宁道: “国战时期,我们一次次被北胡公主围剿,每一回浴血突围,都会有很多兄弟被冲散被阻隔,被淹没在胡人的人群与刀光中,再也见不到。 “每一回杀出重围,抵达安全的地方,熟悉的面孔都会少很多......我们连他们的尸体都无法收殓,只能在陌生的荒山野岭里,给他们立一座空坟。 “那些年是真的很艰难,都不知道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到了如今,午夜梦回,我还经常看见同伴在被砍倒的时候,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喊精忠报国就在此时。 话至此处,李虎凄凉一笑,摇了摇头,指着一具被抬出来的修行者护院尸体,嗓音沙哑: “他叫苗乙,乾符十四年进的白洋淀,起初是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家伙,后来杀起胡人来比谁都要凶狠,不过命很大,几次险死还生。 顿了顿,李虎抬头望天,眼角隐有泪光:“多少热血儿郎跟异族胡人在这里殊死厮杀,在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同胞变成敌人,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赵宁听得默然不语。 他不无奇怪的打量李虎两眼,没想到这个看似粗俗的壮汉,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感触深不深不在于是什么人,而在于到底经历了多少。 不等赵宁开口,李虎握紧拳头,咬着牙继续道:“我们不怕被异族杀,不怕死在外敌手下,到了战场上,大齐男儿没有一个是怂货! “可我们不能接受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被自己人害得吃不饱穿不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那些权贵地主、狗官恶吏,却逼得我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放下尊严,甚至是兄弟对立、手足相残! 李虎转过头,饱含热泪的通红双眼,虎狼一样紧紧盯着赵宁:“赵兄,你说,这样的大齐这样的皇朝,它该不该亡?它有什么理由不亡?! “它若不亡,天理难容!” 赵宁怎么都不会想到,初入莫州,他就会被自己麾下的战士来一通耳提面命。 他道:“天下没有天理,只有人的道理,老天是不会让该死的人去死的,也不会让该有公平的人有公平。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更没有神灵鬼怪,想要让该死的去死,让该有的公平得到保证,只能靠我们自己手里的刀,靠我们自己去拼命。” 李虎怔了怔。 他没想到面前的兄台如此有慧根如此深明大义,竟能这么快就领悟反抗军的精神精髓,而且还说得这样笃定,好似一直在践行它,简直比自己还反抗军。 这让李虎心怀大畅,觉得罕有的痛快,情不自禁用力拍了拍赵宁的肩膀,豪迈的大笑三声,竖起大拇指赞叹起来: “赵兄,你真是天生的反抗军,你若是不加入反抗军,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说着,他看赵宁的眼神格外热切,就如同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宝藏。 于是他不再耽搁,挥手让人牵来一匹快马,将马缰绳丢给赵宁,又叫来自己的副手,命令对方继续带队打扫战场,而后就催促赵宁跟他一起启程,马上去唐兴县见当家的。 赵宁并无不可,顺势跨上马背。 越是临近唐兴县,赵宁看到的逃难百姓越少,到了后来,官道上已经没有这种人,等来到县城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都略感诧异。 城外的农田里有百姓在劳作,秩序井然;城门处张贴着布告,围着一群人,有官吏正在大声向百姓宣讲反抗军的纲领,听得后者满面喜色不时叫好。 城里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商铺都开着门,完全没有清苑县的萧索紧张,时而能看见披甲执锐的战士,跟百姓们凑在一起说什么。 县衙大门前热闹非凡,堆着许多粮食,反抗军战士正在放粮,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百姓,在领到粮食后,脸上无不洋溢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是狗官权贵家的粮,多得很,说出来赵兄可能不信,就现在这种光景,他们家里堆的粮食,竟然足够一县的人都吃饱撑到秋收! “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弄到的这些粮食,从哪里弄来的?简直是恶毒!” 在人流后面下了马,李虎边走边对赵宁说,满脸的义愤填膺。 没等赵宁回答,他指了指县衙大门前站着的一人,高兴地道:“三当家在,赵兄你稍等,我这就去通报......放心,有我作保引荐,三当家一定会见你!” 李虎刚拍了几下胸脯,保证自己的话绝对可信,就发现刚刚还在大门处,看着反抗军战士放粮的三当家,竟然一闪到了面前。 “三当家也发现赵兄是高手了?也是,同为高手,应该能感应到修为气机。三当家主动过来,就能让赵兄见识到我们反抗军的礼贤下士,说不定会立马加入我们......” 李虎一边为反抗军即将增添一员高手高兴,一边笑呵呵的对方墨渊道: “三当家,这位是赵兄,我在清苑县发现的,他对咱们反抗军的大业很认同,我特意带他过来拜见三当家......” 方墨渊本已抬起手,要对赵宁见礼,听到李虎这番话,一时间愣在当场,都不知道是用什么眼神看的李虎,张了张嘴,不无艰难地道: “你,说什么?你发现的赵......你发现的?还带来拜见我?!” 李虎一头雾水,不明白方墨渊为何是这种反应,在他的预想中,方墨渊该夸奖他的引荐之功才对,扰头道:“三当家,这有什么不对吗?” 方墨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了暴揍李虎一顿的冲动,回头规规矩矩向赵宁见礼:“河北反抗军方墨渊,见过殿下。” 赵宁只是笑了笑。 方墨渊还未再开口,李虎已经骤然向后跳出去一大步,瞪圆了一双牛眼,匪夷所思的看看方墨渊又看看赵宁,惊骇道:“三,三当家,你,你叫什么殿下? “赵,赵兄是什么殿下?!” 方墨渊黑着一张俊美的脸:“赵兄是你随便叫的?这是唐郡王殿下!” “唐......唐郡王殿下?大齐战神?!” 李虎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时,已是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的欲哭无泪——他拍了唐郡王的肩膀,跟唐郡王称兄道弟,还要引荐唐郡王加入反抗军?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唐郡王不是率领禁军来征伐反抗军的吗?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章五七八 所见有新天(3) 赵宁过来反抗军的地盘,没有打算隐藏身份,也不曾害怕被人看见。 招摇过市,本身就是后续行动的需要。 但他跟反抗军的关系,却不能为人所知,至少是此时不能。 好在扈红练、方墨渊这些主事者,赵宁不用装作不认识,国战之前他游历天下那五年,多的是结识江湖豪杰的机会,怎么都解释得通。 跟方墨渊见了面,赵宁就让对方开路,带他在城内城外四处看看。至于李虎,被方墨渊随手打发了,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一惊一乍的李虎,眼睁睁看着“赵兄”跟方墨渊结伴出行,晕晕乎乎好半响,才让自己勉强接受了“赵兄”就是唐郡王的事实。 而后他就开心起来,逢人便吹嘘自己跟唐郡王的“传奇相遇”。 在他的说法中,带着禁军来征伐反抗军的唐郡王,之所以没有对反抗军喊打喊杀,还愿意到处走动了解反抗军,那都是他之前对反抗军的宣传起了重大作用,让唐郡王认识到了反抗军的难能可贵之处。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念,李虎还一板一眼的向同伴复述他跟赵宁的对话。 通过转述赵宁的那些言语,李虎表明了他跟唐郡王虽然“各为其主”,反抗军跟朝廷禁军两军对垒,但唐郡王的思想见识却跟反抗军的纲领理念不谋而合。 这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二者完全有可能走到一起来。 起初反抗军们并不相信李虎的话,认为他是在胡乱吹牛皮,表示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但在越来越多人看到赵宁跟方墨渊,一起行走在城内城外、言谈密切后,李虎的话就有了铁一般的证据。 如果不是认同反抗军,唐郡王怎么会跟方墨渊四处观察反抗军?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考察,若是结果好,说不定唐郡王还真有可能跟反抗军化敌为友! 唐郡王的名声天下皆知,赵氏的家风世人都明白。 要说如今的大齐天下,还有一个大公无私的忠义典范,那非国战时力挽狂澜浴血百战,又在国战结束时果断放弃郓州军兵权的唐郡王莫属; 要说大齐的世家谁最同情受苦百姓,那肯定是经常收拢流民救济难民的赵氏;再要论及对天下苍生的功劳,无论是世代镇守边关,还是国战中近乎独守河东的战绩,赵氏都无人可比。 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反抗军将士,都在期望三当家能够好生劝说唐郡王,让唐郡王可以站到自己这边来,并且他们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 在此之前,听说王极境后期的大齐战神,率领禁军前来讨伐,反抗军上上下下都不是畏惧忐忑? 人的名树的影,唐郡王国战时期那些显赫战绩可不是虚的! 可一旦唐郡王成了自己人,那反抗军不仅没了一个最大的敌人,反而还多了一个最强的同伴,席卷河北那还有什么难的? 甚至是剑指燕平,诛杀皇帝,推翻罪恶的齐朝,都成了可以期待的短期目标! 一想到这里,反抗军都激动振奋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从唐兴县到莫州再到各州,数不清的反抗军将士,都在为了能够留住唐郡王而出谋划策、卖力表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赵宁跟方墨渊才刚从县衙离开。 “一开始朝廷从东南调来的粮食,是勉强够河北百姓吃饱的,只可惜这些粮食被层层截留,官商勾结倒买倒卖,这才导致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饥荒不受控制,死了不少人。” 方墨渊一直活动在地方州县,对这些事最有发言权,他边走边跟赵宁说明各种情况,“各州各县发放的这些粮食,都是来自官员权贵商贾富豪之家。 “这些粮食本来就该是百姓的,齐朝官吏不去发放,我们只能替他们做。” 赵宁看着一个个扛着粮袋的消瘦男人,拉着蹦蹦跳跳高高兴兴的儿女,在妇人欣喜幸福的目光中往家里走,既觉得开怀又觉得心酸。 他问:“州县的地主大户杀了多少?” 方墨渊有做过统计:“杀了七八成。 “依照殿下的指令,我们没有一定要杀光所有地主大户的安排,只要他们愿意交出粮食分给百姓,证明自己是良善之家,将士们就不会进他们的家门。 “这本是利害关系很浅显的选择,但事到临头,愿意交出粮食的地主大户富商权贵很少,大部分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 “非只如此,他们甚至对我们的将士恶语相向,说什么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就算攻占了州县,也不可能有效统治、治理地方。” 赵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此之前的大军,攻占一个地方之后要建立有效统治,不是需要世家大族配合,就是得有地主大户的支持,这些人是皇朝统治的根基。 就连北胡大军来了,也不曾血洗各地大族地主,往往是杀鸡儆猴,而后利用他们的力量确保稳固统治,乃至吸纳他们建立绿营军。 这些人不可能意识得到,眼下这场战争跟以往的战争都不同,反抗军也跟那些世家、地主的军队不一样。 见赵宁没什么训示,方墨渊笑着道:“其实我也不想太多权贵富豪之家乖乖交粮,毕竟他们的家产实在是太丰厚。 “抄一次家得来的金银珠宝,足够解决很多反抗军将士的粮饷问题;而那些地主大户的田产分出去,又能让大片佃户平民拥有自己的土地。 “大军的粮饷,百姓的拥护,一个是反抗军的生存基础,一个是反抗军的根本所在,抄灭一些为富不仁的大户就能解决,实在是一举多得。” 说到这,方墨渊的神色怪异起来: “如果天下没有那么多为富不仁、视财如命的权贵大户,我们反抗军根本无法持续作战,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应该感谢他们。” 赵宁瞥了他一眼,“如果天下没有那么些人,这天下就是美好的,平民百姓便能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反抗军既不可能出现,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方墨渊怔了怔,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坟墓!” 赵宁摇了摇头:“没人会给自己挖坟,就算挖了,也需要有人把他们推进去才成,如若不然,他们就会一直在那里。” 方墨渊神色一肃,拱手受教。 “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武人,打打杀杀还行,真要带殿下巡查州县,给殿下讲各种事情,怕是总会出岔子,周俊臣就在莫州,殿下何不让他过来?” 方墨渊扰着头道。 周鞅在燕平,眼下主持反抗军政事的,是曾经跟随周鞅处理过河东民政的周俊臣,他目标小,不引人注目,适合出现在反抗军中。 赵宁微微点头,“狄柬之、张仁杰眼下在何处?” “也在莫州城。”  章五七九 所见有新天(4) 狄柬之、张仁杰一行人,并非是直接从易州到的莫州。 他们一路南下,经过赵州、邢州等地,接着在贝州折道向东,而后从德州北返。只是此时河北反抗军已经成势,战火四向蔓延,他们难免被阻隔了道路。 以狄柬之、张仁杰的修为实力和机敏程度,在身份没有暴露的情况下,想要避开寻常反抗军,找到北返的道路,并不是什么难事。 能够北归,却停留在反抗军控制地域内,故意迁延了很久的时日,以他们朝廷官员的身份来说就很不寻常。 更何况,自从刚开始接触反抗军,狄柬之、张仁杰便离开大队人马,双双改头换面,自称江湖人士,在反抗军的地盘里到处游荡。 他们以有加入反抗军意愿,但还想多了解的借口,跟有身份的将校攀交情、频繁来往,甚至跟反抗军普通将士都时常混在一起,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提起狄柬之跟张仁杰,方墨渊忍俊不禁道: “这两人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平日里睁大了双眼到处看,上到将军下到士卒,都没少被他们拉着闲扯,了解到了各方各面的情况,估计自以为潜入得很成功。 “殊不知,在他们还没潜入反抗军地盘的时候,就已经被我们的人跟着了,他们在我们地头的一举一动,也都随时有人看着。 “就连将士们跟他们谈了什么,事后都有人一一记录。 “他们以为是他们在了解我们,实际上却是我们在了解他们。” 方墨渊说得有趣,赵宁听得莞尔。 如果不是有他的允许,狄柬之跟张仁杰怎么可能进得了反抗军的地盘?让对方了解反抗军也是赵宁的吩咐,反抗军不怕被了解,有些时候甚至期待被了解。 在大齐寒门官员的那少部分有原则的人中,狄柬之、张仁杰二人是绝对的中流砥柱。 他们不仅人品操守、学识才能最为典型、突出,而且过往功绩与官职地位同样不俗,虽然不是名义上的领头羊,却有相当于领头羊的影响力。 对狄柬之跟张仁杰两人,赵宁虽然关心,但其实并非是最关心的,他接着问方墨渊:“陆瑞也在莫州?” 易州陆瑞,曾是赵宁授意一品楼,创造机会给狄柬之、张仁杰结识的仁人志士。但陆瑞并非一品楼的人,只不过他的某个挚友是一品楼修行者。 陆瑞也不可能加入江湖帮派,他是书生士子,不是江湖侠士。 得到方墨渊的肯定回答后,赵宁让他回城里,自己则动身前往莫州城。 叫周俊臣带着陆瑞等人过来,需要耗费一些时间,赵宁左右要到处走走看看,不如自己过去。 ...... 赵宁抵达莫州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城外不少地方在盖房子,动手的既有平民百姓,也有很多反抗军将士,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工地附近搭着不少棚子,里面多是老弱妇孺,孩子们蹦蹦跳跳围着老人嬉笑玩闹,妇人不是在忙着烧火做饭,就是在洗衣缝补,偶尔教训玩得太欢的小孩两句。 满城内外,不见一个乞丐,不见一个难民,更不见一个对百姓恶言相向的反抗军将士,除了不具备劳动能力的,每个人都有事干。 比起赵宁前世今生看到的其它城池,这里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明显要少很多,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也没有任何趾高气昂之态,跟平民相谈随和。 前砖窑厂烧炉师傅韦昌,巡查了半天城外秩序,换班后本打算回去歇息,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布衣长衫的青年身上,稍作思想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注意到对方有一阵子了,这青年一路都在左顾右盼,好像要把什么都看得明白、记在心里的样子,让韦昌渐渐有了警觉,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怕不是朝廷的探子?还是胡人潜入的眼线?” 这并非是无的放矢,听说朝廷禁军已经到了莫州北部,不日就会南下,双方必有一场事关生死大战,战前互派斥候探子是题中应有之意。 韦昌跟着反抗军辗转作战多日,对这些已经不陌生。 至于胡人的眼线,这些日子也有抓过,韦昌知道的不多,但清楚有这样的人存在。军中精锐对这件事很在意,一直没放松排查。 “足下看着眼生,不知是从哪里来?”韦昌示意自己的同伴打起精神,自己快步走到赵宁面前,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他不是修行者,无法像李虎一样,感觉出赵宁是个高手。 赵宁正要找个说辞,忽的注意到有人从城门处快步过来,便向来人示意了一下:“我来找他们。” 韦昌回头时,看到的是狄柬之、张仁杰、陆瑞三人。这三人都是常服,陆瑞跟张仁杰更是穿的布衣。 韦昌不知道狄柬之等人的具体身份,但见过他们进出州府衙门,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当下打消了对赵宁的怀疑。 狄柬之、张仁杰远远看到赵宁,都是不由自主的愣了愣,意外、疑惑、警惕等等神色,在他俩眼中快速一一掠过。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足足两息才交流完心中想法,而后带着陆瑞一同向赵宁走过来。 在韦昌等几名反抗军巡逻将士的注视下,在陆瑞略觉异样的感触中,狄柬之跟张仁杰来到赵宁面前,俯身拱手施礼。 他们施礼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颇有些奇怪,这让等着他俩介绍面前这个气度不俗、仪表非凡年青人身份的陆瑞,心中的异样感浓了两分。 赵宁知道,狄柬之跟张仁杰这是在等他先开口,由他决定要不要暴露堂堂唐郡王,出现在反抗军地盘的事实,遂笑着道: “一别多时,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狄兄张兄别来无恙?” 听到“狄兄”“张兄”的称呼,狄柬之跟张仁杰同时悄悄松了口气,赵宁没有戳破他们的身份,让他俩不能不感到庆幸。 如若不然,叫反抗军知道他们是朝廷命官,还是身份显赫的诸州巡查使,在他们已经了解到反抗军这么多底细的情况下,还不得不由分说把他们大卸八块? 既然赵宁说了“狄兄”“张兄”,那就是自己也不想暴露身份,狄柬之跟张仁杰先后开口: “能在这里遇见赵兄,实在是难得的好事。” “上次一别,甚是想念,如今再见,定好好生叙一叙。” 两人不敢言及太多,都只是说些废话。 他俩已经得知了赵宁率领禁军,前来征伐反抗军的消息,见赵宁突然出现在莫州城外又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不难理解赵宁的用意。 对方这是亲自探查军情来了! 见礼完,狄柬之跟张仁杰不着痕迹地再度对望一眼,仅是一个目光的接触,他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只要赵宁出马,战胜河北反抗军便十拿九稳,但禁军毕竟只有三万,而反抗军已经超过二十万,且还有七名王极境高手。 赵宁要赢得胜利,并非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尤其是在朝廷缺粮,战事不能拖延的情况下,赵宁必须迅速解决战斗,难度就更上一层。 那么赵宁孤身深入反抗军中,谋求先行找到几个反抗军王极境高手的踪迹,袭而杀之,让反抗军高阶战力折损并人心惶惶,就是最合理有效的策略。 甚至,赵宁还可以在袭杀反抗军高手后,凭借自身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战力,于反抗军内部制造大的混乱,跟三万元从禁军内应外合! 念及于此,狄柬之跟张仁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掩盖不住的恐慌。 不错,正是恐慌。 他们虽然是朝廷命官,但现在却不想看到赵宁覆灭了反抗军! 巡查诸州,一路走来,在不同地方的所见所闻,让他们感触良多,结合眼下大齐皇朝四面烽火、山河不靖的现实,他们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作为宦海沉浮、经历过艰难国战的人物,两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反抗军揭发赵宁的身份!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起,下一刻就自行烟消云散。 他们面前站着的人是谁?是大齐战神,唐郡王赵宁!他们害谁也不能去害赵宁。赵宁背后是谁?是家风纯正怜悯百姓,为天下齐人立下过巨大功勋的赵氏! 他们就算不信所有世家权贵,也不能不信任赵氏。 两人对视的目光移开之际,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想法: 既然赵宁来了反抗军的地盘,那么就要想方设法让赵宁了解反抗军认同反抗军,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最大的敌人变成最大的同伴,就得竭尽全力! 如果说天下还有人能收拾眼下大齐的这个烂摊子,还天下太平还苍生安居,那么最有可能的对象,是根本无需多想的。 念及于此,张仁杰堆起笑容,指着在地里、工地忙碌的百姓和战士,殷勤而周到地向赵宁介绍: “赵兄你看,这里热闹繁华,官民互不相扰,军民相处和睦,男耕女织,老弱皆有所养,是不是十分难得? “不瞒赵兄,我们初到这里的时候,饥民遍地,难民上千,宝马雕车不绝于道,贪官恶吏充塞于目...... “赵兄可知短短旬月时间内,莫州为何会有这般变化?” 章五八零 所见有新天(5) 赵宁看了满脸殷切笑容的张仁杰一眼。 他还没说话,狄柬之已经拉了拉张仁杰的衣袖,制止了对方急功近利的举动,饱含歉意的对赵宁道: “赵兄勿怪,张兄最近睡眠不好,心神不属上火严重,常常词不达意,其实张兄的意思不是莫州饥民有多少,而是官府近来确实戮力办差了。” 他顾忌张仁杰那番“饥民遍地、难民上千”的话,让赵宁误以为张仁杰是故意诋毁朝廷,毕竟这景象赵宁没有亲眼看见,算不得数。 作为统率大军为皇朝出征的主帅,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赵宁未必想听这些。 赵宁看了看狄柬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河北、中原州县是什么面貌,一品楼、长河船行定期有文书送上来,赵宁知道的比狄柬之、张仁杰要全面得多。 但这些都是纸上得来的,赵宁虽然不至于不信,但眼下自己到了河北,就一定要多看。所以狄柬之、张仁杰的话,他不会无保留的全盘认同。 任何人的话他都得斟酌一番,哪怕是扈红练的,作为主事者,要想不被下面的人蒙蔽,这是必备素质。 宋治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身为反抗军将士,韦昌对赵宁这种,怀疑反抗军所作所为有多么有益于平民百姓的行为,十分不满,左右他也没把对方当贵人,遂插话道: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反抗军没有进入瀛州时,我就活得生不如死,没有被东家和管事当人看过,都是当作牲口在使,还是用完就弃,死活无所谓的那种。 “后来跟着将军走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不只是我一人,也不只是砖窑厂的伙计,底层百姓都是如此! “区别仅仅在于,现在还能不能苟延残喘下去。 “说出来你们这些富贵子弟可能不信,像我们这种泥腿子,就算拼命往上爬,想要改变命运,九成最终也只能沦为权贵大户的牛马! “我在砖窑厂的时候,有几个伙计聪明肯干能力不俗,地位升了工钱涨了,在城里买房了,可结果如何? “他们的工钱并没有落到自己口袋里,一家几口吃的穿的并不比我好,因为儿子请先生的束脩贵,城里的房子更贵,各种花销无不需要花钱。 “而且,他们连陪在双亲身边孝敬老人的时间都没有! “最后辛苦半生,平日里没有时间好好生活,临了身体累坏了,一身毛病,一年到头小病不断大病间歇性犯,仅有的积蓄都买了药,还得忍受病痛。” 说到这,韦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咱们拼命挣来的钱,到最后还不是我们的,都进了那些商贾富人的腰包,临了我们连命也丢掉,这一生就算过完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生?是给权贵富人做牲口的一生,是卑躬屈膝侍奉地主大户的一生!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就算有几十年,可究竟是活着的时候像个人,还是死的时候像个人?” 狄柬之、张仁杰听得默然不语。 这是普遍情况,他们这些时日听的、见得太多了,如若不然,他们也不会不愿赵宁灭了反抗军。 陆瑞眉眼如铁,目光低沉而深邃,仿佛在想着什么亘古就有的永恒命题,正面对数千年最大的那个难题。 赵宁没有插话,任由韦昌情绪激动的往下说。 韦昌指着身边的庄稼地,指着不远处的正在盖房子的工地,指着莫州城,声音大了不少:“可现在怎么样? “反抗军到了,为富不仁的地主大户被抄了家,他们的土地分给了佃户平民,让每家每户都有了土地可以耕种! “皇朝百十年来,向来只有土地兼并,只有百姓流离失所,只有地主大户吃人,何曾有过平民百姓反过来获得土地的时候? “那些作恶多端的狗官商贾被罚没了粮食,他们的银子散到民间,就有了这许多房子,于是莫州就没有了难民流民,没有了路边的饿殍! “所有这一切,都是反抗军浴血拼杀换来的,而得到这些东西后,反抗军并未据为己有,而是分给了普罗大众! “从现在开始,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谁要是病了,就会有大夫来看,谁要是受欺负了,就有官吏来相助,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反抗军来主持! “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这就是反抗军治下的世道!” 韦昌盯着赵宁:“这样的反抗军,难道不值得你尊重吗?!” 狄柬之见韦昌这个普通战士,竟敢对堂堂郡王、王极境后期的高手这般无礼,吓得心头一颤脸色大变,忙不迭就要上前打圆场。 张仁杰则没有这许多担心,静静站在一旁。 至于陆瑞,他已经戒备万分的看向赵宁,做好了一旦赵宁有伤人意图,他就立马出手襄助韦昌的准备。 赵宁喟叹一声:“反抗军的确值得尊重。” 这样的反抗军,让他觉得与有荣焉。得到普通人认可尊敬的反抗军,让他感受到自己呕心沥血的准备与奋战,都有了再真实不过的莫大意义。 听到赵宁这句话,感觉到对方对反抗军的浓烈认同之意,狄柬之疏忽一怔,要打圆场的动作猛地止住。 这出乎他的意料。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唐郡王什么时候成了迂腐之辈了?他从来都不是迂腐之辈。如若不然,也不会在统领郓州军的时候,把江湖义士、梁山悍匪当作心腹使用与培养。 意识到这一点的狄柬之,险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唐郡王能认可反抗军的事业,那是不是意味着唐郡王真有可能不跟反抗军开战? 张仁杰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韦昌见赵宁被自己说服,对反抗军的态度了好些,很是欣慰,再看赵宁的时候,就觉得顺眼了不少,不再那么像是探子细作了。 为了验证的韦昌的说法,赵宁在田间、工地到处走了走,跟不同的百姓聊了半天,两个时辰下来,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是满意。 无论反抗军将士,还是狄柬之等人,都不会料到,李虎、韦昌先后给赵宁宣讲反抗军的举动,会在不日之后,成为推动赵宁“倒向”反抗军的有力因素! …… 在城外城内转了大半天,赵宁该看的也都看了,眼见天色不早,便在城中找了家酒楼,坐在一起喝酒吃饭。 在大半天中,狄柬之充当着向导的角色,事无巨细的给赵宁介绍各种情况,张仁杰不时补上两句,给狄柬之查漏补缺。 多半时候,张仁杰有意落在赵宁、狄柬之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深入了解过反抗军后,张仁杰就一直在纳罕一个问题: 反抗军的组织太过严谨周密,无论反抗纲领还是行事规程,都太过有章法,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兴起的义军该有的,更不像是由一群江湖修行者做主的。 眼下反抗军地盘内的景象,说是一片新天毫不为过。这后面没有真正的大才大德提纲挈领、主持方向,张仁杰怎么都不相信。 主持反抗军民政的周俊臣他不是没见过,对方的确不是寻常人物,早年间跟唐兴主事推事院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厉害。 但张仁杰笃信,反抗军建立的这番大事业,不可能是由周俊臣做主。对方顶多就是个办差的。 如果说反抗军背后有一个隐藏的大人物,那么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大才又有大能,在谋求反抗朝廷颠覆大齐的人物,到底是谁? 放眼整个天下,可以做下这样惊天动地大事的人,能是谁? 张仁杰每每看一眼赵宁的背影,都会迅速收回目光,生怕被对方察觉自己的窥探。 “能让唐郡王都入局,这个隐秘存在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那还是凡俗中人吗?”张仁杰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甚至都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压抑。 为了不让自己表露出异样,他不得不及时中断这些念头,静下心陪着赵宁探视莫州城。 “某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赵兄,不知赵兄可愿赐教?” 酒楼的雅间里,众人坐下后不久,饭菜还没上来,就有人肃然看着赵宁开口。 说话的既不是狄柬之也不是张仁杰,而是一路上沉默寡言,几乎没跟赵宁说过话的陆瑞。 当时,狄柬之、张仁杰在易州处理了地方官员后,就跟陆瑞熟悉了起来,两人在易州停留的时候,没少跟陆瑞来往。 后来狄柬之、张仁杰继续巡视诸州,陆瑞则离开易州四处游学,双方没有同行,但都走了不少地方。 再往后就是反抗军席卷各地,陆瑞到了反抗军的地盘。虽说最开始经历了一些危险,但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深入反抗军控制地域后,就更是不用担心安全。 真说起来,陆瑞在反抗军地盘活动的时间,比狄柬之、张仁杰还要长。 等到了赵宁领兵出征的前夕,在扈红练的有意安排下,三人都到了莫州城。 赵宁的目光落在五官刚硬、眉宇锐利、双目清澈深邃的陆瑞身上,知道对方大半天不说话,这下突然开口,必然不会是寻常之言: “陆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章五八一 所见有新天(6) 在一品楼对陆瑞的评价中,有沉默寡言,不开口则已、开口常有惊人之语这样的内容。 这大半日来,赵宁虽然几乎没有跟陆瑞交谈过,但却始终注意着对方。 在赵宁看来,陆瑞是个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的人。 这并不是说埋头苦想,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他一直在看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跟反抗军将士与百姓交流。 只是旁人根本不会注意的细节,都能在他的思想长河中溅起浪花,让他寻思很久。也许赵宁跟狄柬之说几句话的功夫,他的思绪已经转了好几个弯,深入了水下好几丈。 陆瑞注视着赵宁:“天下本是烈士定,从无烈士享太平。五年国战,以先烈无量之头颅,无量之鲜血,所获太平盛世、美好家园之空名,可忍乎?” 赵宁稍稍默然:“不可忍。” 陆瑞再问:“五年国战,百万儿郎埋骨沙场,千万百姓捐钱捐粮,大齐子民精忠报国之诚可谓尽矣,然战争结束后,国家对百姓压迫刻薄如故,可忍乎?” 赵宁道:“不可忍。” “五年国战,如此艰险之境,河北万民挺了过来,国战之后,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在了太平时节,死在了繁华大街上,死在明媚阳光下,成了饿殍冻尸,可忍乎?” “不可忍。” “国战初期之败,败在朝廷无能,官府无德,大军散乱,是君王与官吏之失,国战能胜,靠得是万民齐心协力,国战之后,君王与官吏不思悔改,依旧无德腐朽,可忍乎?” “不可忍。” “五年国战,天下齐人共经苦难,并肩浴血互托性命,千难万难击退了北胡,本该亲如一家,而如今权贵地主视百姓如仇寇,喝人血吃人肉,可忍乎?” “不可忍。” “朝廷官府时时告诫百姓,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可如今国战结束不到一年,统治者就已经忘了战死异乡的百万将士,忘了这个天下能够保全靠的是平民百姓的流血牺牲,纵容权贵大户肆意剥削劳苦大众,让烈士的家人子孙活得犹如牲口,此种赤裸裸的背叛,可忍乎?” “不可忍。” “我大齐皇帝统治下的河北百姓,活得还不如北胡公主主事时,我齐人压迫同胞之厉竟然更甚于异族北胡,可忍乎?” “不可忍。” “反抗军为天下齐人的公平与尊严而战,要诛杀背叛同胞的吃人之人,这是真正的正义,是文明世界的唯一正义,唐郡王要站在它的对立面吗?” 陆瑞上身前倾后背弓起,如虎如豹,锐利如刀深邃如潭的双目,紧紧盯着赵宁。 狄柬之与张仁杰同时大惊失色,一个豁然起身,一个双手一抖,不可思议的看向陆瑞。 陆瑞竟然察觉出了赵宁的身份! 他们始料未及。 而陆瑞明明想到了赵宁的身份,还敢字字如箭的问赵宁最后那个问题,更是让他们心头发颤。 不等狄柬之与张仁杰开口,陆瑞已是奋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一旁,面朝赵宁忽的拜下: “天下齐人苦权贵地主久矣,盼这场革新战争如久旱盼甘霖,陆瑞不才,只是一介布衣,但位卑未敢忘忧国,斗胆请唐郡王加入反抗军! “如此,方不负唐郡王齐人战神之名,不复天下万民对唐郡王之厚望!请唐郡王以大齐黎民为念,解苍生之倒悬,救万民于水火!” 陆瑞的所作所为,让狄柬之只觉得手脚发冷,感觉天都要塌下来,嘴唇哆嗦半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今日卖力的给赵宁介绍反抗军,就是在为劝说赵宁加入反抗军做铺垫,看赵宁今日的反应,可知效果不错,他颇为惬意。 但赵宁毕竟是刚刚过来,火候差得远,陆瑞这个时候就请赵宁加入反抗军,绝对不可能成功不说,还打乱了他的计划,亦可能引起赵宁抵触! 狄柬之很怕赵宁忽然暴起,一巴掌拍死陆瑞这个“逆臣贼子”。 张仁杰对陆瑞的举止也感到惊愕,觉得陆瑞太过心急,但他没有狄柬之那么慌乱。根据他对陆瑞的了解,这个人绝不是冒冒失失的性子,说话做事都不该这么冲动才对。 “难道说,陆瑞发现了什么我没发现的东西?” 张仁杰一时疑惑,陷入沉思。 面对陆瑞的拜请,赵宁沉默片刻,仰天长叹一声,起身扶起对方,神色萧索的道:“陆兄太看得起赵某了,实在是惭愧。 “赵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如何解救黎民苍生?我赵氏世受皇恩,赵某更是忝为郡王,在皇朝四面烽火的时候,又如何能够背叛君王?” 他拒绝了陆瑞的请求。 虽然脸上表现得怅然纠结,但内心里赵宁还是十分欣慰。 在他眼中,陆瑞是有理想有见识,有原则有能力的书生典型,对方的想法言行,在相当大程度上能代表天下士子。 陆瑞这么敌视朝廷,想要他出来加入反抗军,就说明大齐的书生士子里,有相当多的仁人志士也对皇朝失去了信心,希望由他领着改换一片新天。 这是赵宁成事的一大基础。 ...... 燕平。 宋治的寝宫飞霜殿里,隐蔽供着一个牌位。 整个宫城,除了宋治之外,能够见到这个牌位的,就只有敬新磨一人。后者所以能够得见,是因为宋治需要人照看牌位,擦拭养护。 夏夜的凉风闯进大殿,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又卷动帷幔的阴影,变幻出各种莫测的形状,随着香烛的白烟升腾起的,是清冷压抑的气息。 将手中三根檀香插进香炉,宋治望着烟雾缭绕的牌位,脸上的哀伤与悲愤深得犹如刻上去的一般: “爱妃,朕保证,一定会拿赵宁、魏无羡、杨佳妮的人头来祭奠你,会让这些逆臣贼子的十族男女为你陪葬!” 这块牌位,俨然属于赵玉洁! 凝望着冷冰冰的排位,宋治看到的却仿佛是赵玉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他眼中的其它色彩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敬新磨悄无声息出现在宋治身后,躬身道:“陛下,人带来了。” 好半响,宋治才把目光从牌位上恋恋不舍的挪开,转过身一眼不发出了房间,来到外面大殿,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去。 殿中跪着两个人,一个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头磕在地板上不敢抬起,一个只是略显紧张,脸上甚至有病态的殷红,显得不无兴奋之意。 “陛下,此人名叫肖樊,是个青衣刀客,元神境初期的修为境界。为了抓住他,飞鱼卫折了三个元神境。骨头很硬,不过被刑讯了三个月,现在已经软了。” 敬新磨指着前者对宋治道。 宋治面无表情。 飞鱼卫对青衣刀客的追捕、彻查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河北反抗军掀起战火,一些飞鱼卫修行者到了州县,还没来得及展开行动就身死道陨。 后续河北反抗军扩大战场,飞鱼卫的行动就更是受限。 但飞鱼卫并不是一群饭桶,相反,它是宋治把皇权推向极致的重要依仗之一,时至今日,飞鱼卫对青衣刀客根脚的追索,终于有了显著成果。 敬新磨继续往下说:“青衣刀客组织严密,肖樊知道得有限,不过他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青衣刀客上面是一品楼! “在江湖中,一品楼实力极强,眼下是霸主般的存在。但在乾符六年之前,一品楼不过是燕平四大市井帮派之一,而且还不是势力最大的。” “其它三个江湖帮派,分别是白衣会、苍鹰帮、三青剑。 “乾符六年,白衣会跟一品楼火拼,原本实力占优的白衣会,竟然在一夜之间被一品楼覆灭。据当事人说,当时一品楼是不惜重金,请了三青剑襄助。 “而在白衣会覆灭后不久,门第刘氏便遭了秧。刘氏是怎么衰亡的,陛下很清楚,老奴不便赘言。 “从那时候开始,一品楼一家独大。 “没过太久,苍鹰帮覆灭,萧燕被抓。” 说到这,敬新磨止住了对往事的讲述,指了指殿中那个不怎么忐忑的人,枯树皮般的皱纹挤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当时的事情,此人颇为清楚。 “夜枭,还不向陛下禀报你的身份?” 为了找到这个人,敬新磨耗费了很多精力,若不是开出的价码够高,对方被财富所吸引主动露出行迹,飞鱼卫还不能这么快接触到对方。 这是个长寿长脚的瘦高男子,身躯被宽大黑袍罩得严严实实,一张脸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而双唇又红得近黑。 “草民三青剑大当家夜枭,参见陛下!” 夜枭俯身下拜,五体投地。 宋治漠然看着夜枭,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一个江湖杀手,没有跟他交谈的资格。如果不是事情重大,他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夜枭声音很难听,尖利如鬼哭: “乾符六年,一品楼能在一夜之间覆灭白衣会,不单单是靠我们相助,如果只是我们帮忙,事情不可能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陛下,一品楼能够覆灭白衣会,能成为大齐江湖上的第一帮派,是因为靠上了一棵顶级权贵的参天大树! “这棵大树,就是将门世家——赵氏!”  章五八二 外援 听到赵氏二字,宋治的手臂抑制不住的抖了一下。 纵然是事前有所预料,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深受巨震,如同让人拿斧头狠狠劈中了额头! 要不是修为足够深厚,宋治已经惊的离开了座位。 这一瞬间,闪电掠过脑海,他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青衣刀客修行者这么多这么强,怪不得他们国战前敢胆大妄为的袭杀官吏,怪不得他们国战后敢丧心病狂的煽动暴民造反! 原来全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品楼输送强者,有赵氏在暗中扶持! 眼下河北这场刁民暴乱,竟然真的是赵氏一手造成的! 原来赵氏不是没有造反,而是一直在造反,还是最先图谋造反的那个世家! 亏他之前还时常怀疑,自己对赵氏的判断出了错,曾经以为赵氏果真是忠诚无双,没想到赵氏竟然是世家之中,隐藏最深、獠牙最锋利的猛兽! 怪不得国战刚结束,魏无羡就敢在陇右举事,原来他是早就知道赵氏的图谋与实力,知道就算自身陷入险境,也能凭借赵氏的呼应、暗助渡过难关! 在此之前,他还担心赵宁到了河北之后,可能顺势成为河北乱军的首领,借助这支乱军配合河东军造反,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什么有可能? 那支军队本身就是赵宁的! 让赵宁去河北,正是遂了对方的愿,是把对方送到了自己的军队中! ——现在好了,赵氏到了莫州,不消几日,就会带着河北乱军反戈一击,攻杀他的三万元从禁军,并且大举向燕平杀来! 他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 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混账竖子,之前竟还在朕面前惺惺作态,装得怎么都不想去河北,实在是不当人子,可恶,可恨!” 一想到自己被赵宁玩得团团转,宋治就仿佛回到了含元殿上,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宋治当猴子耍,恼羞成怒,恨不得把赵宁生吞活剥。 可现在,他只能在心中不断咒骂赵宁。 此情此景,宋治最不能接受的是,赵氏竟然在乾符六年甚至是更早之前,就开始隐蔽经营自己的江湖势力,心怀叵测的壮大自己的羽翼! 那时候,他都还没对赵氏动手,还没对赵氏表露敌意,还未向雁门关派遣大军分化赵氏的兵权! 赵氏怎么就能先他一步落子,怎么就能抢在他面前开始造反的谋划与准备?对方怎么能这么快?怎么能快得像是先知一样? 宋治一直认为,自己把世家玩弄于鼓掌之中,在对方还没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就完成了打压世家分化世家,扶持寒门压制世家的步骤。 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可现在,事实竟然告诉他,赵氏比他动手还要早? 那他算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该死!该死!赵宁真该被千刀万剐,赵氏真该被举族夷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奸臣贼子?简直是天理不容!” 宋治无法理解赵氏的想法,也不想理解,这一刻他只想用尽一切手段,把赵氏的每个人都撕碎! ...... 夜枭跟肖樊被宦官带下去后,殿中又只剩了宋治与敬新磨主仆二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时候本该被气吐血,最该被气吐血的宋治,却没有任何要吐血的意思。虽然他脸色阴沉、难看得厉害,但并没有把持不住心境的迹象。 比起前几次吐血的情景,宋治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眼下面对的局面,无疑是要严重太多,前后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河北乱军成为赵宁的爪牙,对方即将领着大军配合河东军,两面夹击进攻燕平,形势火烧眉毛,大厦即将崩塌! 宋治明明已经一只脚踩到了悬崖外,但他却表现得很冷静。 “陛下,虽然还没有更多证据佐证,但有肖樊和夜枭两个人证,看来那位的话都是真的。一品楼的确是赵氏羽翼,河北之乱是他们一手挑起,对方早就在图谋造反。” 敬新磨来到宋治身边,挥动着衣袖给他送风。 宋治深呼吸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可惜。” 敬新磨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的确可惜,这个消息他们知道的太晚了。 如果早一些知道,宋治还没跟世家撕破脸皮,双方还有达成协议的可能,那么只需要揭露赵氏的阴谋,就能以此为条件,尝试让世家、寒门、帝室高手,一起围杀赵宁、围攻赵氏。 但彼时河北乱民刚出现,还只是在分散的地方攻打县邑,都没形成乱军,飞鱼卫也才堪堪出动,去追查青衣刀客的根脚...... 危机还没显现,目标还未形成。 没有危机,没有目标,自然就不会有应对危机、对付目标的行动。 也就是说,赵宁就没给他们提早行动的机会。 而等他们察觉到不对,想要行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意识到这些,宋治跟敬新磨都是沉默良久,深感敌人的狡猾与自己的无力。 “陛下,明日要不要去见那位?”终于,敬新磨问出了这个问题。 话虽然是个问题,但他并没有疑问的语气,所以他其实是在陈述事实。 “大伴安排吧。” “是。” ...... 次日,大齐北境,某个长城以外的山头。 白鱼龙服的宋治,在敬新磨等好几名王极境高手的护卫下,出现在了这处看起来很普通的山峦上。 迎着山风站了半个时辰,眼看约定的时间已过,对方却连影子都没出现,宋治非常不满,愠怒道:“他们是不是不想来了?” 敬新磨劝慰道:“如今是我们有难题,请他们相助,他们自然要拿捏姿态。陛下不必着急,他们一定会来的,这并不是我们单方面求他们,而是有共同敌人。” 宋治不再说什么。 片刻后,北方的云层之上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快速变大,最后大雁般落了下来,距离宋治等人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宋治微微皱眉。 这个距离未免太近,若是骤然发难,一方想要脱身不那么容易,作为王极境高手,对话交流本不需要靠得这么近。 作为皇帝,宋治有种被臣下无礼冒犯的怒意。 “齐皇别来无恙?” 含笑开口的,正是天元王庭公主,萧燕! 在萧燕身后,蒙哥、察拉罕两人分列左右,一个面带戏谑笑容,看宋治的目光犹如打量戏子的贵客,一个面容肃杀气势深重,猛虎狩猎般盯着敬新磨等人。 宋治冷哼一声,并不开口。 敬新磨满脸不悦:“公主,你们来迟了,这可不合礼仪,陛下很不高兴。还有,蒙哥,你最好收敛你的目光,陛下不是你这个人臣可以直视的。” 说到这,见蒙哥傲慢的抬起下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敬新磨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是荒野蛮人,不通教化不识礼仪,那陛下也可以恕你们的无知之罪。” 蒙哥顿时大怒,指着敬新磨大喝:“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没种的阉人,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再敢大言不惭,本王打断你的腿!” 敬新磨冷笑不迭:“你只管来试试看。” 眼看两人要吵闹起来,萧燕摆了摆手,示意蒙哥退后一些,笑着对宋治道:“我给陛下的消息,想来陛下是证实过了?” 就算大齐跟天元敌对,宋治毕竟是君,地位不可能比元木真低,萧燕不自称臣而称我,让宋治十分不快。 不过萧燕好歹是把“齐皇”改成了“陛下”,宋治稍稍气顺,再者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形势紧迫,也就勉强忍了: “朕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青衣刀客、一品楼是赵氏爪牙,河北乱军的幕后主使是赵氏的?” ...... 跟萧燕有联系,并非是宋治主动。 是萧燕的人率先找上了门。 一上来,萧燕的人就带给了宋治几个令他震动的消息: 其一,赵氏麾下的江湖羽翼,派遣修行者封锁了大齐北境,掌控了长城内外的消息往来; 其二,大齐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一品楼,是赵氏的羽翼; 其三,河北乱军、青衣刀客有幕后主使,这个幕后主使就是赵宁! 这几个消息就像是刀子,一个比一个锋利,将宋治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 ——萧燕正是因为察觉到一品楼的修行者封锁了大齐北境,所以意识到赵氏马上就会有重大行动,所以不惜派出王极境高手进入大齐打探消息。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王极境高手都在河北作战,没有能来北境的。 但萧燕派遣的王极境高手,也不可能到处活动,更无法潜入河北反抗军控制的地盘,不然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只能了解到一些烂大街的消息。 就是这些消息,让萧燕知道了大齐皇朝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 于是她明白,她的机会来了——天元王庭扫除赵氏这块最大绊脚石的不二良机! 这就有了萧燕派人接触宋治的后续。 面对萧燕的人带来的三个消息,宋治无法平静,亦不可能视而不见。 飞鱼卫花费重金,引出夜枭来证实一品楼与赵氏关系的事,便是由此而起。 而宋治做出的第一个应对,其实是派赵宁去河北平叛——他必须让赵宁离开燕平! 只有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离开燕平,他才能跟萧燕的人安全接触;也只有赵宁离开燕平,他才能让燕平的世家高手失去最大保护,方便对付。 至于事情若是真如萧燕所言,这么做等于创造机会让赵宁去统领河北乱军,宋治已经顾不得了,这是必须冒的风险,付出的代价。 况且,如果赵宁真的是反贼,那么让这个顶尖高手留在燕平,对他反而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而河北乱军不一定非得赵宁去统率,赵氏的其它王极境高手也能胜任,留赵宁在燕平毫无作用——他没有王极境后期的高手相助,无法捕杀对方。 至于万一赵氏没有造反,赵宁是真正的忠臣......那让赵宁去河北就更不会有问题。 凡此种种,让局势成了眼下这番模样,令宋治走到了这里。 ...... 听罢宋治的问题,萧燕笑容不减,接下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让她完全掌握了此次谈话的主动权: “不只是青衣刀客、一品楼,国战期间的河北叛军——也就你们口中的河北义军,幕后主使都是赵宁!” 问题此言,宋治神色一僵,呼吸一滞。 河北义军,是他国战后重建圣君信心的基础,后来虽然出现了一些叛徒加入乱军,给了他很大打击,但河北义军的不俗实力,在国战中的贡献,仍是让他认为大齐多的是愿意忠君报国的百姓,让他觉得皇朝的江山不会被轻易颠覆。 可萧燕这句话,让他的这种认知,在顷刻间遭受了巨大挑战! “连河北义军这支强军都是赵宁的?” 敬新磨听到萧燕的话,同样是悚然一惊,不可遏制的感到一阵心悸,“赵氏的势力竟然如此庞大?!” 章五八三 屈辱 敬新磨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违和感。 如果萧燕所言非虚,那么国战结束的时候,赵氏手里就掌握着河东军、郓州军与河北义军这三支战力强悍的精锐之师。 放眼大齐天下,郓州军、河东军都堪称至锐之师,没有哪支藩镇军的战力可以相提并论,就连凤翔军的战绩都比不过。 河北义军虽然缺少王极境,但抛开这个限制,其它方面无不出类拔萃——不是哪支军队,都能在敌后奋战数年,战胜一次又一次围剿的。 有这样三支强军,若是当时赵氏就选择造反,就凭手下那些藩镇军和规模不大的元从禁军,宋治恐怕怎么都挡不住。 而只要获得众世家支持,赵氏成就大业就几乎是必然! 那么赵氏当时为何没有选择造反,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平白无故丢掉郓州军,图的是什么? 眼下河北乱军刚刚兴起,夹杂着大量刚刚投身行伍的普通百姓,战力不如河北义军,舍强取弱,这又是什么道理? 敬新磨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怎么看都不合理! “若是连河北义军都是赵氏羽翼,国战结束之初,赵氏就可以造反,何须等到现在?”宋治最终选择以嗤笑回应萧燕。 敬新磨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不信萧燕这句话。 萧燕对宋治的态度不以为意,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揶揄之色,慢悠悠地道:“或许赵氏一开始没想过要造反,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大齐忠臣呢? “有江湖羽翼,家族实力强盛,可不意味着一定要造反,不是吗?如果没有赵氏跟他们的这些羽翼奋战,国战也不会是那番样子吧? “如果赵氏是忠义的,那么他们后来会发动河北百姓冲击官府开仓放粮,或许是被逼无奈,不想看到齐朝平民受苦受难,被活生生饿死?” 这番诛心之言,就像是一把烙铁,将宋治的心烫得面目全非,让他的呼吸都漏了一拍。 萧燕的话虽然恶毒,但并非没有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解释赵氏在国战结束、手握强大力量时不造反,却在没了郓州军、河北义军后逆势而起? 赵氏得对他宋治多失望,对皇朝多绝望,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宋治得有多么昏庸无能? 宋治气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他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昏君! 他总是问敬新磨自己是不是个昏君,其实就是从内心深处认定自己不是昏君,笃信各种问题都出在别人身上,想让敬新磨替他说出别人的罪责。 如若他真的怀疑自己是昏君,为此感到自卑,就绝不会戳自己的痛处! “住口!”宋治厉喝出声,恨不得上去撕烂萧燕的嘴! 就是在这时,他看到萧燕眸中闪过一抹的狡猾,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萧燕这是在故意激怒他,想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种子! 双方现在虽然因为赵氏这个共同敌人,暂时走到了一起,并且有进一步合作的需要,但追根揭底他们是对手,是敌人。 解决完赵氏,日后他们必有沙场对垒的那一天。 从短期目标来说,萧燕激怒他,让他心境不稳思维混乱,有利于主导接下来的谈话,谋取更多有利条件。 从长期目标来说,让他自我怀疑,则有助于日后天元王庭战胜大齐。 “这胡女的心思竟然如蛇蝎般阴沉歹毒,还敢胆大妄为的算计朕,真是不知死活,他日朕踏平漠北,定要亲手将她抽筋扒皮!” 宋治脑中念头一闪,不着痕迹的缓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绪。 他正要找回场面,尝试把控这次会晤的主动权,萧燕就已率先开口,而且说出来的话让他不能不静下心来听: “乾符六年,我在燕平经营的地下势力,在大齐编织的密探之网,都已经十分强大,可却在一夜之间完全暴露,被人近乎连根拔起,自己也被俘。 “不瞒陛下,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差错到底出在哪里。后来赵宁告诉我,那是王庭有齐朝的细作。我忍辱负重回到草原想要彻查,最终却被证明这是假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齐朝有一个十分难缠,精明睿智的大才! “突然在燕平一家独大,妨害了苍鹰帮的一品楼,必然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在我离开燕平之前,我对大齐的了解已然十分全面、透彻,百姓对朝廷官府怨声载道,世道正气几乎瓦解,大部分人都已对皇朝绝望。 “在我的判断中,国战开启,天元大军只要攻势凶猛,愿意抛家舍业赶赴沙场的齐人百姓,绝对不会有很多,相反,能够被我们收买的人必然不少。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我们虽然迅速席卷了河北,但齐人的斗志并未被击溃,无数热血儿郎相继投身军伍,让本已土崩瓦解的齐军迅速重建,稳住了阵势。” 听到这里,宋治冷哼一声,傲然插话: “在朕的治下,大齐达到太平盛世的巅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尽显繁华,朕的子民生活在这么好的世道,自然对朕对皇朝感恩戴德,必然会忠君报国!” 萧燕哂笑一声。 她道:“正因为齐朝盛世繁华,陛下被这表象迷惑,怡然自得,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才看不到也不愿去看繁华之下的深重苦难、淋漓鲜血。 说到这,萧燕神色一肃,郑重道:“齐朝所谓的繁华,是权贵商贾、地主大户的,跟平民并无关系,大多数百姓深受富人压迫,活得还不出齐朝开国之初! “这种繁华,天元王庭不屑于拥有。” 宋治想要开口怒斥,但萧燕没有给他机会,接着道:“后来我主事河北,这才明白,齐朝的热血儿郎、正气骁勇,为何会比我预料得多。 “原因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青衣刀客! “在我离开燕平后的那几年里,黄河南北出现了无数青衣刀客,他们重则杀官袭贵,轻则惩奸除恶,让许多齐人知道了这世上还有正气,因此也坚守道德。 “若是没有青衣刀客,以我们攻陷河北之快,中原陛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最后一句话,萧燕说得字字千钧,笃定无比,智慧锐利的目光逼视宋治,让后者一时半刻间无法反驳。 下一刻,萧燕又笑了起来,笑得戏谑而惬意:“国战爆发时,青衣刀客不见了踪影,国战后又冒了出来,陛下不觉得奇怪? “其实不奇怪。 “我在河北第一次围剿叛军时,就发现里面的修行者多得不正常,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次次成功突围。 “几次围剿的离奇失败,让我再次体会到了乾符六年败走燕平时的荒诞,同时,河北叛军也给了我熟悉的感觉。 “于是我知道,我碰见的,其实是熟悉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赵宁! “后来某次作战,我麾下的将士,发现战死的河北叛军里,有凤鸣山之战的熟悉面孔,而在凤鸣山之战时,那人是身在雁门军的! “陛下猜猜那是谁? “没错,就是赵氏族人! “河北义军中的修行者,不仅有一品楼的江湖侠客,还有赵氏的人!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天元王庭南征的最大的对手,是赵宁与他背后的赵氏! “而不是......陛下。” 至此,萧燕已经回答完宋治的问题。 她的笑容愈发神秘莫测:“陛下,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为何确定眼下河北乱军的幕后主使,就是赵宁了吧? “除了他,还有谁能在旬月之间,让河北天翻地覆? “除了他,还有谁能选择恰到好处的时机,让陛下无法应对?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所谓的河北义军,跟乱军里应外合?”宋治衣袖中的手紧紧攒拳,脸上的肌肉/根根突显。 趁着他心神震动,无法立即开口的机会,萧燕继续她的诛心之言: “陛下,齐朝能够赢得国战,不是因为陛下如何雄才大略,而是因为赵宁跟他背后的赵氏,深谋远虑布局甚远早有应对! “我们也不是败给了陛下,而是败给了赵宁与赵氏。 “如果没有赵氏,陛下还认为齐朝能够挡得住我们的进攻?还以为自己能够保得住宋氏的江山?” 山风拂面,轻柔凉爽,但在宋治的感觉中,这却如万千刀子一样,正在让他经受凌迟之苦——他痛苦得无法自拔。 他知道,萧燕说的这些或许是事实,但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打击他的自尊与自信,让他矮人一等。 但他却不能不深感煎熬。 国战真是因为赵氏才赢的?难道最大的原因不是他这个皇帝?不是因为他乃一代圣明之君?不是因为中原皇朝从未被异族灭过,对异族有无数天然优势? 宋治不相信。 末了,他冷笑道:“你们倒是看得起赵氏。” 萧燕认真道:“不只是看得起,而且非常尊重。” 宋治讥讽道:“你们如此尊重赵氏,怎么不对他们俯首称臣?” 萧燕笑了一声:“尊重对手,是战胜对手的基础。” 为了找回场面,表现自身的强悍,不让对方看轻自己,宋治乜斜着萧燕:“朕会让你们知道,大齐纵然没了赵氏,日后也能踏平草原!”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萧燕并不恼怒,笑容不减的同时,看着宋治认真道:“陛下,弱小与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正因为陛下的傲慢,我们才有南征之机,才差些灭了齐朝;正因为陛下的傲慢,认为皇权至尊无上,赵氏违逆不了大势,这才陷入绝境; “正因为陛下的傲慢,自以为大齐盛世光辉无限,自己无所不能,所以不屑于去体察民间疾苦,认为只要到了时机,自然能够解决那些贪官污吏、吃人地主。 “而事实早已证明,陛下错了!” “事到如今,陛下还要继续傲慢下去吗?” 被一个胡女当面这样教训,宋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颜面荡然无存,就好像一个不举的男人,被人在大街上当众揭了老底,还脱下了他的裤子,让所有人肆无忌惮的看,哈哈大笑的嘲讽。 他想发怒,想要拧断萧燕的脖子,想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他不能。 形势比人强。 他只能忍。 是的,他只是因为形势而低头。 哪怕萧燕已经把各种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了他听,他仍是不能认同。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至少不认为自己有大错! 他会陷入如今的险境,只是因为赵氏阴险歹毒,一早就在图谋造反,而他过于信任这个镇国公氏族,没有及时察觉。 他是正义的,赵氏才是邪恶的! 只要灭了赵氏,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他是这样想的。他只能这样想。他必须这样想! 如若不然,他就得承认自己昏庸无能,是个活该成为亡-国之君的罪人!如果承认了这一点,他还怎么继续跟赵氏交手?还怎么做一个雄视天下的皇帝?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宋治不想再听萧燕说下去,更加不想一直被对方诛心,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进入正题。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治知道,萧燕得逞了。 谁先问对方的条件,谁就输了。 强势的一方不会先问对方,只会提出自己的要求。 果然,自己的心境还是受到了影响。宋治恼羞成怒。可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呢?萧燕的那些话不仅不是胡说八道,而且还句句在理,所以句句扎心。 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强撑着装无恙罢了。 章五八四 愿随殿下而战 萧燕脸上的笑容,从这一刻起,终于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愉悦,她很善解人意的道: “齐朝现在穷得很,无钱也无粮,让陛下给钱给修炼资源,无疑是在为难陛下,所以我们只能要一些陛下拿得出的。” 宋治强忍着怒火:“大齐现在会这么穷,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南侵,不是因为你们在从河北撤退的时候,刮地三尺的掠夺?!” 萧燕摇摇头:“这可怪不得我们。若不是陛下把国家治理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哪里能侵入齐朝?若不是陛下不让赵氏率领郓州军、河东军进攻河北,我们又怎么能从容不迫撤退?” 宋治差些把控不住的心境,不顾一切拔剑刺向萧燕。 堂堂天朝上国的皇帝,在异族蛮人面前受到此等屈辱,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把祖宗的脸全都丢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萧燕伸出三根手指,不急不缓老神在在地道: “其一,割营、平二州给我们;其二,对天元王庭不再称君,只能称弟;其三,我们要赵氏的《青云诀》《掠空步》《破阵枪》功法,如果陛下得不到,就用宋氏《九天诀》《君子剑》《震神术》并及齐朝十个世家的传世功法代替。” 宋治真气一荡,猛地从气海冲出,王极境领域霎时开辟! 割让营、平二州,山海关就落入了天元王庭手中;跟天元可汗兄弟相称,就放弃了天可汗的尊贵地位,国家蒙受奇耻大辱。 最让宋治不能接受的是第三个条件。 宋氏的功法难道还比不上赵氏的?得加上十个世家的功法,才能代替赵氏功法? 这是对宋氏的莫大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 一个时辰后,宋治回到长城以南。 他面色铁青,浑身杀气,犹如一只等不及要择人而噬的猛兽。这让跟在他身后的王极境高手们,都不由得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一个心智失控,就拿他们出气,把他们当场碾为肉泥。 敬新磨看了看宋治,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我们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赵氏是我们跟北胡共同的敌人,虽然我们眼下火烧眉毛,理应有所付出,但失去这个对付赵氏的机会,北胡往后就只能单独应对赵氏......” “大伴!” 敬新磨的话没说完,宋治就暴躁的打断了他,“只要能灭掉赵氏,天下就会太平,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顶多二十年,大齐又是一个盛世!而且是没有世家,比乾符十二年之前,强大不知多少的盛世! “我中原皇朝与草原王庭交战,什么时候输过?届时朕一定能灭了天元部族!就让他们得意一时,又有何不可?绝不能舍本逐末,妨碍根本大事!” 敬新磨见宋治身周真气如电蛇般乱窜,随时有失控的风险,不敢再说,只能俯首称是。 其实敬新磨心里清楚,就算拿不回给天元王庭的东西,宋治也会毫不犹豫以此为代价,来换取赵氏的灭亡。 赵氏亡了,宋治就还是大齐皇帝;赵氏不亡,宋治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 ...... 返回天元王庭的路上,蒙哥笑嘻嘻的对萧燕道: “不愧是公主殿下,实在是高,竟然让宋治出了这么多血。不过大汗的意思是,只要能对付赵氏,我们哪怕倒贴好处都可以,你这下是不是把宋治逼得太狠了?” 萧燕提出的条件,最后宋治都接受了。 萧燕瞥了蒙哥一眼,“我也没想这么逼他,但他被我一番话扰乱了心境,无法拒绝我提出的条件,我难道还要主动让步不成?白得的好处都不要,天神也会怪罪。” 蒙哥哈哈大笑,快意至极,“咱们得了营、平二州,往后大军直驱燕平城下,就没了天堑险阻,这河北是随时想取就能取。你说宋治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就能接受这种条件?” 萧燕淡淡道:“就算丢了河北,失去河东,但凡能保住半壁江山,宋治就能保住皇帝的身份,这不比被赵氏灭了强?” 蒙哥不解:“可我们是异族,齐朝不是向来宣称什么华夏夷狄有别?我还以为宋治宁愿自身受损,也不愿让我们得逞。 “就像魏无羡那混账,说什么大齐不会有开门揖盗之世家,用这个理由拒绝了我们的援助。” 萧燕笑了一声,“齐人百姓、热血男儿,宁愿自己战死沙场,也不愿家国被异族占据,但齐人皇帝可不是这么想。 “魏无羡现在是能拒绝你,但如果他成了大齐皇帝,他的子孙后代面对眼下这种情形,也会做出跟宋治一样的选择。” 蒙哥恍然大悟。 齐人统治者,是齐朝天下最自私的存在。 想通这一点,蒙哥由衷笑道:“原本我还担心,我们到了齐朝,宋治会对我们不利,现在看来这是多余的。 “八月初一,就是赵氏的灭亡之期!” 他们跟宋治约定的时间是八月初一,届时,天元王庭的修行者会进入燕平,先帮宋治铲除城中的世家王极境高手,而后去晋阳、雁门关对付赵氏。 在此之前,宋治还需要做些准备。 萧燕看了看蒙哥:“右贤王已经是王极境后期,我们不担心宋治对我们不利。倒是你——魏无羡已经成就王极境后期,你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的老对手?” 蒙哥顿时老脸一红。 ...... 河北。 自从在酒楼拒绝了陆瑞的请求,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就没少被各种反抗军的将士,以及莫州的平民百姓轮番求见,常常一天下来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人知道了赵宁的身份,都是来请赵宁加入反抗军,像其他那些大齐热血儿郎、仁人志士一样,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战的。 李虎、韦昌跟赵宁见面谈话的内容,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众人都知道了赵宁对反抗军的态度,也感到赵宁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这是大伙儿敢于求见他的原因。 在这种形势下,反抗军的几位当家的一起来见赵宁,请赵宁成为反抗军的首领,就是顺应民心、顺理成章的事。 莫州刺史府,尺匕、扈红练、方墨渊三人,在议事堂中跟赵宁坐在了一起。 除了他们四人,屋中没有别人,无论狄柬之、张仁杰还是陆瑞,都还没有反抗军的正式身份,不好出现在这种场合。 “小妹从草原传来紧急消息。” 扈红练提起还在原契丹部地界内当细作的苏叶青,将一张纸交给赵宁,“日前,萧燕、蒙哥、察拉罕带着几名王极境高手,从漠北经过契丹部的地界,直向南方而来,具体位置不知。约莫半日后返回。” 赵宁接过纸条看了看,字迹娟秀,但却不是苏叶青的。 消息传递,苏叶青当然不会亲自执笔,如果消息被截住,她立马就会暴露。 赵宁放下纸条,面色不改:“如此说来,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扈红练点点头,艳丽的面容满是肃杀之气: “天元王庭高手齐出,萧燕虽然只有王极境初期的境界,但却是王庭中天元可汗之下最重要的人物,他们一起向南而行,目的不言自明。 “宋治应该已经跟他们达成了协议。就是不知道具体行动时间是哪一日。殿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赵宁微微颔首,“就这么办。” ...... 两个时辰后,赵宁跟扈红练等人,一起走出刺史府,来到大门前。 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休沐的反抗军将士与莫州百姓,黑压压的全都是人头,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看不到尽头。 他们都已经知道,三位当家的正在府中跟唐郡王会晤,而三位当家的能不能说服唐郡王统率反抗军,则是事关所有人命运前程的事。 在赵宁出现的时候,原本或坐或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群,一下子都站直了身体停止了议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被公布的那一刻。 等到赵宁上前一步,环视他们的时候,“唐郡王”“大齐战神”的高呼,顿时如海浪一般铺开,一浪高过一浪,向左右四方蔓延过去,仿佛要将城池淹没。 赵宁看着这些大齐的子民——这些他历经血战、险死还生保全的百姓,神色庄严的徐徐开口: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赵氏就在为中原百姓戍守边关,至今已经一百三十年有余,不曾有一刻懈怠,未曾有一人有怨言。 “国战时期,本王与赵氏族人浴血疆场,为了保住齐人江山宁死不退,凡五年间,本家旁支族人死伤共计千余。 “我赵宁跟赵氏族人,跟大齐百万热血儿郎,之所以能前赴后继死不旋踵,跟北胡血战不休,为的是保护我们的共同的家园。 “我们所求的,是让包括我赵氏在内的天下齐人,在这个家园里生活的幸福美满,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不受欺压不受苦难,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 “可是国战胜利了,我们击退了北胡,却没有让天下齐人过上好日子,大多数平民百姓不是生活困顿,就是被拿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样的天下,不是我赵宁,不是我赵氏,不是百万热血儿郎,拼死奋战想要保护的天下!如果这就是大齐的天下,那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奋起反抗,拼了性命打破它! “我,赵宁,赵氏家主继承人,今日正告诸位:从这一刻起,我,赵宁,整个赵氏,愿意为了汉人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愿意为了守护埋骨沙场者的泣血期望,再度奋躯而战,并且至死不渝! “诸位,从这一刻开始,我加入反抗军,成为反抗军的一份子!从今往后,愿与各位并肩拼杀,誓不后退,永不屈服,要么实现所有人心中的期许,要么埋骨沙场! “诸位,如果文明世界的幸福生活,需要用鲜血去浇灌构筑,那么这场革新战争,你我都责无旁贷! “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神仙不行皇帝不行官府更不行,我们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战斗到最后一刻!” 话说到最后犹如平地惊雷,借着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之力,传遍了莫州城内城外。 “郡王威武!” “赵氏威武!” “郡王威武!” “赵氏威武!” 一个个激情四射的反抗军将士,一个个脸红耳赤的平民百姓,高举右臂大声呼喊,声音如金戈战鼓,遮盖一切直冲斗牛! 赵宁注视着众人,意气勃发:“你们可愿拿起手中的刀,跟随本王战斗到最后一刻?!” 众人无不双目通红,战意盎然斗志沸腾,齐声大呼: “愿随殿下而战!” “愿随殿下而战!” “愿随殿下而战!” ....... 乾符十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唐郡王赵宁于莫州城刺史府前,就任反抗军大将军之职。 章五八五 前夜 燕平。 宰相府,陈询、陈安之、韩昭、蒋飞燕、孙康等世家佼佼者齐聚一堂。 自含元殿风波以来,依照当初有没有支援陇右的区别,世家大族已经分裂成两部分,在场的是世家中与皇权对抗,已经没有退路的那一批人。 “含元殿之变后,我们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但跟陛下已经撕破脸皮,失去了和平共处的可能。如今陛下不对我们动手,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韩昭面容肃杀目光低沉,注视着众人道,“诸位,那么我们又在等什么?” 堂中一时沉默,没有人搭话。 半响,陈询叹息道:“我们在等陛下跟赵氏达成协议,在等世家跟皇权重归于好,回到国战结束之前。 “魏氏日前攻克长安,眼下正在向华州用兵,关中大地落入凤翔军之手已是没有悬念;杨氏攻入了杭州,收服了静海军,取得了吴越之地。” “耿安国攻下滑州,坐稳了义成军节度使的位子;张京攻下汴梁,大发了一笔横财,眼下正在招兵买马,对河阳节度使虎视眈眈。 “除此之外,各地的绿林悍匪、江河蟊贼多有大肆打家劫舍者,一些实力强大的节度使,乃至是刺史,都蠢蠢欲动。” “皇朝乱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世家寒门同心同德,不能还天下太平,陛下未尝没有退步的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并非不可期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昭打断:“陈公,你的这些想法,可是那些对宋治摇尾乞怜的世家才会有的,我们若是这么想,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陈询不说话了。 这些话他也就是说说而已,追根揭底,他现在的希望都在赵氏身上。 但这事没有得到赵宁的允许,他不能跟别人说,否则赵氏要取代宋氏的事,大家都会知道。 众人还没讨论个所以然来,有人经过允许,进入了厅堂,满头大汗的惶急道:“宰相大人,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陈询皱眉。这是他府上的人,眼下像是死了爹娘一样,让他感觉在韩昭等人面前面子有损。 “宰相大人,陛下......陛下锁城了!”修行者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的消息。 “什么?” “锁城?” “燕平各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治要干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事态已经极端严重。 在此之前,宋治虽然限制世家的行动,等闲不准世家大臣、元神境以上修行者出城,算是将各个世家软禁在了燕平,但事情并没有做绝,大家面子上还过得去。 如今赵宁离开燕平没几日,他们失去了这个最强保护不多时,宋治竟然就封锁了燕平,让京师进入了战时状态,让他们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可能? 宋治要做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用陈询多说什么,众人将自己的随从叫了进来,让他们去打探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平锁城,宋治必然是要给一个理由的。 含元殿风波后,陈询失去了主事中书省的资格,虽然宰相的头衔还挂着,却已形容虚设——韩昭也是如此。 但宋治并未对各个世家有实质性打击,原本就在三省六部当差的其它世家官员,如今仍旧保持着原位。 没用太久时间,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陆续归来。 “河北乱军已经攻占莫州全境,兵锋逼近京畿之地,所以从现在开始,京畿开始戒严?”听到随从的回报,韩昭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这看似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但莫州之北屯驻着赵宁带领的三万元从禁军,如今赵宁还没跟河北乱军交过手,宋治忽然就要京畿戒严,还把燕平城的城门关了,怎么都显得不合理。 “皇帝并不信任唐郡王,这是防止唐郡王反戈一击?”有人说出了这种推测。 这话一出,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的确,眼下大齐的局势太过云波诡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宋治用赵宁是迫不得已——他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打算,对赵宁谈不上多大的信任。 “宰相大人,有新的消息!”之前进来禀报消息的陈氏修行者,又出现在了厅堂之中。 “什么消息?”陈询问。 “陛下派人去了晋阳与雁门关,召赵北望夫妇,以及军中几位赵氏实权高阶将领归朝述职,并且给定了期限,三日之内,必须要到燕平!” 修行者的话,在厅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召赵氏的高手强者到燕平来,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皇帝不是应该防备着赵氏高手,千方百计不准他们来燕平?” “皇帝这到底是格外信任赵氏,还是格外不信任赵氏?” “莫非,皇帝笃信赵氏的人不敢来燕平?这么做是为了某种图谋?” “赵氏的人若是不来燕平,那就是抗旨,陛下就有了对付他们的理由,可以向天下宣告赵氏谋反!” “可赵氏若是果真想要谋反,皇帝让他们的高手来燕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非......皇帝是有了什么另外的依仗?” 三言两语,众世家实权人物、高手强者,就得出了最符合现实情况的几种推论。 无论实情到底是哪一种,至少此时此刻,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力。 他们不知道的事很多,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皇帝,动手了! 皇帝并没有坐以待毙,将平定河北之乱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宁身上,也没有把稳固社稷的决定权交到别人手里。 现在,皇帝在尝试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皇帝信任赵氏,那么召赵北望等人回京述职,就只是对赵宁的一种试探,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不会引起大的风波; “如果皇帝不信任赵氏,那么这个时候召赵氏高手来京,不是为了伏杀他们,就是为了给他们安上抗旨谋反的罪名!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皇帝手里已经有了依仗,他自信可以解决赵氏的问题,从而破除他现在面对的困局!” 陈安之目光灼灼的看向众人,“换言之,决定我们这些世家生死存亡的时间,已经到了!” 陈询、韩昭等人皆是肃然不语。 如果宋治要对赵氏动手,那么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的确是生死存亡之秋。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连事情到底是什么面貌都不知道! 他们感受到了荒诞,感受到了无力。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厅堂中忽的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死气。 ...... 当日夜。 吏部左侍郎王载,考功郎中徐林,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刑部员外郎何贞之等人,聚集在王载家的东书房中,秉烛夜谈。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除了员外郎何贞之,余者皆是五品以上的实权官员,乃寒门官员的中流砥柱,对皇朝之事知根知底。 含元殿风波当日,众人在太极殿候命时,王载是第一个主动跟赵宁搭话的寒门官员。正因为他开了这个头,后续才有一些人跟赵宁混上了熟脸。 “陛下今日突然下令燕平封城,京畿戒严,还让人分别去晋阳与雁门关传旨,令赵北望将军等人回京述职,看来风波是近在眼前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王载,因为饱读诗书为人正派,满身儒雅之气,他目光平和的看向众人,“此乃非常之时,你们有什么看法只管直言,不要藏着掖着了。” 考功郎中徐林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线条刚硬,有铁面的美誉,他沉声道: “这些事发生的突然,陛下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禁军关闭城门的时候,是飞鱼卫的人带着陛下的手令去主持的,所以没人明白陛下的具体想法。”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王载:“侍郎大人也不知道详情?” 几人之中王载官位最高,而且他还是吏部的侍郎,地位天然就要比其他侍郎更紧要些,平日里常见皇帝的面。 王载摇摇头,叹息道:“以前陛下有什么大计,要么是召集贵妃与参知政事高大人商议,要么是让内阁人出出主意。 “如今贵妃重伤不见踪影,高大人死在了河北,陛下做事已经不召人商议了,都是乾纲独断。” 户部度支郎中方不同撇撇嘴,“恐怕也不是不找人商议,只是不召见朝臣罢了,飞鱼卫镇抚使、大内总管敬公公,可是向来陪伴在陛下左右。” 此言一出,几人都是默然。 如今的皇朝大事,朝臣不能参与拿主意也就罢了,还被飞鱼卫取而代之,可想而知他们的感受如何。 “这应该不是常态,只是如今贵妃、高大人刚出事,陛下还没找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我们不好妄下论断。”刑部员外郎何贞之提醒了一句。 王载微微颔首:“确实如此。不过,陛下封锁燕平、戒严京畿,又召见赵氏将领,这分明就是要对世家动手,毕其功于一役! “我现在好奇的是,陛下哪里来的把握?”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会不会是,向北胡借了高手?”良久之后,何贞之问了一句。 没有人接他这个话。 每个人都面容如铁。 众人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只是不愿往那边去想罢了, 因为这是他们怎么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 乾符十八年八月一日,如期而至。 章五八六 八月初一 每月初一是大朝会之期,凡五品以上的京师官员,都要到含元殿参加。 纵然是陈询这种存在也不能例外。 不过他今日之所以会来,主要还是因为皇帝在昨日就派人传过话了,如若不然,他是可能托病不来的。 太阳还没升起,天光不怎么明亮,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等着拾级而上进入含元殿的陈询,看到韩昭出现在了武官队列中。 两人目光简单接触,彼此都了解到,对方都是被皇帝特意叫来的,于是他们同时明白了一件事:大变之期很可能就是今日! 陈询回头看了看,陈安之的身影隐没在队伍中,他瞧不见。 没多时,敬新磨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玉阶最上面,高低的落差与角度问题,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伟岸,像是悬在众人头顶的利剑。 在敬新磨独具特色的浑厚嗓音中,两列队伍有序前行,在一天中最寒冷的日出之前,沐浴着阵阵凉风踏上玉阶,跨过门槛走进大殿。 领着百官进入含元殿的敬新磨,站到了地台之上,面对文武百官,朝着殿前宽阔巍峨的皇城大道,目视皇城墙外的燕平城与广阔天际,喊出了百官朝拜四字。 百官躬身行礼,纹丝不动。 头戴冠冕、腰悬长剑的皇帝宋治,在第一缕晨阳洒进大殿时,一分不差的坐在了皇位上。 “今日是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一百三十二年前,大齐顺天意承民心,取代前朝正式开朝立国。 “当时,太祖就是在这含元殿上,举行了第一次由大齐文武百官参与的大朝会。一百三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发生很多事。” 宋治俯视群臣,声音沉稳中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在这一百三十二年间,大齐有过历朝历代无法比拟的辉煌盛世,国富民足,万国来朝。 “在这一百三十二年间,大齐也有过历朝历代少见的艰难凶险,五年国战,让曾经辉煌的盛世成了一场记忆,眼下再也见不到。 “秋日是丰收时节,每年八月十五前后,皇朝各地就要陆续开始秋收,而今是国战后第一个秋天,朕想问问你们,此时此刻,我大齐该有什么样的收获?” 宋治的话说完,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没有人敢冒然搭话,哪怕是最善于奉承谄媚的臣子,也不敢随意开口。 燕平封城、京畿戒严,赵北望等赵氏将领不曾依诏回京述职,赵宁还在河北平叛,这些事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口,让所有人都无法轻举妄动。 “好啊,既然没有人可以回答朕,那朕就亲口告诉你们。” 宋治在皇位上坐得四平八稳,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波澜,唯独那股不可忤逆的龙威,依然如实质的大网一样,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他道:“一百三十二年,两个甲子都过去了,大齐是一个巨人不假,但这个巨人经过两个多甲子的岁月,就像凡人会生病一样,也有了一些顽疾。 “如你们所见,这不到一年间,大齐出了许多问题,整个天下疮孔处处。这些顽疾不除,大齐就无法继续向前行走! “去年秋日,我们赢得了国战,收获了可以再建盛世的资格,那么今年秋天,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剜肉去疮,让大齐这个巨人,拥有再建盛世的基础!” 说到这,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地台前沿,手按腰间的天子剑,眉眼睥睨地道:“大齐的毒疮,便是那些心怀贰志、不忠不义、无君无父的世家大族! “今日,朕就要除去这些世家!” 话音方落,不等陈询、韩昭等人反应,也不顾其他寒门世家官员露出的各种神色,宋治大手一挥,低喝道: “来人,将襄助魏氏叛国的世家逆贼,都给朕拿下!有胆敢反抗者,无论是何官职有何身份,格杀勿论!” ...... 立政殿。 皇后赵七月身着素衣,坐在正殿主座上,冷冷看着闯进来的飞鱼卫修行者。 立政殿的宫娥宦官,已经都被飞鱼卫控制起来,眼下无不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大殿之中,甚至有人浑身发抖裆下湿了一大片。 “陛下请皇后去含元殿。” 为首的飞鱼卫宦官是个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他身体笔直站着,似笑非笑的看向赵七月,用一种宣判的口吻毫不客气的说道。 面对满殿煞气腾腾的修行者,赵七月娇小的身影因为孤独倍显瘦弱,作为皇朝名义上的女主人,她不应该被眼前的奴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 她依然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本宫犯了什么罪,让你们可以强闯殿门,不由分说控制本宫身边的宫娥宦官?” 为首的宦官呵呵笑道:“皇后的罪责,奴才不清楚,奴才只知道大总管吩咐下来,要奴才带皇后去含元殿。 “皇后娘娘,奴才劝你还是乖乖过去的好,这样我们大家都省事。” 赵七月仍是没有起身,只是眉眼冷了两分,目光投向含元殿的方向。 ...... 中原,丰收村。 渔村还是那个渔村,渔民还是那些渔民,然而渔村的氛围,比之前段时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素颜朝天的赵玉洁走在村中,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双手合十,神色虔诚的垂首道:“无量神光......见过神使。” 每遇到一个行礼的人,赵玉洁都会停下脚步,面带圣洁微笑的双手合十:“无量神光。” 所谓“无量神光”,意指阳光所照之地,金光神无所不在。这是一句口头禅,真正的口头“禅”,所有信徒互相见面时,都要说上一声。 到了今日,丰收村的每个村民都已是金光教的信徒,赵玉洁还收了几个十六岁之下,聪明伶俐的少男少女作为弟子。 让渔民信奉金光教的过程并不曲折,身边有小蝶这个王极境修行者,赵玉洁要做文章很简单: 救一个垂死的病人;让一只无端闯入渔村伤人的野猪,在看到赵玉洁后立马温顺的趴在地上;从河里打捞出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鱼肚子里有刻着“神使现,众生可渡往彼岸神国”的小石碑....... 凡此种种,都可以是神迹。 先前救了狗子和他老娘的事,无论渔民们怎么想,反正小蝶说是县令在见到赵玉洁后幡然醒悟,立志从此做个清官好官。 让渔民成为神教的信徒,着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更何况,赵玉洁本身还有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出类拔萃甚至是超凡脱俗的气质,说她是神使,比说一个普通长相的女人是神使,天然要可信得多。 来到村口,赵玉洁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小蝶。 对小蝶来说,赶路不必风尘仆仆,这完全是做给丰收村渔民看的。 这几日,小蝶已经开始向外村外乡传教。 “无量神光......见过神使。”小蝶双手合十,虔诚的垂首行礼。 “无量神光。”赵玉洁回礼,“有什么消息?” 小蝶此番出行,除了传教还要打探消息,她是王极境,穿州过县很容易,打听消息十分便利:“赵宁到了河北,但并未跟乱军开战;传闻京畿戒严,燕平封城。” 赵玉洁沉吟片刻,已是心有所感,情不自禁的抬头看向燕平方向。 她知道,眼下的燕平城,一定是风云巨变。 半响,她轻声呢喃:“天下归属,由此而变。” ...... 夜,某地,某城,某院子。 嘭的一声巨响,一间亮着油灯的屋子里忽的冒出一团白雾,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两个仓惶狼狈的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俊美秀气,女的风情万种,他们都穿着布衣,前者满脸胡渣,后者头发乱糟糟,好似很久没有打理过。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锅炉密封得太厉害,烧久了就一定会爆炸,你怎么就是不听?”男子扶着膝盖喘息半响,忍不住对女子怒目而视。 “不应该啊......锅炉的材质已是不俗,就差没有用修炼资源,为何还是会爆炸?就一锅水而已,威力就有这么大?”女子不断扰头,百思不得其解。 男子哼了一声,对刚刚锅炉碎块横飞的场景还心有余悸:“还好你没用修炼材料,这要是爆了,以你我现在的身体条件,估计当场就会成为一团碎肉!” 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没有形象,懊恼道:“这要不是没了修为,何必实验这么多次也没个定论?不说王极境,哪怕只是个元神境,早就解决这事了。” 说到这,她忽的眼前一亮,“等等,既然锅炉加水的威力这么大,我们为何不留个小孔,让水汽有个通道?你想想,这小孔里喷出的水汽得多有力? “如果稍加改造,用这股水汽推动石磨,那不比驴拉磨有用?” 男子嗤笑一声:“还拉磨呢,你咋不说顶替骡马拉马车?” 这两位,正是干将、莫邪。 “有何不可?”老板娘拍拍屁股站起身,“这也就是水汽,改天要是换成别的更有力量的,别说拉马车,拉房子都可以!” 书生正想反驳,眼角余光瞥见星象,忽的眉头一皱,伸出手指一顿掐算,越算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眉毛都快挤到一起。 “别神神叨叨的,发生了什么事?”老板娘一脸嫌弃。 书生转身向北,看向燕平方向,面容肃杀,缓缓吐出四个字:“天下有变。” 章五八七 八月初一(2) 岭南。 广州城北边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片树木繁盛的林子,林子边建着许多房屋、工事,俨然是一个颇有规模的伐木场。 八月是秋季,但广州八月的雨水并不冷,淋在身上只是有些凉罢了,正好驱散劳作时产生的燥热。对于身体强健不用担心生病的伐木者来说,这是好事。 因是之故,在雨水不大的时候,伐木场并不会停工。 但这对刘牧之而言,却是一种很危险的体验。他身子比较弱,年龄也大了,淋雨多一些便吃不消,更何况雨水打湿斧柄也容易脱手。 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伙计,锋利的斧子挥动得依然很有节奏,斧刃一下下砍在粗壮的树蔸上,黄白色的木屑飞溅出去几尺远,让监工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刘牧之很清楚,他必须卖力干活,稍有懈怠让监工看见,这些权贵官吏眼中的弱者,就会千方百计欺负他这个更弱的人。 是的,曾经的大齐参知政事,堂堂二品大员,世家刘氏的家主,元神境后期的强者,如今只是一个监工眼中的弱者。 正因为他曾经是高居云端的大人物,那些监工才更有欺负他的兴致,仿佛他们现在鞭打的,不是一个普通伐木工,而是那位皇朝顶级权贵。 如此一来,不仅能体现他们不惧权贵的非凡勇气,好似也能让他们成为天下有数的大人物,优越感与自豪感便是油然而生。 跌落尘埃十多年,这是刘牧之最熟悉的遭遇。 自从被流放岭南,这十多年间,他先后做过矿工、采石工、泥瓦工等十几种活计。 日日夜夜跟底层百姓混在一起,他经历了人生百态,也看透了世间百态,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有时险死还生,有时被病重折磨得痛不欲生。 这是跟他还是世家家主、参知政事时,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如果是十多年前,有人告诉他,他要做十几年的泥腿子,吃十几年的苦,被不可能有任何希望的绝望生活折磨十多年,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他一定会选择自杀。 他不可能认为自己能坚持下来。 但事实就是,他坚持下来了。 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要知道,自从被废了修为,他的身体就不如普通人,而且他现在已经年过六十,无论体力精力还是心气,早就不是能够经受长久折磨、绝望的时候。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不服气。 不服被赵氏那么突然而不可抵抗的打击,被皇帝那么果断而无情的抛弃,不服明明可以成为大齐第一士人门第的刘氏,就那么烟消云散。 这种不服,支撑着刘牧之走过了最难熬的阶段。 但心中戾气总有消散的时候,在被普普通通的监工,连一个无品小吏都要百般巴结的监工,日复一日一边唾骂一边鞭打了几年后,刘牧之的气泄了。 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刘氏也不会有任何希望。 他注定了,要成为亡族的家主,就像亡-国之君一样。 但就是在这时候,国战陡然爆发,北胡攻势凶猛,瞬间席卷河北,逼得朝廷不得不仓皇出逃,迁都汴梁;陇右大军节节败退,西域丢失,甘、肃等州沦陷...... 刘牧之心神大振。 他告诉自己要活下来,无论如何要活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看到赵氏举族倾覆的那一天,就为了见证宋氏江山被毁灭的那一刻! 北胡,那曾是刘牧之最瞧不起的荒野蛮人,在他那颗贵中华而贱夷狄,视塞外胡人为野人的傲慢的心里,什么天元部、契丹部、女真部,都是大齐弹指可灭的存在。 但在五年国战时期,他却对这些人报以莫大的期待。 他想要看到对方灭杀他的仇人,替他报仇雪恨。 他整整翘首以盼了五年! 五年之后,他失望了。 无比的失望。 他的年纪着实不小了,十几年的辛苦劳作以及鞭笞,让他的身体愈发羸弱,在国战结束的那一天,他就该心力交瘁而死的。 可他没有死。 他坚持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是有意义的,非凡的意义,他的坚持也换来了回报,莫大的回报——宋氏的天下,乱了! 魏氏造反,王师败北,杨氏割据,攻城掠地,河北起了乱军,席卷州县,郓州耿安国以下克上取节度使而代之,中原张京吞并邻镇正在扩充地盘...... 凡此种种,都让刘牧之再度容光焕发。 他又看到了希望。 珍贵的希望。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希望更珍贵的呢? 他继续坚持。 他要看到希望之光变得炽烈,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一日劳作结束,刘牧之吃了粗陋的饭食,还算安稳的睡了一夜。翌日天刚蒙蒙亮,刘牧之起床洗了脸,往吃饭的棚子里走去。 在排队打饭的时候,他听到了几个监工的对话。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天循州的刺史被杀了,听说是‘大江帮’的杀手干的!” “我也听说了......‘大江帮’这些年崛起得很快,听说分舵遍布郁水南北,已经控制了郁水沿线,正在向东扩充地盘。循州的刺史跟‘大江帮’不对付,认为他们以武犯禁,多次尝试镇压,没想到如今竟然死于非命!” “什么以武犯禁,那循州刺史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听说‘大江帮’进入循州的时候,循州刺史多次向他们索要贿赂,都是狮子大张口,‘大江帮’帮主‘无影剑’被惹得大怒,这才对循州刺史对手!” “说得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那‘大江帮’的帮助‘无影剑’,传闻是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来无影去无踪,他如果动手,谁能知道是他干的?” “你别不信,我可是听我在广州府衙门当差的堂兄说的,他向来消息灵通......” “难不成是你堂兄是‘大江帮’的人?我可是听说,很多官吏收了‘大江帮’的贿赂,都成了他们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你堂兄真是‘大江帮’的人,以‘大江帮’的势力,你可是要鸡犬升天了,别的不说,这伐木场不早晚是你说了算?” “哈哈,哈哈,你们太瞧得起我了......” 刘牧之跟其它伐木工一起,排队在棚子前等着领今日的吃食,监工们的话,他一字不差的全听了进去,见他们把大江帮说得犹如鬼神一样,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刘牧之!站住,你刚刚笑什么?” 大监工看到刘牧之的笑容,像是逮住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挥动着鞭子上前,指着对方的鼻子,“你是在嘲笑本大爷,还是在嘲笑死去的循州刺史?” 无论刘牧之选哪个,大监工都有理由鞭打对方。 刘牧之摇摇头:“我谁也没有嘲笑。” 大监工冷笑一横声,上前两步,“那你是在嘲笑‘大江帮’?你这个做苦力的囚徒,有什么资格嘲笑‘大江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参知政事,可以看不起江湖豪杰,以为天下英雄都只是草莽?” 刘牧之看着大监工:“我并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你个为富不仁的狗贼,做参知政事的时候就只知道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如今成了囚徒,竟然还敢瞧不起我们平民百姓,真是贼性不改,该打!” 大监工找到了绝佳的出手理由,鞭子在空中挥得噼啪作响,狠狠向刘牧之身上抽去! 另外几个监工,也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能亲眼目睹前参知政事被打得满地打滚,是他们枯燥的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上好消遣。 啪的一声,鞭子落下,却没有抽在刘牧之身上,而是被一只手在半空截住,紧紧握在了手里。 看到这个凭空出现的截鞭人,大监工等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尝试着想要抽回鞭子,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鞭子都纹丝不动。 很显然,此人不是易与之辈。 说不定,还是个实力不弱的修行者! 众监工无不大感意外,不明白怎么会有修行者为刘牧之出头。 截鞭人回头看向刘牧之,试探着道了一声:“主人......” 听到这两个字,大监工等人更是满头雾水,满脸都写着无法理解。 刘牧之淡淡道:“不是告诉过你们,我的身份不比寻常,除非有生命危险,否则你们不得出现?” 他担心的是事情传到广州府衙,忌惮的是广州府衙背后的朝廷。 “父亲不用再担心广州府衙和朝廷。” 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衫男子,忽然出现在刘牧之身边,说话的同时,取下斗笠给刘牧之戴上,而后郑重其事的道:“父亲不必再受苦了,我现在就接父亲离开。” 看到这个青年男子,不只是监工等人,周围的伐木工都是一阵出神,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明明看着这边,却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 就像就像是鬼魅,前一眼还不在,后一眼就在取斗笠了! 刘牧之依旧神色平淡:“哦?” “父亲,前日宋治戒严京畿,封锁燕平,还传令赵氏高手回京述职,而直到儿子离开,赵氏高手都没有去燕平! “父亲,他们是要死磕了,皇朝必有巨变!没人再有心思管岭南,我们可以在这里放手施为,做一切我们想做的!” 站在刘牧之面前的,正是他的儿子,刘新诚! 章五八八 八月初一(3) 昔日刘家蒙难,刘新诚的同胞兄弟刘新城被玉娘所杀,而他则被发配陇右。 彼时,他还只是个初入御气境修行者,不被任何人重视,也不曾被废掉修为——这也是因为西域战事频繁,留着他的小小修为,还能为国家杀几个敌人。 国战期间,蒙哥攻占西域,乱军之中他顺势逃脱,也算福大命大,辗转万里来到岭南,历经艰难险阻,遍访州县,最终好不容易找到了刘牧之。 国战结束后,刘牧之在巨大的失望面前,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坚持到天下大乱的这一天,就是因为有了刘新诚这个希望。 刘牧之点了点头,看向东天刚刚冒头的旭日,问刘新诚:“今日是何日?”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刘新诚如实回答。 刘牧之不复多言,转身朝伐木场大门走去。 这时,大监工因为担着干系,壮起胆子向前一步: “刘牧之,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是朝廷钦犯,是刺史大人要求重点监视的对象,岂能一走了之?你就算能从这里离开,刺史大人不会放过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新诚已经挥了挥手。 那个截鞭人立时身形一闪,诡异的到了大监工面前,手掌成刀轻轻一挥,真气扫过对方的脖颈,一颗满脸惊骇的人头,就在泉涌的鲜血中飞了起来! 这骇人至极的一幕,立即让众人或者惊呼出声,或者被吓得跌坐在地,或者四散奔逃想要离得远远的。 在走出大门前,刘新诚回头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留在吓得最惨的几个监工身上,嘴角微微勾起: “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之事你们只管上报,罪责不会在你们头上,因为......我就是大江帮帮主!” 听到大江帮帮主这几个字,所有人无不是浑身一僵,目瞪口呆的看向刘新诚,眼神中充满敬畏与恐惧。 走出大门,被人在身上披了一件蓑衣的刘牧之,神色如常的问刘新诚:“广州不仅有刺史,还有节度使,你能不畏对方果断行事,想必是修为有所精进了?” 一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公子,经历家族倾颓、自身被流放边塞的巨变,又在皇朝面临灭顶之灾时,于乱军中脱身,走了万里之路找到受罪的亲生父亲,而后成立江湖帮派,将其发展为郁水流域最强的存在,势力渗透官场军伍并奋战至今。 看到了这么变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刘新诚的心境智慧早已被打磨得非同凡响,各种历练不可谓不足。 他脸上浮现出几缕笑容:“回父亲,儿子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刘牧之微微颔首,皱纹里都是欣慰之意:“比为父当年强多了。” 说着,他忽然停下脚步,在连绵细雨中抬头看向北方。 这里的天气很怪异,东边日出西边雨。 刘牧之良久不动。 “父亲在看什么?”刘新诚隐有所感,问刘牧之。 刘牧之面容肃然,一字字道:“燕平风云,天下大势。” ...... 金陵。 作为大齐皇朝的南京,金陵既不像西京长安那样,拥有关山四塞之险,也不像东京汴梁那般,位居运河中枢繁华冠绝天下。 金陵的位置有些尴尬,不高不低,不长不短。 但金陵也有它的长处,论繁华,它胜过长安,论便利,它胜过燕平,论人文荟萃,他也不是汴梁可比。各种条件加起来,足以让它拥有名副其实的南京地位。 金陵,是将门吴氏的基业之地,也是门第方氏的祖业所在。 与这两者相比,外来的杨氏想要站稳脚跟,就显得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现在,吴氏最有希望成就王极境的修行者,不到而立之年的吴俊,正用敬畏、崇拜、迷恋的目光,看着杨氏家主继承人、淮南节度使——杨佳妮。 已经过了寅时,但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吴俊不知道这位在修行上惊才绝艳,在沙场上无坚不摧的军帅,为何要站在北城楼上眺望北方。 但既然对方在这里,他就应该在这里——至少吴俊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吴氏满门上下,都不会认同他像跟班一样守在杨佳妮身边。 前些时日,杨佳妮以剿灭河匪为由,出兵向东,旬月之内,一路破江阴、克苏州、下嘉兴、入杭州,连败镇海节度使、静海节度使,最终让淮南军成功饮马钱塘江。 由是,越地尽入杨氏之手。 身为金陵土生土长的世家子弟,吴俊当然明白,金陵是吴氏的命脉,他们之前一直在跟方氏争斗,也曾跟杨氏闹过争端——为了一个牧场死伤百余人。 在淮南军东取镇海军、静海军的时候,吴氏在背后跟方氏尝试过联合,甚至与镇海军、静海军有过密谋,想要里应外合、东西夹击,给淮南军一个下马威。 但事与愿违,他们还没协调好各方利益,约定战时出力的多少、战后分利的多寡,杨佳妮已经带着大军势如破竹,横扫了越地。 加上原本就在杨氏控制下的大半个吴地,皇朝东南几乎全部落入杨佳妮之手。 这之后,吴越之下还未平定的地方,包括淮河之南、大江之间的州县,杨佳妮传檄可定。 王极境后期的绝顶修为,沙场百战的宿将素质,让杨佳妮在淮南所向披靡。 于是吴俊在家族议事时力排众议,要求吴氏依附杨氏,奉杨佳妮为主君,就此成为杨氏麾下的臣子。 这是吴俊基于现实的考量。 他已经不是乾符六年,秋猎场上的那个毛头小子了。当时他跟赵宁在擂台上交手,以为吴氏的“九转连环刀”能够克制赵氏破阵枪,他就一定能够战胜赵宁。 这天下没有理所应当的事,有的只是强者为尊。 除了家族利益,吴俊这么选择还有另外一重理由。 早在乾符六年秋猎之前,杨佳妮在江左就有美名,美貌在世家大族中属于凤毛麟角般的存在,彼时吴俊在见过对方后,就不可遏制的有了倾慕之情。 这股情绪直到今日,也没有消减。 原本,杨氏跟赵氏有姻亲关系,杨佳妮跟赵宁很可能成亲,这事一度让吴俊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自从乾符六年在秋猎场上败给赵宁,他就一直想要找回场面,但赵宁修为进展实在太快,他拍马也赶不上,只能压抑自己对杨佳妮的情感,一度陷入绝望。 但这么多年下来,赵宁跟杨佳妮竟然没有成亲,哪怕杨佳妮曾经在河东鏖战五年,他们两人也没走到一起。 这让吴俊的希望之火重燃。 魏氏进占关中,已然是一方诸侯;齐鲁、中原也是乱象显露;河北更是出现了乱军,占据许多州县;而赵氏要么是忠心皇朝,要么就是打算自己称王。 割据淮南,占有吴越之地的杨氏,已经跟赵氏不在同一条船上。 换言之,他吴俊的机会来了! 自己的修为虽然赶不上杨佳妮,但淮南之地,除了杨氏的人,还有谁是王极境修行者?到了最后,不还是自己希望最大? 如果吴氏能跟杨氏结为姻亲,杨氏的大业岂不是等同于他吴氏的大业? 吴俊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好时候。 唯一的问题是,杨佳妮性子太多清冷,莫说对他不假辞色,哪怕是对杨氏的人,等闲也没有几句话好说,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作为即将成就王极境的修行者,吴俊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在杨佳妮面前,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随从,对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除此之外,跟对方说上一句话都是奢望。 这就不怪方氏的那个混账,老嘲笑他是个跟屁虫。 但吴俊没有怨言,谁让杨佳妮修为高绝,艳冠江左呢? 他看着月光下杨佳妮的侧脸,只觉得能这样一直陪伴在对方身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所以不管对方在哪里,只要不在杨氏府邸,他就会主动出来跟随。 他觉得陪伴的时候久了,对方一定会被自己打动。 就在他这么以为的时候,杨佳妮忽然凌空向前踏出一步。 吴俊顿时心头一动:对方要去哪里?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杨氏家主杨延广,拦在了杨佳妮面前。 “你要去何处?”杨延广问出了吴俊心中的疑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 杨佳妮的声音还在原地,可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杨延广没拦住。 吴军愣在当场。 他看清了杨佳妮的真气留在夜空中的尾迹。 尾迹笔直向北! “杨......杨伯伯,军帅,这是要去哪里?”吴俊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近乎是哀求的看向杨延广。 杨延广脸黑如墨,在这黑夜里几乎看不清。 “燕平如果有变,皇帝要大动干戈,针对的目标必然有赵氏,所以皇帝要么获得了其他世家的支持,要么就有北胡高手相助!” 杨延广的声音很冷,“如果赵氏受挫,要么就此消亡,要么被迫造反,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能让朝廷的力量大为削减,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吴俊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杨延广大怒:“是什么是?佳妮这孩子去北边了!我早就跟她说过这些道理了,可你看看,她听了吗?!” 吴俊神色一滞:“如此说来,军帅向北,是想要......” 杨延广拂袖而去:“除了帮赵宁那小子,还能是因为什么?真是气死我也!” 望着杨延广远去的背影,吴俊呆立当场,如丧考妣,忘了动弹。  章五八九 八月初一(4) “有胆敢反抗者,无论是何官职有何身份,格杀勿论!” 宋治的命令重重敲击在殿内殿外所有官员心头,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大齐帝室跟大齐世家已是生死仇敌,今日就要分胜负、定生死! 皇帝的这个命令本该来得更早,上回含元殿风波时,那些暗中支援魏氏的世家,就该承受皇帝的杀机。 是赵宁延缓了这个时间。 但如今看来,赵宁能够延缓的时间也有限。而今日,赵宁不在燕平城,上回就是粘板鱼肉的世家,这次就更是没有反抗的余地。 宋治一声令下,飞鱼卫修行者率先冲进大殿,在两侧拔刀出鞘,对殿中的陈询、韩昭等人虎视眈眈。 随后,宋治所在的地台两侧,许多王极境高手现身,霎时间站在了地台前,将满殿大臣与宋治隔开。 与此同时,宋明带着众王极境出现在大殿外,面朝殿中的世家官员,气机勃发虎视眈眈,做好了随时出手杀人的准备。 殿中的寒门官员有人惊疑不定,有人大喜过望,有人兴奋异常,有人等着看好戏,有人凝神沉思,有人担忧不已。 在敬新磨的喝令下,他们鱼贯而出,离开了含元殿这处是非之地,到殿外去找地方躲避,免得被可能到来的厮杀殃及池鱼。 但也有寥寥几人留下。 他们是朝臣中的寒门王极境修行者! 世家官员们的反应就比较简单,陈氏、韩式等参与过陇右之战的世家官员,都是大祸临头惊骇欲绝,没有参与过陇右之战的,亦都有兔死狐悲之感。 看到寒门官员们离开,前者更显忐忑,后者也如坐针毡,好在敬新磨紧跟着点了一些世家的名,让没被点名的世家官员迅速离开。 这些世家官员无不大感庆幸,再也顾不得唇亡齿寒,纷纷夺门而出,跟在寒门官员后面去了殿外的安全之处。 陈询与韩昭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出来喊冤,说皇帝没有实质罪证,这样对待国战有功之臣,会让天下人寒心,在如今这种局面下,更是会让四方豪杰进一步背弃朝廷。 但他们张了张嘴,最终却都没有开口。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宋治今日既然敢悍然发难,就不会在乎他们说什么,也不会顾及所谓的后果,宋治已经没有退路,他要的,就是铲除世家中的所有敌人! 两侧手持沉重符链的飞鱼卫修行者相继走出,开始捉拿殿中王极境之下的世家官员;殿内殿外的王极境高手,则已刀剑出鞘,各自选定了要对付的目标。 眼看帝室、寒门的高手强者,在宋明的带领下,步步逼近,就要将殿内的世家大臣当场擒拿,殿外忽然传来一名宦官的急报: “禀陛下,镇国公请求上殿!” 镇国公! 听到这三个字,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震。 已经近一年不曾公开露面,一直在府中静养的镇国公、大都督、赵氏家主赵玄极,竟然在世家们最危险的时候不请自来,于世家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了皇城? 陈氏、韩式、蒋氏等世家官员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珍贵的希翼,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地台上的宋治眼神一沉,杀气满溢。 赵宁不在燕平了,原以为处理陈氏、韩式等世家时,不会再有赵氏的人来恶心他,没想到缠绵病榻近一年,莫说从不曾上朝,连府门都没踏出去过的赵玄极,竟然不请自来。 赵玄极还以为时至今日,他能像之前的赵宁一样,再掀起一次含元殿风波不成? 宋治一甩大袖,背负双手,冷冷道:“传!” 既然赵玄极来找死,他不介意顺手施为,送他的这个外公去大狱,亦或是干脆让对方在今日就踏上黄泉路! 赵玄极的现身方式让所有人大感意外。 他是被一个红裙小姑娘推进含元殿的。 如今的他,已经连站起身都做不到,只能坐在椅子上。 沉重的病痛让他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精神萎靡、呼吸微弱,仿佛一阵风就会把他吹跑,又好似下一刻就会魂兮归去。 看到赵玄极,包括宋治、宋明、敬新磨、陈询、韩昭在内,所有世家寒门官员,都情不自禁的怔了怔。 他们知道国战结束后,修为被废身受重伤的镇国公身体就一直不好,也知道一向勤勉公事从不曾迟到早退的大都督,已经不再过问皇朝兵事。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玄极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没有谁能将眼前这个,坐在椅子上连挺直腰背都做不到,满头白发眼窝深陷,气若游丝的垂暮老人,跟那个俯视大齐修行者数十年的王极境后期绝顶高手,于国战最凶险之时带着族人子弟,把河东守得犹如铜墙铁壁让北胡精锐寸步难进的赵氏家主,联系一起。 意料之外的震动,让殿内殿外的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他们因为各自立场与利益不同,对赵玄极不出门不见客的举动,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的认为赵玄极托病不出,是害怕皇帝忌惮,所以自缚手脚;有的认为赵玄极老谋深算,隐居幕后主持赵氏一切事务,与赵宁一明一暗; 有的认为赵玄极这是卖惨,好让皇帝觉得亏欠赵氏,从而善待赵氏;有的人认为赵玄极修为尚在,只是在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用心险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真正相信赵玄极的确病重的人,寥寥无几。 但即便是这些人,也认为以赵玄极曾经的非凡修为,赵氏善于炼丹制药的家族底蕴,情况不至于多么严重。 是啊,情况何至于如此严重? 直到这一刻,在初升晨阳的绚烂光芒下,看到风中残烛般的赵玄极,上到宋治这个大齐皇帝,下到飞鱼卫的普通修行者,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之前始终被他们有意无意忽视的问题。 这个问题,事关大齐国运、皇朝国祚,本来是最不应该被忽略的,相反,它应该被每个齐人所正视,所铭记,所赞颂。 但国战结束还不到一年,忙着瓜分胜利果实,忙着党同伐异争权夺利,忙着享受太平生活,忙着挣扎求存的齐人——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 它早已被人遗弃在不知名的角落,被灰尘所掩埋。 现在,眼前的镇国公、大都督,终于让他们再度记起了那件被尘封的往事。 那就是——青竹山之战! 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 更是一场决定国战胜负的大战! 青竹山之战前,王师虽然克复了中原州县,但兵锋被阻隔在黄河之南,虽然在积极准备进攻河北,却没有谁敢冒然提出这个策略。 哪怕是统领数十万大军的赵玉洁,手握皇朝大权的宋治,都不敢贸然施为。 因为他们很清楚,在可见的大河天堑之上,还有一道更加雄阔的天堑,横亘在所有大齐子民、皇朝王师面前! 只要这个天堑存在一日,就一日没人敢尝试跨越大河。 因为一旦那么做了,这个天堑落下来,就会把所有人砸得粉碎! 在乾符十三年,皇帝于汴梁被击败,不得不落荒而逃,让中原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时,这道凭空出现的天堑,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横在所有齐人心中。 那是天下唯一一个天人境修行者,四海之内最强悍的绝顶高手——天元可汗元木真! 而且那时候的元木真,已不是乾符十三年的元木真,而是出海访仙问道数年,变得更加强大的元木真! 只要元木真还在,纵然中原有百万王师,都得乖乖龟缩在大河之南;只要大齐一日没有天人境,大齐就一日不能贸然北伐! 没有任何一艘战船,经得起元木真一击,没有任何一座水上连城,可以在元木真手下保存下来。 元木真不败,大齐莫说北伐,能不能守住河东、守住中原都是问题,乃至能不能在江南苟延残喘,保留一份民族希望,都值得怀疑。 这是现实,赤裸裸的残酷现实。 然后,元木真就败了。 他又一次败了! 就像乾符十三年一样,不可一世的天元可汗,再度败在了赵氏手上。他被赵氏高手联合世外高人重伤,不得不迅速退出河东。 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元木真,又一次失去了决定战争胜负的能力,只能隐身于北胡大军之后,看着两军将士在大河上厮杀。 当青竹山之战的胜利消息传来,宋治只记得自己大笑不断,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笑得流出了泪......而后,他便断然下令,让王师准备渡河作战! 世家文武寒门百官,只记得自己当时喜不自禁,与周围的人相拥而庆,或三五成群去大醉了一场,或挥毫洒墨赋诗一首,或拔剑而舞抽刀欲战。 至于赵氏——赵氏的确不凡,不愧是大齐第一世家,镇国公家族......镇国公修为被废?那确实值得悲戚,但物超所值。 其它的,众人没太大感觉,赵氏之前不是就败过元木真一次吗?这回再败对方很正常吧?况且赵宁已经是王极境后期。 而今天,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赵玄极,众人才终于意识到,青竹山一战到底有多么惨烈,有多么凶险! 那绝不是理所应当的胜利,而是赵玄极、赵宁与那几位世外高人,拼了性命不要,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方在生死一线之间勉强挣来的! 上到皇帝,下到百姓,每个齐人都该感谢他们,都该铭记他们的功勋,而不是对他们无端猜忌,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一股浓烈的愧疚自责之情,在每个良心未泯者的心头弥漫开来。  章五九零 八月初一(5) 含元殿外,寒门官员人群前列,吏部侍郎王载愣愣出神,良久都没从剧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自从看到被人从面前推过去的赵玄极,他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并不自觉的开始怀疑整个皇朝对待赵氏的公正性。 他回过头,看向相距不太远的徐林、方不同等人,发现对方也是跟他差不多的神色,愧疚与自责近乎是赤裸裸的写在脸上。 平心而论,他跟徐林、方不同等人,一直都相信赵宁、赵玄极等人的品性操守,也没少感叹赵氏的功绩与忠义。但也仅限于此。 他们没有深入认识过赵氏的艰难与不易,没有意识到赵氏能够立下那些显赫功勋,是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有过哪些不为人知的挣扎与坚持! “存国家之功,护民族之力,国战之后竟然被人忽略忘却,这真是我们全都狼心狗肺?”王载不由得扪心自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并不是他们都没有良心,而是有人刻意淡化赵氏的功绩,让人不去谈论、关注赵氏国战期间的种种付出,并通过各种隐蔽手段引导人们不去在意赵氏! 这个人,是大齐皇帝宋治。 是国战胜利的最大获益者! 国战之后,宋治从未提起过赵氏在国战中的功勋,皇朝有战事他都不用赵氏的人,唐郡王在朝堂上向来没有出言献策的机会。 王载转头看向含元殿,目光闪烁,脸色低沉。 他不得不去想一些现实问题:帝王是该有帝王心术,但这样黑白不分、善罚不明、用人不当的帝王,真的是一个对天下有好处的帝王吗? 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吗? 天下大乱至此,谁该来承担这个责任? 谁又能给大齐天下一个光明未来? 念及于此,王载向陆续看过来的徐林、方不同示意,让对方将何贞之等人带上,跟着他到人群后面去,他有话要说。 ...... 含元殿中。 高居地台的宋治,看着赵玄极目光连连变幻,在闭上眼深一口气后,他威严不减的淡淡道:“镇国公此时到含元殿来,难不成是想为这些谋反的世家开脱? “镇国公应该知道,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国贼,证据确凿。镇国公若是耽误朕平叛诛贼,只怕会让人怀疑赵氏的用心,有损赵氏的忠义之名。” 他一开口,就堵死了赵玄极“主持公道”的可能性。 面色蜡黄的赵玄极咳嗽两声,喘着粗气艰难开口: “陛下,臣只想问一句,若是今日陈氏、韩式等世家倾覆,陛下接下来......咳咳,是不是就要对付赵氏?” 宋治目光一凛。 他没想到赵玄极会把问题问得这么直接。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对他不构成威胁,今时今日,他已经拥有可以不顾一切,随心所欲的实力!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朕向来赏罚严明,国战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朕可不曾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 “赵宁领受郡王爵位,成为大齐开朝立国以来,唯一一位异姓王,就是朕对赵氏态度的最好证明。 “赵氏若一直是忠臣,朕自然会信任有加,但如果镇国公今日要为国贼说话,跟叛臣为伍,那朕就不得不秉公处置,将赵氏一并拿下!” 这样一番“铁面无私”的话,让赵玄极眼中残留的一缕光芒彻底消失,捂着胸口咳嗽不停。他咳得是那样激烈,让人怀疑他还能不能顺过气。 殿内殿外的文武大臣,闻言或者面色剧变,或者浑身一僵。 为了避免被大战波及,他们虽然距离含元殿有点距离,但彼此都是高手强者,聚精会神关注殿中动静的情况下,基本都能听清宋治与赵玄极的对话。 “至今为止,赵氏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让陛下这样无情的对待病重的镇国公,说要将赵氏拿下?” “陛下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摆明了就是要对付赵氏了!” “一直是忠臣,什么样的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样的忠臣?” 诸多类似的心声,在无数官员胸中响起。 他们多有不忿之色,无法接受面对这样的大都督,皇帝仍是半点儿愧疚感念之心都没有,言谈间没有丝毫亲近之意,说的话更是不留任何余地。 大家都知道帝王无情,可哪个帝王会真表现得没有丝毫感情?对臣子不亲近不信任,对功臣不敬重不爱护,这样的帝王岂不是会寒所有人的心? 现在,宋治就是无情到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适。 赵玄极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努力良久却没有成功,最终是由身旁的红裙姑娘搀扶,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刚刚站稳,他就一把推开了红裙姑娘,整整衣襟,面容肃穆的直视宋治,艰难而坚定地伸出脚,迟缓却有力的落下。 就这样,赵玄极走出了三步。 这三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很多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不少武将甚至不由自主叫出声:“大都督!”生怕赵玄极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在地。 赵玄极没有摔倒。 他面向宋治,虽然身形依旧佝偻,纵然身体显得消瘦,却站得出奇的稳,稳如磐石! 就像赵氏族人站在雁门关上,站在井陉关上,站在寿阳城头,面对汹涌无边的北胡大军时,披甲执锐站着的那样! 宋治心头微紧。 他感受到了一股力量。这不是修为之力,也不是身体的蛮力,而是一股意志的力量——那是强者的意志! 无所畏惧的悍将意志! 宁折不弯的志士意志! 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意志!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意志! 这一刻,宋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赵氏的人,为何能在国战最艰难时,面对最强悍的敌人,依旧百战不屈、百折不挠,一次次挡住了北胡大军,又一次次击退了北胡进攻。 这股意志,让他们能够独守黄河之北的河东,一守就是五年,不曾败退;也是这股意志,让他们独守北境国门雁门关,一守就是一百三十多年,不曾有失! 宋治没有这股意志,所以他感到了压迫感。 一个王极境中期的强大修行者,堂堂大齐皇朝至高无上的帝王,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垂暮老人时,竟敢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赵玄极吐字缓慢却字字有力道:“陛下,陈氏、韩式等世家面对北胡入侵时,浴血奋战五年,族人子弟死伤无数,这才保全了大齐江山。 “自古以来为人臣者,千功难抵一回过。君要臣死,总有各种理由与手段,让为臣者不得不死,甚至是留下千古骂名。 “老臣做了一辈子忠臣,为皇朝倾尽所有,连老命都已经时日无多,从不敢忤逆陛下的旨意,到头来,却没得到陛下信任。 “世家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有过功劳,用人命与鲜血换来的功劳!可陛下在铲除世家时,却没有任何垂怜与犹豫,只想把世家连根拔起! “世家不是不能亡,天下大势、历史潮流如此,谁也无可奈何。 “但世家之亡,不能是被陛下这样无理无端的,不顾世家国战之功的,于今时今日,用权术与权力灭掉! “自国战之前,陛下挑起将门勋贵、士人门第之争,分化打压世家开始,经历国战惨重损失,到了眼下,世家已是垂暮老人,孱弱无力,行将就木。 “正如老臣一样。 “如今,陛下要处置陈氏、韩式等世家,而且一出手就是一锅端,请恕老臣......今日要做一回不忠之臣! “老臣,要与这些不曾被北胡大军屠尽的功臣站在一起,向陛下问一句:我世家大族的公平何在?我世家大族的尊严何在?!” 最后一句话从赵玄极嘴里喊出来,充满悲愤与不甘,掷地有声,气若奔雷! 话说完,他徐徐张开手臂。 他的双臂抬得并不高。他已经无力将手臂抬高。他的确没有力气了,就跟那些注定要消亡的世家一样。 但这双手臂举得坚定! 曾经,这双手拿过刀执过剑,守过国门掌过大权,杀过敌人挡过北胡的暗箭!如今,这双手已经枯瘦无力,但他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意志,依然如初。 殿内殿外,看到这一幕,听到赵玄极那些话的文武百官,无不陷入沉默。 时代大势、历史潮流要世家亡,世家不能不亡。 从国战之前,世家就被宋治用各种手段算计,纵然是不甘,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技不如人。 但五年国战,世家大族死了那么多人,出了那么多力,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齐皇朝,宋治还要继续在本朝覆灭世家,就让人无法接受。 一个是非不明、恩怨不分、赏罚无度的帝王,和他统治下的皇朝,真的是可以容身、值得托付的皇朝吗? 就算奸佞小人,不择手段爬上高位的贪官污吏,从内心来说,就真的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天下吗? 他们拼命得来的富贵,在这样的帝王面前,长久得了吗? 看看如今的大齐天下,都成了什么样了? 乱兵四起,烽火连城,强者割据,弱者造反,下者克上,溃卒做贼......大军所过之处,谁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一定能保全?谁的妻儿老小一定能活下去? 洪水过处,焉有不湿之地? 一个不太平不稳定的天下,谁会想要它? 一个让天下大乱,让皇朝不稳,让万民担心受怕的帝王,谁会想拥戴他?  章五九一 反击(1) 立政殿。 “皇后娘娘,奴才劝你还是乖乖过去的好,这样我们大家都省事。” 为首那个元神境后期的飞鱼卫千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脸上挂着习惯性笑容,但眼中的警告、威胁之意,却因为不加掩饰,所以再明显不过。 赵七月收回看向立政殿的目光,没有丝毫情绪的问:“听你的意思,本宫若是不听你的话,你们就要对本宫动武?” 飞鱼卫千户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眼中的寒意却陡然浓了几分,犹如利剑就要出鞘伤人一样: “奴才知道,娘娘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非是奴才等人可以匹敌。但奴才是奉了大总管、镇抚使敬公公的命令来的。 “若是娘娘真的对我们动手,奴才是要吃些苦头,但娘娘恐怕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娘娘,奴才的话说完了,相信意思也都说得明明白白,娘娘是否可以动身了?” 他的不耐之意,已经写在了脸上,一副我懒得再多话,娘娘你也不要再废话的样子。好似这一刻他成了主子,而失势的皇后已是可以拿捏的奴才。 赵七月站了起来:“你说得不错,本宫是该动身了。” 而后,她的眼神,终于第一次落在了飞鱼卫千户身上。 后者听到赵七月的话,正要阴阳怪气的说一句娘娘果然识时务,目光接触到赵七月的眼神,陡然间浑身一冷,如坠冰窟,神色僵硬在脸上,眸子里尽是恐惧! 好像赵七月的眼神是一道闪电,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在飞鱼卫千户的感知中,一道如洪如山的强大气机,在微不可查的瞬息间,陡然冲砸了过来,让他的每个毛孔都停止了呼吸,也将他体内的生机完全摧毁! 不错,在这个刹那,飞鱼卫千户已经死了。 只有一丝残留的神智,让他眼中显现出浓烈的不可置信——他不相信赵七月会真的对他动手,更加不信赵七月敢杀了他! 难道赵七月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你说的没错,本宫若是动手,你的确是要吃些苦头。” 在飞鱼卫千户双眼残存的不解中,赵七月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步履从容声音淡漠,“只不过本宫是将门之女,下手难免重些。” 千户眼中神采尽数消散,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殿中的众飞鱼卫修行者,眼看着千户被赵七月不由分说的杀了,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再看到赵七月向他们走来,顿时骇得肝胆发颤。 “娘娘,我,我们领的是大总管的命令,娘娘如果杀了我们,大总管不会善罢甘休......” 一众飞鱼卫本想逃散,但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是踩进了泥潭,怎么都挪不动,只能搬出敬新磨来壮胆。 “大总管?一介阉人,让人强闯本宫的大殿,主仆不分,不知死活。” 赵七月一挥衣袖,强劲的真气犹如离弦之箭,一股股飞射而出,精准洞穿了一个个飞鱼卫的眉心,从他们后脑带出一抹抹夹杂着脑浆的鲜血! 殿中所有人的飞鱼卫,霎时间都化作了木雕,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当赵七月从他们中间走过后,这些象征极致皇权的修行者,噗通噗通连续摔倒在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两名在偏殿抄东西,听到动静赶过来的飞鱼卫修行者,在看到殿中的景象后,皆是浑身一抖,立时跪在殿门外磕头谢罪,“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是陛下吩咐大总管让我们来的!” “陛下?” 赵七月嘴角微动,一抹冷笑悄然浮现,“以为搬出陛下,本宫就不敢动你们?我,大齐皇后赵七月,今日反了。” 两名飞鱼卫双目瞪圆,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七月的话音方落,身影已是消失在立政殿。 而那两名飞鱼卫同时趴在了地上,骨断筋折气绝而亡,死得犹如两滩烂泥。 ...... 含元殿。 宋治冷哼一声,借此驱散赵玄极带给他的无形压迫感,眼神如刀的看着张开双臂的赵玄极,用至尊无上、掌控一切的态度道: “你们想要公平,想要尊严?好啊,那你们就好好做个忠臣!只要是忠臣,朕自然会给你们公平,给你们尊严,给你们应有的地位,给你们该有的尊荣! “这天下是朕的,你们想要什么,朕不能给你们? “但这得是朕愿意给的!朕给你们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们都得受着;朕不给你们的,风霜雨雪,你们一样都不能要,更不能伸手来拿! “受了一点委屈就跟叛贼勾结,遭遇一点困苦就要举族造反,你们还有没有半分臣节?还知不知道为人臣的底线? “到了今日,你们造反的造反,助贼的助贼,竟敢还敢向朕要什么公平,说什么尊严?这些东西就算朕肯给,你们就真的敢接? “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有什么资格接?!” 一番言辞激烈的话让宋治把自己都说服了,让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说辞,以至于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因而变得极为愤怒,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怒吼出来。 他恶狠狠的盯着赵玄极:“赵玄极,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镇国公,也不再是大都督,朕之前给你的一切,现在全部收回! “你要跟陈询、韩昭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你赵氏要跟魏氏一样谋反?好啊,朕成全你!来人,包括赵玄极在内,都给朕拿下!” 说到最后,宋治拔出腰畔的长剑,噌的一下,短促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闪着寒光的长剑,逆着明媚灿烂的阳光,笔直指向了赵玄极! 宋明不做犹豫,沉声喝令:“动手,拿人!” “且慢!” 赵玄极陡然一声低喝,虎目圆睁怒不可遏的看向宋治,“赵氏为国戍边一百多年,而今有什么罪责,陛下......咳咳,要污我赵氏谋反?” 宋治抬起下颚,显得无比傲慢:“就凭你赵氏将领,接了朕的旨意却不回京述职!拥兵自重,抗拒君命,这不是造反,什么是造反?” 宋治以为这话一说,赵玄极就再也没有借口。 他觉得自己赢了这场跟赵玄极的交锋。 但他并没有。 赵玄极道:“如果陛下说的是赵北望等人,那么陛下错了。如今他们已经到了燕平,眼下就在皇城门外,只是没有陛下诏令,无法来觐见而已。” “什么?” 宋治倏忽一怔。 赵北望等人竟然来了燕平? 他们真的敢来? 下一刻,宋治喜不自禁。 来得好! 他还以为对方不会来的——正因为赵北望等人没来,赵玄极的出现才让他极为意外。 都来了,倒是省了他的事,可以在这里一网打尽,后面不必让蒙哥、察拉罕等人特意去晋阳、雁门关,不用担心夜长梦多。 “传!”宋治暂且收回长剑,大手一挥。 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不可思议,殿内的世家官员还好,殿外的文武禁不住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此时此刻,在场的官员中,哪里还能有人不明白,宋治戒严京畿、封锁燕平,传赵北望等人入京,就是要把世家隐患一次根除? 现在赵北望等人来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须臾,赵北望、王柔花、赵镇中等赵氏王极境修行者,一同走进了步步杀机的含元殿,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宋治见礼。 陈询跟韩昭相视一眼,已是明白了赵玄极的意思。 今日,赵玄极是打定主意要保他们,那么只靠他赵玄极一人,万万不可能做得到,而把赵氏的王极境高手都叫来,就是不做任何保留,甘愿承担风险,可见其心之坚。 “若能渡过此劫,哪怕是拥赵氏为主,做赵氏的臣子,韩式也甘之如饴!”感动不已的韩昭,已经默默下定了这个决心。 强忍着笑意,宋治看向赵北望等人: “你们今日虽然来了,但过了朕规定的三日期限,君命如山不可违,在如今这种形势下,你们如此作为,让朕不得不怀疑你们的用心。 “如果你们确实有军务繁忙之类的合理理由,朕会网开一面,不追究你们的过失。但是在此之前,你们必须证明自己的忠诚,接受朕的审查。” 不等赵北望说话,宋治大袖一挥,向殿门处的宋明下令:“赵玄极就免了,赵氏的其他高手,先一并拿下,等朕查明事由,再给他们一个公道。” 言及此处,宋治目光森森的盯着赵北望等人:“含元殿上,你们不会公然违抗朕的旨意,还不管不顾跟朕的人大打出手吧? “那样的话,可就真是谋反了!” 听到宋治这话,殿内殿外的世家官员,都是脸色一变。 刚刚他们还以为赵北望等人来了,有这些人保护,宋治顾及双方大打出手的风险,不敢逼迫过甚,没想到宋治的态度如此坚决。 “陛下要拿臣,臣无话可说,但有一件紧急军情,事关重大,臣必须禀明陛下,那也是臣等逾期未到京师的原因!”赵北望一脸肃然。 既然是紧急军情,宋治不好不问,“这个时节,边关还能有什么军情?” 赵北望接下来的话,说得格外大声,话一出口,就让殿内殿外的文武莫不深受震动。 赵北望道:“禀陛下,赵氏守卫北境国门,不敢有一日放松对草原的监控,近日臣等探知,大批北胡王极境高手,已经悄然越过长城,潜入了我大齐境内! “此时,他们就在燕平城!” 章五九二 反击(2) 在赵北望等人出现前,韩昭就在心里默默盘算过世家与朝廷的力量对比。 世家与寒门的王极境高手数量相差不多,但眼下寒门王极境尽数在此,宋治还有帝室高手呼应,世家在剔除赵氏、魏氏、杨氏后,所剩的王极境没多少。 孝文山之变和高福瑞被斩两战中,朝廷损了一些王极境,所以眼下含元殿内外的朝廷高手数量,是世家的两倍左右,对付世家毫无问题! 皇宫大内,王极境之下,元神境强者多不胜数。别的不说,仅仅是飞鱼卫中的精锐与元从禁军中的骁将,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庞大数字。 有这么多高手强者,将含元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氏、韩式等世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反抗即意味着全军覆没! 至于燕平的世家强者,且不说他们的数量不那么多,比不上官府禁军,连能不能进得了皇城都是一个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陈氏、韩式等世家,根本无力跟宋治抗衡,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只能拉一些人垫背,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但如今赵北望等人一到,形势立即发生了变化! 在所有大齐世家中,就数赵氏王极境高手最多,哪怕赵宁眼下不在燕平,随着赵北望等人加入,世家的精锐修行者们,也不再是死路一条。 他们可以尝试突围。 可以杀出燕平城去! 虽然难免死伤不小,尤其是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普通人,肯定会折损惨重,但只要逃出京畿之地,西可去河东,南可去河北义军辖地,要摆脱追杀并非那么难。 如此一来,至少不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世家精华还能保住很大一部分。 而帝室、寒门修行者,若是追杀得狠了,把世家修行者逼得太急,必将付出不小的代价,让朝廷变得羸弱,日后大家要倾覆皇朝就会简单很多! 想到这里,韩昭心神大振,胸中燃起希望的熊熊烈火。 ....... 可转瞬间,他听到了宋治对赵北望等人的判决。 他猛地一惊。 皇帝的态度怎么可能如此坚决? 他就不怕京师大乱,朝廷遭受重创?! 韩昭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不少,心情瞬间变得极为沉重。 皇帝不讲道理,手腕铁血,看来世家的选择已经只有一个:他们必须放手一搏,以惨痛伤亡、亲友罹难,来换取一线生机! 不等韩昭回头跟其他世家官员们交流眼神,下一刻,赵北望的声音落入他耳中。 大批北胡王极境高手潜入大齐境内的消息,在他刚刚因为下定决心,而沉静不少的心潮中,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些胡子竟然在这个时候来燕平?他们就不怕被大齐高手群起而攻之?他们难道知道今日大齐要内斗厮杀,所以趁虚而入? 可他们怎么能知道?! 韩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坠入了云里雾里,除了疑惑不解,就是胆战心惊。 相比之于将门出身,善于治军征战不善于阴谋算计的韩昭,大殿外寒门官员人群后的王载等人,就擅长勾心斗角得多。 王载、徐林、方不同、何贞之等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明白大齐皇朝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通了皇帝为何在赵氏高手到场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向众世家发难,且有不给赵氏任何机会的底气! 众人之前的顾虑已成现实。 北胡高手果然到了京师! 大齐的皇帝宋治,竟然真的向北胡借了援兵?! 皇帝果真要用异族的刀,来杀大齐的臣?! 要用国战仇敌的剑,来诛国战功臣的心?! 王载等人不是脸色铁青就是面红耳赤,牙关紧咬、青筋显露者亦有不少。 徐林脾气相对暴躁,此刻已是难以忍受,撸起袖子就要往人群前挤,估计是想对着含元殿嚷嚷几句公道话。 王载拉住他,对众人道:“这些只是赵帅一面之词,在没有见到北胡高手之前,我们不能武断的认为陛下果真做了这些事——先冷静一些,看看再说!” 大殿中,宋治听到赵北望的话,就像是被一万根银针戳了脊梁骨,霎时间遍体生寒、慌乱不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赵北望怎么会知道天元王庭的高手来了燕平? 对方远在雁门关,怎么可能发现天元高手的踪迹? 难不成他们还真的一直在巡视草原? 蒙哥、察拉罕这些人被发现了踪迹还不自知? 他们怎么能如此大意! 思虑电闪间,宋治心乱如麻。 这个时候再否定赵北望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不让蒙哥、察拉罕等人出手,而这几乎又是不可能的,赵氏高手皆尽在此,怎么可能束手待毙? 原本,宋治还想用“江湖高手”这四个字,来解释蒙哥、察拉罕等人的身份,毕竟后者有过乔装易容。 ——陈安之等世家高手,都能乔装打扮后在陇右相助魏氏,跟赵玉洁等人交手,蒙哥、察拉罕等人自然可以效仿一二。 至于江湖中凭空冒出这么多高手极不合理的问题,宋治没打算纠结——就只准江湖高手相助河北乱军,偏不准江湖高手效忠朝廷? 而现在,赵北望上来就先说明了蒙哥、察拉罕等人的身份,可想而知,接下来他们还有会各种理由佐证这一点。 而最关键的是,陈安之等人可以打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蒙哥、察拉罕等人却未必愿意一直隐瞒真容——他们巴不得大齐的乱子更大些。 瞬息之间,宋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双目时,眸中已然尽是凌厉的电光。 事到临头需要放胆,既然没法再遮遮掩掩,那就不必再有所顾虑,分胜负看的是实力对比,而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就算他找了塞外援手,落下了一些不好的口实,但只要出发点是平叛诛贼,谁也不会说他这个皇帝的不是! 之前那些朝代引入外族兵马平叛,不也只是毁誉参半,而非一边倒的骂名? 更何况现在他只是找来了一些高手,并没有让外族兵马进入境内,去祸乱州县劫掠百姓——草原兵马确实没有动,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放蒙哥等人进来。 他宋治建立过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带领皇朝军民赢得过艰难国战,谁不称赞他的英明神武,谁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唾骂他背叛他? 没有人会这么做! 眨眼间,宋治杀心已定! 他看向赵北望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近日的确有天元高手入境,但不是潜入,而是作为正经使臣,被飞鱼卫领着来的。他们进入燕平,是要跟朕共谋邦国和平盟约,此事再正常不过。 “赵北望,你赵氏戍卫的是雁门关,无端深入草原,是为逾越本分,若是跟草原部族起了争端,岂不是要让双方妄起刀兵? “朕没空听你胡搅蛮缠,你等逾期未到燕平是事实,若像赵玄极所言,赵氏都是忠臣,那就乖乖等候三司讯问——你们难道不信任朝廷? “现在,朕令尔等下殿受审,若是在含元殿公然反抗,即为谋反,朕,必诛之!” 说着,他再度一挥大袖,向宋明、敬新磨下令:“拿人!” 听到宋治亲口承认有北胡高手在燕平,韩昭等人再是愚笨,也醒悟过来皇帝今日为何底气充足。对方就是要借北胡的高手,来除掉他们这些世家! 韩昭悲愤莫名,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只差当场吐血。 但他又深感无力。 有北胡高手相助,哪怕赵氏力挺,他们今日也只有死路一条! 殿外群臣哗然,无论世家官员还是寒门大臣,都深感匪夷所思,面面相觑者不知有多少,迷茫心乱者亦不知凡几。 国战结束不过一年,皇帝就要借助昔日敌人的力量,来对付大齐的血战功臣?! 几乎没人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 徐林怒发冲冠,王载脸颊抽动,方不同等人俱是双手发抖。 “陛下且慢!” 宋治话音方落,一道清丽的声音在大殿外响起。 众人循声去看,发现皇后赵七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殿外! 看到皇后,殿外的王载等人在眼前一亮后,都是面色复杂。 不等宋治说什么,赵七月已经迈步入殿,她先没管宋治,而是径直来到赵玄极身边,把对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是说不用您来,您怎么还是来了?” 赵玄极先前跟宋治言辞交锋,又站了许久,早就体力不支,此刻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怅然长叹,并未再开口。 宋治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站在地台上,他能清楚看见殿外玉阶下广场上的百官。他发现他承认天元高手在燕平后,众臣的反应过于激烈,举止太过杂乱不安,面容过于肃穆难看。 甚至有人愤怒不已。 这样的人不是不能出现,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人。 关键在于,这样的人太多了。 超过了半数! “朕不是已经说了,天元高手到燕平来,是为了跟朕共商邦国和平大计,就算出手也是因为朕的命令——这些人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百官的神色让宋治感觉到棘手,同时也很愤怒,一种不被理解不被尊重的愤怒——朕说的话,你们身为臣子怎敢不信?如此正当的理由,你们怎能不信?! 正因心潮起伏,他忘了第一时间应付赵七月。 而当他回过神,打算喝斥赵七月的时候,赵七月已经先一步开口。  章五九三 反击(3) 素衣清淡的大齐皇后,站在宽阔明亮的含元殿中,直视身着龙袍头戴帝冕的大齐皇帝,面容肃穆眉眼如剑,字字金戈地道: “乾符六年,我赵氏家主继承人先是在代州遇袭,而后又在燕平揪出北胡公主经营的细作势力,赵氏力陈北胡之患,而陛下佯作重视,实际却借机往雁门关派驻禁军,分赵氏兵权。 “乾符七年,天元部族意图吞并达旦部,赵氏率领雁门关浴血凤鸣山,好不容易击败草原大军,陛下却没有就此兴兵北伐。 “乾符十二年,国战爆发,王师一溃千里,我赵氏独守河东力保不失,牵制北胡精兵二十余万,令朝廷能够在中原稳住阵脚、重振旗鼓。 “乾符十三年,唐郡王在大厦将倾之际,率领由杂兵组成的郓州军拼命奋战,死伤两万,尽灭北胡先锋,重组郓州濒临崩溃的防线,而后拖住博尔术。 “同样是乾符十三年,陛下为天元可汗所败,远窜金陵,是我半路折返汴梁,安定人心激励士气,屡次击败北胡大军,让大齐王师重拾斗志。 “还是乾符十三年,我赵氏找来世外高人,在晋阳合力击败元木真,保住了大齐将士用性命换来的国战转机。 “依然是乾符十三年,蒙哥率领众多北胡高手,自陇右支援而来,唐郡王单人独骑,于孝文山重伤蒙哥,击杀王极境高手多人,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之际,依然矗立山顶不退。 “乾符十六年,元木真去而复返,再临河东,我赵氏付出了唐郡王重伤,大都督修为被废的代价,险之又险再度击败元木真。 “乾符十七年,王师被阻于卫州,鏖战数月不得渡河登岸,唐郡王率郓州军自西河城出击,旬日之内,攻破北胡沿河防线,踏入博州!” 说到这,赵七月顿了顿,看宋治的目光,已是如同逼视仇寇: “是谁,在社稷陆沉、战局糜烂、王师溃不成军,天下齐人皆陷入看不到希望的深黯黑夜中时,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硬生生凿出了一线光明,给了天下齐人以继续生存奋战下去的希望? “又是谁在王师反攻受阻的时候,第一个打开局面奠定了国战胜局? “是我赵氏! “如今,陛下口口声声赵氏谋反,不惜借用北胡修行者的手,也要将赵氏功勋卓著的悍将高手捉拿下狱,我不得不问陛下一句,陛下你的良心可还在?!” 宋治没想到赵七月会这么对他说话,又会那般不留情面的质问他。 他愤怒难挡,气急败坏,指着赵七月的鼻子骂道: “住口!你这无君无父的混账,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在朕面前称‘我’?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敢如此跟朕说话?” 他长剑往前一指,恨不得亲自动手将赵七月拿下。 但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看到了殿外群臣的面容。 他心口一抽。 殿外半数左右的官员,看赵七月的目光充满认可,看赵氏众人的眼神饱含同情。 而在部分世家寒门官员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中,除了认可和同情之外,还有再明显不过的不忿。 他们在为赵氏感到不忿? 宋治脑后一凉。 这些人.....这些混账......这些贼臣,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们竟然对朕的敌人如此共情?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宋治恨不能把那些面露异色的官员、奴才,都当狗一样杀了。 但他不能。 不仅不能,还得顾及这些人的想法。 他稳住心境,看向赵七月,沉声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赵氏是忠臣,朕已经说过,只要赵氏听令,配合三司调查,朕会给你们......” “陛下,你错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七月毫不客气的打断,这位在宫城受了多年窝囊气的皇后,此时此刻,没有给皇帝留半分颜面。 她腰背挺得笔直,眼若星河眉如双戟,英气勃发睥睨大殿,一字字道: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你给我们什么。你宋氏的东西,我赵氏已经不屑于要——我只是通知你,从现在开始,赵氏不伺候了! “宋治,你且听仔细,今日,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我晋阳赵氏,反了!” 声若惊雷,炸响满殿! ...... 距离含元殿主殿不远处,某个僻静的偏殿内。 蒙哥跟察拉罕相对而坐,正在几名宦官的服侍下吃用早点。早点很丰胜,米粥、包子、蒸饼......各种小菜应有皆有,摆了满满一食案。 殿中除了察拉罕与蒙哥,其他天元王极境高手面前也都各有一张小案,一个个坐着吃得满嘴流香,吧唧吧唧的声音此起彼伏。 相比之于含元殿上的激烈交锋,这里无疑要平静祥和得多,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他们跟含元殿相隔不过百十步,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们隔岸观火。 “天下美食共一石,南朝独占八斗,古人诚不欺我。” 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蒙哥满意的放下碗勺,舒服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看向差不多同时吃完的察拉罕。 他接着道:“国战时我的差事排得不好,陇右那地方没有多少正经南朝美食,有时候实在是饥渴难耐,就会趁着没什么战事的时候,翻身越岭悄悄溜去关中。 “南朝的美酒美食,若是能够日日享用,说句亵渎神灵的话,那真是神灵般的日子!” 察拉罕抚了抚胡须,一五一十的道: “我在河东作战多年,平日里倒是能吃到南朝饭菜,就是军中饭食粗粝,为了跟士卒同甘同苦,等闲也没有多少机会,享受到真正有品位的美食。” 蒙哥摇头晃脑笑呵呵地道:“那贤王可是亏了,亏大了啊!” 察拉罕正色道:“偶尔我到河北去催促粮秣辎重,也吃过一些宴席。 “咱们草原上的勇士,到南朝不过三两年,还身处战争时期,就被美酒美食美人所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多有因此丧失斗志者。” 说着,他扫了几眼那些仍在吃饭的天元高手,这些人现在都吃得浑然忘我,很多明显都已经饱了撑了,仍在不断大口吞咽。 蒙哥见察拉罕又要开始严肃的讨论正事,不由得有些头大,正要说些什么,听到赵七月最后那句话,顿时双目一凛。 ——他们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在闲谈,都没有放松关注含元殿的动静,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纵然相隔百十步,也能“落针可闻”。 “这是要打起来了?” 蒙哥立时来了兴致,“这赵氏的娘们儿胆子真肥啊,竟然丝毫不给宋治留颜面,真是——干得漂亮!不过他可是宋治的婆娘,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 察拉罕不置可否,瓮声道:“宋治不仁不义,活该众叛亲离。” 蒙哥笑容更甚,“宋治要是仁义,那就没了我们什么事,天下不得不太平。他最好是立马跟赵氏的人打起来,咱们才好趁机多杀几个南朝高手。” 察拉罕一脸严肃认真的提醒:“首要目标是赵氏!” “知道了知道了。”蒙哥认输般摊了摊手,没有半点脾气,“先灭赵氏,再能多杀几个是几个,这总行了吧?” 萧燕修为实力不太强,这回没有亲自来,主事的是察拉罕。 ...... 赵七月“反”字一出,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如闻夜半惊雷,被惊得心神不属,被震得瞪眼忘言。 他们原以为赵氏不会跟宋治对着干,就算反抗也是站在保护世家的立场上跟宋治谈条件,就像赵宁之前做的那样。 没想到今天赵氏说反就反,干脆果断,让人措手不及。 初升朝阳的耀眼光芒下,堂堂皇后当着满殿大臣的面,跟皇帝宣布自己造反的这一幕,让所有人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令他们久久不能回神! 好半响,五官扭曲的宋治发出了皇帝的怒吼:“混账!乱臣贼子!赵七月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你怎敢在含元殿上如此无法无天?真当朕杀不了你? “想要造反?你来试试!朕现在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韩昭只觉得久违的热血直冲脑门,仿佛又回到了敌我大军十万,在广阔无边的沙场上纵横冲锋,大喊着怒吼着彼此厮杀的时候,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要炸开。 身为将门子弟、浴血悍将,他知道,在有北胡高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今日反抗成功的机会不大,敌我力量悬殊,这一战不符合利弊权衡。 韩式力量有限,能起到的作用也不会很大。 但他更加明白,若是此时此刻,他不投身于这场战斗,不融入反抗不公、争取正义的队伍中,他就不是一个热血未寒、良知未泯的战士,会后悔自责一辈子。 这场战斗,他必须要参加! 陈询听到赵七月的宣言,就像听到了万军之中的战鼓声,心跳一下子加速。他知道,那个时刻来临了,他必须立马站起来,跟赵氏并肩奋战! 但不等他上前,他就看到韩昭陡然挺直了腰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真气如浪勃发,在他脚下有力的向四方荡开,发出响亮清脆的嗡鸣。 “韩式子弟何在?!”满面通红的大齐副都督韩昭,行至赵七月、赵玄极左侧之后,在真气激荡的嗡鸣声中,头也不回的大声喝问。 大殿内,几名韩式大臣相继站直腰身,同时昂首挺胸向前踏出,右脚落地时真气俱都如浪荡开,声音无不洪亮有力、战意盎然: “韩式子弟在此!” 大殿外,已经被飞鱼卫近身包围的几名韩式官员,同时抬起头,面朝大殿放声大吼:“韩式子弟在此!” ——大朝会时官员太多,大殿中坐不下,品级低只能站在殿外。 韩昭转过身,面朝皇位前面色狰狞的宋治,全然不惧对方的龙威与发出的巨大威压,发出了如万马奔腾的呼喝: “今日,我郑州韩式,反了!” 殿内殿外的韩式官员,无不神色如铁的齐声大吼:“郑州韩式,今日反了!” 声音虽然不多,但道道浑厚有力,撕裂了空气,冲破了云霄! 殿中的飞鱼卫修行者,殿外的寒门官员,人人动容。  章五九四 反击(4) 宋治气得鼻子都歪了,长剑指着韩昭: “好,好一个郑州韩氏,好一个都督韩昭!真是不知所谓,实乃自作孽不可活,朕今日就灭了你们十族!” 话音方落,命令还未发出,陈询已是前踏一步,脚下一圈摇曳的真气激荡而出,已是站到了赵七月右侧之后,肃容大喝一声: “陈氏子弟何在?” 陈安之随其向前,前脚落下时地板凹陷龟裂,雄浑的真气发出龙啸般的响声:“在!” 殿内的陈氏大臣无不大步向前,殿外的陈氏官员一起挺胸抬头,声音响亮饱含斗志:“陈氏子弟在!” 陈询看向地台上持剑的宋治,字字千钧:“今日,我青州陈氏,反了!” “青州陈氏,今日反了!” 宋治面颊抽动,近乎是嘴歪眼斜,握剑的手也出现了颤抖。 蒋氏家主走到赵七月身后、韩昭身侧:“蒋氏子弟何在?” “在!” “今日,汴梁蒋氏,反了!” “汴梁蒋氏,反了!” 宋治嘴角哆嗦。 又一位世家大臣迈步而出,身若铁枪的站到赵玄极身后、陈询身旁,却是孙氏家主孙康:“孙氏子弟何在?” “在!” “今日,平州孙氏,反了!” “平州孙氏,今日反了!” 紧随其后,又有人大步迈出,汇聚到赵七月、赵玄极身后的队伍中:“镇州石氏,今日反了!” 出来的人络绎不绝,陈询、韩昭身旁的队伍逐渐壮大:“颍州荀氏,今日反了!” “琅琊王氏......” “关中李氏!” “今日反了!” “反了......” 一个个世家家主大步向前,置身于赵氏身后,与地台上的皇帝分庭抗礼;一个个世家官员,细流般汇聚到赵氏身旁,让人群愈发壮大,直到殿中别的地方再也无人。 一道道饱含悲愤、不甘,充满战意杀气的声音,在殿外的人群中次第响起,此起彼伏,形成一波波气浪,一浪高过一浪,铸成射天狼般的意志之箭。 每个表明态度的世家修行者,都已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所以凌然无惧。 就像他们在面对北胡强军时,在荒野在城头,舍身忘我拼杀时那样。 这些造反的世家,有实力的世家,是世家中的精华,正因为他们在国战时奋勇拼杀,历经血火磨砺,死伤无数,所以催生出了王极境高手。 他们在国战时不曾怯懦投降,他们在这一刻也不会束手后退! 每个人的意志都是一杆铁枪,一柄利剑,一把烈火,比周围的飞鱼卫强势,比眼前巍峨的大殿伟岸,比上午灿烂的阳光夺目! 他们的意志与决心,让他们周围的其余世家子弟无法直视、自惭形愧,也让寒门官员被深深触动,感受到了皇朝锐士的无双彪悍。 这里面的大多数人,都可称强者二字。 面对强者,纵然是与他们不对付的寒门官员,也不能不心生敬畏。 当最后一道宣言落下,含元殿内外,再一次陷入了沉寂。空气干的像是要燃烧,阳光重得像是能压死人,众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却偏偏不敢轻举妄动。 压抑,在这一刻吞噬了所有人。 火山爆发的巨大响声已经传出! ...... 殿中的所有世家官员,都站到了赵七月、赵玄极身后,隔着小半个大殿的距离,跟站在一排王极境高手身后的宋治对峙。 这一刻,局势已经再明显不过。 世家们背离了宋氏,选择了赵氏,他们不再是宋氏的臣子,他们新的身份是赵氏追随者!这场争斗,已经成了赵氏与宋氏的争斗! 宋治看着赵玄极与赵七月,看着他俩身后战意如铁的世家修行者,紧紧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 在此之前,他已经宣布世家谋反,如果不是赵玄极、赵七月先后出现,他此时已经让宋明、敬新磨等高手,把世家众人当做叛贼捉拿下狱了。 如今,赵氏当众宣布造反,众世家家主自认造反,似乎已经显得多余,没有任何必要。双方左右是要厮杀的。 但看着这一张张刻满不屈、愤怒的面容,看着那一双双坚定而炽烈的眼眸,宋治明白了赵氏等世家的想法。 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的所有行动,其实都只是为了表达一个态度——我们,是你宋治的敌人! 是的,他们群起反抗,他们大喊造反,不是因为这样会扭转局势,颠覆力量对比,增加多少获胜的机会,只是为了强而有力的向他传达这个态度。 他们不自认是逆臣,不愿背负奸贼的名声,他们的尊严,让他们选择成为他宋治的敌人,要以平视他的目光,跟他同等的身份战斗! 他们那一声声造反的怒吼,吼出的,是他们在此时此刻,变成战士的宣言。 以平视的目光,对同等的身份发动进攻,才是战士。 现在,他们完成了身份的转变,接下来,他们将以他宋治敌人的身份,成为各自家族的战士,成为赵氏的战士,跟他在大齐皇城展开搏杀,决胜负分生死! 就算失败,就算战死,他们也是站着失败,站着死亡。 这,就是赵氏等世家的态度! 宋治感受到了这种态度。 这种态度,让他出离的愤怒,前所未有的狂怒! 他是天下至尊无上的皇帝,是拥有极致皇权、说一不二的皇帝,普天之下没有谁能跟他平起平坐,拥有跟他同等的身份人格,大齐之内只有他的奴才! 他脸色黑得犹如能滴下墨汁,他的五官扭曲得好似成了妖怪,他血红的双眼暴虐的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他举起长剑指向大殿中的赵七月等人: “好,好,好!好得很!既然你们都疯了,既然你们都失去了理智,既然你们都不知所谓的找死,那朕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举族上下灰飞烟灭! “放心,你们在临死的时候,会得到彻底的清醒,会认识到何谓不可忤逆的皇权,会知道身为奴才跟朕叫板,是一件多么丧心病狂的愚蠢举动!” 他面朝大殿之外,须发皆张的厉声呼喝:“蒙哥,察拉罕,都给朕出来!” 首先出现的,是天元王极境高手们,他们就像是蛰伏良久,一闻到血腥味就会跳出来吃人的饿狼,宋治话刚出口,便鬼魅般闪现在大殿门外!他们或冷峻,或桀骜,或得意,或嗜血,或戏谑,或兴奋,相同的是,他们看大殿中赵氏等世家修行者的眼神,无一例外都是看猎物的眼神! 这一刻,他们是狼,也是猎人。 他们为杀人而来,也为狩猎而来! 陈氏、韩氏等世家修行者,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天元高手,不得不转过身向两侧分散少许,严阵以待。 察拉罕与蒙哥出现的晚一步,这是因为他们在过来的路上,带着两名王极境高手,顺手牵羊各自抓了一个,之前在殿外广场上大喊“反了”的世家修行者! 当看到四个世家子弟,被察拉罕等人抓住脖子擒在手里,气息滞涩满脸青紫时,众世家修行者无不煞气升腾。 在殿门外现了身,蒙哥笑得阳光灿烂,双眸却满是邪魅阴险之意,嘴角勾起嗜血无比的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赵玄极、赵北望、赵七月等赵氏高手身上,不曾有片刻分离,他的话还没说完,抓住世家子弟的五指陡然用力一捏! 咔擦。 刺耳的骨裂声中,他手中世家子弟的脖子霎时塌陷成一束,鲜血顺着蒙哥的五指流淌而下,也从对方的嘴里涌了出来! 这位世家子弟连声音都没能发出,便双目突出、饱含悲愤不甘的气绝而亡! 与此同时,察拉罕等人也动了手。 咔嚓,咔嚓,咔嚓。 连续三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中,三名在国战中奋战多年,杀过不少北胡将士立下不等功勋,未曾死在血腥残酷的沙场之上的世家子弟,顷刻间命丧黄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也是肆无忌惮的羞辱! 陈询目眦欲裂:“竹儿!” 韩昭痛苦嘶吼:“小泉!” 另有两名世家家主,同时喊出了自家子弟的名字。 他们同时对蒙哥怒目而视,杀气如潮。 蒙哥坦然而对,笑容愈发明朗,似乎是在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现身之前他跟察拉罕就说过,要尽量多杀大齐的高手强者,现在他正在践行自己的话。他刚刚只是杀了一个元神境,接下来,他会杀更多更强的。 宋治无视了蒙哥、察拉罕等人的残暴行为,那些世家子弟是这一刻死还是下一刻死,并没有任何实质区别——他还处在狂怒如兽的状态中: “助朕平乱,诛杀贼臣!” 蒙哥以手抚胸,躬身行礼,极为愉悦:“愿为陛下效劳。” 宋治长剑隔空挥斩,向敬新磨、宋明再度下令:“杀!” 在天元高手们的配合下,帝室寒门高手再度调动真气。 赵七月冷冷看着那些寒门高手,一字一句的喝问: “今时今日,谁是国家叛贼,已经不言而喻——倘若勾结异族胡人杀我大齐子民者,都不算国家叛徒,那这叛徒二字还有何用? “身为齐人,难道你们要听命于这样的昏君国贼? “你们是齐人中修为最高、责任最重的一群高手,难道你们要背祖弃宗,跟昔日的死敌异族蛮贼,联手屠戮我们的手足同胞,在青史上留下万世骂名?!” 此言一出,不少寒门高手都是身形一顿。 章五九五 反击(5) 在蒙哥、察拉罕捏碎几名世家修行者的脖子时,王载、方不同、何贞之等人皆是手脚冰冷。 当着他们的面被杀的,是他们的同胞,而堂而皇之下手的人,竟是国家仇寇! 眼睁睁看着蒙哥等人,像是捏小鸡一样把世家俊才屠杀,感受到对方对齐人的赤裸敌视与无穷轻蔑,不止王载等人,在场绝大部分寒门官员,无论良臣贤才还是贪官污吏,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浓烈的屈辱感,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国战之前,天元人是他们俯视乃至鄙夷的存在,从不曾把对方当正常人看待,只当对方是荒原野人;国战之时,那是他们的生死仇敌,也是他们的生死威胁。 而现在,对方在含元殿上杀戮大齐子民,竟然毫无顾忌,如屠猪狗一般,还不用付出代价! 这是对所有齐人赤裸裸的羞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外文武百官的气愤,已经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感觉做人的底线都被侮辱了,做人的基本都被毁灭了! 若连这样一幕都能接受,还如何能称之为人? 如果连蒙哥这样的行为都能忍受,往后是不是连心肝都会没了,变成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祖宗知道了都会从坟墓里爬起来! 如徐林这种存在,已是跳着脚指着蒙哥等人破口大骂:“竖子蛮贼,焉敢如此?!” 他的声音很大,完全不避讳被人听到,哪怕身边不远处就有飞鱼卫修行者。 此情此景,他恨不得以身为剑,将蒙哥等人大卸八块!只要能杀掉对方,他纵然是当场神魂俱灭也心甘情愿! 他当然不能以身为剑,凭空拥有王极境的修为,为大齐铲除敌寇,但他的跳脚怒骂,却真的引来了飞鱼卫修行者的注目。 “徐大人,你对着含元殿大骂竖子蛮贼,是个什么意思?” 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飞鱼卫修行者,“如此大不敬的行为,跟辱骂陛下何异?你若不给咱家一个解释,咱家就不得不将你拿下。” 徐林一点点的转过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宦官,一字字地问:“你要将本官拿下?” 宦官傲慢地淡淡道:“徐大人对陛下不敬,咱家看得清清楚楚,可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话没说完,徐林的拳头就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霎时间鲜血与牙齿齐飞,打得他晕头转向脚下不稳,差些摔倒在地。 不等意外至极的宦官发怒,徐林的拳头已经紧随而至,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伴随着他怒不可遏的咆哮: “你这个狗阉人,有娘生没爹养的混账,本官骂几句北胡蛮贼,你竟然要拿下本官?我打死你这个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东西!” 他下手极重,宦官被打得骨断筋折,惨叫连连。 “徐林!你也要造反不成?” “还不住手!敢对内侍动手,你眼中还有没有陛下?!” 两名飞鱼卫大怒上前,话刚出口,徐林的拳头已经朝他们飞来,下一瞬便砸在他们的鼻梁上,打得他们鼻血飙飞、眼冒金星! “狗奴才,吃狗屎的混账东西,就知道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国家敌人就在这里,你们怎么不去喝斥他们?” 徐林一介文官,此刻却满嘴脏话,下手一下比一下狠,眨眼间便将两个飞鱼卫打翻在地,打得对方只能抱头哀嚎。 周围的寒门官员看到这一幕,神色各异,却默契的没有一人出声。不少人眼见宦官与飞鱼卫修行者哀嚎,目中甚至有解气解恨之色。 他们早就瞧这些人不顺眼了,只是迫于对方的淫威无可奈何。 现如今,他们对皇帝勾结北胡高手,屠戮大齐子民的行为,发自内心感到愤怒,却同样因为实力有限,只能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此情此景,徐林盛怒之下殴打宦官飞鱼卫的行为,就让他们看得十分痛快,那是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旁人只是觉得爽快,王载、方不同等人就多了几分骇然,他们连忙过去把徐林拉住,生怕徐林当场将宦官与飞鱼卫活活打死。 众人之中,徐林性格最是刚正,比绝大部分官员都要嫉恶如仇,要不然也不会有“铁面”的诨号,此时他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很可能收不住手。 徐林倒是没有把宦官与飞鱼卫打死,王载等人刚要拉他,两名飞鱼卫强者就从不远处飞掠而至,先一把将徐林制住。 “徐林,你好大的胆子!敢殴打内侍,还敢跟飞鱼卫动手,你是铁了心要造反不成?还是说,你本身就跟赵氏等反贼有关系?” 为首的飞鱼卫千户,揪住徐林的衣领厉声喝问。 这个飞鱼卫是元神境后期,徐林不过元神境初期,双方实力差距较大,徐林挣脱不得,反而被对方一拳轰在肚子上,打散了真气,软趴趴的跪倒在地。 方不同、何贞之见飞鱼卫千户还要继续打人,连忙上前阻拦,却被千户一脚一个给踹翻在地,方不同胸闷难当呼吸不畅,何贞之更是当场吐了血。 “怎么,你们都是反贼?” 千户面容冰冷的俯瞰着他们,“再敢动弹分毫,本官立时将你们全都下狱!” 方不同眼见何贞之受伤,气不过就要再度冲上去,被王载从旁拉住,后者强忍着怒火,盯着眼前身着飞鱼服的千户: “擅自殴伤朝廷命官,还无凭无据污蔑朝臣造反,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千户冷笑不迭,乜斜着王载:“侍郎大人,你官都做到四品了,难道还不知道,大齐王法就是陛下的法?普天之下,陛下就是最大的王法? “飞鱼卫效忠于陛下,直接听命于陛下,办差审案连宰相都无权过问,怎么做事难道还要你来教?侍郎大人,就算本官允许你教,可你敢教吗?” “你......”王载顿时气结。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吸引了很多官员的注意,很多人围了上来,没围上来的,也一边关注含元殿动静,一边不断往这边看,向前面的人了解情况。 千户目中无人的跋扈举止,让哪怕是寒门贪官都义愤填膺。 可他们还真不敢对飞鱼卫如何置喙,面对飞鱼卫的仗势欺人,他们就像面对极致皇权的压迫那样,除了忍气吞声还是忍气吞声。 不忍,就得遭殃。 “带走!”千户大手一挥,就要将徐林捕拿。 “你们不能如此!”王载横跨一步,挡在了千户面前,虽然明知无法违逆对方,但坐视对方带走徐林,他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千户面色一沉,眼露杀机:“侍郎大人,你是要找死不成?” 周围的寒门官员有好几个都想上前帮忙,但一想到飞鱼卫的实力,一看含元殿内外的众多王极境高手,又只能默默低下头,绝望而无奈的攥紧衣袖中的拳头。 今日皇帝的行为,固然让他们觉得愤怒屈辱,飞鱼卫的嚣张跋扈,固然令他们颜面无存,但对方实力强大,他们反抗不了。 反抗不了,就只能忍。 哪怕痛苦万分,也比死了强。 今日过后,他们还是会继续做宋治的臣子,做大齐的官员。 这不是他们狼心狗肺,全都没有道德,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倘若有选择,有多少人愿意卑躬屈膝的活着?若不是迫于生存压力,有谁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 ...... 赵七月的话一出口,几名寒门王极境高手同时顿住身形。 全无良知与道德的人寥寥无几,绝大部分人心中的良知与道德,只是多少的差异。 身为从国战中拼杀出来的王极境修行者,眼见蒙哥察拉罕等人,杀自己的同胞如杀鸡,他们几个难以容忍。 ——若大齐没有这样的人,国战又怎么会赢? 因为他们的异动,其他高手被迫停下脚步。 一时间,诸多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你们敢抗旨不成?动手!否则朕一律当作与叛贼勾结论处!”宋治的暴喝随即响起。 几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浓浓的悲哀与无力。 有帝室王极境在此,有蒙哥与察拉罕带领的北胡高手,他们这几个人的力量太过有限,违逆宋治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 现在,他们没有选择。 所以虽然痛苦万分,他们也只能埋头向前。 因为没有选择,他们只能是非不分,去帮着大齐皇帝屠戮大齐的功臣良将! 眼看众人纷纷抬手,皇位前的宋治,眼中露出畅快得意的凶光。 ....... 就在王载等人要被千户一并捉拿,蒙哥与察拉罕两人,要跟宋明、敬新磨联手,围杀赵氏等世家高手时,皇城南面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平地起惊雷! 一道威严、雄浑、厚重、洪亮的声音,犹如疾风骤雨,恰似百丈巨浪,夹带着强大到令人震颤的修为气机,瞬息而至,流星般向含元殿砸了下来: “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本王的面,对我大齐的存国功臣动手!” 声音正中主殿,震得砖瓦片片粉碎,地基轰隆起烟尘,似乎整个主殿都下沉了一截! 殿中房梁吱呀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大的廊柱寸寸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崩碎解体! 扑簌簌落下的灰尘,覆盖了宋治、蒙哥等人。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从远在天边的位置传来,竟能蕴含如此强大的威能! 正因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威能,所以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充满了谁敢忤逆谁就要死的绝顶霸气! 宋治牙关咬碎,面颊抽搐,怒视前方,满眼狠戾之气。 敬新磨、宋明脸色大变,同时收住身法;众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俱都后退数步,摆出防守之势,一面戒备赵氏高手骤然发难,一面心惊胆战的扭头。 蒙哥笑容尽失,惊愕回首;察拉罕满脸凝重,转身严整以待。 陈询、韩昭等世家修行者,如闻天籁如受神眷,狂喜不已、迫不及待的向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 赵玄极面容平静,赵七月嘴角微扬,赵北望露出老怀大慰的笑容,王柔花脸上全是骄傲,赵镇中等赵氏高手,皆是一副万事已足的样子。 殿外的文武百官精神一振,徐林、王载等人浑身一颤、眼前一亮,飞鱼卫千户等人手脚一僵——他们都情不自禁的抬起脑袋,仰望湛蓝如洗的苍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自南方天际,如贯日白虹一般乍然出现,又在眨眼间凌空虚步,轻描淡写便跨越至皇城上空的伟岸身影。 那是一个青衫革带、衣袂飘飘的青年男子,他赶路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写意的美感,给人以如诗如画的视觉享受。 在他身后,七名王极境高手如雁随行,众星拱月一般,将他衬托得如仙人降世,飘渺超脱,又如神祇下凡,威压八方! 如此风仪,让人心折;这般风华,令人仰慕。 而风仪之下展露的超凡实力与强横气势,则让人不由得心颤。 如此人物,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这位自称本王的高手,正是大齐子民的唐郡王——赵宁!  章五九六 反击(6) 初见本该在河北平乱的赵宁,毫无预兆降临燕平城,文武百官皇城将士莫不惊诧万分。 再见赵宁背后跟着的足足七名王极境修行者,无论宋明等帝室高手,还是敬新磨等皇权爪牙,亦或广场上的世家寒门官员,俱都震动不已。 赵宁前往河北平叛时,身边带着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但那两人位在中枢大家都认识,眼下却一个都不在这七名高手之中! 这么多王极境,绝不可能是凭空冒出。 不用如何寻思,答案已是再明显不过。 因为他们在这七人之中,看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这三名王极境,就是之前跟随高福瑞去河北平叛,在高福瑞尸首分离后,被河北乱军俘虏的修行者! ——禁军将领范子清那张脸格外显眼。 魏州团练使陈奕,也有一些人认识。 所以这些王极境,都是河北乱军中的高手! 但问题在于,河北乱军的高手,怎么会一个不差一个不落,尽数跟随在赵宁身后? “是唐郡王已经平定河北之乱,并制伏了这些乱军高手?” 徐林忘了自己还被揪着衣领,出神望着赵宁等人,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河北乱军占据数州数十县,唐郡王去河北这才几日,就已经平定乱军高歌凯旋?”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徐林甩甩脑袋否定。 且不说时间太短,赵宁根本不可能平定乱军,就算赵宁能够平定乱军,还能把七名乱军王极境全部俘虏?对方不会分头跑,不会四散而逃? 除此之外,京畿戒严燕平封城之前,河北传回的最后一道军报,还是说唐郡王孤身进入乱军控制地界,打探敌情。 如果不是唐郡王平定了乱军,那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唐郡王把河北乱军招安了? “莫非......唐郡王折服了河北平民大军,获得了河北平民大军效忠?”听到这个低沉缓慢的声音,徐林怵然一惊,瞪大牛眼转头看向王载。 说这话的人正是王载。 可徐林觉得说这话的人应该是个疯子才对! “王......王兄,光天化日之下,你说什么梦话?”徐林一脸惊恐。 王载没有看他,依然是抬头仰望唐郡王跟他身后的七名高手随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解释眼下这种场景?” 飞鱼卫千户听到这话,不由得变了脸色,迟疑、忌惮又不无恐惧的看向王载。 “河北乱军中的高手们,为何要效忠唐郡王?他们自己好好的当家的不做,凭什么要把大好基业拱手送人?” 方不同有些认可王载的思路,但仍是觉得不好接受。 这实在是太快了,太突然了! 王载姿势不变:“我要提醒你们一点,你们现在谈论的,是国战之中军功最盛的大齐战神唐郡王,是品性高洁良善仁义的赵氏家主继承人! “河北乱军......河北平民军队,是由一群饱受压迫与饥荒之苦的百姓组成,他们求的是公平与尊严,如果唐郡王能带领他们争得公平与尊严...... “他们为何不能效忠唐郡王?” 徐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他这回不是因为惊讶,激动、惊喜之色已经在他脸上蔓延开来,纵然是还被飞鱼卫千户揪着衣领,他也腾出了一只手,重重一拍大腿: “说得对啊王兄!为什么不能?我大齐的英雄豪杰,岂能都是自私为己之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方不同郑重颔首。 何贞之点头不迭。 其他官员或附和或感叹。 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饱含深意。 在这看似正常又不无诡异的气氛里,飞鱼卫千户心里咯噔一声,感觉有哪里很不对,并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妙。 ...... 皇城,乃皇朝心脏之地,含元殿,则是心脏的心脏,也是皇权的象征。 非三省六部等中枢官员,想进入皇城都非易事,而要置身含元殿范围,必是在朝会之时,等闲不得踏足。 如今,赵宁带着七名外来的“叛军”高手,视皇城禁令如无物,从半空就踏入了皇城不说,还径直闯进了含元殿范围,落在了广场之前的白玉石拱桥上。 大齐皇朝的禁律与大齐皇帝的威严,已然全都不在他眼中。 他对宋治的蔑视之意,就如这夏日的阳光一样显眼。 在此期间,没有哪个禁军将领敢于上前阻拦,也没有哪个宦官飞鱼卫能够上前喝斥,任何有异动的人还未迈出腿张开嘴,就被泰山般的威压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赵宁用这种强势霸道的举动,向所有人宣布了一个事实: 他赵宁,是宋治的敌人!他今日来,就是要跟宋氏开战! 在赵宁双脚落地时,文武百官、内外高手,包括蒙哥、察拉罕,都相继转头看向含元殿,一双双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宋治身上。 他们想看皇帝是什么反应。 他们想看皇帝是什么脸色。 宋治的脸色很难看,难看至极。 本就已经狂怒如同野兽的他,直接从殿中飞身而出,站在了玉阶顶端,手中天子剑隔着整个广场,遥遥指向赵宁,咆哮的时候喷出了无数唾沫: “朕是大齐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言出而法随!朕说谁是功臣谁才是功臣,朕说谁是逆贼谁就是逆贼,朕要杀谁谁就必须死! “赵宁,你这逆臣贼子,大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竟然还敢强闯皇城冒犯天威?你这是跟天下亿万齐人为敌!你的下场只会有一个,那就是粉身碎骨!” 宽阔广场另一端,文武百官的另一边,赵宁嗤地一笑。 笑声不重,笑容不大,但其中饱含的不屑之意,却让每个人都体会得一清二楚。 世家官员寒门修行者,又转过头来看向赵宁。 他们见到遥对宋治的唐郡王迈步而出,轻松写意而又沉稳厚重,脚落下的地方细尘云起,一团团向周围荡开。 赵宁走路走得步步生威,说出来的话则摄人心魄: “乾符年间,大齐吏治黑暗官府腐败,权贵争权官商勾结,地主大户兼并土地,巨富恶霸鱼肉乡里。 “千万百姓因此失去耕田,沦为地主大户的附庸,饱受剥削生活困苦;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成为无依无靠的流民,易子而食死人无数。 “而陛下你,只看到了车水马龙的市井繁华,眼中只有灯红酒绿中的满街珠翠,不愿去看繁华之下的衣衫褴褛、深重苦难、遍地白骨。 “你把这称作历朝历代都未有过的辉煌盛世。 “你说这繁华,不负开朝功烈们付出的头颅与鲜血,你说这盛世如他们所愿。 “而我看到的,只是一座腐烂恶臭,埋藏着无数尸体,鲜血流淌不尽的坟墓! “在这座坟墓之下,底层百姓的怨灵在痛苦挣扎;而这座坟墓之上,左拥右抱的权贵富人却在纵酒狂欢!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盛世,那这也是扭曲的盛世,是血腥的盛世,是肮脏的盛世,是吃人的盛世! “这不是平民百姓期待的盛世,同样不是我想要的盛世!” 赵宁走到了文武百官面前。 因为他刚刚一番话,这些大齐官员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意,或沉痛怅然,或不屑一顾,或潸然泪下,或满脸敌意。 无论他们是何神情,当赵宁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都自动向两侧移开,给赵宁在人群中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在一双双暗含不同情绪,但拥有同等敬畏的目光中,赵宁步伐如初的继续向前,扈红练等七名王极境在后跟随。 赵宁注视着含元殿前的宋治,声音具有劲弩一般的穿透力: “国战结束还不到一年,河北大地上已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原来饥荒只属于平民百姓,不属于达官显贵、巨贾富人。 “饥荒让底层百姓被迫卖儿鬻女,而那些家中有钱的人,甚至不需要一个铜钱,只需要给一口饭吃,就能买到数不尽的少女与青壮。 “转过头,这些少女与青壮,就被他们以低廉的价格,一船一船卖到江南;而后那些商船则会满载瓷器珍宝、粮食酒肉,前后相接的从运河上回到河北。 “州县有百姓饿死,你只当是个例;地方有百姓累死,你依然只当是个例。 “就像国战之前,你对你的太平盛世充满信心一样,现在你也对你的调粮赈灾之举充满信心。 “你派出了狄柬之、张仁杰去州县,但你却并不真正关心,底层有多少大众正遭受压迫与剥削;你从不曾真正想过,平民百姓活得有多么屈辱卑微。 “你就算知道底层百姓受了巨贾大户无尽折磨,你也不会真正去改变他们剥削百姓的规矩制度,哪怕这些规矩制度残酷不公,与律法相悖,且杀死过人! “你不会真正去触碰权贵富人这个阶层的整体利益,就像你从不会真正去主持平民百姓这个阶层的整体正义。 “谁掌握着大多数生存资源生产资料,谁掌握着天下大多数财富,谁就是皇朝的主人,就是真正的统治阶层。 “我终于明白,原来地主大户、权贵富人这些人,才是你的统治基础,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平民百姓的统治阶层! “正因为你只关心你的统治,只关心你的赋税,所以你哪怕零星对贪官污吏出手,偶尔对一些地主巨贾发难,也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的统治,只是为了维护你们统治阶层的整体利益! “面对底层百姓的愤怒,你想的从来都只是平息民愤,确保你的统治秩序稳固;你绝不会去管百姓为何愤怒,也绝不会去想从根本上解决劳苦大众的问题。 “于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们,不得不拔刀而起! “他们终于没有选择,只能以命相搏! “他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而这个时候,你这个自诩为天下万民之君父的皇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民贵君轻为民做主挂在嘴边的皇帝,却叫他们暴民,叫他们乱贼! “你只想镇压他们,你只想杀光他们!” 赵宁穿过百官人群,来到了百官最前面。他没有停下脚步,但步伐交替间,却没有靠近宋治脚下的玉阶,而是凌空踏步,尺尺拔起。 就像他脚下平空生出了阶梯。 这道无形的阶梯,很快拖着他升到了跟宋治对等的高度。 就在这一刻,赵宁面色陡然坚硬如铁,眉眼忽的凌厉似剑,锐利深邃的双目逼视宋治,汹涌的战意如山洪一样爆发: “你不是平民百姓想要的皇帝,同样不是我赵宁想要的皇帝!齐朝不是劳苦大众想要的皇朝,更不是我赵宁想要的皇朝! “我们要作为人的公平,我们要作为人的尊严! “现在,我带着反抗军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用手中的刀,劈开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斩杀让我们痛苦的罪人,拿回我们本该有的公平,夺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尊严! “宋治,你且听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死敌——反抗军大将军! “今日,我,反抗军大将军赵宁,要灭了你的齐朝!” 章五九七 反击(7) “这不是我赵宁一个人的战斗,也不是勋贵世家的群起造反,而是大齐的平民百姓,这天下的绝大多数人,对你这无道昏君的联手反击! 在赵宁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天色为之一暗,四方因之失声,高手强者、文武百官、皇城将士,无不感受到了雪崩临面般的威势! 那不仅是一个王极境后期的顶尖高手,战意与杀气如潮爆发时,骤然凝聚成的海啸般的力量,还因为那句绝大多数人反击的话,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心神遭受的巨大冲击,让他们怔怔失神。 宋治被赵宁彻彻底底的激怒,伴随着一声虎啸龙吟般的咆哮,真气从他身上猛地四散席卷而出,以至于近处的王极境高手都被冲得连连后退! “赵宁竖子!你以为你是谁?是天下人的神?还是正义的化身?你有什么资格替天下人说话,你不过是个反贼罢了! “来人,将夜枭、焦勇两人,并及他们的供词带上来!” 在宋治的命令下,飞鱼卫的人,将三青剑大当家跟被俘的青衣刀客焦勇,带到了宋治脚前。 三青剑大当家夜枭弯腰躬身,奴才一样谦卑的站着,焦勇则是双目无神的跪在地上,好似已经没有魂魄。 宋治将供词洒下玉阶,剑指赵宁:“青衣刀客是你的人,一品楼是你的人,河北义军中的叛徒也是你的人,河北乱军中的修行者还是你的人! “每一项都清清楚楚,每一件都证据确凿,赵宁,你还敢说你不是早就想造反,还敢说你不是奸臣逆贼? “你跟造反的魏氏一样,跟相助魏氏的众世家一样,都是不忠不义的混账,都是该被依律诛九族的贼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朕大呼小叫?! “当着青天白日,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敢说这些事不是你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那些大齐王极境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宁身上,广场上很多人脸色有变。 赵宁面容如常。 他瞥了宋治一眼。 他淡淡道:“青衣刀客是我的人,一品楼是我的人,河北义军都是我的人,河北反抗军同样是我的人。 “反抗军已经攻入京畿,先锋数万骑正直奔燕平城而来,日落之前必然赶到。 “宋治,身为君王却让天下陷入大乱,此为无能;身为君父却叫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此为无德。 “现如今,四方皆反,你已经站到了天下人的对立面,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已经没有意义。” “一派胡言!”宋治五官扭曲的指着赵宁,向广场上的所有大齐臣子大吼,“所有人听朕号令:诛尽造反的世家,灭尽大齐的敌人!” ...... 一名赵氏官员身前,两名寒门官员听到命令,同时上前一步,将修为之力调动到极致,因为知道赵氏官员修为不俗,同时招呼身旁的同伴: “大家一起上,不要让他有拉人垫背的机会!” 他俩的喊声落下,满含戒备的盯着赵氏官员,不敢有片刻放松,免得对方狗急跳墙伤了自己。 一息,两息......三息过后,他俩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俩看到面前的赵氏官员,面色怪异,看他俩的眼神充满嘲讽,就像是看两个傻子。 怎么没有真气聚集的动静? 怎么没有声音? 两位寒门官员一头雾水的转头向左右看。 这一看,他俩立即同时愣在那里,只觉得手脚冰冷。 除了他俩,周围没有人调动真气,更没有人上前! 所有官员,包括寒门官员,都站在原地,用让他俩无法理解的目光,冷漠、无情、麻木的看着他俩,就像在看两只猴子! 整个广场上,听从宋治命令有所行动的寒门官员,只有不到一成,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在察觉到同伴没动后,僵硬的停下了动作。 于是,下一刻,整个广场如死水一样寂静。 有人看着宋治,有人看着赵宁,有人目不斜视装死人,有人低头盯着地面扮鸵鸟,就是没有人断然向赵氏、陈氏、韩式等世家官员出手! 气氛格外诡异。 啪嗒一声,揪着徐林衣领的千户,下巴陡然张大,发出了奇异的声响,手指无意识的松开,任由徐林脱离掌控。 至于皇城将士,一方面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跟文武百官的心思相差并不大。 ...... 目睹眼前一潭死水般的一幕,宋治禁不住脸色煞白,惊骇的后退两步。 他的命令竟然不管用了?百官竟然不听他的旨意了?连寒门官员都在装死人? 他可是大齐的皇帝,把皇权推向顶峰的皇帝,天下人都是他的奴才!他的命令怎么能没有人听?这些狗奴才,怎敢不听他的圣旨?! 赵宁可是货真价实的反贼,他已经拿出铁证证明了这一点,文武百官竟然还不听他调动?他们竟然不仇恨、敌视赵宁?不向赵氏官员动手?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些人都是什么狼心狗肺,连基本的是非之心、黑白之念都没有了?! 宋治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闷气短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会连站都站不稳。 蒙哥先是大感匪夷所思,而后充满怀疑的看向宋治;察拉罕目光闪烁,不知在思考什么;其他天元王极境高手,都有一种事情不妙的感觉。 ...... 对群臣而言,事到如今,赵氏是不是早就想造反,还重要吗? 赵氏已经反了! 所以问题是,他们要不要站在宋治一边。 他们愿意站在宋治那边吗? 除了毫无良知道德与底线,想做皇权奴才的人,有几个现在还愿襄助宋治? 他们早就想做选择,只是之前没有选择可做。而随着已是反抗军大将军,带着反抗军众王极境高手的赵宁出现,新的选择已经到了面前! 那么宋治有压倒性的实力吗? 未必。 所以他们不动。 他们选择装死。 ...... 在这寂静、吊诡的皇城中,清晰锐利而又厚重沉闷的金戈之音,忽然徐徐响起,连续不断持续不停。 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他们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是赵宁在缓缓拔刀! 反抗军大将军正在拔刀! 随着长刀寸寸拔出,符文阵列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从古朴刀鞘中一束束露了出来,与此同时,气势磅礴的真气从赵宁身上爆发,光柱直上九霄,在晴朗无云的苍穹下,开出了王极境后期的强大领域! “宋治,你勾结胡人,杀我同胞,叛国之罪已经确凿无疑。 “你口口声声赵氏造反,世家造反,乱民造反,可事实却证明,在如今的大齐天下,造反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跟所有齐人为敌的你! “陛下,你为何要造反?” 话音方落,赵宁已是一步踏出。 他的身形刚动,下一步就到了宋治面前,手中的长刀千钧不由分说,携带着狂暴霸道的力量,绽放出星河倒悬般的刀光,劈头盖脸向宋治斩了下去! 他杀意坚决地道:“今日,我就为天下齐人诛除反贼!” 黑色的刀芒将宋治狰狞纸白的面庞、通红如血的双眼,映衬得一片光怪陆离,让他看起来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恐怖恶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红的剑光,从侧旁陡然勃发,挡在了坠落的刀芒前面,敬新磨的身体将宋治紧紧护卫在身后,用苍老的身体为他挡住了这一刀。 然而代价,却是敬新磨无法承受的。 剑光霎时被刀芒轰散,后者去势未尽,正中他的符剑,又斩断他的符剑,正中他的护体真气,又切开他的护体真气,最终正中他的胸膛,劈出一道飙飞的血光! 敬新磨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七窍之中皆有流血涌出,身体撞碎含元殿的门框,重重摔进殿中,在地上砸出一个斜着往里的长坑! 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眼见敬新磨跌入殿中生死不知,宋治因为群臣背叛而造成的眩晕心神,终于回归了清明。 他身体中立即响起一声高亢龙吟,王极境领域霎时开启,同时提剑攻向赵宁,并双目如狼的向蒙哥、察拉罕嘶吼: “还不动手?!” 刚刚赵宁携势压来,王极境后期的察拉罕本可以施以援手,却选择了置身事外站着不动,导致王极境中期的敬新磨只能冒死相救。 这叫宋治如何能不急怒? 察拉罕与蒙哥相视一眼,同时升起领域之力,前者祭出金刀劈向赵宁,后者则带着其他北胡高手冲进殿中,跟帝室高手围杀赵氏等世家修行者。 眼看察拉罕暂时挡住了赵宁,宋治得了空,便朝四处的寒门王极境与飞鱼卫等大内修行者怒吼:“诛灭世家叛贼!否则,今日你们都得死!” 飞鱼卫对皇权的忠诚不同于旁人,终于纷纷领命,拔刀冲到那些反抗的世家修行者,眨眼便跟对方捉对厮杀在一起! ...... 站在徐林面前的飞鱼卫千户,听到宋治的命令,一咬牙就要转身离开,他已经顾不得徐林了,现在执行皇帝的命令,帮皇帝稳住局面,重拾权威最重要。 何谓权威? 拥有多强的实力,就有多强的权威。 只要能灭杀反抗的世家官员,就能杀鸡儆猴,震慑其他世家官员与寒门文武,届时就能重新统一号令。 飞鱼卫千户刚刚迈出一步,就猛地顿住了脚步,停在原地。 他不能不停下来。 王载、方不同、何贞之等寒门官员,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 飞鱼卫千户背后冷汗直冒。 “王大人,此时跟飞鱼卫厮杀,就是实打实的造反,我们真要背弃陛下,转投唐郡王,转投赵氏?”方不同没看千户,看的是王载。 “依下官看,我们是不是暂时装死就行了?留一些后路与余地。这样就算最后赢的是陛下,我们也没有太大罪责,毕竟法不责众;而如果赢的是赵氏,我们甚至可称有功。”一个没名字的寒门官员,目光闪烁的发表了首鼠两端的意见。 这也是大多数寒门官员的想法。 他们选择的是不动弹,两不相帮,任由赵氏跟宋氏相拼。 乃至不少寒门王极境高手,都是这般念头。 章五九八 旷世之战(1) 赵宁动手的时候,扈红练、陈奕等人都没有闲着,同一时间升起领域,悍然向含元殿前的王极境修行者们出手! 蒙哥时刻铭记这回到燕平来的目的,眼中只有赵氏修行者,丝毫没有顾及背后威胁的想法,带着十多个天元高手直取赵七月等人! 这就让宋明不得不带着大部分帝室、寒门王极境高手,返身迎战扈红练等修行者。 殿中的赵氏王极境数量有限,赵北望、王柔花、赵镇中三人加上赵七月,拢共不过八只手。 赵玄极这个赵氏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此时毫无战力不说,还是大家的累赘,不过赵七月等人倒也不必分心照顾他,保护他是红蔻的事。 凭红蔻王极境中期的实力,足以胜任这个任务。 陈安之、蒋飞燕等世家高手,在蒙哥冲进大殿的时候,就没有任何迟疑的全都升起王极境领域,前后有序的迎了上去。 他们身上腾起的光柱各有异象,在大殿屋顶冲出一个个圆形大洞,房梁砖瓦无不湮没在真气光柱中,化作了肉眼难辨的齑粉! 各世家王极境加上赵氏王极境,数量对比蒙哥等人仍有明显劣势,不过好歹可以一战,不至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双方加起来二十几名高手,尽是冲出领域之力的光柱,就将含元殿屋顶给毁了个七七八八。 两边的人还没正经交手,尽是第一轮试探彼此实力、方便自己调整阵型,达到强对强弱对弱效果的进攻,就让含元殿的廊柱先后断裂,把四面墙壁尽数轰塌! 双方对此情景皆有预料,下一刻,一道道身影自烟尘中拔地而起,身周磅礴的真气将各自周围的断木、烟尘完全碾碎,陆续升入半空。 在更加广阔的战场上,两国高手们开始了捉对厮杀! 从含元殿内升空的修行者,就已经达到了二十多人,在含元殿前交手的宋明、扈红练等高手,加在一起也有十好几个。 四十多道王极境领域,在苍穹下卷起层层叠叠、翻涌滚走的云浪,将投入燕平方圆百余里的天光尽皆阻绝,也完全遮蔽了太阳。 这方天地中的所有人,并没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黯中,因为五彩斑斓的真气流光,将城池街坊、林野农田映照得纤毫毕现。 燕平四面城墙上的禁军,上到大将军下到士卒,无不嗔目结舌的抬起头;城中一百零八坊中的百姓,或惊慌失措的跑出房屋,或骇然欲绝的停住脚步。 他们仰望天空,首先看到的,是天罚般强悍的股股真气激荡碰撞之下,剧烈翻滚、碰撞、挤压的各色云层中,一条条形状各异的闪电,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轰隆巨响的雷声密集如鞭炮,在每个人耳畔炸响,无数人捂住了耳朵,妇人抱住了孩子,男人揽住了女人,在天塌了般的末日景象中,恐惧的瑟瑟发抖。 四十来个巨大的真气漩涡,犹如苍天的四十只恐怖眼睛,其内透出圈圈极盛的真气光芒,升腾着各式各样的异象。 有高达百丈的咆哮猛虎,有长过两百丈的狰狞腾蛇,有翼展三百丈的威猛雄鹰,有载沉载浮的古朴玄奥字符,有奔腾咆哮的滚滚长河,有刀枪剑戟斧钺钩镰。 这些领域异象彼此交错、抵死纠缠,或者相互撕咬,或横斩竖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诡谲的云波中,同共勾勒出神仙打架般的震撼景象! 一道到巨眼般的真气漩涡下,是一个个拼杀酣斗在一起的王极境修行者。 他们有的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对轰刀光剑气,真气在彼此间炸出一道道气爆,制造出一片片云朵,让本就混乱的天空更显迷离; 有的快速移动闪转腾挪,用手中的符兵短兵相接,他们的身形肉眼不可捕捉,只在每次短暂交手的时候,既暗沉又绚烂的天空中,才会有不过丈长的刀芒剑气,划破黑暗露出锐利的弧线,在刹那间亮到极致,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不断闪烁、明灭的弧光,短暂照亮一道道快如闪电的残影! 有的王极境则跟自身的领域异象融为一体,成为异象的心脏核心,一举一动莫不跟异象本身不分彼此。 于是猛虎与熊罴角力,张开血盆大口不断咆哮,寸步不让;滚滚长河一波波冲刷宝塔,浪潮一波接一波无穷无尽,宝塔稳如泰山八风不动。 时间往前倒推三十年,草原上的王极境不过寥寥几个,大齐的绝顶高手屈指可数,每一个都是名动天下,威震一方之辈,享受神灵般的尊荣。 彼时,谁人能够想到,短短三十年后,大劫降临厚土,战争席卷南北,乱世经久不息,各方英雄应时而出,天下豪杰因势而起,竟致强者如云高手如雨? 四十余名王极境修行者,如同冲锋陷阵的猛士一般,在同一片战场上彼此拼杀,这是世所罕见的战争盛景,是真正震撼的旷世大战! ...... 赵宁需要对付的敌人不多,就两个。 王极境后期的天元部族右贤王察拉罕,王极境中期却有传国玉玺加持的大齐皇帝宋治! 仅就数量而言,赵宁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果不是他带着扈红练、范子清等七名反抗军高手及时来援,今日发生在燕平的这场大战,就是宋治、蒙哥联手,用成倍数量的战力,对各世家单方面的屠杀。 即便是有赵氏修行者相助,己方战力也不过十余人,而对方手握己方两倍左右的高手,且具备两个王极境后期,这种拥有绝对压倒性优势的战力! 正因为他带着扈红练、范子清等高手到了,己方战力才能达到近二十个,对方那二十多个高手,才不能形成碾压之势。 这才有一战的可能。 也亏得魏无羡、杨佳妮在孝文山截杀赵玉洁,和高福瑞前去河北时,让朝廷损失了一些王极境战力,而己方增加了几个高手。 如果不然,这场仗只怕是根本没得打! 但即便如此,对赵宁而言,己方高手数量的劣势,依然十分明显。 赵氏等世家高手,与扈红练等反抗军王极境,能不能抗住对手的进攻,是个值得担心的问题。他们若是先败了,情况绝对不会好。 数量上的短板无法弥补,赵氏本家五个王极境,加上一品楼的高手跟陈奕,哪怕不算范子清等人,赵氏一个世家就拿出了九名王极境! 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了,赵宁还能如何? 赵宁现在需要面对的,是两个王极境后期战力,他的处境只会比赵七月、扈红练等人更恶劣。 这也没办法。 如果国战刚结束的时候,赵宁就举兵造反,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会。 彼时,他虽然手握郓州军的兵权,拥有耿安国、贺平这种高手,但赵玉洁还在宋治身边,高福瑞等高手也没死。 况且,彼时跟宋治相斗,尚未撤远、散回万里草原各个部落的天元大军,如果看到合适的机会,未必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蒙哥、察拉罕等高手,也未必不会成为宋治的外援。 毕竟,对天元王庭而言,灭掉赵氏,就灭掉了南征的最大阻碍。 这一战,只能发生在今日,早了对赵宁没好处,想更晚又不可能——宋治不会答应。胜负注定要在今日分出,生死必须要在今日决出! 察拉罕一刀劈来,赵宁险之又险的避过,刀锋几乎是在他鼻尖落下;在他闪避的方位上,宋治角度刁钻的一剑刺来,赵宁早有预料般准确地挥刀挡开。 三人是短兵相接、近身搏杀。 这不是赵宁的选择,而是察拉罕跟宋治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最大限度避免赵宁脱身逃走——现在,两个联手的王极境后期战力,掌握着主动权。 “老是闪避算怎么回事?来跟本王一刀一刀的拼个高下,那才算是真正的勇士!”察拉罕一招横扫千军,金刀直取赵宁脖颈,同时发出挑衅的桀桀笑声。 而这时,宋治的长剑犹如跗骨之蛆,吐舌吐信般从侧旁刺了过来。 赵宁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使用掠空步跳出战圈。 章五九九 旷世之战(2) 蒙哥选择的首杀目标是赵北望。 雁门关的赵氏主将,既是草原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他们敬重畏惧的对象。 挑战雁门关赵氏主将,是每个有野心的草原豪杰,年少热血时的至高追求;斩杀雁门关主将,则是无数英雄潜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莫大渴望。 那是非凡功勋,也是耀眼光芒,更是扬名之基。 蒙哥很清楚,这回要是能杀了赵北望,对赵氏一族绝对是莫大打击,也会极大振奋草原勇士的战意,而且赵北望修为不强,杀起来不难。 所以他出手的时候雷霆万钧! 符文战斧高高举起,王极境领域中奔走嚎叫的百兽之王,立时扑向战斧,好似融入了其中。 随着符文战斧重重劈下,转眼间,一头高达数百丈的兽王,就已到了赵北望身前! 赵北望只有王极境初期的境界,无法及时避开,蒙哥这一击又是全力施为,若是劈中了对方,赵北望不死也要重伤! 眼看兽王张开的吞天大口,已经将赵北望笼罩在内,只等触目惊心的獠牙一口咬下,就能克竟全功,陡然间,一颗黑点在兽王嘴里笔直落下! 那的确是一颗黑点,与百丈巨口比起来,丈余的存在可不就是一个点? 但就是这个黑点,下坠的速度近似闪电,其势岂止千斤,一往无前之下,兽王獠牙被穿透,霎时崩碎,舌头被穿透,寸寸炸开,大嘴被穿透,轰然云爆! 黑点是那样小,肉眼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但看似伟岸凶悍的兽王的大嘴、脖颈、胸膛,却在黑点面前脆弱得犹如豆腐一般,根本不能阻挡黑点下坠,且在黑点经过时,无不泡沫般破碎! 黑点耀眼的尾迹从兽王的獠牙处,一直延伸到兽王胸膛,并且还在快速向下延伸! 蒙哥双目一凛。 他看清了那道黑点的模样。 那是一柄符文战斧。 跟他手中的符兵是类似造型,只是他的战斧长不过四五尺,而对方的战斧长过一丈! 如此巨大的符文战斧,蒙哥尚是第一次在战场上遇到。 然后他就看见,那柄战斧并不是自己在飞行,而是有人双手持握,在带着它势不可挡的下劈! 跟丈余长的战斧相比,那个身影未免太过娇小。 但就是那个娇小的身影,给了蒙哥极大的触动,让他精神紧绷。 那是——赵七月! “这婆娘的实力竟然如此强悍?!”同为王极境中期,蒙哥一眼就看出来,赵七月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切破他的兽王,是因为将真气凝练到了极致! 正因如此,赵七月这一击才没有巨大的真气异象,符文战斧外侧的真气锋芒,只有不到三寸。 这凝缩到极致的三寸气芒,坚固异常威力无匹,与之相比,他的兽王异象才显得如豆腐一般脆弱! 蒙哥不能不感到心惊。 修为到了王极境,真气浑厚如海,要制造百丈甚至是数百丈异象都不难,攻击覆盖范围大,群攻效能非凡。 一剑破甲千余,对一个王极境中期的高手而言,轻而易举。 这也是王极境高手超凡脱俗的原因。 但每个王极境高手都知道,这种声势浩大的招数,只适合对付修为比自己弱的存在,拿来虐杀弱者很震撼人心,但对待同境修行者并无优势。 势均力敌的王极境之间的对战,拼的不是谁造出的异象大,而是谁的真气更凝练!能将百丈真气压缩到十丈,真气的坚固程度与穿透力,就要强大得多。 这也是在场四十多名王极境,有人选择短兵相接的原因。 凝缩的真气,比扩散的真气有杀伤力得多! 简单来说,将力量集中到一点爆发出来,就是最强的进攻。 就像现在,蒙哥的兽王异象,轻而易举被赵七月攻破。 除此之外,距离王极境后期已经不远的蒙哥,还清楚知道,如果他想修为继续提升,不断凝缩真气是唯一途径。 等到气海真气能够凝结成一颗丹药大小,他就能成就王极境后期! 眨眼间,赵七月完全切碎了兽王异象。 这时,她到了蒙哥面前。 蒙哥瞳孔一缩! 对方手中的战斧来势不减,向他的额头劈了下来! 刺目的气芒与寒冷的斧面下,他感受到了罕见的压迫感,仿佛眼前的符文战斧,不是只有丈余长短,而是一座高过千丈的山峦,可以将他砸成肉饼! 蒙哥无暇多想,心神一沉,拼尽全力将真气凝练到能凝练的极致,举起气芒不过三寸余的战斧,不退反进不守反攻,跟赵七月硬拼了一记! 嗡的一声仿佛能刺破耳膜,将脑浆搅碎的气爆声中,两柄战斧相接的地方,真气猛地坍缩成一点,又在刹那间崩塌、爆发出来! 散射的光芒亮到近乎纯白的程度,好似能让一切直视它的人瞬间双目失明,犹如正午的太阳就在眼前炸裂! 一圈荡开的真气凭空构筑了一个白色的圆形平面,转眼间蔓延千百丈! 蒙哥只觉得虎口一麻,战斧险些持握不住,双臂更如被一千根银针同时刺穿那样,酸麻疼痛的似要失去知觉! 他心中大骇,霎时明悟:“这娘们儿真气的穿透力竟然比我的还强,也比我更有杀伤力,我不可能赢得了她!” 这也就是说,对方跟王极境后期之间的距离,比他要更小! 眼看赵七月拖着那柄与她娇小的身体,极为不相称的巨大战斧欺身而进,细小的像是杨柳条的手臂,将符文战斧轮了一圈,势力万钧的再度劈砸下来,蒙哥心头一颤,禁不住头皮发麻。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婆娘这么强?这么彪悍的小娘们儿,怎么只有区区一个攻打杨柳城的战绩?她不是应该在战场上大显神威?” 蒙哥很委屈被憋闷,同时还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浓浓恶意。 要是赵七月在国战时大杀四方,与天元高手频繁交手,给天王王庭留下深刻印象,他这回来一定会认真防备,说不得就会多走一些部落,多请几个高手相随。 在天元王庭的军报里,只有对赵七月孤身回汴梁的勇气,迅速折服大军的手腕,调动各方兵马围攻杨柳城的军略的重点描述。 根本没特别提及她的个人实力有多强! 而且杨柳城之战后没多久,赵七月就几乎没露过面,别说跟天元王极境交手,连统领大军征战的事迹都无,代替她引人注目的是赵玉洁。 “快过来帮我!” 蒙哥连忙招呼天元高手来帮忙。 他已经没有独对赵七月的勇气,这一刻,他突然很是痛恨宋治,“宋治这混账事先也不提醒,简直是在蓄意坑害本王!” 这其实怪不得宋治,他跟赵七月都已经几年没有私下见面,平日里完全当对方不存在,哪里知道对方的底细? 修为到了赵七月这个境界,如果她刻意收敛气息,同境高手不非常仔细的观察感应,根本无法察觉到对方的准确实力。 “瓦西米,你们缠住她!” 蒙哥抽身跳出战圈,既然他打不过赵七月,那不跟对方打就是了,他向来懂得灵活机变,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理芥蒂。 瓦西米是个王极境中期,虽然实力不如蒙哥,但有几名王极境初期策应相助,要缠住赵七月并不难,这让蒙哥可以从容选择下一个目标。 ——谁让他们人数占优呢? 他的战略目标,依然是斩杀赵氏高手,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 以灵活迅捷的身法,离开激战的战圈,蒙哥看到赵北望跟王柔花正在并肩作战,彼此配合天衣无缝,以二敌三并不狼狈,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突然想起一句齐人的古话,觉得柿子还是挑软的捏比较好: “一两招杀不了赵北望,赵七月又得过来——这婆娘可是会掠空步的,谁知道修炼到了什么层次?我还是离这彪悍的小娘们儿远一点比较好! “这娘们儿,明明生得那么娇贵瘦小,打起架来怎么那般凶残?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可恶,可恨! “......哎,我真笨,怎么不去杀赵玄极?” 念头刚冒出,蒙哥就眼前一亮,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 赵玄极已经没了修为,哪怕有人阻拦,但凡他的真气能够流溢过去一点,也足以让对方灰飞烟灭! 而赵玄极虽然成了残废失去了主要价值,但好歹是深受赵氏族人爱戴尊重的家主,杀了对方,必能让赵氏的修行者们心神大乱、举止失措! 想到这里,蒙哥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自己实在是英明神武,竟然一转眼就找到了制胜战机,不由得有些得意。 他的目光从半空投向含元殿废墟。 他清楚记得众人在巨大烟尘中,升空交战的前一刻,赵玄极所在的位置。 可此时,含元殿废墟上一个人都没有! 哪怕他左看右看,视野里完全见不到赵玄极的影子。 蒙哥皱了皱眉。赵玄极这老不死的,跑去哪儿了?赵氏的有名高手都在战场上,可没人帮着他逃跑。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不解:“当时在这死老头身边的,好像是个穿红裙的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二八年华,能不是小姑娘吗? “既然是小姑娘,修为再高又能有多高,按理说不可能带着赵玄极跑多远啊,可怎么找不见人,真是见鬼......到底藏哪儿去了呢?” 蒙哥正有些急不可耐,忽然听到侧旁传来一个清脆如黄鹂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没有褪尽的稚气,显得有几分活泼俏皮: “喂,你在找什么?” 章六百 旷世之战(3) 惹人喜爱的声音入耳,蒙哥却丝毫都没有觉得动听,反而是汗毛倒竖,心中一紧,觉得这声音实在无比刺耳! 岂止是刺耳,简直是扎心。 这声音的源头离他实在太近了,早就越过了王极境中期高手的防御范围,按理说,蒙哥早就应该察觉的! 可他偏偏没有。 不仅没有,直到这声音响起,他才感应到对方的气机! 这就是说,如果对方发动偷袭,他十有七八要应付的手忙脚乱! “难道这人的修为比我高?” 蒙哥不敢有丝毫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同时,僵硬的转动脖子,想要看看这位至少是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到底是哪个在国战中威风赫赫的悍将! 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蒙哥就怔了怔。 那不是什么悍将,而是一个背着一把古朴宽大符剑的小姑娘。 对方正笑嘻嘻的看着她,水亮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好似在说他的反应太慢了,若非自己光明正大,与人对战时从来不屑于偷袭对手,恐怕他已遭殃。 蒙哥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方没有恶意的鄙视与戏谑。这个面庞干净,双眸纯真的小姑娘,好似无害的春华秋水,对谁都不会有浓烈的恶意。 这正是站在赵玄极身后的那个红裙小姑娘! 蒙哥没有因为对方的戏谑与鄙夷而恼羞成怒,他压根儿没心思有这种情感,这一刻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无法理解的问题:“她怎么能悬在半空?!” 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怎么可能拥有王极境的实力?! 搜肠刮肚之下,蒙哥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 乾符十三年,元木真在晋阳被击败,彼时他傲气不减悍然出海,根本不屑于告诉下面的人,他那一战的具体战况,标注敌人的修为底细。 乾符十六年,元木真于青竹山再度被击败后,终于肯放下一点架子与尊严,跟萧燕与察拉罕说了说他的对手情况。 不过元木真说的依然不甚详细。 一方面这是天人境强者的傲慢在作怪,元木真向来懒得解释什么;另一方面,当时跟他交手的人非残即伤,除了赵宁,往后已经没有什么具有大危害的人物。 好在干将莫邪两名“剑仙”,一老一少这对爷孙的奇怪组合,元木真还是给他们交代了一下。 “你是......轩辕剑传人?”蒙哥暗暗将真气调动到极限,一字一顿的盯着红蔻问。他之所以疑惑,是因为元木真说得很清楚,那爷孙俩是一对组合。 蒙哥还以为那个“孙”是孙子,没想到竟然是孙女! “你说的对。”红蔻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拔出背负的大剑,“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可要动手了!” 她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手,就是因为之前忙着藏赵玄极去了,眼下赵玄极的安全已经不用担心,她才能返回战场放手施为。 蒙哥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却发现眼前的红蔻身上真气一冒,旋即陡然消失不见,视野中除了那柄大剑,再也找不到红蔻的身影。 让蒙哥诧异的是,找不到红蔻的身影也就算了,他连对方的气机都已经失去! 不等蒙哥做出什么应对,那古朴宽阔的重剑符文一亮,竟然也在下一瞬凭空不见! 蒙哥感觉到事情不妙。 这一刻,他连那柄重剑的气机都失去了!“三剑诡异强悍之处,在于人剑合一,神出鬼没踪迹难觅。”蒙哥脑海中冒出萧燕转述自元木真的这句话,双臂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连天人境的元木真都说“神出鬼没”,难以把握对方的踪迹,那他这个王极境中期眼下面对轩辕剑,处境岂不是非糟糕透顶不能形容? 这难道不比面对赵七月恐怖? 倏忽间,重剑从脑后对着他的脖子横扫而来,千钧一发之际,蒙哥及时感应到身后真气波动,一个半空驴打滚堪堪避过剑锋的时候,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一击有不输给他全力出手时的威力! 赵氏的掠空步好歹有迹可循,就算修炼到圆满之境,也不是隔空闪烁,现在面对一个神出鬼没的轩辕剑传承,他就算叫人来帮忙,恐怕效果都不会太好。 “这哪里是什么小姑娘!我为什么要惹这个难缠的小娘们儿?杀赵玄极......蒙哥啊蒙哥,你可是真笨啊!那赵玄极能是那么好杀的? “明知赵氏族人无比爱戴他们的家主,不用动脑子你也该知道,他们必然派了无比强悍棘手的能人来保护,你怎么还敢往刀口上撞?” 又一次失去对红蔻对轩辕剑的感应时,面对空空荡荡的周围,深感无力的蒙哥,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来人!护驾!”蒙哥毫不犹豫的大声呼喝。 有人保护不一定多么有效果,但至少会有;有人助战不一定能消弭危险,但如果没人保护,则一定危如累卵! “想要斩杀赵氏的人怎么就这么难?”蒙哥很憋屈。他的人明面比对方多不少,自己也是快到王极境后期的高手,怎么好像半点用处都没有? 几名天元王极境高手,闻声立马赶了过来。 这时,蒙哥发现了一个让他忍不住有些烦躁的事实。 在赵七月、红蔻先后凭借一己之力,牵制了几名天元王极境高手,并且将他也暂时缠住的情况下,场中其他赵氏、陈氏等世家修行者,已经几乎没有人数劣势可言! 这一刻,残酷的现实让蒙哥不得不承认,他这边已经很难建功。 他只能转头看了察拉罕那边一眼。 现在,他只好期待察拉罕跟宋治两人,能够早些把赵宁干掉。 以二对一,蒙哥觉得察拉罕跟宋治的胜算,还是非常非常大的。 ...... 身为在郓州跟赵宁并肩作战过数年的帝室高手,宋明现在已是王极境中期的境界。在赵玉洁遭遇截杀、敬新磨被赵宁一刀劈得生死不知后,他就是宋治之下的第一高手。 现在,他正带着绝大部分帝室和寒门高手,跟以扈红练为首的反抗军王极境们对阵厮杀。 在开战伊始,宋明觉得这场交锋的胜利十拿九稳。毕竟双方的人数差距很明显,他这里可是有十余个臂助。 可战斗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一上来他们就占据上风,将扈红练、范子清等人围在中间压着打,而后不断压缩对方的活动范围,最终逐一击杀。 有实力有资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傲慢,宋明也不例外。 国战期间他在郓州作战数年,跟博尔术麾下高手屡次交手,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战技得到很大锤炼,并且因为这几年的积累,在后来成功晋升王极境中期。 此外,郓州军战绩辉煌、军功卓著,俯瞰天下群雄,宋明身为其中的一份子,不仅与有荣焉,把郓州军的战功等同于自己的战功,也难免瞧不起天下豪杰。 就像他认为天下的藩镇军,没有谁的战力比得上郓州军一样,他同样觉得天下的同境修行者,没有谁能在捉对拼斗中胜过自己。 国战结束,回到燕平的这些时日子里,他无论是面对帝室高手还是寒门高手,享受的都是数不清的尊敬与奉承,大家没少羡慕、嫉妒他的功勋,吹捧他的实力。 帝室、寒门对郓州军的防备,并没有转化为对宋明的戒备。 相反,因为他的身份实在是尊贵,大伙儿还经常把郓州军能取得显赫战绩的功劳,不断往他身上倾斜。 对帝室而言,这样既能减弱赵宁的影响力,又能增强帝室的存在感,何乐而不为,但对宋明个人来说,这就是大伙儿对他实力的认可与尊重。 被吹嘘奉承得多了,是人就难免膨胀,宋明也有些飘飘然。 所以他虽然知道扈红练是王极境中期,但并没有如何高看对方,单打独斗战胜对方甚至是击杀对方,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 一介民间草莽,怎么会是他这个沙场悍将的对手? 但当他跟扈红练真正交上手后,只是三两招,他就发现情况不对劲,当两人短兵相接了十来招,宋明已经开始胆战心惊。 扈红练的招式衔接之流畅,堪称天衣无缝;进退转圜之严谨,近乎毫无破绽;出手之凌厉、进攻之凶狠,完全不下于北胡猛将! 对方看准机会就有以伤换伤、以伤换命乃至以命换命的举动! 这让不曾想过让自己有生死之险,也不会愿意以自己堂堂亲王之尊,跟一个江湖草莽换命的宋明,常常应对的捉襟见肘、心惊肉跳! 而扈红练整体战技水准之高,更是在王极境中出类拔萃! 尤其对方的真气凝练程度,相比于他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凡此种种,让两人之间的交手,没多久就被扈红练完全掌握了主动权,牢牢占据了上风! 这让宋明是既震惊又憋屈。 他可是国战期间功勋卓著的悍将,堂堂大齐皇朝的亲王,怎么就被一个之前名不见经传、出身寒微混迹于市井的江湖流氓,给按着脑袋打? 真是岂有此理! 这让他颜面何存?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可忍......也只能忍,一时之间他拿扈红练并没有办法。 这个处境让宋明很痛苦,但也让他很快明白了一个事实: 面前的扈红练是一个惯于厮杀、没少与人拼命的悍徒,更是一个在修行之道上,悟性极高且被名师大家时常指点的幸运儿! 若非如此,对方不可能与他斗得旗鼓相当,甚至还隐占上风! 虽然不了解扈红练,但宋明霎时反应过来: 对方必然长期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以死相搏已经成为本能,否则不至于如此凶悍,且身为赵宁的江湖羽翼主事者,肯定没少被赵宁指导修为! 自己奈何不得扈红练,宋明虽然感觉到屈辱、很丢颜面,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但并没有因此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因为就算他胜不了扈红练,对方也难以很快击败他,所以他坚定己方胜利的结果不会改变! 他的信心很坚定,直到他发现手下的寒门王极境修行者们,有些不对劲。 章六百零一 旷世之战(4) 从一开始,扈红练等人就抱团抱得很紧,没给宋明等人分割己方,以绝对优势兵力先围杀一两个人的机会。 立足现实,宋明拿出了克敌制胜之法。 既然对方喜欢抱团,那就以数量优势把他们全部包围,死死压制在中间,一寸寸收紧杀网。 按照宋明在交战之初的布置,眼下朝廷王极境们的阵型,类似于一个张开了的口袋,众人各在外围向内进攻,尝试将反抗军高手包围起来。 这是高手拼杀,不是士卒战阵的对碰,双方人数也有限,完成包围不需要成倍的数量,眼下的人数差足以让他们实现这个战略意图。 他们想要包围对方,反抗军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向外进攻、突围、转移位置,重新调整己方阵型,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每名反抗军高手,要面对的是一两名朝廷王极境,所以他们的突围转移不容易成功。 就算跳出去一两个,宋明也能切断他们与同伴的联系,让一个人缠住对方后面的一个人,再派两倍的高手攻杀跳出去的人。 ——这就是以绝对优势数量,先让对方先减员的战法,对宋明最为有利。 而反抗军想要整体突围,亦或是撕裂宋明等人的阵型,在没有绝对优势战力领头的情况下,明显不可能成功。 ——王极境修行者的超凡速度,足以让宋明在反抗军猛攻的方向上,迅速布置更多人手,也能让后面的人迅速跟上来。 所以无论反抗军如何反抗,顶多是让战场整体移动,拖延他们陷入泥潭,被杀网箍死的时间,改变不了战局走势。 宋明坚信反抗军必败无疑! 可战况并非如此。 首先让宋明觉得不对劲的寒门王极境,是一个名叫张廷玉的中年男子,他知道对方官拜大理寺理正,从五品,做事认真却不善言辞。 不惑之年做到五品官,绝对不能说差,官场论资排辈的规矩决定了,四十岁以下的时候很难身居显位,大部分重臣大员都是四十多岁之后才开始青云直上。 张廷玉虽然是个王极境,但眼下大齐王极境不少,而且修为境界并不等同于为官理政的能力,王极境未必就能手握大权。 张廷玉面前的人是范子清,近旁有一个帝室高手,在宋明瞟过去的时候,范子清忙于抵挡帝室高手的一轮猛攻,侧翼露出了很大破绽。 张廷玉本该抓住这个破绽,刺范子清腰肋一剑,给予对方重创,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张廷玉竟然对这个破绽视若未见! 他视若未见也就算了,出手还慢,硬生生等到范子清回防之后,才不轻不重的刺了对方一剑,被对方很轻松的就避了过去。 这一幕看得宋明瞳孔一缩! 张廷玉这是在消极怠工? 他不想误会了对方,毕竟对方之前给他的印象不错,遂继续分神观察。没想到的是,范子清像是接到了某种暗示,大开大合的给张廷玉来了一刀。 这一刀明明危险性不大,张廷玉却退了好大一截,这个动作顿时将那个帝室高手独自暴露在范子清面前!恰在这时,范子清身旁的一个反抗军高手,也逼退了跟他一对一交手的一个寒门王极境,抽出空来,骤然一个斜刺突进,冷不丁向那个帝室高手劈来一刀。 凝练的十丈刀芒从意想不到的方位落下,帝室高手吓得眉头一跳,连忙转头举剑去挡。而就在这时,范子清出手了!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刀,砍向帝室高手的侧面! 二十多丈的刀芒,将帝室高手的护体真气击碎,轰得后者右胸拉开一条狰狞的血口子,身体倒退出去百十丈! 帝室高手捂住胸口,又慌忙主动退了百丈。他这一下受伤不轻,虽然远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惊吓却是实打实的。 不远处的宋明顿时怒目圆睁! 他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张廷玉退得太狠,那名帝室高手就不会受伤! 两名寒门王极境一名帝室王极境,面对两个反抗军高手,在彼此都是王极境初期,实力相当,三打二的局面下,竟然被对方找到机会以二敌一,伤了自己人?! 这打的是什么架? 简直匪夷所思! 宋明没瞎,在范子清伤了那名帝室高手后,张廷玉完全有时间,在对方旧招已老、新招未起,身体来不及闪避的情况,抓住机会给对方一剑的! 可张廷玉反应迟缓行动滞后,偏偏就错失了良机,任由范子清收回了符刀,这才不紧不慢的去攻对方! 如果这都不是消极怠工,那什么是消极怠工? 在战场上消极怠工,该抓住的破绽不抓住,不该给的机会给了,令同袍陷于险境遭受创伤,这就是在杀人——在杀同袍! 这就是在资敌! 这几乎无异于叛变! 宋明怒不可遏! 他恨不得冲过去给张廷玉一剑。 如果只是张廷玉一个人出工不出力,妨害战局也就罢了,关键事实并非如此,刚刚帝室高手另一侧的那个寒门王极境,行动也极为可疑。 如果不是他“正好”被反抗军高手击退,帝室高手怎么会落入被两面夹击的窘迫之境?如果他不是“也没”抓住机会反攻,那名反抗军高手如何能全身而退? 正好......也没...... 这难道是巧合? 消极怠工的绝对不只是张廷玉一个人! 宋明瞬间明悟。 但下一刻他又陷入深深的疑惑中。 可这是为什么? 张廷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说他俩跟范子清私交甚笃,不想伤了范子清? 就算如此,那也怎么都不应该,给对方伤害帝室高手的机会! 如果答案不是这个,还有什么可能? 念及于此,宋明心头大惊,连忙扫视整个战场。 片刻之间,他一颗心不断往下沉,霎时就跌至谷底。 这片战场上,不对劲的寒门王极境,竟然占了寒门高手数量的一半! 这些寒门王极境,不是行动迟缓,就是出手无力,有的怠工怠得很明显,有的怠工怠得颇为隐晦。 虽然受伤的朝廷高手只是个例,但手忙脚乱的朝廷高手不少!被压着打的反抗军高手很多,但真正受到创伤的少之又少! 一颗老鼠屎就足以坏一锅汤,在有好些个寒门王极境妨害战局的情况下,这需要拼性命、分生死的战斗,还怎么正常继续下去? 整个战局因为这些出工不出力的寒门王极境,正在迅速变得诡异。 譬如说那个被范子清击伤的帝室高手,当时就愤怒的质问张廷玉,想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可张廷玉又没明着助敌,自然是敷衍狡辩。 帝室高手气得怒发冲冠,却不可能不顾大局对张廷玉出手,只能暂且咬牙忍下这口气,于是,在后续的战斗中,这位帝室高手就不出力了。 不敢再出力! 若是再被张廷玉他俩“陷害”一次,他有没有命在都两说。 有其他帝室高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能不心神凛然多个心眼,看向左右寒门王极境的眼神里,自然而然冒出一两分挥之不去的戒备。 于是乎,帝室高手渐渐都开始有所保留。 没消极怠工的寒门王极境,一看同伴不是在敷衍了事,就是在疑神疑鬼,哪里还敢拼尽全力、一门心思往前冲杀? 这要是陷入险境,同伴不及时搭把手,自己岂不危险? ——这些反抗军的悍贼可都凶猛得很,经常有以伤换伤的冒险举动! 战场之上,同袍之间是要把后背交给对方,把性命交给对方的,一旦彼此间没有了完全的信任,还如何并肩奋战戮力杀敌? 没过太久,朝廷高手跟反抗军的对战,就变成了远程刀光剑气的对轰,亦或是领域之力的挤压碰撞,没有谁再敢跟对手进行危险重重的短兵相接。 而一旦反抗军突然猛地进攻一下,他们还得立即避其锋芒,忙不迭的后退! 如此一来,他们哪里还能压缩反抗军的活动空间?哪里还有什么包围圈可言? 宋明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差扑过去把张廷玉揪出来砍了,好明正典刑整肃军纪! 可他不能。 且不说这种情况下,不能自乱阵脚彼此内斗,仅是应付扈红练的猛攻,他都越来越吃力。哪怕身旁有王极境策应,他仍是渐渐无暇分心去关注别人了。 ——他身边的王极境初期修行者,也进入了不敢放手拼杀的状态! 扈红练堂堂王极境中期的境界,稍微饱含杀气的瞪他一眼,他都要肝胆一颤,后退一大截,生怕对方拼着挨宋明一剑,以些许伤势为代价把自己杀了。 迫不得已,宋明也只能后退,以远程招式跟扈红练拼斗。 在他退出来的那一刻,他跟蒙哥一样,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站在帝室子弟、皇朝亲王的立场上,他不理解张廷玉等人,为什么会消极怠工,为什么敢消极怠工! 他愤怒又悲凉,他恼火又慌张,他不解又委屈。 就像宋治在绝大部分文武百官,装死不执行他攻杀赵氏、陈氏等世家官员的命令时那样。 章六零二 旷世之战(5) 宋治盯着赵宁的双目越来越凶狠,心中的戾气越来越深重,炽烈的杀意越来越浓烈。 他跟察拉罕联手围攻赵宁到现在,已经过去不短时间,王极境中期出手迅若闪电,双方已经交手几百招,但赵宁除了衣衫被划得破破烂烂外,流血的伤口只有浅浅两道。 每回宋治觉得自己必能一剑刺中赵宁的时候,对方的身体都会在他看来不可能的角度,及时作出变化甚至是扭曲,从而险之又险的,以毫厘之差避过剑锋。 宋治的长剑划破赵宁的衣衫、切断赵宁的头发很容易,但想在赵宁身上留下实实在在的伤口,就难如登天。 他跟察拉罕的配合虽然谈不上默契,但两人都在全力出手,经常会把赵宁逼到死角,每当这个时候,宋治都会心头一喜,以为下一击赵宁必然难逃厄难。 可不等他下一击发出,赵宁总会在他意想不到的空子上,以掠空步跳出去。 这样的情况接连不断的发生,宋治便不能不越来越狂躁——交战前他就已经非常狂躁,故而眼下的宋治看起来,神色狰狞得有些疯狂! 宋治实在不能理解,赵宁明明是个人,怎么就能比泥鳅还要滑不溜秋! 事实上,在此之前,宋治从没跟赵宁交过手,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过赵宁跟人以命相搏,上一回他目睹赵宁出手,还是乾符六年秋猎的时候。 乾符六年之后,无论凤鸣战之役,还是五年国战,宋治一直不曾与赵宁并肩作战。 原本乾符十六年的青竹山之战,宋治跟赵玉洁都到了黄河边上,是可以支援赵玄极、赵宁等人的,但他因为种种考量没有过去。 那场战斗,如果他跟赵玉洁没有停在黄河边上,赶到了青竹山助战,赵玄极或许不用受那么重的伤,干将莫邪与轩辕老头也不至于尽数修为被废。 这么多年来,宋治只知道赵宁征战沙场从无败绩,最差也是跟敌人战平,孝文山之战的时候,更是拼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最终也没有倒下。 他明白赵宁战力强悍,战技超然,战意不凡。 他清楚绝不能小觑赵宁,但凡有一丁点机会,都有可能被后者敏锐的捕捉到,从而在劣势下完成绝境翻盘。 所以他一直没有对赵宁贸然出手,总是以数倍的王极境数量优势制衡对方,在上回含元殿风波的时候,他气到吐血的地步,仍是忍下了心中的恶气。 他以为他已经足以重视对方、高看对方。 但没有亲眼见过赵宁出手,不曾真正与赵宁交锋,宋治对赵宁的认知就不可能准确。 事到临头,如今他只能悲愤的发现,之前他所谓的重视与高看,都是自己在想当然,程度不够高,也远远不够准确! 在跟察拉罕一起向赵宁出手伊始,宋治以为他们以二敌一,必能很快将赵宁重创甚至斩杀——他俩合围进击,对方连逃跑的机会都很渺小! 却没想到事实是,打了这么久,赵宁根本就不需要跑。 恼羞成怒、急于求成的宋治,当下就要发挥他身为皇帝的优势——叫人! 攻杀敌人,需要他这个皇帝亲自上阵拼斗,本身就已经很离谱,现在眼看着自己一时半刻还拿不下敌人,宋治当然要让他的臣子来发挥作用、履行职责。 如若不然,他养那么些臣子做什么? 宋治转过头,看向宋明等人奋战的方向,张口就要下令,让宋明分几个人过来帮忙,限制赵宁的活动空间,给他和察拉罕创造重创赵宁的机会。 可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反倒是一张脸立马黑得像是锅底。 在他的想象中,宋明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对战反抗军高手,到了现在怎么都该有所斩获,击杀对方一两人了。 而一旦人数劣势的反抗军减了员,宋明就能分出不少王极境来听他调动,甚至是连宋明自己都可以过来。 但彼处的战斗场景,却大大出乎宋治的意料,让他本就狂躁的心情更加糟糕! 反抗军还是那么多人不说,竟然都没有一个身受重创、不能作战的! 这个结果已是让宋治无法接受,而更加荒唐的是,宋明等人还退出了最容易伤人杀人的短兵相接状态,拉长了距离在跟反抗军远程用真气对轰! 如果仅仅是这样,但凡朝廷高手在戮力作战,宋治还能认为这是宋明的某种战法布置——虽然他并不能理解,也不认同这种效率低下的战术。 但好歹可以往这方面想。 可宋治看到的是什么? 是宋明带着的帝室与寒门王极境高手,轰出的刀光剑气皆是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儿破阵杀敌的气势!反抗军虽然大体被围在中间,但应付的游刃有余,不曾有任何危及性命的危险! 这两队人马哪里像是在殊死拼杀?反倒像是在排练什么节目,演练什么阵法! 几乎不用认真辨认,宋治就知道这些朝廷高手全都有所保留,十成实力顶多发挥了六七成——他们时常左顾右盼,好似身边的同伴是需要小心戒备的恶鬼。 这些人竟然在保留实力? 连宋明这个宗室亲王都不例外? 他们根本没有奋力作战,尝试去重创、击杀反抗军? 宋明到底在想什么! 他得了失心疯不成?! 他们怎敢如此消极怠战?! 难不成之前发生了什么很怪异很恐怖的事? 宋治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看到一名帝室高手受了伤,其他人都还好好的。 既然都没有受创,那能是什么怪异恐怖的异变? 难不成这些反抗军都是鬼,靠近一点就会被对方吸魂夺魄? 真是岂有此理! 再看几眼,宋治发现宋明在扈红练的猛攻下,已是应付得颇为慌乱,经常需要拉开老长的距离,靠身边的人策应才能摆脱危险。 而反抗军的高手们,竟然跟着扈红练有发起反冲锋的势头! 要不是赵宁一刀劈了过来,宋治不得不与其周旋,他都要飞过去把长剑架在宋明的脖子上,质问对方为何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有这种明目张胆放水的行为! 堂堂宗室亲王,总不能成了奸细、内应吧?宋治气得七窍生烟!双眼极度充血,视野似乎都染上了红色。 他虽然狂躁,但还不至于完全丢了理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猛攻赵宁,死死盯着对方恶狠狠的想道: “等你真气耗尽,朕看你还怎么闪转腾挪!届时朕一定要亲手了结你的性命,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当马球踢!” 赵宁暂时是没有大碍,但面对两名王极境后期战力的不断猛攻,真气消耗非常快,宋治想得很透彻,只要他跟察拉罕继续加大攻势,赵宁必然不能久战! 念及于此,暴怒的宋治再也顾不得其它,放开手脚全力进击,急躁的想要尽快让赵宁陷入泥潭。 他必须保证对方在己方的猛攻下,没有半点儿利用掠空步脱身的机会! 实战经验缺缺,没有在真正的生死搏杀中,反复摸爬滚打过的宋治,在赵宁挥刀跟察拉罕连连相拼,身法有所滞涩,自认为瞅准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舍身向前,全力一剑刺向赵宁的背心时,忽然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手脚一片冰冷。 好似大难临头! 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无法及时止住身形,变幻身法。 他只能埋头继续向前! 在那短暂而又无比漫长的时间中,身体向前的宋治,全部心神都凝结在了手中的长剑上,只希望自己的长剑前击的快些再快些,好赶在对方有什么应变之前,成功重创对方。 同一时间,赵宁被察拉罕短暂压制的刀势,因为刀身的黑气突然大盛,而骤然变得猛烈异常,一个相击,就将察拉罕震退! 与此同时,赵宁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前一刻对宋治修为气机、突进轨迹、攻击落点的精准把握,脑后生眼一般,在长剑近身之际,忽的一下左转身体! 宋治双眼瞪大,眸中饱含惊骇。 他的长剑,因为赵宁的这个转身动作,贴着赵宁的衣衫,速度不减的飞刺向前,而这时,赵宁的左臂已经微微抬起,长剑进入了臂弯内侧的位置。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借着迅猛转身的动作,赵宁左臂往内猛地收紧,将宋治的长剑硬生生夹住! 瞬息之间,宋治惊骇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赵宁转身的动作没停,臂弯夹着长剑随着身体转动,拉扯得没有在电光火石之间,及时果断放弃长剑的宋治失去平衡,身体前倾外斜! 下一刹那,赵宁右手中的长刀千钧,已经对着宋治的天灵盖,以排山倒海之势劈了下去! 两寸刀芒霎时撕裂空气,真气锐利的尖啸声还未响起,刀锋已经落在了宋治头上,斩进了对方的金冠之中! 宋治瞳孔如针,亡魂大冒。 这一刀若是落到实处,宋治的脑袋就算不被劈为两半也要开花! 侧旁的察拉罕都惊得五官变了形。 生死一线之际,宋治身上突然金光大冒,圆形气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宋治的脑皮上成型,一条金色龙气从他的天灵盖冲了出来,迎向下劈的长刀千钧! 传国玉玺的护主之力应激而发! 章六零三 旷世之战(6) 乾符十三年,元木真降临汴梁城,宋治能接下对方天人境的一击而毫发无伤,靠得就是传国玉玺的护持之力。 挡得了天人境一击,自然挡得住王极境后期一刀。 长刀劈中金色龙气,就如钟椎撞在撞钟上,两者乍合即分猛然向后荡开。 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中,真气凝成金黑色的光柱,不呈圆面扩散反而直上云霄,在相互碰撞挤压的,宋治金色的领域漩涡与赵宁的青色领域漩涡之间,硬生生破出了一个圆形窟窿! 当这个前一刻不过三尺直径的窟窿,在眨眼间膨胀到数十丈时,冲出滚滚云层的光柱,已经消失在苍穹深处! 真空般的窟窿蔓延向外,不过片刻之间,就被两个由外向内极速旋转,不断吸纳周围天地灵气进入其中,转化为真气的巨大、深邃、浩瀚、莫测领域之眼,给撕扯成片、拉伸成线、卷动成弧,逐渐融入了漩涡之中,不见踪影。 窟窿冲出的空白顷刻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是两道碰撞在一起,彼此纠缠不断挤压的磅礴领域之力! 两个巨大的领域之眼疯狂旋转,犹如参天巨兽的血盆大口,都想要一层层扯碎对方一寸寸吞噬对方,把对方当作自己的食物养料! 在碰撞挤压之处,每一刻都有无数缕真气扭曲变形、毁灭新生,爆出道道闪电般的流光,迸发出声声恍若惊雷的气爆,震天动地,犹如末日降临! 赵宁与宋治两人,在金黑色的真气光柱冲天而起之际,就已同时向后倒飞出去,各自远离中心点三百丈后才稳住身形。 两人的气机虽有起伏震荡,但彼此都未遭受过度创伤,宋治险死还生惊魂甫定,同时更加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死死盯着赵宁的目光丝毫不曾挪开。 赵宁神色从容气度晏然,无悲无喜不卑不亢,看宋治的目光跟看一块石头、一具尸体别无差异,仿若视万物为刍狗的圣人。 自乾符十三年汴梁之战后,宋治就再没用过传国玉玺,哪怕是在元木真已经出海,而大齐战局不利亦或危在旦夕的时候,传国玉玺都未再显露于人前。 当初那能破了元木真领域之力的天下第一符兵,仿佛已经不存于世。 赵宁跟赵玄极请教过这其中的原因,明白当日跟元木真交手那一战,已经让传国玉玺受损严重,威力大减。 传国玉玺再强再神异,终究只是一件符兵,挡住了元木真天人境的全力一击,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庇佑宋治等人脱离汴梁,已是出人意表。 之后,传国玉玺仅能让宋治发挥出王极境后期的战力,丧失了跟天人境抗衡的可能。 若非如此,宋治不可能容忍赵宁到现在。 跟当初带着宋治等人从汴梁逃离的“传送”之力一样,传国玉玺的护主之能应激而发一次后,短期内就没有下一次。 它能保宋治一命,却绝不可能让宋治拥有第三条命! 眼见宋治无恙,察拉罕长松一口气。他刚刚着实被吓到了。 “休要急躁!攻守兼备才是拼杀之法,自己不死方能让敌人死。先消耗他的真气,一步步困死他,等他真气耗尽,我们必胜无疑!” 在赵宁跟宋治相拼的时候,察拉罕就想趁机给赵宁来一刀,没想到两人被真气震开的那么快,而赵宁又一下退了那么远,眼下一边攻向赵宁,一边用传音入密的法门,严厉而恼火的警告宋治。 察拉罕不能不恼火。 如果宋治被赵宁一刀砍死,齐朝没了宋治这个皇帝,赵宁亦或赵北望马上就会取而代之。 届时,在场的所有齐人高手,都可能在赵氏的统一号令下,展开对天元高手的围杀追击! 如此一来,他此行的任务必然失败不说,自己都会很危险。 他跟赵宁交手的次数不少,却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样,感觉到赵宁这般棘手。对方带给他的压迫感已是跟太行山一样深重,失去宋治的策应,他就只能立即脱离战场向北逃窜! 在来燕平之前,察拉罕以为此战会很顺利;哪怕中间出现了些意外,察拉罕的信心也没有受损;在跟宋治联手进攻赵宁之初,他甚至想要找机会算计宋治。 在能斩杀赵宁的情况下,让齐朝皇帝同时身受重伤,这难道不美好? 若是此战之中,齐朝的王极境能死伤太半、元气大损,这对天元王庭来说就是莫大的好消息,大军的二度南征很快就会到来! 退一步说,草原各部落的战士需要休养,王庭也能聚集部分精锐勇士,挥兵一二十万南下进入河北,在大量王极境高手的带领下,与齐朝的诸侯们共争天下、逐鹿中原! 退一万步说,草原的休养生息必定不会有任何威胁打扰! 削弱齐朝创造南下战机——这才是萧燕答应襄助宋治的真正用意!也是萧燕的最大追求,同样是察拉罕、蒙哥的此行最大目标。 灭杀赵氏,不过是这个目标的基础部分。 但在跟赵宁交上手后,察拉罕就发现形势不对,而且是越来越不对。 首先,赵宁太过难缠。他跟宋治联手,都没能迅速给予对方实质性创伤,对方虽然没到天人境,但战技却无比高明、战法十分狡猾。 刚刚他脑海里不过是冒出一丁点陷害宋治的小心思,后者就差点儿命丧九泉,这让他再也不敢有这种念头。 他之前没想到的是,宋治竟然那么不经事,战技稀松平常不说,还没什么对敌经验,对敌之时更是犯了拼命的最大忌讳——心境不稳,盛怒、急切、狂躁! 宋治竟然敢在赵宁这种战绩无双、杀人如麻,手下有大量王极境人命的悍将面前,基本不做防御的用舍身之法进攻,天真的想要毕其功于一击! 赵宁是那么好杀的? 对方要是那么好杀,早就被元木真、博尔术、蒙哥杀了,何至于能活到现在? 真是愚蠢。 愚不可及! 察拉罕从心底鄙夷宋治的低能。在他看来,对方根本就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其次,先前在宋治打算叫人的时候,察拉罕也有这个想法,所以他看向了蒙哥那边。这不看还好,一看察拉罕一颗心都陡然沉重,像是绑了万斤大石。 蒙哥在几名王极境的呼应下,竟然被“一柄剑”给逼得险象环生,没有半点进攻招式,全都是在护身防守! 下一眼,察拉罕就看出来了,这其实怪不得蒙哥,委实是那柄剑太过匪夷所思,神出鬼没,难以防备,更不可能锁定。 想到这是轩辕剑,察拉罕就升不起责怪蒙哥的心思,那可是在一个大的境界劣势下,能够跟元木真交手的存在! 再看瓦西米......同样有几个王极境初期高手策应,竟然也被一件符兵压着打!这巨大的符文战斧,又是一件能人兵合一的符兵? 怎么没听说齐朝还有人拥有这种秘法? 见鬼了么这不是! 哦,不对,那不是一柄自己会动的战斧。 符文战斧有人持握,只是手拖战斧的人过于娇小,所以委实不引人注目。 察拉罕认出了赵七月。 对方每挥动一下战斧,格挡战斧的天元高手,就要被轰得脸色发白的退后一大截! 如果是全力一击,王极境初期正面受了,当场就要气机大乱、口吐鲜血,哪怕是瓦西米,也得退出去缓上好一阵才敢继续上前! 赵七月手下没有一合之敌,纵然被多人围攻,依然牢牢占据上风! 赵七月竟然如此凶猛?哪怕相隔甚远,察拉罕也感受到了赵七月神挡杀神、遇山开山的无双气势。 他不是太能理解这种气势。 他清楚记得,赵七月反攻杨柳城时,军报上虽然提及了赵七月大开大阖的战斗风格,但并没有说赵七月有如此气势、如此战力! 看到这样的赵七月,察拉罕有一种感觉: 对方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积攒了莫大怒气,这种委屈与怨忿必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年累月不断蓄积,平日里苦苦压抑丝毫没有显露之机。 惟其如此,才能这般深厚、庞大,一朝毫无顾忌的爆发出来,就是宝剑出鞘、火山迸射之势! 所以赵七月下手之时,符文战斧才能那么狠,杀伤力才能那么重,不是王极境后期胜似王极境后期! 察拉罕当然知道这是为何,所以他幽怨而憋屈的瞪了宋治一眼。对方造的孽,现在却要他们天元高手来承受赵七月的怒火,真是倒了血霉。 蒙哥被轩辕剑压制,赵七月又猛虎入羊圈般,在天元高手群中左砍右劈,搅得众人疲于应付,形势如此,察拉罕无法叫人来助战。 被宋治这个临时队友坑得这么惨,偏偏现在察拉罕还不好表现什么,不能去责问、呵斥已经狂躁的快要失去理智的宋治,生怕对方下一刻就疯掉。 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咽。 他胸口闷得厉害。 “齐朝这场风波真是一趟浑水,燕平这地方就是油锅,早知道本王就不来了!”察拉罕不可遏制的有过这样的念头。 事情不顺利,心里憋闷,察拉罕不能发泄也就罢了,连攻守兼备这种基本的对敌应战之法,都还得亲自提醒宋治。 不仅如此,在进攻赵宁的时候,他不得不主动分担更多压力,避免宋治一不小心让赵宁给砍了脑袋,导致战局崩溃。 这让察拉罕瞬间有种明悟:他好似成了齐人口中的老妈子,正在照顾一个不争气的小子,吃再多苦受再多累,都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真是不容易啊! 想他一介草原勇士,打小不是赶牛牧羊、纵马奔驰,就是与狼搏斗与风雪抗衡,风里来雨里去,粗野狂放惯了,何曾这么细心体贴的照顾过人? 草原女子都很少有这么贴心的! 他堂堂王庭右贤王,从来都是别人服侍他,更不曾这般尽心尽力的为别人忙前忙后过! 但就在这时,被他严厉、恼火、很不客气的警告,给触犯得一阵火大的齐朝皇帝,勉力压制住自己的狂躁,转头对他怒目怒斥: “混账! “朕乃天下第一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何对敌作战还要你来教?身为臣下,敢对朕指三道四,你眼中还有没有等级尊卑?再敢多言,朕必不饶你!” 察拉罕:“.......” 他气得脸上肌肉抽搐,几乎要神魂出窍! 他真是恨不得不顾一切,举刀劈死这个敌国皇帝! 但他不能。 不仅不能,他还得跟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并肩作战,跟实力强横、狡猾难缠的赵宁做生死之搏。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到极致的专注,否则就会有生死之危! 如果只是这样,察拉罕秉承天元右贤王的使命责任,本着大局为重的原则,还可以做到心境沉稳的对战。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宋治虽然不再做舍身之击了,但好像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强悍实力,或者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颜面,又或许单纯就是急躁狂怒的无法抑制,并没有采取圆滑有序的战法,而是继续不顾真气消耗的猛攻猛打! 身为经验丰富的沙场悍将,察拉罕早就想好了,要用怎样的招数消耗赵宁的真气,靠何种身法让对方攻击威力减弱,以让对方一步步陷入泥潭,被他跟宋治慢慢磨死。 战局拖下去对他们有益无害。 赵七月虽然攻势凶猛,轩辕剑神秘莫测,但以一敌多,真气消耗剧烈,又不能轻易杀人,等到他们这些非凡战力攻势弱下来,最后都只能徐徐坠入深渊! 却没想到,宋治根本不听劝,就是要对着赵宁一顿硬打! 这让劝阻不成的察拉罕,在百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强忍怒气,放弃最合理的节奏,去配合对方的战法。 宋治这种对旁人来说压力深重的攻势,在赵宁那里根本不会有效果不说,还会破绽百出。 赵宁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以炉火纯青的战技,在防不胜防的角度,发出鬼斧神工般的攻击,让宋治落入险象环生,随时都有可能受创伤的境地! 察拉罕不得不加倍策应宋治、照顾宋治,用更多真气精力,在宋治有危险的时候,或者及时猛攻赵宁,或者替宋治挡下杀招。 本来可以游刃有余的战斗,已是变得费神费力;明明应该被压着打的赵宁,竟然可以时常反击逞威;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战局,凭空多了几分凶险! 被拖累的感觉,对任何一个强者来说,都是天大的折磨。 察拉罕觉得自己掉入了蚂蚁窝,正有十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啃咬他,让他难受得几欲抓狂! 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何齐朝在宋治的统治下,会在繁华盛世的顶峰那么不堪一击;如今的宋治又为何会对齐朝天下失去掌控力,让齐朝乱成那个样子,只能求助于他们这些异族外人。 察拉罕很累。 心累。 他从没这么心累过。 他也很憋屈。 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他一直觉得自己心境很稳,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说不定有望摸一摸天人境的门槛;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修身养性的功夫,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察拉罕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要来帮宋治? 他们为什么要跟宋治这种人做队友? 自己找罪受嘛这不是! 渐渐地,察拉罕只剩下一种感受。 想哭。 是真的想哭!  章六零四 旷世之战(7) 虽然备受煎熬,被宋治折磨得痛不欲生,但察拉罕仍是以非凡意志稳住了。 没有说出什么怨言,进攻防守策应宋治的时候,也不曾有任何迟疑懈怠。 他有对胜利的强大执念,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人格,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一件事:只要困住赵宁,胜利就会属于自己! 而若是能成功将赵宁的真气消耗殆尽,那么阵斩赵宁就变得切实可行! 灭杀赵氏如果不能灭杀赵宁,那就绝对不能称之为成功。 得益于察拉罕的识大体,宋治渐渐冷静。估计是被察拉罕救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反应过来,再这样莽撞的冲杀下去,只会越来越丢脸。 宋治不再露出破绽,察拉罕自然高兴。 经过这么一阵闹腾,他俩的配合倒是快速变得娴熟——宋治在感受到察拉罕的“真心实意”后,对后者多了些暂时的信任。 两人配合愈发紧密,赵宁战斗愈发吃力。 宋治猛冲猛打了好一阵,虽然数次经历危险,但也对赵宁的实力、风格有了清晰认识,沉下了心,就能举止得当很多。 不过片刻之间,赵宁身上多了两道口子,虽然都很浅,不构成实际创伤,但这足以证明赵宁的处境! 继续打下去,他只会一步步陷入泥潭,直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 长剑划破赵宁的肩头,宋治自交手以来,第一次在赵宁身上留下了伤口,虽然只是划破了对方的皮,他也振奋不已,立即叫嚣起来: “赵宁,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敢造朕的反,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赵宁面无表情,并未作答。 察拉罕见赵宁说不出话来,不由得深感欣慰,眼中有了笑意。局势虽有波折,好在最终方向没变,他克己为公的戮力拼杀,就要收获胜利果实。 他现在的感受是——努力就有回报! ...... 飞鱼卫千户王恕看看徐林又看看王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不仅他是如此,他身后的几个飞鱼卫修行者,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被王载等官员包围在中间,与其他同伴完全隔离,千户王恕感受到了孤岛般的惶恐。他是既愤怒于王载等人的大胆,又担心被徐林等人群殴致死。 但王载、徐林等人并没有关注他,而是跟其他寒门官员,就要不要跟飞鱼卫动手、要不要现在就表明态度支持谁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因为王载指责那些人没有但当,激怒了鼠首两端的寒门官员,双方唾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吵吵个没完。 每当王载等人占据上风,把骑墙派批得哑口无言时,王恕就会心中发颤;而当骑墙派仗着人多声音大,把气势扳回来的时候,王恕就会暗松一口气。 随着双方的气势转换,王恕的心七上八下。 这些人当着他的面激烈辩论造不造反,拥不拥护新主,杀不杀飞鱼卫的问题,要是换坐以往,王恕早把他们抓了不知多少次,但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只能期待骑墙派争点气。 辩论还没有结果,王恕的心思已经起了活泛起来。 因为他发现宋治、察拉罕跟赵宁的交手,渐渐分出了高下——不错,正是高下,现在赵宁已经落尽下风! 再看另外两片战场,虽然朝廷一方没有取得明显优势,但也没有劣势! “照这样打下去,人数少的那一方,肯定会首先精疲力竭!” 王恕心中有了明悟,“而第一个真气耗尽的,说不定就是赵宁那厮!如此一来,他极可能第一个被杀!他一旦死了,此战胜负就失去了悬念!” 王恕跟几名手下交换了眼神,提醒他们注意形势。 很快,几名飞鱼卫修行者,都明白了王恕的意思。 没过多久,广场上喧嚣渐大,那些被寒门官员分割包围的飞鱼卫,眼见宋治跟察拉罕稳操胜券,都陆续强势起来,甚至开始推搡面前的官员! 而大多数寒门官员在看到形势不对后,权衡利弊,接连选择后退。 飞鱼卫见推搡的试探结果很好,顿时气焰嚣张,此消彼长之下,得寸进尺,一边指着寒门官员的鼻子唾骂,一边不断向前逼近,手按刀柄有了出手之意。 不少寒门官员忍得脸色阵青阵白。 “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就在此时!” 王恕心神一振,看到了获得皇帝注意,在事后青云直上的大好机会——只要他第一个动手杀人,皇帝一定会重赏他的“忠心”! 噌的一声,王淑把腰刀拔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向眼前的徐林砍去! 形势的变化让徐林精神紧绷有所戒备,察觉到变故立马躲闪,但他修为不如王恕,动作慢了一步,避过了要害,却被一刀砍在肩头,左臂应声而断! 伤口处鲜血喷散,溅了周围的人一脸。 王载等人大惊大怒。 没能杀了徐林,王恕深感遗憾,但他不曾追击,当即向左右大喝一声:“效忠陛下,就在此时!飞鱼卫听令,诛杀逆臣叛贼!” 他面对着东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东方天空混乱的王极境领域里,恰好出现一道缝隙,一片金色阳光在暗无天日、电闪雷鸣的黑云中,正好洒落下来。 王恕眼前一亮。 这是老天在回应他刚刚的明智举动?连老天都在赞赏他的雄心壮志?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气运,能够得到老天的眷顾? 顷刻间,王恕兴奋、激动得双手发抖! 在这片应景而现的灿烂阳光里,他好似看到了自己成为镇抚使,坐在飞鱼卫明净大堂中的伟岸、威严身姿! 但是,阳光中不可能出现他未来的人生画面。 当然不可能。 阳光中只有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阳光中飞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沐浴着明媚阳光,盔明甲亮披风飞扬,手提一柄丈二陌刀,穿过天翻地覆、异象万千的王极境战场如履平地,如神如仙睥睨众生的人! 王恕浑身一僵。 他看到的人,在斜斜洒下的束束耀眼金光中,堂而皇之飞过皇城城楼,以他不可企及的速度,大雁一般掠过他们的头顶,飞向了正在与宋治、察拉罕交手的赵宁! 原来东边天空王极境领域中的那道缝隙,并不是平白无故“恰好”出现来应景的,更不是老天在回应他赞赏他,而是被人从外面硬生生给劈开的! 劈开真气浪潮滚滚流云的人,只可能是这个乍然出现的高手! 刹那间,王恕的心情直坠谷底。 这样明显的“天象”变化,当然不只是王恕注意到了,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几乎都亲眼目睹。他们随着那名高手的飞行转动脑袋,目光从东边移动到西边。 无人不受震动! 于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此乃何人?” “竟能劈开众王极境高手的领域?这得......多强的实力?” “如此实力,难道.......有王极境后期的境界?!” “王极境后期......莫非,此人莫非是......” “此人的容貌符兵,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的确,似曾相识......” “是杨大将军!” “是淮南节度使杨佳妮杨军帅!” “没错,正是杨佳妮大将军!” “杨,杨大将军......来了?” “没错,正是杨大将军到了!” 认出杨佳妮,眼看着杨佳妮去到赵宁身边,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宦官飞鱼卫,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氏、陈氏、韩氏等世家官员,自然是狂喜不提,而宦官与飞鱼卫修行者,无不如坠冰窟。 这时,皇城门的方向,冲来了两名强悍修行者,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喊: “反抗军大将军有令,昏君与飞鱼卫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我俩已经投入大将军麾下,大将军有令,凡皇朝俊彦,一律来者不拒!” 百官们被声音吸引,一起转头去看,就见向广场快速奔来的,正是狄柬之、张仁杰两人! 他俩能够直入皇城,是搭了杨佳妮的顺风车,皇城将士被杨佳妮的修为气机所慑,无人能阻拦他们。 看到这两位备受皇帝器重的“诸州巡查使”,听到他们一遍遍重复高喊的话语,百官们神色连连变幻。 各种议论声陡然消失,刚刚喧闹起来的广场,一下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死寂中疯狂涌动的,是人们的思绪。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认出狄柬之与张仁杰时,千户王恕禁不住心头一抖、头皮发麻,他几乎是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在反应过来后立马施展身法跳开逃走! 可他没能成功跃起。 因为有人以手为刀,先一步捅进了他的小腹! 王恕低头看看自己流血的小腹,又看看面前杀气腾腾的王载,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方不同、何贞之的拳脚同时轰在身上! 这时,他听到了王载咬牙切齿的声音:“伤了徐林还想跑?” 王恕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剧痛,他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好在他不用承受这种痛苦太久,下一刻,骨断筋折浑身流血的他,就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睁的气绝而亡。 他的几个手下,随之被方不同等人殴杀当场。 王载举起染血的手,大声高呼:“飞鱼卫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方不同、何贞之同时招呼周围那些,因为他们的果断杀人,而受到震动陷入惊讶中的百官:“我愿追随反抗军大将军! “誓死追随唐郡王!” 广场上的百官先后从异变中回过神。 看看狄柬之、张仁杰,又看看王载、方不同等人,他们的双目逐渐清明,他们的神色已经坚定! “刚刚是你推的本官?” “刚刚是你朝本官脸上喷唾沫?” “刚刚是你骂本官全家不得好死?” 说话的,都是寒门官员。 是眼神低沉,面色如铁,杀气上脸,摩拳擦掌步步前行的寒门官员! 他们对话的对象,正是各自面前的宦官与飞鱼卫! 唰唰唰,绝大部分文武百官的目光,像是有声音一样,齐齐落在了各处的飞鱼卫身上!本就气氛诡异的广场,霎时间像是变成了墓地! 这哪里是什么目光?分明就是一柄柄刀子! 飞鱼卫们无不心跳如鼓,骇然后退。 “敢推本官?本官砍死你!” “敢喷本官唾沫?本官杀了你!” “敢骂本官全家?狗奴才,本官让你神魂俱灭!” 三道锐利如箭的真气光芒在人群中亮起,三个身着飞鱼服的修行者倒飞出去! 紧接着,无数声怒喝、臭骂、喊杀、高呼淹没了广场,无数道乍然浮现的真气流光覆盖了广场! 狂风不是不来,暴雨不是不至,这一刻,狂风暴雨兀一出现,便吞噬了广场上的所有宦官、飞鱼卫! ...... 察拉罕瞅准了一个跟赵宁交手以来,最好的给予对方实质创伤的机会,手中金刀就要全力劈向赵宁脖子时,忽的心头一震,警兆陡升! 他感应到了从右边快速袭来的,一股强悍气机与浓烈杀气! 察拉罕想都没想,立即变招回防,向右侧猛地挥刀,真气对撞之下发出刺耳的轰鸣。察拉罕立时心神一沉,对方竟然有王极境后期的实力! 不敢有丝毫大意,察拉罕连忙借着反震之力退开,拉长了与来袭者的距离! 凝神一观,察拉罕看清了来人。 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 在攻打河东的时候,他无数次领略过对方的那柄丈二陌刀! 他面沉如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杨佳妮!” 宋治此时也已退开,在看到手持符文陌刀,英姿飒爽——不,威风凛凛的立在赵宁身边的杨佳妮时,愤怒与狂躁立即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你来得比我预想中迟一些。” 赵宁看着宋治与察拉罕,对跟他并肩而立的杨佳妮说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情绪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勾勒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你就确信我一定会来?”除了嘴角没有笑意,杨佳妮跟赵宁的表情一模一样。 “确信。”赵宁的回答很简单。 “很好。”杨佳妮的话同样简单。 “好”字一落,气势如海的真气光柱冲天而起,在原本严丝合缝的异象云层中,蛮不讲理的开出自己的霸道领域,引得附近的真气漩涡纷纷退避三舍。 旋即,杨佳妮手腕一动,提起丈二陌刀,毫不拖泥带水的向察拉罕劈了过去!  章六零五 你的终点 我的起点(1) 杨佳妮说动手就动手,符文闪亮的陌刀一劈,便是全力施为不留余地,充分体现了何谓杀伐果断。 察拉罕眼角一抽,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他刚刚还在想,有努力就有回报,赵宁此番休矣,孰料转眼间,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杨佳妮,就突然杀到了面前。 这就是努力的回报? 迎着刀芒凝练的丈二陌刀,察拉罕感受到了命运的戏弄与嘲讽,大为光火的吼叫一声,挥动金刀迎了上去。 宋治出离的愤怒,以至于感受不到愤怒——他都被气糊涂了。 在联系天元王庭,谋划借助天元高手对付赵氏等世家时,他不是没考虑过杨佳妮、魏无羡这两个,截杀了赵玉洁的王极境后期反贼。 所以他才让蒙哥、察拉罕秘密入境,且对方一到燕平,便把他们藏在了宫城,不曾泄露任何行迹,为的就是骤然发难。 在他的想象中,等杨佳妮、魏无羡接到消息,燕平城里早已没有世家高手! 在察拉罕来到含元殿门外后,宋治用传音入密的法门跟对方确认过,后者从草原南下的时候,沿途并没有被高手强者尾随、监视。 王极境初期不可能瞒得过,察拉罕这个王极境后期的感知! 这也就是说,赵北望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察觉他们的行踪! 故而宋治认为赵北望刚进含元殿说的那些话,就是在诈他,并没有证据。 但是现在,远在江南的杨佳妮到了——如果不是事先就得到确切消息,杨佳妮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及时? 可赵宁、杨佳妮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宋治百爪挠心,百思不得其解! “愚蠢,愚蠢!简直是蠢猪!” 在杨佳妮攻向察拉罕的第一时间,宋治没有杀向赵宁亦或转身就逃,而是指着杨佳妮跳脚大骂: “杨氏造反了,赵氏也造反了,同为一方诸侯,你们现在是敌人! “身为诸侯,不想着削弱敌人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帮敌人解围!如此本末倒置,真是不知所谓,来日必定败亡无疑,实乃愚不可及!” 因为杨佳妮的“愚蠢”,他陷入了空前的麻烦中,对方该死就也罢了,竟然还连累了他,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暴跳如雷? 这句谩骂,让宋治失去了与赵宁拉开距离的唯一机会,回应他这句话的,是黑气缭绕如焰的长刀千钧! 赵宁杀气如潮:“真正愚蠢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宋治慌忙挥动长剑相迎,有心开口反驳,但刀剑相击,他只觉得好似被巨锤砸中,胸口烦闷至极,呼吸顿时不畅,一口气没提上来。 而这时,长刀已经第二次斩下! 本就烦闷的胸口,立时更加沉闷,宋治前一口再没有机会提上来不说,后一口气也被塞在肺管里,任凭他张开嘴,也只能死鱼一般悄无声息。 没了察拉罕那个碍事的,可以放手进攻无所顾忌的赵宁,逮住了如此合适的机会,自然是一刀接一刀,不给宋治任何换气的可能! 一时间只见刀影重重,如帘幕如狂风,如暴雨如海浪,连绵不绝毫无缝隙,无论宋治如何施展身法想要退开,都是无济于事。 不过片刻,宋治就无法承受不能换气,还不断被重击的痛苦,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鲜血离口的下一瞬,如同岸上的鱼回到水里,宋治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只觉得浑身舒畅,每根汗毛都在欢呼。 就在这豁然开朗的舒畅中,赵宁的长刀向他脖颈扫来,已是近在眼前!宋治亡魂大冒,瞬间如坠冰窟,来不及完全闪避,只能拼命后仰、转动脖子。 噗嗤。 刀锋切开护体真气,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撕下一条狰狞的口子,鲜血顿时被刀锋拉了出来! 这下宋治伤得不是特别重,但也绝对不算轻,刀锋要是再往里分毫,他的咽喉气管就要不保! 肝胆震颤之下,宋治面无人色,心脏被恐惧一把狠狠抓住,不由得遍体生寒,慌忙调动真气去控制伤口。 下一刹那,恐惧尽数转化为濒临失控的愤怒,令他嘶吼着,不管不顾挥剑猛攻赵宁:“混账贼子! “朕说你们愚蠢,你们就一定愚蠢,谁给你的资格,敢跟朕针锋相对?! “这世间只有一个存在掌控着话语权,那就是官府,断黑白定是非,万民莫能违逆!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便是朕,言出而法随!” 赵宁倏忽后撤,避过气势正盛的剑式,又在顷刻之间,翻转长刀将长剑带离原本方向,并于剑式已老之际,抓住破绽将长剑格开,使宋治的进攻节奏彻底化为无形。 随即,长刀顺势而进,从刁钻的角度撩起,刀尖直取宋治咽喉! 赵宁招式凌厉动若雷霆,脸上却没有表情,轻蔑道: “跳梁小丑,死到临头,犹不自知。看看广场,哪里还有你的臣子奴才?没了臣民拥护的皇帝,靠什么言出法随?在春秋大梦里言出法随?” 宋治险之又险避过撩起的刀锋,下颚又多了一刀口子,身形拉开长剑回防,闻言正要怒喝,眼角余光瞥向广场,在看到彼处情景的时候,禁不住张口结舌! 随即,他浑身冰冷,每一寸血肉都似被冻结。 就如炎炎夏日下的人,陡然被万丈雪原覆盖。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无分世家寒门,全都在扑杀飞鱼卫锐士! 哪怕是最没有底线良知,最善于阿谀奉承的寒门官员,也融入了洪流般的大势,奋勇杀敌凶猛异常,甚至比大部分寒门官员都卖力! 不少人一边拼杀,还在一边大喊。 宋治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 那声音实在太大,排山倒海一般。 他们喊的是:“追随唐郡王,誓死诛杀昏君,还天下清平!” 这...... 宋治眼球凸出,几乎要蹦出眼眶! 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账,他们都在干什么?! 竟敢攻杀朕的飞鱼卫,竟敢骂朕为昏君,竟敢临阵投敌?!如此大逆不道,无君无父,狼心狗肺,是都被赵宁收买了不成?! 他们全都不想活了,全都想要被灭了九族吗?! 汹涌的怒火疯狂奔流,陡然势大数倍,漫过了摇摇欲坠的河堤,开始浸入宋治的血管经脉,冲击着他身体中的一切村庄城池。 而在这时,赵宁手中长刀对着他的额头重重劈下! 宋治发出不似人声的怪异吼叫,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用尽全力架起天子剑,意图跟赵宁硬拼出个高低,证明自己仍是不可被战胜的天下之主! 轰的一声气爆,宋治倒飞出去,手臂颤抖口吐鲜血;而赵宁则仅仅后退百十步,就又提着长刀欺身追击。 宋治心神不稳,暴怒狂乱,对真气的控制已经无法做到细致入微,赵宁又是趁他大受震动的时候出手,他怎么可能扛得住赵宁这一刀? 一招失手,被赵宁打得狼狈不堪,敌强我弱得到证明,宋治不曾羞愧惧怕妄自菲薄,只是愤怒更上层楼,通红的双眸几乎已经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血色! 他陡然转头,看向宋明所在的位置。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公然聚众造反,问题只可能出在赵氏身上,不是被赵宁收买就是被赵氏在府中投了毒,或者被迷惑了心智,或者被赵氏以解药为筹码威胁。 赵氏是以丹药闻名的世家,能做到这一点并非不可想象! 事实一定是这样。 事实只可能是这样! 这些弱小的元神境修行者都是墙头草,违逆不了大势也左右不了形势,真正能够决定一切的,是皇朝的那些王极境高手! 只要宋明等人的战局取得进展,诛杀了叛军的一众王极境,便能腾出手来围剿赵氏,等到赵宁一死,广场上的那些乱象算得了什么? 眸中出现宋明身影的那一刻,宋治如同被雷电劈散魂魄,浑身一僵,彻底坠入黑黯深渊。 ...... 听到王恕那声“效忠陛下就在此时”,宋明心中一喜,知道广场上的飞鱼卫们,终于要发起反攻掌控局势了。 一旦广场上的寒门官员,在飞鱼卫的锋芒下退缩,任由赵氏、陈氏等世家官员被屠戮、抓捕,选择臣服皇权做个忠臣,眼前这些寒门高手也只有一条路。 张廷玉等人虽然是王极境,但并未超凡脱俗,他们跟寒门官员仍是一体,属于寒门这个整体的一部分。 部分当然会服从整体。 于是宋明反守为攻,想要用己方战场的优势来振奋人心。 他知道这是宋氏的危急时刻,身为帝室贵胄皇朝亲王,他必须以身作则为宋氏江山全力而战! 却不曾想,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随着杨佳妮不合常理的出现,襄助赵宁对抗察拉罕,狄柬之、张仁杰来到广场现身说法,王载、方不同等人第一个振臂响应,只是刹那间,寒门官员群起而动,争先恐后攻杀飞鱼卫,表现自己支持赵氏的态度。 群臣皆反,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变故来得太突然,宋明还没回过神,张廷玉的剑,就已到了他眉前! 章六零六 你的终点 我的起点(2) 眼见张廷玉当先出手,其他寒门王极境中消极怠工的那几个,哪里还会有半分犹豫? 他们同时改变进攻方向,朝身边的帝室高手猛攻,而且兀一出手就是凶狠杀招,不给帝室高手也不给自己留丝毫余地! 事到如今,既然做了选择,那就没了退路。斗志必须坚定,出手必须狠辣,只有敌人死了,自己才能活,只有敌人亡了,自己才能兴! 作为转投新主的旧势力修行者,要想获取新主认可,确保日后的地位,此战必须奋力而为好好表现,断不能有丁点懈怠。 若是能亲手斩杀宋氏高手,立下拿得出手的功勋,在新主麾下的地位就能稳固,甚至是得到新主的信任与重用! 在张廷玉等消极怠工者出手后,剩下的那几个寒门王极境,亦是陆续加入了猛攻宋明等人的行列中。 对他们而言,立功保身的需求更加迫切,毕竟张廷玉等人从跟反抗军王极境交手开始,就用出工不出力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态度。 这肯定会获得反抗军高手的认同、好感! 而他们之前没能表现出对反抗军的善意,要是现在还不全力施为,杀伤几个帝室高手,之后还怎么获得新主信任? 岂不是要被反抗军边缘化? 官职地位荣华富贵,顷刻间就会远离自己! 所以他们出手比张廷玉等人更狠辣,斗志比张廷玉等人更高昂,杀气比张廷玉等人更浓烈,很快就冲在了最前头,成为围杀帝室高手的先锋! 扈红练等反抗军王极境修行者,哪里能看不到局势变化,不明白那些寒门高手的心思? 既然对方反水投靠,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良机,当即向帝室高手发动猛攻。 帝室高手骤然遇袭,多半措手不及,加之数量还不如反抗军高手多,劣势兀一显现就极为明显,纵然先前有所戒备,也在须臾间接连死伤。 宋明本就不是扈红练的敌手,一直被对方压着打,刚刚还想反击扭转局势,有所深入,顷刻间陷入被围攻的境地,哪里还能讨得到好? 不过数十招之间,他就被扈红练、张廷玉、范子清等人联手攻击得遍体鳞伤,一道道狰狞的血口子染红了衣衫,披头散发格外狼狈。 这一刻的宋明,万分气愤又无比悲凉。 虽奋力反抗,却不能逃离战场;虽拼命反击,却不能争取胜利。 哪怕心中有无限不甘,身上的伤口却只是越来越多;纵使有心以命相搏,奈何实力有限于战局无补。 在胸口被刺了一剑,身受重创的时候,这位曾经在郓州跟赵宁并肩作战,为这个天下与这个天下的苍生,立下过血汗功劳的亲王强者,发出了悲愤的怒吼!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知道,大齐要完了。 宋氏江山要被颠覆了! 身为宋氏一员,皇朝亲王,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在这场群臣皆反的战斗中,陷入被围攻险境中不得脱身的他,下场只能有一个。 那就是死! 连投降的选择都不会有。 抡圆了长刀奋力一击,将扈红练等人稍稍逼退,他抓紧这难得的一丝间隙,猛然转头看向宋治的方向。 恰在这时,被赵宁击飞吐血的宋治,也正向向他看过来。 宋明看到了宋治眼中的狂躁、震惊、愤怒与绝望。 对方的眼神,就像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在扈红练、张廷玉等人明亮的剑光下,宋明张开满是鲜血的大嘴,用尽所有力气向宋治焦急、担心、自责、悲怆的大喊:“陛下快走!” ...... 接触到宋明复杂的眼神,听到对方最后那句声嘶力竭的呼喊,眼看对方被扈红练的剑光洞穿眉心,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宋治心痛如绞,犹如被万箭穿心。 “六叔!”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在看到张廷玉等寒门王极境修行者,反戈一击,跟反抗军高手一起扑杀帝室高手,导致后者不断死伤的场景时,宋治就已陷入了空前的绝望。 广场上的寒门官员临阵投敌,宋治尚且可以勉强找理由自我安慰,可亲眼目睹张廷玉等寒门高手悉数投敌,悍然造反,杀戮自己的族人亲友,与帝室皇族不死不休,宋治还能如何说服自己? 总不能王极境高手尽数被赵氏收买了吧? 身为王极境高手,总不可能被赵氏投毒吧? 要是王极境高手都会被敌人全部收买,亦或者是俱都接受敌人的要挟,那这本身就说明他的统治成了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活该被掀翻颠覆,碎为齑粉! 这不是世家在造反。 这也不是刁民造反。 这更不是群臣造反。 这是——天下皆反!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治,愤怒、心痛到了极致! 他从没有这么心痛过,仿佛心脏正在被煎炸烹煮,每存在一刻,都是无尽的煎熬,都有无穷的痛苦。 他几乎无法承受,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存在。 这世间有千般折磨、万般酷刑,但没有哪一种能让宋治经受这样的痛苦,纵然是所有酷刑同时加身,都不能让他难受到这种地步!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人轰然倒下。 他好似进入了一个只有黑暗没有光亮的世界! 这一刻,眼睁睁看着宋明失去生机的双目变得空洞,看着对方的身体饺子般从半空坠落,宋治心中的愤怒之河,终于汹涌到了毁灭一切的地步。 于是河堤被彻底冲塌。 于是滔天的河水淹没天地。 这愤怒的河水,奔腾到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吞没了他的每寸血肉! 刚刚稳住身形,面容狰狞如厉鬼恶魔,双目血光如要溢出来的宋治,死死握住手中的天子剑,将真气之力调动到极致,一往无前的反向冲击,杀向赵宁! “朕今日必要杀了你!” 宋治没有用刺,而是把剑当刀使,以一种纵然举世皆敌,我亦绝不屈服的姿态,把闪耀着符文光芒的天子剑,用尽全力劈向面前的赵宁! 这一刻,仿佛赵宁就是整个世界。 劈死了赵宁,就能劈开这个世界! 就能在这个黑黯的世界中,重建光明! ...... 赵宁没有说任何话,除了轻蔑之外,他脸上没有任何其它的神色。 面对宋治这威势非凡、杀伤力空前的搏命一剑,他岿然不动。 等到剑光临面的前一刹那,赵宁身形一闪,发动掠空步,看似凶险万分,实则轻描淡写的避过了这重重的剑锋! 先前那一剑,宋治被击退的很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过长,宋治这一剑需要跨越的距离太多,让赵宁可以从容使用掠空步。 宋治以为他这一剑威力无双,足以让赵宁遭受重创,却不知,在赵宁眼中,他这种被愤怒冲击得心神紊乱,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的进攻,就如泡沫一样脆弱。 赵宁的轻蔑,是发自内心的轻蔑,就像山中猛虎面对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兔子再如何“狗急跳墙”,难道还能对猛虎造成威胁? 在真正的战士眼中,一个气力与他相当的普通人,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在百战余生的悍将面前,一个修为与他同等而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弱得就如一只蚂蚁。 下一瞬,宋治劈中了赵宁留下的残影。 他没有惊愕、惶恐。 他眼中只有滔天的血光,心中只有失控的愤怒。 他想转头,想要找到赵宁,再给对方一刀,把对方一刀辟为两半! 而这个刹那,赵宁已经出现在宋治侧旁,手中千钧不知何时斜斜举起,在宋治招式已老、身法滞涩的瞬间,冷漠无情、毫不客气的对着对方的脖颈斩了下去! 刚刚扭转脖子的宋治,面对骤然临面的刀光,本能的后缩身体举起左臂挡在面前,并收回长剑回防,想要保护自己。 他慢了一拍。 噗嗤! 在长剑还未到位的时候,长刀千钧击中了宋治挡在面前的左臂,爆闪的血雾中,宋治的左臂应声而断,被斩为两截! 半只鲜血淋漓的手臂飞到一边,去势穷尽之际,无力的从半空掉落下去。 宋治的身体失去平衡,向一边翻倒。 他大怒! 他好似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是因为赵宁这个臣子,斩断了他这个帝王的手臂,而愤怒的无法抑制! 宋治握紧了右手的符文长剑。 在重新获得身体掌控权的第一时间,他就在怒意中果断的返身挥剑,想要击出一刀剑气,劈中追击而来的赵宁! 他的手臂只挥动到一半。 准确地说,是他的长剑只挥动到一半。 欺身而进的赵宁,凭借两世为人的丰富战斗经验,在逼近宋治这个皇帝后,没有尝试一刀劈死对方,而是在一个能够达到的最佳距离,将长刀向外侧斩出! 于是宋治手中仓促回击的长剑,送到了蓄满力量的长刀的面前。 剑气还未击出,长刀先一步斩中剑柄,因为角度的关系,刀锋切断了宋治握着剑柄的两根手指! 当的一声,长剑犹如被打中七寸的蛇,发出一声悲泣般的哀鸣,剧烈的无规则的猛烈震颤。 失去两根手指的宋治,再也无法控制住猛然抖动的长剑,长剑应声脱离他的右手,在真气的余力中翻滚着飞出去老远! 十指连心,但失去一只手臂宋治都没有惨叫,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两根手指而出声。 长剑脱手之际,他已经顺利回转身体,缺了两根手指正在流血的右手,握成残缺的拳头,在他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中,向赵宁脖颈轰去! 他的战意不可谓不高昂,他的杀心不可谓不炽烈。 但他仍是慢了。 遭受长刀斩击,长剑脱手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必然有所停顿。 而这个停顿,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在宋治的右手挥来之前,赵宁曲起左臂,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了宋治的胸口! 轰的一声闷响,宋治胸前真气一荡,胸口霎时凹陷,骨裂声清晰传出! 在这一击下,宋治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半空笔直坠落。 嘭的一声,他撞在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含元殿前,在白玉石平台上砸出一个中心凹陷,周围寸寸皲裂的大坑! 地基为之一抖,烟尘随之云起。  章六零七 你的终点 我的起点(3) 察拉罕在跟杨佳妮拼杀的时候,一直没忘记关注赵宁跟宋治的战况。 在杨佳妮出现的那一刻,察拉罕心里就明白,他们困住赵宁,消耗对方真气,进而谋取对方人头的计划,已经泡了汤。 这场战斗的胜利,正在离他们远去。 一想到为了此战的最终胜利,强忍万蚁噬心之苦,百般照顾宋治的努力,察拉罕便恼火异常。 恼火归恼火,却无可奈何,就如国战失败的那一刻一样的无可奈何。 当察拉罕注意到宋治先是左臂被斩断,片刻后又被赵宁击飞长剑,用手肘从半空狠狠砸落在含元殿前的时候,他知道,他的战斗结束了。 任何幻想都是可笑的。 “可恨!灭除赵氏的最好机会,竟然就这么活生生溜走了,这回又是白奔波白忙活一场!”吃力不讨好、努力没结果的察拉罕,被不甘熏黑了脸色。 猛挥金刀,将杨佳妮逼退少许,察拉罕当机立断,转头就想招呼蒙哥等人赶紧撤。 他刚拉开身位,向蒙哥所在的战场看去,就见蒙哥竟已跳出战圈靠了过来! 蒙哥一边挥动马刀隔空向杨佳妮劈了一道刀气,一边对察拉罕急切地大声喊:“右贤王,我们快走!” 蒙哥的机灵与果断,让察拉罕既惊且喜,不等他开口回应,已是看见扈红练、范子清等反抗军高手,带着张廷玉等寒门王极境,向他们追了过来! 而在扈红练等人身后,最后一个宋氏高手,正被一剑贯穿胸膛,被一刀砍飞了脑袋! 宋治的臣子都投了赵宁?齐朝的王极境们又开始同心协力一致对外了? 这一幕让察拉罕悚然一惊。 他不由得回想起国战期间,面对同心同德的齐朝将士,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在血火中一次次杀败北胡锐士进攻时的恐惧。 这不是蒙哥有多机灵,反应比他快,而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杀气腾腾的敌人蜂拥到了近前,再不赶紧跑,就会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走!快走!” 火烧眉毛,察拉罕哪里还敢多看多想,心中的不甘霎时烟消云散,满脑子就剩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被齐朝——不,从今天开始,天下没有齐朝了——绝对不能被南朝的高手缠住!否则,天元王极境修行者必然死伤惨重,甚至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样的话,这回南行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把自己送到鬼门关前,会让赵氏的人笑掉大牙。 想到这里,察拉罕一边向北快速飞行,一边向身后连连挥出刀气,阻挡杨佳妮等人追击,掩护众天元高手撤离。 含元殿前烟尘弥漫的大坑里,宋治捂住有明显下陷的胸膛,抑制不住的侧身连吐鲜血,一口接着一口。 不等他吐消停,浑身裹着青色真气的赵宁,已如天外流星一般,从半空笔直坠向大坑! 他手中刀芒夺目的长刀劈斩而下,率先切开夏日的清风、升腾的烟尘,以开山断河之势击向宋治额头! 宋治抬起一片血红不见瞳孔的双眼,张开满是鲜血的嘴,迎着足以暂时剥夺一切视觉的刺眼刀芒,从胸腔里发出了怪异变调,好似指甲割木板的愤怒嘶吼! 他残缺的右手握着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就像是挥动石头露出尖牙的古猿,逆势砸向长刀! 长刀斩在传国玉玺上,宋治手臂猛地一颤,玉玺在气爆与荡开的一圈真气中远远飞出,永远脱离了这位齐朝皇帝的手! 赵宁借着玉玺的反震之力扭转腰身,长腿如鞭抽出,重重甩在宋治的侧脸上,失去玉玺护持且身受重伤的宋治,应声侧飞出去。 他的身体从大坑里撞进含元殿,犁出一条直达殿中心的深深通道,过程中真气轰飞了直线上的所有砖石断木,掀起无数细尘。 仍有皇帝之名的宋治,最终瘫在了坑道尽头。 他头上金冠不知去向,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半边脸血肉模糊,从嘴里涌出的鲜血未曾有一刻停止,脖颈处的伤口崩裂,溢出的鲜血犹如漫过水缸的水,左臂伤口处骨肉狰狞。 凹陷的胸膛令他每呼吸一口,动静都大的像是在拉风箱。 纵使如此,他依然怨毒而愤怒的盯着凌空步步走近的赵宁,双目中的红光犹如鬼火,固执的从黑发缝隙中透出,好似要化作滔天大火,将赵宁烧成灰烬。 这时,齐朝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陆续聚集到了含元殿附近的低空。 杨佳妮没有揪着察拉罕不放,赵七月、扈红练等人,也不曾过分向北飞行。 穷寇莫追固然是原因之一,而回到皇城见证宋治的结局,给这次的旷世大战一个结果,参与接下来的皇朝内部风云变动,在此时此刻无疑是最重要的。 每个高手都不能置身事外,亦不允许自己置身事外。 击退外敌,与天元王极境交手的目的就已达到。 广场上解决完飞鱼卫的文武百官,官袍染血,陆续跨过飞鱼卫的尸体走向殿前玉阶。人群前的狄柬之、张仁杰、王载、徐林等人,更是登上了殿前平台。 含元殿废墟两边离地数尺悬立的高手,站在殿前土地上的百官,看得到赵宁与宋治的,都把目光焦点无声对准了他俩。 看不到的,伸长脖子望着含元殿中心方向。 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相互交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这一刻同时陷入沉默,等待最终一刻的到来。 因为不再有王极境领域充斥半空,苍穹恢复了湛蓝如洗、平静浩渺的本来面目,夏日明媚灿烂的阳光重新铺满燕平城,也将含元殿包裹在光亮中。 万众瞩目下,赵宁手持长刀不紧不慢前行,双脚每往前一步,身体周围在阳光中弥散的灰尘,就会尽数落地化作尘埃,稳稳沉在废墟上。 他看着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宋治,迎着对方双眸中射出的狂乱仇恨凶光,没有丝毫情绪表露在脸上,哪怕他此刻心中并不平静。 不平静,不是因为激动、兴奋,而是因为他正亲眼目睹一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帝王垂死挣扎,一个昔日辉煌无比的皇朝徐徐倒塌。 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这是肉眼可见的最大的那种浪花,是可以亲耳听到的最重的那类绝响。 无需画师浓墨重彩,亦无需诗人华丽辞藻,它本身就有足够的份量,能带给人足够的震撼。 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清晰体会到这种份量与震撼,永生难忘。 而作为亲手掀起这阵浪花,制造这股绝响,推动历史长河滚滚向前的人,赵宁甚至能听见啸啸长河的声声呼吸。 这,是他放缓脚步一尺尺走向宋治,没有一刀草草将对方劈死的原因。 他想要多听一声长河的呼吸,想要多经受一阵河水的洗礼,这是文明对他的回应,是大道给他的馈赠。 在这种回应与馈赠中,他的心灵与思想将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更进一步窥见天地人间的真面目,领悟文明世界的真正至理。 如此,他才能在对过去、现在、未来惊鸿一瞥时,尝试把握历史长河的规律与方向。 置身长河不是他的目标,那只是随波逐流;掀起浪花不是他的追求,浪花终将会消失。 他想要的,是做文明史的弄潮儿,站在滚滚洪流之上,引领长河向前进入新的天地。 惟其如此,他的事业才会在历史长河中,沉淀出永恒的影子。 惟其如此,他才对得起前世今生的风云际遇,对得起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齐人子民,对得起拼掉性命保家卫国的热血儿女。 似鬼似魔的宋治,在坑道尽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不顾断臂处涌出的鲜血,无视脖颈间殷红的一片,垂着脑袋吊着双臂披散着黑发,步履蹒跚呼吸艰难的,一步又一步,走向持刀而来的赵宁。 他充斥着血光的双眸,犹如两颗发光的夜明珠,隔着乱发死死盯着赵宁,每走一步便切齿一次: “朕,自束发就学以来,便立志继承历代先帝之遗志,借助历代先帝之遗泽,壮大寒门消除世家......这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长安! “世家,一直都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 “你赵氏、魏氏、杨氏,趁国战方毕,天下未稳之际,或割据一方,或煽动暴民造反,将皇朝搅得天翻地覆! “赵宁,世家是天下大患之所在!世家不灭,天下难安!事到如今,你这奸佞小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乱臣贼子?!” 他奋力将这番话说完,呼吸变得急促,被迫停下脚步,一只手扶着膝盖吐血不止。 赵宁前行的步伐虽然缓慢,但并未停止,神色淡漠道:“世家会消亡,这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我赵氏不做世家了。 “但这并非是齐朝天翻地覆的根源。 “国战之前,你让百姓民不聊生,州县皆是流民,国战之后,你无心整顿吏治,肃清官府风气,只想迅速灭了世家,满脑子只有自己的皇权统治,为此不分黑白,以至于贪官污吏横行于世,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天下大乱。 “宋治,你走上穷途末路,不是别人推的,而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今日,百官皆反,无分世家寒门,都欲除你而后快,你难道还不醒悟? “这是大家对极致皇权的反抗,是天下所有人不做奴才的宣言,是万民人格与尊严的齐声呐喊——这,才是旷世大战的真正含义。 “我赵宁非是乱臣贼子,是在为民做主。 “此时此刻,你的路已经走到终点,而这也是我的起点。 “旧天终将被新天取代,新主自当亲手送别旧主。 “宋治,你受死吧!”  章六零八 你的终点 我的起点(4) 话音方落,赵宁猛地前冲,一步跨越十丈距离,长刀向宋治当头劈下! 面对这致命一击,重伤垂危、已被怒火吞噬的宋治凛然不惧,盯着赵宁与临面的刀光不闪不避,好似他迎接的并非死亡,而是宿命的荣光。 “陛下!” 一声凄厉呼喊从废墟角落传出,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掀翻压在身上的断木残垣,动若脱兔的窜了起来,一步奔到宋治面前,举起手中长剑,挡在千钧面前! 此人面色坚定,视死如归。 这不是别人,正是大内总管,宦官敬新磨! 赵宁的刀并不是那么好挡,王极境后期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更何况是只有王极境中期的境界,且之前已经被赵宁一刀重创过的敬新磨? 刀剑相碰,长剑霎时脱手飞出,敬新磨口吐鲜血身体猛地后撞,将背后的宋治都给掀翻,主仆二人一起翻滚出坑道,在废墟里摔得七荤八素、咳血不停。 宋治本就重伤垂危,这一下再度遭创,顿时头晕目眩,视野一片迷离扭曲,脑海乱成浆糊,天旋地转之下,对身体、环境失去了绝大部分感知。 但他仍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仍没有接受齐朝倾覆的事实,因为血流过多而面色纸白的他,抬起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指向赵宁,威严如昨的大喝: “来人!给朕拿下这个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推出皇城门斩首示众!” 大喝声传遍四方,清楚回响在含元殿外每个人的耳畔,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动作,这些曾经的齐朝臣民,这一刻无不神色冷漠、双目无情。 “陛下......” 浑身骨头断了不知多少根的敬新磨,已经丧失大部分行动能力,更无法执行宋治的命令去捉拿赵宁,只能跪伏在他身边失声悲泣。 宋治见没有人执行他这个皇帝的旨意,愤怒而茫然的举目四顾。 在他朦胧模糊的视野中,废墟外站着的众人皆是身形扭曲,时长时短时胖时瘦,如同一个个从黄泉之下爬出来的鬼魂。 这些人在冷漠看着他的时候,似乎都面带嘲讽讥诮的笑容,仿佛他不是天下之主,而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弥留之际的宋治愣了片刻,似乎是忘了今日之事,又好像瞬间记起了所有,他有些慌乱,但转瞬就被某种莫名的坚定代替,挣扎着站起身。 “陛下......” 在所有人如刀如剑的目光中,敬新磨看到宋治这副迷乱可怜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割,纵然已经没有几丝力气,仍是强撑着弯腰去搀扶。 宋治听到敬新磨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这笑容在阳光下如梦如幻:“大伴啊,来,扶朕去座位上,朕要上朝。” “陛下......是,老奴遵命。” 敬新磨就像是以往十八年来,每日都会做的那样,在皇帝的命令下弯腰垂首,没有丝毫质疑的服从皇帝命令。 从断木碎瓦的乱石堆里,一步一晃的走向地台,宋治一只断臂无力低垂,鲜血颗颗滴落,另一只手臂则被敬新磨小心搀扶着。 在这个过程中,宋治的目光,一直落在皇位所在的位置,哪怕皇座已经被断折的房梁、零碎的砖瓦覆盖了大半,他依然盯着。 他脚步坚定,眼神执拗,仿佛只要去到那个位置上,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依然是那个拥有极致皇权的帝王,可以向天下发号施令,而且必然被彻底执行。 “朕,自即位以来,秉承历代先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之遗志,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不敢有片刻松懈。 “乾符初年......朕利用文官想要节制武将、制霸朝堂的弱点,用收天下兵权于中枢的借口,驱使徐明朗挑起将军勋贵、士人门第之争。 “天下承平日久,将门沉迷享乐、多有懈怠,很快让门第抓住许多把柄,被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乃至连世袭爵位都保不住。 说到这,宋治嘴角有了笑意。他走得很慢,因为已经走不快,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喃喃自语,但在场的每个高手强者都听见了。 他继续走,用嘲讽的语气继续说: “将门勋贵被门第士人夺了官职地位,自然恼羞成怒,想方设法谋求反击。可他们太过木讷,争权夺利不是门第的对手。 “这就还需要朕来帮忙。 “朕利用寒门官员对世家官员的不满与敌视,在有将门对付刘氏、庞氏等门第时,推波助澜大开方便之门,于是将门反击成功。 “这天下的世家,顷刻间便衰落、消失了几个。朕记得,那是乾符六年,多好的年份啊,是朕剪除世家取得实质成果的时候。 “到了这时,门第与将门互掐就停不下来,双方势同水火,几乎是不死不休。而朕呢,则趁机大兴科举,扩大科举取士的名额,让寒门成功壮大。” 宋治死灰般的脸上重现光彩,声音更小了,但语速却更快更流畅: “为了让世家忙着内斗,无暇、无力去关注寒门崛起,朕又在将门与门第内部,隐蔽扶持新的势力,这就有了孙氏与赵氏抗衡,陈氏与徐氏相争。 “世家,什么是世家?一群见利忘义的自私小人,为了权力富贵不择手段的恶鬼罢了,被朕耍得团团转还忙得不亦乐乎,被朕卖了还帮朕数钱。 “直到朕设立推事院,重用寒门酷吏,对世家官员大肆动手,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切都是朕在幕后主使! “可那时候,什么都晚了,门第与将门仇恨太深,等闲无法再联合成世家整体,在锐意进取的寒门的打压下,只能一步步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唐兴是个合格的刽子手,朕用得很是顺心,可惜,刽子手只能用一时,终究是要抛掉的。朕还不想世家联合起来对抗朕,所以只能把他丢出去平息众怒。 “徐明朗身为朕的先生,同样功劳很大,然而朕也必须抛弃他。 “这是朕的损失,但并不算什么,天下有野心有抱负的寒门俊彦,多如过江之鲤,没了唐兴还有高福瑞,没了徐明朗还有贵妃...... “他们都甘愿做朕的先锋,做朕的奴才,朕有的是人可用!” 说到这,宋治已经走到了地台的台阶前,他停了下来,低下头,也沉默下来,脸上有明显的痛苦之色。 他叹息着道:“贵妃聪慧体贴,堪当大任,只是走得太早了......若是她还在,后面的事情绝不会那样发生。 “贵妃是上天给朕的法宝,正是因为有贵妃在台前,朕才能放心隐居幕后......‘二圣临朝’?朕不忌讳这个,这甚至是朕想要的。 “只要能灭掉世家,朕应该给她皇后之尊。也正是为了让她可以大展拳脚,帮朕更好的打压世家,朕才起了立她为后的心思。 “二圣临朝,多么好的局面啊,朕心向往之。 “只可惜,在朕大业将成的时候,北胡那群混账来了,朕不得不暂缓打压世家。若不是这群蛮贼,朕的大业无人能够阻拦,神灵下凡都不行! “北胡罪大恶极,所以朕击败了他们,把他们赶回了草原,来日,朕还要兴兵北伐,彻底灭了他们! “朕,是该灭了他们的,就像灭了世家那样。” 言及此处,宋治已经站在了地台上的御案前,他背负着断臂与残手,微微转头,看向忙着为他除去案桌、座位上杂物的敬新磨: “将门勋贵也好,士人门第也罢,都被朕玩弄于鼓掌之间。千百年来,世家门阀为祸天下、颠覆皇朝的历史规律,就要在朕的手中终结。 “这是怎样的功业?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圣名? “于后世千秋万代,无数寒门人家的窗台,我宋治的光辉必朗照之! “朕纵然不曾开疆扩土,也是千古一帝!更何况,朕还知人善任、改革兵制,设立藩镇节度使,击败了强横无双的天元王庭,让他们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一代明君,是不是一代雄主?” 敬新磨大体清除了御案、皇位上的杂物,更重的房梁,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无力去顾及,听到宋治的话,他跪伏在皇位之侧,埋头而泣: “陛下千古一帝,圣明无出其右者!” 宋治微微一笑,转过宽大的案桌,走到皇位面前,转过身,抖抖布满血迹、灰尘的肮脏袖袍,面朝含元殿,以睥睨众生的姿态,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面对的,是一片疮痍的废墟。 但他眼中看到的,好似是宽阔、干净、明亮的皇权圣地含元殿。 在他周围,是一个个横眉冷目,巴不得他快点去死的高手强者。 但他视野中呈现的,好像是规规矩矩俯身行礼,臣服在他脚下,口呼陛下万岁的文武百官。 他的视线微微前移,于是阳光下雄阔巍峨的阶梯广场、皇城大道、金黄城楼,以及星罗棋布的燕平城街坊,都落在了他眼中。 他脸上笑容敛去,杂色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帝王威严。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淡淡道:“上朝。” 敬新磨当即站起身,挺胸抬头扯开嗓子,面朝皇城天下,声音浑厚的长喊:“天子临朝,百官拜迎!” ....... 敬新磨的声音拉得很长,以至于最后消失的时候,没有房梁不会余音绕梁的含元殿废墟,都似乎在回荡他的声音。 赵宁沉浸在这历史长河的浪花中,细细体味其中的每一个呼吸。 半响,他睁开眼,敬新磨依然站在地台上,宋治也稳坐于皇位。 只是,无论回光返照的宋治,还是脚下血流成潭的敬新磨,都已没了气息。 大齐皇朝皇帝宋治,死在了含元殿上。 这位举世皆敌的皇帝,临死之时,身边只有一位老宦官相随。 赵宁面容平静的归刀入鞘。 这一战,结束了。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齐朝灭亡!  章六零九 新朝(1) 从稀薄的流云上俯瞰大地,视野尽头的连绵群山之中,终于浮现出那条蜿蜒曲折的龙蛇,蒙哥跟察拉罕同时松了口气。 心有余悸的往身后看了一眼,广阔天际并无追兵的身影,蒙哥彻底放下了心。 赵宁、杨佳妮两个王极境后期,赵七月、红蔻、扈红练等战力非凡的王极境中期,再加上二十多名同仇敌忾的王极境初期,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 “明明是我们大展拳脚,灭赵氏建奇功的大好战场,转瞬就成了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要不是咱们见势不妙跑得快,这回多半得损兵折将遭受重创。” 蒙哥怨气难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如此荒诞的事,找谁说理去?” 察拉罕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发现情况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虽然受伤的不少,但没能回来的王极境修行者就一个,在这般巨大的变故面前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说是侥天之幸。 不过任务完全失败,灭杀赵氏的计划彻底落空,一想到日后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良机,察拉罕也难免郁闷恼火: “宋治这鸟厮着实太过不堪,若非他表现得根本不像个合格战士,赵宁绝对不会那么轻松,我们未尝没有机会在杨佳妮赶到之前,就让他气力衰竭! “我若不是要分太多精力照顾他,赵宁那厮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察拉罕越说越是气愤。他们本来是能赢的,就因为被人拖了后腿前功尽弃,他实在是没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 赵宁虽然战技非凡,但察拉罕也不是善茬,他右贤王的地位,是征战二十多年用军功换来的,赵宁前世今生的战争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年而已。 对上赵宁,他的战技劣势并没有那么大。 “宋治这鸟厮没经验没战技差也就罢了,还心境不稳狂躁失控,传国玉玺的强力一击,本来可以用来建立奇功,硬是被他白白给浪费掉! “我好心提醒他注意战法,他还对我吹鼻子瞪眼,要不是我惦记着大局,忍住了脾气,他早让赵宁给杀了!” 郁愤难消的察拉罕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 约莫是觉得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没了意义,遂沉下心情,做出总结: “日后要跟人联手作战,绝不能找宋治这种心灵的弱者,若是想要成事,我们的队友必须是心灵的强者!哪怕实力差一些都可以。” 蒙哥点头表示认同察拉罕的经验总结:“大战之时,连自己的情绪都不能控制住,自然谈不上争取胜利。” 他摸了摸下巴,寻思着道:“要说心灵强大,又实力非凡的存在,赵宁跟赵氏的那些人,的确是天下罕见。 “别的姑且不言,单说赵七月那娘们儿,明明心情不好怨气郁积,但她把悲愤化作力量的时候,程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压制住了瓦西米等人,还半分破绽都没露出。” 察拉罕瞥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毫不客气的挤兑道: “赵氏倒是强悍,是联手成就大事的最佳盟友,殿下要是有能耐,大可去跟赵氏合计合计,看看他们能不能跟我们成为队友。” 这番话很是阴阳怪气,不符合察拉罕一惯的言行风格,蒙哥听着只觉得无比刺耳,“嚯”了一声,针锋相对道: “看右贤王这意思,是觉得这回错失大好良机,任务失败的责任,要归到小王头上了?” 察拉罕看着前方冷哼一声: “凤鸣山之役后,我就跟你们说过,赵氏是最大的心腹之患,应该不惜代价重点对待首先扫平,可国战期间你们并没有同意这么做。 “现在可好,赵氏鲤鱼跃龙门,从南朝第一将门世家,摇身一变成了取代宋氏的帝室,坐上了南朝第一氏族的交椅! “看看,现在燕平可是有二十多个王极境,那全是听命与赵氏的力量!这往后我们要对付赵氏,就得先灭了南朝,难度岂非已然天差地别?!” 说到最后,察拉罕满面怒容,并且毫不掩饰,转头狠狠瞪了蒙哥一眼。 蒙哥面红耳赤,有心反驳,却是张嘴无言。 乾符七年凤鸣山之役后,察拉罕向王庭力陈赵氏威胁非凡,并且游说蒙哥等实权大人物支持自己的意见,一起向元木真进言。 他想让元木真要么下令大群王极境出动,直接去踏平晋阳,要么在国战开始后,先行集中力量踏平雁门关,将赵氏族人全部抹去。 但当时并没有人认同察拉罕的意见。 蒙哥等人觉得,察拉罕这是在为自己兵败凤鸣山,引得蒙赤不得不到燕平为质的罪责找理由,用敌人的过分强大来让自己的过失减小! 一百多年以来,齐人因为开朝立国之初,扫平草原的辉煌战绩,心存傲慢一直瞧不起草原人,天元王庭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征服万里草原后,也不可避免膨胀起来,自视甚高。 在他们眼中,齐朝都是会被他们平灭的对象,何况区区一个齐朝世家? 齐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加在一起可是有三十一世家! 就算这个世家是齐朝将门第一世家,还赢了凤鸣山之战,但毕竟族中王极境就那么几个,麾下将士也就那么多,大军一到还能不立即灰飞烟灭? 现在回头来看,天元王庭在乾符七年之后,没有不计代价灭掉赵氏,固然是应该被指摘,但在当初那种情况下,谁又能预见今日这种局面? 如果当初萧燕没有疯,她或许会支持察拉罕。 “早知今日,当初.......真是悔不当初啊!” 蒙哥最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没有狡辩也没有找借口,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态度诚恳,“贤王说得不错,当初的确是我们坐失良机了。” 自己的先见之明得到承认,蒙哥诚挚的态度让察拉罕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尊重,心中的委屈怨忿顷刻间烟消云散,叹息着道: “好在如今齐朝内部大乱,烽烟四起,赵宁总需要时间平定,不会耽误我们休养生息、重聚实力。 “来日,我们还有再跟赵宁一决雌雄的机会!” 蒙哥正色颔首,眉眼如铁意志如火,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回到草原后一定要清心寡欲奋发图强,努力修炼,争取早日成就王极境后期。 如果他现在就是王极境后期,今日一战赵宁早死了,根本等不到杨佳妮来援! 就算杨佳妮来了也没用! 察拉罕捻了捻胡须,眉头紧皱的寻思着道: “这回我们一路南下支援宋治,在距离长城还有相当长的距离时,就一直隐蔽行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更不可能被人察觉...... “但赵宁能够在今日果断脱离大军,只带着军中高手及时赶到燕平城,参与这场大战,还请了杨佳妮来援.......这就说明他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 “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 “赵宁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燕平的?” 这也是蒙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能够看到他们的行踪,还不被他们察觉的修行者,修为至少得是王极境后期! 可南朝拢共就三个王极境后期,赵宁在河北,魏无羡、杨佳妮更不可能跑到草原去监视他们。 “回到王庭后,定要请公主好生琢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及于此,察拉罕目露凶光,好似已经想到了某种可能。 蒙哥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的察觉到异常,转头向西北方向看去,并在下一刻放缓了速度,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做好了随时出手厮杀的准备! 不仅是他,察拉罕同样如此,而且更早一步。 “戒备!”蒙哥低喝出声,让身后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都进入了临战状态。 在他们的视野中,有人正从西北方沿着长城向东飞掠,速度奇快气机极强,修为气机放得很远,而且对向的是南方。 这不像是在巡视长城边防,而像是要堵住从南方向北而去的什么人! 纵然对方形单影只,蒙哥、察拉罕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对方没有遮掩修为气机,所以他们已经感觉出来,那是一个王极境后期修行者! 既然是王极境后期,那么在他们感应到对方存在的时候,他们自身必然已经被对方察觉、锁定。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魏无羡! 魏无羡向蒙哥、察拉罕等人靠了过来,隔着老远停下身形,笑眯眯的主动打起招呼:“你们要回去了?” 听他这话,不仅是知道蒙哥等人去了燕平,还知道他们必然铩羽而归,所以对他们一行人出现在这里,丝毫也不感到奇怪。 蒙哥与察拉罕皆是怵然一惊,在第一时间回头向燕平方向看去。 魏无羡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为了拦截他们?这岂不是说,赵宁会带着高手在后面尾随追杀?对方想要给予己方重创,没打算让己方活着回草原? 蒙哥呼吸乱了一拍。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三个王极境后期前后夹击,他这个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实力不那么强,却有着元木真之子这样的非凡身份,还能有多少生机可言? 章六一零 新朝(2) 下一瞬,蒙哥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屏住的呼吸恢复正常。 后面并没有人追来。 他转身看向魏无羡之前,跟察拉罕交流了一下眼神。 后者神色如常的微微颔首,意思是没有别的异常。 这也就是说,面前的确只有魏无羡一人挡道,没有其他的魏氏王极境。 “原来是魏帅,别来无恙乎?你不在关中攻城掠地稳固基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看风景?” 蒙哥换上一脸充满阳光笑容,显得有几分亲切,好似他跟魏无羡的确是故交旧友,并没有在陇右被魏无羡撒一鼻子灰。 不等魏无羡回答,蒙哥呵呵笑着补充道:“魏帅独自出现在这里,又对本王如此随和,该不会是因为南朝风云突变,改变了心意想要跟本王合作吧?” 合作二字,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如今赵氏击败宋氏,成为大齐第一氏族,麾下有二十多名王极境,实力非是魏氏、杨氏能够望其项背的。 对魏氏而言,这是比当初面对赵玉洁的大军时,更加艰难的处境。彼时大齐王极境虽然多,彼此并不是一条心,宋治麾下高手虽众,毕竟有赵氏等世家牵制。 如今则是大大不同。 面对赵氏,魏氏如果还想保留逐鹿中原的可能,那么效仿宋治跟天元王庭合作,就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更接近于一种必然! 魏无羡瞥了蒙哥一眼:“我早就说过,中原不会没有戍边卫国之将士,亦绝不会有开门揖盗之世家。 “我们自家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宋治那厮是统治者,可以为了维护统治不择手段;我魏氏还没称帝,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闻听此言,蒙哥十分失望。 他没想到形势都发展到眼下这番模样了,魏无羡竟然还秉承着那些对大局大业有害无益的坚持。 但他没有放弃,反而笑得更加灿烂:“等到来日魏氏基业稳固,在关中长安称帝,本王是不是就可以来拜访魏帅,共谋天下大计了?” 魏无羡未做回答,一笑置之。 “既然魏帅不是来等候本王,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蒙哥见魏无羡没有一口回绝他的话,堵死将来的可能性,心情好了不少,套近乎般的问道。 魏帅摆了摆手,没有再跟蒙哥多说的兴致:“要走就赶紧走,停留的时候久了,说不定我会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对你们大打出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陡然阴沉,眸中杀机毕露,仿佛已经蓄势待发,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蒙哥跟察拉罕相视一眼,俱是心中憋闷,被魏无羡的态度激怒。但形势比人强,他们还真不敢久留。 “魏帅,此番就此别过,希望下回相见,你我是在长安把酒言欢。” 蒙哥在心里问候了一遍魏无羡的十八代祖宗,脸上却笑容不减,拱手朝魏无羡行了行礼,大袖一挥,带着众天元高手越过长城,向北归去。 魏无羡没有阻拦。 他看着南方天机一动不动,双手扶在鼓鼓囊囊的大肚皮上,神色专注。 良久,魏无羡收敛气机,不再注目八方,自顾自呢喃起来:“蒙哥等人都走了这么久了,还不见现身,难道是没有向北而来? “不应该啊,他如果想要逃,向北是最佳路径,这样不仅可以远离我们的地盘,还能进入草原谋求天元王庭的庇护,进而保留东山再起的复国机会。 “难不成......宋治这厮压根没有用传国玉玺的‘传送’之力逃跑? “他为什么不用?如果他想用,应该是有机会的,当初元木真都没能阻止,这回宁哥儿肯定阻止不了。 “宁愿死也不宁愿活?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 魏无羡摸了摸肥嘟嘟的双下巴,将自己代入宋治的处境仔细分析。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拦截宋治,把对方留在大齐国境之内,等赵宁、杨佳妮追上来之后,一起将其杀掉。 ——赵宁会联系杨佳妮,自然也联系了他。 杨延广不同意杨佳妮北上,杨佳妮北上了;魏崇山同样不同意魏无羡来助战,魏无羡也来了。 却不曾想,宋治竟然没逃出来。 又过了许久,魏无羡大袖一挥,转身向关中归去:“也罢,宋治想死在燕平,就让他死在燕平吧。好歹是个皇帝,没有比命丧皇城更好的归宿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蒙哥以为赵氏取代了宋氏,魏氏就没了逐鹿中原与之抗衡的可能,这是胡说八道。赵氏取代宋氏不假,但能不能坐拥二十多名王极境,却还得两说。 ....... 丰收村。 赵玉洁抬头面北的时候,小蝶静静陪着,未曾有片刻打扰。哪怕前者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渔村的人都开始三三两两聚拢过来,一起疑惑不解的望着北方。 终于,赵玉洁收回了目光。 面对十几个态度虔诚的神教信徒,她露出圣洁飘渺的微笑:“本使方才聆听神音,得到金光神最新旨意,尔等都是本教忠实信徒,可以聆听金光神教诲。” 众渔民大喜过望,无分男女老少,尽皆在小蝶的带领下,对着赵玉洁的脚拜伏于地。 赵玉洁缓缓道:“神谕:大劫已至,人间动荡,烽火连绵死伤无数,苦难如海,凡我神教弟子信徒,都该秉承仁慈善念,广布本神教义于四方。 “若能使天下善男子善女子,闻听我教教义,诵读我教教义,宣扬我教教义,救黎民苍生于苦海,则布道者功德无量,受教者亦功德无量,皆可渡往彼岸神国。” “转述”完神灵的教导,赵玉洁肃容垂首,双手合十:“无量神光。” 众人信徒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刚刚赵玉洁那番话,但这不妨碍他们以莫大的热忱与痴迷,双手合十齐声诵念:“无量神光!” 赵玉洁接着道:“尔等需得谨记,凡尘俗事,束我皮囊,缚我魂魄,令我受苦受难,实为我等直坠无间地狱之罪魁祸首。 “若不能堪破此间种种之虚妄,不能领悟四大皆空,必然生生世世饱受煎熬,不得解脱,无缘彼岸神国。 “金光神已经选中二十位有慧根的弟子,有毅力的信徒,明日辰时,尔等召集众人来此,本使会公布名单,带他们远行四方布道,建立无量功德。” 众信徒无不俯首称是。 赵玉洁带着小蝶离开村口,一路回到两人居住的茅草屋。 进了屋,赵玉洁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调理气息。 她虽然没了修为,但看起来却像是世外高人。 小蝶忍不住发问:“请问神使,天下归属果真于今日变了吗?” 赵玉洁依然闭阖着双眼:“于皇权而言,固然是变了。宋治不是赵宁的对手,宋氏的地位必然被赵氏所取代。” 小蝶虽然没看到证据,但毫无保留相信了赵玉洁的话:“神使,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丰收村,去远方传教了?” 赵玉洁平静道:“皇权变幻,必有兵祸连连,而后世人苦难深重。当此之际,正是我神教趁势而起,广布教义,发展信徒的不二良机。 “丰收村,是该离开了。” ...... 翌日,清晨。 小蝶带着包裹出门的时候,看到赵玉洁站在七叶树下出神。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神使对渔村不舍,对这棵树不舍?” 赵玉洁没有回头,依然凝望着七叶树,声音忽远忽近:“阿蝶,你可知此树何名?” 小蝶一头雾水:“此为七叶树。” 赵玉洁摇摇头:“不,你错了。” 小蝶更加不明所以:“请神使点拨。” 七叶树下的赵玉洁淡淡道:“这棵树之前是叫七叶树没错,但从今日开始,它不是了。 “我们走出丰收村,布道于四方,往后四方的人都会知道,本使于此树之下静坐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开悟,斩断过往成为神使,令金光神之光福泽世间。 “这里是本使领悟大道的地方,所以这棵树绝不能是普普通通的七叶树,它必须有一个能匹配它的重要性的名字。 “所以,从今往后,它叫智慧树。” 说完这些,赵玉洁转过身来,目光平和的看着小蝶,“你可明白了?” 小蝶清清楚楚的记得,赵玉洁在这棵七叶树下只待了三天,根本就没有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领悟大道这种事! 但既然这棵树能从七叶树变成智慧树,那么赵玉洁当初在这棵树下静坐的三天,也能顺理成章变成七七四十九天。 从今天开始,伴随着他们传教各地,赵玉洁在智慧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开悟成为人间神使的事,也必然传遍各地,深深烙印在所有信徒,乃至所有知道金光教的人的脑海里。 三人成虎,当所有人都认可这件事、宣扬这件事时,那么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它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小蝶躬身垂首,双手合十:“阿蝶明白了。” ....... 某地,某城,某院子。 “这天都亮了大半天了,星辰都看不见了,你到底算出个结果没有?” 莫邪仙子翘着一条腿坐在院中的板凳上,一只手端着一碗豆浆,一只手把油条往嘴里塞,吃得双腮滚圆满嘴是油。 干将仍然在凝神掐算,哪怕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在豆浆油条的香味中情不自禁的连咽唾沫,也没有向莫邪仙子那边看一眼。 “就看不惯你这装神弄鬼的架势,封建迷信,一点都不合乎大道至理!”莫邪仙子大大咬了一口油条,很是不屑的直撇嘴。 干将总算忙活完,一有空闲立马转头瞪着她:“咱们连真气修为都有过,算算天象怎么就是封建迷信了?你才是迷信!” 莫邪仙子嗤地一笑:“真气修为那都是有章可循的,怎么就跟迷信挂上了钩?你看着外面的恒星算这里的事,那算什么东西,当这里是宇宙中心?” 干将很是不服:“不学无术!星象这东西,在哪本史书中不是浓墨重彩?虽然不全对,但也有对的时候,而且不少,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莫邪仙子撇撇嘴:“不过是幸存者偏差而已......” 两人争论半响,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没个明确结果。 “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莫邪仙子把一根油条扔给干将。 “你不是不信吗?” “老娘问问不成吗?!” 干将缩了缩脖子,这绝不是因为他畏惧对方,而是对方嘴里的豆浆沫子喷到了他脸上。重重咬一口油条,干将瓮声瓮气道: “很显然的是,齐朝应该覆灭了,赵宁那小子应该干掉了宋治。 “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一趟燕平?”  章六一一 新朝(3) 殿内殿外的文武官员,眼看着宋治这位统治了大齐皇朝十八年,曾经攀上过皇权巅峰的帝王,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以这样一种寂寥悲凉的方式死在废墟中的皇位上,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赵北望面色复杂,摇头暗叹,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 赵七月眸中光芒闪动,多年来的郁愤一扫而空,只觉得神清气爽。 扈红练笑容满面,喜滋滋的模样像是挖到了金山银山,整个人仿佛拥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范子清、王载等人既伤怀、不忍,又觉得快意、振奋,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末了连感叹都未发出。 直到赵宁归刀入鞘的动静响起,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从各自或深沉或激烈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眼神恢复了清明。 最先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是张廷玉。 准确地说,他反应最快,抢到了第一的位置,兀一动身就落到了地上,也不顾含元殿废墟上的砖石瓦砾,噗通一声纳头就拜,五体投地大声道: “赵氏诛杀昏君,击退北贼,救万民于水火,挽社稷于深渊,令天下苍生免遭涂炭,使祖宗基业得以保全,大义可昭日月,功绩可震四海,我等无不敬服。 “今宋治已死,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大理寺理正张廷玉,代群臣百姓请赵将军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继承大宝!” 他脑袋面对的不是赵宁,而是赵北望,一番情绪饱满、感人肺腑的话说完,重重叩首,长拜不起,仿佛赵北望不答应即位为帝,他就不打算起来了。 赵氏一族,家主赵玄极尚在,但今日大伙儿都看见了,赵玄极重病缠身精气衰竭,已经无力处理天下大事,尊为太上皇即可,不可能做皇帝。 赵宁虽然修为最高,是赵氏家主继承人,为天下苍生立下的功劳最大,今日又亲手送宋治上了黄泉路,但在赵北望年富力强的情况下,没有他称帝的可能。 所以张廷玉拜的是赵北望。 不过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说请赵帅即位,万一是赵宁坐上了皇位,赵将军这个称呼也没错。 张廷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抢了拥立之功的头彩,出乎所有人预料,在场的寒门世家官员在猝不及防之下,都很惊讶。 不过他好歹是个王极境修行者,说的话份量还是有的,加之在之前战斗中的表现,此刻率先跳出来拥立赵北望,并不显得太过突兀。 赵北望被张廷玉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 他是真被吓着了,主要是刚刚还沉浸在追忆往昔赵氏与宋氏的“深厚”情谊,和对眼前这种不得已局面的忧伤感怀中,没有任何被人拥立为帝的心理准备。 这让他有些发怔。 陈询一看张廷玉先跑了出来,捅破窗户纸表明态度,不由得大为光火,差些气得跳脚大骂张廷玉无耻。 作为早就在暗地里、事实上投靠赵氏,依附赵氏,唯赵氏马首是瞻,跟着赵氏进退的世家,陈氏早就想好了,等时机到来,他们要第一个拥护赵氏。 做群臣的表率。陈询有充足的理由,也有十足的资格,作为皇朝名义上的宰相,谁能比他更合适承担这个任务? 有了拥立首功,往后陈氏的地位份量就会不一样,而且赵氏必然承他们的情,给予陈氏诸多优待。 却没曾想他稍微一不注意,堂堂皇朝一品宰相,竟然让区区一个五品的大理寺理正,给抢了先,夺走了头彩。 陈询焉能不气急败坏? 恼羞成怒归恼羞成怒,陈询却不敢耽搁,连忙迈步上前,跟陈安之等陈氏族人一起,抢在其余所有人前面,悉数拜倒在地。 “自齐朝开朝立国以来,赵氏便世代戍守雁门关,为天下子民镇守国门,一百多年来从无差错,功劳殊大; “五年国战,赵氏军功第一,非余者能够望其项背,祖宗疆土能不被异族窃据,四方苍生能不为北胡之奴,半赖赵氏; “赵氏之名,四海敬仰万民敬重,如今宋氏覆灭,实乃自取其亡,国不可一日无君,请赵将军继承大宝!” 话说完,陈询同样拜伏于地。 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样,家主身后有人可以壮大声势,陈询话说完了,陈安之等陈氏官员,一起大声呼喊:“请赵将军继承大宝!” 与张廷玉单人开口相比,陈氏族人的齐声呼喊,声势立马显得不一样,连赵北望都被震的双手一抖。 眼前的情况已经大出意料,赵北望之前还真没想过,在今日灭杀宋治后,他会立马成为中原皇朝的皇帝。 身为一个纯粹的武将,他事先压根儿没想那么多,况且彼时情况不明,能不能战胜宋氏都是两说,此役危险重重,他都没心思想这些。 这下被张廷玉、陈询等人“真情实意”“气势汹汹”的“逼迫”,赵北望有些慌神,乍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由得转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宁。 不无可怜的赵北望,通过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确:事情都是你安排的,也全是你发起的,为父就是提供点帮助而已,现在事情都这样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赵宁能说什么?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好说,转头看向别处不对,低头看地面也不合适,只能双目放空,当作没注意到赵北望的求助眼神。 赵北望失望、愠怒、忐忑,又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曾经的大齐皇后赵七月。 在赵北望心目中,大女儿一向是懂事的,体贴的,凡事都有主见,而且曾经做过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必有高屋建瓴的意见。 孰料,拖着一丈多长巨大战斧的赵七月,在赵北望把目光投过来之前,就先一步低下了头,盯着脚前的一块瓦砾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但就是没有回应之意。 赵北望心头一沉,失望、不安到都想大喷唾沫,教训自己的这对不孝儿女了。 这两个有着七窍玲珑的心的家伙,眼下这么赤裸裸的装死,其行为之恶劣,跟之前那些在宋治命令下,装死不攻杀世家的寒门官员,有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赵北望也大感局促、尴尬,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出丑。 尴尬是赵北望自己认为的,实际上,此情此景之下的文武百官,没一个有心思关注他的心情。 他们全都想着自己要早别人一步拥立赵北望,并搜肠刮肚组织言辞,期待引起赵北望的注意,好在日后能够被重视、信任,青云直上。 在赵北望看向赵七月的时候,王载带着失去一条手臂,只是草草包扎了伤口的徐林,并及方不同、何贞之等人,两步跨过了含元殿的门槛。 门槛已经不完整,但好歹还有些痕迹。 “国战初期,全靠赵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皇朝才能稳住脚步建立防线: “国战中期,亦是靠唐郡王率先领军反击,灭尽博尔术所部主力,王师才能克复中原: “国战后期,若不是唐郡王率领郓州军攻破北胡沿河防线,王师还不知何时才能进入河北! “而今天下烽烟四起,齐朝无力肃清州县,昏君竟还勾结国战仇敌,想要杀戮国战功臣,实是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自绝于天地!” “赵氏有存国存族之功,乃我中原皇朝之脊梁,救国击贼是顺应天命,继承大宝更是民心所向,请赵将军以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为念,万勿犹疑!” 王载一番话说得真挚无比,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他拜伏于地后,徐林、方不同等人一起拜倒,都喊着请赵北望为了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即位称帝。 很多人被他们这番话感染,但也有人气得吹鼻子瞪眼。 这不是别人,正是狄柬之与张仁杰。 他俩自恃身份,原本就没打算第一个开口,只想有人带头后,就立马表明态度,彰显自身对新朝的绝对拥护。 所谓自恃身份,是指他们如今已经投入赵宁麾下,成了反抗军的一份子,既然是自家人,这个时候就不好第一个冒头请赵北望即位,得把机会留给别人,好显得新朝是万民所望。 但他俩毕竟是寒门官员,宋治临死都没收回他们诸州巡查使的官职,所以他俩打定主意,要代表寒门官员表明态度,从而确立自己寒门官员领头羊的地位。 这并非是权力争夺。 作为反抗军一份子的他们,一旦成为了寒门领头羊,日后很多差事就会好办不少,反抗军跟寒门跟朝臣跟禁军的关系,也会好处理得多。 却不曾想张廷玉、陈询发声之后,他们已经抬起脚,却被王载等人抢先一步! 这些今日之前还没效忠赵氏的家伙,竟然抢在他们前面,岂不是显得他们对赵氏、对反抗军的大业没那么拥戴,态度还不如王载这些没受过反抗军熏陶的? 这叫他们怎么能不怒,怎么能容忍? 狄柬之、张仁杰再也不能等待,不管不顾冲过门槛,在王载等人身旁的废墟中拜下: “天下百姓苦宋治久矣,苦齐朝久矣,时至今日,四方万民皆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又不得不立马收拾的地步! “唯有赵将军即位,才能廓清宇内,重塑吏治,还天下太平,让黎民苍生能够安居乐业,享有不受任何人侵犯的公平与尊严!” 章六一二 新朝(4) 随着狄柬之、张仁杰进殿,文武百官争先恐后拜倒在地,请赵北望不要再推辞,赶紧即位称帝。 无分世家寒门,大多数官员都神色激动,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将门世家的节度使,而是让人间从黑暗走向光明的神灵。 其中有一些之前是宋治忠实爪牙,最是善于阿谀奉承,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做奴才的寒门官员,更是声音哽咽、痛哭流涕,乃至以头抢地。 他们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赵氏的绝对忠诚、对新朝的绝对期待。 “昏君无道,百姓民不聊生,赵将军要是不出来做主,天下就没救了!” “北胡狼子野心,觊觎我祖宗江山之心不死,赵将军若是不担当大任,万事休矣!” “天下兵祸不绝,中原十室九空,河北横尸遍野,只有赵将军才能收拾这等局面啊......” “万民盼明君,如久旱之盼甘霖,赵将军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若不能继承大位,万民难安......” “赵将军若是不肯称帝,我等不愿见天下动-乱,唯有一死而已.......” 赵北望怔怔看这些不停叩拜,不断劝说,甚至泪流满面的官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并没有说不当这个皇帝,不建立这个新朝。事到如今他并非不能接受现实,况且天下之主谁不愿做?只是事发突然,他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而已。 可这些就差没哭爹喊娘的官员,表现得好像他铁了心不愿继承祖宗江山一样......他都还没推辞,这些人怎么都开始以死威胁了? 就好像他们生怕赵北望不知道,他们拥戴赵氏效忠赵氏的心思,会在之后算他们的账,让他们官位富贵、身家性命不保一样。 王柔花拉了拉他的衣袖,赵北望回头去看,就见对方一脸深意与劝告——无论深意还是劝告,他都不能理解,因为意思明显很复杂,超过了他能解读的范畴。 赵北望虽然不善权谋,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需要推辞一下,不能立即答应,遂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赵某功薄德浅,恐难堪大任,诸位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众官员赞颂赵氏、表达忠心的话给淹没。 无奈,等众官员的动静稍稍小些,赵北望硬着头皮道: “兹事体大,不可仓促决定,否则必然贻害万千,诸位不如......去太极殿商议一番,找出一个品性高洁、才智双绝,适合统领天下的人来......” 含元殿已经毁了,在这里决定皇朝大事,的确是不成体统,百官叽叽喳喳一阵,在陈询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去了太极殿。 为了避嫌,赵北望没有跟着去,打算过上一两个时辰,过去象征性“询问”一下结果。 百官在去太极殿的路上,陈询已经开始发挥宰相的作用。 他先是叫了礼部尚书来面前,让他赶紧准备新朝天子登基相关的礼仪,随后叫了中书侍郎,令他准备凑表祭文之类的东西......各种事项安排的有条不紊。 至于收拾宫殿,处理后宫嫔妃、宦官、宫娥这类的事,赵七月就当仁不让承担了下来,毕竟她对宫里的事情熟悉。 这不仅有利于通过处理这些人,来表现赵氏的善良仁义,也能让宫城秩序快速稳定。 禁军将领都主动来到赵北望面前,宣誓效忠新主。 赵北望没受他们的礼,仍说自己是外臣,无权干涉皇城宿卫与禁军之事,真要听令,还是听从赵宁这个大都督府副大都督的命令,勉强算得上权宜之计。 赵宁也没理会这茬,叫了同为副都督的孙康过来,让他跟宰相商量着办。反抗军先锋精骑日落前就会到燕平,届时如何协调城防,还得他们先谋算谋算。 改天换地之下,各种事情很多,赵氏的人做做姿态可以,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去理会,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赵宁并没有在杂务中多费神,与之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那就是送别杨佳妮。 两人离开皇城,出了燕平城,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向南而行。 因为之前天地变色的大战,眼下城内的大街上都没人,就更不必说城外官道了,笔直的道路在辽阔天地下,旷远、清净而又寂寥。 一路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冒然开口,沉默像是天边的云彩,默默悬挂静静漂浮,哪怕有意不去关注,也不能当它不存在。 以杨佳妮在晋阳时的性子,如果这是一次寻常离别,她必然是抱着酒坛子跟赵宁连干一个时辰,而后拍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大笑一阵,最后一甩衣袖大步流星走得豪气干云。 可这不是寻常离别。 魏无羡之所以不来燕平,不是不想见兄弟,而是知道见面还不如不见。 良久,杨佳妮看着前方率先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在雁门关外初相见时: “我回去之后,会做好准备,等着分你的家当。到时候我不会有半点儿客气,你如果想要赢我,最好是捂紧袋子。” 赵宁摇摇头:“没什么要捂的,腿长在人身上,他们要走,我不会阻拦。” 杨佳妮淡淡道:“那样最好不过,免得我专门跑一趟,千里迢迢来接他们。” 赵宁没有回应。 两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杨佳妮忍不住了,恼火的抓了抓在战斗中蓬乱的头发,忿忿不平的抱怨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你闹腾这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整合了河东军、河北大军与禁军,这就是一股足以横扫天下的力量,再乖乖带着燕平城里的高手征伐四方,我跟魏无羡都不会有机会。 “旦夕之间,你就可平定天下,而后休养生息几年,便能举兵北伐,去草原跟元木真一决雌雄,建立不世功业,名垂青史流芳千载并不那么难。 “可你非要闹腾这么一出,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你该不会觉得,你这一战一定能够成功吧? “想做更古未有的事,千难万险都不足以形容!粉身碎骨,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宋治临死之际众叛亲离、举目皆敌,前车之鉴这么明显,你要是落到他那副境地,我可不会也没能力让你幸免于难!” 赵宁笑了笑。 笑得无所畏惧。 他道:“这天下的每个人,不管平民百姓还是贩夫走卒,哪怕是乞丐,生来都有人之为人的基本尊严。 “不被有钱有势有权者侵犯公平与人格,不被同样为人的存在当牲口一样剥削压迫,不被上位者吃他们的人血馒头,是这人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 “如果连这都不能得到保证,黎民苍生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与价值可言,更不可能与幸福这两个字挂钩——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只是牛羊,亦或者麦子。 “这样的天下就不是人间,而是妖魔为患的炼狱,更不可能是我浴血百战、不惜性命也要保全的天下。” 杨佳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赵宁“你、你”了半响,明显是想要骂人,好歹是忍住了,末了咬着牙恨恨的道: “天真!幼稚! “世界的本质始终都是弱肉强食,人人皆有私欲私心,兼爱众生的道路根本行不通。你所说的天下,就算能一时建立,过上几十年,也会面目全非! “但凡这天下还有财富积累这回事,有钱的阶层必然越来越有钱,穷弱的阶层只会越来越穷弱,上层权贵对下层百姓的压迫剥削就不可能消失! “这是世道法则,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也必然如此,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改变?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强者,成为不被剥夺公平、践踏尊严的人,并保护自己的家人亲朋罢了。 “你大智大慧,为何会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你是想气死我不成?但凡你不胡闹这么一出,我根本懒得在淮南称雄!” 说到最后,杨佳妮已经要跳起脚来,看她磨牙切齿青筋跳动的模样,就差举起陌刀给赵宁脑门上拍一下,好把赵宁给拍醒了。 赵宁没打算醒。 他肃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不能至,心向往之。”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两人在官道上分道扬镳,一个回燕平,一个去金陵。 ...... 在燕平城朱雀门城楼前,赵宁站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反抗军的先锋精骑出现在视野尽头的官道上,卷着滚滚烟尘快速奔来。 远远看到城头的赵宁,骑将曹云烨让大军缓下马速,自己则来到城前下马,向赵宁抱拳见礼:“末将曹云烨见过大将军!” “城外十里处扎营,非有本将亲令,一兵一卒不得出辕门。” “末将领命!” 赵宁返身离开城楼,飞向皇城太极殿。等他落地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已有明确结果,赵北望最终接受了群臣之情,同意即位称帝。 “新朝叫什么好?”赵七月来到赵宁身旁笑着问他,夕阳下,她的笑容很透明。 赵宁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在意。 如今宋治的尸体已经入殓,齐朝终于灭亡,悬在赵氏头顶的利剑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赵氏一族的身家性命,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了。 这比什么都好,赵宁对此足够满意。 他道:“叫什么都好。” 赵七月打趣道:“你不是唐郡王吗?要不就叫唐朝?” 赵宁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唐郡王这个爵位是赵北望的,倒是真可以叫唐朝。 “祖父跟父亲怎么说?”赵宁问。 赵七月缓缓吐出一个字:“晋。” 晋者,三晋大地,也即河东。赵氏祖业晋阳,用“晋”这个字再恰当不过。 ......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二,赵北望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国号大晋,改元同光。 是日,同光元年八月初二,太极殿上,赵北望头戴冠冕腰悬长剑,高居皇位俯瞰群臣,坐得大马金刀四平八稳。 “天子临朝,百官拜迎!”一位老宦官在地台上扬声高喊。 赵宁带着文武百官俯身见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六一三 尾声(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燕平处于政权的新旧交替之中,上到宰相陈询,下到巡城都尉府,都忙得有声有色。 燕平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八月初一那场旷世大战,以及新的天下第一氏族——赵氏的各种奇闻轶事。 这其中,赵宁的事迹流传最多最广。 如今赵宁的爵位不是唐郡王了,赵北望即位不久,便尊了赵玄极为太上皇,以王柔花为皇后,封了赵宁为太子,赵七月为永宁公主。 新朝初立,这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刻,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 例如大理寺理正张廷玉,一跃成为大理寺卿,可谓是一步登天,被无数人羡慕嫉妒。 纵使实权官职有数,大多数人没法升迁,但爵位上涨的却不少,例如吏部侍郎王载,就被封了县侯,徐林也捞了个伯爵。 至于陈询、陈安之这种存在,更是得道升天,前者封了楚国公,后者封了平阳县公,地位份量已经不是齐朝时可比。 而反抗军中的诸位当家的,尺匕、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范子清等人,无不封侯,从江湖人摇身一变成了贵族,可谓是光宗耀祖。 一时之间,燕平城中权贵遍地,经常可以看到侯爷、伯爷之类的大人物,勾肩搭背出入风月场所,好不热闹。 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下,没用多久朝廷便稳定下来,百官得了实在好处,自然没有不拥护新朝的道理,办差热情高涨者不知凡几。 朝廷稳定了,天下却没有稳定。 首先是之前割据造反的魏氏。眼下魏氏占据着关中,把长安当作了大本营,麾下拥有数个藩镇,兵马不下五十万,正在大肆扩充军备。 赵北望想要靠一纸诏书,就让魏崇山、魏无羡乖乖放弃已经到手的基业,规规矩矩来燕平做个本本分分的臣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新皇登基,最重要的是建立大义名分,让天下人俯首称臣,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已经取代旧主的地位,是新的天下之主——哪怕是形式上的。 这个时候让魏氏来燕平,必然会被对方拒绝,赵北望对天下的第一份诏令,就没有得到遵从,威严无疑会大损。 能及时出兵讨伐也就罢了,若是不能,简直是颜面扫地,天下英雄豪杰必然会就此轻视赵北望,视大晋于无物。 为了体现自己的地位,新朝的份量,赵北望对关中发出的第一份诏令,是封魏崇山为秦州郡王,封魏无羡为岐国公。 至于理由,是表彰他们的国战大功。 天子使者把圣旨带到长安时,魏崇山、魏无羡事先打探到了风声,前者是喜不自禁,趁着使者还在驿馆,跟魏无羡商量要不要接这个圣旨。 “五年国战,我魏氏独当一面,硬生生抗住了天元二十多万大军的猛攻,力保关中不失,论及对天下苍生的功劳,本就该得这个郡王爵位!” 魏崇山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激动、畅快、欣喜之情怎么都抑制不住,“凭什么赵宁得了唐州郡王的爵位,我们却什么都没有捞到?这本身就不公平! “如今赵北望承认了我们的付出,认可了我们对天下万民的功劳,把这个郡王爵位给我们,那是理所应当,我们大可以当仁不让接下它!” 王爵,多么崇高的地位,太平时节,人臣巅峰也够不着它,大齐开朝立国的时候,赵氏、魏氏军功那么大,不也只有世袭的国公爵位? 魏无羡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若是我们接了这个秦州郡王,就等于承认赵伯父是天下之主,承认晋朝的正统地位,必须对他们称臣。 “如今的天下,如果我们承认了这一点,那除了杨氏,其它人就基本都会承认,如此,赵氏便掌握了大义名分。 “日后若是两军交战,我们便是叛臣,对方就是讨逆,他们名正言顺,会获得更多人支持。” 魏无羡停下脚步,脸色变幻,沉思半响:“可我们得了王爵,地位更加尊崇,号召力更强,能更好统御陇右、关中,这里的百姓也会更加听话。 “有了郡王爵位,麾下多出许多高官显位,我们的亲信便能加官进爵。 “这是朝廷承认的官位,走到哪里都有效,足以让我们下面的人光宗耀祖,我们势必得到更多忠心拥戴! “来日我们无论是征伐汉中、蜀中,都是以上凌下,行事要方便得多。跟其他人起了冲突,我们天然就占据更多道理。 “总之,接下这个郡王爵位,好处多多。” 魏无羡沉吟片刻,“此事有利有弊,父亲决定吧。” 魏无羡露出由衷的笑容,“你之前已经说过,不日之后会有很多高手来投,那我们就更加需要这个爵位。 “我们跟赵氏各取所需而已,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来日沙场决胜,比拼的核心还是实力,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魏无羡点了点头,不复多言。 次日,魏崇山、魏无羡以跪拜之礼,接了天子使者带来的圣旨。 自此之后,天下人都知道魏氏承认了大晋的正统地位。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金陵。 杨延广在跟杨佳妮商议后,同样跪接了赵北望的圣旨。在这份圣旨中,赵北望敕封杨延广为淮南郡王,敕封杨佳妮为江国公。 接受了朝廷封赏,自然得上表谢恩,这是确立君臣名分的应有程序,杨延广照办不误。 除了魏氏与杨氏,眼下的大晋天下,还有许许多多藩镇,这些节度使手握地方军政大权,少的管辖一两州,多的掌控四五州。 像忠武军节度使张京,现在已经吞并宣武军全镇,他麾下本就有三州之地,如今把宣武军的四州之地纳入囊中,已是单人坐拥七州! 中原腹地的那些州县,大半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眼下的中原,他是当之不让的一方诸侯,睥睨四方的存在。 而且他还对河阳节度使虎视眈眈,想要将其也吞入腹中,要是让他成功,他就真成了雄踞中原的霸主! 不过张京毕竟是赵宁发现、提拔的,麾下有不少一品楼修行者,昔年也是赵七月麾下头号骁将,出身并没有问题。 齐朝未亡的时候,他因为不忿于朝廷的赏罚不明与宣武军、河阳军节度使的欺压,趁着耿安国以下克上夺取郓州的时候奋起反抗,并非是造赵氏的反。 如今赵氏继承大统,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张京都没有忤逆朝廷的理由。 在魏氏、杨氏相继接受朝廷敕封,向赵氏称臣后,赵北望给了张京来了一份圣旨,一方面是封他为蔡国公,一方面是让他不得进攻河阳节度使。 张京不仅听从号令,上表谢恩,而且还表示要去燕平朝觐,面见天子,当面向天子谢恩,以表达自己的无上忠诚。 对此,赵北望欣然同意。 除了张京,还值得赵北望专门去一份圣旨的,就只剩了郓州的耿安国。 耿安国攻占滑州后,将义成军的所有地盘,都纳入了自己麾下,他的梁山部众也因此成为义成军将士。 不过在齐朝灭亡之前,朝廷都没有给他义成军节度使的名分,依然把他当作叛贼对待。 要不是青州的卢龙节度使王师厚,对朝廷的命令阴奉阳违敷衍了事,宣武军又被张京吞并了,此时耿安国应该正在被两面夹击,境遇难以预料。 如今天下改朝换代,而且是以武力的方式改朝换代,那么之前耿安国的“造反”行为,也就成了反抗齐朝昏君统治、声援赵氏的正义行为。 赵北望将义成军节度使的名分,给了耿安国不说,还顺便赞扬了一通他在国战期间,跟着赵宁浴血百战屡立功勋的忠义,把他定义为万民英雄。 这让耿安国感动的一塌糊涂,接了圣旨上表感恩,提出要去朝廷面见天子。 在启程去燕平之前,已经是正儿八经一镇节度使的耿安国,终于能够放心把梁山将士的家眷,从大野泽的深山老林中接出来了。 他亲自回了一趟梁山,把父老乡亲带到郓州、滑州等地好生安置。 天下人与朝廷是不是把他看作英雄,可能会因时因势而变,但在耿安国把梁山的老弱妇孺接到郓州、滑州,给他们分配了足以安身立命的田地产业后,众人的的确确是发自内心把他尊为了英雄。 岂止是英雄,简直就是再生父母。 就连梁山山寨的“大当家”,都对他赞美有加,要求退位让贤,叫耿安国来做这个大当家。 不过耿安国没同意。他现在是大晋皇朝的义成军节度使,不可能再做梁山的大当家了。 安抚好了魏氏、杨氏、张京、耿安国等人,天下的其它藩镇,赵北望就没专门派遣使者去圣旨,只是依照诏命发布的寻常渠道,通知他们来燕平觐见。 这些藩镇无论实力强大与否,也无论地处的位置偏僻与否,全都在接到诏命的当日,上表拥戴新天子,宣示自己的忠心,纷纷择日启程去燕平。 到了这份上,大晋的正统名分算是完全确立下来,也从事实上宣告了这个天下,彻底从齐朝宋氏的天下,变成了大晋赵氏的天下! 章六一四 尾声(下) 新朝确立,各州争先恐后上表称贺,生怕自己动作慢了,明日朝廷就另外派刺史过来,无端取缔自己的位置。 各州的折子,赵北望但凡是批了,无论批的是什么,都是承认了上表官员,默认不会没来由动对方的权位。 大晋三百多州,赵北望并不是每一个官员都承认,譬如说从岭南广州呈上来的折子,他就没有批复。 因为上折子的,不是原先的广州刺史,而是以武力攻占州城,取代了原刺史地位,自封为刺史的大江帮大当家——刘新诚! 就在赵北望称帝后没几日,刘牧之、刘新诚父子便袭击了广州刺史府,控制了城防,继而威服了地方势力,确定了自己在广州的地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刘牧之父子是效仿赵北望、赵宁。虽然大家夺取的东西不一样,但本质上都是用武力击杀当权者,占据对方的一切。 赵北望自己可以造反,但不能容许别人效仿自己造反,更不可能认同、鼓励这种行为。所以刘新诚这个广州刺史,注定得不到朝廷认可。 得不到朝廷认可,周围的州府、藩镇,就有充足理由讨伐他们、吞并他们,乃至其治下的地方大族、江湖草莽、平民百姓,都有借口对他们出手。 没有大义名分,想要站稳脚跟可不容易。 “真没想到,刘牧之还有咸鱼翻身的一天,刘氏竟然能从家族衰亡的泥潭里爬起来,再经营起自己的一方势力。 “刘新诚这个小子,居然已经是王极境修行者,之前在燕平的时候,可从没听说他天赋惊艳,有成就王极境的可能。” 崇文殿内,赵北望坐在之前宋治的位置上,摸着下巴对一旁的赵宁说道,“你们年龄相仿,你应该对他比较熟悉,此子有没有成为祸患的才能?” 刘氏是被赵氏扳倒的,两家之前是对头,如今物是人非,刘氏想做赵氏的臣子,赵北望却不肯答应。 他不答应的态度很坚决,这是因为他知道,远在岭南的刘牧之父子,在眼前这种天下形势面前,绝对不会真的效忠朝廷。 他们只是想取得朝廷的承认,从而稳固自己在岭南的地位,而后继续扩张自己的势力,就像魏氏、杨氏那样。 有这个判断,不仅是因为赵氏跟刘氏以往有隙,更因为岭南其它州府呈上来的折子说得很明白,刘氏有大江帮这个不可小觑的基础。 “刘新诚天赋寻常,文武都不出众,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性子坚韧。 “如果是寻常时节,元神境后期就是他的修为尽头。但有五年国战这样的时代浪潮冲刷,每一个在洪流中屹立不倒的人,都必有自己值得称道的地方。 “他现在就能成就王极境,可见王极境中期都不会是他的尽头。天下的王极境后期高手都是一时之选,凤毛麟角,从这个意义上说,刘新诚足以为祸岭南。” 赵宁根据两世为人对刘新诚的了解,做出了让赵北望很是诧异的判断。 赵北望反复拿捏着下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父亲不必担心刘新诚。岭南太远,还不是我们眼下能够关注的存在。” 说这话的不是坐在一旁的赵宁,而是刚刚进殿的赵七月,她现在穿着公主的服饰,少了几分皇后威严,却比在镇国公府时更显娇贵——贵气逼人。 赵宁一眼看去,只觉得对方顶多二九年华,等闲不能想象赵七月比他的年龄还要大。这大概是身材娇小、五官娇柔的缘故。 “天元大军撤退的时候在河北刮地三尺,宋治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烂摊子,眼下燕平什么都缺,尤其缺粮食,如今秋收已经开始,保障秋赋才是头等大事。” 赵七月嘴里称呼的是“父亲”,见礼也是用的见父亲的礼节,殿中没有旁人,自家人私下当然无需繁文缛节那一套,硬要讲究君臣之别。 她在赵宁对面坐下,看着赵宁道:“你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赵宁微微颔首:“一场国战,让河北变成穷困潦倒之地,河东也不算什么富裕所在,如果不靠东南的粮食物资来救助,河北要恢复元气难于上青天。” 朝廷在燕平,权贵重臣云集,每日耗费的粮食物资是天文数字,如今运河中断,东南又在杨氏手里,仅靠河东、河北本就难养,更何况河北还如此穷困。 简而言之,现在的赵北望根本无力养活这个朝廷,养活那么多世家与大臣,更养不活二十多万禁军与二十多万反抗军。 除非是有什么聚敛财富的门路。 “没有钱又没有粮,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抢。这世间没有比抢劫更快发家致富的办法了。” 赵七月理所当然地说道,“就算不能明抢,有强大军队作为后盾,也能让别人乖乖上交赋税、贡品。 “各地都在秋收,朝廷正好收取秋赋。 “咱们是不是乘着那些王极境还在燕平,还效忠朝廷,先去东南聚敛一次财富?再让各镇各州把今年的赋税交上来? “过了这段时间,这样的机会可就没有了。” 话说完,赵七月盯着赵宁看,等对方拿主意。她并不是看不起赵北望,而是这种“坏事”不能由皇帝来做决定,赵宁正好发挥作用。 赵宁笑了笑:“姐姐不必这么看着我,这事得做,而且要赶紧做。 “如果父亲同意,过两天我就会启程,先确保河北秋收,不被那些贪官污吏给贪污截留,再带着高手们,给漕运保驾护航,争取年底之前,把东南的财富搜刮一层。” 无钱寸步难行,赵宁没打算跟谁客气。 总不能大晋刚刚开朝立国,就因为没钱而灭亡吧? 先把国库填一填,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后续才好大刀阔斧的干事情,反抗军可没法饿着肚子进行革新战争。 “正好,现在魏氏、杨氏都已上表称臣,各地的藩镇节度使,也没有敢不遵从朝廷号令的,这回秋赋就多收一点。” 赵七月对赵宁的觉悟很满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三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王柔花带着一帮宫女进了大殿,每个宫女手中都端着碟碗,赵宁一看时辰方才反应过来,已是到了吃饭的时候。 “时局维艰,百废待兴,知道你们都忙,顾不上吃饭,我也没什么可做的,谁叫后宫不得干政呢,就只好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计了。” 王柔花挥了挥手,示意宫女们摆放饭菜。 她先是横了赵北望一眼,好似在责怪对方做了皇帝,就不知道关心儿女了,这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也不知道带他们去用膳。 等她看向赵宁跟赵七月的时候,就是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 虽然没有明说,但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女儿,这么懂事的尽心尽力给国家分忧,帮赵北望分担压力的行为,发自内心感到骄傲自豪。 说到最后,王柔花的目光停留在赵七月身上,好似是在说,做皇后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做个公主。 非同寻常的公主能进崇文殿为国事进言不说,还自由自在哪里都能去,她这个皇后可是什么都做不了,等闲也哪里都去不得。 赵七月笑着起身,拉着王柔花一起坐,说些让对方高兴的话。她现在摆脱了牢笼,的确是开心自在得很,几乎每天都是好心情。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是赵宁心情最好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虽然不浓郁,但始终刻在嘴角。 前世赵氏在国战前就遭逢大难,在国战时则堪称秋叶飘零,赵宁“浪子回头”之后,最想要的就是家人团圆,在静好的岁月里互相陪伴。 只可惜前世十余年间,这种事求而不得。他见的最多的是族人战死,看的最多的是赵七月流血的伤口。 眼下,国战已经大胜,赵氏一族不必再颠沛流离一批批死于沙场,还将压在赵氏头上的宋氏给彻底掀翻,再也不用受谁的气、谁的算计。 一家人终于能想在一起吃饭就在一起吃饭,想坐在一处闲聊就坐在一处闲聊,纵然有些磨难,也不妨碍大家脸上洋溢着幸福轻松的笑容。 赵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何能不心情大好? 自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满了,赵宁方能去考虑天下人,方能更好的为天下平民百姓争公平与尊严,没有后顾之忧的把自己的大业推向新的高度。 杨佳妮在跟他分别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赵宁回答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回答,回答了的是公心,没回答的是私心。 这个私心就是,赵氏仅仅成为第一氏族是不够的。 这天下从来没有延续五百年的第一氏族,汉朝之后,每个朝代的皇族能够延续两百多年,就算是莫大的幸事。 一旦皇朝灭亡,皇族必遭大难——那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赵氏被历史洪流推到了皇族的位置上,可赵宁不想看到赵氏遭受灭族之祸。 宋氏灭亡的惨状就在眼前,那不是死百十个人的问题,现在大牢里还关着宋氏的诸多旁支族人,等待他们的命运,绝对不会好。 赵宁要的,是赵氏一族能够不受大灾大祸的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既然已经成了天下第一氏族,那前方就只有一条路:一直做第一氏族! 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 历朝历代的路,都不可能成为赵氏的路,因为每个朝代都灭亡了。 好在赵宁知道那些朝代是如何灭亡的。 但凡是用一批新的权贵,去换掉一批旧的权贵,那新的皇朝必然会在权贵阶层压迫天下百姓过甚,百姓群起造反的皇朝末世之时,被后来的皇朝给换掉! 所以赵氏的统治基础,不能是世家门阀,亦不能是寒门地主! 那得是天下人! 唯有赵氏的皇朝,代表了天下最广大的平民百姓的利益,它才有可能长久存在下去! 赵氏这个第一氏族,才能一直都是第一氏族! 所以,大晋的子民,必须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人人不受压迫,人人不受剥削! 天下人都能安居乐业,都能生活的幸福美满,那天下人就不会造反。天下人不造反了,皇朝岂不是就能一直延续下去? 天下第一氏族,岂非就能一直是第一氏族? 这,是赵宁努力的方向,是他脚下的道路。 虽千万人亦往矣,纵不能至也要拼尽全力! ———— 本卷终。 下一卷:革新战争。  章六一五 思辨(上) 同光二年二月,河北,唐兴县。 李虎指着白洋淀兴致勃勃的给赵宁介绍:“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白洋淀了,水域纵横芦苇连绵,唐兴县不知多少渔民靠他为生。 “东南边连着的狐狸淀,二者加在一起有百里方圆。国战期间卑职隶属曹云烨将军麾下,就是在此奋战了数年。”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白洋淀的芦苇已经抽出绿杆,到处可见生机勃勃的嫩芽,不远处还有几艘又小又破的渔船,在其中缓慢穿梭,不时可见渔民挥臂撒网。 寻常景象寻常人物,画面落在赵宁眼中,却有着深邃隽永的意境。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萧燕调集大军,四面合围白洋淀,成群结队的船只满载披甲执锐的天元战士,向深处浩浩荡荡开进,围剿白洋淀义军的场景。 彼时,奋战在此的白洋淀义军,犹如被群狼环伺的羊群,一定是分外紧张忐忑。 可他们最终克服了恐惧,在水域深处不断反击。 骁勇的将士或者刺鱼一样从水里跃起,或者鬼魅般从芦苇里杀出,船上的天元战士往往还未反应过来,脚下的船便被凿穿,脖颈处便插上了利箭。 可歌可泣的场面,充分体现了大晋将士的智慧与骁勇,英雄的赞歌应该长久流传,通过说书先生的口,陪伴一代又一代市井孩童的成长。 “那时候不仅作战艰难,每回天元大军来进攻,我们都要死很多人,被染红的水面上飘着的,多半都是我们的人的尸体; “而且越到后面我们的粮食越少,周围的百姓不怎么接济我们了,大伙儿吃的都成问题,有时候不得不饿着肚子跟敌人拼杀。” 说到这里,李虎有些唏嘘,“好多时候,我们都要坚持不下去,尤其是营寨里不断有人病死饿死,却得知自己的家人乡亲,在天元公主治下活得还不错的时候。 “那会儿,我们真感觉自己是个孤单的异类,做着不知所谓的事。 “好在营寨中的将校们斗志坚定,常常对我们晓以大义,我们才没有放弃,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才终于等到殿下率军进入河北的那一天!” 李虎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好似陷入了最美的回忆。 他接着道:“殿下可能不知道,当我们得知殿下击破天元大军沿河防线,率领战无不胜的郓州军,成功踏足博州时,满营上下是何等沸腾。 “大伙儿抱在一起相互庆贺,比过年还要开心百倍,那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我回头看向一向稳如泰山、信心坚定的曹将军时,才发现无声看着我们庆贺的将军,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说完这些,李虎情不自禁向看着白洋淀的赵宁俯身下拜,“对我们来说,殿下就是救世神灵,没有殿下就不会有活着的我们! “所以去年殿下来河北的时候,反抗军将士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殿下成为反抗军首领。我们心里始终坚信,殿下一定能带领我们走出黑夜,迎来黎明!” 赵宁收回眺望白洋淀的视线,看着李虎打趣道: “大伙儿都说你侠义豪迈,是性情中人,宁折不弯,怎么如今也学会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这一套了?是不是想我升你的官?” 李虎脸涨得通红:“卑职,卑职说的都是实言,卑职并不想升官,请,请殿下明察!” 赵宁不再调侃李虎,示意他起身,跟黄远岱、周鞅等人继续绕着白洋淀行走。 周围的农田中,百姓正在春耕,无论老的少的皆是忙得浑身是汗。 这正是赵宁这回来河北的理由。 去年秋收的时候,赵宁已经来过一次河北,带着人走了不少地方,在他们的监督下,秋收完成的很顺利。 幸好去年年景不错,河北大丰收,朝廷收上来不少粮食,州县粮仓多少也有了点底,今年河北的百姓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去年反抗军攻占州县时,扈红练等人一品楼修行者,严格执行了赵宁事先的命令,无论行军还是作战,都尽可能没有践踏农田毁坏庄稼。 当然,这也是反抗军没有跟朝廷大军正经交战过,无论攻打州城还是县城,都是有城内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和驻军将士接应,一举功成。 若是真的两军对垒,彼此拉锯,战事迁延日久,那无论是在野外阵战还是攻城守城,都必然会让战场、城池周围的农田毁于一旦。 像反抗军这种作战范围覆盖数州数十县,而没有成规模毁坏农田庄稼的事,古今罕见,几乎是闻所未闻。 秋收已毕,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春种,河北必须要有几年丰收,才能让各家各户有一定余粮,能够抵抗风险与波折。 “去年秋收的时候,就有很多州县地主跟官府勾结,瞒报少报自己名下的田产亩数、粮食收成,想要少缴税,官府官吏自己购置的田产,更是如此。 “乾符年间,这种事已是司空见惯,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潜规则。 “权贵、官员、地主大户,平日里用尽各种手段兼并土地、聚敛财富,甚至不惜让天下流民遍地,而当他们掌握了天下大部分财富后,又不肯依律缴税,不是官官相护就是权钱交易,争相大肆瞒报自己名下田产财产! “且不说良田万亩的地主土豪,上缴的赋税还不如普通殷实百姓,就连官营的矿场窑厂盐井漕运等,这些国家最赚钱的营生里,主事官员竟然也能年年上报说自己亏损,且动辄就是亏损亿万白银! “凡此种种,让国家赋税年复一年减少。 “国战开始前,城池市井明明繁华到了极致,宝马雕车香满路,珍奇珠宝充塞于铺,国库却日渐空虚了。 “殿下,权贵地主,世家大户,贪官巨贾,平日里不仅压迫剥削百姓,将平民创造的民间财富据为己有,还在缴税的时候千方百计少缴税,爬在国家身上吸国家的血! “乾符年间好好一个太平盛世,就是因为他们而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被天元大军一击即碎! “大晋要想获得真正而长久的强盛,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殿下不可不察啊!” 说出这番“苦大仇恨”的话的,自然是周鞅。他一直是实干者,而且最是精通民政。 他在晋阳培养出来的官员,如今都是河北州县的政事骨干。 跟在赵宁身旁与他一起巡视河北州县的,不仅有周鞅、黄远岱、周俊臣等心腹,陈安之、蒋飞燕等世家骨干,狄柬之、张仁杰、王载、徐林等寒门脊梁,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这些反抗军将领,还有陆瑞、黄杨这种没有官身的书生士子。 队伍再后面,就是一大群新近提拔或者待重用的官吏。 他们大部分来自河东和反抗军,不少还是一品楼、青衣刀客、长河船行修行者转变过来的,一部分是燕平、河北的小官小吏,加在一起达到了百十人。 所以赵宁这回带着的队伍,规模颇为庞大。 很显然,带着这么多人出来到处巡查,不是单纯为了春耕。 赵宁没有回答周鞅,回头问身后的人:“周大人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如何看待?无论什么话,但说无妨。” 狄柬之与张仁杰相视一眼,后者聪明的没有选择立即发言,前者道:“世道丧乱,人心丧乱,需要整顿吏治,大力推行王道教化,让官民遵行圣人之言。 “圣人治下,男耕女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谓之大同。” 他这话刚说完,人群中就响了一声嗤笑,声音很大,不加掩饰。 众人回头去看,发现很多反抗军转换过来的官员,都是一脸轻蔑鄙夷。 “诸位有何见教?”狄柬之疑惑不解——难道他的话还能有什么问题? 方墨渊轻哼一声道:“周大人说的,是权贵地主、贪官巨贾祸国殃民,就不应该存在于世,狄大人却说什么王道教化男耕女织。 “难道男耕女织了,这个世道就会太平?齐朝覆灭,难道是因为男不耕女不织?恕我直言,只要这世上还有特权阶层,就不会有什么屁的大同!” 狄柬之怒气上脸,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陆瑞道:“无论这世道变成什么样,都会有官吏,既然官吏手中有权,那必然就是特权阶层,如何消除得了?” 方墨渊呵呵一笑:“这有何难?官吏之所以能害人,是因为他们能用手中的权力直接对付百姓,而百姓却没有依仗能够对抗。 “狄大人别说什么律法,官员是执法的,律法就在他们手里。要想官吏不能害人,就得官吏不能直接用权力对付百姓,拿人去官府捉人下狱。 “这中间得有个过渡,得有人在这个过渡中保护百姓,审定官府行为是否正当。若是没有这个过渡,官员能够想拿人就拿人,那还不是什么都他们说了算?” 狄柬之大怒:“荒唐!从古至今,朝廷都是这么统治百姓的,官府向来如此行事,如果还有什么过渡的中间人,朝廷官府的命令不能直接施行,权威何在?” 陆瑞却有了兴趣,问方墨渊:“何谓过渡,何谓中间人?” 方墨渊胸有丘壑: “对官府想要施行的政令,这个过渡就是有那么一群有见识有智慧的仁人志士,来评议这个政令是否符合国家、万民需要,会不会损害国家、百姓利益; “官员想要捉拿谁,得有相应证据,经过严格评定不说,百姓还能提出质疑。 “这个中间人,就是依照律法保护百姓,让百姓在没被当众审问定罪之前,不必被捉到官府大狱中去,不被官吏拿捏,自身利益能够得到保障的人。” 章六一六 思辨(下) 狄柬之怒不可遏:“简直荒唐!” 陆瑞却摇摇头:“并不荒唐。 “个人面对官府是弱势方,百姓面对国家也是弱势方,弱者想要自己不被欺凌拿捏,这天下想有真正的公平,百姓个人在面对官府时,就得有更多保护。 “让官府可以不经过中间人,直接面对百姓,这本身就是恃强凌弱。 “哪怕这个百姓是罪犯,也要有能够申辩的机会,有证明自己不是罪犯的公平机会——不,不是自己证明自己无罪,是让官府证明他有罪!” 听到这里,王载忍不住了,加入辩论。 很快,陈安之、周俊臣、张仁杰、徐林等人也下场。 到了后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就这些问题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赵宁没有一直听下去,片刻就带着黄远岱、周鞅、扈红练等人,绕着白洋淀继续往前走。 赵宁这回到河北来,春耕只是他关注的一部分,而且其本身并不是他最关注的。 如若不然,刚刚周鞅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去年朝廷收税的时候,各藩镇各州,都乖乖上交了财赋,赵宁带着几个高手,仗着非凡修为,到各地都去转了一圈,以确保地方没有在不该截留的地方截留。 魏氏的关中、陇右因为国战之故,现在本来就很穷,没能收上来多少赋税; 淮南则不同了,国战没有波及到那里,虽然一直在被宋治抽血支援战场,情况也比其它地方好很多,尤其是那些土豪地主、商贾大户,家财依然丰厚得很,朝廷算是捞了一笔。 杨氏自然不甘心,不过杨佳妮并没有如何阻扰。 她跟赵宁早就达成了默契共识、隐蔽交易,这回杨佳妮给他开方便之门,来日赵宁也不会为难那些想南下的高手。 简而言之,朝廷现在有了能够正常运转的钱粮,可以支撑到下一次秋收。 一年的税收过一年的日子,这是正常情况,想要国库充盈到可以几年不收税都能保证朝廷正常运行,在绝大多数时候本身就是痴人说梦。 “殿下,大计推行的时刻不能多耽误,就连李虎现在都开始奉承了。 “如果拖得时间太久,反抗军只怕会发生变化,变得跟普通军队没有差别,失去为自己也为其他百姓争公平争尊严的初衷、信仰。” 黄远岱一针见血,指出了致命问题。 赵宁微微点头:“此次春耕之后,立即动手推行大计。” 大计推行,自然不可贸然为之,需要诸多准备。这其中最重要的依然是人,是一批符合大计需要,愿意为大计而战的人。 反抗军力量不弱,但禁军、河东军还没进行转变,而大计仅有军队远远不够,赵宁不可能一条腿走路,必须要抢先把文官班底搭建起来。 眼下朝廷的官吏队伍,无论世家官员还是寒门官员,背后都是既得利益者,有自己的立场身份和代表的利益群体。 他们不符合赵宁推行大计的需要,而且必然成为大计施行的阻碍,所以绝大部分是要被淘汰的! 既然这些人会被淘汰,那么为了国政稳定,朝廷能继续做事,就需要有人填补这些被淘汰者的空缺,保证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 去年秋收、今年春耕,这两件皇朝大事很是能锻炼人,也能给人提供掌握朝政情况、熟悉州县政事的绝佳机会。 赵宁从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乃至赵氏族人与河东军中抽调的,拥有成为文官资质的一批人,都在这两件大事中获益匪浅。 基础打下了,大计方能开展。 今天跟在赵宁身后的这群人,只是这批人的代表而已。 “有反抗军,有文官队伍,可以让大计在河北、河东实施起来,但殿下应该明白,光有这两点远远不够,这两者甚至都不是大计中最重要的部分。” 黄远岱深谋远虑,声音低沉,“真正决定大计成败的因素,其实在这两者之外,那是大计的真正基石,甚至也是这两者的骨骼精血。” 赵宁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黄远岱指代的是什么。 号令反抗军,号令这批文官队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只是暂时统一行动而已。以他反抗军大将军的身份,以大晋皇朝的正统地位,不可能做不到。 但能一时做到,不代表能永远做到,更不代表能够克服艰难险阻,战胜各种各样复杂莫测的强大挑战,稳定坚定、发展壮大的走下去。 在统一行动之上,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统一思想这东西,说简单很简答——只要有共同利益,轻而易举就能统一思想共同奋战,就像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大家在含元殿向宋治开战一样。 但说难也极难,因为这不是一时需要,而是要十年、百年、千年的坚持下去的!那么短暂的共同利益,就实在是不值一提。 且不说世家寒门,就单说反抗军,今日他们是反抗军,明日他们还是反抗军吗? 当反抗军将领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成为既得利益阶层后,他们是否还能控制私心私欲,不在意自己的财富积累、子孙地位,一直为天下百姓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统一认识统一思想,追根揭底,要有一门能够改造认识、控制思想,被天下人普遍接受、拥护、支持的学说。 就像儒家学说那样。 但又绝对不能是儒家学说。 儒家学说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他能最大限度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让这个世界有秩序。 而它失败的地方在于,它描绘的所谓大同社会的理想蓝图,与利益至上的现实情况严重脱节,很多实际问题根本无法解决,而且它主张的很多理念不可能得到贯彻执行,所以最后不得不走向虚伪,成为扭曲的遮羞面纱。 所以历朝历代,总是外儒内法。 儒与法并非不能共存,毕竟这世界既需要道德,也需要律法。但儒与法并存的方式不对,并存的时候儒与法都被扭曲了样子,最终各自变成了四不像。 说到底,这世界需要一门新的学说。 周鞅抛出先前那番话后,方墨渊、狄柬之、陆瑞等人陷入了激烈争论,原因就在于此,这是新旧认识的碰撞,是历史潮流中的激浪。 赵宁任由他们辩论下去,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在切磋中提高各自的认识,催生出新学说的萌芽。 是的,新学说的萌芽。 赵宁想要的新学说到底是什么,是他自己现在都无法得到的答案。不仅他没有,周鞅、黄远岱也没有。 这件事太大,太深刻了。 仅靠几个人智慧远远不够,得需要这天下的读书人,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 就眼下情况而言,反抗军为自己为受苦受难者争公平争尊严的号角,听起来很响亮很提气,但这都只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正义思想。 因为朴素,所以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简陋,因为简陋,所以不全面,因为不全面,就会产生各种问题,甚至到最后会变形扭曲,反噬己身。 所以它解决不了复杂现实中的各种艰难,能够成就一时焰火,却不能成就一世大业,更不可能成就千万年的大计。 天下百姓,需要高屋建瓴的学说,来指导认识统一思想。惟其如此,万民奋战的方向才能是真正正确的,才能确保大业绵延万世。 正常而言,新学说的诞生,需要环境也需要时间。现实决定认识,只要统治者不强力干扰,强行把它带偏,这片大地终究会诞生万民需要的学说。 赵宁能给它这个环境,也不会带偏它,却给不了它时间。 赵宁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没法等它慢慢萌芽、成长。 眼下他必须立即推行大计,如若不然,世家寒门官员就要在大晋皇朝坐稳位置,让大晋变成另一个齐朝了。 而且光有学说,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更关键的,是实行这种学说,在这种学说下建立政体,真正确保万民利益。 涉及到具体政体,问题就回到了狄柬之、陆瑞争辩的问题上,而他们争辩的那个问题,还只是政体中的一个普通组成部分。 “殿下似乎有忧虑?”黄远岱看出赵宁的不轻松。 赵宁喟叹长叹,对着白洋淀水域缓缓道:“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无论是文官压过武将成为皇朝主导者,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设立飞鱼卫把皇权推向顶峰,将天下人都变成权力的奴才,还是北胡入侵席卷山河,短暂成为一片大地上的主人,给这里的百姓带来深重苦难; “亦或是我们取代大齐成立大晋,想要给天下人以公平尊严,把压在百姓头上的权贵、地主阶层推翻,建立一个人人不受压迫剥削的世界......都太快了。 “短短十余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翻遍史书见所未见。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十余年间的历史,有一千多年那么漫长,是一千多年才能走完的路途。 “大变重重,交替浮现,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被历史洪流推着向前走,却又想做文明史的弄潮儿,当真是应付的捉襟见肘。” 听罢赵宁的感叹,黄远岱与周鞅皆是默然不语。 他们都感受到了某种沧桑厚重,一时无言,唯有相继纵目白洋淀。 新的世界,真的能够建立吗? 文明史会在他们的手中,上升一个大台阶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黄天厚土都不能。 章六一七 躺平(上) 自从在松林镇拿起刀,在官衙里杀了官吏,李大头便彻底变了一个人。 年少时一起在泥巴里打滚的左车儿,对他而言早不是头领、上官那么简单,而是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与指路明灯。 誓死追随左车儿,为了反抗身为弱者的命运而战,就是李大头现在的人生方向。 人们在很多时候需要激励自己,好让自己在面对各种挑战时,能够坚定人生方向,而自我激励的高阶方式,便是自我催眠。 与寻常的自我激励不同,自我催眠能直接从精神上起作用,效果非凡。 譬如说李大头,自从发自内心认为左车儿是英雄,是自己的明灯,要毫无保留不惜一切追随对方的背影后,胆小怯懦、自私自利的本性,竟然被完全改变。 从松林镇到河北诸州,从河北诸州到燕平,这一路走来,李大头经历了大大小小十余战,好几回差点死在乱刀之下。 每一回,他都是靠着不想跟不上左车儿的顽强斗志,与同伴的帮助活了下来。 他成长很多,时至今日,已经是御气境修行者。 虽然只是个初期,但无论见识、心性、智慧,尤其是自信,跟松林镇那个铁匠铺的小伙计、小师傅,已不可同日而语。 对旁人而言,榜样的力量往往很大,而左车儿之于李大头,不只是榜样那么简单,而是近乎一种信仰。 信仰的力量,大概是这世间最强的几种力量之一,无论这个信仰是理想还是人,亦或金钱神灵,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 建立信仰的过程,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过程。能自我催眠到产生坚定信仰的程度,便会对有关信仰的一切坚定不移,自动无视与信仰相悖的东西。 所以信仰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是的信仰本身。 李大头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信仰了一个对他对这个世界,都有利的对象。所以他的信仰是正确的,光明的,乃至伟大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一开始,就找到这样的信仰。 今日李大头休沐,到燕平来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走上繁华市井,对他这个乡下土包子来说,哪怕如今的燕平堪称凋敝,也足够让他目眩神迷。 跟几个同伴游玩大半日,吃了不少燕平小吃的李大头,在街头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男子,高瘦的个字,身着布衣腰系麻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萝卜青菜,正在悠闲的走路。 “青......青哥儿?” 李大头大步迎上去,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看起来很疲惫又很轻松,但显得再普通不过的男子,竟是小时候那个惊才绝艳,被无数人称赞的邻家大哥。 “你是......大头?” 陈青停下脚步,先是迷惑的打量李大头几眼,而后恍然大悟,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真是你这小子!十年不见,没想到你竟然生得......如此英武了?” 孩童时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心头,李大头一时鼻酸,不知该说什么。 陈青,年长李大头十岁,少时家境还算殷实,读过几年书,未到二十岁就有了秀才功名,而且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行开窍成就御气境。 那时候的陈青,在年幼的李大头眼中,是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后来陈青家里发生变故,殷实之家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在父亲病故后,为了养家,他不得不放弃科举,只身离开松林镇,前往州城打拼。 陈青每次回松林镇,李大头都要去找他,知道对方在州城过得不错,每年都能挣好些银子。 再往后,陈青告诉李大头,他要去燕平闯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李大头一直以为,以陈青的能力在燕平必能混出一片天地,在今日之前,偶尔想起对方,他都笃信对方已经腰缠万贯,妻妾成群了。 孰料,今日相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来岁,三十多岁的人,却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还布衣麻绳提着菜篮子的普通男人。 这哪里有半点富贵可言? 偌大的一个燕平城,繁华织锦,机会无数,陈青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至于活得这般窘迫吧? 李大头跟军中同伴告别,与陈青坐进了附近一家普通酒楼,故友相逢,李大头心情愉悦,正要点一大桌酒肉美食,却被陈青伸手阻止。 “你我两人,三两个小菜就够了。若要肉食,这家的腌肉味道不错,除此之外,不必格外铺张;酒有梨花白,价格公道劲儿大,两坛子足够咱俩大醉一场。” 陈青对酒楼的美食如数家珍,说话的时候格外从容闲适,没有半分虚荣心。 李大头感慨万千。 他记得陈青刚到州城打拼那几年,每次回松林镇,都是大包小包龙行虎步,说话声音极大举止极度豪迈,领居家都会送东西,且三句话不离吹嘘自己。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有多好。 谁要是质疑他赚的钱不够多,做的事没有前途,他就会跟人急眼。 彼时,陈青带李大头到松林镇游玩,都是后者想要什么他都给对方买,掏出来的铜钱好似只是土疙瘩;到了饭铺里吃饭,必然点一大桌子菜,剩下许多吃不完的,还不准李大头大包带走,说丢不起这个人。 而今,物是人非。 两人闲聊之际,陈青听说李大头加入了反抗军,已有御气境修为,很是高兴,连干了三杯酒,说是为李大头骄傲。 他骄傲的不是李大头出人头地了,而是因为对方是反抗军将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大头问起陈青自个儿这些年的情况,后者感叹连连。 “在咱们村,我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估计你们也都这么看我,觉得我活得光鲜亮丽,毕竟我那些年回去总是在吹捧自己,夸耀自己挣了多少银钱。 “事实的确如此,但又不仅于此。 “你知道的,我从小便是有志向,不怕吃苦,脑袋还算灵光,就想在大城池混出个人样来,不说什么腰缠万贯,至少得能在大城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富贵一生。 “我运气不错,哪怕是到了燕平这天下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凭着秀才的身份,御气境的修为,也很快站稳脚跟,数年后,每月能挣一百多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很多了吧?放在松林镇,那还不是人上人?可在燕平,这点银子根本不够用。 “我自己租了房子住,每月租金十多两,别以为是什么宅院,就一个普通院子里的一间厢房而已,床榻、桌椅、衣柜之外,连个打滚的地方都没有。 “京师米贵,我都不吃瓜果,也不敢放开肚皮吃肉,就这样,一个月也得十来两银子。各种其它杂物花费,还得十两银子。 “就更不必说衣衫鞋子了,我都是两三套衣服换,不敢买多的。可每到冬日,燕平严寒,取暖之物不可少。这些加在一起,每月差不多又是十两。 “不管怎么说,一月下来省吃俭用,存上五六十两不成问题。正因如此,我才敢在燕平呆下去。 “虽然很累,每日天不亮就起,要走很远的路去干活,快到子时了才回来,一个月也没个几天休沐,而且每逢休沐,都累得只想躺着,很少有心思出去玩乐,但我依然坚持了下来。 “不为别的,就为成为燕平人,就为活出个人样来,为了心中的志向。” 说到这,陈青跟李大头碰了一杯,将酒杯里的酒喝得一点不剩,也一滴都没有洒落,“精致”到了极点。 陈青苦笑一声,接着道:“但你以为累死累活,辛苦自己省吃俭用,每个月攒下的这六十两银子,就是你自己的了吗? “不,不是的。 “前些年我娶妻,也不知道这燕平的风俗是怎么回事,女方不带嫁妆就算了,还要男方出彩礼,而且要很多,开口就是四千两。 “四千两啊!我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能攒够这四千两? “也算我命好,后来找到了一个只要一千两的。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是,这才刚刚开始。 “成亲了得有房子住吧?不能再租房。可你知道最差的房子要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一万五千两起步!我想骂人你知道吗?这是给人住的房子吗? “给神的吧! “但没办法,想要成为燕平人,就得如此。最后我找了钱庄借贷,可以每月一付,这样就又被钱庄吸了一大口血,利息贵得都够再买小半个房子了! “往后三十年,我都得为这个房子拼死拼活。” 陈青给自己倒满酒,又给李大头满上,两人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大头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看样子是给陈青描述的现实吓得不轻。 陈青接着道:“这就结束了?不,仍是刚刚开始。 “成了亲有了孩子,就得给孩子找好的私塾,拜师得拜好的先生,要不然孩子往后不成器,怎么挣钱养活自己? “找到了好的先生就完了?没有。说到底,你得让孩子成器,那还不得请课外先生给他额外教授功课? “你知道这有多贵吗?” 李大头终于忍不住,吸着凉气道:“为什么要请先生额外教授功课?你混到现在这种高度,小时候不过是在乡下读了几年书,后来不都是自己努力......” 陈青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别人家都请,你请不请?” 章六一八 躺平(中) 李大头:“......” 陈青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青菜,送到嘴边的时候又停住,摇头叹息一声,末了将青菜放回碟子,愁苦怅然的道: “时代在变,我小时候能从泥巴里滚打出来,可现在的孩子不行,他们面对的竞争要激烈、残酷得多。 “别人家请了额外的先生,你不请,家里的孩子就会被成绩差的孩子超过,最后竞争不过对方。这往后要是进不了太学院,人生可怎么办? “这岂不是害了孩子一生? “所以无论额外请先生有多贵,你都得咬牙忍着。而且别人家请三个,你就绝不能只请两个。 “咱们小时候虽然苦,但在帮家里干活之余,总有时间下河摸鱼上山捉兔,没事几帮光屁股的家伙,还能凑在一起打仗。 “现在燕平的孩子,可没这么多空闲,也不敢有这么多空闲。竞争激烈啊,人家除了请先生给孩子教授功课,还教授他们修行,更教授他们其它技艺。 “还是那句话,别人家玩命提高孩子,你敢让自己的孩子掉队? “而要孩子有力气从早学到完,你敢让他吃的差了?各种好东西都得供上! “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的工钱,多半都用在了孩子身上,为人父母的,不说什么望子成龙,关键是不敢让他们变成虫子。 “我每月一百多两银子,未娶妻生子之前,每月还能花一二十两在自己身上......现在,我敢吗? “妻子要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亮丽衣衫,不然不好出去见人,会被人家笑话,孩子更是要成才......那一百多两银子,除了每月供房子的,剩下的都给了他们。 “我这身衣服穿了五年,不敢买新的;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下馆子,平日都是陪管事东家,今天要不是碰到你,我不会进来。 顿了顿,陈青长叹一声,“听说桑干河上的桃花开了,开得很繁盛很漂亮,我很想去看看,可没这个时间。等到好不容易休沐的时候,又没有力气。 “我现在三十多岁,可我觉得自己比起乡下种田的四五十岁老人来,还要精力不济,他们能上山打猎下河捉鳖,背着百十斤的东西健步如飞。 “我不行了。” 说完这些,陈青苦涩摇头,跟李大头连干了三杯。 陈青还好,李大头却是面色苍白,额头汗如雨下,眼中充满了恐惧,连身体都在颤抖,好似被恶鬼附身一样。 陈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解而又关切的问道:“大头,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该不会是被吓成这样的吧?” 李大头好不容易回过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艰涩声音变调地道: “我也是经历过大小十余战,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老卒,可我哪怕是面对眉毛前的锋利刀斧,都没有现在这么恐慌过。 “青哥儿,你说的这些,真的吓到我了。” 见李大头没事,陈青放下心来,听完对方的话,陈青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身在炼狱中的人,还没被打垮,倒是李大头这个局外人,已经快被吓瘫。 想到李大头是个意志坚定的沙场老卒,陈青就有些骄傲,觉得自己也是一名合格的战士,能在这个混乱离谱的世道,奋战到今天实属值得夸奖。 是啊,哪一个为了生活起早贪黑奋战数十年,为了家人拼尽全力片刻都不曾懈怠的人,不是合格的战士呢? “我还算是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燕平城里生活着的,为了房子和妻儿整日打拼,每月能挣一百多两银子的普通人,可不那么多。” 陈青有些自豪的说道。 李大头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禁不住点头如蒜,举起酒杯道:“青哥儿实在是人杰,我佩服不已,敬你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我多少还是有些能力的。”陈青笑着喝了这一杯。 李大头喟叹道:“青哥儿,你已经活得如此艰难,真不知那些工钱不如你的人,又是怎么在燕平这个地方坚持下去的,真是不敢想象......” 陈青摇了摇头,忽地神色怅惋:“其实,我已经没法坚持了。” 李大头愣了愣:“这......青哥儿,发生了什么事?” 陈青捏着酒杯转来转去,看着空空的被子嗓音暗沉:“东家是打造符兵的,这在天下属于高端行当,需要不俗的知识不说,也需要充沛精力。 “我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三十五岁是个槛,过了三十五岁,精力就没有那么多了,无法承受起早贪黑连日不休的劳作。 “除非是在三十五岁之前,接近元神境,成为管事。否则,必然被东家淘汰,无法继续这份差事。 “是,是有出身寒微的人,在这个年纪成为管事,可那又有多少?一百个人里面能有一个还是两个? “我算是天赋不错了,可年少时没有名师教导,没有修炼资源,这辈子就只能卡在御气境,根本无法成为这个行当里的真正大匠。 “我见过很多你口中的人杰,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情况。 “而那些出身富贵的人,有名师有资源,就算天资不如我们许多,也能达成这个目标。这些富贵子弟,二三成的人都能成为管事、大匠。” “所以我快被淘汰了。 “实话跟你说,离了这份差事,就算能找到别的行当,我的收入也必然会锐减,往后......妻子的生活,孩子的教育,都会成为大问题。” 李大头怔怔看着黯然神伤的陈青,只觉得又心疼又悲哀,同时还有一股无名之火冒了出来,不可遏制——他深深为陈青感到不平。 凭什么一个这么优秀,这么有志向,又这么能吃苦耐劳的人杰,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大头胸口如压大石,一口气憋在心里,半响说不出话来。 陈青神色黯然,自顾自地道:“不瞒你说,就算不被东家淘汰,我也快坚持不下去。 “这几年来,我常感头晕脑胀,精神不济,胸闷气短,还间歇性流鼻血,身体多了各种不大不小的毛病,怎么都调整不过来。 “开始我以为是吃得不好,但后来吃好了也没用,我以为是缺乏锻炼,可我起早贪黑没命的干活,哪里有时间修炼? “最严重的几次,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忽然就眼前发黑,摔倒在地,口鼻流血昏了过去,把家人吓得魂飞魄散。 “你知道的,我才三十五岁啊! “这正是年青力壮的时候,放在咱们乡下,那就是干活最厉害,能够保证地里收成的存在!哪家三十几岁的人会突然累倒、病死?” “可我们这里就有,而且不少。 “你不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行当,累死年青人是家常便饭,只是东家往往能把事情压下去,不让外面的人知道罢了! “所以,我看了大夫又能怎么样?根本无法真的调养,躺不了几天就得继续去上工。 “这份差事是能赚一些银子,却也容不得我懈怠,否则我很快就会被人取代。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常规范围内的人才也不缺。 “大头,你不知道,我好几次累得天旋地转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是我最慌张的时候,我不敢死啊,我死了妻子怎么办?小孩的教育怎么办? “现在小孩请先生的银子,都有一部分是向钱庄借的,还没还清...... “你恐怕不知道,在燕平这种大城池,墓地都很贵,不比房子便宜太多,我就算不考虑妻儿,都他娘的不敢死...... “咱们这些个行当,真是的就是吃人的行当,这天子脚下的燕平城,并非什么人间圣地,他娘的就是个吸血的城池! “这城池就是靠吸取人的精血而繁华的! “吸完了年轻人的精血,把年轻人变成未老先衰的家伙,自己饱了,再把被吸了精血的人踢出去,然后换下一批年轻人吸。” 陈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喘粗气,也不是是给累的还是给气的。 李大头目瞪口呆,白日见鬼,只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张大嘴哑口无言。 “由此及彼,一叶知秋,现在你总该明白,乾符年间所谓的繁华盛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李大头的反应符合陈青的预期,让他心情稍微舒畅了些,他笑了笑,接着往下说,“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个月一百多两银子,这么些年来,是挣了不少。 “可这些钱是给我自己挣得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从一开始,我的钱就不是给我自己挣的,是给有钱人挣的。 “自从我进了燕平城,我租的是地主的房子,工钱的很大部分给了他们;吃的东西是粮铺肉铺果商的,这些粮铺肉铺果商,多半还是巨商的连锁店铺; “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商人提供的;我坐的驴车是车马行的,我买的马车是巨贾制造出来的;我最多的钱用来买房子了,这些银子都进了权贵的口袋; “我为孩子请的各种先生,买的各种器具,背后无不是大户巨贾。 陈青神色萧索,举着酒杯出神。 李大头呆在那里。 半响,陈青摇头苦笑: “我这一生,信仰的是出人头地,过上有钱有地位的幸福生活。临了却发现,我现在所有的奋斗,都只是在给有钱人拼命,在为他们赚钱! “当然,衣食住行并不是不需要花钱,但都得在合理范围内吧? “不能我这样的人,还因此而生活窘迫吧? “大多数来到这个城池的普通人,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挣了不少钱,可我用这些钱提升了自己的生活品质,让自己的物质变得丰富,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升华,让日子过得幸福快乐了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这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 “给权贵地主,给有钱人做牲口、当牛马,被他们任意驱使、薅羊毛的一生? “精血衰竭后被他们抛弃,死了之后还被他们吃肉的一生? “这样的人生,有了“燕平人”这三个字做遮羞布,就值得了就有意义了?” 章六一九 躺平(下) 李大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什么感受。 他之前从没想过,他心中的富贵圣地,天子脚下的燕平城,会是如此血腥黑暗,那乾符年间的盛世,竟然是如此血腥肮脏的盛世! 陈青喝了一杯酒,盯着李大头问:“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李大头茫然摇头。 陈青又喝了一杯酒,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娶妻生子!” 李大头惊诧回神:“娶妻生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要做的事?” 陈青哂笑一声:“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可你知不知道,就是这句话,让那些权贵地主、有钱巨贾,一代又一代的,可以毫不担心下面没有被他们压迫剥削的人! “看看如今的世道,看看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孩子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没完没了的课业,无休无止的学习,哪还有多少闲暇,谈什么快乐童年? “小小年纪,就被激烈竞争的世道洪流卷入其中,面对赤裸裸的利益,今天跟这个比,明天被父母拉着跟那个比,敢放松敢懈怠吗,有快乐有心灵世界吗? “成年人一直过压力深重的紧张生活,都会心怀怨忿,戾气郁积,到处寻求发泄,不惜逮着机会就言语攻击别人,完全不顾是非黑白。 “小孩子过这样的生活,平日里又不被唯利是图的先生,教授道德匡正品性,哪里分得清什么道德可贵,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他们顾得上吗? “有闲暇的时候,哪里还能不什么新奇刺激、简单无脑就追求什么,哪管对方是不是妖魔鬼怪? “再被掌控部分舆论的权贵稍微引导利用,被周围的同伴与环境裹挟,做出视粮食如粪土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有什么奇怪? 李大头听得心惊胆战,却无法反驳。 所谓妖魔鬼怪,是燕平那些油头粉面的戏子,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经常由青楼老鸨带着招摇过市,偏偏很受少女少男们追捧。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们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怕是要彻底坏掉! 李大头再是资质普通,眼下也有如坠冰窟之感。 陈青还在继续诉说:“我们小时候虽然穷,但我们穷开心啊,小伙伴在一起哪怕是玩泥巴,都能玩出无数花样来,就算是奔跑,都有许多种奔跑的游戏。 “我们小时候过得那么苦,家里有那么多活计要帮忙,可我们依然有童年。因为课业是能念完的,一天的活计是有限的,更没有那么些竞争压力。 “而现在,孩子们没有童年也就罢了,一旦成年,我所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他们都要一个不落的经受一遍,甚至是比我们更加辛苦,活得更加没有希望。 “我爱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活得开心幸福,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生? “我自己经历了这样不堪忍受的折磨,还让他也经历一遍?我跟他有多大的仇,要让他承受这些?我一个做父亲的,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李大头身体晃了晃,要不是及时扶住桌面,都要从板凳上摔下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松林镇,没有经历过见识过那么多;他尚且年轻,还未娶妻生子,不曾去计划过孩子的未来。 现在他走了河北很多地方,见识过不少东西,今日又听陈青说了这些,只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一片黑暗,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实在是命苦到了极点。 凡此种种,让李大头欲哭无泪:“青哥儿,这吸人精血吃人血肉的世道,实在是太过骇人了,要想活得不这么糟心痛苦,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他现在是真的怕了,毕竟谁不需要渡过自己的一生呢?所以他虚心向陈青这个脑子不傻不木的过来人请教。 “有。”说出这个字,陈青长吐一口气,仿佛身上压力松了大半。 他夹起那根被他搁置许久的小青菜,施施然放进嘴里,不紧不慢的咀嚼,尽享其中的鲜嫩美味后咽下,优哉游哉对李大头说了两个字: “躺平。” 李大头不明所以,第一感觉是这两个字格外消极,转念又品味出了不一样的智慧,有一种说不出的逍遥自在的意味,好似可以凭此面对一切风雨雷电。 他认真的问陈青:“什么是躺平?难道是躺下不干事?不为生活努力了?得过且过麻木不仁,穷困潦倒也无所谓,不为将来不为家人奋斗了?” 陈青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你只是乍听这两个字,没有深入理会过,不解其中真意,难免想当然,认为这是自我放弃、自甘堕落。 “这不奇怪,每一个没有真正了解它,而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并且傲慢不屑的批评它。 “想要理解‘躺平’,你首先得弄清楚一个问题。没有考虑清楚这个问题,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躺平’二字的含义。” 李大头兴致大起:“是什么问题?” 陈青举起酒杯,跟李大头碰了一下,喝下之后看着对方的眼睛,正色问对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亦或者说,你有没有想清楚,人该怎么样渡过自己的一生,才算是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李大头又愣住了,好半响没有一个字。 这么深刻的问题,他这个俗人怎么会去想? 从小到大这些年,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玩瞎闹腾,后来懂事了,知道了父母的艰辛不已,明白了自己有人生需要负责,便按照父母的意思努力。 再大一些,清楚父母也不是万能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身边的同伴周围的人们,都在追逐金钱财富,按照挣钱多少来定义成功者与失败者。 受周围的人与大环境影响,自己也开始追逐金钱,并将其视为一切的中心,由此诞生出攀比心、虚荣心,哪怕挣不到钱,也千方百计让自己看起来富有。 再往后,金钱富贵的衍生品,例如名贵服侍首饰,大城池的房子户籍,出入高档青楼,坐拥宝马雕车,一掷千金,也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对象。 为了这些,任何东西都能拿来交换,仿佛那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人生的唯一支撑。没有这些,生命便卑微下贱,跟蝼蚁无异,不值一提,活该去死。 当然,李大头也没去死,毕竟富贵离松林镇的他有些远。 没有富贵的周围伙计、镇子百姓,也都在继续生活,只是谁有钱就崇拜、谄媚谁,谁没钱就瞧不起、鄙夷谁罢了。 加入反抗军后,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 李大头现在脑子里只有左车儿的背影,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追逐对方的脚步。做不了英雄,至少要做能跟随英雄的战士。 生命的意义,人生该怎么渡过才算不白活,这么高深的问题李大头就算想过,又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普天之下亿万之众,又有多少人想透彻过这个问题,有明确清晰的答案? 陈青也没期待李大头能给出答案,面带微笑但眼神庄重的道: “没有答案没关系,但你首先得确认一点:人活在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给人做牛马当牲口。 “人生的活法,往大了说,我们应该心系家国,为国家更美好奉献自己的力量;往小了说,我们应该让自己过得快乐幸福。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外如是。 “明白了这一点,不再没头没脑的追逐金钱财富、虚荣地位,知道自己真正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初步活明白了。 “初步活明白了,就能认识何谓‘躺平’。 “躺平是一种智慧、洒脱的生活态度,核心是摒弃功利、虚荣之心,降低旁人强加的不必要的欲望,在自在的生活中体悟生命的美好。 “这跟麻木不仁行尸走肉毫无关系。 “我们依然要努力工作,只是不必在燕平这种大城池,做那种天不亮就起子时才能下差的活计,起码不能未老先衰吧? “挣钱是为了生活,而不是反过来。哪一者更重,就看你花费哪一者上的精力时间更多。 “我们依然想要生活得更好,只是标准不再是金银珠宝、宝马雕车,一掷千金,大城池的房子户籍——不是一味摒弃这些,而是不强求。 “有大钱就在大城池生活,没有大钱就不在大城池生活。生活美好的核心是心灵闲适,没有太强的压迫力,可以追逐美好的东西,譬如桑干河的桃花。 “我们依然关心家人孩子,只是不必他们都是大城池的人,州县的人就不是人了?州县就不能住人了? “现在州县的人,可生活得比大城池的人,要舒适自在得多。 “......” 陈青说了很多,说了很久,听得李大头渐渐明悟。 末了,陈青总结道:“不要活得像个大户人家里累死累活的牲口,要活得像个湛蓝天空下自由自在的鸟儿,这就是‘躺平’追求的最高境界。 “降低欲望,过质朴率真的生活,是‘躺平’的基本要义。” 李大头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有些明白了陈青的想法,“所以你现在打算离开燕平了?” 陈青很欣慰李大头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不是地主大户,也不是有钱权贵,燕平的确不适合我。 “卖掉这里的房子,回县城去,虽然挣的钱会少,但总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可以去看春天的桃花,与孩子放风筝,孩子也能有个童年。 “俗话说心安处是吾乡,我想要心灵放松的生活,想要自己和家人更多的笑容,就是这么简单。” 李大头高举酒杯,连敬了陈青三杯。 ...... 吃完这顿饭,陈青跟李大头走出酒楼,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 到了门外的陈青,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街上匆忙的行人,声音醇厚:“我是有大志向的,年少时就想为国出力,成为这个国家的人才,不负一腔热血。 “是到了燕平后,我发现拼死拼活的工作,只是在给有钱人挣钱,跟让国家美好毫无关系,所以不得不放弃志向,离开燕平回到县城,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不是我的错,对吧?”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让李大头怔了怔,他看见陈青的侧脸轮廓刚硬、线条粗粝,只是沧桑感太过深重,抹去了眸中原有的锋芒与锐气。 在这个车水马龙、灯火如流、繁花似锦的燕平城一隅,在这个平常普通而又寂寥落寞的时刻,李大头没来由的心口发紧,呼吸有些拉锯子的感觉。 他肃然道:“是,这不是你的错。错的......的确是这个世道。” 陈青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像是绑了万斤大石: “这天下没有世外桃源,州县虽然相较于燕平、汴梁这种地方好些,但权贵地主、巨贾豪商织造的大网,已经笼罩了过去。 “我就算回县城,也无法真的摆脱被剥削压迫的命运。 “你是反抗军将士,你应该明白,我们想过的这种生活,虽然没有害谁,但却触动了权贵地主、大户巨贾等既得利益阶层的逆鳞,一旦形成有规模的浪潮,必然遭受他们强有力的反扑、打压。 “权贵大户们,掌握了这天下的大部分财富,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们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无力推翻他们。 “谁叫他们势大呢? “如今,我们没有去反抗他们,不惜夹着尾巴做孙子,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安适一些,不过想多陪陪家人孩子,让日子里多一点笑容,他们都不允许。 “你看,在现今这个世道,身为平民百姓,我们真的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连选择自己想要过哪种生活的自由,都已经没有了! “你说,这世界还有公平可言吗?我们还有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吗?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请问今日这寰宇,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李大头张大了嘴。 是啊,这个世道最混账的地方就在于,不是陈青想不做牲口,就能不做牲口的。 大户人家不会允许自己家的牛马,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任劳任怨,更不能容忍对方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撒开脚丫子奔向田野,去自由自在的追逐桃花。 穷则独善其身?不存在的。 权贵地主想的,是要天下穷人“兼济”他们这些富贵之家! 就像陈青需要借钱庄的银子购置房宅,给孩子请课外先生一样,穷人即便没有钱,也得借贷把自己变得肥美,以确保权贵地主可以吸取到足够的精血! 最讽刺的是,穷人借得钱庄的银子,仍是源自权贵大户。 牧羊,给羊吃自家牧场的草,让羊变得肥美,再薅羊毛,最后杀之食肉。 城池里被圈养的大多数平民百姓,一个个被敲骨吸髓,变得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而高居云端之上,用不怀好意的残忍笑容,俯瞰着他们的权贵巨贾,却一个个吃得身体庞大,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天空! 这个世界,是一个终极狩猎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环境,这个世界的风气,是云端上那些掌控话语权的狩猎者们,所制定的,构造的,推动的。 他们靠此掌控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成一片属于他们的巨大猎场! 而陈青这些平民百姓,被压迫剥削欺负逼迫到了这个份上,都没有说去反抗推翻权贵地主们,而是夹着尾巴主动降低生活水准。 可哪怕是这样,权贵巨贾们都不允许! 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是真的把大伙儿当牲口,毫无人性可言啊!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天下受苦受难者,已经是退无可退! 李大头深吸一口气。 这一回,他没有张嘴无言。 他的眼神渐渐坚定,如同有刀剑交击,他的五官徐徐深刻,就像是刀砍斧凿塑造出来的,他一字一句的道: “青哥儿,小时候都是你帮助我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顶在前面吧!” ...... 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李大头脑中豁然开朗,心里像是照进了什么光芒,倏忽间一片明亮,整个人有破茧而出之感。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何谓反抗军,明白了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走出松林镇至今,他第一次在左车儿伟岸的背影之外,看到了更加夺目耀眼的存在——那是一轮正在缓缓升起的,全新的太阳! 章六二零 躺平风波(1) 从河北回到燕平这段时间,固定上街溜达,在茶楼听书于青楼听曲的赵宁,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 结合一品楼、长河船行收集的各种民间要紧消息,赵宁很清楚的意识到,刚刚成立的大晋皇朝,已经悄然置于于一场大风雨之中。 这是一场看似寻常,实则关系国本与皇朝命运,以及未来方向的风雨。 积累够了,时势到了,它就出现了,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且不可逃避。虽然这是齐朝遗留,但这也是大晋需要面对的问题。 是日夜,赵宁来到一家酒楼,特意在二楼选了个靠街的雅间,给充当随从的红蔻叫了许多吃食,自己则开始闭目养神。 现如今的燕平城,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就只有他一个,王极境中期屈指可数,赵七月、红蔻、扈红练......余者皆不足以论。 在这里,赵宁想要监视谁就监视谁,想要探听什么就能探听什么。 只要赵宁愿意,燕平城在他眼中就没有秘密。 他不需要飞鱼卫,也没打算将一品楼变成另一个飞鱼卫。 酒楼街道对面的,是新晋大理寺卿张廷玉的府邸。赵宁坐下后没多久,便通过气机辨认,知道了有不少人陆续进入府邸。 他将气机蔓延出去,跟着这些人,片刻后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张廷玉的书房,里面已经有很多或强或弱,但都在元神境之上的气息。 张廷玉雄踞在主座上,睥睨满堂宾客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得志的笑意,又快速不着痕迹的敛去,换上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面孔。 “张大人,数日不见,神采愈发不凡了,可是要晋升王极境中期了?” “张大人,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咱们是同乡,都是沧州的,日后该要好好亲近才对啊!” “张大人,小弟这里新买了一批胡姬,个个身姿曼妙舞技超群,不知张大人何时有空来宴饮一番?” “张大人上任不过半载,大理寺已是焕然一新,燕平城里都不见了凶案,实在是让人佩服!” “张大人这样的大才高士,乃真正的国家栋梁,日后必定青云直上,造福万民......” 几乎每个进门的人,都要先赞扬张廷玉一番,有些点头哈腰的谄媚小人,更是腆着脸不断给张廷玉戴高帽子,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凡此种种,莫不让张廷玉从心底感到爽快。 他在国战中屡立功勋成就王极境,但就因为得罪过高福瑞,一直得不到重用,在衙门里的处境并不好。 如今,那些嘲讽他、排挤他、看不起他的同僚,都对他万般尊敬,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还有很多主动奉上厚礼交好他。 扬眉吐气的张廷玉怎能不高兴? 今日来的这些人,除了朝廷官员,还有燕平城的一些显贵,要么有权有地位,要么就有钱有产业,都是让小吏平民仰望的存在,也可谓是“往来无白丁”了。 张廷玉打量着这些人,觉得自己总算是出人头地,进入了皇朝上层,成了真正的上层权贵。 “张大人,世人谁不知道,去年陛下诛除前朝末帝时,一开始落尽下风毫无胜算,多亏张大人带头暗中相助,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后来,满朝寒门官员中,也是张大人第一个向宋氏高手出手,方使得宋氏迅速败亡,没有让皇朝王极境修行者遭受巨大损失,使天元王庭得利。 “天下功劳万千,论份量之大,莫过于救驾、从龙,张大人兼有二功,满朝何人能及?我等谁不知道,将来的宰相大位,一定是张大人的?” 说话的是个衣衫华贵的商贾,虽年过四十却没有臃肿之态,双眼之中满是精明锐利之色。 他叫马桥,是燕平城中最富有的商人,产业遍布各地。 外面的酒楼里,赵宁“听”到马桥说第一句话时,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马桥接着道:“我等能做张大人的朋友,实在是莫大的幸事,往后何愁不能横行天下?谁还敢跟我们作对,触犯我们的利益?” 他的一番话立即迎来众人附和,包括许多官员在内,都是大点其头。马桥虽然只是个商人,但结交了许多重臣,势力与财力让大部分官员都要忌惮三分。 马桥进入赵宁的视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去河北之前赵宁就了解到,此人仗着自己财力雄厚收买的官员多,经常打压同行,把很多行当搞得乌烟瘴气,甚至想要染指漕运。 张廷玉终于开口说话,他摆了摆手,仿佛在否定马桥,一脸严肃认真地道: “在座诸位只有一件大幸事,那就是如今乃大晋皇朝!诸位想要自己的利益不受触犯,也唯有效忠皇朝,多为朝廷分忧多为陛下做事。” 众人顿时神色肃然,一个个都拱手称是。 马桥忽然叹了口气:“张大人与诸公都是皇朝栋梁,为了大晋的繁荣富强呕心沥血,是值得所有人敬佩的英雄高士。 “可偏偏有些人丧心病狂,不愿效忠国家也就罢了,还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祸害同胞子民与江山社稷,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张廷玉目光凛然,盯着马桥义正言辞的问:“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做了什么事?” 马桥神色庄重,正气凛然,不答反问:“马某愚昧,请大人赐教,何谓一国之本?” 张廷玉道:“一国之本当然是人。” “不错!”马桥重重一击掌,“没有子民哪里有什么国家?可现在,偏偏有些人不想大晋有亿万子民!” 张廷玉愣了愣:“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马桥面容肃杀:“当然!他们甚至想让大晋种绝国灭!” 张廷玉立时双目通红:“此乃何人,说与我听,定不相饶!” 马桥道:“这些人在燕平随处可见!大街上到处都是!” “在燕平有很多?” “岂止燕平?皇朝四京之中,天下大城之内,多不胜数!”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不愿成亲生子!” “......”张廷玉瞪大双眼。 他一字一句的问:“一个也不愿生?” “有的一个也不愿生,有的只想生两个!”马桥沉声回答。 张廷玉深吸一口气。 一位官员顿时惊怒万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大不孝啊!” 第二位官员瞋目道:“岂止不孝!到了年龄不履行自己的责任,不给皇朝添丁加瓦,便是心里无家胸中无国,简直不忠不义!” 第三位官员咬牙切齿:“他们竟然敢只生两个?简直是丧心病狂!大晋要繁荣富强,最需要的就是人,他们竟然不多多生子,这是误国大罪!” 马桥长叹一声,神色萧索,忧国忧民:“年轻人不成亲,酒楼的婚宴谁来吃,商铺的珠宝首饰谁来买,不成亲买房,我们在大小城池中建造的宅子谁来结账? “一个个都不买房子,装潢家具各种附属行当岂不是要大受影响?不成亲生子,奶酪、玩具、私塾等等,岂不是都没了进项? “年轻人不成亲不买房子,就没有恒产,无恒产者无恒心,上工就可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牛羊都成大爷了,这还了得? “不成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一年到头才花多少钱? “这怎么能行? “我们要富贵,我们的子子孙孙要富贵,我们的买卖就必须做大,我们的产业就必须扩张。 “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愿成亲不愿多生孩子,我们的买卖跟谁做去?谁来花钱买我们的东西? “天下若是没有大量的,不能承担衣食住行的穷人,谁愿给我们做仆役,谁来为我们挖矿修宅,谁肯给大伙儿做牛马? “没有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哪还有人上人? “所以,这些人不成亲生子,就是在抢夺我们的钱财,就是在掠夺我们的地位,就是在谋害我们的性命!” 一位官员听了马桥最后一句话,不由得眼前一亮,连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谋财害命!话竟然还能这么说,马兄真是大才!” 马桥一脸正气,正要说一句本就如此,张廷玉已是咳嗽出声,满脸郑重与警告之色:“这不是耽误我们的富贵,是耽误国家前程! “大家都不生孩子,不多多生孩子,谁来种地做工?没人种地做工,哪还有江山社稷可言? “商贾的东西没人买,商贾就不能给皇朝交税,国库如何充盈?国家若是没钱,还如何保护天下子民不受异族侵略? “诸位要记住,我们商谈的是国家大事,可不是一己私利,公私要拧得清!” 众人听罢这番冠冕堂皇的正义之论,皆是恍然大悟,而后纷纷拱手,表示张廷玉教诲得是。 张廷玉要做正人君子、忠义良臣、皇朝栋梁,不愿张口闭口都是赤裸裸的私利,硬要凡事都找个江山社稷、国家前程的幌子,这是官场惯例,大家心领神会。 酒楼的赵宁听到这里,眼角不由得动了动。 他知道权贵乡绅、大户巨贾们掌控着部分舆论,平日里最擅长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蛊惑视听控制百姓思想,但没想到他们的心思已经肮脏到这种地步。 “有那么些人不愿成亲生子也就罢了,虽然人数不少,但跟整个皇朝比起来,还是细枝末节,而且很多人都只是嚷嚷......暂时不影响根本。 “得益于儒家千年的正统地位,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年轻人纵然不愿成亲生子,终究拗不过儒家道德潜移默化的影响与压迫,个人也无法跟父母亲友、家族世俗抗衡,所以绝大部分人还是要成亲生子的。 “我们的富贵地位尚有保证,短期内不必过多在意,可以从长计议。 “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已经火烧眉毛,其性质之恶劣,直接关系我们的当下利益......不,是关系国家的当下赋税,必须马上打压,立即解决!” 在官员们拍完张廷玉的马屁后,马桥立即进入今日的正题。 “何事?”张廷玉明知故问。 马桥看了看众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诸公可曾听闻‘躺平’二字?” 在座的无论官员、乡绅还是商贾,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然知道如今的皇朝之内,已经暗中汹涌着一股“躺平”的风潮,影响了千千万万的人。 见众人沉吟不语,马桥自恃财富地位非凡,当仁不让道: “如果说年轻人不愿成亲生子,还停留在‘不愿’二字上,他们少生孩子影响的也是日后,那么‘躺平’风潮影响的可就是当下了! “年青人不成亲生子,还只是让我们的房子、马车、珠宝等等生意被影响,涉及的方面有限,那么这种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影响的就是根本! “诸公,你我的财富来源、生意核心,无非就是两点,其一,生产创造出来的劳作成果;其二、买卖,尤其是百姓的购买行为。 “如今,这种‘躺平’的低欲望生活,一旦大规模蔓延开来,不仅会让之前从早干到晚、任劳任怨的牲口,不再如以往那样拼命,也会让我们招不到愿意从早干到子夜的人,这直接影响我们生产创造的财富数量! “而人一旦没了虚荣心,没了攀比心,没了炫耀财富的欲望,没了沉迷享受的热情,不崇尚纸醉金迷的日子,不膜拜财富,不把金钱看得至高无上,去过什么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只购买生活必需品,那你我的生意立马就会缩水八成以上! “这还了得? “长此以往,别说子孙富贵了,今日的豪商大贾有多少会立马变成穷人? “没了大量有钱的生意人,官员的腰包怎么鼓得起来?诸公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人上人的优越性、控制力岂不是要丧失大半? “哦,不,是皇朝赋税会锐减,国库会变得空前空虚,符兵减少军队战力大降——这要是异族他国打过来,我大晋岂不是有亡国之险?” 说到这,马桥五官禁不住一阵扭曲,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双眸之中有掩盖不尽的惶恐,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章六二一 躺平风波(2) 听罢马桥的话,在场的豪商巨贾无不破口大骂,官员们则是勃然变色。 马桥在说年青人不愿娶妻生子的时候,用谋财害命来形容对方,之前还有些官员权贵觉得这只是一个说法,但现在,他们已然从内心里认为这就是事实。 “这些人简直就是皇朝蛀虫,对皇朝已经没有半分责任感,活着就是在误国误民,应该治他们的罪!” “没了我们,没了我们给这个皇朝创造财富,前朝哪有什么太平盛世可言? “这些人不肯给我们卖力干活,就是不愿给国家创造财富,国战时他们愿意为国捐躯,现在怎么就不能为我们卖命? “难道他们不知道,给我们卖命就是在精忠报国?没有我们,哪有这个国家的繁荣富强,哪有皇朝的盛世巅峰?” “不拼命干活创造财富,不拼命买卖商货促进繁荣,国家就会贫穷,国力就会衰退,这些‘躺平’的年青人,是要毁掉这个国家啊! “可恶,可恨,皇朝就应该制定律法,制裁那些好吃懒做的混账! “我看还是给他们的工钱太多了,若是他们吃不饱,要是他们会饿死,我看还有谁敢不拼命干活,还有谁敢说‘躺平’! “......” 权贵们群情激奋,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好像妻子被抢了,又似乎爹娘被杀了,都是一副恨不得活活掐死那些“躺平”年青人的架势。 ——不,他们不会真的“掐死”对方,那样他们就不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了。 他们会一手馒头一手大棒,像驱使鞭笞牲口一样,让对方为他们卖命干活,又拼命买他们的商货。 酒楼里,赵宁听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睁开眼看向张廷玉的府邸,双眸之中杀气如剑。 正在啃蹄膀的红蔻,察觉到赵宁的情绪变化,抬起头来,在看到赵宁眼中的杀气后,一把丢了蹄膀,一抹嘴上的油: “宁哥哥要杀谁?我这就去摘他的脑袋回来!” 她已经做好出手准备,随时都能破窗而出,踏平街对面的那座大宅。 赵宁缓缓吸一口气,平复住心境,摇了摇头,没有让红蔻出手。 “躺平”风潮他很了解,作为大晋的太子,皇朝的储君,他当然不想看到这国家的年青人,失去了斗志与激情,不愿为建设国家奋力拼搏,都活得老僧入定。 如果是那样,大晋会亡得很快。 但这难道要怪那些年青人? 当然不能怪他们。 他们是受害者。 放眼整个天下,中原皇朝的子民都是最勤劳的,没有人比这里的人更能吃苦,也没有人比这里的人更懂上进。但是现在,他们被逼得主动放弃了人生的希望。 国战时期,大齐危在旦夕的时候,是何等残酷的局面? 正面战场上的王师一溃千里,但凡有战事,大齐王师必败,且死伤无数,而北胡精骑高歌猛进,不可被阻挡,排山倒海般席卷州县城池。 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下,这个国家的子民,都没有放弃希望,没有说什么躺平。 相反,年青儿郎一波又一波离开父母妻儿,逆着无边无际的逃难人潮,神色坚定步伐有力的北上,投身疆场埋骨黄沙,死不旋踵前赴后继! 这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子民,有这个国家的年青人优秀? 若不是这个皇朝给他们的绝望太大,让他们的希望丧失得太彻底,这些大好儿郎的热血,又怎么会彻底冷下来? 这些官员巨贾,这些上层权贵,驱使百姓如牛马就算了,还既想马儿从早跑到晚,又不愿让马儿吃草,临了马儿跑不动了,还怪马儿不努力没良心。 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无耻恶毒的事? 他们比草原上的牧民都不如,那些牧民至少还知道,让自己的牛羊吃饱! 国战时期,这些巨贾豪商官员权贵,跑得比谁都快,哪怕城池封锁了,都能利用特权进出自如,平民百姓死了无数,他们却大多安然无恙。 整整五年,靠着数百万儿郎的沙场血战,皇朝好不容易保住了,他们又跳了出来,将胜利果实夺到了自己手中,继续高高在上的做权贵。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发牢骚,而是如何扑灭这股‘躺平’风潮,保证国家财富不受影响,让我大晋能再造新的巅峰盛世。” 张廷玉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低沉地道。 “张大人所言极是,在下已有谋划,只是需要张大人首肯,并说服宰相同意。” 说起反制措施,马桥眼中的惶恐不安尽数褪去,取而代之以血腥残酷、充满斗志的厉芒。 张廷玉看向马桥:“说来听听。” 马桥胸有丘壑:“首先,我们要站住道德制高点,将‘躺平’定义为邪恶、丑陋、可耻、不负责任、不忠不义、贻害国家的罪恶之举。 “这可以让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大儒学士来代劳。 “其次,从官府到民间,组织各种力量声讨‘躺平’风潮,引导万民抵触、厌恶、斥责‘躺平’,让那些想‘躺平’的人成为过街老鼠; “再次,发出我们的正义声音,号召大家奋斗拼搏,借助儒家的力量,给天下万民进行思想灌顶,让百姓的思想成为我们想要的思想; “而后,找出律法依据,纠察那些正在‘躺平’的人,就像推事院那样,奖励检举揭发,把他们捉拿下狱,给他们治罪——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后,当我们消灭了‘躺平’族,初步控制了天下人的思想后,就得立马修改皇朝律法,从根子上确定,百姓就该从天亮干活到子夜; “最后,思想控制是最好的控制,世道风潮是最好的规则,让平民百姓膜拜财富,激发他们的虚荣心攀比心与金钱欲望,让他们成为消费机器!” 听罢马桥的行动方案,满堂的人无不精神大振。 方案虽然还不成熟完备,但已经具备可实施性。 张廷玉听得满脸笑容,一副很是欣慰的样子,就好像他之前绝没想到过这些。 太学院经学博士,鸿儒李亮抚摸着胡须,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年青人‘躺平’本身就极不负责任,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不起正在努力奋斗的其他人,是在危害这个国家,本身就是恶毒可耻之举!” 他这番话,迎来不少人的赞同。 就在所有人都很满意的时候,堂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诸位大人,我们一直在说,平民百姓该如何对国家负责,该为皇朝创造多少财富,可他们也是人,总该不能只有责任没有权利吧?” 马桥嗤笑一声:“他们有自由购买我们的货物的权利,这还不够?”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那声音又道:“诸位大人,如此剥削百姓,是不是煎迫过甚了?” 这话立马让满堂权贵大怒。 张廷玉循声看去,瞥见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他记得对方名叫何贞之。 “这不是煎迫,是为了国家强盛。只有百姓创造的财富多了,皇朝才能强大,才能保护我们所有人。”张廷玉教训道。 何贞之迟疑着:“国强民弱,国富民贫,国美人丑,当真合适?大人,古语有云,藏富于民......” “你懂什么!本官且问你,两个国家,前者的百姓从早干活到子夜,后者的百姓每天就干四个时辰,在彼此竞争中,谁会胜出?” 张廷玉打断了何贞之,声音冰冷,“两家店铺相争,一定是能吃苦耐劳的店家赢,同样的道理,两个商行相争,也一定是能压榨伙计所有力气的那个赢。 “于国家而言同样如此! “农夫家要耕种更多田地有更多收成,就得大力驱使老牛犁地、驴子拉磨,大晋要富强,就必须驱使百姓流血流汗,让天下万民拼了命的使劲劳作。 “这道理如此浅显,你难道一点都不懂?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莫非还有什么疑问?” 何贞之张了张嘴,好半响无言,末了汗颜道:“那样的话,我大晋皇朝,岂不是要整个变成一座血汗作坊?” 张廷玉笑了:“若是能够如此,大晋必然强大无匹,可以横扫一切,灭北胡不过弹指之间。” 何贞之说不出话了。 马桥听到这里却是眼前一亮,笑着对张廷玉道:“张大人,在下现在有了一个绝佳的,可以迅速镇压‘躺平’风潮的理由。” 张廷玉挑挑眉毛:“哦?” “敌人!给国家竖立一个敌人!” 马桥声音很大,“大晋皇朝有了敌人,平民百姓还能不卖命干活?国家有了强敌,万民就会任劳任怨!我们很容易就能统一他们的思想,统一他们的行动! “谁不卖力干活,谁就是不爱国;谁还敢闹事,谁就是国贼;谁还敢‘躺平’,那就是国家罪人! “这个敌人是现成的——天元王庭! “我们只要大肆渲染天元威胁,说天元王庭在厉兵秣马,时刻觊觎大晋江山,一直准备南下用兵,就能让大晋百姓,在忠义这面大旗下,被我们随意驱使!” 众权贵听了这话,是既欣喜又担忧。 国战刚完,大晋百姓对天元王庭的敌视与戒备还在心头,而且天元王庭很强大,渲染天元威胁很容易。 但大家都知道,去年改朝换代那么好的机会,天元王庭都只是派了不到二十个王极境修行者南下,一兵一卒都没调动,说他们会很快南侵,鬼都不信。 张廷玉正色道:“这不是我们渲染天元王庭的威胁,而是他们本身就是巨大威胁!去年的事,正好说明天元王庭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会大举南下!” 权贵们见张廷玉主意已定,自然是连连称是。 终于,何贞之忍不住了,再度出声: “诸位大人,你们是可以把大晋皇朝,整个变成一座血汗作坊,还能通过愚民手段让平民百姓觉得这理所应当,被你们卖了仍然给你们数钱。 “但你们难道忘了,现在的燕平城内外,可是有着二十多万反抗军! “这些反抗军的旗帜,一直都是为万民争公平争尊严,你们就不怕他们在反抗军大将军的号令下,突然对你们举刀相向,为民做主?” 听到何贞之这话,满堂一片寂静。 张廷玉、马桥等权贵,都没有接话。 寂静没有维持太久。 很快,大笑声接二连三的,岩浆一样爆发出来。 所有人都是一边捧腹大笑,一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何贞之。 何贞之不明所以。 好半响,马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道:“哪次改朝换代的时候,新朝不是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帜?一副要给天下所有人公平正义的样子? “然后呢?然后如何了? “哪一朝不是新瓶装旧酒?” 何贞之脸憋得通红,像个被围观嘲笑的猴子,却无法反驳这一点。 酒楼里,赵宁挥挥手,示意红蔻坐下,自己再度闭上眼。 红蔻茫然不解,一直盯着赵宁看。 良久,赵宁徐徐开口:“有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烽烟乱世,民不聊生,一家姓马的人四处逃难,却没有任何一个城池收留他们。 “最后他们一路奔逃,进了乡野,碰到一个李姓村子。 “这个村子很穷,村民们都吃不饱,马家人以为对方不会收留他们,只想讨口水喝就走,却没曾想,李家村并不因为自己贫穷,就没了良善之心,最终收留了马家人。 “而后,马家人在李家村定居下来,他们跟李家村约定,日后若是马家人富贵了,一定不会忘记李家村的恩情,必然全力帮助李家村致富。 “也就是苟富贵勿相忘,先富之人带动后富之人,大家共同富贵。 “从那时起,李家村改了名字,叫作‘共富村’。 “再后来,马家果然富贵了,很多马家人都做了官,成了手握大权的权贵。” 说到这,赵宁睁开眼,双目深邃而哀伤。 他停下了话头,没有再说。 红蔻等了一阵,好奇的问:“后来呢?马家人帮助李家村富贵了吗?” 赵宁看着张廷玉的府邸,字字如刀割:“没有。马家人成了权贵后,就不再姓马了,改了别的姓。” 红蔻张圆了小嘴:“改了什么姓?” “上官。” “改姓了上官,就不帮李家村了?” “既然姓了上官,他们眼中的李家村,就不再是恩人,而是治下之民。” “那,马家人......上官家的人,他们是怎么对待李家村,不,共富村的?” “历朝历代,官员对待百姓的方式都只有一种——牧民。他们把共富村,变成了一座血汗作坊!”  章六二二 躺平风波(3) “这......怎么会这样啊,说好先富贵的人带动后富贵的人,实现共同富贵的呢?” 善良纯朴的红蔻姑娘,完全不能理解马家——上官家忘恩负义的行为。 “这世上哪有什么先富贵的、后富贵的?天下就只有富贵的与穷困的。” 赵宁收回了看向张廷玉府邸的目光,“从古至今,富人对待穷人的方式都只有一种。那可绝不是什么带动,而是压迫和剥削。” 说到这,赵宁意兴阑珊,神色怅然,仿佛对人性已经失去信心。他从座位上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率先走出了厢房,离开酒楼。 该听的东西都已经听到了,赵宁无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这一趟过来,他收获的并非都是阴暗的东西。 通过对何贞之气机变化的精细捕捉,他大致判断出了对方的情绪,知道对方对马桥与张廷玉的谈话很是愤怒。 大晋皇朝还是有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的。 儒家学说发展至今,虽然已经彻底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但它在根子上并非一无是处,相反,能成为一种普世三观,它有它正确的方方面面。 陆瑞、何贞之这些读圣贤书的书生,没有忘记圣人的某些教导,哪怕在宦海沉浮多年,依然还有自己的底线、原则与良知,殊为难得又殊为珍贵。 天下还有很多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保持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的读书人。 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天下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正是因为有他们——哪怕人数很少,这个天下才不至于彻底陷入黑暗深渊。 他们,是天地的脊梁,是万民的希望。他们,能够走向未来。 ——世事人情,矛盾且复杂,文明史也是在这种复杂与矛盾中螺旋向前。 回到东宫,赵宁叫来了黄远岱、扈红练等人。 扈红练、陈奕本身是一品楼与长河船行的核心当家,有自己的事务需要统筹,做反抗军的当家的只是形势需要,如今皆已回归本职。 取代他们的是赵逊、赵烈等赵氏族人。 因为国战需要,赵氏在乾符十二年之前,让很多旁支偏远子弟回归晋阳,接受了秘密训练,如今赵氏的修行者力量足够强。 这些赵氏族人里,未必人人都能有反抗军那样的觉悟,愿意为天下苍生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但要说到赵宁想要赵氏长久做第一氏族的万世基业,就没有人不认同。在这个前提下,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跟他们讲一讲,他们自然能跟反抗军同一阵营。 “之前的计划需要修改。” 在黄远岱、扈红练等人进门后,赵宁直入正题,“这趟‘躺平’风波,会立马发展为一场上层权贵与下层百姓的正面争斗。 “如果没有我们相助,在当前这种上层权贵掌控绝对财富、绝对舆论、绝对力量的形势下,下层百姓必输无疑。 “今年这场大计,就从帮助下层百姓,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开始。 “维护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保证他们不做牲口的自由,让他们有争取公平的资格,就是这场战争的核心!” 赵宁的目光从周鞅、陈奕等人身上扫过,“我们要让所有平民百姓都看看,大晋皇朝绝不是维护权贵大户、巨贾地主利益的皇朝!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晋皇朝的统治基础,是这普天之下的绝大多数人,是那些正在饱受剥削、受苦受难的普通人! “大晋朝廷,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大晋皇朝,是我们所有人的皇朝!” 众人莫不俯首应诺,斗志昂扬。 周鞅、黄远岱起于微末,因为早年的自身经历,知道权贵大户是如何欺压百姓的,且本身学识广博,智慧通达,还跟赵宁游历过天下,见惯了世间百态。 他们,是仁人志士这个群体的核心代表。 而扈红练、陈奕等人,都是出自乡野的底层百姓。 他们或者自家土地被兼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或者为了更好的生活来到大城池打拼但饱受压榨,且都没有丧失本心,一直保持着善念与是非观。 他们很清楚这个世道的弊病在哪里,明白什么样的皇朝,才是天下百姓需要的。 如今,为了迎接、创造这种世界,他们没有理由不战意沸腾。 ...... 京兆府。 京兆府尹蒋飞燕,处理完案桌上的文书,喝干一碗茶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作为将门蒋氏的子弟,如果是在齐朝,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出任文官。 不过,大晋似乎没有遵循齐朝文武分流的习惯。 又或者,赵北望是为了表彰她手刃帝室王极境的功勋,还知道她善于处理民政,所以才给了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又或许,赵氏还有什么她不能体会的深意。 无论如何,京兆府尹不是一个容易坐的位置,既然成了京兆府尹,就得为了燕平的繁荣昌盛尽心竭力。 一县县令也好,一州刺史也罢,乃至京兆府尹,自身命运前程,都跟治下之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州县治理得好了,有了政绩,才能加官进爵。 这个政绩,从乾符年间开始,核心标准就只有一个:财赋。 也可以理解为财富。 乾符年间之所以有繁华盛世,就是因为从上之下,各级主官都为了让自己治下之地,变得更加繁荣有更多财富而拼尽全力。 如今,国战结束还没满两年,大晋新朝方立,正是需要增加财赋充实国库的时候,作为皇朝京师,燕平的份量毋庸置喙。 如何才能让燕平快速翻涌起来,拥有更多财富与财赋呢? 这是蒋飞燕日日夜夜苦苦思索的问题。 她答案还没找到,却先得知了“躺平”风潮,已经在燕平等地迅速蔓延开来。 听到这两个字,蒋飞燕这个京兆府尹,皇朝大员,当时便怒火攻心,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当众千刀凌迟。 蒋飞燕很清楚一点,财富,追根揭底,源于劳动创造,只有干活的人干得活越多,财富才会越多。 她恨不得满燕平的人,都变成不知疲倦的牲口,可以十二个时辰一直劳作。 而现在,这些年青人竟然想要“躺平”,竟然不愿从早干到晚,还敢不想一个月从头干到尾?那燕平的财富怎么能提上来? 她的政绩还如何获取? 简直是岂有此理! “大人,马县男来了。” 蒋飞燕起身没多久,就有下面的人来报。 马县男,指的是马桥,县男是爵位,“公侯伯子男”里男爵的一种——这是前朝的时候马桥花钱捐的。 “让他进来。”蒋飞燕坐回了案桌后。 马桥进来见礼后,蒋飞燕望着这名数一数二的豪商巨贾,知道燕平的繁荣与自己的政绩离不开对方,也不能太拿捏姿态,含笑问道: “马县男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官这来了?” 马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某为解府尹的忧患而来。” 蒋飞燕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马桥将手里的两份文书,递到案桌之上,笑容愈发浓郁:“这里一份是诉讼文书,一份是大人想要的东西,大人可以先看看。” 蒋飞燕先是拿起诉讼文书看了看,虽然内容颇为离奇,处理起来有违律法,但并不是什么大事;等她看到第二份文书的时候,先是眼前一亮,而后陷入沉思。 半响,蒋飞燕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已经开始自在饮茶的马桥道:“两份文书,涉及的重点就一个:皇朝律法。 “齐朝开朝立国的时候,为了获取天下百姓的支持,宋氏打出的旗号是为万民做主,所以齐朝制定的律法中,颇有些维护平民百姓利益的条文。 “其中有一条最重要的,也是跟马县男这两份文书中关系最紧密的,是天下受雇佣之人,每日只用为雇主劳作四个时辰。 “虽说到了乾符年间,已经没有雇佣者在意这条律法,大小城池的被雇佣者都是从早劳作到晚,多出来的时辰,工钱并不按照加班加点的标准给,律法形同虚设,成了一个笑话...... “但,这条律法并未被废除。 “眼下大晋新立,还没来得及颁行新法,一切都是‘晋承齐制’,故而齐朝的律法眼下就是大晋的律法。 “也就是说,如马县男商行的用人之法,其实都是触犯律法的,只是官商有默契,而世人习以为常,所以就不把它当回事罢了。 “可如今不是寻常时节,‘躺平’风潮正肆掠各地,燕平又是京师,如果本官判这件案子的时候,依照马县男的意思,还应允第二份文书,只怕......” 蒋飞燕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桥放下茶碗,笑得不无戏谑: “齐朝律法虽然明文规定了,被雇佣者一日只用劳作四个时辰,但也有明文说如果雇佣者有特殊、紧急情况,被雇佣者是有责任加班加点的。” 蒋飞燕淡淡道:“可那是紧急、特殊情况。” 马桥呵呵两声:“什么是紧急特殊情况?还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主事者、雇佣者说了算?当然,官府说了也算。 “乾符年间,我们把特殊情况变成普通情况,而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许可,所以才有了各城各地不断攀升的财富,方有齐朝的巅峰盛世! “如今,很多被雇佣者,早就习惯并且认同这个规矩了,心甘情愿做盛世砖瓦,做我们的牛马,大人又何必多想?” 蒋飞燕默然不语。 强者压迫弱者,一如强大的野兽捕食弱小的动物,是天地间的大道法则,从古至今都没变过。难道兔子被猛虎吃了,有人会因为同情兔子去灭绝老虎? 放在人间,就被雇佣者而言,豪商巨贾、权贵地主是强者;就普通百姓而言,官府朝廷是强者,那么强者驱使弱者也是一种必然。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强弱之分?强者还何以叫作强者?难道强者的天性是同情怜悯弱者?猛虎捕食兔子的时候,难道会同情怜悯兔子? 马桥见蒋飞燕迟疑,心中暗自嗤笑,这些做官的就是虚伪,明明想要政绩,却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圣人样子,需要他们拿出好处来打动。 “大人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我等一定会鼎力施为,相助大人治理燕平,燕平的财富与财赋必然能够快速回升,届时大人肯定加官进爵。 “而且大人不必有什么忧虑,律法允许各地各州县的主官,根据实际情况颁行民政律令,大人同意第二份文书,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 马桥劝说了一番,拿出一份礼单,摆在了蒋飞燕的案桌上。 各地颁行的民政律令,不能有悖于皇朝律法——这句话蒋飞燕没说出口。 因为原则上虽然不准,但实际上,就如乾符年间的被雇佣者,都普遍劳作六七个时辰一样,那都是可以实行的——朝廷并不会理会。 乾符年间,包括推事院年代,朝廷抓捕办理了许多贪官污吏,看似是要保证天下清平,但朝廷何曾真正处理过,这些关系民生根本的重大问题? 最终,蒋飞燕点了头。 ...... 燕平城一座普通宅子里,一家四口正在桌前吃饭,饭菜谈不上丰胜,但也不简陋,算是普通人中相对交好的那一类。 吃完饭,陈青坐到一旁饮茶,眉头一直紧皱着,忧虑深重忐忑不安。 茶喝完,他拿起一堆文书,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早早吃完饭,已经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的长子,举着一张纸跑跑跳跳过来,要他教上面的几个不认识的字。 看到那张纸上的文字,陈青浑身一僵,汗出如浆。 他没有教自己的长子,而是冷着脸起身出门。 “夫君......”刚刚收拾完碗筷的朴素妻子,在他将要出院门的时候,来到房门前,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陈青默然片刻,没有回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妻子在后面喊道:“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跟夫君生死在一起!” 陈青的背影,消失在远门外。 妻子咬住了嘴唇。 今日,衙门要审理陈青的案子。 在这件案子中,陈青是被告,原告则是他谋事的那家商行。 长子举着那张纸过来,嚷嚷向陈青妻子请教上面的字。 看到那张纸的时候,妻子面色骤变,一巴掌就甩在长子脸上,愤怒又惊慌:“谁让你看这些的?!” 孩子大哭起来。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 这样的纸,这几日已经覆盖了整个燕平,不知有多少万份。 纸张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总是自觉加班,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你总说等会儿,你总说快了,你总说下次——好在,总有人为你留灯; 你总是午夜熄灯,独自走出作坊工房,你总想,还能再好一点——好在,你不是一个人; 你总是行色匆匆,只为赶上最后一趟牛车——好在,总有一辆牛车在等你; 午夜三更,你汇入人流,汇聚成燕平城最后一个晚高峰。 这可能是皇朝最特别的牛车行,因为你不愿下差,他们也就陪着你加班。 你的节奏,就是城池的节奏;你的气质,就是城池的气质。你的全力以赴,让整座城池奔涌向前。 这里是皇朝心脏,劳动之城,是正在奋力复苏繁荣的燕平。 今日,京兆府尹布告燕平万民:我们决心用五年时间,将燕平财富总量从现在的二百七十万两,抬升至一千万两,让燕平重现乾符十二年的繁荣! 是你们,是你们,是每一个了不起的我们,给了这座奋斗者之城最的大信心。 目标已定,蓝图已绘,明天,是奋斗者希望,祝奋斗者,同光大吉! 章六二三 躺平风波(4) 陈青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发现转角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在等他的人。 陈青停住了脚步,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之色。 “青哥儿,这回马桥的商行告你,摆明了不会让你好过,你想好要怎么应对了吗?”说话的是李大头。 今日他披挂整齐,身披甲胄手按横刀,显得威武不凡。 陈青默然片刻,凄凉的笑了一声,抬头看向碧蓝苍穹,声若杜鹃啼血:“想不想好又有什么区别? “齐朝时就有谚语:道理在强弩射程之内。如今,马桥手握劲弩,而我两手空空,是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如之奈何?” 李大头仿佛没有听见陈青的话,只是盯着他问:“青哥儿可曾想好,是要跪下来投降,还是站直了战斗?” 陈青收回逼视、质问苍天的目光,沉默的看了李大头一眼,没有说话,从对方身边走上了大街。 巷子里住着的邻居,都知道陈青遭遇了什么,这会儿有人站在门外,目送陈青离去——他们中有跟陈青一起在马桥商行上工的人。 今日,陈青就要去衙门,而他们除了满含担忧的目送之外,并没有其它举动。 那几个跟陈青在一个地方上工的人,甚至都不敢跟着对方一起去衙门,顾忌商行会以为他们是在帮陈青撑场面,站在陈青这一边跟商行作对。 他们痛苦,但也只是痛苦。 陈青消瘦沧桑的背影,汇入大街上的人流,消失在长街尽头,形单影只,弱小无依,好似已经被燕平城这只巨兽吞进了肚子里。 李大头扫视一圈巷子里的人,声音低沉:“身为同一类人,今日陈青遭受劫难时,你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之时,亦无人会为你们摇旗呐喊!” 说完这句话,李大头没再多看众人的神色,转身离开巷子口。 ...... 京兆府衙门,独自一人的陈青跪在大堂上。 与他相对的那一边,是马桥名下南山商行的一名实权管事,与绷着脸的陈青不同,管事神态轻松智珠在握,偶尔瞥向陈青的眼神充满不屑与鄙夷。 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坐着的是蒋飞燕本人。今日这件案子并不大,但既然到了京兆府,她就可以坐堂亲审——应马桥之邀,她今日也必须亲审。 事实上,这件案子并不是一开始就到了京兆府,起初是在县衙,只不过南山商行不满意县衙判定的结果,这才将事情闹到了京兆府衙门。 蒋飞燕拍下惊堂木,先是问明了陈青跟管事的身份,而后看着商行管事道: “此案历时不短,县衙已经判过几次,原告却一直不服,几度鸣冤鼓上诉。你究竟有何理由,今日在本官面前,一次都说清楚。” 南山商行的管事一副极度悲愤的模样,指着陈青控诉起来。 在他口中,事情很简单: 商行前段时间接了一个货单,需要赶制一大批九品符刀出来,陈青作为商行的骨干师傅,明知这批货需要他加班加点的检验后,方能装箱出售,却一直拒绝加班,最终导致符兵未能及时售出,商行损失了一万两金。 南山商行告陈青,就是向他索赔这一万金。 但在陈青口中,事情又是另一番面貌: 他早就跟商行提出了辞工,并且商行已经应允,结果就在最后这段时间,商行强令他每天都要加班加点的劳作,要从辰时一直干到三更,且不算加点工钱。 他觉得自己有拒绝加班的权利,就跟商行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没有依照管事的意思行事。至于由此带来的巨大损失,纯属子虚乌有,是商行的一面之词。 之前县衙几次断案,都是断的陈青不用赔偿。 而现在商行揪着案子不放,每回都炮制一些不存在的证据,证明他的罪行,导致他隔三差五就要到县衙听审,已经没法正常挣钱养家,本来已经打算离开燕平的他,要一直留在这里吃老本,损失着实不小。 陈青的话说完后,商行管事勃然大怒。 他跳着脚指着陈青的鼻子怒骂,说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商行培养他重用他,让他成为了骨干师傅,对他有莫大恩德,无异于再生父母。 而他端了商行的饭碗这么久,在商行这里挣了那么多银子,居然毫无廉耻,一点也不顾念商行的大恩,还蓄意谋害商行,简直应该被流放三千里。 说到最后,商行管事向蒋飞燕道出了事情“原委”。 在他的说法中,陈青之所以辞工,就是因为达不到继续在商行做事的要求,即将被商行辞退——陈青主动提出这件事,不过是想保留颜面而已,但内心里已经十分仇恨商行。 这回商行的紧急货单,让陈青看到了要挟商行的机会。 他之所以不加班做事,就是想逼迫商行继续雇佣他,跟他签订新的雇佣协议。但商行不会用不中用的人,所以没有让陈青得逞。 陈青见要挟商行的目的没达到,就起了报复心,执意不肯加班,导致商行亏损了一万金。 所以,陈青一定要赔偿商行的损失不可! 况且,商行也没有要陈青赔偿全部损失,就是让他赔偿五千两银子而已,可谓是以德报怨,非常仁义了。 管事的话得到了陈青强有力的反驳:他没有要挟商行跟他签订新的雇佣协议,如果有,他一定要提出这件事才行,但他并没有提出。 不仅如此,他还把燕平的房子都卖了,就等着离开燕平回老家了。 商行之所以一定要他在那段时间加班加点,不过是想趁他离开之前,榨掉他的每一份劳力,让他尽可能为商行创造更多收益! 管事冷笑不迭,全盘否认。 而后,他还说他有商行的人证,可以证明陈青就是想要挟商行。 很快,这个商行人到了公堂,是另一名管事,他说陈青跟他提出过要签订新的雇佣协议,否则就不加班的事。 案子审到这里,公堂外已经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一眼看不到尽头。而在衙门外,还有更多人正赶向这里。 很显然,陈青的案子拖了几十天,已经在燕平传开,很多人都想来亲眼看看,普通被雇佣者跟大商行雇佣者之间的交锋,到底谁能获得胜利。 更直白些说,燕平的平民百姓想要看看,大晋的官府到底会不会为他们做主。 他们要通过这件事弄清楚,在往后的雇佣者与被雇佣者的争斗中,到底是谁有道理谁赢,还是谁是强者,谁的势力大谁赢。 如今的燕平,“躺平”风潮已经不小,那些正在躺平亦或者是想躺平的人,都想看看陈青这个躺平前辈,到底有没有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资格。 明眼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件案子看似简单,意义绝不普通。 如果陈青连依照皇朝律法不加班的资格都已没有,商行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肆意颠倒黑背混淆是非,而官府也不作为,不为民做主,还官商勾结,那么他们不加班的权利,恐怕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往小了说,这关系着他们以后的每日劳作时间。 往大了说,这关系着他们往后是可以做人,还是只能做牲口。 “大人,前些时日县令审案的时候,已经当众审问出了此人是信口雌黄,如今他还出现在公堂上继续作证,草民不服!”陈青神色悲切。 县令寒门出身,是个清官,这是陈青通过自身经历确认了的事。只可惜,对方只是个县令,权力有限,现在已经无法决定这个案子。 一些围观的百姓,认出了那个后来的管事,纷纷嚷嚷对方不配作证。而原先的管事并不惊慌,又说还有别的人,也听过陈青向商行提要求,可以作证。 于是,围观者无不大骂管事无耻,大骂南山商行无耻。 如果真是人证,早就一并出来做证了,哪里会折一个就新冒出一个?不消说,所谓的证人都是被南山商行威逼利诱收买了,来做伪证的。 之前案子还在县衙的时候,南山商行就是通过类似的方式,一次次拿出所谓的新证据,递交状纸鸣冤鼓,请求重新审理案子,让陈青疲于应对、苦不堪言。 南山商行多大的财力物力人力,要累死玩死陈青一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商行的这个意图,围观百姓中的明眼人岂会看不明白? “肃静!” 见堂外已经闹腾的不像样子,蒋飞燕眉头微皱,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在衙役的配合呼喝下,让公堂恢复了清净。 她是王极境修行者,哪怕坐在公堂上不动弹,也能通过气机感应,察觉出府衙门外聚集了过千之众,而且还有更多人正在快速靠近。 今日会有这么多人过来,旁观这件都没有人命的普通案子,出乎蒋飞燕的预料。围观目睹的人多了,她也不得不顾忌一二,保庇南山商行不能太过火。 “不能让他们继续扯皮,得尽快结了这件案子,免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造成太大的影响,被陛下注意到。”蒋飞燕这样想到。 念及于此,她肃容看向陈青与商行管事,做出了自己的判决: “陈青在明知商行有紧急货单,必须日夜不停赶货的情况下,不肯加班,对商行可能面临的风险听之任之,毫无半点主人翁意识,对其因此产生的损失有一定过错,故而应当承担相应的过错责任。 “本官判定:陈青赔偿南山商行白银六百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之前县令审案,都是判定陈青不用赔偿,而现在,案子到了京兆府,却判定陈青需要赔偿六百两银子! 对陈青而言,那是他半年的工钱,对普通被雇佣者而言,那可是他们一年不吃不喝,都未必能挣到的巨款! 陈青面色瞬间纸白。 他愤怒得无以复加,也悲哀得无以复加! 六百两银子,他不是拿不出来,在被商行纠缠了这么久后,他也曾想过屈服认输,赔一些钱了事,免得耽误自己回老家找事做,挣钱养家。 可现在事到临头,他发现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个判决。 那不是六百两银子的事。 也不是单纯的弱者被强者击败。 那是他碎了一地的尊严,是他被这个国家无视的公平! 是他生而为人的根本! 接受了这个判决,他还是个人吗? 昔日,国战刚刚爆发,燕平还未陷落时,他拿出一半积蓄捐给了官府,那是他在纳税之余,额外对这个国家的付出! 如果他不是已经有了妻儿,两个孩子还很小,家里不能失去他这个顶梁柱,他甚至都会持刀上阵,跟天元将士拼杀! 而现在,这个国家是怎么对他的? 失望,浓烈的失望,无与伦比的失望,让陈青感觉天都黑了,自己好似沉入了无尽的冰冷深渊。 他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把这个国家视作心腹,可这个国家却视他为草寇! 他悲愤的恨不得化身为魔,将眼前的商行管事、京兆府尹,一口咬下嚼得粉碎! 他是多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夺过衙役的刀跟官府拼命啊! 可他不能。 他还有妻儿。 他不能抛下妻儿不管,更不能连累妻儿。 陈青趴在地上,十指嵌入砖石之中,鲜血染红了地面,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盯着正大光明匾额下的蒋飞燕,咬着牙一字字的质问: “大人说草民对商行要有主人翁意识,可商行挣钱的时候,可曾给过草民半点分红?! “商行有事紧急,伙计不加班加点就得赔钱;可伙计有事紧急的时候,一天不上工就得被扣掉一天的工钱! “草民想问问大人,若是伙计加班加点的劳作猝死了,而他又刚好负责商行的一批重要符兵制造,他死了符兵没能及时制造完成,商行是不是可以到官府来起诉伙计的家人,要求伙计的家人代他赔偿商行的损失?! “我等草民,年年加班加点,日日从辰时忙到三更,未老先衰,病的病死的死,临了要被商行裁掉了,还得被商行索要一大笔赔偿?! “我等被雇佣者,不肯加班加点劳作,就得给雇佣者赔偿一大笔钱?! “大人!我皇朝的律法到底是怎么写的?它到底是只是一纸空文一个笑话,还是它让你们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压榨我们这些平民,不把我们当人?!” 章六二四 躺平风波(5) 京兆府距离皇城很近,所以跟皇城东边的东宫也不远。 赵宁都不需要踏出院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就能将京兆府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虽说陈青的案子,他早已通过一品楼知道得很详细了,但亲耳听到南山商行的管事,在公堂上有恃无恐的强词夺理,他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 南山商行恃强凌弱固然可恨,与文明社会的基本道德背道而驰,但管事那副狗仗人势,以为自己有了点地位,就对不如他的人肆意欺压的样子,更让赵宁厌恶。 由人变成的恶犬,总是比豺狼虎豹更让人恶心。 做了权贵的狗奴才,就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拼尽全力为虎作伥,压迫凌辱跟自己以往一样弱小的人,更是面目丑陋到了极点。 赵宁敲了敲案桌。 “殿下有何吩咐?”一名东宫侍卫来到堂中,向赵宁俯身行礼,等候差遣。 “扈统领准备妥当了没有?”赵宁问。 “回禀殿下,刚刚接到扈统领的人回报,再有三刻时间她便会行动。”侍卫如是回答,他刚刚本就打算主动进来禀报此事的。 赵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新的训示,让侍卫退下。 跟侍卫说话时,赵宁没收回对京兆府的气机监控,侍卫刚刚退出门,他就听到京兆府的公堂后面,有气机不凡的人开始了交谈。 京兆府二堂。 大堂在审案时,马桥在一名少尹的陪同下,正在悠然自得的吃早茶。 “马县男平日里事务繁忙,区区一件索赔案子,何须亲自过来盯着?”少尹年近四十,留着山羊须,是个寒门官员,笑得略显讨好。 马桥放下茶碗:“一件再小再寻常的案子,只要有成千上万人关注,那它就有很大影响力,不能再算作一件小事了。 “况且,这件案子并不小。” 少尹当然知道在当前形势下,陈青的案子非比寻常,他只是找个由头跟马桥搭话罢了:“本官一直很好奇,马县男为何要揪住那个陈青不放? “这件案子,马县男的商行确实站不住根脚。强行压迫百姓,引得民怨沸腾、万人唾骂,马县男就不怕南山商行名声坏了,成为众矢之,生意做不下去?” 马桥正用象牙筷架起一块桃花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他放下筷子,指着少尹笑着道:“民怨沸腾?少尹大人,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四个字有什么强大威慑力吧? “国战时期,高福瑞贻误军机,致使郓州防线被破,西河城六万将士死伤殆尽,中原差些失守皇朝一度陷入险境,天下谁不骂他不声讨他不请求朝廷办他? “可结果如何?朝廷在意这些所谓的民怨了吗? 马桥把茶点重新塞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而后好整以暇地轻蔑道:“民怨这种东西,朝廷官府在意的时候,那才有沸腾之说。 “可当民怨针对的是真正的权贵时,它难道还能扳倒顶级权贵不成? “平民百姓不过是权贵圈养的牛羊,大小作坊的铆钉,用来消费我们的商品、给我们创造财富罢了,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一个顶级权贵倒下,那才是真的笑话! “民怨民心这种东西,就跟英雄一样,都是权力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还不是弃若敝履——跟夜壶有什么区别? “我马桥会在意这些?” 这些话,马桥说得毫不避讳,傲慢之态展露无余,显然不在乎少尹怎么评判,也不担心少尹有胆子跟他作对,把这话泄露出去。就像猛虎不会在意狐狸一样。 在马桥的自我评判中,他就是顶级权贵。 少尹神色震动,佩服万分的拱手,表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实际上,作为京兆府少尹,这些事情他之前也看得颇为明白。 “马县男不在乎陈青案会引发的民怨,但南山商行若是名声坏了,恐怕......南山商行毕竟是做生意的,很多商货都是卖给普通百姓,如果百姓怨恨......” 少尹很是为人着想的提出疑问。 马桥不紧不慢的品了口茗,老神在在道: “小商铺自然怕坏了名声,但南山商行是天下有数的大商行,实力的核心是商货,只要这市面上没有强过我们的货品,还愁东西卖不出去? “而一旦南山商行没有强力竞争者,还怕掌控不了市场? “平民百姓手里才几个钱,物美价廉的东西,他们还能不买?” 少尹恍然大悟,这回是真的恍然大悟,不由得生出大拇指表示钦佩。 不过少尹也是聪明人,转眼便想到一个难题:“马县男,虽说南山商行是顶尖大商行,但摊子大了涉及各行各业,很难保证在各行业都是魁首。 “一旦某些行业冒出了商货品质出类拔萃,价格又不贵的新对手,南山商行名声不好,岂不是会在竞争中失利,被迫退出该行当,遭受巨大损失?” 少尹觉得这是个很实际很严重的问题。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这话说出口后,马桥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好似这不是难题而是个天大的笑话。 少尹不明所以。 马桥戏谑的看着少尹:“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 “新生的商行作坊,必然势力寻常,真较量起来,岂会是南山商行的对手?既然不是南山商行的对手,又怎么会存在下去?” 少尹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南山商行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对手成长起来,必然在对方弱小的时候,便用自己强悍的势力,狮子搏兔般将对方打压下去; 倘若对方的商货确实不错,那就吞并对方,将对方的商货从根子上据为己有,让对方变成为自己挣钱的下级! 少尹现在终于明白,马桥的商业王国是如何建立起来,又是如何保持地位的了。 在这个王国里,马桥就是当仁不让的王,说一不二,言出法随! 对方自恃为顶级权贵,名副其实。 两人交谈到此时,公堂上的蒋飞燕已经开始宣判陈青案,马桥将目光投过去,眼中智慧残酷的厉芒,犹如出鞘寒锋: “少尹大人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件小案子,几百两银子也好,几万两金子也罢,根本入不了马某的眼。 “但马某就是要通过这件案子,警告普天之下的被雇佣者,不听从雇佣者的安排老老实实加班加点,商行就会让他们赔钱! “商行可以没道理,可以违反律法,但商行有实力。只要商行有实力,就多的是办法耗死他们玩死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在这个天下,商行是强者,是主人,而被雇佣者不过是弱小,是牲口。 “牲口就要有牲口的觉悟,胆敢违逆主人的意思,下场就绝不会好!” 马桥的话说得霸气侧露,充满上位者不容触犯的威严,少尹感受到了那份威压,一个没控制住,手指不由得一抖,差些在人前失态。 “马爵爷不愧是人间豪杰,风采照人令人心折,本官佩服不已。”少尹拱了拱手,掩盖自己刚刚的异样,因为对马桥心生敬畏,不自觉就更改了称呼。 马桥微微一笑,端起茶碗的时候,状似随意道:“马某对少尹大人也是仰慕已久,还望日后有更多机会往来,这世间的繁华少尹大人值得多拥有一些。” 少尹心头一动,品出了马桥这话的意思:对方是要拉他上对方的船! 少尹喜不自禁,连忙道:“能跟马爵爷这样的豪杰多多往来,下官倍感荣幸。” 这次他连自称都改了。 马桥这回只是微微颔首,饮茶的时候嘴角微勾,似愉悦似讥诮。 他刚刚之所以跟少尹说那么些话,就是有意“招揽”对方,让对方为自己所用。偌大的一个京兆府,只有蒋飞燕这一个“朋友”怎么行,还得养条狗才好。 好狗谁会嫌多? 赵宁将他俩的话听到这里,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是笑了一声。 比起商行管事狗仗人势欺压百姓,将人性的丑恶、普通人的艰难展露无遗,官商勾结他早就习以为常,不会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 事实上,时至今日,赵宁已经很少会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唯一可以让他当场破防的,就只有受苦受难的百姓失去做人的尊严。 马桥的狂妄傲慢与少尹的甘为钱奴,不过是让赵宁的笑声里,略带几分杀气罢了。赵宁对付这种人的方式会很简单,行动也会很直接,根本不必有其它情绪。 少时,蒋飞燕的宣判声落入了赵宁耳中。 赵宁面无表情。 蒋飞燕,将门蒋氏这几代最杰出的子弟,族中唯一的王极境修行者,在国战期间经年累月浴血疆场,手刃过许多天元强者,屡立战功,声名不俗。 她,曾是这个天下,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战士与守护者。 并且是斗志最为坚定的那一类。 赵宁毫不怀疑,倘若大齐王师最终没挡住天元大军,蒋飞燕也绝对不会投降异族。赵宁记得很清楚,前世,蒋飞燕就是拒绝萧燕招降后,战死在了岳阳城。 而后,赵宁听到了陈青悲愤到极点的控诉与反问。 ...... 皇城,崇文殿。 地台上的皇座里,赵北望隔着一张御案,看看左前方的宰相陈询,又看看右前方的张廷玉,沉吟片刻,嗓音厚重低沉地道: “两位的意思是,大晋现在得不惜一切代价恢复经济,创造更多民间财富与国家税收,不必顾忌别的?” 章六二五 躺平风波(6) 自从做了皇帝,赵北望一直在研究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帝,王柔花给他提了很多建议,让赵北望这个单纯的悍将获益匪浅。 是以此时此刻,赵北望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表露出自己的任何情绪,让臣子可以摸清他的心思,哪怕他的心情并不如何平静。 张廷玉接过话茬,毕恭毕敬道:“回禀陛下,臣下以为,如今天下凋敝,四方不靖,而天元王庭觊觎在外,大晋方立,正是需要加紧稳固根基的时候。 “唯有国库迅速充盈,大晋的国力方能快速恢复,之后三军将士之军饷军械,文武百官之俸禄可以得到保证,人心才能稳定向上。 “追根揭底,皇朝一切所需,根底都在一个钱字。有钱万事不愁,无钱寸步难行。有钱方能国泰民安,无钱则四海难平。 “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张廷玉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实事求是的说,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对,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也是对的,文武百官都不能反驳。 张廷玉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参赞国家大事,并不单纯因为他是大理寺卿。如果只是大理寺卿,那他负责的就是刑狱诉讼,国计民生没有他太多嘴的余地。 他能跟陈询这个宰相一起,在崇文殿面见赵北望,为国家大事谏言,是因为最近朝中已经有打算,要加封他为同平章事。 有了同平章事这个职衔,皇朝之内的任何事,他都能直言进谏。 而赵北望之所以有这样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为张廷玉从龙之功很大,另一方面则是他确实能力不俗。 张廷玉出任大理寺卿后,把大理寺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燕平几乎没了冤假错案,很多之前蒙冤的人都得到了公平公正——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但眼下,赵北望听了张廷玉的话,却是失望到极点。 不过赵北望并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他在想着,张廷玉这番话或许是有自己的考量,有不得不提出这个谏言的现实基础。 想着王柔花跟他说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帝王原则,他决定先全面了解张廷玉的想法,免得自己冤枉了一个有非凡才能,而又忧国忧民的人才。 “若使民生困顿,普通百姓终其一生奔波劳碌,只能为权之奴为钱之仆,不得幸福安宁,可乎?”赵北望看着张廷玉问。 张廷玉答道:“若是国家强盛军备充足,则大晋社稷稳固,四海承平;若是国库空虚军备老旧,则外敌难以抵御,万民罹难。” 赵北望不置可否,又问:“国之根本在民,若使国富而民贫,国强而民弱,长此以往,贫民弱民可能确保国家富强?” 张廷玉答道:“国强则外敌畏惧,不战而屈人之兵;国富则官府势大,下民无造反之力。” 赵北望再问:“若使国之强能戍边自保抵御入侵,国之富能发放俸禄修桥补路,而万民安居乐业,闲适幸福,可乎?” 张廷玉态度坚决:“万民悠闲舒适,幸福安宁,与皇朝何益?唯国家强盛,陛下方能令万邦来朝,社稷永固!” 张廷玉这话说完,赵北望没再问话。 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在刚才的策对中,赵北望字字不离民生疾苦,追求的是万民幸福,核心思想是民富而后国富、民强而后国强,并认为这是大晋长久强盛之道。 张廷玉句句不离皇朝强弱,强调的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表达的中心意思是强权而后强国。 对待百姓,只要能保证百姓无力造反,则可任意驱使,使百姓成为国家强大的砖瓦。 而一旦皇朝富强、军备优良,而百姓贫弱、疲惫,那么强悍的官府就能轻易控制天下百姓,让四方万民无力反抗朝廷,以确保赵氏统治者的地位不被颠覆。 如此,大晋既能确保内部统治稳固,不被自己人造反夺了江山,又能确保国家强盛,在国与国的竞争中拥有强势地位,不担心外敌入侵灭掉皇朝。 一个统治者、一个统治阶层最核心的利益,都得到保证到了! 所以,让百姓绝对疲惫、相对贫弱,不仅对统治秩序无害,反而大为有利。 所谓绝对疲惫,是要让百姓为了衣食住行耗尽精神心力,这样他们就没心情胡思乱想,能想的都是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让自己获得轻松、光鲜一些。 所谓相对贫弱,不是说百姓没有收入,而是工钱都不得不花出去。 如果没有收入,那就不能创造多少财富、税收,只有银子都花出去了,天下才能繁华国库才能充盈。 如果再能跟愚民之策相结合,控制百姓思想让百姓心甘情愿接受现状,乃至拥护这样的皇朝,甘愿为之牺牲,那么大晋皇朝将成为统治者们梦寐以求的天堂! 张廷玉虽然有私心,是在维护权贵地主、巨贾大户的利益,但他的治国思想,对中原王朝的皇帝来说,绝对是再合理、优秀不过的致命诱惑! 见赵北望沉吟不语,张廷玉以为对方默认了自己的谏言,遂将自己今日最大的盘算合盘托出:“陛下,大晋要强盛,民间财富国库财赋是关键。 “但是现如今,很多城池开始兴起‘躺平’风潮,不少年青人竟然不想好好干活,努力奋斗,为国家创造更多财富了! “这是思想流毒,必令国家贫弱!臣恳请陛下准许,让臣等扑灭这股风潮,让大晋皇朝的子民,重新焕发生机活力,为国家富强而奋战!” 话说完,张廷玉密切注意赵北望的神色变化。 只要赵北望应承此事,那么今日蒋飞燕对陈青案的处理结果,包括马桥之前散发的纸单,就会变得名正言顺,不可被推翻,不能被质疑! 这场镇压、扑灭“躺平”风潮的行动,就算是成功! 赵北望没给张廷玉答案,而是看向陈询:“宰相有何见解?” 陈询拱手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张大人的谏言很合理。” 赵北望又沉默下来。 此时,张廷玉已经很笃定赵北望会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这不会有什么意外。 在来之前,他就说服了陈询。若是没有宰相支持,张廷玉不会也不敢在崇文殿跟赵北望说这些。 在对待“躺平”风波上,世家与寒门都是上层既得利益者,有一样的立场。 他张廷玉如今是寒门官员的顶梁柱,而陈询则是世家代言人,寒门与世家都认同、支持的事,就已然是定论,哪怕是皇帝,也不能给出相反意见。 皇帝治理四方统治皇朝,不可能离开世家与寒门,赵氏的力量也不可能比得上世家与寒门的联合,赵氏的意志远不能撼动世家寒门的联合意志。 而在张廷玉看来,很明显的一件事是,这皇朝中除了世家与寒门,就再无别的强大力量存在,赵北望没有第三个依仗可以用来抗衡世家与寒门。 赵氏之前是统率过反抗军,打过为民做主的旗号,但那是为了赢取天下民心,方便夺取宋氏江山。 现在赵氏成了皇族,最重要的就是维护自身统治。 开朝帝王通过造反夺取江山,但在自己即位之后,是一定要推行忠义道德,不准其他人造反,甚至不准其他人有反抗念头的。 所以,大晋已经没有反抗军。 今时今日,在大晋,寒门与世家的统一意见,就是皇朝的意见。 赵北望纵然是想反对,都无从反对,没有力量反对!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张廷玉跟陈询的想法,就是大晋皇朝的想法,必被得到贯彻执行!这,就是影响力,就是真正的权贵,就是顶级权势! 追根揭底,权贵,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天子,不过是权贵的代言人罢了,朝廷官府,不过是权贵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罢了,两者皆无力也没有可能与权贵为敌! 权贵想做的事,权贵想打压的敌人,权贵想要推行的国策,就是这个国家想做的事,就是这个国家的敌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大计! ——这,便是国家主人的含义! 马桥之所以在蒋飞燕面前,都没有任何恭敬之色,更是把京兆府少尹当狗养,正是因为他的财力与势力格外雄厚,是真正的顶级权贵,有资格这么做。 大齐皇朝不会灭了马桥——纵然可以灭了马桥这个人,也灭不掉他身后的庞大势力,随后就会有张桥李桥出现。 张廷玉看着赵北望,等待对方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京兆府已经在审陈青的案子,他敢这个时候才来跟赵北望提出,要对方同意扑灭躺平风潮,而不是在得到赵北望的答复后,才让蒋飞燕酌情决定如何审理陈青案,就是因为张廷玉跟马桥早先都知道,赵北望的答案会是什么。 赵北望没有理由反对他们。 说到底,他们本就是一体。 终于,赵北望从沉思中抬起头。 他看了看张廷玉,又看了看陈询,脸色逐步变红,眼中怒气渐渐展露,气势节节攀升,仿佛整个人正在向猛虎蛟龙转化。 这让张廷玉与陈询都是一阵错愕诧异。 赵北望不再遮掩自己的怒火,一字字地道:“好!既然你们选择与天下人为敌,那就休要怪朕心狠手辣!” ...... 京兆府公堂。 陈青的连番质问掷地有声。 他虽然只有御气境的修为,却吼出了惊雷横空的气势,盖过了围观百姓的议论不说,连两边的衙役都有不少被震得失神呆滞。 而当陈青的话吼完后,府衙内外鸦雀无声,现场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人群中逐渐厚重的喘息声,与一双双正在充血的眼睛,则在宣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咆哮公堂,蔑视本官,侮辱律法,实乃胆大包天,来人,带下去,压入大牢!” 蒋飞燕无疑敏锐捕捉到了群情激奋,她没有任何迟疑,抢在有人爆发之前果断下达命令,结束今日之案,让众怒没有发泄的对象,“退堂!” “草民不服!大人......” 陈青大声呼喊,站起身还想做些什么,一名元神境官员已是闪身而至,一拳轰在他的小腹,将他全身力量打散,也让他后面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旋即,元神境修行者抓住陈青的衣领,就要把他带走。 与此同时,府衙差役开始用水火棍推着百姓后退,打算关闭大门。 但就在这时,元神境官员忽然浑身一颤,如同被长针刺中了脊椎,转瞬双膝便是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陈青面前,膝盖将地砖都碾得爆裂粉碎! “何人胆敢在京兆府放肆?你想要干什么?眼中还有没有朝廷?想造反不成!”正要离开的蒋飞燕,停住脚步转身,沉着脸看向大门外,眸中凶光毕露。 门外的平民百姓在嘈杂中让开了一条道路。 出手的人还未露面,沉稳厚重的声音已经在所有人耳畔响起:“你问我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好,我告诉你。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章六二六 联合起来(1) 蒋飞燕怔了怔,眼中满是匪夷所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盯着京兆府大门一动不动。 她觉得荒诞,却笑不出来,她感到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她涌起杀气,但又迟疑着没有立即出手。 堂中的陈青在蒋飞燕强势命令抓他下狱,并且退堂的时候,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渺小感,怒气与真气被京兆府官员一拳轰散时,满心的悲凉无处诉说。 却不曾想,不过是眨眼间,京兆府官员便跪倒在他脚前,浑身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好似正代表京兆府给他赔罪。 陈青心胸豁然开朗。 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句话,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声音着实太过悦耳圣洁,如同天籁,让他忍不住欣喜。 南山商行的管事则是惊讶无比,但很快冷静下来,脸上刻满了对螳臂当车者的浓浓不屑,以及想要看好戏的戏谑。 大门内外的燕平百姓,俱是浑身一震,大感不可思议,狂喜者有之,兴奋者有之,诧异者有之,情不自禁转身回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国战之前那几年,青衣人除恶刀之名就已传遍大江南北,他们的许多事迹都成了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青衣人活动“猖獗”之地的官吏富人,对青衣人是既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们不知所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忍不住战战兢兢、万分忌惮,不得不收敛言行。 寻常百姓,平日里就算没有被权贵地主祸害,也难免被官吏、巨贾高高在上的呼来喝去,但凡是在俗世间沉浮过,谁对上层人物会有发自内心的好感? 对他们而言,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就是正义的化身,是这个混乱黑暗世界中的一束光明,是物欲横流中的一片纯净,是他们对道义的信心所在! 对青衣刀客,哪一个良善之辈不是敬佩有加? 正因如此,国战时期,才有那么多热血儿郎,秉承道义,前赴后继血战沙场。 然而国战时期,青衣人销声匿迹,在更加离乱的战争大局里,齐人需要为了生存与明天拼命厮杀、奋力挣扎,他们渐渐被很多人忽略、遗忘。 国战之后,青衣人再度出现在普罗大众视野中时,人们惊喜的发现,他们已经是河北义军一份子。 是带着底层百姓为了公平与尊严,不畏强权,敢于挺身跟官府跟权贵正面作战的反抗军英雄! 那段时间,是一束光明变成一大片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 也是青衣刀客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 绝大多数人都对他们赞叹不已。 很多受苦受难的百姓,都希望青衣刀客能带着反抗军席卷整个河北,将压在他们头上的,为富不仁的权贵地主尽数掀翻,给他们都带来公平与尊严。 如果反抗军杀到了近前,他们愿意主动倾力相助,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拼杀出一个让他们有幸福生活的新世界。 然而,河北反抗军最终没有席卷整个河北。 这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的一面是,他们不用再担心战争与兵祸会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坏的一面是,青衣人与反抗军能否继续它之前的事业,成了未知之数。 新朝新气象,本着对赵氏的信任,一般平民希望着大晋能有新的国策,大刀阔斧改革弊政,让他们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必被权贵巨富压迫得那么狠。 可时至今日,大晋开朝立国已过半载,眼下连春耕都已完成,皇朝却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岂止是没有大动作,是根本就没有动作。 除了花大力气保障秋收与春耕,从江南调运了很多物资钱粮外,大晋皇朝并没有任何新政,来解决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 何谓根本? 根本就是上层权贵巨富、地主大户等统治阶层,对普通人的压迫剥削问题! 皇朝上层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皇朝官吏都在加官进爵,巨贾豪商们财源广进——而这一切跟普通百姓毫无关系。 这个世界的规则,依然是它一直以来的规则,未见新天的曙光洒下。 终于,百姓对大晋皇朝渐渐失去了期望,对赵氏失去了信心。 之前百姓们还有青衣人、反抗军可以期盼,满心想着等到对方杀过来,自己就能摆脱被当作牲口驱使、压榨的命运,获得人的公平与尊严。 他们甚至做好了为此奋战的准备。 但是现在...... 反抗军已经是朝廷王师,名字虽然没改,却已被视为跟禁军同类的存在。 至于青衣刀客——皇朝已经不见青衣刀客。 很多百姓们绝望了。 对这个国家绝望,对这个世界绝望。 这绝不是一个对普通平民友好的的国家,相反,它是一个谄媚强者的世界! 因为绝望,陈青辞掉差事,打算回老家;因为绝望,躺平风潮兀一出现,便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处蔓延,并点醒了大量百姓,收获无数拥趸。 在这种情况下,今日的陈青案,更像是一场仪式。 一场皇朝上层权贵,宣告自己拥有绝对强权的仪式;一场普通百姓,向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单纯天真美好新世界,告别的仪式。 当蒋飞燕手中的惊堂木落下,代表皇朝强权的威严宣判声,在每个人耳畔炸响时,燕平百姓忍不住怒火中烧,却又悲哀、无力的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一个再简单不过,却被皇朝宣扬的道德面纱所遮掩,被他们自己心中的美好希翼所欺骗的事实。 这个事实是:世界的规则一直都是弱肉强食! 就在这些无权无势、没有大量财富没有显赫地位的普通平民,被残酷血腥、冰冷恶臭,能够腐蚀心智与热血,让他们变得麻木呆讷的海水包围时,他们听到了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此时此刻,上至九霄下到黄泉,再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十三个字更加动听。 也没有再有一句话,比这十三个字更有力量! 门内门外的燕平百姓,禁不住心跳加速,其中一些热血儿郎,更是心跳如鼓、血涌脑门。他们生怕自己听错,连忙齐刷刷的向来人看去。 下一瞬,他们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一袭青衫的人! 他们施然前行,气度晏然,每一步都轻松写意,仿佛面前的不是京兆府,只是菜市场,好似他们不曾出手伤了皇朝官员,只是教训了一个泼皮。 绝大多数百姓并不认识这两人,但人群也不乏有识之士。 “范......范将军?” “是反抗军的范子清将军!” 有人认出了走在后面的范子清。 听到“反抗军”三个字,不少人目光立即变得火热,很多人都是深吸一口气。 反抗军的王极境将领,那可是地位非凡。 对方此时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说出那十三个字?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记起了一件事。 何谓反抗军? 那是反抗压迫剥削的大军! 是与平民百姓并肩而立,对上层权贵开战的大军!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范子清前面的那名青衣人身上。 能让范子清走在后面的,必然是反抗军排名靠前的几个当家——现在叫统领,那么此人是谁? 公堂里,正大光明的匾额前,面沉如水的蒋飞燕,看到进门的两位青衣刀客、反抗军统领,既震惊又迷惑,一时间怎么都弄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朝廷大军的将领,竟然在京兆府公然伤了京兆府的官员,还当着千余百姓的面,说什么除恶、昭示道义? 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不成? 大晋皇朝难道是恶人遍地之国?大晋朝廷难道没有道义? 这两人想造反?! 直到对方畅通无阻的踏进了大门,蒋飞燕才回过神。 她盯着走在前面的扈红练,满脸都是警告之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扈统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扈红练莞尔一笑:“当然知道。” 她说的是知道,但在蒋飞燕看来,对方的样子分明就是不知道! 蒋飞燕一字字道:“你现在是朝廷将领,是大晋臣子,不是江湖草寇,更不是叛军当家! “身为大晋武将,冲撞京兆府衙门,打伤朝廷命官,煽动百姓对朝廷的敌视情绪,这是多大的罪你可知晓? “扈红练,你还想不想活了?!” 扈红练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笑容稍微一浓郁,妩媚妖娆之意便浮现在殷红的唇角:“蒋大人,不想活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身为大晋亲民官,在公堂不思为百姓做主,审案不依照律法,致使良人蒙冤,百姓怨忿,你这可是在玷污朝廷,妨害社稷,误国误民啊。 “蒋大人,渎职至此,已是国家罪人。你,准备好迎接国人的审判了吗?” 蒋飞燕被气笑了。 她看傻子一样看着扈红练:“国人审判?扈红练,你是不是草寇做久了,脑子里都是水?历朝历代以来,岂有什么国人审判之说? “本官告诉你,这天下只有一种审判,那就是官府审判犯人! “而谁是犯人,最终也只能由官府来决定! “扈红练,本官只警告你一次:现在就给本官滚出大堂!否则,皇朝法度、朝廷威严必不容你。马上就滚,立刻!” 扈红练没有跟蒋飞燕争辩。 她真的转过了身。 面向大门内外的百姓,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有的只是郑重肃穆。 扈红练用一种神圣的语气问道:“我,反抗军统领扈红练,现在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回答本将,你们要不要审判京兆府尹?” 百姓们无不愣住。 他们怔怔看着扈红练,似乎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意思。 百姓审判官员? 从古自今哪有这种事? 场中鸦雀无声。 扈红练没有问第二遍,更没有催促之意。 这个问题,必须要百姓们亲自回答。 蒋飞燕嘴角微扬,就要出声讥讽不知所谓的扈红练,竟然想靠一群愚蠢无知的百姓来对抗她,对抗官府,简直是痴人说梦丧心病狂。 “要!”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公堂边响起。 红着脸的陈青用尽所有力气大喊:“我们要审判京兆府尹,请扈将军做主!” 话说完,陈青面朝扈红练重重拜倒在地。 燕平百姓听到陈青的大喊,无不精神一振,纷纷从茫然惊诧中清醒过来。 “大胆刁民,竟敢造反,当诛九族!” 在百姓们发出声音之前,蒋飞燕抢先厉喝一声,抬起手臂,二话不说,遥向陈青猛地拍下!霎时间,王极境的修为气机勃然爆发,掌风如电,霎时便到了陈青身前! 以陈青御气境的修为,被这一掌击中,会当场化为齑粉,连惨叫声都不可能有。 掌风中了陈青。 却只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仅仅拂起了陈青几根头发而已。 因为它在半途就被尽数拦截、轰散。 “你......”蒋飞燕转头看向扈红练,又惊骇又愤怒。 扈红练没有等她说完,拳头已经重重砸在她的脸上! 王极境中期修行者的一拳,哪是王极境初期能够硬抗的,蒋飞燕的鼻梁当场被打碎,一股鲜红的鼻血当即飙飞而出,在正大光明的匾额前划出一道弧线。 身为江湖修行者,扈红练出手凶悍,对敌向来是得势不饶人,当下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将对方往自己胸前猛地一带,膝盖重重顶了上去! 嘭的一声闷响。 蒋飞燕的脸再度遭受重击,脑袋不由自主猛地向后扬起之际,可见五官已经变形,鲜血糊了一脸,牙齿蹦飞不知几颗,当真是惨不忍睹。  章六二七 联合起来(2) 在陈青喊出那句话后,回过神来的燕平百姓们,本来是要出声响应的,孰料他们还没张嘴,公堂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这让他们张开的嘴巴,一时之间忘了合上不说,还越长越大,以至于下巴看起来像是要掉在地上。 在他们眼中,京兆府也好,反抗军将领也罢,皆为朝廷官员,而且无论蒋飞燕亦或扈红练,都是真正的上层权贵。 京兆尹的品阶虽然只有四品,但蒋飞燕本身却有侯爵爵位,扈红练就不用说了,身上依然挂着反抗军统领的职衔,名义上仍有数万部曲。 而且她本身亦有伯爵爵位。 在涉及百姓的问题上,从来都只听说官官相护,而这两个新朝的真正大人物,竟然真的就为了百姓的事,一言不合就在京兆府打起来了? 扈红练出手还那样重,蒋飞燕还被打得那样惨? 加上范子清,反抗军的两位统领是真要造反不成? 天下又要大变? 可大晋才成立多久? 燕平百姓心潮翻涌,无法平静。 蒋飞燕连遭重击,头晕神眩面目全非,但她毕竟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悍将,经验丰富心智坚定,知道在千钧一发之际该如何寻觅生机。 趁身体后仰的姿态,她本能地左臂护脸右臂摆拳,用尽修为之力将扈红练的下一次进攻化解,闪电般拉开距离,成功暂时脱离被鱼肉的命运。 随手一抹脸上的血污,在蒋飞燕尚显朦胧模糊的视野里,扈红练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姿态闲适,并未追击过来,好似从未出过手,高手风范展露无遗。 蒋飞燕从扈红练高高在上的眼神里,再清楚不过的捕捉到了那一抹浓浓的讥讽,就好似在扈红练看来,她不过是一只蚂蚁。 蒋飞燕羞怒难当,浑身如火烧。 她事先没想到,扈红练敢这么果断会这么果断对她出手,而且一出手就如此凶悍,半分情面也不给她留。 若是早料到这一点,她又怎么会去理会陈青? 直到这一刻,屡遭重击的蒋飞燕仍是没有弄清楚,扈红练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的,她不清楚,想破脑袋也没有答案。 因为无论是为陈青做主,还是重拾青衣人的身份,在蒋飞燕看来都是与朝廷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除了丢掉性命祸及家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扈红练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不可理喻。 被不可理喻的人,以疯子般的行为,当众殴打得伤痕累累,颜面尽失,蒋飞燕气得不轻,她死死盯着扈红练,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 但她不敢有半分异动。 连口出狂言都不敢。 祸从口出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打不过对方,两人有境界上的本质差距,在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连逃跑都难,惹恼对方只会让她再遭受一轮遭祸。 “扈红练,你到底要干什么?!”蒋飞燕银牙紧咬,一字一句的问。 她虽然无法脱身,但却不担心自己无法解围,她俩的交手虽然短暂,但王极境的气机碰撞足以惊动朝廷,若无意外,马上就会有皇城的高手重臣来查看情况。 难逃灾殃的只会是扈红练! “我已说了,今日,你要接受国人审判。”扈红练没再多看蒋飞燕一眼,步履轻松的走到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看向将百姓拦在栅栏外的衙役:“既然是国人审判,怎能将百姓挡在门外?放百姓进门,在院子里摆上板凳让大伙儿坐。” 而后又对燕平百姓道:“你们中出来十二个人,到公堂上,与京兆府尹对质。” 衙役们看向蒋飞燕,都没动弹,目光迟疑。 蒋飞燕怒道:“自古以来,都只有官员审讯百姓的规矩,百姓哪有审判皇朝官员的权力?你这是与朝廷为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扈红练摆摆手,轻而易举将那些不动弹的衙役,拂苍蝇般拂得四散倒飞出去,她笑得艳丽而又圣洁,说出来的话顺理成章,有着不担心被质疑反驳的自信: “百姓为何不能审判官员? “若使皇朝主人是平民百姓,如若这皇朝有真正的公平,强者跟弱者有相同权利,凭什么只能让官府单方面拿捏百姓,而百姓没有节制官府的能力? “你的话才是滑稽,你的规矩才是荒唐。 “而今日,这些不知所谓的规矩与律法,得改了!” ...... 二堂。 大堂的动静,马桥跟少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从陈青面前的京兆府官员跪下开始,他们的脸色就变得难看。 难看是因为愤怒,被找茬者冒犯的纯粹愤怒。 等到扈红练对蒋飞燕动手,将蒋飞燕打得满脸是血,他们的愤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浓烈的惊惧与慌乱。 “禁军......反抗军将领进攻京兆府,这......这是要造反?” 少尹刚刚因为坐上马桥的船产生的喜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不成反抗军要重操旧业,跟朝廷为敌?他们要祸乱燕平?” 少尹骇然不定,转头看向马桥,却发现对方眼中的恐慌仿佛满溢的水,连身体都在颤抖,仿佛正在被押赴刑场。 少尹也恐惧,但他不能理解,马桥为何会恐惧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马桥,当然无法理解。 对马桥而言,最危险的事便是下层百姓群起造反,最害怕的对象无疑是反抗军。 他在莫州、瀛州等地的产业管事,回来后都跟他说得很清楚,反抗军收缴了他们的全部财富分发给了底层平民。 对马桥而言,反抗军比洪水猛兽还要恐怖,一旦对方杀过来,他的商业王国会在转瞬间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他的财富会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他会彻底沦为无钱无势的普通人! 那是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其实马桥很清楚,反抗军在征战河北时,并不是对所有富人地主、大户商贾都采用血腥镇压的手段,也不曾把富人官吏斩尽杀绝。 反抗军有他们的标准,来决定他们如何对待富人地主。 这个标准很简单,只有两点:其一,过往是否有鱼肉百姓的恶行,是否引发了百姓成规模的怨忿,如果有,轻则财富被全部剥夺,重则性命不保。 其二,如果恶行不彰,没有多少百姓怨恨,反抗军就会给这些富人地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能捐献出部分钱粮给穷苦人家,亦或是送给反抗军充当军饷,就可以对他们秋毫无犯。 具体捐献的钱粮多少,根据他们过往的行径决定,如果在百姓中名声不怎么好,有些横行乡里但不严重的举动,那就得捐献五六成。如果是良善之家,造福了乡里,平日里经常修桥补路接济穷人,义举在百姓中有口皆碑,那一个铜钱一粒粮食都不用出,反抗军还会对他们以礼相待,保护他们不受趁火打劫的宵小侵害。 ——这种富人地主极少,反抗军征战河北数十县,碰到的不过只手之数。 而南山商行能成为皇朝之内数一数二的大商行,产业遍布各地,涉及诸多行当,平日里无论是打击同行还是压榨伙计的手段,都堪称令人发指,民怨沸腾。 所以反抗军对待南山商行的策略,格外简单粗暴——收缴全部财富,对有罪管事一律严惩! 马桥之所以如此惊恐,就是知道一旦反抗军杀到了眼前,为了获取百姓支持扩大声势,定然首先拿南山商行开刀! 谁让他们最被普通百姓痛恨呢? 而他马桥,下场只会有一个——尸首分离! 纵然反抗军最终事败,被朝廷镇压下去,但只要他们闹起来,他马桥就危在旦夕! 换言之,寻常富人地主、权贵官员,面对反抗军并非死路一条,若是行得端坐得直,什么事都不会有,纵然有些许污点也未必没有机会,可他马桥不行。 故而此时此刻,马桥才会比少尹更加恐惧。 “爵爷,你......”少尹见马桥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被对方这副鬼样子吓得心头一抖。 “你快去禀报朝廷,我先回去做些安排!” 扈红练还在殴打蒋飞燕时,马桥就已经脚底抹油消失在京兆府,跑得干脆利落,比见了光的老鼠都快。 少尹嗔目结舌,呆在原地:“这,这......这厮,竟然是王极境......” 马桥是王极境的高手,让少尹始料不及,对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修为气机,他一直以为对方顶多元神境。 少尹马上就知道,也唯有拥有王极境的修为,马桥才能迅速脱身,若是修为稍微低一些,哪怕是元神境后期,今天都得栽在这里。 因为马桥刚刚消失,话音尚未落下,范子清的身影就陡然出现在了少尹面前! “王极境?藏得挺深。” 范子清向马桥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若有所思,而后他看也没看一脸懵懂的少尹,随手一扒,将还被反应过来的少尹夹在腋下,离开二堂回了大堂。 ...... 东宫。 湖中的莲花枝叶茂盛,不过花苞尚在酝酿中,还未到盛开的时节,倒是五颜六色的鱼儿正在欢快的四处巡游,已经开始享受春末的暖意。 一袭长衫的赵宁站在亭边喂鱼,眉眼闲适不见波澜,简单的动作却有几分行云流水之意,洒脱自然不无意境,好似这件事已经做了数十年。 数十年是没有的,十数年却是有了,重生之后没两年,他就有了喂鱼的习惯,到了如今,只要呆在府中,每日都会带着食料过来。 就好像这其中有他的道。 “殿下,扈红练已经到了京兆府,正在发起国人审判。” 走过来的黄远岱在赵宁身后三步处站定,禀报这场风波的最新进展,“南山商行的马桥当时也在京兆府,不过他已是王极境修行者,让他跑了。” 其实不用黄远岱特意禀报,赵宁也知道京兆府的情况,甚至清楚马桥眼下的具体位置,淡淡地回应道:“跑得了老鼠跑不了洞,不着急。” 章六二八 联合起来(3) “燕平风云际会,大晋皇朝注定了,要从今日踏上不同的道路,殿下现在是否要出门?”黄远岱问。 大晋立国之后,赵宁就只做了一件事,在去年秋收与今年春耕时,巡视河北州县,考校提拔俊才。 除此之外,赵宁什么都不曾理会,哪怕新朝初立,万事繁杂,他也不曾为赵北望分担多少具体事务。 平日里,赵宁只是高屋建瓴的,跟赵北望、赵七月等人商议一些国家大计,余者都交给了黄远岱、周鞅等人主持。 剩下的时间,赵宁全都用在了修炼上,现如今,赵宁王极境后期的境界已经趋于圆满,但距离天人境仍有不小距离。 事实上,自重生以来,这是赵宁第一次在修炼上遇到阻碍瓶颈,莫说不得其门而入,连天人境的门槛在哪里都没有摸到。 虽说赵宁的真气已经凝练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步,但也仅此而已,要成就天人境需要很多条件,真气凝练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远不是全部。 是以,赵宁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拿来修炼。 御气境、元神境,都是赵宁前世便成就过的境界,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哪怕是王极境,赵宁前世虽然因为根基受损难以触碰,但也有诸多思考成果。 彼时赵宁想的是帮助赵七月踏入那个境界,以便让对方保全自己保护赵氏。 重生后赵宁不仅多了很多时间、磨砺,还跟赵玄极、干将莫邪等人有过许多交流,所以成就王极境也是轻而易举,并没有什么滞涩。 但是现在,天人境就像是九天之上的星辰,能够看得见,却难以触碰。 没有人能给赵宁以现实经验与指导,毕竟满天下就只有元木真一个天人境。故而一切都需要赵宁自行摸索,顶多有先贤的一些记载,但终究有所隔阂。 修为不能决定一切,并非万能,但它至少是九千九百能的。赵宁要塑造一个全新的天下,将中原皇朝的文明推上新台阶,必须要有至高修为来震住局面。 破而后立才有新世界,要建立新世界,就得与整个旧世界作对、厮杀,并彻底打破它,在某种程度上,说一句举世皆敌并不为过。 有些时候,那是比面对元木真更加凶险的局面。 收敛思绪,赵宁回答了黄远岱的问题:“是要出门,不过也不必着急,该我出面的时候,我自会出面。” 黄远岱拱手道:“皆遵太子教令。” 赵宁回头看了黄远岱一眼,笑道:“先生今日为何如此多礼、拘谨?” 要是换作寻常时候,“皆遵太子教令”这样的话,只可能是周鞅来说,就黄远岱而言,之前那个是否出门的问题,都显得格外多余,毕竟问不问没有区别。 黄远岱稍微放松了下身体,勉强挤出笑容,并不忌讳什么,直言道: “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关系着大晋皇朝的存亡,更关系着中原文明能否向前迈进关键一步,就此摆脱改朝换代的死胡同,真正实现长治久安。 “如果这天下果真会有大同社会,人人都能安居乐业,下层不受上层压迫剥削,我中原文明能够如日当空光耀未来,那一定是从今日开始。 “兹事体大,已经不是语言所能形容,我辈读书人——千百代读书人穷极一生,所能追求的最大理想莫过于此,这是真正的千古大业...... “与之相比,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追求,都显得太过渺小苍白。或许,也唯有从今日开始的这一战,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平天下’。” “我黄远岱能够亲眼目睹新世界的曙光,能够亲手触碰新世界的轮廓,实在是历朝历代读书人所不能拥有的幸运,也有圣人先贤所无法背负的责任。 “仅是置身其中为希望而战,黄某已是激动得忘乎所以,读书人的最大荣耀莫过于此。身为七尺男儿大丈夫,能有今日,此生已是无憾矣......” 话越是说到后面,黄远岱的声音就愈发有力,并且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且颤抖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双臂双肩都跟着抖动。 勉强把话说完,黄远岱已是泪流满面,他面朝赵宁俯身而拜,以头抢地,用嘶哑变调的声音喊道: “殿下乃是神人下凡,注定了要救万民于水火,让中原文明光照四海,黄远岱身无长物,能为殿下牵马坠蹬,平生之愿已遂,虽九死犹不悔!” 言罢,黄远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宁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无论任何言语,在黄远岱的理想与操守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黄远岱嗜酒如命,言行不羁,不修边幅,举止洒脱,但他是个性情中人,从始至终都是。 正因为根子上是性情中人,他才能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也因为是性情中人,他从没忘记一个读书人的毕生追求, 所谓仁人志士,不外如是。 ...... 京兆府。 在扈红练说出那句律法与规矩,今日得改的话后,蒋飞燕涨得满脸通红。 她有心反驳一句“千年规矩与律法岂是说改就能改”,但感受到扈红练的巨大威压,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百姓们在看到面前的衙役倒飞出去后,终于确信,扈红练是真要带着他们审判京兆府尹这个朝廷的四品大员,皆是激动兴奋不已。 但当扈红练要求的那十二个上公堂的人,一时间却没有凑齐,不仅如此,哪怕面前没了衙役阻拦,真正立即踏入院中的人也不多。 激动与兴奋不假,但上层与强权、朝廷与官府数千来的威压也不假。 站在人群中,身边有千百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情绪、想法,呼应英雄的正义行为,但要他们脱离人群的无形保护,只身上前,却不能不畏惧。 很显然,无论强闯官府还是大闹京兆府,亦或是审判蒋飞燕,都是对朝廷对皇朝的挑战,是与整个国家机器为敌。 事后官府追究起来,出头的椽子会有什么后果? 就眼下而言,站到公堂之上的那十二个人,必然被京兆府的官吏记住,事后也容易纠察,哪怕只是进入院子,也难保日后不被揪出来。 如果这是造反也就罢了,大家有掀翻朝廷建立新朝把握的话,不必担心事后被官府捉拿治罪,在事情是正义的时候,当然可以“群起攻之”。 可如今这局面不是。 发生在京兆府的这一幕,仅仅是反抗军的两名将领在带着大家“闹事”,他们甚至不能代表整个反抗军,力量太过微薄,事的也不算太有“大义”。 今日就算审判了蒋飞燕,给了陈青尊严,维护了大家心中的公平,难道明日朝廷就不会推翻今日的审判结果? 那大家闹这一场,不就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面对京兆府威严的公堂,面对公堂背后的国家强权,大多数人都害怕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很少人站到了院子里,敢上公堂的的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前者见后者畏缩,也不由得胆怯起来。 平民百姓无畏的时候非常无畏,但懦弱的时候也极度懦弱。 扈红练瞳孔微缩。 她感受到了百姓的情绪。 不过下一刻她内心又放松下来。 走上堂的几个百姓,虽然有人左顾右盼,但也有人意志坚定站得笔直,院中还有人继续走上堂,而在衙门大门外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往前挤,想要进院上堂。 扈红练眼中有了笑意。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勇气,举目望去虽然大部分人表现得不如人意,但依然有数十人具备挺身而出的勇气。 人世间的勇士豪杰本就稀少,而在大门附近的数百人中,就有数十人成为脊梁,那么天下的豪杰之多,已经足以支撑这个世界大步向前,迈向新的世界。 这天下只要还有仁人志士,就能保有希望,有成规模的仁人志士,这个世界就可以变得光明。 扈红练其实已经安排了人,混在人群之中,在必要时候上堂、进院,以防局势不向预定方向发展。如今看来,她是不用给这些人隐蔽传达命令了。 这时,范子清将少尹从二堂带了出来,丢在了公堂上,而后退到一边。 啪! 惊堂木一拍,扈红练面容一肃:“升堂!” ...... 从京兆府到南山商行总舵,马桥只用了几息时间。 总舵是一座五进大宅,修建得富丽堂皇,论价值不下于寻常世家的府宅,仅是各门的护卫加在一起,便有百十人之多,院中的元神境高手双手都数不过来。 “爵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马桥刚进门,一名管事便迎上前。 面色阴郁心情烦躁的马桥打断对方:“召集燕平所有管事,立即赶到这里,一刻之后,谁要是不到,这辈子就不用再端南山商行的饭碗了!” 管事不敢怠慢,连忙召集元神境高手去传令。 “爵爷,这是发生了何事?”马桥刚进中庭,心腹大管事连忙来问。 马桥眼中寒意无限:“总有刁民要闹事,总有疯子要发疯,说到底都是觊觎我的财富,好啊,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下手重了! “你立即联络所有受了我们大量贿赂,跟我们一条船的官员,记住,只联系五品以上的,让他们立即派心腹过来! “还有,必须要请动张廷玉,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 “告诉他们,风暴已经降临,想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得跟我一道镇压这场风波,用实力告诉那些疯子跟刁民,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在做主!” 话说完,马桥深吸一口气。 事情或许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眼下也就是两个反抗军将领,在京兆府发疯,煽动百姓闹事而已。 但他向来行事谨慎,习惯未雨绸缪,宁可多做不可错过,眼下必须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襁褓中!  章六二九 联合起来(4) “殿下,中书省有人来了。” 赵宁离开湖边的时候,周鞅带着一名中书省的侍郎,脚步迅捷的走了过来。 没有事先通报得到赵宁允许,就能直接进入东宫的官员少之又少,眼前的中书侍郎陈安之,当然算一个。 简单见了礼,陈安之对赵宁道:“反抗军的扈红练、范子清两人,大闹京兆府的动静,已经传到了皇城。 “兹事体大,需要立即处理,但宰相不在台阁,我等去禀报陛下的时候,得知陛下正在崇文殿跟宰相与大理寺卿议事,不见任何人。 “事情耽搁不起,中书省的同僚推举下官来见太子,希望殿下能拿个主意。” 现在说的是公事,得公事公办,陈安之言语很严谨。 时至今日,赵宁依然是反抗军大将军,反抗军的将领在京兆府“闹事”,赵宁无论出于哪个身份,都应该在这个时候主持局面。 赵宁边走边道:“待会儿你可以出去告诉那些官员,我正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外物; “陛下既然在跟宰相与大理寺卿议事,那就等他们事情议完了再去禀报,或许不用等待太久。” 军中将领大闹京兆府,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很严重的事,军方衙门和文官衙门都能出面解决,但因为赵宁是反抗军大将军,可以处理这件事的人就很少。 陈安之理解了赵宁的意思:拖。 没有皇帝、宰相和赵宁的允许,擅自去动反抗军的将领,没出岔子还好,要是处理不当让事情闹大了,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沉默片刻,陈安之忽然道:“宁哥儿,扈将军与范将军两人,可是听了你的命令在行事?” 这个疑问不单单是陈安之自己有,也是替文武百官问的。 没有赵宁的授意,反抗军将领没道理也不敢大闹京兆府,还搞什么“国人审判”这种前所未有的事。 当然,这也并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人总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谁知道扈红练、范子清在想什么。但赵宁在这个时候“闭关修炼”,就容不得别人不怀疑。 赵宁不置可否,不答反问:“你是不是也觉得,‘为民做主’这四个字,只是赵氏打出来,用以凝聚人心推翻齐朝的旗号?” 当初陈安之在陈氏处境最微妙、艰难的时候,到郡王府找赵宁,听了赵宁一番天下为公的话后,带着陈氏投靠了赵氏,这才有后面陈询跟宋治翻脸的情况。 陈安之沉声道:“我当然相信那是宁哥儿的理想,也相信赵氏的真心,但......” “但别人不相信,连宰相都不相信。”赵宁面无表情接过了陈安之的话。 陈安之低头道:“是。” 赵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肯定尽全力劝说过宰相。宰相现在跟张廷玉一条心,也怪不得宰相,谁叫赵氏说出来的蓝图,是前人从未真正去做的?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以来,每个造反的枭雄,都说自己是为民做主反抗暴君暴-政,可到了最后,他们都只是用百姓的命,去赚取自家的帝王大业。 “宰相不相信很正常,相信了才是怪事。” 陈安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跟赵宁是发小,两人从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泥巴,要说对赵宁的了解,天下只有魏无羡能跟他相提并论。 但就是因为了解赵宁,陈安之才不是十成十的相信赵宁。 赵宁并不是从小就怜悯苍生疾苦,有让平民百姓不受压迫的理想的,与之相反,在国战爆发之前,赵宁都不曾表露过这种心志。 现在赵宁突然说要为民做主,要让人人有公平有尊严,要消灭贵族世家特权阶层,实现天下大同,陈安之纵然能相信个七七八八,又如何能做到十成十相信? 他的确劝过陈询,尽力劝过,但在后者做出强有力的反驳后,他找不到太有力的论据来支撑自己的信念,最后被对方夺了气势与道理。 正因如此,眼下的陈氏,才跟张廷玉等绝大多数官员一样,把大晋当作跟齐朝相同的存在看待。 “宁哥儿,我......”陈安之欲言又止。 赵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着道:“放心,陈氏虽然没有看清局势,但家风纯正,族人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晋还不至于就此为难陈氏。 “不过,这场风波之后,陈公恐怕不能继续担任宰相了。 “你应该明白,新朝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宰相。” 陈安之松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宁接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安之,宰相老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让他的思想认知早已成为定势,不可能被改变。 “陈氏要想有未来,只能靠你,而你要有未来,则必须融入时代潮流、天下大势,我相信你能做到——创造一个美好新世界的战斗,难道不值得你献身?” 陈安之沉默片刻,肃然颔首:“我当然能够为之献身!” 赵宁再度露出笑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的燕平城,为什么会有一场国人审判了吧?” 陈安之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之辈,但事到如今,哪里还能不理解赵宁的用意? 自从大禹立国,建立夏王朝,这天下的人就有了三六九等之分,贵族高高在上,享有荣华富贵与各种特权,平民百姓莫能与之相争,只是被放牧的对象。 数千年的历史,早已让等级尊卑深入人心,官府的强权令人畏惧,权贵的地位不容挑战,平民百姓的思想被奴役了千百代,自己都已认同这一点,根深蒂固。 成亲要门当户对,穷人儿郎配不上富家千金,世家子弟就该成为焦点,普通良家子没有资格跟官员巨富的后代平起平坐...... 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核心,是人人平等,这不仅是对权贵官府的挑战,也是对百姓自身意识的颠覆。 大晋要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首先就得让百姓意识到,官府并非高人一等,权贵也不是人上人,穷人与富人拥有一样的权利义务、人格尊严与国家地位。 而这其中,没有什么比官府与百姓的关系,更加核心的存在了。 只有皇朝官员的权力能够被百姓节制,只有让百姓从心底明白,官员不仅不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应该享受他们的敬畏,而是被他们缴纳的赋税养活的,被他们雇佣了,为他们的利益与这个国家的大计办差的,应该被他们监督的存在,他们有审判、罢免官吏的权力,才能让他们的平等意识觉醒。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赵宁看着陈安之正色道,“官员的俸禄,是百姓发的,官员的权力,是百姓赋予的。 “既然百姓能给官员权力,自然也能收回这种权力。 “能够维护百姓利益的朝廷,百姓认可并支持;不能维护百姓利益的朝廷,百姓当然能够换掉它——这是国家存在的根本道理。 “说到底,百姓聚集在一起,建立这个国家,给国家以权力,本质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如果国家的存在背离了这个初衷,那就是对国人的背叛! “这,就是大晋要建立新世界的原因,只有这样,大晋才能长存。 “安之,你可明白了?” 陈安之双目瞪大,震动不已,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的三观受到了狠狠的撞击。 良久,他惊骇不定道:“宁哥儿,这......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道理,百姓......百姓未必意识得到,我们......我们......” 他不知该作何言。 赵宁道:“之前百姓意识不到,是因为统治者的思想控制,但你不能保证百姓永远不会觉醒。一旦百姓觉醒,发现皇朝面目可憎,则皇朝必然倾覆。 “而我要的,是大晋永世长存。 “所以,我不忌惮百姓觉醒,甚至愿意推动这种觉醒,因为大晋朝廷不是百姓的敌人,而是百姓的可靠同伴。 “我们应该联合起来,也必须联合起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为了美好世界而战斗! “如此,当国家强大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强大,无坚不摧不可被战胜的强大。若得如此,四海之大八荒之广,都能任意翱翔,不惧怕任何挑战!” 区区天元王庭,也就根本不值一提。 陈安之讷讷半响,嘎声道:“宁哥儿,你......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你......国战之前,你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赵宁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 “一方面,是国战之前那五年游历天下,与国战期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有所领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干将莫邪这两位世外高人。” 他没提自己两世为人带来的触动。 陈安之知道干将与莫邪是谁,明白在战胜元木真的两场激战中,这两人功不可没——没有他们,齐朝说不定都被天元王庭攻灭了。 但陈安之没有见过干将莫邪,更不曾深入跟他们交谈过,所以并不能理解对方到底是怎么个“世外高人”法。 “老板娘与老书生两人,是这天下最有见识的人,他们的智慧非我辈能及。能够跟他们相遇相知,是我的幸运。” 赵宁露出由衷的笑容,“而现在,我想把这种幸运,传递给全天下的人。” 章六三零 联合起来(5) 京兆府。 正大光明的匾额下,扈红练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公堂上,陈青与十二名平民站在一边,蒋飞燕与少尹、南山商行管事站在一起,在他们之外,就只有坐在案几后,记录堂审过程的两名书吏。 先前位列两班,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被扈红练赶出了公堂。 在她的解释中,公堂审案首重公平,故此不会再有刑讯之事,所以负责衬托官员权力威压百姓、给嫌犯用刑的衙役就不必存在。 院中的长板凳摆了好几排,坐着百十名布衣,大多面容肃然正襟危坐,也有人显得颇为新奇、不安,左顾右盼。 扈红练已经说明,他们是堂审的见证者,也是监督者。无论官员还是原告被告,倘若有明显的不正当行为,他们可以有序出声反对,乃至一起中止堂审。 在他们后面还站着密密麻麻的燕平百姓,他们或激动或期待,或紧张或迷茫。他们的公然存在,是为了昭示堂审的光明正大,不惧任何人监督。 至于京兆府的其他官员,则只能站在公堂之外的两侧抄手回廊下,伸长脖子围观堂审,却不能有任何妨碍堂审的言行举止。 此时此刻,京兆府的气氛很肃穆,也很怪异。 一场从未有过的审判,在扈红练拍下惊堂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所谓国人审判,简而言之,便是百姓审判官员,由公堂之上的十二位平民根据大晋律法,来判定官员罪责,再由院中百十名百姓,判断堂审是否公正。” 扈红练神色严肃,言语清晰,“既然是堂审,自然得有原告被告。 “蒋飞燕身为皇朝官员,渎职犯罪危害国家,是为公诉案件,国家即为原告,今日权且由范将军代表朝廷,本将主持堂审。” 说到这,她看向范子清,“范将军,你可以开始了。” 范子清轻咳一声,上前一步,看了面色阴郁的蒋飞燕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照本宣科的开始诵读状纸。 范子清并非状师,对皇朝律法的条文并不那么清楚,好在状纸是早就准备好的,列出了蒋飞燕的各种罪责,他只要读出来即可。 这也就是说,蒋飞燕今日如何判定陈青案,早就被料到了。 蒋飞燕的罪责总结起来无非是贪赃枉法,残害百姓,渎职危害社稷这些,等到状纸念完,交给了扈红练,再由扈红练交给陈青等人传阅,范子清道: “扈将军,本将虽然代朝廷状告蒋大人,但本将既不是大理寺官员,也不是状师,对皇朝律法的具体条文并不十分清楚,请扈将军允许本将的状师来协助。” 扈红练点了点头,对堂内堂外的所有人道: “为体现堂审公平公正,避免强权直接压迫弱者,精通律法者算计不懂律法者,自此之后,但凡案审,原告与被告都必须有自己的状师。 “范将军,本将允许你的状师上堂。” 说到这,扈红练看向蒋飞燕:“蒋大人,你如果有信任的状师,可以请对方来协助你;如果没有,本将会给你指定一位,你放心,那一定是专业状师。”蒋飞燕早已憋得脸色青紫,双拳紧握。 她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她战功赫赫,是封侯的存在——有侯爵爵位,朝廷的四品大员,燕平地方主官京兆府尹,今日竟然被扈红练一个反抗军统领,区区伯爵,在京兆府自己的地盘上,被当作嫌犯在千百人面前受审,实在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 最让她觉得荒唐不能接受的是,她一介朝廷命官,竟然还要被一群泥腿子判定有没有罪! 而扈红练偏偏还煞有介事,言行举止庄重无比,使得荒诞更上层楼。 在蒋飞燕看来,扈红练这分明就是在赤裸裸的羞辱她,把她当作猴子耍! 身为世家子弟,皇朝权贵,她丢不起这个脸! 若不是对上扈红练毫无胜算,又时刻被对方的修为威压着,她已经暴起发难,跟对方同归于尽! 置身于这场闹剧,每一刻对蒋飞燕来说都是痛苦折磨,她现在只期望朝廷快些派人过来,将扈红练、范子清抓起来。 对于扈红练的话,蒋飞燕充耳不闻,什么状师不状师的,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在乎。这个时候,她但凡是理会扈红练,那都是一种自我侮辱。 最终,扈红练给蒋飞燕分派了一个状师,为蒋飞燕辩护。 这场国人审判意义非常,无论蒋飞燕如何抵触,扈红练都会稳步推进下去。事到如今,蒋飞燕早已没有选择。 堂审很快进入第一个具体案件。 范子清看向陈青:“陈青,据本将所知,蒋大人在审理你的案子时,一方面贪赃枉法,接受南山商行的贿赂,一方面渎职枉法,加害了你,让你的公平与利益蒙受损失。 “可有此事?” 陈青精神一振,终于明白自己还站在公堂上的原因,当下毫不犹豫:“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这么说你愿意出堂作证了?”范子清问。 陈青看了看蒋飞燕,又看了看堂上堂外的官吏、百姓,一时间思绪万千,犹疑顿生。 他当然也怕,害怕无论今日扈红练、范子清闹出什么动静,众人给蒋飞燕定什么罪,都会在朝廷重臣到来之后,被推翻一切结果,并将闹事一干人等捉拿下狱。 平心而论,这种可能性至少也有九成。 在他的认知中,今日所谓的国人审判,不仅是跟官府为敌,跟朝廷为敌,也是跟数千年来的皇朝体制为敌。 甚至说一句与天下权贵官吏、地主大户为敌都不为过。 他虽然有御气境的修为,但追根揭底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跟官府为敌的下场可想而知,今日之后,他很可能跌入深渊,彻底失去人生希望,乃至祸及妻儿。 陈青看见蒋飞燕在闭目养神,压根儿不屑于理会他。 他看见南山商行的管事目光轻蔑,暗含冷笑与讥讽,好似在看一只马上就会被碾死的蚂蚁。 他瞧见堂上的十二位平民,转头看他的目光充满迫切期望;他还瞧见堂外的无数百姓,正饱满期望的看着他,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天下的良心之光。 陈青想起今日出门时,李大头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要跪下来向权贵投降,还是愿意挺直腰杆战斗? 在他离开小巷尚未走远的时候,他也听到了李大头最后对小巷邻居说得那句话: 身为同一类人,今日陈青遭受劫难时,你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之时,亦无人为你们摇旗呐喊! 这一刻,人生三十多年的各种经历,在陈青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 每日辛勤劳作咬牙坚持的痛苦,忽然流淌而下的鼻血,偶然站起身的晕厥; 管事无情驱使时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嘴脸,同伴疲累过度突然倒下的身影,亲人病危请假不得,探望回来之后被当作旷工开除的好友...... 陈青握紧了拳头。 这个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就该被当作牲口一样压榨,不配做人吗? 他明明只是想离开南山商行、离开燕平,回乡下过自己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多一些时间陪伴父母妻儿,享受人生本来的简单乐趣,为什么连这都不能? 此时此刻,一个不算好但有可能是此生唯一的反抗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是该怯懦的背弃同伴,一如既往的向权贵低头认输,还是该跟堂上堂外那些同样遭受剥削的人,联合起来奋起反抗? 忽地,陈青瞳孔微缩。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站在堂外百姓人群中,做普通人装扮,正紧紧看着他的人。 那是李大头。 站得笔直,悍卒气质一览无余的李大头,再也不是玩泥巴的乡野小子的李大头。 目光接触,陈青读懂了李大头的眼神。 那是信任的眼神,也是要护卫他周全让他放心的眼神。 一瞬间,陈青回想起当初在燕平偶遇时,临别之际李大头的话:小时候都是你帮助我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顶在前面! 是的,这一次,的确是李大头跟他的反抗军同袍,顶在了前面。 而且是为他的事顶在他的前面! 刹那间,陈青喉咙硬如磐石,通红的双眸浸泡在了热泪中,燥热的身体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曾今那个什么都不懂,算不得聪明性子也算不得好的普通乡野小子,如今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成长为了一个能够冲锋陷阵、保护朋友的精锐悍卒。 而他陈青,昔日还算优秀,被同村小孩子视为榜样,在大城池闯荡出一些成果的俊彦,怎么就胆小怯懦到了今日这种地步?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双目时,陈青布满血丝的眼眸里,已经尽是无所畏惧的战意。 今日,他要跟所有饱受剥削而敢于反抗的平民百姓站在一起,他要跟反抗军联合起来,一起向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要他们的命的权贵上层开战! 他要让他失去公平尊严的蒋飞燕付出代价,他要掀翻吃人不吐骨头的南山商行,他要打倒面前这个到了此时还将他视为蝼蚁的商行管事! “范将军,陈某愿意作证!” 陈青转头看向范子清,字字千钧的做出了回答。 章六三一 联合起来(6) 南山商行总舵。 “张廷玉在皇城出不来?”听罢手下的回报,马桥气得差些摔了手中的杯子,好歹是强行忍住,没有在手下面前表露出明显异样。 现在不是需要展现雷霆之怒让部属畏惧的时候,而是需要表现镇定来安定、统一人心之际。 “为何?”端起茶碗的马桥顺势喝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问。 心腹管事一五一十道:“确切情况如何,属下不知,只是听人说宰相和张大人去见陛下了,一直没有回来。” 马桥念头闪烁,惊疑不定。这有可能是巧合,张廷玉现在是赵北望面前的大红人,经常被赵北望叫去议事,眼下这种情景再正常不过。 马桥出身寒门,跟世家没什么来往,交好的朝臣都是寒门显贵,自从高福瑞死后,他在朝中的最大靠山就没了,如今张廷玉是他在朝廷的最大依仗。 今日出了京兆府这么大的异变,他很可能被乱流冲击,正是需要拉着张廷玉共进退的时候。 没有妄下论断,马桥接着问道:“皇城出动了几名高手大臣,去平京兆府的事?” “大东家,没有人,皇城没有人去京兆府!”心腹管事既疑惑又忐忑的回答。 正放下茶碗的马桥心头一抖,差些将茶杯打翻,好在他心机深沉,心里虽然惊骇得厉害,手腕终究是纹丝未动,连脸色都无变化。 “皇城一点动静都没有?”马桥不死心,本着谨慎的原则多问了一句。 “也不是没有。听说中书省有人去东宫了,但并没有什么后续,太子好像在闭关的紧要关头,一时半刻不会出面。”心腹管事知无不言。 他的消息来源是朝臣中跟他们亲近的人,都是比较准确的。 听到这里,马桥的眼神抑制不住的沉了下来。 “我就说区区两个反抗军统领,怎么敢公然大闹京兆府,还煽动民愤,原来幕后果然是有大人物在笔走龙蛇......”马桥咬牙切齿。 管事一愣,惶恐道:“大东家的意思是......” 马桥冷哼一声,精明而阴鸷的眼神,在这一刻愈发显得锐利: “太子是反抗军大将军,他不在别的时候闭关,偏偏在这个时候不露面,要说这事跟他没有关系,傻子都不会信! “反抗军将领煽动百姓大闹京兆府,这么恶劣的大事件,能拿主意的宰相与陛下,偏偏也在商议要事不见外臣,天下会有这种巧合?” 一听说今天的事是太子主使的,还极有可能取得了皇帝的支持,管事吓得嘴唇发紫——蒋飞燕之所以被国人审判,可是受了他们的贿赂! 蒋飞燕落不到好,他们南山商行岂能安然无恙? 官是的嗓音开始颤抖:“大东家,太子他......为何要指使麾下反抗军大闹京兆府? “就算太子与陛下认为蒋飞燕断案不公,冤枉了陈青,只需要一个命令,就能为陈青讨回公道,令蒋飞燕授首。 “他们何必闹出国人审判这样的波折?让官府朝廷威严扫地?与所有权贵阶层为敌?这对太子跟陛下有什么用处?对大晋皇朝有什么好处?” 马桥虽然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但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心神却分外冷静:“能是因为什么?无非是想整顿吏治,找个由头开始,找一群人开刀罢了!” 管事恍然大悟。 作为马桥的头号心腹,他当然是见多识广、思维敏捷之辈,眨眼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大晋取代齐朝虽然有一场战斗,但算不上战争,战争烈火没有烧遍大地,不曾将齐朝弊病烧毁,这次的改朝换代,说是宫变更加恰当。 所以,大晋的社会面貌与吏治情况,完全就是齐朝的模样,什么都没改变。 连人都还是之前那些人。 在这种情况下,齐朝内部的各种问题,自然也就延续到了大晋。 齐朝因为这些问题而灭亡,大晋若是不大刀阔斧革除弊政,岂不是大难在即,很快就会重蹈齐朝覆辙? 治国先治吏,也有说治国唯治吏,大晋决定改革弊政,必然要处理很多枉法官员与枉法权贵,这回蒋飞燕跟南山商行完全是撞在了枪头上! “大东家,那我们该怎么办?南山商行可不能坐以待毙啊!”自家成了被开刀的对象,管事预感大祸临头,禁不住惊慌失措。 “赵氏要自己生,却要以我们的死为代价,我们岂能答应?” 说这句话的时候,马桥就像是一只经年累月吃人的猛兽,浑身高高在上的威严冷酷之气,“我们现在就去见那些赶过来的官员。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实力够强,就不愁会被人夺走财富。赵氏整肃吏治是为了安天下,可不是乱天下,若是动我们会让燕平大乱,他们便只能换个对象!” 马桥不知道赵氏对付南山商行的具体方法,但从今日京兆府的陈青案,他多少能够窥见一些端倪。 审查蒋飞燕,将南山商行贿赂朝廷大臣,压榨迫害平民的事情抖出来,而后对南山商行进行清查,并在清查过程中翻出种种违法罪证,从而封掉商行...... 这种常规操作,马桥用膝盖也能想到。 若是这种情况成为现实,那么南山商行就成了赵氏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自此开始,赵氏就能对大晋所有豪商巨贾的商行展开全面清查。 马桥不在乎其它商行的生死存亡,但南山商行绝对不能成为靶子!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在今日京兆府的堂审结束,朝廷打算对南山商行动手时,发动那些收了他们许多钱财,已经成为他们保护-伞的官员,相继上奏,从各个角度赞美南山商行。 一定要把南山商行对国家的贡献、对皇朝的作用夸大说明! 马桥来到厅堂时,堂中已经坐着十几名官员,以及十几名此时脱不开身的大臣的心腹随从,他们看马桥的目光,不是仰视就是敬畏,最不济也是平视。 马桥一一见礼,显得不慌不忙。 齐朝之时寒门崛起,无数出身“寒微”的庶族地主,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或者出仕为官身居高位,或者经商有成显赫人前,成为皇朝的上层权贵。 马桥通过建立自己的商业王国,以商贾的身份成为寒门顶级权贵之一,在朝野拥有巨大影响力,本身就是寒门崛起这个潮流的一部分。 寒门崛起不仅会在朝堂上塑造一大批寒门重臣,也会在民间塑造一大批寒门巨富,高福瑞成为参知政事,马桥成为皇朝豪商,是某程度上的交相辉映。 说到底,所谓寒门崛起,就是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权力与财富的过程。 自古权钱不分家,掌权的官员自然会有钱,有钱的巨富也不愁无权。 马桥的打算很简单,只要朝堂上为南山商行说话的官员足够多,那么这些官员到底说了什么其实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展现出来的态度。 众意难违,影响力形成了,皇帝也不能不顾百官意见。况且大晋还是新立之朝,根基未稳,皇帝要是不把群臣意见当回事,独断专行,下场绝不会好。 宋治不愿被群臣掣肘,想要绝对皇权,结果如何? 到时候,南山商行只需要丢出去一名管事,就能承担贿赂蒋飞燕的罪责,压榨陈青的行为,也能解释为管事跟陈青的私人恩怨,跟商行无关。 南山商行最多就是出来道个歉,缴纳一些罚款而已——甚至可能连象征性的罚款都不用。 至于朝廷想要杀鸡儆猴的意图,换个对象便是,马桥甚至可以推荐一个商行——他的某个实力不俗的竞争对手。 朝廷不用担心这个竞争对手没有劣迹,在如今这个世道,但凡是豪商巨贾,必然有诸多压榨伙计、违反律法的事迹。 毕竟,这个皇朝,眼下就是一座血汗工厂,并靠此缔造了乾符年间的繁华盛世巅峰。 在这种现实潮流面前,不压榨伙计不钻律法漏洞,不喝人血不吃人肉的商行,根本不可能壮大。 马桥在主位上坐下,老神在在、智珠在握的环视众人一眼,正要开口说话,一名管事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跑到门外,跟站在彼处的大管事一阵交头接耳。 大管事神色剧变,顾不得马桥正在跟众显贵议事,连忙来到马桥身旁,附耳急声道:“东家,大事不好!下面的人开始罢工了!” 马桥心头一沉,杀气顿生,恨不得食人肉寝人皮,表面则不动声色,淡淡问:“有多少人?” 伙计群体罢工这种事,很久不曾听说了,似乎那只存在于落满尘埃的历史中。在马桥看来,只要罢工的伙计不多,问题就不会大,很容易解决。 “超过了千人!东家,管事之下,八成的伙计都已罢工,他们聚集在各个作坊、大商铺,高喊着要商行增加工钱、缩短工时!” 大管事快速复述刚刚听到的消息。 马桥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个消息远远出乎他的预料,事情的严重性非同一般,他感觉一座山峰从半空向他砸了下来,一片滔天巨浪朝他席卷而至,要将南山商行掀翻要把他砸碎! 章六三二 联合起来(7) 马桥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起身离开厅堂,到后面去召集心腹紧急议事,有了应对之法后,再来跟眼前这些官员商谈。 但他的屁股还没离座,就又安稳的坐了下来。 思绪电转,马桥的一颗心不断下沉。 很显然,南山商行的这么多伙计在今日一起罢工,必然有行动力非凡、实力强劲的一群人暗中组织,这背后——仍是大人物的手笔! 千余名伙计之中竟然没人向商行通风报信、检举揭发,从而换取个人的赏赐,只能说明那个组织中高手众多。 唯有高手众多,才能监督这么多人,在消息走漏之前就解决祸患! 马桥跟他的商行众管事,在事先竟然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可见这些人行动极为缜密,办事极为高效,而且一定要有相关的丰富经验。 缺了哪一点,对方都不可能把这么大一件事办成! 这个幕后组织体现出的强悍素质,简直好像是在敌后隐秘斗争多年的细作暗探——难不成他们是国战期间,在河北与天元大军缠斗多年的地下精锐修行者? 马桥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最后已是无法接受。 形势紧迫,马桥现在没时间恐惧,他必须立马做出应对安排。 让大管事将情况直接告诉在场所有官员后,马桥沉声道:“诸位,马某之前以为,大晋建立之后为了革除齐朝弊政,要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整顿吏治。 “如今看来,马某把陛下与太子想得太简单了。 “如果只是为了整顿吏治,他们根本没必要激起民愤,在京兆府搞什么国人审判,更没必要暗中布置人手,发动我南山商行千余伙计罢工! “马某的南山商行没了不是大事,可天下商行要是遭受重创,那皇朝将不复能重现乾符年间的繁华辉煌,所有人都会变得穷困; “京兆府尹蒋大人被罢官夺爵也不是大事,那若是往后官员都会被百姓拿捏,那各位的权力地位会一起被颠覆,从此不再是人上人!” “诸位,陛下与太子想要圣人名声,却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国家富强、天下万民于不顾,这岂是行得通的?!” 众人听罢大管事的话,不禁脸色大变,如今闻听马桥此言,无不恍然大悟,愤怒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如坐针毡者有之。 大伙儿具体反应有所差别,但却都知道一件事: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为了维护权贵阶层的整体利益,绝不能让赵北望与赵宁为所欲为! “事已至此,爵爷有何良策?”在场地位最高的一名官员立即发问。 马桥面容如铁,精明阴鸷的眼神,在这一刻充满锐利残酷的智慧,一字字道:“我们必须斗争,我们必须表明我们的态度,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反抗! “我们要让陛下与太子认识到,我们能够团结起来抗争,同时也要让他们了解到,当我们团结起来之后,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用这股力量威慑陛下与太子,与帝室分出一个高下,最终让他们认清现实,认清权贵阶层这个整体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拥有不可被颠覆的实力! “到了那时,陛下与太子自然就会后退,我们就能保全我们的利益。”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令在场所有人精神一振。 但下一刻,不少人又心生犹疑:“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会跟帝室撕破脸皮?那往后大家还如何相处?” 此言一出,很多人都露出思索之色。 马桥大手一挥,示意对方完全不用担心:“不会撕破脸皮,我们要的,只是展示自己的力量,让帝室认识到我们的强大,打消对方危害我们的想法。 “诸位,陛下与太子现在只是一时糊涂,被一些奸臣小人蒙蔽了心智,这才做出鲁莽的举措,等到这些害群之马被诛除,误会解除,陛下自然会重新圣明。 “届时,大晋又会是上下同心同德,举国一派和谐的景象。” 何贞之在场,他迟疑着道:“届时真能君臣恢复和谐?” 听了马桥那番话,再看眼下的燕平风波,没有人还意识不到,今日这一切都是赵北望跟赵宁在幕后主使——他们是在下一盘大棋! 毁了对方的棋盘,双方果真能相安无事? 马桥神色坚定:“诸位想一想,陛下与太子整顿吏治,革除弊政,追根揭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富强! “陛下为何要国家富强? “还不是为了能够抵御外敌,战胜外敌,让皇朝雄视八方,成为所有国家中的顶尖存在,继而保证大晋不会被敌国侵略攻灭,赵氏的统治能够长久延续? “国家要富强,尤其是在如今天元王庭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国家必须快速富强,这就必须压榨天下万民的每一分力量,让他们每天从早干到晚,每月从头干到尾,拼命为国家创造财富。 “这也就注定了,陛下要的是天下万民的奋斗精神,尤其是做得多拿得少的艰苦奋斗精神,而不是什么低欲望的躺平生活! “要是平民百姓不想做砖瓦,皇朝的大厦如何拔高?若是平民百姓不愿做牛马,谁来拉着皇朝这架马车飞奔向前?” “如此一来,大晋与齐朝不会有什么不同,整个国家一定会变成一座血汗工厂,这就是现实! “在这个现实基础上,我们的利益与国家利益一致,权贵与帝室的诉求一样,所以我们是一个整体。 “接下来,我们就要用扑灭躺平风潮的名义,镇压伙计罢工,消灭这股于国无益的百姓意志!” 说到这里,坐在主座上的马桥顾盼生雄,睥睨之态尽显,指点江山掌控一切的气度犹如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厅堂,愈发衬托得他像一个王。 于是众官员无不心悦臣服。 接下来,众人商议了之后的行动方案,并火速做出了布置。 没多久,官员们相继离开南山商行总舵。 出了门,何贞之凑近那名地位最高的官员,低声道:“大人,马桥把这场风波说得那么可怕,激得大家不得不联合起来抗争,怕是夸大其词了吧? “依下官看,马桥这是在利用我们制造声势,其真实目的,不过是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来拯救南山商行——谁让他的商行在这场风波里首当其冲呢?” 那名官员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说得不错,马桥确实在利用我们。 “但马桥说得那些话都是实情,他的那些道理也没错。 “陛下跟太子要整肃吏治、革除弊政,这对社稷有益,必须立即施为,这一点我们基本同意。但是,这怎么能是以百姓审判官员的方式? “官员就算有罪,那也只能是由我们官员自己来审理,岂能假手百姓? “百姓是什么?国家的牛羊而已。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如今陛下跟太子在做的事,会让主仆颠倒、尊卑不存,天下怎能不秩序大乱? “所以这场风波,我们跟马桥有共同诉求,可以一起行动。” 何贞之若有所思,拱手表示受教。 大宅里,马桥还没有从主座上离开,望着空空荡荡的厅堂一言不发。 刚刚他的确是有意把事情严重化了,是以惊世之言,来震撼人心,从而迫使官员们立即行动起来,扑灭这场风波,帮他走出困境。 冷静下来想一想,马桥并不认为赵氏想要颠覆权贵这个阶层,对方所求的核心依然是整顿吏治,革除齐朝弊政,消灭社会症结。 所以京兆府的国人审判,只是赵氏故意闹大了声势来震慑官员,目的是让百官害怕、警醒,日后谨言慎行本份为官,方便赵氏整肃吏治。 今日南山商行的伙计罢工,也是赵氏在有意警告天下商行,不能有钱就为所欲为,官商勾结也得有个限度,不可肆无忌惮,太过鱼肉百姓。 一言以蔽之,在这场风波里,赵氏想要获取的,是民心。 “大意了。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大晋肯定要花大力气收拢人心,以获得天下人的拥戴——只有百姓内心拥戴,才会甘愿为大晋征战,为大晋做牛马。 “当此之际,正是宣扬‘民为水君为舟’这种言论的时候,为了国家富强把国家变成血汗工厂这种意图,绝不是在此时展现的,怎么也得过一段时间根基稳固了再说,而且还必须巧立名目,遮遮掩掩。” 念及于此,马桥暗叹一声。 错判形势,是有后果的。 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猛烈,他能率先窥破一切都是由赵氏幕后主使,已是殊为难得,岂能一下子把什么都看清? 不过形势虽然有所错判,应对之法却没有错。 赵氏要拿他开刀,马桥不可能坐以待毙,必须反抗。到了此时,马桥并不担心那些官员反悔,毕竟今日来的,都是跟他利益往来密切的。 一旦他倒了,将被他收买、贿赂的官员都抖出来,那些官员还能落得到好?一个个都会乌沙不保,面临牢狱之灾。故而对方必须保他。 再说,国人审判这种事,本身就非官员所能接受,比飞鱼卫这种存在还要难以接受,所以后者肯定也要反抗。 简单说,赵氏革除弊政、消灭症结、收拢人心的初衷没错,但做事的方式错了,必然会迎来既得利益群体强有力的反扑1 吐一口气,马桥站起身,长袖一甩,大步走出厅堂,去往他的战场。 章六三三 联合起来(8) 南山商行金字坊。 金字坊是一座符兵制造作坊,坐落于贫民百姓聚居地价便宜的东城,占地有百亩之广,高大的院墙超过一丈,衬托得内里神秘非凡。 大门里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平日里是用来装卸物资的,眼下站了数百号伙计,他们面朝眼前的商行中高层管事,振臂高呼自己的诉求。 在院子四周,一排排持盾带棍的作坊护卫,正满脸煞气的盯着他们,都做好了作坊大管事一声令下,就冲上去殴打伙计的准备。 这些伙计中不乏修行者,但修为最高的不过御气境,且数量稀少,基本属于资深匠师,大多数只是身强体壮的普通人罢了。 而在管事中不乏元神境的高手,所以这些护卫虽然自身修为不那么高,却也狗仗人势、有恃无恐,把伙计们看作是可以随意拿捏的猎物。 如果来闹事的只是部分伙计,作坊大管事绝对不会手软,第一时间就会让护卫镇压,可眼下作坊的绝大部分伙计都来了,他就只能把事情上报。 如今,马桥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作坊大管事无法下令打人。 “你们吃作坊的饭,拿作坊的工钱,因为作坊的存在,你们才能养活家人,如今你们竟然大闹作坊,用罢工来要挟作坊,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作坊大管事气急败坏,指着院中的伙计破口大骂。 “作坊因为我们才能开工,东家因为我们才能挣钱,因为我们的存在,金字坊才有如今的富贵辉煌,可你们让我们从早干到晚,工钱还只有一点!” 为首匠师愤怒的一一反驳,“多少人因为经年累月繁重的劳作毛病缠身,三十多岁便未老先衰,而你们却无情的辞退他们,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当工具使! “作坊几时把我们当过人了?!” 作坊大管事大怒,口喷唾沫:“混账!天下有那么多人,没有你们也会有别的人来作坊做事。 “你们能成为金字坊的伙计,是你们的福气,金字坊让你们从早干到晚,你们才能有钱养家,才能在燕平立足,这是你们的福报! “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污蔑作坊,简直是狼心狗肺、不当人子!” 为首匠师同样是怒不可遏,指着作坊大管事痛骂:“陈有财!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你父亲讨薪的时候,就因为骂了权贵两句被打断了腿,至今都瘸着。 “如今你成了作坊大管事,怎么就忘了初心,维护起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宣扬起他们的歪理来了?你还算是个人?你对得起你的父亲祖宗?!” 陈有财恼羞成怒,气得跳脚痛骂。 为首匠师毫不怯场,一一回怼。 双方的同伴相继下场帮腔,一时间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热闹异常。 作坊外较远处的一座民房屋顶,青衣背刀的左车儿,遥遥俯瞰着闹腾的大院默然不语,身形几乎与飞檐融为一体,成了木雕的一部分。 金字坊今日的罢工风波,是由一品楼一手推动的,之前好几个月的准备时间,让金字坊的一些伙计成为了一品楼修行者,他们眼下是罢工的骨干。 正常情况下,左车儿不会出面去干涉发生在金字坊内部的事。 扈红练把太子的命令转述得很明白,今日燕平的这场战斗,重要的不是取胜——那不是最难的部分;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部分,是要用这场风波唤醒民众。 只有燕平百姓的反抗意识觉醒了,这座城池才能成为合格的大晋京师。 金字坊附近就是民居,此时此刻,已经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聚拢在街口巷尾围观金字坊里面的争斗,对缺乏足够娱乐项目的平民来说,这样的热闹不可错过。 听清楚金字坊里面的吵闹后,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看得出来,大多数人都兴致勃勃,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状态。 在这些人的议论声中,左车儿察觉出了他们对金字坊的敌视与怨忿。 “这金字坊好像不怎么安全,我记得前两年有一回符文矿石发生爆炸,死了七八个人,伤了二三十个,事情那么大,这作坊竟然还能继续经营。” “那是你来这住的时间尚短,金字坊出事故是常有的事,别说什么符文矿石爆炸了,光是有害气体泄漏,都害死了不少附近的居民。” “这种符兵制造作坊,本来就不该建在居民区,可南山商行手眼通天,出了那么多事也没见搬走,还不是嫌另建作坊费钱?” “金字坊的人平日里都趾高气昂得很,前两天张大爷家的大黄狗,就被他们一个管事打死拿去炖了,那可是张大爷唯一的‘亲人’,张大爷都病倒了!” “这种作坊这种商行跟山中凶兽有什么区别?” “早该有人出来闹一闹,给他们招点晦气了......” “他娘的,我都想去给那些伙计呐喊助威了......” 落在左车儿耳中的议论声很杂,靠着非凡修为,他能把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有助威想法的汉子很多,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 金字坊里罢工的伙计,与意欲镇压他们的管事护卫暂时声势相当,如果附近的百姓群体响应,去襄助那些跟他们身份相当的伙计们,则立马就能压制对方。 但这些汉子并没有真的站出来。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不敢真的贸然惹事,也是因为就在这一刻,官府的大队人马到了。 来的是军方衙门巡城都尉府的兵马,百余名府兵披甲执锐,军靴踏在地上震得地面微微发颤,配合着十几匹战马的脚步,制造出摄人心魄的隆隆雷音。 在骑兵饱含威严的呼喝声中,挡在他们前面的百姓,忙不迭退避向两侧,看他们的目光充满畏惧,还有零星的期待。 领头的,是巡城都尉府都尉石珫本人。 在金字坊前下了马,他安排了部分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几名总旗与数十名彪悍锐士,大步跨进了门槛。 看到代表官府的巡城都尉府兵马,金字坊的管事们如见天兵,无不喜上眉梢,护卫们精神振奋,都挺直了腰杆握紧了盾棍,愈发对伙计们虎视眈眈。 院中的伙计则大多面色低沉,但也有不少人跟外面的街坊邻居一样,对巡城都尉府还抱有一丝期盼,希望对方能够秉公办事。 与京兆府不同,巡城都尉府在燕平城的名声,自乾符六年之后一直不错,赵宁、魏无羡在都尉府任职期间,做了不少实事,且懂得约束部下,纪律严明。 新朝太子、反抗军大将军曾经当差的地方,不至于变得污浊腐朽吧? “都尉大人,您总算来了,这些混账无故闹事,突然聚集起来,要挟商行减工时加工钱,小人做了二十年管事,还没遇到过这么无耻的行径!” 作坊大管事陈有财迎上石珫,拱手作揖的同时,不断指责伙计们,“请大人为民做主,惩治这些恶徒,把他们都抓起来,明正典刑!” 面无表情的石珫不置可否,扫了院中的伙计们一眼,官威十足语速沉缓的问:“你们为何聚集在此?” 为首匠师立即拱手道:“大人,不是草民等无故闹事,实在是商行压榨日甚,大伙儿都活不下去,这才一起向作坊提出我们的诉求,请大人为小民等做主!” 陈有财张口就要说话,却被石珫摆手制止,他看着为首匠师,公正严明的问: “你们想要作坊减工时加工钱,为何不依照章程上报,要聚集在一起大闹作坊?” 他转头看向陈有财,“你们内部没有相应章程?” “有!肯定有!” 陈有财立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人,如果这些人提出的要求合理合法,作坊与商行一定会认真考虑,我们是很爱护自己的伙计的!” 为首匠师急切想要说什么,也被石珫抬手打断,他看着众伙计大公无私的道: “既然如此,你们这就是寻衅滋事,扰乱治安,恶意干扰作坊正常生产秩序,本官现在依照大晋律法,将你们押解都尉府听审,尔等可有怨言?” 数百号伙计闻听此言,无不面如锅底,一些人已是恨得双目充血、牙关紧咬。 “大人,我等不服!” 为首匠师凛然无惧,向前大踏一步,迎着石珫的威压大声道,“若是作坊内部的章程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又不是狼心狗肺的恶贼,怎么会冒着被辞退的风险聚集起来......” “闭嘴!” 匠师的话被石珫的怒喝彻底压下去,他盯着对方义正言辞,“还敢说自己不是狼心狗肺?你们心中难道真的有忠义之念? “如果有,你们就该知道,如今天下是什么形势!国战刚刚结束,天元王庭虽然被暂时击退,但势力犹存,且觊觎我大晋之心不死,时时想着南侵; “国内节度使拥兵自重,割据称雄,叛乱不止,没有半分是非之心,只想着趁朝廷虚弱之际,占一块地盘自立为王,全然不顾民族存亡!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大晋百废待兴,最是需要秩序稳定,恢复耕种与生产,创造财富积累实力,以保祖宗社稷不被异族窃据,使你们不再被天元铁骑蹂躏! “这种时候,你们倘若还有一点忠义之念,就该以家国为重,踏实干活本分做人,与皇朝一起艰苦奋斗,为国家强盛出一份力——可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竟然聚众闹事,煽动民愤,让作坊无法正常运转,令旁人心生戾气! “放在国战时期,你们这就是资敌,是叛国! “本官只是带你们回去听审,你们就不乐意?本官看你们已然全无良心,都该被投进大狱!” 一番话说到后面掷地有声,字字犹如雷霆,震得伙计们恍然失神。 有人怒不可遏,有人彷徨无措,有人目眩神迷。 一些伙计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做错了,那他们就活该累病累死,然后在年纪稍微大了之后,被作坊辞退,被这个行业拒之门外,失去定量收入与在燕平活下去的资格? 大院里有短暂的死寂。 看到这里,屋顶上的左车儿眼中杀气溢出。 从少年时代开始,大义道德在他心中,就有着跟他生命同样的份量,正因如此,他当年才会在松林镇果断挺身而出。 他不允许有人玷污他的坚守良知,他的人生信仰。 而现在,家国大义这份百姓心中最朴素真挚的情怀,竟然成了权贵官员手中的鞭子,让百姓为他们做牛做马,为他们牟取自身私利的鞭子! 他怒不可遏。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手握住刀柄,左车儿就要飞身跃出,去将石珫劈为两半! 下一刻,他还站在屋顶。 他没动,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长身玉立、气度如渊的青年人。 看到这个人,左车儿惊诧不已、激动万分,连忙俯身行礼:“左车儿参见太子!” 章六三四 联合起来(9) 石珫的确实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理由而愤怒,并非是装出来的。 身为将门子弟,石珫虽然在官场浸淫多年,但没有完全丧失本心,加之石氏基业跟孙氏一样在东北,在国战期间遭受损失最早最严重,所以他对天元王庭最是痛恨,对皇朝尽快提升国力加强军力的愿望最迫切。 没有哪一刻,石珫不想北伐草原报一箭之仇。 现如今天下丧乱,内患未靖,而天元王庭虎视眈眈于外,石珫觉得大晋就该同心协力艰苦奋斗,早日让皇朝强盛起来。 故而站在他的角度,他是真的不能理解金字坊的这些伙计;同时,作为世家子弟与皇朝中层官员,他的地位也让他无法尽知伙计们的真实处境。 他不像赵宁,麾下没有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对民间疾苦难以知之甚详。 石珫打心底认为,哪怕这些伙计苦一些,但只要能活得下去,眼下就该为了国家强盛而奋战——伙计们再难,还能难得过国战时沙场上的将士? 在此之外,石珫之所以“态度积极”的办差,还因为跟赵宁往日的交情。 虽然赵宁在都尉府的时候,跟他关系谈不上多好,但彼此相处尚算和睦,至少没有明着闹红过脸,加之国战后一同饮酒的经历,两人多少有些情分。 现如今大晋新立,石珫虽然没有从龙之功,不曾加官进爵,但既然赵宁成了太子,他自觉有必要努力办差做出政绩,等到被赵宁注意、赏识,就不愁前程。 看着眼前这些闹事的金字坊伙计,石珫已经在心里给他们打上了刁民的标签,为了避免更多百姓被蛊惑、煽动,让今日燕平之乱闹得更大,他果断挥手下令: “都抓起来,押回都尉府!” 屋脊上,左车儿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转身对赵宁道: “殿下,石珫枉法渎职,助纣为虐、残害百姓,已是十恶不赦,请殿下允许卑职去将其首级拿回,为民除害!” 作为一名青衣刀客,这种事左车儿轻车熟路,对石珫的不满与怨忿,在这一刻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峰。 赵宁看了左车儿一眼,不置可否之余,目光颇为深邃,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种眼神让左车儿颇为疑惑:“殿下......” 在他看来,石珫已经完全站到了百姓与国家的对立面,正在成为江山社稷、时代潮流的阻碍,良心无存品性黑黯,没道理不立即清除。 被青衣刀客手刃的这种官吏,从国战之前算起,已是多不胜数。 赵宁重新看向金字坊,眸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将到了嘴边的叹息压下,不动声色道:“再看看。这场战斗,本就不是杀几个官员就算成功的。” 这场战斗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 左车儿分明已经接到扈红练传达的他的命令,却在置身现场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两度想要亲自出手,直接解决石珫这个让自己痛恨的狗官。 青衣刀客杀官除富已经太久,岁月与鲜血让他们的杀心坚不可摧,到如今,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柄刀子、一把锤子。 手里有锤子,就难免看谁都是钉子。 在大晋开朝立国之前,一品楼青衣刀客刺杀贪官污吏、无良恶霸还有所顾忌,不能动地位太高的人,亦要千方百计查清对方的底细,免得错杀不该杀之人。 彼时的青衣刀客,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是被朝廷集中力量追查围剿,就是败坏掉自己的名声,失去立足之地。 可到了眼下,随着赵氏成为皇族,青衣刀客摇身一变,成了大晋王师、朝廷爪牙、天子利器,做起事来便不可能不渐渐嚣张。 以至于有某种程度上的肆无忌惮。 如果左车儿可以冷静一些,亦或是不那么高高在上,就应该想到,在一品楼与青衣刀客的调查资料中,石珫虽然不算一个绝对的好官,但也没有大肆鱼肉百姓。 哪怕是以青衣刀客的标准,石珫也不该杀。 眼下石珫的言行固然令人愤怒,还耽误了今日赵宁的大计,是该被拿下,但是不是就真的该死了?他的言行难道就真的完全是冠冕堂皇? 况且,就算石珫该死,现在也不该死在左车儿手里。 可左车儿杀心已定。 赵宁是了解左车儿的,这是青衣刀客中数一数二的俊彦,天赋心性都是一流。可就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左车儿,如今行事都如此乖张,可想而知青衣刀客如今是什么模样。 杀官对他们来说,真跟屠狗没有区别。 在他们自身还没有清楚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然把自己变成了屠夫。 如此下去,时间一长,早晚有一天,除暴安良的青衣刀客,会变成真正的恐怖组织,跟飞鱼卫毫无二致。 就如心怀天下、忧心苍生的士子,在出仕为官、浸淫宦海后,大多变成了他们曾经厌恶仇恨的贪官污吏。 这不是赵宁想要的。 就像他不想要李虎变得善于奉承一样。 可人如何能够不变? 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人更加不稳定的。 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人都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一品楼青衣刀客,河北义军,都是赵宁一手带出来,让其发展壮大的存在,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用来整肃世道,重建道德秩序,施行大计的重要依仗。 要是连他们都变了,赵宁脚下的路岂不是遍地荆棘? 他岂不会是寸步难行? 他的大业纵然可能一时成功,到头来岂不是会一场空? 他真就是在跟普遍人性为敌,跟全天下为敌? 强如赵宁——皇朝战神、两世为人的赵宁,在这一刹那,也不能不感到疲惫。 好在赵宁早就磨练得心如磐石,一个眨眼的功夫,消极情绪便一扫而空,重新以饱满斗志、沉稳心境来面对眼前局面。 他道:“且看看百姓们会不会动身。” “是,谨遵殿下之令!”左车儿连忙俯身低头,抱拳应诺。 他眼中有反省、懊悔、自责之色。 刚刚赵宁脸上虽然没什么异色,但仅是他真挚的请求被无情驳回这一点,就足够让他重视原因,并立即反思自己。 眨眼间,他便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为了手刃石珫,他竟然不顾对方事先的命令,不顾今日大计,错误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大;而后他紧跟着思考,刚刚他为何会情绪不稳、心境失守? 思考一深入,反思一认真,左车儿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近来的心绪的确是有了变化,且不说言行举止,关键是想问题变得粗暴、简单。 这种变化并非一夜之间就完成,而是在大晋立国之后,一日日的逐渐成型,之前还没察觉,如今细细一想,方才如梦初醒——左车儿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迷失自我! 只要善于反省,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己终究是最能认清自己的。左车儿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随着身份的转变而膨胀了。 膨胀之后,就不再把别人当人,具体体现在他身上,当然不至于不把同伴、百姓当人,而是不再把官员当人了,对方只要稍有过错,他就会愤怒起杀心。 在他眼里,官员都是鱼肉,而他是砧板上的刀。 猛然惊醒的左车儿,不由得心头发颤、汗如雨下,恐惧、惭愧到了极点。 恐惧与惭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此刻他面对赵宁,在对方面前言行有失引得对方不满; 另一方面则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快要丢掉自我,失去准确认识人与事的眼光,判断力大降,让优秀的自我正变成庸碌的自我——这才是他恐惧与惭愧的重点! 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竟然后退了! 此为莫大耻辱! 知耻近乎勇。 知耻而后勇,则是左车儿的一惯风格。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用辩证的眼光再去观察金字坊,观察石珫。 这一看,他立马就发现了之前没发现的东西:石珫的愤怒不是装的。 左车儿又喜又惊。 左车儿无暇多作自我探讨、自我建设,因为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开始抓人:一部人拿出随身携带的锁链,在同伴的呼应下,从院子周围向内里逼近。 金字坊的伙计们,一下子陷入了泥潭。 若是束手就擒,落入都尉府手里,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等遭遇与命运,伙计们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可不认为石珫会真的详查案情,为他们主持公道。 面对官府兵丁,有人害怕后退,有人左右张望,有人愤怒地双拳紧握,还有人大感耻辱不公而满脸煞气。 千钧一发之际,为首匠师李名正,想起昨夜密会时那位的安排,立即鼓足勇气,满脸通红地振臂高呼: “我们为公平与尊严而战,不是与国家为敌,没有任何过错!但我们绝对不能被狗官抓捕下狱,否则必被定为罪犯,人生从此将会凄惨无比! “身为大晋子民,我们有权利反抗作恶权贵的压迫与剥削,有权利为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战,有权利不做牲口不受奴役! “这是一场跟作恶权贵你死我活的争斗,战斗已经爆发,你我皆无退路可言,任何侥幸之心都会招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之战不成功便成仁! “诸君,联合起来!反抗到底,战斗到底!这一次,我们决不妥协!” 章六三五 联合起来(10) 声嘶力竭的吼完这番话,李名正虎豹般猛地冲出,挥拳直取作坊大管事陈有财! 这一刻,他竟然爆发出元神境的修为力量! 在他行动的同时,他身后几名骨干伙计,相继纵身前奔,为他掩护侧翼,这些人无不是御气境中后期的精锐! 陈有财怎么都想不到,在有都尉府府兵在场的情况下,院中的伙计竟然还敢反抗,更加想不到李名正会越过都尉府,直接而突然地向他发难。 他最想不到的,还是李名正的修为境界! 身为金字坊大管事,陈有财对作坊的重要匠师、伙计都很了解,他从没听说、察觉李名正已是元神境强者。 陈有财记得很清楚,李名正跟陈青一样,都是御气境后期,虽然境界已经圆满,但因为修炼较晚天资有限,若无上品丹药辅助,根本不可能迈入下一个境界。 而上品丹药价格不菲,绝非李名正、陈青这种泥腿子买得起的。 李名正跟陈青年龄相仿,也就是说,对方本该在不久之后,也被金字坊以劳力不足,能力无法胜任差事给辞退。 却没想到,李名正已经是元神境,且明明成就了元神境,还不上报作坊谋求成为管事——要知道,一旦成为元神境,就能一直在南山商行做事。 那就意味着此生无忧! 明明可以有坦荡前途,却不知道把握机会,反而走向了与作坊、商行为敌的道路,如此不识好歹、不可理喻,让陈有财觉得岂有此理,顿时怒不可遏。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火中烧的陈有财,没能在第一时间闪避后退,反而在因为错愕震惊有一瞬间的失神,失去了最佳应对时机,被李名正抢占先机的情况下,怒吼出手。 他一记摆拳砸向李名正的脸,想要以类似扇耳光的方式,给李名正一个重重的教训,狠狠羞辱对方——就像他平日里教训伙计一样。 这是他的习惯。 可李名正挥得是直拳。 本就抢占先机的李名正,出拳路线又更短,其结果不言而喻。 陈有财的拳芒还没碰到李名正的护体真气,后者饱含愤怒与战意的重拳,已经轰中了他的鼻子! 嘭的一声闷响。 拳芒轰碎陈有财的护体真气,钟杵般撞在他的鼻梁上,伴随着一声无法忍受疼痛的惨叫,陈有财鼻梁骨瞬间碎裂坍塌,脑袋猛地向后扬起,鼻血飞溅数尺! 这一拳委实太重。 陈有财常年颐指气使的富贵优渥生活,已经让他忘了初心——底层百姓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带来的吃苦耐劳精神,所以他是既不再身手敏捷,也不再如年青时那么能忍受疼痛。 他受创严重,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他没能第一时间压下痛苦,调整身形。 于是,他无法应对李名正的后续猛攻。 “狗奴才,我忍你很久了!” 李名正欺身而进,狂风暴雨般的拳芒,一波又一波落在陈有财身上,嘭嘭嘭的声音不绝耳语,迅猛有力的犹如一个狂人在击打沙包。 陈有财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像杀猪的动静!完全落入李名正攻势中的他,除了嚎叫便只能嚎叫,莫说反击,连防御都晚了做不到。 拳头击打身体与惨叫的声音中,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 不过是呼吸之间,陈有财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在此之前,他已经中了李名正不知道多少拳,以至于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浑身骨头近乎没有一根完好的。 他的脸很凄惨,鼻青脸肿无法形容,只有一团团红肿的血肉、撕裂的皮肤、流血的伤口。任何人都无法再辨认他的五官。 至于他的身体,躺在地上如烂泥一般,完全没有了硬度,除了本能的抽搐,丝毫动弹不得。 惨叫在他落地时候戛然而止——他彻底昏死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陈有财附近的作坊护卫,有尝试动手支援,却都被李名正的侧翼伙计们拦住。 院中的混战彻底爆发。 在李名正等人冲出去的时候,一批御气境修行者的骨干伙计身先士卒,掠过都尉府府兵,分头冲向院子边的作坊护卫。 他们一边悍然无畏地冲锋,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喊:“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伙计中的奋勇汉子,受此激励,相继怒吼着冲出人群,以猛虎下山般的姿态,扑向那些他们怨恨已久的护卫:“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勇士们冲出后,普通伙计受到鼓舞,脑海里回荡着李名正那番话,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遂无不挺身而战,大声高呼:“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至此,多数人都已经动身参战,剩下的胆小者亦被大势所裹挟,有的心生悍勇之气,有的硬着头皮往前冲出,俱是高喊为自己壮胆:“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院中的大吼声一浪高过一浪,短短的时间内,就汇聚成夏日惊雷之势,越过金字坊的院墙,肆掠在方圆数里之内: “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这股风潮是如此无畏激烈,震得院子边的护卫们相顾骇然。 他们毕竟只有数十人,面对十倍于己的激愤群情,在感觉到自己只是少数派,是洪流中的区区礁石后,无不胆战心惊。 之前作坊内部稳定的时候,尊卑有序上下分明,他们是强者,对伙计们不假辞色,动辄还有教训伙计们的事情。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变成了弱者! 没被伙计们冲击的都尉府府兵们,拿着锁链按着刀柄,一个个都被这陡然发生的巨大异变、猛烈风潮、激烈战斗,给弄得茫然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是既觉得匪夷所思,又不禁忐忑紧张,有一种正在与天下百姓为敌,不得人心的惊惶。 都尉石珫脸黑如墨,咬牙切齿。 李名正完全不给他面子,不忌惮都尉府的威慑,不害怕官府朝廷的强权,陡然向陈有财发难的行径,在事实上大出他的意料,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纵然李名正动手前有过一番发言,石珫当时也只是以为对方要携众自保,跟他分庭抗礼,赢得谈判的机会。 等到石珫反应过来准备出手,陈有财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石珫出身世家,并不喜欢寒门权贵马桥,更不喜欢南山商行,所以也不可能看陈有财顺眼,他要维护的,只是皇朝内部秩序的稳定与不断强大的势头。 故而他没有第一时间救援陈有财。 他不屑于救,也懒得救。 但当李名正跟众伙计开始群殴商行护卫后,石珫就不能束手旁观。带着被伙计们无视冒犯的愤怒,他低吼一声:“都还等什么,捉拿刁民!” 都尉府府兵们闻听此令,先后收敛心神,在总旗小旗们的带领下,抽刀出鞘挥舞起锁链,扑向那些并没有对他们动手的伙计。 而石珫则亲自去捉拿李名正。 混战形成,场面一时乱成一团糟。 作坊外的屋脊上,赵宁与左车儿默然看着这一幕,任由混战持续进行,依然没有亲自出手襄助伙计们的打算。 赵宁不亲自出手,不意味着不出手。 他早就出手了。 作坊内伙计们愤怒不屈的大吼声,传入聚集在街头巷尾,伸长脖子向金字坊张望的百姓人群中,就如一颗颗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 一名中年人想起自己在金字坊累死累活,到了三十五岁却被辞退,徒留得满是毛病的早衰身体,听到反抗到底四个字,眼中燃起了要为自己夺回公平的战意。 一名衣着朴素的老板娘,想到自己之前的符兵作坊,因为师傅的偶然创新,制造出了胜过金字坊招牌的某种符兵,而被对方高薪挖走师傅,并贿赂官府取得这种符兵的专营权,最后告自己侵权,让自己作坊倒闭的往事,脸上霎时布满寒霜。 听到联合起来那四个字,她眼中有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一名在燕平城奋斗数年,每日起早贪黑,赚的钱却还不够买一个茅房,且在工伤养伤期限,被东家从管事变成普通伙计的的年轻俊彦,眼中有了战火。 他要反抗,反抗所有像金字坊、南山商行这种恶心的权贵东家! 一名饱读经典、关心时事的书生,一直痛恨为富不仁、作恶多端、害国害民的权贵巨贾,想要打压他们限制他们,这时眸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一名国战期间征战数年,立过战功,受伤之后退出军伍,有着朝廷浓墨重彩宣传的荣耀,却在市井间被富人鄙弃,被东家呼来喝去,被地痞流氓欺负,活得没有尊严没有钱财的老卒,悄然握紧了拳头。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掀翻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联合起来灭杀那些吸血吃肉的豺狼虎豹,联合起来战斗到底! 长久以来遭受的压迫剥削,经年累月忍受的不公驱使,早已在他们的心中积攒下深厚的怨忿。 如今,眼看着有人率先挺身而出,就在自己面前悍然无畏的与狗权贵战斗,他们心里的怨忿渐渐化为汹涌的战意。 是的,他们也害怕,可他们害怕的不是权贵,而是官府,是朝廷,是皇朝。 他们也胆小,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让自己失去苟活的机会,让家人的生活遭受巨大影响,从此吃不饱穿不暖。 那么是胆小害怕更浓烈,还是积年怨忿更深重? 五年国战,烽火不断熏陶,鲜血持续浸染,还有多少胆小害怕?见惯死亡,于是不再那么害怕死亡;见多被灭杀的强者军士,于是不再那么害怕强权。 积年的怨忿有多深重?是每一个日夜的辛苦奔劳,是每一个日夜的忍气吞声,是每一个日夜眼见自己的生活每况愈下! 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达数十年的不断积累! 不是与国家为敌,只是掀翻作恶权贵,维护自己的公平与尊严,有什么错? 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有什么错? 一双双眼睛变得赤红,一双双拳头紧紧攥住,一张张面容坚硬如铁,一道道怨气弥漫开来,一缕缕杀气落在了金字坊上! 如虎如狼,如鬼如神。 群情已经不可抑制。 成千上万的人,已经化身为一根根干柴。 现在,他们聚集在一起,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熊熊燃烧! 终于,火把出现了。 第一个平民反抗者,自人群中挺身而出,脚步重重踏在了地上。 这名壮汉举起右臂,面朝金字坊大门,发出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大吼:“为了公平,为了尊严,为了美好生活,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联合起来! “反抗,反抗,反抗!” 血管暴突面容狰狞的壮汉吼完三声反抗时,雄阔的身体已经如蛮牛一般,气势万钧的奔到了金字坊大门前! 章六三六 反抗,反抗!(1) 大门附近有不少都尉府府兵,他们眼见壮汉狂奔而来,纷纷上前阻拦,一边抽刀出鞘以示威胁,一边大声喝止以作警告。 “与民为敌之官吏,皆为误国狗官,挡我路者,某当除之!”壮汉沉声大喝的同时脚步不停,气势更显雄浑,战意愈发盎然。 门口的总旗闻听此言,顿感被深深冒犯,立时勃然大怒,哪里还有不出手的道理,向前一步,未出鞘的符刀猛然砸下! 壮汉脚下用力,速度陡然加快,一个迅猛前冲,在刀鞘还未落到自己身上时,肩膀重重撞在了总旗胸膛!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御气境后期的总旗目光大变,身体竟然离地倒退出去,若非后面有同伴挡住,为他卸掉力量,这下非砸在门框上不可。 脸色煞白的总旗,眼睁睁看着壮汉从面前奔入大门,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什么时候一个粗鄙的市井大汉,都有胜过都尉府总旗的修为了? 总旗被撞得胸闷气短一时难以理顺,不等他想个明白,几名男女已然紧随而至,个个杀气腾腾犹如出笼猛虎,皆是边跑边招呼百姓。 几名府兵想拦,却无一例外被撞退,有的甚至倒飞出去老高,仿佛这些男女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架架符文战车,有着不可撼动的意志与攻势! “直娘贼,全都是御气境修行者!” 眼看大批青年男女跟在第一批修行者后面,蜂拥向金字坊大门,将府兵们推向一边,把府兵们冲撞的七倒八歪,总旗失去了遏止事态的想法。 这超出了他的能力。 除非是真的拔刀大肆砍杀百姓——这种事总旗还做不出来,也不敢做。 金字坊内,察觉到有修行者杀入院中的动静,石珫不禁心头一沉:事情还是闹大了。 待看到平民青壮争相入内,洪流般看不到尽头,且不由分说就对金字坊护卫与都尉府府兵拳脚相加,更是愕然地瞪大双眼。 怎么会有这么多百姓加入战场? 局面怎么会突然如此失控? 石珫惊疑不定,只觉得细思恐极。 他看不惯马桥与南山商行,自然不是后者羽翼,亦不曾参加南山商行总舵的议事,他之所以带人快速来到金字坊,一方面维护燕平治安是都尉府职责所在,另一方面则是上面有人授意。 而授意他这么做的人,并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赵氏的“倒行逆施”。 上面的人对他这个下面的人的说辞,当然是家国大义皇朝富强那一套正派言论。 正因如此,石珫在面对突然恶化、失去控制的局面时,才不能不感到惊骇。 片刻之间,涌进来的平民青壮就多达数百,他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其中充斥着大量修行者! 江湖市井中本就不乏修行者,国战之后,民间更是不缺悍勇,但眼前这些百姓中的修行者占比,尤其是御气境修行者占比,未免太高了! 这些人跟金字坊伙计的联起手来后,很快就全面压制了对手,将金字坊护卫们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也让都尉府府兵不是被人群淹没,就是只能结阵防御。 在外面的百姓进来之前,金字坊有不少伙计或被护卫打伤打昏,头破血流,倒了好些,或被府兵押在地上锁拿,鼻青脸肿模样凄惨。 故而这些百姓甫一进院,便被刺激得怒发冲冠,出手非常凶狠。 几个眨眼的工夫,已有金字坊护卫被打死,还有都尉府府兵倒在地上被群殴。 这场抓捕闹事刁民的行动,在眨眼间变成了混乱械斗,又很快演变成真正的战斗,且大势已经被金字坊伙计与平民所夺,胜利被他们掌握在了手中! 石珫如坠冰窟,冷汗直冒。 这些金字坊的伙计,附近的平民百姓,不仅有反抗的意志,敢于群起进攻权贵爪牙、官府兵丁,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反抗的实力! 他们中的修行者精锐,就是他们能对抗不公的最大依仗!正是有这样的力量,他们才能不惧权贵爪牙手中的盾棍、兵丁手中的刀枪,与他们战斗到底。 若是百姓之中既没有修行者,手里又没有刀枪,那自然没有掣肘权贵与官府的力量,也不可能反抗得了权贵与官府,只能是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石珫跳出跟李名正的战圈,打算破解危局的时候,外面群情激奋的百姓,已经在殴打大门外的府兵,他们嫌从大门挤进来太慢,不少人都开始攀爬院墙。 石珫举目四望,发现前门后院都有平民青壮大吼着冲杀过来,左右院墙上身手矫健的人下饺子般落地,这一刻他们盯着自己的敌人,全都化身为虎狼! 虎狼扑向院中那些助纣为虐剥削他们的权贵爪牙,四面围攻,将他们撕咬得粉碎,也扑向那些不分是非黑白,用强权压迫他们的官兵,把他们踩倒在地! 这是潮水,亦是洪流。 当浪潮足够高,洪流足够猛,权贵爪牙平日里再是狗仗人势耀武扬威,官府兵丁寻常再是高高在上主导一切,这一刻也只能被浪潮掀翻,被洪流吞没! 眼看着金字坊护卫们哀嚎求饶,却被人用石头砸破脑袋,眼看着都尉府府兵结阵自保,却被修行者冲得人仰马翻,纵然此时没有被李名正进攻,哪怕自身还算安全,也有足够修为撤出战场,石珫仍是禁不住后退几步。 他恐惧的双手发抖。 面对平民的狂怒,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是打出信号,让都尉府的府兵全都赶过来,还是向皇城求援?亦或是赶紧离开去求见大都督求见陛下,请对方来处理局面?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百姓的愤怒与力量。 这股力量将他多年身居官位掌握实权,养成的威严骄傲击得粉碎,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成了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尸骨无存! 真正面对了百姓的力量,石珫才知道,这股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而只是巨人脚下的一只蝼蚁! ...... 屋顶上,眺望着金字坊战场的赵宁,稍稍松了口气。 燕平百姓终归是没有让他失望。 在这场战争中,他不畏惧任何对手的任何手段,不害怕自己的部属出现各种问题,那些他都有应对之方,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唯有一点,是他无法控制,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无能为力的。 那就是百姓的反抗意志。 若是平民百姓不愿冒着风险为自己而战,不敢触动权贵官府,害怕砸了饭碗选择“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能为了自身的公平正义、尊严权利挺身而出,既想得到东西又不肯舍弃什么,乃至奴性深重到甘愿被当作牲口奴隶,那么赵宁付出再多努力,做出再多布置,都注定了只是水中捞月。 这场大计也就不能成功。 乃至大晋的长久强盛都只是一个幻梦。 如果是这样,就算大晋十年后能战胜天元王庭,百十年后也无法战胜其它强邦。 赵宁所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还好,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并不怯懦,也没有那么愚昧——若是怯懦,便不可能赢得国战,若是愚昧,亦不可能创造万邦来朝的太平盛世。 勇气,是世间最珍贵的品质;而拥有敢于反抗的勇气,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眼见金字坊内的战斗已经是自己预想的局面,附近还有许多热血的平民青壮,正在靠近、奔进金字坊,赵宁目光中的坚定更添几分。 他头也不回地对左车儿道:“传我的命令,一应行动立即开始!” 左车儿精神一振,连忙抱拳应诺,转身跃下屋顶,按照早先安排,以最快的速度去见方墨渊。 赵宁负手而立,俯瞰大街小巷中不断现身的百姓,涌入人流汇聚在一起,向金字坊席卷蔓延,眼中渐渐有了笑意。 他眼下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要亲自见证这里的百姓,斩出反抗权贵的第一刀,只有看到了这充满勇气的一刀,他才能放心开始更大的行动。 如果今日燕平百姓没有选择反抗,他将终止所有布置,放弃后续行动,从今往后也不会再为百姓出头,为平民的公平与尊严做主。 他将只能选择拥抱权贵官僚,让大晋有暂时的强盛,去暂时战胜草原王庭,收获暂时的辉煌,赢得一时的声名。 民可救,方能救。 转过身,赵宁看向京兆府的方向。 两地相距甚远,赵宁看不到人流,但能凭借气机感应,知道京兆府附近,正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争先恐后跑向府衙,见证彼处那场前所未有的国人审判。 这说明今日这场战斗,是百姓所关切的,是百姓所期望的。 民心可用,国方能强。 ...... 片刻后,李名正等人押着石珫,来到赵宁所在的院子——激战中,石珫没有尝试逃跑,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刻的自我怀疑、自我混乱中,不愿跑了。 当然,无论他跑与不跑,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差别,在之前的计划中,左车儿将会负责处置石珫。后者运气不错,如今赵宁在这里不说,还愿意见一见他。 被五花大绑的石珫,看到坐在院中石桌前的赵宁时,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金字坊的这场风波,背后竟然有赵宁授意! 可他想不明白,堂堂大都督府大都督,反抗军大将军,大晋皇朝的太子,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金字坊?又怎么会煽动百姓作乱造反? 噗通一声,百感交集的石珫跪在了赵宁面前,委屈又凄凉地以头抢地:“卑职都尉府石珫,参见太子殿下!” 赵宁不愿废话,看着跪地不起的石珫缓缓道:“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每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每当大争之世出现,英雄豪杰争相投身其中,以施展抱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青史留名为无上荣光,成功逐鹿者无不自鸣得意。 “石珫,你也是世家子弟,常年手握实权,并非见识浅陋之辈,我且问你,这种总是会让天下烽火不休、令苍生百姓苦难深重的循环,如何才能打破?” 石珫抬起头,满脸茫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赵宁此问非比寻常,意义重大,他的答案也关系自身命运,却委实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心胸没那么大,他的见识没那么广,他的忧虑没那么高。 赵宁并没有指望石珫给出答案,停顿片刻后继续道: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谁都听过,但自古以来,枭雄都只是利用它成就自身功业,在获得统治地位后,眼中便只有自己的统治稳固。 “你且听好,而今我来告诉你,要想天下长治久安、国家长久富强,唯有时时刻刻体察百姓疾苦,年复一年顺应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顺应民心者长保天下,这,就是大晋的道路! “石珫,你可听明白了?” 这番话有醍醐灌顶之效,石珫如梦初醒,震惊愕然之色在脸上一一闪过,末了化作恍然大悟与巨大敬佩,心悦臣服的再度叩首:“石珫明白了!” 赵宁不置可否,问:“如此,你亦知晓你今日错在了何处?” 石珫痛悔三生:“卑职......被利用了!殿下,卑职被官商勾结的那些混账利用了!” 他无意与百姓为敌,更不曾想过镇压正义,刚刚百姓冲击金字坊,那么激烈的战斗,他都没有下令府兵抽刀杀人,就是因为底线良知尚存。 而他今日带着兵马过来,是因为听了上面某位大人物的话,认为金字坊的伙计道德败坏、罔顾国家大义,在这种时候闹事生乱,妨碍江山社稷与国家复兴。 在百姓群起攻之,金字坊被平民淹没的时候,他就反应过来,金字坊的伙计并非是道德败坏!如果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支援他们。 所以今日之战的根由,是平民百姓在官商权贵的长久压迫下,遭受了太多苦难,没有退路不得已而反抗。而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正义之战! 赵宁认可了石珫的态度与反思,微微颔首:“不只是你被利用,朝廷想要国家富强的期望与努力,亦被那些惯于、善于吸血自肥的官商权贵所利用。 “齐朝不察,或者说察觉了但没应对好,故而灭亡;若是我大晋也不察,也不能好生应对,则最终亦难逃覆灭结果! “石珫,我且问你,从这一刻开始,你当如何做人?” 石珫三度以头抢地,发自内心而慷慨激昂地道:“卑职愿意改过自新,为陛下与太子顺应民心的大业牵马坠蹬,将功赎罪!”  章六三七 反抗,反抗!(2) 石珫话音方落,不远处忽然传来海啸爆发般的喧嚣,不等他循声转头,赵宁已是现身于半空。 随手一挥,赵宁将石珫也抬到高处,两人举目四望,但见燕平城的各个坊区,如有一道道惊雷落下,喊声如潮,人流汹涌,各自围向一个点。 石珫先是一愣。 每个坊区出动的百姓都成百上千,合在一起有近十来之众! 他们竟然在同一时间行动,高喊着“联合起来,反抗压迫,反抗剥削”,奔向自己的目标,情绪激昂斗志如火。 石珫目光一凛。 身为都尉府都尉,他对燕平了如指掌,当下便发现,百姓们奔涌、包围的地方,都是燕平城内的大商行所在地。 此情此景,俨然便是金字坊风波的复制,而且一复制就是百十个,参与者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石珫震惊万分。 他当下便意识到,这才是赵宁手中的棋局,是赵宁在幕后主使的风波真面目。今日,是大晋皇朝的太子,在带着平民百姓们向为富不仁的官商权贵开战! 这一刻,石珫对大晋皇朝要为百姓做主的道路,坚信不移。 同时他又无比庆幸,自己平日里治理都尉府还算不错,虽然没少收例份钱,但良心底线没丢,今日更没有下令向金字坊伙计与百姓拔刀用弩。 若是他真的杀了百姓,必然已经成为赵宁与大晋皇朝的敌人,再无任何将功赎罪的机会,迎接他的只会是被推倒菜市口斩首的命运! “你要记住,百姓不是战士,你不能以对待战士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赵宁负手而立,面对满城翻涌的潮浪,就如在国战期间,指挥千军万马进攻天元大军一样,淡然沉静八风不动又战意如铁。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道:“而当百姓都变成了战士,那就会是整个皇朝的天翻地覆,绝对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石珫抱拳道:“卑职谨遵太子教诲!” 赵宁看了看石珫:“知道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石珫当然明白:“卑职这就召集所有府兵出动!” 十万百姓化身为十万战士,在燕平城掀起滔天巨浪,必然迎来官商权贵的反击——生死一线之间,后者不可能束手待毙,这就需要有人去保护百姓。 这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赵宁微微颔首,挥了挥手,示意石珫立即动身。 石珫离开后,赵宁继续俯瞰整个燕平城战场,既关注大局大势也不放过细节之处。 今日一战,绝大部分官员注定会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让石珫带着都尉府府兵出动,去跟百姓一起对抗官商权贵,就是要表明,大晋皇朝还有官府势力,在这场风波中跟百姓对抗、接触后,了解并认同了平民掀起此战的正义性,愿意立即改变立场襄助百姓。 如果大晋的官员官府,都是跟百姓为敌的,那大晋皇朝就是百姓的敌人。 同时,都尉府的行动既是襄助百姓,给百姓壮胆增强实力,为百姓保驾护航,也是为了从内部分化官僚势力,削弱官僚整体的力量。 再次,今日之后,大晋还是要官僚来治理国家的,那么趁机从官僚整体中,拉扯、分辨出一部分有良知有大义的力量出来,日后大晋才能有人可用。 否则,仅靠赵宁在秋收春耕中发掘、培养的那部分官吏,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国家机器的有效运转。 ...... 皇城。 三省六部的显赫官员齐聚一堂,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好似被架在火堆上烤,不断交头接耳的同时,伸长脖子往外看。燕平动-乱,百姓群起围攻那些为富不仁的权贵产业,规模已经超过十万人,到处都在械斗拼杀呐喊流血,而朝廷中枢在此刻竟然陷入瘫痪。 赵北望还跟在陈询、张廷玉议事,没有人能见他们,太子仍是不见踪影,眼下根本没有能主事的人,局面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显得无比荒唐。 明眼人都知道,这场风波背后是赵氏在捣鬼。但既然赵氏没有明着表达态度,而是选择了暂时隐身不出,那么如何应对就是他们这些大臣要做的选择。 换言之,这是赵氏对百官的考验。 亦或者说,这是赵氏在试探他们的态度,要他们表明自身立场。 “尚书大人,无论如何,燕平不能继续这样乱下去,否则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受到波及或死或伤,下官建议,立即出动人马镇压!” 一名大理寺的官员向王载进言。 他的顶头上司张廷玉不在,而王载在大晋立国之后,就升任了吏部尚书,头上还有同平章事的职衔,是中枢大佬之一,有参赞军国大事的职权。 旁边的徐林不认同:“群情激奋,如何镇压?稍微处置不当,就会血流成河!” 他在去年丢了一条胳膊,但性情没有半分改变。 “此时京兆府有扈红练、范子清,我们要出动京兆府的衙役,就必须经过他们,这肯定行不通;而都尉府的府兵已经出动; “至于其它,除了你们大理寺还有些兵丁,就只有底层武侯铺的人可用,他们能顶什么事?”方不同一个劲儿摇头。 燕平城的寻常治安力量就这些,且不说面对十万百姓,这点治安力量本身就不够用,更何况现在京兆府的人还出动不了。 “大理寺的人马可以尽数出动。”大理寺官员迫不及待,随即咬了咬牙露出凶狠之色,“但要想控制局面,只有出动军队,也必须出动军队了!” “谁能让军队出动?”王载叹息一声,“大都督现在还在东宫。” 燕平的兵马分为两部分,一是反抗军,一是元从禁军,无论动用哪者,都绕不开大都督府的军令,还得有皇帝的调兵虎符,现在他们从哪里去弄这些东西? “那怎么办?就看着刁民造反,把燕平的天给掀翻?”大理寺官员焦躁起来。 王载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你们在此稍待,我去见一见狄公跟张公。” 现如今的朝堂,在陈询与张廷玉之下,就属狄柬之跟张仁杰权位声望最高。 片刻后,王载在拜见狄柬之的时候,看到张仁杰也在场,他精神一振,立马说明来意,询问两位应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 很显然,在王载到来之前,狄柬之跟张仁杰就在商议此事,只不过看他们面红耳赤的样子,明显是意见不统一,眼下王载到了,总该要拿出个定论才是。 “没有大都督的军令与陛下的虎符,我们的确调动不了军队,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十万百姓动/乱京师,古往今来只有周王朝的国人暴动可以类比。” 狄柬之早就有了主意,“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必须要立即行动,绝不能尸位素餐任由形势恶化,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这是陛下对我们的考校,我们没有道理不把事情处理妥当!” 王载眼前一亮:“狄公同意调动军队?可我们......如何调动?” 狄柬之眼神锐利:“大都督虽然不在,但四位副大都督可不是摆设,若使四位副大都督能够同时出面,且愿意承担事后的罪责,那么出动城防军维护燕平治安,也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燕平没有城防军之说,城池是由禁军部曲轮流戍防的,所以城防军就是禁军,但不能说禁军就是城防军。 眼下狄柬之故意突出“城防军”三个字,注重的是城防军维护城内秩序的名分,这样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名正言顺的出动。 所谓城防,防备的不仅是城外敌军,还有城内宵小,这在战争时期是常识。 王载精神大振:“正该如此!下官愿意协同狄公去说服四位副大都督!” 两人正要起身,张仁杰却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看着狄柬之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这是在跟陛下与太子作对,也是在跟十万燕平百姓作对!” 平日里有些放浪形骸、超然脱俗的张仁杰,这一刻无比严肃。 调动禁军进城,是可以让燕平恢复秩序,但本质上仍是镇压百姓。届时百姓若不乖乖退回,禁军必定要逮捕不少人;双方若是起了冲突,军队就会杀人。 追根揭底,军队是杀人机器。 换言之,王载也好,狄柬之也罢,在这一刻都选择了站在百姓的对立面,维护官僚整体,维护现有统治阶层的利益。 这两位平日里官声都很好,是品性高洁之辈,行得端坐得直,国战时期狄柬之在郓州殚精竭虑,而王载因为膜拜赵宁尊崇赵氏,在去年选择了反叛宋氏。 可以说,在这一刻之前,他们都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也是百姓最希望看到的那类清官!他们对国家对百姓皆有功勋,在青史上亦会有美名! 但在这一刻,面对百姓发起的对官商权贵、对统治阶层的战争,他们毫不犹豫选择了站在后者那一边。 说到底,他们亦是这个阶层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要维护自身所在阶层的利益,否则就是背叛。 狄柬之正色看着张仁杰:“官员贪赃枉法,当然该被依律治罪,若是害国害民,那一定不能姑息,但这应该是朝廷官员来做这件事,而不是闹什么国人审判! “有权贵残害百姓,有地主鱼肉乡里,有商贾压榨伙计,倘若他们违反了大晋律法,那也该被官府捉拿问罪,依照律法审判,而不是被百姓群起攻杀! “这是规矩,是秩序,是治国之道,更是亘古以来的真理! “张兄,若是今日之乱不立即镇压,一旦给刁民尝到了甜头,往后动辄聚众作乱,杀富人陷官府,那朝廷威严何存,官府权力何存,皇朝统治秩序何存? “天下岂能不大乱?!” 听了这番话,张仁杰并没有让开。 他只是摇头:“我只知道,百姓求公平求尊严没有错;我也知道,眼下皇朝吏治黑暗、官府腐败、权贵不仁、世风日下是事实;我更加知道,国家当以百姓为本,民强方有真正的国强。 “狄兄,你跟我一起在反抗军呆过,眼下为何忽然不能理解这些了? “此时此刻,你为何要违背为民做主的初衷?” 狄柬之怒气上脸,低吼道:“等级分明,尊卑有序,这八个字是天下大治的根本! “吏治败坏,那就整顿吏治,哪一朝立国之初不是如此,哪一次不是因此而建立了太平盛世,使得国家强盛了? “权贵不仁,百姓生活困顿,那就整肃世道风气,重建一个朗朗乾坤! “以下犯上,百姓审判官员,这是取乱之道,祸患之源,非为治国之法! “张兄,形势紧迫,我无暇跟你多言,你若是再不让开,休怪我不讲情面!” 狄柬之心志如铁,张仁杰同样如此,他沉下脸来,盯着眼前这个在之前跟自己志同道合患难与共,且与自己情深意重的手足兄弟,一字字道: “今日你想踏出此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碾过我的尸体!” 章六三八 反抗,反抗!(3) 张仁杰察觉到了狄柬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这股杀意不仅在狄柬之眸中有,在王载目中亦有。 现在,他是以一敌二,面前这两人的修为境界都不弱于他,狄柬之因为在郓州磨砺过,真实战力还在他之上。 但张仁杰没有惧意。 在察觉到狄柬之的杀气时,他只是觉得悲凉。无比的悲凉。 那是手足兄弟反目成仇的悲哀,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分道扬镳的悲哀。对一个重情重义且胸怀远大志向的人来说,没什么是比这更让他痛苦的。 但张仁杰也只是悲凉而已,并无任何想要流泪的悸动,与之相反,这股悲凉之情反而让他的心志更加坚定,让他宁死也不肯挪开脚步。 跟狄柬之这个出身寒门地主的士子不同,张仁杰的身世要更低微一些,他家仅仅是沾个殷实的边而已。 所谓穷文富武,他只能在没有名师的情况下发奋苦读。 家庭环境没给张仁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机会,且不说农忙的时候,他需要放下手中书册整天帮家里下地干活,就连平时他每天亦需要不定时劳作。 洗衣做饭,收麦割草,照顾家人,农家子弟该做的事他无一不是经常做。 打小混迹在穷人堆的他,对百姓的疾苦与艰难再清楚不过。 好在他家三代之前富裕过,家里有好几箱子藏书,父母长辈也知道读书科举的重要性,总是尽量给他留时间苦读。 好在他天资极好,又懂得下功夫,哪怕没有名师,最后也一举高中。 在底层生活中受圣人教诲,张仁杰从小便立志治国平天下,他想让穷苦人都能吃饱穿暖,不受地主与权贵的压迫,有一个好日能过。 时至今日,已经是皇朝大员,有不少家产田亩,算得上是大地主的张仁杰,仍没忘记自己的初心。 人生有许多问题很矛盾,譬如说,到底是不忘初心重要,还是此刻所在的位置重要。 如果说是初心重要,那张仁杰将不得不做有损自身如今利益和所在阶层利益的事,成为这个阶层的叛徒,并且不被这个阶层所容纳。 而后他将事业受损人生困顿,乃至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若说此刻所在的位置重要,那么普天之下将不会有官员权贵为民做主,天下平民都不用奢望统治阶层会维护他们的利益。 以往时候,张仁杰尚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既为官清廉恪守本份,戮力公事为民谋福,又不至于去想着要掀翻造成百姓生活艰难困顿的罪魁祸首——压迫剥削百姓的权贵统治阶层。 但寻找到所谓平衡点,本质上仍是对初心的背叛。 所以张仁杰平日里格外洒然,对什么都不太看重,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活得相对自在,颇有些宠辱不惊、超然脱俗的意味。 既然他无法改变现实,十成十的去维护自己的初心,那就只能放宽心,不再在乎那么多事。 因为不在乎了,所以内心的挣扎痛苦就能轻一些。 可现在不同了。 一条堂皇大道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初心,第一次跟帝室的本心连接在了一起,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 这个可能还不小! 那是行走在漫漫黑夜中的人,终于看到了东天的启明星,如何能够不立即去追寻光明? 当此之际,他怎么可能退缩? 这样的机会,一生可能就一次。 此时若是退缩了,那就只能蝇营狗苟一辈子!是的,纵然蝇营狗苟,他这辈子还是能荣华富贵。但——那是他发自内心最看重的东西吗? 就算身居高位也不会衷心快活的日子,多过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义! 所以他选择宁死不退! 哪怕是跟情同手足的好友当场翻脸,他亦没有有半分犹豫! 今日,为初心而战,而理想而战,纵九死犹不悔! ...... 南山商行总舵。 在狄柬之跟张仁杰还没争出个结果的时候,马桥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平民人头,置身于百姓汹涌浪潮的包围之中。 站在大门前的马桥,身后有一排排持刀握剑的修行者,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普通护卫,所以马桥并不畏惧面前的反抗平民。 让都尉府去平金字坊的事,结果没有起到作用,事情虽然让人意外,马桥并没有太过惊讶。既然知道对手是赵氏,胜利就不会来得这么轻松。 只是到了这一刻,整个燕平城已经乱起来,十万百姓冲击各个商行,包围了各大青楼、钱庄、珍宝阁、绸缎庄等地,马桥就无法做到情绪稳定。 如若百姓反抗时,目标选择混乱,将所有世家权贵、官员商贾的产业不分青红皂白一网打尽,那马桥一定会很轻松很轻蔑。 因为那样的话,镇压力量将会是近乎所有上层人物,与之相比,十万百姓并不算什么。说到底,十万平民听起来多,但也只占燕平百姓的很少一部分。 是的,大部分百姓燕平人并没有站出来反抗。 可这些平民选择的目标很严谨周密,他们针对的不是所有富人、商贾、官员、权贵的产业,而只是其中那部分有许多劣迹与不法行为,民怨深重的对象。 这些商行最重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伙计一日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时间都非常长,活计也格外沉重,被压榨得极为厉害。 普通商贾没有深厚的官府背景,根本不敢肆意妄为,违背律法钻律法的漏洞,他们是商贾这个群体中相对遵纪守法的一批人。 而权贵们本身就在官府具备很强影响力,就算狠狠压榨伙计,用不正当手法打击竞争者违背律法,也不用担心官府查办。 相反,官员只会成为他们的庇护伞。 其最终结果便是,普通中小商贾既不敢过分压榨伙计,又不能让官府给他们开后门,所以根本竞争不过权贵们的产业,于是豪商巨贾都是红顶商人。 正因如此,权贵们的产业与红顶商人,平日里便是普通商贾仇视的对象,现在他们被百姓围攻,后者不拍手叫好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跟他们一条心? 在十万规模的行动中,反抗平民能够准确判断商行的身份,并且行动间没有殃及池鱼,赵氏对百姓的组织力与控制力可见一斑。 而这,才是真正让马桥恐惧的东西。 这意味着他没法搅乱局势,浑水摸鱼。 只能正面跟这股风潮交锋。 不过,虽然形势对他来说很艰难,出乎他之前的预料,让他之前的很多布置没了用武之地,但他手里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就算正面应对百姓的反抗风潮,他亦有一战之力。 眼下,附近的武侯铺的差役都到了,站在他这边呵斥平民,让他们休要寻衅滋事不说,很多寒门权贵官员府上的修行者,都隐秘进入了他的护卫队伍。 非止如此,更重要的是,大理寺的官员带着不少兵丁到了。 这也就是说,马桥现在是有官府保护的权贵,且本身有着强悍的修行者力量。 坐拥这股力量,他根本不惧数千百姓的进攻。哪怕这些百姓后面有赵氏的人手,他亦具备相当优势。 “马县男有皇朝爵位,地位尊荣不容亵渎,更是对国家富强有极大贡献的商贾,受大晋朝廷与律法保护。 “你们若是胆敢冲击南山商行,那不仅是破坏皇朝产业,更是伤害国家功臣,这无异于与国家为敌,朝廷必不能容!” 大理寺少卿高高站在石台上,指着聚集在台阶下的百姓唾沫横飞,“立即退去,否则官府就要拿人,将你们投入大牢论罪!”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人群里丢出的烂菜疙瘩淹没,饶是他修为不低,也逃避得颇为狼狈。 “少尹大人,事到如今,讲道理已经不能教化这群刁民,唯有武力镇压方可使他们惧怕......大人还在等什么?”马桥对逃回自己身边的大理寺少尹道。 大理寺少尹脸色低沉,回头对大理寺的官吏道:“准备动手!” 就在这时,百姓人群中有人挤上前来。 石珫带着都尉府的精锐修行者们,出现在了马桥等人面前。 看到石珫,马桥眼前一亮,对方虽然在金字坊办事不利,但现在能带人及时赶到这里,足以壮大他的声势,让他在跟反抗百姓的交锋中占据绝对上风。 ——官府力量都站在他这边,还不足以表明他的强大与正义吗? 但石珫并没有理会马桥,他的目光盯着大理寺少卿,凶神恶煞地道:“维持燕平治安,是我都尉府的职责,你大理寺什么时候能越俎代庖了? “赶紧滚蛋!” 这番话大出马桥与大理寺少卿的预料,后者愤怒不已,前者则皱眉道:“都尉大人,刁民冲击商行,大理寺的官吏出面维护律法,捉拿犯人理所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珫大喝打断:“住口!马桥,你算什么东西,官府之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本官看你违法聚众,跟百姓亮刀亮枪,分明就是要残害大晋子民,现在就乖乖束手就擒,跟本官回都尉府受审!” 被石珫当众如此羞辱,马桥顿时面沉如水,他感受到了被污蔑、冤枉的滋味,恨得牙关紧咬,恨不得一巴掌将石珫拍死。 他不明白的是,石珫怎么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当众维护起百姓了?对方那么大义凛然,岂不是会助涨百姓的气焰,让他的处境一下子变得艰难很多? 不等马桥有所应对,石珫已是拔刀出鞘,招呼都尉府修行者:“府兵听令,拿下马桥!谁敢阻挡,格杀勿论!” 言罢,第一个冲向马桥。 他的冲锋点燃了战火,大门前的平民百姓,在为首的一品楼修行者带领下,争先恐后冲上台阶,扑向马桥的爪牙与大理寺官吏! 章六三九 反抗,反抗!(4) 一品楼的修行者先前之所以一直没出手,就是接到了命令在等待都尉府人马到来。 石珫现身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第一个拔刀投入了战斗。 平民百姓反抗官商权贵的压迫剥削,为自己争取公平尊严的战争,的确是世间最具正义性的战争,但这种正义性在当前时代未必能被所有百姓意识到。 没有理智上的清醒认知,只有情感上的热血冲动,战斗冲锋就很容易失去方向,过程顺利还好,一旦遭受强力镇压,则难免让人心生惧意,彷徨失措。 而这很可能酿成灾难。 而现在,都尉府加入了反抗者队伍,还冲在了最前面,站在了带领者的位置上,于是千年以来官府深重权威带来的影响力,立即得到体现。 所有百姓都意识到,他们在做的事情,他们在进行的战斗,的确是无比正当且无比正义的! ——连官府都有力量与他们同舟共济,可见对手的确是邪恶之徒,是国家敌人,是皇朝蛀虫,理应被掀翻被剿灭! 有官府的人冲在前面,平民们拥有了很大的安全感。 于是乎,燕平百姓的战意与决心,在石珫冲出去的一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当为首的一品楼修行者大声招呼后,他们无不争先恐后奋躯而战。 南山商行大门前的石台上站着的,都是精锐修行者。 马桥事先召回了在燕平的众多管事级强者,虽然导致各处的产业快速被攻破,但也让总舵的力量得到空前加强。 如今这里的商行元神境高手,就有三十人左右! 再加上马桥从权贵官员们那里借来的强者,以及御气境精锐与大量护卫,整个南山商行的总舵大宅就跟堡垒一样,铜墙铁壁。 这正是马桥能够稳如泰山的最大依仗。 眼见石珫这个元神境初期的家伙,竟敢向自己这个王极境高手发难,马桥恼羞成怒,心知没有退路的他,出手哪里还会有半分顾忌? 全力施为的一拳,将真气凝练到极致,猛地向石珫当胸轰去! 马桥誓要将对方爆成一团血肉齑粉,以此震慑其余反抗者,让所有人意识到与他为敌的下场! 石珫当然接不下这一拳,也避不了。 他只能面迎这会让他灰飞烟灭的一拳。 可他并不畏惧。 因为他知道,他背后站着的,是大晋皇朝,是赵宁! 果不其然,这一拳没能击中他。 在马桥出拳的下一瞬,就有人凭空出现在石珫面前,反臂于胸前,用手掌轻松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气爆声响亮而又沉闷,马桥感觉自己一拳砸在了石头上,根本没有伤到对方不说,还被真气反震得手腕发酸。 他大吃一惊,睁大双眼看向对手。 此时,顶替石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俊美、风度翩翩的男子——方墨渊! “之前让你在京兆府跑了,这回堵着你的老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往哪跑。” 方墨渊轻轻一笑,二话不说,挥拳就上,动若脱兔,攻势如火,一时间拳芒密集有力如暴雨,压得马桥疲于应对抬不起头! 不过片刻,马桥便脸色苍白、汗如雨下、险象环生。 两人虽然境界一样,但方墨渊可是在江湖浮沉多年,在国战战场上浴血拼杀的真正高手,真实战力岂是养尊处优的马桥可比? 马桥越打越是心惊,越打越是害怕,以至于眼中的恐惧再也掩饰不住。 在成就王极境的时候,他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可以纵横天下,天下人皆如蝼蚁。有钱财开道有修为保驾,他的商业王国必然可以兴旺发达,无人能够阻挡。 到了今日,先是商行被赵氏针对,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现在到了搏命的时候,又发现一个同境修行者强得自己无法应对,马桥不由得焦急万分、害怕不已。 在商海里与人争斗,无论多大的风浪马桥都不会变色,可他一个富贵之人,何曾如沙场老卒一样,在刀光剑影的生死线历练过? 此时他焉能不怕? 马桥第一时间就想叫人相助,毕竟他这里有几十位元神境强者,哪怕拿人命填,也能为他填出一条道来。 可他在第二时间便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麾下的强者是不少,可反抗者中的强者更多,眼下他的人手都在被对方压着打,一个个都跟他一样,完全抬不起头! 马桥霎时惊骇到了极点。 这群反抗者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强者? 赵氏虽然是帝室,但不少族人在雁门关、山海关这些地方,燕平能有多少? 朝廷是有许多强者,可那都是官员,眼下哪有多少会襄助赵氏,会出现在这里? 方墨渊将马桥的神色变化纳在眼底,不难推测出对方的想法,不由得嗤笑一声。 南山商行实力再强,能有一品楼强?莫说难以望一品楼项背,连长河船行都比不上。 就算眼下马桥有寒门官僚的人手相助,可反抗者队伍里,还有不少反抗军的精锐! 就算没有朝廷官府的力量,赵宁要灭马桥,也不过是翻一翻手掌的事。 惊骇不定、心神有刹那失守的马桥,被方墨渊一拳狠狠砸在脸上,霎时鼻梁断裂,牙齿横飞,口吐鲜血,惨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倒飞出去。 他撞毁了商行大门,再也没有胆量冲出来跟方墨渊搏杀,在腾起的烟尘中拔地而起时,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飞走,想要脱离险境! 方墨渊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一步就追上了对方,两人缠斗的战场从地面转移到了半空,掀起种种异象。 事实上,方墨渊之所以一拳将马桥击退,就是为了给对方离开原战场的机会,只有这样,一旦马桥发起狂来,地面的反抗者才不会受到波及。 身在半空的马桥,被抽刀在手的方墨渊不断劈砍,身上很快就出现了几道血口子,头发披散衣衫破碎,模样渐渐狼狈。 因为到了半空,马桥能看到整个战场的情况了,这没看到还好,看到了反而让他心如刀绞,急怒交加又恐惧惊慌,禁不住浑身发抖。 南山商行内外的战斗是短兵相接,故而兀一爆发便格外激烈,反抗平民不仅从正面发起冲锋,还同时从侧门后门以及四面院墙进攻。 这是洪流般的攻势,也是水漫金山般的攻势,汹涌而又凶狠。 马桥原以为自己的总舵大宅是铜墙铁壁,可这时他才发现,反抗者队伍里的修行者实在太多,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商行人手能应对的范畴。 于是,他看到反抗者四面攻入大宅。 一个个为他赚了许多银子的管事被砍翻在地,一个个全心事主忠如家犬的护卫,被人潮给剁成了肉泥,一间间屋子里的珍贵陈设被打翻震碎,一株株价值不菲的奇花异草被践踏踩平......富丽堂皇的南山商行总舵,集中了整个商行的财富精华,那都是马桥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的心头肉,而现在,繁华零落成泥,爪牙命如草芥。 他的商业王国起了火,并在烈火的焚烧中一点点倒塌,他奋斗半生得来的富贵,正在一点点消亡,他一生追逐的意义,都成了镜花水月! 马桥仿佛在遭受千刀凌迟,痛不欲生;又仿佛正在被恶鬼吞噬,惊恐无度! 他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喊,双眼泛绿五官扭曲,嘴角还有涎液不受控制的溢出,整个人已是快要疯掉。 即便不疯,怕是也要走火入魔! ...... 嘭! 张仁杰倒飞出去,重重落在院中,砸碎了白玉石板,碎屑四下激射。 衣发被狂暴的真气吹得胡乱舞动,狄柬之与王载一前一后踏出门槛,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盯着艰难爬起的张仁杰,目中满是警告愤怒之意。 翻滚的黑云遮蔽日光,半空有惊雷如鼓,闪电明灭,狄柬之与王载抬头望去,就见疯癫如魔的马桥,正嘶吼着与方墨渊拼杀,形势极为危急。 狄柬之收回视线,一字字地对张仁杰道:“你休要再执迷不悟,我亦无暇与你多费口舌,倘若你仍是不肯让开道路,我就只能让你死!” 这一刻,狄柬之目中的警告与愤怒已经变成了深重杀气,他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走一步,显然杀心已定,不会忌讳手刃手足兄弟。 佝偻着身体的张仁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抹掉嘴边的血迹,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抬起头来,昂然看向狄柬之,字字铿锵: “我说过,你今日要出这个门,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张某的人头在此,你若是愿意取,现在就可以摘走!” 张仁杰努力拼斗过了,但以一敌二,面对两个同境修行者,他没有半分胜算可言,如今已是内伤严重,运转真气都会脏腑剧痛。 但他仍是没打算退却。 所有的意志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勇气,勇气又凝聚成狠劲,狠劲让他宁死不退! 狄柬之眼神一沉,没有再劝说的意思,脚下用力纵身前扑,挥拳就朝张仁杰额头轰去:“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狄大人且慢!” 一声呼喝,有人跳进了院中,却是只剩了一条胳膊的徐林。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急匆匆的官员,方不同、何贞之等人俱在其中。 狄柬之、王载与张仁杰的战斗动静,让他们闻声赶来。 “狄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同为朝廷命官,你竟然要在皇城打杀同僚?!” 见狄柬之暂时收回手,徐林站到了张仁杰身边,他虽然是下官,但质问起狄柬之来却是丝毫不怯。 而后,他又看向王载,“王大人,你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了?” 昔日,他们为了推翻齐朝,迎接一个新的光明皇朝而战斗在一起,冒了很大风险也付出了一定代价,如今突然就要走向对立面,徐林无法接受。 王载没有回答。 狄柬之一甩长袖,冷冷道:“事已至此,毋庸多言,诸位,你我必须立马做出选择! “要么,你们跟着本官去镇压造反暴民,让燕平马上恢复秩序;要么,就站在张仁杰身边,跟着他与我等作对,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这番杀意如铁的话说出来,令百十名官员无不愣于当场。 章六百四十 反抗,反抗!(5) 狄柬之没有说细节,利益权衡更是不曾提及半点,但官场中人对站队这种事再熟悉不过,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选择降临得虽然突然,但并不显得突兀,在此之前,众人早就凑在一起谈论过多时,心里或多或少都已有了定论。 眼下的局面,是王载在狄柬之这里找到、确定了答案,只不过有张仁杰这个不知所谓的反对者而已。 政见不同在朝堂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支持谁反对谁,亦是朝臣们年年都要做出的选择,都成了本能。 既然狄柬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镇压造反刁民,那么百官们就只需要考虑是否拥护这个决定就行了。 刑部的徐林最先反应过来,他瞪着王载与狄柬之:“官商勾结利益连接,不分黑白与民为敌,真是岂有此理! “今日你们要把十万为自己的公平与尊严而战的百姓,都定义为造反贼子,除非把徐某的乌沙摘掉,再把刑部衙门一把火烧了!” 徐林目眦欲裂的样子,表明了他坚定无比的态度。 众人闻听此言,面色各不相同,有人讥诮有人蔑视,有人赞同有人犹疑。 眼看徐林要跟王载翻脸,方不同连忙拉住徐林,不想自己的党派就此分裂,志同道合的好友变成敌人,帮忙为他向狄柬之跟王载解释: “两位大人,今日风波既然是陛下对我们的考校与试探,我们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十万百姓必然不可能都是不忠不义的反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定是受到了蛊惑,一时头脑发热这才举止失措。 “朝廷只要把其中的奸恶之徒揪出来严惩,事情自然可以平息。 “燕平的权贵商贾产业,既然引起了这么大的民愤,肯定有人违背律法鱼肉百姓,让很多平民吃了苦头。 “我们只需把罪不可赦者捉拿起来,开堂审问,不仅能给百姓一个交代,亦能有助于世道清平!” 说着,方不同转身向众人作揖,语重心长言辞恳切: “新朝初立,内有贰臣,外有强敌,正是需要举国上下同心同德,共度时艰之际,只要能让国家富强起来,何必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于国无益的事,对每个人也不会有好处,若是国家败亡,大晋都没了,他们这些朝廷官员,难道还能都地位不变、富贵不减? 方不同希望众人能以大局为重,商量出万全之策。 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实诚,他的话语不可谓不合理,但在场却几乎没有人对他的话表示附和、赞同。 因为他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利益。 这是一场利益之争,决定的是从今往后,官商权贵阶层还能不能做人上人,平民百姓会不会真的成为国家之主,拥有掣肘官员权贵的力量。 方不同的建议看似两全其美,既能消除民愤化解风波,又能保证皇朝秩序权贵地位,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赵氏的目标,也不是众人的目标。 方不同到此时仍是没有弄明白,国家的主人只能有一个,不可能既是官商权贵,又是平民百姓!这两者的利益天然对立,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官商权贵的利益,是靠压迫剥削平民百姓获得的。 眼下,赵氏要让他们选择的,是就此放弃人上人的权贵身份,成为跟泥腿子一样的普通人。 如果他们不愿丢失既得利益,那就必须展现出自身强大的力量,来向赵氏强而有力地表明,哪怕赵氏是皇族,亦不可能与他们为敌。在此之前,皇帝是一直是地主、权贵的代言人,而现在,赵北望想改头换面,去做平民百姓的代言人,他们这些权贵官员当然不能答应! 皇帝不能与百官为敌,最高统治者不能与统治阶层为敌,否则,为维护统治阶层利益而存在的国家机器,必然在顷刻间崩溃! 如果国家富强、皇朝延续,是以损害他们的利益为前提,那这样的国家不要也罢。 宋氏没了有赵氏,赵氏没了会有其他氏族,皇帝谁做都可以,但必须是自己人! “诸公,随本官出皇城门,镇压造反刁民!谁敢阻拦,就是公然与我们为敌,是叛徒,当格杀勿论!”狄柬之长袖一甩,大喝一声,下达了最后命令。 这一刻,他面容肃穆、意气风发,脸上写满不容忤逆的霸道,展露出一个领袖的强硬气质,仿佛他已经是百官之首的宰相,本就该号令文武。 言罢,狄柬之一步踏出,大袖一挥,将挡在面前的徐林掀飞,紧接着又是一掌,把张仁杰打得吐血倒飞出去,随后大步流星走向院门。 此时此刻,满皇城的官吏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看着狄柬之就如看到首脑,在对方还没走到面前的时候,就纷纷向左右退避,给对方让开道路。 等到狄柬之从面前走过,他们从两边汇聚,秩序分明的跟在狄柬之身后,个个昂首挺胸步伐有力,像是出征敌国的骁勇锐士。 大部分官吏选择了跟随狄柬之,但也有人并不是跟他一条心。 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人里面,很多人选择了站在原地,没有踏出脚步汇入队伍,一起出去镇压百姓。 譬如说方不同。 只有极少数的那么一些人,没有让开道路,螳臂当车一般,挡在了狄柬之带领的人流面前。 譬如说陈安之。 跟汹涌的人潮相比,他们势单力薄。 但没有人敢小觑他们。 因为陈安之是王极境。 “陈大人,本官知道你是王极境,非是本官能够匹敌的,但你不要忘了,皇城的王极境官员,并不止你一个!”狄柬之脚步不停。 话音未落,陈安之面前忽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王极境高手。 大都督府副大都督,将门孙氏现如今的家主,孙康! 陈安之没想到孙康已经跟狄柬之、王载同一战线,眉头紧锁:“孙将军,你孙氏满门忠烈,你自己也在国战中屡立功勋,如今却要做皇朝罪人、国家之敌?” 孙康毫不退让,淡淡道:“孙某一心所求,唯有重振孙氏一门,倘若不能光大门楣,让孙氏屹立于世家之林,孙某便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立场都很坚定,没有任何缓和矛盾的余地,自然是懒得再多说一句,各自升起王极境领域,就要跃到半空好生厮杀。 而这时,陈安之身后的挡路官员,正在被狄柬之、王载等人击退,一条宽阔大道,马上就要出现在他们脚下。 王载甚至已经要中途变道,以文官联络人的身份,去跟其他几位副大都督一起行动,带领禁军将士入城平乱了。 终于,半空中响起了一道威严厚重、中气十足,入耳又格外光明磊落的声音:“尔众身为朝廷官员,不在皇城好生办差,聚集一处意欲何为?” 声音并不大,却在每个官员耳畔如惊雷般炸响,震得所有人都是精神一凛。 没有人不熟悉这个声音,没有人不知道开口者的身份。 于是狄柬之、王载等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饱含忌惮不无畏惧的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面容凝重,好似肩上陡然多了万斤重担。 方不同等人同样抬头,却是喜忧参半。 他们庆幸的是,在这样凶险混乱的大局面下,对方终于现身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皇朝都有了主心骨,他们再也不同担心太多,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不安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此刻出现,究竟带着怎样的意图,他们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伤,大晋皇朝又会走向怎样的一条道路。 张仁杰从被他撞塌的房屋废墟里,浑身是血的爬出来,徐林从狼藉的树丛中挣脱了身体,一只手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面庞。 还有那些已经被狄柬之、王载击退,以及尚未被击退的拦路者,此刻抬首看见半空中长身玉立、衣袂飘飞的年青人,皆是感动得眼眶泛红,激动得喉咙坚硬。 就像走了一晚上夜路的人,终于看到了旭日东升。 半空中的人,自然就是大晋皇朝太子,赵宁! 狄柬之与王载相视一眼,一起遥向赵宁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事到如今,他俩并不惊慌,也没有自己是皇朝罪人、赵氏敌人的感觉。 在他俩看来,事情很清楚也很简单。 赵氏就是要借助这回的燕平反抗风波,来试探权贵阶层的态度。既然是试探,就不会有多么不可收拾的后果,否则就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如今他们表明了自身态度,虽然未必是赵氏想要的,但好在尚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局面。 赵宁选择在这个时候现身,就是要避免事态恶化失去控制,让燕平、朝廷、国家经受更大混乱与损失。 换言之,此时此刻,一切仍然是可控的、和谐的,大家没有撕破脸皮也不可能撕破脸皮。 “殿下容禀,在陛下与陈公、张公商议要事,殿下闭关修炼的时候,燕平有刁民受到宵小之辈蛊惑,上街围攻并无过错的商行,酿成了不小伤亡与混乱,卑职等正要履行职责,出去解决事情。” 狄柬之一板一眼的说道,“幸好殿下及时出关,卑职等不甚欣喜,如何镇压燕平作乱的刁民,还请太子示下。” 说完这些话,狄柬之放松下来。 今日权贵百官群起响应他的号召,决定以强权镇压作乱刁民,已是宣告赵氏的试探有了结果:赵氏要平民百姓做国家主人的想法,行不通。 张仁杰、徐林、陈安之等人,加在一起还不到群臣的两成。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既然赵氏的试探性努力失败了,那就得接受这个结果,认定今日作乱的十万百姓是刁民暴民,并以镇压的方式对待他们,让对方付出犯上作乱该有的代价。 如此,赵氏才能安定官商权贵的人心。 也唯有如此,往后赵氏才能得到百官与权贵的继续效忠,方有“上下同心”整顿国政让大晋迅速富强的可能。 狄柬之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看着半空中的赵宁,等待对方亲口给出大多数人心中的答案。 他们失望了。 赵宁的回答强而有力,不容置疑:“刁民?镇压?狄大人,你可真是满口荒唐之言! “今日孤就告诉诸位,燕平城里没有什么刁民,只有勤勤恳恳劳作,辛辛苦苦生活,却被黑心官商剥夺了公平与尊严的大晋子民! “大晋也不会镇压百姓,只会为万民主持公道,处置那些害国害民的违法渎职官吏,以及肆意妄为吃人血馒头的上层权贵!” 章六百四十一 反抗,反抗!(6) 此言一出,江翻海倒,地覆天塌。 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犹如铁骑突出刀枪鸣。 狄柬之目瞪口呆,王载张口结舌,孙康面红耳赤,他们同一阵线上的皇朝官吏——在场八成以上的人,无分世家子弟、寒门显贵,俱是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十万高呼反抗,与权贵商贾战斗的百姓不是刁民,那么谁是害国害民喝人血吃人肉的渎职官员,已是不言而喻。 张仁杰热泪盈眶,徐林拳头紧握,之前站在陈安之身后的那不到两成官员,则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望着半空中的赵宁,哪怕阳光刺得双眼生疼,也没有挪开目光,眼眸里的炽烈之色比阳光还要明媚。 他们这批人大多是平民出身,打小生活的环境跟张仁杰差不多,经历想法也跟张仁杰类似,宦海沉浮的残酷追利,不曾让他们完全放弃初心与良知。 他们把圣贤书读到了心里,将圣人之言变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历久弥坚。 ——当然,并不是所有平民出身的官员,此刻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就像不是所有世家大族、地主权贵子弟都站在狄柬之等人身后。 不可否认的是,对有些人而言,信仰比身份重要,志气比金钱更具份量。 就如出身第一将门世家的赵宁,选择了与黎民苍生站在一起。 “殿下......敢问殿下,是否今日出动的十万燕平百姓,都不是犯上作乱的暴民,而一应与他们有所冲突的权贵官吏,都是违法乱纪罪大恶极之辈?” 狄柬之不可置信的发问。 事关重大,大晋皇朝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因此而改变,他必须再三确认。 到了此刻,他仍是不相信赵氏会与权贵官员为敌,纵然赵氏造反推翻齐朝的时候,打出的旗号是为民做主——可那毕竟只是旗号! 谁会真的这么做? 谁能真的这么做?! “狄大人不去问今日十万百姓为何反抗,不问他们以往的日子过得如何,也不问被他们围攻的权贵商贾是否有罪、有什么罪责,更不问有多少官员暗中掺和此事,平日里跟商贾与百姓的关系如何,只想着定义谁黑谁白。 “是非皆不问,详情无所知,就能决定怎么做——狄柬之,你就是如此为官的?!” 赵宁的声音重逾山峦,当头向所有官吏砸了下来,震得狄柬之等人面白如纸,亦让张仁杰等人振奋不已。 赵宁接着道:“你的问题虽然不知所谓,但孤仍能给你明确答案。 “今日,燕平十万百姓皆无过错,而所有参与镇压百姓、打算镇压百姓的权贵官吏,都是国家罪人、大晋之敌! “你们若是识相,便乖乖束手就擒,伏地请罪,但凡有半分反抗,孤今日不介意大开杀戒!” 最后四个字落下,皇城顿时被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完全笼罩,那不是赵宁的修为威压,而是皇朝战神在战意勃发之下,自然而然卷起的气机狂潮! 抬着脑袋的狄柬之面如死灰,王载等人皆是肝胆发颤。 他们终于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赵宁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城上空,绝不是因为八成以上官员权贵抱成团表明态度,展现出强大力量后来与他们谈判的。 赵宁是来开战的! 向他们这些朝廷官吏,更是向他们背后的,大晋皇朝八成以上的世家地主、官商权贵开战! 如果说八成以上世家地主、官商权贵,掌控着这个国家绝大部分财富与力量,完全可以代表这个皇朝,那么赵氏现在就是在向这个国家开战! 纸面力量的对比是如此悬殊,赵氏为何还要逆势而为? 与代表国家的强大力量为敌会是什么下场,赵氏难道不知?齐朝覆灭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赵氏为何敢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 狄柬之怔怔仰望着赵宁,只觉得胸口如压万斤大石,呼吸艰难举止滞涩。 原因或许有很多,但其中的核心之一,眼下就明晃晃的摆在面前。 赵氏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 威压朝廷,无人能敌! 王载犹不死心,嗓音颤抖不无委屈地哭诉道: “殿下,历朝历代以来,圣人明君爱民如子,治下官吏为民奔波,缔造了一个又一个治世与盛世,青史流芳后人称颂.....大晋的官吏亦能为民做主啊! “陛下与殿下要开创盛世,整顿吏治肃清世风即可,何须如此啊?!” 就算赵氏真想确保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是发自内心要为民做主,那也没有必要自己完全站到百姓那边去,与整个官僚集团、权贵阶层为敌。 “为民做主”这四个字体现出来的,本身就是统治者与权贵官员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 倘若大晋这个国家的子民,都能通过合情合法的途径,自己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他人侵犯,又何须别人来为他们做主? 正是他们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利益,这才需要官员来帮助他们。 所以有为民做主,就一定有欺压黎民的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这是世道规则,是人间大道,任何朝代都不可能彻底改变。 皇朝若能有限度的为民做主,确保平民百姓不被地主权贵压榨得太狠,以使大晋在国家富强之时,百姓不至于活不下去起来造反,那就善莫大焉了。 在这个基础上再抑制土地兼并、财富侵吞、劳动剥削,让百姓能够吃饱穿暖,那就是圣人功德,赵氏若想为民做主,做到这一点便足以光耀青史。 何须让平民百姓反过来做国家主人? 怎么能让平民百姓来掣肘官府,与权贵平起平坐,成为国家之主? 赵宁俯瞰皇城内外,目光从所有官吏脸上一一扫过,声音沉缓字字千钧: “王载说得不错,只要君王励精图治,官吏怀揣道德与敬畏,百姓可以安心劳作,皇朝确有强盛希望。 “这样的强盛在史书上屡见不鲜。 “但也正因为屡见不鲜,所以绝不可取。 “它们都是暂时的强盛,也只能是暂时的强盛,昙花一现数十年,而后皇朝便罹患重疾,纵然能有君王大治中兴,在其国祚之内也难再塑盛世。 “造成这种史实的原因,你们心里明白,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光明正大说出来,即便说了,也不会被记载于史书上,因为这跟你们所有人的现实利益相悖! “你们不愿说,孤来替你们说。 “这是因为你们这些地主大户、官商权贵,从不会停止压迫剥削百姓,不会停止掠过百姓的劳动果实,于是天下大多数财富都集中到了你们手里。 “土地兼并让百姓失去土地,财富侵吞让百姓日渐穷困,劳动剥削让百姓命如草芥,你们是越来越富有了,可百姓却日渐难以生活。 “阶级的极度固化必然导致极致的阶级剥削,其最终局面是上层对下层的彻底压迫——直到活不下去的百姓奋起反抗,推翻现有皇朝! “这,是你们想要的皇朝,却一定不是孤与陛下想要的。 “赵氏要的,是大晋的长治久安,而不是一群人的富贵与大多数人的穷困,是天下的盛世延绵,而不是昙花一现空留史书美名的一时之强! “所以,我大晋,要跟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站在一起1” 这是赵宁第一次在朝廷官吏面前,毫无保留提出赵氏的终极追求。皇城内的百官们无不深受震动,有人因此豁然开朗神色激昂,有人则是咬牙切齿恨到极点。 说到这,赵宁先是看向张仁杰、徐林、陈安之等人,眉眼亲和如对手足兄弟:“志同道合者,赵氏愿待之以国士,携手并进奋战到底,纵九死不相负!”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狄柬之、王载等人身上,眼神陡然变得如利刃一般锋锐: “信仰与立场相悖者,便是赵氏与大晋的仇寇,你我无法共立于同一片青天之下,彼此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必然只能有一个继续存在于这个国家! “狄柬之,王载,孙康,现在孤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为自身利益放手而战——拔剑吧!” 轰隆! “拔剑吧”这三个字落下的时候,晴天起惊雷。 狄柬之双手一抖,王载骇然后退数步,孙康眉头猛跳,皇城八成以上官吏犹如遭受当头棒喝,双目失神四肢僵硬。 赵宁盯着这些皇朝权贵、朝廷官员,一寸寸将长刀千钧从刀鞘里拔出来,流溢的真气光芒犹如一束束朝霞绚丽夺目,又似一片片箭雨摄人心魄。 这一刻,他心无杂念,只有战斗意志。 今日,他又要上阵拼杀了。 这回,他有全新的敌人。 两世为人,战场浮沉,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拔过多少次刀。 但每一次拔刀,他都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谁。 曾经,战力无双的天元大军是他不可战胜的对手,是他生命中无法跨越的高山,每一次上阵搏杀都注定要迎接失败的结果。 但他依然一次又一次拔了刀。 如今,不可一世的天元大军已经是手下败将。 而现在,他眼前的敌人比昔日的天元大军更加强悍。 那是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了数千年的权贵阶层;是在这片土地上被践行了数千年的世道规则;是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大道至理! 今天,他将用手中的长刀,反抗这个世界的规则,打破这个世界的大道! 他要像所有人证明,未来不属于历史,未来属于前方!在这个天下,没有什么旧势力是不能推翻的,没有什么新天地是不能创造的! 反抗,反抗! 不破不立。 反抗,反抗! 破而后立! 章六百四十二 反抗到底(1) 眼见赵宁已经拔刀,无论今日受到的意外与震惊有多大,狄柬之、王载、孙康等大部分官员都清楚,事情已是再无缓和余地。 今日,在这大晋皇朝的京师,在这燕平的皇城,大晋的帝室与大晋的权贵必要兵戎相见、彼此搏杀,谁也没有退路。 赵氏给过他们选择,但他们选择了维护自身利益,所以到了这一刻,大家就都没了选择。 随着长刀千钧寸寸拔出,赵宁衣发皆舞,青色真气光柱直冲云霄,领域之力席卷碧色苍穹,王极境后期威压如海倒悬,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 巨大压力下,孙康第一个拔地而起:“殿下如此逼迫我等,那就请恕我等无礼了!我等知道殿下修为高绝战力无双,但此时也不能不战!” 之前跟陈安之对峙,孙康还没拉得及升空赵宁就陡然驾临,此时他张开王极境领域,众人这才惊愕的发现,他已经不是王极境初期。 而是王极境中期! 狄柬之、王载等人精神大振。 王极境中期的朝臣并不止孙康一个。 在孙康升起王极境领域的同时,又有一人展露出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跟他相距百丈并肩而立,共同与赵宁分庭抗礼! 其他王极境高手陆续升空,散在两人身后,各自气机勃发将修为之力催动到极致,在风起云涌的长天下张开一道道真气漩涡! 十余名世家、寒门高手——或是中枢文官或是军中大将,组成了威风赫赫的战阵,各自刀剑符兵在手,已然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所有准备。 皇朝的世家子弟、寒门群体,曾经互为死敌,在名利场上彼此厮杀,哪怕是宋治百般团结他们,又有天元大军在前,彼此间亦不曾完全放下芥蒂携手并进。 但在这一刻,他们毫无保留站在了一起。彼此间有充足的信任,对敌人有无上的斗志,没有谁会背后捅刀子,更不会有人明哲保身、舍弃同伴。 现在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会灭国灭族的外敌,而是有同一个祖宗的手足同胞! 对他们而言,这一次的战争,才是真正没有任何余地,必须全力拼命的战争! 半空的高手战场,并非是十多人对一人。 只听得孙康一声大喝传遍整个燕平:“今日之战,事关我等权贵的命运前程,尔等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他的话刚刚说完,燕平城中不同地方,在方墨渊与马桥的战场之外,数道强横气机陡然破空而起,向皇城方向闪电般投来! 这些气机表明,他们都是王极境! 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如马桥一般的民间权贵! 他们不曾出现在国战战场,哪怕是去年燕平大战,改朝换代的关口,他们亦不曾现身参战。 在国战最艰难、家国就要不保的时候,他们没有出现在血火沙场,跟同胞手足站在一起对抗异族大军,为天地生民、祖宗同胞奋躯而战。 在齐朝吏治最腐朽世道最黑暗,宋治勾结外族要覆灭国家长城赵氏,叫皇朝所有人都做他的奴才,把这个民族的前途命运推向无尽深渊时,他们不曾出现。他们的实力不为人知。 任何官方统计中都没有他们的名字。宋治不清楚他们的存在,萧燕也不知道。 但在这一刻,他们出现了。 不仅出现,还加入了战场,将自己修为实力暴露无余,行为果断态度坚定。 只因燕平城上空,出现了一个触犯他们根本利益,会让他们家财一空的生死大敌! 任何人都能战意沸腾地挺身奋战,问题只在于形势有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所以,即便孙康不招呼,一直在关注燕平局势、皇城动静,亲耳听到了赵宁那番响彻全城宣言的他们,也会在这个时候一一现身。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真正决战,凡是利益相关方,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无人愿意置身事外。 王极境高手的动作都很快,这一刻赵宁仍在拔刀。他拔刀确实缓慢了些,好似拔出的不是一件兵刃,而是一方厚重的新天地。 身后燕平城中突然出现的几个王极境,他没可能察觉不到,但他不曾去在意。 那几个身份类似马桥的王极境权贵尚在半路,还没真正靠近皇城天地,每个人面前便出现了一道彪悍气机,蛮横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者,是一品楼大当家尺匕。 协同者,是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 他俩带着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高手,令这些民间权贵寸步不得进! 所以皇城上空的局面,仍是赵宁一人对战孙康等十多人。 终于——实际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孙康等人刚刚摆好阵型完成气机融合,正待出手——赵宁手中的长刀完全拔了出来。 那一刻,黑曜般的光潮犹如海洋,顷刻间席卷了天空,苍穹无光大地失色,闪电隐匿漩涡失形,好似天狗食日黑夜降临,又似世界被洪荒巨兽吞入腹中。 长刀朝着皇城斩落! 这一刻,是大荒星陨,是地龙翻身,是日月颠倒。 孙康等人猛然色变,狄柬之、王载等人恍然失神。 他们都知道赵宁很强,他们亲眼目睹过去年赵宁与察拉罕交手,他们以为赵宁再如何战力无双,也不可能抗衡所有人的联合之力。 但这一刻,他们发现自己错了。 相比之去年,此时此刻的赵宁,修为明显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纵然还没有达到天人境,但也相距不远! 没有反应时间,甚至没有思考时间,刀芒落在了孙康等十多名王极境修行者,气机相融齐心合力撑起的领域中心! 没有轰鸣的气爆,没有狂乱的真气浪潮,只有一刀黑曜般的刀气,毫无阻隔切开领域气机,而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精准落在每个人头顶! 肉眼可见的,一道道护体真气光罩破碎。 孙康率先倒飞出去,另一名王极境中期高手倒飞出去,十多名世家寒门高手,一个接一个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他们融合一体的气机,顷刻间四分五裂,崩碎于无形,只剩下一个个单独的王极境领域,也只剩下一个个单独的王极境修行者。 众人合力,竟然没有挡住赵宁这一刀! 赵宁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赵氏绝学掠空步的威能,让赵宁近乎是瞬移到孙康面前。 这是国战功勋将领,其家族因为国战而被重创,无数族人俊彦战死沙场,就连他的父亲也自缢在天元军营,在事实上为这个国家民族付出良多。 但赵宁的长刀斩落得毫不犹豫! 孙康堪堪稳住身形,眼见眉眼冷冽的赵宁长刀劈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举刀格挡。 两刀相击,孙康如遭雷击,胸口如被巨石砸中。 而后,他便觉得赵宁凝练的真气犹如千万根细针,悉数钻到了自己的经脉之中,霎时脏腑刺痛,真气失控,气息紊乱,一口鲜血喷出,再度倒飞出去! 赵宁身形一闪,避过从左翼刺来的一剑,突兀出现在右方百丈之外,手中长刀向另一名王极境中期当头斩下! 这是世家中难得的人才,大器晚成,国战期间奔波于江南各地筹粮,让中原各镇大军不至于饿着肚子跟敌军拼杀,备受爱戴。 他的剑挡住了赵宁的刀,却被赵宁一拳甩在脸上,顿时脸骨碎裂牙齿横飞,吐血翻倒向一旁。 这时,一道剑气一道刀光,相继落在赵宁背后!他硬接下了这两击,强悍的护体真气让他连轻伤都没受,只是身形略有迟滞。 掠空步再度发动,抢在被围攻之前,赵宁出现在外围一名王极境官员面前。 这是一名享有清誉的鸿儒,门生弟子无数,平日里治学严谨,道德崇高,也曾带着学生守卫城池,以三千人挡住了天元万骑月余时间。 赵宁的刀斩断了他的剑,真气摧毁了对方的气机,令对方连吐三口鲜血,从半空无力坠落,砸在了皇城城楼上,再也无力从废墟中爬起来。 这一次,孙康全力激发的刀气及时掠至,赵宁抬起左臂格挡,护体真气破碎,身体倒退出去数步。他面无表情,借力发动身法,奔向下一个目标。 赵宁出手干脆有力没有任何迟疑,哪怕他面前的对手,大部分都有拿得出手的功勋,值得被记载于史上的事迹。 任何功勋,都不能成为他们站在百姓对立面的理由,无论昔日有着怎样的光辉,如今敢骑在苍生头上,压迫百姓奴役平民吃人血馒头,那就是找死! 以一人对战十多人,赵宁虽然屡屡被击中,但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相反,掠空步修炼到极致的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 当孙康接了他第三刀之后,左臂耷拉在身侧,一张脸变得跟白纸没有区别,气机大跌,再也无法发挥王极境中期的战力。 至于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没有人值得他出第三刀,无不在此之前就被重伤,相继从半空栽倒,下饺子般落在皇城各处,躺在废墟大坑中无法再战。 昔日,赵宁以王极境中期的境界,单人独骑就能在孝文山拦住蒙哥一行,如今两名王极境中期带领的十几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如何能够战胜他? 这场王极境高手之间的对决,是赵宁一人对世家寒门权贵反抗者的单方面镇压,不讲道理强势无匹! 章六百四十三 反抗到底(2) 方墨渊与马桥的战斗开始没多久就变了味。 南山商行总舵一面倒的战况,让马桥意识到了与帝室,与大晋第一氏族抗衡的下场——对方翻翻手掌,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这固然让他心神不属。 但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马桥也没有放弃全部希望。 大不了就是把南山商行的燕平部分献祭出去,他的根基本就不在京城,没了这里的产业虽然伤筋动骨,但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要权贵阶层的反抗能够获得胜利。 他虽然赢不了方墨渊,但自信若是想逃,拼命之下还是有不小机会的。 当皇城之战爆发的时候,马桥精神一振,甚至谈得上是容光焕发——战斗开始得比他预料得要早,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赵氏与大晋权贵的胜负早一些分出来,平民百姓对他的商行的进攻就能早些被镇压,他的损失就能小不少,自身性命的保障同样高很多。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几个世家寒门王极境高手,竟然被赵宁一人所压制!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四个低一境的修行者,就能抗衡那个高一境的敌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但凡是配合得当,纵然赢不了,也不会败。 如果低境者敢于拼命,宁愿自己死也要重创对手,那么他们的赢面就会极大。 同样,十六个修行者联手,便能对付一个比他们高两境的敌人。 可眼下,两名王极境中期合力,带着十好几名王极境,竟然挡不住赵宁一人? 赵宁是悍将,难道在场的其他王极境就都是二月的花朵?谁没有经历惨烈国战?谁不是从凶险之境、艰难困苦中磨砺出来的?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 马桥心惊胆战之余,失望至极,恐惧至极。 赵宁到底有多强? 那一刻,马桥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大齐战神! 是的,赵宁是大齐战神。 若不是超脱了凡理,又岂能被人称之为神? 换个角度想,这其实没什么不能理解,毕竟人与人的能力不一样:两个同样没有修为的平民,一个武夫一个普通人,战力难道能一样? 马桥心神失守、惊骇不定之际,骤然感觉肋下一片灼热,接着就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本能已经做出反应,慌忙拉开了与方墨渊的距离。 “你的对手可是堂堂一品楼三当家,这个时候你还敢分心?” 方墨渊嗤地一笑,左手剑右手刀交替而出,将惊慌逃窜的马桥罩住。 在内心里,方墨渊很是瞧不上马桥这个对手,他甚至不认为对方是他的对手。 诚然,这是一个天赋非凡的成功商贾,有自己的金银王国,但在战士这个层面上,对方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合格——拼杀之际就算天塌了也不该这样分神。 这跟找死没有区别。 既然对方找死,方墨渊当然要成全对方,刚刚那一剑刺过去,要不是对方有本能反应,好歹闪避了要害,当场就要身死道陨。 但这一剑也让马桥受伤颇重,无论是气机还是行动流畅程度,都有实质衰减。 一个不合格战士的表现,再度出现在马桥身上,剧痛让他五官变形、牙齿打架、身体发颤,虽然极力忍受仍是无法消除,以至于握剑的手都出现了抖动。 连招式都开始走样。 抖动与走样都很细微,但落在方墨渊这种经验丰富的锐士眼中,就是天大的破绽。 方墨渊眼中的杀气与鄙夷愈发浓郁:连肉体的些许痛苦都不能忍受,怎么能称为合格战士?再有商业王国,再是顶级权贵,不能战斗就只能活在太平盛世。 而现在,是万民反抗压迫剥削的烽烟乱世! 方墨渊没有冒进,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相反,他的进攻依然滴水不漏。 于是,不过片刻时间,马桥身上便多了十几道伤口,有的浅有的深,有的只是划破皮肤有的深可见骨,因为伤口太多,马桥看起来衣衫褴褛。 衣衫褴褛固然狼狈,但马桥的状态绝非狼狈能够形容。 他已经疯癫。 每挥一剑,他都要发出愤怒的嘶吼,痛苦的咆哮,无意义的大喊,他的招式愈发大开大阖,每一剑都是奔着要方墨渊的命而去。 若是落在实处,方墨渊是非死即残。 可惜的是,这种攻势对方墨渊来说毫无意义,因为破绽太大故而轻易就能避过。不仅能避过,方墨渊还能连消带打,找到无数机会给对方再添新痛。 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马桥就已是遍体鳞伤。 鲜血染红了他破碎的衣裳,没有一处还是干净的。 披头散发的马桥比之前看起来更疯狂。 可到了此时,他反而不疯狂了。 不是他不想疯狂,是没了疯狂的力气。伤势太重,流血太多,真气消耗殆尽,他已是没有力气再发狂。现在,他虽然依旧双目赤红,却是萎靡不振。 方墨渊露出老鹰戏小鸡的揶揄神情,讥讽道: “多少年来,南山商行无限度压榨伙计血汗,不把平民百姓当人,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是许多个人生的黑暗,无数个家庭的衰败。 “哪怕是到了今日,你依然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中指点江山,随口一言,就要让成百上千的伙计或死或伤身陷牢狱,要让成千上万的百姓世代受你剥削奴役。 “多意气风发啊,不愧是万人之上的权贵,一个商业王国的主人,这个世道统治阶层中的佼佼者。 “怪不得连皇朝四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视作走狗随意驱使。 “可你怎么不继续意气风发了?你倒是继续意气风发啊!你不是能随意左右人的前程,拿捏别人的命运吗?来,方某在此,你来让方某坠入炼狱啊!” 看着方墨渊嘲讽而鄙夷的嘴脸,听着对方戏谑而讽刺的言语,马桥受到了莫大屈辱——这份屈辱他这辈子都没经受过,遂不可遏制的怒发冲冠。 他发出野兽般的大吼,猛地扑向了方墨渊,用尽了浑身真气,要掐住对方的脖子,咬断对方的咽喉,跟对方同归于尽,让对方知道侮辱他的下场! 噗嗤。 马桥扑到了方墨渊面前,双手按上了对方的肩膀,他张大了血盆巨口,却无法靠近方墨渊的脖子,只能悲愤无奈地盯着对方那张满是嘲笑的脸。 方墨渊的剑,洞穿了他的胸膛,真气已然将心脏震碎。 马桥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可以动弹,浑身石头般的僵硬。 “看看你的商行吧,今日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南山商行了,你的所有产业都会收归国家,成为被你们压迫剥削的伙计的衣食。” 方墨渊来到马桥身后,一只手板着他脑袋,让他低头看燕平城中的南山商行总舵。 马桥渐渐涣散的眼眸里,满是无法接受,不能忍受的痛苦绝望之色。 商行大宅的防御已经全面崩溃,护卫、修行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心腹大管事被砍成了两半,上半身在花坛里,下半身挂在树上。 一品楼修行者带领的平民百姓,全面占领了商行,现在除了他们,已经看不到原本商行的活人——那些护卫管事全都成了尸体。 嘴中不停往外涌血的马桥,到了最后,眼中只剩下浓烈的不甘与极度的惊恐。 正如方墨渊所言,他是皇朝顶级权贵,在如今这个寒门如日中天的大势下,就连官员都在为他所用,他有的不仅是荣华富贵,还有能影响朝野的权力! 他还没享受够这种快意,怎么舍得死? 那一瞬间,他艰难转头,眼中饱含哀求,只希望方墨渊能放他一马。 为此,他什么都能付出。 可回应他的,是方墨渊拉动横在他脖子前的横刀的无情动作。 马桥的人头被割了下来。 方墨渊丢掉马桥的脑袋和无头尸身,仍由它们坠落商行大宅,成为这个被毁灭的商行的一部分尘埃。 而后,方墨渊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收起刀剑,纵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崇文殿。 赵北望依然坐在皇座上,陈询与张廷玉则站在殿中,双方谁也没有动。虽然外面赵宁与众高手激战的动静,是那样的雷霆万钧、摄人心魄。 赵北望不动,是因为他没必要出动,也无需参与外面的拼杀——以他王极境初期的境界,出去了其实也无法产生实质性影响。 陈询与张廷玉不动,则是因为在他们之外,殿中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端坐在地台侧前的公主赵七月,一个是站在殿门看着外面的帝室高手赵镇中。 陈询、张廷玉虽然有不错的修为,但如何能抗衡三名赵氏王极境?更何况赵七月还是战力强横的王极境中期高手! 一开始,张廷玉还跟狄柬之、王载一样,觉得赵氏不敢跟他们撕破脸皮,哪怕是敢于挑战所有权贵,下场也只有一个。 可随着赵宁以一己之力碾压众高手,赵七月连出面策应的意思都没有,张廷玉额头的汗水就再也擦拭不完。 这一战,赵氏志在必得。 赵氏不仅要赢,还要向天下宣示赵氏这个第一氏族的强悍无双! 若不是为了天下人的敬畏臣服,赵氏何至于让赵宁一人在外面力压群雄?  章六百四十四 反抗到底(3) 可想而知,这回要是让赵氏得偿所愿,成功夺势,那往后这大晋皇朝——至少河北河东之地,权贵阶层的大船将会风雨飘摇。 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这样的局面不是张廷玉能够接受的。他奋斗半生,尝遍辛酸,在去年掀翻齐朝的战斗中,率先表明态度,冒了极大风险,这才好不容易出人头地。 凡此种种,不就是为了富贵? 不就是为了做人上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天下颐指气使,那是何等的快意? 而现在,他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抓在手里的东西,就要灰飞烟灭了? 张廷玉心如火烧急不可耐,很想立即夺门而出,纠集所有世家寒门、官场商场权贵,群起反抗赵氏的夺命压迫! 纵然是有千万危险,也必会倾尽所有,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放手一战! 可他不能出去。 连动弹都不敢。 赵北望说出那句“休要怪朕无情”后,赵七月就出现在大殿中,修为之力展开,随时都能反手拖起身后那柄巨大战斧,将他跟陈询劈成两半。 动,就是死。 张廷玉那颗灼热的心,渐渐变得冰凉。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权贵阶层早已落入了赵氏设计好的陷阱? 他跟陈询两人,一个是百官之首世家柱石,一个是王极境高手寒门翘楚,现在他俩被困在崇文殿,外面的文武百官便是群龙无首。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世家寒门权贵的应对却无法及时准确。 世家跟寒门彼此争斗厮杀了这么多年,隔阂深得犹如天堑鸿沟,没有陈询与张廷玉并肩而立,他们如何能快速团结起来? 正因这个过程耗费了太多时间,所以燕平局势的恶化并没有被及时止住,如今城中十万百姓群起冲击权贵,事情已是难以收拾。 而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狄柬之、孙康等人,却没能接替陈询与他的作用,把文武百官联合在一起,反而让权贵内部出现了分裂。 在如今这种局势下,像陈安之、张仁杰这种存在,一旦露出叛徒的迹象,就该不惜一切雷霆镇压,杀鸡儆猴震住大局! 哪里能像狄柬之那样,顾念旧情处处留手? 要是文武百官能够全体反对,赵宁焉敢对孙康等人出手? 张仁杰、陈安之、徐林等人加在一起,虽然只有一成多的官员,但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一股意志,这就让赵氏不用处于跟所有人为敌的局面。 当初掀翻齐朝时,刚开始文武百官里不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意支持赵氏? 中枢的混乱,让赵氏在燕平城中的布置,得以畅通无阻施行。权贵阶层之前有机会镇住局面,可到了眼下这一刻,说什么都晚了。 张廷玉恨得牙痒痒,很想把狄柬之、王载这两个误事的家伙按在地上暴揍。 但仔细想想,今日之事就真能怪到他俩头上?责备对方反应迟缓、应对不力? 先前他跟陈询在被赵北望问对时,不同样口口声声镇压躺平风波?在此之前,谁能料到赵氏会态度坚决的,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向所有权贵开战? 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没有确认这一点,谁敢明着忤逆赵氏? 现在大家身陷泥潭,能说是自己人无能吗? 不能。 只能说赵氏的行为匪夷所思。 只能说是赵氏疯了! “陈询,张廷玉,你俩可知罪?”忽的,赵北望威严重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皇帝的话,张廷玉就如听到了催命鬼音,心中一颤双腿一软。 ...... 狄柬之、王载仰头看着半空战况,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孙康受伤不轻,十多名王极境中不断有人被赵宁从半空击落,暂时失去战力,眼看赵宁以一己之力镇压群雄,已是掌控住了局面,两人满心都是绝望。 “狄大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局势这样发展下去了,否则你我面对的只能是穷途末路!” 一向被评为人品正直、为官清廉,受到许多人尊敬的王载,这时候眉眼凶恶满脸阴郁,仿佛正在面对闯入家中为非作歹的强盗。 狄柬之业已回过神来,心中有了一定的想法,闻言问道:“王大人有何良策?” 王载沉声道:“王极境高手们固然无法抗衡太子,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输了——若论皇朝的元神境修行者数量,权贵阶层中的强者多如牛毛。 “我们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死赵氏!” 狄柬之肃然颔首,这正是他刚刚想到的节点。 燕平只有十多个权贵王极境,哪怕赵宁没有赵氏其他高手相助,权贵们都无法抗衡。但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权贵中就多得太多,绝非赵氏一族可以匹敌。 而要是算上元神境中期、初期,那便是多不胜数,联袂成云挥汗成雨,淹没赵氏不比大海淹没一座岛屿更难。 哪怕赵氏有一品楼、长河船行这种羽翼,都不会对局面产生实质影响! “立即派人,火速集结燕平、京畿之地所有权贵阶层麾下的元神境强者!”狄柬之转身向何贞之等人下令,让他们分头行动。 权贵阶层中的元神境强者,不仅有权贵们本身,还有依附他们的普通修行者,就如南山商行中的管事级强者,豪门大族中的护卫客卿等。 这么多人加起来,只要赶到皇城,就能将赵氏团团包围。 而想要拦住他们又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是数量太多,哪怕是赵氏其他几个王极境出动也拦不下,二是实力不俗,大军都封锁道路城门的作用为零。 何贞之等人神色大振,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这不是稻草,是铁链,是一定能让他们上岸的凭仗! 皇城中超过八成的官员想要出动,宿卫皇城、燕平的禁军想拦都拦不住,况且他们也不会拦,所以消息必然能够传出去! “无论孙康等人能否坚持,等到成百上千的元神境强者赶到,这场战争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王载抬头看着半空,眼中阴沉的精芒与马桥如出一辙。 狄柬之长松一口气,相比之于王载,他更沉得住气一些:“太子不曾下杀手,那些坠落的高手也仅是丧失战力而已,这场战争并非没有缓和余地。 “等到元神境修行者们大举赶到,就算太子拥有无双战力,难道还能大肆屠戮这些元神境强者,让燕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势底定之时,便是百官限制皇权,实现士大夫治天下蓝图之日!” 王载眼前一亮:“正是如此!” 赵氏当然不能血腥屠戮文武百官、上千元神境强者,否则立马就是天下皆反的乱局,而就算赵氏对所有元神境强者出手,权贵阶层也不是真的会败。 齐朝之时,宋治机关算尽呕心沥血,所求无外乎极致皇权,最终的结果却是天下皆反、群臣背弃,落了个身死国灭、世人唾弃的下场。 现如今,赵氏只字不提皇权,但所做的事却比宋氏更加恶劣。 宋治还只是开罪世家,赵氏是把世家勋贵、寒门地主全都得罪了;宋治只是想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并不曾夺走权贵的钱财地位,赵氏却是想要杀权贵的父母! 宋治都亡了,赵氏凭什么能赢? 权贵之所以是国家主人,就是因为有绝对实力,能够绝对掌控这个皇朝! 现在,是时候让赵氏认清现实,知道逆势而行与世为敌的下场了! ...... 平民反抗者在彻底攻陷南山商行,完全占据大宅肃清所有敌人后,获得了战斗的胜利,却也失去了前进的目标。 他们在大声欢呼、彼此庆贺之余,不由得有些相顾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奔向下一个权贵产业,还是就此打道回府。 寻常情况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大体有两条路。 其一,抢夺战利品,瓜分大宅的财物,哄抢这里的所有金银珠宝、桌椅陈设,抱回家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让自己的奋战得到回报。 其二,热血不减战意盎然,群起奔向下一个目标,这有可能是其它商行,也有可能是富人大宅,还有可能是武侯铺、官衙。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进攻的目标是不是其罪当诛就不再重要,他们的敌人是不是品行不端也不再重要,洪流席卷一切之时,不会去区分青红皂白。 如果平民反抗者选择第一条道路,他们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声势就会消失,从一个整体化作一盘散沙,今日这一战也将失去绝大部分意义。 但如果他们选择第二条道路,他们就会变成暴徒,沦为罪人,成为单纯的破坏者,受到所有人的指责甚至是敌视、仇恨,就此失去未来的道路。 庆幸的是,大宅里的平民反抗者,不用走这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 他们不会失去方向。 左车儿站上屋顶,大声呼喝,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而后利用修为之力让声音传遍每个角落,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已经开始争抢大宅里的财物,显得颇为兴奋急切,但都被人群中的一品楼修行者制止、呵斥,并约束他们重归秩序。 这些人中有的羞愧难当,有的满脸不服——不服并没有用,一品楼的人手都是精锐修行者,而且不乏强者威慑,他们只能选择服从。 在大宅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过来后,左车儿振臂高呼:“诸君,南山商行没了,我们的公平与尊严就全都回来了,就能在日后得到真正保障了吗? “没有,不能! “诸君,今日我们向为非作歹的权贵开战,杀他们的人破他们的财,日后他们必定报复我等,而且会是血腥残酷的报复,让我们无法承受的报复! “所以我们要坚持斗争,反抗到底,绝不懈怠,亦不退缩! “诸君,要想从今往后不被权贵镇压,就必须消灭所有为非作歹的权贵!这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取得朝廷支持、国家帮助! “现在,我们需要立马去皇城面君,求见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 左车儿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入情入理而又发人深省。 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听不明白。 于是很快有人大声发问:“这世道官官相护,这天下官商勾结,权贵一体沆瀣一气,朝廷是否会为我们做主,陛下是否会保护我们的公平与尊严?” 这个问题代表了大部人的心声,这也正是他们的顾虑。 众人无不伸长脖子看着屋顶上的左车儿,等着听他的回答。 左车儿连停顿都没有,当即接过话头:“诸君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但也得看看实际情况如何。 “这世道官官相护,却也有官员为了百姓而法办同僚,这天下官商勾结,但也有乐善好施者修桥补路接济乡里! “我们作战的对象,从来不是所有官员商贾、富人大户,而是那些为非作歹、违背律法、压迫剥削我们的权贵阶层! “这天下一定会有富人,也一定会有穷人,任何朝代都是如此,我们要的不是所有人家财相等,而是我们该有的公平与尊严得到保证,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受任何人的任何压迫与剥削! “既然这天下的官吏富人不都是恶人,而我们的诉求又理所应当,再正义不过,又怎么会举目皆敌? “诸军若是不信某家所言,只需看看身边的都尉府府兵,就能知道某家所言非虚!” 左车儿的话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但当他们转过头,看到身边血染衣袍,刚刚跟他们并肩厮杀、相互扶持的都尉府府兵后,就不能不信官府官员不都是恶人。 都尉府可是主动赶到,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石珫见左车儿向他看过来,心神一动福至心灵,立马跳到院墙上,大义凛然地振臂高喊:“都尉府与罪恶不同戴天!都尉府誓死保护燕平百姓!” 看着他甲胄上刀砍斧凿的痕迹,想起他护在众人面前与马桥争锋相对的场景,很多平民反抗者立即抚掌而赞,大声叫好。 左车儿对石珫的表现与百姓的反应很满意,敬佩万分的在心里喊了一声太子英明,继续大声道:“大晋的官吏中不乏清廉高洁之士,这已毋庸置疑。 “而大晋皇朝之所以取代齐朝,就是因为赵氏眼见世道不公、黎民受苦,选择跟反抗军一起奋躯而战,要保护天下苍生的公平与尊严! “诸君难道忘了,太子本身就是反抗军大将军?” 听了这话,不少人恍然大悟。 大晋之前,赵氏是国家长城,赵宁是大齐战神,国战能胜多亏了他们。 去年赵宁到了河北,立即成了反抗军大将军,可不就是为天下百姓而战? 如若不然,向来忠义无双的赵氏,为何突然造了齐朝的反? 石珫见左车儿再度向他看过来,知道又到了该他说话的时候,但这次他却不是很理解对方的意思,没读明白对方目光里的内容。 好在石珫也不是愚蠢之辈,转眼想到了关键——证明赵氏的确会支持百姓。 “诸君,实不相瞒,本官......石某之所以能及时赶到这里,都尉府的府兵之所以去了城中各处相助百姓,就是接到了太子殿下的命令!” 石珫神色肃穆,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这时也暗暗感叹一声,太子实在是思虑周密,让都尉府的府兵分成小队,去了各个交战地,现在很多地方的反抗者身边,都有府兵的身影。 石珫接着道:“诸君,今日之战,太子的命令是让都尉府保护你们,由此可见,太子本就站在我们这边!”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是精神大振。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无人再有疑虑。 “诸君,随都尉府去皇城请命!”左车儿大手一挥。 “去皇城请命!”石珫立马振臂呼应。 平民反抗者无不高举手臂:“去皇城请命!” 都尉府府兵率先出动开道,大宅内外数千名百姓云集景从,浩浩荡荡热情似火的奔向皇城方向。 燕平城各个方位,不同平民反抗者群体战胜眼前的目标后,都在都一品楼修行者与都尉府府兵的带领下,陆续向皇城疾驰。 他们犹如一条条河流,穿街过巷,汇向皇城那个他们心目中的圣地。 形势发展到现在,燕平万人空巷,平民反抗者的规模已经不止十万人。他们之前的战斗,在各处制造了巨大动静,塑造了非凡声势,吸引了大量百姓。 现在,虽然敢于拼杀的真正反抗者没有增加多少,仍是维持在十万出头的规模,但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跑着赶向皇城的人,却是达到了全城百姓的一半!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从众是人的本能。 如果平民反抗者是去攻打皇城,大多数人当然不敢跟随,但既然这些人嚷嚷着去皇城请命、求陛下主持公道,那他们就想看看结果,亲眼见证这件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大事。 这里面有希望平民反抗者成功的,也有希望他们失败的。 半城百姓从各个坊区各条街道,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的涌向皇城,这副景象已经不是简单的震撼,而是摄人心魄,让人恐惧。 章六百四十五 反抗到底(4) 何贞之等身在皇城,要去外面召集众权贵元神境的中枢官吏,甫一来到皇城墙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群之密集、浩大。 在一品楼、都尉府的带领下,以十万平民反抗者为核心,从燕平城各处涌到皇城外的百姓,摩肩接踵,将定鼎门外的广场、长街挤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从这里蔓延向外,每条大街小巷都充塞着各色百姓,身手矫健者攀上了低矮屋墙,修行者们则跃上了屋顶。 人人都面相皇城,人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皇城。前面的人已是迫不及待,后面的人还在涌来,人群的海洋正在不断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望着密不透风的人海,何贞之如坠冰窟,手脚发冷牙齿打颤,举止无措的站在城门处,想要前进半步而不可得。 不只是他,一众从皇城出来的官吏,无不在这一刻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他们要如何跃过这一层层人墙,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他们又不是王极境高手,无法凌空飞渡,纵然他们可以轻易一跃几丈高,攀上城墙跨过屋脊,眼下也不可能轻易穿过人海。 半城百姓聚集而来,那是多大的动静,可他们之前竟然没有丝毫察觉,未能及早应对、出动! 这不是他们耳聋了头昏了,而是在此之前,他们都被赵宁与孙康等人的激战吸引了注意力! 十多个王极境的拼杀撕斗,那是多大的声势,别的不说,尽是王极境领域掀起的异象,就遮天蔽日令四下无光。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王极境中期,有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 到了此时,何贞之等人终于反应过来,赵宁出手时机的选择极为精妙,对方就是有意不让他们察觉皇城外的动静! 如今百姓包围了皇城,他们想要出去难如登天! 但事情再难,何贞之也不能不去尝试,这是权贵阶层的存亡之际,容不得他们不拼命去奋战! 御气境官吏已经无用,官员中的元神境强者没有犹豫太久,他们相继跃出,跳入人海,奔上街巷,掠上屋顶,好似点水蜻蜓,想要越过眼前这个海洋。 他们的行动很迅捷,他们的意志很坚定,他们绝不会轻易停止脚步! 他们很清楚,人海中绝对会有权贵阶层的强者,对方很可能接应他们,他们也知道一旦燕平城里所有权贵掌控的元神境都响应,他们成事的把握就会极大。 可他们刚刚冒头跃起,人海中就有一个个刀客燕雀般起身。 有人从街头巷尾抽出了长刀,更多人则从屋顶直接迎上官员,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张大网、一道海浪,向意图突破封锁的官员们当头罩了下去! 平民反抗者来到皇城外,就意味着今日拼杀基本结束,但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仍在是时刻准备着战斗。 他们早就接到过命令,故而对眼下的局面有所预料。 官员们的冒死飞跃,迎来的只能是他们的凌厉出手! 一个个官员在半途被拦截,有人刚落入人海腹背就被刀捅,只能无助的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有人还没落到屋顶,就被屋顶上斩下的刀芒劈中,从半空栽落。 亦有元神境后期强者飞掠长街屋顶如履平地,眼看就要深入人海,却陡然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身体一僵从半空笔直坠落。在他们旁边,方墨渊和赵氏高手的身影一闪而过。 赵氏的高手没有参与皇城之战,是因为赵宁根本不需要帮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大家都有自己的战场与任务而已。 有王极境高手坐镇,从皇城里出来的官员,哪里还能成功飞渡人山人海?同样的,人海中的权贵元神境强者们,也没有出手接应他们的机会! 何贞之运气算是不错,被屋顶的一品楼高手当头一剑刺伤后,还能成功从人群中脱身,返回到皇城门处。 捂着肩膀处的剑伤,惊魂不定的他,将现场情况纳在眼底,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原路折返,向狄柬之、王载回报众官员出动的情况。 听罢何贞之惶急的禀报,王载张口结舌,如丧考妣,禁不住连退三步,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狄柬之怔怔无言,双目无神,好似魂魄已经不在身上。 他们的反应虽然有所差异,但眼中浓烈的绝望却是别无二致。 半响,他们再度抬头,看向在半空纵横飞掠,不断击退、击伤众王极境高手,面前的十多个对手已经只剩下不到半数,犹如天神下凡的赵宁,满心都是悲凉。 ...... 京兆府。 在扈红练的主持下,这场被无数人见证的“国人审判”,终于进行到了最后环节,随着蒋飞燕的惊堂木拍下,堂内堂外肃静下来。 到了这时候,整个燕平城近乎是翻了过来,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京兆府的国人审判并未因为外面的动荡而中止,相反,随着越来越多百姓聚集到附近,关注这场审判的百姓比先前要多了不少。 “南山商行贿赂蒋飞燕构陷陈青之事,证据确凿案情明了,诸位以为南山商行与蒋飞燕是否有罪?”扈红练问堂中的十二个平民。 众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一拱手肃然道:“我等皆认为南山商行与蒋飞燕有罪!” 此言一出,院中坐着的百姓与外围的百姓无不大声叫好。 扈红练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京兆府的官吏将大晋律法搬出来,而后请状师们上前,辅助堂上十二位平民找到相关律法条文,依照条文判定南山商行跟蒋飞燕应该被判什么罪。 这个过程花了不少时间,在十二位平民将结果整理出来后,蒋飞燕当堂宣读:“南山商行构陷伙计陈青,罚铜五百斤,直接责任人杖四十,收监三载! “京兆府尹蒋飞燕,收授贿赂,渎职枉法,残害治下之民,着即革去一应官职爵位,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判决严格遵循律法条文,每一条都有依据,院中坐着的百姓无人反对,外围的百姓更是精神大振击节而赞。 大齐的律法,在本质上维护地主大户、权贵富人等统治阶层的利益,所以判决对南山商行和蒋飞燕的处罚并不严重。 但对见证了这场审判的百姓而言,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求之不得。国人审判官员,官员权贵严格依照律法被判刑,放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扈红练此刻的想法却是:大晋的律法要抓紧时间大修。 要维护平民百姓的公平尊严,必须要制定一部维护他们利益的律法。 另外,想弘扬正气,匡扶良善,要世道清平,道德昭彰,律法条文就必须是奖励正义惩罚恶行的,而不是刻意去追求什么绝对平等。 人与人应该平等必须平等,但恶行绝对不能跟善行平等,加害行为亦不能与正当防卫平等,更绝不能被同等对待! 堂上的蒋飞燕双手发颤。 审判初期,她没把扈红练当回事,但是皇城一直没有派人来,她免不得忐忑不安,身为王极境高手,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当然能够察觉,于是精神愈发紧绷,心情愈发低落。 到了现在,蒋飞燕已是如坐针毡,恐惧暗生。 当扈红练的宣判声响起,她的身子晃了晃,差些就要站不稳。 她心中只剩下绝望了。 她知道,她已经不可能被救。既然不能被救,便意味着权贵失势。 这场针对她的国人审判会有效! 她失去了一切,就要流落蛮荒之地,永世难以超生! 这让她如何能不痛苦万分? 公堂的审判进行到这里并未结束,接下来在扈红练的主持下,众人对南山商行种种违反律法压迫剥削伙计,打压残害同行,尤其是累死伙计的情况进行了逐条审定。 末了,扈红练当众宣读了国人对南山商行的判决:“南山商行害国害民,罪不容诛十恶不赦,大晋皇朝没有它的立足之地,立即予以取缔!” 不出意外,这份判决迎来了更大的喝彩。 不过这份判决倒是不用官府再去施行,平民反抗者已经掀翻了南山商行。 但这并不意味这份判决没有意义,相反,判决意义重大,因为它宣告了南山商行覆灭的必要性与正当性,表现了平民反抗者的行为名正言顺、受国家保护! 大晋皇朝,真正跟平民百战站在了一起! 扈红练站起身,面对堂上开怀激动的陈青与十二平民,面向院中的百十名百姓,看着旁观这场审判的所有大晋百姓,面容肃穆声音凝重: “无论陈青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躺平也好奋斗也罢,但凡不违背律法,国家便誓死捍卫他的正当权利,但凡不违背道德,大晋便绝不容许旁人镇压! “诸位,从今往后,国人审判将会成为定制,我大晋皇朝的子民不仅有监督官府的权利,亦有能掣肘官府的权力! “非止官府,任何财富团体,权贵势力,强大存在,都将接受你们的监督与掣肘,只要形成群体意愿,他们随时都能发起国人审判! “我大晋皇朝,要的是每个人的公平与尊严,都受到必要的严格保护,绝不会容许剥削压迫的存在,在此基础上实现真正的国家富强,长久的国家富强! “太子殿下说过,评判一个文明的高低程度,只要看他们对待弱者的态度就可以。 “秉承此念,大晋将竭尽全力,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阶文明! “眼下皇朝百废待兴,蓝图初创,需要你们发挥聪明才智多多进言。就如国人审判,今日展现的也只是雏形,往后必须要进行完善。 “诸位,新世界需要我们共同开拓、砥砺前行,拜托了!” 扈红练来到堂中,对着所有人躬身行礼。 堂上堂下门里门外的平民,无不百感交集神容肃穆,群起躬身还礼。 这场国人审判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宣告了自此之后,官员不再凌驾于百姓之上,官权与民权的上下关系有了巨大变化,两者第一次真正朝着平等的方向大步迈进! 章六百四十六 反抗到底(5) 张廷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之迅捷,举止之干脆,让旁边的陈询差些吓了一跳。 “陛下,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张廷玉痛悔三生,泪如雨下,声音悲怆,“臣身为大晋之臣,本应为君分忧,却连陛下忧虑的是什么都没有领会,这是臣最大的失职! “陛下,臣错了!陛下仁慈无上,心系苍生疾苦,爱民如子,实在是亘古罕有的仁君,臣不该说什么镇压百姓,更不该跟百姓作对。 “百姓想要躺平,并非是好逸恶劳,无耻无义,而是臣等没有给他们一个可以奋斗的环境,没有让他们的付出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是臣等侮辱了他们。 “是天下的权贵阶层没有尊重他们,一直在剥削他们的劳动成果,让他们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心如死灰......” “陛下,臣知罪,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是无良权贵们的错! “蚕食百姓血汗成果的无良权贵才是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辈,应该被镇压被铲除,臣等未能分清是非黑白,更是误国误民,请陛下将臣革职以谢天下!” 说到最后,张廷玉取下自己的乌纱帽放在面前,伏地悲泣,自责万分,脸红不已,羞愧难当,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完全不能见人了。 陈询呆立当场。 张廷玉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善于反躬自省,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大忠臣大良臣做派,谁看了不暗生敬佩之情? 可张廷玉跟他一样,之前一直在为镇压百姓躺平风波,维护权贵阶层利益不因百姓而减少、不被国家妨害而处心积虑的谋划与行动。 怎么突然之间,张廷玉就成了百姓的良心父母官,要叛出权贵阶层不说,还对权贵阶层反戈一击? 外面的形势虽然不好,但战斗并未结束,赵宁虽然掌控局面,权贵阶层却还没到输得那一刻,这未到最后张廷玉怎么就甘心失去一切? 不,也不是失去一切,说不定能保全官位,继续手握权柄。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保住自己在大晋皇朝的地位,张廷玉态度、立场转变竟能这般干脆——壮士断腕不过如此。 而正因为外面的胜负还未彻底决出,张廷玉及时表明立场才有效果,这说明他有赵北望需要的是非观;等到权贵阶层失败了,那时候张廷玉就是被迫屈服。 去年改朝换代时,张廷玉明明事先没有跟赵氏联合,却能在关键战斗中第一个明示自己出工不出力、暗助反抗军将领,并在战后第一个跳出来拥立赵氏。 想到这里,陈询不得不佩服张廷玉的心思敏锐、行为果敢,年龄虽不老却已是老奸巨猾。 反应过来之后,陈询脑海中闪电般掠过无数念头,诸多挣扎在瞬息间完成,紧跟着跪在了张廷玉身边,悲声道: “陛下,老臣罪该万死,身为宰相统领百官,却上不能分君王之忧,下不能解黎民之苦,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 “妨害大晋江山社稷与国家富强的,是那些趴在国家与百姓头上吸血的无良权贵,而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平民百姓! “老臣过错之大,不可饶恕,无颜再立于朝堂,请陛下将臣罢黜!” 识时务者为俊杰,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的陈询,也学着张廷玉的样子,摘下自己的乌纱帽放在了面前,而后伏地不语静候处置。 赵北望看着陈询、张廷玉两人默然不语。 张廷玉刚刚陡然认罪时,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是吃了一惊,现在看到陈询也乖乖表明态度,赵北望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身为皇帝,站在全局的角度上考虑,能不跟宰相、重臣闹得太丑陋,那当然是不闹得不可开交得好,对方认罪态度不错,后面就能发挥相应作用。 他看了看赵七月。 在张廷玉、陈询相继认罪时,赵七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半分都不觉得意外,显然对一切了然于心,只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有淡淡的轻蔑。察觉到赵北望的目光,赵七月对他点了点头。 赵北望正了正神色,对张廷玉跟陈询道:“二位不必着急辞官,时势纷乱之时,正是皇朝用人之际,二位若能戴罪立功,来日未必不能重为国家栋梁。” 这话他说的正经,却没什么底气。 往后的大晋皇朝,哪有张廷玉、陈询这种人身居高位的可能? 眼下不过是要纯粹利用他们罢了。 好在张廷玉跟陈询正是忐忑不安、心怀希翼之时,见赵北望态度尚可,还愿意给他们机会,都大松一口气,重新振奋精神:“请陛下吩咐。” ...... 千钧劈开孙康格挡的长刀,赵宁顺势抬起左肘砸在对方胸口,将对方从半空重重击落。这一回,孙康在花坛中砸出一个深坑,一时间没能爬出来。 至此,两名王极境中期高手,已经全部被赵宁重伤脱离了战场,还在半空的权贵高手就剩下只手之数的王极境初期,而且个个带伤狼狈不堪。 赵宁身上虽然也有不少伤口,不复刚出现时的风采出尘,但比之于这些人,无论伤势轻重还是修为气机,都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孙康被迫退出战场,仅剩的几个王极境高手望着衣袍猎猎、气势如渊的赵宁,战意在顷刻间便消散得所剩无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再敢出手。 赵宁斜提长刀,轻笑一声,对这几个王极境高手道:“怎么,都不敢再上前了?孤王可是还没有尽兴。来来来,再陪孤王练上三百回合。” 他边说边凌空虚步,不紧不慢地向前逼近。 几名权贵修行者相顾惶然,赵宁每向前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口,让他们心头发颤,不自觉的就开始往后退。 地上的狄柬之、王载等人看到这里,终于无力而又悲哀的确定,这场声势浩大的战斗已经结束。而他们——败了。 这不仅仅是王极境高手间的胜负,在元神境官员们未能离开皇城,召集所有权贵强者形成反抗巨浪的情况下,赵宁的胜利也就意味着,大晋皇朝的权贵阶层,败在了大晋第一氏族手里! 他们彻底输了。 至少在今日是这样。 赵宁停下脚步,收了长刀千钧,背负双手淡淡道:“既然不敢再战,那就给孤王滚下去,乖乖认输,还杵在孤王面前算怎么回事?” 这话居高临下的羞辱意味可谓极为浓烈,但落在几名王极境修行者耳中,却动听得犹如天籁,当即毫不犹豫就低下头,落回了皇城。 赵宁收刀,就是没有杀戮他们的意思,此情此景,这对他们来说已是莫大的宽容与仁慈,哪里还能不暗自庆幸? 皇城上空的战斗落下帷幕后,城中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拦截民间权贵高手的战斗紧跟着结束——后者退走了。 赵宁没有落到地面,依然在半空俯瞰众生。 此时的皇城官吏们,狄柬之、王载跟爬出深坑的孙康等人,自然是失了精气神,而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起的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则是容光焕发。 皇城外的燕平百姓,无不仰望着大晋太子屏气凝神,其中的平民反抗者更是紧张、期待到了极致,丝毫都不动弹。 他们到皇城来,就是为了请赵氏给他们做主,而现在,赵宁击败了权贵高手,那么往后他们跟权贵的命运会如何,就看赵宁接下来的话了。 赵宁看着皇城内的百官:“决定一个国家文明程度高低的,从来都不是疆土有多么辽阔,百姓如何众多,甚至不是诗文典籍的浩瀚,技艺百工的发达。 “评判一个国家文明程度高低的决定条件,从古至今乃至未来,只会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国家对待弱者的态度! “自夏王朝建立,天下人便确立了三六九等之分,贵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奴隶身不由己只是牲口财产。 “而改变这一切让文明上升一个台阶的,是商君变法! “商君变法后,这天下就没了奴隶,世间才有公平二字可言,所有百姓才真正有尊严二字之说,这是文明的莫大进步。 “但商君的事业未能克竟全功,随着大秦覆灭,文明倒退了,贵族门阀、士族世家依然高高在上,奴役着这天下的绝大多数人。 “至前朝大齐,世家衰颓,寒门崛起,天下贵族在减少,这是文明史前进的必然,可惜的是,庶族地主、官商权贵依然在奴役普通人。 “文明史的前方,必然是平民百姓的崛起,这是历史潮流是天下大势,谁也阻止不了,妄想滞涩历史步伐的存在,注定了要灰飞烟灭! “我赵氏要的,是大晋皇朝跟平民百姓休戚与共,是推动这个天下的文明,向它应该前往的方向大步迈进,让每个人都能不受奴役,拥有公平与尊严! “天下功绩,世间大业,数千年来风流人物、枭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在青史上留下了无数故事,但在孤王看来,却没有谁的功业能比商君! “与文明史的进步相比,逐鹿争雄不值一提,你抢我夺不值一晒。而这,才是我赵氏想要的千古功业,是我大晋想要的国家宏图! “天下之大,横有八荒纵有万载,但唯有这样的功业,值得我们为之奋战终生。因为这不是为别人,不是为少数人,而是为了每个人,为了我们所有人! “国为人人,而后方有人人为国,这样的皇朝想不强盛都难,想不战胜胆敢入侵的外敌都不可能,假以时日,区区天元王庭何足道哉? “狄柬之,王载,孙康,还有你们,从你们决定镇压百姓开始,你们就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失败是可以预见的事。 “现在,当着皇城外数十万百姓的面回答孤王,你们可知罪了?” ...... 赵宁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城内的官吏说的,也是对皇城外的燕平百姓说的。 赵氏要做什么,大晋会是什么样的皇朝,他必须要昭告天下,是敌是友由此而定,是志同道合并肩奋战,而是互为死敌沙场拼杀,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这是大事,堪称前所未有的大事,不可能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现在无疑是将其公之于众的最恰当场合,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 城外的平民反抗者们欢呼雀跃,人海霎时沸腾起来,不知多少人在红着脖子拍打自己的胸膛,有多少人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他们还没说出自己的诉求,大晋太子已是主动表明了皇朝的态度,这样的帝室让无数人喜极而泣,感动得无以复加。 狄柬之、孙康等八成以上的官吏——能从城外人海中撤回,和没有冲进人海的那部分,现在无不是面色灰败。 有人颤颤巍巍惊恐无度,有人面色阴郁咬牙切齿,有人恍然失神犹如行尸走肉,有人跌坐在地呆若木鸡。 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回答知罪,那么迎接他们的,轻则是富贵不存,重则是性命不保。可此时不回答知罪,他们又能如何? 继续与赵氏僵持,赌对方不敢轻易屠戮群臣,静等今日之事发酵,京畿、河北、河东的所有权贵反应过来,或者在各地举旗造反,或者集结强者杀到燕平,或者跟魏氏、杨氏联手,再跟赵氏拼个你死我活? 那样的局面或许会出现,但在那之前,赵氏一定会红眼,把他们都杀了! 可此刻若是回答知罪,那不是代表大晋皇朝的权贵阶层认输,就是宣布自己叛出了权贵阶层,无论接下来局面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官位、富贵乃至性命都仍然会不保。 “臣等知罪!” 这时,有人从百官中大步而出,拜倒在了所有人前方。 不等众人反应,第二人拨开人群来到前方,在空地上伏地而拜:“臣等知罪!” 狄柬之、孙康等官员看着这两人,像是看到了鬼,又像是被雷劈了。 这两人,是宰相陈询,与大理寺卿张廷玉。 章六百四十七 反抗到底(6) 燕平城以南百里处,一座小城的简陋茶楼,走进来一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年青壮汉。 店里有伙计在忙碌,有客人在饮茶闲谈,但在壮汉穿过大堂走上二楼的过程中,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他。 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衣着考究、器宇轩昂的贵人,而只是一阵微风。 二楼除了靠里的那一面有墙,其余三面都敞开着可以凭栏观景,年青人径直来到靠边一张桌子前,不顾桌子对面已经有人,毫不客气坐了下去。 这张桌子前原本坐着一名身着男式锦衣的女子,柳眉杏目气质清冷,白璧无瑕的脸上写满旁人勿近——是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而不是生人勿近。 “天地广阔,你就一定要坐在我面前?”女子面无表情地瞥了汉子一眼。 “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咱们相识多年,好歹有几分交情,我来了你不相迎也就罢了,还驱赶客人算是什么道理?” 汉子虽说生得五大三粗满面虬髯,却格外有修养有气度,一举一动莫不规矩合理,说话时笑眯眯的人畜无害。 “不用刻意彰显你的修为,你我谁先跨过那道门槛还不一定。”女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话说得平淡却格外有自信。 汉子嘿然一笑,也不辩解。对方先到的这里,刻意收敛了修为气机,他不过是路过附近,就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明显是修为实力更胜对方一筹。 “放心,我虽然强你那么一点点,但总不至于抢你的人,咱俩各拿各的。”汉子一副对老朋友肝胆相照的语气。 女子轻嗤一声,乜斜汉子一眼:“天下皆知,你跟他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发小,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能把抢夺对方的东西说得如此轻松,可真是好兄弟。” 汉子摊摊手:“这可不是我抢。宁哥儿要是不愿放手,谁能从他手里分人?” 说到这他嘿嘿低笑两声,挤眉弄眼道:“天下皆知我跟宁哥儿是手足兄弟不假,但世上也没人不知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 “你跟宁哥儿的恩怨纠缠,早就被说书先生写成传奇故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了,那可真是荡气回肠精彩纷呈——难道你们扬州没有,你在金陵没听到过?” 女子眼帘耷拉下来,眸子里射出危险的杀气,一字一顿地道:“知不知道蛤蟆为什么会被人杀?” 汉子哈哈大笑。 女子的意思,当然是蛤蟆叫得招人烦惹人注意,以此警告他祸从口出,不想死的最好是立刻闭嘴。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有些僵硬,但谁叫他的诨号是蛤蟆?所以勉强也可以听得过去。 见面的寒暄结束后,两人陷入一段不短的沉默。 魏无羡望着北方悠悠道:“如果我俩不来,宁哥儿是不是就能大开杀戒,把他认为有罪的权贵全部拔除,以雷霆手段清理河北河东的‘大业’阻碍?” 他嗓音沉重,却没有明显的感情外露,不曾表达出任何情绪。 杨佳妮依然是那副平静木讷的样子:“重要的不是我们来不来,而是你们是否占据了陇右、关中,我们是否吞并了江淮、吴越。” 大晋开朝立国时,将魏氏、杨氏封王,确立了自己在名义上的正统地位,但明眼人都知道,关陇魏氏、淮南杨氏,已经是事实上割据一方的诸侯。 既然彼此都想逐鹿天下,三家对立,互相盯得紧,那么一旦其中一家内部有乱,其它两家就不可能隔岸观火坐失良机,必然要有针对性的行动。 这回燕平动-乱,赵氏与权贵开战,魏氏与杨氏本可以抓住机遇横插一脚,让赵氏的努力化为泡影。 别的不说,只要魏无羡与杨佳妮出现在燕平,让赵宁在跟权贵高手的对战中落败,新朝初立的大晋就会风雨飘摇。 魏无羡与杨佳妮之所以没去,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天下到了如今这种大势,理由当然不可能是私交情义,而是更加现实的利益。 利益的其中一部分,是赵宁很早就已向他们许诺,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可以从大晋分走他们想要的高手强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群体。 这些权贵高手、地主群体不容小觑,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力量,得到他们,魏氏跟杨氏就能快速壮大自身,而失去他们的赵氏,会在一夜之间衰弱巨大。 但跟击败赵氏这个最强对手,覆灭坐拥大义名分的大晋相比,这点利益还是显得不够看。 魏无羡看着北方的目光没有收回,双手笼袖,叹息一声,不无惆怅地道: “天元王庭一日不除,我们这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做什么都得束手束脚,实在是不痛快。” 杨佳妮淡淡道:“可惜的是,想要攻灭天元王庭,中原皇朝就必须先行一统,安内而后方能攘外。没有大一统的皇朝,我们除不掉天元王庭。” 魏无羡默然颔首。 若不是顾忌天元王庭,魏氏与杨氏怎么会坐失眼前这个,对付赵氏的最佳时机? 一旦大晋倾覆、赵氏败亡,河北、河东立马就会大乱,一直觊觎中原的天元王庭,焉能不趁虚而入? 而魏氏、杨氏与河北之间,不是隔着河东,就是隔着整个中原大地。 眼下中原群雄并起,多个有实力的节度使割据一方,因为有大晋朝廷在,他们才暂时没有异动,若是皇朝正统不存,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局面。 大晋亡了,魏氏与杨氏的兵马不能立即赶到燕平,反倒是中原的节度使们很可能趁机扩张,先行进入河北。 届时天元王庭再杀进来,那就是比国战时更加混乱的局面。就算天元大军眼下不比当年,但这回中原没有统一皇朝组织战争,后果如何亦是毋庸多言。 一言以蔽之,中原的天下不能没有赵氏在北面挡着天元王庭。 “宁哥儿在做的事,注定了会让赵氏举目皆敌,被地主大户、权贵巨富攻讦,今日燕平动-乱,日后还会有河北、河东大变,短时间内赵氏的地头安稳不了。” 魏无羡的眉头挤成了疙瘩,“这么长的混乱期与虚弱期,要说天元王庭会视而不见,半分可能都没有!萧燕那娘们儿阴损得很,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说到这,魏无羡收回眺望北方的目光,凝重地看向杨佳妮:“你说,赵氏稳得住阵脚,挡得住天元王庭吗?” 杨佳妮低头饮了口茶,不动声色道:“有可能稳得住,也有可能挡不住。” 魏无羡关心则乱:“那该怎么办?” 杨佳妮瞅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放下茶碗,认真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们想从他手里分人,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了吧?” 魏无羡怔了怔。 他眨眼就反应过来。 是的,的确不简单。 地主大户、官商权贵,这些赵氏大业的敌人,被赵氏弃若敝履的存在,对魏氏跟杨氏而言却是能快速增强自己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要分走自己那部分。 但拿了赵氏的东西,赵氏虚弱了,他们就得帮助赵氏盯着北境。 一旦天元王庭有异动,河北河东有陷入险境、朝不保夕的征兆,他们就得立马带着这些高手强者,以及他们麾下的其他精英,帮助赵氏守住北境长城。 在他们没有统一天下,没有跟赵氏沙场交战,没有单独对抗天元王庭的实力,亦或是赵氏无法自己应付天元大军前,他们得一直这么做! 魏无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既恼火又无奈,末了只能苦笑摇头:“本以为我们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还是被宁哥儿算计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重击节,很是难受纠结,如果赵宁在眼前,他一定会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跟对方好好打上一架。 杨佳妮没接魏无羡的话,只是喝干净了碗中的茶水。 ...... 张廷玉、陈询相继拜倒在百官前方时,身着龙袍的赵北望凌空虚步,来到了衣袍破碎的赵宁面前,对他微微颔首,不吝赞美:“干得不错!” 这是有百官有百姓的正式场合,赵宁向赵北望行了臣礼。 回头再看张廷玉、陈询两人,赵宁暗暗松了口气。 这场风波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且不说如果燕平百姓愚昧不堪、胆小怯懦,未曾在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带领下,敢于冒着风险挺身而战,形成大规模的反抗浪潮,他的大计就会彻底失败,仅是既得利益阶层的群起反扑,就是险象环生的挑战。 到了此时,燕平、京畿之地的权贵强者,都没有成功聚集起来。 如果他们聚集起来了,又会是另外的局面。 赵宁不是不敢大开杀戒,屠戮权贵阶层,而是真的不能。逼得代表既得利益阶层的官员权贵低头认输,跟大肆屠杀他们镇压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种事,百姓可以做,朝廷不能。 百姓做了,不过就是新立一个朝廷,改朝换代而已。 赵氏做了,就是大晋的灭亡。 这也是赵宁必须发动燕平百姓,去攻杀无良权贵的商行,而不能纯粹由自己人动手的原因。 百姓是不怕权贵阶层的愤怒的,他们人多势众,可以改天换地,但身为统治者的赵氏不行。 眼下之所以有这么大的难处,一方面是赵宁手中力量不够,除了赵氏一族,就只有一品楼、长河船行与反抗军,而反抗军还得掣肘禁军; 另一方面,则是权贵阶层的整体力量,实在是太过强悍。 这两个方面,是赵宁要现在就开始革新战争,而不是等到天下一统后再进行的核心原因。 仅仅是面对京师、京畿之地的权贵,这场战争就进行得这么凶险,要是面对举国既得利益阶层,这场战争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得下去。 就像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抑制得住土地兼并一样。 而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是无法开始的。 只有从局部开始革新,先战胜实力有限的一部分旧势力,建立、壮大自己的队伍,才能将战争范围逐步向外扩展,从而实现革新整个天下的目的。 今日觉醒的燕平十万平民反抗者,便是这场革新战争的星星之火! 章六百四十八 反抗到底(7) 陈询这个宰相,张廷玉这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都已经伏地认输,那“八成多”文武百官惊诧归惊诧,愤怒归愤怒,却无可奈何。 陈询足以代表百官,代表世家勋贵,张廷玉足以代表权贵,代表寒门势力,他俩的态度,在朝廷与百姓眼里,就相当于权贵整体的态度。 在这场风波中,陈询与张廷玉一直没有露面,早先狄柬之、王载等人以为,那是他们被皇帝借着议事的名义所控制、挟持。 但现在看来,事实很可能并不是这样,陈询与张廷玉地位非凡,在群臣中跟皇帝最是亲近,他们很可能是早就知道了这场风波,并成为了皇帝的帮凶! 就算他们果真是被挟持,并没有背叛权贵阶层,但此时第一个跳出来认输认罪,那也一定是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隐秘协议。 换言之,无论前面情况如何,至少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完全成了皇帝的爪牙! 如果某些官员执意跟赵氏作对,他们甚至会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剑,站出来喝斥、处置这些“罔顾家国大义”的罪臣! “那八成多”官员就算是咬碎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事到如今,早已绝望的他们,只能满心悲凉的相继拜伏于地。 从实际力量来说,今日这场风波虽然声势浩大,但赵氏带着平民反抗者只是打击了燕平城中的一些权贵产业,并没有给权贵整体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失。 如果狄柬之等人执意反抗,燕平、京畿、河北、河东的权贵阶层,依然具备团结起来跟赵氏抗衡的力量。 但局面发展到这个份上,还有官员敢硬着脖子,在这里与赵氏相抗衡吗?他们只要站出来,就立马会被陈询、张廷玉亲手捉拿下狱。 若说张仁杰、徐林等人的态度,还只是让权贵阶层内部分裂出一股小势力,无伤大雅,那么陈询、张廷玉的背叛,就足以让权贵丧失话语权。 说到底,权贵阶层并非铁板一块。 下跪认罪的官员越来越多,狄柬之、王载等人已是无力回天。 他们跟张廷玉一样,在自身荣华富贵有很大可能不保时,都选择了维护自己的官职权位,而不是为权贵阶层的整体利益献身。 权贵这个阶层本就是自私自利的,尤其是其中的无良之辈,他们眼中只有利益没有道德,难道还指望他们毁家纾难,为“大义”牺牲? 这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他们有这种心志,当初何至于背叛初心,违背自己身为书生时的热血追求,从一个个想要为民做主的志士仁人,变成一个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不仅不可能,他们还会有另外的行动。 “陛下容禀,罪臣今日之所以举止不端,并非是发自本心想跟百姓为敌,民为水国为舟的道理,罪臣再是愚蠢也不可能不知道,罪臣一时糊涂,完全是受了小人的蒙蔽与欺骗啊!” “对对,陛下,都是狄柬之、王载巧舌如簧,是他们蛊惑了罪臣,罪臣这才一时不察,犯下大错,请陛下明鉴......” “正是如此!陛下,狄柬之身居高位,王载简在帝心,罪臣一向敬佩,他们的命令罪臣不敢不遵,今日这才犯下大错啊!” “平日里狄柬之、王载总是一副道德高洁的样子,罪臣被他们所蒙蔽,还以为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是陛下授意,不料他们竟然胆大包天欺君罔上,实在是罪大恶极......” “罪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这些官员在下跪认罪的时候,七嘴八舌,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狄柬之、王载这两个领头者身上,表明自己虽然有罪,但都是无心之失。 事情闹得这么大,想要自己不承担太大罪责,不受太大处分,还能继续为官为臣,就得有人顶在前面背锅,把主要责任担下来。 狄柬之、王载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愤怒,以至于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嘴唇控制不住的打哆嗦。 到了最后,被群起攻讦的他们,看着对他们怒目而视,指指点点,五官狰狞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好似有杀父之仇的同僚,万般情绪只剩下了悲哀。 他们之前的果断反抗,是甘冒风险为权贵整体而战,不说舍小家为大家,至少也是为这个阶层的利益挺身而出,而现在,他们却被文武权贵抛弃。 被自己拼命奋战要维护的群体当作罪人,世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于此。 哀莫大于心死,狄柬之与王载身上再无生气可言。 赵北望跟赵宁简单商议两句,前者咳嗽一声,对已经跪了满地的世家寒门官员道:“上层失德黑心,压迫日甚剥削日紧,下层生活困苦,这才会群起反抗。 “前有河北反抗军为民先驱,为捍卫百姓的公平与尊严奋躯而战,如今有燕平数十万百姓拔刀而起,攻伐敲骨吸髓的权贵产业。 “由此可见,大晋天下该死的权贵实在太多,百姓因为他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局面已经到了不可不收拾的地步,不收拾则大晋要亡-国,天下要大乱! “自今日起,大晋将整顿吏治肃清世道,大刀阔斧革除时弊,贪官污吏要查办,为富不仁者要处置,百姓的公平与尊严更要维护! “朕命太子总领此事,半月肃清燕平不法之徒,三月清查河北不良之辈,半载之内务必抹除一切剥削压迫,还我大晋百姓朗朗乾坤!” 说到这,赵北望对赵宁点了点头,示意下面的事由他具体处理,自己则大袖一挥,回了崇文殿。 皇城外翘首以待的燕平百姓,听到赵北望这番正义之词,无不感恩戴德激动不已,一时间,数十万百姓山呼万岁,声音之大,仿佛海浪将皇城包围。 听到这比任何雷声都更浩大的声音,皇城内的文武百官,除了张仁杰、徐林等人,无不神色大变,犹如看到油锅的土狗。 跟赵北望一样,赵宁也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遍四面八方:“革除时弊迫在眉睫,为了大晋的长治久安,黎民苍生的安居乐业,孤王眼里绝不会揉沙子。 “不过富贵者大可不必都惊慌失措,大晋不是要消除所有富人,孤王要灭掉的只是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贪赃枉法渎职害民之官。 “倘若你们平日里并无作奸犯科、鱼肉百姓之举,则大晋不仅不会处置你们,还会保障你们的利益不受侵害。 “任何想要趁机生乱的宵小,孤王绝不容忍,大晋不是大齐,孤王的东宫也不是推事院,孤王欢迎检举揭发,但绝不会姑息养奸!”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不出意外,皇城内外响起一片太子英明、太子千岁的赞颂声,一些之前没有开口的权贵富人,此时相继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这些权贵富人为人和善处世公正,在国战时不是捐献家财,就是有亲人子弟投身军伍,用血汗为天下万民立下过相当功勋。 赵宁看向皇城内,“陈安之、张仁杰,徐林......你们克己奉公,谨守良心,实为皇朝脊梁,从现在开始为孤王副手,协助孤王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无不行礼应诺。 赵宁语气严厉了几分:“狄柬之、王载、孙康......你们身为大晋重臣,却为了一己私利官商勾结,意图镇压百姓祸害百姓,实属罪大难赦。 “来人,将他们立即拿下,投入天牢,等候明日孤王审讯!” 他一连念了三四十名官员的名字。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带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场边的东宫六率将士,将狄柬之、王载等人一一押解,不由分说带向天牢。 这三四十名官员中,有的人之前不断向赵北望表忠心,有的人说是受了狄柬之、王载蛊惑,此刻皆是大喊冤枉,但赵宁岂会听他们的呼喊? “何贞之,刘珝,谭明凯......”赵宁又念了一大串名字,“即日起,停职待参,无令不得离宅,来人,立即摘下他们乌纱!” 一大批官员被东宫将士摘掉乌纱帽,赶出了皇城。 最后,赵宁看向方不同等,之前既没有跟着狄柬之等人出动,又没有跟着陈安之阻拦狄柬之等人,或者是在赵宁之前的调查中没罪责的官员: “望尔等奉公守法,为皇朝为百姓再立功勋,朝廷赏罚分明,必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士,亦不会姑息任何一个有罪之徒!” 方不同等人拱手称是。 至此,皇城内的官员都有了安排。 赵宁来到定鼎门城楼顶,对城外的百姓拱手道:“诸位,今日之事已毕,各位各自归家吧,燕平早一刻恢复秩序,孤王便能早一刻办差。” 百姓们热情高涨,久久不愿散去。 人群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则开始根据之前攻打权贵商行的情况,跟那些表现亮眼的平民反抗者搭话,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投身军伍,保卫今日之战的成果。 ...... 京兆府。 蒋飞燕、京兆府少尹、南山商行管事等人被套上了枷锁,由扈红练交给了带着东宫将士赶来的徐林。 “徐大人,这些人的罪责已被悉数判定,希望大人尊重国人审判的结果,立即执行对他们的处置。”扈红练正色道。 “太子已经吩咐过,下官知道该怎么做。”徐林拱了拱手。 看着徐林将犯人们带走,走到门前的陈青如在梦中,不甚感慨。 李大头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样青哥儿,我说过了,这回我会挡在你面前,为你争取到公平公正,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吹牛了吧?” 陈青恍然回神,“反抗军不愧是反抗军,大头,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李大头摆了摆手,“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否则何以自称反抗军?青哥儿,现在没人可以耽误你回乡了,你随时都能带着嫂子侄子们启程。” 陈青沉默片刻,望着渐渐散去,但激动之色不减,互相交谈甚欢的行人,眼中慢慢有了光芒,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不,我不着急回去了。” 李大头先是愣了愣,随即跟着露出笑脸。 章六百四十九 新的时代(1) 大晋同光二年的春夏之交,是一个忙碌的时节,动荡的时节,更是一个改变的时节。在黑黯里沉沦多年的世道,终于迎来了喷薄而出的旭日光辉。 赵宁带着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很快对朝臣完成了审判。 狄柬之、王载、孙康、蒋飞燕等人的官职爵位被全部剥夺,流放四千里至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永世不得还乡。 何贞之等百十名官员被罢官,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众人名下有产业的,悉数充公,从商贾处收授的贿赂,一律收入国库。 这些中枢之臣留下的官职空缺,一部分由赵宁在秋收春耕中发现的州县良吏填补,其中的显要之职,则由陈安之、张仁杰、徐林那一成多官员升迁担任。 因为赵氏准备充分,新进入中枢的官吏热情高涨,且都是才能、品性出众之辈,京城官员的地震式变动,不仅没有让中枢正常运转受到影响,反而正在产生跟之前的死气沉沉、唯利是图全然不同的风貌。 短短半月,中枢官员更换大半,放在寻常时节,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动荡,必然会有大动-乱,且不说权力阶层会沸反盈天,天下都会人心惶惶。 但这回,赵氏以他们强悍的力量,非同寻常的意志,硬是把事情坚定不移的推行了下来,向天下展现了第一氏族的不凡。 这些时日以来,每天都有大量官员与权贵拖家带口离开燕平,形色仓皇满面悲凉,犹如丧家之犬,亦悲愤不已仇恨深重,如失国之民。 起初,燕平百姓相信赵氏会整顿吏治、革除时弊,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不再遭受那么重的压迫剥削,也以为赵氏会杀鸡儆猴,处理一些罪行严重的带头者罢了。 在他们的预计中,能有一二十名官员被处置,那就是反抗战争了不得的胜利。 没曾想,赵氏不出手则已,出手之时竟然丝毫没有保留,硬是在半月之内,就把中枢官员换了大半,还让燕平八成以上的权贵被驱逐出城。 这让燕平百姓在震动万分、惊喜不已的同时,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赵氏到底是什么存在。 赵氏说要跟百姓站在一起,那就是真的要跟百姓站在一起,绝不是以此为借口获得民心支持整顿一下吏治,剔除一些官吏权贵等上层蛀虫,消解一下百姓对国家对上层的怨忿,好继续维护原先统治阶层的利益。 这一次,赵氏是真要更该大晋的统治阶层! 风波如此之大,燕平、京畿乃至河北河东的权贵群体,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坐视自己的家财被朝廷剥夺,沦为阶下之囚、无家流民。 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不择手段兼并土地,让数以百万记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成为背井离乡、饿死荒野的流民。 如今,他们要迎来跟那些百姓一样的命运了,却无不怒火滔天。 奈何百官之首的陈询,寒门显贵之首的张廷玉,眼下都站在了赵氏一边,他们群龙无首。 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一批愿意为了天下大义,不顾个人得失的仁人志士,作为朝廷骨干撑住了大局,没有让皇朝陷入混乱,让他们有机可趁。 皇城一战,赵宁又重创了权贵中的王极境高手,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战力,高阶战力大损,整体力量被极大削弱。 所以面对这场风波,地主大户、商贾权贵们就算群起反抗,失去了皇城之战那一日的机会,也没有胜算可言。 更何况,大晋针对的地主大户、巨富权贵,始终都是作奸犯科、触犯律法、鱼肉百姓的那部分。 虽说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道,权贵大多双手沾满血腥,尤其是其中的高官巨富,明里暗里早不知触犯了多少律法,吃了多少人血馒头,祸害了这个世道多少,但毕竟不是所有富人都如此。 这个世道虽然黑暗,好歹还有奋斗者向上攀爬的空间,允许奋斗者靠自己的实力获取财富地位,要是单纯的奋斗者完全失去了生存土壤,那这个世界也就不必救了。 根本没得救。 总而言之,赵氏要确保的,是所有遵守律法的人的公平与尊严不受侵犯,是天下所有人不受剥削压迫,并没有也不会,更加不可能让所有富人无法生存。 半月时间过去的时候,赵宁完成了赵北望交代的差事。 当赵宁带着陈安之、张仁杰、徐林等人,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向闻讯聚集过来的燕平百姓,宣布此次整顿吏治、纠察不法权贵的结果时,满城振奋,天下侧目。 第一次,赵宁在城楼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大晋万岁”的山呼海啸之音。 ...... “手里的差事办完了,差事就真的办完了吗?” 风雪亭,赵北望负手站在栏杆前,看了一阵燕平繁华如星海的市井灯火,转头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赵宁。 做了皇帝这么久,处理了这么多事,赵北望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 “这才是刚刚开始罢了。无论如何,第一刀斩得漂亮,算是开了个好头。” 赵宁笑了笑,他知道,赵北望其实是想听他对后面的形势有什么意见,“越是往后,事情就越是庞杂越是难做,做好了皆大欢喜,做不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中枢官员的更换没有产生动荡,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准备充分,手里有些能当大任的俊才;另一方面,也是有陈询、张廷玉甘为爪牙,让官员们群龙无首。 “燕平的官员换了,河北河东的官员还没有,论数量,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官员还只是其一,无良权贵们被驱逐出去,留下的家财产业如何处置,又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首先,我们得保证这些产业正常运转,否则成千上万的伙计就要失去生计,连养家糊口都是难题; “其次,这些产业归到谁的名下?就算归到朝廷名下,也需要专门的人才打理。 “而河北河东那么多产业,总不能都归到朝廷名下。要是民间产业都由官府来执掌运作,那会让这些产业渐渐失去活力,还会让市场失去生机,更会让朝廷成为商贾们眼中的仇敌。” 赵北望听得连连点头,末了摸着下巴沉吟道: “地主们的田产,在重新丈量之后,可以由朝廷做主分给穷苦百姓,解决流民问题,唯独城池中的各种产业,的确是个麻烦。你有什么看法?” 赵宁想了想道:“父亲让我行军征战、整顿吏治还行,论及治理产业,我当年那点打理赵氏些许族产的经验恐怕不够。 “我得回去问问周鞅、扈红练、陈奕等人。” 周鞅是打理民政的好手,扈红练、陈奕有主事一品楼或长河船行的经验,一品楼、长河船行有那么多产业,他俩自然是专门人才。 赵北望微微颔首:“那你就先回去跟他们好生合计合计,初步有些定论之后,再拿到崇文殿跟大臣们商量。” 赵宁笑道:“其实咱们身边就有人能给父亲分忧。” “谁?” “大姐。” 赵北望长长的啊了一声。 赵七月天资聪慧,年龄又比赵宁大,还做过皇后,在这些事情上理应有见解。 ...... “相公,我们真的不搬回县城了吗?可我们的房子都已经卖了,要是留在燕平,恐怕要租房子住,而且你都没了活计,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饭桌上,听着妻子幽怨的劝说,陈青一口一口抿着黄酒,始终未做回答。 妻子见陈青被她唠叨的只喝酒不吃饭,心里过意不去,只得暂时放弃努力,帮他夹了一些菜,让他赶紧吃饭,有什么烦心事吃完了饭再想。 陈青拿起筷子又放了下去。妻子说得那些忧虑他何尝不知?只是现在要他离开燕平回乡下,他心里有一百个不甘心。 这些时日以来,眼看赵氏履行承诺,将渎职的官员一一法办,把无良巨贾一一驱逐,陈青打心眼里感到振奋,一夜夜激动得睡不着觉。 赵氏整顿吏治肃清世道的力度,远超他的想象,从一群群仓惶而悲愤离开燕平的队伍中,他看到一股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大勇气。 他知道,赵氏跟宋氏不同,大晋与齐朝完全不是一码事,这天下正在迎来崭新的时代,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烈的希望光芒,正在洒向大晋的每一寸土地。 天下有了希望,陈青那死灰般的心被光明照亮,也渐渐复燃。 他想再拼搏一次!为了曾经的志向,为了自己的美好人生,为了家人更好的未来!之前想离开燕平是想返璞归真,但这个时候离开燕平就跟逃兵一样! 在这个大家都在战斗的时候,他不想做逃兵。 “青哥儿,嫂子,在吃饭呢?”大门没关,李大头提着一个果篮子敲门而进。 看到满脸笑容的李大头,陈青精神一振,立即起身相迎:“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说着回头就要让妻子准备碗筷,却发现妻子已经起身。 李大头落了座,陈青给他倒了酒,两人喝完一杯,前者笑着道明来意:“青哥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你,是有个好机会要送给你。”  章六五零 新的时代(2) 陈青按捺住心头的欣喜:“什么机会?” 李大头不急不慢地道:“马桥不是死了么,他的南山商行现在没了主人,而且那些死忠于他的管事都在之前的战争中死了,现在商行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马桥死不足惜,但商行不能关门啊,否则那么多伙计的生计怎么办?今日朝廷已经下令,要重整燕平的诸多商行,让它们继续经营下去。 “好在之前大伙儿攻打商行的时候,因为约束得当,商行的东西没有被抢走,事后又被都尉府查封,保存得很是完整,可以随时重新开工。 “现在的问题是,商行需要有经验的管事,来填补那些马桥爪牙留下的空档,确保商行能够正常经营下去。青哥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陈青怎么能不明白,他眼中射出斗志昂扬的兴奋光芒:“我可以做管事?” 李大头笑呵呵的道:“只能说有机会。明日,朝廷的官吏就会到商行的各个分舵,一方面召集伙计宣布朝廷的命令,一方面挑选合适的人才。 “青哥儿你之前就是在金字坊做事,对那里熟悉,要是能通过朝廷官吏的考核,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管事之位,那就可以做管事了。” 陈青握紧了拳头。 他对自己的能力当然有信心! 唯独一点,他没有元神境。 这让他眼神一黯。 “青哥儿放心,现在是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才能比修为重要,没有元神境并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大头看出了陈青的忧虑,“况且马桥之所以制定不是元神境,不能成为管事的规矩,不过是为了有个借口淘汰年长者雇佣年轻人而已。” 陈青大喜过望。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吗? 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吗? 属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时代,终于是来了吗? “可是,我们的房子已经卖了,日后要是租房住......”陈青妻子弱弱的插了一句话,她满心都是房子这座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山。 李大头笑道:“不用担心这个。你们恐怕还不知道,燕平的房价已经大跌,幅度之大,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真的?怎么会这样?”陈青的妻子不可置信,也无法理解。 乾符年间房价大涨的时候,朝廷老是说能抑制房价,最终不也是没做成吗?连朝廷倾尽全力都办不到的事,谁还能做成? 李大头摇头叹息,又喜悦又愤恨:“之前燕平的房价之所以高,是因为富人多,更是因为权贵蓄意哄抬房价剥削平民财富。 “现在这些权贵官员被驱逐了大半,燕平的房价当然要回到它该有的水平。 “所以啊,你们之前卖房的银子,现在都可以买两座房子了。要是你们愿意等一段时间,肯定能买更多。” 陈青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既觉得讽刺荒诞,又认为理所应当。 他的妻子已是高兴得双目放光,连饭都忘记了吃。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压在她人生肩膀上的一座沉重大山,被人一拳轰碎了。 次日,陈青来到金字坊,参加了朝廷官吏的考核。 他一大早就到了,但考核是下午才开始的,朝廷官吏带着都尉府、京兆府的人手,按照金字坊的名册,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将金字坊的伙计都召集了起来。 因为是公平公正的考核,没有暗箱操作,所以结果当日就公布了出来。 陈青凭借他出众的才能,没有意外的获得了管事资格,成了金字坊的管事之一。就这样,他在时代的巨大浪潮中获益,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进步。 说是金字坊已经不合适,马桥被灭了,商行已经不属于他,自然不会再用南山商行的名字,金字坊也相应改了名。 改名这件事是朝廷官吏主持,但名称却是伙计们一起商量的,叫作“新光坊”,寓意这座工坊已经迎来了新时代的光明。 在新光坊的招牌被挂上去的那一天,置身欢呼雀跃、满脸红光的伙计们中间,听着鞭炮炸响的热闹动静,恍惚间,陈青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不一样了,伙计们不一样了,工坊不一样了,这个天下都不一样了! 这并不是陈青的错觉,因为新光坊的招牌被挂上后,工坊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议定伙计们的上工时间与工钱。 这不是一件艰难的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工坊的管事与伙计们畅所欲言,彼此讨论甚至是争论了三天三夜才得出结果。 之所以会有争论,是因为伙计们都想工钱越多越好,工时越短越好。 而管事们则提出,要想新光坊能够一直经营下去,确保工坊不倒伙计们的饭碗不丢,伙计们的工钱就不能高得没谱,工时也不能短得没边。 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相反,这是每个人的共同利益,所以最终双方达成了统一意见。 总之,新的工钱与工时标准让伙计们很是满意,于是大伙儿的热情空前高涨,干活的时候热火朝基本人人努力,上工下工的时候则充满欢声笑语。 局面改变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新光坊的经营管理体制有了变化,管事们负责日常经营,遇到大事则需要全体伙计商议、表决。 很多时候,群体决策的混乱性、普通伙计的狭隘性,无疑会不利于新光坊的发展。 但这至少可以保证,新光坊伙计们的利益不会被侵害。 如果新光坊的发展要靠损害伙计们的利益来获得,那一切又回到了剥削压迫的时代,它再度成为了一座血汗作坊,之前的奋战又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关键在于取舍,在于这个国家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 天元王庭。 “这是我们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必须立马有所行动!” 蒙哥刚进萧燕的帐篷,就迫不及待凑到对方的案桌前,认真的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南朝出了这么大的事,燕平乱成一团,想必州县都会沸腾,举国权贵必然奋起反抗,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蒙哥越说越是激动难耐:“晋朝初立,根脚不稳,国内又有魏氏、杨氏拥兵自重,擅行征伐吞并土地,各方节度使皆有称雄之势。 “赵氏不想着凝聚人心,团结权贵力量,去征伐魏氏威压杨氏,收回节度使权柄,竟然自己掀起这么大的动荡,真是自己找死!” 说到这,他站直身体:“我都不知道赵氏是怎么想的,赵宁那厮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竟然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萧燕从书海中抬起头来,淡淡瞥了得意忘形的蒙哥一眼。 蒙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狐疑地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你如果觉得赵宁愚蠢,那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萧燕轻飘飘地道。 “什么解释?”蒙哥大惑不解。 萧燕:“那是你愚蠢。” 蒙哥:“......”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但仔细想想,赵宁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举动,最终都收获了非同凡响的胜利。 譬如大齐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毅然决然去往郓州率领一群杂兵,抵抗博尔术的二三十万精锐。 譬如单人独骑镇守孝文山,面对蒙哥率领的王极境队伍力战不退,最终将蒙哥打得铩羽而归。 再譬如在宋治最怀疑赵氏的时候,一直拖着不肯造反,最后却在他进入燕平后,突然带着队伍杀到皇城。 “可这次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图谋,赵宁是真的向晋朝的权贵开战了,而且还是鼓动百姓冲锋,现在晋朝的乱象也不是假的......” 蒙哥一屁股坐回了旁边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燕面色平静,“赵宁诡计多端,心深似海,你看不懂他也正常,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懂。 “但我们决不能因为看不懂,就认为他简单,就认为他会轻易犯错,尤其不能觉得他会犯低级错误,否则吃亏的时候,你我追悔莫及。” 蒙哥听了这话大为泄气,抓着头发光火道:“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能跟他交手吗?日后是不是干脆认输臣服算了?” 萧燕摇摇头:“当然不是。对付赵宁,就不要跟他比拼谋划算计,也不要想着他会露出破绽给我们捡便宜。 “我们只要好好积蓄力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来日率领百万大军,以强悍无双的战力平推过去,让他没法整幺蛾子,则胜利在望。” 蒙哥张了张嘴,发现萧燕说得很对,无法反驳。 自从襄助宋氏失败,在那样大好的局面里,都只落得个仓惶而逃的下场后,莫说曾经被赵宁毁掉地下王国赶出燕平的萧燕,就连他蒙哥都不得不对赵宁心生畏惧。 “那我们现在就干看着赵宁作妖,什么都不做?他这回如果不是犯蠢,那就是所谋甚大,我们坐视他把事情办成不好吧?”蒙哥不死心。 萧燕放下书册,轻轻笑了一声:“无论赵宁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们可以看不明白,但一定不能让他心想事成。 “既然你坐不住,那就去试试。我在晋朝还有些眼线,虽然不多了,但好歹有点用处。你去接触一下那些被驱逐的权贵,看看他们需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记住,这些权贵很可能是赵宁的棋子,说不定就是会吃人的,你得小心些。事情可以不做,但绝不能把自己送入虎口。” 蒙哥精神一振、目光一凛:“明白了!” 章六五一 新的时代(3)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狄柬之在黄河之畔驻足,眺望如绸如带的金色河面,神色却不像黄河下游的平缓的水面一样平静 眼见大河东流,脑海中冒出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回想起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与眼下处境,他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河对岸不远处便是郓州,那里有他的峥嵘岁月。回首往事,此生最艰难也最辉煌的经历,莫过于国战时期在郓州的数年奋战。 只是到了今日,曾经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同袍,已经手足反目苦大仇深。 彼时,为了守卫郓州殚尽竭虑的他,如何能够料得到,跟他携手并肩相得益彰的赵宁,竟然只是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岁月悠悠时光荏苒,这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便是一切都在变化。只是当始料不及的变化让自己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时,谁又能真正做到不生怨忿? 狄柬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赵氏背弃我等社稷功臣、国战柱石,将我们的一切夺走,把我们从云端打落尘埃,让我等一无所有,只能煌煌如丧家之犬,从燕平离开的时候,不见狄大人痛哭失声,怎么到了今日,狄大人反而凄然落泪了?” 旁边同样身着囚服的孙康,不无戏谑地轻笑一声。 同行到此的还有王载、蒋飞燕等人,他们这一批最先被判定罪责执行审判的官员,是最早被官吏押出燕平,预备送往流放地的。 这四个人都不是寻常人,身后跟着各自的族人亲友,是真正的拖家带口举家迁徙,队伍庞大绵延百丈,随从护卫一大堆。 黄河渡口有摆渡的船家在等候,但他们却没有急着渡河南下,而是不约而同在河畔停下脚步,对着滔滔黄河触景生情起来。 押送他们的朝廷官吏都是修行者,人数不少修为不弱,一路上双方相安无事,到了黄河岸边也都停下脚步,没有催促他们立即动身。 “孙将军是将门子弟,平日里惯常打打杀杀,不懂我等文人的风骨情怀,也是情有可原。” 狄柬之没有跟孙康斗嘴的兴致,眼眶泛红的王载接过话头,长叹一声神色寂寥地道,“只是这种时候,孙将军更应该针锋相对的是赵氏,而不是我等。 “孙氏满门忠烈,孙将军一身正气,为这个天下立下过非凡功勋,付出过惨重代价,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王某虽然不是行伍之人,亦深为孙将军悲戚。” 孙康脸色沉下来。 王载这番话正中要害,让孙康的情绪一下子低沉到谷底。 想起为了戍守边关、保家卫国而飘零羸弱的孙氏,以及自己振兴孙氏不得,反而落得一无所有的现状,他情志郁结,再也不想说任何话。 赵氏虽然没有诛连孙氏族人,但没了他在朝中撑着,孙氏在大晋还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今日离了河北,何日才能再回山海关,鲜衣怒马声势显赫的祭拜祖宗? 赵氏的绝情超出孙康的预计。 想当年,赵七月孤身回汴梁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高手相伴,是他孙康毅然决然同行,这才为赵七月增添了重要助力。 后来赵七月被宋治夺走兵马驾空权力,他不曾有丝毫疏离,一直跟随在赵七月身边,可谓是倾心倾力重情重义。 赵氏跟宋氏开战的时候,孙康同样是身先士卒。 怎么到了现在,赵氏就能那么狠心果决的夺走他的一切荣光,否定他过往的一切努力与真诚,让他振兴家族这个简单的愿望轰然破灭? 孙康不服。 他恨。 看看狄柬之,曾经跟随赵宁在郓州奋战多时,帮助赵宁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局,还曾与赵宁一道加入反抗军,是群臣中最早跳出来拥戴赵氏的。 再看看王载,德高望重、秉性正直的长者,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因为钦佩赵宁的为人敬重赵氏的门风,为了天下社稷而拥护赵氏,于公于私都对赵氏有义。 从两个身着囚服的同僚身上收回目光,孙康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减轻不少,有人跟他一样惨,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赵氏无情无义,让我等受此奇耻大辱,今生若不能一朝洗雪,便妄为英雄豪杰!诸公,渡河之后你们有何打算?”问这话的是蒋飞燕。 她问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大船从对岸横渡而来。 大船不只一艘,而且不是普通船只,而是装备精良的战舰。船舷后锐士林立,有高手渊渟岳峙矗立船头,其身后挂起的大旗上书写这一个个偌大的“蒋”字。 不用想,那是汴梁蒋氏的船。 它们就是来接蒋飞燕的。 这当然不合规矩,也严重违背律法,但一旁的朝廷官吏却无人神色有异,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并且浑不在意。 看到蒋氏战船行近,听到蒋飞燕的询问,狄柬之与王载默然不语。他俩是寒门士子,当然不愿意投靠蒋氏。孙康目光虽有变化,最终也没有说话。 汴梁,那如今是节度使张京的地盘,蒋氏虽然是皇朝世家,非地方大族可比,却也不复当年之盛,莫说成就大业,能不能脱离张京的掌控都难说。 众人的沉默让蒋飞燕很失望。 她没有勉强什么,因为她也知道,蒋氏没有力量收服这些人。 “无论如何,诸公不妨先到蒋氏做客,渡过了黄河,蒋氏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至于诸公往后想要去往何处,蒋氏绝对不会阻拦。”蒋飞燕认真道。 听她这话的意思,渡过了黄河,他们跟大晋就没了关系,天下之大随意纵横,可以从长计议往后的道路,再不是囚徒的身份,也不用顾忌赵氏怎么想。 盛情难却,孙康点点头正要开口答应,忽然眉头一皱,猛地转身向北方看去。 不仅是他,狄柬之、王载等人莫不在刹那间神经紧绷,进入到蓄势待发的戒备状态!好似天地间忽然出现了洪荒猛兽,随时都可能择人而噬! 洪荒猛兽自然是没有,衣袂飘飞、踏空而来的修行者倒是有两个。 那是赵宁跟赵七月! 赵宁与赵七月的骤然出现,令所有人意外至极,更让他们胆战心惊。 “赵氏这是什么意思?追过来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我们本就没多大罪责,他们在燕平不好杀我们,现在我们到了黄河边上,再不杀我们我们就会离开,当然不能错失最后的时机!” “好狠的赵氏,好狠的帝王家,为了自身利益,真就不把别人当人了?!” “诸公,赵宁与赵七月联袂而至,你我非是对手,还是立即分头脱身为上......” “来不及了,我们受了伤,根本跑不远,至于你们,连王极境都不是......” 顷刻间众人已是完成了紧急交流。 他们想要有所应对,临了却发现自身根本应对不了,当他们能够察觉到赵宁与赵七月的气机时,他们已经落入对方的攻击范围。 黄河上的蒋氏战船,因此纷纷停止了前进,他们不敢再靠近北岸半分,能够鼓着勇气不舍弃蒋飞燕等人后退,已经是分外不易。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作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孙康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抱拳道: “太子与公主千里到此,不知是所谓何事,难不成是为了给我等送行?” 在距离孙康等人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上,赵宁与赵七月双双落地,这个距离实在谈不上距离,孙康等人一颗心不由得跳到了嗓子眼。 赵宁简单抱了抱拳,说出来的却让孙康等人大吃一惊:“正是来给诸位送行。” 孙康与蒋飞燕、狄柬之跟王载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赵宁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渡过黄河脱离了河北,就是鸟入丛林,赵氏愿意放虎归山也就罢了,还特意来相送一场,这是什么道理? 孙康勉强笑了一声:“太子与公主的盛情,让我等罪人受宠若惊。” 蒋飞燕、狄柬之、王载等人,莫不抱拳附和,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配合,生怕赵宁一言不合就突下杀手,拿他们的人头祭河神。 别看他们之前又悲戚又怨忿,恨不得吃了赵氏,真当赵宁与赵七月临面的时候,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有半分不敬。 赵宁摇摇头,喟叹一声,面容略显萧索: “诸位与天下百姓为敌,为了权贵阶层的利益不惜污蔑百姓为暴民,想要以铁血手腕镇压,此乃最大的犯罪,赵氏当然不能答应。 “你们之前是对国家对天下有功,但皇朝也给了你们相应的富贵权位,这算是两清了,所以往日的功劳并不能成为你们违背律法、压迫百姓的依仗。 “这是公事,公事涉及公理,公理面前没有退让的余地。 “至于我跟大姐来送别,则是因为私情。 “昔日国战时,时局维艰,民族命悬一线,祖宗疆土危在旦夕,同胞就要沦为奴隶,亡国灭种迫在眉睫,你我于大厦将倾之际毁家纾难,在狂澜既倒之时奋躯而战,纵然各自战场不同,却是并肩浴血为同袍,手足之情不差分毫。 “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峥嵘岁月,亦是我们所有人的辉煌人生。 “然而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大家总要向前走,人生的道路上,再没有什么比方向更加重要。 “风云际会,天下有变,大势更改,你我都不得不踏上自己的新道路,面朝自己认为是对的方向,选择自己认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同伴。 “可惜的是,我们最终走向了对立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们做出了相反选择那一刻,就注定了彼此只能互为死敌。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此诚可悲可叹。 “今日,诸位离开河北各奔前程,赵某不加阻拦;来日,你我沙场之上兵戎相见,赵某亦绝对不会留手。 “诸位,多担待了!” 赵宁抱拳,郑重向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行了一礼。 赵七月同样行礼。 这是赵氏对曾经的英雄豪杰的尊重。 最后的尊重。 闻听赵宁这番情真意切之言,感受到对方发自肺腑的诚挚,孙康怆惋无语,狄柬之慨然失言,蒋飞燕怔怔愣神,王载寂然不动。 长天无云,碧空万里,浩渺的苍穹亘古不变,黄河奔流向前,波澜万里,淌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爱恨情仇也好,家国悲欢也罢,它们见证了不知多少。 天地不仁,江河不语,花草树木自行枯荣,飞禽走兽长啸山林,对苍穹与黄河而言,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行人水下的游鱼,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唯有地上的行人,总是在短暂的百十年生涯中,彼此争斗厮杀不休。 下一刻,孙康、蒋飞燕、狄柬之、王载俱都回过神来,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一起章法严谨地回礼,没有丝毫懈怠轻慢。 无论之前之后他们心中有多少私利算计,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赵宁的大胸怀真性情,在这份情怀胸襟面前,唯有不失礼仪方能不落下乘。 千年的沧海桑田,万年的物欲横流,这人世间有太多平生的利益荣辱,被旁人裹挟逼迫的繁花幻梦,大浪淘沙之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赵宁清醒地知道,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而不在于其它。 所以一心为名为利之辈,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在蝇营狗苟。 他不愿做这样的人。 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力量,他可以选择不做这样的人! 章六五二 新的时代(4) 狄柬之、孙康等人渡过黄河,当日便到了汴梁蒋氏作客,稍作盘桓。 在魏无羡、杨佳妮现身之前,有人率先在汴梁城找到了他们。 夜晚,孙康在住处对月冥思,想着自己的历史未来,视野一个恍惚,已是有人出现在屋中,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 看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汴梁的不速之客,孙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到孙某面前,是来找死的?” “孙将军,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来人面容俊朗气质阳光,虽然皮肤黑得发亮,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个人魅力。 就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幅天然的俯视态度,优越感刻在每寸皮肤上。 孙康冷哼一声,轻蔑道:“孙某跟你这蛮夷岂会是一路人!” “中原皇朝虽然眼下有灿烂文明,最开始的时候不也跟我们的先祖一样茹毛饮血?你们是走得快了一步,但焉知不会被我们追赶上? “如此傲慢,格局实在是小了。” 蒙哥一番话把孙康从头到尾挤兑了一遍,“再者,你我同是因为赵氏吃亏,怎么就当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莫非孙将军不通中原诗文?” 蒙哥每说一句话,蒙哥的脸色就要沉一分。 临了,蒙哥笑容明媚地道:“我们是异族,跟赵氏你死我活倒也没什么,孙将军跟赵宁那厮可是同一个祖宗,怎么没见他对你下手的时候轻一些? “孙将军,我都替你觉得不值,你难道就不气愤?” 说到这,蒙哥笑容不减,好整以暇看着孙康,等着对方答话。 孙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境:“孙某的确气愤。但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还没有你这个外人插手的余地。 “滚吧,再敢多说一句,休怪孙某没有待客之道!” 两人同样是王极境中期,纵然蒙哥距离后期已经不远,寻常情况下战力相差不会太大。 但孙康在燕平被赵宁重伤,眼下远未恢复过来,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所以才一直忍着没有对蒙哥出手。 蒙哥并不忌惮孙康的威胁,翘着二郎腿道:“孙将军何必这般顽固不化?须知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国与国之间都能前一百年打得死去活来,死伤无数,后一百年和睦结盟友好往来,共同对付其他对手。 “孙将军跟我们那点仇怨算什么,你我都是沙场将士,彼此厮杀是军令使然,身不由己被驱使而已,说到底那都是君王们之间的游戏,并非你我之间有深仇大恨。 “如今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我意跟你结为手足兄弟,助你中兴孙氏向赵氏复仇,夺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一切!孙将军难道真的就不想一想?” 在蒙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孙康一言不发,虽然没有任何认同之色,却也不曾打断他,更不曾像事前说得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等到蒙哥说完,孙康目光数变,最终再度深吸一口气。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在孙康神色平稳后,蒙哥饱含期待地道:“孙将军若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二十颗聚元丹,助你族中的精锐成就元神境!” 蒙哥信心不小。 昔年天元大军占据河北时,多的是地方大族、富人土豪投靠,一两年绿营军就有数十万规模,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孙康没有急着回答。 半响,他站起身。这时,他终于开口了。 他盯着蒙哥道:“这中原的天下,一直都是贵族世家做主,你可知这是为何? “千年积累方有门阀世家,百年家族不过是土豪乡绅,一个底蕴深厚,一个只是暴发户,两者之间的差别,可不只是钱财权势。 “我们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也有为天下做主的能力! “昔年你天元王庭意图收买魏氏,却在魏无羡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最终只能悻悻北归——我孙氏难道不如魏氏,我孙康难道比魏无羡差了? “今日,我孙康便借魏无羡的话回答你,这中原的皇朝,不会没有戍边护国的热血儿郎,亦绝不会有开门揖盗的世家!” 话说完,孙康全身气机爆发,反手一招,符刀自行入手,二话不说,当头就像脸色大变,震惊非常的蒙哥劈了下去! ...... 从孙康的居处跑出来,蒙哥一脸晦气,忍不住骂骂咧咧:“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实在是愚不可及,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坚持,有什么用处? “什么担得起为天下做主的职责,说得好像世家都是清廉高士一样,不还是一群高高在上垄断权力,驱使百姓如牲口的权贵?什么东西!” 等他骂完了,跟在后面随从试探着道:“大王,南朝的人目光短浅食古不化,眼下看来是不会跟我们联合了,我们是不是现在回去?” “回去个屁!” 蒙哥没好气的回头,喷了随从一脸唾沫。 他收敛情绪冷静思考半响,眼中再度燃起希望,自言自语道:“南朝的世家跟我们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将门,哪家的族人没被我们杀一大批? “再说得多一些,哪个将门的子弟在千百年戍边的岁月中,没在战场上死上百十个?他们顽固不化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换个对象?” 想到最后,蒙哥眸中满是精芒。 ...... 时辰已晚,狄柬之正打算休息,衣服都脱了,窗子忽然自行打开,一阵微风侵入卧房,等他反应过来,桌子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来的当然是蒙哥。 跟见孙康一样,蒙哥仗着自己修为战力强横,让狄柬之一时半刻不能不顾后果暴起发难,同样的,在蒙哥游说狄柬之的过程中,狄柬之脸色很是难看。 不一样的是,当狄柬之把差不多的话说完,狄柬之并没有拔剑刺向蒙哥,而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本王虽然没有跟狄大人交过手,但也久闻狄大人的大名。 “当年在郓州,要不是有狄大人日夜奔波筹集粮秣,团结郓州百姓一起奋战,仅凭赵宁麾下那群杂兵,如何能够挡得住左贤王的精锐大军?” 蒙哥见狄柬之犹豫,立马精神大振,抓住时机趁热打铁,继续道: “狄大人才智双绝,为南朝立下血汗功劳,赵氏却无情无义倒行逆施,将狄大人赶出燕平,着实让人想不通。 “以狄大人的能力,无论日后去往何处,都必然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可狄大人到了新主那里,总需要一些奇谋良策作为进身之阶。 “赵氏是大伙儿共同的敌人,本王愿意跟狄大人结为手足兄弟,整个天元王庭都可以作为狄大人的后盾,让狄大人可以带着千军万马投靠新主。 “这岂非是两全其美的事?” 狄柬之听得眼前一亮,看得出来很是意动。 ...... 汴梁城最有格调的酒楼里,魏无羡跟杨佳妮分别坐在两张案几后,对饮了好半响。 魏无羡嘿嘿笑道:“我魏氏之所以举兵造齐朝的反,就是不忿宋治不把我们世家当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我们立足关陇虎视中原逐鹿天下的方向,在那时候就已定了:团结所有世家,为世家的利益张目! “当年陇山之战,皇朝世家暗中襄助我魏氏,使得我们为了一个同共目标并肩作战过,基础是现成的。” 杨佳妮喝了半杯酒,放下酒杯的时候淡淡道:“杨氏与魏氏虽然同是世家,但你魏氏选择了的方向,我杨氏无法再选一遍。 “世家对你们魏氏的好感要远高于我杨氏,真要争夺世家的力量,我必然争不过你。” 魏无羡笑得愈发得意:“如此说来,你杨氏就只能选择寒门了。孙康、蒋飞燕归我,狄柬之、王载归你,往后从河北出来的官员,你我就这么分!” 杨佳妮瞥了魏无羡一眼:“你很得意?” 魏无羡容光焕发:“如何能不得意? “宁哥儿聪明反被聪明误,硬是选了一条举世皆敌的道路,且不说我们跟他是死敌,中原、汉中、蜀中、楚地、岭南的节度使,也无法跟地方上的大族土豪闹翻,必然渐渐脱离赵氏掌控。 “没了宁哥儿,天下节度使虽然多,但能让我魏无羡正眼瞧的,也就你这个淮南节度使。 “等到天下有变时机出现,必然是你我逐鹿中原沙场对决,赢了你杨氏,我魏氏的大业也就成了!” 杨佳妮将剩下的半杯酒饮尽,依然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没有任何波澜的嗓音:“魏氏就一定能胜杨氏?” 魏无羡一口气喝完一杯酒,咂摸了一下嘴嘿然道:“论麾下兵马,我关陇大军是国战时期跟天元大军死战数年,从艰难险阻中苦熬过来的。 “且不说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灵武军的战力都不弱。 “而你的淮南军虽然在吴越之地称雄,但国战时却没经历多少战事,论精锐悍勇的程度怎么跟我关陇大军比?” 说到这,魏无羡的脸已经笑成了麻花:“再说麾下武将文官,今夜你也听到了,孙康宁死也不愿跟蒙哥联手,傲骨气节可见一斑,而狄柬之呢? “他现在已经被蒙哥说服,为了利益连原则都可以不要,底线都可以降低,这种精气神怎么跟我的人抗衡?” 赵宁可以坐在燕平城中监视各处,同为王极境后期,魏无羡跟杨佳妮当然也能做到这一点,蒙哥游说孙康、狄柬之的过程,瞒不过他俩的耳目。 杨佳妮并没有因为魏无羡一番话,就被打击了士气,反而针锋相对: “寒门崛起是大势所趋,放眼整个天下,世家的力量已是微乎其微,庶族地主土豪商贾才是主流,我掌握了这股力量,便是掌握了天下大势,你当真能奈何得我?”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能说服谁。 旭日初升的时候,两人相继起身,在洒满金辉的窗棂前抱拳告别。 离开这座酒楼,他们就要根据自己选择的方向,带着自己的力量回去充实自己的根基,丰满自家的羽翼,厉兵秣马发展壮大。 昨夜的见解谁对谁错,唯有来日沙场相见分出胜负,才能有一个确凿的结果。 胜败未到,一切都是虚谈;一旦胜败到了,万事再不能更改。 所以,选择只有一次。 对错也只有一次。 章六五三 应时而来 送别了孙康、狄柬之等人,从黄河回到燕平,赵宁再度埋首繁杂的事务当中。 “禁止土地买卖?”从赵宁嘴里听到这句话,周鞅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但他还是陷入了沉思,没有第一时间赞同。 想要真正杜绝土地兼并,让天下不复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农夫,禁止土地买卖无疑是釜底抽薪之策。 历朝历代,每到大治或者中兴之世,抑制土地兼并总会是核心之一,但在座都是遍览史书的博学之士,都明白土地兼并其实根本抑制不了。 最多也就是一时之功,将烈度降低那么小小几十年。 既然抑制土地兼并不现实,那就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禁止土地买卖。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为民做主,真正站在百姓一边,真正保证了农夫利益。 周鞅之所以犹豫,是觉得眼下时机并不完美。 “殿下,我们刚刚处理完京畿之地的权贵、地主,还没有在河北河东推行这件事,眼下我们没有遇到强烈抵抗,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除了作奸犯科、鱼肉乡里之辈,权贵、地主们原有的利益,并没有因此损失太多。” 周鞅斟酌着说道,“皇朝没有要灭除所有权贵地主、富人巨贾的意思,他们往后也就是不能再官商勾结,违背律法扩充利益而已,未来损失虽然会巨大,但至少没有火烧眉毛的大灾大难。 “可禁止土地买卖,就是在绝天下地主的根基。 “如今世家倾颓,寒门崛起,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不同于世家门阀的子弟,寒门子弟科举出仕,九成九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不让他们购买土地,光靠那点俸禄,如何能算得上是发财?升官不能多购田产扩大家业,升官就失去了大部分意义,官员怎么会乐意? “此举一出,天下地主跟官吏,只怕都会立即造反!” 赵宁听罢周鞅的话,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他知道周鞅说的都是事实。 之前处理孙康、狄柬之等人,其实只是一种立场的争斗,成果是赵氏跟百姓站在了一起,让城池里的权贵富人不能再压迫剥削平民,不能违反律法吸血肥己。 就这样,都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可想而知,这回禁止土地买卖,不仅会让州县地主群起反抗,也会让官吏们失去办差的动力,哪怕不敢造反也会消极怠工。 权贵也好富人也罢,让他们遵守律法不剥削百姓很难,但好歹可以推行,有原则有良知的官吏,为了宏图大志也愿意配合。 可要是绝了大家的发财之路,让大家都两袖清风,愿意的人就极少。 ——品性正直善良仁义的人,难道就不想升官发财了?不想升官发财的官吏,那还是官吏吗?不让官吏升官发财,就好比不让农夫丰收。 现在的大晋,虽然实际掌控的只有河北河东之地,旧势力的力量不太大,但天下还有魏氏、杨氏,河北河东的旧势力一旦跟他们勾结,赵氏如何应对? 但如果不禁止土地买卖,整顿吏治也好维护百姓的公平也罢,最多只能争取到一时之功,等到赵宁这代人百年了,天下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赵宁看向黄远岱:“先生有什么见解?” 在奇谋妙计上,无人能出黄远岱左右,面对眼前这样的死结,赵宁希望黄远岱能够像往常那样,拿出能够帮他解决难题的良策。 孰料,黄远岱沉思半响后摇摇头,无奈地道:“禁止土地买卖,天下就一定会大乱,如果承受不了这种大乱,这件事就不可能推行得下去。” 铁一般坚固的现实面前,黄远岱也无能为力。 赵宁想了想:“不能像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权贵那样,让百姓群起代替地主官吏?” 黄远岱跟周鞅相视一眼,前者叹息着道: “殿下,燕平百万生民,在之前有我们的人暗中组织的情况下,最终站起来反抗的都只有十万人,这说明什么? “绝大多数百姓根本不能成为我们的凭仗。 “就那十万百姓中,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有知识有见闻有坚守有理想,是百姓之中的精英脊梁,可他们为官之后,也是要进步的。” 所谓进步,当然是指升官发财。 这不是说书生士子只想升官发财,而是实现理想大治天下,跟升官发财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有太多人愿意为了天下大治大富,而自己独居陋室粗茶淡饭。 赵宁再度沉入沉默。 他感到一阵无力。 甚至有些悲凉。 难道他追求的东西当真只是一个幻梦,无法从根本上实现?难道让天下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想法真是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这天下不可能没有剥削压迫? 难道天下大治只能是一时吏治清明,官民一时相安无事? 难道维护公平正义的律法,注定了不可能真的一直被遵守? 赵宁心怀不忿,却找不到解决眼下难题的法门,他只能散了跟周鞅、黄远岱等人的议事,独自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桌前苦苦思冥想。 从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到夏禹建立大夏王朝,再到商君变法秦皇一统天下,一直想到今时今日,他想在历史的迷雾中找到一条出路。 这一坐,便是日头西沉。 这一坐,便是繁星满天。 这一坐,便是旭日东升。 这一坐,日出又日落,月出又月隐。 这一坐,便是七日七夜。 当初赵玉洁从王极境跌为普通人,自困苦的泥尘中再度站起,于七叶树下悟道,合起来也不过用了这么多时间。 ...... 燕平城宣德门。 城门处车马熙熙人来人往,灰扑扑的尘埃从来没有停止起落,夏日灼热的阳光让空气似乎在扭曲燃烧,大汗淋漓的行人不知凡几。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在茶摊中坐下,拉一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把袖子当扇子用在脸前扇个不停,面红耳赤地大声招呼伙计快上凉茶。 “都怪你,硬要这个时候跑到燕平来,就不能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再启程?” 同行的美妇人在板凳上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埋怨起中年人,她的模样跟中年人一样狼狈,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上,素色衣衫深一块浅一块,不复出尘之气。 “你唠叨了一路,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已经到了燕平,咱们再也不用赶路受累,你就不能清净些?” 干将接过伙计手里的茶壶茶碗,先给莫邪倒了一碗推过去,而后自己咕噜咕噜连干三大碗,神清气爽地大赞一声。 莫邪同样是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这才感觉自己回了魂,放下茶碗她火气不减地道: “早就跟你说了,皇朝兴衰国家兴亡都是君王权贵们的游戏,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能帮宁小子一时,能改变这个世道规则数十年,却不可能让天下就此完全变得美好。 “权贵会一直都在,顶多就是换个方式面貌出现,底层永远都会被剥削,再好也不过是能吃饱穿暖而已。 “这是人间,不是天堂!它天生充满丑恶与混沌,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能是辛苦挣扎。一切想要净化一起的努力,到头来都只会是镜花水月。 “智者不做必败之事,你怎么就是不听? “国家争斗千年不休,世道流转万载不灭,而人生苦短,大家都只有百十年好活。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对于你我而言,最重要也是能追求的,不过是把握好自己的这数十年,让自己这一生尽量活得洒脱自在,每一日都能过得心宁神安,轻松幸福。 “你给自己找那么多包袱背着,找那么多罪受干什么......” 被莫邪劈头盖脸唠叨了这么一大段,干将只觉得头大如斗,整个人好似又回到了烈日之下被晒得头晕脑胀、心神不属,差些从板凳上栽下去。 “停停停!” 赶紧摆手让莫邪停下来,干将痛苦的捂起额头,“你要是再说下去,咱们恐怕就真的不必进燕平城了,我会直接死在这里。” 莫邪仙子停了下来,气鼓鼓的喝了半碗水,转头盯着燕平城生闷气。 她本来是不打算再给干将念经,但忍了一下之后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末了实在无法抚平自己那颗烦躁的心。 想想也是,当年她可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天下之广四海之大都可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绝不是说说而已,想要追寻自己的大道至理轻而易举。 可如今呢,就因为掺和了齐朝跟天元的国战浑水,她一身修为没了,只能做个真正的普通人,连带着做个实验都要担心被炸死,诸多符文奥秘无法探寻。 终于,莫邪仙子安耐不住,冷言冷语地道: “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还跟你纠缠不清,早知道跟你打交道没什么好处,我就该见你一次杀你一次,这样说不定还能落个清净!” 听到这话干将笑了,贱兮兮地挤了挤眼:“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愿意,硬要腆着脸狗皮膏药一样的贴上来,怎么都怪不到我头上。 “咱俩在来这之前就不是一路人,虽说是老同学,但向来谁看谁都不顺眼,原本就该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只能说我的魅力摆在这,有什么办法?” 莫邪顿时大怒,起身狠狠一拍桌子,就要指着干将的鼻子来一波河东狮吼。 可她盛怒之下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用尽全力猛拍桌子,不仅不会把桌子拍碎,还只会让自己的手肿得像是红烧猪蹄。 下一刻,莫邪弯着腰捂着手,五官扭曲的坐了回去。 干将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拍大腿,开心得像个孩子。 见莫邪看过来的目光阴沉得能杀人,干将不由得后背一凉,为了自己往后的生命安全着想,他咳嗽两声,换上一副沉重的面容。 半真半假的叹息一声,干将说起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两个普通社畜而已。 “就算看到了世道的黑暗,经受了各种不公,也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能保证自己不被改变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所以习惯了追求自己的轻松逍遥。 “可现在不同,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被轩辕老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你我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天赋异禀身负非凡传承的绝顶高手! “面对不公与黑暗,我们不必忍气吞声自我催眠,而是可以选择正面硬刚,尝试去改变这个世界,建立一个符合我们心中所想的世界! “这件事,如果你我不去做,还有谁可以做,还能指望谁去做呢?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你我逃避不了。 “如果我放弃了这次的机会,在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与正义放手战斗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那么就算我达到了天人境,往后的余生都只会在愧疚自责中渡过,自己看不起自己,绝对不会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看着神色肃穆眉眼认真的干将,郑重无比的吐露心声,莫邪忘记了自己手掌的疼痛,连心中滔天的火气也所剩无几。 这一刻她心神摇曳,好似飘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的蒲公英。 干将心中有男儿志,莫邪是清楚的,在对方还不是干将,她还不是莫邪的时候就清楚了,或许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对方最吸引她的地方。 大好儿郎若是没有凌云壮士,那还是热血男儿吗?一个胸中不曾有热血的男儿,那还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没有人不崇拜强者,正经女子爱的向来都是英雄,她莫邪又何能例外? 只是来这个世界之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太平盛世中的寻常社畜,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所以再多凌云志也只能埋葬在残月下的烈酒里。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从古至今的仁人志士多是如此。 “可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幻境,我们背井离乡流落于此,跟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关系,为了他们奉献自己,值得吗?” 莫邪抿了抿嘴唇。 干将笑了:“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你追寻大道至理,难道还看不透彻?纵有万载横有八荒,唯有能把握的东西才是真实,我们存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你我早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们与这里的人把酒言欢并肩奋战,我们为这个世界流过血,也将我们的志向倾注在了这里。 “在这里,你是莫邪我是干;这里,就是你我生活的世界。” 莫邪低眉不语。 等候半响,见莫邪仍是不言不语,干将不做勉强,最后喝了半碗凉茶,掏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时和颜悦色地对莫邪道: “你我同出一个世界,到了这里自当肝胆相照相互扶持,但却不必因为对方而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 “所以,万万不要亏欠自己的内心。 “你想要追寻大道至理,那去就是了,不必硬要跟着我去泥潭里打滚,在牢笼里翻身。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遵从内心方有始终,一次勉强二次勉强次次勉强,最终只会失去自我,让自己面目全非,活成一个悲剧。 “我走了。” 说着,干将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茶棚。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莫邪追上来的脚步声,禁不住喜上眉梢,待要加快步伐,忽然听得身后的桌子猛地一响,旋即便听到莫邪的河东狮吼: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老娘差些被你摆了一道! “临到燕平了,你竟然还想甩开我,怎么的,知道要去宁小子那里了,往后不会缺去青楼的嫖资,这就想要肆无忌惮沾花惹草? “果然,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耻的老色批,为了狂窑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想去逍遥自在?门儿都没有!” 吼完最后一嗓子,莫邪已经追了上来,手中的包裹轮起来,不由分说就朝干将身上招呼过去。 干将的美好幻梦轰然破碎,一颗心霎时间沉到谷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招架快步向前奔逃。 一边跑,他还不忿地一边回头嚷嚷:“上青楼狂窑子怎么了,在这个世界这都是合法的,你这可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去官府告你......” 莫邪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脚下生风追赶不休: “什么壮志理想,什么虚妄真实,什么家乡自由,老娘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么喜欢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准许你上青楼! “看老娘不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踩着烟尘冲进燕平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 来到东宫大门前时,干将跟莫邪已是完全消停下来,追逐一路耗尽了力气,现在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坐下。 好在他们不必跟门子周旋,因为赵宁已经等候在门前,相隔十多步便拱手见礼:“晋阳相别,已近三载,能在燕平再见两位,实属万幸,赵某恭候多时。” 夕阳下,干将笑着拱了拱手:“我们应时而来,太子何必客套?” 听到干将这句话,赵宁禁不住一阵恍惚。 当年合力击败元木真后,干将与莫邪丢了修为,却不肯接受赵氏的富贵荫蔽,执意离开晋阳云游天下,理由只有八个字:应时而来,时过则去。 如今,时过境迁,朝改代换,虽无沧海桑田却已物是人非,两人再度不远千里而来,理由竟然一如当初。 章六五四 东宫对 七个日夜的不停苦思,赵宁即便是王极境后期,精气神也被消耗殆尽。 好在他的思考并非没有结果,虽然尚未有彻底解决难题的办法,但多少有了些灵感与领悟,不再像之前那样迷惘。 在从沉思中回过神不久,他感应到了干将与莫邪的气息,发现他们正超东宫而来,惊喜之余起身离院,先一步来到大门前等候。 两世为人,赵宁不缺感悟,心性胸怀远非常人可比,但毕竟只是在同一个时代沉浮,想要堪破未来的道路依然没有那么容易。 而干将和莫邪是世外高人,赵宁眼中的智者,超脱于俗世的存在,无论是国战前游历天下还是国战期间在晋阳,赵宁都在跟他们的交谈中所获良多。 如果说当世还有谁具备参悟未来的智慧,在赵宁看来,一定没有人能比得上干将莫邪。 赵宁早就吩咐了宴席,将干将与莫邪迎进东宫,三人没有寒暄太久,便进入了席间。 无论是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的干将莫邪,还是七日不食的赵宁,都需要好好饱餐一顿,所以彼此都没有客气,放手在席上大快朵颐。 赵宁两世征战,生死间浮沉一二十年,身为沙场宿将,当然不拘俗礼,干将与莫邪则是脱俗之人,吃起饭来也不会有那么多讲究。 三人都是如何开心自在如何来,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们惊讶不已。 将各自食案上的美酒美食风卷残云般享用大半,三人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时候终于有心情谈论吃喝这个头等大事之外的事了。 “赵氏意欲建立一个万年不朽的皇朝,大晋想要人人平等家家安居乐业,上至宰相下到农夫,每个人的公平与尊严都得到保证,能渡过幸福安宁的一生。” 敬了干将与莫邪一杯后,赵宁率先开启了话头,“赵某自认为这是天下最正义最正确的事,但做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仅是禁制土地买卖都难以推行。 “不知两位何以教我?” 干将手里的猪蹄还没有啃完,在他放下半个猪蹄擦嘴的时候,莫邪率先接过话茬,颇为轻蔑地道:“你错了。” 赵宁怔了怔:“错在何处?” 莫邪淡淡道:“你想要建立一个公正公义的国家,这本身就是错的。” 赵宁大惑不解:“为何?” 莫邪直视赵宁:“国家之所以诞生,本就不是为了公正公义。” 赵宁明白了莫邪的意思:“先生是说我的想法乃缘木求鱼?” 莫邪微微点头:“然也。” 赵宁摇摇头。 “你不信?”莫邪笑了笑,“那你想一想,天下第一个王朝是什么。” 赵宁嗓音低沉:“大禹传位于子,立大夏王朝。” 莫邪道:“正是如此。夏朝建立,始有家天下。何谓家天下?以天下为似家之物,是为家天下。既然国家是自私的产物,如何能有真正的公平公正?” 赵宁无法接受这个论断:“果真如此吗?” “为何不是如此?国家建立,贵族诞生,人分三六九等,从此有了高下之别。天下一开始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时至今日也没有,现实还不够有力?” “......” “但相对的公平公正,或许可以实现。” “如何实现?” “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不是部落时代吗?” “正是。一个部落一个村落百十人,人少,所以贫富不悬殊,利益不深厚,高下不分明,等级不存在,人人互相帮助方能存活,所以友爱占多数。 “力量相差不多,地位才能没有差别,故而不会有压迫剥削。” 莫邪倚马千言,“一旦利益大了,尤其是少部分人掌握了大量财富,那么为了维护自己的财富,他们就会拔高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常人之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多的利益财富是一切不公与剥削的原罪。” 赵宁沉吟不语,无法接下这个话头。 他不能接受这就是真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反驳依据。 因为历史的现实就是如此。 他看着莫邪反驳道:“难道贫穷才会有公义?富裕反而只会滋生丑恶?” 莫邪笑得很灿烂:“何谓贫穷? “你大晋的底层百姓,难道生活得比部落时代的普通人强?大晋的农夫起早贪黑一年到头,连温饱都挣不到,大晋城池的百姓,为了栖身之所耗尽心血。 “而部落时代的普通人,在渔猎耕种温饱无忧之余,总有不少悠闲自在的时候,可以篝火欢唱,在石壁上作下图画。 “你大晋的底层百姓,难道活得比部落时代的百姓更加安宁幸福,没有剥削压迫? “他们的寿命或许短暂,他们的狩猎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们不需要忍辱偷生、卑躬屈膝。他们只要有闲暇,就是轻松快乐心安身宁的。 “你大晋的百姓,怎么跟他们比?” 赵宁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莫邪正色道:“国家是统治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生来就是为了私利,你想要大晋有真正的公平公正,不是缘木求鱼是什么?” 正因如此,禁止土地买卖无法推行,土间兼并无法真正抑制。 如果是七日前,赵宁或许就被莫邪所说服。 但现在是七日后。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要开口辩驳,干将出声了。 “宁小子,你不必跟她掰扯这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洪流奔流不息,千年万千之前是怎么样并不重要,我们不可能回头,只能向前走。” 干将擦好了嘴,“所以我们只要向前看就行了,把握好当下与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的已经过去,只是时光长河中的虚幻,善恶美丑我们没有亲眼见过,无论是什么样都不重要。” 赵宁心气稍振,很是认同这番论断,转头看向干将:“先生可有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法子?” 干将呵呵笑了一声:“小了。” 赵宁愣了愣:“什么小了?” 干将正经道:“格局小了。” 赵宁摸了摸下巴。 干将接着道:“时至今日,土地兼并已经不是简单的土地问题,跟它一脉相承的,还有城池市井中的劳动剥削、财富侵吞。 “阶层固化后,富者拥有资源优势,必然越来越富,穷者一无所有,必然越来越穷。这才是问题的全部,是根本疑难。” 赵宁迫切地问:“先生有解决之法?” 干将抹了抹嘴:“没有。” 赵宁:“......” 干将接着道:“富人愈富,穷人愈穷,这是大道法则,世间至理,没有人能够破解。只要富人遵法守纪,你也不能剥夺他们富裕的权利。” 道里确实如此。 但赵宁隐有不忿。 他沉声道:“乾符十二年,天元百万大军悍然入侵,朝廷南逃举国惶然。 “我们最终能赢得战争胜利,最大的依仗是无数平民百姓、热血男女,他们抛家舍业拜别父母妻儿,前赴后继赶往沙场,组成数百万大军,用血肉之躯构建一道又一道防线,为此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生命! “如果大晋不能保证平民百姓的公平公正,让所有人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便是对战死沙场的无数英灵的侮辱,是对国战胜利的最大亵渎! “若是如此,我赵氏便跟高福瑞之流毫无区别,大晋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他还只是不忿,这番话说到最后,他已是无法按捺怒火。 干将摆摆手,示意赵宁冷静一些,事情还没到不可解决的地步。 他道:“如你所言,国战能胜,虽有名将冲锋在前,良臣周旋于后,但追根揭底还是靠百万平民,若无热血百姓,则中原王朝已经改姓天元。 “权贵商贾,地主富人,能够通过经营产业拥有自身财产,他们自己的努力不可或缺,但究其根本,依靠的还是商行伙计、麾下农夫的辛勤付出。 “所有富人的财富积累,绝大部分都是麾下农夫与伙计创造的! “所以这是什么样的财富?这是集体财富! “故而不能把财富都装进东家、地主的口袋,而是应该把绝大部分配给那些伙计与农夫。 “如果不能,这就是压迫剥削。宁小子,现在你可知道压迫剥削的本义了?不是违背律法才是压迫剥削的。 “或者说,现行律法就是不公正的,是维护权贵富人利益的,应该立马改正! “既然地主、商行的财富属于集体财富,那只有在伙计农夫同意时,才能拿出相当一部分来,用于发展商行壮大产业,最终让伙计农夫们收获更多好处。 “违背了这个初衷,那就是最大的不公正! “若能保有这个初衷,则天下虽有富人穷人之分,亦无善恶丑美之别,富人纵然能美酒美人豪车豪宅,穷人亦能不受压迫剥削,公平与尊严都有保证,衣食住行一样也不缺少。“说得再通俗些,最底层的伙计与农夫,也能在衣食住行都有保证的情况下,每天只用劳作三四个时辰,每个月还能休息娱乐八九天! “大家各安其份,每个人都有幸福的人生。 “这是什么样幸福的人生?是心安神宁,努力工作又轻松惬意的人生,是文明发展到现在,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人生,是人之为人区别于牲口的人生!” 说完最后一个字,干将仰头满饮一杯。 仅是描绘这样的蓝图,他就痛快之极。 而赵宁在听完这番话后,红光满面,激动不已。 那正是他想要的大晋皇朝,是令他心驰神往的国家面貌! 他重重击节:“若得如此,赵某死而无憾!” 说着,他定定看向干将:“赵氏欲行此道,先生可否为我谋划?” 孰料,干将却是摇了摇头:“行不得。” “行不得?” “行不得!” “为何?” “行一时容易,行万世极难。而若是只行一时,某不屑为之。” “那便行万世!先生大可放心,赵氏不惧艰难!” “当真不惧?” “不惧!” “身死族灭,家亡国除也不惧?” 赵宁收敛了神色。 他没想到会这么难。 平心而论,若只是自己付出代价,赵宁九死不悔,但若是国破家亡,那做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赵氏族灭,大晋倾覆,就算做出了成果也会灰飞烟灭。 干将没等赵宁想太多,盯着他一字字道:“要想国家一时改头换面,只要朝廷手中有力量,那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 “强权之下,反抗者只会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大部分人不敢反抗。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再有我的谋划,自然不用担心事情不成。 “你想要这样的局面吗?” 赵宁果断摇头:“此非我愿。” “好!” 干将抚掌而赞,顷刻间面容肃杀,“若想求万世基业,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从学说到律法,从道德到民俗,全面改变举国百姓的思想认识! “若得如此,民不畏死,朝廷再不能以死惧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天下生民杀之不尽,则公平正义永不断绝! “只是如此一来,国家虽存,朝廷虽有,强权却再无容身之地。普天之下再非王土,率土之滨再非王臣,而是民土民臣。 “你赵宁纵然是皇帝,也无法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天子之怒,再不能伏尸百万,而匹夫之怒,却能改朝换代! “宁小子,你想要这样的局面吗?” 话说完,干将死死盯着赵宁,要他立即作答。 赵宁神情肃穆:“固所愿也!” 这话一出,莫邪凑到嘴边的酒杯猛地僵住。 干将同样意外,愣神道:“你为何能回答得如此干脆?” 赵宁露出笑意:“我赵氏所立之大晋皇朝,若不能维护人间公平正义,推动中原文明迈上新的台阶,让天下子民家家安居人人乐业,那跟齐朝有何区别? “而若是我大晋皇朝果真确保了万民利益,何惧匹夫之怒,改朝换代? “只有鱼肉百姓之君,才会推行愚民之策,严控舆论,限制百姓思想;真正为百姓做主的君王,只会担忧百姓思想不够深刻,认识不够正确,真理不够昭彰!” 干将怔然半响,莫邪蓦地失神。 他们看着在这一刻豪情万丈、自信如海、顾盼自雄的赵宁,既震动又恍惚。 两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懂了对方此刻的心情——此时此刻,此地的赵宁,正如彼时彼刻,彼处的某位开国之君。 一样的光明坦荡,一样的气吞山河。 这回赵宁率先开口了:“如何改变大晋子民的思想认识,先生可有良策?” 干将回过神来,面对赵宁迫不及待的目光,他稳住心神。 而后,干将无比郑重地道:“大晋皇朝,需要一场彻彻底底的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启蒙运动……启蒙运动。”赵宁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只觉得字字千钧。 这一刻,他明白了,这四个字,将是大晋皇朝这场革新战争的基础与核心。 ...... 这是同光二年五月初八,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天。从这一日开始,大晋皇朝乃至整个中原文明,迈向了新的方向与台阶! 章六五五 思想革新 从这一日开始,干将与莫邪受赵宁所托,开始准备启蒙运动需要的核心作品。 作为赵宁的左膀右臂,周鞅与黄远岱当仁不让跟着赵宁一起,加入了到了撰写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并时常跟干将莫邪有激烈讨论。 要改变大晋子民的思想认识,学说著作是基石,不可或缺。 在干将的论述中,当年商君变法那般轰轰烈烈、影响巨大,而文明史却在大秦覆灭后发生倒退,就是因为变法从一开始就没奠好基础。 商君变法,是秦君用国家强权推行,虽然受到了百姓拥戴,最终也产生了效果,改变了秦国使秦国完成大一统,却因为天下百姓认识不足思想不够深刻,秦法缺乏普遍的民众基础,在大秦灭亡后没能完整维护好这个成果。 后来的历史,是贵族复辟的历史,而百姓竟然没有反抗。 所以革新战争的核心不在军力,在思想。 就干将所言,思想认识是百姓反抗压迫剥削,维护公平正义的第一武器。 半年后,干将完成了他的著作。 在此期间莫邪贡献巨大,虽然她口口声声赵宁与干将要做的事不切实际,但到该她发挥作用的时候,她提枪上阵毫不含糊。 著作有几本,分别是《社会契约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法的精神》《资本论》《哲学简史》《理性批判》。 完成这些著作后,干将在前言中写下这样两句话:国家的目的是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否则它就应该被绝大多数人推翻。 朝廷治理天下的最终目的是还百姓自由——思想自由,财富自由,人身自由。 六本著作构成了革新战争的核心思想。 有了思想基石,下一步便是立法。但在立法之前,需让思想之光照亮天地。 赵宁能够预见这些著作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潮,为了让风潮不至于失控,他首先在最容易接受它们和最必须接受它们的群体中,点燃了思想的火光。 同光二年十一月开始,赵宁分批召集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让干将、莫邪、周鞅、黄远岱等人,开始一轮又一轮宣讲授课。 授课不可避免引发了思想震荡,而且程度剧烈。 不同的是,一品楼、长河船行尤其是反抗军跟青衣刀客的人,对新思想接受得很快,且普遍持拥护态度,几乎是每个人都分外激动,好似看见了天神降临金山银山。 半年的授课期结束时,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走出门去,将这种真正的公平公正的思想之光,分享给每一个他们见到的人,并与他们携手共建新世界。 在他们眼中,这是最纯粹的“义”。 青衣刀客的使命,一直都是那句话——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而反抗军的诞生,就是在青衣刀客的帮助下,为了百姓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相比较而言,赵氏族人接受起来就没那么快。 身为昔日的将门世家子弟,要他们征战沙场为国浴血,他们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作为如今的帝室贵胄,要他们认为自己跟普通百姓是一样的,拥有一样的权利地位,他们心里难免出现疙瘩。 好在赵氏族人中不缺智者,譬如说赵七月。 有赵宁跟赵七月带头教诲,且赵北望默认支持,赵氏倒也没有因为“思想改造”而生出什么乱子,越到后面能接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在半年之期满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赵氏族人不合格,被赵宁丢给了周鞅,让对方加大力度教育他们。 同光三年五月,赵宁等人完成了对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骨干力量的教育,并从中挑选出一批成绩优异的人,作为讲学博士,补充进了先生队伍。 同光三年十一月,整个赵氏、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都已完成了新思想的学习,至此,赵宁终于有了向大晋天下,发起这场思想革新战争的底气。 在引发这场风暴前,赵宁用年末的时间,召集了不少书生士子,向他们零星提及了新思想的主要精义,试探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 同光四年还未到来,随着书生士子们,将在东宫听到的新思想精义,和先生同窗、亲朋好友们讨论,再加上之前赵宁对赵氏、反抗军的大规模思想教育,不可避免露出一些端倪,燕平城云波暗涌,再度处在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在这场风暴中,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终于,同光四年开春后,干将的著作大规模在朝堂与坊间流传开来,数量之多,识字者近乎能做到人手一本。 市井中的说出先生,再也不说英雄人物传奇故事,而是开始给听众普及新学说新思想,不仅如此,说书先生的规模扩大了许多倍。 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大部分精干人手,则在街头巷尾摆开摊子,各坊的百姓在坊丁的召集下,近乎是一个不落的日日到场听讲。 之前燕平百姓的反抗成果,在这一刻体现出了便利。 各行各业各个商行的伙计,因为上工时间大减,不仅有了更多时间了解新学说,他们在上工的时候,也被官吏统一组织学习新思想。 因为这场思想革新战争风暴是赵氏发起,整个国家机器因之运转起来,组织力自然非同小可,故而没用多久便形成了狂风暴雨之势。 大晋中枢的官吏们,毫无疑问是需要进行“思想改造”的重点人群,赵宁亲自下场,带着赵氏族人一日接着一日进行宣讲授课。 就连赵北望,每日都需要在崇文殿进行学习,由干将亲自讲解相关内容。 这场由赵氏发起,从上至下进行的革新战争,旬月之间就在燕平、京畿之地取得了非凡效果。三个月之后,战争规模扩大,有序向河北、河东所有州县蔓延。 半年之内,河北河东大地为之一震。 ...... 同光四年秋。 张廷玉跟陈询坐在一起,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怪异得像是有厉鬼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因为之前在燕平平民反抗战争中及时悔悟、甘做表率的表现,这两年来,张廷玉跟陈询的官职爵位并没有下降,当然,这也得益于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终于,张廷玉忍不住开口了:“这些时日以来,我每天都会收到很多信。” 陈询微微颔首:“老夫也是如此。” 张廷玉道:“州县的官吏、大族,都被这场风暴弄得一日三惊,询问我该如何应对。” 陈询叹息一声:“老夫只能告诉他们不要惊慌,静观其变。” 张廷玉:“朝廷派遣大量钦差与特使,到了州县主持新思想学习,地方百姓的思想一日三变,官吏权贵们坐不住。” 陈询看了张廷玉一眼:“坐不住能如何?” “不能反抗?” “有什么力量反抗?” “禁军?” “禁军的普通将士,早已是新思想的拥护者。” “官吏?” “今时不同往日,官场早已大变,张仁杰、徐林那些人不断加官进爵,已经培养锻炼出一批能吏,就算我们全都辞官,他们也立马就能接替我们。” “中枢官吏能接替,州县也能?” “这两年新科取士的规模那么大,取用士子的考题就决定了,朝廷录用的都是热血书生,他们加上州县能士,足以让州县官府正常运转。况且......” “况且这两年来,朝廷一直在整顿吏治,贪官污吏不断被法办,新冒头的官吏都是滚刀肉!” “知道你还问老夫?” 张廷玉不说话了。 他已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张廷玉喟叹一声:“陈公,我发现你我都错了。” 陈询嗓音低沉:“哪里错了?” 张廷玉道:“既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无从反抗,为何不彻底改头换面,去做赵氏的鹰犬?” 陈询嗤笑一声:“陈公朝秦暮楚,立场改变得让人目不暇接,老夫佩服。” 张廷玉肃然道:“其实我们在两年前就已经选择了立场。做了赵氏爪牙,那就应该全心全意做忠实的爪牙,两面三刀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陈询冷笑一声:“张公还能如此明事理?” 张廷玉明事理,衬托得他好像不明事理一样,故而陈询有些恼羞成怒。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明不明白事理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放下过往既得利益的问题。 如果赵氏能够保证陈氏世家地位不衰,陈询不介意做赵氏的鹰犬。 但如今的赵氏,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为平民百姓做主,要把大晋变成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权贵地主的皇朝,陈询如何会一点不甘心都没有? 张廷玉并没有因为陈询的冷言冷语而愤怒,跟现实的巨大变故相比,眼前这点事根本不值一提,他扰扰下巴,颇为萧瑟地道: “孙康狄柬之他们走的时候,若是我们也跟着走了,那未尝不能在魏氏、杨氏那里谋个一官半职,但眼下时机已过,我们再过去也只是仰人鼻息。 “既然离不开赵氏,要在大晋皇朝讨生活,那么真心拥戴赵氏,把自己变成大晋想要的模样,才能在赵氏的规则里,拥有一定地位,过上滋润的生活。 “哪怕将来大晋亡了,你我向新主投降的时候,一个宰相,一个大理寺卿,总比寻常官员可以得到更多。” 陈询默不作声。 张廷玉这番话入情入理,他无法反驳。 末了,陈询叹息着道:“早知如此,这两年你我就该主动做事,为大晋眼下的大业建立功勋,而不是尸位素餐徒有其表。” 张廷玉正色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陈公,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我何不从现在开始戮力办差?” 陈询思考良久,最终重重点头。  章六五六 新法 东宫。 这一年多来,干将除了补充著作,给赵北望讲解新学说,其余时间都用来跟周鞅、黄远岱人一起起草新律法。 今日,他们的新律法终于草拟完毕。 把厚厚一摞文书推给赵宁,在赵宁接过之前,干将把手按在文书上,看着赵宁郑重地问:“宁小子,你可知律法是何物?” 坐在书案后的赵宁不假思索:“最低的道德要求。” 干将微微颔首,接着问:“律法的核心精神是什么?” 赵宁对答如流:“最大限度维护公平正义。” 这回干将没有点头,而是继续发问:“谁的公平正义?” 赵宁微微一怔,觉得干将这是多此一问:“当然是所有人的。” 干将摇了摇头,肃然道:“你错了。金无足赤,事无十全十美,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维护所有人的利益,确保所有人的公平正义。” 赵宁眉头紧锁,不太认同干将这番论断:“律法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为何就不能确保所有人的公平?” 干将声音沉重:“律法是在平日里是规则,起冲突的时候就是百姓手里的武器,是他们用来维护自己利益的武器。 “权贵与平民相争,前者有钱有势,后者一无所有,好比七尺大汉与三岁小孩打擂台,你给他们一样的刀剑,说这很公平,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看似一视同仁,实则助纣为虐! “这不仅不是公平,还是最大的不公平!如此一来,你的律法,就只是嘴上的公平律法,实际上仍是在维护强者的利益,在为强者压迫剥削弱者张目! “而保护弱者,是高阶文明的核心,是文明律法的基石!” 赵宁想起陈青案,顿时恍然大悟。 沉吟片刻,他认真问:“所以重要的是取舍?” 干将在书案前坐下来,“不错。拟定律法条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任何不看现实情况,只追求纸面公正的条文,都是在杀人。 “之前的律法,维护是权贵阶层的利益,而我们的律法,要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平民百姓的利益,那当然得照顾他们,你得记住这一点。” 说到这,干将拿回了放在文书上的手。 赵宁微微颔首,开始翻看这一摞草拟的大晋律法。 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战役的诸多成果,现如今都被写进了律法里。 譬如说商行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伙计临时加班加点,需要伙计全体表决通过,而且有严格的时间次数限定,一年不得超过二十日,每日不得超过一个半时辰。 在此之外,商行内部要成立伙计联合会,联合会只有一个目标,维护伙计权益。 譬如说官吏受所有人监督,国人审判的制度确立下来。一旦有成规模的百姓,对某一官员提起审判议程,则由国人联合会受理,判断是否要进行国人审判。 而一旦规模达到百人,则国人联合会再无拒绝权力。 再譬如说,官吏要提审百姓,必须经过国人联合会的最低组织——城池中的坊区联合会,乡间的村联合会同意。 大晋再也不会出现,某个百姓骂了几句官吏,说官吏不称职,就被衙役连夜带走这种事。 当然,遇到有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百姓,只要官府有初步证据,有传讯文书,联合会也不会阻拦,还会责任积极配合,但必定会给百姓安排状师,并全程参与案件调查、审讯。 总而言之,大晋律法的核心,是保护百姓不受强权压迫,弱者不受强者剥削。 同光四年,新律法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和联合会负责向百姓宣讲,确保所有百姓知法晓法,并定于同光五年春开始施行。 在思想革新战争的推行,和新律法的宣讲过程中,涉及各行各业的国人联合会趁机成立起来,这是新法的核心之一。 各种联合会各级联合会的人员在百姓中产生,由百姓推举而成,每个成年百姓都必须参与其中,投出自己手中的推举票,且联合会人员三年一换。 权力需要制衡,权力也只有被制衡,才不会成为强权,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压迫,这是联合会诞生的根本原因。 直接向帝室负责的联合会,以维护百姓利益为唯一目标,是大晋掣肘官府权力,制衡权贵阶层的民间力量,担负着维护新法尊严的神圣使命。 联合会人员虽然受帝室统辖,但俸禄从国库拨给,所以它并不是帝室的私有产物,不会成为另一个飞鱼卫。 在皇帝为天下之主,统御国家机器,号令所有官吏军队的形势下,联合会制度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一个开始。 许多年后,它会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与巨大价值。 ...... 同光四年年末。 “宁小子,明年开春新法推行后,河北河东必然会有一场大地震,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亘古以来唯有商君变法可比,届时必然会有诸多艰难。” 东宫的小型宴席上,红光满面的干将喝完杯中美酒,看着主座上的赵宁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就像战场上即将挺马杀敌的悍将。 莫邪跟着附和:“大晋并不太平,且不说这两年来,魏氏与杨氏因为世家寒门官员的补充,实力大增,一个攻占了汉中,一个占据了整个东南,眼下兵强马壮不可小觑,就连齐鲁、中原、蜀地、楚地、岭南的各个节度使,也对朝廷阳奉阴违,在事实上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大晋可是风雨飘摇啊。” 她既戏谑又期待的看着赵宁,想要知道对方如何应对。 两年之间,赵氏忙着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战争,眼下又拟定了新法,打算在明年施行,忙得不亦乐乎,四方群雄当然也没闲着。 魏氏安定关中以北,与河东隔河而立,并夺取汉中之地,彻底解决了侧翼之忧不说,还壮大了自身实力,如今已是号称拥兵百万,对蜀中虎视眈眈。 蜀中有两位节度使,分别是东川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前者战战兢兢,不断向朝廷求援,后者心思叵测,意欲吞并东川成为蜀中之王。 杨氏占据了淮河以南,大江南北的广阔区域,眼下蠢蠢欲动想要吞并楚地,而后一统南方,彻底解决掉身边的宵小之辈与后顾之忧。 只不过最南边的岭南之地,眼下已是刘牧之、刘新诚父子的山头,他们一面打算染指楚地,打开北上的通天大道,一面顺着东南沿海向上,从侧翼威胁杨氏。 有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在背后不安分,杨氏无法全力出兵中原,而蜀中没有吞并,魏氏也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东出潼关。 而一旦两家之中,有任何一家率先进入中原,必然引得另一家全力应对。 所以眼下群雄割据,还没有杀出一个草头王的中原,虽然各个节度使间常有摩擦,动辄结兵备战,看起来很乱,实力有限,却一直安稳度日到了现在。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确已是在事实上四分五裂,大晋空有大义之名,能实际掌控的不过是河北河东之地而已。 面对干将莫邪的注视,赵宁放下酒杯,气度晏然,不急不缓地道:“那又如何?”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令厅中诸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万丈豪情与极度自信。 干将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不惧怕?” 赵宁笑了笑:“何惧之有?” 莫邪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口挤兑。 身为大晋太子,赵宁也跟干将一样,不太想听莫邪长篇大论她那一套理论,遂先一步开口:“三年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番局面。 “节度使制度虽然在国战时期有过奇效,在当时极端的环境下让齐朝赢得了国战,但节度使毕竟拥有地方军权大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一旦失去朝廷的强力控制,节度使的权力便是没有制衡的权柄,必然走向失控,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都是等闲。 “说到底,节度使的野心滋长,跟之前那些官员因为没有掣肘,所以时间一长便愈发肆无忌惮,变得贪赃枉法有何区别? “天下变成如今这副面貌,不过是时势发展的必然,早在大晋取代齐朝,决定为民做主而不是兴兵四方时,就已经决定了是这个走向。 “我虽然是大晋储君,对僭越之臣不可能不生恨,却也不至于如何恼怒。说到底,大晋有河北河东之地,足以与四方群雄相争。 “待我大晋完成革新战争之时,便是皇朝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之日!” 这番话引得黄远岱、周鞅等人连连点头,或者抚须微笑,或者拍手称赞,都是一副国有明君万事足的模样。 莫邪轻哼一声:“新法推行,河北河东必有风暴,魏氏杨氏不可能坐视不理,天元王庭亦可能伺机破坏,这是群雄并立的大争之世,你有信心能赢这一战?” 赵宁笑了两声,轻甩大袖,不见任何忌惮忧愁之色: “当年商君变法之时,诸侯林立伐交频频,天下亦是大争之世,秦君与商君姑且不惧,还能赢下变法那一战,我大晋为何不能?” 干将哈哈大笑,高举酒杯道:“壮志可嘉,当浮一大白!” 莫邪没再继续挤兑赵宁,她本就不是为了给赵宁找绊子,只不过是调侃对方几句,看看对方的反应如何,对接下来的混乱有没有准备。 众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赵宁纵目远眺,看见门外繁星满天,一时间心如止水。 当年商君变法,让秦国一跃成为战国最强之国,并最终一统天下,如今他在做着跟商君一脉相承的事,需要担心的不是天下群雄,而是新法能否推行下去。 有思想革新之战在前,新法推行有相当基础。 在此之外,他还有许多应对各种可能的危机的准备。 所以他信心十足。 只是,此时此刻的赵宁还不知道,在这个大晋名义上做主的天下,除了割据一方的豪雄,彼此争斗的诸侯外,还有一股正在悄然壮大,影响愈发不凡的势力。 瓜分天下,这股力量不甘人后。 章六五七 兵祸 同光五年正月十六。 新法自今日开始施行。 清晨,赵宁站在东宫主殿屋顶,面朝大晋天下,在蓝天白云下纵目向南远眺。 大晋能否塑造一个新的世界,皇朝文明能否再上一个台阶,赵宁的心血能否得到回报,将从今日开始有一个明确结论。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有朝一日会实现,不过那得有一个坚实基础——生产力发展到了相当高度,世界物质财富极大丰富。” 院子里响起一个慵懒但不随性的声音。 赵宁循声望去,看到干将正在院子中央停下脚步。跟干将相处了这么久,赵宁已能没有障碍的理解对方口中的各种名词。 赵宁正打算从屋顶落下来,不料干将摆了摆手,竟然制止了他的这个意图:“你就站在上面,到了那个位置,就不要轻易下来了。 “说说看,你怎么看待我刚刚这句话。” 赵宁沉吟半响,说了三个字:“有道理。” 干将摇摇头,眼底掠过一抹浓烈的悲伤,接下来的话每个字都有呕心沥血之痛: “当符文科技发展到相当高度的时候,皇朝对天下的掌控力将强大到可怕的程度,届时任何反抗的苗头都会被掐灭在摇篮里。 “帝国之内不会再有反抗者,亦不会再有真正的反抗发生。 “当下层平民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一切当然是上层权贵说了算。 “现在,你还觉得希望在未来吗?” 赵宁明白了干将的意思,思索着道:“所以越是古老的年代,朝廷对天下掌控力越是薄弱的时候,百姓反抗就越是容易。 “百姓每每开始反抗,都是在没饭吃快要饿死的时候,对百姓而言,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没必要拿起刀冒死搏命。 “所以当文明发展到久远的未来,物质丰富到极致,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届时无论遭受怎样的压迫剥削,都会再无拼命反抗的动力与勇气。 “到了那时,压迫剥削将成为不可打破的世道规则。” 干将点点头,对赵宁的领悟很是赞赏,但同时他的目光又无比悲伤,显然对那样的“未来”痛心疾首。 他道:“在夏朝之前的部落时代,财富有限,剥削有限,部落之主跟部落平民相差不大,但随着这天下财富激增,部落之主成为天子,平民吃饱都难。 “历朝历代以来,财富的膨胀没有带来公平正义,只是加剧了皇朝内部的不平等,财富越多,不平等就越大。当符文科技发展到极致,上下悬殊将犹如云泥。 “所以,宁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站在高高的主殿屋顶,看着院中渺小的干将,肩膀上就是天空的赵宁,当然能够理解干将的话中之意。 他道:“符文科技的发展,不会带来我们想要的那种高等文明。想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只能把握住现在的机会。” 干将道:“不错。我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宁小子,世间万般法皆为虚妄,横有八荒纵有万载皆是虚无,唯有能够把握的当下才是真实。” 说到这,干将向赵宁拱手一礼,庄重到近乎虔诚,“大晋天下的希望,全都在此一役,宁小子,拜托了!” 赵宁缓缓吸了口气。 这一刻他明白了,干将开始这场谈话的时候,为何要他站在屋顶。 他本就在这个位置,而这个位置决定了,他要扛起整个天下,他当得起干将的敬重,也必须担起下面所有人的希望。 赵宁再度纵目远眺,横平竖直的市井街坊,浩渺辽阔的万里江山,在他的视野尽头延伸出去,如一副没有沧海桑田没有斗转星移,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画卷。 这副长卷里充满了悲惨黑暗、丑恶不公、苦难哀愁,等着他执笔绘新天。 赵宁面色如铁,目光坚定:“心向光明,九死不悔!” ...... 曹州,冤句县。 曹州本不是个有多特别的地方,近些年来却成了四战之地。 齐朝跟天元王庭国战时,这里是中原大军抵御博尔术南下精锐的前沿,州内每座城池几乎都经历过两军反复争夺,城墙被将士的鲜血一遍遍染红过。 国战罢了,曹州百姓本以为会天下太平,大家都有好日子可过,孰料平静岁月持续了不到两年,烽烟便再度笼罩了这里,而且一经开始便难望尽头。 郓州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在以下克上公然造反后,不仅没有被朝廷王师征讨,反而被大晋承认了节度使之位,这对不了解内情的人而言可谓是奇事一件。 按理说耿安国得了大晋朝廷如此厚恩,应该本份为官踏实做事保境安民,孰料最近这一年来,耿安国竟然厉兵秣马,突然攻占了曹州。 曹州毗邻汴梁,耿安国的大军突然到了忠武节度使张京眼皮子底下,后者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于是在曹州刺史向他求援的时候,立马发兵进入曹州。 忠武军与义成军在冤句县遭遇,旬月之内交手十余阵,互有胜负,基本算是平分秋色,一时间谁也没能奈何谁。 眼看短时间内无法大胜对手,为免无意义消耗巨量粮草,耿安国与张京各自退了大军,只留下小股精锐相互对峙,打算重振旗鼓之后再来。 就这样,冤句成了一个两边不靠,两边不管的地方。 冤句区区一个县邑,守卒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数百,卡在忠武军与义成军两个庞然大物面前,日子可想而知是何等煎熬。 没多久,流落到冤句县的曹州刺史,便带着众官员弃城而逃,回京城去了。 早在耿安国借口一股盗窃了义成军军粮的郓州匪盗逃入曹州,他要来剿匪的时候,曹州刺史就请求朝廷命令耿安国不得入境。 可惜的是,大晋朝廷虽有正统之名,眼下却无暇顾及河北河东之外的地方,更不可能派遣大军到中原来,所以耿安国顺利进入了曹州。 ——大晋忙于内部革新战争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中原这个地方,现已是魏氏、杨氏、赵氏的中间缓冲地带,三方都有默契,暂时谁也不理会这里。 无论哪一家率先进入中原,那都是主动开启了逐鹿中原之战,届时另外两家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同时下场。 曹州刺史、冤句县令等人,眼看朝廷保不住他们,请张京来阻挡耿安国又是驱虎吞狼,无论怎样自身都十分危险,当然不愿继续呆在曹州。 好在他们名义上仍是大晋的朝廷命官,跑回京城去倒显得顺理成章。 只是官员们走了,冤句的地方秩序就陷入了混乱。 虽然几个地方大族、土豪地主联合起来,暂时接管了冤句城防治安,没有让地方太乱,但其根本目的却是维护自家利益,不可能真的为百姓做什么。 对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而言,战争就是兵祸,大军所到之处无论是否烧杀抢掠,都必然破坏地方,曹州无数人因此战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成了流民。 在乡野农夫眼中,县城已是了不得的繁华富庶之地,故而许多流民聚集在县邑外,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口饭吃,让自己跟家人不至于饿死,挺过这场灾祸。 只是太平时节碰到天灾人祸,官府赈灾往往都是中饱私囊,会有不少百姓饿死病死,更何况现在冤句县的官员都跑了,这些流民的境遇可想而知。 连日来,冤句县大门紧闭,城上的将士与壮丁密密麻麻严阵以待,一旦发现有人试图靠近城墙,便会直接用弓箭射杀。 他们都是冤句地方大族、土豪地主的人手,现在的任务是严守城关,不让城外流民进城乞食。 流民数量实在是太多,他们刚开始来的时候,大多还很本份,只是求人给口饭吃,在被拒绝被驱赶被殴打,乃至饿死一些人后,流民们攻占了县城外的民居。 这些已经饿红眼的流民,一旦涌进城中,便会是城中百姓的末日。是以城中的平民青壮,也都被城中大族地主组织起来,作为守城力量矗立城头。 他们用看贼寇、外敌的目光,仇恨的盯着城外流民,不时咬牙切齿骂上两句,仿佛彼此之间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遇到有趁夜靠近城墙,想要偷偷攀援而入的人,在大族地主们的带领下,他们举刀砍起来毫不含糊。 随着时间流逝,城外的流民为了活命,已经吃光了附近的树皮草根,就连庄稼地里未成熟的麦子,也被连根拔起煮了。 饶是如此,到了后来,流民仍是开始一群接一群饿死。 躺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开始双目空洞绝望的等死;被雨水淋湿的老弱妇孺,在疾病中成了一具具苍白冰冷的尸体。 有抱着婴儿的母亲咬破自己的手腕,用自己鲜血喂养自己奄奄一息的骨血;有互不相识的带着孩子的父母,看着对方的孩子,眼中露出饿狼盯着食物的绿光。 长久的饥饿,让流民们都处在有气无力的境遇中,这时候即便是想要群起攻城,也没了那个精神头,他们能做的,除了饿死,就只剩下易子而食。 而在一箭之地外,坚固的城池上,有一群跟他们一样的人,正死死盯着他们,希望他们早些死绝,好确保县城不会遭受灾祸。 城墙内的朱门大户中,有人美酒美食顿顿不缺。 至于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忠武军节度使张京,眼下正在自己的府邸内,对着舆图与自己的谋士良将谋划,想着如何击败对方彻底夺下曹州。 当刺鼻的尸臭弥漫城外,嗡嗡的苍蝇到处乱飞,末日般的灰败笼罩所有流民时,一支满载粮食的车队从官道风尘仆仆的快速行来。 这支车队规模并不大,拢共就四辆骡车而已,搭载的粮食顶多够这里的百姓吃上一两天,但车队的随行者却不少,有百余人之多。 这些人穿着麻衣布衫,很多还打着补丁,不少人都光着脚。 听到动静、看到车队的流民,犹如一只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全都直起了腰身,通红的双眸死死盯住对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低嘶吼,嘴角有涎液溢出。 章六五八 神的意志(上) 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古人又云,饱暖思淫-欲。 人在吃饱穿暖之后的行为或许不一而足,但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行为必定是一样的。 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慌不择路,饥不择食。 连树皮草根都吃完了,依旧饿死了百十人,即将易子而食的冤句流民,在看到四车没有遮掩严实的粮食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根本无需多言。 仅仅是瞬息的凝滞,他们便野兽一样扑向了车队。 城墙上守城的地主大族家丁和平民百姓青壮,看车队的目光充满疑惑不解,不明白对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靠近流民。 在流民们群起而动后,在他们眼中,那支车队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跟死人无异。毫无疑问,这些饿成野兽的流民会撕碎他们,将粮食夺过来。 他们错了。 当流民们从四面八方扑到车队近前的时候,车队中忽然有炽烈刺眼的光芒如烈日般喷薄而出,不仅将车队笼罩在内,也潮水般淹没了扑过去的流民们。 流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异象,一个个如见仙人降世,都不由得愣在原地。他们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也感受到了被猛虎盯住的恐惧。 下一瞬,光芒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城墙上的守卫与流民们从震慑惊恐中回过神来,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怀疑刚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车队停了下来,随行者让开一条道路,众人中走出了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 在看到这名女子的时候,流民们再度陷入不同程度的心神摇曳,明眸皓齿、肌若凝脂这样的词汇,根本不足以形容对方的美貌,所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也不过如此。 若只是美貌也就罢了,顶多让人艳羡垂涎,但从对方现身那一刻开始,对方身上那股圣洁出尘的气质,便在众人心头种下了一道白色月光。 女子来到车队前面,对着流民们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流民们怔怔出神,仿佛一尊尊雕像,既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也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现在只是饥饿,满脑子里只有吃饭,如果不是刚刚烈日坠地般的异象,与内心感受到的威慑与恐惧,他们早已扑上粮车。 饶是面前的女子冰清玉洁不似凡人,让他们一时恍惚,下一刻他们也必然重新被饥饿支配。 “这是金光神赐予你们的口粮,神怜众生,人人皆有一份,无需哄抢争夺。”白衣女子侧过身,示意流民们马上就会有饭吃。 城墙上的守卫们,眼见车队的随行者给流民们分派粮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间有些弄不清楚事态,只得立马将异变上报。 当县城几个大族地主,来到城墙向外观望的时候,流民们差不多都分到了粮食,已经在车队随行者的帮助下,在各处架锅煮粥了。 当阔别已久的粟米香味弥漫在城外,这里从炼狱回到了人间,流民从野兽变回了百姓,就连尸臭味都不再那么刺鼻。 “乱世之中,没有比粮食更为金贵的东西,有粮食就有人,有人就能干大事,这四车粮食虽然不多,但平白分给这些流民,岂不是都浪费了?” 地主张有财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高不过五尺,体重却接近三百斤,他不解地看着城外,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那个白衣女子。 “四车粮食顶什么用,就算是熬粥,也只够城外这些人吃上三两天,三两天之后他们还不是得继续饿着?”土豪刘晃年过四十,满脸横肉,气质彪悍。 “所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要给这些贱民施舍粮食?”有人发问。 张有财摸着肥硕的下巴沉吟道:“或许是一伙山贼,打算来挑选青壮?” 刘晃嗤笑一声:“如果是挑选青壮,给青壮粮食就行了,何必理会那些老弱?再者,这些人哪里像是山贼?山贼会派个绝色美人来招揽部众?” 众人讨论半响,没有得出有用的结论,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那个白衣胜雪气质特异的女子,正在指挥自己的人掩埋尸体。 “多谢恩人,大恩大德,小人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一名瘦不拉几的汉子,带着自己媳妇跪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生病的七岁孩子,刚刚正被白衣女子把了脉,对方还让自己的随行者开始熬药。 白衣女子扶起汉子,面色平静庄严地双手合十,没有任何居功之意,只是道了一句:“无量神光。” 汉子跟他的媳妇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金光神的神使,受金光神之命行走四方,救苦救难。众生皆苦,金光神怜悯众生,所以让神使普渡众生。” 白衣女子身旁,一位眉眼清秀同样气质不凡的女子开了口,神态无比虔诚庄重,“无量神光。” 汉子恍然,连忙跟着双手合十,念道:“无量神光。” 他的妻子紧随其后:“无量神光。” 谁是金光神他们不知道,神使是什么他们不清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金光神跟神使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还在医治他们生病的孩子。 那对方就是他们的救星。 接下来的两日,赵玉洁跟小蝶等人一直在跟流民接触,一边跟流民谈心,了解他们的艰难困苦,一边传播金光教的教义。 夜晚,篝火前,围坐在赵玉洁身边的流民,向赵玉洁问了一个饱含痛苦的问题: “神使,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一生勤勤恳恳,从未做过坏事,也没有害过人,为何会落得如今这种要活活饿死的下场?” 这番话由一个半老的男子提出,立马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是啊,神使,我们从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 “无量神光。” 赵玉洁低头合十诵念神号,眉宇间满是悲悯,面对紧紧注视她的流民,她字字沉重,“因为,这是人间。 “人间本就是充满罪恶丑陋的,从古至今未曾改变,来日还会如此,所以众生皆苦。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世间受难,是因为前世罪孽深重,需要今生来偿还。 “神国则与人间不同,神国没有罪恶只有美好,没有黑暗只有光明,没有恶人只有良善,身在神国者,人人皆得幸福美满。” 这番话让流民们若有所思。 赵玉洁的答案没有实证支撑,但道理却好似非常坚固:如果不是前世罪孽深重,为何这一世明明是良人却备受苦难,连活命都那么艰辛? 这不符合百姓们朴素的善恶观、是非观。 很快就有人迫切地问:“神使,神国在哪里?我们能进神国吗?” “是啊是啊,神使,我们怎么才能进入神国?”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发问,乱成一团。 赵玉洁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笑容慈悲地道:“神国在金光神的脚下。神怜众生,有意渡化万民,这才有本使行走四方之事。 “尔众唯有堪破人间虚妄,明白万般皆空,不为俗世所扰,一心一意信仰、供奉金光神,让金光神知道你们的虔诚,则来世必能进入神国,得享无上极乐。” 流民们恍然大悟。 “神使,我愿信仰金光神,请让我信仰金光神!” “是啊,神使,我们如何才能信仰金光神?” “像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得到金光神的庇佑吗?” “......” 篝火昏黄的火光下,赵玉洁面若琉璃,双手合十道:“神的眼中,众生平等,所以人人都能信仰神,而信仰神的要求只有一个:心诚。”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侧旁的小蝶,“接下来,让本使麾下大弟子阿蝶,来教导你们如何信仰金光神。” 小蝶站起身,双手合十,平静悠扬地开始诵念:“光佑众生,众生随行,无量神光,普渡四方。” 片刻后,城墙上的守卫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他们迷茫而又不无恐惧的看着城外,仿佛看到了滔天海浪。 那是一声声“光佑众生”的诚心诵念,组成了震动四野的声浪。 这声浪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好似要将县城都给淹没。 张有财、刘晃在家中被这道连绵不绝,越来越厚重浩大的声浪给惊动,不约而同急匆匆来到城墙,查看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他们看到一堆堆篝火前,一排排跪坐在地,以无比虔诚的姿态,面朝那名白衣女子,双手合十低着头一遍又一遍诵念神号的流民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虽然城外的流民不是都加入了诵念神号的队伍,可绝大部分人都在这么做,黑夜的火光中无边无际的群体意志,让张有财、刘晃感受到了面对狼群的恐惧。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些百姓被一股意志统一、团结起来。 因为那样一来,对方就有了攻打县城,威胁他们身家性命的能力! 而现在,这股意志出现了,还显得无比强悍。那一声声“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的呼喊,有着流民们发自内心的虔诚,也有流民们发自心底的斗志! “这......这......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张有财嗓音颤抖。 刘晃阴沉着脸:“靠着四车粮食,把流民从饿死边缘拉回来,从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驱使他们,这不算什么难事。 “但能在两日之内,就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拥护,将绝大部分人拧成一股绳,还产生这样坚固的意志,对方绝非凡人!” 张有财又惊又怒:“刘晃!现在不是长他人志气的时候,冤句县的城墙就这么高,你我都清楚,一旦流民们群起攻城,那会是什么后果!” 刘晃瞥了张有财一眼,冷笑一声:“慌什么。 “就算流民攻城,在他们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我们只要能发动城内所有平民青壮守卫,对方就算长了翅膀也进不来。” 张有财怔了怔:“也对......” 他顿时放松下来。 刘晃的面色却愈发沉重:“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白衣女子纠集这些流民,到底是想做什么。” 张有财困惑道:“流民不能攻城,她有什么居心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刘晃眼中充满忌惮,“你可别忘了,她只带了三两天的口粮过来,现在他们的粮食快吃完了,你以为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解决粮食问题?” 张有财心头一紧。 流民们的齐声诵念终于停下来,时辰已晚,赵玉洁嘱咐他们好生歇息,明日再给大家讲解金光教的其它教义。 “神使,我们的粮食快要吃完了,明日过后大家又得饿肚子,这可如何是好?”一名年长的流民忧心忡忡地问。 赵玉洁微笑不减,却没有作答。 小蝶替赵玉洁正色道:“神使已经说过,神怜众生,有普渡四方之宏愿,所以只要你们诚心信仰神,神必然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金光神连神国都能让你们进入,区区一些粮食何足道哉?” 流民们将信将疑地相继拜伏于地:“无量神光!”  章六五九 神的意志(下) 流民们散去后,小蝶对盘坐在毯子上的赵玉洁道:“神使,明日我们要聚众攻城,去抢夺城内的粮食吗?” 赵玉洁淡淡道:“当然不是。” 小蝶怔了怔:“那我们的粮食从何而来?” 赵玉洁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真正要紧的问题是这个?” 小蝶不解:“请神使示下。” “真正紧要的问题,是传播神的意志,让更多人信仰神。” “攻城抢粮不能达到目的?” “本教不兴刀兵,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也不杀人?” “阿蝶,你要明白,天下欲求不得、受苦受难的百姓多如牛毛,他们都可以成为神的信徒,但你能让他们都去杀人吗?” “这......” “阿蝶,面对罪恶与压迫,真正敢反抗的人很少,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冒死拼命,所以人间的主体是弱者。” “弱者?” “真正的弱者,不是力量微薄,而是懦弱胆小。” “神教要发展的信徒,难道是这些弱者?” “当然。” “这......” “阿蝶,你要明白,面对不公,勇者拔刀而起以命相搏,弱者卑躬屈膝跪地求佛。所以我们天然要的就不是勇者,而是弱者。” 小蝶半响无言。 而后她问:“可是神使,弱者能够成事吗?” “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事。” “那是什么?” “成势。” “何谓成事,何谓成势?” “要想成事,就得争斗,至于成势,聚众则可。” “聚众则可?” “人多势众,便能有钱有势,而后无所不能为。” 小蝶恍然大悟:“阿蝶明白了。” 赵玉洁站起身,向着冤句县城,迈步前行。 小蝶连忙跟上:“神使欲往何处?” 赵玉洁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无深意的微笑:“当然是传播神的意志,聚集更多信徒,让无量神光真正普渡四方。” 小蝶似懂非懂。 不过她很快就完全懂了。 因为赵玉洁要她带自己入城。 刘晃回到自家,没什么睡意,打算去书房思考一下,想想如何应对城外那位白衣女子可能带来的异变。 孰料他刚进书房,屋中油灯一瞬间自行点亮,那一袭白衣正背着他站在屋中! 刘晃惊骇万分,当即就要抽身后退,却骤然发现自己肩膀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就连大喊都办不到。 一时间刘晃汗如雨下。 “刘家主,你信神吗?”赵玉洁转过身来。 刘晃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又能开口了,“你......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刘家主,你还没回答本使的问题。” 刘晃很怀疑自己如果说不信,很可能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我信?”刘晃不是很确定。 赵玉洁不以为忤:“吾乃金光神座下神使,奉神的旨意行走四方,传播神的意志与仁慈,刘家主眼下危难缠身,即将有血光之灾,本使特来相助。” 刘晃不笨,当即领会了赵玉洁的意思,“城外流民会攻城?” 赵玉洁不置可否:“若是流民攻城,刘家主可有把握独善其身?” 在见到赵玉洁之前,刘晃当然有,但是现在,他没了。 无论流民是否攻城,对方要取他的性命都易如反掌! 他一个县城地主,连元神境都不是,根本无法知晓暗中控制他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修为境界,或许是元神境中后期,或许达到了王极境! “这......神使何以教我?”刘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赵玉洁态度亲和地道:“金光神慈悲为怀,怜悯众生,想要度化人间一切灾厄苦难,刘家主若愿真心信仰金光神,自然可以消灾避祸。” 刘晃迟疑着问:“刘某怎样才算真心信仰金光神?” “无量神光。”赵玉洁双手合十,“刘家主此言差矣,真心与否,只有自己知道,如何能问别人?” 刘晃:“......” 对方半夜出现在他家里挟持了他,他无力反抗,只能乖乖服软,等着对方开出“赎身”的价码,对方却跟他说什么真心信仰,他很想骂人却又不敢。 赵玉洁继续道:“刘家主若愿行善积德,帮助苦难灾民,那便是符合神的意志,只要功德足够,来世必能进入神国,永享无上极乐。” “神使是要我赈济城外流民?”刘晃明白了赵玉洁的意思, 这不出刘晃所料,既然对方为救灾民而来,本身粮食又不够,向他们筹措更多粮食不难想象,只要不会倾家荡产,刘晃都可以考虑。 但即便刘家能拿出粮食,也无法支撑城外那么多灾民吃上一年半载,而一旦达不到这个数量,流民就无法耕种挺到粮食秋收。 赵玉洁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出乎刘晃的意料:“刘家主,本使已经说过,你若是愿意行善积德,信仰金光神,将来方能进入神国。” 她的核心意思,是要刘晃成为金光教的信徒! 刘晃:“......” 敢情仅是赈济城外灾民还不够,他必须要成为对方的附庸才行! 刘晃硬着头皮道:“神使大人,刘某......不信鬼神......” 赵玉洁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耐心很好地道:“不知刘家主可否想过,你为何生在富贵人家,而不是跟城外那些农夫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普通人生活? “换言之,天下为何会有人生来富贵,而有的人却注定穷困?” 我怎么知道......刘晃装模作样拱了拱手:“神使大人何以教我?” 赵玉洁认真道:“这都是前世的因果。前世罪孽深重者,此生便只能孤苦穷困,前世行善积德者,这辈子才能坐享荣华。” 刘晃怔了怔,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把他的荣华富贵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心中不禁暗暗窃喜,好像自己人上人的身份有了天命,不用再担心被人夺去。 赵玉洁接着道:“但如果刘家主此生不做善事,可以力所能及帮助苦难者却袖手旁观,长此以往,必然积下罪孽,金光神洞察一切,刘家主来世必然苦难深重。” 刘晃:“......” 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欣喜顿时烟消云散,而且再度有了骂娘的冲动。 赵玉洁笑了笑,继续道:“本使来到这里,为刘家主点破天机,给了刘家主生生世世得享荣华的机会,刘家主若是执迷不悟,只怕金光神会怪罪。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神降下慈悲,刘家主却弃若敝履,那么来日神罚临头,只怕就没有人帮刘家主渡过了。 “本使言尽于此,如何区处,但凭刘家主自己选择。善恶到头终有报,还望刘家主好自为之。” 话说完,赵玉洁双手合十,虔诚悲悯地诵念一声“无量神光”,再没有任何言语,也不做停留,从刘晃身旁走过,出了房门,就要离开此地。 她此番做派,看起来的确没有勉强刘晃的意思。 她刚刚走到院中,刘晃就连忙跟了上来,急切地道:“神使,刘某......刘某若是信了金光神,真的能够进入神国,生生世世永享富贵?” 赵玉洁没有回头,连停步都没有。 一团金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遮蔽了刘晃的视野,等到刘晃可以再度视物的时候,院中已无赵玉洁的身影,只有一句不悲不喜的话回响在夜空: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刘晃张口结舌,愣在院中,久久没有动弹。 他不是城外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自然能够理解赵玉洁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神是仁慈的,庇佑众生,而众生要做的,就是跟随神的意志前行。践行了神的意志,无量神光自然会照在他头上。违逆了神的意志,神罚也不会放过他。 离开刘晃的大宅,小蝶跟上赵玉洁,好奇地问:“神使怎么没有把刘晃信仰神的事确定下来,就离开刘家了?他要是不信仰神怎么办?” 赵玉洁头也不回地道:“他会信的。” 小蝶迟疑着问:“为何?他畏惧神罚?” 刘晃作为冤句县大族家主,书读得不会少,可不像城外的流民那么好糊弄。她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王极境修为的威慑。 赵玉洁理所当然地淡淡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是富贵长存。” “......” 小蝶迷糊了,要是刘晃根本就不信金光神,又怎么会信金光神可以让他永享富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 “弟子愚钝,请神使解惑。”小蝶只能虚心请教。 深夜寂静空旷的县城长街上,赵玉洁边走边道:“眼下是乱世,诸侯混战烽烟不休,冤句县已是战场前沿,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朝不保夕之虞。 “他刘晃的富贵凭什么能保得住?流民少的时候,城池能防住,流民多的时候呢?这批流民他能防住,下一批呢?今年能防住,之后呢? “所以他需要一个天理,一个能让刘家不被流民,不被底层百姓吞噬的天理。 “而我给了他这个天理。” 小蝶恍然大悟:“所以神使告诉他,他此生的富贵,是因为前世行善积了德。” 赵玉洁微微颔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么朴素的道理,百姓们就信这个。 “空口白牙的,饥民或许不会理会,但如果他愿意拿出粮食,证明自己的良善,那么百姓吃饱了肚子,又怎么会进攻刘家? “而一旦他成为神的信徒,不仅我们会庇佑他,城外已经是神的信徒的流民,也会跟他站在一起,那么他在冤句的富贵荣华就是铁打的。 “他的书如果读得够多,自身再聪明些,就能认识到,只要他在神教中谋得不俗地位,有了大量神的信徒相助,那么他往后的富贵绝不仅限于冤句县。 “阿蝶,这便是人多势众的力量。 “你可悟了?” 信仰金光神好处多多,不信仰金光神却会被她这个高手报复,刘晃如何选择已是毋庸置疑,小蝶心服口服:“神使大智,弟子不及。” 接下来,她们依次去拜访了其他几个大族土豪。 不,不是拜访,是传播神的意志。 做完这件事,赵玉洁跟小蝶回到城外流民聚集地,渡过了夜晚剩下的时间。 次日一大早,流民们吃过粥饭,自发来到赵玉洁面前,听她传授教义。 一段教义讲完,赵玉洁稍作休息,流民们自行讨论的时候,有人问到:“神使,我们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神.....会给我们赐下粮食吗?” 这是一群饿怕了的百姓,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赵玉洁的微笑在霞光里倍显神圣,她看向冤句县城门,不动如山地道:“神的恩赐已经到了。” 神的恩赐的确到了。 在流民们眼中一直紧紧关闭的冤句县城门,在这个早晨缓缓打开,一架架装满粮食的骡车,由刘晃、张有财等人带着来到了城外。 这一回,流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见到粮车就野兽一般扑过去。 他们全都面朝赵玉洁伏地而拜,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自肺腑无比虔诚地齐声高呼:“无量神光!” 章六六零 狼狈为奸 刘晃、张有财等冤句县地主,带着自己的人手给流民发粮,赵玉洁带来的百多名金光教信徒加入其中,约束流民维持秩序。 “无量神光。” 眼前的场景让小蝶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她双手合十,“神使,遍地即将饿死的流民因为神教而活了下来,我们这是又做了一件大好事吧?” 盘坐在地毯上的赵玉洁神色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道:“这重要吗? “阿蝶,你是我座下大弟子,当时刻谨守本心,不得为外物所动。 “世间万般皆为虚妄,善恶是非无不如镜花水月,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唯有传播神的意志,发展壮大神教才是我们该关心的。” 站在赵玉洁侧后的小蝶点头称是,旋即又问:“神使,我们可以让刘家、张家等人不被流民所破,但义成军与忠武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若是刘家与张家被大军所践踏,家破财失,而金光神却没能庇佑,想必他们不会再相信神的力量,我们便有可能失去他们的信奉。” 赵玉洁笑了笑,“若是好事降临在他们头上,那是金光神庇佑的缘故,若是坏事降临在他们头上,那则是他们没有诚心信奉金光神,金光神这才没有降恩。 “信徒不应该指责金光神,而应该反省自身,怀疑金光神是对神的亵渎,只会招来灾祸。” 小蝶张了张嘴:“神使,这样的说辞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会信,刘晃这种见多识广、读书不少的聪明人会信吗?” 赵玉洁笑而不语。 小蝶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神教要的信徒本身就是愚笨之辈,而不是聪明人。前者天生容易被蛊惑被掌控,后者则心如磐石难以撼动。 “但天下聪明人本就很少,在事关自身利益的事情上,还能维持清醒的智者就更少——正所谓关心则乱,普罗大众就够神教所用了。” 赵玉洁微微颔首,表示对小蝶思考的认可,“对,但不完全对。” 小蝶低首道:“请神使教我。” 赵玉洁道:“神教要发展壮大,怎么能缺了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亦是愿意成为信徒,为神教所用的。” “因为什么?” “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利益?” “不错。” 小蝶再度心有所悟:“弟子明白了。 “天下聪明人虽然少,但比起高官厚禄、权贵显位来还是太多了,有大量聪明人无法在俗世显赫人前,而神教能给他们一片天地。 “只要他们能在神教拥有地位,则权势财富一样不缺,且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享受信徒的尊重敬畏。 “神教信徒越多规模越大,对俗世的影响力越大,对这些聪明人的吸引力就越大,会有更多聪明人愿意投身神教。” 赵玉洁二度颔首,很满意小蝶不断进步的悟性,补充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鲜少有人懂得知足常乐。 “刘晃这个县邑大族之主,想要获得更多财富更高地位,寻常情况难有很好的机会,但加入神教却可以让他们有青云直上的天地。” 小蝶低头道:“弟子受教了。” 正因如此,哪怕在成为神的信徒后,仍有艰难困苦,会遇到挫折挑战,刘晃这种人也不会轻易舍弃金光神。 愚笨之人信奉金光神,是真的在信仰神灵,聪明人上位者信奉金光神,则是信仰神灵可以带给他们现实好处,故而神灵与信仰都只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沉吟半响,小蝶又有了新问题: “神使,虽说流民大多见识浅陋、颇为愚昧,可如果义成军、忠武军席卷而来,把他们杀得七零八落,而金光神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他们的信仰还会坚定?” 赵玉洁不以为意:“不信奉金光神,他们就能在大军的铁蹄下保全自身?信了金光神,至少还有个希望,能够自我安慰——而这,本就是神教存在的基础。 “再者,人间苦难深重,他们存在于世,本就是为了偿还前世罪孽,被屠戮不过说明他们前世罪孽太深,是题中应有之意。 “对活着的人来说,若是就此舍弃神,那就是没有经受住神的考验,来世不配进入神国,得享无上极乐。” 小蝶再无疑问,双手合十低声诵念:“无量神光。” 这时,赵玉洁站了起来,向前迈步行去。 小蝶紧随其后:“神使欲望何处?” 赵玉洁步伐平缓、大气而坚定,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让其紊乱分毫,“虽说我们有控制信徒思想的教义,但现实难处也不能不解决,如此神教才能迅速壮大。 “义成军、忠武军之祸迫在眉睫,现在,该是金光神为信徒消灾解难,庇佑冤句县的这些流民与地主,让他们可以安居乐业,见识真正的神威之时了。” 小蝶明白了赵玉洁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她才惊讶不已: “神使,我......我们要直面义成军、忠武军?那可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卒,步骑合起来有数十万之多!” 赵玉洁依照既有的步伐节奏前行,“如今已是同光五年,若是到了今日,金光神都不能让一县百姓活命,那还谈什么光佑众生?” 赵氏代齐的时候,赵玉洁已经让金光教走出渔村。 这几年来,赵玉洁一直不停在各处传教,类似冤句县这种事,她做了不知多少,金光教的规模与影响力早已不是当初可以想象的。 ...... 河北,莫州,唐兴县。 如今算得上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李虎,终于在去年末轮到了休沐机会,带着女儿从燕平回到唐兴县祭祖,向祖宗禀报他这个后世子孙的奋斗与功绩。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李虎不仅富贵了,还是堂堂反抗军的都头,在河北百姓眼中,那可是比禁军还要值得敬仰的存在,是以李虎回乡时受到了乡亲们的热情对待。 不大的土房子门庭若市,每日来做客的人络绎不绝,无论男女老少,俱都倾慕他的光辉事迹,对他礼敬有加,尤其少年人更是将他视为榜样。 当然,这里面不会缺少千方百计巴结他,想要求他办事的人。 譬如说带他家不成器的儿子加入反抗军,好有个吃皇家饭的机会,再譬如说家里跟某个地主起了冲突,李虎能不能出头帮他威慑对方。 凡此种种,让李虎回来这两日一直没个空闲,感受到了人上人的莫大优越感。 如果换成两年前,他或许会自以为是的膨胀,收取乡亲的好处,帮助乡亲办事。但如今的李虎是学习了很久新学说的人,思想已有极大改变。 乡亲们的请求,他能办的会按照章程办,譬如说想要加入反抗军的后生,他会先考校对方的能力与品格,觉得合适,便答应对方跟着自己去燕平。 思想革新过程中,禁军、反抗军根据将士表现,淘汰了一批无法被改造兵油子,现在本就在招募青壮,这不算什么。 不能办的,他会讲明道理,让乡亲们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办,譬如说那个想要由他出面,为他开设赌坊牵线搭桥、贿赂县衙官吏的地痞。 “虎子,老哥哥有个难事,你可一定要帮忙,咱家的的土地,祖祖辈辈种得好好的,眼下要被徐地主抢走了!” 说话的是个中年农夫,衣衫破旧满面劳苦之色,李虎虽然左思右想也没记起对方是谁,但最近来巴结他的人实在太多,不乏他不认识的。 听到地主抢占自耕农土地这种事,李虎颇为惊讶,去年新法颁布,今年开始推行,明文确定了土地不得买卖,眼下竟然还有地主敢抢占自耕农土地? 李虎忙问了这位名叫刘老实的农夫具体情由。 这不问还好,一问便发现事情相当恶劣,且知道的人很多,这事在唐兴县引发了不小舆论风潮与百姓怨忿,如今很多人都在为刘老实鸣不平。 原来徐地主不仅要兼并刘老实的土地,而且还不打算给钱,甚至勾结了官府的人,说刘老实家的土地,祖上就是徐地主家的。 前些时间,对方来收地,刘老实不肯给,徐地主的家丁竟然大闹刘老实家,打伤了后者的儿子,直到今日对方都卧床不起。 坊间流传,徐地主私下跟人说,朝廷不是不准地主买买土地吗,那占了土地不给钱就不叫买啰? “简直岂有此理,如此无法无天,当这天下还是齐朝吗?!”李虎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就要出门去给刘老实讨回公道。 作为一个反抗军将士,乾符末年转战河北多个州县,李虎见多了地主大户兼并土地的各种险恶手段,徐地主的这番嚣张行为并没有什么特异的。 甚至很常见。 但眼下是大晋同光年间,不是齐朝乾符年间! 李虎怎么都没想到,在朝廷进行思想革新战争两年后,在新法已经颁行的情况下,这些地方上的权贵竟然还敢如此肆无忌惮。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作为一个反抗军将士,李虎无法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李虎带着刘老实出门的时候,后者还有些担心李虎斗不过徐地主,毕竟对方是唐兴县有数的大地主之一,影响力很大,利益跟官府和其他权贵盘根错节。 李虎虽然是反抗军都头,身份不同寻常,但军队管不到地方民政上来,李虎这次是回来祭祖,身边没有兵士跟着,修为也没到元神境。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京师燕平,哪怕是莫州城附近,国人联合会早就介入了,徐地主根本不可能如此嚣张,你也不可能被对方欺压。 “咱们唐兴县也就是距离京畿远些,偏远些,地方上的国人联合会还没来得及成立,这才让徐地主这种人能胡作非为。 “不过你放心,有我李虎在,他徐地主这次绝对讨不到好!现在是大晋的天下,每个人的公平尊严都能得到保证,强者为所欲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李虎表示刘老实的担忧完全多余,拍着胸膛向对方保证,对方的公平与尊严绝对不会再被侵犯。 刘老实精神大振,连忙向李虎道谢。 今日来李虎家做客的人,全都拍手喝彩,在李虎出村赶往县城的过程中,他们呼朋唤友,要去见证徐地主落得罪有应得的下场。 很快,李虎身后的队伍就庞大起来,转眼超过了百人。 不得不说,唐兴县虽然是个小地方,新法践行的效果还不明显,国人联合会也没有成立,但之前的思想革新战争仍是效果不俗。 百姓们一路上谈论的,再不是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地主为什么能压榨百姓,凭什么能为所欲为,百姓们为什么该反制,又要如何反制。 最终,所有的讨论化为四个指导行动的字:联合起来! 只有联合起来,展现自己的力量,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所以越来越多人加入了队伍。 他们要发声,为刘老实发声,为正义发声,为自己的利益发声! 这一刻,他们无比期待国人联合会在唐兴县的成立。 这样在遇到不公之事的时候,百姓才能通过常规章程打破压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么多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抛下正常的劳作秩序去支援自己的阶层同伴。 李虎也渐渐知晓,这件事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进了唐兴县城,来到徐地主家的大宅前时,身后跟着的百姓已经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左右街道尽被堵塞,无分男女老少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那是对维护阶层同伴的热情,而是对公平正义的向往。 李虎不由得想起,当年在燕平的时候,陈青案刚开始发生时,对方的左邻右舍都不肯聚集到一处,一起冲到京兆府去帮助陈青。 那时候,陈青的邻居们很怕,害怕帮助了陈青,就丢掉了在南山商行的差事,被马桥在日后报复,害怕他们的反抗只会迎来权贵的更大欺压。 但是现在不同了。 经过思想革新战争,就连唐兴县这种小地方的百姓,都已经知道,在同伴遭受权贵欺压时如果他们选择冷眼旁观,则他日祸临己身时,亦不会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他们不仅已经联合起来,而且已经行动起来。 这,就是希望所在! 自愿来帮助刘老实讨伐徐地主的唐兴县百姓们,面朝徐地主家的大宅,在李虎走上门前台阶的时候,陆续举起手臂大声呼喊: “人人平等,尊严无价!” “公平与正义不可被战胜!” “让欺压同胞的恶贼付出代价!” “扫除一切豺狼虎豹,还我们一个清平人间!” “反抗有理!联合起来,反抗到底!” “我们绝不屈服!” “塑造美好新世界,就在今日!” “依法惩治恶人,我们责无旁贷!” “大晋万岁!新法万岁!” “......”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遮蔽了其余一切声响,让李虎仿佛置身于了大海之中,正要乘风破浪,好似回到了战场之上,正在刀光剑影中冲锋陷阵。 李虎热情沸腾。 他迈步上前,用拳头重重敲响了徐地主的家门。 ...... 李虎跟聚集在徐地主家门前的百姓们不知道的是,差不多的时间,类似的事情不只是发生在唐兴县,也发生在河北许多州县。 若是把今日所有风波案件加起来,那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比乾符末年青衣刀客带着河北反抗者们,冲击官府开仓放粮的浪潮还要大得多。 这不是巧合。 而是有躲在暗处的人,在幕后统一谋划指挥。 ...... 白洋淀深处,一座僻静的小岛。 一艘普通的渔船靠岸,几名等候在此的神秘人立即躬身相迎。 从渔船上走下来的人年龄不大,留着短须,虽然穿着普通渔夫的粗布衣衫,但身上的儒雅威严之气却掩盖不住。 “这就是昔年白洋淀义军曾经驻扎,跟天元大军血战过的地方?” 中年儒士扫视已经被废弃的小岛一圈,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用文人的眼光看,毫无值得一书的风景意境。 至于军事上的东西,除了位置着实偏僻隐藏性很好,他也没看出什么来。 “回狄大人的话,不只是河北义军驻扎过,之后河北反抗军也曾在此短暂停留,不过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这里早已荒弃,等闲没有人来。” 负责迎接的修行者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回答中年儒士的话,“我们在这里活动了不少时间,连渔民都没见过几个,狄大人只管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名中年儒士不是旁人,正是狄柬之! 在投靠杨氏后,狄柬之一直身居高位,最近两年地位日益重要,已然是淮南王杨延广的左膀右臂。 到了临时修建的简易寨子,狄柬之见到了一个熟人,对方正在亲手煮茶,他进门的时候,对方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狄大人,你来得可是迟了些。” 狄柬之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回应:“狄谋到河北来的时候,殿下还在草原的帐篷里,怎么算也算不出狄某来迟的结果。” “如此说来,本王还得感谢狄大人的辛苦?”一板一眼学着煮茶的人,正是蒙哥,他抬头瞅了狄柬之一眼,似笑非笑。 “你我各为其主,做的都是分内事,狄某就算真的辛苦,也不需要殿下来感谢。”狄柬之八风不动。 蒙哥哂笑一声:“狄大人倒是骄傲得很,是觉得我一个异族人,连夸奖你都不配?如果狄大人真有骨气,淮南王何必跟本王联手,你们大可自己对付赵氏。 “狄大人这种行为在南朝应该怎么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本王感谢你你是可以不接受,赶明儿秦王魏崇山感谢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会欣然应下?” 蒙哥的言辞咄咄逼人,煮茶的动作却没有乱,依然是那副平和的模样。 话至此处,蒙哥煮好了茶,挥挥手,示意身旁的侍女给狄柬之倒一碗,自己则从一边拿出一个酒囊来,拔掉塞子满意地饮了一口。 狄柬之被蒙哥一番话说得面色阴郁。 当年他被逐出河北,蒙哥来找他共商大计,他思前想后还是应承了下来,之后去了金陵向杨延广献计,对方跟麾下的谋士商量后也答应了这件事。 双方一南一北共同牵制赵氏,从战略上就是很好的远交近攻策略,而战术上,双方的精锐修行者也能进行具体合作,譬如这次的行动。 齐朝还在的时候,齐人就瞧不起异族胡人,具备天生的优越感,像狄柬之这种心高气傲的官员,从来没正眼瞧过草原的使臣。 一场国战,击碎了很多齐朝官员的骄傲,也让狄柬之不得不正视天元王庭,但这并没有让他的优越感消失,毕竟国战的胜利属于大齐。 杨氏跟天元王庭联手,无论对杨延广还是对他狄柬之,都是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在内心里,狄柬之并不认为异族胡人可以跟他平起平坐。 跟杨氏不同的是,自从孙康拒绝蒙哥后,魏氏至今都没有跟天元王庭合作的迹象,蒙哥甚至连关中都不敢去,生怕魏无羡发起狂来直接动手。 魏氏跟杨氏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分别聚集借用了世家与寒门的力量,那么如今世家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寒门地主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今日之后,河北若是真的乱起来,狄大人该居首功,这一点本王还是服气的,论阴谋算计,着实是你们南朝人厉害。 “当年河北叛军猖獗于各地,公主数次围剿都没能克竟全功,之前本王多少觉得公主办差不力。 “如今看来,在州县有自己人提供各种便利的情况下,不仅可以做到耳目通明,还能隐匿于无形,事情想做不成都很难。” 蒙哥放下酒囊,见狄柬之正襟危坐,对面前的茶碗视而不见,还一副强人怒气的样子,禁不住笑了一声: “狄大人何必如此拘谨,本王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这回的行动虽然已经开始,但后续要应对赵氏反扑,你我得通力合作才是,可不好心存芥蒂。 “还有,这茶是本王为了招待狄大人,特意亲手煮的,狄大人怎么一点面子都不赏,莫不是怕本王在茶里下毒?” 沉着脸的狄柬之犹疑半响,最终还是端起茶碗,勉强喝了一口。 章六六一 前倨后恭 赵氏在河北河东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以来,州县的地主大户权贵巨贾们,虽然有过一些反抗之举,但并没有行成太大规模,给地方与朝廷造成多大妨害。 这并不是他们在自身利益受到根本损害与巨大威胁时,全都麻木不仁坐以待毙,而只是没有贸然行动而已。 州县真正的大地主大权贵,多半都在韬光养晦、暗中联络,只等时机到来,便给大晋皇朝致命一击。 在暗地里隐秘组织州县大地主,统一指挥他们行动的,正是狄柬之与他的人!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需要无数精干的人手与不菲的钱财,还得时刻提防被大晋朝廷察觉。 但这件事只要把保密性做好,筹谋安排妥当,主事者对河北河东州县熟悉,办起来并没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难处,反而还会有数不清的便利。 这是在帮助州县的地主权贵们,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天然就会受到他们的热情对待。 这些地主权贵们自己无法很好的反抗大晋朝廷,狄柬之这个前朝廷大员在这个时候出现,于他们而言正是甘霖、救星。 故而狄柬之这段时间在河北河东的差事办得很顺利。 早在去年,他就可以发动这场针对赵氏的特别战争,给赵氏的国是大政以沉重打击,将河北河东推进混乱的泥潭。 狄柬之之所以拖到今日才开始这场战争,就是为了等待那个绝佳时机到来。 如今新法正式推行,大晋开始真正执行禁止土地买卖的条令,在各地成立所谓国人联合会的国策,让所有州县地主权贵都到了悬崖边上。 他们再无任何幻想侥幸与退路可言,这些年积累的愤怒与勇气达到了顶峰。 狄柬之需要的那个时机来了。 他在河北河东费尽心思布下的这盘大旗,辛辛苦苦埋藏的这场风暴,终于在今日展露于世,大战已在各个州县战场展开! 这一回,狄柬之誓要给赵氏给大晋致命一击,以雪当日被对方罢官夺爵,当作流放犯逐出河北的奇耻大辱! 他要向赵氏证明他是对的。 寒门崛起,天下属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这是大势。 他们拥有绝对的财富掌控着绝对的力量,不可被战胜,朝廷只能依仗他们而不能跟他们作对,否则鱼死网破之下,天下必然大乱,皇朝必然灭亡! 他要让赵氏意识到当日的错误,看着赵氏悔恨交加却对大晋覆灭无能为力。 而后,他会在淮南大军攻占河北,杨氏取代赵氏的时候,作为胜利者与新朝权贵光明正大、声威赫赫地回到燕平,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的正确! “狄大人,本王茶艺如何?”蒙哥似笑非笑地问,好像是明知自己的茶煮得很烂,狄柬之喝了一定很难受,非常想看狄柬之吃瘪的样子。 不过他失望了,狄柬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他想象中对方吃了苍蝇一样的神情并没有出现,这让他的恶作剧落了空。 “殿下的茶品就如殿下的人品。” 狄柬之放下茶碗的时候,状似随意的顺口回了一句。 他刚刚神思悠远,根本就没注意茶水的味道,但凡这不是一碗粪水,就不足以让狄柬之受到刺激,所以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狄柬之说者无心,蒙哥却不能不听者有意,心里难受,犹如吃了黄连的哑巴。 在后者看来,狄柬之这就是在骂他人品极烂,偏偏蒙哥一时还不知如何反驳,毕竟这句话很有道理,都说酒品如人品,那么茶品如人品也说得过去。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蒙哥只能放弃这茬,从别的方面找回场面。 从这间寨子地势最高的轩室,放眼望向宽阔浩渺的白洋淀,蒙哥轻轻一笑,意味莫名地道: “当年我们与你们国战,虽然起初你们一溃千里,差些就要被我灭了国,但最后能及时稳住阵脚守好中原,本王也得说一声佩服。 “细究起来,你们内部的各种纷争就没停过,若非如此,我们当初不会找到那么好的机会,以烈火之势迅速夺得河北、西域。 “但你们能够从国战中顽强生存下来,也是因为彼时南朝上下算得上是齐心协力,诸多矛盾纷争都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不管本王承认不承认,南朝人团结之后展现出来的力量,的确是惊天地泣鬼神,能够移山填海创造让人难以想象的奇迹。” 听蒙哥说到这里,狄柬之傲慢的冷哼一声:“炎黄子孙的强大,岂是你们这些塞北蛮夷能够想象的,你们胆敢南侵,本就是自取其辱!” 蒙哥不以为意,再度笑了一声,眼神变得玩味,继续道: “狄大人,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曾有你们口中的河北义军,在群狼环伺、危机四伏、步步杀机的敌境中,凭着对国家的忠义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艰苦奋战,数年之间死伤无数。 “哪怕不断被围剿,哪怕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哪怕缺衣少粮渐渐失去河北百姓支持,他们依然斗志如铁不断拼杀。 “如此,才有你们在后来成功突破黄河天堑,北上成功的旷世战绩。 “当初若不是有这些南朝热血儿女不计得失的奉献,在关键时刻群起出动接应南朝大军,就算赵宁有神鬼莫测只能,郓州军的战力天下罕有,也休想在短时间内顺利攻入博州。 “而一旦战事迁延,本王击败魏氏夺了关中,国战胜负只怕就要改写。” 狄柬之脸色渐渐难看,比吃了屎还要难看。 不等他喝止蒙哥,后者已是盯着他戏谑、讥讽地道: “狄大人,在这片被南朝英勇作战、保家卫国的勇士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在这片埋葬着成千上万南朝英雄的白骨的白洋淀,如今你却要因为一己私利,跟昔日的敌人相互勾结,去祸乱你们南朝人的江山,并试图杀戮你们南朝的同胞,不知狄大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说到最后,蒙哥眼中的讥讽已是不加掩饰。 狄柬之面红耳赤。 蒙哥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即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大喝:“住口!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一顿喝斥后,狄柬之心境稍微平复,为了大计,他冷冷注视着眼前的天元可汗之子,“蒙哥,你在这个时候对狄某百般羞辱,是不想再跟淮南王合作了不成? “莫非你当真以为,没了你天元王庭的修行者,狄谋就不能在河北继续我们的大业?就不能将赵氏的江山投入狂风暴雨之中?” 蒙哥摆摆手,示意狄柬之不必如此动怒,他或许是在羞辱狄柬之,但侮辱对方绝非他的本意:“狄大人其实无需动怒,本王没有别的意思。 “可能你对本王不了解,亦或者说,你对草原人不甚了解。 “在我们看来,昔日的南朝大军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对那些真正的勇士与英雄,我们是发自心底敬佩的。尊重强者,这是草原战士悍勇轻死的重要原因。 “本王只是单纯的觉得,狄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那个战胜了伟大的天元王庭,充满大义的民族不相符。 “如果当时的南朝人大多像你这样,国战你们绝对不可能取得胜利,而如果战胜我们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民族,我们也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狄柬之不说话了。 他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只能装出怒气冲冲,不想理会蒙哥的模样。 蒙哥也没有说话。 他觉得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狄柬之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解答他的困惑。 作为国战失败方,这些年来蒙哥从未停止思考天元王庭战败的原因,只有找出了原因并解决问题,才能避免在下一次战争中重蹈覆辙。 一个当权者、显赫者、高位者都是自私自利之徒的民族,怎么可能战胜得了横扫草原如卷席的天元王庭? 很快,蒙哥心中有了答案。 南朝的将门勋贵、门第世家,或许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对待异族大军时,绝大部分都悍勇敢战,而且并不畏惧黄沙埋骨。 南朝的百姓有很多怯懦如鸡,不然当初天元大军横扫河北时,不至于有那么多人亡命而逃,也有很多过于重视实利,否则萧燕治理河北不会有那样的效果。 但南朝的平民百姓中的忠义之辈,愿意为了国家存亡舍弃自身的仁人志士,亦是多如过江之鲫。 南朝将门世家与热血百姓合力,这才最终战胜了天元大军。 而如果南朝没有了世家,而百姓中的仁人志士又少了,当权者高位者都变成了狄柬之这种庶族地主,那么南朝距离灭亡也就不远。 纵观历史,蒙哥发现南朝在有世家门阀的时候,虽然各族也有过攻入中原的辉煌,但对方从未被异族给完全灭过国,也未有异族君王成为他们的天下之主。 但如果南朝之后是庶族地主做主,南朝的官员都是狄柬之这样的人,南朝的帝王都像淮南王这般......蒙哥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机会。 从未有过的机会。 这个机会,将让天元王庭夺取南朝江山,可以让天元可汗成为南朝皇帝! 念及于此,蒙哥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一改刚刚对狄柬之不冷不热,饱含俯视与讥讽的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切起来,他甚至站起来连连拱手赔罪: “狄大人恕罪,刚刚都是小王一时糊涂,这才冲撞了你。 “还请狄大人看在我们草原人粗俗野蛮,读书少不太懂得礼仪,性子莽撞起来不受控制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万勿因为这点事耽误我们的大计! “小王在这里给狄大人赔不是了。” 蒙哥前倨后恭的态度,让狄柬之很是诧异。 不过他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对方是在作假,对方的一言一行,明显都是发自肺腑。 这让他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刚刚的愤怒态度起到了效果,这些胡人蛮子,性子就是低贱,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才知道厉害。 “既然殿下诚心悔过,狄谋也不至于不识大体,你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配合了?”狄柬之拿捏着姿态。 “多谢狄大人,狄大人真是胸宽似海,接下来该怎么做,全凭狄大人做主,只要能覆灭赵氏,狄大人的号令小王无不遵从......”蒙哥笑得比花儿还要灿烂。 章六六二 洋洋自得 当宅院的大门吱呀打开,一身富态精明之气的徐地主出现在面前时,李虎感受到了些许异样。 与他之前想象的不同,面对人山人海发出的地动山摇般的讨伐声,徐地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不仅没有惊慌,对方眼底还有浓烈的嘲笑与得意之色。 似乎他正在面对的不是随时都能依照大晋新法,对他发动国人审判,让其跌入深渊的无数平民战士,而只是一群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这抹讥诮与得意只浮现了很短时间,眨眼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巨大的悲愤与冤屈,以至于李虎都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们这是污蔑,毫无道理的污蔑!人多就能不分青红皂白,不顾大晋新法,用群体意志肆意冤枉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让他家破人亡了吗?! “这不公平!大晋的新法保护一切遵纪守法之人,徐某同样该被一视同仁,我要去官府鸣冤鼓,要状告你们威胁我,败坏我的名声!” 喊出这番话的时候,徐地主面容悲怆,声音颤抖,双目含泪,一副被逼得无处可退,受了莫大冤屈的样子。 他的言行激怒了门外聚集的百姓。 “你勾结县衙官吏,意图强占刘老实家的田产,还打伤他儿子的恶事,早已传遍县城,试问谁不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仅不思悔过,还敢巧言令色倒打一耙,真是不当人子,卑劣无耻到了极点!” “为富不仁,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伤天害理,还妄想颠倒黑白,残害好人,真以为这天下还是齐朝,你们有钱权贵收买了官吏就能为所欲为吗?!” “对,现在是新朝大晋,是吏治清明、立法保护百姓的大晋,诸多学说思想由朝廷特使在县城组织我们学习了那么久,试问现在谁不知道公正与正义神圣不可侵犯?谁不明白大晋没有强权与压迫的容身之地?谁不清楚这绝非一个弱肉强食的国家?”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了,还不知这天是什么颜色,真是可笑至极!” “……” 没有任何意外,徐地主的“控诉”换来的是群情激愤的场面,各种喊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海洋。 如果是寻常时候,哪怕是在为庶族地主、寒门权贵张目的齐朝,徐地主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该畏惧深重、心惊胆战,若是心境差些,当场腿软尿裤子都有可能。 从古至今,每一个有知识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民愤民怨的可怕,尤其是本身就对自己压迫剥削平民的本质无比清楚的权贵。 虽说权贵做到了高福瑞那种层次,便无惧举国上下的人戳脊梁骨,寻常时节更是不用担心百姓因此造反把他打倒,可以在很大范围内为所欲为,但区区一个普通县邑的地主,没道理在面对成千上万人的愤怒时,还能稳如磐石不惊不惧。 成千上万个愤怒的百姓,是可以对徐地主群起攻之的,而且在冲毁对方的家宅打死对方之后,绝大多数参与者还不会受到惩罚。 但是现在,徐地主很稳。 虽然不是八风不动的那种稳,多少还有些忌惮,但也仅此而已。 其中夹杂着某种阴狠的怨毒,像是毒蛇。 很显然,徐地主有恃无恐。 他根本不怕愤怒的百姓冲上来,乱拳将他打死。 若只是稳得住也就罢了,李虎分明发现对方眼中的讥讽不屑之色,在一片讨伐声中反常的比之前更加浓郁了! 这让在战场上杀敌不少,身为悍卒的李虎勃然大怒,血性刚烈之气直冲脑门,恨不得直接一拳将对方打死。 …… 白洋淀。 “自古以来,民怨民愤总是特别让上位者忌惮,盖因他们一旦爆发出来常常不计后果,会带来一场场破坏秩序的灾难,很难被控制。” 蒙哥听完狄柬之在唐兴县的安排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这次天元王庭与淮南王杨延广的合作中,狄柬之总领全局,负责四处奔波联络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落子布局,而蒙哥更多是充当打手,之前并没有参与多少具体行动,身影不显。 一方面,蒙哥是异族,这回谋划的又是对付他口中的南朝人,若是早早表露身份正经行动,很可能让一些晋人无法接受,而一旦有一个大晋地主向官府、国人联合会告发,让赵氏有所反应,行动就可能失败。 另一方面,天元王庭的修行者也不能大规模的频繁行动,那样就算有良知亦或有格外心思的地主不告发,赵氏、朝廷、官府的眼线与其他人也可能发现他们,从而导致他们的行动暴露。 天元王庭之前参与行动的确不深,但这并不是说蒙哥就不了解本次行动,相反,他对整个棋局了然于胸,只是没有追究细枝末节而已。 如今他到了白洋淀,在跟狄柬之长久交谈的过程中,提到狄柬之在最近的县邑唐兴县的具体安排很正常。 “殿下说得不错,民怨民愤的确有很可怕的地方,但也因为它很难控制,所以是一柄双刃剑。”谈起自己的谋划,狄柬之神态从容目光自信,显然很引以为傲。 “双刃剑?”蒙哥试探着重复了一句,想要狄柬之说得清楚些。 狄柬之没有给蒙哥说清楚。 不但没有,反而嘴角含笑,展现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好似在说蒙哥这种粗俗野蛮的塞外胡人,根本就不可能也不配明白自己的深意。 蒙哥见狄柬之不肯明说,没有强求,毕竟这是对方的自由,话锋一转笑着道:“无论如何,唐兴县有狄大人麾下的强者在,区区一县的百姓就算再是愤怒,也奈何不得徐地主,狄大人的计划必能顺利实施。” 蒙哥没有刨根问底,狄柬之颇为失望,眼看对方放过了这茬,还表现得很不在乎,更是心里发痒,有种明珠蒙尘,宝剑不能出鞘见光的遗憾。 好在蒙哥接下来的话歪打正着,提到了较为关键之处,狄柬之有了机会彰显自己谋划的不凡,遂轻轻拂袖,淡淡一笑,做足了高人风范,用自认为既淡然又高深的口吻道: “狄某的确安排了人手保护徐地主,不过,若是唐兴县的百姓群起围杀徐地主,攻打他的家宅,狄某的人会第一时间撤走,绝不阻拦。” 蒙哥怔了怔:“这却是为何?在狄大人的后续安排中,徐地主不是还要发挥重要作用?” 蒙哥疑惑的样子令狄柬之暗暗畅快,表面不动声色,继续淡然地道:“殿下觉得,狄某为何要徐地主做那些事?” “为何?” “当然是为了赢。” “这,不就更要保护徐地主了吗?” 狄柬之愈发自得,眉毛轻动,有行将飞舞之意:“若是唐兴县的百姓攻杀了徐地主,那他们就已经输了,狄某还救徐地主做什么?” 蒙哥睁大眼睛:“他们这就输了?” “当然输了!” 狄柬之再是勉力保持超然之态,此刻也不禁加重了语气,而且双目之中精芒爆闪,“不经国人审判,贸然杀人,这是动用私刑!若是如此,赵氏这两年推广新学说的工夫全都白费,国人联合会与新法都成了一个笑话!” 蒙哥一副震惊过度,目瞪口呆的样子,好半响才敬佩万分道:“狄大人实在是高明!” 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赞美,狄柬之痛快无比,于是愈发拿捏姿态,表现自己的非同寻常,轻笑一声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动用私刑还不算什么,若是唐兴县百姓真的攻杀了徐地主,那一定是个会让殿下笑上三天的大乐子!” 章六六三 太子威武 李虎怒火如织地盯着装模作样的徐地主,真气已经在拳头前形成拳芒。 攻杀无良权贵这种事,他之前做得都习惯了,反抗军之所以出现,本就是为了掀翻压迫剥削百姓的吸血恶鬼,当年燕平平民反抗之战他也有参与。 对李虎来说,杀掉眼前这个恶心的地主,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 但如今已不是同光二年,更不是乾符末年,天下早已改了样貌,他自己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现在的大晋,万民犯法有官府审判治罪,百姓若使对某个官员、权贵不满,亦可以发起国人审判,再不需要像同光二年那样,冒着生命危险群起攻杀富人巨贾。 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 此时的大晋是一个有秩序的皇朝,不是需要百姓揭竿而起的特殊时期,更不是混乱黑暗的不义世道,任何事情都需要按照章程来。 如若不然,国家必然乱成一团,群魔乱舞,民不聊生。 李虎身为大晋将士,知道什么是规矩,学习了那么久的新学说与新法,更加明白规矩不是阻碍,任何人的自由都需要以守法为前提。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面目可憎的徐地主,转身约束已经恨不得冲上来,将徐地主乱拳打死的百姓,告诉所有人,他将发起对徐地主的国人审判。 唐兴县的国人联合会还在筹备中,没有组建起来,但这并不妨碍国人审判的进行,李虎作为反抗军将士,完全可以效仿当日扈红练在京兆府的旧事。 发起联合会都无法拒绝的国人审判,需要有超过百名百姓在状纸上署名赞同,这不是什么难事,在场的百姓数量极多。 愤怒起来难免理智减弱的百姓,虽然恨不得立即将徐地主打死,但他们毕竟不是几年前的他们,知道现在发起国人审判才是最合理途径,遂纷纷认同。 没多久,李虎带着徐地主、刘老实等人,在一众百姓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唐兴县县衙。 县令对城中发生的事早已知晓,也明白李虎的来意,既然唐兴县国人联合会尚未成立,自然也不会有公堂,县令便把县衙大堂让了出来,让李虎有地方办事。 这种时候,无论县令是清官还是奸佞,都不可能站在李虎的对立面,他若是胆敢阻扰国人审判的进行,下一刻便会沦为被告,州府的上官都会赶来收拾他。 如今的大晋朝廷,是不会容忍有官员站在百姓对立面的。 国人审判发起后,事情进入到既定规程中,李虎虽然是反抗军都头,却跟县令一样没有审判谁的权力,只能如当初的扈红练一样主持断案。 署名的百名百姓组成原告团,在县城找来了他们认可的状师,徐地主作为地方权贵,当然有自己相熟的状师,案子得以顺利进入下一阶段: 调查案情。 这个过程不会很短,需要各种取证,原告、被告、暂且代表国人联合会的李虎,以及县衙这四方都要参与其中,一切细节公开。 徐地主强占刘老实家田产,打伤他儿子的案子很清楚,都已经闹到半县皆知的地步了,当然不会有假,所以案情很快就会查清,并且得出结果。 李虎是这么认为的。 众多唐兴县的乡亲也是如此认为。 三日后,案件调查审理结束,即将宣布结果的时候,他们还是这样认为。 虽然徐地主依然在喊冤,但没有人再理会他。 那个勾结他的县衙官吏,已经供出了他,刘老实的邻居,证实了徐地主打伤刘老实儿子的事。 于三日后的这一天,成千上万的百姓再度聚集起来,主持案件审理的李虎,在县衙大堂当众站起身。 ...... 白洋淀。 “今日,唐兴县徐地主勾结官吏,强占刘老实家田地,打伤他儿子的案件,就要有个结果了,算算时辰,李虎这会儿应该当众宣布结果了吧?” 依然是那间轩室,不同的是蒙哥这回没再拿自己煮的茶水来恶心谁,他饮了一口酒,问闭目养神的狄柬之。 狄柬之点点头:“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会接到回报。” 蒙哥看着门外的白洋淀,满脸笑容的长叹一声: “等到徐地主的案件审判结果出来,对方被依律治罪投入大牢,我们的胜利便是板上钉钉,晋朝再无可能翻盘——赵氏这回是真的要遭殃了。” 狄柬之冷冷道:“新学说、新法、国人联合会,这三块石头是赵氏自己搬起来的,最后砸烂他们自己的脚的时候,谁也怨不得。 “殿下等着看乐子就是。” ...... 去县衙二堂的路上,李虎狐疑地看着在前面领路的修行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刚在大堂上,他手持文书,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要向所有翘首以待的百姓,宣布案件的最终审理结果与徐地主的罪行,没曾想张开嘴后却没有声音发出。 等他察觉到一股强大非凡的王极境气机,不知何时出现在县衙大堂后方时,一个修行者从侧旁到了他身边。 对方拿出一块反抗军的身份令牌,低声让他暂时停止公布结果,先来二堂见一位重要人物。 李虎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反抗军的大人物忽然来唐兴县,更加不理解对方为何阻止自己公布案件审理结果,将众人都晾在外面。 等李虎看见守在二堂门外的大人物时,他心中再无疑惑,取而代之以浓烈的震惊。 “扈统领?卑职见过扈统领!”李虎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昔日的反抗军大统领之一,扈红练! “不用多礼了。”站在门外的扈红练轻轻摆手。 “扈统领怎么到唐兴县来了?统领急着召卑职来,是有什么吩咐?”李虎起身询问。 扈红练微微侧过身子:“要召见你的不是我,进去吧。” 李虎心头猛然一震。 方才他还好奇,自己有什么资格让扈红练等在门外相迎,原来对方根本就不是在等他,只是在门外站岗而已! 普天之下,能让扈红练在门外站岗的能有几人? 李虎怀揣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跨进门槛,不出意外,看到一个丰神俊朗、气度厚重如渊又飘渺出尘的锦衣青年男子,正坐在主座上喝茶。 “卑职反抗军都头李虎,参见太子殿下!”李虎连忙下拜见礼。 他就算多出两颗脑袋,也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会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家乡。 “不用多礼。现在是新朝大晋,你我之间没有贵贱之分,犯不着像是见了神灵一样激动。再者,你我怎么都算故交,大可以朋友之礼相处。” 赵宁放下茶碗,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李虎坐下说话。 被新学说新思想教育多年,李虎在理智上很清楚国家与国人、帝室与百姓的之间关系,明白自己在赵宁面前用不着卑微,更不必诚惶诚恐。 但若是从情感上论,对李虎而言,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新朝太子,是比神灵更强大更仁义的存在。出于对赵宁的极度尊重,他坐下的时候只是挨着了椅子的边儿,并不曾“没大没小”。 “敢问殿下,卑职主持的案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李虎见赵宁不急不忙,便试探着率先发问。 对方为何到唐兴县来,有什么大事要办,他不好冒然打听,但既然眼下赵宁在县衙见他,就极有可能是跟他正在主持审理的案子有关。 赵宁微微颔首,“的确是审错了。” 李虎心头一惊,瞬间满身冷汗,连忙起身离坐,拜在堂中请罪。 对徐地主的国人审判是他发起的,若是这件案子办错了,给朝廷与“国人审判”之制抹了黑,他罪莫大焉。 赵宁示意李虎不用自责,“案子虽然审错了,罪责却不在你身上。” 李虎诧异道:“不在卑职,那还能在谁身上?” 赵宁指了指自己:“在我。” 李虎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卑职愚昧不堪,妨害了大晋的新法与公平正义,罪该万死……” 赵宁无奈地摇摇头,打断他的无端自责:“我并非在阴阳怪气,这件事牵扯甚广,背后水深莫测,布局之人思虑缜密手法老道,意在颠覆大晋新法与立身之本,本就不是你辈能够应对的。” 李虎好不容易确定了赵宁不是在指桑骂槐,稍稍松了口气,继而怒火勃发,咬牙切齿地道:“殿下,是谁胆敢躲在背后,阴谋坏我大晋新法的好事? “他们难道不知道,为了百姓的公平与尊严,世间的公平与正义,陛下跟殿下付出了多少心血,大晋朝廷做出了多少努力,这样大利苍生的局面,有多么珍贵多么来之不易吗? “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卑职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跟这些人拼命!” 赵宁见李虎面红耳赤,知道对方是真已热血沸腾,心里很是赞赏,面上露出微笑: “些许挑战而已,何须你粉身碎骨。我大晋如今没那么脆弱,你做好你的本份即可。至于其它的问题,自有我这个太子来解决。” 这些话,赵宁说得云淡风轻而又坚定无比。 李虎抬头看着主座上八风不动的太子殿下,张了张嘴,一时间五味杂陈、思绪万千,末了只能用重重叩首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赵宁的无上敬重: “殿下威武,大晋威武!” 章六百六十四 诛心之局 唐兴县簸萁坊。 “你丈夫的手信你也看过了,字迹确认无误,现在不用某家多言,你也知道该相信我们了吧?赶紧收拾东西,两刻后必须启程,你我都耽误不起。” “这的确是夫君的字迹,夫君之前也跟奴家交代过今日之事,还请足下稍待,行囊早已收拾停当,奴家去吩咐家里的婆子一声,这就带着囡囡跟你们走。” 一座不大的宅子内,天井中站着一名作贩夫打扮,五官普通却气度精悍的虬髯汉子,跟他说话的则是宅子的女主人,眼下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虬髯汉子不好跟着去后院,站在天井专门等待殊无必要,这便离开天井回到门房处,对留在这里放哨的手下道: “机灵点。咱们这回深入险境,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容不得丝毫松懈,要是街上有什么形色可疑之人,能早些察觉说不定就能保一条命!” 手下回答道:“放心吧头儿,大伙儿都机灵着呢。 “就为了带走这对母女,我们可是出动了七八个兄弟,这会儿都散在附近戒备,若是有官府的鹰犬靠近,我们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 虬髯汉子点了点头,自己走到门外左右看了看,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眼扫过去就能尽纳眼底,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这时候有闲暇的唐兴县百姓都去了县衙,凑国人审判徐地主案的热闹,街上的行人的确不多。 “国人审判?公平正义?”虬髯汉子心中冷笑,眼中尽是不屑之色,好似在高处俯瞰蝼蚁们瞎闹腾白费工夫的神人。 他的确有资格嘲讽那些跑到县衙去关注徐地主案结果的人,因为真正关键的东西掌握在他手里,县衙热闹归热闹,却注定不会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事到最后,那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虬髯汉子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大门,“方宅”二字已有些破旧脱落,显现出宅子的主人混得并不如何光鲜。 当然,对县邑的寻常百姓而言,这里住的还是贵人——县衙的九品官员,能不是贵人吗? “头领,咱们真要把这对母子带回金陵去?”门房处的汉子压低声音问。 “怎么,你不乐意?”虬髯汉子皱眉看向自己的手下。 手下察觉到头领的不悦,赔着笑脸讪讪道:“千里路途难免劳苦,况且中原不算太平,小的不是想着,带着妇孺南下太过费事,太让头领操劳了嘛!” 虬髯汉子不置可否:“那照你的意思,怎么做才算轻松省事?” “当然是带出城后,找个荒郊野岭,把她们……头领,只要这徐地主的案子结束,那姓方的对我们就没用了,何况是他的妻儿? “咱们何必辛辛苦苦带他们去金陵,他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就一个九品芝麻官而已……” 手下自以为聪明,一番话说得很是起劲,眼中不时有凶光闪过,显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茬。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虬髯汉子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脑袋上。 “住嘴!你这没良心的混账,过河拆桥这种事也敢做,把狄大人的严令都当作了耳旁风?信不信你今天害了这对母女,明日狄大人就会扒了你的皮?!” 虬髯汉子疾言厉色,警告手下若是再敢有这种念头,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平白惹恼了头领,手下赔了好一阵不是。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就利益算计而言,明显是过河拆桥更方便,狄柬之耗费不菲人力财力的安排,在他看来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迂腐。 “头领,狄大人一向如此……仁义?”手下隐藏好自己的不屑,拐弯抹角的阴阳怪气。 虬髯汉子没察觉到手下的小心思,一脸敬佩地感慨道: “狄大人身负大才,品行高洁,清廉正直,乃德性宽厚的仁慈长者,这在金陵可是公认的,更难得还嫉恶如仇,最是不愿见到有人受苦。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没,就被淮南王引为左膀右臂? “这回像你我这样,在河北河东接应这种家眷去金陵的人手,多得超出你想象!” 手下没想到头领对狄柬之如此敬重,意外之余也有些信了:“狄大人果真是圣贤般的人物?那些权贵大人物难道不都是脸厚心黑手狠的?” “你懂个屁!” 虬髯汉子破口大骂,“知不知道何谓良禽何谓名臣? “你当史书上那些美誉万千的将相都跟你一样的德行?若不是德才兼备到了一个极为出众的地步,他们岂能青史流芳,享受后人的百世赞美?” 手下被头领喷了一脸唾沫,却不敢说什么。 对方如此衷心维护狄柬之,再加上他们这次要护送方姓官员的妻女千里去金陵的事,让他对狄柬之的人品信了七八分。 “一个自私自利触犯律法,被朝廷罢官夺爵流放四千里的狗官,竟然被你们说成是青天大老爷,真是一个沽名钓誉,一个愚不可及。” 听到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头领倏忽一愣,瞬间额头冷汗直冒,立即抽刀在手的同时,戒备万分地转身看向门外,他的手下同样是惊骇交加,慌忙应对。 两人刚刚确定过附近没有可疑之人,信心满满的认为万事无忧,可现在外人都到了方宅门口了,周围的同伴竟然没有预警,他俩在对方开口之前一直毫无察觉! 出现在方宅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眼坚毅满身任侠之气,他仅仅是负刀漫步而来,便有一种可以一刀斩尽世间不平事的大侠风范。 “足下,我们可以走了……” 恰在这时,方宅的女主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急匆匆来到门房,刚刚开口,看到虬髯汉子与他的手下已是满脸煞气抽刀在手,顿时被明晃晃的白刃与阵势给吓得住了嘴。 而后,女主人便看到一个剑眉星目,一身青衣的精瘦年轻人跨进了她家的门槛,向她投来古波不惊的目光:“不必麻烦了,你们哪儿也不用去。” 女主人悠然一愣,被这个剑一样明净而锋利的年轻人给镇住了心神。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插手我们的事?”虬髯汉子咬着牙问。 对方没有展露修为气机,所以他拿不准对方的境界,但仅凭对方能悄无声息靠近方宅这一点,虬髯汉子就不敢大意,所以没有贸然出手。 “我是什么人,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得跟我走一趟。”左车儿伸出手指了指,将面前的四人全都囊括在内。 “去何处?”虬髯汉子心跳骤快。 “县衙。” “我们若是不愿去呢?” 听到最不想听到的那两个字,虬髯汉子再无任何侥幸心理。 虽然不知道事情到底在哪里出了纰漏,官府的人为何能突然精准的找上门来,但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多想,当下已是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这可由不得你。”左车儿轻轻一笑。 他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经出手! 既然决定了要以命相博,他怎么会迁延时机?出其不意方能先发制人! 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猛地爆发,长刀刚刚举起,符文纹路便已点亮,刀气如熊熊烈火般燃起,闪电间就要升高数丈,背后的苍鹰元神象如旭日东升,顷刻间便会展翅扑击对手! 这一招下来,就算不能击中左车儿,也能将房宅的大门劈得倾塌下来。 哪怕虬髯汉子的小队已经折损,唐兴县中的其他人手也会察觉到此处的气机剧烈波动,届时无论是赶来驰援还是临危应变,都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下一霎,虬髯汉子已是僵在原地。 背后刚展翅的元神象轰然破碎,刀气还未完全勃发便已消散一空。 左车儿背负的长刀,不知何时到了手里,而刀尖则顶在了虬髯汉子的咽喉处! 虬髯汉子甚至都没有看清,左车儿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但他很清楚一点: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犹如云泥。 虬髯汉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到底是谁?” 左车儿没有回答。 一个连他一招都接不下的修行者,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自然也就不配问他的姓名。 这是一个侠客的骄傲。 ...... 县衙二堂。 “殿下,今日的国人审判还要继续吗?” “当然。国人审判一经发起就不得无故终止,否则它往后还如何取信于民?” “那卑职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之前的错误,让这场审判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想要弥补错误,首先要明白错在何处。” “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其一,刘老实家的田产,是否真的属于他。” “这有县衙的文书,难道还能有假?” “文书何尝不能作假?” “那个被徐地主买通的官吏,伪造了文书?这......他怎么会帮刘老实伪造文书?难道说刘老实他,他......” “他本就跟徐地主是一伙儿的。” “这......徐地主根本就没有买通县衙官吏,去抢占刘老实的土地?” “当然。” “既是如此,那名官吏为何要供认被徐地主买通?” “为了翻供。” “这......殿下,卑职糊涂了......” “实情其实很简单,这件案子,本身就是一个局。” “什,什么局?” “诛心之局。” 章六六五 釜底抽薪 站在门外的扈红练听着门里赵宁给李虎解惑,眼角渐渐有了笑意。 这些年来,赵宁一直忙着进行思想革新战争和草拟新法,除了要在京城跟贤才们经常座谈,还隔三差五就离开燕平下到州县,了解各行各业平民百姓的情况。 赵宁这般辛苦,她这个一品楼二当家又怎么会闲着? 扈红练和陈奕离开反抗军后,各自回归本职,之前的差事一样也没拉下。 这些年来,一品楼中、长河船行的一部分精锐在江湖上改头换面,在原有的帮派基础上,对中原、关陇、淮南等地不断渗透,暗中扶持了许多中小帮派作为羽翼。 这些江湖帮派、民间势力,或以镖局、酒肆、商行等形式存在,或者是地方上新崛起的地主、土豪,并且不断结交地方权贵,通过贿赂收买的方式渗透官府。 到了今日,天下各个重要的州县,都有一品楼或长河船行的人,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以及对地方掌控程度的高低。 就连魏氏、杨氏地盘上的一些官吏,都已成了一品楼、长河船行的耳目。 在草拟新法、成立国人联合会这些事情上,周鞅起到的作用不小,跟干将称得上是朝夕相处,相比较而言,黄远岱在具体细节上参与并不深。 长于奇谋算计、谋划布局、玩弄人心的黄远岱,更喜欢帮着赵宁主持一品楼、长河船行的行动,在暗处跟敌人勾心斗角的争锋。 就像国战期间,他在河北主持义军跟萧燕战斗时那样。 在如今新法正式施行的关键局面与动荡形势下,赵宁或许可能因为诸事繁杂,不能及时察觉河北河东州县的暗流涌动,专门盯着这种事的黄远岱,又怎么可能疏忽大意? 之前思想革新战争时,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虽然也有反抗,但规模并不大,这跟黄远岱预料中的局面不符,已经引起他的好奇与猜疑。 在新法正式推行的当下,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如果要反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一旦新法深入人心变成铁打的,寒门权贵将失去反抗土壤。 黄远岱不能不紧盯着河北河东州县。 不仅是他在盯着,尺匕、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这些人,也带着各自的麾下得力人手在盯着。 他们先前不是没发现狄柬之的人,之所以没有行动,一直等到今天才骤然发难,不过想要一个最合适的行动时机! “跟太子殿下交手,杨氏竟然只派了一个狄柬之过来,想与主持过河北义军战事的黄先生,比拼这些隐蔽斗争的手腕,还要在我一品楼面前用细作派暗桩,他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想到这里,扈红练轻嗤一声,颇感荒诞的摇了摇头。 至于天元王庭——每个大晋皇朝的贤才,在面对有碍江山社稷的任何一件坏事时,都会习惯性把对方考虑在内。 ...... “诛心之局?” 李虎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四个字,本能的感觉事情非同小可,敌人的手法很是恶毒。 赵宁还需要李虎稍后继续去主持外面的国人审判,给唐兴县的徐地主案一个正确结果,当下便耐着性子,给李虎道明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准确地说,是狄柬之谋划的徐地主案底细。 “徐地主、刘老实、县衙方姓官员,早早就已被狄柬之买通。 “这其实没什么难的。 “徐地主本身就不算什么良善之辈,见皇朝要禁止土地买卖,绝掉他的财路,自然是心怀怨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刘老实家的田产,的确是他们家世代耕作,但其实是刘老实的祖上跟徐地主的祖上有交情,那些田是徐地主的先祖给他家种的,平日里并不收租,所以附近的乡亲才会以为那真是刘老实的田产。 “当日徐地主的人殴打刘老实的儿子,不过是苦肉计而已,后者伤得其实并没有那么重。 “至于县衙的方姓官员,志大才疏,一心想要往上爬,却一直没能得偿所愿,久而久之便怨天尤人,杨氏来的人只要许诺他一个七品官和一些钱财,他便会甘冒奇险。”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接着给李虎讲解。 狄柬之这个局的关键,是用百姓们司空见惯的权贵压榨百姓的事由,来迷惑唐兴县平民,大肆传播这件事,引发百姓的群情激奋,将案子影响力尽量扩大。 如此一来,等到国人审判的结果出来,徐地主被判罪,刘老实得到了田产,那就是狄柬之反击的时候。 他只需要让方姓官员翻供,说当初之所以在县衙招供被徐地主买通,是被众多百姓的声威所逼迫,畏惧百姓的愤怒不得已而为之,再让刘老实在彼时招认,自己就是眼看朝廷在襄助平民百姓对付地主,所以想借这个东风利用乡亲们的声援,把徐地主的田产变成自己的,那么这个案子的性质立马就完全变了。 它不是国人审判审错了案子,而是要表明国人审判与新法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国人审判的核心,是百姓可以反抗权贵可以掣肘官府,而百姓聚集起来之后,形成了群体意志,发现自己手里有了力量,变得十分强大,甚至是予取予夺的时候,是不是还会继续坚持公平正义? 那些热血意气的书生士子,是怎么变成贪官污吏的?还不是因为手里握上了强权? 联合起来的百姓会不会趁机公报私仇,向他们看不顺眼,跟他们有私怨的权贵动手?会不会为了自身的好处为了更多利益,向整个富人、官吏阶层开战? 一旦百姓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不讲道理的运用手中的力量,那他们跟之前那些有钱有势,同样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不讲道理的官商有何区别? 方姓官员的“畏惧”有道理吗?刘老实的“跋扈”有可能是事实吗? 当然有! 强大的力量天生让人畏惧,不敢发出不同的声音,不敢忤逆——这无关它是群体力量还是个人力量。 而大晋要的,是天下的公平正义,而不是单纯的扶持一群人去攻击另一群人,取代另一群人! 任何不是为了更多公平正义的战争,都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天下公平正义长存,世道才能真的清平,百姓才能真的幸福,国家才能真的强大,大晋才不会落个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结局,这天下才不会在不断改朝换代的怪圈中走不出来! 一旦思想革新战争、大晋新法、国人联合会的成果,是导致天下失去了公平正义,那么它们全都没了存在的意义! 就算新法新制强行推行,让国家有一时的强大,在不久的将来也势必让国家陷入巨大混乱,令这个国家的百姓彼此对立、互相仇视,分裂为两个只有立场没有对错的阵营! 那就是大晋的灭顶之灾! 而在当下,狄柬之在河北河东之地,谋划布置了百十个类似唐兴县徐地主案的案子。 他先是要利用权贵手中的人力财力,有意将案子大肆宣扬成他想要的样子,而后再利用国人审判,来制造一批影响力巨大的‘冤假错案’,再之后,当这些案子‘沉冤得雪’的时候,通过权贵掌控的舆论的传播,破坏力将会极为惊人! 寻常时候,天下的平民百姓大部分是善良的,但大部分又读书少、见识少、智慧有限,当他们发现自己冤枉了“好人”时,首先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 若是局面果真如此发展,掌控着地方部分舆论的权贵们,再安排自己的人手,将百姓情绪引导向怀疑新学说新思想新法,与国人联合会、国人审判制度,让百姓们觉得,这天下传承千年的旧制度旧学说,有着牢不可破的真理,是天下频频有盛世,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保障,而新思想新学说是倒行逆施,只会让穷人跟富人互相攻讦、厮杀,彼此都不得安生,那么州县就会出现很大的混乱! 权贵们只要利用好这种混乱,便能让大晋朝政风雨飘摇。 等到他们联合起来,组建军队,开始成规模的反抗新法新制度时,百姓们一旦不支持皇朝,这场战争就会变成朝廷跟天下寒门权贵的战争。 而大晋的立国之本,偏偏是平民百姓,朝廷已经跟寒门地主撕破了脸皮,再没有平民百姓相助,还如何与力量不凡的前者作战? 所以这场战斗不会好打。 而魏氏、杨氏、天元王庭只要在暗中襄助寒门权贵、地主土豪,那这场动-乱遍至少不会很快平息。 不管这场战争谁输谁赢,但凡是大晋陷入了内乱内斗,狄柬之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大晋因为内乱焦头烂额的时候,杨氏可以从容征伐南方、尝试一统南方,如果事情顺利,而后就可以进入中原,举兵北伐。 因为杨氏走的是团结所有寒门权贵、庶族地主的路线,可想而知,到时候河北河东的地主权贵会是什么反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 所谓的诛心之局,绝不是一句虚言。 狄柬之此计乃釜底抽薪,他所要的,是毁掉大晋的立国根本!  章六六六 要他的命 李虎的心神受到巨大冲击,嘴巴张得能塞下去一个拳头,两颗被惊恐填满的眼珠子像是要蹦出来。 他虽然不是什么饱学之士,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也不是什么特别聪明机灵之人,但好歹长了一颗不笨的脑袋,而且见多识广阅历不俗,尤其是这几年学习新思想新学说,对世界对人间的认知水准有极大提高。 听罢太子殿下这一番话,他哪里还能不明白狄柬之的心思有多恶毒可怕,计谋有多高明阴损,新法新制有多危险,大晋皇朝有多困难。 所以下一刻,李虎的所有情绪都转化为愤怒。 出离的愤怒。 他们舍生忘死带领被压迫受剥削的百姓,为自己的公平与尊严而战,皇朝为了天下的公平与正义耗尽人力财力,殿下为了天下人的美好生活呕心沥血…… 可总有些人,为了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私利,为了维护自己吃人的特权,千方百计想要害他们,意图抹黑他们的奋斗! 更可怕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愚昧不堪甘受权贵驱使,受了点小恩小惠便被表象所迷惑,认为狄柬之这种人是品德高洁的圣贤,宁愿为这些人提刀而战冲锋陷阵。 这些人认不清自己吃不饱穿不暖,辛劳一生却不得方寸安身之地的根由,所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外如是。 李虎现在终于能够理解,朝廷为何要在推行新法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进行思想革新战争。 天下人受权贵的奴役太久,被权贵压迫剥削都成了习惯,以至于认为这理所应当。 他们的思想早就被权贵改造控制成了权贵想要的模样,当真理与自由、光明与未来摆在面前的时候,稍微碰到一些艰难挑战,他们就会怀疑会彷徨。 所以新法推行之前的思想启蒙运动,才显得格外必要不可或缺。 被奴役被禁锢的思想若是不能得到强力指引,根本不可能自己解放自己,在充满黑暗的死水一样的环境里,读书少见识少智慧有限的普通百姓,永远都无法自行觉醒! 黑夜从来不会自己退去,唯有初升的太阳光照四方,才能驱散大地上的沉重黑暗。 这场思想启蒙运动、思想革新战争,就是赵氏为天下晋人擎起的火热太阳,新法新制的推行,就是皇朝在为每一寸山河带来光明。 追根揭底,民众的思想认知是什么样,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 甘做权贵奴仆宁当富人牲口,还认为这就是世道法则生存规矩理所应当的人,只配生活在被压迫被剥削的黑暗世界里,穷尽一生受苦受累不得好死! 领悟到这些,对并不如何聪明智慧,但学习了几年新思想新学说的李虎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反抗军乃至是燕平百姓,在此情此景中,都能生出跟他一样的感悟。 这就是思想启蒙战争的成果! “殿下,只要赢下这场交锋,国人审判之制就不会被毁坏,哪怕是唐兴县这种偏僻之地,新思想新法的光芒,也能照进每个百姓心中吧?” 李虎迫切的问赵宁。 狄柬之之所以只敢在偏远州县,安排类似徐地主案的案子,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像燕平、晋阳这种核心之地,思想启蒙运动已经取得非凡成果,他的计谋在这些地方难以收获明显效果。 唐兴县是李虎的家乡,他自己因为身在中枢有天然便利,如今已是一个合格的新思想战士,但家乡因为偏远所以百姓的思想认知目前还不够。 若是这场国人审判徐地主的案子败了,朝廷之前在这里的一切有关新法新制的努力都极有可能白费! 如今太子殿下亲至唐兴县,勘破了狄柬之的布局与阴谋,及时挽救了这次的国人审判,让李虎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家乡的百姓能够真的解脱思想禁锢与奴役,成为有资格拥有美好新生活的人! 赵宁笑了笑,“这是当然。” “敢问殿下,卑职接下来该如何反击徐地主,反击狄柬之的阴谋布局?”李虎精神大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 他是合格的大晋战士,知道自己在为自己的光明未来、子孙的美好人生而奋战,故而斗志坚定无所畏惧。 赵宁看向门外,问扈红练:“左车儿的差事可曾办好了?” 扈红练在门外抱拳回应:“一刻时间之前,左车儿已经带人归来。” “让他把人带进来。” 随着赵宁一声吩咐,青衣负刀的左车儿带着一票人走到了门外。李虎不明所以,赵宁已是起身出门,他连忙跟上。 “殿下,该带回来的人,卑职都带回来了。”左车儿抱拳回令。 在他身后的人群中,虬髯汉子面如死灰,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方姓官员的妻子则是两眼迷茫,尚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屋檐下的赵宁指了指左车儿身后那些人,对渐渐有所明悟的李虎道: “这些都是人证,该有的物证在左车儿手里,待会儿他会给你,现在你有一刻时间向左车儿了解详情,之后就得立马回到县衙大堂,继续主持国人审判。” 李虎连忙躬身领命。 李虎跟左车儿等人交流时,赵宁背负双手走出回廊,这就打算离开县衙了,跟在他后面的扈红练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对付狄柬之?” 赵宁眉眼如剑声音冷冽,边走边道:“他想诛大晋的心,我便要他的命!” …… 一刻时间后,李虎回到县衙大堂,继续主持国人审判。 站在公案后的他环视众人一圈,面容肃穆嗓音低沉地道: “徐地主收买-官吏强占刘老实田产打伤刘老实之子的案子,本来已经有了结果,可刚刚状师跟查案人手紧急告诉我,案件有了新的人证物证! “诸位,这件案子,不是大伙儿想的那么简单,绝非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的案子,而是由皇朝反贼跟地方权贵勾结,意图抹黑新法新制,愚弄皇朝百姓,动摇我大晋国本的大阴谋!” 堂中站着的徐地主,原先一直装着一副饱受冤屈的不忿模样,想要给众人留下一个自己确实无罪的印象,方便日后翻案时增强说服力。 当他听完李虎这番话,顿时如遭雷击,眼中隐藏很深的讥讽与嘲弄,尽数被不可置信的惊诧所替代。 李虎对他们的最深图谋都已了如指掌,他如何能不心惊肉跳? 刘老实同样是瞠目结舌,惊慌不已。 不等徐地主与刘老实反应过来,李虎将赵宁给他讲述的案情真相,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了众人。 略有不同的是,李虎把查明案情的功劳归结到了状师跟调查人手上——这是赵宁的吩咐,目的是为了彰显国人的力量。 众人听罢李虎慷慨激昂、强压愤怒的陈述,无不深受震动,既为徐地主等人的心机与阴谋而惊悸,又为狄柬之这个罪臣反贼玩弄人心的手段而后怕。 刘老实见自己的底细被李虎扒了个精光,一下子吓得瘫软在地抖个不停。 他只是一介普通农夫,会牵扯到这件案子里,完全是被徐地主给的丰厚钱财给买通,东窗事发了自然恐惧害怕。 徐地主与方姓官员虽然也很惊骇,忍不住面面相觑,但他俩毕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见识阅历非是刘老实可比,心绪勉强稳得住,不至于立刻投降认输。 而且他俩自觉事情一直进行的很隐蔽,没有哪里出过可以让外人察觉的岔子与疏漏,虽然不清楚李虎到底是怎么猜到他们的真实谋划的,但一个区区反抗都头,一些状师与调查人员,还能对付得了狄柬之派来的修行者精锐? “李都头编得一手好故事,可这完全就是血口喷人,你刚刚说的那些东西,不过都是凭空捏造而已,可有什么证据?”方姓官员色厉内荏的大声反驳。 “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都头,难道国人审判都是这般随意捏造罪名的?那徐某还真是开了眼界!”徐地主咬着牙关死死盯着李虎。 “死到临头还敢大放阙词,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想要证据?某家这就给你们!” 李虎冷哼一声,一拍惊堂木,朝公堂外招呼:“带人证物证上堂!” 很快,在众人的齐齐瞩目下,左车儿带着人证与物证出现。 当徐地主看到那个,被狄柬之派来,住在他家宅院里保护他的元神境强者,被符文锁链五花大绑,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出现在公堂上时,如见天塌地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而让他直接坐倒在地,被绝望的海水淹没的,还是他家里一个管事的招供。 这个管事不是他的心腹,没资格参与这个案子,但这个管事跟他的心腹管家交情很好,在察觉到徐家近来的不正常后,灌醉了徐地主的心腹管家,探出了相应秘辛。 那位徐地主的心腹管家,也被左车儿带了过来。 徐地主在绝望中大骂这个反水的管事不忠不义吃里扒外,而这个管事并不反驳,根本不接徐地主的茬——难道他要告诉所有人,他其实是一品楼的修行者? 方姓官员在看到虬髯汉子与自己的妻子,以及已经落入左车儿手中的那封,他亲笔所写由虬髯汉子转交给妻子,让她们离开唐兴县的信时,颓然坐倒在地,失魂落魄再无言语。 至于刘老实,他在看到自己目光闪躲一脸自责懊恼的儿子,以及那包徐地主收买他的银子时,就已自觉的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李虎等人认罪,还说自己之所以参与这件事,完全是被徐地主逼的,身不由己。 章六六七 接应 嘭的一声巨响,好似惊雷落地,王府大院的砖石寸寸碎裂,地面跟着猛然一震,堂中正在议事的众人无不惊诧转头,或惊讶或茫然的看向院中。 此时,在云起的烟尘中央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甲胄上布满血污,点缀着刀砍斧凿的痕迹,飘飞的猩红披风有所损坏,看起来英姿飒爽又满身杀伐之气的将军。 很显然,这名犹如天神下凡的将军,是紧急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赶回,除了风尘仆仆之态,丈二陌刀上的血滴都还没有完全凝固。 “都出去!” 面无表情的悍将煞气腾腾地进门,冰冷无情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堂中所有人的脸上割了一圈。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堂中诸公多为穿紫服绯的高官显贵,或者手握大权或者深得淮南王倚重,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敢于直面本不该回来的将军的目光。 “暂且退下吧。” 主座上的淮南王杨延广收拾好心情与神情,装作四平八稳地摆了摆手,示意向他看过来的诸公遵从杨佳妮的意见。 众王府大员鱼贯而出,如一棵劲松般矗立在堂中的杨佳妮,既不解下兜鍪,也不放下符文陌刀,就那么杵着刀渊渟岳峙地站着,直视杨延广问了两个字: “为何?” 杨延广自知理亏,有些对不起杨佳妮,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作答。 但既然事情已经做了,不可挽回,那就没必要畏畏缩缩,况且杨佳妮擅离职守,从正值紧要关头的楚地战场突然赶回,置三军将士于不顾,还这般没有礼仪地质问他,让他多少有些愠怒,转念便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自古以来,远交近攻都是上兵伐交的良策,我杨氏想要逐鹿中原,完成问鼎天下的大业,眼下就不能不因势利导,立足实际决定谁是敌友。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是战争,为了最终的胜利就该无所不用其极!” 这番话并未让杨佳妮动容,她冷冷地道:“也包括跟异族联手屠戮我们的同胞?” “住口!” 杨延广被戳疼心口,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案,“你何以能用这种口吻跟老夫说话?难道修为到了王极境后期,心中便连孝道都没有了?!” 杨佳妮没再开口,只是呼吸沉重了不少,她那张一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也变得白了些。 两人争论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否该跟天元王庭结盟,共同对付赵氏。 自从狄柬之带着蒙哥的“善意”到了金陵,向杨延广献上远交近攻的策略,两人之间的争论便没有停止过。 杨延广从实际情况考虑,认为淮南军既不如河东军、凤翔军精锐,南方(淮河以南)的人丁又不如北方(淮河以北)多,且眼下金陵的王极境高手数量更比不上燕平与长安,杨氏在跟赵氏、魏氏的争锋中明显出于下风,那么为了增强自身实力,理应跟其它强大的“诸侯”结盟。 天元王庭虽然是异族,但利用一下总是可以的,如果将来杨氏一统了天下,那自然可以兴兵北伐草原,将其一举荡平。 杨佳妮反对与天元王庭结盟,理由再简单不过:那是刚刚侵略了中原皇朝,给中原百姓造成了深重灾难的敌国! 昨日之仇尚且未报,今日怎能与其把臂言欢,互通有无? 杨氏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厉兵秣马丰满羽翼征战四方即可,大业但凭马上取,何必与仇寇联手?难道没有天元王庭这个外援,杨氏就不能建立自己的霸业了? 事关民族大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杨佳妮没打算让步。 正因如此,她跟杨延广的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杨佳妮是杨氏第一高手,在国战期间军功卓著,威重四方,杨氏一族无人能比,于公于私杨延广都不可能跟她闹得不可开交,是以之前杨延广一直都是哄着她,没有告诉杨佳妮他已经通过狄柬之跟天元王庭暗中往来。 今春,杨氏兴兵数十万伐楚,意在吞并湖南(洞庭湖以南)大地,而后观望荆襄要塞。 此战是杨氏一统南方的关键之战,成则可以得陇望蜀,兵进荆襄,将南方大地经营得固若金汤。 姑且不说岭南的刘牧之,得了荆襄重镇,南方侧翼便再无忧虑,往后无论是谁,想要顺江而下直驱江南腹地都将只是幻想,正面再经营好淮河防线,中原的兵马便难以南下。 而一旦杨氏想要出兵中原,无论是从荆襄还是从淮河北上,都十分方便。 楚地杨氏志在必得,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彼处的节度使,杨佳妮这个时候擅自回归金陵,便可能给一直想要北上打开局面的刘牧之插手湖南战场的机会,令战局横生枝节,杨延广怎能不恼? 可杨佳妮也很愤怒。 杨延广明明已经“答应”她,不会跟天元王庭结盟,可她前脚刚带着大军出征,杨延广趁着她不在金陵了,后脚就派出狄柬之带着大批人手北上,跟蒙哥联手在河北河东作妖,她怎能不深感被背叛被戏弄? 白日她还在战场跟敌军殊死厮杀,日落前收兵回营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她如何能不怒火攻心,直接赶回金陵质问杨延广? 可杨延广不仅没有给她一个说法,还一副事情已经做了绝不可能朝令夕改的态度。 这就是一副生米煮成了熟饭,再也无所畏惧,她杨佳妮只能接受的嘴脸。 依照杨佳妮的脾气,没有当场掀桌子,拿陌刀把房子拆了,已经是格外克制。 “小妮子,这是大争之世,我们杨氏既然站在了棋盘上,就像是置身于逆水中的行舟,不进则退,别无它选。 “为了能让淮南这艘大船破浪向前,老夫必须竭尽所能,否则一旦杨氏大业败亡,你我都会沦为阶下之囚,届时杨氏举族覆灭,淮南军民都会死伤无数,那难道就是你想看到的?” 杨延广很了解杨佳妮的性子,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当下喟叹一声,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紧接着一番长篇大论,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杨延广总算让杨佳妮的煞气减轻了些,不再是随时可能失控动手的模样。 “让狄柬之带着大批高手潜入河北,跟赵氏的新法新制过不去,让蒙哥可以杀人扰民,这也算迫不得已?”杨佳妮怒火未消。 杨延广摇头叹息,一副万般愁苦的模样:“这些年来赵氏倒行逆施,让寒门地主、官员权贵难以生存,一批接着一批的地主大户、书香门第不断衣冠南渡到了淮南,让我们的实力水涨船高,这固然是喜事。 “但这些被罢官夺爵的官员,背井离乡的大族乡绅,无不对赵氏恨之入骨,没有一日不想杀回河北。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行动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不仅是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淮南的寒门权贵同样支持。 “因为他们也不想看到赵氏夺得天下,让他们失去人上人的地位,面对一个他们要跟泥腿子平起平坐的皇朝。 “在这个根本问题上,寒门仇视赵氏要远胜魏氏,毕竟魏氏做主的天下,大不了就是回到齐朝乾符初年——寒门虽然比不上世家,好歹也骑在平民头上。 “总之,麾众的意志就是人主的意志,老夫也不能违逆寒门整体的意见,只能支持帮助狄柬之,这就像宋治不可能真正抑制土地兼并。 “况且,赵氏本就是我们的对手,能削弱他们我们求之不得,这回狄柬之的差事要是办好了,行成了影响力,往后我们跟魏氏争中原、河北河东的时候,几乎就是必胜的局面!” 说到这,杨延广脸上有了笑容,发自肺腑的,对未来充满希翼与信心的笑容。 杨佳妮面现疲惫之色,眸光黯然了不少,也不知是站得累了听得累了还是心累了,不过她甲胄在身,没法席地而坐,屋中又没有高脚椅,只能是继续站着。 她声音复杂地轻悠悠地道:“大伙儿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些,狄柬之去了河北,能不能毁掉赵氏的新法新制我不知道,但他自己一定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杨延广怔了怔。 他认真道:“狄柬之的差事一直办得很顺利,如今已是称得上大功告成——哦,就是今日,他会发起全面进攻。赵氏之前一直没有察觉,仓促之间不可能应对得了!” 杨佳妮摇了摇头,神色笃定: “你们太小看赵氏小看赵宁了,他敢推行新法,做改天换地这样的大事,绝不会没有缜密布置。 “狄柬之虽然也是难得的贤才,但到了赵宁的地盘上,本身就已是送入虎口,还想兴风作浪,未免太过天真。” 杨延广轻笑一声:“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那赵宁做着倒行逆施的事,便是把自己置身于举世皆敌的境地,还能如何布置缜密?” 杨佳妮看着杨延广一动不动:“整个淮南,有人比我更聪明,比我更了解赵宁?” 杨延广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讨论。 绝对没有。 半响,杨延广目光闪烁:“事已至此,除却静候佳音,还能如何?” 说着,他忽然目光一凛:“你既然回来了,那就索性去一趟白洋淀,无论如何,狄柬之不能有事——他是难得的大才,日后还有大用!” 赵宁是王极境后期,杨佳妮也是王极境后期,不管赵宁能否破了狄柬之的局,有杨佳妮去接应,至少能把狄柬之带回来。 杨佳妮沉吟片刻,“我这就去。” 事不宜迟,杨佳妮转身就走。 “等等!” 杨延广站起身,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杨佳妮,稍作犹疑,目光不无严厉地道:“你这次过去,不会不顾大局吧?” 他担心的是,杨佳妮因为愤恨狄柬之跟蒙哥勾结,故意置对方于不利。 杨佳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道: “昔日,我杨氏也是将门世家,族人子弟带着平民战士与天元大军厮杀,每战争先每阵领头,冲锋陷阵不落人后,杀过很多异族仇寇,也死过不少血性儿郎,现如今……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只怕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现如今,我杨氏会跟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敌站在同一阵营!” 话音方落,她脚后跟下的地板骤然崩裂,人已如流星般拔地而起,冲入蓝天白云中。 杨延广紧步跟到门口,向杨佳妮的背影大喊:“可现如今我杨氏已不是将门世家,而是一方诸侯,要逐鹿天下的诸侯!” 杨佳妮的背影消失在了广袤苍穹下,没有人回应他。 章六六八 勇士(上) 从唐兴县出来,赵宁碰上了张仁杰的队伍,后者正打算进城。 皇朝行新法立新制,朝廷不能不派重臣要员巡查州县,一方面是监督地方新法新制的推行,另一方面也会帮助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 说起巡查州县这件事,张仁杰并不陌生,乾符末年,河北反抗军兴起,宋治为了挽救齐朝的名声,就派遣过他跟狄柬之巡视州县吏治,清查贪官污吏。 今时不同彼时。 之前宋治派张仁杰、狄柬之出来的根本目的,是给已经腐朽溃烂的齐朝吏治盖上一层裹尸布,本质上仍是为了维护齐朝权贵统治阶层的整体利益。 而如今,大晋要的是百姓的觉醒与崛起,是要每一个平民都站起来翻身做主人,是天下的真正公平与正义。 张仁杰的队伍是正经的朝廷巡查队伍,有严格的行进路线和需要完成的任务,相比较而言,赵宁这个太子的行程就比较随意。 没有任何人能对他指三道四,他自己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什么时候回京就什么时候回京,仗着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他甚至能不断往返京师与州县。 “我打算去白洋淀转一转,张公可有兴趣同往?” 张仁杰过来见过礼后,赵宁状似随意地问。 “昔年国战时,白洋淀是义军浴血奋战之所,张某早就想去凭吊英灵,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能够跟殿下一同前往,张某求之不得。” 张仁杰很是洒然地回答,颇有些兴致勃勃,半点儿也不在乎临时多加一个行程。赵宁没有自称孤王,这是要跟他平等相处的表现,他自然也不会自称下官。 赵宁笑着道:“张公乃智慧高远之人,怕是知道此去白洋淀,有机会见到自己昔日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吧?” 若是旁人听到赵宁这句打趣,少不得会心惊肉跳,跟李虎一样以为赵宁在内涵、警告他,张仁杰却没有这样觉得,同样露出笑容: “殿下明鉴,张某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几年过去,张某也想问问狄柬之,他在淮南的日子过得如何。 “是不是真的大富大贵了,被猪油蒙了心,认不清自己是谁,才敢回河北兴风作浪,不知死活的跟天下百姓为敌,连羞耻心都全丢了,与异族仇寇沆瀣一气。”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自认为做得隐蔽,其实早就被赵宁的人探知,还借此布下了一网打尽的反击之法。 既然赵宁知道狄柬之的谋划,知会张仁杰这个巡查使一声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故而眼下张仁杰很清楚狄柬之就在河北。 “那你待会儿可得好生问问。”张仁杰的反应在赵宁意料之中。 皇朝要员每一个人的底细,赵氏都一清二楚,张仁杰的品格性情如何,赵宁十分了解,正因为极度信任张仁杰,赵宁才不会对他阴阳怪气,借此试探什么。 “只不过,如今的狄柬之,怕是不会给你你想要的回答。”赵宁很有先见之明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为人一向洒脱的张仁杰,刹那间神色黯然,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在官道上踩尘而行,步履如风,道旁新发的翠绿杨柳枝条,在仲春的清风中摇曳飘舞,如同被一把把剪刀梳理过,根根分明。 张仁杰喟然一叹,眉宇间不无神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人间数十年,说长不长,却总有许多物是人非令人痛惋,而有的时候景物都变了,让重情念旧的人连借景凭吊都不能,只得在追忆中怅然若失。 张仁杰声音暗沉地道:“乾符末年,我与狄柬之巡查河北州县,眼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声色犬马百姓受苦受难,皆是悲愤难当。 “时局糜烂,非个人所能改变,于是我俩愤而投身反抗军,心里想的,是借天下万民的力量,打破旧世道的黑暗,建立一个世道清明的皇朝。 “没想到的是,我俩虽然在彼时道路相同,心中的志向却有根本差异,后来深思才明白,他看到的,是齐朝有那样的时局,必定不能长久。 “而他想要的,一直是史书上的太平盛世、由权贵主导的繁花似锦,他怜悯受苦百姓,想要后者安居乐业,却不能容忍让百姓分走自身的富贵......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同行过的人注定要分道扬镳,哪怕是曾经并肩浴血的将士,有一天都会在沙场兵戎相见......沧海桑田至此,如之奈何? “世间纷纷扰扰,没有更甚于人心繁杂者的了。” 张仁杰感触深沉,每字每句都发自肺腑。 赵宁望着两旁栽着杨柳的笔直官道,视线落在官道拐弯的尽头——那一片灰白的天际下,面容平静地道: “这便是人间 “——旧的人间。 “正因如此,大晋才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又前行一段距离,白洋淀的芦苇荡遥遥在望,无意在些许感伤中多作沉浸的赵宁转移了话题:“张公此行,已是经过了不少州县,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见闻?” 他想尽可能多的了解大晋天下的各种情况。 张仁杰本是洒脱之人,因为内心重情,难免时有感触,却也不会过多沉迷,当下收敛思绪,略作思量: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张某此行见闻的确不少,但都是老生常谈司空见惯的,值得一说的寥寥无几......易州倒是有件事很典型。” 踩着芦苇尖顶滑掠向前,负手而行的赵宁无可无不可地道:“说来听听。” 张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绪,回忆着道:“云天商行的一个小管事,带着下属女子参与宴请商户的酒宴时,与商户合力将其灌醉,之后不仅将其送给商户猥亵,自己更是一晚四次出入女子房间,对其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兽行!” 听到这里,赵宁皱起眉头。 他没有冒然插话,想看看在思想革新战争进行几年后的今日,此事后续会如何发展。 张仁杰继续道:“事后,女子向云天商行的各级管事反应此事,请求主持公道,却被商行各级管事无视。 “无奈之下,她只得书写了文书在商行内部散发,扩大此事的影响力,但商行伙计俱都冷漠异常,莫说无人帮他,连给个积极回应的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被商行的护卫驱赶。” 赵宁脸色阴沉,眸中冒出杀气。 大晋的天下,竟然还有这种事? 但他依然没有插话,强忍着怒火。 张仁杰接着道:“时隔近半月后,女子依然没有得到公正对待,她只能强忍屈辱,转而在市井中传播自己的遭遇,终于,此事在易州城传开,民怨沸腾。 “事情闹大,云天商行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大管事这才公事公办的表明了态度,说什么自己很震惊很羞愤,还辞退了几个涉事管事,想要平息民愤。 “捕快也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带走那个小管事。” 赵宁气机震荡,深吸一口气,方才平复下即将爆发的真气。 若不是事情流传开来,引得民怨沸腾,女子的尊严与合法权利,岂不是只能被践踏? 张仁杰停顿片刻,面色复杂:“事情到这并不是结束,最诡异的后续来了。 “云天商行在内部弄了个伙计联盟,他们挑在凌晨的时候向外界发声,呼吁商行成立反侵犯制度,保护伙计,还要把女子受到的创伤定义为工伤,由商行主持鉴定后给予赔偿。 “与此同时,云天商行跟他们的商户,百般狡辩此案中的各种细节,总之就是表明自己没有错,不是自己的责任,还跟易州府频繁往来,想要压下此事。 “在下官抵达易州时,他们已经打算从根子上扭转此案——判定女子并没有遭受实质侵犯。” 赵宁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无边无际的水泊芦苇中,面色铁青地问:“你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他很愤怒。 出离的愤怒。 他没想到的是,思想革新战争已经进行这么久,毗邻京畿的易州还会发生这种事,这简直是在打大晋的脸。 他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张仁杰站在赵宁侧后,语速飞快道:“此案之所以典型,是因为其中有许多值得推敲的细节,而魔鬼藏在细节中,不细数这些细节,就不能诛尽那些魔鬼。 “其一,云天商行的各级管事,对女子的求助置若罔闻,连查都不查,这说明他们不是不相信发生了此事,而是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 “一个这般藏污纳垢,无视伙计的尊严与公正,不把伙计当人,明目张胆违背大晋律法的商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其二,云天商行的伙计们,基本没有理会女子的求助,冷漠到了极点。伙计们可能不想不敢惹事,但连个积极回应都没有,可见其人性丧失、麻木不仁。 “易州的思想革新战争进行得并无问题,易州百姓群起声援女子就是明证,但却没有改变云天商行伙计们的思想认知,可见云天商行的内部压迫力之大。 “其三,女子一直寻求在商行内部与民间解决问题,没有揪住官府不放,可见女子在官府碰了壁,或者在她心中,官府早就不值得信任,解决不了她的疑难。 “由此可见,云天商行与易州官府来往极深,而云天商行本就是易州最大的商行,有这个影响力并不值得奇怪——易州官府已是病入膏肓。 章六六九 勇士(下) “其四,事发后,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大肆宣扬自己处置了几个管事,还弄了个伙计联盟要建立什么反侵犯制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的人触犯了大晋律法,是在犯罪,官府本该入驻商行进行彻查,他们却想把事情大事化小,弄什么商行内部制度! “难道没有他们的所谓反侵犯制度,我皇朝官府大晋朝廷,连大晋子民的律法尊严与基本权利都保障不了了,连犯罪行为都不能妥当有效的处置了? “若是我大晋皇朝能够保护子民的尊严与权利,遇到这种事能够雷霆出面解决,还需要那什么反侵犯制度吗? “若是我大晋皇朝保护百姓的基本权利,确保律法得到遵守,还需要区区一个商行建立内部制度来支撑,这算什么? “这只能说明我大晋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根本没有得到贯彻执行! “有了这次的反侵犯制度,往后,他们商行是不是还要建立反杀人制度?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要建立一部内部律法? “云天商行这种行为,是在打我大晋皇朝的脸,是在侮辱我大晋律法的威严,是在向天下人宣告,我大晋官府尸位素餐一无是处! “他们将违法犯罪扭曲成商行内部问题,将犯罪行为异化成职务行为,将商行规矩与大晋律法等同,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建立国中之国!” 张仁杰呼吸急促,脸红脖子根,以至于话说到后面,语调情绪都有些失控。 赵宁自觉受到了莫大侮辱,他何尝不是? 张仁杰缓了口气,勉力稳住心境:“无论是思想革新战争,还是新法新制,在云天商行面前都遭到了铜墙铁壁,竟然没能影响进去,可见云天商行之恶毒。 “其五,在此案的整个过程中,易州官府缺位缺得厉害,事发后既没有迅速查明案情,给易州百姓一个说法,任由两个商行在那上蹿下跳,致使我大晋吏治饱受质疑,国家威严受到折损,也不曾保护受害女子,帮助女子维护自身权益...... “当然,案子没查清之前,女子并不是没有信口雌黄的可能。 “但官府的行动力未免太差。 “其六......” 张仁杰将问题说完之后,这才提及自己的处置之法:“下官到了易州后,先是联络刚刚成立的易州国人联合会,找到受害女子,了解相关情况,而后在易州百姓的声援下,经由国人联合会,提起了对云天商行的国人审判。 “国人联合会用了三天查明了此案,并对此案做出了判决。 “其一,依照大晋新法保护伙计的条例,以及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的在此案中的作为,将云天商行的东家、大管事以及一应涉案人员定罪,悉数投入大牢,定罪从半年到十五年不等,给予了受害女子应有的赔偿。 “其二,经由国人联合会查封云天商行与商户商行,由他们联合下官留下的人手,进行后续的商行内部问题清查、整肃,为过往受害者主持公道,为之前犯罪者定罪。 “其三,下官联手国人联合会,在易州百姓的参与下,发起对易州官府的国人审判,清查此案中的官商勾结行为。 “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在下官离开之前,易州刺史等近十名涉案官员,已被国人联合会判刑投入大牢,刑期从一年到二十年不等。 “后续,国人联合会还会追查易州府官吏的其它渎职犯罪行为。 “其四,由下官留下的人手与国人联合会一道,将两个商行的伙计与易州府的官吏集中起来,进行新思想与新法的学习,并根据效果决定学习期限。 “其五......” 一口气将易州案的处置结果说完,张仁杰长长松了口气,满腔的愤懑阴郁一扫而空。 赵宁的反应跟张仁杰相差无几,刚刚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扫走之后,觉得白洋淀都宽广明亮了不少。 如今的天下已经不是旧朝的天下,这件案子能够得到公正判决,让有罪者受到惩罚,令受害者的尊严与公平得到保护,足慰人心。 半响,赵宁再度迈步前行,有感而发:“如今看来,新法与新制的推行,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时之功,这场革新战争要一直持续下去。” 张仁杰点头赞同,“殿下,下官走了这一趟,最大的感悟便是,要想真的保障百姓的尊严与权利,让天下有真正的公平正义,新法与国人联合会缺一不可。 “新法是一纸书文,条例立得再好,若是得不到严格贯彻执行,也不过是一纸空文,而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有法子对付它,这时候就需要国人联合会出面。” 赵宁微微颔首:“国人联合会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单独成为依凭,有钱有势的人能够贿赂官府,又何惧多收买一个国人联合会? “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国人联合会,而是权力的制衡,是平民百姓的觉醒与崛起。 “只有天下百姓都像那个受害女子一样,遇到侵害时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是敢于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尊严奋起反抗,这个世界才能不被黑暗笼罩; “只有黎民苍生都嫉恶如仇,在面对他人遭受的压迫剥削时不冷漠旁观,而是愿意积极对抗丑恶罪孽,我大晋皇朝才能没有肮脏龌龊的容身之地。” 张仁杰抱拳受教。 临了,他由衷感慨:“那个女子的确是勇士。新法新制之下,若是人人都能成为勇士,那便是最大的成功。” 赵宁点头认同。 春日明媚的阳光洒落肩头,他那双映着蓝天水域的眸子一片明亮,凝视着生机勃勃的广袤白洋淀,赵宁充满希望地道:“若得如此,人间必然属于光明。” ...... 白洋淀水寨。 狄柬之跟蒙哥在轩室中对弈,两人皆是神色平和举止雅致,仿佛拿在手里的不是棋子而是画笔,正在聚精会神的塑造一件顶级艺术品。 琴棋书画是士大夫雅趣,狄柬之深谙此道,已有数十年功力。 蒙哥一介草原胡蛮,性子粗野跳脱,对待中原文化也不像萧燕那样真心沉浸,对弈不过是照葫芦画瓢附庸风雅罢了,很快就被狄柬之逼到绝境,只能投子认输。 “狄大人布局的功夫果然高深,小王拍马难及,咱们就算是再下一百盘,但凡是狄大人不放水,小王定然是一局都赢不了。” 蒙哥心悦臣服地感慨一句,说着抓起腿旁的酒囊仰头大饮一口,以此消解自己故意表现出来,实则并不存在的烦闷。 狄柬之抚须微笑,气度高远儒雅平和:“论棋艺,狄某的确有些道行,哪怕是在金陵,也没几个人是对手,几局胜负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所谓术业有专攻,若咱们比拼的是骑射技艺,那必然是殿下棋高一着,狄某也会如殿下方才所言,拍马难及。” 蒙哥这几天对他很是恭敬,言谈中多有恭维奉承,狄柬之被伺候得颇为舒坦。 他认为这是自己出众的汉家风仪、饱学的汉家学识折服了对方,引起了对方这个粗野蛮子对中原文化的真心敬佩,可谓是很难能可贵的教化之功。 所以他渐渐地就放下了架子,言谈中不吝笑容与赞赏。 不仅如此,狄柬之甚至暗暗想过,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若是塞外胡人都像蒙哥一样能够被教化,让他们仰慕中原皇朝,那么皇朝将再无外患。 狄柬之愿意为此努力,再多艰辛也不惧。 他有这个想法很合理,毕竟儒家讲究的就是王道教化,只要自家文教兴盛,让异族心神向往顶礼膜拜,那么四境外邦都能不战而平。 “狄大人,唐兴县的案子该有结果了,你的人也该回报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蒙哥转头看向门外。 狄柬之动作闲适的端起茶碗,意态从容的品茗,不以为意地道:“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才哪儿到哪儿? “殿下无需着急,唐兴县也好,河北河东的棋局也罢,都是离弦之箭,会在今日达成预期目的,不会有什么意外。” 狄柬之优哉游哉的品茗时,蒙哥忽然脸色一变,提起酒囊就往屋后面走:“小王突感内急,失礼了,去去就回。” 话还没说完,蒙哥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 端着茶碗的狄柬之愣了愣。 对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哪里像是内急,火烧屁股了还差不多,狄柬之想不明白对方这是唱哪出,只是本能地觉得奇怪: 去茅房还要拧着酒囊? 真不愧是塞外胡蛮。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狄柬之觉得自己对蒙哥的教化,好似并没有那么成功。 下一刻,狄柬之便没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对蒙哥的感官只剩下了一个:无耻狗贼! 他明白了蒙哥为何会果断抛下他,突然尿遁。 敌人来了。 来的还是高手,一个仅仅是靠近,就能让感应到气机的蒙哥扭头就逃的高手。 狄柬之怎么都没想到,堂堂大晋太子,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赵宁跟张仁杰从门外施施然迈步而来时,狄柬之瞳孔猛缩,浑身一僵,手腕不自觉的一颤,茶碗打翻在地,茶水溅了半身。 什么静气,什么不动声色,在他看到赵宁的那一刻,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章六七零 十五年 绿意盎然的山川大地在脚下飞快向后退去,蒙哥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蓝天白云的尽头没有人影追来,也无修为气机迫近,他暗暗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后怕,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刚刚在白洋淀水寨的轩室中,他察觉到有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气机向水寨急速逼近,第一时间便知那必然是赵宁到了,这才有二话不说抓起酒囊就尿遁的举动。 时至今日,蒙哥已经成功突破瓶颈,达到了王极境后期的境界,按理说就算碰到赵宁也可正面一战,哪怕没有胜机也不必像惊弓之鸟。 可他毕竟是新成就的王极境后期,而赵宁在这个境界浸淫日久,两者的积累不可同日而语。 ——若不是国战期间两度受了重伤,恢复耗去了许多时光,赵宁何至于事到如今都没能一只脚踏进天人境的门槛? 况且赵氏掠空步诡异莫测,赵宁战力非凡不可等闲视之,当初在燕平跟宋治、察拉罕联手都没能拿下赵宁后,蒙哥心理就有了浓厚阴影。 若无十二成把握,他根本就不想跟赵宁照面,就更莫说交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里是河北,乃赵氏的地盘,赵宁这个大晋太子既已现身,谁知道四面八方有多少大晋高手存在? 行动稍微慢些,就有可能落入包围网,到时候想要突围都难,蒙哥可不想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见识到广阔天地,转眼就被赵宁摘掉脑袋。 总之,蒙哥在进入河北之前就已打定主意,一旦发现赵宁的气机,便要当机立断马上远遁千里,绝不能给对方围杀自己的机会。 只是他这一走,就把狄柬之这个盟友晾在了万分危险之境,等于是坐视对方成为赵宁砧板上的鱼肉。 蒙哥自然不至于担忧牵挂狄柬之,对方是死是活他毫不在乎,他现在痛苦的是,这场暗中联合、指使河北河东地主大族扰乱大晋的计划,沦为了泡影。 自从燕平发生平民百姓反抗权贵压迫剥削的战争,赵氏宣布支持平民以来,蒙哥就一直在为利用这次机会给大晋制造混乱,动摇大晋根基而奔走。 数年之间,他先是说服了狄柬之,又跟杨延广取得联络,期间不断派遣强者潜入河北河东,为这回的大战做准备,可谓是殚精竭虑。 孰料,战争刚刚发动,赵宁就找上了门来。 蒙哥不知道赵宁是怎么察觉他们的计划布局的,但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行动一定已经败露了——赵宁连他们藏在白洋淀都知道! 蒙哥自认为这回的行动很是缜密,他的人没有在大晋露出行迹,所以出问题的一定是狄柬之的人。 “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可恨,可恨! “狄柬之这个饭桶,平日里一副慢慢腾腾的高人风范模样,还以为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不曾想做起事来竟然漏洞百出而自己还毫无察觉,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蒙哥牙关都要咬碎。 大批高手强者费尽心思的潜入、隐藏,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没想到大战还未打响就已满盘皆输,败得迅雷不及掩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连他自己都只能仓惶而退。 之前他有多信心满满,现在就有多狼狈不堪。 到了这一刻,蒙哥感觉自己在赵宁面前就像个跳梁小丑,上窜下跳自以为很是了不起,结果只是闹了个笑话而已。 念及于此,蒙哥胸口隐隐作痛。 他忽然明白过来,当初在得知赵氏自陷风波的时候,萧燕为何对天元王庭横插大晋内斗一脚表示得兴致缺缺。 事到如今,蒙哥不得不感慨一句,还是萧燕有先见之明。 转过头,最后回望了一眼河北大地,蒙哥神色萧索地长吐一口气:“罢了,往后再不来南朝折腾了。” 与其每每付出诸多努力与心血后铩羽而归,浪费力气止增笑耳,还不如就像萧燕说得那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老老实实强大自身,等到兵强马壮之后平推过来。 一切在战场上见分晓,一箭一刀拼出来的胜利最为稳妥。 ...... 天元王庭。 高台之上,一身戎装的萧燕在大燾下迎风而立,如一只睥睨四方的鹰隼,高台之下,千军万马成群结阵往来飞驰,好似江河奔腾大海翻浪。 这是萧燕在替天元可汗点兵。 草原上部族繁多,近百年来一直是契丹、女真、达旦三足鼎立,各自实力相差不大,天元部族崛起后,三足鼎立遂成四分草原之局。 乾符年间,天元王庭先后控制契丹、女真两部,完成了事实上的吞并,国战爆发伊始,又将达旦部收入囊中,真正成为了草原之主。 作为部族心脏之地,王庭周围一直都是天元部族嫡系勇士驻扎之地,契丹、女真的战士根本没有大规模接近王庭的资格。 然而现在,高台前的三万控弦之士,却不属于天元部族。 “昔日国战,王庭挥师数十万分三路南下,凭借强悍的战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破掉南朝边关,席卷河西、河北之地。 “彼时,我笃信惯于征战的草原战士悍勇绝伦,战力非是承平百年的南朝将士可比,莫说王庭本部精锐,契丹、女真的勇士便足以横扫大江南北。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南朝的常规军队或许会腐朽堕落,但只要南朝还有血性儿郎,他们很快就能在战火中磨砺出一支强军来。 “草原部族军的军纪过于松散,善于剽掠却不耐苦战,悍勇有余而凝聚力不足,越是往后,就越是难以战胜他们。 “王庭若想二次南征功成,就必须整肃草原大军军纪,严格训练,一方面扩大王庭精锐大军的规模,一方面提升各部族军的战力。” 萧燕这话是跟她身旁的部落酋长说的。 眼前这三万悍勇之士,便出自这个大部族,他们如今聚集在王庭,正是在接受王庭的集中整训。 其中很少一部分精锐会被挑选出来留在王庭,充入王庭大军,大部分则在回归部族后,要年年按照现在接受的训练之法,在放牧之余不断操练。 对部落酋长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所以萧燕才把道理讲得这般清楚。 不过眼下,站在她身旁的部落酋长,明显对王庭的新型强军之法很认同,倒是站在后面的那一些,还没有将部族勇士集中起来带到王庭的酋长,心思各异。 “小叶部谨遵大汗与公主之令,只要能提升大军战力,助我们来日攻下南朝,小叶部的精悍勇士任由公主挑选,这是小叶部的荣幸。” 站在萧燕身旁的小叶部酋长,抚胸行礼,举止谦恭。 这位衣着华贵、气质内敛的小叶部酋长算得上年轻,干净柔和的面容称得上好看,但站在风华绝代的萧燕面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多漂亮。 小叶部酋长,苏叶青。 自乾符七年来到草原,成为小叶部酋长已经十五个年头的苏叶青! 眼见苏叶青将象征自己兵权的佩刀,高举起来献给萧燕,诸位酋长无不神色黯然。连小叶部这样的大部族,都无条件遵从了萧燕的领命,他们能选择的余地已是不多。 很快,这些酋长接连表示了自己服从的态度。 夜晚,苏叶青在萧燕的帐篷里,接受对方对她的宴请。 “集权免不得耗费时日,有很多繁杂之处,不过事情做成之后,王庭亦会多出一批显要官职,你这次回去之后,安排好部族之事,早些来王庭为我分忧。” 萧燕举杯的时候,眉眼含笑地对苏叶青说道。 小叶部的勇士抵达王庭整训是去年秋后的事,如今集训完成,苏叶青马上就要带着勇士回小叶部,今日这场宴席,算是萧燕私下为苏叶青送行。 白天在点将台上的一幕,是萧燕跟苏叶青唱给其它酋长看的一出戏;而挑选各个部落的勇士充入王庭大军,是王庭集中兵权的一部分。 集中兵权又是王庭集权的一部分。 天元可汗说是草原之主,实则不过是部落联盟的盟主,各个部族依然掌握在他们的酋长手中,萧燕白天没对各个酋长说的是,天元可汗反思国战失败原因的最核心结论,是南朝集权制度的强大。 天元可汗的原话是,如今天元王庭的体制连实行分封制的周朝都不如,又怎么战胜内部大一统且基本完成了中央集权的齐朝? 所以天元王庭要集权,要将天元部族打造成一个皇朝、一个帝国! “公主放心,仆下会尽早返回王庭。”苏叶青与萧燕一起饮下了杯中之酒。 从国战时开始,萧燕就分外赏识苏叶青,如今更是有意将其引为左膀右臂。 两人的宴席还未结束,帐篷中冲进来了一个人。 蒙哥。 见到蒙哥,苏叶青一脸诧异,而萧燕只是眼帘稍沉。 “看你这副样子,事情应该是败露了?”萧燕早有预料般地问。 “完了,全完了!赵宁那混账,竟然连我跟狄柬之身在白洋淀都知道!”蒙哥抄起萧燕食案上的酒壶,仰头咕咕灌了个干净,这才愤恨难平地一屁股坐下。 萧燕目光一凛。 蒙哥会败她不奇怪,但赵宁能准确找到白洋淀去,这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端起酒杯,萧燕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眼角余光毫无痕迹瞥了苏叶青一眼。 蒙哥跟狄柬之在白洋淀碰头的事,知道的人很少,而这几个月一直身在王庭,还基本不离萧燕左右,并且可以与闻机密的苏叶青,就是其中之一。 在萧燕的视野中,震惊、疑惑的苏叶青并无异常之处。  章六七一 尸骨无存 狄柬之在看到赵宁的那一刻,便将“每逢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两句自己刚刚教训过蒙哥的话,一下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下意识就要紧跟蒙哥的步伐,施展修为夺路而逃,但腰身刚刚直起,屁股还未离开坐垫,便又强行停了下来,这让他看起来只是抖动了一下。 狄柬之很清楚,以他的修为境界根本无法从赵宁手中脱身,贸然行动不过是会让他看起来犹如惶恐的丧家之犬,士大夫的体面在顷刻间必是荡然无存。 心头绝望如陷深渊,四肢冰冷如坠冰窟的狄柬之,以莫大意志抑制住身体的颤抖,鼓起勇气看向施施然迈步进门,如入无人之境的赵宁。 他直视着赵宁。 哪怕这会让他死得更快。 若是到了这一刻,他连直视赵宁的勇气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配成为赵宁的对手——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至少他不允许自己丢掉这最后的尊严。 赵宁看都没看狄柬之,径直从他身前走过,来到轩室背北朝南的主座前,一撩衣袍,稳稳坐了下来,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好似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跟着赵宁进门的张仁杰站到狄柬之对面,看了脸上阵青阵白的昔日好友一眼,几度欲言又止,神色颇为复杂,目光不无纠结,心中诸多感慨。 不得不说,这件轩室的位置不错,地势相对较高,从赵宁所在的方位望去,大半个水寨尽纳眼底,广阔而寂寥的芦苇荡蔓延向外,一直连着无垠的天际。 “国战拢共五年,而河北义军在强敌环伺的敌军控制地带,于外无任何朝廷支援、内部缺衣少粮的情况下,硬是浴血奋战了四年有余。 “活动于白洋淀、狐狸淀的义军,号为报国军,统领曹云烨,凡四年间,先后共有将士一万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平常维持四千余人的规模,陆续战死将士七千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半数尸沉白洋淀、狐狸淀。 “狄柬之,你此番前来,可曾祭奠过这些大多不曾活过而立之年,为了抵御异族入侵保护同胞兄弟,而前赴后继血染湖淀的民族英雄? “当你跟他们切齿痛恨的仇敌,在他们昔日流血牺牲的地方把酒言欢对弈谈笑,阴谋谋害我中原皇朝子民的这段时间,可曾于夜半听见过他们的怒吼? “你是饱学之士,学富五车,你来跟孤形容形容,他们的怒吼是什么样的?” 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宁一直看着门外的水寨、湖淀,目光悠远神容肃穆。 他好似在蓝天白云下看到了一艘艘穿梭如箭的小舟,在一排排肌肉虬结的汉子的奋力划桨下,义无反顾向前方杀来的无边无际的北胡战舰冲去。 一片片光着膀子叼着苇杆的儿郎,一手持锤一手握锥潜入了水底;一群群从水下浮出来的锐士,嘴里叼着刀子双手攀上北胡的船只。 一个个勇士抱着敌人从战船小舟上砸落水中,一团团鲜血从水下翻起染红了水面,拼杀的身影如鬼似魔,喊杀的声音震天动地...... 横飞的箭矢密集如蝗虫,闪亮明灭的真气绚烂如烟火...... 话说到最后,赵宁转过头,深邃低沉的双眸里射出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狄柬之身上,犀利如电,好似可以穿透血肉脏腑,直接击中人的灵魂。 狄柬之面颊抽动五官扭曲,额头汗如雨下,整张脸像是打翻的染缸,刚刚勉力压制住的双手,在赵宁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再度失控,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看得出来,他很痛苦。 他的内心亦有煎熬。 但他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却表明了他为何能战胜这些痛苦和煎熬,到河北来勾结异族谋害同胞: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百邪不侵,自然也不会夜半听到什么怒吼。 “至于北胡天元,等到淮南王一统南北,成为天下之主,必会举兵北伐,灭了天元部族,为曾经战死的将士报仇雪恨,狄某虽然不才,亦会甘为马前卒!” 赵宁嗤地一笑,眼中尽是轻蔑之意。 浩然之气?连烈士英灵都不敬畏的人,也配谈浩然之气? 至于日后平灭北胡......昔日齐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之际,宋治也曾有过类似想法——等到平灭了世家,完成了中央集权,腾出手来,自然会好生整顿吏治,还世道清平,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天真,愚昧,自欺欺人。 听罢狄柬之这番话,明白对方在来白洋淀后,并未祭奠昔日战死于此的民族英雄们,赵宁再无跟狄柬之对话的兴致。 在他眼中,狄柬之已然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再不是当年那个在郓州跟他并肩作战,为战事耗尽心血的忠义之士,不值得他再浪费口舌。 若是张仁杰没有话说,他会立马摘到对方的脑袋。 张仁杰有话说。 他怒视狄柬之:“你跟蒙哥勾结,在河北河东布下一个个会扰乱地方,让大地重起刀兵、令同胞互相攻杀的诛心之局,难道也有什么正经理由? “狄柬之,你也曾忠肝义胆,如今为何敢于这般倒行逆施?!” 张仁杰情绪激烈。 他本以为他的质问会让狄柬之羞愧。 但狄柬之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瞪回张仁杰,低吼着道:“倒行逆施的不是狄某,而是大晋朝廷! “当今之世,寒门已然崛起,世间绝大部分财富、官职都掌握在我们手中,这天下就是属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 “大晋只要好好倚重我们,区区魏氏、杨氏反手可平,再造盛世流芳青史亦是轻而易举,为何定要不知所谓,一意孤行向寒门开战? “既然大晋朝廷开启了这场战争,让天下重新陷入混乱,那么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就得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他通红的双眸盯向赵宁,面目狰狞地咆哮道: “陷天下于大乱者,置黎民于水火者,令苍生不得不涂炭者,不是我狄柬之,赵氏才是罪魁祸首!太子殿下难道果真不知?!” 赵宁没有回答。 他不必回答。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哪怕他真的错了。 时间诸多艰难,从没有比让人从内心认为自己错了更难的。 所以赵宁懒得回答。 回答就是争论,而争论毫无异议。 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那么拼个死活就是了。 赵宁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取走狄柬之的性命。 水寨有不少护卫狄柬之的修行者,可他们没至今都有一个现身,这不是他们不把赵宁当作敌人,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命丧扈红练、方墨渊等人手下。 赵宁站起身。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张仁杰抢先出招了。 “昔日你我情同手足,今日就由我送你上路!”张仁杰吼出这句话的时候,通红的面容饱含愤怒,但眼中却有热泪夺眶而出。 愤怒是为天下苍生,热泪是为曾经情义。 张仁杰的腰刀符文刺眼,刀芒炽烈如焰,这一刀虽然没有开山断河之象,但却是他全力施为,只要斩中狄柬之,保证能叫对方脑浆迸裂。 有人说,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美人。于今观之,这话未免狭隘。天下除了苍生和美人,还有很多值得男儿落泪的对象。 刀芒将狄柬之惊惧、不甘的面容映照得一片惨白,他死死盯着头顶落下的匹练,瞪大的双眸中充满悲愤与不服。 轰的一声。 刀芒落下,却没有斩中狄柬之。 斜刺里飞来一道利箭般的真气,强悍异常,轻而易举就将张仁杰的腰刀击碎! 腰刀破碎,张仁杰身体侧转,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 就算这道真气突兀出现,但能让赵宁都来不及阻拦,可见对方修行者之高。 事实上,赵宁已经分辨出,那是有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出手! 也唯有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才能让轩室外的扈红练无法拦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越过他们,直接干涉轩室中的战斗。 普天之下,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屈指可数。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本已陷入绝望深渊,打算带着不甘与不服死去的狄柬之,陡然间眼前一亮,眼中猛地燃起希望之火,求生的本能一下子被激发。 他很清楚,只要是那位来了,他就不是必须死。 狄柬之当机立断,行动不可谓不迅捷,施展身法向侧旁蹿出,就要撞破窗户掠出,跟来救他的人汇合! 赵宁眸光骤冷。 在离开唐兴县的时候他就说过,狄柬之敢诛他的心,他就会要对方的命。 事到临头,岂能让对方逃掉? 于是他抬起张开五指的手,对着破窗的狄柬之猛地一抓,霎时间五指并拢,握成了拳头。 半路杀出的王极境后期高手,发出阻拦张仁杰的第一击时,赵宁或许来不及反应,但在对方的第二击到来之前,他若是还不能释放出自己的杀招,那还算什么在王极境后期浸淫日久的绝顶高手? 嘭! 在赵宁五指并拢的时候,正在破窗途中的狄柬之,就像是一只被千斤大锤砸中的西瓜,陡然间爆裂开来,衣衫血肉脏腑骨骼全都化作齑粉,在窗口变作一团鲜红的血雾! 纷飞的血肉碎末重重打在窗户、墙壁、地板上,顷刻间制造出无数细微的凹坑。 自这一刻起,世上再无狄柬之此人! 章六七二 共勉 如果是两年前,在燕平百姓反抗权贵的战争后杀了狄柬之,赵宁心中会有许多感慨、一些不忍。 但今时今日,当狄柬之在他手下化作齑粉,他的内心已是毫无波澜。 一个该死的人死了,仅此而已。 不急不慢地走出轩室,赵宁负手站在门廊下纵目前望,果不其然看到了不远处角楼上的杨佳妮。 湖淀湿润的春风拂起她的披风,阳光洒在银色的铠甲上熠熠生辉,长身而立的将军气象万千,犹如天兵下凡。 就是显得孤独了些。 赵宁开口:“你来迟了。” 如果对方来得早些,在他还未抵达水寨的时候救走狄柬之,那么狄柬之或许还可能有那么一线生机。 杨佳妮没有多看、多说、多呆,转身就从角楼上离开。 她的身影在眨眼间化作一个黑点,消失于湖天相连的远处,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她来了,她出手了,她走了。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当众人在旷寂的湖淀中再也瞧不见她的背影时,或许会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殿下......” 赵宁摆了摆手,打断走到近前想要说些什么的扈红练,他收回看向空白天际的目光,左右扫了一眼死在各处的狄柬之护卫,“准备祭奠英灵。” 狄柬之的护卫当然不是英灵,赵宁要祭奠的,是曾经战死这片湖淀的义军将士。既然他来了这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 唐兴县走水了。 李虎一只手拖着一个昏迷的百姓,臂弯下夹着一条狗,从烈火熊熊的屋子里冲出来的时候,房梁猛地坍塌,梁柱差些砸在他的头上。 把人交给外面的百姓帮着搀扶救助,衣袍头发都被烧得焦黑的李虎,顾不得多喘几口气,转身冲向了另一座失火的房屋。 不只是他,周围冲进燃烧房屋里救人的衙门官差、民间修行者,都是差不多模样。 县衙的水龙队成员,一部分驾着水车不停尝试浇灭一座座燃烧的房屋,一部分则奋不顾身的埋头冲进火海。 相比较于其他人,专门负责救火的他们训练有素、意志坚定,是这场行动中的绝对主导,而正因为奋不顾身,他们的伤亡不小。 赵宁回到唐兴县的时候,这场波及几十间房屋的火灾,已经在众人的努力下被解决,亏得是县衙水龙队行动迅捷,百姓没有太大伤亡。 倒是水龙队自己,有几名成员没从火海里跑出来。 附近的百姓们拿出毛巾伤药、清水等物,帮助李虎等人和水龙队成员包扎伤口,犒劳他们的辛苦,眼神中充满尊敬,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另有一批百姓,则在县衙修行者的带领下,把纵火者绑了起来。 纵火的人,是县城的地主大户。 他们跟徐地主有勾结,眼看着徐地主被捉拿,自知阴谋败露自身无法幸免,绝望恐惧之下竟然丧心病狂的开始纵火,嚷嚷着要大伙儿一起死。 若不是左车儿发现的及时,带着麾下修行者快速镇压,这场大火恐怕会把整个县城烧了,绝不会只是影响几十间房屋。 李虎等人救火的时候,左车儿带人把四面奔逃,想要逃离唐兴县的纵火者,一个一个都给拦截了下来,没有让一个恶贼走脱。 “一应案犯,交给国人联合会跟县衙同共审理。”赵宁帮助救治了几个重伤濒死的水龙队成员与百姓,最后向赶过来听令的县令与李虎吩咐道。 唐兴县的国人联合会还未成立,正好借着这次的风波构建班底,让他们发挥该有的作用,在百姓心中竖立起相应声望。 具体细节赵宁不会亲自操持,真正该发挥作用的是新法新制。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虽然已被赵宁等人事先察觉,做出了周密的安排予以破坏,不会再如狄柬之期待的那样发展。 但如今看来,旧势力不会甘愿失败。困兽犹斗,何况是手中有力量的人?那些黑了心肝的地主大户,临死之际的反扑必然格外疯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救治完有生命危险的重伤者后,赵宁跟县衙水龙队成员交谈起来,言语中得知了这些勇士的各种情况,其中有一点让他眉头紧皱、暗生怒火。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被百姓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衣袍焦黑满脸狼狈疲惫不堪,却没有得意居功之色的各个水龙队成员,问唐兴县县令、李虎等人: “水龙队成员都是英雄,你们可否认同?” “这是当然!他们做的是最危险的事,保障的是平民百姓最根本的安全,每回有走水之类的发生,他们都义无反顾冲在最前面......” 县令情真意切,“这是世道正气所在,县衙会在之后大力宣扬他们的事迹,为平民百姓竖立道德楷模,以便教化人心。” 赵宁没有看县令,目光落在几具被烧得焦黑蜷缩,被水龙队成员抬走的同伴尸体,还有那些扶着担架哭得撕心裂肺的水龙队家人,冷冷地道: “县令说得不错,如果水龙队不是英雄,这天下无人当得起英雄二字,可你们是怎么对待这些英雄的?宣扬他们的事迹,让百姓尊敬他们,还有别的吗? “当他们为了保护百姓最根本的周全奋不顾身时,你们可曾保障过他们最基本的利益?” 感受到赵宁的责备,县令一脸迷茫,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他自问平日里并未亏待过水龙队。 赵宁脸色低沉:“孤刚刚了解过了,这些水龙队成员的俸禄,低的令人发指,竟然跟普通商行的伙计差不多,当差多年、在队内有些地位的成员,俸禄竟然不过是昔日南山商行、云天商行中层管事的零头! “非只如此,他们殉职后的抚恤同样极少,也跟普通商行伙计因工伤而亡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些大商行的伙计! “这就是做着最危险的事,保护着百姓最根本的周全,被我们称作英雄的人,应该享有的待遇? “除了百姓的尊敬,他们什么都没有! “看看,今日牺牲的那几个水龙队成员,有一个还不到及冠之龄!这可都是把最好的年华,最珍贵的生命献给素不相识的同胞的人!” 县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卑职万死,殿下恕罪!” 李虎同样拜了下去。 眉目冰冷的赵宁深吸一口气。 过了半响,他嗓音厚重地缓缓道:“起来吧,这其实不是你们的错。孤知道,他们的俸禄、抚恤标准,在齐朝就是这个水平,你一个县令没有资格擅自提升。 “对不起他们的,不是你们,是这个国家,是孤!” 县令大为惶恐,不停叩首。 赵宁望着那些被抬走的水龙队成员尸体,眸底的哀伤掩盖不住: “盛世繁华纸醉金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多么绚烂的世道,豪商动辄在青楼一掷千金,官员每每在酒楼山珍海味,他们一次大手一挥,就有一个水龙队成员一年的俸禄。 “可他们忘了,他们能毫无顾忌的挥金如土,是因为有边关将士护着,他们有了危难不必自生自灭,是有水龙队成员这样的人随时待命。 “而我们的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国家的英雄,俸禄却比对他卑躬屈膝的奴才低得多,这公平吗?这正义吗?” 说到这,赵宁收回目光,也收敛了思绪。 他对县令、李虎,以及快步靠过来的张仁杰等人道:“继续办你们的差,不要有片刻懈怠。 “在我大晋的天下,孤不希望再有云天商行受害女子那样的百姓,在自身遭受压迫剥削的时候,求告无门,也不希望再有人像她一样,对官府这般没有信心。 “国人联合会要保护好每一个人,官府要处理好每一项民政。 “若是大晋还有一人受苦受难,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真正实现公平正义,这场革新战争就不能称之为成功,诸君,你我共勉吧。” 易州案之所以发生,一是因为彼处的州府国人联合会刚刚成立,差事还未走上正轨,二是云天商行内部的伙计思想、利益禁锢太深,由他们组成的联合会商行分部,在云天商行的压迫下形同虚设,并没有起到应有作用。 这是新法新制实践过程中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可避免。 好在有张仁杰这些巡查州县的朝廷特使,可以及时吸取经验教训。 说完上面这些话,赵宁拔地而起,在夜空中化作一道流星,向北方笔直投了过去。 张仁杰、李虎、县令等人无不执礼恭送。 旬日之后,燕平传出诏令:重拟边关将士、水龙队等国家英雄的俸禄标准。 皇帝赵北望的原话是,大晋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英雄,也不会寒了任何一个热血之士的心。 旬月之后,新的俸禄标准出炉。 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的俸禄成倍提升,逢有战事、任务,都会视战事、任务大小与立功程度,给予丰厚奖赏,除此之外,其它相应待遇都有明确改善。 此令一出,大晋的天下一片叫好声。 这是后话,暂不详提,且说赵宁回到燕平的时候,中原风云已有大变之势,这一日,将忠武军节度使府搬到汴梁的张京,正在跟麾下谋士交流天下大事的各种实时情报,忽然有卫士前来禀报: “军帅,府外有人求见,说是金光教的神使。” 章六七三 今时不同往日(上) 张京,昔日的流民乱军首领。 自从乾符七年,带着一群因为土地兼并而流离失所,即将饿死在荒郊野外的穷苦百姓,为了一口吃食攻打县乡地主大户的庄子,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那场注定只是逞一时之快饱旬月之腹,要被官军围剿灭杀的战斗中,张京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生杀予夺的权力与痛快。 在此之前,每逢看到高墙大门,有家丁护卫牵着恶犬巡视的地主庄园,有扈从簇拥在乡间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他总是本能地畏惧三分。 他听过庄园里传出的丝竹管弦之音,虽然听不懂,可他觉得很好听,他还听到过里面女子娇柔的嬉笑,对地主富人的谄媚娇嗔,有时也心神摇曳。 可当他在庄子外看到那些穿金戴银、满身珠翠的女子,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丫鬟,都会对他高高扬起下颚,目光冷漠,一副生人勿进的仙女模样。 哪怕有些丫鬟长得丑,满脸雀斑满身肥膘,也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这个泥腿子,仿佛他就是一坨牛粪,会玷污她们身上的首饰、脸上的脂粉,避之唯恐不及。 张京嗅到过庄子里的美酒美食,那是让他朝思暮想渴望至极的味道。每回闻到肉香,他的肚子总是呱呱乱叫,每次嗅到酒味,他都会闭上眼努力捕捉、回味。 可回到家,他只能吃糠咽菜,莫说饮酒,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 闲暇无聊的时候,张京幻想过自己成为地主家的座上宾,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漂亮丫鬟蛇一般在他身侧献媚,左拥右抱的他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 那些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的护院家丁,他可以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想踹就踹;哪怕那些音律他听不懂,在那样的场景里他也一定会豪迈大笑,大声叫好。 若得如此,哪怕只是三五日,也能含笑九泉。 可这终究只是幻想而已,思绪收回的时候,他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耕作,一面承受太阳的酷烈,一面忍受肚子的饥饿,在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里挣扎。 张京本以为他这一生注定了是卑微痛苦,要在死气沉沉的苦难中耗尽大好岁月。他不服,却没有力量去反抗、去夺取,无法跟高大雄阔的地主庄子作对。 直到他失去田地家产,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民。 直到他发现身边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无比怨恨地主富人,他们还对这个年年收取他们的血汗赋税,却没有保护他们的国家,同样痛恨。 张京看到了机会。 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活下去,也为了威风凛凛闯进一次地主庄子,他站到高处振臂一呼,带着那些群起相应的流民,杀进了昔日里不可冒犯的地主大院。 对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支使、喝骂自己的地主家丁的怨忿,让张京用石头砸破了他们的脑袋;对夺取自家田产地主的怨忿,让张京用钢刀砍死了对方一家。 当仇恨淹没理智,愤怒充斥胸膛,群体情绪吞噬个体清醒的时候,张京发现第一次出手之后,后面就不可能刹得住车。 他本想坐在地主家的厅堂里尝尝富人的感觉,可他却夺过家丁的火把烧掉了那些房子;他本想将那些美貌丫鬟据为己有,却让她们一个个成了刀下之鬼。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地主家的房子,不都是靠剥夺他们的粮食财物、吸他们的血建立起来的吗?既然如此,那就毁掉它。 那些趾高气扬的丫鬟、绫罗绸缎的女眷,把猫猫狗狗抱在怀里怜爱的时候,不是对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不屑一顾吗? 既然她们不把自己当人,那杀了也是出了一口恶气。 在杀戮中,张京跟流民们唯一没有忘的,是本能。 他们把桌上的酒肉美食塞进肚子,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将库房里的粮食全都扛走,凡是能看到的一切可以带走的金银珠宝——哪怕是女眷丫鬟身上的首饰,他们也都扯下来装进了自己怀里。 从庄子撤走的时候,于人影幢幢的流民队伍里,回望在高达三丈的火海里燃烧的庄园屋舍,张京的感受只有一个。 痛快。 他觉得,这份痛快,该来得更早一些。 在随后的岁月里,带着流民们不断攻杀、掠夺地主庄子的张京,得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他周围,真心尊敬他畏惧他,服从他的指令,只需要他一句话,手指向一个方向,便有成千上万人大吼着奔杀过去。 那些他曾经敬畏的县乡地主庄子,被他一座座踩在了脚下,他可以任意决定对方的生存与毁灭。 那些牵着恶犬横行乡里的地主少爷、恶仆,一看到他们便会吓得尿裤子,跪下来涕泗横流的向他苦苦哀求。 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女眷、丫鬟,无论多漂亮的,在他面前都会变成瑟瑟发抖的小猫,哭得凄凄惨惨,抱着他的腿梨花带雨的求他饶命,再也不敢扬起下巴把他视作牛粪。 作为流民大军首领,庄子里的美酒美食,他都能第一个品尝,庄子里所有粮食财物他都能分配。 彼时,张京不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句话,但已经感受到了杀十人为杰杀百人为英杀千人为雄的现实。 那些时日,张京肆意飞扬,觉得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 哪怕是死了也值。 但他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 冷静下来的时候,张京禁不住忧虑重重。他很清楚,一旦官军大举出动,他们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以一群流民抗衡整个皇朝,那注定了是自寻死路。 他想过遁入乡野,占山为王。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甚至想好了地方——大野泽、梁山。 但占山为王并非很好的出路,哪怕去了水泊梁山,官军依然会围剿,张京不认为在朝廷高手强者出手的时候,自己能够保住项上人头。 就在他辗转反侧、忧虑难解,一时的痛快已经被折磨取而代之的时候,天降神祇。 赵宁出现了。 对方不仅给他指明了道路,还帮他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借助赵宁的安排,抓住宋治施行募兵制的机会,张京跟他麾下的精锐摇身一变,从流民成了汴梁防御使新军的将士。 官军的战袍穿在身上,张京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他再不用日日为生死担忧,就连饭食都有人按时供应,每日可以敞开肚皮吃。 当他在赵宁的布置下,一步步提升修为展现实力,利用往日攻杀县乡地主获得的金银财宝与赵宁赐予的珍奇,交好上官贿赂将军,从小卒成为队正,从队正成为都头,从都头成为校尉,直到成为一营主将后,张京才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富贵显赫、大丈夫豪气。 在他营中,他的话就是军令。 违逆者死! 他走在营中,所有将士无不敬畏低头。 他能决定麾下将士的前程命运! 当他出现在汴梁大街上,根本不用多说什么,仅凭座下的神骏战马、身上的明亮铠甲,那些腰缠万贯的地主富人,就得主动退避三舍。 他若是停下来打量对方,对方就得立马赔上笑脸,生怕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他。 无数他之前高攀不起的大家闺秀、富家千金,看到他都要以礼相待、低眉温言,至于那些丫鬟——无论对方有多好看,张京都已懒得瞧上一眼。 大丈夫出人头地、意气风发,不外如是。 在那时候回头看,之前带着一群流民攻掠县乡地主的庄子,所得来的没有保障的痛快肆意,不值一提。 彼时,赵宁在他心中就是神灵。 是对方给了他人生崛起的机会。 所以在国战期间,赵七月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按照赵宁的授意,于凶险艰难之境挺身而出,带着部曲毫无保留听令于对方。 作为中原最有实权的将领之一,在赵七月回汴梁主事之初,张京麾下就有十万将士,且因为有赵宁一惯的交代与派人监督,他训练将士非常严格,部曲战力不凡,是当时中原各部新军之中,战力最强的存在之一。 凭着这些,他本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他本该扬名立万,成为一代名将。 赵七月刚回汴梁时,他的确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与世家精锐合力击败天元大军先锋,清除杨柳城外围之敌,包括第一个杀进杨柳城的新军将领,都是他。 张京以为这是自己光辉人生的开始,却没想到,那已经是巅峰。 随着赵玉洁替宋治掌握大军权柄,赵七月被驾空,他这个第一个站出来拥护赵七月,并且由赵七月一手提拔的将军,成了边缘人物。 从那之后,冷遇成了张京的人生主色。 有容易立功的战斗轮不到他,有难以抵挡的强敌,他总是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以往交好的同僚不再跟他来往,官职比他低部曲比他少的将军,也敢对他不假辞色,麾下部曲不再如先前那般相信他、敬畏他,军械粮秣的补给不再丰厚。 最难的时候,大军几乎要溃散。 在看不到光的黑暗岁月里,张京不止一次想过破解之法,想过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 他想,凭借自己的修为天资军事才能,以及八面玲珑善交朋友的性格,哪怕没有赵宁、赵七月相助,也能一步步爬上来。 但凡当初听说了防御使收拢流民组建新军的消息,他都会用抢来的钱财开道投身军伍,纵然最开始位置低,但若能抓住国战这样的大机遇,何愁不能施展平生抱负? 大齐名将之林,怎么都该有他的位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开始怀疑一切。 开始怨天尤人。 唯一不曾质疑的,是自己的能力。 像所有在时代浪潮、大势际遇中脱颖而出的人一样,张京认为自己能有一番成就,靠得是自己,是自己的见识与能力,而不是天下大势、命中贵人给的机会。 章六七四 今时不同往日(中) 张京是否能力出众? 答案是肯定的。 在人生最黑暗的岁月中,在饱受排挤,有无数艰难险阻不讲道理接踵而至的时候,他撑了过来。 不仅撑了过来,还断断续续立了些功劳。 正因如此,国战结束后,皇帝都不能抹杀他的功勋,他得以加官进爵,成为忠武军节度使。 从一个流民变成一方诸侯,张京终于有资格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富大贵。 在许州,在他的藩镇中,他就是说一不二、当仁不让的王! 一言分人生死,一语定人荣辱,他的权柄不再局限于军伍这一个群体,而是数州之内的近乎所有人! 什么地主大户,什么富人巨贾,什么田地庄园,不过是他脚边的蚂蚱而已。 他是藩镇的主人,拥有地方军政大权,这里的所有城池,所有宅院,所有商行,所有田地,所有金银,所有百姓,都是他的!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富家千金,什么绝色美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而已,就桌子上的花瓶没有区别,今天把玩一个,明日就能换另一个。 甚至是一批一批的换。 只要他开心。 谁敢不服? 有不服,去跟他的十几万步骑大军说! 何谓大富大贵? 这就是大富大贵! 何谓畅快人生? 这就是畅快人生! 谁要是妨碍他享有畅快人生,谁要是想夺走他的富贵,他就让谁死! 宣武军节度使欺辱他,他就踏平了宣武军,河阳军敢跟宣武军沆瀣一气,他就发动大军直指郑州,吓得对方不断派人带着丰厚赔礼致歉! 在赵氏夺得江山,成为天下第一氏族的时候,张京高兴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到底是赵氏的人,虽然曾经因此受苦受难,但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是对往日的补偿,未来不说青云直上,至少前途一片光明。 张京的兴奋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新学说,新思想,新法,新制——这四样东西中的每一样,都像是一把插在张京胸口的剑。 没有生杀予夺大权,还谈什么大富大贵? 不能购田置产,还说什么荣华富贵? 难道他为官为将,都是在给别人奔波劳碌? 不图钱不图权,不能做人上人,无法痛快肆意,他往日的拼杀又是为了什么? 不能光宗耀祖,无法让子孙后代富贵绵延,日夜辛劳办差、年年治军奋战、时时呕心沥血,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晋繁荣、国家强盛? 真是岂有此理。 若是国家的强盛要靠剥夺自己的生杀予夺大权,富有数州之地、贵有百万生民的地位来实现,那它对自己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强盛对自己而言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亡了! 张京无法接受赵氏的倒行逆施。 ...... “金光教?” 咀嚼了一遍这三个字,张京转头问坐在左边小案后的谋主,“先生可曾听过这个存在?” 张京的谋主郭淮,是个出身寒门的中年文士,与寻常文人的儒雅随和不同,他五官刚硬气质精悍。 虽然穿的是文官袍服,举止也规规矩矩,但眉宇间的自信睥睨之色,身上擒虎搏熊的刚烈之气却掩盖不住。 “近年来忽然冒头的江湖帮派——说是江湖帮派不太准确,他们有自己行事教条与思想信仰。 “这些人打着金光神普渡众生的旗号,四处对穷苦百姓施恩,并以行善积德进入神国为宗旨,这几年已经在中原各州有了不俗影响力。 “其麾下帮众——他们口中的信徒,遍布州县乡野,具体数字某也不知,想来十几万总是有的。 “至于他们的神使,是教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出身神秘,来历不明,号称历经磨难之后,在智慧树下冥思七七四十九天开悟,觉醒了前世记忆,记起了此生使命,斩去了凡俗之身,从此以传播金光神的意志为追求,行走于四方大地,不避艰险救苦救难,要度化凡间一切困厄。” 留着短须的郭淮尽着谋主的职责,照本宣科般给张京陈述自己往日收集、了解到的情况。 张京听得哑然失笑,自古恩出于上,这些人凭什么对百姓施恩,遂忍不住调侃: “如此说来,这个金光教是个立身清正、行事良善的正道帮派?还度化世间一切苦厄,他们不会真当自己是神了吧?” 神神鬼鬼这一套,张京不怎么相信——但也不是全然不信,流芳青史的一代明君汉文帝,都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轶事。 郭淮本着一惯严谨的做派,对不甚了解的事物不予置评。 “既然对方来都来了,那便见一见吧,也好让大伙儿看看这个怪异神秘的神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张京挥了挥手。 他一方面是心里的确好奇,另一方面则是听说对方的信徒遍布乡野,有十几万之众——这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身为一方诸侯,他不可能毫不在意地忽视。 堂中的藩镇文武,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抚须不语,都是一副兴致勃勃想要看猴戏的姿态。 等到卫士领着一个白衣胜雪气度出尘、有倾城之色的女子,来到厅堂中的时候,除了一旁八风不动的郭淮,包括张京在内的众人莫不是目瞪口呆、恍然失神。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清水出芙蓉般明净的神使,委实生得完美无瑕太过漂亮,简直不似人间之人,足以让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男人都被摄住眼球。 不,即便是女人,也要为对方的美貌与气质而目眩神迷。 “金光教神使,见过廉使。”白衣神使双手合十,低头行礼。所谓廉使,是藩镇文官对节度使的称呼,也是一种赞美性称谓。 一个没有官身的普通人面对一镇节度使,这个礼节可谓是轻得不能再轻。 这就不是世俗的礼节。 飘渺平静的声音入耳,众人相继回过神来,纷纷大感窘迫,但见左右的人都跟自己差不多模样,又相继松了口气。 张京面色复杂。 复杂中升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面前的人他认识。 这不就是昔日夺了皇后军权的大齐贵妃吗? 张京心中的惊艳之感消退了个差不多,面无表情的看着白衣神使,轻哂一声道:“还以为金光教的神使,是什么不世出的神秘鬼怪,原来不过是赵氏叛女。” 赵氏叛女。 赵玉洁微微一笑:“廉使所言赵氏叛女,的确是本使昨日之身。” 她竟然坦然承认了自己赵氏叛女的身份,承认了曾经的叛徒行径! 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承认这一点。 昔日,每有人当面拆穿赵玉洁这个身份,她都会羞愤难当咬牙切齿,乃至是不管不顾当场翻脸。 而此刻,她既不懊恼也不悔恨,无论神情还是声音,都在云淡风轻与非云淡风轻之间,显然既没有刻意逃避淡化过往之事,亦不曾将过往之事放在心上。 张京嗤地一笑:“昨日之身如何?” 赵玉洁道:“昨日种种昨日生,昨日种种昨日死。” 张京冷笑不迭:“照你这么说,昨日之事,就跟今日没关系了?” “无量神光。”赵玉洁诵念神号,神色庄严虔诚,“人生苦短,世事纷杂,若不能放下昨日包袱,又如何能在今日心明神净,得见无量神光?” 张京针锋相对:“你说放下就能放下?” 赵玉洁微笑道:“本使在智慧树下开悟,斩去凡俗过往,终见无量神国,昨日赵玉洁确已死,今日神使确已生,世人如何看我,与我还有何相干?” 张京不屑地道:“赵氏会关心这些?他们来杀你之时,会听你这些废话?” 赵玉洁笑容愈发超脱:“光佑众生,众生随行。廉使焉知来日本使与赵氏相见之时,赵氏不会受无量神光度化,与本使一同信奉金光神?” 张京哈哈大笑:“一派胡言!如此想当然,你觉得我会信?” “廉使可以不信,但不能说别人也不信。世间有大智慧者,自然能堪破虚妄领悟神道,得大解脱大自在,而若执迷不悟,则人间为炼狱,其身如在油锅。” “你是说本帅执迷不悟?” “廉使悟与没悟,旁人无从知晓,旁人如何看待也不重要。就如神,祂就在那里,众生见与不见,祂都在那里,神国也在那里。” “你这是在向本帅传教?” “无量神光,光佑众生。” 张京不说话了。 堂中的文官谋士们俱都若有所思。 军中武将们则大多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彼此都成了一群猴子。 半响,张京换了个坐姿,稍微正经了些,看着长身玉立的赵玉洁问:“你此行为何而来?” 赵玉洁双手合十:“为救冤句县众生而来。” “如何救?” “请廉使与义成军节度使消解刀兵,各自引军归镇。” “就凭你一句话?” “凭的是廉使的善念。” “本帅有善念如何,没有善念又如何?”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本帅有善念,他耿安国可有?” “他人有与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没有。” 张京又沉默下来。 他目光闪动,顷刻间思绪万千。 他想的,当然不是神教教义,而是现实的利弊权衡。 片刻后,他再度看向只身一人的赵玉洁:“金光神的神光当真无量,可以普渡四方?” 赵玉洁虔诚道:“神的信徒从不会怀疑神。” 张京微微颔首。 而后,他挥了挥手,让堂中众人全都退下,只留下谋主郭淮。 武将们走得时候大多迷迷糊糊,有的人还很是不忿,觉得军帅被神棍忽悠了。 而文官谋士中的聪明人,则走得相当干脆利落。 他们知道,接下来堂中的对话一般人是没资格听的,而廉使无论如何跟赵玉洁商谈,往后忠武军都不会损失什么,只分能得到多少。 刚刚张京跟赵玉洁的谈话,打了无数个机锋,他们听懂了不少。 章六七五 今时不同往日(下) 一方诸侯跟一教神使的对谈,从一开始便没有一句是废话。 赵玉洁作为拜访者,“有求”于张京,张京作为主人,首先当然要考校赵玉洁,试试对方有没有跟他说话、谋事的资格。 两人前半段的对话,让张京见识到了赵玉洁的智慧与心性——作为一个神使亦或者说神棍的智慧与心性。很显然,张京内心的评判是合格。 没有这个评判,张京不会问赵玉洁的来意,不会跟对方谈冤句县。 这段对话的核心,无疑是张京那句“赵氏来杀你之时,是否会听你这些废话”。这句话张京必须要问,因为问题不可回避——他与赵玉洁都不能。 现如今,张京虽然是忠武节度使,坐拥大片中原腹地的一方诸侯,对朝廷的指令阳奉阴违,但并没有割据自立,明面上依然是大晋之臣。 他是有退路的,倘若来日形势所迫,他大可以做个大晋忠臣。 而赵玉洁是板上钉钉的赵氏叛女,跟赵氏矛盾极深,赵宁不可能放过她,如果赵氏真的要灭她,那么她除了躲藏还有什么应对之法? 赵玉洁的回答是焉知赵氏不会受神光度化,跟她一起信奉金光神。 这话的真意是,只要金光神信徒够多,势力够大,影响力够广,且立身正派,受百姓认同,赵氏也不能随意拿她怎么样。 就像他张京身为一方诸侯,现在就不能贸然拿捏赵玉洁一样。 若是立身正派的金光教真的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对人间良好秩序、国家长治久安有显著作用,那连朝廷也要借重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一起“信奉”金光神。 当然,就眼下而言,金光教还远没有这个势力。 如果有,赵玉洁就不必来见张京。正因为没有,赵玉洁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跟张京联手做些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双方有没有合作必要。必要就是互相能为彼此提供什么,最好是除了对方别人无法提供的东西,最终大家能从合作中得到什么。 唯有各取所需,合作方有基础。 赵玉洁抛出的第一个筹码,是冤句县。 冤句县不只是一个县城,它是忠武军与义成军对峙的前线,是张京与耿安国势力范围的分割线,是决定曹州归属的重要核心。 故而重要的不是赵玉洁要救冤句县众生,而是张京让她救着之后,张京能得到什么。 赵玉洁回答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何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京罢兵归镇,让冤句县不受兵祸,免遭生灵涂炭,是为施恩。作为回答,赵玉洁将带着冤句县投靠张京,让张京兵不血刃获得冤句县。 赵玉洁有这个能力吗? 之前或许没有,但在她走了一趟冤句县,于冤句县传教成功,使城外流民、刘晃张有财等冤句县本地大势力成为神教信徒后,她就有了。 神教信徒,当然得听她这个神使的号令。 况且这对刘晃、张有财等地头蛇有益无害,他们没道理不拥护。 就算他们因为某些原因不想投靠张京——譬如说被耿安国收买了,也无法在事实上不投靠,因为城外有大量已是神教信徒的流民,他们可以轻易杀进城。 赵玉洁的筹码令张京满意了吗? 满意了。 但还不够满意。 张京想要更多。 所以他问神光是否真的能够普照四方——金光教的势力到底就有多大,能否助他征伐四方,吞并邻镇。譬如说,河阳。 赵玉洁的回答很有自信:不用怀疑。 屏退左右后,张京让赵玉洁落座。 下面的谈话很重要,双方既然有了合作可能,一直让人家站着当然不好。 赵玉洁没有落座,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京,宛如一尊悲悯世人的神灵雕像。 张京明白赵玉洁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略作思量,便断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堂中,拱手跟赵玉洁见礼:“神使慈悲,为冤句县百姓不惜远道而来,本帅甚为感佩,还请入座相叙。” 自赵玉洁来到厅堂,张京一直高居主座。 赵玉洁要的,就是对方从主座上下来,跟自己见礼。 不见礼,就是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没有尊重,如何合作?即便合作,也是一主一从。而这,显然不是赵玉洁想要的。平等关系不在一开始就确定,往后将会很难掰正。 “无量神光。廉使心存仁善,此乃藩镇百姓之福。”赵玉洁双手合十。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吝夸奖对方一句:你因为我慈悲而对我以礼相待,说明你自己也是良善之人。 从见面到此时,赵玉洁一直在说仁善、良善,这是刻意强调,为的是给以后两人合作打下基调、明确方向,即以仁善为行事旗号,收拢人心、壮大霸业。 彼此入座,张京吩咐了茶水,此刻他反而不着急了,也没有一开始就问赵玉洁如何助他吞并邻镇,而是慢悠悠的饮起了茶。 他这是给谋主郭淮说话的时间。 自家人知自家事,张京不缺自知之明,论深谋远虑细节算计,他不如郭淮,之所以把郭淮留着,就是要对方发挥作用,履行自己谋主的职责。 郭淮当仁不让,摆摆衣袖,喟叹一声,望向门外天穹,满脸忧虑苍生之色: “自国战以来,天下纷扰,祸乱横生,齐朝覆灭之后,群雄并起,各行其是,彼此攻伐,经年不休,百姓如陷油锅,生不如死,委实可叹。 “当此社稷动荡、江河翻覆之际,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新朝大晋,却不思安定宇内重塑太平,反而再掀争端置黎民于水火,扩大动-乱,着实令人扼腕。”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赵玉洁,正色道:“当今天下,魏氏以世家为中坚,杨氏以寒门为羽翼,而赵氏求之于公平正义,各有其道,以此争雄。 “神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且身有大智,不知如何看待世道风云?” 这话说完,厅堂一片寂静。 赵玉洁眸底有精芒一闪而过。 在来之前,张京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兵强马壮的节度使罢了,骄横跋扈妄动刀兵,在与临镇的利益纠葛中你争我夺,并没有多高的眼界与多远的规划。 走到哪儿算哪儿。 亦或者是跟其他藩镇节度使一样,一味信奉军力,心里想着“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而现在,郭淮一开口,不提吞并临镇,不关心一战一地的得失,而是口述四方大势,询问天下风云,这说明他们的眼界已不在一镇一地,而是囊括八方。 由此可见可见张京心胸之大、所求之高。 一言以蔽之,大争之世,张京不甘人后。 他至少也如魏氏、杨氏一样,有问九鼎轻重的打算! 要问九鼎轻重,就得有自己的奋斗路线。 魏氏重世家,杨氏重寒门,赵氏重公平正义,那么他张京该有一面什么样的旗帜,该去团结哪些人,才能在与这些大势力的争雄中不落下风? 这是大方向,是根本问题。 赵玉洁不由得高看张京一眼。 这当然是她想看到的,在往后一段时间内,双方要携手并进,若是对方太蠢志向太小,很多事反而不好做。 至于天下大势,曾经在事实上执掌过齐朝内阁,还率领百万大军征战过中原、河北的赵玉洁,岂会没有见解? “自古秦兵耐苦战,关陇之民尚武成风,自古便多强军猛将,魏氏本可借此成就大业,但世家已是明日黄花,如今之盛不过回光返照,故此不值一提; “寒门方兴未艾,杨氏看似如日中天,但江南地广人稀,吴越之民善于生财,却不如燕赵之人悍勇,纵有沙场一时之胜终究后继乏力,难以问鼎中原。 “方今天下,唯一可虑者,不过赵氏一家而已。” 赵玉洁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但身上的气质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言谈之间,平生一股天下豪雄皆为土鸡瓦狗的熊罴之气。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崇文殿,回到了中原战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她好似不再是超然出尘的神教神使,而是横扫千军的悍将,翻云覆雨的权臣。 她的这副面貌,让张京与郭淮都不由得心神一震。 “却不知赵氏能否成为最终胜者?”郭淮对赵玉洁的话并不完全认同,但也认为颇有几分道理,故而顺着对方往下问。 赵玉洁淡淡道:“能,也不能。” 郭淮问:“何谓能,何谓不能?” 赵玉洁:“若无神教与廉使,赵氏自然能。若神教与廉使合力,则其不能。” 郭淮微微一笑:“其不能的根本何在?” “在其作茧自缚。” “此茧为何?” “公平正义。” “公平正义也能是茧?” “拼尽全力追求而又注定无法实现的东西,当然是茧。” “公平正义注定无法实现?” “不能。” “为何?” “百姓大多愚昧少智,读书太少,鼠目寸光,自私狭隘。” “那又如何?” “那便注定不可能透彻理解何为公平正义。” “何谓公平,何谓正义?” “公平是克己,正义是奉公。” “神使此言一出,天下人岂不是都理解了?” “未必真的理解。就算理解,便能做到吗?” “一定做不到吗?” “你能做到,你确定别人也能做到?” “这......” “别人做不到,自己一味去做,吃亏的就是自己。” “此言有理。” “自私是人的天性,享受是人的本能,有此二者,公平正义无法实现。” “有简单的吗?” “有。” “是什么?” “善。” “有多简单?” “理解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 “何谓善?” “一饮一啄为善,一粥一食为善,一笑一言也可是善。” “善很容易做到?” “富甲一方者,施舍乞丐一个铜板,有多难?比克己奉公难吗?穷苦人家给口渴路人一碗水喝,有多难?比捡到一锭金子交公难吗?” “这......神使大智!” 郭淮击节大赞,忍不住起身离座,向赵玉洁拱手一礼,以表受教。 他并不完全认同赵玉洁的话,但其间的精妙之论,已是足以让他佩服对方。 张京听得是如痴如醉又精神焕发,末了摸着下巴眉开眼笑: “本帅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征伐天下的枭雄明主,都绝口不提什么大同世道,而要以仁善为旗帜了。神使高论,本帅茅塞顿开。” 赵玉洁收敛神色,低头合十,庄严而平静地道:“无量神光。 “愿神光所照之地,善德存于每个人心中。若得如此,人间即便不是神国,也当是一方净土。” 张京站起身,学着对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愿金光神能度化世人,他日若本帅君临天下,当奉神教为国教!” 此时此刻,他意气勃发胸怀敞亮,看清了自己身前的方向,也终于有了跟赵氏拍案的底气!赵氏让他不得进攻河阳的命令,他可以抛诸脑后了。 赵玉洁起身还礼,不悲不喜:“廉使仁善,功德无量。” 赵玉洁用几车粮食的代价,不仅让冤句县成为神光照耀之地,也完成了金光教身份的华丽转变,从这一刻开始,金光教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只是,当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回张京的礼时,眸底却有一抹隐藏极深的嘲弄与讥讽。 末了,张京问赵玉洁:“不知神教眼下拥有多少信徒?” 张京选择跟赵玉洁合作,是因为认可赵玉洁的智慧,看到了神教的潜力,知道这对他的霸业帮助极大。 作为一方诸侯,张京征伐四方的手段很单一,大军攻打而已,费时费力费财还费人。 而若是通过尊崇神教获得神教信徒的认同,很多战斗都能轻易解决,很多地方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能够驱使的力量也不再局限于大军。 这是张京最看重的,相比较而言,金光教目前的信徒数量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笃信金光教必然快速壮大,所以这个问题等到了现在才问。赵玉洁的回答让张京怵然一惊:“已过百万。” “怎么会这么多?”张京大感匪夷所思,很怀疑这是赵玉洁信口胡诌,借此彰显自己实力不凡,“据本帅所知,神教出现不过短短几年。” 赵玉洁道:“神教能快速壮大,根本是因为神光无量,而直接原因则是各地兵祸连连、烽火不休,受苦受难朝不保夕的人太多。” 兵祸之下,最遭殃的当然是平民百姓,但如刘晃、张有财这种地方大户,也难免一日三惊,经常面临被大军吞噬的危险。 张京哑口无言。 这好像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节度使穷兵黩武,为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水火。 无论如何,今日这场会晤,张京跟赵玉洁都收获满满,各自十分满意。 日落西山之时,赵玉洁婉拒了张京宴请的好意,离开了节度使府,张京跟郭淮一起将其送到大门口。 夕阳金黄的余晖洒在街旁的坊墙上,灿烂绚丽,眼看着赵玉洁汇入人流,在光影粼粼的长街中渐行渐远,张京生出许多感慨。 赵玉洁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走,形单影只,孤零飘忽,如秋风中的落叶,寒冬里的雪花,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格外超脱,又无比脆弱。 她明明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仿若世外高人,却偏偏又在做着入世的事,反手间左右一镇兴衰,步履中影响天下风云,一举一动都有百万之众云集景从,强悍得犹如参天巨兽。 “天下竟有这等奇人,实在是让我辈汗颜无地。” 郭淮文人骚气发作,目视着人海摇头晃脑的感叹,“尘世如潮人如水,名利富贵惹人醉,皇图霸业转头空,可叹江湖几人回。” 张京瞥了自己的谋主一眼,不怎么乐意对方这番消极的感慨,不过文人骚客自古如此,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况且他心中并非没有相似的感叹。 谁能想象,眼前这个光芒万千的神使,曾是一个吃不饱饭的乡野丫头? 谁又能知晓,这个历经浮沉的女人,挖空心思四下传道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曾位极人臣富贵荣宠,她曾跨过山川掠过人海,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已飘散如烟,立足山巅,置身谷底,千锤百炼,她倒下过,最后都站了起来,富贵与困苦无不让她受益良多,而今,她再次踏上了堂皇之道,大步向前。 她会走向何处?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心是怎样的? 在外人看来,凡此种种皆为谜团。 “廉使,这个昔日的赵氏叛女如今的金光教神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郭淮一通感慨之后,转身问张京。 张京轻笑一声:“这种人不必用好坏来划分,关键只在于是敌是友。” 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她赵氏叛女的身份要尽量保密,今日见过她的人都得下封口令,我还不想让赵氏这么早知道我跟他们的叛女联手了。” 郭淮点头答应。 长街尽头,负责接应的小蝶等到赵玉洁走过身前,迈步跟了上去。 赵玉洁将跟张京会晤的情况,简单跟她介绍了一番,算是宣告事情成功。 小蝶知道赵玉洁此行必然成功,她从不怀疑对方的实力。 当然,她也是普天之下,唯一知道赵玉洁真实打算的人。 跟在白衣胜雪的赵玉洁身后,穿梭于好似没有尽头的匆匆人流之中,看着如血夕阳在挂在城楼的飞檐上,让一方城池明暗交错光影并存,小蝶略感恍惚。 群雄如草芥,神使不曾正眼相看,诸侯如牲口,被神使任意驱使,倘若这天下是一道棋盘,众生皆为棋子,那么有资格与神使坐而对弈的,世间唯有一人。 他们的棋局未来会是什么样? 在未来,他们还会不会是敌人,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是,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胜负? 谁能成为胜者? ...... 旬日之后,郭淮带着张京的军令,亲自来到冤句县。 他向冤句县百姓宣称,忠武节度使张京得金光神在梦中教诲,深感冤句县百姓深受兵祸之苦,悔恨不已,次日得见金光教神使,一见如故,又闻神教教义,醍醐灌顶,遂皈依神教。 为解冤句县黎民之倒悬,本着仁善之念,节度使与神使商议后,决定将留在曹州的那部分兵马撤回本镇。 既然节度使已经是神教之人,那么神教信徒皆为手足,节度使在汴梁境内划出了一片区域,用于收拢冤句县城外的流民,他们只需过去就有耕地可种。 ——中原兵祸经年,百姓死伤无数,许多田地都荒芜了。 此言一出,冤句县满城沸腾,纷纷大赞张京仁善,转头又聚集在一起,虔诚向站在城头的白衣神使跪拜,齐声吟诵无量神光。 义成节度使耿安国,见张京彻底退出了曹州,不仅没有趁机攻夺冤句县,反而也撤回了兵马。 原来,耿安国在跟张京沙场交锋的时候,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师厚,联合兖州防御使集结重兵,已经开始威胁郓州州境,耿安国无力两线作战。 乾符末年,耿安国以下克上夺取郓州的时候,曾将缴了械的数万不愿归顺他的官军驱赶出境,让他们流落到了兖州、青州一线,给王师厚与兖州防御使造成了不少麻烦。 眼看耿安国跟张京开战,师老兵疲,他俩怎么会放过大好机会?报复是一方面,趁机攻占耿安国的州县,扩大自己的地盘才是核心诉求。 金光教在齐鲁之地也有信徒,消息灵通,张京面前横着一个耿安国,无法及时得知更远处青州、兖州的情况理所应当,所以这事得以被赵玉洁利用。 事后,张京并没有怪罪赵玉洁,反而相当高兴,因为经过此事他确定了,金光教的信徒真的是遍布各地。 张京跟赵玉洁联手之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谋划夺取河阳节度使的地盘。 对河阳节度使,张京是痛恨已久,对河阳之地,他更是早就垂涎。 金光教不杀人,也不做违背教义的事,他们只行善积德,故而神教在河阳的信徒不可能拿起刀兵,去攻杀各个城池的守军,跟张京的大军里应外合。 帮助张京拿下河阳,金光教有它自己的方式。 章六七六 赵宁的凝重 同光六年初秋,燕平东宫。 外出归来的赵宁刚在显德殿坐下,周鞅便抱着一叠文书通报而入:“听说殿下去旁观了今日的国人审判?结果可还满意?” 赵宁接过侍女端来的茶碗,送到嘴边吹了吹:“新法推行已有一年半,若是到了今日,国人审判还不能做到让我满意,那新制便算白推行了。” 今天他去旁观的国人审判有好几场,涉及多个案子。 有的是商行苛待因工受伤的伙计,千方百计想要将工伤说成是非工伤,有的是官员给亲戚开方便之门,有的是地主不给佣工合乎标准的伙食。 有的是平民百姓碰瓷富人,还有平民百姓欺负更弱的平民百姓的。 不过跟之前动辄出现人命的情况相比,现在的案子都是小场面。 去年新法新制推行后,河北河东掀起了又一场革新战争,许多州县有程度不一的动-乱,朝廷、反抗军、禁军中的高手强者都有规模不等的出战。 到去年秋天的时候,州县陆续稳定下来,作乱的权贵阶层及其走狗基本被肃清,新法新制得到了全面贯彻执行,这场战争以大晋的胜利而结束。 正因如此,现在河北河东的世道相对清平,虽然免不得有宵小之辈不甘寂寞,但今年以来,各地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压迫剥削而生的人命案子。 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已经成为世道的绝对主流,道德高尚之辈备受尊崇,各种仁孝美谈层出不穷。 整个河北河东百姓心中的阴暗戾气明显大减,取而代之以光明的希望。 “河北河东的土地、人丁普查已经结束,这是初步结果。”周鞅将一摞文书最上面的那一本拿起来,起身递给赵宁。 赵宁接过来打开,开始快速浏览。 在新法新制推行后,大晋重新丈量了河北河东土地,依照人丁数量重新划分田地,以确保耕者有其田。 佃户这个群体随之消失,现在地主家自己种不过来的田,只能雇佣百姓帮忙,这些被雇佣的百姓不用像佃户那样,给地主家交租,只负责出工拿钱。 这场因为新法新制引发的革新战争,灭除了许多胆敢作乱的地主大户,他们的耕田被丈量后纳入重新分配的范畴,数量惊人。 地主们的田产实在太多,以至于现在河北河东大地上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足以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乃至是成为殷实之家的耕田。 ——除了特别偏远、土地贫瘠的地方,文明发展到现在,各种与农事有关的技术都已十分成熟,家家殷实真不是什么美梦。只要没有过度的剥削压迫,官府又肯做点实事,这一切很容易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大晋百姓都没必要去做佃户。 也是有了这个前提,禁制土地买卖这条律令才有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大晋算是没了地主。 那些不曾犯上作乱也不曾鱼肉乡里的地主大户,在这场革新战争中基本保住了自己之前的田产,只是没了佃户可以剥削,他们就只是普通大户而已。 “如此看来,今秋的赋税会上升一大截。”合上文书的时候,赵宁脸上有了笑意。 “这是自然。”周鞅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 自耕农多了,朝廷赋税自然会上涨。 官员也好乡绅也罢,但凡是个地主,就是上吸国家的血、下吃佃户的肉的存在。 对他们来说,瞒报自家实际田产是常规行为,有的贿赂官府勾结官吏,彼此利益盘根错节,有的势力太大,连地方官府都不敢多管。 这就更不必说,之前的皇朝对世家、官员、乡绅家的税收还有大量减免政令。 要不是新法新制动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怎么会群起反抗,在各地掀起各种混乱,以至于像唐兴县的那些大户一样,连放火烧城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若非新法新制注定会引发天下地主大户们的反抗,赵氏何必现在就要做这件事,而不是早早用兵四方一统天下后再来施为? “殿下,张京开始打徐州了!” 赵宁跟周鞅说话的间隙,手里拿着一份情报的黄远岱走了进来。 听到这个消息,赵宁不觉得意外,不过眼神却不由得沉了两分。 去年,张京灭了河阳节度使,今春攻下了洛阳防御使的地盘,现在竟然又开始向武宁节度使的徐州用兵! “要是让张京攻下武宁节度使的徐州,那整个中原都成了他的,黄河以南、潼关以东、淮泗以北的大地,就只有东北面还没被他吞下了。”周鞅面容肃杀。 中原东北面有三镇,分别是郓州的耿安国,兖州防御使,以及青州的王师厚。 这三镇互相之间有矛盾,难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张京,若是张京当真得了徐州,以对方如今的势力,那么距离他独占中原、齐鲁大地也就为时不远。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天下在赵氏、魏氏、杨氏之外,就出现了第四家大势力。 虽说在大晋开朝立国后,因为知道新法新制不能为世家寒门所容,也会被各方节度使抵制,赵宁并没有将中原、齐鲁纳入朝廷直属范畴。 但他也没想过,中原会这么快杀出一个草头王来。 在赵宁原来的构想中,河北河东完成革新战争后,下一步就是向中原扩大革新战果。 无论如何,中原各镇节度使明面上仍是大晋之臣,在大晋王师南下的时候,以大义之名强军之势,用较小的战争代价快速进占各镇,在赵宁看来并不难实现。 若能如此,赵氏就能在跟魏氏、杨氏的中原之争中抢占先机。 如今张京异军突起,赵宁原先的这个构想就有再也无法实现的可能。 “去年之前,张京对朝廷一向恭敬,但从去年春天开始,张京便一反常态,对朝廷之令置若罔闻不说,还敢大肆攻讦新法新政,委实丧心病狂。” 周鞅现在对张京很是没有好感。 刚坐下的黄远岱轻嗤一声:“还不是因为中原出现了那个金光教?要不是有金光教相助,他何以能那么快收服各镇人心,还敢公然跟朝廷为敌?” 提到金光教这个存在,赵宁神容郑重。 去年,张京进军河阳之前,河阳内部发生了一些怪事。 河阳节度使本身不是什么好官,平日里没少挖空心思搜刮民间财富,藩镇军本身就多骄兵悍将,在地方上行事很是跋扈,上行下效,不仅插手各种有利可图的民间产业,还经常当众打砸商铺、殴打百姓、抢夺田地乃至强抢民女。 原本,这种事只要在一个限度内,平民百姓勉强能够忍受,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道理比不过刀子,谁敢跟藩镇军过不去?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做主。 但去年年中,河阳忽然有大量金光教信徒冒头,他们在各城各地劝人向善,总说什么行善积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来世能进入神国云云。 这些话,他们不是对平民百姓说的。 是对正在打砸商铺,大闹酒楼,欺负百姓的藩镇军将士说的。 他们总是挡在被欺负的人面前,一脸庄严虔诚的双手合十,向那些藩镇军将士传播金光神的意志,劝他们收起拳头放下屠刀,立地向善。 藩镇军将士哪会对管闲事的人客气? 他们的拳头、刀子,很快就向那些神教信徒招呼过去。 大多数时候,藩镇军将士会被神教信徒打得皮青脸肿,乃至是屁滚尿流。然后这些神教信徒,就会对倒在地上哀嚎的将士,不断碎碎念神教的教义。 少数时候,神教信徒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但他们哪怕是被藩镇军将士踩在脚下,依然会一脸庄严肃然的,向对方宣扬他们的教义。 金光教的信徒除了跟河阳军对着干,还经常救济穷苦百姓,给流民施粥,给病者治病,这为他们赢得了广泛赞誉。 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产生了两个结果。 一个结果是,平民百姓将神教信徒奉为高人,发自内心尊重他们。 另一个结果是,河阳军的高手强者不断出动,找那些神教信徒为他们吃亏的部曲报仇。 经过半年时间,河阳镇内的百姓,几乎没有不知道金光教的,也几乎没有不称赞金光教的,很多人甚至志愿加入他们。 至于报复神教信徒的藩镇军高手强者,听说都没讨到便宜,反正河阳的百姓没见有神教信徒的尸体被挂在城门上。 就是在这种时候,张京带着大军逼近了河阳。 河阳州县各城各地的河阳百姓,听说皈依了神教,仁慈善良的忠武节度使来了,无不欢呼雀跃,乡野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城中百姓群起响应。 每当守城的河阳军将士,看到身后万人空巷的城池,汇成人山人海双目发红盯着他们的百姓,哪怕他们清楚金光教信徒从不杀人,也不能不遍体生寒。 这个时候,站在人群前面的金光教信徒,一般都会双手合十,庄严肃穆的劝他们:“各位何不收起拳头放下屠刀,立地向善积累功德?” 守城将士当然不会放下手中横刀。 但他们也不敢不弃城而逃。 城外强军如潮,城内人海汹汹,不逃等着尸骨无存吗? 有一个逃的,就会有一片逃的,当逃走的人多到一定程度,城池也就没法再守。 于是,张京大军所到之地,敌军大多望风而溃,经常轻而易举得到城池,最终完全夺取河阳之地都没费太大力气。 “先生对金光教的调查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神使到底是什么人?”赵宁喝了口茶,认真的问黄远岱。 金光教很强,但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规模,而能建立起这样一个神教的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管从哪方面说,都足以引起赵宁的十二分重视。 张京跟金光教联手鲸吞中原的时候,赵宁忙着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没有太多精力去理会,包括黄远岱也是。到了今年,黄远岱这才不断派人潜入中原。 章六七七 两条腿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南北各地都有保留人手,以保证基本职责的履行。 是以在黄远岱将聚集于河北河东之地,为革新战争保驾护航的人员大规模派往中原之前,赵宁依然能够得知金光教与张京联手的大致情况。 张京在进兵河阳、洛阳之前,金光教信徒在帮扶弱者、对抗藩镇的骄兵悍将时,没少宣扬张京这位神教信徒的各种仁善事迹。 其中就包括张京因为怜悯冤句县百姓,主动撤出曹州的轶事。 三人成虎,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有成千上万人为之宣扬,那也是铁一样的事实,更何况宣扬这些事的,还是饱受百姓尊崇的神教信徒。 所以张京的大军还没到河阳、洛阳,他就已经获得了当地百姓的拥戴。 在如今这种烽烟乱世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一日三惊的普通富人,盼望张京这种存在如盼甘霖。 正因如此,眼下听说张京进兵徐州,赵宁才深为武宁节度使的命运而担忧。 “对金光教根底的大规模深入探查刚进行不久,金光教信徒的具体人数某还没有绝对把握,不过到了今日,就算没有百万之众也差不多了。” 黄远岱回答着赵宁的问题,“那位金光教神使的底细某还没有查明,此人来历神秘过往模糊,好似凭空冒出,倒是有关她的各种传闻搜集到了不少。 “什么智慧树下悟道时霞光万道,什么传教救难时步步生莲,什么地主恶霸见了她纳头就拜,立地开悟当场弃恶从善,一件比一件离奇。” 周鞅听得直皱眉,末了忍不住道:“这种离谱之言你也拿出来说?难不成还真有人相信不成?她还真成了神人了?” 黄远岱呵呵两声,“三人成虎,张京的仁善都被河阳、洛阳之民相信了,这个神使的种种神迹得到广泛认可有什么稀奇? “况且,他们也确实做了不少出人意表的事,一些地方土豪在被他们折服后,信奉了神教,的确改变了过往的丑恶言行,开始或多或少的做善事。 “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真到假时假亦真,假到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普通人如何分辨得清?” 周鞅张嘴无言,觉得事情荒诞滑稽如同一出猴戏,但在事实面前偏又无法反驳。 赵宁摆了摆手,“神也好,鬼也罢,总归是装神弄鬼,能被神神鬼鬼迷惑的,无不是愚陋之民,而百姓之所以愚陋,追根揭底是皇朝没有教化得当。” “此言大善!” 赵宁话音方落,门外传来拍手声,众人一起去看,就见干将莫邪联袂而至。 起身相迎,等到干将莫邪落座,赵宁笑着问干将:“先生何以教我?” 这些年来,干将夜以继日的著书立说,不断有新成果问世,将新学说新思想完善得已经很是全面。 莫邪除了在一开始帮忙外,之后仍是忙于探寻自己的大道至理,因为有赵宁的人手相助,大小修行者各种符文材料应有尽有,莫邪也有了自己的成果。 最近,她完成了自己的几本著作,并将自己的学问统称为符文科学。她的著作如《符文哲学的数学原理》《自然物理》《符文炼金术》等,已经刊印问世。 这些时日,赵宁正在打算为干将莫邪办一所特别官学,规格等同国子监,以他俩为首,以这些年跟在两人身边作为助手,深受他们教导的才士作为先生,发扬他们的学问。 “神怪之说能够大行于世,追根揭底是文明发展程度不够。平民百姓没什么文化,对天地至理各种科学认识不够。 “这时候就需要皇朝大力研究各科学问,并将成果纳入教材,大兴教育,提高天下百姓的素质。” 说话的不是干将而是莫邪,她难得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当我们逐步认清这个世界的宏观与微观,能够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培养出科学精神,破除迷信陋习时,神鬼便会没有容身之地。” 坐在一旁的干将不断点头:“科学是文明进步的阶梯,没有科学,文明就没有未来。我的学问跟她的学问只有一起发展,文明这个巨人才算是两条腿走路。”这正合赵宁这些时日的打算,他便将打算成立一所新官学的计划和盘托出,不出意外,这获得了干将莫邪的一致支持,就连黄远岱与周鞅也拍手叫好。 干将与莫邪都是坐起而行的人,在知道赵宁、黄远岱、周鞅等人商议的是征战之事后,前者表示自己并没有意见可以提供,后者则是根本没有兴趣,遂向赵宁讨了手令,去召集人手开始新官学的筹备了。 简短的插曲过去,赵宁、黄远岱、周鞅的又开始商议如何应对中原变局。 “无论中原局势如何变幻,今年内朝廷都没有大举出兵的可能,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刚刚完成,州县堪堪稳定,国库也算不得充实。” 周鞅从政事的角度上思考着道。 黄远岱点了点头:“就算要出兵,今秋也来不及了,纵然从现在开始准备,最早的出战时机也得是明年春,朝廷如果要襄助武宁节度使,只能派高手前往。” 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对金光教的探查同样需要时间,而后,方能谋划合适的应对之策,总不能在我们对敌人不甚了解的情况下,让大军仓促出动。” 赵宁微微颔首:“两位所言有理。既然如此,我得去中原走一趟了。” 他要亲眼去看看金光教,尝试寻找对方的神使,若是有机会,少不得要跟张京“谈谈”。 虽然武宁节度使如今对朝廷也谈不上尊敬,赵宁总不能坐视其灭亡。 另外,在中原有金光教大行其道的形势下,如何将革新战争的成果推行到黄河以南,也是需要思考、求索的问题。 “殿下能亲自去中原,当然是再好不过。” 黄远岱跟周鞅都没有阻拦赵宁的意思,赵宁虽然没有到天人境,但大晋天下能威胁到他安全的人还真没有,除非是魏无羡跟杨佳妮联手。 计议已定,赵宁没有多耽搁,安排好东宫诸事与新官学的筹建后,眼看朝廷没什么大事便动身南下。 ——— 本卷终。 ps:下一卷会换个写法。 章六七八 你相信正义吗?(1) 或许是不太刺眼的阳光照射得角度刚刚好,给对方英俊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暖色; 或许是抚过河面的微风力道恰到好处,让对方黑直的长发飞扬出了几分洒脱画意; 或许是旁边五大三粗唾沫横飞的汉子衬托得很到位,这才让对方的举止有度温润气质更加突出; 又或许是泗水波光粼粼的河面过于迷离,附近的鸟鸣声格外平静悠扬,这才让眼前的画面与画中人,比少女过往美梦中的场景更加梦幻。 总之,在这个仲秋时节的寻常午后,二八年华的船家姑娘小翠,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吸引。 自打见到那个身材颀长衣衫干净的青年公子上船,她的脸颊就一直红扑扑的,在帮着祖父撑船之余,她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 当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小翠心里便如同闯进了一只迷途的小鹿,总是羞赧慌乱的连忙低头。 可过上片刻,她盯着船舷的眼神又会情不自禁移过去。 在懵懵懂懂的少女眼中,那个衣着素雅的青年男子与众不同,不仅是与这条驶往徐州的客船上的客人不同,跟她人生前十六年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 他没有锦衣玉带,不像富家公子,亦不曾吟诗作赋,彰显自己的饱学文雅,但他哪怕只是坐在船边,这条船上的一二十名船客就自动成了陪衬。 那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明净气质,纤尘不染,纵然只是偏着头在阳光下静看岸上的风景,都让这条船多了几分灵动之气。 对方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别样魅力,那是因为过往经历与自身地位,久而久之形成的独特气质,就像高山流水这样的名曲,一听就会着迷。 船上的女子,包括带着孩子的成熟妇人,活泼好动的小女孩,都会时不时打量对方,就连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都没有对青衫公子表现出恶感。 “小翠啊,哥哥我坐你家的船往来于徐州、沛县,每年少说也有二十趟,隔三差五没少给你捎带果脯点心,也没见你看着哥哥傻笑,今儿是怎么了?” 那位五大三粗的跑商汉子终于安耐不住,指着身旁的青衫公子张开大嗓门嚷嚷,“就这种白面书生,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让你一直面泛桃花的盯着看?” 正在偷瞧青衫公子的小翠,听到汉子忽然的大声嚷嚷,羞得恨不得立即跳进河里,跺着脚压低声音连忙辩解:“雷大哥你......你怎么平白冤枉人!” 汉子见小翠犯窘,顿时兴致大增,哈哈大笑着道:“我怎么冤枉你了?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从不胡言乱语,你敢说你刚刚没偷看吗?” 船客们相继露出笑容,有相熟的,也参与到打趣小翠的行列。 小翠面红耳赤,羞愤欲死,心虚的瞥了青衫公子一眼,这一幕恰好又被汉子抓个现行当众点破,惹得满船的人笑得愈发欢快。 “好了大伙儿,别拿一个小丫头寻开心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翠打小脸皮就薄,哪里经得起这般调侃。” 另一位船夫是个满面风霜,身材消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那是小翠的祖父,刚刚帮小翠打了圆场,又嘿嘿笑了两声,“女大不中留啊,她爱看便让她看吧。” 小翠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的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自家祖父。 “要我说,这位小兄弟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下世道可不太平,美男子哪有咱这种壮汉有用?” 汉子自来熟的拍拍青衫公子的肩膀,还曲起手臂显了显自己粗胳膊,以示自己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 说着他不忘朝小翠挤眉弄眼,“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我雷某的身手,早年我也是拜过名师的,寻常一二十个人休想近身。 “小翠啊,女人在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有个依靠,你嫂子眼光就很好,所以如今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多好,你就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老雷怜香惜玉也是出了名的,你绝对不吃亏!” 见汉子越说越没边,小翠低头啐了一口,干脆扭过头不看众人,装模作样心无旁骛的撑船。 一伙船客打趣小翠够了,也没有一直起哄,汉子见好就收,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青衫公子,瞅了几眼,呵呵笑道: “小兄弟,你虽然是布衣青衫,但看气质就不是普通人,想必家族颇有渊源......是耕读传家的书生,还是官学士子?” 他刚刚拿对方开涮,对方却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显然性格不错,让汉子有了几分好感,多年的跑商生涯让汉子很乐意广阔交游。 青衫男子笑了笑:“差不多。” 说他是书生士子不大对,说不是也不太对,至于他的家族,那当然有深厚渊源,要论自个儿普通不普通,这个问题对皇朝太子来说,好像不需要有太多思考。 这青衫男子,正是刚进入武宁节度使地头不久的赵宁。 “天下不太平啊,听说忠武节度使的兵马,都已经打到磨山脚下了,这可不是什么游学的好时候,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合适。” 差不多三个字在汉子听来就是否定的意思,对方不过碍于脸皮不好承认罢了,他也不拆穿。 叹了口气,汉子颇为感慨地道:“要不是为了一大家子的吃食,雷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冒着风险去徐州进货,路上要是碰到贼人......” 说到贼人他很忧虑,但见有几个船客看着他听他说话,便立马收敛了颜色,声音洪亮的拍着胸脯,目不斜视的对青衫男子道: “这要是碰到贼人,小兄弟你可得机灵些,怎么都得跟紧雷某,这样我才能保你周全!” “雷兄仗义。”赵宁无可无不可地抱了抱拳,“眼下武宁有很多剪径贼人?” “可不是嘛!乱世就是这样,哪里都有匪患!”汉子重重击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没少因为对方吃亏。 不过很快他又哈哈大笑三声,“不过小兄弟你不用担心,这些盗匪多是饿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聚集在一起讨口饭吃罢了。 “手上拢共也没几把刀,吓唬吓唬老实人还行,实际上没什么战力,很容易打发,雷某碰到过很多次了,现在不还好好的?” 赵宁若有所思,面上不显,“雷兄厉害。” 汉子笑得更加大声,把胸膛捶得像是大鼓一样,“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朋友多?但凡是长点眼的盗匪,见到雷某也得招子放亮点!” 赵宁再度表示佩服。 汉子没注意到的是,在他提及盗匪的时候,小翠撑船的动作慢了几分,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老船工则是佯装无事,只是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杂物堆。 船行没多久,赵宁发现岸边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民多了起来,这些人拖家带口神色麻木的低头前行,了无生气。 赵宁微微皱了皱眉,问身边谈兴正浓的汉子:“徐州可有金光教?” 从黄河南岸一路看过来,赵宁不是没见过流民。 但在滑州、汴州、曹州、宋州这些地方,一方面流民很少,另一方面,但凡有流民的地方,十有八九都会有金光教信徒。 这些神教信徒往往都会接济流民,帮助他们赶路。 像汴州、宋州这种隶属于张京的地盘,各地都有招抚流民的布告,神教信徒带着流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官吏出来接应。 而在武宁节度使的地头内,流民不仅要多不少,甚至路有饿殍,还不见金光教的信徒露面帮助他们,至于官府的人——这些人多半都在城外驱赶流民。 “之前是有的,但如今是什么时候?节度使正跟张京大战! “张京那厮攻占河阳、洛阳时,每每都有金光教的信徒相助,为免重蹈河阳、洛阳的覆辙,这段时间节度使没少调集高手、重兵,捕杀各地的金光教信徒。 “到了现在,武宁境内哪里还会有金光教的人?就算有,也得千方百计隐藏自己!”汉子不愧是个行商,熟知各种消息。 赵宁点头示意明白了,这个情况并不难理解,他转而问道:“武宁节度使为官如何?你们觉得武宁军能否挡住忠武军?” “节度使的官声那还用说?” 汉子激动得就要大爆粗口,显然是对武宁节度使怨忿已久,但唾沫还没喷出来便赶紧闭上嘴吞了回去,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其它船客,压低声音对赵宁道: “巧立名目收授苛捐杂税,跟地方大族联手聚敛百姓的财富是高手,面对土地兼并流民遍地、物价飞涨市场混乱就束手无策,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不是家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媳妇孩子往后的衣食没有保障,害怕生病了请不起大夫付不起汤药钱,老哥我犯得着在这种时候出来行商?” 汉子一脸痛恨苦闷的继续抱怨,“不瞒你说,咱们武宁现在是民生艰难,要不然也不会多出那么多盗匪,让老哥我每跑一次商都心惊胆.....都不容易!” 他不敢多说,直起腰身,让声音恢复了正常,佯作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想来天下的节度使都是差不多模样,谁让朝廷羸弱无力整治江山社稷呢?” 赵宁沉吟片刻,“忠武节度使有仁善之名,金光教救苦救难,或许不一样?” 汉子嗤笑一声:“那都是蒙人的,我可是听说了,金光教就是打着救人的幌子到处行骗,让人给他们上供,不上供就在半夜上门杀人夺财。 “我还听说,张京那厮最喜欢吃小孩,汴梁的小孩都快让他吃完了,金光教助纣为虐,到处给他搜罗出生不久的幼儿,百姓那是怨声载道.....” 赵宁微微一怔,不无意外地问:“雷兄这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他都不知道。 如果张京真的喜欢吃小孩,没道理一品楼打探不出来。 汉子满脸写着你可别不信:“这事儿徐州的人都知道,官府的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从汴梁来的人作证,哦,现在应该满武宁的人都知道了......” 赵宁:“......” 他只能哑口无言。 武宁节度使跟张京现在是死对头,当然是想着法儿抹黑对方,好让治下百姓觉得他是正义、高明的,而对方是邪恶、愚蠢的,而后团结在他周围帮助他对抗张京。 这种伎俩委实不算高明,但汉子明明知道武宁节度使不算好东西,却偏偏相信了官府的布告。 “小兄弟,你是哪儿的人?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汉子奇怪的看着赵宁,“你该不会真是四处游学的书生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劝你还是别去徐州了,赶紧回家去,游学什么时候不行,犯不着挑这种时候。 “这要是真碰上了盗匪,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算老哥能护着你,可你要是没个体力,跑都跑不掉,那岂不是要枉做刀下之鬼......”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大喊:“有河匪!”  章六七九 你相信正义吗?(2) 喊话的是老船工,喊完这话就丢掉竹篙,抱头蹲在了船头。 小翠紧跟着也丢掉了竹篙,双手抱着脑袋蹲下身,少女不亏是少女,这时候竟然向赵宁投来了一个关切、宽慰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害怕,也不要轻举妄动。 泗水河上的确出现了河匪。 两条相对驶来的普通船只,在靠到近前之后,船上的人忽然抽出雪亮的刀子,踩着船舷指着客船大呼小叫,更有两个汉子引弓搭箭,直指混乱的船客们: “都给大爷们蹲下,谁要是敢反抗、逃跑,大爷们就送他上路!” 在赵宁的视野中,两条不大船只上的汉子,委实算不上什么悍匪,虽说有二三十来人,但其中竟然有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五六十岁的白发老者。 他们衣衫简陋,手肘、膝盖部位基本都打着补丁,面有菜色不像是大鱼大肉的,露出来的胸膛虽然宽阔,却也没几两肌肉。 手持长刀的倒是精壮汉子,但不过七八人而已,余者拿得不是小锤子就是黑菜刀,至于白发老者与半大孩子,前者扛着锄头后者拿得还是削尖了的木棍。 虽说这群河匪的模样凄惨了些,但他们到底是河匪,有了这个身份,便是能够威胁弱者的凶悍强盗,船上不到二十个人手无寸铁,无法与之抗衡。 大惊失色的船客们犹如惊弓之鸟,霎时间慌乱不已,孩子哭嚎妇人流泪。 雷姓汉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四肢僵硬。 “雷兄,这些绿林好汉你可认识?”赵宁不失时机的问。 汉子声音滞涩地回答:“不,不认识。” “雷兄,你能否让这二十几个河匪近不了身?” “不,不能......” 汉子转头见赵宁面色怪异的看着他,顿时老脸一红:按照他之前吹嘘的情况,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将河匪震住、击退才是。 “那么雷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怎么办......对,怎么办!” 汉子陡然惊醒,身子一滑,噗通一声,干脆利落的跪在了甲板上,同时举起双手抱住头,“当然是投降啊!” 赵宁:“这......不符合雷兄你从沛县到徐州人人皆知的威名吧?” 牛皮被吹破,换作旁人早就恼羞成怒,然而汉子却顾不上羞愧,发现赵宁不为所动后,急得连忙拽他的胳膊: “快跪下,双手抱头!还愣着做什么,刀剑是不长眼的!” 坐着没动弹的赵宁好奇的问道:“跪下来就没事了?” “当然!你看小翠爷孙俩多有经验!” 汉子使劲儿拉赵宁,生怕对方被河匪的箭矢射翻到水里,“只要乖乖听话,跪下来交上银钱,一般河匪不会杀人.....没那个必要!” 赵宁点头表示自己长了见识,回头看了看已经陆续开始跪下的船客,对满头大汗的汉子道: “这些船客里也没有大富大贵之人,乱世物价飞涨,他们的银钱都得用来吃饭保命,交给河匪了自己怎么办?” 汉子觉得赵宁莫名其妙:“不交给他们你还能怎样?” 赵宁认真地问:“雷兄,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正义?” “......你疯了!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嘭的几声,两条河匪船只靠上了客船,他浑身一抖,再也顾不得拉赵宁,缩回手脸朝下趴好了,老老实实做起一名合格俘虏。 河匪们从两边跳上了客船,赵宁这时候发现,扭头看过来的小翠,眼中写满了不可理解的幽怨,好似在骂书呆子,又似乎有着某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无奈。 “小子,全船的人都趴下了,你为什么还敢坐着?是不是瞧不起大爷,不把大爷放在眼里?” 一名额头有疤,面黄肌瘦的河匪来到赵宁面前,用挑衅、威胁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时,还不忘扬扬手里的雪亮长刀: “小子,看到了这口刀了吗?实话告诉你,这可是一口杀人如麻、饮血无数的凶器!现在看着这口刀回答大爷,你怕是不怕?” 其他河匪已经开始威胁船客们交出身上的银钱,遇到捂着包裹死不放手的,他们不顾对方声泪俱下的讨饶,几人合力蛮横抢夺。 坐姿没变的赵宁微笑着:“不怕。” “不怕?”河匪怔了怔,看赵宁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你为什么不怕?” 赵宁正色道:“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义。” 雷姓汉子看朽木一样看着赵宁,船尾的小翠不可理喻地睁大了眼,其他河匪向赵宁投过来的目光,无不充满关爱智障的意味。 “正义?” 这个额头有疤的河匪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出声,就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笑了三声,他把到架在了赵宁的肩膀上,五官变得狰狞,眸中煞气腾腾: “正义?在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没看到?我没饭吃的时候,正义在哪儿?小子,我看你也是个书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这狗-娘养的世道没人能给你正义!” 赵宁并没有因为对方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肩头,而有什么神色变化,面色依然认真:“正义不是靠别人给的,是要自己争取的。” 赵宁“顽固不化”让河匪怒不可遏,横放在赵宁肩头的长刀用力下压:“现在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前,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给自己争取正义?!” 赵宁的眸光变得柔和,嘴角浮现出一缕微笑。 河匪还没弄清楚赵宁为什么笑,正觉得对方的双眸奇怪,就感觉到手腕一麻,手中一空。 他都没有看清赵宁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便惊恐万状的发现,长刀已经被对方握在手里,夹在了他自己的肩膀上,锐利的刀锋寒气逼人! 这一刻,河匪变成了丈二的和尚。 “你看,现在刀在我手上,而你两手空空,你说,我能不能给自己争取一份正义?”赵宁笑容不减地问。 恐慌的河匪汗如雨下,遍体生寒,无法回答赵宁的问题。 雷姓汉子张大的嘴能塞进去一个拳头,瞪得铜铃一样大的眼睛里写满意外不解:这个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的书生,非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反而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 小翠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好似看见了清晨的阳光,但转眼又忧虑重重,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小子!放下刀,我让你放下刀!否则我们必不会让你好过!你一双手还能敌得过我们二十几双手?!放下刀,我让你离开!” 河匪中身材最为高大的人,一边气势汹汹的警告,一边平举着长刀从船头向赵宁逼近。 在赵宁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在船尾方向,距离赵宁最近的一名精悍河匪,陡然间虎豹般窜出,手中缺了个口的长刀猛地向赵宁手臂劈下! 这一幕将小翠吓得站起了身,其它船客莫不张嘴惊叫,也让雷姓汉子失声大喊:“放刀收手!” 在各种声音响起之前,赵宁收回了手臂。 同时一脚踹出,将面前的河匪从船中踢飞,令其惨叫着坠到了河里。 他当然没放下刀。 错移半步,反手一挥,脑后生眼一般,在侧后长刀斩下途中,击中长刀中后部,当的一声,河匪手中长刀凌空飞了出去。 而后,那名偷袭的河匪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宁手中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仿佛不是一柄刀,而是一座山峦,让河匪丝毫动弹不得。 霎时间,河匪脸上再无半分血色,一口唾沫卡在咽喉都不敢吞下去,唯有两颗汗水从额头旁淌下。 赵宁并没有去看被自己架住的河匪,而是瞧向不能不在半路停下脚步的河匪首领:“现在,你还觉得你们二十几双手,能制得住我这一只手?” 身材最为高大的河匪首领满嘴艰涩,嘴巴动了半响,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刚刚准备惊呼的船客们,嗓子里再无声音发出,有人因为陡然合上嘴巴,下颚骨发出嘎吱的声响,有的人则是忘了自己还张大着嘴。 已经迈步的小翠,一只脚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扭着头的雷姓汉子恍然失神,好似魂魄都给摄住,然后,他看到那个绝不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可以形容的青衫公子,对他露出了亲和的笑容: “雷兄,现在你相信这世上有正义了吗?”  章六八零 你相信正义吗?(3) 相不相信这世上有正义,对雷闯而言或许还在两可之间,但他现在已经很相信一件事: 面前这个笑容和煦的青衫公子,轻而易举就能灭了这群河匪。 事实不出雷闯所料。 青衫公子问出了那句话,却没有任何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对方明明在看着他说话,然而话音未落,反手便用刀身拍在那名河匪面颊上! 只听得干脆一声闷响,那名偷袭的河匪口吐鲜血牙齿横飞,侧身翻出客船,在空中打了几个滚方才惨叫着跌入河中。 而后,青衫公子向前几步,快如鬼魅,脸色大变的河匪首领刚刚举起刀,还没作势往下劈斩,胸口便中了一脚,身体倒飞出去,越过船头掉入河中。 其余河匪见势不妙,有人大吼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有人被吓得双股颤栗站在原地茫然不已,然而无论他们是何反应,都在青衫公子的脚下悉数飞起。 因为青衫公子速度委实太快,他们飞起的间隙很小,所以最后满船的人都看到了奇异的一幕:那些从半空接连落入水中的河匪,就像是下饺子一样。 不过是片刻间,客船上不见了河匪,只有冰冷的河水中多了许多落汤鸡。 这些人既然是河匪,当然不可能不通水性,莫说河匪,淮泗流域河流纵横,寻常百姓也多半都会游水,故而他们虽然掉进了河里,却没有一个被淹死。 至于他们抢夺的百姓银钱,在自身飞出去的时候,无不悉数掉在船上,一个铜子都没能带走。 船客们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便从绝望的危险中回到了安全之土,一个个无不欣喜万分,有妇人甚至忍不住喜极而泣,有男人则拍着手大声叫好——譬如说雷闯。 无论众人反应如何,他们看青衫公子的眼神,在这一刻都像是看救世大侠。 小翠欢呼雀跃,笑得如流云般明净,看她盯着赵宁目眩神迷的样子,就差没扑到她面前硬要以身相许。 在小翠迈着小碎步来到赵宁面前致谢、表达钦佩仰慕之情的时候,老船工看着身前两步外的青衫公子背影,满脸轻松与欣慰。 他不着痕迹的弯下腰身,手伸向了脚旁的杂物堆。 恰在这时,赵宁后退两步,算是回避了小翠的热情,后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杂物堆上。 老船工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即撑在船板上坐了下来,拍着胸口一脸庆幸的感慨“差些把老头子的魂吓没”。 “老丈,行船吧,别耽误了大伙儿的行程。”赵宁转头对摸着额头的老船工道,脸上笑意浅淡。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老船工颤颤巍巍的身子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小翠咬着嘴唇看了赵宁一眼,清水般的眼眸里不无失望与幽怨,但此刻也只能回到船尾帮助撑船。 客船从两条河匪船只的夹缝中摆脱,划开碧光粼粼的水波稳稳前行,那些留在水里的河匪目送着客船远去,眼中满是浓烈的忌惮。 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多谢大侠相救!” “请受我等一拜。” “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大侠实在是太厉害了,今天幸好有大侠跟我们同乘一条船,要不然我们就完了。” “囡囡,快给恩公磕头。” “大侠好身手,看得我等敬佩不已,请收下这点微薄谢礼,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眼看河匪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船客们相继站起身,七嘴八舌地向赵宁致谢,皆是态度恳切。 赵宁制止了要下跪的人,谢绝了递过来的银钱,示意大伙儿不必在意太多,自己只不过是顺手施为罢了。 至于自己的姓名,赵宁不得不当场想出一个:赵安之。 “世道丧乱,妖魔横行,官府苛捐杂税,节度使吃人不吐骨头,但也有赵大侠这样的高义之士......也幸好有赵大侠这样的人啊!” 一名满脸皱纹的老者感慨万千。 这番话说得赵宁心生微澜,他笑着问身边的雷闯:“雷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现在你相信这世上有正义了吗?” 雷闯并没有因为自己之前的表现而窘迫,反而哈哈大笑,他知道赵宁这话不仅仅是问他,也是问在场所有人的,当下坦然激昂地道: “当然!这世上正义虽少,但终究是有的!” 船客们无不点头附和,有人感叹这世上终归还有正义,有人则扼腕这世上的正义到底还是太少了。看得出来,船上没有一个人不向往正义不推崇正义。 看着一群平日没有得到正义的人,对正义的渴望与赞誉,赵宁心中无法没有触动。 这回到中原来,他原本打算直接去找金光教神使——既然对方与张京合作甚深,便很可能就在张京近旁,那么找到张京就差不多找到了那位神使。 找到张京自然不难,一镇节度使怎么可能藏头露尾? 但赵宁在张京近旁并未发现金光教神使的踪迹,对方好似跟张京全无往来,赵宁让人跟踪了好些张京周围的金光教强者,竟然都没能按图索骥查到对方。 在汴梁、许州、郑州、洛阳这些地方,金光教已经建立起许多教坛,但赵宁不管是让一品楼去查,还是亲自去巡访,居然都没有发现那位神使的身影。 金光教神使好似提前躲了起来。 见一时半刻找不到对方,赵宁就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左右这并不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事,他还有其它目标。 只要金光教的神坛还在,只要一品楼不放弃探查,只要这个人存在于世,那便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会露出行迹。 张京已经率领开始进攻武宁,且毫不听从大晋朝廷的命令,而赵宁眼下还不想张京吞并徐州,那就不可能不对张京出手。 当然,赵宁也不能杀了张京。 如今张京已经占据中原数镇,杀了张京,在朝廷大军尚且不能进入中原的情况下,群龙无首的忠武军必然陷入内部争斗,各镇及州县将重浴战火。 烽烟弥漫兵祸横生的情况下,最遭殃的只会是平民百姓——任何战争,最终买单的都只会是平民百姓。赵宁不想看到中原大地变成一片炼狱,民不聊生。 就算赵宁能在忠武军内部扶持一个对象,也无法让各镇不生乱,而追求真正的公平正义,要天下人人平等的大晋朝廷,注定不可能获得节度使们的拥戴。 这一趟行走中原的见闻,让赵宁不得不承认,在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不管这种善是否是伪善,是否以保护既得利益者为前提——的金光教辅佐下,张京地盘内的秩序相对稳定,平民百姓暂时还能活得相对不错。 至少跟中原其它地方比是这样。 在不能以更好的秩序替代这种现存秩序之前,赵宁不好轻易破坏它。 所以赵宁在找到张京之后,只是给对方的脸来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让张京受伤不轻,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说,经脉脏腑都有不小损伤,短期内无法出战,就算出战也发挥不了多少战力。 忠武军暂时失去王极境中期的战力,是武宁军眼下能把对方挡在磨山的重要原因。 如若不然,就凭武宁节度使的修为和他麾下的高手强者,断然不可能抵挡忠武军的兵锋。 两军的暂时僵持,让赵宁有了行走徐州的时间。 他当然要走这一趟。 身为皇朝太子,老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喊着要给天下百姓公平正义,不过是在空中建造楼阁,只能让自我感觉良好。 不脚踏实地深入百姓群中,一复一日、年复一年亲眼去看百姓的生活遭遇,亲耳去听百姓的心声想法,去探查无良权贵富人是怎么压迫下层平民的,如何能确保大晋的国是政令、律法条文确实保护了平民百姓? 大晋的公平正义,一定要是平民百姓想要的公平正义。 而不能是赵氏、朝廷、官府、舆论掌控者自认为的公平正义。 除此之外,赵宁沉入世道市井底层,也能找到将革新战争扩展到中原的最好方式。中原就是中原,不是河北不是河东,革新战争的方式需得因地制宜。 用干将的话说,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至于行走过程中,尽量散播公平正义的精神,为此地的革新战争奠定一些基础,既是顺手为之,也是必须要做的。 与之相比,保全徐州,让徐州值得保全,就真只是顺便施为了。 而如今进入到中原、徐州的大晋朝廷力量,远不止赵宁一人。 船行大半日,到了徐州城外。因为赵宁没打算现在进城,船客们再度感谢了赵宁,陆续与他告别。雷闯拍着赵宁的肩膀,豪迈而亲切地道: “他日进了城里,一定要去找老哥,别的不说,老哥一定会让你喝徐州最好的酒,进徐州最好的青楼!你得相信老哥,老哥绝不会食言。” 赵宁笑着道:“当然,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能不相信雷兄的品性?” 这大半日他俩一路闲扯,关系亲近不少,雷闯是大大咧咧的性情中人,赵宁跟他相处起来颇为自在。 雷闯闻言眉头一挑,哈哈大笑三声,转身踏上了码头。 “赵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希望来日还能相见。”小翠正儿八经蹲身行了礼,长长睫毛下的水亮眼眸一眨一眨时,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但当赵宁真转身看向她,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仅仅只是承受赵宁的目光,便让她禁不住霞飞双颊,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下意识捏着衣角。 赵宁看了这个衣着朴素、说不上多漂亮的船家姑娘好几眼,在对方耳垂都红得几近透明的时候,说了一句让对方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话: “小翠姑娘,在下可否跟你回家?”  章六八一 你相信正义吗?(4) 小翠吃惊地抬起头,张圆了樱桃小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明艳的晚霞下,她这个表情格外有趣。 正在收拾杂物的老船工闻言一滞,忍不住转头看过来。 “赵公子休要打趣奴家......”接触到赵宁近在咫尺的目光,小翠又娇羞的低下了头,蚊蝇般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不知如何应对的慌乱。 或许她是怕赵宁看似正人君子,实则品行不端见色起意,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赵宁叹息一声,佯作惆怅、惭愧: “不瞒小翠姑娘,我的路还很远,但因为盘缠不多,已是不能日日住店,这才想去小翠姑娘家借宿一晚,混一顿热饭吃......” 小翠再度抬起头,讶异不解地道:“公子竟然如此,如此......既是这般,那先前船客拿出银钱报答公子的相救之恩时,公子为何还要执意拒绝?” 赵宁神色一肃:“我辈读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是为了贪图钱财?若是收了船客的银钱,这便不是彰显正义,而是在做一笔生意,有污圣人教诲!” 小翠一脸茫然,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因为读书少,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眼看老船工要走过来,赵宁紧紧注视着小翠,先一步道:“小翠姑娘,今日我帮了大家,也帮了小翠姑娘你......” 言外之意,小翠要是拒绝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简直是侮辱赵宁今日相救船客们的正义之举。 其实赵宁用不着道德绑架小翠,在他认真凝望小翠的时候,后者就已经心跳急促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只要赵公子不嫌弃,奴家......奴家这就带赵公子回家......不,是跟赵宁子一起走......不,不是,是回家吃饭......” 言语上的混乱让小翠禁不住手忙脚乱起来,稀里糊涂的比划了几下,自觉实在是没脸见人,干脆扭着头跑到船尾去收拾东西去了,把赵宁丢给了老船工。 老船工张了张嘴,无奈地看了看不知道在收拾什么的小翠,暗暗叹息,已经答应的事不好立马反悔,只能堆起笑容对赵宁道: “赵公子今日仗义出手,老头子理应相谢,一顿饭着实不算什么,赵公子千万不要客气。就是咱家还有些距离,回去得要一些时间。” 赵宁松了口气般笑着道:“无妨,赵某帮助撑船就是。” 老船工说得不是虚言,客船离开泗水驶入一条小支流,顺着七拐八弯的河道走了二十来里,赵宁才看到一座偏僻的村落。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暗青色的天幕笼罩四野,多以茅草为顶的村舍里,鲜有透出火光的,显得格外静谧寂寥。 走近了便可发现,每座房子前的村民都在趁着最后一点天光,或忙碌的收拾院子里的粮食、鱼干,或坐在屋檐下吃饭,或挑水洗衣。 对乡野百姓而言,灯油太过珍贵,等闲根本用不起,天黑的时候也就是休憩的时候,一日所有活计都得在天黑前做完。 小翠家除了爷孙俩,就只有小翠体弱的娘,因为劳力不足,能种的地有限,乘着早年间小翠父亲还在时积累的一点薄产,他们半买半租了一条客船讨生活。 房屋并不高大,院子倒是颇为宽敞,不过一多半被开辟成了菜畦,赵宁跟着小翠、老船工进门时,小翠的娘早已将饭菜做好。 干饭自然没有,好在粥不算稀,菜倒是有两盘子,一盘是赵宁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绿的黄的紫的,合着蘑菇堆了小半盆,一盘是鱼干,数量也不少。 回到家里小翠明显自在不少,招呼赵宁落座,用缺了个口的陶碗为他盛了满满一碗粥,自己用的则是小碗,粥亦只有半碗,坐在桌边的时候颇为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饭菜太过简陋,怕赵宁瞧不上。 乡村之民,最不想被外面的人瞧不起。 “赵公子是我们的恩人,不可怠慢,小翠,去你二伯家借点酒来,就说是我说的,有多少拿多少。”老船工态度坚定,赵宁想要开口都被他阻止。 听说可以拿酒招待赵宁,小翠很是高兴,底气足了不少,好像这样就不显得自家寒酸,放下碗筷麻利起身,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赵宁没有多打量房屋陈设,这不太礼貌,但他进门时的一眼,就将各种情况纳在眼底。屋里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必要的柜子桌子,连椅子都没几把。 小翠的娘是个典型农家妇人,有老船工在场,她几乎都不说什么话,连吃饭的动作都很轻,小翠刚刚抱着酒回来,她的饭便草草吃完,早早消失在众人视野。 赵宁看得出来,小翠的娘没有吃饱,至少对方平日里不该只有这点饭量——他知道农家人有多能吃。 黄酒上桌,老船工开始劝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别的没有,河里的鱼不少,拿来下酒正好,赵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多喝些,咱们不醉不休。” 酒水的味道并不好,赵宁也算见多识广,前世不是没落魄过,但这么难喝的酒还是第一回碰到。不过,赵宁喝得并不比老船工慢。 酒菜闲谈中赵宁得知,小翠的父亲在一次出村给小翠的娘抓药时消失,五年过去,至今生死不知,爷孙俩做客船生意,也有要找对方的意思在。 小翠的娘因为没有得到医药的及时救治,落下了病根,不仅脑袋不太好使了,说话也不利索,久而久之便不再说话,虽然身子骨弱,平日里仍旧闷头干活。 一个时辰后,赵宁“醉倒”在桌前。 “扶他上床吧,希望他能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早些送他走,应该什么事都不会有。”老船工喝完最后一碗酒,吩咐静坐在桌前相陪的小翠。 小翠点点头,起身绕到赵宁身后,抽出对方一只胳膊扛在肩上,一手揽住赵宁的腰,轻轻松松就把赵宁扶起,放到了墙边的床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翠的娘已经入睡,爷孙俩还坐在门前,老头子抽着旱烟,少女双手撑着下巴,两人俱都没有言语,不知在等待什么。 见少女不时回头看向赵宁所在的方向,老船工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里、明灭不定的火星中低沉响起:“再多看也用,早些收了心吧,留他在这里只会害了他。” 小翠无声点头,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少时,一道声音在篱笆外响起:“大伯,癞狗他们回来了!” 老船工磕磕烟灰站起身,带着小翠走出院子。 他们的家在村东头,爷孙俩就着月光,踩着无比熟悉的道路,跟前来报信的人到了村西头,进了一座颇为宽敞的村舍。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清冷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将聚集在屋子里的众人的面孔衬托得明暗不定,不无扭曲恐怖之意。 老船工刚进院子,蹲在各处的男人们就站了起来,有叫大哥的有叫大伯的。 他带着小翠进屋,径直坐到了桌子的首位,里里外外几十个汉子,除了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都只能站着。 灯火映照着大伙儿黑瘦的身影,有人身材格外高大,有人额头有一道疤,有人肿着半张脸,门牙缺了好几颗,有人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时龇牙咧嘴。 这些汉子,竟然就是白日在泗水河上抢劫客船的河匪! “大伯,你们怎么把那小子带回来了?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听说大伯灌了他不少酒,这是打算待会儿把他绑起来,报白日的一箭之仇?大伯高啊!” “对对对,这小子白日下手可狠,咱们不好好扒他一层皮,都对不起我这一嘴被磕飞的牙齿!” 众人七嘴八舌。 老船工重新点燃了旱烟,一时没有开口的意思,站在她身后的小翠用警告的目光扫视那几个说话的人,沉声道: “明日一早他就会离开,让他好好的走,谁也不要拦他,不可找他的麻烦!” 小翠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严肃态度强硬,既不羞怯也不少女。 “小翠,你不会真看上那小子了吧?你这是被对方灌了迷魂汤了?” “一个外乡小子,才见了一面,你就这么维护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外面的人不可信,小翠,你要以大局为重,那小子也就是长得好看,能有什么本事......” 说这些话的,都是村里的年轻后生,其中不乏醋意深重者。 小翠耷拉下眼帘,毫不客气的出言教训:“白日刚刚在人家手里吃了亏,现在就全都忘了?人家没有本事,能让你们都泡在水里?” 没了门牙的年轻汉子不敢直视小翠锐利的目光,低下头小声反驳:“那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手,你就是看上他了......大伯也没出手,否则......” “否则怎么样?跟对方斗得两败俱伤?” 小翠冷冷打断,“我跟祖父不出手,咱们也就是少一趟生意,要是出了手,拼个鱼死网破,明日张麻子的人来了,我们都得完蛋!” 牙齿在白日被打飞的汉子不说话了,但不服依然挂在脸上。 小翠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笑了起来,一脸少女纯情地道:“再说,我看上他又怎么了?他就是好看。不仅好看,重要的是有本事,我哪点亏了?” 几个年轻后生眼见小翠面犯桃花,一个个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偏偏自知技不如人,没法反驳小翠这番话,恨不得捶胸顿足。 一名坐着的六旬老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对老船工道:“大伙儿今日失了手,没能拿到银钱,咱们在刀铺的订金白交了不说,关键是没能再添几把长刀。 “明日张麻子带人来了,咱们手里的家伙什不够,如何跟他相斗?”  章六八二 你相信正义吗?(5) 村子里的鱼干味遍布各处,随着夜风不断往鼻子里涌,这让坐在屋顶上听脚下屋子里众人议事的赵宁,感觉不是那么舒坦。 挥了挥衣袖,在身周布下一层真气屏障,将气味隔绝在外,赵宁继续聆听小翠、老船工他们的对话。 从赵宁的位置看去,院子里或站或坐的村民,虽然大多隐没在黑暗里,但只要他想,就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相反,赵宁就算在屋顶跳大神,但凡是不想旁人发现,这些村民便只能“视而不见”。 老船工、小翠跟白日遇到的河匪是一伙的,并不出乎赵宁的预料,这些不专业的河匪原本只是一群村民,也显得合情合理。 若不是今日在客船上,早就将小翠、老船工、河匪们各种微小的奇怪细节纳在眼底,知道他们不那么寻常,对他们有了点兴趣,赵宁也不会跟着到村子来。 老船工跟小翠自以为装普通人装得很好,但无论是绵长气机、沉稳下盘、身体力量等种种表现,都让赵宁一眼就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这爷孙俩不仅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而且还是锻体境修行者,他们真正拥有让一二十个普通人近不了身的本事。 赵宁虽然不知道爷孙俩是怎么拥有的修为,但寻常村落里有两个锻体境,在太平时节或许出人意表,在这样的烽烟乱世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到御气境,就没有脱离凡俗武夫的范畴,算不得真正的人物。 屋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唉,不只是长刀,本来还有弓箭的......张麻子行事心狠手辣,咱们若是没有可以打疼他的实力,他一定不会放过咱们村子。” 另一名坐着的老者摇头长叹。 众人相继附和,场面有些乱。 老船工吐出一团呛人的烟雾,让旁边的人都闭了嘴,而后面色肃杀地道:“咱们村子里本来就没几个真懂射箭的,多些弓箭也就是唬人而已。 “至于长刀,的确是个损失,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有用。 “明日张麻子来了,我们拼死一战就是,他张麻子虽然狠,毕竟是个地主,要的是钱,只要我们不怕死,他未必真愿付出好些人命,跟我们鱼死网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村民们只能接受现实。 “这狗-娘养的世道,真是不让咱们穷人活了! “这群狗大户狗地主,明明已经那么富有,偏偏还要疯狗一样兼并我们的土地,加收我们的租子,让我们没饭吃、没钱治病,没有活路! “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拼了这条命,咱们活不下去,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一拳狠狠砸在手心,面色狰狞地低吼。 这话引得村民们戾气升腾,纷纷赞同,不少人都起了搏命心思。 原先时候,这村子里的百姓都是自耕农,家家户户有自己的土地,加之临近河流有不少鱼,只要踏实肯干,就能活得不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附近的地主,众人口中的张麻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派人强占了河流,说是跟官府买了这条河,而后宣布在这条河上打渔的人都要给他交租。 遇到不服的,对方便指使自己的家丁,以及一帮雇来的地痞流氓,将其打得头破血流。 前几年,徐州大旱,后面又接着大涝,村子连续两年没什么收成,虽然靠着以往的底子不至于饿死,但也交不上官府的赋税了。 ——在河流没被张麻子强占的时候,遇到灾年他们还能靠打渔卖鱼换些银钱,交上官府的赋税。 要是碰到地方官稍微有些良心,将灾情上报,朝廷下了赈灾减税的诏令,他们虽然免不得截留赈灾钱粮中饱私囊,却也不会让村子走上绝路。 可自从朝廷设立藩镇,徐州成了武宁节度使的治下,这里的军政大事就全是节度使说了算,节度使为了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为了聚敛财富招兵买马,仗着手里有军队,行事比起朝廷可缺德多了,也大胆多了。 上行下效,节度使治下,实在没什么吏治可言。 这回村子连续两年遭灾,官府的赋税却没有减少,依然要村民如期缴纳,村民们稍有反抗,便被官府差役带着兵丁狠狠教训了一通。 村民走投无路之际,张麻子出现在了村子,自称可怜这些村民,不忍他们家破人亡,宣布可以买下村民的田地,让他们有钱交租。 没有任何意外,张麻子的出价极低,低到村民们倾其所有田地,都只能堪堪交上赋税。 村民们明知张麻子在吃人,却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村民都成了张麻子的佃户。 村民们恨极了官府,也恨极了张麻子。 但无论是官府,还是有钱有势的张麻子,他们都惹不起,故而只能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他们只得咬着牙辛苦劳作,再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粮食作为租子,被张麻子的人拖走。 今年秋天,忠武军节度使进攻徐州,武宁节度使为了应对战事,大举向民间筹粮,张麻子打着要给节度使贡献军粮的旗号,大幅度提高了佃户交租的比例。 这个比例高到村子根本承受不了,若是交了张麻子要的租子,每家的老人孩子少不得要被饿死几个。 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按理说张麻子这个地主不应该做,可他做起来却有恃无恐。 原因很简单,各地流民很多,徐州城外不缺等着饭吃的青壮,前脚逼死逼走了村民,张麻子后脚就能让那些青壮来耕地。 张麻子想的,就是让自己的佃户都变成青壮。 而且异乡人来做佃户,因为在此地没有根基,只会老老实实任其宰割,不像本村的人,每回遇到事都要起来闹腾一番,还阴谋联合起来反抗。 再度走投无路的村民,为了跟张麻子拼死一战,联合起来商议一番,这便有了抢劫客船上的船客,利用他们的银钱给自己买刀买兵器的法子。 他们手里现有的长刀弓箭,就是这么来的。 只是没想到今日出了岔子,碰到了赵宁。 地主、官府、节度使、世道风云,把他们逼得一无所有,把他们逼成了强盗,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当魏氏、杨氏、张京想着逐鹿中原,当孙康想着中兴家族,当狄柬之想着施展抱负之时,无不是雄心万丈意气勃发,视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可他们没有看到,也不想去看天下这道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不想追究因为自己的纵横捭阖,亿万百姓有着怎样的苦难。 没有人真正在乎百姓,大家都只在乎自己。 不仅不在乎他们,还要用他们的血汗粮食作为军资,还要驱使他们为自己死战沙场。 “都回去做准备吧,明日各家各户早些吃饭,吃得饱些,铆足劲,是生是死就看明日这一战!”老船工站起身。 众人默然点头。 他们散去的时候,都没有打火把,就着月光走路,这些人垂着脑袋无声的走进黑暗里,脚步沉重身形佝偻,渐渐被黑夜吞没了背影。 离开村舍回到自家的屋子,老船工在篱笆前停下脚步,看着房门久久不动。 “祖父......”小翠咬了咬嘴唇。 她已经知道老船工在想什么。 “赵公子有着锻体境的修为,出类拔萃的武艺,如今都到了我们村,我若是请他帮忙对抗张麻子,把握会大不少......他有侠义之心,或许会答应......” 老船工嗓音沙哑的徐徐开口。 小翠默然无言。 半响,老船工摇了摇头,眼神黯然面容萧索: “罢了,还是不开口吧,要是让他知道,今日劫掠船客的河匪就是我们,只怕他的侠义之心,会让他直接掉头对付我们。” 小翠死死捏着衣角:“我们虽然不是好人,但张麻子更坏,他......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 她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一个外人拖进自家的生死泥潭里,那是一个干净体面的书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侠客,令她尊重、心仪,不想对方折在这里。 她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质朴善良了十几年,本能的不想因为自己等人的强求,令一件美好的事物一个美好的人,就这样被现实撕碎消失于世间。 可在内心最深处,她何尝不想赵宁留下来帮忙守卫村子?这里是她的家,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的亲人乡邻,她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人死伤。 她很矛盾很纠结,有时还很动摇。 老船工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篱笆门:“张麻子虽然更坏,但也更加势大,麾下有不止一两个修行者,赵公子是个侠客,不是愣头青,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行侠仗义归行侠仗义,不会连命都不要,知道对手强大危险还硬要扑上去,那样的话就不是侠客,是舍身取义的圣人。 有危险就不拔刀了,那还叫什么大侠......少女心性让小翠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公子形象染上污点,但老船工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不信。 眼看老船工已经进屋,她只能收敛念头跟上去。 ...... 翌日清晨,天刚刚蒙蒙亮,小翠在第一缕明亮天光中醒来后,发现赵公子赵大侠已经身在院中,正盘膝坐在石磨上冥想。 跟赵宁打过招呼,小翠不想打扰对方修行,矮身进了厨房,跟她的娘一起准备早饭。 因为太阳还未露头,低矮的厨房里光亮并不好,但她们手脚却很利索。 做好早饭端上桌,小翠叫赵宁用餐的时候,正是旭日东升之初,天际有万丈霞光洒落,农田林木环绕的村子有淡淡水汽升腾,后者沐浴在金黄灿烂的晨光中,仿佛天地灵气的宠儿,纯净如不惹尘埃的琉璃,飘渺似即将得道飞升的高士。 没来由的,小翠感受到了一股安宁的气息,沉重压抑的心情缓和大半。 她忽然觉得,今天好像并不是令人绝望的末日。 章六八三 你相信正义吗?(6) 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的汇合。 小翠提出要撑船送赵宁出去。 耽搁得久了,让赵宁发现村民是昨日河匪,恐怕会横生枝节。行动仓促,理由就很难不勉强:免得误了赵宁的行程。 站在篱笆前观望村景的赵宁,不为所动,回头彬彬有礼地道: “我的路虽然很远,但行程并不匆忙。倒是这里的炊烟与鱼干,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地气,令我心平气和。若是小翠姑娘不嫌弃,我还想在这停留两日。 “当然,我不会吃白食,下河捉鱼、撑船掌舵我都略懂一二。” 小翠没想到赵宁会如此回答自己。 她只能避实就虚,好生相劝,说村子里粗茶淡饭,不好一直怠慢,而且世道不太平,赵宁还是早些抵达目的地为好,在外面多有风险。 赵宁故意曲解小翠的意思,掏出银子递给对方,保证自己不会吃白食。 一直拒绝别人总会不好意思,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奈何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小翠又急又委屈,双眸蒙上了泪雾。 末了,她只好告诉赵宁,村子里这两日有大事,外人不方便在。 “小翠姑娘放心,我不会碍事。” 赵宁脸皮奇厚地表示自己很有眼色,“若是村子有事我不方便在场,就去河里捉鱼。其实我也是会烧饭的,小翠姑娘忙完了可以吃到我的鱼汤,这也算是我对昨日招待的回馈。” 小翠拿赵宁没辙,想回头求助老船工,却从她娘的比划中得知,对方早就出门去了村中,看来老船工就没想过赵宁会执意留下,而小翠还送不走对方。 “我看村民都在聚集,这是有什么热闹事?我这人很喜欢凑热闹,小翠姑娘带我去看看?” 说着,赵宁不等小翠答应,率先迈步走出院子,往人多的地方行去。 小翠阻拦不及,只能快步跟上。路上她还试图劝说,不过赵宁脚步轻快,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的意思。 小翠不好用强,且内心深处未尝不希望赵宁留下帮忙,举止出现了动摇,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没片刻,赵宁跟小翠来到了昨夜村民议事的村舍外。 村里的男人都到了院子内外,有的人在磨刀,有的人在擦弓,有的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还有人不断爆着粗口骂张麻子。 他们看到赵宁从拐弯处出现,嘴里的话手里的动作无不一滞,额头有疤的汉子,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缺了门牙的后生,更是神色呆愣。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十几双目光齐刷刷落在小翠脸上,不解、疑惑、询问、责备之意犹如实质,令小翠如负千钧重担。 小翠没有把赵宁送走就算了,还把他带了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再揍他们这些河匪一顿? 小翠欲哭无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度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纠结和自我怀疑中。 “诸位好汉,昨日匆匆一别,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碰见,真是巧啊。”赵宁笑容满面,“诸位莫不是改了行,不做河匪改做强盗,打算劫掠村子了?” 闻听此言,几个昨日被揍得很惨的河匪无不恼羞成怒,不是握紧了长刀就是攥紧了拳头,颇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再被赵宁揍一次的架势。 他们虽然愤怒,却没有说话,显然知道轻重,耐住了性子。老船工很快从院子里走出来,看到赵宁出现在这里,面容愁苦了片刻,又松懈下来,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不可能不把情况说明,否则冲突恐怕不可避免。老船工约束村民们回院子,留下小翠这个跟赵宁相对亲近的人,给赵宁讲述村子的遭遇。 赵宁因为被“欺骗”,没有本着行侠仗义的风范,看见众“河匪”就出手击贼,让小翠很是松了口气。 她心底升起不少期盼,当下便把村子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了赵宁听。 “原来如此。” 听完小翠饱含怨苦的叙述,在对方禁不住潸然泪下的时候,赵宁明白了前因后果,心情沉重了不少。 “赵公子,其实我们去做河匪,也是迫不得已,之前我跟祖父都是本份做生意的,而且......而且我们只劫了几回银钱,没有伤人性命......” 小翠不想赵宁看轻村民,飞快解释了一番,但话没说完她便沉默了下来。不管他们是否被人逼迫,有没有伤人性命,终究是做了河匪抢了别人的东西。 抢劫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种行为怎么都不能说对。 布满泪痕的小脸露出凄婉的笑容,小翠第一次能够直视赵宁:“赵公子,事情我们已经做了,我们就是盗匪,你可以瞧不起我们,你......随时都能离开。” 这一刻,小翠坦然无求,不再奢望自己心仪的对象对自己有好感。放下了包袱承认了自己的不堪,她不仅有了直视赵宁的勇气,也有了沉入地狱的无畏。 赵宁还未开口说什么,一个在村西放哨的村民慌忙跑了过来,挥舞着手臂急声大喊:“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张麻子带着人来了!” 这喊话声就像是战鼓,磨刀的人拿起了刀,削木棍的人抄起木棍,擦弓的人丢掉了抹布,院子里的村民们鱼贯而出,人人满面悲愤与拼命的决心。 “走!” 老船工一声呼喝,一马当先,带着村民们直奔村西河口。 被安排留在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流着泪在村口停下脚步,蹒跚老人顿足叹息,妇人死死抓着自己想要跟出去的儿女。 有孩童嚎啕大哭,被老人一巴掌扇住了嘴。 赵宁跟着小翠来到河口的时候,几条船已经靠岸,船上下来了乌压压一大帮人,多为彪形大汉,不是手持利刃就是携刀带棒,煞气腾腾如狼似虎。 与之相比,普遍较瘦高矮不一,且兵刃粗陋的村民们,在人数、场面与气势上都输了一大截。 小翠见赵宁一直跟在身旁,并没有置身事外要离开的意思,体会到对方可能会襄助村子的侠义,双眸泪汪汪的,既感动又振奋,觉得今日之战把握大了许多。 村子或许真的能有救! “怎么着,你们这是真打算暴力抗拒交租?真是无法无天,反了你们!”一个身着深色锦衣、满脸横肉的大汉,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脸色阴沉的逼过来。 只看对方脸上的几粒麻子,赵宁便知道,这就是那位被村民叫作张麻子的地主。 “张麻子你无端加租,让我们没有活路,今日要么把租子降下来,要么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左右是个死,我们还怕你不成!”老船工沉声回应。 “混账!租子就是租子,大爷跟官府说多少便是多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讲价!一个吃糠咽菜的泥腿子,要是也能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麻子在十几步外停下,轻蔑地扫视村民们一圈,嗤笑不已,“几件破铜烂铁,就想跟大爷叫板?愚蠢无知的东西,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老船工怒道:“就算我们今日死绝,也不会让你好过!” 张麻子哈哈大笑,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显然,他们中没人没把村民拼命的决心放在眼里。 笑罢,张麻子看死人一样看着老船工: “我知道你跟你孙女是修行者,锻体境嘛,寻常一二十个人近不了身,是有些斤两,但你以为这就能反了天?笑话!” 说着,张麻子挥了挥手,“延儿,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修行者!” 他身旁一个剑眉星目、满身傲气的锦衣年轻人,闻言向前走出两步。 他抽出手中长剑,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长剑像是有了生命,剑身忽然渗出条条夺目的白光,蜿蜒曲折连接成玄妙阵列,顷刻间便从头亮到尾。 这时,一名打手抽出精钢长刀,吐气开声,向锦衣年青人身前斩去,锦衣年青人随即上撩长剑,轻描淡写地击中长刀。 让村民们嗔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长剑击中长刀,像是砍菜杆一样,当的一声,直接将其断为两截! 锦衣年青人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村民们,那眼神就如同神人看蝼蚁,随即不屑地冷哼一声,归剑入鞘。 “那,那是符兵?大伯,他......他难道是御气境?!”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情不自禁屏住呼吸问老船工。 被锦衣年青人这一剑震住的村民们,一起看向老船工,无不忐忑紧张,生怕得到肯定的回答。 老船工张了张嘴,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巨石,出气发声无比艰难:“能激发符兵,就是修炼出了真气,的确......是御气境。” 听到这个回答,村民们无不骇然变色,心中一片绝望。 修行者到了御气境,就脱离了凡俗范畴,再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抗衡,哪怕老船工跟小翠是锻体境,也万万不是对手。 他们就算拼命,也无法拉对方的人垫背了。 “老不死的,怎么不硬气了?你倒是再嚷嚷给大爷看啊!” 张麻子对自己儿子“威震三军”的场面很满意,“实话告诉你,除了延儿,我三弟也成为了御气境!今日你们要么交租,要么就都给我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左手边的一个抱着符刀的精壮汉子,扬起下颚满脸倨傲。 老船工哑口无言。 众村民如坠冰窟。 小翠双肩颤抖,眼泪蓄满眼眶,眸中尽是不甘与绝望之色,下唇不知不觉被咬破,鲜血流了出来都没有察觉。 她本以为有赵公子帮忙,三个锻体境能够抗衡张麻子,却没想到对方多了两个御气境的帮手! 这一战根本不用打,仅是对方亮明实力,就足以击溃村民的斗志。而村民们若是真的反抗,那只会在眨眼间就变成一地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我们为什么只能任人宰割,我们只想好好活下去,我们难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吗?”小翠泪眼滂沱地无助摇头。 忽的,她感到肩膀处传来一股厚实坚定的力量,帮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转过头,小翠看到的,是赵公子温煦亲和的面容。 “不用怕。” 她听到了赵公子充满磁性的醇厚嗓音。 视线朦胧模糊的小翠,强忍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赵公子,我,我怎么能不怕?” “我不怕,你就不用怕。” “你,你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有正义。” 小翠倏忽一愣。 而后,她听见赵公子认真地问自己:“小翠,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八四 你相信正义吗?(7) “什......什么是公平?” “公平,就是每个人的尊严与正当利益不受损害。” “那......什么是正义?” “正义,就是保护大家的尊严与正当利益不受侵害。” “赵公子,赵大哥,你......你能维护我们村子的公平与正义?” “当然,只要你相信,我就能。” 只要你相信,我就能。 当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入耳,方小翠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股,模模糊糊又真实存在的力量。这股力量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方小翠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她胡乱抹掉眼泪,看了看趾高气昂的张麻子,不可一世的张延,目光最后回到面前的赵宁身上,抿了抿嘴唇,用尽力气认真到庄严地道:“我相信!” 她选择相信。 选择希望。 赵宁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没有再说话,赵宁转身离开村民队伍,向张麻子等人走去。 村民有人听见了方小翠跟赵宁的谈话,有人没有听见,但无论听没听见,当看到两手空空的赵宁,迈步踏上两群人中间的空地时,无不面色大变。 有人欲言又止,想要叫赵宁回来,不要逞强送死,譬如说老船工。 有人呆愣失神,根本不知道赵宁在干什么,为什么愿意为了不相干的村子,冒险跟势力强大的张麻子为敌,譬如说额头有疤的汉子。 有人害怕的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赵宁被张延劈成两半的惨烈场面,譬如说缺了门牙的“河匪”。 “小子,你是不是脑子给驴踢了,还敢强出头?” 张麻子乜斜着赵宁,满脸讥诮,“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看来不死上几个人,你们也不会死心。 “延儿,让大伙儿看看你的真本事!” 张延在看到赵宁走出来的时候,眼神就变得极为阴沉,他已经展现了修为实力,对方不溃退不下跪也就罢了,还敢上前来,丝毫不尊重他,令他大感受辱。 他抽出了长剑。 张麻子身旁的打手们,看赵宁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傻子、疯子。 “给我去死!”章琰拔剑出鞘,伴随着一声清脆剑吟,纵身前奔两步,符文明亮的长剑快逾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劈向赵宁! 彼此间距离很短,眼看长剑已经到了赵宁额前半尺,老船工、方小翠等村民无不心神一紧,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长剑斩落,斩中的却不是赵宁的额头。 而是赵宁的拳头。 以血肉之躯抗衡符兵,这岂不是活腻了? 张麻子等人刚冒出这个念头,还来不及开口嘲笑,下一瞬便瞪大了惊诧的双眼。 赵宁的拳头前有三寸拳芒! 嘭的一声,拳头将长剑猛地击飞,让它脱离了张延的手。 张延脸色大变,如同被厉鬼附身,眼中满是惊惧之色。 下一刹那,赵宁第二拳到了他胸前,一声闷响中,他的胸口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与此同时,一口鲜血喷出,张延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起,离地足有一丈! “延儿!”脸庞抽搐的张麻子惊呼出声,充满疼爱、痛苦、惊慌、愤怒与无法接受的意外。 他身边的打手们无不目瞪口呆。 在他们眼中,已经成就御气境的张延,是超若凡俗的存在,高高在上只能仰望,凡人根本无法抗衡半分,而现在,对方在赵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这个陌生的,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的修为,又是什么境界? “真气外放形成拳芒,这是御气境中期才有的实力!” 张麻子的三弟再也不能抱着长刀倨傲的站着,满脸骇然的后退一步,眼中尽是对更高一层强者的畏惧。 眼看面无表情的赵宁已经到了面前,显然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他禁不住亡魂大冒,怪叫一声出刀出鞘,劈头盖脸向赵宁斩下! 他的动作与反应算快的了,只是还不够快,长刀尚在半空,赵宁的拳头已经到了他脸上! 气爆声爆竹般响起,他的脸当即被轰烂了半边,血肉模糊可见断裂的白骨!他来不及惨叫出声,身体侧翻着重重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直到这时,张延的身体才落下。 两人是同时摔倒在地。 这一幕张麻子等人心神巨震,皆是胆敢欲裂。 如果说张延被两拳击败,因为距离问题,张麻子等人还只是感到惊惧,那么当身边的张麻子三弟被一拳轰昏,众人便切实感受到了泰山崩于前的巨大压迫! 张麻子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御气境帮手会在顷刻间折损,一时间是又心悸恐惧又茫然迷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一群再寻常不过的佃户中,怎么就冒出了一个有着御气境中期的境界,而且武艺如此精湛的强者? 这不合理! 直到脖子上被架了一把刀,张麻子这才陡然回神。 刀,是他三弟的符刀,只是现在已经到了赵宁手里。 望着神色平静到淡漠,好似根本没把他当人的赵宁,张麻子浑身汗毛根根倒竖,紧张到都忘了该怎么说话,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众打手见张麻子被制住,本能地想要上前解救,但他们还没真的有所动作,就接触到了赵宁扫过来的冰冷眼神,霎时间如见天目,无不手脚僵硬。 相继从震惊、迷茫中回过神来的打手们,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杀他们简单得就像砍瓜切菜,如今面对一个拥有御气境中期实力的强者,任何动作都只会让自己死得毫无知觉。 在回答张麻子的问题之前,赵宁单手下压,刀锋瞬间入体,嗤一声,张麻子的右臂立时齐肩断裂,在汹涌的血雾中掉在了地上! 张麻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失去平衡的身体倒在了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就像是一只拼死蠕动的蛆虫。 赵宁一只脚踩住张麻子的胸口,让对方无法在左右折腾,这才淡淡地道: “真以为自己有钱有势,手里有点力量,就能胡作非为,不把普通平民的尊严与利益放在眼里,想这么压迫他们就怎么压迫他们了? “你能作威作福,不过是在欺凌弱小而已,碰到真正比你强的人,不也只能尊严无存,像狗一样丢掉手臂倒在地上哀嚎? “这样的世道,真就是你想要的世道?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你就真的心安神宁?” 张麻子几度痛晕过去又被疼醒,衣衫很快被汗水浸透,断断续续听到赵宁的话,他张了张嘴,脑子里只剩下恐惧与求生本能:“饶命,饶命,大侠饶命......” 赵宁再不理会张麻子,收回脚,转头看向一众畏畏缩缩的打手。 “大侠饶命!” “大侠饶命啊!” “您大人不记,放过我们吧!” 众打手一接触到赵宁的眼神,便经受不住内心的恐惧,纷纷丢了兵器跪倒在地,不断向赵宁磕头求饶,动作快得就如小鸡啄米。 三四十个为虎作伥、意欲踏平村子的打手,在这一刻如同可怜的乞丐。 不同的是,乞丐祈求的是食物,而他们祈求的是活命。 另一边,村民们眼看着赵宁在呼吸之间击败两大御气境高手,轻松的就像是喝了一口水,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个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附近有名的张麻子,听说跟官府来往密切,在这一方天地堪称一手遮天,也是一手把村子逼上绝路,差些就让村民们家破人亡的强人,谁不痛恨且畏惧? 而现在,对方丢了一条胳膊,被赵宁踩在脚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苦苦哀求对方饶命,可怜的就像是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 这是村民们想都不敢想的情景,这感觉已不是天上掉馅饼能形容,简直就像是天下掉下来了一个神仙。 赵宁就是那个神仙! 那些横行乡里,经常充作富人权贵打手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样,何曾将老实巴交、辛苦劳作的百姓放在眼里? 而现在,他们成片跪在了地上,有人流泪有人尿了裤子,那狼狈模样可曾比待宰的猪羊好了半分? 这是梦中才会有的场景,如今切实发生了,村民们感觉格外不真实。 赵宁的声音将他们拉回了现实:“这些人的罪行,大伙儿知道得比我清楚,如何处置他们,大伙儿说了算。” 听到赵宁的话,看到赵宁征询的目光,村民们这才终于确信,恶霸确实被碾在泥土里,恶霸的爪牙们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村民们无不精神大振。 村子保住了,他们可以不交那么多租子,不用家破人亡了! 狂喜犹如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每个村民,有人眼含热泪,有人浑身颤抖,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高兴的跳了起来。 老船工老泪纵横,多日来的忧愁消失无踪,每条皱纹都渗着希望的光彩,容光焕发得犹如新生的婴儿。 方小翠痴痴看着赵宁,水亮的眸子犹如夏夜的星辰,明亮耀眼,下意识地呢喃: “真的做到了,赵大哥真的做到了,他,他竟然是御气境中期的修行者......村子,村子保住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正义,村子真的能遇到公平正义......” 眼泪无声滑落脸庞,方小翠如在云端遨游的小鸟,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小翠的呢喃提醒了村民们,他们看赵宁的眼神,无不变得万分敬重。 那是看英雄的眼神,也是看救星的眼神。 他们都没想到,赵宁竟然如此强大。 正因为没想到,所以此刻赵宁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格外高大。 这一刻,在村民们看来,为他们主持了公平正义的赵宁,就是神灵。 章六八五 你相信正义吗?(8) “张麻子罪大恶极,买通官吏,仗着有官府撑腰,兼并土地强买强卖,无恶不作,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让多少人妻离子散,他该死!” “对,张麻子死一万次都不为过,应该杀了他!” “今天放过了他,来日他只会害更多人!” “他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舅舅家的表妹就是被他儿子掳走的,家里人再见她时,已经是一具河上的浮尸了,可怜她才刚刚十四岁......” “他的兄弟同样罪大恶极,张麻子哪回带人欺压百姓,殴打跟他们讲道理的人,他兄弟不是冲锋陷阵在最前面?” “确实如此,他兄弟打死打残的人,一双手绝对数不过来!” “......” 村民们七嘴八舌,历数张麻子一家人过往的罪行,其间流露出来的痛恨与悲苦之情,让赵宁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约莫是两世为人,见过了太多世间疾苦,以及疾苦百姓为国而战的道义,赵宁总是对普通百姓抱有格外的同情与亲近,最是不忍看他们受苦受难。 张麻子,张麻子的三弟,张延,此时都已苏醒过来,只不过后两者已经被废了修为,如今并排跪在地上——跪在一众打手前面。 听罢村民们对自己的控诉,张麻子吓得面无人色,他的胳膊流血太多,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本就已经极为虚弱,这会儿连求饶声都干瘪无力: “你......你们不要杀我,我.....我跟县令都有交情,我,我把土地还给你们,你们饶了......饶了我吧!” 他的三弟不停磕头:“大侠,好汉们,我错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保证日后好生做人,将功赎罪,你们想要什么,我一定给你们......” 气息微弱的张麻子连忙附和。 张延最年轻也是被吓得最惨的,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磕头喊饶命。 赵宁看着他们,不咸不淡道:“愿意改过自新做个好人,是一件好事,我很赞同。” 张麻子跟他的兄弟惊喜地抬起头:“大侠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 村民们意外的看向赵宁。 赵宁淡漠地道:“这个机会我没法给你们,这辈子做的孽,这辈子就得还,我能做的,就是送你们上路,如若真有下辈子,希望你们到时候好好做人。” 此言一出,张麻子等人无不大惊失色。 村民们俱都露出笑容。 赵宁示意村民们自己动手,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公义自己维护。 手里有刀的村民立即上前,原先手里没刀的村民,拿起之前属于打手们的刀,争先恐后扑向了张麻子等三人,一时间刀光如雨,鲜血如雾。 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比鬼哭还要让人心颤。 没片刻,张麻子,张麻子的三弟,张延,这三个鱼肉乡里欺凌弱小的恶霸,被村民们的乱刀剁成肉酱,结束了他们罪恶的一生。 村民们停下手的时候,张麻子的打手们看看三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又看看面目凶狠煞气腾腾的持刀百姓,无不绝望地感觉到了大祸临头。 “这些人如何处置?”赵宁问村民们。 老船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双目通红地道:“都是熟面孔,把他们都杀了,肯定有冤枉的,但如果剁每人一只手,罪行肯定有漏掉的。”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于是,被鲜血激红眼的村民们一拥而上,杀猪般的惨叫再度响彻田野。 打手们全都被剁掉了一只手! 当地上多了几十只血淋淋的断手,还有几十个抱着断臂翻滚哀嚎的汉子,场面就跟干将常常说的人道没了关系。 这本该是只存在于炼狱的画面。 有赵宁在,打手们乖乖就范只是丢掉一只手,反抗则会连命都没有,都是见惯鲜血的汉子,大多不会被这种遭遇吓得魂飞魄散。 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企图反抗、逃跑。 不出意外,他们步了张麻子的后尘。 等到事情平息下来,村民们将打手们赶走,眼看着打手们艰难而仓惶地划船离开,赵宁心有所感。 他转身面对着村民们道:“我前些时间在河北盘桓,见过那里的世道风景。 “在那里,若是碰到有地主大户欺压百姓,不管有没有百姓主动报官,拥有监察地方之职的官府,立马就会派官吏调查,为百姓主持公道。 “若是官府不曾及时有效的,处理这些关系民生疾苦的事,国人联合会很快就会介入,而一旦国人联合会介入,则官府的地方主官必被追责。 “事情没闹大还好,要是闹到了国人审判的地步,则定会地方震动,百姓们会群起关注案件,监督官府与国人联合会的调查、审案过程。 “到了这一步,地方官府主官就不是简单被追责了,轻则乌纱帽不保,重则会锒铛入狱,而那些做了恶事的权贵地主,亦不会有好果子吃。 说到这,赵宁叹息一声,“这也就是在徐州,朝廷的手暂时没能伸过来,如若不然,今日绝不会有大伙儿动用私刑的可能。 “动用私刑于国家秩序无益,于天下长治久安无益,于黎民苍生的安全无益,于弱者保护自己无益,换言之,私刑就不该存在。 “但当原本良善本分的百姓,被逼得只能用自己手中的刀,拼了命为自己的公义张目时,错的就不是动私刑的人,而是这个国家。” 换言之,这是大晋皇朝的错,是赵氏的错,是他赵宁的错。是他们没有保护好百姓,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尽到朝廷的责任。 赵宁只能反躬自省,尽全力去改变这种局面,而无法苛责村民们。 “河北的官府会这么好?赵大侠,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天下的官员还能真的都为百姓做主?” “国人联合会是什么?他们连官员都能审判?” “朝廷在河北的秩序与规矩这么清明?官府跟那什么国人联合会,竟然把百姓的事看得这么重要?这真的是大晋的朝廷?” “赵大侠,我们知道你修为高深,见多识广,你可不要蒙我们!” “如果河北真像赵大侠说的那样,那哪里还是人间,怕是那些金光教信徒老是挂在嘴边的神国吧?” “若是河北真有那样的官府,那样的国人联合会,那里的百姓过得该是怎样的日子啊,每天都会笑着醒来吧?” “做梦都会笑醒!”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 不出意料,赵宁一番话引起了村民们的热切讨论与向往。 赵宁微微一笑: “河北河东的官府究竟是什么样,国人联合会又是什么,大晋朝廷的治国思想是什么,我都了解,大伙儿要是想知道,我回村去跟大伙儿说说。 “大家之所以觉得奇怪,是不知道大晋的立国之本,就是维护平民百姓的公平正义,其实,这些年大晋在河北河东已经完成了革新战争......” 老船工悠然神往:“徐州也是大晋的天下,就是现在被节度使镇着,要是徐州也能像河北河东那样,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向往美好的生活,向往光明正义,让村民们陆续从今日这场特别的战斗中脱离出来,纷纷被赵宁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都赶着要赵宁好好说说。 回到村中,留守的妇孺们听到胜利的消息,无不欢呼雀跃,老人孩子俱都围着赵宁打转,把他当作神灵一样簇拥着。 当日,村子摆下百家宴,庆贺今日之胜,庆祝村子的粮食得到保全,庆贺张麻子死有余辜,庆贺所有人不用家破人亡。 宴席上,赵宁跟众人详细说起河北河东的面貌,解释大晋的革新战争,这让村民们都变成了聚精会神的听众。 这场别开生面的讲述,从白日持续到天黑,到了深夜村民们依然不愿离去,老老少少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问赵宁,情绪浓烈。 篝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天亮后宴席散去,精神集中坚持了一夜的村民们,怀揣着对大晋朝廷、美好生活的向往,各自回家进入了梦乡。 “金光教传教的场面,跟这大抵也差不多。”望着意犹未尽的村民们离开,终于可以歇口气的赵宁又有所感,“如此说来,我这也是在传教布道?” 他眼下的所作所为,跟金光教神使有多少是一样的,有多少是不一样的? 摇了摇头,赵宁很快收起了这些想法。 大晋追求的公平正义,跟金光教教义在根本上就是不同的,纵然他现在的作为,宣扬革新思想与大晋新制的路线,对百姓的吸引力,正在起到的效果,跟金光教神使传教的过程类同,但两者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回到小翠家,老船工没有立即休息,而是拉着赵宁坐下来说话。 “张麻子父子死了,众打手残了,以他们的势力,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赵大侠......”说到这里,老船工欲言又止。 赵宁笑了笑:“帮人帮到底,老丈放心,我不会半途抽身,把你们留给别人祸害。那样的话就不是帮了你们,而是害了你们,跟我追求的公义背道而驰。 “如何彻底解决这件事,老丈可有什么想法?” 老船工感激涕零,犹豫半响,咬了咬牙:“事到如今,唯有去徐州城走一趟!” 章六八六 你相信正义吗?(9) 休息大半日,到了午后,吃过饭,赵宁再次坐上了小翠家的客船。 这回去徐州城,同行的除了老船工跟方小翠,还有身材高大、额头有疤、缺了门牙的三个村民,算是打下手、壮声势的。 一段时间的相处,赵宁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名字,其实不算名字,毕竟没有正经的名也没有字,说是农家人的称呼更合适,分别是大山、癞狗、二莽。 他们在帮着撑船,手脚勤快动作麻利,不时看向赵宁的目光里,充满对有学问有实力有见识的大侠的尊敬。 小翠坐在赵宁旁边,船行了一段时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宁问: “赵大哥,你明明有御气境中期的强大实力,对付张麻子等人手到擒来,昨日动手之前,为何坚持要问我相不相信正义,还说一定要我相信你,你才能做到呢?” 赵宁知道她会疑惑这个问题。 其实不仅是她,老船工、大山等人,包括所有知道了昨日赵宁跟方小翠战前对话的村民,都对此很是奇怪。 赵宁认真地回答:“道德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在言行中遵守;理想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去努力实现;美好未来能够存在,是因为有人去努力创造。 “凡此种种,都有一个存在前提,那便是人们相信它们。如果人们不相信,他们就不会存在。公平与正义同样如此。 “你们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相信人人都能活得有尊严,相信大家的正当利益应该被保护,它们才有可能会存在。不相信,就一定不会有。 “我虽然有些力量,但放在整个天下,仍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我愿意耗尽一生心血来实现公平正义,踽踽独行亦绝不可能办到。 “你们相信了,我去做才不是自以为是;你们愿意支持,我才不是孤军赴战。 “我们若能能够合力,那即便完美的公平正义最终不能实现,在追求的过程中,也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比现在好十倍百倍! “所以我希望你们相信。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很强大的力量。” 众人等人听得半懂不懂,细细品味之下,相继露出所有所思之色,不说完全理解这番话,至少都有所得。而这,已经足够让赵宁满意。 方小翠喃喃道:“我们相信这个世道是黑暗的,被地主官吏欺负是正常的,权贵高高在上百姓做牛做马是应当的,那么这个世界就一定是这样的。 “只有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一切才可能得到改变,如果我们愿意为之奋战,一切就真的有可能得到改变?” 赵宁伸出大拇指赞赏道:“小翠果然聪明。” 癞狗恍然大悟:“所以地主官吏欺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该挺身反抗!我们杀掉张麻子,处置那些打手,本身就是对的! “这是为了让世道充满公平正义,是为了让我们,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过上更加美好的日子!” 他变得振奋起来。 赵宁没想到这个额头有疤,前日被自己一脚踹到河里的汉子,竟然能这么快想到这一点,当即朝他也竖起了大拇指,这让得到认可的癞狗很是高兴。 这趟去徐州,任务艰巨前路艰难,众人本来心情沉重,这下知道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之后,自觉身形高大了一些,精神头都好了不少,有了摩拳擦掌之意。 在道理上,做对的事情能得到更普遍认同,可以获得更多支持,避免孤军奋战,增加事情做成的可能。 船到码头,赵宁、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下了船,老船工跟二莽留在船上接应。——若是事有不谐,大家还能多些逃跑的机会,就算进城的人无法从徐州城撤出,这样的安排也可以避免全军覆没,让村子得到消息早作应对。 进城的时候,赵宁问渐渐紧张起来的小翠:“你那个远房亲戚可不可靠?” 根据老船工的谋划,这回大伙儿进城,是为了找一个援手——方小翠的远房亲戚。对方在徐州城生活多年,据说混得不错,颇有些门路。 方小翠等人要借助对方的门路,跟城里的某个达官显贵见上面,寻求对方的帮助与庇护。 这个身份显贵的人物,听说看张麻子很不顺眼,彼此间还有过一些龌龊往事,早就想收拾张麻子,所以此行成功的希望不小。 张麻子父子三人横死村外,一众打手被剁了手,张麻子的家人必然报复,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理,乃至官兵都可能出动。等闲情况下,村子必死无疑。 但如今是乱世,律法的威严比不上大人物们的一句话。 张麻子能堂而皇之毁掉一个村子,让数十户百姓家破人亡而不受追究,那么他被破家灭族官府不理不睬,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 关键只在于,那位大人物是不是真的够“大”,且愿意在这件事上出头。 赵宁对老船工的这个打算不置可否。 在被强者欺压、惹下事端的时候,他们能想到的,不过是向更强大的人求救。这不怪他们,现实没有给他们更多切实可行的选择。 他们现在认可了公平正义,愿意相信、追求公平正义,但在实际问题面前,公平正义依然显得太过虚无,无法帮他们渡过实际难关。 新法新制还没有在徐州施行,故而赵宁没打算干涉老船工的这个决定。 对他来说,眼下只要可以解决村子的麻烦,能让他在这个过程中了解到更多人群、更多生民百态,顺便让他有更多机会向更多人“传道”,何乐而不为? 听到赵宁的问题,小翠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跟芳姐在一起玩耍,她,她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我们相处得很好。” 看小翠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没什么信心的样子,赵宁就知道此行要成事不会那么简单顺利。 如果这条路真的好走,之前张麻子把村子逼到绝路的时候,村子早就该走这条路请那位大人物帮忙了,而不是靠自己劫掠银钱武装村民,作殊死之搏。 如今来看,这只是没有办法之下的一种努力,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等死。 走在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徐州城,赵宁看到很多商铺都关了门,行人中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愁苦之脸随处可见,叹息声抱怨声不断入耳。 “你们之前来找那个芳姐的时候,对方对你们是什么态度?”赵宁边走边问。 这个问题让小翠尴尬地低下头,局促得又开始拿手捏衣角,声若蚊蝇: “芳姐,芳姐很忙,很难见到身影,她,我们在她谋事的地方和住处找过很多次,也等过好些天,可,可都没有找到她、等到她。” 赵宁哑然失笑。 敢情这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村子的救命希望,压根儿就是镜花水月,别说那位飘渺的大人物答应帮忙了,进城后第一步就没法踏到实处。 赵宁看了看小翠:“你跟这个远房亲戚真的关系不错?” 见赵宁怀疑自己,小翠连忙分辨:“真的!我们小时候真的很要好的!” 面对赵宁明显不太信任的目光,她的底气难以维持,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只是,只是她进城之后,我们见面就很少了,在她把家人也接到城里住后,我们两家就没了往来。” 一番交谈,赵宁总算弄清了缘由。 原来,这些年来小翠就见过那个远房表姐一次,还是在对方陪家人回乡祭祖之时。也是那次相处中,小翠的表姐知道了张麻子强占河流要收村民渔租的事。 表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小翠保证,她认识一个早年间跟张麻子有过节,早就想弄死张麻子,只是一直没有借口的大人物,这回正好请对方帮忙。 可后来,直到张麻子勾结官府把村民变成佃户,又把村民逼到绝路,老船工、小翠几次进城,都没能见到那位据说已是御气境修行者,发达了的表姐。 “赵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回一定可以见到芳姐的,我们就在她住的地方等,多等几日,她总归要回家的!”小翠握起小拳头,一脸坚定。 想要说服别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不管赵宁相没相信,至少这一刻小翠自己信了。 “能回家就有鬼了。” 赵宁没把这话说出来,见小翠咬紧了牙关,一副恨不得慷慨就义的模样,不忍打破对方脆弱的坚信,只得点了点头。 日落前,众人抵达目的地,敲响门后,开门的却不是小翠的表姐家人,对方小翠根本就不认识。意外之下一问,才发现对方已经搬了家。 大山、癞狗两人一阵失望,禁不住有些迷茫,小翠在这个时候再度展现出坚韧的一面,提出去芳姐谋事的地方找,不找到对方就不走。 时辰已晚,今日不好去了,众人打算休息一夜,明日再去。 寻了家小客栈,吃过晚饭众人各自歇息。 赵宁就住在小翠隔壁,坐下没多久,便听到小翠房里压抑的啜泣声,动静很小窸窸窣窣的,不是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根本听不见。 赵宁打算去开解一番,没想到小翠开门的时候,不见半点儿异样之色,脸上连泪痕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眼中只有倔强的,不成功便成仁的笃定。 面对这样的小翠,赵宁没法强行安慰,只能随便扯了点有的没的。 告别小翠,赵宁等了一会儿,去到大山、癞狗的房间,询问他们之前去小翠表姐谋事处找对方的情况,被告知他们每次都是连大门都进不去,苦等不见人只能选择放弃。 赵宁内心里,对小翠的表姐不再抱有希望,但既然到了这里,这条路还得走一走。 万一不行,他有的是办法让村子得到保全。 二更时分,有人悄无声息进入赵宁的房间。 扈红练。 “去找找这个人。”赵宁道出了小翠表姐的身份。有姓名,有谋事的地方,要找到这个人很容易。 扈红练点头应诺。 “我在方家村的遭遇、作为你们看得很清楚,让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在徐州下辖各地照样施为,奠定朝廷在这里推行新法新制的基础。”赵宁吩咐道。 公平正义也好,河北河东的新制也罢,一旦让徐州的百姓相信了它们的存在,对其产生了浓烈的向往之情,他们就会渐渐变成大晋皇朝的拥趸。 朝廷在河北河东进行的思想启蒙运动,是从上而下,如今在徐州,赵宁打算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这跟金光教传教的路线类同,算是赵宁对他们的借鉴。 再结合青衣刀客一惯的行事风格,反抗军昔日的奋战方式,就形成了赵宁在徐州进行思想革新战争,为新法新制推行建立基础的新方法。 事情若是顺利,这样的徐州便有了光,纵然面对金光教的“善”也值得保全,且日后对大晋朝廷而言唾手可得。 章六八七 你相信正义吗?(10) 翌日清晨,赵宁再见到小翠的时候,发现对方面色苍白不少,脸上还有了黑眼圈,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 当然,赵宁清楚她一夜未眠。 不过,小翠明显不知道赵宁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朝赵宁露出一个坚强而明亮的笑容,一副精神奕奕状态满满,足以战胜任何挑战达到目的的样子。 小翠的确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这从她在怀里揣了一把剪刀就能看出来——些微痕迹瞒不过赵宁。 更重要的是,昨夜她向客栈伙计购买剪刀的动静,赵宁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赵宁甚至听到了小翠在自己房间的呢喃:“如果今日还被拦在大门外,我就当众刺伤自己,说是因为芳姐欠钱不还,事情闹大就不信见不到人!”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小翠而言,她的表姐孙小芳现在是村子唯一的希望,必须要通过对方见到那个大人物。 否则,就算赵宁是御气境中期修行者,也难以对抗徐州官府与州城的官兵。 为了达到目的,小翠别说刺伤自己,就算把剪刀往胸口招呼,豁出性命去,也是在所不惜。真到了需要决断与拼命的时候,小翠从不会犹豫。 若非有这样的刚烈性子,仅凭锻体境的修为,她不可能赢得大山、癞狗等人的真心尊重,并在前夜村子议事的时候,面对她严厉态度不敢强行反驳。 “真是个傻姑娘。”赵宁暗暗摇头,没有表示出什么。 如果小翠的表姐孙小芳,是打定了注意躲着她不愿相见,且具备一定地位可被称作发达了——这应该不会有差,能在徐州城买下宅子把家人接来享福,肯定有实力,那么纵然小翠刺伤了自己,对方也有法子派人解决问题,自己不露面。 解决问题的方法,可能是温和的,也可能并不温和。 跟众人一起草草吃过早饭,出客栈门的时候,赵宁问了孙小芳谋事的地址,而后笑着对众人道: “我有个故交,在距离不太远的地方谋事,咱们过去正好顺路。不如我先拜访一下这位故交,说不定街坊邻居的双方认识,可以帮忙引见。” 小翠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开心写在了脸上,不无激动地连连点头。 赵宁说是顺路,距离并不远,其实不然,好在小翠等人对徐州城并不熟悉,他带着众人七拐八绕,他们就不知道身在那里了。 至于赵宁,他前世在这里奋战过,对城池相对熟悉,但也不是那么熟悉,毕竟守城不需要逛街。不过他不用担心走错路,毕竟有一品楼的人在前面领路。 一段时间后,众人来到一处农贸市场。 时辰早,这里很是繁忙,各种运送瓜果蔬菜的船只、骡车,正在内外卸货,密密麻麻的贩夫走卒人声鼎沸,铜钱一袋一袋称重交易,令小翠等人大开眼界。 因为有人领路,赵宁很快找到了目标。 看到目标,首先出声的不是赵宁,而是欢呼雀跃的小翠。 “芳姐?芳姐!芳姐!”她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能在菜市场见到朝思暮想的远房表姐,立即挥舞着手臂跳着脚的叫喊,从人群中奋力挤过去。 市场外的城中河上,多是商船货船,有的靠了岸有的正要靠岸,忙碌不堪。其中一条满载白萝卜的船只前,站着一个跟市场商家交接、指挥伙计卸货的女子。 这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胭脂涂抹得较为浓郁,身着鲜亮的绸缎衣裙,头戴金钗耳坠珍珠,手腕的翡翠镯子价值不俗,打扮得很是贵气。 听到呼喊,转头看到已至近前的小翠等人,乳名小芳加了个姓氏,便有了孙小芳这个名字的女子,顿时眼神一变,被脂粉遮掩了本来肤色的脸上,满是抗拒。 但只是转瞬,孙小芳便露出了一个明艳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抓住小翠的手亲近热络地道: “小翠,你怎么来徐州城了?真是的,到了徐州也不去家里坐,这可是你的不对。要不是在这里碰巧遇见,咱们姐妹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快,让我看看,嗯,几年不见,都出落成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就是脸色不大好,也是,乡下日子清苦,你要是早些来跟着姐姐,肯定能养成一个大美人!” 小翠没想到表姐如此热情,顿时又惊又喜,跟对方热切寒暄起来,心里隐约觉得,自己之前觉得对方故意躲着不见自己,是冤枉了对方,或许对方是真忙。 “芳姐,我们来找了你好多次,可是一直没见着,之前三舅说你忙,这回干脆连三舅都没见着,你是什么时候搬的家啊?”小翠单纯地说道。 “是吧?你们来找我的事,我都听说了,本想回乡下去看你的,着实是抽不开身。好了,这回碰见了,咱们得好生聊聊,放心,到了徐州,保管你吃好住好。” 说到这,笑容不减的孙小芳松开方小翠的手,让她稍微等等,她先处理完手头的事。 说是稍微等等,但当孙小芳转过身后,就投入了紧张繁忙的事务中,不是跟菜市场的商家激烈争论什么,就是吆五喝六的指挥伙计们。 “芳姐好厉害啊,跟人打交道竟然这么熟练,几条船的伙计都听她的话。”方小翠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 但当她孙小芳一个多时辰没回身,还在菜市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俨然一副把他们遗忘的样子后,她渐渐感觉出不对味来了。 他们一行人干站在忙碌的人流中,看着一条条船靠岸,看着一架架骡车离开,看着有人两手空空来买菜,看着有人拉着装满蔬菜瓜果的板车离开,像是跟环境格格不入的雕像,跟所有人都不相干的异类。 越到后来,大山、癞狗越是觉得烦躁,小翠愈发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被忘记、被忽略,在人群中遗世独立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 唯有赵宁,早就融入到贩夫走卒中,时而跟卖菜的大娘闲话家常、询问菜价,时而与粮铺的掌柜相谈甚欢,打听徐州城的粮食供应还有没有保障。 眼看着日上中天,满头汗水的癞狗终于安耐不住性子,焦躁地对小翠道: “你表姐是不是把我们忘了,还跟不跟我们说话了?咱们的事还没跟她说呢!” 大山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孙小芳去了哪里,着急地道:“小翠,你表姐不会不出来了吧?这回该不会又跟之前一样,咱们又要找不见她了?” 小翠其实比大山、癞狗还要焦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面对两人的询问,她将嘴唇咬得没有丝毫血色,委屈、急切、慌张得双眼起雾,却不敢让眼泪流出。 好在孙小芳终于还是现了身,只是在几步外路过小翠面前,在小翠张口要叫住她时,依旧没有看这边一眼,而是自顾自跟同行的菜市场管理者激烈争辩: “我往这里送了好几年的菜,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 “我们哪回不是卸好货清点完成后,商家就立马结账?什么时候需要等到商家把菜卖完,才能给我们结算运费了?几船的白萝卜、蔬菜,几天才能卖完? “我们往来济阴一趟,也不需要三两天,商家不给我们结账,你们还扣着我们的船不让走,让我们干等着,耽误的可是我们的时间,我们平白少挣了一趟钱! “往后躺躺如此,我们每个月都要少挣一半多的钱,莫说无法继续做生意,租船的银子都付不起,这个损失你们想过没有,谁赔给我们?” 管理这处大市场的官府差役,听了孙小芳的话面不改色,看着河边的货船淡淡地道: “菜不卖完,商家哪里有钱给你们?要是你们的菜不新鲜卖不出去,商家却先给了你们钱,他们的亏损谁来负责?” 孙小芳都快被气笑了:“没有本钱买我们的菜给我们付运费,还做什么生意?敢情这里的商家什么都不用出,全是在空手套白狼? “再新鲜的菜,放上几天卖不完,后面的肯定也坏了,这能怪我们?卸货的时候清点妥当,当时是新鲜的就好,商家做不好生意的损失,还能让我们承担?” 面对孙小芳入情入理的质问,差役丝毫不以为意,不咸不淡地乜斜对方一眼: “你也是来往市场的老人,应该知道这就是行规。行规是什么?制定出来就是要遵守的,你不服?跟官老爷们说去,看看官老爷们理不理你!” 孙小芳气得脸颊抽搐,脂粉都掉了一些:“可这个行规是针对外地人、外来者的!咱们欺负欺负外地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徐州城的自己人也欺负?!” 差役呵呵一笑:“你不服?还是那句话,跟官老爷们说去。跟我掰扯没用,我就是按照规定办事。” 孙小芳再也忍受不了了:“你们这样做事,就不怕我到处宣扬,让其他人都来声讨你们,让百姓都不来这里买菜了?!” 差役哈哈大笑三声,看傻子一样看着孙小芳:“你要是敢肆意散播抹黑的市场的言论,玷污市场清誉,影响市场生意,那就别怪官府找你的麻烦!” 孙小芳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什么? 她知道对方是仗势欺人,可人家就是有钱有势,还有官府背书,她能怎么样? “孙管事,行规就是行规。老老实实遵守规定,生意多少能做,要是不遵守规定,还意气用事,莫说生意做不成,恐怕还得有牢狱之灾!你可得想好了。” 差役半教训半警告的瞥了孙小芳一眼。 孙小芳无比窝火,悲愤地想要打人,可她不能,所以她委屈地想流泪,但她不允许自己在人前软弱流泪。 市场这个专门针对外地人、外来人的行规,她早就习以为常,之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自己没损失,一直都是置身事外,对外来者的哭诉从不放在心上。 如今,这种事落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之前那些外地人受得苦难有多难以承受,内心的憋屈悲愤有多浓烈。 但是这能怪谁?只能怪自家商行今不如昨,风光不再,差役、商家才敢欺负到她头上。 这时,一个商家带着几个伙计走了过来,伙计拖着装着几百斤白萝卜的板车,商家扬着下巴对孙小芳道: “孙管事,这是你们前些天运来的萝卜,不新鲜,卖不出去,你们得负责。我也不为难你,这些萝卜权当运费了,现在交给你,算是我给你结清了银钱。” 孙小芳闻言浑身一颤,心肺都要炸裂。 她只能看向差役。 “行规就是行规。”差役甩甩衣袖,转身便要离开,只留下一句不可忤逆的轻飘飘的话。 孙小芳的泪水决堤了,在脸上厚实的脂粉中冲刷出两条白痕。 “这算是什么行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倚强凌弱压迫剥削劳动者嘛?”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讥诮在众人耳畔响起。 市场差役与商家顿时大怒,恼火的转头,想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敢这么跟他们说话,质疑市场铁一般的规矩。 那是一个衣衫干净的青年男子,除了身材颀长、面容俊朗些,并没有特别之处,在他们那双庸碌的眼眸里,对方看起来平平无奇。 孙小芳一阵错愕。 这不是跟小翠同行的那个家伙? 之前她就看见对方了,确实丰神俊朗颇有气度,但她毕竟不是小翠,差不多的人物在徐州城见得多了,当时除了眼前微微一亮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会跟小翠他们这群乡下人混在一起,穿得是布衣而不是锦衣的家伙,有什么值得需要过多注意的必要? 孙小芳很纳闷,对方怎么敢这么说话? “你吃了熊希豹子胆,竟敢诋毁市场行规,你有什么资格?!”差役黑下了脸。 赵宁嗤地一笑:“行规怎么了?你们的行规合乎律法?不合律法的行规,就算能为你们带来利益,那也是不正义的恶规,屁都不算,人人得而诛之!” “大胆!” “放肆!” 差役跟商家同时大喝出声。他们被彻底激怒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不知所谓的家伙,也能把市场的行规说成屁都不是? 不正义?人人得而诛之? 那是什么屁话! 赵宁没有理会这两个恼羞成怒的宵小,转而看向孙小芳:“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八八 你相信正义吗?(11) 听到赵宁郑重其事的问题,孙小芳感觉很荒诞。 她相信实力,相信权力,相信财力,相信势力......唯独不相信正义。 市井沉浮多年,从底层一步步摸爬滚打上来,孙小芳昔日也曾光鲜过,当初能与官吏觥筹交错,跟权贵把酒言欢,靠得可不是正义。 如果她相信正义,今日就不会那么对待方小翠这个曾经的挚爱亲朋。 没错,孙小芳的确是有意将方小翠等人丢在一旁,不予理睬。事务繁忙、跟市场有争论是真,故意把方小翠晾着也是真。 孙小芳很清楚,方小翠等人来找自己,是有大事要请她帮忙。方小翠前几回进城的目的,孙小芳听家人说过,知道那无比麻烦。 她自己在徐州城打拼,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为了光鲜亮丽显赫人前,为了挣下一份家业让父母享福,年复一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辛苦至极。 乡下亲戚从来没给她提供过帮助也就罢了,有了事还要来麻烦她,让她吃亏不讨好,她怎么可能不嫌麻烦?况且那真的不是小事。 旁人只知道她发达了,却不知她为今日付出了多少代价;乡下亲戚以为出了事找到她就能解决,却不知那样的事对她而言也太过艰难。 她回乡的时候是吹了牛皮说了大话,但这算什么大错?哪个从城里回乡下的人不如此?乡下亲戚居然信了吹牛的话,孙小芳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 况且她说得也不全是假话,她的确认识那个大人物,只是事情做起来太难。 所以她得躲着方小翠,一直避着方小翠。 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孙小芳以为方小翠等人早该明白她的意思,不再来打扰她。可对方并没有识趣,今日竟然找到了市场,令她措手不及。 在孙小芳看来,方小翠等人的行为不是死皮赖脸,而是一种逼迫。是一种以亲戚情义为要挟,完全不考虑她的处境她的承受能力,让她狼狈不堪的逼迫。 她内心很火大。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不想落个刻薄无情的名声。 如果不是有“行规”这出乎意料的事,突然降临到她头上,孙小芳今日会装出一副忙得抽不开身的样子,或者到处逛逛,或者在相熟的商家那里吃茶。 晾方小翠等人大半天,对方怎么都该领会她的意思,主动告别离开。 如果对方仍旧不识相,到了黄昏时分,孙小芳会行色匆匆的找到方小翠,借口还有急事需要处理,今日不能跟对方吃饭,并掏出一些银子给对方,叫对方先找客栈住下,等她忙完活计必去找对方。 一旦双方分别,孙小芳就不会让对方再有跟自己见面的机会。 等到银子花完,孙小芳不信方小翠等人不回去。 大山、癞狗两人,孙小芳认识,但面前这个问自己是否相信正义的家伙,孙小芳不记得自己之前见过,她想要报以哂笑,想要说了一句天真幼稚。 但她没有。 因为对方刚说市场差役跟行规屁都不是。 这话她也想说,但如今不敢。 对方替她说了,替她骂了差役跟商户,孙小芳心里很痛快。 虽然孙小芳不觉得一个会跟乡下人混在一起,穿布衣的底层侠客,能有什么大本事,可以对她有实质帮助,也没有因为对方那张并非英俊到没边的脸,而对对方有太多好感。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选择了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为了羞辱差役,为了反抗落在自己头上的市场行规,她面容肃然地对赵宁道:“我相信......正义!” 听到孙小芳的这个回答,方小翠面容有些复杂。 在孙小芳再度现身之前,她其实已经领会了对方冷落他们、不想帮忙,乃至不想跟他们有什么来往的意思——怎么可能不领会,前几次来都是如此遭遇。 方小翠很受辱,想离开。 但她不能。 她多少能想到对方生活不易,帮这个忙不简单,因为在她从前的记忆里,孙小芳是个颇为善良很有是非观的人,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对亲戚的苦难视而不见。 她也不想过于逼迫对方。 但村子的生死存亡寄托在对方身上,方小翠怎能就这样放弃? 她很纠结,念头动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 心神动摇是一种煎熬,方小翠早就委屈得想要落泪,凭着倔强的性子一直忍到现在。 就在她被孙小芳的忽视再度刺激,泪水快要决堤的时候,赵宁上前说话了。 听到那句熟悉的“你相信正义吗”,方小翠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有希望,有感触,有不值,堪称五味杂陈。 等到孙小芳正面回答了赵宁的问题,方小翠心里的诸多感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以纯粹的振奋喜悦。 她记得赵宁的话:只要你们相信,我就能做到。 方小翠相信赵宁能做到。哪怕这里是巍峨繁华的徐州城,不是偏僻贫穷的方家村;哪怕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更复杂的局面,不是靠简单打杀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她依然选择相信。 相信,是一种信念。 因为这股信念,方小翠愿意拼尽全力、倾其所有,哪怕事有不谐,也愿意为了村子,跟赵宁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 现在,她不再看着孙小芳,眼中只有赵宁——密集建筑前、汹涌人群中、绚烂夕阳下的赵宁。 她看到赵宁微微点头,转身走向了管理市场的差役与市场的商户。 “哪里来的混账,竟敢在市场闹事,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差役指着赵宁的鼻子痛斥,“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完了,现在跪下来道歉还来得及,否则必定让你生死两难!” 商户见差役怒不可遏,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自己巴结对方的机会,当即两步迈出,伸手就要去揪赵宁的衣领: “一群乡下土包子,吃糠咽菜的下-贱东西,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长长眼!” 他的手还没接触到赵宁的衣衫,便被面无表情的赵宁半途截住,商户挣扎一下,不由得脸色大变,他感觉对方的手就像是铁钳,根本无法撼动。 赵宁抓着商户的手反向轻轻一折,手腕立即咔擦一声断裂,疼得商户顿时惨叫着跪了下去。 他的另一只手本能地甩拳打向赵宁,想要摆脱困境,却也被赵宁抓住手腕,同样是随意一折,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眨眼间,商户两手尽断,卷缩在地上翻滚哀嚎,连骂人的心思都没了。 “恃强凌弱,作恶时还能理直气壮,真当世间没有公义?今日就让你长长记性。”赵宁从商户身上跨过去,走向惊怒交加的差役。 无论孙小芳是不是好人,至少她没在作恶,本份做生意就不该遭受不公,在如今这个世道徐州这个地方,赵宁不会去指望每个人都是善人。 “无故殴打良人,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真是无法无天,找打!”差役本身是修行者,无惧赵宁展现出来的武艺,先发制人,一拳直取赵宁咽喉! 这一拳当然没有打中赵宁。 相反,赵宁一巴掌狠狠扇在差役脸上,啪的一声格外响亮,差役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因为力量不小,差役直接给抽愣了。 “身为市场管理者,手下的差事关乎民生温饱,本应构建良好秩序,让买卖顺畅进行,你却假公济私,狐假虎威欺负外地人,毫不顾忌他人死活,定的是什么狗屁行规?” 赵宁一边说一边抽对方的巴掌,左右开弓之下,差役的一张脸很快就变了形状,鼻子歪斜嘴巴开裂,鲜血糊了半张脸。 差役被打得发懵,根本无暇反应,身子晃了半响,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被地面一磕,差役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赵宁,这才确信一个穿布衣的乡下人,真敢对他这个徐州城的差役动手,还把他打成了猪头。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你有种别跑!”差役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因为头晕目眩半途摔倒,只能用漏风的嘴叫嚣。 周围的商户、伙计,进出买卖的行人,无不被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有人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有人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有人一脸麻木的安静旁观。 孙小芳怔怔看着赵宁,恍若梦中,她不敢相信赵宁竟然真敢对差役出手。 对方踩着差役脸的样子,在这一刻显得额外霸气,令孙小芳不得不高看。 但孙小芳根本高兴不起来,对方在这里打了人还能落得着好? 果然,只不过片刻,一名身着官服的衙役带着几名差役赶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好些个面色不善的活计——他们率先冲到近前,呼喝着将赵宁团团包围。 地上的差役连忙向衙役呼救,请对方万万不要放过赵宁。 孙小芳认得那名衙役,知道对方才是这处货物集散量极大的徐州城中心农贸市场的真正主事,不由得脸色一变,暗道赵宁要遭殃。 就算赵宁颇有实力,可对方身后站着的是徐州官府,个人如何能跟官府为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孙小芳大跌眼镜。 他看到赵宁佛然不悦地对衙役道:“苗兄,你这里的行规跟你手下的人,可是让我大开眼界,为非作歹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苗兄,你怎么跟我解释?” 背着双手迈着官步,威风凛凛走到近前的衙役,在看到赵宁的时候,立马收敛了自己身上的官威,脸上堆满了笑容:“赵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着,一脚将扑到近前,作势要抱住他的腿哭诉的差役踢开。 听罢赵宁的话,这位衙役半点儿也不恼怒,反而尴尬地搓了搓手,看了看孙小芳才打哈哈道: “都是误会,老兄要是知道孙管事跟你有交情,凭咱俩过命的交情,那还能听信谗言难为她? “哈哈,咱们多时未见,不值得为这点事烦心,且跟老兄进去喝杯茶......那谁,还愣着作甚,赶紧带孙管事去处理好她的事,好生给她赔礼道歉!” 孙小芳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也不能不为眼前的场景深感错愕。 原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侠客,竟然跟市场衙役是交情深厚的朋友,自己之前小看了对方...... 等她听到衙役后面的话,顿时欣喜万分。 方小翠等人讷讷地看着赵宁,怎么都没想到,赵宁还能认识主事市场的衙役,意外之余,无不喜上眉梢——赵宁早先说要来见面的故交就是对方? 赵宁这下帮了孙小芳,对方就没道理继续冷落她们了。  章六八九 你相信正义吗?(12) 在方小翠崇拜、孙小芳尊敬的目光中,赵宁跟衙役把臂言欢,一同走向市场。 几个差役很有礼貌的请方小翠等人走在前面,没有一点儿倨傲之色,那名被赵宁折断双手的差役,被好友扶着灰溜溜的退到一边。 到了衙役办差的地方,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在大堂落座,由几个差役招待,赵宁则跟衙役进了后者的班房,关起门来说话。 “卑职一品楼章云,参见太子殿下!”衙役俯身下拜。 赵宁坐到原本章云的位置上,示意对方起身起来答话。 自大晋开朝立国以来,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精锐人手,多被调去了河北河东配合朝廷进行革新战争,但在各地的分舵亦留有相应人手,保证日常运转。 如今河北河东的新法新制已经确立,在赵宁动身南下的时候,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大批精锐人手,已经分批陆续渡河南下。 一部分进入中原,一部分进入关陇、淮南等地。 眼前的章云隶属一品楼徐州分舵,已经在这里生活、奋战多年,最开始不过是一品楼某个商铺的小管事,后来随着一品楼不断向官府、权贵内部渗透,成了彭城县县衙的一名衙役,被派到这处市场主事已经不短时间。 ——彭城县为徐州州治所在,彭城县城即是徐州州城。 孙小芳的买卖在章云的地盘上,是一个巧合。 如果这处市场不是一品楼的地头,以一品楼在徐州城的势力,也可以走门路跟市场主事搭上线,或者买通对方,或者请对方帮忙,给孙小芳设下一个局。 不错,今日孙小芳的遭遇,正是章云奉扈红练之令,专门设的局。 原本,市场的某些行规只针对弱小的外地人,通过欺负他们给自己谋利。 今日把这个行规弄到孙小芳头上,不过是为了赵宁创造一个机会,让对方欠他的人情,不好再冷落方小翠等人。 ——这些都是今早的安排。 “你们这个欺负外地人的行规,施行多长时间了?”赵宁问。 “在卑职来这里之前就已施行,有五六年之久。”章云如实回答。 身为一品楼修行者,哪怕没有身在河北河东,也在内部接受过新学说新思想的教育,等闲情况下,遇到这样的不公之事当然不能坐视。 但章云作为衙役,身在利益网内部,又是潜伏的细作,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自然是以潜伏为第一要务,不会贸然做些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事。 赵宁微微颔首:“除了这条针对外地人的行规,可有欺负内部商家、贩夫走卒的行规?” “有,而且不少,市场对相应生意人的盘剥力度很大。”章云对答如流,“一方面,这是武宁节度使敛财的手段,另一方面,这也是官府的人中饱私囊。 “最近战事来临,武宁节度使想方设法筹集钱粮,我们市场也被分派了任务,要缴纳上去的银钱比之前提升了三成。 “节度使只要增加三成银钱,中间的官吏层层伸手,市场真正要多缴纳上去的银钱,多了何止六成?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当然是在市场做生意的人出,商家也不是傻子,除了提升粮油菜价,就是变本加厉欺负来出货、送货的外地人,转嫁成本。 “现在市场秩序已经处在混乱的边缘,本地商户、外来客商、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当然,他们有怨言也没办法,只能骂骂人而已,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说到最后,章云言语中多了不少无奈与愤恨,只差没当场问赵宁,王师什么时候能杀过来,真正解救这里的穷苦百姓,彻底消除种种丑恶与不公。 赵宁略作思量,对章云道:“黑夜要靠自己走出去,光明要靠自己奋战而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给他们引领方向,带着他们战斗。 “从现在开始,包括你在内,徐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都要立即行动,在苦难大众中隐蔽传播新学说新思想,依照行业、街坊建立各种联合社。 “他日需要行动的时候,众人的力量要能立即站到台面上来,形成可以掀翻旧势力、颠覆旧秩序的风潮。 “具体怎么做,会有扈统领等人来主持,切记谨慎行事,不得提前暴露。” 听到这个期盼已久的消息,章云眼前一亮精神振奋:“卑职领命!” 别的不说,联络、联合出入市场、跟市场相关的,怨忿官府、市场行规,怨恨武宁节度使府的生意人、贩夫走卒,他很有把握。 这事他已经想了很久。 话锋一转,赵宁询问起跟孙小芳有关的事宜,包括她谋事的商行的处境,力求对这个人有十足了解,方便之后帮助方小翠等人。 章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赵宁,他不知道的,也有扈红练安排的人手继续查探。 赵宁与章云从班房出来的时候,穿金戴银、妆容浓艳的孙小芳已经跟差役处理好自己的事,来到了大堂,正拉着方小翠的手亲切、热情地交谈。 跟章云装模作样分别,当着众人的面相约明日去吃酒,赵宁带着方小翠等人出门。 到了外面,孙小芳笑意盈盈地凑到赵宁身边,真心实意地奉承起来: “赵大侠真是古道热肠,萍水相逢,不仅愿意为方家村出头,跟张麻子拼得你死我活,还跟着奔波到徐州城来。小女子也算见多识广,如赵大侠这样的人物,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实是三生有幸。” 恭维完了,孙小芳蹲身行礼:“这回幸得赵大侠相助,小女子才能避免被行规祸害,若非如此,回去真不知如何向东家交差,大恩大德,请受小女子一拜。” 到了此时,孙小芳哪里还敢小觑赵宁,满心都是巴结之意。 既然赵宁跟主事市场的衙役情同兄弟,那么只要巴结好赵宁,就能交好章云,往后有对方罩着,她在这里就不会受到刁难,不用担心被某些对手排挤打压,买卖可以顺畅做下去。 行完礼,孙小芳一脸歉意地对方小翠道: “今日忙了半天,让你们干站在一旁,这都是姐姐的不是,现在好了,姐姐的事情做完了,这就带你们去酒楼,无论如何,姐姐都该给你们赔个不是。” 她一改往日的逃避、冷淡态度,变得如此热情,方小翠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看了看赵宁,知道这都是因为对方。 在来徐州城的路上,方小翠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找到方小翠、说服对方帮忙,从没想过赵宁还能起到这么关键的作用。 正因如此,方小翠现在对赵宁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好,竟然能在行船途中碰到赵宁。 若不是赵宁,她们今日莫说不会得到孙小芳的热情款待,估计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 孙小芳有意借吃饭的机会好生招待赵宁,拉近彼此的关系,所以选择的酒楼规格很高,并且丝毫不吝啬银子,要的都是好酒好菜。 席间,孙小芳左右逢源的玲珑手段展露无遗,欢声笑语就没停过,不仅把赵宁、方小翠招待得很好,连大山、癞狗都没有冷落,跟他们喝起酒来很是爽快。 她有意打探赵宁的底细,被赵宁随意糊弄过去。 见方小翠跟赵宁关系较为亲近,她便把力气都花在方小翠身上,不断说起两人间的往事,大力赞扬方小翠的人品,重拾姐妹深情的同时,还想让方小翠赢得赵宁青睐。 酒席到后半段,方小翠说起来意。 孙小芳这回没有推辞,先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妹妹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全力相助......唉,真没想到张麻子会凶恶残暴到这种程度,方家村的处境又坏到了这种地步。 “若是我早日知晓,一定会不遗余力回去帮忙,至少保护妹妹一家周全,这都怪姐姐,是姐姐实在太忙了,姐姐自罚三杯。” 喝了酒,表明完态度,孙小芳开始说起难处:“妹妹几次进城,我之所没能见到,除了日常活计繁忙,也是因为商号这几年遇到了难处,一日不如一日。 “我早年进城打拼之初,以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吃苦耐劳辛勤一些,总能挣得一个立足之地,怎么说我都不笨,只要步子迈得扎实,不信没有一番事业。 “但时间久了我才知道,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城中生活艰难,任你踏实肯干,没有根基没有依靠,想要富贵难如登天。 “说来你可能不信,若不是碰到了东家,我可能会在遍地鳞伤后,灰溜溜的离开徐州城。东家对我不仅有提携之恩,更是改变了我的命运。 “前些年,东家的商号经营得很好,我也赚了不少银子,这才能把父母接进城,但这几年......东家遇到了难缠的对手,被对方祸害得买卖一日不如一日。 “纵使我们费尽心力,多番奔波挣扎,仍是不能改变大势,商号的买卖日渐萎缩,许多产业都被对手夺了去...... “之前那些跟东家把酒言欢的官吏、大人物,如今都跟东家少了来往。正如你们所见,我今日都能被一个市场的差役为难!要放在以前,他岂敢?” 说完难处,孙小芳黯然神伤,自顾自一连又喝了三杯酒。 放下酒杯,孙小芳较为详细的,跟方小翠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生活,其中的艰难险恶之处,听得方小翠连连咋舌,到后来眼眶都红了。 她没想到孙小芳过得这么辛苦,外表的光鲜之下,尽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奔波劳碌。女人的不易,美丽女人的艰险,对方年复一年的经历着。 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方小翠自忖可能早已崩溃。 “没想到芳姐这么难......” 听到见色起意的几个客户商家,将对方灌醉之后,带着蜡烛皮鞭锁链之物,把对方带到房间准备“群起攻之”,小翠被吓得面色苍白。 末了,孙小芳端起酒杯: “不说这些了,明日就带你们去见东家——今晚也行,那位跟张麻子有仇的大人物,是东家以前的好友,方家村的事我定会竭尽全力!” 章六九零 你相信正义吗?(13) 天已经黑了不短时间,孙小芳又喝了许多酒,听了对方那么多不易之事、交心之言的方小翠,本不想连夜让对方劳累,打算明日再去见对方的东家。 但她又害怕到了明日,再也见不着方小翠。 信对方不是,不信对方也不是,纠结动摇之下,小翠一时拿不定主意。 赵宁帮她做了决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张麻子的家人随时可能勾结官吏报复方家村,我们现在就动身去商号如何?” “赵大侠坐起而行,果然是爽快人!”喝酒喝得霞飞双颊、双眼朦胧的孙小芳拍了一下桌子,当即起身表示现在就走。 孙小芳结了账,众人离开酒楼赶往商号。 徐州城只是一个州城,等闲没有宵禁,如今忠武军还没打过来,即便是到了夜晚,通明的灯火中依旧行人如织。 孙小芳所在的商号叫作长兴商号,东家薛长兴年过四十,曾经也是徐州商贾阶层中响当当的人物,国战时花钱捐了个官,虽然只有官身没有职掌,终究是有了显赫身份。 商号总部建得很是气派,门前两座石狮子威武不凡,内部建筑装饰得富丽堂皇,斗拱飞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布局充满画意,盆栽花草剪修得十分精致。 赵宁等人还没走到大门,远远就看到商号前围满了人。 全都是手持利器的精壮汉子,没一个面色和善的,眉宇间浓烈的凶悍之气,显示出这都是惯于厮杀的好手。两百多人无声站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感。 前面十多人站在大门正前的台阶下,身上的劲装用料不俗,手中刀剑一看就不是凡品,俱为符兵无疑。这些人,显然都是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为首的三个更是气机绵长,威压无形散发而去,给人以厉鬼修罗之感,仿佛对方只是转头看一眼,就能让人魂飞魄散,显然境界不会低杀人不曾少。 孙小芳面色大变:“风云帮!” 方小翠心中惊骇,问道:“什么是风云帮?” “风云帮又叫风云商号,东家唐风实力高强门路很广,生意遍布徐州及附近十来县,亦是我们的死对头,长兴商号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咬牙切齿说完这些,孙小芳带着赵宁等人远远绕道小巷,从后门进入长兴商号,路上忧心忡忡:“这段时间,对方一直图谋收购长兴商号。 “唐风之前虽然对东家屡有逼迫,但手段还算温和,我本以为双方就算爆发冲突,也是从小规模开始,没想到对方今夜忽然带齐打手,直接来了这里......” 任谁都听得出来,孙小芳话里的忌惮、惶恐之意。 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已经意识到,今晚长兴商号只怕凶多吉少。这让他们神色哀伤,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都变得惴惴不安。 孙小芳好不容易答应帮忙,他们都还没见到那位大人物,长兴商号就要栽了,若是今晚有什么三长两短,薛长兴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帮他们? 风云商号并没有包围长兴商号,打手都聚集在大门前,赵宁、孙小芳等人得以从后门进入。 “孙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东家已经气得在摔东西,大伙儿都不敢劝,都盼望着你回来呢!” 开门的人看到孙小芳,犹如看见救星,目光落在赵宁、方小翠等几个穿着简陋布衣的人身上,稍微有些错愕,不理解孙小芳身边怎么会有泥腿子。 “这些都是我的亲戚。”孙小芳简单解释了一句,“东家在哪里?唐风是不是亲自来了?” “东家在中庭,唐风那厮在正厅饮茶,身边还跟着两个强者,这狗贼大言不惭,要东家今夜就把商号卖给他,否则就要外面的人冲进来!” 开门的人跟在孙小芳后面,他没有拿正眼瞧赵宁、方小翠等人,显然是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弟兄们都准备好输死一搏了!” 孙小芳没有再说话,相应的事她了解得比对方清楚,当下径直向中庭走去。 半路上孙小芳让开门的人带赵宁、方小翠等人找地方歇脚,眼下这种情况,她肯定没法先顾着方家村,必须想办法跟薛长兴渡过眼前劫难。 “义父!” 从小门进了中庭,看到正提着剑站在中庭的一个中年男子,孙小芳立即迎了上去,“义父勿要着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们......” 转头看到孙小芳,满面悲愤地薛长兴神色稍缓,但愁苦依旧刻满了眉宇,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姓唐的狗贼欺人太甚,完全不讲生意人的规矩了,竟然带着打手上门,威逼我今日不交出商号,他的人就会冲杀进来,这简直就是市井黑帮,是流氓!” 孙小芳神色黯然,风云商号说是商号,本质上其实就是黑帮。 唐风此人原来不过是一个市井流氓,专门欺负弱小、偷鸡摸狗、逞凶斗狠而已,后来因为堂兄做了徐州刺史府的大官,借着对方的势力这才发家。 对方先是开设赌场、窑子,放印子钱,跟人争夺地盘的时候,往往采取械斗、火拼等血腥手段,短时间内完成原始积累,而后才涉足正当买卖。 风云商号以前就叫风云帮,前些年唐风的正当生意做大之后,才改了名字,但名字虽然改了,对方的行事风格却没变,用的依然是市井黑帮那一套。 在长兴商号跟风云商号最初起争执的时候,薛长兴还想着跟对方进行商业谈判,结果在宴席过程中,唐风忽然抽刀向薛长兴出手。 薛长兴仗着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从那场伏杀中逃了出来,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但身受重伤根基大损,从元神境初期跌到御气境后期,至今没有复原。 从那之后,长兴商号的生意就在不断被风云商号蚕食,若不是薛长兴也跟刺史府的某个大人物有交情,长兴商号早就被吞并了,不会坚持到今日。 “义父,事到如今,难道我们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偌大产业全都拱手送给唐风那狗贼了吗?” 哪怕明知前方无路,孙小芳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长兴商号是他们的心血,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得来的。 唐风名义上说买下商号,其实出价极低,跟打发叫花子没多大区别,本质上仍是强占,他们无法靠这笔钱东山再起。 孙小芳接着问道:“余大人他……真的不帮我们了?” 刺史府别驾余大人,是薛长兴的老乡,长兴商号能发展起来,多亏有对方给予方便,这几年也是对方一直在给予照顾,否则长兴商号早就被风云帮灭了。 “我的修为无法恢复到元神境,对余大人的用处就有限,在这偌大的徐州城,一个御气境后期能做多大生意?不能给余大人输送足够利益,他如何肯为我们花大力气跟唐风那狗贼的堂兄——长史抗衡?付出与收获完全不对等,纵是老乡也无用。” 薛长兴丢了手中长剑,颓然在石凳上坐下。 这几年余别驾之所以还在保他,是希望他能恢复元神境初期的修为,毕竟唐风就是这个境界。只要不像上次一样被对方暗算,薛长兴足以靠自己和手下保住商号,把生意再做起来。 但这么长时间过去,薛长兴还是没有恢复修为,这说明他已经无望元神境。余别驾现在认识到了这一点后,看来已经选择了抛弃他。 若非如此,今夜风云帮不至于突然来到这里,态度如此蛮横,再不给薛长兴任何机会。 孙小芳满嘴苦涩,只觉得天昏地暗,浑身力气被抽空大半。 “义父……”孙小芳看着心力交瘁,枯坐如雕像的薛长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管事急急来报:“东家,唐风那狗贼又在催了,说是时间已经不短,若是东家还不能考虑清楚,他的人就会进门来帮东家考虑清楚!” 薛长兴气得脖颈青筋直跳,猛然站起身,双目血红露出搏命之相,提前剑就往外走。 但只两步,他就停了下来,闭上眼,五官都纠缠在一起。 把商号卖出,他们能保命,不卖则今夜必有血战,以他如今的修为必死无疑,身边一起艰苦创业的兄弟们也是如此。 半响,薛长兴抬头望月,惨笑两声,“我薛长兴虽然算不上好人,但自问从未昧着良心做坏事。辛苦半生与众兄弟奋斗得来的产业,如今竟要拱手送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苍天不公啊!” 孙小芳黯然泪下,管事也是更咽失声。 再度丢掉长剑,薛长兴迈步向正厅大堂走去——剑已无用了。 他刚迈出脚步,忽然听到一个不知出自哪里的声音:“手里没了剑,可就什么都保护不了了,连尊严与性命都得靠别人施舍。薛兄真要如此?”  章六九一 你相信正义吗?(14) 偏厅。 赵宁跟方小翠等人来到这里之后,仅有一名下人奉上茶水,就再也没有人露过面,任由他们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方小翠等人并不觉得被怠慢,长兴商号今晚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不可能还周到招呼他们。 “赵大哥,你觉得芳姐跟长兴商号今晚能够安然度过吗?”方小翠抿着嘴唇问赵宁,她为方家村的前途忧虑是真,担心孙小芳的处境也是真。 赵宁正在利用修为聆听薛长兴跟孙小芳的对话,闻言不动声色道:“能否安然度过今晚,在于能否战胜对手。” “那她们能战胜对手吗?” “不能。”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风云帮有两名元神境初期的高手,御气境后期多达十几人,而长兴商号里面虽然也有不少御气境好手,但元神境却是一个都没有,如何能胜?” 赵宁的回答让方小翠面色发白。 他早已感应到了内外所有修行者的气机强度,借此判断出了双方的修为境界。 ——寻常情况下,只要修行者不主动运转真气,旁人无法得知对方的具体修为境界,尤其是低境修行者碰到高境修行者,感知更是难以精细、准确。 但赵宁修为太高,王极境或许能在他面前遮掩一二,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只要进入他的感应范围,他不用照面都能判断对方的深浅。 “这么说来芳姐他们今晚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方小翠彷徨失措,转头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忧心忡忡。 赵宁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癞狗发现了赵宁的异常,好奇地道:“赵大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如果是换了旁人,癞狗可能会认为对方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但赵宁的侠义品性早已深入他心,故而不觉得赵宁会隔岸观火,这才觉得很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方小翠、大山俱都看向赵宁,这便发现赵宁脸上确实没什么担心之色,不仅不担心,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方小翠不由得心神一振,以为赵宁有办法,连忙问道:“赵大哥,你是不是还认识什么徐州城里的高手,能够请他们出面帮助芳姐?” 她本能地想到这一点,是因为白日在市场遇见了那位衙役,觉得赵宁这个侠客很可能交游广阔,朋友里面就有非常厉害的强者。 赵宁笑了笑:“没有必要。” 这个回答让方小翠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宁在徐州城有认识的高手,但没有必要请对方出面帮忙。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赵大哥刚刚说了,要是没有人帮忙,长兴商号今晚就完了!”方小翠不理解赵宁的用意,很是着急。 赵宁怪异地看了方小翠一眼:“要帮长兴商号,何须舍近求远找别人来相助。” 方小翠明白了赵宁的意思,诧异地站了起来:“赵大哥要出面?” 赵宁被方小翠的反应逗笑:“你是觉得我不行?” 方小翠连连摇手:“不是,赵大哥肯定是行的!可......可你方才还说了,对方有两个元神境强者,而赵大哥你......你只有御气境中期......” 越说到后面,方小翠越是不好意思,似乎是觉得当面揭人家的短,说人家实力不济很是不好。 赵宁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起身往外走:“走吧,去前院看看。” 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跟着出门,路上忍不住面面相觑,眼中充满疑惑,不明白赵宁为何能如此淡然,又如此自信。 “赵大侠......难道不止御气境中期?”大山推测出了一个结果。 “应该是......”方小翠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他们之所以认为赵宁就是御气境中期,是因为对方在方家村对付张麻子等人的时候,展现出来的实力就是御气境中期。 彼时,一个半路遇到、身着布衣的年青人,拥有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已经让他们格外欣喜震动,毕竟对他们来说,御气境修行者都是高手了。 在那之前,他们还曾以为赵宁是锻体境修行者。 说到底,是身份、地位与见识,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赵宁没有理会身后几人的低声交流。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出面,是因为要用修为气机监听四方,通过长兴商号伙计们的反应,来判断薛长兴的为人,以及长兴商号值不值得救。 现在他听到的声音已经够多,基本可以确定薛长兴平日里待伙计们不错,到了如今这种时候,商号的伙计们都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乏要拼命的言论。 在赵宁眼中,待自己的伙计不薄,是一个商号能够继续存在的起码底线;而能赢得伙计们的真心爱戴与支持,愿意在危难之际为了商号拼命,则是殊为难得。 来长兴商号之前,在市场逗留的时候,扈红练已经隐蔽到过附近,向赵宁禀报了对长兴商号的信息收集结果,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长兴商号没什么恶行。 一个做事还算守规矩,对伙计很好,东家也很有才能的商号,本应该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情况下,把买卖做得很红。但现在,长兴商号却要亡了。 究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官府大人物的利益争斗。 如果风云商号没有刺史府长史的支持,唐风根本不可能做大,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唐风也不敢伏杀薛长兴,并在今晚带着打手上门。 在这个世道,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没有贵人提携难如登天,譬如说孙小芳; 商人若是不能交好大人物获得对方的保护,或是碰到背景强大、行事乖张的竞争对手,生意说垮就垮,产业说没就没,譬如说薛长兴。 即便有官府的大人物保护,一旦大人物与大人物之间有利益争斗,下面的商号也可能被殃及池鱼,一着不慎,即会丧失生存的资格。 而大人物庇护商号的目的,是为了商号给他们输送的利益财帛。 这是丑恶,是不公,是对本分奋斗者尊严的践踏,是对世间正义的玷污,充满了弱肉强食的肮脏气息,一点儿都不“文明”。 它们,是大晋要消灭的对象,亦是赵宁的敌人。 ...... “手里没了剑,可就什么都保护不了了,连尊严与性命都得靠别人施舍。薛兄真要如此?” 听到这个声音,薛长兴眼神一变。 很快,一个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商号伙计的引领下,来到了薛长兴面前。 看到这个人,薛长兴多少有些惊讶:“苗兄怎么会深夜来访?” 来人拱手道:“得知薛兄有难,特意前来相助。” 此人叫作苗恬,是附近一座半年前新开张的大酒楼的东家,平日里商号宴饮多半都会去那里,一来二往彼此便熟悉了,互相称得上是朋友。 但也仅仅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算不上关系亲近。 薛长兴很意外,对方明知风云帮实力强劲,背后有刺史府长史撑腰,竟然还敢在这种时候过来帮忙?以双方的关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苗兄仗义,薛某感念。” 无论如何,穷途末路之时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薛长兴不可能不感动,“只是风云帮非是等闲,苗兄若是贸然卷进来,恐怕会有许多麻烦....... “苗兄盛情,薛某心领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实力也就那样,帮不上什么忙,强行上场只会害了自己,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这种时候薛长兴不想拖人下水,既然对方仗义,他怎么都不能让对方吃亏。 苗恬笑着道:“薛兄果然是真汉子,这种时候了还不忘为朋友着想,苗某实在是佩服。 “不过薛兄也不必绝望,苗某虽然自身实力低微,远不能跟元神境抗衡,名下产业也不大,拿不出多少银子帮薛兄消灾解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薛兄想要走出深渊,愿意为之努力,那么光明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 听到对方这番话,薛长兴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孙小芳已是明白了什么,吃惊地看着对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苗东家难不成是那个教派的人?” 金光教的信徒习惯将黑暗、光明这些词挂在嘴边,而且动辄就是帮人消灾解难。 之前武宁辖地内也是有金光教的,虽说近来被武宁节度使剿杀不少,但孙小芳对他们还是有所了解。 如今武宁节度使正在边界跟张京的大军交战,这种时候他们在徐州接触金光教,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无量神光。”苗恬竟然没有遮掩,而是双手合十,眉眼虔诚地诵念了一句神号,“在下正是神的信徒。” 孙小芳警惕的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听到这里的动静: “苗东家,你可知眼下武宁对待金光教的态度?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拉我们下水?你就不怕我们暴露你的身份,让官府的人来抓你?” 苗恬无所畏惧,注视着孙小芳道:“孙管事真的会这样做吗?” 孙小芳回答不上来。 做了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到的是,到了这种时候,金光教还敢在徐州发展信徒。 或许对方真的有实力能救长兴商号? 那可就是长兴商号唯一的生机了! 苗恬转头看向薛长兴,肃然道:“薛兄,如今你已深陷泥潭,处于绝望深渊,无人能够襄助于你,只有神才能救你于苦厄之中。 “薛兄若不能立时顿悟,错过了今日机会,那就只要万劫不复这一条路可走。薛兄就真的愿意坐以待毙?” 薛长兴闭上双眼,沉默无言。 孙小芳紧张地看着他。 苗恬并不催促什么。 半响,薛长兴睁开双目,眼神热切地问苗恬:“金光神真能庇佑薛某,让薛某的商号得到保全?” 章六九二 你相信正义吗?(15) 金光教没有遭受武宁节度使剿杀之时,在徐州已经形成不小影响力,信徒遍布各行各业,而且其中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修行者。 苗恬个人当然没能力保住长兴商号,但如果徐州城里还有隐藏的金光教信徒,借助对方的力量,商号说不定真有可能活下来。 对信奉金光教这件事本身,薛长兴并没有多大抵触情绪,毕竟神灵这种存在,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且金光教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本就不是什么邪恶势力。 金光教对信徒也没有太严酷的规矩,太压迫的控制。 若对方能帮他渡过这次危机,那么从今往后做金光教的信徒,薛长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只是可能会面临武宁节度使的追捕,得隐藏这层身份。 苗恬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薛兄,世道艰险,生存不已,我等身处其间,哪个不曾受苦受难?唯有心向光明,追随神的身影,践行神的意志,积德行善,方能脱离苦海渡往神国。 “而今,神的信徒遍布八方,神的光明照耀各地,沐浴神光的信徒皆为善男子善女人,我们帮助旁人渡过苦厄,自然也会互相帮助挣脱苦海。 “薛兄,你悟了吗?” 薛长兴张了张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很难说自己没悟,又很难说自己悟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悟了没有,甚至不知道悟与没悟究竟重不重要,是不是比回答自己悟了表明态度更加重要。 不等薛长兴给出确切回答,前院正厅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众人循声去看,就见真气的流光中有无数砖瓦断木横飞,像是树盖被掀翻。 “这混账竟然掀了正厅的屋顶!” 薛长兴大感颜面无存,哪里还能继续逗留,拔地而起直奔前院。 事已至此,眼看双方就要爆发冲突,彼此厮杀,孙小芳知道长兴商号再无选择,忙向苗恬拱手行礼:“苗老板,拜托了!” 苗恬只是微笑看着孙小芳,没有任何其它的反应。 孙小芳微微一怔,赶紧换了个姿势,双手合十低头诵念:“无量神光......请上师相助。” 苗恬露出满意的神色:“既然都是神的信徒,自当携手并进。” 话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符文信号弹,扔到半空炸成绚烂烟花。 苗恬自身只有御气境修为,要对付风云帮,当然需要金光教的其他强者出手。后者是跟他一起到长兴商号来的,只不过没有进门。 薛长兴来到主屋坍塌的前院,满面通红地盯着站在废墟上,扬着下巴趾高气昂的唐风,一字字道:“唐风,你欺人太甚,真当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唐风乜斜薛长兴一眼,脸上写满轻蔑之色,“在这偌大的徐州城,能治得了唐某的人多的是,只可惜,这其中并不包括你。 “薛长兴,今日我算是留你两分面子,这才给了你思考的时间,本想着你该带着伙计们一起来跪地投靠,没想到你竟然一拖再拖。 “真是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你的脸也不必留着了,包括你的性命,一并拿来吧!” 话说完,唐风老神在在地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两名修行者动手,去取薛长兴的人头。 他是地痞流氓出身,资质有限,并非元神境,但仗着如今的产业规模与刺史府长史相助,倒是网罗了两个元神境初期的强者为羽翼。 其中一个元神境修行者正要跨步向前,苗恬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唐老板且慢动手。” “你是何人?”唐风瞥了苗恬一眼,约莫发现是生面孔,顿时露出不屑之色。这徐州城里的高手强者,他没一个不认识。 “在下微末之辈,不值一提,倒是唐老板威名远扬,在下敬仰万分,早就想结识做个朋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苗恬笑容可掬。 唐风看看八风不动的薛长兴,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苗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讥讽道:“你想如何跟某家交朋友?” “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在下跟薛老板是朋友,如果唐老板跟薛老板成了朋友,那么朋友的朋友自然就是朋友了。”苗恬道。 唐风哈哈大笑三声,“劝我化干戈为玉帛?你也配? “动手!” 这一次,他身后两个高手一起出动,一个逼向薛长兴,一个逼向苗恬。手中符刀上的符文阵列被真气点亮,刀芒炽烈如焰,元神境的修为犹如山峦,凭空而降,重重落在薛长兴与苗恬肩上,将两人压得面色发白。 薛长兴面上不为所动,转头看向苗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老兄,金光教的强者呢?怎么还不现身? 面对步步逼近,随时都可能将自己一刀枭首的风云帮强者,苗恬保持着淡然的笑容,显得浑然无惧胸有成竹。 只是,随着对方不断拉近彼此距离,都快走到脸上来了,周围仍是没有金光教的强者露面,苗恬的笑容渐渐僵硬,眼中的疑惑渐渐明显。 人呢?跟自己一起来的,等在外面的人呢? 说好了一见到信号就进来的,怎么到了现在还不出手? 他想左右看看,却又不想露怯。 已经到了面前的风云帮强者,怪异地看着面色不断变幻的苗恬。 不知这位强者,是不是也弄不懂苗恬在唱哪出。 怎么,风度翩翩的出现,大言不惭的劝架,好似身后有千军万马,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临了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却要告诉所有人,自己身后其实没人?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搞笑,还是送死? 苗恬终于忍不住了,慌忙左右观察,似乎只要他努力寻找了,帮手就会出现。 他的努力竟然没有白费。 除了已经聚集到附近,携刀带剑打算跟薛长兴一起,输死一搏的长兴商号伙计们,有人没有得到薛长兴的命令,就踏进了垂花门。 看到这几个人,苗恬哑口无言。 他压根儿不认识对方,那不是金光教的强者! 进来的,是赵宁、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 “化干戈为玉帛,多好的事,唐老板竟然不同意。既然如此,赵某来送唐老板上路如何?”赵宁边进门,边笑意莫名地看了唐风、苗恬一眼。 唐风看看赵宁等人,又看看苗恬,眸中充满了跟苗恬如出一辙的迷惑。 这究竟是要唱哪出戏? 苗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方小翠连御气境都不是,大山、癞狗更是普通人,这哪里瞒得住唐风? 此时,孙小芳已经到了薛长兴身侧,身为对方的义女,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当然要跟对方同生共死。 “小翠,赵,赵大侠......你们怎么到这来了?这里危险!”孙小芳又惊又怕,连忙出声劝对方离开。 薛长兴怔了怔,转头看向孙小芳:“你认识他们?他们不是苗兄的帮手?” 孙小芳欲哭无泪:“义父,他们是我的乡下亲戚,没什么修为,进城来找我办事的,走在最前面的布衣年青人叫赵安之,是小翠的朋友,御气境中期......” 薛长兴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候出现的,不应该是苗恬的帮手吗?金光教的强者没有露面,几个乡下人跑到战场上来算是怎么回事? 薛长兴骤然转头,紧紧盯着苗恬,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说好的帮手呢?为何还不现身?! 接触到薛长兴的目光,苗恬欲言又止。他也是哑巴吃黄连,帮手明明就在院外,鬼知道他们为何不现身! “快让他们走!”薛长兴深吸一口气,吩咐孙小芳带赵宁、方小翠等人离开,这里随时可能变成血肉炼狱,不是几个乡下人应该呆的地方。 到了这一刻,他心中已是只剩下绝望。 本以为信奉了金光教,长兴商号就能保全,不曾想苗恬这鸟厮就是个混账,说好的帮手竟然根本没有。 现在薛长兴严重怀疑,苗恬根本就不是金光教的人,他就是个心智有问题的脑瘫,今晚过来完全是发病了,如若不然,怎么会闹这么大的笑话?! 可怜自己还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到头来不过是空欢喜而已,还在临死之前平白成了笑柄,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哪里来的土包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跟本大爷说话,赶紧滚!” 唐风没从苗恬脸上看出什么,但至少已经确定,赵宁等人跟苗恬没啥关系,遂冷着脸向赵宁呼喝。 那个原本逼向苗恬的元神境初期强者,转头向赵宁走去。 孙小芳拉住方小翠的手,想要对方离开,后者却认真地劝道:“芳姐不要着急,有赵大哥在,大家都不会有事的,做坏事的恶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孙小芳想哭的心都有了,这都哪儿跟哪儿,苗恬是个心智有问题的脑瘫,怎么连方小翠也犯病了,她无暇多想,又去拉赵宁:“你们快走,再晚来不及了!” 帮不帮方家村,能不能帮方家村,都在两可之间可以商讨,但要孙小芳看着方小翠等人平白无故死在这里,她怎么都于心不忍。 赵宁没有理会孙小芳,转头看向面如死灰,估计已经对生机不抱希望的薛长兴,肃然问道:“薛老板,你,相信正义吗?” 章六九三 你相信正义吗?(16) 院外,漆黑的小巷。 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两个修行者,站着的女子随意甩了甩手,仿佛刚才不是瞬间击晕了两个元神境中期的强者,而是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金光教还真是有些本事。为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商号,一群御气境修行者,竟然能在这种时候派两个元神境中期,在徐州城涉险,公然与长史的人拼斗。” 扈红练瞅了脚前两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一眼,“是该说信奉神的家伙疯狂无畏,行事完全不顾后果,还是该说这群金光教信徒有急需达成的目标?” 自从赵宁进了徐州城,扈红练就没有离开他太远,以确保双方的气机随时都能感应,这样一来赵宁有什么吩咐,她才能随时听令。 方才赵宁在长兴商号内部,听到了薛长兴与苗恬的对话,知道了后者的身份与意图后,立即把扈红练叫了过来。 等赵宁判断出苗恬有帮手就在附近,扈红练立即隐蔽行动,找到这两个金光教的强者,二话不说及时出手。 以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袭击两个元神境中期,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两个金光教信徒,刚刚看到苗恬放出的信号,还没动身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跟在扈红练身后的左车儿,想了想答话道:“前方战事僵持,金光教想要在武宁内部掀起风浪,也算是里应外合之策。 “不过属下想了想,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扈红练挥手让几个一品楼修行者,将金光教的两名强者抬走,回头看了左车儿一眼,露出一个欣赏而明艳动人笑容: “你是个脑瓜灵光的,说说看还有什么可能。” 左车儿不敢去看扈红练的笑容,这倒不是因为上下尊卑,而是对方的笑意太过妩媚勾人,血气方刚的男子若是直视,难免会有窘迫之态。 他低着头道: “金光教的狂信徒就算行事疯狂,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后果,自我们接触、了解金光教以来,看多了金光教信徒的各种狂热之举——譬如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踩在脚下,仍是面不改色的向对方宣扬教义。 “但观金光教的整体行事,在战略战术上并未有不妥之处,而且章法有度、纪律严明,不曾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扈红练微微颔首,边走边道:“继续。” “要说他们有什么需要达成的目标,譬如里应外合配合忠武军,那就更应该谨慎行事,在时机到来之前,隐藏自己是核心要求,不可能为了一群御气境、一家商号大动干戈,把自己暴露在风云帮这样的存在面前。” 左车儿倚马千言,“所以属下才觉得,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扈红练呵了一声:“你倒是敢想敢说,三两言语,就把我方才的推测全都推翻,这是半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啊,显得我特别愚蠢。” 左车儿尴尬地直扰头。 但他也只是尴尬而已,没有半分畏惧慌乱之态。 显然扈红练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而对下面的人有什么不当之举。 “说说另外那种可能。”扈红练道。 左车儿正了正神色:“这种可能就是,金光教之所以敢在这个时候,还在徐州城如此行事,或许有各种意图、目标,但追根揭底,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 “至少,是一定范围内的有恃无恐。” 扈红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薛老板,你,相信正义吗?” 听到赵宁的反问,薛长兴啼笑皆非。 我信你个鬼。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你一个御气境中期的江湖侠客,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正义?不过薛长兴倒是不觉得荒唐,俗世浮沉几十年,见惯了世间百态,对正义他有自己的看法。 年少时,薛长兴浑身热血,视正义、侠义、忠义为圭臬;在俗世浮沉多年后,眼见各种丑恶不公,经历许多苦难压迫,自然不再相信世间还有正义。 不仅不相信,还视若敝履。 彼时,谁要是跟他说正义、公理,他一定会立马嘲笑对方。在那时候的他看来,谁要是相信正义,谁就是没有见识没有阅历,没有脑子的愣头青。 到了如今,过了不惑之年,阅历丰富见闻广博,看问题不再片面,思虑变得周全,薛长兴反而又相信正义了。 一定程度上的相信。 不管怎么说,这世上确实有善良的百姓,有正义的侠客,有做实事的清廉官吏,有帮助乡亲的士绅,有胸怀天下的书生。 虽然不多。 薛长兴愿意相信世间还有正义,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吃够了苦头的他知道,一旦世间真的完全没有了正义,那这个天下也就完了。 人不再是人,而是野兽,只知道弱肉强食;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炼狱,只剩下血腥黑暗。 心念数变之后,薛长兴正眼看向赵宁。 孙小芳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再次从赵宁口中说出来,不由得愣了愣,情不自禁放开了拉扯赵宁胳膊的手,看着对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她的眼中升起了一抹期盼,一抹火苗般的希望。 白日在市场,她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所遭受的苦难迎刃而解,被强加的不公霎时消散,而现在,赵宁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难道,他还能帮长兴商号走出今晚的困境?”孙小芳脑海里冒出这个疑问,她本能地觉得这不可能,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方小翠的双眼弯成了月芽儿。 现在她只要听到赵宁问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格外开心,就好像听见了仙音饮下了琼浆玉液。 她已经是毫无保留的相信,只要赵宁得到正面回答,他就能给人带来正义! 于是方小翠转头紧紧注视着薛长兴,心里不断默念着,快回答相信,快回答相信,快回答相信...... “哈哈哈哈......”唐风先行发声,笑道肆意猖狂,笑得弯下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恨不得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苗恬面色复杂,目光呆滞,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在干什么。 帮手没现身,这个突然冒出头的家伙,还在这么严肃、紧张、要命的场合,问人这样天真、幼稚、好笑的问题,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好不容易笑完了,唐兴摸着眼角的泪花,看傻子一样看着赵宁:“正义?你这个土包子,你难道还相信正义? “本大爷告诉你,正义,是握在强者手中的!没有力量,就不要妄谈什么正义!有了力量,你才能给弱者施舍正义! “可惜,本大爷今晚心情不好,没打算给你正义。给我杀了他!” 赵宁面前的风云帮元神境强者,闻言陡然跨前一步,高举手中符文明亮的长刀,以开山裂石之势,向赵宁当头劈下! 赵宁没看这个风云帮的打手,甚至对临面的刀芒也视而不见,目光依旧在薛长兴身上。 薛长兴心神一震,脱口而出:“我相信正义!” 于是,赵宁嘴角有了笑意。 他评判薛长兴的行为,说了两个字:“很好。” 千钧一发之际,赵宁这才随意侧身,于是,长刀从他鼻前劈落,莫说一根汗毛都没能碰到,连他的护体真气都未能威胁半分。 他抬起手,轻松挥出,瞬间击中元神境修行者的咽喉!“咳咳......” 风云帮修行者身形一僵,手中长刀落下,双手捂着咽喉,满脸青紫地跪倒在地,只是咳嗽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幕将所有人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唐风怔了半响,揉了揉眼,使劲儿盯着赵宁与倒下的修行者看,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薛长兴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孙小芳惊喜交加,差些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苗恬一脸茫然,机械的扭着头,看看赵宁又看看倒地的修行者,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方小翠笑容灿烂,一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模样。 在场众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另外一名风云帮元神境。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以最快的身法,最犀利有效的招式,取最短的攻击距离,调动最饱满的真气,跨至赵宁侧前,以力劈华山之姿,举刀向赵宁斩下! 其攻势迅捷凶猛,犹如鬼魅巨兽,当刀光映亮大院的时候,在场诸人无不大吃一惊,心跳随之漏了一拍,呼吸全都屏住,只睁大双眼盯着赵宁。 这是堪称威力绝伦的一刀。 落下来则有石破天惊之象! 众人看到赵宁动了。 他出了两掌。 准确地说,是两巴掌。 第一掌打在刀面上。 不是迎着刀锋,而是从侧面击中了正在落下的长刀刀身! 当这一掌拍中刀身的时候,众人这才惊觉,赵宁已经换了位置! 这一掌的战果,是让长刀脱离风云帮修行者的手,远远横飞出去。 紧跟着,赵宁的第二掌击中了目标。 那是风云帮修行者的面颊! 说击中不准确,更恰当的描述,是扇在了风云帮修行者脸上! 同样的,当这一掌扇中目标时,众人才发现赵宁的身位又变了。 ——那是因为风云帮修行者的位置,跟前一瞬已有不同。 这位元神境强者战技不俗,然而可惜的是,在赵宁面前,他弱得就像小孩。 嘭的一声,真气在修行者侧脸处爆开,掌芒轰碎了修行者的护体真气,将他打得侧飞出去,重重撞进了主屋废物中,砸出一个大洞,烟尘弥漫。 场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嗔目结舌。 包括对赵宁信心最大的方小翠,也被赵宁的犀利战果震住了心神。 至于薛长兴、唐风、苗恬等人,在震惊之外,更多的是疑惑迷茫。 两名堂堂元神境初期的强者,就这样被击倒了?刚刚他们还是气度不凡的优势方,仅仅是修为威压,就让薛长兴、苗恬喘不过气! 薛长兴终于明白过来,这个身着布衣的年青人,是深藏不露的真正高手! 唐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脚前的大洞,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当然,此时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惊慌是忐忑是恐惧。 苗恬终于回过神来,不再云里雾里不知身在哪里,由衷的感叹道:“好厉害的身法,好出色的战技,真是赏心悦目!” 赵宁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实则配合了身法,看似轻描淡写,内里却有无限玄机,作为阅历丰富的修行者,之前没有看清楚,现在哪里还能看不出来? 再看赵宁,他依然站在早先站立的位置——孙小芳就在他身侧,就仿佛他根本没有动身,亦不曾出手,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两个元神境的风云帮强者,已经相继倒在了院子里,哪里会是什么幻觉? 薛长兴、苗恬、唐风三人的情绪很快得到统一,那就是敬畏!他们看赵宁的目光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对强者的敬畏。 章六九四 徐州风云(1) 院门内外,长兴商号的修行者们赞叹不已,议论纷纷。 “高,高手......” “真正的高手!” “这得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武艺?” “起码是元神境中期,起码是宗师水准的武艺!” “太强了......” 赵宁瞄了浑身发颤,好似要站不稳的唐风,淡淡地道:“唐老板,你之前的话我没有听清,不如你现在来告诉我,什么是正义?” 赵宁不说话还好,赵宁一针对唐风,后者便双股一抖,跌坐在之前让他耀武扬威,现在这衬托得他狼狈不堪的主屋废墟上,哭丧着脸道: “好汉,大侠,英雄,你说什么是正义,什么就是正义,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他很惊恐,害怕赵宁把他也打晕,眼下连逃都不敢逃。 但他并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在这徐州城,有刺史府长史庇护的他,等闲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还要不要吞并长兴商号了?”赵宁漠然问。 坐在废墟上的唐风连连拱手,生怕一言不合赵宁就冲过来,“不吞并了,有你这样的高手相助,我还怎么吞并长兴商号?我堂兄亲自来也不管用啊!” 这是实话,寻常情况下,一州刺史的平均修为也就是元神境中期,何况他堂兄还不是刺史。 赵宁看向薛长兴:“薛老板,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多谢赵大侠!”薛长兴来到赵宁面前,整衣肃然,向赵宁长揖到底。不仅是他,孙小芳也在一旁行大礼。 劫后余生,薛长兴、孙小芳皆是庆幸不已。 今夜可谓一波三折,好在最后结果好得不能再好,此时他俩心里的想法一样: 原来长兴商号真的有救星,只不过根本不是那劳什子金光教,而是眼前这位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赵大侠! 念及于此,薛长兴发自肺腑地道:“赵大侠大恩,我等没齿难忘,往后但凭驱使,刀山火海亦不会有二话!” 孙小芳的感谢同样真挚:“能遇到赵大侠,实在是长兴商号的福气,是我跟义父的福气,赵大侠高义,请再受小女子一拜!” 赵宁受了对方的大礼,不失时机地道: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正义一旦昭彰,天下都能因之受益。人人相信正义人人践行正义,则我皇朝对外所向无敌,对内人人可得美好生活。” 薛长兴、孙小芳心神一振,若是平时,他们听到这话或许不会有什么感触,但有今夜的经历,此刻再听这番话,就能领悟到其中的不同。 “赵大侠说的是!”两人纷纷赞同。 一旁的苗恬听到这里,忍不住面色怪异。这场面他有些熟悉,这个赵大侠怎么像是在传教?不同的是,对方传播的是正义而不是教义。 “赵,赵大侠,我可以走了吗?”唐风从废墟上爬起来,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拱手作揖彬彬有礼的问。 赵宁笑了笑:“做了恶事,就想一走了之?” 唐风退后两步,强压着恐惧威胁:“我乃长史堂弟,你若是杀了我,官府必定拿你问罪,抓你下狱,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海捕文书,迟早人头落地!” 赵宁哂笑一声:“今夜若是我没来,你踏平长兴商号,不知要死多少人,可曾想过会被官府问罪?你家大业大都不怕,我一个江湖侠客怕什么?” 说着,赵宁上前一步。 唐风转身就跑。 他刚迈动脚,就被踢翻在地,不等他张嘴说什么,一只胳膊就被硬生生踩断,忍不住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这叫声很快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小腹紧跟着中了一脚。 气海破碎的真气激荡声传出。 薛长兴、孙小芳、苗恬等人无不面颊一抽,像是自己的尾巴被揪了一下,都感到了肉疼。 唐风的修为被赵宁废了! 遭此重创,唐风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唐老板今夜带人意图谋杀薛老板,奈何技不如人,自己反而身受重伤,修为也丢了,这实在是怨不得别人。 “自己太过弱小,又不相信正义,按照他的道理,碰到强者只能自认倒霉,受辱并不意外,被折磨也是理所应当,诸位说是也不是?” 处置完了唐风,赵宁回头笑着对薛长兴等人道。 薛长兴、苗恬等人听到赵宁这样一番话,看看笑容浅淡的赵宁,又看看人事不省的唐风,心中对赵宁的敬畏又上了一个台阶,纷纷道: “赵大侠说的是。” 接下来,赵宁让薛长兴叫上伙计们,把唐风跟两个元神境打手抬到大门前。 很奇怪,唐风明明已经跟薛长兴撕破脸,双方都互相动手了,但风云帮的人并未接到唐风让他们强冲进门,跟长兴商号的伙计们浴血厮杀的命令。 ——这并不是赵宁、扈红练用修为隔绝了院子内外气机,让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将三个人事不省的家伙丢下台阶的时候,风云帮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前面的十几个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很愤怒,却只敢对赵宁、薛长兴等人怒目而视,不敢贸然动手。 两个元神境强者都栽了,他们还能如何? “从今天开始,长兴商号我赵安之罩了。风云帮若是还想来找麻烦,怎么都得叫上元神境后期的帮手,否则的话,你们来一个我收拾一个。” 赵宁站在台阶上,睥睨众风云帮帮众一眼,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模样。 风云帮众人闻言色变,莫不骇然万分,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整个武宁数量都不多,且集中在节度使府与大军中,非是他们这些市井黑帮能够企及的层次。 东家遭受重创,风云帮不敢擅动,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薛长兴得到赵宁当众许诺的庇护,大大松了口气,连带着孙小芳都笑靥如花,看赵宁的眼神充满看英雄的敬意,明亮得很。 不过这股女人对男人的明亮很快就消散,因为孙小芳很清楚,拥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且来历神秘的赵宁,她这个年龄不小的御气境女子高攀不上。 倒是方小翠,没有考虑那么多,已经被赵宁迷得神魂颠倒,一直在旁边盯着赵宁看,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唯一尴尬的人是苗恬,见风云帮已经退去,他不可能再让薛长兴信奉金光教,只能在恭喜薛长兴拨云见日的同时讪讪告辞。 众人回到院内,薛长兴要招待赵宁吃宴,还请求赵宁做商号的客卿,后者摆摆手,示意自己对这些没多大兴趣: “我虽然有些修为,毕竟势单力孤,只能帮长兴商号一时,也只能帮一方面,长兴商号如果真要摆脱困境,还得通过你们以往的门路,获得官府大人物的庇佑。” 如果赵宁只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这话是半点儿不假。 别的不说,仅是今日重伤唐风,废除对方的修为,就足以让刺史府长史倾力对付赵宁与长兴商号,官府强者上门拿人都是必然。 只有官员能对付官员,唯有权力能对抗权力。 “赵兄说得是,我打算现在就去见别驾大人。” 薛长兴不敢耽误太久,要是长史都发难了,别驾还不知道情况,依然决定不出手相助,那长兴商号处境就很危急。 “早去早好。”赵宁表示认同。 薛长兴离开长兴商号去见别驾,临行之前,让孙小芳好生招待赵宁、方小翠等人。 这其实不用他特意吩咐,不仅是孙小芳,现在整个长兴商号的人,都恨不得把赵宁当祖宗供起来。 很多伙计挤不到赵宁面前,就围着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一方面跟他们亲热交谈,一方面向他们打听赵宁的种种事迹。 大山、癞狗是懵逼的,他俩也不知道赵宁更多事,几日前他们都没见过对方,更不用说赵宁的来历了,甚至直到现在都有点无法接受,赵宁是那么强的强者。 “小翠你放心,方家村的事包在我们身上了,根本不用你说,东家也会竭尽全力相助,把它当做自己的事。只要别驾大人还庇护我们,那就一定会庇护方家村!”孙小芳拉着方小翠的手道。 言谈间,孙小芳不断挤眉弄眼,示意方小翠抓住机会,多跟赵宁亲近亲近: “我看赵大侠在言谈举止中,对你很是亲和,姐姐年纪大了,高攀不上,你还年轻,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那也不能放过,否则会后悔一辈子!” 方小翠面红耳赤,羞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薛长兴来到别驾的府邸时,差些没能见到对方,毕竟时辰已晚,且对方已经决定放弃长兴商号。 直到薛长兴说他把唐风的修为废了,身边还有一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相助,门子这才进去通报。 半响,薛长兴在书房见到了徐州别驾。 别驾没有跟薛长兴寒暄,首先关心的也不是唐风这个长史堂弟的修为被废,开门见山询问那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情况,重点是对方会不会留在长兴商号,至少会不会留在徐州城一直帮衬长兴商号。 薛长兴又不傻,这种时候哪里会实话实说。 他当即表示赵宁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早些年外出拜师修行,现在总算是学成归来,正要跟他携手在徐州大展拳脚。 别驾靠在了椅背上。 强者难得,一个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能够对长兴商号的生意产生多么大的帮助,能够让薛长兴多为他输送多少利益? “不用理会长史的报复,有老夫在,长兴商号无忧。”别驾拿定了主意。 对他而言,下面的人给他输送的利益越多,他能往上面输送的利益也就越多,这样就能获得上面的人的更多青睐,自身的权势地位亦会水涨船高。 在他跟长史的争斗中,这就算是稳操胜券。 章六九五 徐州风云(2) 徐州长史唐延,连夜赶到唐风的宅子,探望对方的伤情。 有人先他一步,守在了唐风床榻前。 这个人外人绝对意想不到。 苗恬! 唐延查看完唐风的伤势,禁不住转头对苗恬怒目而视,他嘴巴开阖半响,很想对苗恬破口大骂,但最后硬生生忍了下来,只是用冷得令人发寒的声音道: “上师,今夜出发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苗恬唉声叹气。 他的确没有说过,今夜去长兴商号,唐风会有这样的致命劫难。 恰恰相反,他曾信誓旦旦地向唐延保证,今夜之后,长兴商号会在事实上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金光教的一份子,可不就是他们的一份子? 原来,唐延这位徐州长史,刺史府排名前三的实权大员,早就被金光教发展成了自家信徒,跟苗恬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如今的中原,张京一家独大,兵强马壮如日中天,再加之金光教的辅助,主张积德行善的信徒们,跟手握权力的官吏们混在一起,张京地盘内秩序相对良好。 无论民政还是军事,武宁节度使都无法跟张京相提并论。 早在张京发兵来攻武宁之前,徐州的官将、大族们就知道,双方之间的战争迟早爆发,在明知武宁节度使胜算很小的情况下,大人物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大战爆发前,一些武宁官将、权贵、大族,已经开始陆续接触金光教,不少人甚至把自己变成了金光神的信徒,借此给自己穿上一层保护外衣。 如此一来,万一来日武宁节度使输给了张京,他们不至于身家性命不保。 大战爆发后,武宁节度使大规模捕杀金光教信徒,许多人不得不与金光教划清界限,或者是转入隐秘状态。 长史唐延在大战爆发前就跟金光教有所来往,大战爆发后,他明面上跟金光教划清界限,以示自己绝对忠于武宁节度使。 实际上,他反而加紧了跟金光教信徒的接触,并且成为了金光教的信徒。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武宁节度使必无胜算,投靠金光教与张京才是上佳之选。 既然成了神教信徒,做了张京的细作,在战争形势下,充当内应就是必然会有的发展。 金光教也好,张京也罢,都不傻,既然唐延想要依附他们保全自身的富贵,那对方在战争时期不出力怎么行? 如何出力? 当然是发展金光教信徒,增强自身实力,壮大自身势力,以备在必要时候,跟外面的大军里应外合,让张京顺利夺下徐州城! 整个武宁辖境内,像唐延这样的人不只他一个,别人在做什么唐延不知道,他跟苗恬当前的谋划之一,便是趁机吞并长兴商号。 吞并长兴商号是手段,不是目的,他们想要的不是灭了薛长兴等人,而是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实力的一部分,为己所用。 在唐延与苗恬的谋划中,今夜唐风带着风云帮上门逼迫薛长兴,把薛长兴逼到绝路,这样苗恬在危急时刻上门,才能迫使没有选择的薛长兴信奉金光神。 直接让薛长兴投效张京,做张京的内应,薛长兴或许不会听命,毕竟这事风险太大,但初期只是信奉金光教,薛长兴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如果一切顺利,苗恬会跟薛长兴一起直面唐风,通过两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威压,让唐风“屈服认输”,立刻退出长兴商号,彼此握手言和。 这样一来,长兴商号的人手,就成了金光教的信徒,日后也会成为张京的内应。 换言之,今夜唐风的行动,本身就是配合苗恬唱得一出戏。 正因为是唱戏,所以唐风带着帮众上门之后,还给了薛长兴“思考”的时间——这其实是留给苗恬说服薛长兴的。 还因为是唱戏,在唐风趾高气扬让两名元神境初期羽翼出手时,才会没有一动手就是杀招,而是一步步逼近,又一步步逼近,怎么都不肯轻易动刀。 谁也没想到的是,苗恬的两个帮手一直没有现身,反倒半路杀出了个赵宁! 又因为是唱戏,故而在苗恬的帮手没有及时现身,反而是赵宁要为薛长兴出头时,唐风跟他的两名羽翼才一直神色怪异,疑惑不解。 乱世的洪流席卷而来,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方家村这种底层百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地主的趁机盘剥而生不如死,而唐延这种上层权贵,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故而得为自己的富贵前程拼斗。 至于薛长兴、唐风、孙小芳这些人,则是只能被动让风云影响,被上层大人物们驱使着,在云波诡谲的风浪里或奋战或挣扎时,还不知道风云因何而起。 “到底是怎么搞的,教中的高手为什么没有及时现身?” 听苗恬说完事情的经过,唐延一脸迷惑,不知道那个“赵安之”是哪里冒出来的,更想不明白金光教的两个元神境中期强者为何不见了。 “不瞒长史,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名高手明明是跟我一起到长兴商号外的,可他们莫说没有在看见信号后现身,事后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他们!” 苗恬欲哭无泪,他的苦闷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 唐风神色一变,心中有了警惕:“两个元神境中期的高手,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失踪,能让他们悄无声息消失的,更不会是等闲之辈!” 说到这,他的预感已是非常不好,“难不成节度使知道了我们的图谋,派人插手了这件事?可如果是节度使出手,绝不会这般藏着掖着!” 倘若真是武宁节度使在插手,且精准的在事情关键节点,让两个元神境中期强者消失,那说明对方对他们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样的话,他唐延现在不说脑袋搬家,至少也是身陷囹囵了,而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都想不通,这事太诡异了!”苗恬愁苦得五官都纠缠在一起,“长史大人,难不成除了我们,徐州还有第三股势力在活动?” 第三股势力......唐延沉吟不语,面容肃杀。 半响,他道:“问题大概出现那个莫名其妙的‘赵安之’身上,元神境中期的修为,也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不是地方大族的俊彦,江湖大帮的核心,就是品级非凡的文官武将,绝不会凭空冒出!” 说到这,他眼神低沉了几分: “如果把两名教中高手的失踪,也算在这个人头上,那么对方一定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同伴,甚至还有可能是......王极境!” 苗恬心头一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虽然他之前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但被唐延这么一分析,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们正在面对的,极有可能就是王极境的非凡高手! 那可是天下的顶尖战力!整个武宁有几个王极境? 最关键的是,对方悄无声息出现,突然插手唐延跟徐州别驾的争斗,且跟金光教产生了交集,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苗恬无法细想,越想越是恐惧。 他不想自己吓自己,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长史大人,我们是不是想太多了?王极境的高手,哪里是说有的就有的?我们能引动王极境高手,隐秘深入徐州专门来针对?” 唐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 不过非常时期,他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越是危险的可能就越是需要慎重对待,就算想多了做了无用功,也比心存侥幸,结果身死道消要强百倍。 他道:“无论如何,一个元神境中期出现了是事实,两名教中元神境中期失踪了是事实,这么大的事,你我无法自行处理,必须上报总坛,请神使定夺!” 苗恬寻思半响,觉得只有如此处理才算恰当。 他道:“我这就回去联络教中。在总坛有新的命令之前,咱们最好是偃旗息鼓,韬光养晦,免得行岔踏错,万劫不复。” 这话的意思,是唐延不要想着立马为唐风报仇。 唐延多有不甘,却也知道别无他法,只能先行忍耐从长计议。如果形势好转,日后再找薛长兴、徐州别驾等人的麻烦! ...... “一个徐州长史,一个神教上师,两人倒是都不笨。” 在唐延跟苗恬谈话的时候,院外不远处一座民房屋顶的阴影中,扈红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们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蹲在一旁的左车儿好奇地问。他还没到王极境,为策万全,没有将自己的修为气机延伸出去,偷听唐风与苗恬的交流。 扈红练简明扼要跟左车儿转述了对方谈话的内容,而后吩咐道: “你带人盯着苗恬,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哪怕对方上茅房你也不能松懈,之后我会让方墨渊过来,等到对方派了人去联络总坛,再看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宁一直没有找到金光教的神使,这回在徐州城碰见了金光教信徒,还涉及元神境中期这样的存在,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机会。 扈红练奉赵宁的命令监视苗恬,跟着到了这里,听到了苗恬跟唐延的对话,知道了对方要派人去神教总坛,少不得要禀报赵宁。 若是赵宁愿意,遣高手跟着对方去总坛报信的人,按图索骥找到金光教的核心巢穴,顺藤摸瓜发现金光教神使的踪迹,那就是再好不过的发展。 无论如何,赵宁总是要揪出金光教神使的。 章六九六 徐州风云(3) 翌日,徐州东城,某座不大不小的偏僻民宅内。 “风云帮唐风,与他的两名元神境初期打手,去了长兴商号总舵不仅没讨到便宜,反而一起被打得重伤昏厥,让长兴商号的人给丢了出来?” 听罢手下的禀报,一名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却难掩身上书卷之气的青年,露出了惊讶疑惑的表情。 “确实如此。更奇怪的是,唐延竟然没有为唐风出头,莫说没有带着官府的人,把薛长兴当作罪犯抓起来,连跟徐州别驾起冲突都没有。” 手下也是一头雾水。 “消息准确吗?”饱学书生模样的青年问。 “确切。都是从刺史府传出来的。而且我们收买的长史府、别驾府、风云帮眼线,都已经确认了这些事。如今唐风就躺在床上,听说连修为都被废了!” 手下回答得很笃定。 青年陷入沉思。 刺史府,长史、别驾家宅里,竟然都有他们的眼线,就连风云帮这种市井黑帮里,都有他们的人,可见他们对徐州城的渗透到了何种程度。 不说徐州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至少稍微重要些的事,他们都能及时时得知! “唐延已经投靠金光教,而根据我们这些时日掌握的情报,徐州的金光教看似被武宁节度使剿杀得差不多了,实则都转入了隐秘状态。 “唐延在这个时候还指使唐风吞并长兴商号,就算有商号相争的幌子,也可见其心思之迫切。如是看来,磨山的战事很可能快到关键时刻!” 青年根据形势做出了推断。 “何大人,看来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如果不然,徐州很可能被张京吞并!我们是不是要建议大军早些出征?”手下不无急切的问。 青年来回踱步半响,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不着急。既然唐延、唐风行动失败了,不管金光教有什么图谋,应该都已经终止,以对方的处境,近来大概率不会再贸然行事。 “张京要吞并徐州,看来不会那么容易。 “我们只需把事情上报即可,无需自己做什么判断。大军何时出动,更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手下觉得此言有理:“何大人高见。” 青年想了想:“我们在长兴商号有没有眼线?最好是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长兴商号不应该能让风云帮吃那么大的亏。” 手下摇了摇头:“自从薛长兴跌出元神境,长兴商号便一日不如一日,在徐州城已经排不上号,所以我们没有在他们内部安插、收买眼线。” “那就立即去!务必收买长兴商号里有分量的管事,一定要得到切实情报!”青年停下脚步,肃然下令。 “是!” ...... 对长兴商号而言,今日是个喜庆的大好日子。 自从薛长兴去见别驾归来,带回了别驾重新庇护长兴商号,并且让薛长兴不必再惧怕风云帮的消息后,商号就摆下了宴席,管事伙计们齐聚一堂开怀畅饮。 席间,赵宁被热情的管事伙计们轮番敬酒。 他虽然昨夜才到商号,但在伙计们眼中,这位东家的义女的亲戚的“特殊”朋友,已经是商号的自己人,不仅对大伙儿恩重如山,而且性格爽朗值得推心置腹。 整个宴席过程中,大山、癞狗一直在埋头猛吃。 倒不是有多饿,实在是酒肉美食太过丰胜。 对他们这些乡下的苦哈哈而言,寻常时候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农忙的时候才有干饭吃,农闲时候都是喝粥。 酒肉之类的东西,逢年过节都难得见着一回,至于鸡鸭鱼肉管饱、美味好酒管够的情况,那更是梦里的场景,就更不必说五花八门的佳肴摆满桌子。 这两个汉子早就迷失在了无边无际的美味中,在吃饱喝足之前,俗世的一切都跟他们没了关系。 ——昨日孙小芳在酒楼招待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知是来求人办事的,看着满桌子的美酒美食都不好意思大快朵颐。 今日则是不同,可以放开手脚吃个够,怎么胡吃海塞都不担心会引起对方恶感,耽误方家村的大事。 倒是方小翠,难得维持住了矜持,跟孙小芳一边说话一边小口吃菜,虽然是乡下的农家女子,这会儿却比大家闺秀还要举止规矩。 “别驾大人已经派人下去了,张麻子他们一家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不,应该是得到教训,你们的田契应该很快就会还给你们。 “从今往后方家村就没有佃户了,全部都是自耕农,不必给地主交租,而且还是别驾大人罩着的,绝对无人敢惹,官府都不敢多收你们的赋税!” 在宴席开始,薛长兴就拍着胸脯向方小翠等人,保证了方家村的身家利害。 百十口人费尽心力,又是不顾善恶去打劫,又是花钱找门路买刀买弓,都不能解决的生死攸关的疑难,到了别驾大人这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宴饮到下午的时候,别驾的人来到长兴商号,跟薛长兴知会自己去处理张麻子的事的结果。 “张麻子跟县衙的主簿是族兄,不过早已出了五服,能够勾搭在一起完全是利益使然,这些年主簿没少收张麻子的银子。” 别驾的人被薛长兴邀请加入宴饮,喝了没两杯酒,便开始说自己今日办事的见闻,“张麻子近来之所以不讲道理的压迫佃户,是为了凑一笔前给他的儿子买-官——就是在方家村被杀的那个。 “因为他儿子只是个秀才,连举人功名都没有,上面开得价格很高,等闲不是张麻子这种地主买得起的,但张麻子为了家里能出个当官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张麻子家里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素,就为了省下这笔钱。乱世嘛,官府没有自己人,终究是被压榨的对象。 “节度使增加赋税,各级官吏争相向下面的人伸手,平民百姓的血吸完了,自然就轮到张麻子这种没有权力的地主身上。” 说到这,他又满饮了一杯酒,对薛长兴等人道:“但你们猜怎么着,其实张麻子拿再多钱,也根本不可能买得到官! “那个给他找门路的主簿,就是为了昧对方的银子! “他早就知道了别驾大人昔年跟张麻子的过节,一旦钱财到手,就会替别驾大人收拾对方,找个由头把张麻子下狱! “如此一来,他不仅收了一大笔钱,还交好了别驾大人,可谓一箭双雕。” 听到这里,方小翠、大山、癞狗等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麻子肆意鱼肉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看,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在他们眼中,对方已是手眼通天不可撼动。 殊不知,区区一个彭城县衙的主簿,就能像张麻子鱼肉他们一样鱼肉张麻子。 不得不说,那个主簿还真是一个好亲戚。这大概就是乱世的题中应有之意? “武宁的官即便可以拿钱买,又哪里轮得到他张麻子?”薛长兴摇摇头,觉得张麻子真是异想天开。 国战时期朝廷缺钱缺粮,为了筹集粮秣,准许民间巨富花钱捐官,但也只是有官身没有官职,买个尊贵身份罢了。 这些年来,武宁节度使为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仗着自己手握地方军政大权,大晋朝廷暂时无暇理会他,也开始卖官鬻爵。 只不过,武宁节度使即便是在卖官鬻爵,也设置了相当高的门槛,简单来说,只有家里出过官员,或是在地方影响力不凡的士绅之家,才有资格买-官。 像张麻子那种人家,一是拿不出能让节度使看得上眼的钱财,二是身份低微家门不显,节度使根本看不上他。 武宁节度使卖官的举动,除了确实缺钱,何尝不是一种拉拢地方大族,让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手段? 怎么看张麻子都没资格。 只可惜,以张麻子的地位关系,这其中的文章、深浅他根本不可能得知,纵然不择手段费尽心力弄到了银子,也不过是让别人盘剥一通,给别人作嫁衣裳而已。 “别驾那么大的官,跟张麻子这种小地主有过节,怎么早没收拾对方,还要等到县衙主簿出面?”方小翠不解地问,她现在大概知道别驾是多大的官了。 “其实别驾没想别人插手这事,也没有一定要收拾张麻子的意思。” 作为别驾的昔日心腹,薛长兴清楚这其中的缘由,“昔日别驾大人寒窗苦读的时候,跟张麻子算是邻居,因为家里穷困,没少趁夜去取对方地里的粮食。 “张麻子虽然知道是别驾大人取了粮食,但从没抓住过现行,所以平日里虽然有过教训之举,终究乡里乡亲的没做得太过分。 “而别驾大人呢,到底是靠对方地里的粮食,这才渡过了好几年的艰难时刻,且没有受太大屈辱,后来发达了,就没有硬要拿张麻子怎么样的意思。 “彭城县的主簿能得知别驾大人跟张麻子有过节,已是分外不易,哪能知道这其中的细节。都是陈年往事了,别驾大人不提,张麻子更不敢提......” 方小翠恍然大悟,孙小芳也是如此。 赵宁就像听故事一样,听着众人讲述这些对他而言,相对比较遥远的家长里短、艰辛爱恨,从事始终都没有插什么话。 这一路走来,他算是见识了不少事,心中有诸多感慨。 其它的姑且不言,作为大晋皇朝的太子,赵宁只想早日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让人世间少些苦难煎迫,少些妖魔鬼怪。 ...... “徐州金光教分坛,派去向金光教总坛回报消息的人,已经出了徐州城,眼下方墨渊正在跟着他们,是两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夜晚,赵宁离开院子,来到外面见扈红练,后者向他禀报自己的差事进展,“苗恬虽然在金光教资历老,但毕竟修为有限,这回没有亲自出动。” “金光教的强者这么多?”赵宁摸了摸下巴。 仅仅一个徐州城,现在就有好几名金光教的元神境初期、中期修行者露面,居然连送信的都是元神境。 “金光教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但自从跟张京达成合作,发展起来十分迅捷。据下面的探报,江湖中很多修行者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入了金光教。” 扈红练回答得很凝重。 想当初一品楼在获得赵宁帮扶,背靠赵氏这棵大树后,扩张起来都没这么快。 当然,这不是说赵氏不如张京,而是世道形势不一样了,且金光教不能以常理揣之。 一品楼在成为赵氏羽翼后,虽然也尽力发展自己,但那只是手段,是为了配合赵宁做事,可金光教传教布道发展信众,就是他们的目标。 “如果不出意外,方墨渊这回有可能找到金光教总坛,揪出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使。”扈红练对此颇有信心,也比较急切。 赵宁想了想,笑了一声,“我还是亲自去走一趟吧。金光教总坛也好,金光教神使也罢,都不是什么能简单应付的对象。 “徐州你先盯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扈红练没有反对。要是金光教简单就能应付,他们早就把金光教神使捉住了。  章六九七 传道 离开徐州城之前,赵宁照例在长兴商号“传教布道”。 就跟在方家村做的那样,赵宁在伙计们的庆祝宴席上,宣扬革新战争的思想。 “诸位可知,我为何要帮长兴商号对付风云帮?”赵宁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便吸引了很多伙计的注意力。 是啊,说起来赵宁跟长兴商号非亲非故,为何会在第一次来到商号的时候,就毅然决然帮助商号? 若说这是因为,薛长兴是方小翠的远房亲戚的义父,这个理由并非不成立,但却不是那么坚固。 赵宁跟方小翠也就认识几天而已,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过深的情义,在众伙计们看来,村姑方小翠长得也不那么漂亮,不至于把赵宁这种高手迷得神魂颠倒。 那赵宁为何要帮助长兴商号? 薛长兴若有所思。 孙小芳掩嘴笑道:“赵大侠乃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赵宁不置可否。 方小翠拍了下手举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风云帮仗势欺人,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赵宁微微一笑,“那我打退唐风即可,为何要在事后宣称会从此庇护长兴商号,甚至不惜跟一州长史为敌?跟官府的人为敌,总是会有很多麻烦。” 孙小芳这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错,赵宁确实做得太好了,好得有些超出限度,侠义之士又不是别人的父母,哪有为了别人的生存,把自己长时间禁锢在一城一地的道理? 伙计们都陷入沉思。 方小翠却觉得这个问题毫无难度:“帮人帮到底,赵大哥是天下难得的大好人,当然不忍看到芳姐、薛伯在自己走后,陷入麻烦中不能自拔! “赵大哥陪我们来徐州城,不也是不想方家村在杀了张麻子之后,被对方报复吗?” 经过这几日的事,赵宁在她心目中已经是高尚的代名词,如同天上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神仙,对方无论做出什么助人为乐的事,在她看来都是正常的。 赵宁笑笑不说话。 薛长兴与孙小芳相视一眼,众伙计面面相觑,脸上的思虑疑问之色并未消失,显然方小翠的话在她自己看来道理十足,但并不能完全说服他们。 天下哪有专门利人,而不考虑自己的圣人? 难不成,赵宁是以“积德行善”为旗帜的金光教教众? 薛长兴拱手道:“赵大侠虽然年轻,但修为高绝侠义心肠,实在是世所罕见,长兴商号虽然小,但薛某也愿以大客卿待之,商号一成盈利还望赵大侠不要推辞。 “否则,薛某与伙计们都会心中不安。” 人生在世,为了生存需要粮食,为了生活需要钱财,为了生活得更好需要大量钱财,所以大家都得追逐名利。 薛长兴觉得,赵宁眼下这些话,是为了让他给对方的襄助开出价码,给予对方应有的报酬。 薛长兴没有觉得这不对,相反,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若是赵宁不提待遇,那他才真会心中不安,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对方另有所图。 伙计们听到薛长兴的话,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支持。 以赵宁的修为,平日里肯定不用干活,大家都会把他供起来好吃好喝,只有在商号遇到强大修行者的时候,才需要对方出面,拿一成盈利可谓很高了。 孙小芳期待地看着赵宁,很希望对方能接受这个条件,这样双方从现在开始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之前赵宁虽然当众允诺庇护长兴商号,但一直没有接受客卿的身份。 方小翠皱了皱眉,觉得薛长兴不应该拿钱财来说事,在她心目中,赵宁完全不是看重钱财的人,薛长兴的行为有侮辱赵宁的侠义之嫌。 果然,方小翠看到赵宁摇头了。 他看着薛长兴等人认真道:“如果是为求财,我何必要跟已经衰落的长兴商号联手,直接去找如日中天的风云商号不好?” 薛长兴迷糊了:“这……” 赵宁叹了口气:“薛老板应该能想到原因的,毕竟我之前跟你提过。” 薛长兴怔了怔:“难道真的……完全是因为正义?” 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他也相信赵宁的义气,但这跟钱财并不冲突,哪有人只在乎正义完全不计较自身的名利得失的? 赵宁微微颔首:“不错。若不是我在跟市场的那位故交的言谈中,知道了风云榜的恶,与长兴商号的中规中矩,我必然不会帮着你们对付风云帮。 “所以我不需要薛老板的一成盈利,也不需要其它钱财,我只希望长兴商号的伙计们从今往后,能够心存正义,力所能及的践行正义。若得如此,我之前的帮助才算没有白费。 “公平与正义是我的信仰,也是我的毕生追求,与之相比,余者皆不足论。” 薛长兴愣住了,孙小芳睁大了眼,众伙计无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如果是别人说这番话,他们要么不信,要么会认为对方是疯子。但在萍水相逢的情况下,帮助方家村解决了张麻子的麻烦,还护送方小翠等人来徐州城的赵宁,说这番话就很有可信度。 若不是这个理由,众人就想不明白赵宁为何要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帮衰落的长兴商号对付实力雄厚的风云帮。 “你们不用怀疑什么,赵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方家村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起过他对公平正义的追求,而且还知道天下有地方已经基本实现了公平正义!”方小翠及时帮腔,充满自豪地说道。 作为徐州第一批被赵宁传教布道的对象,方小翠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一个虔诚“信徒”应有的作用。 “公平正义这么不现实……这么难能可贵的东西,竟然还真有地方已经基本实现了?方姑娘,你可不要骗我们。”一个商号的伙计表示怀疑。 “当然有!世上有赵大哥这样以公平正义为信仰和追求的大侠,自然会有实现了公平正义的地方!” 方小翠的道理顺理成章,“不信你们可以问赵大哥!” 很多人听到这里都是一脸若有所思,觉得有赵宁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面前,天下说不定还真有那种地方,遂陆续向赵宁看来。 皮球适时被方小翠交回了赵宁手里,赵宁微笑着眉宇庄严地道:“确实有,就是河北河东。” “河北河东?大晋朝廷直接控制的地盘?” 薛长兴明显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据徐州官府布告以及大人物们的说法,朝廷倒行逆施,是非不分赏罚颠倒,对国战与从龙功臣大肆罢免,还为了聚敛钱财不断屠戮地方大族,煽动宵小之辈跟士绅地主作对,这些年河北河东烽火连绵,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俨然已成炼狱,估计不用多久,大晋就要……就要亡了……” 薛长兴的话让孙小芳等商号伙计连连点头,显然这也是他们的认知。 赵宁轻笑一声:“大晋倒行逆施即将覆灭,所以天下就该群雄并起,各镇节度使就该不尊诏令各行其是,厉兵秣马逐鹿中原?” 这……薛长兴明白了赵宁的意思,武宁节度使是让各级官府故意抹黑朝廷,这样他拥兵自重割据自立就无可指摘,充满正当性了。 “但我认识的官员,地方大族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有的还言辞凿凿,说他们的亲朋好友经历过河北河东乱象,活不下去逃过了黄河……”薛长兴并不是消息闭塞之辈。 赵宁不以为意:“诸位请想一想,如果世间真的充满公平正义,没有弱肉强食,没有权势压迫,没有财富控制,哪些人会遭受最大损失? “薛老板,长兴商号获得徐州别驾的庇护,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前一个问题需要深思,后一个问题薛长兴却不用去想:“商号近半的盈利,都得交给别驾大人……” 提及这茬,孙小芳等商号伙计无不神色黯然。商号的盈利是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是他们的血汗,上交近半给徐州别驾,跟剜他们的心有何区别?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竟然这么多?”赵宁有些诧异。 薛长兴苦笑一声:“谁叫这是乱世……” 话至此处,他陡然停住,瞪圆了双眼看着赵宁,脸色霎时数变: “赵兄的意思是说,像别驾大人这种有钱有势的人,会因为世间充满公平正义而损失巨大,所以跟节度使沆瀣一气,共同抹黑大晋朝廷?” 赵宁点了点头,肃然道:“每个人所见所闻所生活的天地就那么大,这方天地之外的事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是由掌控了信息传播途径与舆论的人决定的。” 薛长兴、孙小芳等人面面相觑,有震动有惊恐,有愤怒有无奈,到最后遍体生寒。 “重要的是,你们是否甘愿将商号一半的盈利拱手送人,还对人家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是否甘愿被风云帮这种恶势力欺负压迫,被对方夺走自己的事业与生存机会,而只能无能为力忍辱偷生。” 赵宁注视着薛长兴等人,“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公平正义,想要一个公平正义的世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大晋朝廷到底是什么样,河北河东是什么样! “我甚至可以让你们中的一些人,亲自北上去看一看。” 从未有任何一刻,长兴商号的伙计们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想要握住那份遥远的公平正义,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的真正面貌,纷纷开口: “没谁生来是贱骨头,我们当然不愿被压榨被胁迫,被拿走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如果不是现实所迫,谁愿对大人物卑躬屈膝?谁想做大人物的鹰犬谁去做,反正我不想!” “对,我们希望公平,希望自己的东西不被别人剥削!” “赵大侠,你快给我们说说河北河东的事吧,我们想听!” “对,我们相信你,不相信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屁节度使与官府!” “赵大侠……” 面对众人热切的目光,赵宁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 …… 接下来,之前出现在方家村的一幕,重复出现在了长兴商号。 章六九八 真面目(1) 从徐州萧县到宋州砀山县,方圆百十里的范围内,摆了二三十万大军。 对张京与武宁节度使而言,这是忠武军与武宁军的大会战,千军万马纵横驰骋之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但对萧县、砀山县及其周边的百姓而言,这就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的兵祸,无数平民百姓为保身家性命,或主动或被迫背井离乡。 为免跟武宁大军有过多接触,金光教徐州分坛派往总坛的信使,选择沿汴河往西北而行。方墨渊紧随其后跟着。 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的赶路速度,对赵宁来说太慢了些,溯流而上的他几乎是在闲庭漫步。只不过沿途所见的景象,让他的心情并不那么闲适。 难民太多了些。 这些萧县的百姓在逃难的时候,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徐州方向,而是拖家带口往宋州境内赶路。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金光教的地盘对他们而言更加友好。去了金光教的地头,他们能得到救济、活下来的可能性更高。 这不是赵宁在胡乱猜测百姓的心思,而是发现了混在难民群中,帮助难民赶路给难民们指引方向,并不断给他们打气的金光教信徒。 自家百姓往对手地盘上逃,武宁节度使当然不乐意,他不仅派出了一些部曲沿途设卡,把让骑兵把萧县百姓往回驱赶。 每当看到武宁军将士出没,萧县百姓便好似见到豺狼虎豹,惊慌无度的四下逃串,等到武宁将士从面前冲过,他们又会从各处冒出来,继续向西北而行。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被武宁将士打杀,一些人被武宁将士赶了回去。 约莫是战事紧张,武宁节度使应付得并不轻松的缘故,他派出的部曲并不多,又因为地域又相对广阔,所以效果总是有限,大量百姓还是不断往宋州方向聚集。 在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前,赵宁停下了脚步,皱眉向村子里望去。 一队武宁军精骑前不久冲入了村子,血腥味让空气似乎变得黏稠,各种哭喊着、叫骂声、求饶声渐渐弱了下来,鸡飞狗跳的动静很小了。 赵宁进入村中,才发现到处都是百姓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无不凄惨,很多人脸上都残留着浓烈的惊恐,无声诉说着死前一刻的极端情绪。 各种声音入耳: “一群不知道好歹,不忠不义的东西,大爷为了保卫武宁在前线血战,手足兄弟死了近半,来你们这找些肉吃,你们竟敢不立马主动献出来,还握着锄头菜刀跟我咋呼,真是该死!” “大爷跟忠武军激战多日,手指都被斩断两根也不曾退缩,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也没当逃兵,现在不过是找你媳妇松快松快,你还敢阻拦?” “一群没心没肺的混账,半点儿也不尊重我们,大军在前方血战,你们不拿着好酒好肉去犒军也就算了,还想偷偷跑到宋州去资敌,大爷今日不杀了你们,就对不起在前方战死的兄弟们!” “他娘的,在前方被忠武军压着打,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今日总算能出出气了,杀,杀,杀!” 赵宁皱着眉头进行,每听到一个不堪入耳的声音,气机就会锁定对方,而后说话的人便会浑身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消失在世间。这队精骑拢共五十来人,当赵宁从村头深入到村尾的时候,四十多道武宁将士的气息已经凭空消失。 那些正在被迫害的百姓,有的被打得遍体鳞伤站不起身,有的即将被横刀砍杀当场,有的正被扯碎衣衫踢倒在地。 他们正陷入空前的绝望、恐慌与悲愤中,却发现面前威武不凡、不可战胜的精悍将士,忽然一个个身体僵硬,下一刻,甲胄里的身体陡然碎成了血肉齑粉。 失去尸体支撑的甲胄,哗啦一下坠落在地,再也不能俯视他们、加害他们,这让他们先是呆愣在场不明所以,继而无不喜极而泣。 来到村子最里面的一座民宅时,赵宁意外的发现,门外已然躺着一个哀嚎的甲士,进了柴扉,院子里竟然还趴着一个甲士,此人一条腿已经断了,咽喉处有血泉还在涌出。 除此之外,有一对夫妇倒在血泊中。 屋中有打斗,而且非常激烈,沉闷的气爆声不时响起。 一个身材娇瘦、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正在跟一个彪悍甲士拼杀,两人都拥有御气境修为,辗转腾挪间,屋中的桌椅瓢盆等陈设或横飞或碎裂。 妇人身手不错,手中横刀明显是抢自院中阵亡的甲士,只可惜与她对战的这个武宁军将士身着符甲,横刀劈在上面全无用处,应付得捉襟见肘,左肩处衣衫列了一条口子,鲜血染红了左臂衣衫。 一个扎着两条两小辫子的五六岁小女孩蜷缩在墙角,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充满惊惧担忧的看着打斗的两人,泪水滂沱。 妇人被一脚踹在小腹,嘭的一下跌靠在土墙上,武宁军修行者趁势而进,手中长刀符文的光芒凌厉刺眼,朝着妇人额头全力斩下! 眼看妇人已是避无可避,这一刀若是落到实处,必然将她的脑袋劈为两半,恐惧令妇人惨白的面容显得格外脆弱,如一朵被风吹雨打即将凋零的栀子花。 长刀落下之前,武宁军将士的身体突然愣住,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妇人意外之余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横刀挥斩向对方的脖颈。 噗的一声,刀锋划开武宁军修行者的脖子,对方眼珠子一动,似乎刚从浑噩中回神,立时丢了手中符刀,捂着咽喉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翻滚。 顾不上这个必死的武宁军,年轻妇人捡了对方的符刀,迅速抱起墙角的小女孩奔出门,而后,她便看到了负手站在院子中央的赵宁。 眼角余光瞥见柴扉外,那个原本只是受伤的武宁军将士已然气绝不动弹,妇人哪里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放下小女孩行礼: “多谢恩公相救,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她行完礼,握紧符刀就向外奔,半瞬时间都不曾浪费,脸上刻满了急乱与担忧,迫不及待想要早一些去救援自己的乡亲。 可刚刚出门,她就陡然停住脚步,茫然地四处观望。 村中道路、空地上,随处可见血肉潭水中的甲胄,唯独不见一个站着的武宁军将士。 存活着的村民或者抱着亲人尸体痛哭,或者与父母妻儿相拥而泣,或者呆在原地像是没了魂魄,没有任何一个武宁军来祸害他们。 凝神细听,年轻妇人再没听见武宁军将士横行霸道的动静。 她一头雾水的转过头,询问性地看向赵宁。 “村中已无军士。”赵宁简单说了一句。 妇人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手中符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纸白的面色泛起一阵红晕,嘴角溢出许多鲜血,身子晃了晃当即就要栽倒。 赵宁过去扶住她,凑近了这才看清对方披散乱发下的面容,五官清秀眉眼娇媚,被鲜血染红的双唇犹如点睛之笔,让她有了一张凄美艳绝的脸。 “多谢......恩公......” 勉强说完这句话,妇人脑袋歪向赵宁胸前,闭目昏厥过去。 ...... 半日后,村子中幸存的百姓,草草掩埋过亲人,带着简单的行礼,踏上了前往宋州的路途。他们不敢有任何停留,害怕武宁军大队人马赶来。 妇人拉着小女孩走在赵宁身边,若不是挽着妇人发髻,赵宁大概不会把她当作已婚之人,委实是非常年轻。 据她自己所言,她自幼丧父,年少丧母,家境贫寒与长兄相依为命。 后来长兄娶了媳妇,可惜嫂子对她并不怎么好,嫁到夫家是为了给病重的丈夫冲喜,结果没起到什么效果,婚后丈夫依然一直躺在病榻上,没过多久还是病死了。 她被夫家休回了婆家,被说成是丧门星。 这对一个年轻女子而言无疑是致命遭遇,不过好处也并非没有,在夫家她好歹学会了修行,如若不然现在也不会是御气境修行者。 身边的小女孩是她长兄之女,如今长兄嫂子都死了,只剩她俩又到了相依为命的境地,如今打算去投奔远在宋州的亲戚。 等闲情况下,投奔远房亲戚结果难料,以她御气境的修为,随便在哪儿都能挣到一碗饭吃,未必要大老远跑到宋州去。 “据说宋州有很多金光教信徒,那里的百姓善良质朴,邻里和睦兄友弟恭,官民相安无事,只要踏实勤劳就能活得很好。” 年轻妇人拢了拢鬓角青丝,如水的眸子里满是对宋州的向往。 她好像早就打算去彼处谋生,似乎只要到了金光教的地盘,就能获得新生,从此拥抱美好生活。 她倒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了流言。 村子里以前来过金光教传教的教众,帮助修建了一座石桥,还给村子里的病人治过病,彼时她刚被夫家休回来,正是情志郁结无脸见人的时候,多靠对方开导这才没有寻短见,故而年轻妇人是真心尊敬与信任金光教。 赵宁看了一眼这位名叫“姜葭”的秀美妇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对金光教多作置喙。 “姜葭”这个名字不错,她自个儿很满意,因为据说出自《诗经》,是她的新婚丈夫给她取的。 徐州分坛派回总坛报信的金光教修行者,到了磨山忠武军大营后,一时半会儿没见出来,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情况,方墨渊只能远远监视。 故而赵宁眼下并不着急赶路,便跟姜葭与小女孩同行。 听着姜葭的话,赵宁不禁寻思:金光教真就如此光明圣洁、伟岸无私?金光教的地盘真就充满美好,是人间乐土? 能回答赵宁这个疑问的,只有他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章六九九 真面目(2) 进入砀山县地界,到了忠武军控制的地头,赵宁、姜葭等人遇见了前来接纳武宁流民的宋州官吏、金光教教众。 他们在大小道路边搭建了许多粥棚,粥米很稠,筷子能在碗里竖起来,可见是真的下了本钱。 更难得的是,这里还有大夫有伤药,以帮助在路上受伤的人。 那些官吏彬彬有礼,纵然是面对流民,依然满脸笑容;身着灰炮的金光教教众,更是和蔼可亲,跟人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生怕惊动了谁一样。 姜葭见了这一幕很是高兴,她带了干粮,肚子倒是不饿,拉着小女孩去跟金光教教众攀谈,说起双方之间的渊源,不出意外让对方态度更显亲切,听罢姜葭的遭遇,又连连叹息不断诵念神号。 “身在徐州那污浊俗世,便如置身于荆棘林中,纵然自己不动,一旦旁人动了,亦难免遍体鳞伤,还望姜施主节哀顺变。” 老神仆双手合十,满脸慈悲与怜悯,“过去种种皆为云烟,如今姜施主到了宋州,只要追随神的身影,必然能得到神的庇佑,愿姜施主能远离灾厄苦难。” 姜葭学着对方的模样低头合十,“无量神光,多谢大师。” 没有过多打扰还需要忙碌的老神仆,姜葭回到赵宁所在大树前,抱着小女孩坐下,打算歇息一阵就继续赶路,争取早日赶到宋州城。 “神教的大师们真是慈悲,不仅施粥救人,还跟本地的官吏一起,为逃难过来的人寻找生计,让大伙儿都有活路,赵公子,这大概就是善莫大焉吧?” 姜葭对之后的生活充满了信心与憧憬。 宋州官吏与金光教教众们,在询问流民们的情况后,引导他们分成几批,说要带他们去特定地方安置,或种田或做工或从军,保证他们不会闲着没饭吃。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姜葭的话,这个时候他无凭无据,当然不会说些让姜葭难受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隐入人群后的老神仆身上,对方正跟一位穿着绸缎衣衫,员外模样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目光不断往这边示意。 那位大腹便便满脸贵气的员外,远远看到姜葭,眼中顿时露出惊艳之色,笑容浮现在脸上,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在姜葭打算继续赶路的时候,老神仆带着员外来了,不无热情地介绍道: “这位是宋州的袁员外,前番带着好十几车酒肉钱粮来犒军,得以坐上节度使张帅的宴席,此番决定又响应张帅的建议,打算带些难民回去作为庄户与帮工,给受苦受难的徐州百姓一条活路。 “举动是善举,人也是善人。” 姜葭肃然起敬,连忙见礼。 袁员外挺着胸膛笑得颇为自豪,老神仆继续对姜葭道: “姜施主的遭遇我刚刚跟袁员外说了,袁员外分外体谅,愿意请姜施主为教习,教授族中女童习武修行,月银二十两。 “姜施主不要不好意思,这不是袁员外刻意施舍,而是他族中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教习,姜施主是御气境修行者,恰好能够胜任。” 姜葭没想到刚到金光教的地盘,天上就有馅饼掉在自己头上,意外之余很是欣喜,油然而生一股拨云见日,苦日子终于熬到头的喜悦。 不过她并没有立即答应,左右双方顺路,打算在路上熟悉袁员外之后,到了宋州城再做决定。毕竟是吃多了生活苦头的人,遇到好事总会怀疑两分。 ——除非碰见的是赵宁这种,切实从屠刀下救了她,救了乡亲们的真英雄。 “这位赵公子修为不凡,轻易击败了数十名武宁军精骑,若是员外族中尚缺强者教习,赵公子绝对可以教导年轻子弟。” 自己的事还没定,姜葭就不忘为赵宁谋出路。 在两人之前的交谈中,赵宁说自己是徐州某商号的客卿,因为商号被黑帮攻灭了,自己不得不离开徐州,眼下打算去宋州、汴梁看看,谋一份差事。 姜葭没说赵宁拥有元神境修为,算是留了个心眼——武宁军将士的惨烈死状,绝非御气境修行者能够制造出来的。 “击败了数十名军中精骑?” 听到这里,袁员外很是诧异,面露忌惮之色,旋即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脸上变化,迟疑着道:“袁某家中已有教导男子修行的强者......” 不知为何,赵宁发现袁员外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不无戒备、抵触之意,虽然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他对细节的敏锐捕捉。 眼看姜葭有些黯然,袁员外又补充道:“不过袁某有一好友,是徐州大族家主,他们正在招募强者作为护院客卿,袁某可以为赵公子引荐。”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询问后者的意见,护院客卿的地位终究不如先生,看她的眼色,应该是觉得这有些降低了赵宁的格调。 “多谢员外。”赵宁拱了拱手,没有拒绝。 这趟出行,除了打算揪出金光教神使,他就想深入看看金光教地盘上的各种景象,能混入底层就混入底层,能见识中层就见识中层,左右不会亏什么。 事情议定,袁员外很高兴,之后一直没有离开,始终在跟姜葭搭话。 期间,这位员外举止规矩、儒雅随和,言谈中展露出自己的饱读诗书与丰富见闻,不时妙语连珠,成功吸引了姜葭的注意力。 偶尔他还会慈祥地逗逗小女孩,展现自己富有爱心的君子风度。 赵宁被他有意无意晾在一旁。 姜葭不时看被冷落的赵宁一眼,美眸饱含歉意,几度想把话题引到赵宁身上,说他是侠义心肠,只可惜袁员外并无跟赵宁攀谈之意。 等袁员外的管家随从挑好了共计三百来人的庄户与帮工,一行人便离开粥棚,浩浩荡荡向宋州城方向进发。 途中袁员外赶路甚急,为此甚至不在驿站城池休息,每日天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扎帐篷。用他的话说,这是家里来信,夫人生病了,需要赶紧回去。 既然不住客栈选择扎帐篷,条件自然艰苦不少,袁员外再度表现出了自己的君子风度,将自个儿的豪华舒适帐篷让给了姜葭。 起初姜葭是拒绝的,但袁员外的理由很正当: 队伍中就只有她的侄女是小姑娘,晚上冻着谁了都不能冻着对方,况且急赶路是他要求,若是因此让小姑娘生病了身体出了问题,他的良心会愧疚不安。 袁员外一副你拒绝我就是置我于不义的样子,让姜葭无法再拒绝。 帐篷是袁员外的帐篷,那袁员外多在自己帐篷里待一会儿,姜葭总不好赶人。于是乎,白日里袁员外总是跟姜葭搭话不说,到了扎营后还常常三人“独处”。 不仅如此,在队伍路过市集、驿站、城池的时候,袁员外派人买了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姜葭的侄女,让小女孩对他好感大增,也令姜葭分外不好意思。 行至虞城县,距离宋州城便已不远,这一天袁员外在路上碰到了熟人,并立马带着对方与赵宁相见。 原来,道旁偶遇的熟人,就是袁员外口中那位大族家主的族人,对方见过赵宁后表示很满意,说了不少认可、敬重的话,因为那位家主眼下就在虞城县,所以让赵宁现在就过去。 临别之际,赵宁让姜葭小心袁员外。 “宋州是金光教匡世济民的地方,民风淳朴,大家都很善良友爱,袁员外更是大师都称赞的大善人,若是他有什么问题,大师哪里会把他带到我面前?” 姜葭对赵宁的关心很感激,对赵宁的提醒不以为意,她对金光教,以及金光教的那位老神仆信心十足——那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源泉。 这一路上来,虽然袁员外老是缠着她说话,她却始终没忘记赵宁这位恩公,常常找机会跟赵宁闲聊,不想赵宁一个人无聊烦闷。 “赵公子保重,大恩大德奴家铭记在心,永世不敢相忘。” 姜葭蹲身行礼,依依惜别,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如水温柔,“不过袁员外跟那位大族家主是好友,而且都是宋州人,想来日后奴家还能......跟赵公子相见。” 说完最后一句话,姜葭霞飞双颊,面若桃花,耳垂红得近乎透明,娇艳欲滴,低着头迅速转身离开。 ...... 当夜。 时辰不早,小侄女已经入睡,姜葭又看了一眼帐篷外的天色,笑容渐渐变得勉强,袁员外还在侃侃而谈,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隐晦的送客之意。 今夜,队伍在一座有市集的村子外宿营,袁员外派人去村子里买了鸡鸭瓜果,而后带着美酒美食来到帐篷,邀请姜葭一起用餐。 饭早就吃完了,袁员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在跟姜葭讲述宋州的各种趣闻,自己笑声不断很是开怀,姜葭却越来越不捧场。 姜葭不明白,为何之前一直恪守礼节,从不会在帐篷停留太久的袁员外,今夜会在营地中其它帐篷灯火都已熄灭,大伙儿都已入睡之后还不肯离去。 终于,袁员外敛去笑容,坐直了身体,咳嗽两声,正色看向姜葭,郑重认真地问:“姜教习,你觉得老夫为人如何?”  章七零零 真面目(3) 姜葭不知这个问题因何而起,更不知对方为何要在此时,如此郑重其事的发问。 她心中已有了些微妙的异样感,那是久经苦难而锻炼出的一种,对不好事物的本能直觉。 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但看看袁员外彬彬有礼、儒雅随和的气质,想起对方这些时日所作所为、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的仁善周到,回忆起老神仆对他的敬重,姜葭心中不好的异样感消散大半。 她回答道:“袁员外不仅襄助大军军资,犒劳前方将士,还招收逃难过来的徐州百姓为庄户、帮工,可谓是克己奉公,大仁大义。 “奴家与员外萍水相逢,仅仅是有神教大师引荐,员外便让奴家做教习,一路来多有照顾,细心周到,与人为善到了极点。 “况且员外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谦逊有礼,风仪远非普通人能及,更难得见闻广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实是世间罕有的智者。” “员外的为人,奴家佩服不已。” 得到这样的回答,袁员外满脸喜色,欣慰的抚须而笑,“能得到姜教习这样的奇女子的认可,老夫做人怎么都算是成功了。”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怅然叹息:“只可惜,老夫虽然做了许多善事,却没能因此远离苦海,不被俗世困厄所扰。” 他故意话说一半就停住,充满期待地看着姜葭。 后者值得顺着对方的话:“员外如果有什么困厄,是奴家能够帮忙的,奴家一定义不容辞。” “姜教习古道热肠,老夫很是欣慰。” 袁员外露出赞许的神色,但脸上的惆怅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浓郁了些,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放到桌上,眉宇郁结: “家中来信,老夫的夫人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不瞒姜教习,老夫之所以襄助大军,多有善举,都是为了积德,希望金光神能庇护老妻,让老妻的病情好转。 “但老妻打小体弱多病,一直与汤药为伴,这些年更是卧床不起,到了如今,已经陷入昏迷了。 “可悲可叹啊,这些年老夫虽然家业逐年扩大,如今已有良田万亩,各种商铺堪称日进斗金,家中有仆从百余,可老妻的病情竟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这次来磨山之前,老夫几乎已经绝望。” 袁员外满面哀伤,愁苦万分,有一种被神灵辜负的凄凉。 姜葭没听进去什么“良田万亩”“日进斗金”“仆从百余”,只是被袁员外对老妻的情义所感动: “员外真是重情重义,奴家敬佩万分。只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还望员外不要太过伤神。奴家相信,只要员外真心向善,金光神一定会庇佑员外。” 袁员外勉强笑了笑: “原本老夫以为是自己德行还不够好,金光神这才不庇佑,但在见到姜教习后,老夫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金光神抛弃,神光其实一直照耀着老夫。” 话说到最后,他变得目光炯炯,看着姜葭一动不动。 姜葭不明所以:“奴家?” 袁员外肃然颔首:“不瞒姜教习,你跟老妻长得很像,不仅是外貌像,连言谈举止都有几分神似。” 姜葭:“啊?” 袁员外庄严肃穆:“见到姜教习,老夫这才知道,咱俩相遇是注定的缘份,你就是金光神带到老夫面前的,这都是神的旨意啊!” 姜葭更加迷糊:“啊?” 袁员外愈发庄重:“不怕姜教习笑话,老夫跟老妻伉俪情深,家中并无妾室,这些年她一直想要老夫再娶,让老夫有人陪伴,令袁家的香火能够延续。” 姜葭品出味来了,但装作什么都没明白,懵懵懂懂:“啊?” 袁员外看姜葭的眼神已是饱含感情,嗓音也变得柔和,充满磁性: “第一眼见到姜教习,老夫便不禁失神,一路相处下来,了解了姜教习的品性,更觉得姜教习实乃万种挑一的好女子。 “谁若是能娶到姜教习这样的女子,一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得到了金光神庇护。” 话里话外的意思,至此可谓是十分明显了。 “啊?” 姜葭被夸到了天上,自己并没有飘飘然,反倒是认为袁员外这话说得不对:她不过是一个寡妇而已,而且在常人的认知中,还多少跟丧门星沾边。 虽说因为新婚夫君一直卧床不起,最精神的时候也只能坐着,自个儿还是完璧之身,可别人并不知晓这一点,正常情况下,一个残花败柳哪能被这般高看? 袁员外从桌子对面来到姜葭身边,跟对方坐倒一起,伸手想要去握对方的手,然而,后者及时挪开了身子收回了手,他并没有得逞。 这让袁员外非常意外,失落又失望,还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神色无异,反而愈发深情地望着姜葭,连称呼都改了: “姜姑娘难道还不明白在下的心意吗?在下一片赤诚真心,绝对不会亏待姜姑娘。况且这是神的引领。 “信奉神的光明,追随神的身影,践行神的意志,不仅今生能善报,来世还能渡往神国,永享无边极乐,姜姑娘难道不相信神?” 说着,他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姜葭,再度靠近对方,又去拉对方的柔荑。 姜葭当然信金光神,要不然也不会对到了宋州之后的生活充满向往。 可相信金光神,跟眼下这场景有什么关系? 她哗地一下站起身,后退几步,远远避开袁员外,笑容僵硬地道: “袁员外在说什么,奴家听不太懂,倒是袁员外家中老妻病重昏迷,袁员外这时候应是满心记挂着对方,想要快些回去照顾对方才是。 “时辰已晚,奴家就不留袁员外了。” 情深意重的老妻都要病死了,自个儿还在外面沾花惹草,简直没有人性! 袁员外额头冒出三根黑线,实在没想到姜葭会是如此反应,而且态度这般干脆强硬,就跟石头一样冥顽不化、油盐不进。 自己提起结发夫妻病重,是为了让姜葭以此为借口拒绝自己吗? 对方的耳朵是怎么长的,怎么听不懂人话,重点难道不是家中正妻马上就要死了,她要是嫁给自己,过去就能顺势上位,成为女主人吗? 只要对方从了自己,“万亩良田”“日进斗金的商铺”“百余仆人”,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自己这么重情重义,这么仁善有德,这么看重对方,还有金光神的名义作保证,只要对方拥有了这些,不都是稳如泰山,可以尊享一辈子的吗? 这难道不值得心动? 这没道理不心动吧? 正常人谁不心动? 袁员外自忖是见多识广之辈,如此丰厚的条件,就算是大家闺秀也得被吸引,姜葭一个克死新婚丈夫的寡妇,注定嫁不到好人家的残花败柳,凭什么能拒绝? 还想不想日后的生活了?错过了自己这店,往后就算日夜辛劳,勤奋一生,能挣到自己一成的富贵?简直是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也,不知所谓! 面对姜葭的送客之举,袁员外心中怒火万丈。 他并没有起身,收回目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借此调整心态,而后脸上有了冷峻之色,也不看姜葭,硬邦邦地道: “我袁家在宋州也是大族,修行者数百,其中不乏元神境强者,虽然老夫这一脉不是主家,但亦不缺精锐修行者。 “老夫的儿女要修行,自家就有许多精锐可以教导。姜教习的修为跟她们比起来,并没有多少出众之处。 “老夫之所以聘请姜教习,是出自善意,若是姜教习不能尊重老夫的善意,还想侮辱老夫的善良,那恐怕就大错特错了! “在这个世上,善良是可贵的,还望姜教习能考虑清楚,不要让善良之人伤心。” 姜葭面色一变。她脑子又不笨,这话里的威胁之意怎么会听不出来? 进一步是袁家女主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退一步是不相干的陌路人,连饭碗都没有。 她已经没有家,至亲只有小侄女这个拖油瓶,村子都已回不去,虽说有御气境修为,眼下却是背井离乡,在陌生之地想要挣一口饭吃并不容易。 她咬了咬殷红的嘴唇,蹲身行礼道:“承蒙袁员外错爱,奴家一路来多有不敬之处,还望袁员外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既然袁员外家中不缺女童教习,奴家也就不必跟着袁员外去宋州,多日招待奴家很是感念,袁员外的善意奴家会铭记,这就带侄女离开。” 说着,就要去抱起已经熟睡的小女孩。 拂了对方的面子,给了对方难堪,还决定要走,那自然是一刻都不必停留,纵然天色已晚,姜葭也没有任何畏惧。 听罢姜葭的话,袁员外怒不可遏! 对方是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 一个乡野村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怎么就能这样刚烈?!面对他这个节度使的座上宾,宋州影响力不俗的大人物,怎么可以软硬都不吃?! 不知好歹、不识时务到了这种程度,真是脑子给驴踢了,蠢得无药可救! 袁员外恼羞成怒,霍然起身,转身死死盯着姜葭,满脸通红五官扭曲,眸中射出野狼般的凶厉之光,嘴里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混账贱-人,惺惺作态,如此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你当自己是仙女下凡不成?不过是有几分姿色罢了! “老夫施恩于你,多番表露善意,那是看得起你!给你的脸你得兜着,给你的好处你得捧着,要你服侍是给你机会,你就得乖乖跪下来顺从,怎敢不识好歹? “一个乡野寡妇,命如草芥的东西,你矜持自傲什么,你有什么可猖狂的? “今日老夫就明白告诉你,在老夫面前,你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章七零一 真面目(4) 望着盛怒如野兽的袁员外步步逼近,姜葭惊怒交加。 听到对方盛气凌人、百般羞辱的话,她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又充满不可置信。 她一时无法接受面前这个恶鬼般的中年人,就是之前那个彬彬有礼、儒家随和,风度绝佳、多有义举,能逗得小女孩咯咯笑的仁善员外。 一个刚刚还深情款款,要自己做他妻子的君子,为何眨眼间就成了青面獠牙,口不择言咄咄逼人的妖魔? 一个人的前后面目,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 一个金光教的信徒,怎么能变得跟豺狼一样? 一个被老神仆信任的士绅,怎么会是一个邪棍恶霸? 眼看袁员外逼到近前,危急之境,姜葭无暇多想,连忙调动体内真气,摆出攻防一体的备战姿态: “袁员外!你若是再往前一步,休要怪我不客气!” 袁员外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冷哼一声,瞬间跨过几步距离,一拳猛地挥出:“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人就是欠收拾!” 姜葭心头一沉,对方竟然也是御气境修行者! 她连忙架起双臂防御,对方拳头砸在她的手臂上,好似数百斤的重石,姜葭气息一乱,面色纸白,后退数步,撞到了小女孩的床榻这才停下来。 “御气境中期!”甄别出对方的境界,姜葭霎时如坠冰窟。两者交手她必败无疑,当下已是有了带侄女立即逃跑的心思。 不等她有所行动,帐篷外冲进来两道迅捷的身影,一道缠住姜葭,一道直奔小女孩!姜葭险险避过斩来的刀锋,定睛一看,侄女已经落入另一人手中。 这两个冲进帐篷的修行者,姜葭认得,都是袁员外的护卫,俱为御气境中期的精锐好手! 小女孩被其中一人挟持,冰冷的剑锋架在了脖子前。 可怜在睡梦中惊醒的小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袁员外的护卫抓得胳膊生疼,又被长剑逼着,顿时害怕地哭出了声:“姑姑......姑姑救救我!” 姜葭手足无措,一时间不敢再有异动。 “贱-人,你怎么不猖狂了?不知好歹的东西!”袁员外跟另一位修行者以掎角之势缓缓合围,眸中尽是绿油油的精芒。 姜葭双拳紧握:“袁员外,你做了那么多善事,是大师敬重的善人,为何要对小女子如此逼迫?” 袁员外义正言辞:“老夫的确是善人,可惜你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知恩图报的人,就该接受教训!” 姜葭怔了怔,没想到道理还能这么讲:“今日你做下这等恶事,就不怕金光教来日察觉?就不怕金光神降下神罚?” 袁员外不为所动,反而是一脸庄严: “老夫定期会到金光教庙宇进香,每回的香火钱都是不菲数字,这些年合起来给金光教捐献的钱财锦帛,数量之大,你十辈子都花不完! “老夫真金白银侍奉神,塑造神像,支持金光教的壮大,比那些只知道喊口号的人,强了何止百倍? “信仰神,老夫可谓是诚心之至,神怎么会对老夫降下神罚? “神只会庇佑老夫,让老夫长享富贵! “倒是你这贱-人,心中没有善念,跟妖魔无异,应该得到神的惩罚!今日老夫就为民除害,亲手度化你!” 姜葭不能接受对方如此玷污金光教,强忍着恐惧与泪水:“胡说八道!要是前日那位大师知道了你的行为,一定会惩恶扬善!” 袁员外嗤之以鼻:“你认识的那位大师,就接受了老夫不少馈赠,我们交情甚笃,一向互惠互利。 “他深知老夫的癖好,每每都会满足老夫的心愿,若非如此,她在见到你之后,怎么会第一时间将你引荐给老夫?” 不管这话是不是实情,总之袁员外再无废话之意,在自家护卫的策应下,纵身就向被逼到角落的姜葭扑了过去! 姜葭不敢相信袁员外说的话是事实,只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拼尽全力想要闪避,去救自己的侄女,带着对方逃离,却因为修为不足,武艺稀松,被侧旁的修行者一刀逼到袁员外正前方! 眼看面目狰狞的袁员外扑了下来,避无可避的姜葭满心绝望。 她扭过头,哀伤凄绝地看了踢腾着手脚挣扎哭喊,却无法逃脱袁员外护卫魔爪的侄女一眼,心中一横,就要咬舌自尽! 她已没有选择,无法再做什么,但就算是死,也不能容忍自己被袁员外这种表面君子、真实禽兽祸害。 姜葭的牙齿已经猛地咬下来,却在半途失去了所有力气,平白僵在那里,非只如此,她的双手双脚都像是被捆住,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姜葭睁大了惊恐万状的双眸。 而后,她意外至极地发现,张牙舞爪的袁员外竟然没有扑下来,异乎常理的停在半途,以一种分外夸张、扭曲的姿态,化身成了一座雕像。 姜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后,她听到了一个充满讥讽,无比熟悉的声音: “袁员外的话真是让某大开眼界。如此说来,袁员外之所以信奉金光神,给金光教进献大量钱财,就是为了让神原谅你的罪孽,让你能够长享不义之富? “花费重金,在金光神面前买了个心安理得,而后你就能继续肆意胡为,一面欺压弱小、良善,乃至是杀人越货,一面接着毫无顾忌的赚取不义之财? “袁员外这个买卖做得门儿清,难道是得到了金光教那些大师的授意?” 只剩下眼珠子还能转动的姜葭,眼角余光瞥见背着双手,施施然走进帐篷的那个挺拔身影,惊喜得双眸闪光,感动得浑身发热,兴奋得心跳如鼓,刚刚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看到了这个进帐的人,姜葭已是无比确信,自己得救了。 就像之前在村子时一样。 对方就是她的救世主! 在身体陡然陷入僵直,无法动弹分毫的时候,袁员外已是惊骇万分,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后,更是如遭当头猛击。 拼命转身,他发现自己竟然勉强能动,转头看到出现在帐中的赵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去了虞城县?怎么会出现在这?” 赵宁轻笑一声:“我如果到了虞城县,一定不会有见那位大族家主的机会,对方的人会告诉我,家主临时有事出去,让我稍安勿躁,静静等待即可。 “过上十天半月,没人理会我,我自然就会离开。往后就算找到你家去,你的门子也不会让我进门,纵然姜葭就在你家中,我们也将无法再见。 “袁员外,我说得没错吧?当然,你也可以不承认,但你的人已经都招了,他们可不算硬骨头,扛不住我的讯问。” “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派人把我调开,不就是忌惮我能轻易击败数十名精骑的修为,怕我坏事?那虞城县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族家主。 “从始至终,你就是觊觎姜葭的美色,想要抱得美人归而已。倘若姜葭真的愿意,我也不会横插一脚,但谁能想到,你竟会如此无耻?” 听着赵宁侃侃而谈,袁员外的脸色渐渐灰败,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姜葭没了自杀的念头,被赵宁放开了控制,轻易就将小侄女从那位不能动弹的修行者手下解救,抱在怀里好一阵安慰。 听罢赵宁的话,姜葭大为震动,回头一看袁员外的神情,就知道赵宁不是在信口开河,心中对袁员外的恨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赵宁看向姜葭:“幸好你头脑清醒,没有被这厮蒙骗,事实上,你就算在一开始就从了对方,他也不会让你成为正妻,只可能把你豢养起来。” 姜葭抿了抿唇,她对袁员外没有那种情感,也没打算出卖自己换取富贵,从始至终都不曾打算做对方的女人。 赵宁转头看向袁员外:“你家里有妻有妾,且老妻并没有病入膏肓吧?你的种种言行举止,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了偏色的局吧?”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意思却很笃定。 袁员外被拆穿底细,禁不住再度恼羞成怒,低吼道: “你有什么证据?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老夫原本......原本是打算好生对待姜教习的,老夫对她是一片真心,绝非什么见色起意!” 赵宁笑了笑,并没有跟对方辩论的意思,走到对方面前,伸手一招,将一名护卫的长刀拿过来,二话不说,干净利落捅进了对方肋下! 脏腑受创,鲜血顺着放血槽流出,袁员外痛得五官抽搐、汗如水下,抑制不住的弯下了腰,看赵宁的双眼中写满了恐惧,犹如看到厉鬼。 “袁员外,我再给你一次好生说话的机会,你老实回答我,你原本到底是什么打算?”赵宁淡淡地问。 死亡的恐惧犹如天塌地陷,袁员外再也不敢嘴硬,艰难开口,哀求着道: “赵,赵公子,我,我被猪油蒙了心,不该觊觎姜教习的美色,你,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饶我一命,我,我有百万贯家财,可以,可以分你一半......” “你就算有千万贯的家财,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赵宁抽回长刀,任由对方捂着伤口倒在地上,“实话说,我很失望。早些时候我草草去张京的地盘看过,眼见官民和谐,还以为金光教真的可以匡时济民。 “但如果金光教的信徒都是你这番虚伪模样,表面和善内心肮脏,人前君子人后野兽,那金光教的危害就太大了些。毕竟,假君子总是比真小人更能害人” 袁员外身体蜷缩得像是一条肥蛆,血渐渐流了一地,痛苦地求饶:“赵公子饶命,饶命......” 赵宁将长刀丢给姜葭,“对我而言,像他这种人必须要死。不过你要是愿意动手,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亲手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义。” 接过长刀,姜葭怔了怔:“亲手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公义?” 赵宁点了点头:“现在你手中有了刀,你可以为自己的尊严,为自己的公平正义,为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战!” 姜葭眼前一亮。 她松开小侄女,提着刀走到袁员外身前,低头俯瞰着对方。 “姜,姜教习,姜女侠,老夫,老夫虽然有不该有的心思,但毕竟没有对你造成伤害,而且,而且这一路来,老夫对你可是面面俱到,你,你不能......” 袁员外又惊又恐的望着姜葭。 姜葭咬住了下唇。 如果不是赵宁及时出现,她今夜必然遭殃,以对方的为人,届时小侄女会是什么命运?对方没有得逞,不是对方自己终止了行为,而是被赵宁制止。 “你玷污了神明,玷污了‘善’这个字,你必须死!”姜葭很快下定决心,双手握紧长刀,不顾袁员外祈求的目光,对准他的胸膛狠狠刺了下去! 长刀洞穿了袁员外的心脏,将他狠狠钉在了地上。 章七零二 真面目(5) 宋州城。 远隔数百步,赵宁在官道上眺望城墙。 拉着小侄女的姜葭松了口气:“终于到了宋州城。” 昨夜,他们杀了袁员外后,并没有将对方的护卫、家丁一并收拾。三百多被他们收拢的难民,还需要他们带回去给口饭吃。 只不过,通过审问袁员外的管事,赵宁得知袁员外收拢那些难民,并不是打算让他们做庄户、帮工,而是打算收极高的租子让对方做佃户,签订终身契约令对方做奴仆。 这在袁员外、管事口中依然是做善事。毕竟他们给了这些背井离乡、一无所有的人一条活路。袁员外对管事、家丁的说法是,对方因为他才能活命,他就是对方的再生父母! 至于这事本质上是不是趁战乱诱骗、拐卖人口,就不是他会思考的问题了。 “你的亲戚好不好找?”赵宁的目光落在城外的民居群落中。 “得问路。” 宋州算是中心地带,颇为繁华,城墙内的街坊屋舍无法满足百姓的居住需要,故而在城外形成了居民区。 在金光教与张京联手后,很多流民被后者收拢,不少百姓逃到他的地盘上来,使得州县城池的人丁数量不断增多。 城外居民区建筑比较乱,但也自发形成了街道,码头附近更是形成繁华商业区,不乏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几层阁楼。 哪怕是在城外,亦有金光教教坛,院墙不算雄伟,建筑却都很高大,进进出出的百姓很多,老少男女皆有,很多人都面色虔诚。 赵宁跟姜葭来到的是相对偏僻的居民区,这其实很好理解,穷人的亲戚大多也是穷人,真正大富大贵的不是没有,数量相对很少。 姜葭并不知道亲戚的具体位置,只晓得大概,被迫一路询问过去。 好在被问路的百姓很热情,哪怕手里有活计,也会停下来耐心指路,怕路线复杂,还有亲自引路的。 因为只知道大体位置,而姜葭的亲戚又不算名人,所以寻找费了一番功夫。 最后还是几个本地居民,根据有限消息进行接力,不断把范围缩小,最终才将姜葭带到了亲戚家门前。 引路的妇人在确认地方是对的后,笑容满面,自己也很开心,跟姜葭的亲戚寒暄几句,临行时都不忘邀请姜葭日后去家里做客。 赵宁担心的那种人情冷暖并未出现,姜葭的亲戚是个老妪,见到她很是高兴,亲切的拉着她进屋,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听说了村子的遭遇后,老妪哀伤落泪,并让姜葭放心留在这里,家里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她跟小女孩,还说在宋州只要勤奋,不愁活不下去。 言语中,老妪提及金光教总会帮助百姓排忧解难,宋州很久没有饿死的人了。 到了吃饭时,天已经快黑了。 这是一大家子人,除了老妪,还有一对年纪不大的夫妻,男人是农夫,女人是裁缝铺的伙计,回来的时候看得出来非常劳累,但他们在看到姜葭跟赵宁时,都是热情招呼,礼数周到。 饭吃到一半,赵宁发现有小孩子探着脑袋在门口往里看,老妪起身询问对方是不是父亲没回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连忙把对方带进来一起吃饭。言谈中赵宁和姜葭才知道,这是邻居家的孩子,母亲死了,父亲在码头做苦力,经常回来很晚,平常每到这个时候,老妪都会将孩子叫过来一起吃饭。 今日因为姜葭过来,老妪倒是忘了过去询问。 赵宁相信老妪的话都是事实,不是在佯装慈祥,因为今日的饭菜很丰盛,老妪特意出门去买了半斤肉跟一些瓜果回来。 赵宁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人生活并不宽裕,老妪在米缸盛米的时候,只听缸、飘、粟米相碰的细微动静,他就知道缸里没多少米。 饶是如此,他们今日吃得也是干饭,不是粥。加之瓜果蔬菜、肉食,这绝对是过年才有的丰盛晚饭。 隔壁家的小男孩没有不自在,吃饭的时候显得轻车熟路。饭刚刚吃完,一个精瘦汉子拧着腌菜、面粉进门,一个劲儿感谢老妪时常招呼他的孩子吃饭。 他将腌菜、面粉交给老妪当作谢礼,老妪收了腌菜,将面粉退回,态度强硬不容置疑,说让小孩子过来吃饭,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还用不着对方交粮食。 父子俩出门之际,老妪注意到对方的衣衫破了,便追上去让他脱下来,好叫儿媳妇今晚给他缝补一番,对方家里没有女人,这事儿肯定做不好。 汉子虽然不好意思,但没有多推辞,显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 “上回,家里的房子因为连日大风大雨在夜晚塌了,我们被埋在里面,险些都一命呜呼,要不是对方力气大动作快,及时把我们救出来,你这次来就找不到我们了。”饭后,老妪拉着姜葭唠起家常,言语中很是推崇这位邻居。 屋舍并不宽敞,赵宁没有在这里留宿的打算,离开之时姜葭出来相送。 “宋州的人都很好啊,看来我呆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开心。”姜葭边走边感慨。 赵宁微微点头,一路来所见所闻,让他感受到了此间百姓的淳朴善良。姜葭同样如此,若不是亲身经历,她都不愿相信袁员外是宋州人。 “明日去教坛拜神的时候,我得多准备些香火钱,求金光神保佑我在这里能一切顺利。”临分别之际,姜葭还想邀请赵宁明日一起去拜神。 这件事是老妪提起的,对方说姜葭能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安稳来到宋州城,一定是有金光神保佑,所以明日要一起去教坛拜拜,顺便祈求之后一帆风顺。 很显然,这里的百姓已经养成了有事没事必定拜神的习惯,他们对金光神的崇拜发自内心,不需要别人强制要求。 拜神就要买香烛香油香纸,这些东西如果都是最普通的,那当然不贵,可对一个有些许病痛都要硬抗,不会看医买药的贫寒之家而言,仍是一笔不容忽视的消耗。 ——老妪的儿子染了风寒,症状不轻不重,吃饭的时候一个人抱着海碗蹲在门外,没有跟众人坐一桌。 赵宁在一家人的谈话中,知道了对方没有问医的打算。 如果是在河北河东碰到这种事,赵宁会直接说,不如把香烛钱省下来买药,如果姜葭会接受,他很乐意接济对方一些银子。 虽然袁员外的行为,让姜葭心里有了疙瘩,但现在她觉得那是特例,其他金光教信徒不会如此,故而依然相信金光神——宵小之辈在哪里都是有的。 “我看大牛哥病了,明日跟婶婶拜完神后,我会跟她一起去给大牛哥抓药......我带在身上的铜钱虽然不多,但剩下的打算都交给婶婶,后天我就去找活干,或许街坊邻居有知道门路的,我有御气境修为,应该不难。” 姜葭最后这样说。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跟姜葭作别。 “赵......赵公子!” 他走出没两步,姜葭忽然叫住了他,在他回头的时候,红着脸小声道:“你明日......会跟我们一起去拜神吗?” 若是不一起,两人怕是会就此分别了。 “当然会去。”赵宁给出了肯定答复。 金光教教坛,怎么都是要去看看。 当日夜,赵宁到了一品楼在宋州的据点——一家普通酒楼,名称当然不叫一品楼。方墨渊已经等在这里。 “事情有些奇怪,那两个从徐州出来的金光教信使,今日已经进了宋州城,在城中一个教坛落脚,看样子有在这里过夜的打算。” 方墨渊先是禀报自己的差事进展——眼下有别的高手盯着教坛,他抽身回来没问题,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对方进城是在午后。 他们传递的消息非同小可,却好像不着急赶路。 “或许他们在磨山忠武军大营里,见到了金光教中的大人物,对方已经就此事做出了布置,问题不再那么紧急。”末了,方墨渊只能这样推测。 赵宁没说什么。 “一品楼、长河船行进入中原的人手,可都已经到位了?”赵宁问。 “回殿下,除了最后一批,其他人都已就位。”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品楼宋州据点的主事,相应消息一品楼内部有作通传。 “那就按照计划行事。”赵宁吩咐道。 “是!” 对赵宁而言,这回来张京、金光教的地盘,方墨渊能跟着那两个徐州来的信使,顺藤摸瓜找到金光教总坛最好,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损失什么。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广大人手,才是他全面探查金光教的真正依仗。这些人都经历过国战历练,又在河北河东保障过革新战争,经验丰富技艺娴熟。 早晚把金光教翻个底朝天。 等到元神境中后期强者、王极境高手大量展开行动,对付一个刚刚崛起的金光教、区区一个张京,不说手到擒来,也不会有多么难。 问题只在于,大晋朝廷的行动,肯定会引来魏氏、杨氏的连锁反应。 所以赵宁现在关心的,反而是金光教对中下层普通百姓的影响。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在赵宁没有吩咐后,一品楼宋州主事主动出声。 “说来。” “前日黄先生派人通报各城主事,让我们在见到殿下,亦或是几位当家的时候,将一个消息立即告知:经查,关陇、淮南都已出现金光教教坛,蜀中、楚地,已有金光教教众在传教!” 方墨渊吃惊道:“金光教的手这么快就伸到这些地方去了?” 赵宁微微皱眉。金光教的发展速度,快得超出人的想象。 其蔓延速度,在这个乱世之中,迅捷得犹如瘟疫。 章七零三 真面目(6) 翌日,姜葭跟老妪一道,正要出门去汇合赵宁,到金光教教坛进香,门外忽然来了一群袒胸露乳、凶神恶煞的青皮,把他们堵在了家门口。 看到为首那个胸口纹着猛虎刺青,迈着八字步,一副大爷样的汉子,老妪面色一变,当下就要拉姜葭返身进门,还连声让屋里的儿子关门,莫要让歹人进来。 ——经过昨夜一晚,她儿子不仅没有把病挨过去,病情反而加重了,今日早饭也没吃,如今刚刚起床,精神萎靡,正要去伺候地里的庄稼。 姜葭不明所以,正待询问,青皮们已经抢先到了门口,看到试图关门的男人,猛虎汉子毫不客气一脚就踹在对方小腹,将对方踢倒在地,骂骂咧咧进门。 “混账东西,还想躲!” 纹猛虎的汉子满面怒容,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巴掌就扇过去,“今日你要是再不还钱,别怪我们点了你家房子,让你们一家人去做流民!” 这一巴掌不轻,男人本就病体虚弱,挨了这一下,口鼻流血不说,倒在地上一时无力爬起,刺青汉子不依不饶,走过去就要踹对方: “还跟大爷装死,你今日就算是死了,欠大爷的钱也非还不可!不想让老母妻子受罪的话,就赶紧给大爷站起来!” 老妪眼见儿子被打,哪里肯依,立时扑上去阻拦,被刺青汉子用力一把推开,若非姜葭眼疾手快,老妪这下就要后倒撞在门框上,届时定然头破血流。 在姜葭的印象中,老妪一家都是勤劳本分的人,现在忽然被一群纹着刺青,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找上门要钱,当然认为是对方无理,不由得怒上人头。 在纹猛虎的汉子,又要拿教去踹男人时,姜葭上前两步,抓住对方的胳膊,寒声道:“光天化日,强闯民宅殴打百姓,你就不怕王法,不怕神明震怒吗?” 到宋州来虽然只有一日,但耳闻目睹此间百姓的善良友爱,她已经对宋州充满认同,心里则把教化之功归到了金光教身上,视对方为官府望尘莫及的存在。 猛虎汉子这才注意到姜葭,看见对方的面容后,眼前不由得一亮,好一个娇媚的美人儿,正待眉开眼笑地调侃两句,手臂已是传来剧痛。 他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有挣脱,反而因为这个动作,连骨头都疼得像是要断裂,霎时间,心中对姜葭哪里还有好感,恼怒的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混账婆娘,也敢管大爷的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赶紧......哎哟,赶紧给我放开,放开!” 几个青皮一看领头的被一个女子制住,惊讶之余无不嚷嚷着上前,姜葭双眸一扫,冷哼一声,也不多话,拳脚齐出。 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青皮们惨叫连连,眨眼间便倒了一地,有人抱着肚子闷哼,有人靠在们上直叫唤,有人倒在地上捂着脸一脸茫然。 猛虎汉子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家里还会有个御气境修行者,再看姜葭时,眸中不自觉的多了几分恐惧、忌惮。 “说,为什么来家里闹事,为什么开口就要钱?”姜葭一脚踢在猛虎汉子的膝盖上,让对方半跪在了地上,这才面容肃杀地问。 猛虎汉子忍住疼痛,吸着凉气喊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劝你快些收手,别以为你是御气境修行者就了不起,咱们上面的人你惹不起!” 姜葭皱了皱眉,回头看向老妪和被她扶起来的男人,却见两人面色愁苦,不无羞愧,唯独没有被冤枉的意思。 “家里真的欠了他们的钱?”姜葭不认为老妪的儿子,会因为某些不良癖好,而让自己背上债务,对方给他的印象,是个很本分的庄稼男人。 老妪苦涩道:“去年旱灾,地里没收多少粮食,加之老婆子得了病,家里为了给我治病,不得已向他们借了印子钱,本以为今年收了粮食能还上。 “孰料......孰料夏日的时候,地里的庄稼不知被哪家的人踩坏了大半,现在粮食收得不够,还不上他们的印子钱,他们便要把田地都拿走。 “若是不给,他们就要烧房子......” 姜葭听得错愕,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听到了吧!欠了钱就得还,而且他们已经拖了很久了,这可不是我们欺负人,赶紧松开我!”猛虎汉子底气足了起来。 姜葭只能松开对方,咬咬嘴唇想了想,让对方先等着,随即回到屋里,从包袱里拿出自己所有的银钱,问:“欠了你们多少银子,我还!” “你还?” 猛虎汉子怔了怔,没有任何高兴之意,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很快开始算账,“借了三两,九出十三归,时间半年,如今超时两个月,你要还......十两!” 姜葭愣了愣,怒上心头:“怎么会有十两这么多,你们怎么算的?!” “逾期了就得按天计算利息,今天是十两,明天可就不是了!”猛虎汉子见姜葭面露惊愕、为难之色,知道对方没这么多银钱,顿时高兴起来。 姜葭确实没有十两,她被夫家休了之后身无分文,家里的银钱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临行之际寻找半响,满打满算也就五两银子而已。 “我这里有五两,婶婶......”姜葭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老妪。 老妪闭眼摇了摇头。 很显然,他们家里没有五两,就算找街坊邻居,也凑不出这五两。 对一贫如洗,平日里只能勉强果腹,米缸里没多少米,看病都没钱,吃半斤肉就算过年的他们来说,五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一两银子也没有。 姜葭家里也就是因为她成亲的时候,对方给了她家不少聘礼,否则绝不可能有这些银子在身上。 “没钱?没钱还硬气什么!田契拿来!你们不会真想房子被烧了吧?”早就站起身的猛虎汉子,又开始趾高气昂。 姜葭脸色一沉,一把扭住对方的手腕,“才逾期两个月而已,怎么就要十两,带我去见你们上面的人,我要亲自说理! “宋州吏治清明,还有金光教教化地方,帮助受苦受难者消灾解难,你们这样欺压百姓,我就不信官府不管,积善行德的金光教大师们不管!” 猛虎汉子手腕都要被掰断,不敢反抗,听了对方这番话,他眼中露出戏谑之色:“既然......哎哟,既然大娘子要去说理,那跟着我回去就是。” 姜葭让老妪母子在家里等待,她去去就回。 老妪母子没想到姜葭是修行者,惊喜之余,觉得对方此行有些把握,但还是忍不住为对方担心,想要跟对方一起去。 姜葭没有让他们跟随,很快押着猛虎汉子出门。到了街口,姜葭碰见了赵宁,顿时美眸明亮,如见主心骨,赶紧将事情前因后果跟对方讲明。 “既是如此,我陪你一起去吧。”赵宁微微点头。 只通过对方的介绍,和众青皮们的面色,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至少,青皮们的目标不是老妪一家还钱,而是对方的田地。 到了宋州,赵宁的确发现这里的百姓的善良淳朴,互相友爱,民风让他很是高看,但平心而论,这里的百姓还是生活得很苦很难。 也就是勉强果腹,死的少而已。 跟眼下的河北河东百姓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河东河北的百姓,只要勤奋肯干,顿顿都能吃干饭,三天两头就有肉吃,那才真正是人过的日子。 中原之地,徐州也好宋州也罢,地主、权贵阶层依然存在。 他们吸百姓的血,通过剥削百姓的的财富,让百姓穷困来使自己财富膨胀,这里的百姓生活困苦并不意外。 赵宁原先以为,行善积德的金光教与张京合作后,政教在某种程度上合一,这里的百姓虽然生活困苦,但至少比徐州那些地方好。 如今看来,纵然是好,恐怕也好得很有限。 没多久,赵宁、姜葭两人跟着青皮们,来到了一座大宅,在猛虎汉子进去禀报,赵宁、姜葭等了好一阵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对方所谓上面的人。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金光教教众,而且地位不低,有“大师”之称——猛虎汉子便是如此称呼对方。 赵宁这个不相干的人,被留在厅堂等待,只有姜葭得到允许去见那位上师。所以赵宁知道对方是金光教教众,其实是通过了自身修为。 见到等候自己的,竟然是身着金光教制式灰色神袍的大师,姜葭很意外。约莫是因为修为跟容貌的关系,对方笑容和善的邀请姜葭落座。 “放印子钱的竟然是金光教?金光教居然也放印子钱?”姜葭无法抑制住自己心头的震惊,脱口便问出了这句话。 放印子钱也就算了,利滚利还那样离谱,不过是逾期两个月而已,三两银子就变成了十两银子,这跟她对金光教的印象大相径庭! “放印子钱怎么了?神教也需要柴米油盐,还需要广建教坛传教布道,这些都需要银子。教众不事生产,总得有个生财的门路才是。” 神教大师笑容不减,一番话说得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  章七零四 真面目(7) “教众不事生产,朝廷又不给发俸禄,总得有个生财的门路才是。” 神教大师笑容不减,一番话说得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 这话合情合理,姜葭都无法斥责。神教教众的本职是传教布道,劝人向善,弘扬神的意志,追随神的身影,不可能去种地做工。 旁人不事生产,那就是国家的蛀虫,亦或是会活活饿死,但如果他们的所作所为对国家治理有益,能够帮助百姓,不亲手生产也没什么。 譬如说官吏。 见姜葭不说话,大师继续道: “要想有钱粮,普通人会选择种地、做买卖,然而我神教教众没这个闲暇,所以我们用钱去生钱,就是很合理的选择了。施主以为呢?” 姜葭忿忿不平:“可那也不能放印子钱!金光神怜悯众生,神使慈悲为怀,金光教劝世人行善,教众应该以积德为本分,怎么能放高利贷,喝人血? “九出十三归,这是无良富人才会做的事,更别说逾期两个月,三两银子就会变成十两了,这跟吃人的豺狼虎豹有何不同?” 说到这,约莫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姜葭双手合十,低眉庄重道:“大师,放印子钱这种事,实在是不符合金光神的教诲,会让金光教蒙羞。 “就算神教要生财,借贷利息也该低些,以帮助苦难百姓渡过困厄为要义——助人消灾解难,不一直是金光教的追求吗?怎么能一碰到钱,就忘了这事呢?” 她的话不少,管得很宽,这不是她自视甚高,喜欢对人指指点点,而是金光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光明伟岸,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所在。 她不能接受对方的形象有污点。 大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在姜葭迷惑的看向他时,他甚至哈哈大笑了起来。 姜葭不知所措。 “姜施主,你年龄不小,还曾嫁做人妇,应该经历了一些事了,怎么还如此天真,跟个三岁孩童一般?” 大师好笑的指着姜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咱们既然放印子钱,就得遵守放印子钱的规矩。 “要是别人九出十三归,我们十出十二归,那就是破坏了行规,扰乱了这份市场,损害了同行的利益。 “天下那么多放高利贷的富人大户,谁能容得下我们? “姜施主难道不知,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人间讨生活,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有钱有势之人?金光教凭什么就能例外?” 姜葭呆愣当场。 好半响,她嗫喏道:“连金光教这样的存在,也不敢得罪权贵大户?” “姜施主这话问的有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得罪权贵大户?” “金光教不是一直都在帮人消灾解难,在为一无所有的百姓做主?” “姜施主这话又不对了。我们帮人消灾解难不假,但从未说过为底层百姓做主。神的光辉不分彼此,我们也帮权贵富人消除困厄。” “那如果底层百姓跟权贵富人起了冲突,金光教会站在谁那一边?” “金光教从不站在谁那一边,金光教只践行神的意志。” “天下最大最常见的不善,就是强者凌辱弱者,权贵与官吏剥削百姓,富人欺压穷人,金光教以行善积德为核心教义,难道不应该站在弱者、百姓一边?” 姜葭好似被利剑穿心,胸膛抽疼得厉害。 这番话她质问得掷地有声,也是她的见识经历精华——官兵凌虐村子,袁员外逼迫她、收难民为奴,官府不管他们的死活只知道征收重税的往事,无不让她的质问饱含血泪。 袁员外摊摊手:“这只是姜施主自己的见解,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姜葭心如刀绞,精神有行将崩溃的前兆,她看大师的眼神渐渐充满不可置信,无法接受这些话是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 终于,她咬着嘴唇寒声道:“我问过了,婶婶家的田价值二十两银子,那是他们唯一的财富,也是他们和子孙后代,一辈又一辈人活命的最大依凭。 “你们真要因为三两银子逾期两个月,就把他们的田据为己有,转手卖给那些权贵大户,让他们家破人亡,只为净赚十多两银子? “如果是这样巧取豪夺,你们赚钱未免太容易,也太血腥肮脏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大师,老神在在端起身旁的茶碗,放到嘴前吹了吹,呵呵笑道:“姜施主又错了。” “哪里错了?”姜葭怔了怔,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奢望,难道对方其实没有强取婶婶家田产的打算? 这,这才符合金光教的形象...... 呷了口茶,大师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看着姜葭说出了让她如坠冰窟的一句话:“这块田到手之后,我们不会卖给谁,只会‘据为己有’。 “姜施主可能不知道,神教也是有田的,而且很多。之前说了,我们也要衣食住行,不能没有钱财进项。 “做买卖这种事,有可能赚有可能赔,从长远来看,世间唯一稳赚不赔的生意,便是种地与放印子钱。 “实话跟施主说吧,神教在宋州,就有良田数万亩,那可都是真正的良田!宋州的地主大户,论田产论银钱,比得上我们的可不多。” 姜葭禁不住后退两步,见鬼一样地道:“你们,你们竟然有这么多田?你们,你们不是不事生产,自己不种地吗?” 大师微笑晏然:“教众当然不种地。种地的都是佃户。你婶婶家的男丁,往后也可以给我们种田。” 姜葭身子晃了晃,几欲站立不稳。 闹了半天,原来神教本身就是大地主,本身就是权贵特权阶层? 天下乌鸦一般黑,既然做了大地主大权贵,放印子钱剥削百姓财富也好,不择手段兼并土地也罢,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符合他们的身份。 姜葭咬破了嘴唇,鲜血溢出而浑然不知,她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颤抖地道:“你们,你们为了钱财,竟然不顾仁善了?” “短短几年时间,神教在中原遍地开花,宋州教坛建立也不久,姜施主觉得,神教的这些财产都是怎么来的?”大师不仅不以为意,而且还很得意。 姜葭强撑着没有让自己跌倒:“你们口口声声行善积德,为百姓消灾解难,都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姜施主,你可不要平白冤枉人。”大师很无辜,甚至有些愠怒,“我们的确在帮助百姓,姜施主不是都看到过经历过?那些可不是假的。” 姜葭有些混乱:“可,可你们根子上依然是恶的!” 大师再度摊摊手:“金光教教众跟广大信徒,可不会这样认为。你去教坛看看,每日来进香拜神的人多多啊,他们给金光神磕头,求的可都是神明保佑。 “就连你的婶婶家,不也一向礼敬神明吗?他们宁愿自己不吃肉,也要到教坛参拜进香。这是为什么?是因为神教令他们平和善良,让他们邻里和睦。 “百姓们得到了希望,我们得到了钱财,大家各取所需,多好。” 姜葭眼中蓄满泪水,转身就要离开。 她要是再呆下去,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允许别人看见的脆弱,至少不能让这个可恨的金光教大师看到。 她刚刚迈动脚步,门口已是出现了两名身着灰色神袍的教众,一起挡住了她的去路,并且双手合十,低眉诵念神号,彬彬有礼地请她回屋。 “大师意欲何为?”姜葭转身愤怒地盯着坐在太师椅上的神教大师。 大师的笑容意味深长:“姜施主,今日我对你说了这么多话,连神教的诸多秘辛都毫不隐瞒,你就不觉得奇怪?” 姜葭陡升警惕之心,暗暗调动真气,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没用的,姜施主,你不过是御气境初期罢了,莫说本座,你面前的两位教众就都是御气境中期。本座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自讨苦吃。” 大师好整以暇,此时此刻,姜葭在他面前跟掉进陷阱的猎物无异,可以任意宰割。 “大师要杀我?”姜葭问。 大师摇摇头:“若是要杀你,本座何必跟你废话这么多。 “姜施主,神教的确不是尽善尽美,但教众也确实做了许多好事善事,还让信徒与人为善,令这个世道多了些温暖美好,让众生的苦日子更舒适了些。 “姜施主,你不能奢望这个世道是干净的,因为这不是神国,而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没有丑恶?人间就是光明与黑暗并存,罪孽与良善相生,丑恶与干净共处的。神教存在于世,就得遵守世间规则,否则我们首先就会灭亡。 “神教若是亡了,谁来教化百姓与人为善?谁来给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以希望和心灵寄托?谁来将金光神的意志散播四方?让世上多一些善男子善女人?” 他站起身,迈步来到姜葭面前,面容变得悲悯,眼神变得庄严,声音充满神圣,浑身似乎都散发着圣洁之气,双手合十郑重无比地道: “姜施主,这世界是一片苦海,而神教是海中一舟,这世界是一片泥潭,神教是其中一株荷花,我们不能保证海水不溅上船,亦无法出淤泥而不染。 “重要的是,我们要铭记自身使命,堪破人世间的种种虚妄,不为外物所动,时刻谨守道心。所谓百花丛中过,片刻不沾身;所谓酒肉穿肠过,神明心中留。 “姜施主,想要充满光与净,没有恶与暗的极乐世界,就只能渡往神国。而这,只能通过信奉神,服侍神,践行神的意志,传播神的光芒,积攒无量功德来达到。 “姜施主,你是有慧根的,到了此时此刻,还不能顿悟吗?” 说到最后,大师仿佛已经化作了教坛中供奉的神像,浑身金光居高临下,头天脚地无边无际,悲悯众生慈爱世人。 姜葭恍然失神。 章七零五 真面目(8) 姜葭已经明白,对方今日跟她说这么多,是为了让她“开悟”,让她成为金光教教众,从此作为神的仆人存在。 算得上是苦心孤诣。 至于对方为何要这样做,她暂时没能想得那么深入。 或许是因为她是御气境修行者,而且天资不错来日必有一番成就。 ——她嫁到夫家短短时间,就能从普通人晋升御气境,虽然有刚刚年满十六岁的东风,但也可见其资质非凡。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生得漂亮,对方起了征服她并“据为己有”的心思,就跟之前的袁员外一样。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师的话很有道理。且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很现实的道理。虽然残酷,不那么光明,但正因如此,更有说服力。 追根揭底,天下众生,活在人间。 身在黑暗还能心向光明,且愿为了逐光拼尽全力,最是难能可贵。 姜葭不能不心神动摇。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已。 “如果大师方才所言就是神教本义,那可真是让人不齿,贻笑大方了。”门外传来的熟悉声音,让姜葭陡然一个机灵,好似从梦魇中惊醒。 赵宁施然进门,那两位御气境中期教众,想要上前阻拦,却连赵宁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便悉数向后倒飞出去,砰砰两声落在了地上,一时不能爬起。 看到赵宁坐上太师椅,失去自己座位的大师并不意外,也不见任何恼怒之色,平和而庄严地问:“施主有何高见?” 赵宁淡淡地道: “立身不正,举止必然错乱,做了恶还自认为有理,也就不奇怪了。所以儒家经典一开始便要求正心、修身,没有心正身正,何来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金光教自身不正,自身不净,甘愿与丑恶同流合污,靠你们,这人间永远不可能充满光明与仁善。即便有光,也是混沌的光,即便有善,亦是伪善。” 姜葭精神一振,犹如被醍醐灌顶,胸中照进了一缕真正的光明,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的本心无法接受夹杂了恶的善,充斥着暗的光。她想要纯粹的美好,哪怕不能实现,至少也该以之为目标去努力,而不是一开始就抱着同流合污的心态。 大师轻笑一声:“说得轻巧,谁能做得到?” 赵宁指了指自己:“我就能做得到。” “你?” 大师哈哈大笑,被赵宁这番话逗乐了。 笑罢,他面色一沉,肃杀之色浮现于眉间,“本座知晓,你有能轻易击败数十精骑的修为,可那又如何? “你不过是个江湖修行者,要是以为凭此就能冲破世间所有黑暗,可以管尽天下不平事,那不过是螳臂当车,真的贻笑大方!” 说着,他拍了拍手。 咻咻咻,数道身影陡然从院外出现,两人进门,四人站在院中,还有四人去了屋后,将这间厅堂团团包围起来。 眼下现身的,半数是元神境修行者,其中一位甚至是元神境中期! 这阵仗令姜葭错愕不已,转瞬间,眸中便流露出浓浓的惊惧。 很显然,金光教的这位大师,事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足以猎杀一名元神境中期强者的陷阱! 不消说,这陷阱不是针对姜葭的,她还没有这样的资格,那么解释只有一个,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赵宁! “杀了袁员外,未曾将其随从全部灭口,你们竟然还敢到宋州城来,真以为当夜逃遁之后,就能引入市井之中消失于无形?真是笑话!” 这一刻,大师露出了冷峻的杀意,“实话告诉你们,袁员外的管事,当夜就疾驰回了宋州。 “在你们到宋州城的时候,城内城外,已经遍地都是神教跟宋家的眼线!你们的一举一动,无不落在了我们眼中! “原先我们还打算去找你们,孰料你们自愿送上了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本座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背生双翅飞出去!” 姜葭心跳如鼓,感到天旋地转,日月都要颠倒。 她见识有限,先前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赵宁没有给出提醒,她当然以为自己的行踪没有暴露,到了市井中就再不会被察觉。 谁能想到,袁员外的死会闹出这么大阵仗? 看来对方的地位比想象中高,亦或者在眼前这种紧张的天下大势、中原时局下,金光教对自己地盘上出现的,不属于自己的不安分力量,有足够高的警惕。 “你,你刚刚还在意图说服我?”姜葭无法理解的看向大师。 面对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御气境修行者,一个万里挑一的罕见美人,大师露出的笑容依然和善: “姜施主不必恐惧,只要你成为神的仆人,往后愿意听从神教安排,那便是我们自己人,本座不会苛待你。” 说到这,他看向太师椅上的赵宁,杀意顿时不加掩饰:“至于你,今日必死无疑! “不过,你如果肯招供你的同党,助神教与节度使府的人,抓住他们,金光神有好生之德,或许可以饶你一命,让你也成为神的仆人。” 赵宁好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有同党?” 大师冷哼一声: “不管你是魏氏的人,杨氏的人,还是河北的人,今日落在本座手里,若不是乖乖交代,那本座就只能把你交给节度使府,让他们好生招待你!” 赵宁微微颔首:“不得不说,你们金光教的反应很快,处理起事情来章法严谨,仅凭这个宁可白费力气错杀,也不冒半分风险放过的行事风格,就可见你们的神使非是凡俗之人,且驭下有方。” 大师喝道:“死到临头哪里还有这么多废话,你交代不交代你的同党?!” 赵宁看着他道:“我交代。” 大师愣了愣。 他一是没想到赵宁这么干脆,二是其实没想到赵宁还真有同党! 虽说一个元神境修行者不会凭空冒出,出于上面平日里的训诫和谨慎的原则,他就顺便诈了对方一下,哪想到赵宁不仅有同党,还承认得如此干脆。 他仔细打量赵宁,面前这个人跟目前的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怎么都有些怪异:“那就,赶紧说出你同党的藏身之地!” 赵宁示意对方看屋外:“他们已经到了。” 大师本能地觉得赵宁只是在耍诈,以为对方要趁他回头的时候骤起发难、夺路而逃,但想到屋里刚刚进了一个元神境中期、一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便不担心赵宁会偷袭自己、逃出掌控,遂转身向院外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情不自禁浑身一抖。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站在院子里的几名神教修行者,突然被一个快如鬼魅的黑影袭击,半点儿防御都没来得及做出,就全都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屋后同时传来噗通噗通的声响——除此之外,同样是连惨呼都没有! 眨眼间,房屋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置身于深渊中心,被整个世界遗忘。 大师等屋子里的金光教教众,看着负手站在院中,一派旁若无人之相,威压却深重得犹如泰山压顶的方墨渊,张口无言。 几个元神境初期修行者被一击即倒,连发出求救声都做不到,来人的修为至少是元神境后期,而且不止院中现身的这一个! 大师与屋中两名强者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能出动两个以上的元神境后期强者,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不成真是魏氏、杨氏的人? 亦或是河北大晋朝廷的人?! 姜葭陷入了迷糊状态,左看右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元神境之上的强者气机,对她而言高过云端,她根本无从分辨方墨渊是元神境初期还是后期。 在她眼中,无论刚刚出现的金光教教众,还是眼下站在院中目中无人的方墨渊,都是云端之上的真正强者,碾死她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劲。 也就是说,他们的修为应该跟赵公子在一个层次。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眼中充满了疑惑,不理解对方为何会有这么些实力非凡的同伙。 她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位在武宁军长刀下救了自己,还陪自己一起来到宋州的赵公子,真实身份恐怕没有对方说得那么简单。 对方不应该只是徐州某个商号的客卿! “大师,我的同伙已经到了,你为何还干站着不动,你难道不是要抓捕我们?” 赵宁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多少讥讽嘲弄,但调侃戏谑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你们今日设下这个陷阱,不就是为了针对赵某?为何还不动手?” 大师等三位元神境金光教教众,硬着头皮转过身再度面对赵宁,听罢赵宁的话,他们一脸尴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们纠集众元神境,的确是为了对付赵宁,本以为出动这么多强者,这已经是杀鸡用牛刀,谁曾想赵宁的同伙实力如此之强,让他们眨眼间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外有强敌,想要打破困局,就只有从屋子里着手,好在外面的人没有着急进来,而屋中只有赵宁这一个元神境,这正是对方露出的破绽! 这个姓赵的的大意了! 不用大师吩咐,他身边的那个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眸底寒光一闪,心一横,陡然蹿出,毫无预兆一拳直取赵宁面门! 异变来得太过突然,至少对姜葭而言是这样,当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突兀向赵宁出手时,她连张嘴都来不及,就更莫说发声了,只注意到眼前黑影一闪! 这个黑影是大师,他跟元神境中期修行者配合默契,在对方出手的同时,果断直奔姜葭,鹰爪般的五指直取姜葭的脖子,想要挟持她威胁赵宁! 第三位元神境教众,则是在第一时间转身,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院中的方墨渊——如果对方想要出手救援,他拼了命也要挡住对方一瞬! 章七零六 真面目(9) 三位金光教强者在身陷困境时,决策不可谓不果断,出手不可谓不迅捷。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的动作都只能进行到一半,便感觉比泰山还要重的山峦,突然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比大海还要深的泥潭拖住了自己的双脚,再也不能前行半分。 莫说不能前行,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一下。 这一瞬,包括大师在内,三位金光教的元神境强者,都感受到了头悬利剑、如芒在背的异样与危险。他们心脏紧缩,不由得死死屏住呼吸。 仿佛吸一口气都会让他们命丧黄泉。 恐慌爬满了他们的脸庞,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现在,他们终于进一步看清了,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王......王极境......”大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坐在太师椅上八风不动的赵宁,眼中只剩下浓烈的乞求。 乞求饶命的乞求。 “大师现在还要不要送赵某去见节度使?亦或者,送赵某去见你们的神使?”赵宁笑眯眯地问,“若是大师愿意引荐,赵某倒是很乐意走一趟。” “大,大侠说笑了......”大师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小人,小人岂敢......” 他觉得自己很冤,不过就是抓个疑似元神境的江湖修行者而已,最多对方是魏氏、杨氏的探子,谁能料想对方竟然是个王极境? 整个天下,王极境修行者都是有数的,哪一个不是尊贵的真正大人物? 这样的高手,怎么会跟一下乡村寡妇凑在一起,还跟对方一起来到宋州城这座小庙,在一个底层百姓家里吃了一顿粗茶淡饭? 他想不到这位赵姓公子的真实身份,心里其实很想问一句,阁下到底是谁,但他不敢,害怕对方回答之后,他马上就会被灭口。 对方姓赵,总不能是大晋赵氏的人吧? 赵氏的王极境高手,怎么会跑到宋州乡野市井中去? 姜葭彻底陷入了迷茫,看着赵宁云里雾里。王极境是什么存在,她只能大概想象,那比神明差不了太多——赵公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不,我没有说笑。你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在宋州的金光教里,应该是主事一级的人物,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不知道金光教总坛的位置。” 出乎大师预料,赵宁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正色,“带我去金光教总坛,我可以饶你们一命,否则...... “仅凭你们指使地痞流氓放印子钱,并派人毁坏借贷者的庄稼,以此达到兼并土地的意图,让无数人沦为你们的佃户的事迹,我就会让你们身死道陨!” 听到这话,姜葭猛地一个机灵:婶婶地里的庄稼夏日遭人践踏,导致粮食收不上来,还不上印子钱,竟然是这些放贷的人暗中作祟? 堂堂神教大师,居然险恶到了这种地步? 她转头死死盯着大师。 大师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姜葭这种小人物,心里也不会去在意印子钱这种小事,满心都是自己的性命攸关,所以没有反驳赵宁的话,只顾着想方设法保命: “大侠,我们落在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当然是悉听尊便,但如果大侠以为这样就能随意拿捏我们,那恐怕就错了。 “神教之大,超乎你们想象,王极境高手也有不少,而且眼下是非常之时,前方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我们死则死矣,但我们死后,神教一定会立马派遣大量高手强者,以天罗地网之势追杀诸位! “届时,诸位就算是赵氏、魏氏、杨氏的人,想要自保活命,也只能立即离开中原,你们在这里的所有差事,都将被迫放弃! “言尽于此,还望大侠能高抬贵手。” 这番话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从现实层面上讲,他说的也是事实。只要神教高手强者群起出动,暗探细作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再做了,就算是王极境初期修行者,亦只能立即离开。 在徐州,一个风云商号的挫折,就能让当地神教分坛,将事情立即回报总坛,那么在宋州,多名元神境强者莫名身死,还有疑似外来的王极境现身,足以让神教力量被充分调动起来。 追根揭底,这是非常之时,金光教与张京休戚与共,在某重程度上政教合一。 如果赵宁的身份是暗探,做的是细作的差事,当然要忌惮大师说的这些。 可他不是。 面对大师入情入理的威胁,赵宁面色不改,只是抬起一只手,隔空往下压了压,轻描淡写的像是招呼客人免礼落座。 但这对大师等人而言,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咔擦几声,他们的膝盖骨同时碎裂,像是被山峦压断了腿一样,骤然间重重跪在了地上,将地砖都给撞得寸寸龟裂! 大师等三人无不张开嘴,从喉咙里蹦出几声闷哼、惨嚎,霎时间面无血色,身体抖得犹如筛糠。 赵宁站起身,俯瞰着三人轻蔑道:“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讨价还价?” 他不仅不忌讳金光教的高手强者群起出动,甚至还希望对方这么做。 这样一来,需要总览全局的金光教神使,想要不露出行迹都不可能! 三位在神教中作威作福,在广大信徒中威望不凡、呼风唤雨的人物,四脚着地趴在地上,颤颤巍巍说不出一个字。 姜葭呆呆望着赵宁,脑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一片空白,刚刚这一瞬间,她再清楚不过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霸道,强烈得犹如神祇。 赵宁对门外的方墨渊道:“出动人手,占据宋州金光教所有教坛,搜罗他们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证据,你有半日时间。今日黄昏之前,必须将结果公之于众。” 方墨渊抱拳应诺,立即转身离开,抓紧时间做事。 赵宁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目瞪口呆,满脸惊惧与不可思议,不知道赵宁到底想做什么的金光教教众,漠然道:“你们以为,我会忌惮把事情闹大? “你们错了。 “今日,我就要让宋州的百姓都看看,你们这些把行善积德挂在嘴边,用小恩小惠邀买人心金光教教徒,真面目究竟是何等血腥丑陋!” 大师自知已经落不到好,反而生出几分勇气,哀叫道:“你,你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惹恼了金光神,被神明降下神罚吗?! “神明震怒,你会死无全尸,魂魄坠入无间地狱,受尽十八般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闻听此言,赵宁哈哈大笑。 笑声极为洪亮豪迈,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勇气与坦荡。 “神明震怒?好啊,你倒是让你们的神现在就降下神罚,看看我到底会不会死于非命!欺骗愚夫蠢妇的东西,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赵宁冷哼一声,威压如惊涛拍岸,潮汐般席卷了上师等三人。 他们顿感五脏六腑、经脉骨头犹如被万箭反复穿过,痛得歪倒在地不断挣扎,就算是其中意志最为坚定之人,眼下也无法只是闷哼,忍不住哀嚎连连。 “来人,揪出去,好好审,审到他们甘愿在黄昏之时,于万千百姓面前,承认自己放高利贷吸人血,不择手段兼并土地扩充教产的种种恶行为止! “骗子始终是骗子,损人利己就该死,打不打着行善的旗帜并无区别。” 赵宁懒得再看这些人一眼,对空荡荡的院子喝令。 门口人影一闪,左车儿带着两位元神境应声入内,将被折磨得烂泥一样的三位教众,一并带出了房门。 赵宁来到门口,负手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探查金光教的真面目,他本以为会耗费不少时间,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借了姜葭这个东风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想到自己之前,在试图评判金光教时一直有所保留,不愿轻易将对方定义为丑恶存在,赵宁就心生惭愧。 一个诞生在充满压迫剥削的地方,而又跟权贵地主等既得利益阶层,相安无事乃至相得益彰的势力,怎么可能是真的善? 靠神明——靠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得到幸福美好生活? 必须要从现在开始,让饱受金光教欺骗的中原百姓意识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甚至不能靠皇帝,想要光明未来,唯有靠自己。 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去拼搏去创造,去消灭一切吃人肉喝人血的毒蛇猛兽! 饱受苦难,又被金光教愚弄的中原百姓,急需一场彻彻底底的启蒙运动。 赵宁长出一口气,正要迈步离开,想起姜葭还在屋里,回头去看,却发现姜葭正略显痴呆的看着他,一脸小女人的懵懂、崇拜之色。 赵宁笑了笑,不失时机道:“见识到了金光教的真面目,现在你可明白,神明与神教都是靠不住的了?” 自己的偷窥被当场发现,姜葭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回神之际突然往后一缩,转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面红耳赤,慌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那该靠谁?” “谁都不靠,人活在世上,凡事都只能靠自己,然后与跟自己一样的人联合在一起,去跟那些压迫剥削自己的人作战。”赵宁神色肃然,语重心长。 “啊?” 姜葭没有得到自己期待的回答,先是一愣,随后回想起了整句话,再面对赵宁郑重肃穆的面容,立时被对方的认真所感染,旖旎心思顷刻消散大半,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仔细品味了一番赵宁的话,姜葭深吸一口气,郑重回答道:“赵公子说得对!” 章七零七 真面目(10) “赵公子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姜葭低头陷入沉吟,柳眉紧蹙花容纠结,好半响,抬起头不无心虚地看向赵宁,试探着道: “或许,或许金光教并不都是坏的,有可能只是宋州的教坛中有一些小人,其他教众、其它地方的教众依然仁慈良善......” 说出这番话,姜葭变得很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眸底的坚持却没有消失,很显然心中对金光教依旧抱有幻想。 不能不抱有幻想。 一方面,她曾经确实得过金光教教众的恩惠,被对方开解着走出了想死的精神困境,这些年没少看到金光教教众在各地做善事。 而金光教不好的地方,她还只看到过袁员外,看到过刚才那些个教徒。 另一方面,在这个离乱的世道,已然失去了家园与亲人的姜葭,如果没了金光神这个精神寄托,她不知道未来的希望在哪里,不知如何忍受生活的苦难。 赵宁的话虽然说得很有道理,让她心中有所触动,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人——一群人,就像大师说得那样,他凭什么冲破世间所有黑暗,管尽天下不平事? 金光教是可见的,可以触碰的,人和事都在眼前,且强大非凡;而赵宁说得那些,依然只停留于言语当中,她尚未看到前方的方向,脚下的道路。 赵宁体会到了姜葭对金光神的虔诚。 他皱了皱眉。 这是一种在外人看来,很没道理很愚蠢,近乎自欺欺人的虔诚。 但这份虔诚背后,是沉重的无奈,是辛酸的血泪,是一个没有光的人生。 现实残酷,生活无望,禁锢强大得无从抗衡、令人窒息,除了这份自欺欺人、宽慰己心的虔诚,在谎言中乞求希望,在虚妄中寻觅解脱,还能如何消减痛苦? 想通这些,赵宁眉头舒展。 “事实如何,总要亲眼见过才算是真。” ...... 宋州城内外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主事,兀一接到赵宁的命令,便迅速集结各自麾下人手,分出一批批队伍,给每个队伍划定相应目标,雷霆行动起来。 不过是片刻时间,一队又一队由元神境强者带领的修行者精锐,从城中大小据点出发,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奔向各自要进攻的金光教分坛。 张京地盘上的各州各城,的确有很多金光教教众,许多江湖民间修行者都已加入其中,实力非同等闲,寻常势力莫说进攻他们,要抗衡他们都不容易。 但此刻出动的,是大晋皇朝中央朝廷的精锐力量。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金光教分坛后,一边把教坛包围起来,一边疏散里面的香客。 各个教坛的金光教教众,骤然面对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大多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香客便已基本被强制带到院墙外。 起初,教众零星上前呼喝,声色俱厉地训斥来人大胆,竟然敢到金光教来撒野。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来的是大晋皇朝的精锐,还以为是江湖帮派闹事。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可不会跟他们废话,在他们呼喝的时候,拳脚刀剑便当头招呼过去。 眨眼间,这些人被打趴在地上,无不是一脸震惊、茫然。 随后,教坛中的元神境强者,带着众多精英修行者现身,他们代表着教坛的真正战力,在看到自家人倒了一地时,无不是怒不可遏。 但是接下来,他们的遭遇跟那些普通教众并无区别,不等他们喝问什么,只看到来犯者露出戏谑、狰狞的笑容,便被狂风暴雨般的真气狂潮淹没。 无论教坛大小,战斗都发生得很急促,结束得很迅速。 宋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对每个教坛的金光教修行者实力,在之前就有相当准确的认识,这回出动虽说突然,却不至于不能针对目标安排力量。 更何况,城中还有左车儿这样的元神境后期,方墨渊这样的王极境高手。 每一个座教坛内,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战力,都具备碾压优势。 被强制带到院墙外的香客,与附近闻变而至的百姓,看着平日里仁善、强大的神教教众,在顷刻间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击败,无不是大惊失色。 不少信徒都很愤怒,恨不得冲进去帮神教教众对敌。 只可惜,他们的实力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故而只能在门外嚷嚷。 他们能选择的,是赶紧去报官,让官府来抓捕强人。 官府的修行者不少,但相比之于各个教坛加起来的金光教教众,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有显著差距。节度使的真正力量是军队,而他们如今大多在磨山。 等宋州官府的强者们,赶到城中最大的教坛时,里面的金光教教众正在接受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严刑拷问。 拷问他们鱼肉百姓的事迹、证据。 作为大晋皇朝的绝对精锐,在国战与革新战争中,经历过不知多少战斗与险恶的勇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无论拷问犯人的手段,还是搜查罪证的手艺,都足以让他们完成赵宁交代的任务。 宋州官府的强者们,被左车儿带人挡在大门外,不能入内一步。 一开始他们还想强闯进去救人,与这群身份不明的敌人作战,但在方墨渊出现在他们面前,展露出王极境修为后,他们就只能噤若寒蝉,乖乖停下脚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宋州刺史近乎哀求的问。 方墨渊笑容温和:“我们是一群追求人间公义的人。我们听说金光教表面行善,实则不过是骗取百姓信任,背后有诸多作恶敛财之举,故而前来调查。” 宋州刺史嗔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各个教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关心教坛到底在遭遇什么。 没用太多时间,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在各个教坛,审问、调查出了金光教放印子钱、兼并土地等事的大量证据。 当大晋的战士们,将招供的金光教教众,以及各种罪证带出大门,摆在宋州百姓们面前,一项一项公布的时候,百姓们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特别是他们看到,被大晋战士搜出来的,在门前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时,俱是目瞪口呆。 有金光教的人证物证还不够,大门前的人每公布一件事,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就会根据印子钱契约、土地田契上的信息,去找涉事的百姓。 姜葭婶婶一家,包括那位大师,都被方墨渊带到了人前,并将姜葭他们一家人的遭遇,详细讲述给了百姓们听。 于是宋州百姓们渐渐知道,他们眼中代表神明的金光教教众,不过是一群为了敛财不择手段的利益之徒。 纵然没有闹出多少人命,纵然没有太多家破人亡,但仅是有这样的事,就已让金光教在宋州百姓们心目中的光明圣洁形象崩塌。 于是满城哗然,群情激奋。 宋州刺史府的官员,在事情进行过程中就意识到不妙,想抽身离开,可他们没有得逞,被方墨渊拦了下来。 于是他们作为官方势力,见证了发生在宋州的这场风波。 在很多百姓眼中,这相当于是官方见证。 黄昏时分太阳西沉,随着金色余晖寸寸消散,金光教在宋州的地位,也随之一点点化为泡影。 “现在你还相信金光教吗?”一座教坛外,赵宁问身边脸色苍白的姜葭。 姜葭像是看见了人间最恐怖的事,浑身发抖满脸骇然,听了赵宁的问题,禁不住泪眼滂沱。 片刻后,她抽噎着问赵宁:“赵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破不立。” 赵宁望着冲进教坛,对教众们拳打脚踢,大骂骗子的一些愤怒百姓,语气平缓地道:“只有旧的虚假信仰消失,这里的百姓才能接受新的信仰。” 姜葭若有所思,懵懵懂懂。 赵宁转身离开,对跟在近旁的一品楼修行者道:“传令,张京下辖州县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人手,依照宋州样板,调查各地金光教分坛。” “遵命!” ...... 数日后。 中原某个县城的一座寻常宅院内,一名素衣素面的女子,捧书坐在布置淡雅的临湖轩室里静读。 她的衣衫干净洁白,一如她的五官,她的神容内敛平静,一如她的气质。 屋内檀香袅袅,屋外鸟鸣声声,明媚的阳光穿透树梢,在碧绿的湖面泛起片片粼波,巴掌大的几只鸭子划开水纹,灵动的眸子左看右看,满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小蝶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进入院子,打破了小院持续多时的平静。 听罢小蝶的快速禀报,赵玉洁放下手中的《庄子》,沉入安静的思索。 “神使......”见赵玉洁许久不开口,小蝶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赵玉洁抬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多言,自顾自叹息一声,只说了三个字:“他来了。” 小蝶精神一震:“谁来了?” 赵玉洁笑了一声,“还能是谁?能有这样手笔的,不会是魏无羡,也不会是杨佳妮,只可能是他。” 小蝶眼露惧色,脸色发白:“这......神教该如何应对是好?” 赵玉洁站起身,不紧不慢走到湖边,拿起桌上的盘子,将鱼饵一点点洒进湖中,看着色彩斑斓的游鱼蜂拥而至,眉眼平静: “这是神教必然会面临的一场劫难,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惊慌。”  章七零八 真面目(11) 曹州。 在冤句县加入金光教,成为神的信徒以来,这些年刘晃的家业不断扩大,时至今日,已是从区区一个县城大地主,变成了堂堂州城的大人物。 近几日金光教在各州各县遭受的风波,刘晃自然是及时得知。 虽然曹州不是张京的地盘,这里暂时没有被那群实力强劲的修行者进攻,教坛主持却也不免战战兢兢、终日惶然,唯恐来日自己所在的分坛就要不保。 主持第一时间找到刘晃,两人又去找曹州刺史,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应该立即紧闭城门,不让无关人等进入,再派遣教众、官差在城中搜查行踪诡秘者,务必把可能出现的闹事者先一步控制起来!”主持满头大汗地道。 曹州刺史情绪不高,似乎已经认命:“除了汴梁、郑州、洛阳等重大城池,其余州县的神教教坛,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数量被那些人攻破。 “教坛的各种罪证被拷问搜查出来,引得民怨沸腾,百姓离心。 “数年以来,官府携手神教的教化之功,因为你们敛财无度,就这么被毁了!如今前方还在大战,而后方已是乱成一锅粥,张帅......更是陷入举步维艰之境。 “区区曹州,如之奈何?” 他越说越是痛心,到了后面,双目通红的怒视刘晃,一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样子,好似对方才是罪魁祸首。 刘晃被刺史怨忿、仇视的目光吓到。 他自认为跟对方并无恩怨:“刺史大人,你这般看我作甚?我何尝不知道兹事体大,何尝不忧虑神教前程,不忧虑张帅在前方的战局?” 曹州虽然暂时不曾被张京吞并,保持了独立地位,但既然金光教在这里发展良好,那么等到张京想要曹州的时候,也不过是神使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刺史冷哼一声,鄙夷道:“你果真忧虑?你若是忧虑,平日里借助神教掠夺、剥削民间财富时,就该知道个限度,而不是肆意妄为,没有任何顾忌! “曹州的神教教坛,若是不被那些人攻打也就罢了,若是被那些人翻过来,神教声誉岂能不跌落谷底,届时曹州哪里还能有什么神教? “原本好好一个匡扶穷弱,行善积德的神教,就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存在,看看如今都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刘晃被戳中心事,顿感无地自容。 像他这样的地方权贵、地主大户,加入神教成为神的信徒,不过是为了借助神教的力量,让自己的家业发展扩大而已,何曾真的信了神明,又怎会把行善积德这种事当作圭臬? 既然本质是为了敛财,是为了壮大自己,那么所作所为就不可能跟仁善沾边。 平日里给百姓施粥也好,面对百姓态度好些也罢,乃至给教坛进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自己兼并财富的真面目戴个面具罢了。 给了穷苦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得到善名,有了良好的名声,就不用担心下面的人会对自己不满,会起来反抗,上下相安无事,他就能专心发财。 若非如此,短短几年间,刘晃也不可能从县邑大户,变成州城大地主。 如果没有眼下这场风波,刘晃、神教这种联手官府,以仁善为名,剥削百姓的发财路线,会让他们产业不断壮大。 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眼下被刺史这般指着鼻子痛骂,刘晃坐不住了,怒气上脸地反驳:“刺史大人,休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倒刘某头上。 “平日里你收授刘某的钱财、分走刘某的红利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若不是有刘某这些人,刺史大人何至于短短两年之内,名下就多了几千亩良田,十几个日进斗金的商铺?若是没有刘某,刺史大人何以能在宅子里养着那么多娇妻美妾,日日钟鸣鼎食?” 刘晃这番话毫不客气,刺史又惊又怒,还隐约有些惭愧。 他堂堂一州主官,被对方这般蹬鼻子上脸,自然是大感受辱,起身怒斥:“刘晃!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跟本官说话的?你还想不想在曹州呆了?!” 刘晃冷笑不迭:“曹州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两人吵闹不休,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教坛主持,这时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无量神光。两位施主何必再吵?就算吵赢了也无济于事。” 刺史跟刘晃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甩头坐下,没心情再看对方一眼。 主持长叹道:“神教受此大难,实在是令人痛心,烦请二位尽起麾下修行者,到教坛护卫神明,并召集城中江湖民间修行者,一起到教坛来做准备。” 刘晃讶然:“要闹这么大动静?” 把自家的修行者都弄去教坛,他的生意买卖还做不做了,在眼下这种形势下,要是有人趁机闹事,他的财产蒙受了损失谁来负责? 刺史更加不乐意,虽说官府跟神教平日里多有合作,关系紧密,但神教是神教官府是官府,双方并不曾混为一谈。 如今要他刺史府的人,都去保护教坛,给人家充当护院,岂不是说他刺史府低教坛一头,难道往后还要听对方的命令? 这不可能。 权力不容轻视。 他道:“官府最多只能派遣一队修行者过去。眼下是非常之时,官府要保证全城治安,保护整个曹州的百姓!” 刺史很清楚一件事,张京下辖各城的神教教坛在被攻打、搜出罪证时,官府并未受到波及,那些人也没有强行对官吏出手。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可以置身事外。 但如果派了太多官府的人去教坛充当护卫,那就是自己把自己置身于纷争泥潭中,届时如果没挡住对方,官府颜面何存? 他这个刺史颜面何存? 日后张京怪罪下来,他岂不是要成为官场中的笑柄? 要是惹怒了那些人,他被对方揪住拷问自己的不法之事,亦或是被对方杀了,那岂不是更冤? 教坛主持见两人态度如此,不由得怒火中烧,阴沉着脸寒声先是看向刺史:“曹州政通人和、上下相安无事的局面,是如何得来的,刺史大人忘记了? “如果没有神教教化百姓,让他们与人为善,教导他们为了渡往神国忍受今生苦难,培养他们的奴性,以你们压迫剥削百姓的手段,他们岂不是早就群起造反了? “没有神教的教众不辞劳苦多方奔走,宣扬教义,曹州哪有现在的秩序?那些百姓若不能忍受苦难努力种地、做工,自己把自己看作牲口,曹州哪有现在的繁华? “没有这些许多繁华,刺史大人如何能豪宅美妾,富有万金? “如今神教有难,刺史大人这般置身事外,良心安在?” 刺史面红耳赤。 主持又看向刘晃:“刘施主往日不过是冤句县几大地主之一,若没有神教给予的种种便利,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神教不仅帮你打通了很多门路,让你买卖兴隆、财富大增,还让你只用养牲口的食物付出,就能收拢流民,蓄养大量佃户、奴仆,而后者一心服从不反抗,你难道就不知道对神明感恩戴德?” 刘晃羞愧低头。 主持长出一口气:“今日之内,必须按照本座说的,将全部修行者带到教坛,护卫神明,这是你们该做的,不容有失!” 这话一出,刺史与刘晃立马不干了,惭愧之色瞬间不见。 刺史嗤笑道:“没有官府支持,你们神教何以能迅速在各地兴建教坛?没有官府应允,你们何以能快速扩充教众信徒? “这天下的权力与财富,原本都掌握在朝廷官府手中,你们令大量百姓成了教众,从此不事生产不为国家创造财富赋税,这是跟国家争夺人丁! “你们传播教义,让大量百姓将手中钱财当作香火钱送给你们,聚敛民间财富为己所用,却只知道修建庙宇塑造神像,何曾反哺百姓国家?这是与国争财! “非只如此,你们兼并土地扩充教产,却不用给官府缴纳赋税,俨然国中之国,你们还大放印子钱,吸取民间财富——这是祸国殃民! “你们有这么多恶行,岂是一个教化百姓与人为善,给百姓一些小恩小惠的所谓功劳,就能全部掩盖的? “在本官看来,你们不过就是一个大些的帮派罢了,所作所为跟市井黑帮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善于欺骗百姓愚弄民众! “官府能容许你们存在,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恩赐,你们还敢向官府提要求?!” 他之前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刘晃、主持惭愧,多拿出一些钱财来分给他,并招募江湖民间修行者充实羽翼。如此,他才可能下场帮忙。 孰料,主持只一味要求官府修行者守卫教坛,而刘晃也全然没有出血的意思,他已是大怒,说话再也不留情面。 刺史喷了教坛主持满脸唾沫,后者面色泛青,额头青筋凸起。 刘晃大点其头开始帮腔:“不错,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地主大户、权贵商贾的支持,神教何以能在各地站稳脚跟? “要是各地士绅大族跟官府一起来反对你们,而不是带头信奉神明,到你们的教坛参拜神像,就凭你们那些蛊惑人心的妄言,有几个百姓会信你们、敢信你们、能信你们?! “这些年来,刘某是身价倍增,得了你们的好处,可也因为我们跟官府的支持,你们这些教众才能兴建高楼大厦。 “教坛长老、主持才能住比百姓大的房子,穿比百姓贵的衣衫,用比百姓好的器具,库房里才能藏着无数金银珠宝,手下才能有大量教众任凭驱使,有无数信徒认可尊重你们,让你们享受到另一种权力富贵,有今日这样大的事业!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发财。 “是为了‘家业’‘事业’,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仁善,谁也不欠谁,咱们是一样的豺狼虎豹,不是什么为国家呕心沥血、为苍生奔走呐喊的义士!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听你的?!” 教坛主持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浑身颤抖地指着两人,嘴巴动了半响,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平日里,神教、官府、地方权贵沆瀣一气,相处得十分融洽,而一旦危机来临,为了各自的切身利益,三方便展露出貌合神离的一面,几欲分崩离析。  章七零九 真面目(12) 磨山,张京矗立山巅纵目远眺,欣赏大好河山。 这些时日,张京逐渐从被赵宁击伤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大军作战勇猛攻势顺利,已经扫清武宁军在萧县的外围营寨,忠武军即将发起决胜总攻。 两军无论数量还是战力,都有实质区别,哪怕没有金光教作为内应,他张京自身也不能出战,仅靠麾下高手、部曲的进击,也令他胜券在握。 说到底,张京现在是四镇之主,麾下猛将如云悍卒如雨,而武宁军不过一镇兵马,哪怕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守势,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无法抵挡他的进攻。 一想到吞并武宁军,占了徐州,这中原大地就基本落入自己手中,张京便忍不住暗自高兴。这是他称霸一方,成为乱世四大家最重要的一步。 只要得了武宁,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潼关以东大海之西的广大地域,便只剩下了东北面的几个藩镇。 届时只要击败耿安国,拿下义成军,自己的大业便算是成了,那兖州防御使、青州王师厚,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王师厚、兖州防御使跟耿安国有矛盾,不可能联手对抗自己,合该被自己一一击破——就算他们勉强联手,也只是一个空架子,对付起来并不难。 自己灭了耿安国后,王师厚跟兖州防御使若是愿意投降,那便省了自己的事,他们若是不愿投降,以自己的军力,顷刻间就能叫对方灰飞烟灭。 至于如何拿下耿安国,张京已有十足把握,如今曹州已经是金光教的地头,只要得了曹州,耿安国便没了先机,只能被动挨打。 他日五镇兵马齐出,耿安国焉能不亡? 未来一片光明,但时间却很紧迫,这两年自己在兼并邻镇的时候,魏氏、杨氏也没闲着,他们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成果,眼下怕是快要腾出手来。 不仅魏氏、杨氏,河北的大晋朝廷内部听说也安稳了下来。 这三家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逐鹿中原。 张京常感时不我待,懊悔自己起势晚了些。要是早日跟金光教联手,只怕早已独占中原、齐鲁,趁着三家还未彻底壮大的时候,先行发兵征伐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谁。若是没有金光教,他何以能那么迅捷的拿下郑州、洛阳?而且自身还没有什么损失。 张京时常想,能被金光教找上门来,实在是老天在关照自己,此生能跟金光教携手共谋大业,委实是莫大的幸事。 正因为有金光教相助,纵然是面对赵氏、魏氏、杨氏三家,自己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处于劣势,张京依旧信心满满、雄心勃勃。 前段时间,赵宁突然来扇了自己一巴掌,张京当时给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己性命要交代掉,孰料赵宁并没有取自己的人头。 张京很清楚,依照自己的所作所为,赵宁要杀自己,自己绝对不冤,但对方偏偏没有这么做,这肯定不是对方不愿意,而是不能。 至少是暂时不能。 既然对方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没道理害怕,更加不能退缩,想要保命,就必须创建大业,让身边有更多高手护卫。 乃至提升自己的修为到王极境后期。 原本张京对王极境后期的天地知之甚少,能够成就王极境中期,已经算是侥幸,若是没有意外,自己这一辈子都很难摸到王极境后期的门槛。 可当鸿运高照的时候,人生往往有意外之喜。 赵玉洁曾经是王极境后期,而且在那个境界停留了不短时间,对方对王极境后期的理解非常深刻,如今有对方近乎手把手的指导,张京已是成功在望。 想到赵玉洁,张京便感慨万千。对方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慧之人,做先生都做得极好。名师出高徒,这话是不骗人的。 很多修行者自己能成就一定境界,却不知道如何教导别人,就如很多饱读诗书的士子,却做不好教书先生,许多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却无法让子女成才一样。 别人不知道,张京却很清楚,金光教很多修行资质不错的修行者,都能得到被赵玉洁当面教导的机会,而元神境中的佼佼者更是经常被耳提面命。 赵玉洁面前那位被称作“阿蝶”的神教大弟子,张京起初见对方时,对方只是王极境初期,可过了没太久,对方摇身一变,已是王极境中期了。 正因如此,如今的金光教里,才能有一定数量的王极境高手。 “可惜,若不是修为根基被毁,此生都无法再凝聚气海,以神使的天纵之姿,恐怕有望那天人境!”张京每每想到这里,都是既觉得可惜又觉得庆幸。 如果对方自身就有非凡实力,那根本没必要耗费心血指点他的修为,让他能够跟魏无羡、杨佳妮等人对抗。 倘若对方真的成了天人境,而自己却只是一个王极境,张京就得担心自己的藩镇、往后的皇朝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了。 无论如何,徐州必须要尽快拿下,战事绝对不能拖延,拖则容易生变。早一日成为天下第四家,才能更好与其他三家相争。 站在磨山山峰,望着身前连绵数十里的齐整大营,张京心旷神怡、雄姿英发,视野前移,无尽平原尽收眼底,烟雾朦胧中的大好河山令人心折。 张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道:“旬日之内,拿下萧县,歼灭武宁军主力,旬月之内,进占徐州,夺取此镇!” 站在他侧后的谋主郭淮点了点头,精神抖擞地道:“而后陈兵濠、泗等州,经营淮河防线,封锁淮南杨氏北上之路。 “如此,大军便能放心转师北上,进击耿安国,拿下郓州,剑指齐鲁!” 张京转头对郭淮道:“军师果然是我的知音,与我想得分毫不差。” 两人齐露笑容。张京是豪气干云地哈哈大笑,郭淮是胸有成竹的抚须微笑。 不时,有王极境修行者径直飞上山头,急慌慌地道:“张帅,大事不好,后院失火了!” 张京倏忽一愣,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后院怎么会失火,没听说赵氏、魏氏的兵马集结逼近啊,“怎么回事?” 王极境修行者一五一十,将紧急情况说给了张京听。这内容,正是他辖境内近三成州县城池的金光教教坛,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突然进攻的事。 听完手下的禀报,张京耳畔一阵嗡鸣,不由得心口猛缩,浑身紧绷,冷汗直冒,如同陡然置身于刀山上、火海中! 他头晕目眩,差些站立不稳。阵阵发白的脸上,再也不见任何雄气与豪情。 根本不用想,张京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其一,这么多州县城池发生修行者大战,惹出如此大的内患,军心必乱; 其二,金光教能否快速镇压这些修行者?若是不能,那岂不是天崩地裂? 其三,金光教是他的统治基础之一,如今金光教名声扫地,民怨沸腾,地方上还能稳定?若是不稳,那又是一个天翻地覆! 其四,这么多高手强者突然来了他的辖境,意欲何为?有什么大的图谋?后续有什么安排?是不是已经宣布另一场战争开始了?他该怎么应对? 其五......金光教的人,怎么就那般能敛财?还被人给拷问调查了出来!以至于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麻烦!现在好了,民愤已生,他都得跟着遭殃! 金光教怎么成了惹祸之源? 张京头疼欲裂。 一瞬间,他脑海里禁不住冒出了种种末日景象,哪里还能稳着不动,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地道: “传令三军,暂缓进攻萧县,各自回营严防死守,没有本帅军令,擅自出战者死!军师,营中事务暂且交给你,本帅要回去一趟!”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张京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如何还敢进攻萧县?内部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区区武宁算得什么? 郭淮抱拳领命,而后问道:“军帅要去见神使?” “必须要见神使!”丢下这句话,张京再也不作停留,当下飞回军营,调集了一众王极境高手充作护卫,立马就往汴梁赶。 他要见赵玉洁,当然不必去金光教总坛,而是赵玉洁的日常住处。 回了汴梁城,张京直奔赵玉洁的宅子。那是一座寻常街坊之中,普通模样的三进院落,没有别院,装修更不奢华,显得格外朴素。 若是没有人带领,外人就算翻遍张京辖境内的城池,也不会想到堂堂金光教神使,会住在这样不甚方便的地方,几乎是隐居于市井之中。 他们更加不会想到,赵玉洁其实鲜少去金光教总坛,彼处的一应事务,都是小蝶在负责打理。除了指点教中俊彦修行,赵玉洁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 一进门,张京便抓过门子来问:“神使在哪里?” ...... “这是神教必然会面临的一场劫难,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惊慌。” 赵玉洁说完这句话,小蝶还未来得及询问对方有何安排,院子外便有人急匆匆来禀报,说是张京已然从前线返回了汴梁,正着急要见她。 赵玉洁微微颔首,示意知晓,随即便让来人退下,招招手,示意小蝶到身前来,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神使......不见张帅?”小蝶疑惑地问。 形势如此紧迫,张京又已经回来了,正常情况下,赵玉洁该马上跟张京商量应对之策,及时控制事态、解决问题才对。 赵玉洁继续往湖里撒鱼饵,动作轻柔写意,不曾慢了半分,亦不曾快了半分,好似天塌下来,都不如此刻喂鱼重要: “见他作甚?我若是见了他,顷刻间便会死于非命。”  章七一零 真面目(13) 张京抓住门子询问赵玉洁的具体位置,对方却是一脸无知与茫然,惹得张京一阵火大,险些没按捺住性子将地方脖子捏断。 好在院子不大,他正要往里闯自己去寻找,一名身着灰色神袍,神教教众模样的管家迎了出来,行礼道:“无良神光。见过廉使。” 见张京焦躁,他没有任何停顿地接着道:“旬日前神使已经外出,如今既不在宅子里,也不在汴梁城内。” 错愕之下,张京不由得怒火高涨,如此紧张关键的时候,赵玉洁竟然不在? 金光教惹下这般大的麻烦,对方不可能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如何能在此时外出?即便事先外出,如何不归? 对方不主动找自己商议应对之策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等着自己上门,反而到处乱跑,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了,真是岂有此理! “神使去了何处?”张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管家摇了摇头,“仆下不知。” 张京杀人的冲动已是无法抑制,手指都动了动,若非他还算有些心境修为,管家话说完就已命丧黄泉。 饶是如此,如果对方不立马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他一样会要了对方的性命! 这不是因为对方气恼,而是愤怒于赵玉洁的态度! “这是神使离开前留下的书信,吩咐仆下在廉使到访的时候,亲手交给廉使。”管家及时掏出信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神使早先就料到了我会来?”张京顿时一愣。 接过书信展开迅速浏览一遍,他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 小蝶听罢赵玉洁的话,很是诧异。见张京一面,怎么会等同死于非命?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莫不是张京要将罪责推到神教身上,让神教负责,弃卒保车,会对神使出手?” 话一出口,小蝶自己就觉得不对。 果然,赵玉洁轻笑道:“就算神教有诸多恶行,惹得民怨沸腾,他张京也没资格没胆量对神教如何,更不可能与我翻脸。没了神教,哪有他的大业?” 这下小蝶迷惑了,“既然张京不会对神使出手,那危险来自何处?” 这话说完,小蝶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赵玉洁在闻听各地教坛的变故时,就已经说过,赵宁来了。 赵宁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 可见张京,怎么就意味着会遇到赵宁? 解释只有一个。 赵宁亦或是赵宁的人,眼下一定跟着张京,在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赵宁可是逼问过张京神使的下落的,若非张京知道回答了必死无疑,故而咬着牙不松口,赵玉洁或许早已被赵宁逮到。 由此可见,赵宁很早就想揪出神使,谋求一劳永逸解决神教问题。眼下这么好的机会,赵宁当然不会放过! 赵玉洁不曾回头看小蝶,却似脑后生眼一般,看到了对方的脸色知道了对方的念头,没有任何滞涩地道: “各地教坛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坛一定会接到各种禀报,对方定然早已在总坛附近布置重兵。 “除此之外,张京闻变之后也不可能不立即跟我商议应对之策,所以即便我不在总坛,对方只要跟着张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我。 “一旦让赵宁发现了金光教神使就是我赵玉洁,他焉能不立即出手置我于死地? “这人可是个恩怨分明、杀伐果断的悍将,取对手头颅从来不会犹豫,更何况是对付仇人,尤其是,对付我这个仇人。” 赵玉洁在说到彼此的关系,和自己面对赵宁必然遭受的命运时,眉宇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那就是天地法则世间至理,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必怀疑。 也不用在意。 小蝶恍然大悟:“所以神使早早离开汴梁,到了这座县城隐居,实则......” 后面的话她没有往下说。 赵玉洁将手中鱼饵撒完,拍了拍手走回轩室:“实则就是躲避,逃命。” 小蝶无法做到赵玉洁那般坦然,跟着回轩室的时候道:“可神使能提前预料到对方会来,早一步跳出危险地带,已然是大智慧的体现。 “神使怎么能这么及时想到这些,提前离开汴梁的?” 赵玉洁在书案后坐下,理了理衣袍,保持自己的非凡风仪: “河北河东稳定下来后,大晋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原,赵氏、魏氏、杨氏兵发中原,已经是箭在弦上。 “而要争夺中原,就不可能绕开张京这个四镇之主,绕不开张京便绕不开神教,以赵宁的思虑深远,其麾下高手必然先于大军出动,如此,我神教便已成为赵宁的眼中钉,我当然要早些离开。” 小蝶佩服道:“神使远见卓识,料敌于先,仅凭对形势大局的判断,就能预知对方会追索神使的具体行为,还能想到赵宁已经到了中原,实在是让人佩服。” 这话倒是让赵玉洁微微一怔,看小蝶的目光带了上几分怀疑之色,就像是在怀疑一头猪的智力,好半响才幽幽道: “我知道赵宁来了中原,明白自己身陷险境,必须立马离开汴梁隐居,是因为赵宁去了张京面前,扇了他一巴掌。” 小蝶:“......” 一瞬间,她有一种挖个地洞钻进去的羞愧感。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只能询问赵玉洁打算如何应付张京,毕竟对方已经回了汴梁,是要跟赵玉洁紧急议事的,赵玉洁不可能真的把对方晾在一边。 “我已经给他送了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 看完书信的内容,张京手里升起一股真气之焰,将信件当场烧掉。 “神使是何时离开汴梁的?”张京神色缓和地问管家。 “七日之前。”管家如实回答。 张京抬头看天,长吐一口气,面容复杂:“神使真乃神人也。” 七日之前,宋州的金光教分坛,还没有遭受那群人的进攻,而在赵玉洁留下的书信里,竟然已经针对眼下之变,准确给出了应对变故的策略! 这份未卜先知的能力,让张京在这一刻都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不是凡人,而是具备了某种神异,果真是神明麾下行走世间的使者。 此情此景,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心情。 跟一个这般强大莫测的人合作,既是一件幸运、惬意的事,又不能不让人忌惮,甚至是心生恐惧。 而今形势紧迫,张京无暇多想,转身离开宅院,去依照赵玉洁在书信中留下的策略,安排自己的人手给予配合。 走出宅院的时候,张京已是轻松很多,脚步不再沉重,雄心壮志再度回到身上。 大变已出,麻烦已生,许多后果不可避免,但能好生解决问题,平稳渡过这场艰难,让根基不损元气不伤,那就算是圆满。 这一刻,张京再度笃定,只要有赵玉洁跟金光教相助,他必能成就大业! ...... “神使竟能在离开汴梁之前,就给张京留下书信与应对之策?”小蝶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斥着的不是惊艳,而是惊恐。 大智近妖,足以令人生惧。 赵玉洁微露笑容,示意小蝶不必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应该习惯才好,“我之前已是说了,赵宁会关注神教,调查神教,乃至对神教出手。 “而如今的神教,污点太多,行为不当,本身不正,若是赵宁果真出动了大量精干人手查探,神教的种种罪孽必然暴露。 “我刚刚还说过,赵宁向对手出招之时从不迟疑。 “而至为关键的是,大晋朝廷在河北河东的治理,追求的是公平正义。 “这几年他们不惜掀起战争,也要让公平正义落到实处,就是为了让公平正义成为百姓的信仰。 “信仰的力量非同寻常,信仰之争更是不容妥协,没有后退余地。 “中原有神教,百姓信奉金光神,为了夺得中原,赵宁必然要打破这份信仰,破而后立,如此才能让公平正义成为百姓新的信仰。 “这便是我所说的,神教必经的一场劫难。这场劫难,我很早就已看到。如今赵宁来了中原,不过是亲手让这场大劫降临罢了。” 明白了前因后果,小蝶心中的震动轻了很多。 震动虽然轻了,心情却没有。 小蝶低着头惭愧道:“这些年神教发展迅速,而我却没能提神使管理好神教,以至于神教有此劫难,这都是我的不是。 “倘若神教立身真的正派,没有种种聚敛钱财的恶行,不曾沾染那些污点,没有可以被人抓住的把柄,那......” “那就没有神教壮大的今日。”赵玉洁打断了小蝶的自责,语气坚定,充满不容置疑的意味,又有堪破世事规律的智慧。 小蝶原以为赵玉洁这是在宽慰她,在抬头看见赵玉洁的面色后,才相信这的确是对方的真实想法,不由得讶异道:“真的?” 赵玉洁被小蝶这副少女般懵懂无知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情不自禁摇了摇头,声音柔和了几分:“神教从无到有不难,但要从小到大就不容易。 “从小到大,事关本质蜕变,需要的是积累,要迅速蜕变,就得迅猛积累,这种积累算是真正开初、原初、原始的积累,也可以称之为血腥积累。 “任何原始积累都是掠夺,必然充满血腥,原始积累越大,相应势力扩展越快、壮大的越迅捷,其间的血腥程度就越是猛烈。这是法则,不可避免。” 小蝶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云遮雾绕,饶是她奋力想要看清,却力有不逮难以办到:“世间事都是这样吗?” 赵玉洁面容庄严,身姿肃穆,气度如神,又回到了那个高如神祇的神使状态,不急不缓地道:“都是如此,小到庶民,大到国家,皆不能逃脱法则范畴。 “譬如说地主,从普通自耕农,到良田万亩的大地主,如果是普通积累,那需要很多代人循序渐进的努力。 “想要数年完成蜕变,就得勾结官府买通门路,而后用各种手段强买强占别人的土地,将别人的财富据为己有。 “于是他们自己壮大了,却有许多人沦为佃户,乃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譬如说皇朝帝国,想要快速建立盛世,在短时间内达到强国的目的,就得压榨百姓的每一分劳力,让百姓都成为没日没夜劳作的牛马、累死累活一生艰辛的牲口,以此创造更多财富。皇朝帝国具备了大量财富,才有可能在各方面都强大起来,内不忧叛乱,外不惧强敌。 “我们神教虽然是神的仆人,但存在于世间,当然得遵守世间所有规则。 “神教若是真的一干二净,清清白白,想要建立占地广袤、高门大院的教坛,塑造巍峨神骏的金色神像,想要大量粮食给流民施粥以此扩充信徒,那份财富得要多长的时间积攒? “我之所以跟张京联手,正是为了借助他的权力。 “有了权力就不愁人力与财力,如此,神教才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不仅在中原各地有无数教坛、信众,还有余力向四方扩充势力,几步走完原始积累的过程!” 赵玉洁的话说完,小蝶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些话的冲击力太大,她一时间处于一种“悟了,但没完全悟”的状态。 赵玉洁不吝耳提面命,继续道:“原始积累必然是血腥积累,是快速壮大的必由之路,这些年我明知各地教坛与地方官府、权贵沆瀣一气,为了敛财不择手段,却没有任何制止之意,除了天子不差饿兵,必须给大家利益让大家有利可图,大家才会卖力做事的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根结便在于此。” 小蝶这会儿已是全然明白。 神教的种种罪孽,都是面前这个打出“行善积德”旗帜,并以此作为神教存在根基的神使,所默许的,支持的。 换言之,神教的一切罪孽,其实都在这位神教第一人,神教创始者的神使身上。 章七一一 真面目(14) “小蝶,你可悟了?”赵玉洁庄严肃穆、圣洁光明地问小蝶。 听完赵玉洁这席话,小蝶明白了其间一应道理,遂双手合十低头道:“回禀神使,弟子悟了。” 赵玉洁满意地颔首。 虽然这番道理,意味着让小蝶意识到她双手沾满血腥,明白神教欺世愚人,把信徒卖了还让信徒给他们数钱的本质,她依然满脸欣慰。 无它,皆因这就是真相,是世事的真面目。 唯有了解世事真相,能够直面世事正面目的人,才是世间智者。而唯有智者,方能成就大业,走得更远。 “神使在给张京的书信中,是如何解释眼下神教危局的?神教危局已经显现,而我们自身又不正,接下来该如何度过此劫?”小蝶忧色不减地问。 道理虽然已经明白,可以说是顿悟了。但顿悟了,只是思想认识上的事,并不具备直接改变现实的力量。现实如何区处,还需要身体力行的努力。 赵玉洁从书案上抽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文书,交给了小蝶。 显然,早就料到这一天的赵玉洁,不仅给了张京应对策略,也给神教准备了具体方案,现在拿出来,小蝶只需要带着教众去施行即可。 小蝶满怀希翼的展开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原本以为,以赵玉洁的智慧,必能有完全之策,让神教安然无伤渡过此劫,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安排。 赵玉洁的处置方案,首先便是让还未被进攻的各个教坛,当众承认部分自己聚敛钱的罪孽,而后拿出部分钱粮分发给百姓,以此挽回神教声誉。 这个方案怎么看怎么简单粗陋,没有半分高深之处,完全不符合神使鬼神莫测的智慧手段。 小蝶难掩吃惊地道:“主动暴露神教各个分坛的罪孽,岂不是会让百姓认为神教全都烂透了?失去了百姓支持,我们还如何立足?” 赵玉洁淡淡看了小蝶一眼:“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小蝶立即道:“当此之际,应该下令各个神坛,立即销毁各种罪证,确保没被进攻的各个教坛的声誉,这样百姓至少会觉得,有罪孽的教坛只是少数! “神使,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们何必把自身罪孽扩大? “非只如此,我们还可以说之前那些教坛的罪孽,都是被外面的敌人,譬如魏氏、杨氏的人伪造强加的,对方就是为了祸乱中原藩镇,方便大军进攻!” 赵玉洁叹息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的对手是赵宁,跟他交手还抱有侥幸心理,只会死得更快。 “罪证是销毁不完的,教坛里的文书可以烧掉,难道教坛的高门大院也能?教坛中伟岸的镀金神像也能?教坛众多的土地田产也能? “只要这些还在,神教的财力就是明摆着的,在百姓已经知道神教大肆敛财的情况下,这些都是他们怀疑神教的依据。 “而但凡被兼并了土地,被放了印子钱的百姓还在,有他们的供述指证,神教各种罪孽的证据就是铁打的,摆脱不掉。 “此外,教坛里的金银珠宝如何处置?转运过程中被赵宁的人截获如何解释? “事到如今,没有壮士断腕的狠心,不付出相应代价,不可能度过此劫。与其让百姓一直疑神疑鬼,不断审视神教,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 小蝶沉默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半响,她痛苦而惶恐地道:“可如此一来,风险太大,神教很可能一蹶不振,就此失去生存根基......” 赵玉洁摇了摇头:“你错了。神教不会一蹶不振,反而还能收获民望。” 小蝶睁大双眼:“这怎么可能呢?” 赵玉洁笑了笑:“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根本不懂百姓,尤其不懂底层百姓、劳苦苍生。” 小蝶连忙双手合十:“请神使指教。” 赵玉洁道:“神教如今确实有各种罪孽,但挣扎求活、生存艰难、处于温饱之下的百姓,并不真的在乎你有多少罪,他们只在乎你能否给予他们切实好处。 “只要给他们恩惠,解决他们的麻烦,让他们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好一些,你就是青天大老爷,纵然贪赃枉法家财万贯,他们也认为理所应当。 “在内心里,百姓不会把官吏、权贵、富人,看作是跟自己平等的存在,百姓认为他们锦衣玉食是合理的,高高在上也是应该的。 “这是千年以来形成的固有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是一句公平正义能够改变,统治阶层千年的奴化控制,早就让百姓的奴性深入骨髓。 “故而现实是,很多百姓未曾把自己当人。 “我经常听见有人抱怨官吏鱼肉乡里,东家给的工钱太少而工作太重。 “但他们又认为,官员贪赃枉法并没有什么,他们甚至不奢望掌握权力的人真正遵纪守法,只要官员在自己中饱私囊之后,还能为百姓做点实事,那就是很不错的好官; “而东家钟鸣鼎食他们吃糠咽菜也是理所应当,只要东家不克扣工钱给足银子,他们就算是日夜劳作经年无休,也会趋之若鹜甘之如饴。 “你看,一些百姓自己都把自己当作牲口。 “所以,神教只要能拿出自己的钱财,把自己的钱粮布帛分为百姓,让他们能吃上几顿肉,能够在一段时间内不饿肚子,能有麻布做衣服,能有药材治病,他们就会把神教捧得跟天一样高,心甘情愿跪下来,赞颂神教的仁慈与光明。 “小恩小惠,足以让生活艰难、奴性深重的百姓,对你感恩戴德。” 说到这,赵玉洁露出圣洁如光、智慧如神的笑容,“这,才是劳苦苍生的真面目。 “所以,这天下不会有真正的公平正义——深重的奴性、顽固的弱者心态,让黎民百姓不会去相信公平正义能完全实现。 “阿蝶,这个世道一直都是黑暗的,千年以来,大家早就习惯生活在深渊中,不祈求真正的光明不追寻真正的光明,故而光明永远不会彻底降临世间。 “大盗不止,圣人不死;黑暗长存,神教永生!这,就是真理。” “阿蝶,你可悟了?” 小蝶悟了。 正因为黑暗笼罩人间,能够给百姓带来希望、善意、光明的神教才能存在,哪怕这份希望是虚无飘渺的来世神国,虽然这份善意是蝇头小利的伪善,纵使这光明夹杂了太多血腥昏暗。 正因为这些希望、善意、光明不纯粹,人们才愿相信才敢相信,才能接受。 天下真正实现公平正义的那一天,也就是黎民百姓不需要神明为自己消灾解难的一天,那才是神教真正灭亡的一天! “神使大智,阿蝶悟了。”小蝶低下头,虔诚的受教。 ...... 当日,金光教总坛组织教中精锐修行者,组成数量庞大的特使队伍,星夜兼程赶往各地教坛,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教内调查、整肃之旅。 不日,各州县金光教教坛,在地方官府与士绅大族的帮助下,聚集广大信徒于教坛之外,总坛来的特使队伍,向百姓们公布他们的内部调查、整肃结果。 在开场之时,总坛特使便告诉众人,神使在听闻神教分坛的变故后,对神教混进了这么操守败坏的宵小之徒,教中出了这么多作恶之辈深感震惊、痛心。 于是神使连夜组建特使队伍,巡查各地教坛,务求将害群之马一个不落的揪出,把罪恶之行一件不差的查清,把不义之财一钱不少的退还。 神使得金光神教诲,已然下定决心,整顿神教内务,肃清神教风气,对罪孽毫不容忍,对恶徒绝不妥协,对不善追查到底,还神教一片清明,给信徒一个公道,对神明有所交代,对百姓有所说法! 金光神注视之下,容不得任何藏污纳垢! 经过总坛特使数日紧锣密鼓、不眠不休的彻查,如今,他们已经完全弄清了教坛的各种事务与罪孽,可以将结果公之于众了。 接下来,总坛特使将一些被五花大绑的分坛教众推出,他们或为长老或为主持,都是信徒们熟悉的教坛大人物。 而后,在百姓们的瞩目中,官府官员展开文书,宣布他们聚敛钱财、欺行霸市、祸害乡民的种种罪责,而后将布告张贴于大门之侧。 在百姓们的一片骂声中,总坛使者大手一挥,这些分坛主持、长老身后站立的修行者,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斧一起挥下,斩下了这些教众的头颅! 惊呼声、叫好声在信徒群中响起,此起彼伏势若潮浪。 仅此一项,便让信徒们认识到了神教对待罪孽的强硬态度,重建了他们对神教的信心,甚至有人已经开始高喊拥护神教、敬爱神明。 这就像朝廷惩治贪官污吏,总是能轻而易举得人心一样。很多百姓只在乎个别官吏有没有被治罪,并不会想到是整个官场吏治出了问题。 于是,百姓们更加期待神教接下来的举措。 总坛特使没有让人立即收敛尸体,而是再度大手一挥,引出了一群普通百姓——这些人,都是他们派人找到的,之前被放印子钱,被兼并了土地的人。 特使将他们的身份一一说明,把他们的遭遇一一讲清,随即当着众人的面,在官府官员的主持、见证下,将银子如数退还,把田契完璧归赵。 失而复得,这些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对着总坛特使与官员下跪拜谢,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有人诵念神号,有人表示从此要以行善为本,皈依神教。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之前自己的悲惨遭遇,完全没有神教、官府的过错,全然只是那些恶人的个人行为,如今沉冤已是得雪、大仇已然得报。 信徒、百姓们无不拍手喝彩,兴高采烈的样子,比看了一场猴子变人、人变猴子的绝佳猴戏还要兴奋激动。 总坛特使举起手往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他三度大手一挥,于是一包包粮食,一袋袋铜钱,一匹匹麻布,被教众们从大门里抬了出来,摆在了早就准备好的,一眼难望尽头的数排拼接长桌上。 在信徒与百姓们吃惊、渴望的目光中,特使义正言辞的说,神教虽然拥有一些财富,但都是为了扩建教坛、塑造神像、救济流民,以便更多更好的散播神的意志与福音,让金光神的神光普渡四方,绝不是为了自身享用。 为了让这一点更有说服力,特使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从今日开始,教坛教众不再吃肉!并且将这条规矩写入神教戒律,永世不得修改! 连肉都不吃了,可见其心之诚,百姓们哪里还能不相信特使方才的话? 特使接着告诉信徒与百姓们,神使吩咐了,神教之前得来的钱财,是取之于民,如今便要用之于民,况且这些乃不义之财,唯有还给百姓,才能把它们洗干净。 于是乎,特使让教众约束百姓们排好队,发钱,发粮,发物资! 信徒也好,百姓也罢,无不沸腾忘形,如见天神下凡,似睹天翻地覆。 在众人排队,已经开始领钱粮的时候,特使大声告诉他们,教坛赈济百姓的行为会持续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人人都能来领取钱粮,不过不能重复领取,钱粮领完即止。 他还告诉百姓,钱粮很多。 领了钱粮的百姓,有的立即跑回家,呼朋唤友,有的抱着东西久久不愿散去,望着总坛特使与神教大门泪眼滂沱。 在此过程中,官府官员正色告诉众人,眼下是非常之时,关陇、淮南的诸侯大军,已经准备进攻中原,所以他们会派遣修行者先行到来,挑拨信徒与神教的关系,煽动百姓与神教对立。 因为只要神教亡了,张帅就断了臂膀,必然不能保护保全中原黎民,届时兵祸连连,定会十室九空,希望百姓们擦亮眼睛,不要为敌人所利用。 “大伙儿想想,我们这里在没有神教的时候,各自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了神教之后,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没有神教帮忙,你们中很多人早已饿死,没有神教带领,你们中很多流民都不会有田种,没有神教行善,你们中很多穷人病人都会丧命。 “敬爱神明,拥护神教,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大伙儿可都明白了?” 官员的教诲与发问掷地有声。 得了好处的百姓,重建信仰的信徒,无不大声称是。 最后,总坛特使振臂高呼: “神明怜爱世人,神使悲悯众生,神教行善积德,皆与罪恶不共戴天!” 于是,信徒、百姓群起相应: “神明怜爱世人,神使悲悯众生,神教行善积德,皆与罪恶不共戴天!” 章七一二 战争的目的 宋州。 赵宁在城内城外逛了大半日,临近黄昏的时候,来到姜葭婶婶家,与对方一大家子人一起吃晚饭。 这不是赵宁闲着没事,一定要在对方家里吃饭。 姜葭婶婶一家虽然穷困,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饭菜也做得十分卫生,而且家常菜的味道很好,别有一种市井烟火气里的温暖味,吃一次就很难忘记,赵宁倒是不用担心什么。 但这并不是他今日要来吃这一顿的缘由。 直接原因是姜葭盛情邀请,要答谢他为婶婶一家出头,在金光教手里讨回公道的义举。 “赵大侠,这一杯敬你,我不太会说话,你不要见怪,总之这回要不是你帮忙,我就没钱买药治病,田也会丢掉,哪有今天.......我喝三杯!” 率先说话的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他的病昨日便好了,今天终于不用蹲在门外抱着海湾扒拉,可以坐在桌子前陪赵宁喝个尽兴,所以格外高兴。 “赵大哥,这一杯谢你帮助婶婶一家,要不是有你在,我们即便不家破人亡,日子也会过得更加艰难。” 姜葭第二个站了起来,双手举杯,说不上落落大方,别有一股已为人妇的羞怯娇媚,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眸含碧波。 她到底是去过大户人家的,说起话来并不怯场,喝了第一杯便是第二杯,紧接着又是第三杯第四杯......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在姜家村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从袁员外手里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从金光教恶大师手里救了我。”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们行侠仗义,揭露了金光教真面目,铲除了那些假仁假义的恶人,让我们不用再被蒙骗。” “赵大哥,这一杯敬你们大仁大善、劫富济贫,将金光教聚敛的财富,都还给了被他们压榨过的百姓,散给了穷苦人家。” “赵大哥,这一杯......” 眼见姜葭一连喝了十来杯,不仅她婶婶一家人被震住,就连赵宁都大开眼界,没想到一个乡村小妇人有这等海量。 见她低头坐下的时候,殷红的嘴唇张圆了,无声往外吐着滚烫的酒气,桃腮一鼓一鼓的,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赵宁确定她也颇为吃力,这才稍感正常。 这些时日,姜葭经历了很多变故,先是亲人罹难背井离乡,而后又被奸人算计险象环生,临了连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支撑都崩塌过一次,必然情志郁结。 今日借助这个机会,好生喝上一顿酒,正好舒缓心胸。 ——宋州金光教分坛的钱财,姜葭跟她婶婶一家也分了一些,毕竟他们不仅被金光教算计过,本身也是生活艰难的穷人,要不然今日哪里有酒喝? 约莫是酒越喝越多的缘故,姜葭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平日里碍于礼节与羞赧,举止都是非常含蓄,如今却时常明目张胆的偷看赵宁,而且眸子越来越亮。 当然,亮也没亮多久,酒喝得太多,莫说脸红得像是成熟的樱桃,脑袋开始打晃,眼波也会朦胧,眸子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风情变得与平日不同。平日是娇媚动人,这会儿就成了风情万种、妖娆夺魄。 她婶婶一家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男人还一个劲儿对赵宁劝酒,这厮大病初愈理应酒量寻常,不料竟然也是个极为能喝的,好似要拼命一般,把赵宁都喝得眼睛有些发直。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君子——至少赵宁自己是这么要求自己,哪怕是眼睛发直了,也不会盯着不该看的地方看,譬如说姜葭红艳滴的修长脖颈,只会拿桌上的饭菜当目标。 一顿饭吃了接近两个时辰,在姜葭晕晕乎乎,被婶婶用帮忙洗碗的由头,拉着去厨房询问、教导某些私密事情时,赵宁感应到了方墨渊的气机。 他来到门口,跟大明大晃站在门侧阴影里的方墨渊交流。 “不出殿下所料,金光教总坛派遣的特使,近些时日赶赴各地分坛,联合地方官员进行了一系列应对......” 方墨渊将金光教应对他们进攻的措施,与产生的效果一一禀报给了赵宁。他的神色很复杂,有吃惊也有坦然。 吃惊是因为金光教的应对措施狠辣而有效,让他不得不敬佩那位神使的胆魄见识,坦然则是赵宁之前已经有过类似预计,他心理多少有了准备。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对金光教三成教坛动手后,暂时中止了行动,没有迅速扩大战果,且这些时日以来,金光教做出反应的时候,他们并未针锋相对。 一品楼、长河船行突然收手,给予对方反应时间,当然不是平白无故。 这都是赵宁的命令。 下达这份命令之前,赵宁跟方墨渊等人,分析过金光教的应对之策,推算出了几种可能的情况。 大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金光教死不认账,找各种理由搪塞、推卸责任,而后聚集修行者自保,甚至调集藩镇大军归来,在各地捕杀一品楼、长河船行; 第二部分,就是金光教应对得当。 如果金光教的应对之举,属于第一部分,那么一品楼、长河船行将会敢在藩镇大军归来之前,继续扫荡各地教坛,而后及时抽身、潜伏。 如果金光教的应对之举属于第二部分,一品楼、长河船行就会变中止行动为终止行动,一段时间内不再进攻金光教教坛。 赵宁希望的,是金光教的应对属于第二部分。 这是必然的。 一品楼、长河船行真要跟金光教全面开战,前期出其不意的偷袭优势已经没有,在对方有准备有应对的情况下,只能是强攻强打。 如此一来,伤亡会大增不说,战果还不一定有保障,而一旦军中高手强者率先返回,一品楼、长河船行处境担忧。 一品楼、长河船行毕竟只是隐秘力量,论正面作战能力,何能跟大军相比? 此外,中原不是河北河东,这里是敌境,在敌境作战,能得到的支援少,转圜余地小,困难多风险大,一旦失利后果严重。 再次,一旦双方在各地展开激战,陷入拉锯,中原四镇必然被拖入混乱泥潭,州县都会跟着动荡不安,到时候最吃亏最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眼下朝廷大军还未出动,王师不能平定动荡,占领州县重建秩序。 中原一乱,魏氏、杨氏必然插手其中,等到他们的高手强者入场,战局更难迅速有个结果不说,动荡乱象还会扩大,那中原百姓就真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故而赵宁发动这场针对金光教教坛战争的目的,不是寻求灭了对方。 他的目的有两个。 一是让百姓意识到金光教的虚伪,毁掉他们对金光神的信仰,为后续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暗中传播新思想新学说奠定基础。 金光教教坛主动认错放粮的州县,百姓可能信仰不变,但在金光教教坛被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攻破的地方,其信徒与百姓不可能还拥护他们。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这些地方隐秘传播新思想新学说,进行思想启蒙运动的前期准备,会比较顺利。 这就相当于在敌境中有了自己人,往敌人的身躯里刺进了一把刀子。 至于前面那些州县,明眼人跟聪明人多少都能看出金光教的伪善,神教这层虚伪的面纱只要被撕过一次,裂口就会存在于那里,真容时时都可窥见一二,往后赵宁要顺着这道口子,把神教的面目、身躯都撕碎就会容易很多。 王师到来的时候,获得百姓支持会简单不少。 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让金光教收敛言行,约束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为了敛财不择手段,把如姜葭婶婶家这样的人逼上困境、绝路,让中原四镇的百姓少受一些苦难。 说到底,有秩序的剥削跟无秩序的掠夺,有本质区别,百姓的处境也截然不同。前者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吸血,后者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朝廷王师还没到,赵宁暂时无法让这里的百姓,立马进入新秩序新世界,但要他就因为这个原因,完全无视百姓的苦难,什么也不做,他办不到。 他必须尽最大努力,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程度,在维持旧有秩序的基础上,改善旧有环境。 总而言之,赵宁在发动这场战争之初,就没想过在眼下这个时刻,仅凭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就把有张京四镇大军作为援手的金光教轻易灭掉。 现在,听罢方墨渊的禀报,赵宁知道,他的两个目的已是基本达到。 “希望金光教真如殿下所想,能够约束教众谨言慎行,不再祸害黎民百姓,都不需要他们坚持多长时间,只要持续到大军到来即可。”方墨渊由衷感慨。 赵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已是错谬,你竟然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这岂非大错特错? “是不是这段时间四处奔波过于劳碌,疲惫之下脑子不甚清醒了?要是这样,那就休息几日。” 方墨渊张口无言,很是惭愧。 赵宁道:“金光教想不想做愿不愿做,他们都得做,因为我们会监督他们。 “若是他们还敢不收敛言行,继续祸害百姓,之后再被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抓住把柄,那他们就活该失去百姓拥护,彻底丢失生存根基。” 方墨渊立马抱拳:“属下领命!” 他会传达赵宁让一品楼、长河船行在暗处盯住金光教的命令。 章七一三 侮辱 “殿下,这回有些可惜,我们虽然派了高手,在各处盯着金光教分坛,跟着他们的人找到了金光教总坛,属下甚至亲自潜入过,可就是没发现金光教神使。” 想到这茬,方墨渊不禁有些苦恼,“那所谓的神使,大概是属鼠的,委实太能躲藏!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每日出入金光教总坛的人太多,他不可能每个人都派修行者跟着,去调查他们接触的人,再派更多修行者去跟踪他们接触过的人——且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修为不俗,跟踪者境界低了还不行。 在金光教总坛没找到金光教神使,他的追查之旅走到了死胡同。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莫说金光教总坛,张京在这种形势下回到汴梁,都没跟那位神使见上面,对方的谨慎小心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这怪不得你。” 方墨渊点了点头,觉得事情到了这份上,没做成的确不怪自己,也怪不得任何人。他有些怅然,觉得就此放弃很是可惜,但又没有办法,只能接受现实。 赵宁见方墨渊竟然就此止住了探查金光教神使的心思,忍了忍,没忍住,用一种跟猪头说话的语气道:“你是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方墨渊“啊”了一声,纯朴英俊的脸上写满茫然无知:“还能不到此为止吗?追查之路已到尽头,再也走不下去了,不是吗?” 看他的样子,好似他的话就是天地至理,牢不可破,根本不必怀疑,怀疑的都是傻子。 赵宁扶了扶额头,忍住了给对方脑门一拳的冲动。要不是扈红练需要盯着徐州,他何至于带着方墨渊这个人帅智残的家伙在身边? 赵宁恨铁不成钢道:“我刚刚说了,这个所谓的神使,谨慎小心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诡异,就是事出反常,就是不合常理,就是必然有妖,你可懂了?” 方墨渊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无比严肃地问道:“敢问殿下,何处不合常理?” 赵宁:“......” 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突然听到这样三个字,方墨渊没反应过来,愣愣道:“去哪里?” “给孤退下!” “......是。” 方墨渊带着一头雾水,溜着墙缝从阴影里走了,赵宁自顾自陷入沉思。 这回耗费许多力气,若是找到了金光教神使,那当然是努力有所回报,皆大欢喜。耗费了这么多力气,还没有找到那位神使,其实也是另一种收获。 正常人不该这么谨慎,连张京在关键之时都无法见到。 正常人不该这么躲藏,在金光教大难临头之际还不露面。 这不是深居简出,习惯隐居能够解释的。 答案只有一个。 对方不能露面。 之前从未听说,这个神使不在人前露面,为何他赵宁来了中原,对方就这般执着于藏匿自己? 解释只有一个。 对方就是不敢见他赵宁。 什么人这么惧怕见他? 修为低微,还是另有隐情? 根据对方这些年来展露出来的智慧手段,明显不是普通有才之士,必然是惊才绝艳之辈,放眼天下都得屈指可数。 这样的人,不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通过对方这次应对神教变故的手法,赵宁从对方滴水不漏、狠辣老练的布置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这个对象完美符合他的种种推测。 但他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对方竟然活了下来? 从云端跌落尘埃,对方不仅没有自暴自弃,没有认命归于平淡,反而还在巨大的苦难中崛起,在绝境中另辟出了一条蹊径? 一个没有修为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创建出一个偌大的金光教? 对方是如何让麾下教众甘愿服从,没有被高手强者篡位顶替的? 不可思议。 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赵宁又觉得理所应当。 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以对方的天资智慧、心性手段,这一切并非不能接受。甚至说,只要知道对方没死,赵宁就不奇怪对方会东山再起。 如果对方在绝境之中,身边还有忠心耿耿的高手跟随,所有事都不难想象。 收敛思绪,长舒一口气,赵宁抬头仰望夜空,目光灼灼,眼神似乎要穿破重重夜幕,远隔千里看清对方的真实面容,临了,他喃喃自语: “如果金光教神使真就是你,倘若你果真还存在于世,那么我赵宁——下次必要亲手摘下你的项上人头,绝不会再给你留半分生机!” 一个本该消失的人,又一次兴风作浪祸国害民,且能变得比之前更加难缠,这大概就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正因为魔比道高,有志之士才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奋战。 ...... 片刻后,赵宁恢复平静,心如止水。 无论如何,眼下宋州之事已了,针对金光教暂时不必有太大行动,此行可算圆满结束,赵宁打算告别这里回徐州去。 徐州没有金光教,百姓没有信仰,白纸上写字总要容易很多,而且控制了徐州,就能阻止淮南兵马北上,可以谋求让逐鹿中原的少上一家,令事情简单一些。 听到身后传来姜葭走出厨房时的说话声,赵宁转过头,恰好撞见姜葭投过来的目光。 对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慌忙偏头继续跟婶婶说话,一副她根本没有偷看赵宁的架势。 这当然是无用功,她虽然不看赵宁了,她婶婶却向赵宁露出慈祥欣赏的笑容,皱纹里有几分为老不尊的坏意,甚至朝姜葭努了努嘴,好似是在说这有一块鲜美多-汁的肥肉,后生可要抓紧休得错失机会啊。 机会或许是机会,但不是赵宁的,该是姜葭的才对。 婶侄俩在厨房间的窃窃私语,自以为隐秘,所以说得很是直白大胆。 什么强者不可错过,美人就该爱英雄,难得对方狭义心肠品性高洁,背景来头还很大,必然是大富大贵之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会后悔一辈子……婶婶作为一个过来人的敦敦教诲,可谓是字字千金,赵宁都听见了。 不过他只听了个开头,委实是后面的内容不适合旁人听,尤其不适合他听。 向来以君子风度要求自己的赵宁,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有意收敛了往那边延伸的气机。 晚饭已经吃完,喝完茶水,赵宁跟姜葭一同告辞。 后者如今决定了在宋州城(外)定居,便自己租了房子,她婶婶家里并不宽敞,三人住已是拥挤,再要住上她跟小侄女,那就过于不方便。 因为金光教的钱财散了出来,她婶婶家短期内不再缺钱,她自个儿兜里的银子用不着再给对方,正好用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小侄女既然是跟姜葭住在一块儿的,按理说怎么都得跟她回去,但是眼下对方却留在了姜葭婶婶家。 理由是孩子已经睡着,反正姜葭租得房子还没收拾利索,让孩子再在这里睡一两晚的没什么问题。 饭吃得时间太长,眼下时辰已晚,街巷中灯火阑珊、行人寥寥,不少地方昏黄依稀的夜家灯火投照不到,漆黑中别有一股动人心魄的神秘,寂静是这条泥土长街的主色,以至于脚步声都得听得清清楚楚。 姜葭不仅听见了自己脚步踩踏摩擦树叶的声音,还听见了自己紊乱如鼓的心跳。 这让她很是心虚,害怕声音太大,让赵宁也给听见,故而颇为窘迫拘谨,白里透红的脸颊一直很热很烫,叫她总是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又觉得这个举动很怪,只能借拢鬓角青丝的动作稍微触碰。 这不碰还好,一碰就发现果然烫得惊人,也不知是酒喝太多的缘故,还是脸皮太薄容易因为心情而失控。 不过三百多步的距离,姜葭却感觉走了大半天,脚下明明是平路,走起来也跟过独木桥差不多。 终于到了巷子口,进去只需十几步就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意味着她跟赵宁同行到了尽头,接下来会分道扬镳,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赵,赵大哥......” 顶着一张滚烫桃花脸的姜葭,脚尖在地上撮来撮去,低着头声若蚊蝇,略带颤抖地支支吾吾道:“赵大哥......口渴吗?” 这个问题让赵宁觉得好笑:“出来之前刚刚喝过茶。” 这意思是,我怎么会口渴?你这问题很奇怪,甚至有点蠢,是不是没带脑子? 姜葭果然慌了,连忙为自己的奇怪问题找理由:“我,我是说,今晚,今晚喝了那么多酒,总是容易口渴的,一碗茶或许不够!” 赵宁点了点头,觉得这话颇有道理,确实无法反驳,遂接受了对方这个解释,回应道:“我不渴......” 他确实不渴。 但姜葭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立马回答,趁着勇气还在,赵宁刚刚张嘴她便接着道:“赵大哥要不要去家里再喝一碗茶?” 她的话说得很快很急促,似乎不囫囵讲完,便会自己把自己吞进去,她话说完的时候,赵宁也刚刚讲完那三个字。 于是乎,姜葭僵在了那里,复杂的表情凝固在了红艳欲滴的脸上。 这个问题,碰上这三个字,本就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无地自容的事,更何况两人还是一起说的。 柔和的夜风在这一刻变得冷硬,一座座民房好似变成了一个个看热闹的人,寂静的街巷里凭空响起了许多哄笑声,就连头顶的月亮都成了日头,夜晚在一瞬间化作光天白日。 姜葭站在了风口浪尖,思绪一片凌乱,脑中全是空白。 赵宁拱手作别:“赵某明日就要离开宋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话说完,赵宁转身离去,走得云淡风轻,无牵无挂,洒脱的身影犹如一阵微风,穿街过巷轻逸写意,不曾带走一片云彩。 望着赵宁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的姜葭呆愣良久,脸上的尴尬羞窘渐渐消散,取而代之以浓浓的不可思议。 末了,她抚着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地呢喃:“修为高强的赵大哥竟然......莫不是个呆子?” 赵宁是个呆子吗? 当然不是。 至少赵宁自己不这样认为。 开什么玩笑,自己可是堂堂大晋太子,行侠仗义助人为乐,匡扶正义惩奸除恶,无不是出于为黎民苍生考量的天下大计,岂是为了美色? 到姜葭家里去“喝茶”,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章七一四 魏氏秦国(上) 长安。 如今的长安成,已经不是大齐西京,自从魏氏占据关中,长安就变成了凤翔军首府,而后朝廷加封魏崇山为秦州郡王,长安便成了魏崇山的王城。 在吞并汉中之后,魏崇山上表朝廷,请求大晋封他为秦王,赵北望没有同意,他便自己给自己加封了秦王的头衔,麾下群臣皆得以加官进爵。 在魏崇山自封为秦王之后,已经吞并楚地的杨延广自封为吴王,算是与大晋王朝撕破脸皮,完全走上了列土封疆的道路,坐视了割据自立之实。 岭南两广之地的刘牧之,欲求朝廷封官不得,先是自己白自己为岭南节度使,在魏崇山、杨延广自封为王后,也给自己安上了岭南王的头衔。 时至今日,魏氏、杨氏各自的大业根基皆已稳固,治下之土成了自家王国,治下之民俱为王国子民,军心民心无不收拾停当,霸业既成,只待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是日,魏崇山、魏无羡、孙康、蒋飞燕等人齐聚王宫,商议中原之事。 中原四镇风波闹得人尽皆知,各种消息都有探子传回长安,秦王国上下皆知此乃大晋皇朝手笔。既然大晋朝廷已经率先进入中原,他们没道理落后。 “河北河东刚刚稳定下来,孤原本以为赵氏会巩固基础,让内部彻底平顺下来,才会寻求向中原用兵,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竟然赶在秋日之前就已出动。” 魏崇山摸着下巴,看着众人,“事到如今,诸位有何应对之法?” 孙康见魏无羡没有急着开口的意思,正要说出自己的见解,蒋飞燕已是率先开口: “中原地大物博人丁众多,得到中原不仅能极大扩充实力,彻底甩开与其他诸侯的距离,拥有雄视天下的资格,且进可攻退可守,四向用兵的主动权尽在掌握,对北面可以将赵氏封锁在河北河东之地,对南面能够让杨氏北渡不了淮河,可谓是占尽大势。 “自古以来,以关中为基业者,一旦东出潼关成功,大军取得中原,皆能成就一番大业,故而得到中原,便相当于得了天下! “臣以为,赵氏已然占得先机,秦国应当聚集举国之力,立即发兵中原,绝不能让赵氏在中原取得大势!” 秦国,秦王国之意,如今魏崇山乃秦王,与众人君臣名分早就定下。 ——这便是诸侯。 魏崇山抚着胡须点头,蒋飞燕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他很是赞同。 孙康不满地看了蒋飞燕一眼,对后者抢在自己前面说话不甚开心,论修为他是王极境中期,论地位他官职也比对方高,怎么都该是他先发言。 蒋飞燕之所以敢抢先,有两方面原因。 一是蒋飞燕虽然还没到王极境中期,但蒋氏家大业大,族人势力非同凡响,于过往战争中屡立大功,在秦国影响力不俗,俨然要成为秦国第二大氏族。 而孙氏在国战中损失惨重,现在又没有多少出类拔萃的子弟,算得上是靠得他独自支撑,真论整体力量,孙氏不如蒋氏。 另一方面,蒋氏根基在中原汴梁,眼下虽然举族迁徙到了关中,毕竟是客人,只有打回中原汴梁,才能重拾完整蒋氏传承,祭奠祖坟告慰先人。 ——祖坟在敌人手里算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世家万不能忍。 且蒋氏在汴梁根基深厚,一旦秦国大军东出,蒋氏靠之前的影响力与人脉关系,可以对大军提供很大帮助,再立非凡军功,那就能坐实秦国第二氏族之位。 “大军平定蜀中不久,还未完全赶回,更未休养生息,且秦国近来连年征战,粮秣不足,今年秋粮还未收上来,此时贸然发兵,多有不妥之处。” 孙康提出了与蒋飞燕之言向左意见。 反对蒋飞燕,既是表达对后者抢先发言的不满,也是为了彰显自身存在感,魏崇山若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今日便算是压了蒋飞燕一头。 今日压一头,明日压一头,久而久之,他就彻底压制住了蒋飞燕——虽然在庙堂之上,他本身的地位就高过对方,奈何对方就想靠着家族之势挑战他。 要保住自身地位,就得时时争斗,片刻松懈不得。 “依孙将军之见,秦国该当如何?”魏崇山承认孙康说得话有道理,但并没有表达自己认可与不认可的态度。 孙康道:“大军出动事关重大,而胜负往往在于一线,所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臣以为,此时派遣修行者进入中原,与赵氏相争破坏赵氏图谋即可,大军还得徐徐图之。” 魏崇山微微颔首:“此乃老成之言。” 蒋飞燕不悦地瞥了孙康一眼,知道对方是跟自己作对,心里很是愤懑。 秦国大军征伐蜀中,并没有派遣太多兵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支偏师,主要还是靠国中王极境高手拿下剑门,后面的战斗并不艰难。 而破剑门关的大功,就在孙康手上。 秦国东出潼关发兵中原,大可以先不派遣这些将士,让他们轮休。中原是场大战,不可能三两个月结束,本就需要后备力量。 但孙康的话又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跟赵氏征战马虎不得,若不能全军出动全力施为,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很难收拾。 “臣以为,派往中原的修行者,不是非得跟赵氏争锋相对,既然是修行者对决,便没有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的人真到了中原,可能未必能逮着赵氏的人。” 这时,士人门第方氏的家主方枕开了口,语气平和但言词有力,儒雅之气里暗藏一股锋芒。 魏崇山遂看向方枕,“方公以为该当如何?” 方枕胸有成竹地道:“我方修行者进入中原,是作为大军开路先锋,为大军攻城掠地做准备的,岂有被赵氏牵着鼻子走,一味去追咬对方身影的道理? “大军征伐中原,以出函谷关为首要重任,若是出不了函谷关,谈何进占中原?若是出了函谷关,能够通过洛阳进入中原平地,则天地任由驰骋! “故而我秦国修行者进入中原后的行动,当以助大军出函谷关,占据洛阳为首要重任,而不是跟赵氏的人你争我夺,舍本逐末!”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潼关,古时候叫函谷关,但其实两座关隘的地址有差别。二者之间隔着一条狭长斜道,即函谷,两侧山势奇骏、道路难行,极为险要。 战国时期的秦国,把函谷关建在函谷东面,斜道在关内侧;而汉代以后建立的潼关,关城在函谷斜道西侧,斜道在关城之外。 究其原因,战国时期的秦国,据有了函谷关,东出就没有阻碍,虽然也有防御作用,重点还是为了进攻。 但函谷关有大战的时候,后勤补给的运输需要经过斜道,颇为不便。 之后天下一统,函谷关废弃,潼关就建在函谷西面,这样便把斜道留给了敌人,大大增强了防御力度。 从斜道佯攻关隘难如登天,如果守城方不犯错且士卒能战,基本不可破。 潼关的重点是防御,保护关中。 齐朝之后天下纷纷,各地形势都有变化,眼下潼关虽然在魏氏手里,但函谷关已经重建,被张京握在手里,而且关隘做了改变,重点就是防御西面之敌。 双方隔着一条函道,算得上是大眼瞪小眼。 如果只是一个张京,魏氏自然不必担心,大军出动之际,魏无羡凭着自身修为,带着众多王极境高手,要破关并不难,就如攻蜀时克剑门关一样。 但大晋的高手们,会坐视魏氏攻占函谷关吗? 既然魏氏高手与赵氏高手相互掣肘,没有开打之前很难确定谁会干净利落战胜对方,还得顾虑杨氏高手掺和,那争夺函谷关就只能靠下面的人。 此外,夺了函谷关不算,洛阳也是重点。不得洛阳,魏氏的大军东出就没有立足之地,百十万大军不能没有坚城要地作为依托。 总而言之,赵氏大军要进入中原,需得渡过黄河天堑,而魏氏大军要进入中原,需得渡过函谷险地。在这一点上,双方谁也没有便宜谁也不曾吃亏。 “方公真知灼见,可谓一针见血。” 魏崇山话说得很满,表示他认同方枕的意见,“诸公以为如何?” 殿中的大臣们陆续附和,多半都认为该当如此,孙康、蒋飞燕也认为合理。 但有不同意见的人并非没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方公所言的确大善,却过于重视短期目标,而忽略了长远之计。若是秦国若真如此施为,恐怕会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说话的人是关中本地大族,葛氏家主葛孝宽。 齐朝开朝立国之时的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中,没有葛氏这一族,论家族实力,他们在齐朝排不进第一等,但在关中之地,却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像葛氏这种大族,很多地方都有,原本并不起眼。 但国战时期,葛氏一族可称毁家纾难,不仅将大半家财献出来充作军资,还派遣了族中多半修行强者、年轻俊彦投身行伍,在陇山一带与蒙哥所部血战。 战争虽然残酷,但也最能磨练人,数年浴血葛氏族人战死很多,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基本都成了器,其中甚至出现了王极境修行者。 也正是从彼时开始,葛氏与魏氏的关系逐渐亲密。 若是齐朝输了国战,葛氏自然就此从关中大族中除名,可既然齐朝胜了国战,那葛氏就该兴盛。 魏氏占据关中,葛氏既是先锋又是内应,之后-进攻汉中、蜀中,军中的葛氏族人俱有军功,现如今的葛氏,在秦国庙堂、民间皆有不俗势力与影响力。 关陇本地大族,只能是望其项背。 (先更后改) 章七一五 魏氏秦国(下) 孙康、蒋飞燕、方枕等人,见是葛孝宽说话,都不能不认真聆听、思索。 方枕被对方触了霉头,虽然心中隐有不快,却还不至于发作。 他们都清楚,如果秦国大业继续发展,那么在不久的将来,葛氏必然是一个新的世家! “葛公可否详细道来?”魏崇山正色发问,态度亲和。 孙氏也好蒋氏也罢,这些原本齐朝的世家,一开始是两边下注,后来在齐朝、晋朝呆不下去,这才不得不投奔过来,跟魏氏单纯属于利益联合。 但葛氏这样的,从国战时期就不吝人力物力支持凤翔军,在艰苦环境中与魏氏子弟并肩作战的本地大族,跟魏氏却有深厚情义。 对待葛氏等关陇本地大族,魏氏天然就亲近不少,也信任得多。 孙氏、蒋氏、方氏等原齐朝世家,家大业大,从抵达关中那一刻开始,不管他们有意无意,愿意不愿意,都自动形成了一个山头、一个派系,且实力强劲。 魏崇山如今是秦王,当然不愿麾下臣子中,有一股势力一家独大。昔年齐朝尚在、寒门还未壮大时,世家是如何掣肘皇帝、制约皇权的,魏崇山再清楚不过。 时至今日,他当然不愿意孙氏、蒋氏这些世家,渐渐壮大到比曾经的赵氏、徐氏更强的地步,拥有比赵氏、徐氏更高的掣肘皇帝的权力。 这些年来,魏氏有意扶持本地大族,制衡原齐朝世家们。 在魏崇山的帮助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本地大族成长不少,葛氏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已然成为关陇本地大族们的领头羊。 很多时候,葛氏的意见会得到本地大族们无条件的支持。 葛孝宽朝魏崇山拱手道:“王上,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秦国大军东出,是为了得到整个中原,故而短期目标得重视,长远规划亦不可缺。 “秦国修行者出动后,当然得想方设法,在函谷关、洛阳等地活动,助大军夺得关隘与雄城,但也要深入中原,摸清赵氏修行者的行动,了解他们的意图。 “否则,我们千方百计进占洛阳期间,中原突然风云大变,州县城池一夜之间倒向赵氏,那咱们就算得了洛阳又有何用? “赵氏的人,最善于蛊惑人心,让底层百姓为其所用,前朝河北的反抗军,之前河北河东的革新军就是明证! “况且那郓州耿安国,本身不过一介绿林贼寇,国战之初刚到郓州时,受尽排挤无法安身,是赵宁给了他们应有的待遇和建功立业的机会。 “虽说世事更易,总是人心首先变幻,但从古至今,亦不乏肝胆赤诚之辈,若是耿安国在关键之时投了赵氏,让赵氏大军安然渡河,则大事不妙! “凡此种种,牵涉甚广,复杂难言,臣愚钝,无法尽数理清其中轻重,我王英明,必能洞悉关键,为秦国上下指引方向!” 话至此处,葛孝宽不再多言,一副全凭魏崇山决断的样子。 魏崇山微露笑容,对葛孝宽十分满意。 什么臣愚钝,什么需要我王指引方向,都是在给魏崇山递凳子,好让对方站得更高些。 以葛孝宽的智慧,能看出谋划中原需要近处目标与远处规划相结合,怎么会真的没有相应策略?他只是为了让魏崇山这个君主,成为说出决断性见解的人,好显得英明睿智。 这体现出的,是葛孝宽对魏崇山个人的尊重。 这一点魏崇山心知肚明,所以心里格外畅快。 他轻轻扫视一圈世家之臣,心里话就差明明白白说出来: 看看人家葛孝宽,言必称王上,行必先施礼,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学学?一个个拿捏姿态,对孤不甚恭敬,还以为魏氏跟你们一样,大家都是世家不成? 葛孝宽的言行,让孙康、蒋飞燕、方针等人心里都感到了一阵不适——准确地说是恶心。 大家跟魏氏原本都是世家,且有的家势比魏氏要高,譬如说孙氏,如今大家因为利益而联合,虽说的确是投奔了魏氏,坐视了君臣之实,但怎能低头媚上? 再说,要不是有他们这些世家加入,魏氏凭什么跟赵氏相争,恐怕连获得寒门支持的杨氏都比不过。 其三,大家之所以来投魏氏,为的就是世家地位不被减弱,要是投了魏氏需要时时对魏崇山谄媚,言行跟狗腿子一般,那他们图个什么? 这葛氏眼下虽然壮大了,到底底蕴不足,实力也不够,这就导致自信缺乏,傲骨没有培养起来,完全没有世家该有的样子,也不懂得世家的本质。 世家对君主恭敬归恭敬,却没道理谄媚对方,说到底,大家是共天下,又不是给对方做奴才! 如此谄媚君主,把对方不断捧高,把自己一直贬低,让对方伟岸得犹如神明,使自己腰弯得犹如蝼蚁,跟那些寒门官员有何区别?! 那晋朝赵氏,现在都不兴把臣子当作奴才了,甚至都把平民百姓的地位拔高起来,打算跟平民百姓共天下。 你这秦国魏氏,走得是世家路线,求得是世家支持,临了却要堂堂世家贵族,跟寒门官员一样低眉顺眼做奴才,尊严比晋朝的平民百姓还低? 孙康、蒋飞燕、方枕等世家大人物,绝不能接受这种局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魏崇山并没有真要世家贵族做奴才的意思,只是希望对方对自己更加恭敬、更加尊重——至少暂时是这样,所以没有多看孙康、蒋飞燕等人,很快便顺着葛孝宽的话道: “葛公之言,老成谋国,殊为可贵,堪为群臣楷模。” 说到这,他有意顿了顿,以便让世家官员们领会“楷模”二字的真正含义,然后接着道: “出函谷关、占洛阳城是近处目标,摸清赵氏行动、了解对方夺取中原的谋划,乃至跟耿安国接触,是长远规划,二者不可或缺,但得有重点。 “若无重点,均衡用力,事成固然皆大欢喜,失败则会两手皆空。凡事未虑胜先虑败,故而行动不可不谨慎,不可不分清主次。 “当下而言,出函谷关、占洛阳城为主要,进入中原追索赵氏修行者为次要;待到前一件事有了把握,大军开始出动,则将重心转向中原腹地。 “诸公以此为准绳,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来,明日再来商议。” 孙康、蒋飞燕、方枕、葛孝宽等满殿大臣,无不拱手应诺,顺便礼节性赞美一句王上英明。 做出了决断,体现了智力上的优势,得到了众人俯首与听令,享受了人主的权力与快意,魏崇山心旷神怡,挥挥手,示意群臣退下。 秦国新立,国君的新鲜感还没过去,魏崇山有这种感觉可谓人之常情。 待殿中没了旁人,魏崇山看向被自己特意留下的魏无羡,轻慢地抚着胡须,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世外高人洞察万事的模样,淡然而不失慈祥地道: “吾之麒麟儿向来睿智过人,凡事必有真知灼见,今日面对军国大事、社稷前程,可谓生死攸关之境,为何一直不言不语?” 刚刚众人讨论热切,各有心思多出谋划,魏无羡始终在自顾自沉思,莫说没有看那些人一眼,连他们的话都不曾正经去听。 很显然,魏无羡的考量与众人皆是不同——从一开始就不同。 听到魏崇山的话,魏无羡从思索中回过神,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原齐朝世家们与本地大族们,每逢议事多有不同之论,孙氏与蒋氏、将门与门第,有些时候更是因为想要反对对方,这才说出与对方意见向左的话来。 “庙堂论策以齐心协力为要,无谓的争论能少则少,否则必生事端,短期而言会让议事变得冗长,长远观之甚至会增加内耗,这不是应该有的景象。” 魏崇山微微一怔,他刚刚净顾着自己秦王的小心思了,倒是没想到这些,眼下魏无羡及时提了出来,顿感事情紧要。 其实今日众人议事,在这一点上表现得还不明显、过分,因为商量的事情太过重大,容不得半分差池,若是换了不那么关键的事,争论会更明显。 魏崇山沉吟着道:“是要整顿一番。” 他已下定决心,好好扭转一下吏治。 魏无羡道:“其实父亲也不必太过忧虑,群臣虽然有争议,但好在都是站在具体事情上谋划,针对事情讨论,言论不是出于自身与自身利益群体考量。 “事情如此,就不是太严重——但事情绝不能往后一方面发展,否则万事皆休。 “眼下秦国初立,上下皆有冲劲,议事做事都能顾全大局,越是往后才越是需要谨慎,需要约束。” 听完这番话,魏崇山张了张嘴,由衷感慨:“真不愧是我的麒麟儿!” 魏无羡瞅着魏崇山看了好几眼,纠正道:“父亲应该说,真不愧是我的龙儿才对。麒麟已经不符合儿子的身份了。” 魏崇山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真是如此!” 魏无羡话锋一转,没有任何停顿:“出兵中原之事,我与群臣的思考不同。” 魏崇山已经习惯了魏无羡的思维跳跃,顺着对方的话头问:“有何不同?” 魏无羡道:“父亲,我们争夺函谷关争夺洛阳,最终的目标是为了中原,所以不能失了长远之计,那我们千辛万苦争夺中原,又是为了什么?” “争中原当然是为了夺天下!”魏崇山不明白魏无羡为何多此一问。 话一出口,魏崇山品出了味儿来。 这没有让他眼前一亮,反而更加迷惑:“你的意思是,争中原不是关键?” “关键,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少可以不是!” 魏无羡目光灼灼,“争中原,就要跟赵氏开战,既然要战胜赵氏才能夺下中原,我们为何执着于东出潼关?” 这下魏崇山彻底明白了魏无羡的意思。 他陷入了深思,权衡利弊。 魏无羡眼神坚定:“自国战之时起,我就想跟宁哥儿全面较量一场,真刀真枪拼个高下胜负,看看咱们兄弟到底谁为雄豪。 “这些年来,我日夜不缀研究宁哥儿过往的事迹,深深明白一点:跟宁哥儿交手,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宁哥儿善于谋划长于布局,身边还有贤才极能使用隐秘力量,又有贤才擅行行堂堂正正之法,正奇相合,阴谋与阳谋并生,故而往往能在对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对手势力内部布下杀局。 “他要么不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基本就是他稳操胜券之时! “而今,他在中原已经占了先机,仓促之间,我们去跟他在中原厮杀,只会落入他布置好的陷阱里!唯有另辟蹊径,出其不意,方能开辟出一片新天!” 魏崇山听罢,深受震撼,大为认同。 章七一六 狗咬狗(上) 武宁节度使常怀远站在萧县城头,向西眺望,眉宇间隐见忧色。 这段时间,随着中原形势剧烈变化,他经历了好几回大喜大悲,心情一会儿畅快舒爽,如在九天之上,一会儿低落忐忑,似处九幽深渊。 起初,听闻四镇之主张京亲率大军来攻,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紧张得数夜无眠。四镇兵马对一镇兵马,他如何能不忧心如焚? 而后,听说赵宁闯入张京大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击伤,常怀远兴奋得击节叫好,以为张京会就此罢兵,乖乖退回汴梁休养。 孰料,张京不仅没有撤军,反而下令大军进攻,常怀远只能硬着头皮迎战,下令各城严防死守,靠着厚赐财帛于将士,总算没有被一击即溃。 可两军战力差距实在明显,武宁军纵然不曾跟忠武军野战,一直在踞城而守,依然是连连败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被对方逼得只能决战。 决战就是输死一搏。 常怀远可以选择退军,回徐州城防守,但那样一来无非是换个地方决战而已,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张京的兵马已合围上来,武宁军想脱身没有那么简单。 那几天,身处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境,常怀远差些就没忍住,丢弃大军只带亲信高手逃回徐州城。 就在他万分绝望之时,武宁军忽然后退扎营,摆出了一副防御架势,一连几日都没有进攻萧县!这让常怀远又惊又喜。 后来打听到金光教出了事,常怀远高兴得连干三坛好酒,几乎当场醉倒不省人事。如此大好机会,他哪里能够放过,翌日便点齐精骑,出城攻打忠武军大营。 结果还真让他取得了一些战果,至少打通了回徐州的道路,破解了四面被围的困境,大军不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常怀远信心满满,打算趁胜追击之时,张京忽然从汴梁返回,忠武军、宣武军、河阳军、洛阳军等四军,重拾斗志反戈一击。 常怀远遭受迎头痛击,部曲死伤不小,狼狈退回萧县,前些时日取得的战果,一一被张京夺回。 心情再度跌落谷底,常怀远忧愤交加,在萧县城头指着张京大营的方向骂了半日。 骂人只能泄愤,对战局毫无裨益,常怀远现在面对一个难题:要不要放弃萧燕退守徐州城。 退了,大军士气必然跌落,届时张京兵临城下,徐州必然人心惶惶,武宁内部都可能起变化。 藩镇终归是藩镇,并非独立王国,说到底,常怀远就是一个上官,并不是什么君主,麾下文官武将有几个对他存了效死之心? 而且常怀远出镇徐州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都不到十年,统治基础跟牢不可破沾不上边,更谈不上民心归附,三军爱戴。 藩镇军的将士多为流民出身,本就桀骜不驯,投身行伍是为了吃饭,可不是为了给人卖命。 他们很会抱团,节度使要是为官不错,那上下还能相安无事,节度使要是敢触犯他们的利益,轻则驱逐,请朝廷重新任命,重则袭杀,取而代之。 对藩镇军而言,手足同袍是自己人,节度使只是上官,自己在徐州有家有业是本地人,节度使不过外来者而已。 国战时期面对异族,大家尚能同仇敌忾,如今面对同胞,藩镇军凭什么非得为了他常怀远拼死拼活,在一场没多少胜算的战斗里送命? 要是张京名声在外,有广泛认可与敬重,且承诺会善待武宁军这些将士,武宁军有多少人会介意头上换个军帅? 若非常怀远出镇徐州这些年,一直在招募青壮培植自身羽翼,新建了一支驻扎在牙城的牙军,作为军中嫡系与核心,平日里恐怕是既不能严格约束藩镇军,战时也不可能让藩镇军认真作战。 正因如此,常怀远才会苛捐杂税,不择手段从民间捞钱。 不捞钱不行,没有银子,如何指使得动将士,让对方为自己出生入死? 跟藩镇军讲家国大义没用,常怀远自己就不是朝廷忠臣,徐州更非独立王国;说忠义廉耻也没用,人家在自己内部才讲这个,对节度使这种外人只讲利益。 要不是武宁军在徐州各地有自己的亲人、家业,眼下这场战争又是对抗别镇进攻,需要顾忌外镇兵马侵入之后,自己的家人会遭殃,自己的土地、产业会损失,恐怕大伙儿到了战场上也是出工不出力,但有不利情形便会望风而撤。 节度使要得到藩镇军效忠,指挥藩镇军四面征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军中钱财还有多少?”常怀远问跟在身边的心腹主簿。 “只有三万贯了。”主簿叹着气。 三万贯对普通人而言是巨额财富,放在大军之中能干什么? “徐州为何还没有银子送来?本帅不是已经下过严令,让近日将新筹措的军费送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能有几十万贯?” 常怀远很是不满,也很是不安。 这事是由军中掌书记负责,他闻言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 “徐州来报,近来筹措粮秣愈发艰难,银钱只有九万贯,正打算运来......并非下官等不戮力办差,而是本地官员、州县大族从中捞取太多! “这些时日以来,因为筹集军费的事,已经闹出过一些事端,出了不少人命官司,要是继续加大力度,只怕州县生乱......” 闻听此言,常怀远郁闷得恨不得回徐州去杀人,把那些本地官员、本地大族都清理一遍,还武宁一个朗朗乾坤。 他愤怒地一巴掌震碎了面前一大块女墙:“这些混账真是无法无天,本帅想要做一番事业怎么就这么难?!” 筹措军费,当然是平民百姓买单,地方官员、大族地主、豪商巨贾是不会自掏腰包的,纵然张京让他们出钱,他们也会通过加征田租、克扣工钱的方式,把负担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现实情况是,“筹措”到的钱粮,多半会进入地方官员、大族地主的库房。大家都是趁机发财,上下其手之下,十两银子有三两到张京手里,就算很好了。 常怀远身为节度使,心中没有家国朝廷,趁天下形势有变之时,拥兵自重割据自立,是为一己之私,建立自己的功业。 他麾下的官员、治下的大族,凭什么就要比他更加忠义、更懂廉耻、更会奉公?凭什么不趁着有机会就赶紧发财,捞一把是一把? 常怀远倒是想整顿徐州官场,肃清吏治。 可他敢吗? 断了人家的富贵与财路,惹得官吏群起攻之,他这个节度使还能当得下去?他又没有朝廷背书,没有国家依托,治下官民凭什么给他面子? 常怀远心情沉重,感觉有些踹不过气。 这个时候,若是继续加派钱粮,横征暴敛,武宁的百姓就要造反了! 而看张京的架势,应该是解决好了内部问题,如今返回军营,约莫会指挥大军再度进攻,掀起双方之间的决战,他该如何区处? 常怀远忧心如焚。 ...... 常怀远忧心张京进攻,把他一口吞了,但其实张京自身并不轻松。 坐在中军大帐里,张京正在跟心腹谋士们商议,大军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简而言之,是继续进攻,还是就此撤军。 “神教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但毕竟有三成教坛被毁,彼处几乎已经没有神教信徒,且百姓对官府不能监督神教也很是不满,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内部破绽。 “这些地方好比一块烂肉,偏偏还剜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去治疗。官府也好神教也罢,要重新收拾那些州县的人心,需得循序渐进,必定消耗不短时间。” 说话的是谋主郭淮,他主张现在就撤军,“重要的是,赵氏的人马已经进入中原,且眼下还隐藏在各个州县! “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赵氏的谋划又是什么? “倘若大军继续征战,一旦赵氏的修行者再度出动,又在各地掀起了动荡,官府遭受打击,民间秩序不存,三军将士哪里还有战心可言? “就算三军勉强可战,可动荡若是再一次发生,我们不及时解决,内部烂都烂了反都反了,又如何继续征战?到时候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可不是藩镇之福。” 说到这,郭淮面容肃杀地对张京道:“当务之急,是集中力量追索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或围杀或驱赶,总之要让他们从藩镇消失! “这些修行者只要还在我们内部一日,我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廉使切勿犹豫,还请速做决断,否则夜长梦多!” 张京点了点头,询问其他谋士有什么看法。 绝大部分人都赞成立即撤军。 开什么玩笑,家里进了强盗,谁还有心思在外面拼命?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既然如此,那便撤军吧。”张京心里也清楚,这是时势使然,没办法的事。 追根揭底,还是大晋朝廷底蕴深厚,高手强者太多,而张京势力不够,赵氏渗透进来的修行者足以给他造成巨大麻烦。 如果张京自身势力够大,除开大军之外,内部修行者能够轻易压制赵氏修行者,让他们无法再作乱,不能成规模在各地惹事,大军何须回返? 其实金光教是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的,只可惜,莫说金光教,四镇之中都没人能制衡赵宁这个王极境后期的绝对高手。 倘若赵宁亲自出手,谁又能阻止得了他做什么? 而赵氏已经开始在中原行动,接下来魏氏、杨氏的修行者会不会也下场? 这种形势,张京哪里还敢继续进攻常怀远? 章七一七 狗咬狗(下) 大军陆续拔营撤退之时,张京悬空而立,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萧县县城,面容铁青,眼中多有不忿之色。 原本大胜在望的一场战争,唾手可得的武宁藩镇,转瞬间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张京无论怎么自我开解,终究还是意难平。 末了,张京愤愤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不日之后,我张京还会回来,届时,我定会夺下萧县,进占徐州,吞并武宁!” 萧县城头,远远望着张京转身飞走,常怀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京这就走了? 武宁这就保住了?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回来后给予自己迎头痛击,再度把自己逼上绝境,很容易就能战胜武宁军的张京忽然撤军。 要说这是张京的诡计,常怀远断然不信,对方根本没必要使用什么计谋,只需要堂堂正正进攻,无惊无险就能拿下胜利。 甚至张京都不需要如何猛攻,战事再持续一段时间,武宁军自身就会坚持不住。 他常怀远的银子用完之后,士卒不肯用命了,对方再诱降一番,承诺进占徐州后善待武宁军,这仗也就没法再打。 故而可以说,只要张京战,就一定能得到武宁。 偏偏在这个时候,张京干净利落撤了军。 常怀远感觉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群雄并起诸侯相争的这场中原乱局,显得太过复杂太过深奥,他已经完全看不明白,油然而生一股浓烈的无力感、挫败感。 无论智力还是武力,他都感觉捉襟见肘,无法应付。 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徐州确实保住了! 在确定张京大军退走后,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让常怀远眉飞色舞,站在萧县城头哈哈大笑,洪亮豪迈的声音覆盖了县城内外。 笑完,他指着张京退走的方向,大骂对方无能弱小、不堪一击,来进犯徐州就是找死,下回对方要是还敢来,他必要取对方项上人头,不会让对方逃走。 士气低落的武宁军将士,被常怀远这一番表演给振奋了精神。 一些人开始觉得张京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实力,虎头蛇尾气质平平,连内部都安稳不了还想征伐别人,实在是愚不可及。 “军帅,张贼放着大好形势不要仓促退军,必然是内患极为严重,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时机,万万不能错过!” 一位谋士主动进言,“请军帅下令大军追杀!” 追杀张京大军......常怀远虽然兴奋到了极点,但脑子并没有糊涂,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真要追上去跟张京的兵马交战,他不能不慎重。 不能不感到畏惧。 “军帅,张贼于大胜在即之时仓促撤兵,军心就算不涣散士气也会低落,加之内患未定将士们忧心自家产业、亲人,必是人心思归无心恋战。” 一位将领满面红光地道,“而我军则是不同,眼下方退强敌,士气高涨战心坚定,此时我们追上去,只要以精锐突袭赢得第一阵,后面必能高歌猛进! “军帅,张贼觊觎徐州,今日退了,明日未必不会再来,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若是不让对方损兵折将,则武宁忧患不除!” 听罢这番话,常怀远已然心动。 不过他很谨慎,依旧在权衡利弊。 这时,军中掌书记忽然道:“军帅,此番追上去,就算不能大败张京,只要能撵着他们走,让我军能够进入宋州地界,就算是莫大胜利。 “到了张京的地头,将士们便能纵横掠夺,在城池、乡间自行筹措粮饷。 “此一战来,大军伤亡不小,而府库已经空虚,眼下正好让将士们发泄憋闷,让大军发上一笔横财,振奋军心。 “惟其如此,来日再有战端之时,有利可图的将士们才会用命!” 到张京的地盘上去抢劫发财......听到这里,常怀远眸中精芒爆闪。 这一战武宁损失不小,若是就是罢战,他虽然赢了,却什么都不曾得到,恰恰相反,连日对战已经让他府库空虚、银钱耗尽,战后纵然是论功行赏,都没有财帛发给将士们。 打了胜仗——不管是因为什么赢的——将士们却没有得到厚赐、好处,那还能不心生怨忿?下回有战事谁还肯卖力?没有好处大伙儿为何要拼命? 至于说论功行赏的时候加官进爵......武宁的官职一共就那么些,能让多少人加官进爵?真要大规模提升将士爵位,养他们的俸禄又从哪里来? 对绝大多数普通将士而言,加官进爵是奢望,是触不可及的幸运,注定跟他们无关。 以流民、无业者为基础组成的藩镇军,核心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将校,而是普通将士!不喂饱普通将士,就谈不上三军拥戴。 常怀远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场追击战,他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压根儿没有选择! 将士们都想冲到张京的地盘上去抢劫发财,他拦着不让将士们去,自己又不能给到将士们切实好处,将士们还不很死他? 哪怕在追击张京大军时被对方打败了,都比不让将士们追击好! 常怀远再度感受到了浓浓的无可奈何,总觉得自己虽然贵为节度使,但其实只是大浪中的孤帆,被浪涛推着随波逐流,万事能由自己的地方很少。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杂思振作精神,喝道:“传令各军,出营追击!” 说着看向刚刚发言的那个将领:“姚广,你率领精骑打头阵,逢战,只许胜不许败!” 姚广大喜:“末将领命!” ...... 大军追击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既然兵马出动,常怀远就不再胡思乱想,而是聚精会神应对局势,想着如何才能避免失利,让将士们成功进入宋州劫掠。 在让姚广率先追出去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沿途一定要小心对方断后的兵马埋伏,绝对不得冒进。 姚广满口答应,但真的出了城,却是让部曲快速奔进。 常怀远怕伏击,他却顾不上,只有把同袍甩开一段距离,他的人才能在宋州境内好生抢劫。 奸-淫掳掠是需要时间的,哪怕只是进入一座县城,要祸害掉县城及周边大村落,一两日都不可能完事。 后面的同袍若是跟得紧,就会趁机超过自己,抢在前面去发财。 常怀远到底还是缺乏经验,这时候就该给部曲划分区域,一部劫掠一个地方,免得互相争夺、彼此影响。 但张京大军在前,遇到对方打不打得过,需要花费多少力气打还是个问题,提前划分区域有些困难。 而在姚广看来,张京大军人心思归士气已溃,自己所部又是武宁军中战力最强的精骑,就算对方有断后兵马,也禁不起自己一冲。 总之发财要紧。 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发财更重要的?冒点风险实属题中应有之意。自古以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跑得最快的才能吃得最肥。 作为将军,姚广其实也不容易。 常怀远需要考虑三军拥戴,他何尝不需要获得麾下部曲的效忠拥护?只有让部曲发大财,将士们才会跟着他走,他才有威望威信可言。 “唉,世道崩坏,人心不古,大家心里都没了忠义之念,全都只在乎银子,不给足银子就驱使不动人啊!”追击途中,姚广如是想道。 结果当然是没有任何意外。 姚广一头扎进了张京断后部曲的伏击圈,被打得头破血流,丢盔弃甲狼狈逃回,部曲伤亡超过三成! 偷鸡不成蚀把米,逃出包围圈后的姚广,指着张京的断后部曲一顿破口大骂。 常怀远闻听此讯,气得恨不得把姚广吊起来打。若不是对方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他花了大价钱装备、训练、养着的精骑,怎么会一战损失这么大? 此战以来,武宁军虽然伤亡不小,但精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惨重损失。 常怀远的心都在滴血。 不由分说,常怀远当场夺了姚广的兵权,让他滚到队伍后面去当马夫,自己亲自统率精骑前行,走一步观望三步,以蜗牛之势赶路。 经此一役,武宁军被发财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各部不再急着往前追,心甘情愿跟着常怀远谨慎向前。 “常怀远这鸟厮真是疯了!他想干什么?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不是!我给了他一条活路,他不夹着尾巴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脑子给驴踢了竟敢来追我?!” 归途中,张京听到断后部曲的禀报,得知武宁军还真敢来追,瞬间便气得怒发冲冠,恨不得返身回去扒了常怀远的皮。 撤军是被逼无奈,自己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且这是因为赵氏,跟常怀远毫无关系,常怀远莫不是觉得自己怕了他? 伤疤好了就忘了疼? 在张京眼中,常怀远就是个蚂蚱,怎敢这样胡乱上蹿下跳?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下令大军分出一部,回头去给还在追的常怀远致命一击。 这回张京失策了,常怀远发现他的大军返回,隔着老远便立即结阵、扎营,严防死守,不像追人的,倒像是被进攻的。 张京的部将见无机可趁,也就没有进攻,双方僵持数日。 而后,事情逐渐变得诡异。 常怀远大军不动,却派小股将士绕道闯入宋州地界,在乡野村落中大肆劫掠。 而张京断后的部曲渐渐人心浮动,将士们无心恋战。 同伴都走回去几百里了,自己还在这里跟常怀远对峙,且已没有攻入武宁腹心,大肆劫掠发财的机会,这仗打得毫无意义、索然无味,流汗没用处,流血没好处,故而都不再想打,整日聚在一起想老婆孩子,想留着一条命回家。 常怀远看准机会,趁着对方松懈的时候,发动了一次夜袭,竟然没有耗费太多力气,就把之前不可战胜的忠武军给打得大举败退。 武宁军遂军心大振,全军上下因为发财、发泄的迫切愿望,战力拔高一大截,趁胜追击,居然打出了几分势不可挡的意味!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旬日之间,忠武军与武宁军攻守易行,狼变成了羊,羊变成了羊。 张京的部将无法收拾军心,为免更大伤亡,只能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宋州城外。 这时候,武宁军已经占据不少相对富庶之地,全军将士果真发了疯,到处奸-淫掳掠,为了发泄兽欲与怒火,动辄屠村灭户。 一时间赤地百里、狼烟冲天,房屋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庄稼在铁蹄下沦为渣滓,百姓嚎哭之声彻夜不绝,山野道路之间尽是难民。 退到宋州城外的张京大军,被这样的场面一激,顿时都反应过来,这要是再不努力作战,自己的家园、产业、妻儿早晚都得不保。 一夜之间,军心大振,士气高涨,张京部将遂率众出击。 武宁军连战连胜,骄纵之心蔓延,不少将士不再把张京大军放在眼里,又处于抢劫抢得放浪形骸、无法自拔的境地,哪能迅速集结、备战? 常怀远根本无法有效约束将士。 很快,武宁军在各处被杀得鬼哭狼嚎、尸横遍野,刚刚抢到手的银钱财物,基本落入张京大军手中。 士气可鼓不可泄,再遭重创的武宁军只能四散回逃。 张京部将得理不饶人,带领部曲连夜追杀。到了此时,他的将士对武宁军是既有阵营对立,又有不小仇恨,还把对方当成了强盗,追击之时无不争先。 攻守之势再度更易,猎人成了猎物。 一日一夜间,张京部将所率精骑,追杀出去一百多里地,彻底击溃了武宁军,让对方完全成了一盘散沙。 退回磨山的常怀远,煌煌如丧家之犬,指着张京部将追来的方向,虽怒火冲天却是张口无言,末了一口老血吐出,生生晕了过去。 追到磨山附近时,张京部将见好就收,率领精骑徐徐回撤。 ——追得快追得猛的都是骑兵,步卒哪能跑得那么快那么远,故而他们已经脱离了同袍策应,不能逗留太久,免得被常怀远聚众杀回来。 武宁军经此大败,暂时失去战力,常怀远在收拢将士后无法再战,只能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灰溜溜撤回徐州。 这场张京跟常怀远之间的不义之战,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 章七一八 星火 赵宁回徐州的行程,因为武宁军打到宋州附近而被延缓。 赵宁进入中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破坏张京吞并徐州的战略意图,不给张京继续做大的机会,这个目标在张京撤军时得已实现。 徐州暂时得到保全,赵宁当然心情愉悦,但武宁军杀进宋州地界的行为,并不是赵宁所乐意见到的。 两个藩镇之主间的兼并与反兼并、掠夺与反掠夺,再自己去掠夺对方的战争,能早一日结束当然是早一日结束得好。 不义之战应该消弭,而不是扩大、蔓延。 如果张京的兵马不能迅速击退武宁军,赵宁会去见一见常怀远,亲自劝对方收兵回镇。 因为武宁军祸害了不少地方,赵宁在宋州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发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尽可能购买、筹措粮食医药,帮助官府收拢难民、安顿百姓。 在这个过程中,姜葭表现得十分卖力,近乎没日没夜跟着一品楼修行者到处奔走,亲手煮粥亲手搭屋,救助了很多苦难平民。 她本身就是因为兵祸而流离失所的人,故而对同病相怜的百姓格外照顾,说话时温声细语,做事时懂得区分轻重缓急,还能在细节处安慰人心。 她的表现,获得了一品楼修行者的一致好评。 宋州一品楼主事,已经在考虑把她纳入麾下,不过因为赵宁的关系,若是没有赵宁同意,她不能擅自开启对姜葭的考核、收编流程。 赵宁对此没有意见,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要是姜葭真的适合一品楼,那成为一品楼一份子便算是她命中注定的前程。 武宁军退走后,战事结束,难民们终于可以重回家园,只不过经此一劫,他们大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粮食没了庄稼没了房屋没了,一切都需要从头拼搏。 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生没有大恶之举,很多人都不曾做过坏事,相反,其中相当一部人还很善良,可生活的苦难并未因此放过他们。 苦难经常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似乎还格外偏爱他们这个群体。太平时节是地主们的土地兼并,是权贵富人的压迫剥削,到了乱世,更是命如草芥朝不保夕。 这些宋州境内的百姓,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帮助他们,不仅给他们施粥,还帮他们准备粮种、工具等等。 以往时候,都是金光教辅佐地方官府做事,如今换了人。眼前这种景象,原本最是适合金光教传教布道、扩充势力,但眼下,他们的人进不了宋州。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在以地方富人、乡绅、良善之家的身份,协助官府重建百姓家园之际,没有忘记顺便宣扬大晋的新学说新思想。 废墟上要想开出鲜艳之花,必须用心血来浇灌。 是日,赵宁启程前往徐州,顺路护送砀山的一些难民回家,姜葭与一队一品楼修行者随行——他们要去砀山县协助、监督官府的人。 “这回张京撤军,而后武宁军被击退,战事虽然结束了,但两镇之间仇怨已经结下,往后不知何时又会起刀兵,届时宋州亦或是徐州的百姓,岂非又要遭殃,再经受一遍现今经受的灾难?” 与庞大的队伍一起走在路上,姜葭向赵宁发出了灵魂拷问。 这些时日的忙碌让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红润娇媚的面容,染上了些许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格外柔弱,但眸子里却多了一些坚定,眉宇间生出几分英气,令她的精神面貌有不小转变。 两股矛盾之气同时出现在她脸上,令她有了一份别样的魅力。 “自朝廷进行革新战争以来,河北河东之外的藩镇,便相继拥兵自重割据自立,不再尊奉朝廷诏命,偌大一个皇朝帝国,陷入分裂状态。” 赵宁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边走边说,“国家分裂,战争就会成为常态,直至天下恢复一统。在此期间,像张京与常怀远这样的战争,接连不断。” 姜葭白皙的脸更白了些,沉默良久,凄然一笑:“我现在总算能够理解,什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了。这就是亘古不变的大道至理吗? “从古至今,朝代更迭皇权轮替,可太平时节的土地兼并,乱世之中的兵祸经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往后......往后也会如此吧?” 说到后面,她神色黯然,眸底的悲伤翻涌不休。 因为自身的经历,再想到这些,让她对人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希望。 赵宁摇了摇头,正色道:“世事并非一成不变,人间大道同样如此。 “以前总有土地兼并、财富侵吞、压迫剥削,所以总有朝代更迭烽烟乱世来重塑秩序,却不代表日后也会有。 “如果世事一成不变,数千年的发展连这样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不了,那人类文明史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人类到了跟野兽又有多大区别?” 姜葭转头看向赵宁,眼中浮现出一缕淡淡的期待,这让她容光变亮了些:“真能改变吗?怎么才能改变呢?” 怀里的小女孩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赵宁稍微调整了一下怀抱对方的姿势,好让对方睡得更加舒服安稳: “土地兼并也好,压迫剥削也罢,都是不义;不义是无法自恰的,必然滋生混乱。当混乱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天下就会烽烟四起,爆发为不义之战这种恶魔。 “想要杜绝乱世,避免百姓在乱世中苦难深重,就得从源头施为,杜绝不义的土地兼并、压迫剥削。简而言之,是要让天下充满公平正义。 “至少,也得让公平正义成为主流。 “公平正义是自恰的,人人都有公平,人人都有正义,天下必然安稳美好;人人都是不义之徒,人人都做不义之事,天下就只能崩溃大乱。 “所以,要想天下真的长治久安,要想黎民百姓一直安居乐业,避免朝代更迭的死循环,就得追求公平正义,实现公平正义。” 赵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为免打扰到怀中熟睡的小孩,始终是温声细语,但这并不影响这番话的力量,姜葭听完之后受到极大震撼,已有醍醐灌顶之感。 她呢喃着:“没有土地兼并,没有压迫剥削,没有恃强凌弱,没有为非作歹......公平正义,公平正义,这就是公平正义吗?” 寻思到最后,她已是精神抖擞,情不自禁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就算公平正义不能完全实现,只能实现一大半,这天下该是多么美好!” 曾经的苦难,让她对这种未来充满向往,愿意为之而奋战。 人生最怕的不是苦难深重,而是彻底失去希望。 现在,姜葭心里又照进了希望之光。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宁:“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拥有这样的日子?” 赵宁笑了笑:“对个人而言,思想认知决定行为举止;对皇朝百姓而言,思想认知决定国家面貌;对天下万民而言,思想认知决定文明世界。 “思想认知是基础,重于一切。故而个人要求知,国家要大力推行教育。 “你想学习大晋朝廷,在河北河东推行的新思想新学说吗?” “我想!”姜葭重重点头。 她岂止是想,她是迫不及待! 不只是她想,她身边的这支难民队伍也想。因为他们有一样的经历,有一样的困惑,有一样的绝望,又有一样的诉求。 附近听到赵宁跟姜葭说话的百姓,此时都饱含期望地看着赵宁。 所有跟姜葭一样,受苦受难生活艰辛的百姓,都想。 此时不传道何时传道?眼前这些百姓不教化,要去教化谁? 赵宁指了指前面的一品楼修行者:“到地方之后,他们会组织你们,教授你们新思想新学说。所有愿意追求公平正义、美好生活的人,都能参与其中。” 闻听此言,不仅姜葭开怀不已,附近的百姓都是喜上眉梢。 难民们一路走来,心情沉重面色忧戚,像是人人扛着一座大山,如今听了赵宁这番话,附近这些个难民已是振奋了精神,脚步轻快不少。 赵宁轻吐一口气。 因为他跟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努力,中原革新战争的基础,正在各地悄然建立。 大晋皇朝在中原的统治基石,正在一点点积累。 这是文明的星火,是文明的荣光! “赵大哥......”姜葭忽然轻轻唤了赵宁一声,在后者转头的时候,对方娇羞地低下头,“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是我的救星与福音,你还记得吧?” 赵宁微微点头。 他在乎这个,又不在乎这个。 姜葭抬起头,明眸亮若星辰:“现在,我希望赵大哥不仅是我的福音,还能是这些宋州难民的福音,也改变他们的命运!” 赵宁疏忽一怔,没想到对方要说的是这个。 姜葭的眼神愈发坚定,眉宇间甚至刻上了神圣之色,说出来的话也字字千钧:“赵大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改变天下所有苦难穷人的命运,成为我们所有人的福音!” 面对姜葭信任、尊重、期许的目光,刹那间,赵宁的喉咙硬如磐石,险些哽咽。 对方说的,不正是他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历经千辛万苦,不惜与天下地主、权贵为敌,不惜让皇朝分裂也要破而后立,一直想达成的目标,一直在拼命做的事吗? 如今,在不属于朝廷直辖的中原宋州,一个不久前还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些时日的经历见闻,将这样的信任、尊重与期许,郑重庄严地交给了他。 一瞬间,赵宁感受到了久违的感动。 这说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  章七一九 人生何处不相逢(上) 赵宁在砀山县没有停留多久,两日后便跟姜葭分别。 离开砀山,进入徐州萧县境内,一路上,赵宁碰见了许多往宋州去的百姓。 之前常怀远跟张京交战时,有武宁军设卡驱赶,萧县百姓为了逃避兵祸,姑且都拖家带口往宋州去,如今没了武宁军阻塞道路,过去的人当然更多。 只是这些底层百姓消息闭塞,眼下还不知道宋州已经没有金光教。 不过赵宁并没有试图劝说这些人回去,砀山县如今在重建秩序,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在,这些百姓过去之后能够得到善待。 且武宁军肆掠宋州砀山县时,一路屠灭,百姓死伤很多,眼下砀山县正是缺乏人丁劳力之时,萧县百姓到了那里不愁没有地种、无法生活。 有人离开自然就有人留下。 离开的人留下了田地,留下的人只要能渡过今年,明年春耕就不差地,甚至会多出一些土地——前提是萧县官府干人事,亦或者他们本身就颇有实力。 地主大户、富人大族是相对有实力的,不是住在城里就是在自家庄园里有高墙大院,有护院家丁。 张京跟常怀远大战时,出来筹粮、发泄的武宁军将士,既不会在城里胡作非为,等闲也不会去攻打他们的坞堡——会有伤亡。 另外,祸害百姓军法不容。 当然,在乡野间祸害底层百姓,没有引起百姓聚众反抗,事情闹不到大人物那里去,没上官下来追究,便也不算违背军法了。 所以到了现在,地主大户、权贵富人们基本都是选择留下来,并且将逃难者的田地据为己有,算是发了一笔横财。 官府没有出面主持公道,履行保境安民的职责维护百姓利益,任由地方上弱肉强食,选择留下来的底层百姓,本就因为战乱丢了粮食、庄稼,故而难以生存。 于是四野之中盗匪横生。 赵宁眼下就碰见了一股。 前方不远处河道交叉口,百十名河匪围住了几条满载货物的小货船,货船上有伙计、船工逃到了岸上,也被手持横刀、长矛、钢叉的河匪逼在河畔。 跟之前碰到的方家村河匪不同,这群河匪人数更多也更专业。 其精锐部分手中的武器竟然都是军中兵刃,为首三个还穿着甲胄,个个凶神恶煞气势汹汹,浑然是狼要吃羊的架势,正在逼迫、叫骂。 说专业,也是相对于客串河匪的方家村村民,除了一二十人手持军中兵刃,其余六七十人拿得还是锄头、棍棒那些,衣衫也破旧,不过面目倒都非常凶狠。 隔着两百来步的距离,凭借修为,赵宁感受到了为首几人身上浓烈的杀气,根据他两世为人沙场征战多年的经验,这些人手上必有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河匪们包围货船的包围圈已经缩到很小,厮杀一触即发,之所以暂时形成对峙之势,是因为货船上的人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 几个领头的男子商人模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半数为手持长刀的护卫,面容凝重隐有惧色,剩下的都是船工,抱着脑袋蹲在船上,作听天由命状。 武宁军与忠武军的大战虽然已经结束,但从徐州到徐州之间并不太平,这群商人带着货船出行明显是在冒险,故而船上有十余名护卫。 十余名训练有素的带刀护卫,等闲时候不惧小股盗匪,大不了交上买路钱就是。 双方短暂的僵持,也是因为有这十余名护卫在。 战斗真打起来,河匪当然稳操胜券,但必然会有伤亡,死人并不是容易接受的事,大家出来是为了发财,可以拼命,但没有人想死。 碰到这么多河匪,货船上的商贾没道理不乖乖交上买路钱,只是听双方对骂的动静,河匪明显是不满足于收买路钱,想要把所有货物据为己有。 货船不大,几个商人想来也不太富裕,这几船货物很可能是大半身家,甚至可能是借钱跑商,没了在这个乱世中想活下去就难了。 所以他们态度坚定地保护货物。 眼下彼此博弈的重点,是河匪想要威逼恐吓,让那十余名护卫不再保护商人与货船,趁早离开不要耽误他们抢劫。 “我们可是徐州威武镖局的趟子手,既然接了这趟护送货物的差事,就做好了在路上厮杀的准备,想要我们背信弃义转身就走,镖局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护卫们原来是镖局的人,为首的汉子大马金刀的站着,一副钢筋铁骨的样子。 面对镖师这群颇有身手的对头,河匪们当然不想轻举妄动,见威逼恐吓不成,为首河匪开始利诱: “只要你们离开,货船分你们一条,你们可以带着船上的东西走,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休要再多言,否则就是鱼死网破!” 为首镖师明显犹豫了,在权衡这一船货物是不是够买自己的信义。 若是在平时,这个价格肯定是不够的,怎么都得再加一船。但如果加上百来名河匪的威胁,这个价钱就可以说很是公道。 现在镖师担心的问题变了,他看了看那三名商人,神情复杂目光阴郁,好似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纠结境遇。商人们接触到他这个眼神,无不悚然一惊。 河匪首领明白镖师的意思,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足下只管带着船离开,某家跟你保证,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回到徐州,一个都回不去!” 镖师担心事情泄露之后,镖局名声受损生意做不下去,而想要消息不走漏,就只有将当事人全部灭口,这件事镖师自己不好做,河匪们来做正合适。 大家作为镖师,出来奔波是为了赚钱养家,该出力的时候自然出力,但谁会没事把命拼了? 当然,河匪们还活着,消息就有泄露的可能。 得到河匪首领的保证,镖师并没有放心多少,这世道人心丧乱,没谁值得信任,更何况是一群为了劫财可以杀人的河匪。 可这明显不是镖师们眼下能考虑的问题,实力不允许。 就在镖师要点头答应跟河匪达成协议时,其中一个刚刚还抱着脑袋蹲在船头的商人,忽然站了起来,指着镖师与河匪大喝一声:“呔!一群天杀的鸟厮,还有没有王法了!告诉你们,今日你们一旦劫了商货害了某家性命,明日徐州官府就会缉拿、围剿你们!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物,动了某家的货你们全部都会完蛋!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某家就不客气了!” 这汉子生得虎背熊腰很是魁梧,像悍将多过像商贾,此时瞋目怒喝声若洪钟,还真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忌惮之感来,一些河匪禁不住变了脸色。 场中一时陷入沉寂,落针可闻。 为首河匪打量汉子两眼,正要开口说话,队伍外围却传来一声讶异的惊呼。 众人回头去看,就见小河拐弯处驶来一条民船,船上有三五个乘客,一老一小还有一对夫妻模的人,都是衣着普通的平民百姓。 刚刚那声惊呼,便是豆蔻少女在看到河匪们手中的刀子后发出的,虽然隔得还有些远,却因为场中太过安静,足以让河匪们听见。 那条船看见了河匪,船工立马尝试掉头,可他们正是顺流而下,慌忙之间还没把船横过来,外围手持木棍、锄头、粪叉的河匪,已是吆喝着乘船围了上去。 镖师也好魁梧汉子也罢,河匪们还需要打起精神应付,此刻面对闯进狼窝的几个平民百姓,那就完全不用想,冲上去抢杀就是。 为首河匪没有过多关注后面那条船,回过头继续打量魁梧汉子:“你难道还是徐州城里的大人物?” 汉子冷哼一声,扬起下颚高傲道:“从徐州到宋州,试问谁不知道我雷闯的威名!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汴河上之前不是没有河匪,可谁动过我雷某的货? “实话告诉你们,徐州长史是我堂兄,宋州别驾乃我舅父,你们惹到了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识相的擦亮招子赶紧滚!” 听说对方有官府背景,而且是大人物们的亲戚,不少河匪本能地感到畏惧。他们刚做盗匪不太久,之前都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对官府的敬畏根深蒂固。 因为张京跟常怀远的大战失去家园,本来没了活路,若不是侥幸碰见几个溃败时跟大队走散的伤兵,得了对方的甲胄,后来又捡了一些兵刃,他们哪里能有今天? 为首河匪脸色变幻,忽而嗤地一笑,乜斜着雷闯道:“你若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必然家大业大,怎么会只有这几船货物? “刚刚你吓得蹲在地上,就差没尿了裤子,现在明知必死,想要拼死一搏诈唬我们,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雷闯眼神一变,还想说些什么,为首河匪已经不耐烦跟他废话,仗着自己皮甲在身,握着横刀几步冲了过去。 “你要真有本事,就施展出来给大爷看看!要是没有本事,现在就上路吧!” 河匪首领最近带着大伙儿干了好几笔买卖,杀了好些个人,凶性早就被激发出来,此刻长刀当头向雷闯劈去,平生一股亡命之气。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面对寒芒森森的横刀,雷闯怪叫一声,竟然忘了躲避,反而挥动右臂一拳轰出! 章七二零 人生何处不相逢(下) 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兵刃,这种事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得出,可偏偏雷闯出手前后,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真气异象。 与雷闯一同跑商的几个商人,禁不住面如死灰。 侧旁十余名镖师同样眼神骤变,仿佛已经看到雷闯脑袋被劈成两半的凄惨景象——他们都没有出手护卫雷闯的意思。 至于河匪们,对首领杀人之事已经见过不少,多少都有些习惯,除了向雷闯投去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一个个全都呆若木鸡。 雷闯一拳击出,河匪首领的长刀还未落下,身体便像是遭受了蛮牛冲撞,前进之势戛然而止,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人在半空,嘴里已有鲜血溢出,手中长刀更是在第一时间掉落,叮当一下砸在雷闯脚前。 商人也好镖师也罢,无不感到大跌眼镜,看雷闯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而河匪们无不面露角色,仿佛看见了一头露出獠牙的狰狞猛虎! “这厮竟然是修行者?什么境界?之前为何执意隐藏?”镖师们大惑不解。 “这家伙竟然把大当家打飞了,这得多大的力气,既然他如此厉害,之前为何要抱着脑袋蹲在船头装孙子?”河匪们觉得雷闯这个人思想有问题。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雷闯,瞬息间忘了有所动作。 他们迷茫,雷闯自己更是一脸惊诧,好似白日见鬼一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就如那只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论失态,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失态。 众人见雷闯这番模样,相继反应过来,刚刚这一下必然不是对方施为,说不得就是有真正的修行者隐藏在暗处出手! 念及于此,大伙儿不禁左顾右盼。 这一看,很快就让他们发现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 说是隐藏其实是错的,因为对方就大明大晃站在河匪身后的客船船头。 看清后面的场景,河匪们无不惊惧交加,一时之间肝胆发颤,甚至有人双股颤栗,一幅站不稳的样子。 在客船前,那几条扑过去要抢劫他们的小船,已是全都翻在了水里,至于船上的河匪,悉数落入了水中! 有鲜血从河里翻涌而出。 河匪们刚刚都在看着首领与雷闯,没有几个人注意身后,这不过就是两句话的工夫,自己的同伴竟然全军覆没? 那位站在客船船头,把身后惊魂甫定的一家百姓与船工保护起来的年青人,在这一刻不仅显得身姿伟岸,也格外恐怖。 “赵安之?” 一百多人中,雷闯首先反应过来,他跳脚挥着手大喊起来:“赵老弟,是你吗老弟,哈哈,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现在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刚刚是赵宁救了他? “赵老弟的实力竟然如此高强,根本就不像是锻体境,只看对方刚刚展露出来的手段,怕不是连御气境都不止?” 想到这里,雷闯更加高兴,招呼对方愈发大声,一副两人是亲兄弟的热情模样。见来人是雷闯的故交好友,其他两名商人与伙计船工无不喜上眉梢,河匪们则是举止失措,进退失据。 场中神色最复杂却是镖师们。 他们本来是雷闯的护卫,跟雷闯同一阵营,脱得大难应该高兴,可偏偏他们刚刚已经决定伙同河匪杀人夺财,正因如此,河匪首领出手时他们都没有阻拦。 赵宁会不会怪罪他们? “不要怕,他只有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双拳难敌四手,大伙儿一起上,把他乱刀砍死!” 落在水里的河匪首领水性不错,脑袋很快浮上水面,立马迫不及待招呼同伙进攻,“他就算是修行者,也是要阻止我们吃饭,想让我们饿死的修行者! “莫说是修行者,就算是鬼,是神,要是想叫我们饿死,我们也敢跟他拼命!伙计们,一起上,砍死他!” 被河匪首领一番大喊提醒,河匪们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顿时心生怨怒,他们出来抢劫是为了吃饭,杀人是为了活下去,怎么能不拼命? “杀!”二当家举刀大喊。 “跟他拼了!”三当家舍弃雷闯,大步走向船尾。 “谁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就要他死!”一名悍徒高声呼应。 手持横刀、长矛等军中兵刃的河匪,纷纷调转枪头,第一批响应诸位当家的号召。其他河匪见有人带头,情绪行动立即被左右,陆续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当下,河匪们操纵着船只冲出去,要一起把赵宁围起来乱刀剁成肉泥。 百十人呼啸冲杀的动静,让雷闯等人勃然色变,船工、伙计们更是眼露绝望之色,刚刚降临的生机与希望陡然失去,再度坠入深渊,恐惧便更加深重。 唯有镖师们松了口气,露出期待之色,想看到赵宁被围杀而死。这样一来,他们今日的行为就不会被泄露,镖局、生计不会受影响。 然而河匪们的努力注定徒劳。 他们的船还未完全冲出,就听见赵宁冷哼一声,旋即,平静的河面陡起浪涛,高过两丈,泰山压顶般向他们席卷而至,好似河床都被翻了过来! 大浪席卷之处,人仰船翻,河匪们如遭雷击,胸口发闷头晕目眩,在惊叫之中悉数落入水里! 大浪过后,河面上一片狼藉,河匪们的船基本倾覆,刚刚还面容狰狞的河匪,都成了在水中挣扎的落汤鸡,口鼻流血者不知凡几。 至于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以及那位气质凶狠的悍徒,已然气绝而亡,成了一具具漂浮在水面的尸体! 至此,河匪们哪里还有半分杀人越货的匪气,辛苦挣扎之余,只感觉头重脚重,需得拼尽全力才能不被淹死,但凡有一口气,都是张嘴求饶。 这一幕让雷闯双眼瞪得像是铜铃,商人、船工、伙计们皆张大了嘴目瞪口呆,镖师们则是如坠冰窟如丧考妣,大镖师更是骇然后退,差些转身就逃。 赵宁身后的那一家人,看着赵宁颀长的身影恍然失神。 赵宁一步跨过,即横渡两百来步的距离,来到了雷闯面前,刚刚面对河匪时的冷峻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朋友间的亲切,笑着道: “雷兄别来无恙? “这也就旬月未见,你已经从沛县、徐州人尽皆知的好汉,变成了宋州、徐州无人不识的豪杰,还没有哪股河匪敢动你的货,真是让某大为感慨啊。” 雷闯老脸通红,扰头尴尬道: “赵老弟就不要打趣为兄了,没有哪股河匪在这劫过我的货,是因为我之前根本就没从这走过货。 “这不是为了震慑河匪,没办法才扯虎皮做大旗嘛?今日要不是正好碰到你,我的性命算是交代了。” 说着,雷闯过来攀住赵宁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豪迈地道:“这趟回徐州,咱们径直去怡红院,为兄定要跟你不醉不归! “那怡红院的头牌,是连刺史都赞赏的绝品,听说贵得很,我都没见过,这回为兄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让赵老弟你一亲芳泽!” 青楼这种场所,在赵宁年少的时候,那是经常去光顾的存在,以他的经验与眼光来看,徐州最大青楼的头牌,都不可能比得上燕平城燕来楼的清倌儿。 故而兴致缺缺。 “雷兄不是跑得沛县与徐州的商道?如今怎么到这来了?你一个茶商,现在也开始做起了杂货生意?”赵宁打量几船货物一眼,好奇地问。 “唉,乱世挣钱不容易,这不是没办法嘛!” 雷闯满脸苦恼,“沛县的茶叶生意不好做了,节度使苛捐杂税太严重,殷实之家都要饿肚子,哪还有那么多喝茶的?有一口干净的水喝就知足了! “沛县的人不再喝茶,但为兄一家人还得吃饭,不另找赚钱的门路,媳妇孩子都得饿肚子,那为兄便枉为家里的顶梁柱。” 说着,他一脸人生本就艰难,男人养家更不容易的感慨,“这不听说节度使与张京大战结束了,宋州到砀山县一带被祸害严重,百姓们需要重建家园。 “而宋州官府比咱们徐州官府当人,竟然愿意全力赈灾、帮助百姓渡过难关,为兄这就想着,那么多百姓重建家园,肯定需要大量各种物资,宋州城一时之间可能都没那么多。 “所以就找了几位好友一起,凑了这几船货物过去贩卖。” 赵宁听得连连颔首:“雷兄来得这么快,看来消息很灵通。” 雷闯哈哈大笑,很是自豪地道:“消息不灵通,还做什么买卖人?” 赵宁竖起大拇指。 雷闯又叹了口气:“都是为了挣一口饭吃,不得不冒险,我们也知道大战方休,路上肯定不太平,所以我们请了镖师护卫...... “谁曾想还没到砀山县,就遇到了这群人数众多、不讲道理的悍匪。” 雷闯心有余悸,看向那十余名镖师的目光,不自觉变得复杂起来。 赵宁也向那些人看去。 接触到雷闯跟善意不沾边的目光,再被赵宁拿眼一瞧,镖师们无不心头一紧。 附近其他几位商人,包括商人的伙计、船工,也都把愤怒难消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变得凝重、危险。 章七二一 乱世妖魔(上) 大镖师连忙抱拳,怀揣着忐忑惶恐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笑得儒雅随和: “赵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份侠肝义胆让我等深为敬佩,更难得的是丰神俊朗、平易近人,今日有幸遇到赵大侠这样的人物,实在是足慰平生。” 说着,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换上一副义正言辞的面孔对雷闯道:“威武镖局的名声雷兄是知道的,一向是信义为先,绝不会做出卖客人的事。 “雷兄往来于徐州各地,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可曾听说威武镖局有过甚么龌龊往事? “刚刚我等见河匪势大,难免心生怯意,故而拒绝得不太果断,这都是我们的过错,我们愿意向雷兄赔罪,但绝对没有要害雷兄的意思!” 众镖师连忙点头附和,都说自己很有镖师精神镖师素养,必定不可能跟河匪沆瀣一气,要是砸了镖局的招牌,东家都不会放过他们云云。 雷闯撇着嘴不屑地道:“威武镖局没有龌龊往事流传,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在做龌龊事的时候,都已经把知情人全都灭口了?” 他刚刚陷入了死境,对这些镖师怨念深重,若不是考虑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没有实力诛杀眼前这些人,连周全都得仰仗赵宁,说不得已经秋后算账。 被雷闯当面羞辱,大镖师很是惭愧,换了寻常时候,早就抽刀子上前理论了,这会儿偷偷看了看赵宁,不敢恼羞成怒,只得继续辩解: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抱不住火的,如果威武镖局果真劣迹斑斑,在徐州怎么会有万人信赖的名声? “不过这回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好,这样,我在镖局里也算有些面子,为表诚意,今日就答应雷兄,往后雷兄找我们镖局做生意,价钱一律打七折!” 雷闯并不好糊弄,当下嗤地一笑:“你这哪里是表诚意,我看你是连脸都不要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给镖局揽生意,日后多赚雷某的钱,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心真不是一般的黑。 “我看你也别做镖师了,跟我做买卖多好,像你这样的脸厚心黑之辈,做个奸商必然能发大财!” 大镖师被说得面色变幻如染缸,又羞又恼,众镖师皆怒不可遏,偏偏迫于赵宁的实力不敢发作,一个个忍得极为辛苦,有人五官扭曲有人青筋突显。 赵宁没兴趣跟一个小小的镖局无谓掰扯,简单直接给出了处理办法:“河匪对雷兄出手之际,你们不曾履行约定保护雷兄,那便依照违约的标准赔偿雷兄。” 大镖师目光一变,自身利益受损,断然无法接受,本能地就要反驳,转念想到赵宁刚刚击败众河匪的强势手段,话到嘴边尽数咽下,改口道: “好!既然赵大侠开口了,在下断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赵大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仅在下没有二话,我们东家向来敬佩豪杰,喜欢结交侠士,必然也不会拒绝,还会虚席以待赵大侠。 “雷兄,你回了徐州,只需派人知会一声,我们立马就将赔偿送上!” 听了这番话,不仅雷闯不屑这大镖师的德行,就连赵宁都心生鄙夷。 事到如今,这大镖师话里话外,竟然透露着攀附、结交赵宁的意思,还给自己东家脸上贴金,但实际上毫无诚意,什么事都得等到雷闯回徐州再办,眼下说得再是好听,到时候谁知道威武镖局会是什么态度? 这般恬不知耻,专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嘴脸,真不愧是专业跑江湖的。 “不用等到雷兄回徐州,现在就拿出银子来。”赵宁不容置疑地道。 “这......赵大侠,我们出门在外,身上哪有那许多银子......”大镖师表示自己很为难,经济条件不允许。 “银子不够,那就用兵刃来抵。” 赵宁态度强硬,很是不耐烦,不愿给对方任何废话的机会,“若是兵刃价值依然不够,那就算上衣服,哪怕是底-裤,我想雷兄都不会介意。” 雷闯哈哈大笑,能够一雪之前被对方“谋财害命”的欺辱,他现在是极为开怀畅快,“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镖师们脸黑如锅底,听赵宁这意思,是想让他们光着身子跑回去,虽然身体不会承受多大伤害,但精神上的侮辱无法忍受。 没办法,镖师们只能凑到一起,把身上的银子尽数拿了出来,交给大镖师后,由后者送到雷闯手里。 受了这等屈辱,换作旁人早就咬牙切齿、羞愤欲死、无地自容,可大镖师在将银子递给雷闯时,竟然一副恭敬做派: “雷兄,这回的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周到,这些就算赔礼了,来日你做完生意回徐州,我再设宴向你跟赵大侠请罪!” 看银子数量足够,雷闯大方接过。 见雷闯接了银子,大镖师竟然满面春风,好似刚刚完全不曾受辱,故作豪迈地笑道: “雷兄果然是爽快人,胸襟开阔仁义心肠,实话说,之前雷兄突然起身大声喝斥河匪,我都被雷兄震住了,若不是那河匪嗜杀成性,换了别的盗贼必然会被雷兄吓退! “雷兄虽是商贾,却有难得的豪烈之气,正所谓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让我等很是佩服。 “咱们这回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往后雷兄在徐州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等,但凡力所能及,必然相助雷兄!” 看他的样子,到了这份上还想结交雷闯、赵宁。 江湖奔走,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说什么关键之时救命不救命的,那种情况太特殊,只要对自己有益就值得结交。 而赵宁已经通过他的实力证明了他的价值,元神境的境界足以让这位大镖师放下颜面,腆着脸往上凑。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一直在笑,哪怕是面对奸恶之徒,本性良善的人也很难经受对方一再释放的善意,雷闯拉不下脸面了,不置可否地点头道: “来日方长。” 得了这四个字,大镖师就像是得了天书一般,小题大做地开怀大笑,一副彼此俨然已是朋友的模样,拱着手道:“既是如此,某在徐州静候雷兄归来。” 说着就要告辞离去。 雷闯没有阻拦。 “这就想走了?” 说话的是赵宁。 他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对方。 这厮若是从一开始就本本分分道歉,规规矩矩赔偿,不动用那些小心眼使那些小聪明,赵宁说不定会轻饶。 但对方展露出来的嘴脸,恰好说明他们对联合河匪谋害雷闯等人一事,没有任何愧疚之心,现在不断给笑脸,也只是想要趁机结交他这个元神境的强者,本性可谓是极为恶劣。 旁人或许会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豪爽、善意,乃至是八面玲珑的手段,愿意揭过之前的不快,跟对方结交,多给自己开条路,但赵宁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本性坏的人,不应该有任何奢望——他们日后只会妨害你,更不应该施以善意——那是对“善”这个字眼的最大侮辱。 “赵大侠还有什么吩咐?”大镖师佯装没有发现赵宁眸中的寒意,笑意不减地拱手询问,态度愈发恭敬有礼。 对待这种人,赵宁懒得多说什么,直接以不容违逆的口吻道: “赔钱赔得只是你们没有履行护卫职责,你们想要害雷兄的情节却还没有道歉,为表歉意,你们都给雷兄跪下,磕三个响头。” 他是在给雷闯出气,但不完全是,他这么做的核心,是惩治恶念恶行恶人。 不惩恶,无以扬善。 对恶有多宽容,对善就有多侮辱。 对恶的纵容有多大,对善的压制就有多大。 赵宁想要的,是这个世界充满善,而不是助涨恶的气焰。 镖师们顿时炸了锅,纷纷表示无法接受,大镖师叫起撞天屈: “我们并没有害雷兄,赵大侠怎么能因为没有发生的事而惩罚我们?就算是官府依照律法判案都不会这么判!” 赵宁不屑于给这种人解释,解释了对方也不会在乎,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他只是露出杀气,以修为实力赤裸裸地威胁:“再敢废话,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 “我数三声,只数三声,一,二......” 接触到赵宁没有感情的冷酷目光,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气,再被修为威压逼得喘不过气,镖师们无不惊骇万分,如见鬼神,油然而生一股由衷的恐惧、敬畏之情,悉数再清晰不过的意识到,死亡马上就会将他们撕得粉碎! 众人哪里还敢耽搁,哪里还有心思耽搁? 大镖师当先跪下,后面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陆续噗通噗通跪好,而后就是一片砰砰砰的磕头声。 声音之大,好似要把船板砸穿,生怕力度小了赵宁不满意,让自己丢掉性命。 面对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他们或许会纠缠敢讲价,但面对赵宁这样一个说杀人就杀人,实力强大态度强硬的强者,他们在言行上不敢打折扣。 不仅如此,磕完头,镖师们抬起脸,包括大镖师在内,都是一副“好汉现在可满意了”的征询神情。 倘若赵宁说一个“不”字,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更加卖力地磕头。 其神态之怯懦、谄媚、恶心,如被打疼的野狗,尾巴夹得紧紧的,再也不敢耍小聪明使小心思。 赵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滚。”  章七二二 乱世妖魔(中) 镖师们麻利地、灰溜溜地滚了。 两位商人,诸多伙计、船工,有的大感快意,神清气爽,有的面色遗憾,觉得便宜了镖师们,少数几个则颇有纠结之色,好像觉得对镖师们太过苛刻。 雷闯搓着手,难得的不好意思:“赵老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确实没有加害我们的具体行动,咱们是不是做得过了些?” 刚刚镖师们都是对着他磕头,他哪里面对过这样的阵仗,初次经历很是不适应。 面对雷闯这种可以教化的人,赵宁自然愿意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凡事不能空口白牙照本宣科,就算是官府断案,也最是忌讳对着律法条例一味抠字眼,而忘了回到具体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形上去考量。 “就之前那场景,镖师们明显已经跟河匪达成共识,罪恶之行在彼时已然开始,我若是来晚一步,你们都得性命不保。 “若不是加害行为确实没有发生,我岂会只让他们磕头道歉了事? “惩罚不是目的,惩罚是手段,只有这样他们才会长记性。期待坏人自发的善念,这本就是错谬,是软弱的表现,他们只会记住痛苦记住恐惧。” 雷闯没想到赵宁会郑重其事,说出这样一番饱含道理的话来,凝神认真地思索片刻,正经向赵宁抱了抱拳,由衷感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赵老弟虽然年纪轻轻,但这份真知灼见却非常人可有,为兄着实汗颜。” 其他两名商贾跟伙计船工们听到这里,有的很受冲击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迷惑不解其意; 有的甚至觉得一个江湖修行者,竟然对官府怎么断案妄作评判,搞得好像自己是州县大官一样,实在是可笑。 ——当然,这么想的那几个人,若是知道赵宁大晋太子的身份,一定会立马跪下来表示臣服,发自内心地认为赵宁说得都对,乃不可能有错的金科玉律。 处理完十余名镖师,赵宁的目光再度回到那群河匪身上。 相对而言,这群河匪处置起来更加麻烦。 此时,除了已经死掉的几位河匪首领,其他人在赵宁放开修为之力的压制后,都从河里挣扎着爬上了船。 或者没个样子躺在里面大口喘气,或者挤在船底瑟瑟发抖——绝大部分船都翻了,只有船底露在水面。 眼看赵宁踩着水面如履平地走过来,河匪们犹如被针扎了一下脊椎,受惊的绵羊般不断往后缩,脸上都是面对不可抗拒的存在的浓烈惊恐。 赵宁来到一条没有翻着的船的船头——河匪们一个劲儿往船尾凑,差些让这条船倾覆,若不是赵宁踩住了船头,他们很可能要再做一次落汤鸡。 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河匪,被众人推在前面做挡箭牌,惶恐得快要尿裤子,赵宁看了看他手上的茧子与指甲里洗不干净的黑污,在船头蹲下身,问道: “看你的样子,之前应该是庄稼汉,我知道你们是活不下去才做贼,但盗亦有道,平日里盗匪们收个买路钱都会放人过去,最多把货物劫了,真抡刀子杀人的情况很少。 “你们为何这般穷凶极恶,一定要杀光货船上的商人船工,而不是抢了货船就走?” 一般人做强盗是为了以强大武力抢劫财货,这是强盗的本来含义,杀人只在抢劫无法顺畅进行的情况下进行,喜欢杀人、专门杀人的那不叫强盗,叫杀人魔头,叫杀手。 这是盗亦有道的含义。这四个字里的“道”,不是道义,而是道理、方法。 开玩笑,都做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职业强盗了,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 “我们.....我们活不下去,我们没做错什么就活不下去,我们勤勤恳恳半辈子依然活不下去,我们......我们恨!恨这种不公! “既然我们没做错事就活不下去,凭什么还要管什么对错,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对错!为了活下去,杀人有什么不可,杀了......杀了就杀了!” 那汉子因为恐惧,刚开始说话不利索,声音很小,有些自觉理亏,到了后面情绪上来,说话清晰了一些,声音大了不少。 赵宁皱了皱眉。 他指了指还没走远的那一家百姓,问:“看他们的面色、穿着就知道,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生活艰难的苦命人。 “你们曾经受过难吃过苦,他们也一样,现在你们手里有了刀,不去找祸害你们的地主大户、大族富人拼命,却看见他们就冲上去要抢劫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同理心?” 那个瘦弱汉子仿佛自知必死,索性豁出去了,又或者是平日里怨忿深重,所以逮着机会就迫不及待宣泄出来,说话没有任何遮掩: “地主大户的庄子都有院墙,有的还很高大,而且家丁护卫不少,打他们太难了…… “大族富人大多有声望,跟官府关系匪浅,杀一个百姓杀了也就杀了,要是杀了一个大族子弟,影响就会很大! “要是攻占了地主庄子、大族别墅,官府必然震怒,会花大力气派人缉拿、围剿我们! “所以我们只抢平民百姓,被抢的普通人就算去官府告状,官府也未必理会,就算理会,轻易也不会动用大批官兵来围剿。 “哪怕是杀了人,只要是平民百姓,毁尸灭迹做得好了,问题就不大......” 赵宁沉下脸来:“所以你们刚刚去劫杀那一家四口,就因为对方好欺负,就因为对方弱小? “你们哪怕是做了悍匪,都不敢跟真正祸害了你们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作对,只敢去杀戮比你们更加弱小的人? “那些弱者有什么错?!” 瘦弱汉子被说得有些惭愧,涨红了脸,但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强者打不过,当然只能对弱小下手,否则我们就会有大麻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有什么不对? “那些弱小是没什么错,可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不好过,凭什么要考虑别人,大家都不好过才好!” 赵宁如遭当头一棒,险些眼冒金星,差点儿控不住手抖。 在他过往的印象里,平民百姓都是勤勤恳恳的良善之辈——至少绝大部分跟大奸大恶毫无关系。 所以,只要给他们公平正义,他们就会联合在一起团结起来,在赵氏一族的带领下,在朝廷官府的帮助下,跟邪恶罪孽作战,与不公不义斗争,建设美好家园创造幸福生活。 可现在,面前这个瘦弱的河匪,让他在一瞬间觉得对方就是厉鬼修罗。 弱者被强者欺压,不联合起来去找强者报仇,反而抽刀向更弱者! 他们对无辜的可怜人动手,把自己变成了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邪恶暴徒,还有什么未来与希望可言,赵宁还能怎么去帮扶救助? 在河北河东,赵宁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见过的平民百姓很多,不曾遇到过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自身还这般理直气壮的情况。 说起来,国战期间,河东是抗击北胡的主战场之一,且因为雁门军、河东军作战得力,赵氏早有准备,战局没有糜烂,百姓奋勇,人人支持大军,民族气节、家国大义在那时候得到了充分激发。 胸怀民族气节、家国大义之人,不会卑劣到哪里去。 河北之地有义军存在,一直坚持抵抗,虽然后期因为萧燕的所谓仁政,百姓对义军支持少了,但毕竟只是极短时间,有义军这个榜样在,血性之民并不少见。 再后,反抗军起于河北,影响力非比寻常,平民百姓得到很大引导。 相比较而言,徐州之地在国战时期,不是赵氏掌控的地盘,而是赵玉洁的战区,河北兴起义军时,也不曾影响到这里。 这里的百姓没有得到赵氏的庇护,更不曾有义军作为榜样,还没有因为反抗军而掀翻不公,压迫剥削遭受太多太重,又没有正确引导,在日积月累的苦难中自生自灭的后果,就是堕落为魔。 由是观之,徐州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不同。 以此推之,中原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亦有不同。 赵宁要在这里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仅是照本宣科河北河东的方法,是不成的。 也幸亏他亲自来走了这一遭,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如此深刻清晰,并能及时有所应对。 中原形势风云变幻,胜负尚处于迷雾之后,容不得半分差池。 想到这里,赵宁暗自叹息。 诚然,面前这些河匪堕落成魔,自身有莫大责任,但国家亦有不可推卸之责。 换言之,他这个大晋皇朝的太子,亦有责任。 齐朝尚在的时候,赵宁每每面对天下各种不公乱象,总说皇帝最该对此负责,他一个将门子弟能做的有限,只能力所能及为后事考量。 现如今,大晋取代齐朝,赵氏成了第一氏族,他赵宁也由将门子弟一跃而为皇朝太子,天下种种乱象,若论责任,现在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 不管那是历史遗留的,还是新近出现的。 正因有这个觉悟,当初方家村的百姓客串河匪抢劫船客时,在没有造成百姓伤亡的情况下,他并未去苛责方家村的村民,而是努力为他们解决根本问题。 但是如今,眼前这群河匪跟方家村村民不同,赵宁的应对之法亦要有所差别。 赵宁站起身来,指着说话的瘦弱河匪,扫视一圈惴惴不安的河匪们:“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选择自己的命运。 “所有跟这个人类似想法之人,都举起手来,让我看得清楚。我只数三声,过时不候。 “我知道你们的苦难与不易,我处事向来追求公平公正,刚刚那些镖师的遭遇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未威胁他们的性命。 “现在,表明你们的态度。一,二,三......”  章七二三 乱世妖魔(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河匪们眼中,赵宁已然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能决定、控制他们的生死。 赵宁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只要不是让他们挥刀自戕,他们基本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身为无恶不作的盗匪,碰见行侠仗义之士,对方还修为高强,那便是遇到了命中克星,等闲必死无疑。 但看赵宁这番话的意思,好似是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虽然不明白赵宁的具体打算,但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他们思量。 在赵宁喊完三声,强大的修为威压隐隐发出之时,这群如同面对铺盖天地席卷而至的刀山火海的河匪,立即迅速表明了自身态度。 “我跟刘二想得一样!” “我与刘二想得差不多!” “我认同刘二!” “我跟他是一样的!” “......” 顷刻间,百十名河匪中,有半数左右的人举起左手来,争先恐后急不可耐的大声叫喊——他们共同组成了第一批人。 他们喊得很快很急,用得时间极短,他们喊完之后,场中有片刻的安静。 其余河匪眼见这么多人都认同刘二,有人不安有人踌躇,有人四下张望有人举棋不定,有人张开嘴想要从众,有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等第二批人出声,赵宁道:“很好。你们都很有种。 “现在我需要知道,你们中哪些人是真正的悍徒,具备真正的勇气,之前在劫掠过程中杀过人的,都把右手也举起来!” 这回不用赵宁数三声,河匪们立即依言照办,举了左手的人当中很多又举起了右手,没有举左手的人里,也有一些举起了右手。 雷闯等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赵宁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赵宁要招揽这些悍徒为己所用?难道说赵宁本身也有势力,日后需要悍徒去战斗? “很好。” 不等雷闯想出个所以然,赵宁再度出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我其实并不完全认同。 “战士杀敌无需偿命,百姓反抗剥削更是无需同归于尽,被欺骗压迫的平民百姓,落入陷阱被迫借了高利贷,也无需给无良富人偿还十倍利息。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向那些举右手之人的目光,从刚刚的淡漠骤然变得寒冷,“但有一点,杀戮无辜之人、残害良善之民者,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死!” 话音方落,河匪们还没反应过来,赵宁的修为之力已经凝聚出数十支锐利的箭,在电光火石间飞射而出,精准奔向那些举着右手的河匪。 下一瞬,真气之箭洞穿了他们的眉心! 只听得噗噗噗一片令人牙酸心颤的声响,数十名河匪双目瞪大向后倒去,或跌入河水之中,或躺在人群里,都没了任何动静。 这一幕让河匪们肝胆欲裂。 也让雷闯等人目瞪口呆。 赵宁盯着那些举着左手的河匪——这群河匪现在只有小半还站着,大部分刚刚都已身死道陨,继续道: “你们虽未杀人,但魔念已生,空有人躯,不复人心,我若就此放过你们,来日必有百姓因你们而丧命,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教训。” 言罢,又是十几道修为之力化作利箭夺空而出,一一洞穿了这些人的肩膀,留下一道道鲜血涌流的伤口! 受到打击的十几个河匪,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跌坐当场,脸色纸白满眼惊恐,望着赵宁颤抖不已。 处置完这些人,赵宁看向其他二三十来名河匪,到了此时,这些河匪根本不敢面对赵宁的目光,都颤颤巍巍低下头,战战兢兢。 “河匪这个行当你们是不可能再做下去了,现在就收拾同伴尸体,在河岸找块地方埋了,而后便跟我去徐州城。 “你们中还有没有杀人犯,你们昔日犯下的罪行又该如何处置,我会让徐州城的官员依照律法审判。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赵宁甩了甩衣袖,让这些河匪立即行动。 河匪们不敢忤逆,能从赵宁手下捡回一条命已是缴天之幸,哪里还能有其它心思,纷纷手脚麻利地做事。 这一刻,赵宁心情谈不上轻松,也没有太过沉重。 就眼下的情形看,在徐州乃至整个中原进行革新战争,需要用雷霆手段惩治罪恶,不能因为这些河匪曾经是本份勤劳的平民百姓,就无视他们残害无辜之人的恶举。 哪怕他们是被节度使被官府被地主大户祸害,被逼无奈。 在这个妖魔横行的烽烟乱世,苦命人被逼无奈做了盗匪没什么,为了活下去抢劫财货也不需要死,但枉杀无辜之人,抽刀斩向更弱者,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大晋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几乎没有遇到过需要成规模处置平民百姓的情况,基本都是对无良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动手。 但在这里,革新战争必须要对平民百姓这个阶层内部的罪恶存在出手,而且一定要疾如烈火。 根据赵宁的经验,这群人的行为,很可能被无良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拿来利用,大肆渲染,以此分化、分裂平民百姓,使后者内部相争,自相残杀,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达到破坏革新战争,保住自己荣华富贵的目的。 这是赵宁要在第一时间,吩咐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注意的。 “赵老弟真不愧是大侠士,做事章法严谨,处处透着一股大公之意,实在是让为兄佩服。” 河匪们忙碌的时候,雷闯站在赵宁身边感慨万千,今日这场致命风波至此结束,他的商船可以继续向前,去宋州做自己的买卖。 但赵宁看雷闯的意思,他好像并不打算就此跟赵宁分别。 果不其然,雷闯接着道: “赵老弟,我现在很想跟你回徐州城,看看你要如何继续行侠仗义,让自己的意志得到官府大人物们的遵从,让侠义真正得到彰显!” 赵宁轻笑道:“你不去宋州做生意了?那可是你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依凭。” 雷闯扰扰头,回头示意了一下另外两名商贾: “买卖可以继续做,让他们去就行了,有赵老弟这块天大的招牌在,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坑我,大不了少赚几个铜板就是,不影响大局。” 赵宁奇怪地看着他:“雷兄乃是商贾,而且是一位优秀的,需要养家糊口的商贾,怎么会为了看个热闹宁愿少赚钱?” 雷闯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大义凛然、义薄云天地道:“为兄虽是一介商贾,可心中也存有侠义! “自从当初在泗水之上,被老弟问了一句是否相信公平正义,就一直对公义充满向往。这次有机会见证赵老弟亲手践行公平正义,为兄岂能弃之而去? “赵老弟,你莫非瞧不起我老雷?” 赵宁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人话。” 接触到赵宁智慧的目光,体会到对方容不得忽悠的本事,雷闯心虚得老脸一红,扰扰头无不尴尬:“看破不说破,说破好朋友没得做啊!” 话虽如此,雷闯却没有继续掩饰心迹,直接问道:“赵老弟,你应该是那三家的人吧?” 这厮看似粗狂,实则有些细密心思,跟赵宁接触这么久,在赵宁一件又一件不是江湖侠士能简单解释的行为中,竟然推算出了赵宁身份的不同寻常。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都被看破了就没必要再遮掩,不磊落。 况且,他敢做这么多事,就不怕被人识破。 雷闯顿时激动起来,搓着手嘿嘿直笑,凑近了赵宁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 “赵老弟,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虽然两次都是你救我,但这的确是过命的交情,你总不能否认吧? “你看,乱世当头,人心丧乱,生意着实是不好做,为兄今日差些连命都丢掉!一旦为兄有什么闪失,一家老小饿肚子事小,活不下去都很正常! “赵老弟,既然你来自那三家,如今到了徐州,肯定是有所图谋,为兄虽然本事有限,但认识的人不少消息灵通,肯定能对你有所帮助! “你捎为兄一程,如何?” 这就是不想继续做商贾,想走门路攀大树,投靠赵宁,做个公门中人的意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太平时节大家为了进身之阶、发财之机争得头破血流,是追求荣华富贵,而今,雷闯是被逼无奈必须攀附高枝,否则连活下去都难。 乱世生存不易,平民百姓在乱世求活更是处处艰难。 话说完,雷闯眼巴巴地看着赵宁,有期盼有紧张,生怕赵宁不同意。一个威猛胆大的七尺壮汉,这会儿竟然有了几分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之态。 只是因为形象反差过大,可怜之中不可避免带上了几分滑稽有趣,若是对方再瘪着嘴露出委屈之色,赵宁估计会忍不住当场捧腹大笑。 赵宁强行装作心中没有异样,正经回答:“我与雷兄一见如故,若有雷兄相助,往后的事定会轻松不少。” 威武镖局的镖师,为了在这个离乱的世道生存,一面挖空心思不顾廉耻,想要多保全一些自身利益,一面腆着脸舍弃尊严,想要结交赵宁这种强者。 雷闯算得上是心思活络的聪明人,遇到了赵宁这样一个可以让他更好求存的强者,便无论如何也要顺着杆子往上爬。 从某种程度上说,大伙儿都不容易,付出得都很多,活得都很累。 极累。 章七二四 风云际会(上) “哈哈,赵老弟果然爽快,为兄真是慧眼识英雄,得亏早早就认下了你这个兄弟!” 得到赵宁允许,雷闯开怀大笑,“走,咱们这就回徐州,去怡红院!” 赵宁摆摆手,断然拒绝了雷闯的好意,“怡红院就算了。” “也是,赵老弟乃那三家的大人物,身边定有娇妻美妾,平日里不会缺少美人环绕,区区一个徐州城的青楼头牌,确实是庸脂俗粉了。” 雷闯不以为意,反而靠近了一些,“方不方便告诉为兄,你到底是哪一家的?” 赵宁没有隐瞒,朝北面拱了拱手。 雷闯恍然,随即一脸本该如此的表情:“我之前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北面那家为民做主,追求公平正义...... “唉!可更多的传言,还是说北面倒行逆施,为了一己之私与天下人为敌,在自家地盘上掀起不义之战,弄得民不聊生十室九空。 “若非如此,我早该想到赵老弟是北面来的了!” 赵宁未作置评,对河北河东之外的势力,百般抹黑大晋妖魔化赵氏,他并不感觉到意外,更不曾急哄哄地辩解,“现在想到也很早。” 雷闯大点其头,随后又大笑三声,状极痛快,“如此甚好,甚好!这样一来,我雷某往后做事,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卑躬屈膝,凡事但问本心即可! “公平正义......公平正义好啊!” 赵宁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瞅了看似简单的雷闯一眼。 ...... 却说吴王杨延广,这段时间正处心积虑,想要发兵渡过淮河北上,特别是得知赵氏已经在中原出手后,这份心思就愈发迫切。 只是要进入中原,得先过徐州这道坎,大军攻打徐州之时,还需防备张京从侧面出击。 ——作为中原诸侯,从形势上说,张京肯定不愿外部强龙入境。一旦淮南大军得了徐州,下一步就会跟张京的地盘接触。 淮泗防线坚固,从中原南下也好,从淮南北上也罢,都不容易。这里作为兵家要地,乱世之时从不缺少战事,而战局往往是两军拉锯、对峙。 故而杨氏谋划的核心,是尽可能兵不血刃得到徐州,亦或是让攻打徐州轻松一些,这就需要武宁内部有人愿作内应。 这段时间,杨氏一直在努力拉拢、收买武宁内部的实权官将。 是日,吴国君臣在王宫议事。 “我们攻打武宁,赵氏、魏氏不会坐视,不过,两家高手有大将军对付,我们无需忧心,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大军胜负。” 说话的是王载,这位曾经在赵氏代齐过程中,于朝臣中第一批响应赵氏的尚书大人,在与狄柬之前后脚到了金陵后,就一直任职枢要。 狄柬之没死之时,他俩并为南渡衣冠之首,如今狄柬之尸骸已冷,王载便成为了南下官员的绝对顶梁柱,代表北方寒门地主这个群体。 “吴国进入中原,若是能让魏氏先跟张京打起来,后者便无暇顾及我们,哪怕分派兵马前来掣肘,战力有限不足为惧,我们便可坐收渔利。” 接过话头的是一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老年儒士,马琰,他是淮南本地寒门势力的领头羊之一。 “若是寻常情况,我们的确可以尝试往这些方向谋划,但眼下徐州城里已经起了变化。” 王载摇了摇头,神色肃穆,“前些时日,徐州风云帮吞并长兴商号不成,反而被对方所败,当时出手的就有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而在暗中,还有金光教的人准备插手其中,但金光教的强者却诡异消失在长兴商号院外,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事后金光教一直不曾找到那两人。 “我们的人判断,当时必有好些元神境后期现身,乃至是王极境的高手到场!” 狄柬之在世时,管着情报刺探之事,狄柬之死后,负责统领精锐修行者,提前进入目标地带行动,配合大军作战的,就变成了王载。 闻听此言,满殿吴臣莫不惊讶,就连坐在王位上的杨延广,都禁不住变了神色。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想就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有能力、有必要做这件事的,不会有别的势力。 “如此说来,是有另外两家的人进入了徐州。是赵氏的人,还是魏氏的人?”马琰捻着半尺长的胡须凝神苦思。 “无论是赵氏的人,还是魏氏的人,但凡他们进入徐州,必然是为了得到徐州,又或者本身就有阻拦我们图谋徐州的用意在。” 王载长叹一声,“他们既然大明大晃插手徐州内部风波,就说明根基已经稳固,到了正式行动的时候了。 “那长兴商号虽然不算什么,但其东家跟徐州长史关系匪浅,对方帮着长兴商号从风云帮的逼迫中解脱出来,只可能是为了结交徐州长史。 “一言以蔽之,徐州风高浪急,已是千钧一发。我们的对手已然行动起来,吴国要得到武宁进占中原,并非易事。” 被王载这么一说,吴国君臣脸上都刻上了忧思。 “我们有淮河阻碍,赵氏有黄河天堑,魏氏亦有函谷斜道之险,三家要进入中原都不容易,我看诸位不必过于忧虑。” 杨延广宽慰一句,借此打破沉重气氛,“眼下的关键,还是拿出夺取徐州的具体方略。 “王卿,无论进入徐州的是赵氏还是魏氏,你的人可有把握战胜他们,将他们赶出武宁?” 王载声音沉稳:“来的不是易与之辈,臣只能说竭尽全力。” 马琰道:“王公在徐州自有谋划,麾下人手行动这么久,想必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若是对方修行者不好针对,我们可否暂时不理会他们,只管让我们的内应在大军抵达之时出手,让大军顺利攻下泗州城?” 泗州是武宁防御淮南兵马的军事重镇,也是防线上的核心之一。 王载点点头:“可以一试。” 听到这里,杨延广等人都松了口气。 “如果进入徐州城的修行者,是魏氏的人,那么魏氏就不会提前攻打张京,让我们失去张京的掣肘,给我们顺利攻占徐州、染指中原的机会。” 这时,一个清冷木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对方坐在杨延广下首的位置,面无表情。 这位说话的存在,无人不识。那是吴国的大将军——杨佳妮! 杨佳妮的话,让众人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杨佳妮接着道:“如果我是秦王,我甚至会跟张京结盟,帮着他阻碍吴国大军进入武宁,以便自己独得中原。” 这话份量更重,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马琰皱着眉头:“张京会跟魏氏结盟?” “不无可能。对张京而言,他自己的实力相比于三家较弱,想要在三家夹击中原的困局中保全自身,投靠一个强者是理智之选。” 王载倒是认同杨佳妮的判断,“如此,张京至少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而赵氏不能投靠,那么选择更近的魏氏,就显得顺理成章。” 杨氏跟张京中间隔着一个武宁,远水不解近渴,张京若是要找一个人投靠,选择离得更近的魏氏的确更加合理。 一时间,殿中陷入沉寂。 ...... 在赵宁离开宋州,一品楼、长河船行高手暂时放弃对金光教的监视后,张京总算是见到了赵玉洁。 “神使初次与我相见时,曾说来日就算赵氏的人进入中原,你也未必非得躲藏,朝廷不仅能容得下神教,说不得还会跟神教携手同进。” 隔着两张案几,张京盯着赵玉洁,神色不善地发出诘问。口吻谈不上客气,甚至还有恼怒、讥讽之意在。 近来张京心情很是不好,又一直见不到自己的这位合作者,总感觉在被对方忽视、轻视,加上对未来的忧思,已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继续道:“可现在如何?赵宁入中原之时,神使竟然先一步就销声匿迹,赵氏的人在各地大肆破坏神教教坛,神使都不敢稍稍露面! “神使若是如此惧怕赵宁,而又对赵氏毫无办法,那你我还不如干脆利落地认输,伸长脖子等着对方来砍算了!” 赵玉洁面无异色,似乎对张京的指责毫不介意,对自己前后言行不一的举动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言语都无必要。”赵玉洁如此回复张京,“廉使这回过来,不是只为了发牢骚吧?” 其实赵玉洁也很无奈。 最初她见张京时,的确是认为赵氏进入中原时,能够跟神教共生共存。这基于一个根本认知:赵氏在河北河东追求公平正义的努力不会成功。 至少不会取得大的成功。 但没想到的是,赵氏不仅把事情做成了,还做成得这样快,以至于赵宁比她预料得早太多进入中原。 原本,赵玉洁想的是,等到赵氏进入中原时,张京已经夺得中原大地与齐鲁,金光神成为此间百姓普遍认可的信仰,神教势力变得牢不可破。 若得如此局面,赵氏但凡是想图谋中原,就不可能不对金光教客客气气! 不仅是赵氏,魏氏、杨氏同样如此! 因为无论哪一家对金光教不客气,金光教都有支持另外两家中一家的可能,帮助对方轻而易举得到中原大地。 对,就是帮助三家之一得到中原。 至于张京?自然是舍弃。 章七二五 风云际会(中) 从一开始,在赵玉洁眼中,张京就注定会成为一颗弃子。 她之所以选择跟张京合作,只不过是当时神教尚弱,为了借助对方的权力,加速金光教发展壮大的步伐,完成掌控中原、齐鲁百姓信仰的大业! 为什么一定要舍弃张京? 原因再简单不过。 赵玉洁不认为张京有机会问鼎天下。 夹在三家中间,张京天然就不具备四向扩张的地理优势; 而三家大势早成,来日只会一起进入中原,主动染指张京的地盘,把张京的基业撕得粉碎; 且三家势力强大,俱有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不说,麾下还高手众多,远非底蕴不足的张京可比。 神教若是跟张京一条路走到底,往后只会逐渐走进死胡同。相反,神教若是借助自己的地位、优势,把张京跟中原卖了,那一定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卖出一个神教的光明未来! 这本是赵玉洁出现在冤句县之前,就已经拟定的宏图大计,为神教规划的完美未来。 经年以来,这份计划一直进展顺利,却没想到忽然遭受巨大挫折。 这全是因为赵氏早早在河北河东完成了革新战争,赵宁早早进入中原,介入了张京征伐四方吞并临镇的大战,让张京与神教的扩张被迫中止! 大计没有完成,筹码远远不够,完全不足以坐上赵氏的谈判桌,用现实利益消弭彼此间往日的仇恨,赵玉洁就只能选择躲避赵宁。 其实,在她那一日朝着避祸的县邑,踏出自家的门槛时,就意味着她的大计已经在身后轰然破碎。 论损失,论愤恨,论忧思,论心情不好,赵玉洁理应比张京严重百倍。 可她现在神容平淡,不悲不喜,宠辱不惊,就连面对张京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地诘问,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中不起半分波澜。 她已经没有修为,只剩下一个普通人的残缺之身,若是还不能在智慧、心性上做到极致,何以在这云波诡谲、天下大争的烽烟乱世中,成就一番自己的大业? “神使以为张某就喜欢发牢骚?委实是心中郁愤太重!” 张京见赵玉洁唾面自干,没有跟他针锋相对之意,以为对方是自知理亏,已经意识到亏欠了自己,遂稍缓神色,进入正题。 他道:“今日来找神使,是为了商讨日后的行动,研讨如何处理眼下的中原危局,让你我都能走出困境,不被赵氏一把掐死!” 说是商讨,但他并没有闻讯之意,赵玉洁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问道:“廉使有何筹谋?” “不用筹谋,问题就在那里,解决之法显而易见,都是现成的!” 张京一甩衣袖,“请神使尽出神教高手强者,与某麾下精锐一道,在各地追查、捕杀赵氏潜入的修行者,务求在旬月之内将其一网打尽! “就算不能杀光赵氏派来的修行者,也得让赵氏把手从中原缩回去!” 这是他跟郭淮等谋士,早就商量好的对策。 在张京看来,危机是他跟神教共同的,赵玉洁不可能到现在还有所保留。 孰料,赵玉洁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道:“神教修行者,不会襄助廉使的人捕杀赵氏修行者。” 就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砸了一锤子,张京猛地一愣。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这都不是有所保留的问题了,是对方压根儿就不做事,连一个人都不愿出! 张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赵玉洁会是这样的回答。 难道对方真要束手待毙、引颈就戮? 真是岂有此理! 张京怒发冲冠,几乎要从坐垫上跳起来: “赵氏修行者在各地摧毁了神教三成教坛,让神教遭受财力、人力的巨大损失,还让神教失去了这些地方百信的信仰与供奉! “神教为了收拾人心,不得不派遣特使在各地教坛做样子,让整个神教上下大出血,损失的财货岂止百万? “神教元气大伤,发展大计因之遭受根本挫折! “到了这份上,神使竟然不愿反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难道神使要任由赵氏的人胡作非为,要对方把神教灭了,神使才会开心?! “这是什么道理!” 赵玉洁看着张京,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说出来的话,却让张京差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晕死过去: “不仅神教人手不会去捕杀赵氏修行者,我希望廉使的人也不要出动。” 张京气极反笑:“那依照神使的意思,神教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他问这话就是讥讽赵玉洁,根本没打算听对方的回答,没想到赵玉洁确实有自己的打算,一时娓娓道来: “神教接下来会偃旗息鼓,暂时停止向外扩张,从俗世杂务中抽身,专注于整肃内部,各地特使不会撤回,只会轮换监督州县分坛。 “从今日开始,神教教众将学习本教经典,研究经、律、论,约束自身行为,钻研天地大道,修身养性提高素质,塑造自身神性。 “一言以蔽之,凡身外之物,教坛也好教产也罢,神教暂时都不会再有所求。因是之故,神教教众也不会帮助廉使,去对付赵氏派来的修行者。” 张京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错愕之下久不能言。 半响,他反应过来,“神教哪有什么经典著作?” 一个刚刚成立不过数年的教派,何来经典之说? “以前没有,现在却是有了。经年以来我深居简出,融合对天地法则、世间之事的感悟,已于日前完成了相关经典的著述。” 赵玉洁招了招手,小蝶便捧着几本册子走了出来。 赵玉洁示意小蝶将册子放在张京面前的案几上,不无循循善诱之意地道: “这些经典都是我的心血之作,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皆能与闻研读,从中收获自己的感悟,增进自己对天地大道、心中世界的理解,悟大智慧,得大解脱,获大自在。 “廉使若是有暇,大可翻看一二,开卷有益。” 张京怔怔拿起那几本册子,只见封面上分写印着《智慧心经》《不灭智慧经》《消噩功德经》《渡神国经》,充满庄严神圣之意。 他抬头望向赵玉洁,呆愣道:“神使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玉洁叹息一声,回答了八个字:“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京嗤之以鼻:“乱世当头,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自古皆然。哪家问鼎天下的诸侯,征伐四方靠得不是三军将士?而是以德性让四方归附? “‘德’有什么用?” 赵玉洁摇摇头:“德行不修,或有高位,纵成一时之功,终难长久。 “自古以来,盛世常有,治世亦常有,却无法阻止改朝换代,都是因为良好德行不能持久的缘故。 “天下世家,能延绵千年者,无不家风纯正,德行无差,阴谋算计奇巧诡术不过是辅助之用,做不得根本。 “在根子上,神教与世家无异,与皇朝无异,故而神教要想绵延百世,必须德行与实力兼备,二者缺一不可,缺少一个就是一条腿走路,不可能不栽倒。 “神教前日之祸,虽是出自赵氏之手,却源于自身不正,若非自身不正,赵氏修行者便无机可趁,纵能给神教造成一时损失,也会被广大信徒淹没。 “正因神教多有不正之处,往后若不能积极自省,就算能够保全一时,长久之后也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丧失存在于世的资格。 “我身为神使,自然要为教众安身立命的根本着想,这才有这些经典著作,才要整肃神教内部秩序,改变神教为人处世的方法。 “从现在开始,神教教众要研习经典,往后必要站得直行得正。” 这番话,赵玉洁说得笃定无比。 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要依此行事。 昔日大计已失,旧有目标无法达成,脚下的路还想继续往前,方向就不得不做出更改。 赵玉洁的意思是,她现在就要着手对神教进行改革! 赵宁离开宋州回徐州的基础之一,是金光教会暂时收敛言行举止,不再与民争利、鱼肉乡里、祸国殃民,在短期内与中原之民无害。 现在看来,赵玉洁并不是要“暂时”约束神教言行,而是要就此从根子上改变神教,让神教从名利财富、权势富贵的漩涡解脱出来。 ——当然,不是完全解脱,否则就无法生存。 但能更注重自身学识德性的休养,少去与民争利,不去祸害百姓,已经是远超赵宁对神教的“期许”。 张京理解了赵玉洁的意思,他沉思半响,末了不得不承认,赵玉洁的话有几分道理,神教收敛言行,对俗世财富、权力插手少些,他也乐见其成。 但就眼下形势而言,赵玉洁这番话并不能让他满意。 岂止是不满意,还更加愤怒。 他盯着赵玉洁:“中原形势危急,赵氏的人仍在州县活动,此时神使修身养性,神教闭门不出,是想置身于乱流之外,将张京与四镇大业抛之脑后?!” 双方之前一直携手并进,互惠互利,张京没少给神教提供帮助,如果赵玉洁真是打算弃他于不顾,张京绝对无法接受。 被逼急了,他甚至不会让神教好过! 赵玉洁微然一笑:“神教与廉使休戚与共,我怎么会罔顾廉使的艰险?不瞒廉使,我已为廉使思得破局良策,只要廉使采纳,必能拨云见日。” 张京怒气稍减,但还是讥讽了一句:“难不成是如神使先前所言,让我不去对付赵氏修行者?” 这本是抬杠之言,孰料赵玉洁竟然颔首认同:“正是。” 张京额头青筋直跳:“......” 在他暴走之前,赵玉洁接着道:“廉使扪心自问,四镇能对付得了赵氏吗?就算这回能把赵氏潜入的修行者赶出去,往后赵氏大军抵达之时该当如何? “赵氏既然已经派了修行者入境,那就说明距离他们的大军进入中原为时不远,一旦赵氏大军兵临城下,廉使何以自处?” 张京冷哼一声:“赵氏大军要渡过黄河天堑进入中原,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是他最大的依仗之一。 赵玉洁道:“廉使的藩镇,只能防御黄河下游半段河岸,那郓州耿安国若是放赵氏大军进来,廉使如何区处?” 这是张京据黄河为天险的最大破绽,唯一解决之法就是拿下郓州,可这个计划还没实现。 张京道:“耿安国凭什么要放赵氏大军进来?赵氏的所作所为,是跟天下权贵为敌,耿安国乃一镇节度使,麾下精锐梁山营如今俱为地主,岂能放弃富贵?” 赵玉洁问:“那若是赵宁亲率晋朝高手,倾巢而出来中原,廉使又当如何?” 张京恼羞成怒,恨不得说一句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说。 一方面他好歹是个枭雄、诸侯,不至于耍这种小孩子脾气,另一方面赵玉洁一直温声细语,态度好得让他无法乱发脾气。 沉默半响,张京问:“神使有何良策?” 赵玉洁道:“只有一个办法,驱虎吞狼。” 章七二六 风云际会(下) 张京深吸一口气。 所谓驱虎吞狼,就是要联合魏氏、杨氏其中一家,借助对方的力量来对抗赵氏。 但这有个问题,对方肯帮他张京,必然是为了图谋中原,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后如何让对方乖乖离开? 正常情况下,这是下策,但如今张京已没有更好选择。说到底,还是自身实力太弱,只能向外求援,否则中原必被赵氏所得,他万劫不复。 况且,这计策也并未没有一线生机。 如果决定驱虎吞狼,那下一个问题便显而易见,张京问:“选魏氏还是杨氏?” “廉使认为这两家谁更强一些?”赵玉洁不答反问。 张京沉吟片刻:“当然是魏氏更强。他们有众世家相助,王极境高手众多,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文武皆不乏俊才。 “凤翔军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扫荡四方所向披靡。凤翔军之外,邠宁、泾原两军在国战时历经苦战,战力也不低。” 赵玉洁微微颔首:“廉使认为这两家谁对中原威胁更大?” 张京不假思索:“当然是魏氏。我与魏氏之间,不过隔着一条函谷斜道,且魏氏已经扫平汉中、蜀中,接下来要东出,中原首当其冲。” 说到这里,答案已是呼之欲出,赵玉洁道:“那我们便选择杨氏。” 杨氏实力较弱威胁较小,跟他们合作击退赵氏之后,张京的大业能继续存在的可能性就大,届时要火中取栗容易不少。 张京陷入沉思,权衡利弊与可行性。 末了,他不得不承认,跟杨氏联手的确是最优方案。 赵氏要进入中原,魏氏、杨氏必然不甘人后,三家早晚会在中原打成一团,到时候最遭殃的只会是他。 若是他张京得到了整个中原,自然可以左右逢源,谁都不敢得罪他,谁都想获得他的帮助,但眼下他只是四镇之主,没有跟三家平起平坐的资格。 三家争夺中原,会想要得到他的支持,却不会为此瞻前顾后影响自身大计,现实点说,魏氏、杨氏的藩镇军进了中原,只会劫财筹粮,不会秋毫无犯。 大军所向,他的各地驻军要么投降,要么灭亡。无论赵氏、魏氏还是杨氏,都不敢放缓进攻步伐,让别人攻下更多州县城池,占据太多中原地盘。 他的修为实力与麾下高手,不是赵宁的对手,自然也不是魏无羡、杨佳妮的对手。 到时候中原打成一片白地,他被三家夹击,还有什么生机可言,还有什么基业可谈? 想要保全自身地盘,就只能早早选择一家投靠,借助对方的力量,让麾下藩镇、秩序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并在战争乱局中尝试寻找机会。 火中取栗,不是一件容易事。 故而杨氏更加合适。 “淮南的兵马要进入中原,淮泗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不先得到武宁,我们跟杨氏的结盟就无法实现。” 张京寻思着道,“可如果我出兵武宁,赵宁必然会阻扰,这可如何是好?” 赵玉洁笑了笑:“为何是廉使出兵武宁?该是杨氏大军出动才对。廉使只需要帮助一二即可。杨氏想要得到中原,有了廉使为盟,定然愿意攻打徐州。 “至于赵宁,那是杨佳妮该忧虑的对象。”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张京心情轻松了些。 他道:“待我回去跟谋士们商量一二,若是没有其它办法,便依照廉使的计策行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赵玉洁的目光又充满狐疑:“我去跟杨氏结盟,神教教众却在教坛修身养性,研究什么经典著作,什么力都不出,这不合适吧?” “这很合适。” 赵玉洁正色道,“廉使的基业,依赖仰仗的是神教教化百姓,稳定地方秩序,借神教之手凝聚各镇人心、人力。 “若是神教名声坏了,失去百姓信任,被信徒唾弃,那廉使的基业还如何维持? “当务之急,神教必须修身养性,提高自身涵养,从名利钱财中脱身,避免与人争斗厮杀,多做善事多为百姓消灾解难,拔高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惟其如此,日后杨氏才不能窃据中原,否则一旦杨氏大肆宣扬自己的良政,抹黑神教、廉使,主张轻徭薄赋,中原百姓还不得都改弦易辙?” 张京怔了怔。 被赵玉洁这么一说,他顿感事态严峻。 轻徭薄赋是不可能轻徭薄赋的。 他虽然拥有四镇之地,但论繁花织锦,中原如何能跟东南相比?东南繁华,鱼米之乡,杨氏轻徭薄赋善待农户,钱粮不会少太多,还能有繁荣商贸保证赋税。 他张京岂能一味效仿? 既然不能切实改善百姓处境,不能给百姓根本好处,又想收获人心,让百姓支持自己,那就只有靠神教控制百姓思想。 所以神教绝对不能出问题! 张京虽然觉得赵玉洁这么做,是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就现如今的形势而言,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神使的话颇有道理。”张京站起身,他打算回去之后跟郭淮等人仔细商议一番,若是郭淮等人也同意这么做,那就暂时由得神教去。 今日跟赵玉洁交流了这么多,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让他脑袋有些发胀,需要麾下智囊来帮他理清头绪,故而不打算再停留。 小蝶送走张京,回来轩室收拾好案几,在赵玉洁身边席地而坐,奇怪地问道:“神使之前不是说,人性不可以改变,神教教众也是如此吗? “神教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就是因为遵循人的本性,那些像冤句县地主刘晃一样,有身份地位的富人权贵、地主大户,之所以愿意投身神教,就是因为能够借助神教的力量,获取更多财富更高权位。 “如今,神使却要教众从名利中脱身,收敛言行、修身养性,这岂不是违背了人的本性?由此整肃神教,这能成功吗?” 赵玉洁微微一笑,她之前的确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但那是以前的想法,人生不断前行,经历见闻不断增长,但凡有所学习思考,就会一直进步,赵玉洁现在有了新的感悟与想法。 正因为有了新的领悟,她才要对金光教进行改革。 这其间的内情,赵玉洁不会跟小蝶说,她只是微笑着道:“人性不可以改变,但可以约束。所谓教化之力,即是如此。 “约束恶念,弘扬善念,这才有善男子善女人,神教方有广大信徒。 “眼下是非常之时,神教刚刚经历挫折,中原形势又是这般严峻,神教若不改变自身便无法生存,此乃危急存亡之秋。 “故而教中有识之士,能明辨是非曲直的,此时都会支持我的决定。 “再者,神教创立未久,眼下正是创业奋斗之际,教众是能忍受一些苦厄的,也只有渡过眼下这场艰难,神教往后才有长久太平富贵。 “神教事业大了稳固了,教众就有更长远更多的利益。若是部分教众连这点远见都没有,那他们便不配跟神教荣辱与共,是需要清除掉的渣滓。 “既然是内部整肃,怎么可能不处理一部分人?杀鸡儆猴之后,教众自然畏威,会安稳下来执行我的命令。” 小蝶寻思半响,不得不承认赵玉洁说得对。 关键是,以她为核心的神教上层,会无条件践行赵玉洁的意志。 她双手合十:“神使大智,弟子受教了。” ...... 张京回到府邸后,召集郭淮等谋士,商量接下来的军政大计。 最后,郭淮等谋士多半同意投靠杨氏的权宜之计,也认可赵玉洁改革神教的举措。事不宜迟,张京派郭淮即日赶赴金陵,去见吴王杨延广。 听说张京的使者来了,杨延广大为诧异,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张京是自己进入中原的强力掣肘,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派使者过来。 怀着疑惑的心情,杨延广召见了郭淮。 当郭淮递上张京的亲笔书信,说明自身的来意后,杨延广差些呆立当场,一瞬间,巨大的惊喜感笼罩了他,让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前面他跟群臣议事时,还觉得张京要投靠魏氏,没想到张京竟然愿意舍近求远,来跟吴国结盟! 吴国大军进入中原的一个巨大难题,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迎刃而解!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杨延广大喜之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连老天都在帮他。 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立即召集杨佳妮、王载、马琰等重臣进宫,一起合计张京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免得自己掉进了人家的陷阱而不自知。 杨佳妮等人进宫后,先是跟杨延广筹谋半响,而后又见了郭淮,在确定张京投靠杨氏是真心实意之举后,无不精神大振。 杨延广当即拍案:“夺取徐州,兵进中原,就在此时!”  章七二七 救人(上) 河匪们花了不少时间打捞同伴尸体,挖坑把他们掩埋,随后又将船只处理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坐上囚笼,绝大部分规规矩矩认了命,跟赵宁去徐州官府。 那一家四口旅人,目的地也是徐州,所以选择跟赵宁等人同行,有赵宁这样的强者在路上关照,他们不必担心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再陷险境。 雷闯已经完成身份转变,但并非不用再关心买卖,依然跟那几个商贾交代了相关。这是他的退路,往后也需要继续用这个身份,在赵宁身边奔走为赵宁帮忙。 就在众人行将启程的时候,河匪中终于有人性子爆发,那是一个落在所有河匪后面,坐在坟堆前不愿起身,被催促着赶紧上船的中年男子。 也不知是担心去了徐州会遭受苦难折磨,还是因为死了亲友痛苦万分,他竟然突然指着赵宁叫嚣: “说什么恃强凌弱可恨,弱者不敢反抗强者祸害,只敢抽刀向更弱者同样可恨,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个强者,也不是只能对我们这些弱者下手吗?你真有本事,去对付官府,去对付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去对付节度使啊! “你要是不敢跟徐州权贵动手,就也只是恃强凌弱!你就不是什么狗屁大侠,也只是打着侠义旗帜享受任性胡为的快感,本质上跟我们并无不同!” 话说完,他梗着脖子,一副已经豁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这番言语听得雷闯大吃一惊,生怕对方惹怒了“赵安之”,引得后者大开杀戒,让更多罪不至死的河匪命丧黄泉。 雷闯担心归担心,仔细一想,却觉得这名河匪说得不无道理,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行侠仗义听起来很热血,实际上未必周全妥当、磊落无私。 但对方如此揭“赵安之”的短,在“赵安之”无能为力的痛处撒盐,“赵安之”岂能不恼羞成怒? ——就算“赵安之”是大晋朝廷的人,修为不俗身份非凡,到了这徐州之地,总不至于真能让武宁节度使畏服,使地方官府听令,把这方天地都掀个底朝天吧? 但凡不能把武宁掀个底朝天,“赵安之”如何能够放手施为,跟这里的地主大户、寒门权贵群体为敌?摆脱这个河匪对他“只敢对付弱者、不敢对付强者”的指控? 雷闯担忧地看向赵宁。 赵宁瞧了那位梗着脖子的河匪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杀过几个人?” “夏侯丞!” 河匪毫无惧意——估计是没想会活着了,不怕死也就无所畏惧,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他隐有一种自豪之感: “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家道中落惨遭兵祸沦为盗匪,已经是让祖宗蒙羞,怎么会胡乱杀人?不过是抢夺一些活命口粮罢了!” 赵宁问其余那些河匪:“他果真没有杀过人?” 河匪中有人茫然,有人摇头表示确认,有人左顾右盼之下,壮者胆子开口: “他是被大当家在路边捡的,救他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险些没活过来,之后就跟着我们一起劫掠,每回都跑在队伍后面,只帮着做些搬运粮食货物的活。”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了然,一个敢在这个时候,豁出去对他大呼小叫,说出来的话还有一针见血之韵的人,的确不该是庸碌之辈。 他看向夏侯丞:“行侠仗义,也讲究力所能及,只有御气境就不要单人去挑战元神境,只能帮普通人就无需独自对抗官府。 “对抗邪恶镇压罪恶,看似恃强凌弱,实则是维护道义,你的想法过于偏激,看来圣贤书没有真正读懂。” 夏侯丞被说得有些愣神,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不过眼下两人正在对立、争论,就算他已然觉得赵宁说得有道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认输: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还是不敢跟徐州官府、武宁节度使为敌? “兵祸是谁造成的?我们家破人亡是谁造成的?原本踏实本分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自相残杀变成恶鬼妖魔,又是因为谁? “不去追根溯源解决根本,算什么真的侠义!” 雷闯见夏侯丞到了现在还不肯住嘴,而且把问题越说越深越说越大,已经说到了等闲无法解决的程度,不禁嘴角直抽抽。 他是真不想看到事情都结束了,还有人平白丧命。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赵宁,希望对方能够稳住心性,莫被激怒。 身为修行者,“赵安之”来到徐州必有任务,就算心里装着公平正义,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去跟武宁节度使厮斗,把徐州官府整个镇压肃清? 改天换地,那可是大军的职责! 最不济,也得赵氏的人来。而且来得还不能是普通赵氏族人,起码得是......得是嫡系子弟吧? 所以在雷闯看来,夏侯丞这是在逼迫“赵安之”,也是在变相自杀! 让雷闯意外的是,“赵安之”并未恼怒,丝毫都没有,不仅如此,“赵安之”还点了点头:“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换了别的侠士来,必然难以如你所愿,但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这事就不是没有可能。 “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侠之大者,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公平正义?好,跟我去徐州城就是。届时你可要擦亮双眼,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夏侯丞上船。他没有跟对方多言,转身去了船头,下令船队开拔。 雷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赵宁真的要去跟徐州官府、武宁权贵,乃至是常怀远本人交锋! 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就算是一般的晋朝强者、王极境高手,那也断然干不了!“赵安之”为何要这样做? 雷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到赵宁身边询问,后者却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给出答案。 雷闯没辙,无法赖着不走,他毕竟刚刚投靠赵宁,之前又算不上特别熟悉,若是事涉机密,对方当然不会告诉他。 雷闯只能在心里琢磨,渐渐有所明悟,暗道:“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公平正义?真正的公平正义绝不后退,也绝不打半分折扣?” 从萧县到徐州城这一路上,船队又遇到了两股成规模的劫匪。 一股三五十人,没有船,站在岸边举着刀子指着他们叫嚣,威胁他们立即停船靠岸。 雷闯对此嗤之以鼻,商船货船碰到这样的劫匪,当然不会理会,没有船下不了河,再是凶悍的悍徒,光嗓门大会叫嚷有什么用? 傻子才会乖乖照办。 然后他就听到赵宁下令船队靠岸。 岸上的劫匪很是诧异,估计是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真的有用,在这种世道时节外出的人还有傻子,顿时都变得极为高兴。 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船上那些焉头耷脑的“百姓”,在船靠岸之后,都面无表情从船舱里拿起了兵刃。有横刀,有长枪,有长矛,其中两个甚至开始引弓搭箭! 这是碰上了同行,而且对方兵刃更利! 如今徐州的盗匪都这么多了吗? 劫匪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既然是同行,那就没必要继续纠缠,无谓增加伤亡,依照劫匪们的想法,大家各自转身离开,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 可有人不想他们离开。 于是没过片刻,他们就成了船队的一份子——以俘虏的形式。 在发现船队中有元神境强者后,劫匪们就只能乖乖自认倒霉,见对方没有杀人的意思,心想自己这是被吞并、收编了,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 都是抢劫,一伙人抢劫,跟一伙更大的人抢劫,没有差别。 直到队伍中有人告诉他们,他们要被送去徐州城官府,劫匪们这才陷入恐慌。 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怎么的,这世道连河匪都这么有正义感,要捉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了? 还是说这世道太混账,人心太黑暗,盗匪已经抢不到钱粮,只能靠捉拿同行去官府换赏银了? 这未免太无情太残酷,一点对同行的道义都不讲,一点底线都没有了,真是彻彻底底的礼崩乐坏啊! 第二股劫匪是河匪,乌泱泱一大片,有近二十条船。 看到这群河匪举着长刀粪叉,气势汹汹怪叫着冲上来,激动得以为遇到大鱼,劫匪们眼中顿时充满同情。 没有任何意外,这群河匪也成了船队的俘虏。 眼瞅着这群新来的,经历了自己刚刚经历过一遍的心路历程——准确地说是心理折磨,都变得恐惧不安、一头雾水,劫匪们发现自己开心了不少。 队伍壮大到这等规模,便再没有哪一路不长眼的盗匪,还敢来找船队的晦气。 所以船队接下来没有再遇到盗匪。 倒是见到了不少流民、难民。 河岸两边,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迈着沉重的步伐神情麻木地往徐州城走,他们大多饿得皮包骨头,有很多甚至已经走不动道,奄奄一息坐躺在地,在青天白日下悲愤交加,而又平静无奈地等待死亡降临。 于是船队又靠了岸。 船队经常靠岸。 船队总是靠岸。 章七二八 救人(中) 船队抵达徐州城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这里面多半是难民。 船只自然不够,所以很多难民只能在河岸跟着。他们当然愿意跟着,因为船队有粮食。船队之所以有粮食,是赵宁沿途找大地主筹了粮。 能被称为大地主,修为、地位都有一些,当然不愿乖乖交粮,不过当那位当家人被挂在高高飞檐上后,就由不得他不拿出粮食赈济难民。 一千多难民,得了粮食填饱了肚子,没道理不跟着船队走。 浩浩荡荡一千多面黄肌瘦的难民,都是拖家带口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都不算少了,放在哪里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但真到了徐州城外,才能理解何谓触目惊心。 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终于在声声摄人心魄的闷雷声中,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积攒已久的雨水倾泻而下,雾气升腾四野暗淡,徐州城在闪电中被风雨所吞没。 每一段城墙,每一片屋舍,每一块农田,每一棵大树,每一株杂草,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难民,都无从幸免,尽数成了无边雨帘、大颗雨珠下的落汤鸡。 这里有广厦千万间,这里有难民无际无沿。 从各地赶来徐州这座武宁中心城池,想要在这里寻一口饭吃,吊住自己一家人性命的难民,布满了四面城墙外的居民区与平地。 他们有的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卷缩在街巷的屋檐下避雨,却被身着绸缎的屋主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捂着鼻子嘴里骂着臭死个人。 他们有的赤着双脚,成群结队挤在一棵棵大树下,无心安慰怀里小孩子的哭声,只是抬起没有血色的脸,绝望而又无助地望着苍天。 他们有的摔倒在了庄园农田里,却有一群穿着蓑衣,家丁打手模样的人,在大雨中呼啸而至,手中鞭子、木棍等物胡乱砸下,让头破血流的他们赶紧滚开,休要害了庄稼。 他们有的被布衣麻衫的居民捧上一碗热水,招呼他们进屋躲避。 他们有的躲在酒楼、客栈、商铺的屋檐下,被伙计们驱赶之时怒气勃发,双方便殴打在一起,倒在泥泞的道路上翻滚。 彼此撕扯叫骂,出手狠辣不留情面,好似彼此有杀父之仇。 更多的人置身于无遮无掩的雨瀑中,在广阔无垠的区域里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独一人。 有妇人弓着腰背把孩子死死抱紧,尽量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有男人脱下衣衫高举在头顶,尽力为妻儿撑起一片漏风漏雨的天地。 有早已饿得孱弱无力的老人被大风吹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儿孙们跪在他身边悲戚地呼唤、嚎哭; 有小孩浑身滚烫陷入昏迷,母亲喊得撕心裂肺,父亲急得原地打转却束手无策。 有些泥土地上,有的人躺着不动弹,没有人去理会,隐有尸臭味发出,想来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城门处,武宁军将士严阵以待,城楼前,武宁军高手强者坐镇一方,他们今日接到的命令,是徐州城许出不许进。 总之,城外难民,一个都不能入城! 这是惯例。 他们看着城外的人间炼狱,看着自己受苦受难的手足同胞,面无表情,隔岸观火,犹如天上神祇,无悲无喜,置身事外。 人祸可怕,天灾可怕,二者相加更加可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总是规律,对平民百姓,对穷苦人家来说,经常还是不变的铁律。 难民之多,早已过万,到底是两万还是三万,没有人去点数。 此时此刻,他们跟野外的杂草没有区别,都在经受风吹雨打,都无人关爱在乎,都是生死由命。 船队在码头靠岸,盗匪们哄闹着嚷嚷着跑下船,想要找地方先避避雨再说。 在河岸上同行的难民们,左右观望之下,见没有地方安身,都茫然而麻木的停在原地,任凭大雨加身大风拂面,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死寂与悲凉。眼前这一幕,让赵宁心如刀绞,默然无言。 张京与常怀远在磨山一线大战,麾下主力厮杀多时,萧县近乎为之一空,成了一片白地,但这并不是说,其它地方就没有遭受兵祸、没有难民了。 他们的侧翼、偏师,会在附近州县交锋,在广阔地带迂回奔杀,胜则大肆掠夺大发横财,败则“所过焚掠”“所过屠灭”。 ——对败军来说,撤离之地会轮落敌手,被敌军抢掠,与其让财富落入敌手,不如自己先收入囊中,至于奸-淫杀人,既是顺手施为,也是发泄战败怒火。 被藩镇军祸害的武宁百姓多数不胜数,眼前这三万难民,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世事常有诡异之处。 人生在世,活下去是基本需求,也是最重要的需求,真到了肚子空空,生命遭受威胁之时,为了生存理应殊死一搏。 甚至是不择手段。 除非是到了寿命要自然终结之时,否则天下生灵四野动物,绝不会坐以待毙,但人贵为万物之灵长,却愿意被活生生饿死。 哪怕是处于眼下这种境地,两三万难民们都不曾兽性大发,群起抢劫、焚掠城外居民区,亦或是聚集起来,蜂拥杀向城外地主的庄园。 或许在形势愈发严峻的日后,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化身为猛虎群狼,不顾一切去抢夺口粮,但那一定是在饿死了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之后。 在此之前,他们还在忍受。 这是为何? 是怕吗? 怕官兵,怕地主? 是道德吗? 心中的道德让他们哪怕是自己饿死,也不纠集身边之人,去抢劫杀戮无辜? 是束缚吗? 经年累月的人身控制、思想奴化,束缚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心反抗? 乱世之中,难民比盗匪多,多百倍。不祸害他人,不反抗的人是主流。只有在饿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之后,百姓才会渐渐组成反抗军,亦或是匪军。 这一刻,赵宁思绪杂乱,不知该如何评判盗匪,如何评判这些难民。 孰是孰非? 什么才是绝对对的? 赵宁一时都没有答案。 站在码头上,此时此刻,赵宁只清楚一件事。 他要救人。 因为这些难民是人,所以他必须要救。 必须马上救! 能救活一个,绝不多死一人! “见过公子。” 披蓑衣戴斗笠的扈红练,带着一群修行者自重重雨幕中现身,来到赵宁面前抱拳行礼,“依照公子吩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应救灾物资,调集了所有人手,可以即刻行动。” 赵宁身边,一直有高手暗中随行,方便及时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从萧县这一路来,见到了那么多难民,赵宁不用想也知道,徐州城外的难民会更多。 赈济难民,他们责无旁贷。 ——因为赵宁的身份暂时不便暴露,所以在外人面前,扈红练对他的称呼改回了公子。 “立即行动,要快。”发出这条命令,赵宁迈步向前。这种事他必会亲自投入其中,绝不可能只是发号施令。 “属下得令!公子,只是......”扈红练跟上赵宁,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赵宁脚步不停,边走边问。 “只是难民太多,今日又是大雨,我们要及时赈灾,必须倾巢而出,可一旦倾巢而出,我们在徐州城的实力就会完全暴露。”扈红练如实禀报。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的探子,都有各自的掩护身份,或为商贾,或为地主,或为平民,连官吏都有。 但近段时间以来,有很多修行者从河北河东进入中原、徐州,他们的掩饰身份还不稳固,而且加起来数量确实不少。 更何况这回是倾巢而出,所谓倾巢而出,就是修行者身边的人——例如地主家的家丁佃户,商贾身边的伙计,都会参与到行动中来。 他们是可以借“善举”之名出动,但这么多人带着近日来准备好的大量物资,不避大雨,有序在城外帮助难民,想要不引起各方怀疑,根本就不可能。 一旦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力量完全暴露,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后面很多事情会被影响,很多东西会被改变,让最后一刻提前来临。 对大晋图谋徐州的大计来说,这次行动的后果可谓不同寻常。 对此,赵宁当然知晓。 作为主持全局的人,所有后果他都能想到。 所以,他必须做出相应决定。 赵宁的回答很快,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语气没有波澜,神色不起变化,就如在跟家里人闲话家常。 而扈红练的反应也很简单。 她没有疑惑,没有犹豫,转身用力一挥手,向身后的人下令:“依计行事!” 跟在她身后的,都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管事级的人物,得了命令纷纷散开,去各自的岗位,带着各自的人,去各自区域做事。 扈红练明确提出此次行动会产生的后果,是作为赵宁心腹臂膀必须要做的,但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赵宁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 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类似的选择他们做过许多次,无论赵宁还是扈红练,对此都说得上习以为常。 虽说眼下是在徐州,没有朝廷大军在侧,可这并不是影响问题的选择,因为形势永远不是关键。 关键就是,在大晋看来,在大晋一惯的行事准则中,国之大事未有重于百姓者,国之大计,亦不可能有比百姓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人命大于天。 纵然这是乱世,是被称为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在大晋心目中,在大晋的金科玉律里,人命依然大于天! 这是原则,是底线,是国家信仰,是文明基石,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 凡大晋之人,在这个问题面前,绝不会后退半步,亦绝不会打半分折扣! 跟在赵宁身后的雷闯,耳闻目睹了赵宁与扈红练的交流,抑制不住心中的触动,几度想要张嘴说些什么。 为了一群徐州的难民,竟然可以承担贻误军国大计的后果?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身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怎能为了敌境之中一群不相干的难民,让自己的远大图谋受到影响? 雷闯一时无法理解赵宁。 至少,在他看来,他认识的那些大人物们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忽的,赵宁停下脚步,指着跟着他们抵达此地,眼下正处于茫然无措状态的千余难民,对雷闯道: “你带着我们路上收拢的盗匪,伐木劈树,再从我们的人那里领取相应物资,给他们搭几十座棚子,务必做到滴水不漏,足以遮风挡雨。 “今日天黑前,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到了夜里,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人再淋雨受冻!” 雷闯张了张嘴:“......” 这是命令,赵宁给他的第一条命令。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连盗匪都不放过,让盗匪帮忙赈济难民......雷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这就去办!”雷闯领命而去。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深深触动——张京与常怀远为了自身基业刚刚结束大战,吴国君臣正为了进入中原日夜筹谋,秦国上下想必也在为问鼎天下机关算尽。 而赵氏的人,身处中原乱局的中心,却发动了自己在此地所有的力量,于风雨中忙着救助一群难民。 雷闯暗暗长叹。 大家都在争夺天下,都在为自身权势富贵而战,只有赵氏在为黎民百姓辛苦奔走! 章七二九 救人(下) 救灾进行得有条不紊,有修行者参与其中,冒雨伐木劈树也非难事。 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众人的努力下,一座座遮风挡雨的棚子首先被搭建起来。各种粮食物资随后被运到这些棚子里,一座座巨大的粥锅很快架设完毕。 赵宁一路从萧县带到徐州城的河匪,包括哪些已经吃过几顿饱饭的难民,都加入到了劳作行列。 四面城墙外,加上扈红练带出来的人手,两千来人在一个又一个以木棚、伐木场为核心的据点,冒着大风大雨干得热火朝天,这景象震惊了许多人。 首先被惊掉下巴的,是坐镇城楼的武宁军将领、把守城门的武宁军将士。 眼看着一群群披蓑衣戴斗笠的城中士绅、商贾,带着自家家丁、伙计,与众良家子一道,将一辆又一辆满载粮食,被油布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骡车牛车马车,不断经过城门运出去,一批又一批运到城外的各个大木棚里,他们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只是三两个人家,带着千百斤粮食出城,他们不至于如此诧异。 任何地方都有善人,徐州同样不例外。 国战时期,这里作为次前线的存在,乡绅大户都给朝廷捐献了钱粮,就连普普通通的百姓,或多或少也拿出了本就不多的积蓄。 从军入伍赶赴国难的热血儿郎,更是以千、万计。 可捐躯赴国难,跟救助难民是两码事。 一方面国家大义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逃避,而城外的难民则跟他们非亲非故;另一方面,国家亡了异族来袭,大家都不能幸免于难,难民则没这力量。 再者,国战时期大家出钱出力,乃至家中青壮战死沙场,国战虽然胜了,但这些年来大家并没有过上好日子。 官府没有对大家好一些,反因为藩镇割据、战乱不断而压榨日甚,昔日为了美好未来的付出成了笑话。 而现在,出城的车队连绵不绝,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就让习惯作威作福的藩镇军,在不适应不理解的同时,觉得这些人脑子都出了问题。 随后感到莫大震撼的,是城外居民区的百姓。 作为普通百姓底层平民,徐州的大户富人、士绅权贵是什么德行,他们再清楚不过,有三五家善人他们是信的,再多那就是说笑。 天下乌鸦一般黑。 可现在,千百人冒着大雨出城,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在各个据点艰难而热情的忙碌,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难道说徐州富人都转性了? 为富不仁是铁律。 富人能成为富人,不是因为仁慈善良,而是懂得经营、赚钱、敛财,这些事需要的是压迫佃户、压榨伙计,跟同行残酷争斗,贿赂官府,大薅民间羊毛,往往跟仁善背道而驰。 所以他们不可能转性。 那眼前这副景象是怎么回事? 百姓们大惑不解。 但跟武宁军将士不同,他们在不解之余,没有觉得那些救助难民的人脑子坏掉了,而是深受感动,不少人双眼泛红。 心灵遭受的冲击力最大的,无疑是那些正在水深火热境遇里挣扎,犹如上了岸呼吸艰难的鱼一样的难民。 他们是被救助者,是直接获益者。 当救灾的人搭建木棚时,他们一头雾水的看着,隐约有了某种预感,但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只是伸长脖子在远处看。 当救灾者架设好粥锅开始往里面倒米煮粥时,他们再也扛不住这种诱惑,纷纷从各处聚集到木棚前,站着雨帘中无声盯着粥锅。 此时此刻,他们犹如一群鬼魂,双眼冒着绿光。 旁边搭建木棚的人还在不断搭建木棚,粥棚里的救灾者则趁机大声告诉他们,粥熬好之后他们每人都能领到两大碗,喝完粥就帮助搭建棚子,谁先搭好棚子便可以先住到棚子里躲避风雨。 老弱不必帮忙,可以现在就去已经搭建好的少量棚子里休息。 从现在开始,直到官府处理好他们的返乡耕种之事,他们一直可以在这里领到粥饭。如果有病了的,可以马上去旁边的药棚里看病,并且会有免费汤药。 闻着沁人心脾的米香,看到大雨中的尸体被对方的人抬走掩埋,再听到这样的公告,难民们无不大喜过望。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他们肯定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被富有的好人这样救助,对他们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被命运之神如此眷顾,美好得像是在梦中。 有人扇着自己耳光掐着自己大腿,有人当场痛哭失声,有人连忙跪下来拜谢,有人抱着生病的孩子扶着兵弱的老人,快速走向药棚。 短短时间内,居民区的,远处林子里的,住在空地上失神等死的——所有难民都汇聚到了粥棚前,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约束下,排起了队。 雨还在下,雨势却小了些,在这样的人间场景面前,似乎就连老天都生出恻隐之心,动了善念。 当难民们挤在一座座粥棚里,吃完自己黏稠的粥饭,已是黄昏时分,到了这会儿,天空终于放晴,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了头,和煦明媚的阳光又洒落大地。 吃过了饭,恢复了些精力,难民们开始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组织下,于各处帮忙搭建木棚。 他们间或彼此简单交谈几句,虽然没力气大笑大乐,但脸上总算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愁容,很多人甚至偶尔还有笑脸。 搭好面前的木棚,将自己从萧县带过来的难民都安置进去,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妇孺们,聚在一起瑟瑟发抖,赵宁皱了皱眉头。 他叫来一品楼的修行者,让对方去居民区买些薪柴,不远处林子里树木虽然多被淋湿,但细枝收起来晾晒一两天便也能用,要多多收集。 长久的饥饿疲惫导致身体变弱,再加上一场大雨淋得从头到脚,身上打满补丁的衣衫还都湿透,若是没有火堆可供取暖,必然会有许多人生病。 去居民区购买干燥薪柴的一品楼修行者们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有许多平民百姓跟着,他们有的拿着柴刀有的扛着斧头,还有不少人正出门走过来。赵宁有些讶异。 片刻后,看到这些居民区的百姓,加入到各个砍伐树木、搭建窝棚的人群中,一边卖力干活一边跟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还有那些难民交谈,赵宁微微一怔。 最先来帮助这些素不相识的难民的,是同样出身的平民百姓。 他们或许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以让这些难民不死,也没有能力,在官府不理会难民的时候改变大局,甚至没有那个胆量,走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群。 但在有人带头之后,他们至少还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有一膀子力气,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助同胞温暖同胞。 在这些人出现后,许多难民们的脸上,明显又多了一些光彩。 下一刻,赵宁看到了方小翠。 看到了孙小芳。 看到了薛长兴跟长兴商号的伙计们。 他们推着好几车粮食物资从城门里出来,先是跟就近棚子里的一品楼修行者接上头,然后带着物资去到需要他们的地方,或者卸货搬运,或者加入到砍伐树木、搭建棚子的队伍中。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向赵宁这里走过来。 他们没发现赵宁在这。 他们根本不知道赵宁在这。 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是有什么功利目的,而是纯粹做善事。 赵宁来到正在搭建木棚的方小翠、孙小芳面前。 发现赵宁时,方小翠很意外很吃惊,同时也非常高兴,小眼睛完成了月芽状,在看到赵宁浑身泥污,察觉到他已经干了许久的活后,方小翠沾着污水痕迹的眉梢,浮现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欣喜与自豪。 “赵大哥,你怎么在这?” “赵大侠,你回徐州了?” 方小翠跟孙小芳不分先后的迎上来。 赵宁简单说了一下从萧县到这里来的过程,说道: “我能做这些事很正常,你们为何也要带着粮食物资来帮助难民?长兴商号刚刚摆脱困境,眼下可没多少银子。” 方小翠一脸天真与理所当然,她还没从与赵宁重逢的喜悦与兴奋中脱离,说得话显得有些乱:“赵大哥能做这些事,我们当然也要做这些事啊!” 孙小芳则是莞尔一笑,解释起事情缘由:“这都是义父的主意,这些天来,义父早就有救助难民的打算。 “只是商号力量微薄,若是贸然施为,救不了多少人不说,还可能引发难民哄抢粮食,我们的力量也维持不了秩序与大局,所以一直在犹豫。 “今日听说城中许多大户、商贾、良家子,带着大量粮食物资出城来救人,义父便再无犹豫,赶紧购买了粮食、铁锅、陶碗,带着商号的伙计们出来了。”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听清了孙小芳的话,但听清了并不意味着完全理解,他又问道: “长兴商号是买卖人家,薛东家是商人,救助难民这种出力不讨好,没什么收益的事,并不符合你们的身份,之前也从未听说长兴商号有善名。 “这回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章七三零 改变 在一品楼上报的调查结果中,确实没有长兴商号以往善举、义举的记录。 长兴商号虽然不是大奸大恶的存在,薛长兴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底线,不曾害过什么人,但也并非什么良善仁义之辈,从不曾无偿帮助过穷苦人。 所以对方今日的行动,让赵宁有些疑惑。 赵宁的话让方小翠很委屈,她不服地辩解:“赵大哥跟我非亲非故,却能帮助方家村,帮助长兴商号,我们为什么不能帮助别人?” 孙小芳则饱经沧桑地叹息一声,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她或许不会明说缘由,但眼下在这里面对赵宁,她很自然地直抒胸臆。 她直视着赵宁的双眼,说道:“这都是因为赵大侠。” “我?” “对。自从赵大侠出于道义,救了长兴商号,又跟商号伙计彻夜长谈公平正义,上到义父下到走卒,许多人在折服于赵大侠的人格同时,都对公平正义渐渐有了认同与向往。” 孙小芳娓娓道来,那双历经世事艰难沉浮,早就养出了一层朦胧水雾,习惯在各种色彩中变幻的妖娆眼眸,眼下逐渐变得清澈明净: “赵大侠离开徐州的这些日子,义父通过各种途径,打探河北河东的真实消息,逐渐证明赵大侠所言非虚。 “原来这乱世之中,大晋皇朝之内,真有一方天地拥有公平正义! “那里的人善良纯朴而又敢于反抗,那里的官府尽职尽责而又不贪赃枉法,那里的权贵富人不再拥有践踏规则与律法的特权,无法鱼肉乡里欺压良善...... “公平正义,大道所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义父近来常跟我说起的话。 “长兴商号蒙赵大哥之恩,得以在绝境中浴火重生,那么长兴商号就该响应赵大侠的号召,尊崇公平践行正义。 “这既是不忘恩不忘本,也是为了商号为了我们的家人与后代,能够生活在一个美好世界中。 “眼下,节度使与张京大战方休,各地多了无数难民,长兴商号力量有限无法改变大局,但拿出一些钱粮救助受苦受难的同胞,岂不是力所能及? “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 “我们若不做,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听罢孙小芳态度恳切的肺腑之言,赵宁颇受触动,一时间心潮翻涌。 方小翠用力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只觉得孙小芳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把她想说而说不好的想法都表达了出来,当下很是开心,拍着手道: “表姐说得太对了! “赵大哥,你知道吗,前几日大山跟癞狗进城,带着特产来感谢我们感谢赵大哥解决了村子的隐患时,跟我们提起过,最近有不少难民路过村子。 “现在,村子已经收拢了百十个难民!大家的粮食虽然不多,但没了张麻子收租、霸占河流,粮食果子加上鱼,养活这百十个难民不成问题。 “现在那些难民都在村子暂时安了家,每日都跟大伙儿一起劳作,相处得可好了!近日还有难民不断过来,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救助。 “村子里的人都说,方家村是好心之村,是公平正义之村,绝不会坐视难民在村子内外饿死,否则就对不起赵大哥昔日的救命之恩!” 说到最后,方小翠红扑扑的小脸上,竟然有几分神圣之色渲染开来,一双乌黑眼眸明亮得犹如启明星。 赵宁感觉胸中升起了一股暖流。 与此同时,他的修为气机捕捉到了一些引起他注意的谈话,索性将气机散开,将徐州城外的居民区与窝棚区都纳入清晰感知的范围。 于是,他听到了很多对话,看到了很多场景。 “你看好孩子,我去帮忙。”一名汉子扛起斧头对妻子说。 “你辛苦一天了,饭都还没吃,干什么又要去多管闲事!”妻子很不理解。 “天快黑了,棚子搭得还太少,要是夜晚再下雨怎么办?我回来再吃饭又不会死,外面那些人今夜却可能没命!”汉子出了门。 ...... “你这混小子,家里有活你不干,跑去凑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在忙,缺你一个十几岁的娃?”一名半老妇人责怪拿起柴刀的儿子。 “娘,你忘了前段时间,你卖菜的时候被刘二那个泼皮欺负,是谁帮了你?王大哥跟咱们素不相识,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咱们家里穷,要不是王大哥留下了汤药钱,你恐怕得在家里躺好久,我刚刚看到王大哥出去了,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助人为乐!” 小伙子在被老母亲拉住之前,麻溜地蹿出了房子。 ...... “别人的事与你何干,你今天帮了他们,难道他们明天还能记着你的好?你出了自己的力气,回来得晚了累了,耽误了明天上工,掌柜的可不会因为你做了好事就放过你!” “不要事事只想着自己!如果人人都只想自己,国战之时谁会保护我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难道没有家人?” “你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 “大道理没用?错!大道理有用得很!上个月我被掌柜找由头克扣了工钱,是谁帮我要回来的?是那位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侠客!人家帮了我,可有要求回报什么?人家只说了一句话,要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 “唉唉,你去就去,为何要拿家里的粮食?” “空手去算什么?我就拿两斤......” ...... “儿啊,别捧着书读了,光对着书本是做不好学问的,连人都做不好,去,带上一袋子米,跟你的弟弟一起,去帮助那些难民!这里还有一壶热水,也带过去。” “父亲,你平时不是教导我,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今日怎么......” “哼!为父跟你说这话时,是要你不去理会院外别人的玩闹声,不要去在乎官员各种蛊惑人心的宣讲,那是让你不去见识人间疾苦,不明白世道艰难的吗?快去!” “......可是父亲,你又说如今这个时局兵荒马乱,我们最好是韬光养晦,不要去掺和外面的风云,现在外面那么多人赈济灾民,可是很大的风云......” “唉,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前些时日,咱们的粮铺差些被马家的人一把火烧了,是有一位侠客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粮铺,否则我们就完了!” “是有亲戚在衙门当官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敢杀人放火?” “可这跟孩儿今天出去赈济灾民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儿啊,那位侠客说,他之所以帮我们,是因为知道为父算个好人,还说这个世界终会有公义,让为父多行善举,必有善报......” “孩儿明白了,孩儿这就去!” ...... “弟兄们,赶紧喝水吃饭,咱们好去帮助那些难民搭建棚子!他娘的,早就想这么做了,奈何没有人带头,我不知道官府的态度,不敢贸然行事,今日总算可以大干一场!” “......大哥,我们在码头上忙了一天,下雨都没歇,现在哪还有什么劲儿,去管别人的闲事......” “住口!你这混账东西! “你忘了前些时日,小牛从乡下来的时候说得那事了吗?地主家要涨租,把我们家人的口粮都拿走,要不是有那几个青衣侠客‘管闲事’帮忙,给了地主家教训,让我们抗租成功,你家老娘现在都没吃的了! “受了大侠恩惠,就得感谢人家,可人家不要求回报,就跟大伙儿说了一句话:只要你们日后力所能及践行公义,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他娘的,现在城外那么多难民,有那么多人帮忙,我们视而不见置身事外,你对得起大侠的帮助?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看你回去你老娘让不让你进家门!” “大哥我错了,我去还不行吗?现在就去!” ...... “当家的,你身子弱,病还没好,也要去帮人砍树建棚?” “嗯。我这一生虽然没受过别人恩惠,艰难时没有得过人帮助,但我不想别人都在为了道义奋不顾身时,自己却龟缩在后面无动于衷,那样我会看不起自己,会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 “可是当家的......” “你别说了,国战时我没从军入伍,这事儿一直后悔到现在,今日我一定要去帮忙!” ...... 听到这些对话,以及无数类似的声音,看到一个又一个平民百姓,从居民区走出来,赶向忙碌的工地,去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难民,赵宁的胸腔越来越热,仿佛有一堆火正在里面熊熊燃烧。 到了后来,这堆火烧得他喉咙发热、双目发红。 人间有诸多风景,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但论美好,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心中的善良; 世间有无数瑰宝,珊瑚珍珠,名家字画,但论价值,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心中的善良。 这些,是他奋力推行公平正义,想要人间变得更加美好的源动力。 这些善良质朴的人,值得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比现在这个世道好得多的世界! 从踏足徐州进入方家村开始,赵宁就一直在这里散播公平正义的种子,也一直在让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效仿他在方家村、长兴商号做的事,去乡村、市井帮助平民百姓,推行新思想新学说,把昔日青衣刀客的所作所为更进一步。 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在民间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 而今日,赵宁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了,他跟众人不懈努力的成果! 他为自己感动,为大晋的事业感动,更为天下的善良永不磨灭而感动! 只要世间还有许多这样的人,革新战争就一定会在徐州取得成功。 其间或许会有许多波折苦难,乃至起伏险阻,但只要徐州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公平,愿意践行正义,徐州在将来一定会属于大晋。 而不是属于杨氏,亦或者魏氏。 且徐州一旦有大晋王师驻扎,就会在百姓的拥戴帮助下,变成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章七百三十一 各有所虑 赵宁跟方小翠、孙小芳言谈没片刻,注意到这边的薛长兴很快赶了过来,与赵宁见礼,多番问候。 赵宁笑着道:“满城大户人家,多的是达官显贵,家资百万贯者不知凡几,唯有薛老板带着伙计们,不避大雨出城赈济难民,殊为难能可贵。” 薛长兴拱拱手:“赵兄何必打趣薛某?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薛某实在不想,当美好世界有机会来临时,却因为我们的德性与言行不配得到它,而导致它悄然远去。” 赵宁点点头:“倘若人人都能像薛老板这么想,这世界就算不那么美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薛长兴看了看远近各处忙碌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人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这里明明有大量地主、商贾带着庄户伙计,与良家子们一起救灾,而赵宁刚刚却说唯有他薛长兴出城救灾。 话里隐含的意思只有一个:除了长兴商号,其他出城的人都是他赵宁的手下! 这是赵宁第一次向他展露自己的势力。 薛长兴知道,赵宁之所以向他展示这一点,是已经把他当自己人,而能促使赵宁有这般转变的,就是因为他今日践行了公义。 看到区区一个徐州城,赵宁麾下就有这么多人手,薛长兴在惊诧的同时,也暗暗感到庆幸,若不是他今日果断选择赈灾,何以能真正取得赵宁信任? 至于赵宁的真实身份,事到如今,薛长兴哪里还能想不到? 那必然是大晋朝廷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薛长兴不仅没有忐忑害怕,反而暗中欣喜。既然大晋朝廷的手已经伸到了徐州,且在这里有大量棋子,就说明赵氏正在图谋徐州! 徐州有机会像河北河东那样,成为公平正义昭彰之地,他薛长兴与长兴商号也能进入美好世界,从此不再忍受欺压与不公。 他不用再被风云帮那样的恶势力逼到绝境,也不用再将商号半数血汗钱拱手送给刺史府别驾,却只能换来被抛弃的结果! 念及于此,薛长兴精神抖擞,之后再带领伙计们干活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 砍倒眼前比水桶还粗的一棵大树,夏侯丞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树桩子上休憩,手里裹着斧柄的麻布已经湿透,分不清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汗水。 好不容易喘匀气,夏侯丞抬头向前方看去,日头彻底西沉,伐木区与窝棚区的光线都已暗淡,但许多火堆燃烧了起来,照亮了一群群忙碌的身影。 有或独行或三五成群的百姓,还在从城外居民区走出来,加入到各处忙碌的据点,在嘈杂的各种声音中,竟然有不曾间断的欢声笑语传来。 夏侯丞看到不远处的一个棚子里,一行人正排着队看大夫,大夫面容和善神色认真,与难民交流时平易近人,有几名学徒正在一旁煎药,几个药釜里散发出的药香,顺着微风飘来,一直进了他的鼻孔。 或许是暗淡的天光与昏黄的火光交相辉映,或许是难民们忙碌、喝粥、看病的场景太过井然有序,夏侯丞感觉自己恍若在梦中。 那个赵姓侠客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一到徐州城外,就有那么多人等着听他命令行事?他们怎么就能拿出足以赈济数万难民的粮食物资? 徐州竟然有这么多良善之人? 寻常百姓也就算了,大家本身就质朴,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竟然也能对泥腿子客客气气,愿意拿出家财帮助他们,还亲自下场做粗活? 眼前的场面太过和谐温暖,虽然难民依然有各种痛苦,但美好之意已然显露,夏侯丞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徐州的人跟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 徐州官府是干人事的官府? 天下还有干人事的官府? 夏侯丞摇摇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如此之多救灾民众中,没一个是身着官服的,这就说明官府没有派人来。 “雷大侠,雷大侠,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帮助这群不相干的难民?”夏侯丞见雷闯走过来,连忙迎上去。 雷闯瞥了他一眼:“何谓不相干?难道我们不是同族同胞?” 夏侯丞当然知道大家是同族同胞,而且打心底里希望权贵上层、官府官吏善待百姓,圣贤书上就是这般写的,可那跟现实有什么关系? 现实中藩镇交战,将士动辄死伤万计,百姓因为兵祸动辄家破人亡,彼时谁管你是同族同胞了? “难道就真因为侠义二字?”夏侯丞虽然很赞赏赵宁、雷闯等人的行为,但无法理解这个乱世中,怎么会有人如此简单纯粹。 这个世道,可是让他这样一向自我要求严格的读书人,都被迫成了盗贼! 雷闯轻笑一声:“不是简单的侠义,而是公义——公平正义!你不是说你是读书人?为何连这都理解不了?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咱们行侠仗义之时,也就你污蔑我们是恃强凌弱!读书人?呵呵。” 夏侯丞涨红了脸,很是羞愧。 今日参与救灾之事,见到了这样的救灾场景,他已然对赵宁心生敬佩,觉得对方所作所为符合圣贤教导,但眼下被雷闯一番讥诮,自觉形象矮小心思龌龊,成了小人,面子上非常挂不住,当即口不择言的反驳: “恃强凌弱我或许说错了,但赵大侠不也说话不算数,没去找官府的麻烦?不敢去面对节度使? “他是在帮助弱者,可不能解决弱者苦难产生的根源,不敢去撼动各种不公不义的始作俑者,就算有侠义,也是小义,算......算不得大侠!” 雷闯嗤地一笑,正要教训这厮几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转过身去看了两眼,回头乜斜着夏侯丞,意味深长而又不无自豪地道: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口中只算小侠的‘赵安之’,是如何在徐州践行真正的公义的!” 夏侯丞看着远方城门处,呆若木鸡。赵宁正走进城门。 城门处气势汹汹的甲士,此刻僵硬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 城墙上的武宁军将领虽然站起了身,却犹如一尊尊泥雕,连手都没抬一下! 赵宁施施然走进了徐州城。 ...... 却说今日大雨,城外数万难民犹如荒草一样,在电闪雷鸣中绝望而麻木地接受命运碾压时,武宁节度使常怀远亦处于浓烈的忧戚中。 城外有大量难民聚集,常怀远不可能不知道,麾下官吏每日都会禀报——城外难民还只有千百人时,他就知道后者的处境了。 这些难民的产生,他这个节度使难辞其咎;这场大雨会给难民带来怎样的灾难,他心知肚明。 治下出了这种情况,他作为武宁掌权人,从职权地位上说,没道理不为此承担责任、想办法解决问题,心急如焚都正常。 只不过常怀远所忧虑的,却不是城外那几万难民的死活。而是武宁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以及由此产生的自家性命、前途大业问题! 为此,他招来麾下要员到府中紧急商议。 “一场大战,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将士伤亡却不小,消耗的军械钱粮极多,如今战争虽然结束,但收尾之事却刚刚开始。” 常怀远皱着眉头坐在主位上,“将士抚恤,伤员救治,会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十万武宁军,这回战死八千,重伤者近万,被俘过万、失踪的也不少——这主要是发生在宋州一役......” 说到这,常怀远不由自主止住了声音。 委实是形势艰难,他心情太过沉重,后面的话感觉字字万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根本就无法说出口。 八千多将士战死,不仅需要抚恤,因为败多胜少的关系,他们的甲胄兵刃多半也落入了张京大军的手里。 被俘的就不用说了,连人带甲都资了敌。 近万重伤员需要救治,而且得是好生救治,养伤期间伙食绝对不能差了——这跟抚恤士卒是一样的道理。 若是不这样做,往后哪还有军心士气可言? 这些事做不好,轻则他会失去藩镇军效命,重则还可能引发将士怨忿,被藩镇军推翻。 武宁军兵力大量折损,接下来就要招募新的青壮补充进军营;甲胄兵刃丢失、损耗了,马上就得加紧铸造。 凡此种种,那一项不需要金银巨万? 而这一仗打到萧县被围的时候,常怀远手里就已经没了多少钱,回到徐州,他是有了时间筹措钱粮,可之前就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武宁各州,眼下又能生出多少银子来? 没有银子,那不是寸步难行,在这样的乱世藩镇中,是连身家性命都有危险! 处于这样的境遇里,常怀远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城外的难民? 区区三万难民,闹不出多大的风波来,若是他们胆敢合起伙来作乱,刚刚在宋州吃了败仗,心情低落的武宁军正好可以发泄一番。 章七三二 各有算计(1) 常怀远让麾下官员想办法筹钱,可这事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现在都没有办法,商量了整整一日也没个结果。 因为之前刚刚盘剥过藩镇一阵,眼下常怀远也不好继续压榨百姓,真要闹得地方百姓群起造反,金光教必定趁虚而入。 常怀远忌惮张京,更忌惮跟张京联手的金光教。 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藩镇中的富人出钱,可富人可不比穷人好欺负,他们不容易忽悠,谁会任凭索取? 而真正的权贵阶层,则是势力不小,实力非凡,影响力很大,贸然动手很可能引发动荡,必须要思虑周全。 眼看天色已晚,知道今日不可能有个结果,常怀远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坐在议事大堂里冥思苦想。 张京现在很渴望一种人。 能帮他搞钱的人。 无钱寸步难行,钱总是头等大事,对国家而言如此,对他这个藩镇来说亦是如此。 自古以来,能帮皇帝主持好国家财政,让国库充满银子,而又不至于让百姓造反、国家动荡的臣子,总是格外受到皇帝青睐。 尤其是皇朝中晚期的时候。 在能保证对臣子的控制力的前提下,皇帝甚至不介意对方做个权倾朝野的权臣,哪怕对方劣迹斑斑,被很多人冠以头号大贪官大奸臣的名头。 可张京纵览麾下官员,没发现有这样能搞钱的人。 议事虽然散了,但张京在众人离开的时候说得很明白,若是大伙儿解决不了武宁的财政困难,那从明日开始就得减少俸禄。 真正的官员,谁是靠俸禄吃饭的? 但这是个威胁。 威胁的目的,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方便常怀远进行下一步行动。 是的,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他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向地方大族、富人大户开刀,从对方手里弄钱! 不过不能乱来,得有计划有目标——特别是要有目标。 也就是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向所有权贵阶层伸手,要是那样的话,整个武宁都可能大乱,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都会不稳。 所以得从权贵阶层中选择一部分群体动手。 最好是,还能获得另一部分权贵群体的支持。 选择哪部分群体? 劣迹斑斑、鱼肉乡里、恶名在外的权贵大户? 开什么玩笑,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这种存在? 大战结束之前,常怀远在藩镇聚敛财富,哪个权贵大户不是趁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导致从民间百姓身上搜刮的银子,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 乱世当头,真金白银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活命的根本,是保全家人的基础,所以大家捞起银子来毫无顾忌,都像是饿狼一般。 既然不是选择罪行累累的权贵大户,那就得另外找一个标准。 这个标准是现成的。 齐朝有世家与寒门之分,延续到今日,十八将门、十三门第虽然已经遭受重创,几乎成了明日黄花,但各地不在这三十一世家之列的中小世家,亦或者说地方豪族,却是依然为数众多。 这些大族仗着自己在本地的非凡影响力,族中子弟在官场把持高位,在民间拥有大量资产,而且徒附众多,尾大不掉不足以形容,说是州县真正的主人都不为过。 常怀远当初出镇武宁时,为了稳固自身地位,让自己的政令得以施行,就任用了许多大族子弟为官,以获取对方的支持。 现在,这股势力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之前筹措军饷时,这些大族不仅没出血,还趁机大肆捞钱。 常怀远作为一个外来人,且手握军政大权,有志于打造自己的独立王国,真正的心腹当然不可能是大族子弟。 而是寒门官员。 他麾下的寒门官员,与这些大族子弟之间,一直存在矛盾争斗。 这是必然的,大家都想掌握更多权柄,获取更多利益。 情况跟齐朝时,世家与寒门的关系差不多。 在官场上,在民间利益上,地方大族靠着自己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盘根错节的利益姻亲关系,一直压着张京麾下的寒门官员。 但在军队中,非大族势力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这同样是必然的,因为藩镇军是以流民为基础,后来招募的青壮也多是市井之徒、乡间无产者。 藩镇军将校乃至普通将士,都有自己的产业——田产房产生意等,而且想将之扩大。 地方的利益就那么多,藩镇军不可避免与地方大族产生冲突,之前这些年藩镇军的利益扩张一直受到阻碍,无法突破大族壁垒。 常怀远对徐州大族早就不满,他麾下的心腹文官、军中将校同样如此。 而地方大族无不家财丰厚,在他武宁官仓空得能跑老鼠的时候,这些大族库房里的粮食多得在烂掉,金银堆砌如山。 这回不动他们动谁? 常怀远面色低沉,目露杀机,十指张开成爪又握成拳头,如是往复不断变幻,充满恐怖之意。 在此之前,地方官哪怕是地方诸侯,都难以撼动地方大族,不敢对他们动手,还得多多仰仗。 可如今是什么际遇?这是寒门权贵、庶族地主大规模崛起,藩镇军强势无比之时! 终于,常怀远深吸一口气,豁然站起身来。 他已经拿定主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 徐州长史唐珏——风云帮唐风的亲戚,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这一路上,胸口如压巨石,心情沉重到近乎喘不过气。 今日议事,众人皆对如何解决武宁财政困难没有良策,他唐珏同样拿不出可行方案。 因为所有人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草原牧人而言,圈里的羊是羊,对地主而言,下面的佃户是羊,对官吏而言,治下百姓是羊,对皇帝而言,天下皆为羊。 在唐家这种徐州大族眼中,自己当然不是羊,在节度使常怀远眼中,之前他们也不是羊。 可如今不同了。 在议事的后半段,当所有人都知道,武宁无法再压榨穷苦百姓的时候,那些常怀远的心腹寒门官员,有意无意都会看他们这些大族官员几眼。 那眼神,唐珏忘不了,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牧人看羊,地主看佃户的眼神,而且还是收割羊毛之时的眼神! 虽然那些人没有说什么,但唐珏已经意识到,他跟唐家就快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了! 形势是个什么形势,唐珏这个长史当然能看清,作为唐家为数不多的俊才之一,他也必须洞察先机。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到了大门前,唐珏停下脚步,沉吟半响,没有选择进门,竟然转身离开,跨上骏马疾驰到一家酒楼。 在这家颇为普通的酒楼逗留一段时间,再出门时,唐珏已是神色坚毅,而后不顾随从疑惑的目光,策马直奔唐家祖宅而去。 唐珏不是唐家嫡系子弟,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全靠自己的才能与奋斗。当然,在成为徐州别驾后,他这个旁支子弟在唐家内部的地位水涨船高,今非昔比。 在唐家祖宅见到了老态龙钟,年过七十的老家主,唐珏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讲明了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的情况,分析当下形势。 在他拿出应对之策前,老家主召集了唐家几位实权长老,以及他的两位嫡子到场。 唐珏面向众人,神情肃杀:“徐州豪族不少,唐家不是第一,节度使未必一定要灭我们的族。 “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多的钱粮充作军饷,帮助节度使解决一部分财政困难,他便很可能会放过我们。” 形势紧迫,两位嫡子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问:“拿多少钱粮合适?” 唐珏对唐家家业多少有些底,当下不假思索:“精粮十万石,布帛五万匹,钱财二十万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老家主的大儿子当即跳起来,指着唐珏的鼻子骂道: “竖子安敢胡言!你这哪是救唐家,分明是想要了唐家的命!这么多钱粮拿出来,唐家的库房就完全空了!” 老家主的二儿子同样愤怒,直呼其名并讥讽道:“唐珏,你是不是趁机故意报复唐家? “我知道,你年少的时候,没从家族得到多少好处,日子过得穷酸,所以对家族心怀怨忿,你早就想报复我们了是不是?!” 唐珏看着这两位老家主的嫡子,只觉得羞与为伍,哪怕是跟对方多说几句话,那都是对自己人格智力的侮辱。 他开出的价码确实不低,会让唐家大出血,库房里的东西剩不下多少,接下来一段时间,众人的日子都会拮据一些。 但这些钱粮根本不会损害唐家根本,只要唐家各种产业还在,过上几年就能缓过气,那不比被常怀远剿了强百倍? 他的这两位兄弟,志大才疏沉迷享乐,偏偏骄傲自负,如今都没有官身,只是打理家族产业而已。 唐家若是没有他唐珏撑着,纵然底蕴非凡,在这样的世道里家势必然下降,说不定就会飞来横祸。 唐珏看向老家主,只等对方回答。 章七三三 各有算计(2) 老家主年事太高,精神已经不太好,沉吟片刻,声音低哑:“如此之多的钱粮,的确是唐家现有的全部库存......能否减少一些?” 唐珏态度坚决:“节度使不是庸人,他知道唐家的底细。 “若是唐家连库房钱粮都舍不得拿出,他何不剿了唐家,把唐家的田产、房产、商铺、生意全都据为己有?” 他刚刚只说了钱粮,还没说珠宝珍奇,唐家的这些东西价值同样不菲——但如果他敢说动用这些,恐怕所有人都得骂他变卖祖产。 “混账东西!张口剿了唐家,闭口灭了唐家,你这分明就是居心叵测,成心想要唐家落不到好!”老家主的嫡子又开始叫骂。 众人都露出为难之色,很显然舍不得手中财富。 众意难违,唐珏非常失望,只得道:“若是家主觉得此举不妥,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什么路?”老家主来了精神。 唐珏走到屋外,将一个人带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众人皆是大惑不解。 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不是徐州城里的大人物。 既然不是大人物,能解决唐家的麻烦? 这个人,是苗恬! 之前跟唐风联手,打算在唐风吞并长兴商号时,借机让长兴商号成为金光教信徒的金光教上师。 介绍了苗恬的身份,唐珏道:“为今之计,若想保全唐家,只有投靠张京!上师会为我们联络奔走。” 金光教,是唐珏以前就给自己,也是给唐家留得一条退路。 “既然要投敌,为何不投杨氏,偏要投张京?他连武宁都没打下来!杨氏已经吞并东南半壁,必然进取中原,我们若是助他们得到徐州,那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都觉得跟拿出库存钱粮相比,这个能够保存家财的选择更能接受,不过老家主的长子还是提出了异议。 在他看来,既然要找大腿,当然是找一根更粗的。 唐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我们这种几百年的地方豪族,已经相当于小世家,杨氏怎么会善待我们?” 魏氏太远,无法依附,而张京不区分庶族地主与世家大族,毕竟金光教宣扬的口号是一视同仁,所以投靠张京最为可行。 众人沉默下来,两位嫡子虽然不服唐珏的态度,但也得承认事实。 “诸公放心,张帅一定会善待唐家!”苗恬开始许诺,一连讲了很多,什么族中子弟能有很多为官,什么日后徐州以唐家为尊云云。 最后,唐家决定投靠张京,并让唐珏主持此事,通过金光教立即联络对方。 当然,唐家一家力量微小,他们还要联络徐州其他大族,这样势力才会庞大。 等到张京大军到来时,他们一起行动,方能起到内部策应,内外夹击将常怀远一举击溃的作用! 这一刻,唐家众人还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乱世,在节度使的逼迫下,站在自家利益角度上做出的合理选择,其实是多么荒诞可笑。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之一,出身寒微的徐州别驾张名振,从节度使府邸回到自家宅院后,立马忍不住喜形于色。 他很高兴。 他之前受过本地大族官员很多气,譬如说长史唐珏,就扶持自己的亲戚唐风在徐州兴风作浪,差些灭了长兴商号,断了他一大财路。 当然,他跟唐珏等大族官员的矛盾,远不止这些市井利益,更重要的是官场权力,平日里有职权之争,现在则都盯着刺史之位。 张名振鲜少有得胜的时候,总是被对方压着,自己的差事办起来,对方总是处处给自己掣肘,那刺史之位更是希望渺茫。 而今,常怀远终于要对武宁大族动手了! 但让张名振高兴的却不是这个。 回到府宅,张名振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心腹去城中某处联系一个人。 没多久,对方来到张府。 “这次的事情干系重大,我要见的是你们在徐州的大统领,仅是你来恐怕没有用。” 张名振看到来人,颇有些失望不满,他派人去联系对方时已经说得很清楚,此事关系徐州归属。 来人是个青年文士模样的人,闻言笑道:“张大人又不是不知,大统领负责整个徐州,而且主要经营北面,平日里都会各处奔走,如今并不在徐州城内。 “有什么事,张大人只管对我说即可。” 张名振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破绽,皱了皱眉:“不在城内,难道在城外?” 青年文士没有隐瞒:“确实如此。所以张大人对我说的话,大统领很快也能知晓。” 张名振疑惑了:“既然大统领已经到了城外,为何不入城?节度使是封锁了城门,但那主要是针对难民,以大统领的身份,只要肯给银子,必然能够进得城来。 “有什么事,比徐州归属更重要?” 青年文士叹了口气:“我也不瞒张大人,大统领现在不是不想进城,而是暂时脱不开身,无法进城。 “张大人刚刚这话没错,大统领如今在做的事,正是也关系着徐州归属。” 城外有什么事什么人,还能关系徐州归属这样的大问题?张名振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骗他,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把事情跟你说了。 “今日在节度使府邸议事时,常怀远已经有了要对徐州大族动手的意思——前日他就跟我们隐晦透露过这层意思。 “一旦常怀远对徐州大族动手,后者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让徐州乱上一阵。 “而这,正是眼下吴国大军进占徐州的最好时机!” 闻听此言,青年文士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张开嘴又闭上,来回踱步半响,迅速理清思路,抚掌道: “好,好极了!常怀远若是对付徐州大族,除了要调集大军之外,军中强者必然多半到场,这就会让别的地方防备空虚! “但凡是大族们稍微能抵抗一阵,只要常怀远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在徐州城,我们的人就能在泗州展开行动,及时控制泗州城! “控制住了泗州城,在常怀远知道泗州变故、带着大军增援过去之前,我吴国大军必能渡过淮河站稳脚跟! “届时,大军兵锋所指,正陷入内部争斗——甚至内乱很可能都未平定的徐州,那还不是唾手可得?” 这番话说到了张名振心坎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想的,当下被青年文士意气风发的激动所感染,眉宇间也有了兴奋之色。 一场伤亡惨重的败仗,让常怀远的财政到了悬崖边缘,而普通百姓暂时无钱可以压榨,他但凡想要走出危机,就必须向地方大族动手。 而常怀远一旦向地方大族动手,以吴国在徐州、泗州的布置,他就必然迎来大劫! 北上逐鹿中原,是杨氏既定之策,吴国细作在武宁活动、经营日久,其重点一是徐州城,二是淮河之畔的军事重镇泗州、濠州、寿春等地。 如今,徐州有以张名振为首的武宁要员作为吴国内应,泗州也有实权官将已经被吴国收买。 作为常怀远的心腹,张名振在徐州地位不俗,可这也只是相对于下面的人而言,在武宁上层当中,张名振这个徐州别驾并不算什么。 连个徐州刺史之位,对他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张名振不得不另辟蹊径。 现实清楚明了,武宁只是一个藩镇,而徐州历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中的必争之地,在张名振看来,常怀远根本无法在这个风云激荡的乱世保全自身,将武宁基业发展壮大。 跟着常怀远一条路走到黑,只会成为对方的陪葬品。 人人都需要为自己考虑,乱世当头更需要时时做出选择,稍有不慎即可能身死道陨,荣华富贵转头空。 所以当吴国细作接触张名振时,他给予了积极回应。 吴国跟武宁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势力庞大高手众多,不仅吞并了东南半壁,且走得是寒门路线,对张名振这种出身的人很是友好。 加之吴国为了打开北上中原的通道,愿意给武宁内应丰厚回报,可以让张名振名利双收。 不投吴国,天理难容! 至于自己是常怀远的心腹官员,在形势危难之际,弃主求荣背刺旧主这种不忠不义,会让常怀远心寒有负于对方知遇之恩的行为,在张名振看来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 说到底,常怀远太弱而吴国太强,依附强者才能保全身家性命,并且飞黄腾达。 “我吴国若是得了徐州,张大人必为首功,吴王一向赏罚分明善待臣属,莫说区区一个四品刺史,就算是封侯之位也能给大人!” 青年文士再一次提起回报,好让张名振更加卖力、不避艰险的办事,“到时候张大人身处枢要,可莫要忘了今日我等并肩作战的情义,多多照拂在下。” 张名振克制住笑容,却克制不住满面得春风,谦逊道:“若能到吴国为官,必不会忘了先生今日情义,当与先生胆肝相照!” 话至此处,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只差弹冠相庆。 而后,两人紧锣密鼓合计了一番接下来的具体行动,两个时辰后,青年文士离开,双方都抓紧去办自己的差事。  章七三四 各有算计(3) 武宁大战方休,徐州城内云波诡谲,各方势力、人物为了自身性命富贵,正打起十二分精神抓紧筹谋、彼此算计,且已展开行动。 赵宁带人救助城外三万难民,便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正因如此,他救助难民的动静虽然大,大半日之内竟然没有引起徐州城太多注意,更不曾有正经大人物出来干涉。 在节度使常怀远、长史唐珏、别驾张名振等人看来,区区一群乞丐般的难民,杂草一样的存在,跟他们正忙碌的,凶险万分干系重大的事情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于是,赵宁走进了徐州城。 他进城的时候,两侧披甲执锐的军士胆战心惊,城墙上修为不俗的将领如遇鬼神,城外窝棚区的无数百姓沉默目送,城内横平竖直的街坊悄然无声。 当他的脚步踏上徐州城的中央大街,徐州这座棋盘上,便落下了一道无色无形的霹雳惊雷,骤然聚起了无边无际的密集乌云。 这个夜晚,徐州,黑云压城城欲摧。 龙蛇将在这里各显神通,虎狼必于此处撕咬搏杀! 此番进入徐州城,赵宁首先去见的人,并不是节度使常怀远。 而是一个在达官显贵、地方豪族遍布的徐州城,不甚起眼的中层官员,从五品的徐州司马,黄瑜。 此人,由徐州一品楼精挑细选而出。 ...... 赵宁在一座普通两进宅院,见到年过四十的黄瑜前,这位身材极为修长五官非常英俊,气度格外文雅的中年男人,正在跟一个三十来岁,普通身材普通长相,发际线十分高,被黄瑜衬托得特别丑的家伙在院子里赌酒。 那是徐州州治——彭城县的县丞。 两人都穿着布衣,披散着头发,撸起了袖子,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气势十足的划拳,嘴里不断嚷嚷着叫喊。 这模样,像市井之徒多过像官府官员。 两人划拳时喊的话不是行酒令,而是一些其它内容。 黄瑜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变幻着手势,一副恨不得撕了对手的架势: “我黄瑜乾符初年就中了进士,从县令做起,一路平步青云,而立之年已是徐州别驾,可谓意气风发。 “但而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却当了司马这养老的官,每日里无所事事,你说我是不是倒霉透顶?” 彭城县县丞嗤地一笑,不屑地道: “黄兄之所以被贬官,那是因为你在节度使府邸里,当着众人的面喷了节度使一脸唾沫,大骂对方是把百姓当牲口的混账。 “节度使只是贬了你的官没有要你的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你还曾是徐州别驾,至少施展过平生抱负,我呢? “国战期间带着乡勇经历大小百十战,手刃北贼无数,几度险些丧命,最终只做了个区区县丞,至今没有升迁也就罢了,前些时日不过就是带人纠察了差役班头,借着节度使筹措军饷的机会敲诈民财的恶行,就被见钱眼开的县令带着众人排挤,被我抓紧大牢的人出来了,我却在衙门没了立足之地,你能跟我比惨?” 黄瑜哈哈大笑:“好!我敬你是条抗击北胡,保家卫国的汉子,这轮算你赢!” 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他晃了晃脑袋,瞪着县丞: “城外难民聚集,前几日我不过是略微带了些粮食出去施粥,家里的后院却被人放了火! “那些狗屎一样的达官显贵,自己不去赈济灾民,就看不得别人做好事,还说我这是打节度使的脸,阴谋培养自己的民望,蓄谋不轨! “昨天夜里,竟然有刺客上门,要不是我警觉,此刻脑袋都搬了家!” 县丞怔了怔,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对方做过别驾,任期间施行过不少有利于百姓的政令,触动过许多达官显贵的利益,仅是为百姓做主法办徐州大族子弟的案子,就主持过不下十件。 故而,黄瑜本身就在百姓中很有声望,听说还有百姓自发为其立生祠,这样的人被节度使忌恨,被权贵们敌视实属情理之中。 县丞当下竖起大拇指: “做官做到被百姓立生祠,却让顶头上司欲除之而后快,被地方权贵派人暗杀的地步,我不如你,这一碗我喝了!” 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一仰脖子喝得一滴都不剩。 这回轮到县丞先开口,他一边跟黄瑜划拳一边咬牙切齿: “国战时期,民间都以投军报国为荣,谁家里要是没个上阵杀敌的好汉,在人前都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可如今呢?这都不到十年时间,民间风气大改,人人都以家财多少来区分英雄与庸人! “有钱的纵然卑鄙无耻作恶多端,只要没被官府捉拿,那就是万人敬仰,没钱的哪怕品德高尚,旁人也不屑一顾,认为是没能力的窝囊废! “我做了这么多年县丞,家里人依然不能天天吃肉,我内人说我不识时务不通变化,不仅榆木脑袋而且不知道为家人着想,这几年日日跟我吵架,眼下正在跟我闹和离! “就连我那十来岁的儿子,竟然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敛财就是不会做人,就是没有让家人活得更好的担当! “你说说,我一个百战余生的猛士,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黄瑜沉默半响,对方的家事他不好多说,末了喟然长叹: “世道风气变了,人心坏了,世道面貌也改了,现如今是小人功成名就,而好人备受艰难。 “我还是别驾那会儿,亲戚朋友无不把我当神仙一样供着,逢年过节门庭若市,都恨不得给我擦鞋。 “而如今呢?知道我不容于节度使,还成了个没实权的闲官,对我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还背后数落我看我的笑话,真是......” 说到惆怅处,黄瑜摇头失语。 不料县丞却哈哈大笑起来:“黄兄,你出错了,当罚酒三碗!” 原来黄瑜心神失守,没注意到手上动作,行酒令出了错。 黄瑜张了张嘴,看着笑得悲凉的县丞,苦笑一声,就算他不出错,这一轮他也输了,毕竟人家即将妻离子散,索性直接抱起酒坛: “我干了!” 酒还有半坛,县丞见他爽快,也抱起酒坛:“我陪了!” 两人咕噜咕噜把酒坛喝空,一个将空酒坛随手丢远,一个直接将其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后两人也不继续比划,都收了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对着桌上的几碟小菜眼睛发直,许久不言,神色哀伤。 “今日跟你这般对酒,本意是为了让你我都说出心中不愤、伤怀之事,以为吐露出来便能松快一些,不曾想事与愿违,反倒是让你我二人愈发难受了......”黄瑜苦笑不跌。 县丞打乱头发扯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将衣袖撸得更高,把成块的肌肉全都暴露出来,一副放浪形骸的癫狂模样,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道: “难受什么难受,我高兴得很! “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夫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他娘的在乎这些作甚?只要我不在乎,他们就伤不了我的心! “管他这是什么世道,我这辈子就是不能对不起我的良知,不能对不起昔年因为‘保家卫国’四个字,就把性命丢在战场上的那么多手足袍泽! “想让我鱼肉乡里贪污受贿,跟那些豺狼虎豹沆瀣一气?等下辈子吧!” 黄瑜已是喝得舌头不听使唤,闻言击节大赞,就好似听到了仙音,竖起大拇指,用含糊不清却格外有力的嗓音道:“彩! “老弟不愧是通透人! “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人活一世,不能像畜生一样,为了一口吃的,连自己的底线与信仰都背弃,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不做人,当个学舌的鹦鹉算了!” 说到这,两人相视大笑,不约而同重新开了一坛酒,重重碰在一起,相对牛饮。 再多的酒也不能浇灭心中的火,更无法抚平心中的恨,放下酒坛,黄瑜神伤不减,摇头晃脑地道: “世道清明之时,高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就算不是十全十美,至少大节不亏,如今乱世绵延,人人利字当头,为官者没有原则,上层失去良知,有底线的却只能困顿潦倒,天下竟成了一池黑白不分的污水...... “也不知道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头。” 县丞半趴在桌子上,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闻言却双目圆睁,锐利之气不减: “圣人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如今这徐州,上位者把百姓当草木,对数万难民视而不见,偏偏还能地位无损,实在是岂有此理! “我们浴血奋战多年,在异族铁蹄下保全下来的国家,怎么就成了人间炼狱!那些云端之上的大人物,就真没有顾念天下苍生的了吗?!” 闻弦歌知雅意,黄瑜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我想去河北!”县丞突然坐直身体,软绵绵的脊梁中好似骤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章七三五 深夜造访(1) 黄瑜迟疑不定:“河北......河北真就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身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地位不低消息灵通,当然知道河北不像官府布告中跟百姓宣扬的那样,是什么倒行逆施、妖魔横生之地。 实情很可能恰恰相反。 “有与没有,终究是眼见为实!”县丞主意已定。 黄瑜直视对方:“弃官北上?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县丞大手一挥:“这彭城县的官做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左右我也快妻离子散,哪里还需要顾忌那么多? “圣人教导我们坐起而行,想到的事情不去做,跟石头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他双眼里多了不少血丝,五官挤压在一起,纠缠出满脸愤懑不平之色,一字字道: “五年国战,死了多少热血儿郎我不知道,但与我并肩而战的乡勇,在数年血战里可是死伤大半! “这里面,多的是不到及冠之龄,人生刚刚开始,本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大好岁月可以享受的少年郎! “如果他们拼了性命保全下来的国家,竟然只能是这样一个让他们的亲人饱受欺压,沦为难民活活饿死的妖魔人间,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这趟河北,我是去定了! “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这国家到底还有没有公义,人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是非黑白!”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如雷鸣,似利箭,直击黄瑜心神。 他猛灌一碗酒,长吐一口气,拍案道:“既是如此,为兄便跟你一起去,这徐州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好!那你我便同去!”县丞大喜。 “同去同去!” 两人相视大笑,这回笑得格外豪迈,不复之前的悲凉惆怅。 此时此刻,对他俩而言,有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虽然不远,终究在千里之外,两位想要看的东西,徐州就有,何必辛劳远行?” 两人笑声停下来的时候,忽的听到这话,齐齐面色怪异,或疑惑或警惕的转头向门口看去。 彼处,有人从院墙的黑影中走出,来到了昏黄的光影下。 他俩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来人他们不认识。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澜衫的人,举止淡雅气度出尘,器宇轩昂不怒自威,既似世外高人,飘渺脱俗,又像皇朝重臣,杀伐果断。 为官多年见闻广博,黄瑜与县丞都察觉出了此人不凡,故而虽然对方贸然登门闯入的行为很是无礼,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喝问。 “入夜造访,不请自来,多有唐突之处。然而此乃非常之时,某的身份亦非寻常,还望二位能够担待一二。”赵宁拱手见礼。 作为主人,黄瑜首先开口,他打量赵宁两眼,轻笑一声:“足下的身份能有多不寻常?是杨氏细作,还是张京的暗探?” 如果不是外部势力的人,行事没必要这般隐秘。 赵宁微微一笑:“都不是。” 县丞也笑了:“莫不是嗅着酒香,忍不住想要上门讨杯酒吃的同道中人?” 这本是打趣之言,孰料赵宁正色颔首:“的确是同道中人。” 到了人家里,赵宁没道理还刻意隐瞒身份,在黄瑜与县丞都有些错愕的时候,接着道:“不瞒二位,我就是赵宁。” 黄瑜神情一僵:“大晋太子?!” 县丞仰起头大笑出声,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竟然让他很快笑出了眼泪,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赵宁: “你要是赵宁,我就是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 赵宁面容一滞,这还是他第一遇到自报家门后,别人不相信的情况。 黄瑜皱眉沉思,县丞拿胳膊肘捅他,笑声不止舌头打卷地道: “黄兄,那你就该是杨佳妮了,哈哈......不对,杨佳妮是巾帼豪杰,你,你不行......哈哈。” 黄瑜青着脸看向赵宁:“足下深夜造访,却不肯说明自身身份,还口出这般戏谑之言捉弄我等,究竟是何用意? “若是足下有意拿我俩寻开心,还请自便。” 赵宁无奈地道:“我真是大晋太子。” “好,好好好,你是大晋太子!黄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那就请大晋太子告诉我们,你来找我们这两个徐州闲散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喝酒?” 县丞笑得站不稳,只能坐了下来。 黄瑜觉得赵宁可能是政敌、对手们派来,试探自己,想给自己扣上通敌罪名的修行者,所以冷下脸来,回到桌前准备坐下。 这时候,赵宁很想拿出腰牌令箭一样的东西,丢给黄瑜跟县丞,让他们立即明确自己的太子身份。 只可惜,这种东西压根儿不存在。 不过,赵宁要证明自己是赵宁,其实没有那么难。 在黄瑜即将坐下的时候,他放出了一缕自己的修为气机。 于是,黄瑜就再也不能坐下来。 他浑身一抖,犹如看到青天变巨兽,好似面临泰山压眉头,不由得转头震惊而又恐惧地看向赵宁,仿佛见到了天神下凡。 县丞同样是如坠深渊,在他的感知中,面前的赵宁在刹那间就变得身高千丈,头顶天脚立地,遮天蔽月俯瞰众生,而自己渺小如蝼蚁。 这是什么修为境界? 县丞骇然看向黄瑜,对方是元神境后期,能比他更加精准地判断赵宁的境界,而黄瑜目瞪口呆的反应,让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王......王极境后期?!” 黄瑜是见过王极境中期施展修为的,亲身感受过那种恐怖,而眼下赵宁给他的压迫感,比当时要浓重太多。 赵宁收回气机,淡淡地道:“现在两位可相信孤王的身份了?” 长城之南,拢共就三个王极境后期,而众所周知的是,魏无羡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如铁塔,明显跟赵宁的形象天差地别。 黄瑜哪里还能不信,浑身一震之下,连忙跪地下拜:“卑职徐州司马黄瑜,参见太子殿下!” 县丞身躯猛地一抖,借势麻利地从凳子上滑溜到地面,纳头就拜的动作一气呵成,让人怀疑他事先演练过: “彭城县县丞章颢,参见太子殿下!” 只看他俩喊完一句话,便手足无措的样子,赵宁便知道,大晋太子突然来到徐州,并且深夜造访站在他们面前这件事,让他们感觉不可思议,一时间难以接受。 “除了面对圣上与长辈,大晋已经不兴跪拜之礼,二位请起吧。” 等两人站起身,为了让他们自在一些,赵宁自个儿现在石桌前坐下,笑着对章颢道: “章县丞想做魏无羡,只怕还得再努力一些。他跟你年纪差不多,却已经王极境后期。不过,这总比黄司马做杨佳妮要容易得多。” 两人听了赵宁这番调笑之言,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马上配合地露出笑容,很是奉承赵宁的幽默。 “太子殿下竟然知道我俩?”章颢觉得匪夷所思,他区区一个县城,又距离燕平千里,赵宁怎么会认出他来? 赵宁示意两人落座,“黄司马贤名在外,徐州百姓可没几个不知道的;章县城国战有功,又最是嫉恶如仇,同为世所罕见的仁人志士,说一句徐州良心也不为过。 “我来徐州若是连你们都不知道,来了又有何意义?” 黄瑜、章颢心头震动,受宠若惊,禁不住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动。 从现实角度上说,他俩如今在徐州混得凄惨,一个正被刺客暗杀,一个快要妻离子散,依照如今的世道标准,那是妥妥的失败者。 可眼前的大晋太子,却说他们是仁人志士、徐州良心,如此高看他们,认可他们的言行尊重他们的人格,叫他们如何不感动? “殿下谬赞了,我俩实在是惭愧。” 感慨之余,黄瑜拱了拱手,神色凄凉,“一个司马,一个县丞,都是朝廷命官,本该为社稷民生奔走,如今却尸位素餐,上不能保境安民,下不能救济百姓,面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有负圣贤教导,本已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何以能当殿下此赞?” 说着,黄瑜差些潸然泪下。 章颢嘴角抽了抽,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打趣黄瑜两句,让他不要把气氛弄得太沉重,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因为现实的确沉重。 赵宁正色道:“国家陷入分裂,群雄并起诸侯纷争,百姓沦落于水火,若论责任之大,朝廷责无旁贷,陛下与孤皆难辞其咎,眼下还算不到两位头上。” 闻听此言,黄瑜神色一滞,章颢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自古以来,每逢天下纷扰,统治者向来是将罪责归咎于乱臣贼子,甚至是刁民生乱,哪有先说自己责任最大的? 赵宁接着道:“两位之前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一腔热血被冷落,一身才学被埋没,这是朝廷有亏于天下良臣仁人,如今孤来了,情况自然会彻底改变。” 这话说得太大。 黄瑜与章颢顿时冷静不少。 他俩不是普通人,若是只在乎自己的富贵荣辱,乃善于阿谀奉承之辈,此时必然百般巴结讨好赵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但他俩不是这种人。 所以面对太大的话时,他俩的本能是怀疑。 这份怀疑还很有依据。 因为朝廷王师眼下并没有到徐州。 既然朝廷王师没来,赵宁何以能说从今往后他俩的情况会彻底改变? “卑职听闻,在大晋朝廷的主持下,河北河东世道清明,人人皆有公平,人人匡扶正义,敢问殿下,这可是真的?” 黄瑜直接提出这个问题,等待赵宁回答。 章颢紧紧注视着赵宁。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因为无论如何回答,都只是言语上的。 言语不是事实,打动不了人心。 但赵宁有完美答案。 他道:“大晋朝廷究竟如何行事,二位没有亲眼所见,孤说什么都是虚的。 “不过孤可以告诉二位,城外的三万多难民,已经被孤尽数安顿好,现如今人人有一口热饭吃,人人有遮风挡雨之所。” 黄瑜猛然一怔:“什么?” 章颢嗔目结舌:“城外那些救助难民的人,都是听得殿下之令?” 章七三六 深夜造访(2) 连大晋太子都到了徐州,那么徐州有千把人是他手下、听他命令行事,就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赵宁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说了说,让黄瑜、章颢二人可以从细节上进行论证,确认他说得都是事实。 当然,如果黄瑜、章颢仍是有所怀疑,赵宁只需要让几个参与城外救灾的,身份相对显要的人物现身说法,就能彻底破解这种怀疑。 听完赵宁的叙说,黄瑜、章颢大为惊叹。 “想不到太子千里迢迢来到徐州,做得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救助难民,放眼整个天下,这份仁义鲜有人及。” “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城外难民不知要横死多少!节度使乱战而百姓受苦,百姓受苦而殿下救之,卑职替徐州父老乡亲多谢殿下!” 黄瑜感慨万千,章颢当即下拜。 至此,两人虽然还有亲眼见过河北河东的世道面貌,但已经相信大晋朝廷的仁义,相信彼处的百姓至少拥有了相当的公义。 确定这些,足以让他俩就此成为赵宁拥趸,将大晋朝廷当作希望。 “不知殿下今夜到访,是有何事吩咐我等去做?” “殿下......我俩一个是闲职,一个被排挤,手里已经没有权力,只怕对殿下起不到多少帮助......不过我俩在徐州多少有些名望,但凡殿下有所差遣,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俩亦绝不会推辞!” 站起身的章颢与黄瑜相继表明态度。 赵宁夜晚造访,当然不会是简单见他们一面,到了此时,他们已是心甘情愿接受赵宁差遣,不遗余力执行赵宁的命令。 赵宁示意两人稍安勿躁,看着两人不急不缓地道: “今夜来见二位,的确是有要事相托:我要两位从现在开始,担负起徐州百姓生死存亡的干系。 “中原风云激荡,徐州大战将起,为免生灵涂炭,我需要二位利用自己对徐州官吏、士人的了解,召集一批仁人志士,共同在大战时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 对黄瑜、章颢来说,此事义不容辞,而且更加彰显了赵宁的仁义本质,佐证了大晋朝廷的正义,皆是肃然应诺。 不过他俩面有难色,这事儿太不容易,以他俩如今的处境,根本没有可能良好地完成任务。 赵宁知道他们的难处: “两位的境遇我都知晓,手中无权自然无法名正言顺做事。不过那都是之前的情况,我刚刚说过,我到了徐州,这一切自然会改变。” 黄瑜、章颢既震动又疑惑:“不知殿下意欲如何施为?” 赵宁笑了笑:“我马上就会去见常怀远。” ...... 常怀远得知了城外三万难民获救的消息。 之前他跟武宁要员们商量了大半日的财政问题,后来又与心腹幕僚们筹谋对地方大族动手的具体举措,都是十分紧要的大事,区区难民境遇变化的消息,又不是群起暴-动,还不足以在此期间打断他。 手下不敢贸然进门。 这些事情做完,常怀远终于得了些许空闲,手下这才将城外之事禀告给他。 听完手下的禀报,常怀远先是默然半响,而后扰了扰头,满面迷茫,五官一会儿纠缠一会儿散开,分分合合好似在演绎天下大势,很精彩,看起来分外滑稽,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他在表演某个节目。 手下不明所以,还以为常怀远魔怔了,试探出声:“军帅......” 他好心提醒常怀远,也确实提醒了常怀远,因为后者脸上的阴晴变幻,在顷刻间凝成了一种颜色。 愤怒。 极致的愤怒。 愤怒的常怀远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抡圆了胳膊呼出一巴掌,啪的一声将手下给扇飞出去!手下在空中转了几圈跌出大门,重重摔在院中,半张脸都给抽得稀烂。 “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来报?!” 常怀远大步出门,来到院中,提起脚,对着懵懂无知的手下一顿乱踩。 可怜这位御气境的手下,身子骨堪称弱不禁风,哪里经受得住常怀远摧残,惨叫了两声,便成了一堆死肉。 常怀远如此愤怒是有原因的。 三万难民饿死了也就饿死了,起来闹事被藩镇军杀了也就杀了,唯独不能被人尽数救下——一旦被救下,那就是惊天大事! 更何况,这些难民在被救的时候,城外居民区还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相助,二者竟然在劳作中相处融洽,俨然已成手足亲朋。 除了外敌,在藩镇内部,还有多少事能比这更让常怀远惊惧? 对他这个徐州统治者而言,徐州的百姓可以被杀,可以被饿死,乃至有一些逃到外镇去都能一定程度接受,怎么样都行。 但唯独不能联合起来! 平民百姓一旦联合起来,天都能给掀了,何况是旧有统治秩序? 现在可好,三万难民不仅被收拢在一起,自己团结了自己,还跟城外居民区的百姓联合起来了,这件充满仁义热血的事,必然引发广泛影响,让更多徐州百姓乃至整个武宁得平民,因之受到震撼、感召。 事情最恶劣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救助难民团结难民,给难民施以仁义的,不是他这个徐州统治者。 他常怀远又不傻,哪能不知道此事有人幕后主使,有势力在暗中组织? 徐州的地主大户、富人权贵是什么德行,他这个节度使岂能不知?天下绝大多数地主大户、富人权贵是什么颜色,他这个国家权力架构的上层大人物,焉能不明白? 那些带着粮食物资、大夫医药出城去救助难民的,绝不会是什么正经徐州权贵! 也就是说,对方压根儿跟他没关系,跟他绝不是一个阵营的。 被外部势力乃至是敌对势力,在自家地盘上,有组织有预谋的救助了自己的百姓,给自家百姓主持了公道,团结了自家百姓,获得了自家百姓的拥戴...... 对一个统治者而言,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常怀远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个时候莫说把手下踩成肉泥,他连生吃对方的心思都有。 如果说武宁的财政困难,还只是让常怀远站到了悬崖边上,那么此时他一只脚已经悬在悬崖外,一着不慎即可能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马上出动藩镇军,屠了城外那三万难民,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中? 这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仅能够展现他这个节度使的强权与强力,让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敬畏,不敢再想着闹事,还可以让外部势力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失去这三万个人力。 是个屁的解决办法啊! 常怀远又不蠢,他不救难民也就是尸位素餐而已,但今日要是真屠了这三万无辜的难民,那就成了杀人狂魔,会成为众矢之的。 明天外部大军一到,不管对方是谁,武宁内部的人都会立马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怎么办? 能怎么办? 常怀远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甩着胳膊踢腾着腿,撒手不管了。 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明月,常怀远无语凝噎,真个是欲哭无泪。 乱世中那么多机会,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起于阡陌,功成名就万古流芳,哪个有野心的豪杰枭雄不向往? 为何到了自己头上,想要成就一番大业就那么难? 岂止是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忽的,凝望明月的常怀远双眼一眯,瞳孔猛缩,整个人犹如炸毛的猫,精神陡然紧绷到极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亮上倏忽出现了一个黑点,在顷刻间由小变大,勾勒出一个凌厉霸道、超然出尘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向他袭来! 这个瞬间,常怀远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连老天都看他不顺眼,不愿他成就大业,派了天神下凡来取他性命了! 常怀远很想抱头鼠窜。 去他娘的武宁镇,去他娘的乱世霸业,去他娘的万古流芳,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老常不伺候了,这就回乡下去养老! 可他不能。 他完全不能动。 在他察觉到那位“天人”时,四肢便一片僵硬仿佛不再属于他,无论他心头如何焦急呐喊,都无法让手脚听他使唤。 这就是天神威压? 常怀远心中一片绝望。 须臾,仿佛从无垠宙宇中飞身而来的人,落在了屋宇的飞檐上,夜风卷动衣袂,长发轻舞飞扬,星海在身后明月在头顶,说不出的深邃出尘,写不尽的俯瞰众生。 常怀远为其风仪所慑,讷讷不能言。 只听对方用淡漠的语气,居高临下的口吻道:“常怀远,你可知罪?” 如被利箭穿胸,常怀远差些纳头就拜,痛哭流涕地虔诚忏悔,道一句小民知罪,这人间我不呆了,上神快快带小民走吧。 不过他好歹是一镇节度使,久在高位自有威严,国战时期也是历经多场血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哪会是心志不坚的胆小之辈? 当下血性上头,牛脾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常怀远在生死一线之际,竟然不服地发出一声低吼:“我知道个屁!” 见常怀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般天真滑稽,赵宁哑然失笑:“你倒是有几分胆量。 “可惜,一个坏人有胆量,只能是害人罢了。今夜你的人生必有了断,是生是死,自己选一个吧。” 章七三七 深夜造访(3) 赵宁进入徐州城一段时间后,城外的棚子终于搭建完成。 因为劳作时间不短,时辰业已不早,扈红练吩咐粥棚煮了粥,让每个汗流浃背的人都能吃上两碗再休息。 夏侯丞拉着雷闯问东问西,后者被缠得烦了,索性抱着碗远远避开,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蹲着喝粥。 在他身旁,有两个衣着普通的百姓,都是从城外居民区来的,其中一人跟雷闯搭话,两人很快攀谈起来。 “今日救助难民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有如此之多百姓自发参与进来,必然会在徐州城里引发轩然大波。”百姓道。 “这是自然。就看城里的显赫人物们,会由此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了。” 雷闯道,“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城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帮助难民?这不合常理。” 百姓道:“先前在干活的时候,我左右打听过,基本可以确定,徐州最近出现了一批行侠仗义不求回报的修行者。 “他们的行为跟昔年的青衣刀客颇为相似,而且在行动中刻意散播一些公平正义、联合起来反抗不公的思想,对这些百姓产生了一定影响。 “加之今日有人率先出动,起了带头作用,这才有这么多本性良善的人参与救灾。” 雷闯沉默不语,低头喝粥,粥米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注意到。 半响,他皱着眉头寻思着说: “今夜徐州城里必有大动静,各方势力会直接较量,或许明日太阳出来的时候,徐州的天地已经改变。” 百姓露出征询的目光:“事关重大,呆在城外不如进入城中,况且那位赵氏子弟已经入城......” 雷闯摇了摇头,眼见有人走过来,遂长话短说:“我得留在城外,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关系着长远之计。” 靠过来的难民坐下后,旁边的百姓不再多言,低着头专心喝粥。 面对眼前一望无际,坐着、蹲着喝粥的难民,雷闯目光复杂。 今日刚到徐州的时候,这些人大多一脸死灰般的麻木,平静而绝望地等待着死亡,而现在,他们脸上都有了生气,眼中也有了光。 雷闯知道那些光是什么。 是希望。 ...... 烛火通明的厅堂内,苗恬望着满座显贵,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偶尔瞥向徐州长史唐珏的目光,则充满欣赏、认同。 自从成为金光教教众,他的信徒生涯一直乏善可陈,在被派来徐州之初,他以为自己可以建功立业,像之前河阳、洛阳的那些神教内应一样,立下足以让自己在神教青云直上的功劳。 孰料大战还未开始,常怀远就大肆清查、捕杀神教教众,他不得不转入隐秘状态,在暗处活动,常常心惊胆战。 收服长兴商号,算是这段时间众为数不多的一次立功机会,虽然功劳不会太大,但总好过没有,没想到的是,事情竟然莫名失败。 两位元神境强者的损失,一度让他陷入人生最黑暗的时期。 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珏主动找到他不说,还将徐州地方大族——某种意义上的小世家,都献给了他。 如此之大的功劳,他却不需要如何努力,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看着眼前这些徐州地方大族的家主、大长老们,在唐珏的劝说下,纷纷表示愿意加入金光教,成为张京攻取徐州的内应,苗恬暗中乐开了花。 他很清楚,一旦张京夺取徐州,以他如今到手的功劳,必然得到神教大力褒奖,说不得就会被神使召见,亲自指点修为。 届时,成为神教一州主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若能在修为上取得突破,说不定地位还能再高一些,成为一个藩镇的主事之一。 “上师,我等的身家性命,可都全系于上师之手了,还望上师速速回报我等加入神教的消息,请神使与张帅早些派遣高手过来。 “若是来得迟了,常怀远把我们都灭了,我们可就不能帮助神教与张帅得到武宁了!”议事完,一位地方大族的家主来到苗恬身前行礼。 众大族家主、长老纷纷上前,表达自己对神教与张京的恭敬,以及对他这位上师的尊重,祈求他赶紧叫人来保护他们。 苗恬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 “诸位放心,事关神教与张帅大业,某也不敢掉以轻心,回去后必然派遣最为得力的修行者,回汴梁请求神使与张帅派遣援手。” 得到了苗恬的承诺,众人奉承得更加卖力。 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厅堂,一路来到宅子的后门门口,临别之际,苗恬对唐珏这位给他送了泼天大功的挚爱亲朋道: “唐大人也请放心,之前某对大人的承诺,日后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办妥。若是常怀远明日就对众大族动手,还请大人主持大局。” 唐珏道:“唐某义不容辞。” 众大族家主、长老见状,无论自家家势是不是比唐家大,之前有没有看不起唐珏这个唐家旁支,此时都忙不迭的表示,真到需要拼杀的时候,会团结起来听唐珏的号令行事。 话至此处,众人都很满意。 他们正要各回各家,忽然有一个讥讽的声音穿透重重夜幕,如擂石滚木一样砸在众人脑际: “身为地方大族,平日里靠盘剥乡里享尽荣华富贵,事到临头,却不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置数万父老乡亲于城外而不顾,只想着自家的富贵荣辱,真是贻笑大方。”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无不神色一变。 循声望去,就见昏暗的巷子里,有一名穿青衣戴斗笠,背负长刀的修行者,正不紧不慢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对方的不屑与鄙夷之意,哪怕隔着数十步,众人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是谁?” “你是何人?” “谁敢这般大言不惭?” “简直是找死!” 众家主、长老俱都怒喝出声,并暗暗调动修为之力,做好了随时暴起杀人的准备。 若不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意图,他们说不定已经祭出杀招。 左车儿保持着既定步伐不变,对众人的杀意置若罔闻: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我要诸位都跟我走一趟。而你们,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众家主、长老都是徐州豪强,平日里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如此嚣张,无不怒发冲冠。 “放肆” “大胆!” “简直是不知死活!” “你以为你是谁?!” 唐珏眉头紧皱,这座宅子是他的,今夜也是他把众人叫过来议事,现在被人杀上了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向身边一位修行者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试试左车儿的修为。 修行者暴喝一声,拔剑出鞘,猛虎一般冲了出去,半途身后升起元神异象,展露出元神境初期的非凡修为,剑如流星直取左车儿眉心! 包括苗恬在内,众人莫不紧紧注视着左车儿,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没有实力撑起他的嚣张态度。 在他们的视线中,修行者闪电般逼至面前时,左车儿依然没有拔刀。就好像一个踏青游玩的人,根本不知道何谓危险。 有的人不由得露出哂笑。 但下一刻,他们的笑容便凝聚在脸上。 因为出手的修行者倒飞了回来! 而左车儿只是简单出了一拳。 那名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摔回唐珏脚前,却没有人一个人关注他,此时此刻,包括唐珏在内,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左车儿。 眼中饱含惊骇。 在左车儿出拳的一瞬间,他们就判断出了左车儿的修为境界。 元神境后期! 竟然是元神境后期! 虽说经历了一场国战,中原皇朝存活的修行者实力普遍提升,一州刺史都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徐州地方大族中亦不乏这种强者,但元神境后期的实力依然太过骇人。 那可是王极境之下的最强战力。 整个徐州地方大族群体里,这样的存在都属于凤毛麟角! 而在场的,没一个拥有元神境后期的境界。 让唐珏、苗恬等人惊悸的还不止于此,随着左车儿强势出手展露修为,巷子两边的屋顶上,忽然有许多人从阴影中露头。 他们无不将自己的修为气机散发出来,罩向众人。 全都是元神境强者! 而且元神境中期的数量不少,元神境后期也不止一个! 双方若是较量,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有人开始发抖,有人禁不住左顾右盼,能够稳住心神的家主、长老只占半数。 对方是谁?属于哪个势力?今夜骤然发难,目的究竟何在? 他们会不会性命不保? 平日里,他们鱼肉乡里、欺凌弱小是一把好手,压迫百姓剥削平民的时候,无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仙模样,但在面对比他们更强的存在时,他们中有半数的人,跟平民百姓面对他们时的状态并无二致。 强者跟强者殊途同归,弱者与弱者没有不同。 而强弱往往是相对的。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苗恬声音颤抖,先前喜形于色的面容,在此刻变得犹如土灰。 “这里可是徐州城,咱们要是拼杀起来,必然引得节度使府注意,届时藩镇军高手出面,你们还能讨得到好?”唐珏忌惮万分,但不失风度的出声。 左车儿轻嗤一声:“就凭你们刚刚在谋划的事,倘若武宁军高手真的出面,你说谁会死得更快?” 这话还只是让一部分人惊骇不定,但左车儿接下来的话,却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压迫感与寒意: “再说,此时常怀远自己可是忙得很,哪有心思顾及你们?” 有家主经受不住威压,嗓音都已经变调:“你们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咱们有事就不能好好商量?” 左车儿没有回答。 他懒得回答。 可有人替他回答了。 那是一个让他倍感陌生,且气机格外强大的声音。 “他们是河北朝廷的人,来这里就是要你们这些权贵身死族灭。若是跟他们走,你们必死无疑。 “相反,你们若是愿意投靠我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对了,你们其实已经投靠了我们。” 章七三八 深夜造访(4) 徐州别驾张名振,正在自家府上宴客,灯火通明的设厅里,姿色上等的艺伎歌舞不绝,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休。 客人只有两个,都是武宁军中的实权校尉,虽说不是高级将领,麾下兵马不多,但好歹有超过千人的部曲。 两名校尉跟张名振推杯换盏,言谈之间十分熟络,不时有爽朗笑声响起,显然经常在一起吃肉喝酒,关系亲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名振忽然拍了拍手,打断厅中歌舞,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留。 两位校尉对此并不意外,今夜他们被邀请来赴宴的时候,就知道张名振找他们有大事相商,此时都凝神安静等待。 果然,张名振开口了,而且兀一开口便直奔主题,将跟吴国的联系的最新进展告知两人,说明了他们该做什么,能得到什么。 两位校尉听罢之后十分激动,搓着手跃跃欲试。 张名振平日里交游广阔,跟他们来往他们业已不少年,虽然算不得生死之交,但交情也非同寻常,算是他在军中的触角。 张名振投靠吴国后,限于自己权位不够,在军中没有多少影响力,便拉着两人入伙,以求立下更大功劳。 两名校尉,一个为财帛所动,被张名振收买,一个认为常怀远并非明主徐州相对弱小,迟早被吴国吞并,也被张名振说服。 “吴国大军渡过淮河兵临徐州城下时,常怀远若是不甘失败,必然要做困兽之斗。对吴国而言,原本区区一个常怀远不足为虑。 “但眼下想要得到中原的不止吴国,魏氏、赵氏必然插手徐州之争,届时常怀远如果得了外援,武宁形势就可能起变化。 “吴国大军要图谋中原,就不能被徐州阻拦脚步,必须迅速拔掉这颗钉子,而那正是我等的用武之地。 “一旦我们帮助吴国得到徐州,那便立下了赫赫战功,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张名振说完这些,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位神色激动的校尉,“从今日开始,两位要拉拢能拉拢的军中将领,到时候好一起举事,将吴国大军放入城内!” 两个校尉兵马不多,若是没有处在十分关键的位置,难以起到太突出的作用。 而以张名振的身份地位,会被他拉拢结交,甘愿上他那条船的,必然不会是常怀远的心腹爱将,也难以在战事处于关键位置。 但两位校尉毕竟是武宁军内的实权校尉,所以他们只要拉拢更多将领,壮大自己队伍的实力、声势,就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张名振拿出一份名单,交给两名校尉,那是他根据对武宁军的了解,拟定的一份将领名单,上面的人容易被拉拢、收买。 商量完了正事,三人简单喝了几杯,张名振将两人送出门,临别之际殷殷叮嘱: “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万勿走漏风声,如果对那些将领的试探结果不好,一定不要强求。 “哪怕我们最终拉拢不到多少人,也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否则吴国大军还没进城,我们便可能身死道陨了!” 言辞虽然谨慎,但在内心里,张名振知道这回必然能拉拢到很多徐州将领。 只要常怀远开始对徐州大族动手,而泗州又传来吴国大军在内应帮助下,成功渡过淮河向徐州袭来的消息,那么徐州武宁军中愿意投靠吴国的将领会大有人在,对方只会苦于没有门路。 张名振选择在这个时候拉拢武宁军将领,可谓是正当其时。 两名校尉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出差错。 三人正要分别,门外长街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 “张大人身为常帅心腹,在武宁危急之时不思报效主公,全知遇之恩,反而挖常帅的墙角,撺掇别人投靠敌人,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做了贼就难免心虚,阴谋也最怕被人看见,张名振听到这番话,心头一紧呼吸一滞,连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眼中杀气爆闪: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 他看见了来人。 那是一个穿青衣戴斗笠,背负长刀的修行者,步伐沉稳气度凌厉,长街上光线暗淡,看不清他的具体模样,平添几分神秘莫测。 身影不熟悉,张名振觉得自己不认识此人。 而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因为对方展露出来的修为气机表明,他是一名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这不是张名振能够应付的。 对方是什么来头? 常怀远派来监视他的? 这不可能。 武宁有多少高手强者,张名振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他都认识。 “我是谁并不重要,是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打紧,重要的是,三位得跟我走一趟,届时,一切问题都会清楚。”青衣刀客步步逼近,言语从容。 听到“跟我走”三个字,张名振顿时被恐惧所笼罩。 他已然意识到,对方是敌人,绝对的敌人! 这种时候应该当机立断,该跑就跑,不能有半分犹豫,哪怕是把两个校尉丢出去阻挡对方,张名振也明白自己不能迟疑。 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敌人不止一个。 四面八方的屋顶上,都出现了青衣刀客,而且气机强大,没一个易与之辈,已然将他们三人包围,封锁了他们逃跑的一切可能。 张名振心如死灰。 他很清楚,背叛常怀远的行为一旦曝光,除了吴国的人,他在谁那里都落不到好。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快要走到张名振跟前的青衣刀客,忽然停住了脚步,而且如临大敌,好似正在跟一头猛虎对峙,动也不动。 “足下不是要带人走吗?怎么突然不动了?” 听到这个从半空传来的声音,张名振这才感应到,已有高手到场! 是王极境高手! “张大人,你等不用担心,我倒要看看,有谁能在我面前把你们带走!”高手的语气充满揶揄。 这句话让张名振如蒙大赦,差些喜极而泣。 这必是吴国的高手及时赶到,亦或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他! ...... 徐州城外。 月光朦胧、篝火昏黄,雷闯站在一棵参天大树前,望着树影下悄然而立的背影,双眼中浓烈的不可置信久久不能散去。 刚刚发现对方的时候,他震惊地差些把下巴掉在地上。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以对方的身份,今夜会出现在他的战场上。 “卑职雷闯,拜见大将军!”雷闯抱拳见礼。 若不是为了避免引起旁人注意,他此刻一定会大礼参拜。这不仅是出于礼节需要,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敬畏。 “情况如何?”吴国大将军杨佳妮,望着徐州城头也不回地问。 “回禀大将军,情况尽在掌握。” 雷闯眼下虽然身在城外,但作为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在跟自己人取得联系后,他对今夜的城内变化了然于胸。 他接着道:“王上派来支援的高手强者抵达之后,我们便针对赵氏潜入徐州的暗探制定了围剿计划,志在清除城中的赵氏力量。 “平日里赵氏暗探隐藏颇深,我们无法一一甄别探查,但今夜风波已起,他们的人势必出动,我们只要盯住他们的目标,监视徐州关键人物,就能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事先我们已经请各位高手潜藏于城中要处,时刻监视各方,一旦赵氏修行者行动,必然无法瞒过高手们的感知,届时高手们能随时精准出手,捕杀赵氏修行者!” 要找赵氏的修行者很难,但若能提前判断赵氏的目标,那就能张网以待。 而杨延广派来支援的高手强者不少,雷闯等人有足够的力量来实现这个布置。 杨佳妮不置可否,用一惯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问:“都有哪些目标?” 雷闯对答如流:“目标不少。譬如徐州别驾张名振。 “前些时间,那位赵公子救下了长兴商号,而长兴商号的大树便是张名振,以卑职判断,那位赵公子之所以襄助薛长兴,就是为了搭上张名振这条线。 “张名振身为别驾,在徐州也是一号人物,赵氏想要收买他,让他作为内应合情合理。 “譬如徐州长史唐珏,此人麾下的风云商号,跟金光教来往密切,故而可以推断他跟金光教亦有联系。 “今日,常怀远已有对徐州大族动手的决议,而唐珏在入夜后,便带着金光教的人去了唐家祖宅,想必有所谋划。 “无论唐珏是不是赵氏的目标,他都是我们的目标。” 说到这,雷闯笑了一声,戏谑道: “唐珏等徐州大族,通过金光教的路子,自以为投靠了张京,殊不知张京已经投靠了我们,追根揭底,这些徐州大族的主人其实已经变成了我们。” 这事的确很滑稽。 杨佳妮未作置评。 在她看来,张京投靠吴国,不过是形势所迫,还可能是权宜之计,投靠张京的徐州大族,并不就等于成了吴国爪牙,日后还有站在吴国对立面的可能。 当然,只要吴国得到徐州,大军一旦进城,那这些人就会真的成为吴国附庸,吴国不会给他们勾结金光教,在将来背叛吴国的机会。 接下来,雷闯又说出了一些目标人物。 除了徐州刺史府官吏,还有节度使府邸的要员,以及武宁军中的大将。 当然,像黄瑜、章颢这种没什么地位的不得志官吏,明显不在雷闯的目标名单上。 末了,雷闯总结道:“徐州城就那么大,而我们高手强者众多,这些目标无需个个都监视,只要在几个要地安排重兵即可掌控全局。 “所以大将军放心,今晚我们对赵氏修行者的围剿必能成功!”  章七三九 深夜造访(5) “今日之后,徐州城内将不复有赵氏修行者。”雷闯信心满满。 唐珏也好,张名振也罢,都是徐州有数的人物,在方小翠、孙小芳他们眼中,那已然是天上之人一般的存在。 方家村几百口人的生死,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地主张麻子父子被杀了,就因为有张名振派人出面,对方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现如今,唐珏联络城中大族,力量强大了许多倍,张名振与军中校尉勾结,意图聚集成千上万的将士,势力也可谓扩张许多。 他们苦心孤诣奔走奋斗,本以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结果也不过是吴国眼中的棋子而已,只是吴国用来引诱、捕杀赵氏修行者的饵。 这些事能让雷闯细心谋划,但到了杨佳妮这里,就只有随口一问的份量,根本无法让她过多去关注。 雷闯看出来杨佳妮兴致并不浓厚,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军务繁忙,到徐州来不会是为了些许赵氏修行者吧?” 说是赵氏修行者,并不是指赵氏族人,而是大晋皇朝的爪牙。故而雷闯不觉得这些人有足够分量,可以让杨佳妮亲自来跑一趟。 背对着雷闯的杨佳妮淡淡道:“徐州只是路过,随便来看一看。我要去的地方是郓州。” “郓州?”雷闯怔了怔,“大将军要去见耿安国?” 他虽然是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但之前并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徐州,原因就是在徐州据点稳固以后,吴国让他着重经营北面,将吴国暗探的触角尽量向北延伸,往兖州、青州一线努力。 所谓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他雷闯的威名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夸大之言,而是自谦之词。 虽然他的掩饰身份在沛县,但沛县只是雷闯向北经营势力的桥头堡,虽然重要,却不是那么核心。 吴国之所以要向北经营势力,是为了配合大军进入中原后的征战。 淮南势力从徐州进入中原,接下来的用兵方向,多不是孤军直插中原腹地,而是先派一路大军北上取齐鲁,再从齐鲁俯攻汴梁方向。 这样的进军路线,可以避免大军深入中原时两翼受敌,四面作战,被袭粮道,在中原腹地陷入乱局。 得了齐鲁这棋盘上的边角之地,俯冲中原就容易得多,再配合由南而北进击河洛(河阳、洛阳)的大军,两相呼应,则大势在手。 兖州、青州是雷闯延伸触角的方向,郓州同样也是。 郓州位置重要,控制了郓州,就能让河北大军不能很好进入中原。而耿安国此人是个不稳定因素,他的立场对中原战局影响深远。 杨佳妮此番前去郓州,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徐州,关乎杨氏能否北上;郓州,关系赵氏能否南下。赵宁进徐州,杨佳妮去郓州,两人用意不谋而合,作用也是异曲同工。 只要能杨佳妮能让耿安国投靠吴国,亦或是让耿安国不效忠大晋,那耿安国就能与张京一道,封锁大晋王师渡河南下的路线。 如此一来,吴国进占中原便少了一大劲敌,往后专心对付魏氏秦国即可。 而有张京相助,杨氏只需将魏氏兵马封锁在函谷关以西,那中原、齐鲁很快就会全是杨氏的! 这对吴国来说是最好的局面! 正因为郓州是关键之地,杨佳妮这回才带了众多高手一起去,再配合雷闯在郓州的眼线、布置,到时候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有很大空间。 在此之前,雷闯跟耿安国已经接触过几次,与耿安国建立了联系。 因为吴国大军尚未进入中原,彼时跟耿安国讨论他投不投靠吴国的问题太早,没有现实基础,但雷闯试探过耿安国对待大晋的态度。 这个态度是关键。 耿安国只要不忠于大晋,不与一门心思跟着赵氏,那只要战事一启,吴国收服耿安国的把握便会立即变得很大。 耿安国是大晋忠臣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雷闯而言并不隐晦。 他见了雷闯那么多次,他敢肯定,雷闯绝不是大晋朝廷的忠臣。 天下那么多节度使,有谁会是大晋的纯粹忠臣?哪怕是大齐,获得节度使真心效忠的可能都比大晋要大。 谁叫大晋维护的不是权贵阶层的利益呢? 那么耿安国一定不会倒向大晋吗? 雷闯不敢肯定。 耿安国给他的感觉很矛盾。 对方在个人情感上,对赵氏尤其是赵宁分外推崇;且耿安国虽然已是一镇节度使,身上的江湖气依然很重,做起事来很可能会头脑发热不顾后果。 因是之故,杨佳妮这回带着众多高手亲自去郓州走一趟,才显得尤为必要。而且时机恰到好处——大战前夜。 “愿大将军马到功成!”雷闯对杨佳妮此行报以莫大祝福。 对此杨佳妮没什么反应,她别有感兴趣的地方:“你从萧县开始跟随监视的那个赵氏子弟,姓甚名谁?” 雷闯神容肃穆,声音不自觉低沉了几分:“赵安之——赵氏高手强者中没有这个人,所以这是化名。 “大将军,此人气度不凡坦荡磊落,据卑职推测,对方很可能是赵氏核心子弟,绝非在国战前夕被纳入本家战斗序列的旁支!” 论及对赵氏的了解,无人能出杨氏左右,这不仅是因为双方曾经的姻亲关系,更因为国战时双方一直在河东并肩作战。 雷闯虽然不是杨氏子弟,没有在河东拼杀过,但作为吴国在淮北的情报衙门大统领,该知道的东西还是知晓。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赵安之”这个名字是假的。 “赵安之......” 听到这三个字,杨佳妮不由得怔了怔,旋即眼帘低垂,目光锐利,声音凝重,“此人长什么模样?详细说来。” 雷闯不知道赵宁与陈安之的关系,不理解杨佳妮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就陡然变得极为郑重其事,好似沙场对垒的两军已经开始决战。 但他能意识到问题可能很是严重,连忙如实描述。 雷闯还未说完,杨佳妮已然消失在原地。 她只留下了一句话:“你们的行动完了。” ...... “是生是死,自己选一个吧。” 这话霸道归霸道,但如果是平日里别人说出来的,落在常怀远耳中就只会让他在大感受辱之余暴跳如雷。 但眼下他不敢。 身为一方诸侯,早在乾符末年就因为军功出任武宁节度使的存在,常怀远当然知道、认识昔日威震四方的大齐战神。 在看清屋顶飞檐上来人的面容后,他的第一个感受便是惊惧。 这天下名义上仍是大晋的天下,虽说魏氏、杨氏相继自立为王,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可那毕竟是王国,不是皇朝帝国。 就连魏崇山与杨延广,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擅自称帝。 他常怀远不过是一镇节度使,莫说比不了魏崇山、杨延广,连张京都远远不如,哪有胆子在堂堂大晋太子面前硬气? 更何况,对方还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 “卑......卑职常怀远,参见太子殿下!” 常怀远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乎本能地俯身见礼。 赵宁负手远眺城南方向,没有去说那句“免礼”,淡淡地道: “身为大晋臣子,不遵皇命拥兵自重,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作为一地军政主官,不能履行保境安民之职,致使无数徐州百姓流离失所。 “常怀远,你还不知罪?” 赵宁这番话虽然说得平静,常怀远却领略到了其中的冰冷杀气,生死一线之间,他心头一颤,差些当场腿软地趴下去, 好歹守住心神,常怀远低着头道:“卑职知罪。” “既然知罪,可愿痛改前非?”赵宁依然看着城南方向,没去瞧常怀远一眼,态度淡漠,好似并不在乎对方怎么想怎么做。 常怀远虽然恐惧深重,但心思却不禁活泛起来。 徐州对中原之争十分重要,而他是武宁节度使,只要手里还握着藩镇军握着武宁数州大权,便有左右逢源观时待变的本钱,最不济也可待价而沽。 赵宁要是简简单单把他杀了,只会让群龙无首的徐州陷入混乱。而如果赵宁不会轻易杀他,那么他就有了坐上谈判桌的资格。 常怀远心念百转思绪万千,正在抓紧权衡利弊,就听见赵宁漠然的声音再度响起: “孤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手握武宁的军政大权,就能在乱局中谋取更多自身利益? “你错了。 “常怀远,武宁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中,城中地方大族也好,你的嫡系官员也罢,乃至军中将领,过了今夜都将不再跟你是一条心,也不会再听你号令受你制约。 “众人各奔前程,你这个节度使不过就是个空架子而已。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才是真的愚蠢。 “常怀远,你可别告诉孤,你对城中各方势力一点监控力度都没有,对徐州正在发生的大事毫无知觉。 “如果真是那样,今夜你必死无疑,孤都懒得给你一条生路。” 听罢赵宁的话,常怀远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 赵宁话音方落,常怀远的左膀右臂,节度使府的掌书记仓惶奔来,看到常怀远便噗通一声跪下。 ——赵宁并未威压整个府邸,用气机封锁各处。 “廉使,大事不好!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唐珏、张名振他们......” 掌书记说到这里,才发现屋宇飞檐上站着一个陌生人,顿时满头雾水,下意识闭上了嘴巴,只睁大双眼看着常怀远。 常怀远虽然还没听到具体消息,但仅仅“大事不好”四个字,已是让他禁不住手脚发寒。  章七四零 深夜造访(6) 一条客船在郓州城外灯火依稀的码头靠岸,早早在码头等候的几个人连忙迎了上去。 船刚刚停稳,舱房里便有人走了出来,借着气死风灯的光亮,迎候的人连忙见礼:“黄先生,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黄远岱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露出带着几分复杂之色的笑容: “郓州本是我的故乡,如今回到这里,竟然还要被陈统领当作客人来迎,真是让人心生感慨。” 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笑着道: “大军未到而先生先到,怎么都当得起辛苦二字,陈某可没有别的意思。先生如今是荣归故里,在郓州依然是主家,我们都得听从先生的吩咐行事。” 黄远岱下了船,站在码头上看着郓州巍峨雄阔的城墙影子,不甚感慨: “昔年跟随太子离开郓州游历天下,没曾想世事浮沉多有艰难,转眼便是十多年过去,而今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是不是荣归故里并不重要。” 说到这,他顿了顿,“我还算好,周鞅那厮被困在中枢,日日事务繁忙,想要回到郓州来,恐怕真得等到告老还乡的年纪。 “也不知到了那时候,他在郓州城里的老相识,还能有几个喘气的。” 这番话让陈奕颇为动容,嗓音不自觉厚重了几分: “两位先生先是为了国战夙兴夜寐,而后又为天下苍生呕心沥血,之前十几年之后十几年,半生心血都奉献给了国家,给了无数素不相识的百姓,这份功劳应该流芳百世!” 黄远岱摆摆手:“我死之后,世间之事与我还有何干系?流芳百世并不能让我得到什么,我也不在乎。 “这一生能有机会尽情施展抱负,与太子并肩奋战,大丈夫意气已至巅峰,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心中再无遗憾,此番纵死不悔。” 说到这,他看着郓州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最近一次接触耿安国,对方是什么态度?” 陈奕惭愧道:“模棱两可。” 雷闯想让耿安国对抗大晋,陈奕想让耿安国效忠大晋,两人多番努力至今都没能达成目的,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失利。 “中原风起云涌,三军蓄势以待,大战一触即发,越是这种时候,身在局中的人越是容易急切慌乱,他耿安国倒是沉得住气。” 黄远岱轻哂一声,“这大概是想待价而沽,把郓州卖个好价钱?” 区区郓州,虽然位置重要,但自身实力寻常,跟徐州相差不大,在中原这场纷争乱局中,他们想要趁机做大逐鹿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到了现在还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能够想一想的,是借此时机抬高自己的身价,让自己拥有更好的前程,更多荣华富贵。 陈奕回答道:“大抵如此。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赵宁既然到了中原,自然就是大晋朝廷主持中原大局的人,他们往后的行动如何展开,得看赵宁怎样安排。 黄远岱迈开脚步,让陈奕带他去落脚点,路上边走边道: “太子当然不会让我们杀了耿安国,义成军若能成为大晋之兵,当然比成为杨氏、魏氏之兵要好得多。 “想要耿安国乖乖臣服朝廷,首先得让他没有选择,但凡杨氏的人到了郓州,事情就会起很多变化。 “太子与杨佳妮同为王极境后期,届时若在郓州相持不下,主动权就完全落在了耿安国手里,他想怎么选就能怎么选。 “那样一来,我们——主要是我,就几乎没了用武之地。” 听到这里,陈奕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殿下去徐州,就是要把杨氏的人挡在徐州,使郓州没有杨氏高手,叫耿安国无法投靠杨佳妮?” “那是自然。”黄远岱步履不停。 赵宁在中原的一切作为,都是事先跟包括黄远岱在内的有才之士谋划的结果,看似随性而为,实则形散神不散。 不等陈奕说出佩服之言,黄远岱继续道: “徐州是杨氏渡过淮河北上的第一站,若是杨氏的高手被太子拖在彼处,连来郓州都做不到,大晋跟杨氏到底谁更强一些已是不言而喻。 “他耿安国还能弃强投弱不成? “退一步说,就算他想,得不到杨氏高手的实际支持,也根本无法办到。如此一来,我们就想要拿捏耿安国,就要简单太多。” 陈奕听得心服口服:“太子与先生都是世所罕见的大才,论智谋布局,我等就算是打破脑袋也难以望其项背! “郓州是我大晋王师进入中原的第一个关键,而徐州是杨氏大军北上的第一站,家门口的这两个地方,大家必然要全力争夺,不能容忍门槛前就是绊脚石。 “如今杨佳妮没到郓州,而太子已在徐州多时,杨氏在郓州毫无建树,但太子已在徐州多有基础。 “就目前而言,我们已是赢了杨氏不少!” 黄远岱再度露出笑容,“这你就得感谢太子了。 “论多谋善断料敌于先,冲锋陷阵在对手手里抢占战机,魏无羡、杨佳妮哪里是太子的敌手?” 陈奕由衷道:“大晋真是多亏有太子殿下!” ...... 徐州。 唐珏不是太能理解那番话,不懂什么叫“你们其实已经投靠了我们”,但他能够看出来,这伙新出现的高手强者,跟左车儿不是一路。 这让他充满喜悦。 在此之前,他们已然陷入绝境,就要任人宰割,而今有人点破左车儿等人的身份,还表露出跟他们同路的意思,足以让他走出绝境。 说话的那个人实力很强,放出的修为气机让唐珏一下子就确认,对方有着王极境的修为境界! 只要对方想,那就能成为他们的救星。 事实证明唐珏所料不差,随着那人出声,在已经现身的大晋修行者身后,更多修行者飞身而至,将左车儿的人隐隐包围。 唐珏瞪大了眼睛。 这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王极境! 他有些不能置信。他唐珏虽然是徐州长史,手里握着不少权力,但何时有过让两名王极境出面的待遇? 两名王极境,对上城中的徐州本地大族——所谓的小世家们,如果不考虑血腥屠杀会引起的地方动荡,那完全可以是碾压之态! 唐珏长舒一口气。 好在这不是他的问题。 而是左车儿的麻烦! “他们真是河北大晋朝廷的人?”唐珏看了看左车儿,又看向屋顶上负手而立的王极境高手,“他为何说我们已经投靠了他们?” 左车儿转过身来,隔着一座房屋,看向那位自己高高在上俯瞰众人、手下修行者已经将他的人包围起来的吴国王极境高手——那是一位青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之色,语调平静地道: “我的确是大晋修行者,想必足下是杨氏爪牙?” 青年文士何贞之微微一笑,傲然道:“我乃吴国中郎将何贞之!” 左车儿不无意外,“何贞之?燕平革新战争中的大晋罪臣,在流放途中跟着王载潜逃金陵的何贞之?” 何贞之怔了怔,没想到左车儿竟然知道他,当即沉下脸来:“有罪的不是本官,而是倒行逆施,与天下为敌,注定会灭亡的赵氏!” 左车儿嗤地一笑:“与庶族地主、寒门权贵为敌,就是与天下为敌?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一群靠压迫剥削,吸平民的血吃百姓的肉为生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可笑至极。” 何贞之大怒,好歹没有当场爆发,但眼中的杀气已经掩盖不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是活腻了,待会儿你落到我手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嘴硬! “实话告诉你,你们在徐州的修行者今夜都要死,绝对不会有一个能逃出去的,包括你在内!” 言罢,他不再废话,大手一挥:“动手!” 话音未落,他已抽身而起,一掌如龙,直取左车儿——他要亲自擒下左车儿,带回去严刑拷打,让对方好生尝尝苦头。 面对王极境高手的全力一击,左车儿没有任何战斗动作。 他站在原地,乜斜着何贞之,眼中充满嘲讽,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何贞之尚且来不及被激怒,就感到一座泰山当头向他砸了下来,霎时间心跳如鼓亡魂大冒,知道自己是碰到了高手。 他连忙变招想要防御,奈何为时已晚。 一个房子一样大的拳头,光芒炽烈如皓月坠空,在他眸中急剧放大,将他从半空狠狠捶落地面,在长街上轰出了一个大坑! “王......王极境中期?!”何贞之趴在坑底吐了一口血,脸上刻满震惊与意外,凝神向出手的人看去。 他看见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衣裙、姿容艳丽的绝色女子,对方漂浮在半空,向他投来看蝼蚁的目光。 “扈......扈红练!”认出对方的一瞬间,何贞之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一品楼第一高手怎么会在徐州城?! 对方不是向来跟随于赵宁左右,直接听从赵宁的命令吗? 怪不得刚刚左车儿在被围之际还能稳如磐石,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出手也面色不改,原来是扈红练就在附近! 可扈红练怎么会在这里?! 何贞之脑海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这个想法兀一成型便让他如坠深渊,顷刻间,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被恐惧所吞噬,以至于完全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扈红练冷冷俯视着他,不屑地道:“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做局算计我一品楼?真是跳梁小丑,痴人说梦。” 章七四一 对决(上) 扈红练不是单独出现,在她向何贞之出手的时候,四面各有一位王极境高手拔地而起,犹如四条擎天之柱,稳稳钉住了四方空间。 他们形成的包围圈,将吴国高手强者尽数慑住。 最里面的是苗恬、唐珏等地方大族,而后是一品楼修行者,再后是吴国修行者,加上最后到来的四名大晋王极境,三个圈围住圆心。 何贞之脑海里刚冒出那个想法时,他觉得自己太过荒唐。 堂堂大晋太子,就算接了皇帝的命令要做具体的事,不是也应该统率文官武将,坐镇中枢协调各方指挥全局? 堂堂大晋第一高手,纵然要亲自下场,不是应该在三军征伐之际,于关键之时出现在关键位置,抓住战机一锤定音? 怎么会在大战还未开始,中原局势尚处于各方试探期的时候,就亲自落到棋盘上,还刚好来了徐州城? 赵宁就算进入中原,难道不是应该去郓州? 再者,这难道不是暗探该干的活吗? 何贞之不知道的是,杨佳妮已经到了徐州城。对方在大战前夜带着高手去郓州,这已经是提前一步行动,自己做了细作、策士的活。 可跟赵宁一比,她竟然落后太多。 这一刻,何贞之发现自己完全不懂赵宁。 在赵氏代齐之前,他认为赵宁品行高洁才干非凡,值得托付国家大事,可以让皇朝国泰民安。 后来燕平革新风波,赵宁居然“不分黑白”对他们这些从龙、立国功臣动手,他觉得赵宁是在倒行逆施。 而现在,时隔数年再面对赵宁,何贞之悲哀地发现,他已完全看不清赵宁的面目,弄不懂对方的想法。 不懂归不懂,面前四名王极境高手,外加一名王极境中期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点: 赵宁眼下确实就在徐州城! 而他们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亦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而这,恰好说明赵宁的行为,已经起到了非凡效果! 譬如说眼下,如果不是赵宁带着扈红练等众高手在,他们今日针对徐州一品楼修行者的捕杀行动,至此就已彻底成功。 在眨眼间沦为砧板上鱼肉的何贞之,神色灰败如丧考妣,面对扈红练的嘲笑完全无从反驳。 “唐大人。”扈红练转头看向唐珏,“你恐怕还不知道,张京已经投靠杨氏,成为了杨氏爪牙。 “你们想通过勾结张京借助对方的力量,在以寒门庶族地主为核心的杨氏面前,保全自己作为小世家的利益,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在张京跟杨延广结成依附性同盟的过程中,有很多人员往来,时至今日,不少吴国官将进入了汴梁。 ——张京是投靠吴国,眼下又大战在即,彼此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只通过一纸文书来约束。 这样的动静哪里瞒得过一品楼? 唐珏刚刚还为自己走出绝境而欣喜不已,孰料不过是转眼间,救星就被打得当场吐血,自己再度成为任人宰割的对象,此时他感受到的绝望与恐惧,比何贞之未出现时要浓厚得多。 扈红练的话唐珏当然不信。 众大族也不信。 可他们不能不怀疑。 何贞之现身之初,就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而现在,扈红练不过是证实了这番话。 何贞之、扈红练没必要同时骗他们。 “果......果真如此?张帅为何要投靠吴国?”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唐珏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如果说扈红练的到来,只是让他在眼下陷入绝望,那么张京投靠吴国,就是让他们未来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常怀远要拿他们开刀,吴国就算口头承诺善待他们,他们也无法相信——说破天他们最多苟活一时,最终一定会被寒门夺走荣华富贵。 再者,他们阴谋联合投敌的事迹暴露,武宁已是难以容下他们。 他们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扈红练瞥了如坐针毡的唐珏一眼,“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我只陈述事实,你相不相信跟我有何关系?” 说着,她挥了挥手:“全都带走!” 扈红练强势的态度,无疑让她的话多了几分说服力——强势到她这种程度,已经没必要做撒谎这么没格调的事。 唐珏转头死死盯着苗恬。 对方是不是早就知道,张京已经投靠吴国? 可对方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一点。 他们求得是生路,可对方却在把他们带入死地,偏偏一点警示都没有。 苗恬左顾右盼,没有直面唐珏吃人的目光。 唐珏也好,徐州地方大族也罢,事后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这回若能将徐州大族纳入金光教势力范围内,他就是大功一件,自己一定会得到教派重赏。 至于往后张京是不是真心跟着吴国,金光教会不会跟吴国一条船到底,这么长远且尚不确定的问题,就不是唐珏、苗恬眼下能想到的。 也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见苗恬不敢看自己,唐珏彻底心如死灰。 他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无力感。 在大人物、大变故、大洪流面前,蝼蚁一般的无力感。 饶是他乃徐州长史,平日里作威作福,不把百十条人命放在眼里,想让长兴商号衰亡就让对方衰亡,想让风云帮兴盛就让风云帮兴盛。 但在张京、杨氏、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发挥聪明才智,都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乃至粉身碎骨。 ...... “来者可是吴国贵人?” “张大人放心,有我吴国庇护,无人可以伤你分毫。” 徐州别驾张名振,在确认突然出现的王极境高手,的确是“自己人”后,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投靠强大的吴国,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他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 那位来自吴国的王极境高手,话出口不过片刻,便骤然遭受袭击!他与对方交手不过几合,就被对方从半空打落。 张名振愣愣看着那个取代吴国高手,站在吴国高手原本站立的屋顶的陌生人,心里大感不妙,“足下......何人?” “一品楼大当家,尺匕。” 张名振顿时如坠冰窟。 ...... “唐珏、张名振如何?!” 常怀远虎目圆睁地瞪着掌书记,赵宁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已是让他被架上了火堆,这要是武宁内部再出问题,他还怎么站得稳?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常怀远忍不住在心里祈祷,唐珏、张名振可以有事,但万万不要有大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越是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只见掌书记颤颤巍巍地道: “禀,禀廉使,唐珏那厮今晚隐蔽召集城中大族族长、长老议事,在场的还有一个叫苗恬的,卑职刚刚确认了一个消息,这个苗恬是,是金光教的人!” “什么?!”常怀远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一步。 唐珏等徐州大族这个时候秘密议事,在场又有金光教的人,傻子都能推断出对方这是要勾结金光教,去投张京了! 他刚要对徐州大族动手,大族们就投了敌,来日双方还能不发生一场血战? 常怀远怒不可遏,揪住掌书记的衣领,举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朝对方脸上招呼,“这么重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知道?!” 武宁的情报差事,是掌书记在负责,眼下出了这等纰漏,常怀远当然要狠狠修理对方。 他饱含愤怒,足以让掌书记脑袋开花的一拳,并没有落在对方脸上,半途就被“夜风”轻轻一拂,拳势尽消。 赵宁淡漠的声音传来:“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还是稍安勿躁,再听听后面的消息为好。” 常怀远怔怔转头,看向屋顶飞檐上的赵宁,眼中饱含恐惧——看样子,他完全不知道的事,对方已是了如指掌! “张名振怎么了?”常怀远松开掌书记。 掌书记感激的看了赵宁一眼,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本能地明白对方很厉害,有赵宁救命,再面对常怀远时,他心中的害怕减轻不少,说话也利索了些: “廉使,张名振那厮投敌了!他投靠了杨氏! “早在今日之前,他就跟杨氏的细作达成协议,出卖了大量武宁军政情报,今夜还联络了军中两位校尉,估计是要策反对方! “还有泗州驻军副将,因为张名振的牵线搭桥,也早已投靠杨氏!廉使,杨氏大军一到,只怕泗州顷刻就会陷落!” 常怀远:“......” 他呆愣当场,半响没有一个动作,也没说出一句话,就好像丢了魂魄,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问题有多么严重,后续连锁反应会如何可怕,一瞬间都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神魂险些被当场震飞。 掌书记等了半响,见常怀远在这么要命的关键时刻,竟然只顾着自己发愣,不由得焦急万分:“廉使......” 常怀远打断了他,“张名振既然早已投靠杨氏,泗州驻军副将也如此,你为何早没发现,今夜却忽然什么都知道了?” 掌书记很惭愧,惭愧之余,眼色还很怪异,张了张嘴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却发现怎么都缺乏说服力。 他的人发现了唐珏、张名振今夜的行动,这是靠以往的努力与自身实力。 但张名振、泗州驻军副将两人早就投靠吴国,苗恬是金光教教众的事,的确不是他的人在一夜之间查清的。 “他跟你一样。” 这时,赵宁轻飘飘的声音再度响起,“都是有人告诉他答案。”  章七四二 对决(中) 常怀远如遭棒头棒喝。 他明白赵宁的意思:武宁的事,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事到临头的时候我还得提醒你知道。 常怀远现在只有一种情绪。 恐惧。 无边无际的恐惧。 这份恐惧伴随着一个疑问:这武宁到底是他的,还是赵宁的? 常怀远无力地看向掌书记——掌书记也看着他。通过掌书记的眼神,常怀远确定了一件事:赵宁给的消息,掌书记都确认过了。 要查到结果很难,但知道结果后求证就简单很多。 掌书记在确认这些消息后,立马赶到常怀远面前禀报,按照正常程序,现在就该是常怀远做出应对,处理相关人等消除危险的时候。 常怀远现在很想这样做。 无比的想。 但他能做到吗? 他看向赵宁,眸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许多哀求,正要开口说话,中门使急慌慌地跑了进来,一看到常怀远,举措跟掌书记毫无二致,都是噗通一声跪下: “廉使,大事不好了!” 常怀远:“......” 掌书记的职责很多,情报差事在他分内,中门使职责也不少,控制藩镇秩序维护藩镇治安,应对突发事件属于他的职掌。 中门使一来,常怀远心里就蹦出“糟糕”两个字。 “何事?”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常怀远忽然觉得有些多余,因为他大概率无法解决麻烦。 问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显得他不像是武宁之主。 常怀远很无奈,怎么都觉得自己境遇凄凉。 “禀廉使,唐珏等人被围了!先后出现了两拨人,修为全都在元神境之上! “一波来自杨氏,有两个王极境,一波是......是大晋朝廷的人,有......有一名王极境中期和四名王极境初期! “张名振也被围了,同样是来自杨氏与大晋朝廷的两拨人,都有王极境高手到场! “除此之外,城中还有不少高手强者的气机展露出来......” 一口气说完这些,中门使心虚地看了常怀远一眼:“卑职力量微薄,无法应对这等局势,请廉使......定夺!” 他之所以心虚,并不是自己心虚,而是为常怀远感到心虚。 能不心虚吗?这么多高手强者,常怀远怎么应付得过来? 常怀远:“......”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这武宁到底是谁的武宁? 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大打出手,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常怀远欲哭无泪,一是事情爆发之前,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徐州已经身在油锅,二是他现在发现了,也根本无力去做什么。 他看向飞檐上的赵宁,欲言又止。 他有一种冲动。 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 一屁股坐在地上,撂挑子不干了,武宁你们谁爱管谁管去! 欺负人啊,都他娘的在欺负我老常,我老常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这时候,常怀远想起赵宁之前的话:他今夜有一生一死两条路。 死路他能看见,可生路是什么? 他连忙向赵宁投去饱含希翼的目光,抱拳就要行礼张嘴。 话未出口,他忽然不动了。 掌书记与中门使也纹丝不动。 夜空中陡然降下一道强悍至极,犹如九天坠落的威压!在这股威压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巨人脚下的蚂蚁,顷刻间就会被碾成齑粉,哪里还敢妄动分毫? 三人只敢齐齐抬头,向威压降临的方向看去。 明亮的巨大皓月前,有十来道衣袂飘飘,形如大雁的出尘身影!他们分为两个梯队,第一个梯队在上,只有一个人,手中斜提着的兵刃,勾勒出陌刀的凌厉轮廓。 下一瞬,除手持陌刀者,其余黑影流星坠地飞跃而下,落向城中各处,动作快如闪电,充满干净利落的力量美。 那位手持陌刀,青丝如瀑的修行者,则在明月前快速放大,直向节度使府邸而来。 常怀远等人皆是愣愣出神,眼中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他们都很清楚,来的人是什么身份。 吴国大将军杨佳妮,落在与赵宁隔着一个院子的屋宇飞檐上,陌刀上寒光闪烁,映射出她眸中的凌厉之意,夜风拂动她的衣袂,衬托得她的风仪清新脱俗,如雪清辉与洁白脸庞交相辉映,渲染出她神秘而瑰丽的倾城之容。 她与赵宁相对而立。 ...... 淮水南岸,盱眙城。 金陵吴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吴国建武节度使吴俊,站在盱眙城北面城墙上,隔着绸带般静静流淌的淮水,目光穿过重重夜幕凝望北岸不远处的泗州城,神容冷峻目光热切。 脚下,队形齐整、顶盔贯甲的建武军将士正出城,龙蛇一般前往河岸。其前端部曲已经在河岸集结完毕,眼下在紧锣密鼓的登船。 此番北伐,吴国以建武军为先锋,务求一击夺下泗州城,为后续大军打开北上道路。 原本明日才是大军出动的日子,谁曾想武宁军泗州城副将,已经被武宁内部怀疑投靠吴国,今日就有人来隐蔽探查。 探查引起了副将的警觉,也没有瞒过早已渗透到泗州的吴国细作,虽然副将暂时没有被拿下,不知道对方探查结果如何,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行动就必须提前。 吴俊知道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对夺下泗州城有充足信心。 这份军功对他来说格外珍贵。 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不假,但并没有要把吴氏灭掉的意思,也没有这个必要。吴氏很早就认清形势,主动降低姿态臣服杨氏。 对杨氏而言,能驱使的力量当然是利用起来更好。 这些年来,吴俊带着吴氏子弟戎马征战,立下了不少功勋,家势反而壮大许多。吴氏跟杨氏如今的关系不错,前些时日还有子弟间的联姻。 建武军在吴国各军中,属于绝对的精锐力量,如若不然,先锋的任务也落不到他吴俊头上。 “军帅快看,泗州城里起火了!”忽的,吴俊的副将指着泗州城喊出声。 吴俊凝神去看,面色一沉,这必是那位副将已经动手!眼下建武军还未渡河,时机根本没到,对方如此忙着行动,只能是被迫而为。 “大军加速渡河!元神境中期以上修行者,随本帅出动!”大乱已起,吴俊当机立断,纵身从城头跃出。 泗州城里有吴国细作、暗探,以及接应、保护泗州副将的修行者,再加上副将的党羽、心腹部曲,战力不俗,不会很快被武宁军剿灭。 现在有吴俊带着建武军强者加入战场,足以让城中先乱起来,为大军渡河与攻城减轻压力、创造契机。 ...... 作为一镇节度使,常怀远当然知道赵宁跟杨佳妮的关系,乃至双方以往的故事也道听途说过不少。 且不论赵氏与杨氏的关系,两人从小就有的恩怨纠缠,仅仅昔日浴血并肩为同袍、情深意重,今朝同室操戈为敌手、刀剑无情的境遇变化,就足以让两人心有戚戚、多番感慨。 此刻看到杨佳妮与赵宁对峙,在常怀远想来,双方之间要么有一番唇枪舌剑激烈交锋,要么也得叙叙旧情寒暄一二。 然而他错了。 赵宁也好,杨佳妮也罢,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岂止是不开口。 他们的对峙之势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飓风般爆发而出的真气狂潮彻底粉碎,两人身上同时升起直冲星汉的刺眼光柱,在苍穹中开辟出了各自的王极境领域! 而后,两人同时消失在屋顶,又同时出现在天眼般的真气漩涡下。 赵宁抽出长刀,杨佳妮举起兵刃,两人二话不说便冲向对方,展开了短兵相接的凶险搏杀! 璀璨星河被层层翻滚游走的流云遮蔽,真气激荡产生的电光映亮夜空,阵阵真气碰撞的巨大轰鸣声中,两人身形快得肉眼不可捕捉。 一道道骤然亮起的真气,与一朵朵相撞炸开的气团,不断在半空中出现又湮灭,闪烁不定间爆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彩,让偌大的徐州城被映照得光怪陆离。 常怀远张大了嘴,掌书记瞪大了眼,中门使浑身颤抖。 他们都知道王极境后期很强,却没想到强到这种地步。 无论是赵宁斩出的刀芒,还是杨佳妮劈出的刀气,都似能撕裂天穹,都像给昊天创造了无数伤口!若非两人有意控制了战斗规模,以凝练真气对敌,只怕真会有天塌地陷之威。 见到了真正的强者,才能清晰体会到自己究竟多么弱小。 常怀远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他脸上只有无尽的灰暗。 财政窟窿无法填补,大战带来的后遗症无法解决,他的位置本就危机重重。 一日之间,城外三万难民被别人所救,越来越多百姓正被别人团结,他的统治根基在遭受致命挑战。 而眼下,治下大族群起反抗,心腹官员军中将校,竟然开始串联投敌,剩下的只怕也会人心惶惶,各奔前程,哪有心思为他拼命? 他哪里还是武宁统治者? 他哪里还有统治基础? 他的武宁哪里还是一座藩镇? 简直就是一艘破船! 这艘破船还处在狂风暴雨中! 怎么能不倾覆不沉没?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常怀远委屈到了极点,他的英雄大志还未施展,诸侯大业还未建立,自认也算兢兢业业没做错什么,怎么就落到了这副境地? 他抬起头望向苍天,想要问问苍天,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世间还有没有天理!可他能看到的,只是赵宁与杨佳妮的王极境领域。 武宁跟他还有什么关系? 武宁只跟这两人有关系! 常怀远彻底绝望了。 也放弃了。 他张开四肢,呈大字型平躺在了地上。  章七四三 对决(下) 手持陌刀的杨佳妮,战斗风格一如既往的霸道,每招每式皆是大开大阖,陌刀落下来有开山断河之威。 兀一跟赵宁交上手,她便一直处于抢攻位置,攻势连绵不断久不断绝,如钱塘江大潮此起彼伏的海浪,似黄河上游波涛滚滚的洪水。 招式没有过多变化,一劈一斩无不竭尽全力,半尺刀芒看起来并不如何震撼,然而呼吸之间百道刀影呼啸而至,却也有排山倒海之威,平生几分波澜壮阔之象。 徐州城里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压根儿看不到杨佳妮的身影,所见唯有不断爆发而出、席卷一方天空的刀气浪潮。 唯有修为达到王极境,才能在此起彼伏不断明灭的刀影中,捕捉到那柄不见原本颜色,被真气光芒完全包裹的明亮陌刀。 刀势如惊涛拍岸,每每碰上赵宁守得密不透风的真气圈,便会在顷刻间卷起千堆雪,无数气团如鞭炮一般连串炸开,妖冶夺目。 相比于杨佳妮的猛攻猛打,面色如常的赵宁眉宇平和,中长刀挥动得举重若轻,攻守之间张弛有度,应付起来游刃有余,闪转腾挪间竟有几分闲庭漫步之感。 偶尔有凌厉招式击出,配合灵动莫测的掠空步,便能瞬间瓦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刀气浪潮,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破开一方生门。 杨佳妮从战斗一开始就在蓄势,想要通过一波接一波的进攻,一面将自己的刀势催至巅峰,一面将赵宁的活动空间不断压缩。 在气势此消彼长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她会以最饱满的状态发出自己的最强一刀,将避无可避的赵宁防线攻破,从而奠定自己的胜局。 但赵宁总能在她的刀势稍微聚集起来时,在不断袭来的压迫力十足的真气浪潮中,找到力量相对薄弱的点。 每当他捕捉到战机,便用掠空步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迎头给予猛击,瓦解正在攀升的刀势,消弭正在累积的杀机。 故而杨佳妮的努力一直没能得逞。 双方在攻守间陷入拉锯。 杨佳妮的进攻越来越强力,赵宁得应对越来越迅捷。 战况愈发激烈,刀影愈发磅礴,气爆愈发密集,闪电交替急速加快,间隙全无,永不消失的雷鸣一声压过一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朵朵炸开的气团,从犹如一场盛世烟花,到形似漫天大雪,直至最后填满了这方夜空,将徐州城照得纤毫毕现亮如白昼。 两名王极境后期在半空的雷霆拼斗,声势浩大,方圆数十里的大地无不笼罩在诡谲凌烈的光影中,凡置身于这方天地者,抬头都能看到两片恐怖王极境领域的纠缠碰撞。 城外棚户区的难民们,早已尽数出了窝棚,一个个无不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暴烈诡异的夜空,都开始担心天会被击破、塌陷。 彼此连接汇聚成海洋的朵朵白色气团,沉入方小翠清澈明净的双眸里,在平静中掀起片片波澜,让她的瞳孔不断放大,令她禁不住失神呢喃: “天哪,这......这是神仙在打架吗?” 旁边的孙小芳怔怔无言,她虽然有些阅历,堪称见多识广,但那只是相对于普通市井百姓、乡野村夫而言。 这种场面她从来没有见过,此刻心中除了震撼就是恐惧,哪里能回答方小翠什么? 薛长兴最初也被震动得忘了言语,过了半响回过神来,禁不住感慨万分: “能制造出这般恐惧场景,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如负巨石的威压,这份修为只怕已经到了修行者境界的至高处,该是王极境后期无疑!” “王极境后期......” 听到这五个字,孙小芳情不自禁咬住了下唇,作为一个御气境修行者,她当然知道成就王极境有多难。 那必是机遇、资源、磨练、悟性都恰到好处。 而王极境后期对她来说显得太过遥远,跟天上的星辰没有本质区别,给她的感觉也跟天上的神仙殊无二致。 她看着薛长兴道:“义父,王极境后期之间经常交手吗?” 薛长兴摇了摇头,苦笑道:“哪能经常交手?根据我了解,自齐朝立国后北伐完成,天下进入太平盛世,就再无王极境后期的对战。 “离得最近的是国战时期,赵氏高手在世外高人的帮助下,跟天元可汗元木真两度交手。 “再有,就是乾符末年,赵氏高手在燕平大战齐朝末帝与天元高手;魏氏高手魏无羡,联手杨氏高手杨佳妮,在齐朝贵妃回朝途中率众伏击,合力将其围杀。 “百余年来,满打满算也就这几次而已。” 这几场大战,孙小芳也听说过,只是眼下是头一次真正亲眼目睹。 她不由得抬头向夜空望去,怀揣着莫大的敬畏之情,想象另外几次大战的模样。 方小翠奇怪地道:“之前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国战与改朝换代的关键时间,眼下徐州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值得那样的高手来这里争斗?” 薛长兴神色肃然:“这大概是赵氏、魏氏、杨氏开始争夺中原,中原即将掀起大战的前兆。王极境后期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会牵动天下大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方小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家国大事对她而言同样遥远,她有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薛伯伯,你知道现在世上有多少王极境后期的高手吗?他们都是谁啊?” 薛长兴嘿了一声,“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都是不世出的真正人杰,哪里能有多少,眼下咱们大晋满打满算也就三个而已。 “这三个人,分别是大晋太子,魏氏魏无羡,杨氏杨佳妮。” 方小翠饶有意味的咀嚼着三个人名,“大晋太子是谁?叫什么?” “......”薛长兴本来是出于尊重,没有直言赵宁名讳,孰料方小翠竟然不知道对方,还直接问了出来。 不过这也很合理,毕竟对方之前只是一个乡野村姑,市井儿女好歹都会听说大齐战神的威名,乡野间则消息十分闭塞。 他向北面拱了拱手:“在我心目中,大晋第一高手,便是太子宁。” “太子宁......赵宁?” 方小翠得到了答案,虽然未曾谋面,却已不由得心驰神往,“真想见一见对方,看一看对方的风采,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人物。 “我听说书的先生描述,那些非同寻常的大人物都是一身王霸之气,旁人见了便会立即被对方折服,忍不住纳头就拜......” 薛长兴:“......” 他没有再理会方小翠,抬头继续仰望半空战场。 天下就三个王极境后期,那么到场的两人会是哪两个?其中会不会就有大晋太子? 薛长兴内心也很想见识一下,昔年让北胡闻风丧胆的大齐战神,如今为百姓主持公平正义的大晋太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神采。 见薛长兴不再跟自己说话,方小翠拉了拉孙小芳的衣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芳姐,你说赵大哥会不会认识太子赵宁?” 孙小芳先是愣了愣,旋即回过头,看傻子一样看着方小翠:“你觉得太子是谁都能认识的?赵大哥虽然也姓赵,但他凭什么......” 说到这,方小翠猛然止住了话头。 这还真有可能! 同样姓赵,同样在宣扬、维护公平正义,且赵安之还极有可能来自河北,背景神秘莫测。 “芳姐,赵大哥不会是......不会是赵氏的人吧?”方小翠眼睛亮得厉害,说到这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小芳深吸一口气:“不无可能!” 方小翠抬头看向半空战场,“王极境后期,绝顶高手......赵大哥那么优秀,日后会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存在?” 孙小芳:“......” 她觉得方小翠这是在痴人说梦,以赵安之的年纪,现在不是王极境,这辈子都不可能摸到王极境后期的门槛,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这话她没必要说出来,平白打击方小翠的心灵。 ...... 杨佳妮经过一阵不计真气消耗的猛烈进攻,终于将自己的刀势蓄积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虽然这距离她想象中的高度差了一些,但因为赵宁给予的巨大压力,她已经不能发挥出那完美的一刀。 万千刀影乍然汇聚到一处,犹如百川入海,催生出摄人心魄的威势,以星河坠落之势,向赵宁猛地劈了过去! 赵宁的应对很简单。 举刀格挡而已。 长刀与陌刀相击,在震破天穹般的气爆声中,于分割天地的一圈真气浪潮中,赵宁后退数百丈,杨佳妮近乎是纹丝不动。 赵宁面色如常,杨佳妮面白如纸。 只是一瞬间,赵宁后退之势戛然而止,犹如收缩到极致的弹簧,以离弦之箭的姿态,猛地向杨佳妮冲去。 与此同时,手中长刀亮如正午烈日,当头向杨佳妮斩去。 杨佳妮竟然无从闪避,只能同样举刀格挡。 这一回,不退的是赵宁,倒退的是杨佳妮。 她倒退的方向跟赵宁倒退时不同,赵宁是水平后退,她则是从半空坠落! 掉入徐州城边,踩踏了一段城墙,四射的碎石与云起的烟尘中央,杨佳妮依然保持着站姿,没有被这一刀打趴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 章七四四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1) 片刻后。 半空异象消散,璀璨星海、明亮皎月再度浮现于天穹。 赵宁跟杨佳妮双双回到节度使府邸,站在院子里看向躺在地上双目空洞,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没了魂魄的常怀远。 掌书记与中门使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不敢往前靠近半分,也不敢冒然退出院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在他俩眼中,赵宁也好杨佳妮也罢,看起来都气息如常,身上也没有半分伤口,刚刚一场大战好似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而现在,两人一同回到府邸,让他们拿不准两人到底想做什么。 赵宁踢了踢直挺挺装死的常怀远,“怎么,这是打算引颈受戮了?堂堂一镇节度使,三岁小孩一样躺在地上耍无奈算怎么回事?” 杨佳妮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常怀远。 常怀远的声音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鱼,“我算什么节度使,我只是个笑话罢了,两位行行好,要杀要剐还请利落些。” 杨佳妮不着痕迹撇了撇嘴,对常怀远这副模样不屑一顾。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是武宁节度使,徐州的命运依旧握在你手里,如何选择全看你的心愿。” 常怀远依旧看着星空,完全不为所动: “我已经是条咸鱼了,翻腾不起浪花来了,这徐州我也控制不了,两位谁爱要,拿去便是,为何还要来消遣老常? “我老常还不够可怜吗?两位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静静,安静的静。” 赵宁没好气地又踢了他一脚: “有我们两人中的一人相助,你还怕自己节度使的位置不稳?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起来,我就另外找人代替你。” 听到有帮助,常怀远瞳孔一缩,泥鳅一般窜了起来,精气神霎时回到身上,腆着脸问:“太子说话算数?” “君无戏言。”赵宁摆摆手,示意常怀远不要废话,“从现在开始做大晋的忠臣,还是投靠杨氏,你需要马上给出答案。” 常怀远看看一脸正色的赵宁,又看看高傲清冷的杨佳妮,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精明如猴地道: “老常哪里还用选,两位不是已经替老常选了吗? “太子殿下,你可能对老常有所误会,哪有什么从现在开始做忠臣的说法,其实我老常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 说到最后,常怀远挺起胸膛,一副正气凛然,忠心可昭日月,不惧刀山火海考验的模样。 所谓赵宁、杨佳妮已经替他选了,是说此战赵宁得胜,他当然是选择胜者。 赵宁好笑道:“我看你刚刚在地上挺尸,还以为你果真丢了魂魄,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你还看到了战况?” 常怀远讪讪笑了两声,抬起手想要扰头,终究还是忍住了,转眼换上一张理直气壮的嘴脸: “如果有希望,谁又愿意躺尸呢?太子愿意给老常机会,老常就算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那也得赶紧缩回来不是?” 赵宁嗯了一声,表示孺子可教。 杨佳妮没忍住,“我虽然败给了他,但也只是略处下风而已,他并不能拿我怎么样,且我吴国大军已经渡河,不日就会兵临城下。 “你果真要选他?” 常怀远笑呵呵的道:“大将军莫要误会,老常并不是因为时势利弊才选择太子,老常刚刚说了,我一直都是大晋的忠臣啊! “忠臣,怎么会因为艰险困难就改变立场?” 杨佳妮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会他。 她当然知道常怀远为何选择赵宁。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唐珏等徐州地方大族,以及张名振、泗州副将等部分武宁文武,已经或间接或直接投靠了吴国,还犯得着他再投靠吗? 投靠过去也无功劳,节度使的位置能否保住都两说。连麾众都无法约束控制,这种能力到了吴国,未来可谓一片黑暗。 做大晋的忠臣则好处多多,仅凭一个“忠”字,日后就能保住自己的权位,就算没有新的功劳,也不愁荣华富贵。 况且徐州这地方,眼下还算有些用处,他到了赵宁手下肯定不会没有事做,而只要有事做那就是在立功。 再次,大晋在徐州已有民心根基。 ——事到如今,常怀远哪里还能不知道救助难民的是赵宁? 赵宁不仅救了城外三外难民,还种下了公平正义的种子,借着这事的影响,往后要竖立朝廷的良好形象,获得民心归附那是大有可为,所以长远来看,赵氏是可以争一争徐州的。 退一步说,纵然徐州不保,他常怀远这个已无节度使之实的节度使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离开徐州而已,大晋朝廷总不至于太亏待他,把他的官品降得太狠。 最后,要是他现在投靠杨氏,以赵宁跟杨佳妮的实力对比,赵宁执意要当场杀他,杨佳妮未必拦得住。 见杨佳妮走到一边去了,常怀远点头哈腰地请示赵宁:“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赵宁看着他:“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吩咐?” 常怀远知道这是赵宁在考验他,当下不顾杨佳妮在场,仗着自己有对方撑腰,肆无忌惮地道: “卑职觉得,应该立即调集高手与大军,将那些投靠杨氏的城中叛徒都抓起来,格杀勿论明正典刑!” 这是他投靠赵宁的又一大原因。 他现在恨极了唐珏、张名振这些叛徒,要不是对方骤然反叛,他也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些人既然成了杨氏爪牙,那就是大晋的敌人,投靠赵宁便能杀了这些人,让他一扫胸中郁垒,一雪被背叛的耻辱! 不出意外,听到常怀远这番话的杨佳妮,从侧旁向他投来了凌厉的眼神,常怀远禁不住眼皮一跳,但立马就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挺直了腰杆一心一意等着赵宁定夺。 赵宁微微颔首:“可杀。” 这些人不杀,一旦吴国大军进驻徐州,徐州就会彻底成为吴国地盘,根基会十分稳固。 常怀远大喜,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赵宁见常怀远一副恨不得吃人不吐骨头的上头模样,为免对方把徐州杀得血流成河,教训道: “只诛首恶与确实有罪者,不可过分诛连,我想看到的是整肃徐州,而不是让人以为我到了这里,就只想大开杀戒。” 常怀远立即收敛杀气,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保证在不姑息养奸的同时,不玷污殿下的威名!” 赵宁并不担心常怀远做事太过分,毕竟他不会马上离开徐州,“杀人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第二步,你可知这第二步是什么?” 常怀远想都不想:“清除了渣滓,就该整肃军纪,重整武宁军战力,让大军誓死守住徐州!” 赵宁摇了摇头,他对武宁军毫无期待可言,他注重的另有对象:“第二步是施恩于民,重建官府威望。 “城外那三万难民需得妥善安置,你与张京大战造成的问题要立即处理,并审判那些借着战争机会大发横财、兼并土地的地主大族。 “你得让百姓获得他们该有的耕地,帮助家破人亡者重建家园,我不想再看到到处都是被逼为盗、自相残杀,乃至是活活饿死的百姓。 “常怀远,你给我记住,我来徐州,首先是为了给百姓带来公义,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一场大战下来,州县平民十室九空,百姓死伤近半,如果我只是为了得到徐州,而罔顾百姓生死,那么下一场大战之后,徐州就会只剩下朱门大户与遍地白骨,这绝不是我大晋的作风,我得到这样的徐州也没有意义!” 常怀远愣在当场。 掌书记、中门使讶然不已。 杨佳妮转头直视赵宁。 他们知道赵宁说得不是虚言,这个时候对方也不可能说虚头巴脑的话,吴国大军正在渡河北上,时间紧迫,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时间里,赵宁没有想着如何集中力量,让武宁军严防死守对付吴国大军,为大晋保住徐州,而是选择把有限的力量,用在清除无良地主、大族,主持公平正义,让百姓重建家园上。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意外? 难道赵宁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徐州就不可能挡得住吴国大军,必然要被吴国占据? 他们可是都很清楚,大晋王师尚未渡过黄河进入中原,徐州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援军! 在他们看来,到时候徐州都成吴国的了,赵宁现在做的这些事,对大晋王师攻城掠地争霸中原有何帮助? 要是换作他们,就算是把徐州打成白地,也要想方设法把武宁的人力、物力、财力抽调到极限,将之全都化作军力,而后在大晋高手强者的帮助下,尽可能拖住吴军,最不济也得迟滞吴军步伐,为大晋王师趁机攻占更多中原地盘创造可能! 至于百姓死活,谁在乎? 难民是不是尸横遍野,有什么要紧? 沙场征伐、争霸天下,靠得是兵强马壮、战场谋略,百姓不过是任凭驱使、予取予夺的牛羊而已。 说好听些是资源,说得不好听些不过就是韭菜、牲口。 赵宁只看众人的反应,与杨佳妮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嗓音沉重地对众人道: “昔年北胡百万大军入侵,我热血儿郎为了保家卫国浴血沙场,在这片土地上死伤无数;如今同胞相争自相残杀,将士百姓也是死在这片土地上。 “诸位,面对异族入侵,我们遭受再多苦难都没有怨言,保家卫国死伤再多也不会后悔;可如今自家手足相争,大军如何能像异族战士那样残忍,完全置同胞性命于不顾?”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穿心利箭。 杨佳妮陷入沉默,常怀远等人皆是张口无言。  章七四五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2) 郓州城外居民区,繁华商业街附近的一座宅院。 黄远岱进了这处长河船行据点,与陈奕商讨日后见耿安国的各种安排。 “先生打算何时去见耿安国?”刚刚坐下,陈奕便迫不及待发问。 扈红练等人带着众多一品楼高手强者,在赵宁身边听从差遣,不知已经做了多少事,他在郓州等待黄远岱多时,现在难免立功心切。 黄远岱弹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然道:“这得看太子何时与杨佳妮交上手。 “只有双方大战的动静传出,而杨氏高手又切实被阻挡在徐州无法北上,我们说服耿安国的时机才会到来。” 陈奕恍然,这的确是最合理的选择,不过说起徐州局势,陈奕心中正有一个疑问: “先生,殿下身边虽然有不少得力人手,但大晋高手强者并未大半都去徐州; “而杨氏大军渡河北上攻伐中原,必然是全力施为倾巢而出,那么多高手强者配合杨氏精锐大军,殿下仅靠武宁军能够占住徐州,阻挡他们攻下武宁吗?” 黄远岱放下茶碗,奇怪地瞅了陈奕一眼,问了一个让陈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太子为何要占住徐州?” 陈奕满脸讶异:“殿下去了徐州还在徐州奋战,难道不是为了占住徐州?” 黄远岱哑然失笑,摇着头道:“我王师还未进入中原,就如你所言,面对杨氏倾巢而出的力量,太子拿什么占住徐州?” 陈奕无言以对。 徐州虽然有武宁军,但黄远岱提都没提,可见武宁军在黄远岱与赵宁眼中,是根本不值一晒的存在,完全不值得托付半分希望。 黄远岱继续道:“况且,眼下张京投靠了杨氏,随时可以调集部曲侧击徐州,太子要是占着徐州不放,岂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陈奕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简而言之,徐州根本不可能占得住。 黄远岱打量着陈奕,含笑道:“想明白了?” 陈奕点点头:“想明白了。” 黄远岱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不,你没有想明白。” “......”陈奕只得拱手,“请先生示下。” 黄远岱老神在在地道:“徐州占不住,也没必要占,甚至是不能占。 “若是我们在徐州跟杨氏死磕,杨氏被挡在门槛前,必然有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那我们就是独自面对杨氏的发狂。 “这时候魏氏一旦成功进入中原,我们就落入了以一敌二的局面。 “相反,放杨氏进入中原,他们就必然跟魏氏接触,这时候就不是我们独对杨氏。 “魏氏要东出,首先得面对张京,而想要真正深入中原,必须打穿张京的地盘不可。 “现如今张京投靠了杨氏,所以只要中原大战一开,魏氏跟杨氏必然得打起来。 “到了那时,我们不仅不用承担以一敌二的巨大压力,还有可能因势利导,先与某一方在事实上形成合力,击败其中一方! “得了张京投靠,杨氏的确实力大增,可他们一旦进入中原,也是最有可能被两面夹击的,很可能最先遭受重创,被迫转攻为守。 “这时候,徐州已不是杨氏的桥头堡,而是退路保障,要是徐州有我们的根基在,我们便能给杨氏制造巨大麻烦,乃至一举得到大利!” 说到这,黄远岱再度端起茶碗,瞥了陈奕一眼,笑容愈发浓郁:“现在你可明白了?” 陈奕因为黄远岱这番话而心神震荡、嗔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服口服地道:“先生真是大才,在下万不能及!” 黄远岱没有谦虚,理所应当地受了陈奕的礼敬,平静地总结道: “将杨氏高手阻拦在徐州,让他们无暇插手郓州,我们的战略目标就已达到,太子去徐州的保底计划已是成功。 “太子能在徐州收拢多少人心,打下多少根基,方便来日征战,那是长远之计,一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事同样干系重大,二则其实不必过于强求,完全看太子行动的效果。” 话说完,黄远岱看着陈奕不言不语。 陈奕一脸笃定:“先生,这回在下是真的明白了!” 黄远岱呵呵一笑:“明白就好。着手去准备见耿安国吧,依我看,太子跟杨佳妮交手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郓州来。” 陈奕精神一振,连忙抱拳应诺。 ...... 徐州。 常怀远沉默许久,终于再度开口,他带着顿悟之意,一脸感佩地抱拳: “今日卑职方知,何谓真正的仁君与仁义,大晋皇朝追求的公平正义究竟是何物,太子殿下,卑职受教了,这就去安排人手办差。” “你果真知道?”赵宁笑了一声,“你知道个屁。” 常怀远:“......” 他的确不是真的知道,刚刚这些话都是奉承之言。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固有认知,让思维模式与性格习惯一旦形成,就不可能轻易被改变。 赵宁的话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在常怀远看来却脱离实际,毕竟现实情况就是大军所到之处,必然兵祸如火民生凋敝,乃至十室九空。 自古以来,哪回乱世来临改朝换代之际,不是同胞自相残杀? 太平时节,压迫平民剥削百姓,吃人肉喝人血的权贵们难道是异族不成?鱼肉乡里贪赃枉法残害人命的官吏,也无不是同胞手足。 说到底,自己人杀掉的自己人,自己人给自己人造成的苦难,可比异族要多得多。 ——跟周边族群、国家相比,中原皇朝向来强大,不是内患严重、天下大乱之时,异族根本没有机会大举入侵,残害中原百姓。 更多时候,都是自家人杀自家人。 所以,常怀远只是打算按照赵宁的意思行事而已。 时间有限,赵宁没打算跟常怀远多说,现在也不是改变对方思想认知的时候,他只需要对方听令即可: “安顿百姓,首先需要雷霆整顿吏治、肃清世道风气,将武宁的贪官污吏、无良权贵一举扫除。 “今夜背叛武宁的人,可以只诛首恶,但这些平日里吃人的地方权贵,却需要一个不落的处理掉! “不除尽恶人,就不能尽消不平事,武宁也不会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可言。破而后立,只有扫清魑魅魍魉,百姓的好日子才可能真正建立,并且维持下去。 “常怀远,一日之内,你可能做成这件事?”常怀远脸色一变,这当然不可能! 莫说一日,一个月都办不到!如果没有赵宁的帮助,没有众多高手强者压阵,这件事他想都不敢想。 他之前为了筹措粮饷,不被各级官吏与地方权贵截流,就想过整顿吏治,可一直没有真正去做,原因就是对方实力太强,他办不到。 如今就算有赵宁的人压阵,他也很难快速办成这件事。 查清贪官污吏的罪责,甄别地主权贵的善恶,还要收集切实证据,那是一项很大的工程,若想不一刀切,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另外,天下乌鸦一般黑,武宁的大族、权贵沆瀣一气,必然相互保庇暗中阻扰,哪是那么容易查的...... 赵宁只看常怀远的脸色,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好在他原本就没想过靠对方来做这事: “我知道你做不到,你手下那些心腹臂膀,只怕也没几个底子干净的。以贪官查贪官,以污吏查污吏,不过是缘木求鱼,徒惹人笑。 “我这里有一些人,你给予他们实权官职,派遣军中精锐随行听令,他们自然会将武宁的官场肃清。” 至于甄别官吏、权贵的善恶,查清他们的过往,搜集他们枉法的罪证,这件根本不可能临时做到的事,则是完全不用担心。 一品楼徐州分舵又不是吃白饭的,还能没有这些资料? 就算之前搜集的东西不足,但自打跟着赵宁来了赵宁,那么多人手,还有高手强者充斥其中,岂能不做到对徐州官吏、权贵了如指掌? 对一品楼而言,这不仅关系着知己知彼,还因为赵宁到徐州来,本身就是为了在这里打下公平正义的根基,必然要用到这些东西,他们没理由不从一开始就做这件事。 有一品楼的资料打底,再加上高手强者护航,整顿武宁吏治清除徐州无良权贵,就能以雷霆之势完成。 赵宁得话说完没多久,一名王极境高手,便带着黄瑜、章颢等人进了院子——他们事先就来到了府邸外。 赵宁去见黄瑜、章颢的时候,他们只有两人,而到了此时,他们身后已经跟着十余名仁人志士,都是有官身或者之前有官身的。 ——之所以没有布衣士子,不是黄瑜、章颢没有召集布衣士子,而是没必要把他们带到节度使府邸来,立即给予官身。 “黄司马?”常怀远认识黄瑜这个如今的徐州司马,以往的徐州别驾。 正因为认识,在看到对方的时候他才迷惑不已,怎么都弄不明白,对方是怎么跟赵宁搞到一起去的,只得向赵宁投去询问的目光。 只可惜赵宁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吩咐道:“按照我说得安排。” 常怀远按下心头疑惑,连忙道:“黄司马之前就是徐州别驾,如今要承担如此重任,理应代理徐州刺史!至于别的官员......” 常怀远看了看章颢等人,发现没几个眼熟的,“别的官员,不如就由黄大人推荐官职如何?” 赵宁微微颔首,示意就这么办。 黄瑜向赵宁拱了拱手,当仁不让的一一为常怀远引荐众人。 常怀远心中暗暗感叹,今夜之后,黄瑜、章颢这些人必然成为武宁官场的核心人物,掌握武宁的官府大权。 武宁,终究是变天了。 章七四六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3) 常怀远调集人手分派差事的时候,赵宁跟杨佳妮一同来到半空,招呼自己的手下。 扈红练、何贞之等人,各自带着麾下高手,正在城中各处跟杨氏修行者处于对峙状态。 最开始一品楼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在杨佳妮带着高手赶到后,双方又进入了大体势均力敌的局面。 赵宁跟杨佳妮交手的时候,他们没有轻举妄动,现在剑拔弩张对峙了这么久,若是两人再不出面,只怕会拼个鱼死网破。 在杨佳妮的吩咐下,杨氏高手退出战场,将唐珏、张名振等武宁的官将留给了一品楼的人处置。 杨氏高手对此虽然不忿,但都没有出言质疑,毕竟赵宁刚刚战胜了杨佳妮,他们在徐州城已经丧失话语权。 唐珏、张名振等人,今夜的心情几度大起大落,到了这一刻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不必再忍受起起伏伏的煎熬。 只不过对他们而言,这个充满绝望的结果,应该是一种更大的折磨。 扈红练、左车儿等人则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等黄瑜、章颢等人带着武宁军锐士到场,他们便会把唐珏、张名振等人押入大牢。 今夜的徐州城,注定不会平静,注定了要血流成河。 这些事不必赵宁亲自动手,到了这份上,他只需要坐镇徐州,不让杨佳妮插手添麻烦即可。 杨佳妮没有给赵宁添麻烦的意思。她已经败了,败了就该有败了的样子。当然,她也没有离开徐州城。 吴国大军只要顺利攻占泗州城,打开北上通道,不用多少时日就会抵达徐州,她留在这里接应大军并无不可。 对她而言,徐州马上就会是吴国的,她要亲眼看着赵宁在徐州的动作,以便来日及时作出应对。 杨佳妮赖在徐州城不走,赵宁也不曾催着她离开,对方在徐州城还有许多细作暗探,失去她的保护,这些人必然被一品楼清洗干净。 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两人终于能够像老朋友一样坐下来,暂时不再彼此敌对、厮杀,可以像乾符年间那样平静地交流。 让人找来了几坛子酒,杨佳妮坐在城中最高的那座屋宇——节度使府邸主屋的屋顶,跟赵宁一起对酒赏月。 “你的真气已经凝练到极致,看来距离摸到天人境的门槛为时不远,若非如此,交手时你也不能那般意态从容。” 杨佳妮一口气喝掉半坛黄酒,怀抱着偌大的酒坛子喟叹一声: “真说起来,要不是国战时你两度身受重伤,恢复起来耗费了太多时间,只怕现在已经是天人境,我也就失去了跟你对敌的资格。” 一惯神容木讷缺少变化的她,在发出这番由心的感慨时,表情变得颇为生动,像是起了波澜的平静湖面,在月光下熠熠有辉。 赵宁没有多少感怀,类似的话很多人都对他说过,为了国战之胜他的确付出很多。 但能有重生之后再次战斗的机会,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莫大幸运,在国战胜利的成功面前,这点代价不值一提。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想,自己为什么能够重生?是世界倒转了,还是宙宇混乱了?亦或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凡有果必有因,没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 难道九天之外,真的有神灵存在? 这些疑惑不止一次浮现于赵宁的脑海,然而答案注定是找不到的,至少目前看来如此,赵宁只能将其搁置不去纠结。 “能不能成就天人境得看造化,除了凝练真气外,要想跨过那道门槛,必须要明确自己的道。” 既然现在不是跟敌手交战,而是跟老朋友说话,赵宁就没有任何藏私,“所谓自己的道,先是要堪破天地之道,万物存在演化之道。 “而后要明白自己与天地、与万物、与人世的关系,从而探索出自己真正在意、认可、乃至信仰的东西,找准自己的道路。 “这不仅仅是感悟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领悟之后的实践,且要在实践中取得效果,聚集出一股道之气,最终借着这股道之气,跨进天人境的门槛。” 杨佳妮认真聆听半响,呵了一声,“元木真那厮的道是什么?” 赵宁沉吟着道:“或许是征伐四方雄霸天下的道路。” 杨佳妮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这个问题,更多心思都用在了思索自己的道路上,片刻后,她举起酒坛向赵宁示意一下,喝干了剩下的半坛。 丢掉空酒坛,打开另外一个,杨佳妮却没有着急喝,而是挥手揽了一圈徐州城,问赵宁: “你今夜在徐州城做的这些事,有什么用处?我说的是,对你争夺中原争夺徐州,有什么用处? “就算你肃清了这里的贪官污吏、无良权贵,接手徐州的也会是我吴国大军,你岂不是在给我们做嫁衣裳?” 赵宁看着徐州城,眉眼平和,没有着急回答。 此时此刻,城内已是沸反盈天,大批牙军甲士分批分队出动,在黄瑜、章颢等人的带领下,向一品楼高手强者指引的方位快速奔去。 火把在城中街巷中连接成龙蛇,轰隆的马蹄声与清脆的铁甲环佩之音连绵不绝,如浪如潮如刀如剑,彻底击碎了这个本就不曾沉睡的夜。 随着一队队举着火把的甲士包围一座座宅邸,先前因为赵宁跟杨佳妮交手的动静,已有依稀灯火亮起的宅院里,在眨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修行者飞跃而起,家丁护院鱼贯而出。 有的宅院不大,有的宅邸却别院成群亭台楼阁,纵深宽广不知几许,然而无论宅邸规模如何,在这一刻都成了甲兵包围下的一座座孤岛。 一品楼修行者推倒大门,黄瑜、章颢等新晋实权官员,掏出文书宣布主人罪责,而后牙军甲士不由分说蜂拥而入。 有人狡辩有人喊冤,有人唾骂有人怒喝,束手待毙者少,奋起抵抗者多。 尤其是地方大族的奢华宅邸、达官显贵的高门大院里,成群结队的修行者在元神境强者的带领下,与闯入的甲士霎时战在一处。 刀光剑影中血雾横飞,真气炸出一团团亮光,将幢幢人影映照得犹如鬼魅,顷刻间不知多少人倒在血泊中,多少人惨嚎着再也爬不起来。 拥有一品楼高手强者压阵的牙军将士,攻势兀一展开便所向披靡,杀得宅院里人头滚滚、血染屋墙,不断向内进发。 人间炼狱般的血腥混乱场景,随着火光映入赵宁的双眼,却不能让他眸底生出半分涟漪,他语气如常地回答杨佳妮的问题: “惩奸除恶的是我,不是杨氏,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是我,不是杨氏,随后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让他们能活下去的依然是我。 “这些事都是我做的,百姓会记得的也是我,跟杨氏有何关系?就算你们暂时占了徐州,也谈不上为你们做嫁衣裳。 “徐州之主能为徐州百姓做的,我现在都做了,你们占了徐州之后,将再无可以施恩于民的地方,也就无法获得百姓拥戴。 “所以情况跟你说得会相反。” 杨佳妮听得有些呆滞。 赵宁没有任何隐瞒,是因为不需要隐瞒,这是阳谋,不是见不得光的阴谋,杨佳妮就算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确还有一战之力,可以带着麾下高手强者破坏赵宁今夜的行动,但那样一来且不说会不会成功,吴国已明晃晃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吴国会失去武宁民心。 见杨佳妮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赵宁不失时机地继续打击对方的士气: “争夺天下,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几场不伤根本的战役的胜负,也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重要的是战略,是长远之计。 “说到底,争霸天下争得是大势,比拼得是长远战略,而人心向背是最大的大势,故而为百姓计即是为长远计。 “只要我把我想做的事做完了,这徐州暂时让给你们又能如何,假以时日,一旦中原形势有变,这徐州你们守得住吗?” 杨佳妮目瞪口呆。 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很有趣,五官变化不大,只有放大的黑亮瞳孔与张圆的樱桃小嘴,在传递她内心的震动情绪。 杨佳妮这副样子,让赵宁确认了自己打击对方士气的效果,于是趁热打铁:“争夺徐州如此,争夺整个中原也是如此。 “只要我大晋赢得了人心,杨氏就算有张京为羽翼,能够取得一些战果,最后的胜负岂不是没有悬念? “兵强马壮只能成一时之功,且只能在对手也只跟你比拼兵马时成功,但我大晋跟你们比的,远不止兵马。 “你们杨氏聚集的是寒门权贵、庶族地主,依靠的是他们的影响力,这些人的确很有份量,在太平时节甚至实际掌控地方。 “但在乱世之中,在所有平民百姓联合起来战斗时,他们也只是很少的少数派,岂能违逆天下大势,不被黎民苍生所吞没? “你说说,你们拿什么赢?” 杨佳妮是杨氏第一高手,唯一的王极境后期,能让对方意志动摇,对接下来的战事裨益良多,所以赵宁是一个接一个问题,不断尝试摧折对方的心理防线。 事实证明,赵宁的努力很有效果,杨佳妮被他打击得脸色发白,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章七四七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4) 杨佳妮有相当长世间的沉默,不过在沉默结束之后,她脸上却露出笑容,笑嘿嘿地对赵宁道: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人心就是大势,为百姓计就是为长远计,这番论调虽然没有毛病,但知易行难,特别是需要时间。 “这天下的事,坏就坏在知易行难、需要时间。 “我吴国大军已经渡河北上,中原大战已然开启,我就不信,你收拢人心的速度,会比我大军攻城掠地更快。 “等到我们占了中原,就算你收拢了一些人心,但‘百姓拥护’这四个字,如何能够比得过‘强权强军’? “我们也需要人心,民为水君为舟的道理谁都懂,但我们根本不必太为百姓着想,只要能让他们活得下去,不造反即可。 “百姓只要有一口吃的,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家破人亡,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起来反抗,他们会念着你的好,却不会为了你拼命。 “所以我们就算不施大恩于民,只要掌握了中原的庶族地主、寒门权贵、州县士绅,就能彻底掌握中原。 “而据我所知,金光教在控制人心这一道上,有非常不错的造诣,我们有张京和金光教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一番话针锋相对,杨佳妮说得格外畅快。 末了,她总结道: “你大晋喊着公平正义,要消除特权阶层,让天下没有地主没有权贵,没有压迫剥削,看似光明美好,实则是跟千年传统作对。 “千年传统早已深入人心,在百姓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方方面面的固有认知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现在人人都认为官员就是高高在的大老爷,见到官员都会恭恭敬敬,甘愿陪着笑脸说着奉承的话; “人人都认为东家老板赚了钱,他们就该拿走十之八九,伙计只要有一份工钱就很不错; “人人都认为良田千亩的地主家,就该大鱼大肉锦衣玉食,他们租种地主的田地,理应上缴半数粮食; “权力是官员的,钱财是老板的,土地是地主的,千年以来大家都这么认为,现在你大晋说权力、钱财、土地是天下人的...... “这不是倒行逆施是什么?与人们固有的思想认知作对,不管这件事对与不对,它都是最大的倒行逆施!” 说完这些,杨佳妮已是心旷神怡,抱着酒坛子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举起酒坛跟赵宁碰了一下,咕哝咕哝一阵牛饮。 赵宁没想到杨佳妮这时候还能思维如此清晰,多少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整个吴国都该这么认为。 不这么认为,还怎么跟大晋争? 他没有跟杨佳妮如何争辩,既然口舌之争没有达到目的,他也就不再浪费力气,追根揭底,大家最终要比拼得还是实践结果。 城内声势浩大的械斗拼杀,不仅让城中的小门小户一夜三惊,紧闭大门不敢贸然露头,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也让城外的难民听得心惊胆战。 “城里这是有人造反,把房屋都给掀了不成?” 一座棚子前,与众人一起望着城墙的夏侯丞,忍不住凑到雷闯身边发问,“该不会是你们的人在攻打官府吧?” 雷闯惊疑不定,他知道夏侯丞问的是赵氏修行者,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杨氏修行者,而他很清楚地是,双方修行者必已爆发冲突。 在杨佳妮前往城内后,他就失去了城内的消息,再无一个麾下修行者出来禀报城内情况的最新进展,可见情况之紧张。 而杨佳妮临行前的那句话,让他心情沉重。 最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赵宁击败了杨佳妮。 那位化名赵安之的赵公子,竟然不是什么普通赵氏子弟,也不是简单的赵氏嫡系子弟,而是大晋太子赵宁! 自己竟然称呼了大晋太子这么久的“赵老弟?” 雷闯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而堂堂大晋太子,居然在徐州活动了这么久! 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竟然在随行监视一个王极境后期修行者? 自己到现在还没死真是福大命大,真是......岂有此理! 那么现在,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赵氏修行者正在围杀杨氏修行者? 或许,可能,大概......不是。 如果是,那必然有诸多王极境高手间得对决,而眼下城内的动静虽然大,王极境也有出手,但明显没有彼此搏命的场面。 那么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闯想不明白。 在赵氏已经取得主动权的情况下,肯定是要做一些事情的,在雷闯看来,对方很可能是在清除那些直接、间接投靠杨氏的势力,而杨佳妮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赵氏这么做当然有作用,只是对吴国大军占据徐州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已。 雷闯暗暗哂笑,赵宁这是明知已经无法阻止吴国大军占据徐州,所以在城内杀人泄愤。 泄愤这种行为,听起来不高级不理智,但却是最常发生的事情。 “看来大晋太子的真实格局真实格调,也不怎么高。”自我说服般想到这里,雷闯松了口气。 这一路来,眼见赵宁一心为民,把百姓看得极为重要,雷闯内心是有震动——乃至震撼的。 把对方跟吴国君臣一比,对方的人格明显要高尚得多。 而现在,雷闯终于可以说服自己,吴国君臣比之大晋太子没有那般不堪。 他心情好了些,一番深呼吸,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想要调整好心态。 雷闯不愧是情报统领,很快做好了这些,并且在随口回答得夏侯丞的问题时,还能带上几分调侃之意: “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攻打官府?赵公子可是说过,要让你看到真正的人间公义。 “攻打官府对付节度使,不就是你所说的,解决徐州百姓苦难的真正根源?你看好就是。 “说不定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徐州已经是一片片朗朗乾坤,你们昔日遭受的苦难会有达官显贵负责,你们来日的生活会有仁人志士保证。” 雷闯是在说笑,且暗含揶揄赵宁之意,他把事情说得越是美好,赵宁没做到的时候就越是掉价。 夏侯丞不知道雷闯的潜台词,他认识雷闯的时候,对方就是赵宁麾下随从,习惯性以为雷闯与赵宁是一体的,对方的意思就代表赵宁的意思。 听了雷闯这番话,夏侯丞脸上刻满惊诧,有些不能置信:“赵公子真的能说到做到?” 雷闯没有回答,懒得回答。 夏侯丞眼神变幻,自顾自道: “要是赵公子真这么做了,而且真能做到,那他......那他真是为人间立道,为生民立命,践行圣贤之义的当代孔孟了。” 一夜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管夏侯丞、雷闯等人心思如何,东天终于迎来了旭日升起的那一刻。 当金黄的光辉洒满城墙,在大大小小的棚顶熠熠生辉,给难民们带来珍贵光明的那一刻,徐州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 ——城内的喧嚣,早已彻底平息。 各个粥棚里,已有浓郁米香飘出,随着微风钻进每个难民的鼻孔,这种在昨日还会让他们忘记一切,盯着粥锅一动不动的香味,在这一刻却反常地没能吸引到他们。 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力的,另有存在。 那是从城门出来的一群人。 准确地说,是一群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的人,他们要么身着官袍要么穿着绸缎,显然非富即贵。 但此刻他们却犹如丧家之犬,模样凄惨没有半分风仪不说,还精神萎靡步履蹒跚,好似死了爹娘子女、挚爱亲朋。 这样的人很多,被一群青衣人和武宁军牙军甲士压着走出,穿过居民区来到一座座棚子前的空地上,一个接一个被按着跪了下去。 不过是片刻间,成百上千个达官显贵,在难民们面前跪成一大片。 难民们、城外居民区的百姓们,无不围在了这些阶下之囚附近,震惊、疑惑地议论纷纷,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虽然是平民,但并不是蠢驴,哪里还能认不出这些人的身份? 正因为认得出这些都是平日里高高在上,横行徐州鱼肉百姓的真正权贵,此刻才震惊不已、疑惑不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些青衣人、牙军将士。 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雷闯、夏侯丞等人,俱在围观的人群前面,他们时而看看那些如丧考妣——确实丧了考妣的达官显贵,时而看看一身精悍锐气的青衣人,禁不住面面相觑。 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意识到。 他们扭头往城墙方向看,希望能有人给他们答疑解惑。 答疑解惑的人已经出现。 对方就站在城楼前。 那是三个人。 中间的是赵宁,左边的是杨佳妮,右边的是常怀远。 认识赵宁、杨佳妮的没几个,但常怀远坐镇徐州多年,不认识他的徐州百姓却是少之又少。 眼见堂堂武宁节度使只能站在旁边,屈居末位,众人无不好奇站在中间的赵宁的身份,并开始暗暗揣测。 “那不是赵大哥吗?他怎么站在城墙上?”方小翠一头雾水。 孙小芳同样困惑:“节度使为什么要将赵大哥奉为上宾?” 薛长兴已是隐约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那不是奉为上宾!那分明是......是以赵大侠为主的姿态!” 他的话让方小翠与孙小芳同时转头,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 夏侯丞脸色数变,双手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开,怎么都抑制不住心跳的紊乱,看看那些沦为粘板鱼肉的达官显贵,又看看俯瞰众生的赵宁,渐渐连身体都开始战栗。 他感觉今日朝阳的光芒格外耀眼。  章七四八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5) 赵宁等人从城墙飞出,来到难民群中。 在万众瞩目下,常怀远上前两步拱手给难民们行礼,用王极境的修为之力,将洪亮而自责的声音传遍四方: “某为武宁节度使常怀远,自某坐镇徐州以来,自以为戮力办差、时时勤勉、职责无亏,直到昨夜才发现,某其实没有做到保境安民的本分。 “这些年,某既不曾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无恙,也不曾约束好达官显贵,抑制土地兼并、财富剥削,致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着实辜负了朝廷信任,对不起诸位授予的权柄。 “与张京一场大战,某为了筹措粮饷,让无数百姓遭受苛捐杂税的逼迫不说,亦不曾控制好麾下官吏,使得他们大肆盘剥百姓。 “大战之后,各地达官显贵相互勾结,大肆吞并土地,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而某没能及时处理,这更是罪不容诛。 “诸位,某上负皇恩,下负黎民,实在是无颜见人,请诸位先受某三拜!” 说着,常怀远当众跪下,向难民们磕了三个响头。 听了他这番话,见了他这番举动,难民们无不诧异,身为底层百姓,他们自视低达官显贵一等,何曾想过武宁数州之主会朝他们跪拜? 夏侯丞正好站在常怀远正前方,被节度使规规矩矩叩拜,他心中的触动无与伦比,禁不住双目通红,紧握的双拳震颤不已。 节度使为何要这样做? 无人相信常怀远这是良心发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赵宁。 他们知道,原因一定在这位站在中间的大人物身上。 对方是什么身份?朝廷重臣,还是帝室贵胄? 夏侯丞紧紧看向赵宁,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赵公子竟然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不仅对节度使出了手,还让节度使跪地认错! 常怀远站起身,侧退几步,向赵宁行礼:“太子殿下,常怀远罪大恶极,请太子殿下发落!” 说着,他又面向众人:“这位便是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大晋太子!正因为太子殿下的教诲,某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谬,痛悔三生。” 话说完,他跪在赵宁侧前,任凭发落。 听到“大晋太子”几个字,人群立即炸开了锅,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呆愣当场,有人哗然后退,有人如坠梦中,有人举止无措。 有常怀远的言行佐证,有成百上千个沦为阶下之囚的达官显贵在侧,没有人怀疑赵宁的身份,甚至觉得只有这样才合理。 除了大晋太子,还有多少人能压住整个武宁,让徐州在一夜之间改天换地,令节度使常怀远甘愿磕头认错? 难民也好、徐州百姓也罢,纵然反应不同、神色各异,却无不都把目光投在赵宁身上。 方小翠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三步,连身子都开始摇晃:“大......大晋太子?赵大哥竟然是大晋太子?赵大哥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那可是布衣青衫坐了她家的客船,跟她在自家土房子里吃着粗茶淡饭,与方家村村民一起彻夜长谈的赵大哥,毫无架子的赵大哥啊! 不只是她无法接受,孙小芳同样难以置信,她虽然没有后退,但身体抖得跟方小翠差不多: “赵大侠不仅真是赵氏子弟......赵氏嫡系子弟,还是大晋太子?! “他......他哪里是成不成得了王极境后期,他本身就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是我大晋皇朝的第一修行者啊!” 一想到自己在初见赵宁之时,把对方跟方小翠一起晾了半天,心里评判对方不过是个土侠客,孙小芳就想当场晕死过去。 薛长兴没有说话。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在三人之中,他是最先察觉赵宁的不凡的,早就揣测过很多次对方的来历,甚至不断提升了自己的判断结果。 可他就算是发挥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想不到这个会插手徐州城区区两个市井帮忙、商号之争的侠士,竟然是整个大晋皇朝第三尊贵的存在! 这一刻,薛长兴满心只有庆幸。 庆幸自己之前对赵宁礼敬有加,庆幸商号的伙计都对赵宁热情招待,庆幸昨日大伙儿带着粮食物资主动出城救助难民。 ——他们哪里是帮助了难民,明明是帮助了自己。 薛长兴终于确认,美好世界、光明人间的到来,并不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幻梦,而是切切实实可以实现的东西! 而他,没有因为自己德性、言行的不堪,让长兴商号不配得到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间,相反,他们主动迎了上去。 赵宁拱手上前,先是对难民们行了一礼,而后声音沉重地道: “诸位都是皇朝子民,亦是我大晋主人,没有你们就没有徐州,没有你们就没有国家,没有你们更没有这人间文明。 “但在此之前,徐州没有善待你们,国家更不曾照顾到你们,这固然有天下大势的原因,但我大晋,我赵氏的过错无可逃避。 “诸位,如今我赵宁来到徐州,就是要带领大家为自己做主,让大家有机会为自己争取公平正义,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 “而这,首先需要我们联合起来,将压在大伙儿头上的大山掀翻、打碎,将骑在大伙儿头上吃人饮血的无良权贵逮捕、诛杀!” 他指着那些跪在地上,被反绑双手的官吏权贵,“经过朝廷人手的调查,这些人与他们的家族无不恶行累累,其罪当诛。 “昨夜,朝廷人手与武宁牙军联手,将这些人悉数捕获,除了当场被杀的,有罪之人尽在于此。 “他们,便是让大家被苛捐杂税逼迫得无法活命,被土地兼并压榨得压破人亡,趁战争期间大发横财让大伙儿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现在,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诸位手中,大伙儿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赵宁的询问掷地有声,充满金戈铁马的意味,让百姓们如处峰顶浪尖,平生一股可以掌控万物的力量与勇气。 眼球布满血丝的夏侯丞第一个振臂大吼:“杀了他们!” 薛长兴连忙跟上:“杀了他们!” 难民们群情激奋,声若潮浪:“杀了他们!” 所有人同仇敌忾,连声大呼:“杀了他们!” 声势气冲斗牛,震得那些本已心灰意冷的达官显贵们,身体抑制不住得再度颤抖起来,许多人汗如雨下,乃至有人当场失禁。 看到这些平日里无所不能、可以主宰他们荣辱生死,让他们只能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的官吏权贵,也会害怕会恐惧会这般不堪,并不是什么不可忤逆不能战胜的神仙,百姓们情绪愈发高涨,战意越加高涨,喊杀声再上一个台阶! 赵宁面色如铁、大手一挥,“民意不可违,民心即我心,杀!” 站在那些无良达官显贵身后的青衣修行者、牙军甲士,闻言纷纷抽刀出鞘。 一片短促凌厉的金属摩擦声中,长刀挥斩而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颗颗人头应声而起,一片片血泉随之奔涌! 成百上千个在日出前就被废了修为的达官显贵,就此成了成百上千具歪倒在地的尸体。 这场面很是骇人,不少百姓都被吓得脸色苍白,有人忍不住后退,有人连忙挪开了目光,还有人惊呼出声。 对这些双手干净未曾沾染鲜血,平日里勤恳劳作本分做人,不能害了谁的性命,心底大多还很善良纯朴的百姓而言,眼前凄惨恐怖的人头尸体与大片鲜血,确实难以承受了些。 雷闯遍体生寒。 遍体生寒不是因为这场面吓到了他。 但他切实感到了恐惧。 那是赵宁带给他的恐惧。 准确地说,是赵宁的意志带给了他浓烈的恐惧。 这份意志,已经不是为民做主,而是跟百姓站在一起,跟百姓联手奋战,与百姓荣辱与共、性命相依的意志! 这种意志再是不合常理、违背传统、倒行逆施,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无比强大,能够最大限度凝聚人心,令旁人难以战胜。 这股意志,吴国没有。 他也没有。 所以他无比恐惧。 他没想到,昨夜城内爆发的激战,不是赵宁在清除投靠吴国的本地势力,而是在肃清无良害人的达官显贵,为百姓伸张正义! 这格局大到了极点,这格调也高到了极点! 这说明在赵宁眼中,区区武宁一城一地的得失已经不重要,这是自信、霸气,更是目光长远的体现。 跟赵宁一比,他输了太多——不,他自认根本不配跟赵宁相比,是吴国输了太多。 恐惧之外,雷闯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愤怒。 没有杀意。 没有要跟赵宁的人拼个鱼死网破,把威胁尽快消除的冲动。 他骤然意识到,原来在他内心深处,其实非常认同赵宁正在做的事!无论是之前救助难民,还是现在惩奸除恶,都是他认可的行为。 他心中也向往着公平正义! 他也希望人间充满美好,大家是善良的,天下是光明的,每个人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受压迫剥削,不会被强者欺压凌辱,平民百姓不用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奉承谄媚。 正因如此,赵宁做的事是对的。 赵宁值得敬重,也必须被敬重! 雷闯猛地一抖,一颗心差些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可是吴国的人,他怎么能认为赵宁是对的,怎么能去尊重敌方的太子?! 雷闯再看赵宁时,恐惧深重到根本无法直视对方,他心慌意乱,连忙收回了视线,拼尽全力想要平复心境,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章七四九 为百姓计 即是为长远计(6) 夏侯丞已是激动得抖如筛糠。 赵宁不仅威服了节度使,清洗了徐州城中的吸血鬼,将官府官吏整肃了一遍,还将无良权贵们都抓起来,当着所有人的砍头。 对方先前承诺的事,全部都做到了,而他也亲眼见证了。 这一刻,夏侯丞对未来充满信心,开始坚信人间会有希望。 他看着赵宁,就像目睹圣人从经典书籍中跳了出来。 他决定追随对方的身影,他必要跟随对方的脚步,而且是毫无保留! 转眼间,夏侯丞发现左右的难民同伴,因为千百人被砍头的血腥场面而害怕、后退,顿时心急如焚、怒不可遏。 怀揣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大吼一声:“不要退! “都不许退!” 场中正因为人头落地而一片寂静,他用尽全力的大吼格外突兀,立马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无数人纷纷扭头看向他。 突然间被千百双眼睛注视着,夏侯丞难免心中一突,有些心虚生怯,但这种情绪一闪而逝,他握紧拳头扯着嗓子大呼: “我们不能退! “我们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无所有,我们要是再退,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诸位,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现在被杀的都是鱼肉乡里,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相互勾结起来残害我们的狗官恶霸! “他们该死! “他们若是不死,我们就没有活路,我们就会一直被他们压榨,哪怕我们卖儿鬻女,心情甘愿让儿子为奴、女儿为婢,儿女也不会生活得好上半分! “他们是我们的仇敌,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是趴在我们身上吸血的恶鬼,他们死了,我们只该拍手称快,而不是被吓住!” 夏侯丞不愧是耕读传家之人,肚子里有些文墨,又因为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在险恶经历中多了许多感悟,还因为跟底层百姓朝夕相处,分外理解对方的心理与想法,一番话说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明白。 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 夏侯丞继续大声道: “我们之前备受欺凌,就是因为权贵穷凶极恶,为了鱼肉我们无所不用其极,而我们我们胆小怯懦,在遭受不公与欺压时,不敢与这些权贵作对,不敢联合起来反抗压迫,还幻想他们有良知有道德! “现在有太子殿下为我们做主,我们还怕什么? “要是我们到了此时,依然被杀人的场面吓得后退,那么那些达官显贵就会小看我们,就会肆无忌惮的继续欺压我们,把我们当作牛羊一样驱使、宰杀! “太子殿下不可能时刻护着我们,要是没了太子殿下保护,我们又该如何区处? “父老们,兄弟们,我们需要勇气!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不怕死人,不惧死亡,不怕流血牺牲,我们要勇敢的站起来反抗,联合起来战斗,把欺压我们的人都变成死尸! “我们要让那些直娘贼见识我们的力量! “没有勇气,我们就没有生存的资格,有了勇气,我们才能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只有我们自己强大了,别人才不能恃强凌弱! “大伙儿说说,这个时候,我们能后退吗?!” 夏侯丞穿着布衣烂衫,因为长期挨饿颠沛流离而脸色蜡黄、头发蓬松,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家伙就是个流民。 ——流民盗匪也是流民。 常怀远也好赵宁也罢,对难民与徐州百姓来说,都是高在云端的大人物,显贵有余,却跟他们天生就有距离,有疏远感。 对方的话,在这些平民百姓听来,更多是天音,始终隔着一层。 而夏侯丞说出来的话,对他们来说是“地语”,是自己人的心声,很容易便能引发他们的共鸣,让他们感同身受,激发他们内心的情感。 也更容易让他们认同。 夏侯丞话音方落,人群中就有人红着眼大喊:“不能!” 有了第一个立马就有第二个愤怒的声音:“不能!” 随之是第三个战意盎然的声音:“不能!” 而后便是成千上万个激愤的声音:“不能!” 这声浪经久不绝。 夏侯丞振臂大喊:“我们要战斗!” 人群顿时齐声高呼,气势磅礴排山倒海:“我们要战斗!” “我们要战斗!” “我们要战斗!” 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等人,无不加入其中,俱都面红耳赤、青筋突出,用尽全力力气发出自己的呼喊。 雷闯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飓风中心,头晕目眩心跳失衡,周身血液尽数往脑门涌,举起手臂大吼:“我们要战斗!” 一声吼完,雷闯猛地僵住。 战斗个屁啊,这群人要打杀的对象里面就有自己! 然后雷闯恍然失神。 跟这样的人群作战,自己真有把握吗?自己为什么要跟普罗大众刀剑相见,殊死相搏? 杨佳妮望着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前一刻还是普通平民、贩夫走卒,这一刻好似已经化作数万将士的百姓,呆愣当场。 她毫不怀疑,要是这时候赵宁伸手指向自己,夏侯丞立马就会带着人群涌过来把自己吞没。 她产生了动摇,开始怀疑之前自己跟赵宁辩论时说的话。 常怀远还跪在赵宁面前,维持着请罪的姿态,此刻也被人群的反应震得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生出真正的悔意,在面对赵宁时都没有产生的悔意。 自己把百姓当牛马不当人看,可能真的错了。 就眼前这架势,要是人再多一些,徐州城都能给踩平! 赵宁也没想到夏侯丞能及时站出来,凝聚起百姓的战斗意志,给平日里得过且过的百姓,注入一股可以移山填海的巨大勇气。 根据以往的经验,在他的预料中,千百颗权贵人头落下后,百姓经过一阵害怕、恐惧,会相继跪下来,感谢他的仁义,感激他为众人主持了公道,在不断磕头的同时,不无畏惧、尊敬地称赞他就是青天。 平心而论,那不是赵宁想要的场面。 他不想百姓跪拜他,把他当作救星、当作神仙。 他在做的事,大晋皇朝的事业,本就不是为了这个。个人得到万民的顶礼膜拜,并非他的追求,也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真的改天换地,是让每个百姓都站起来。 所有人都敢于为自己反抗不公,那是他在乎的;天下百姓都能联合起来对抗权贵,那是他的事业; 这个国家充满希望与光明,中原文明史踏上新的台阶进入新的天地,是他的追求。 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平等,没有任何人值得别人去跪拜。 就算真正尊敬一个人,也无需跪地磕头,拱手行礼即可,最重要的是,在心中尊重对方认可对方,维护对方的声名践行对方的意志。 简而言之,赵宁希望百姓把他看作同袍战友,大家一起并肩奋战。 把任何人当作救星神仙,都是奴性的体现,而要创造人人平等的新世界,绝不能容许奴性的存在。 赵宁原本打算,在百姓下跪的过程中及时阻拦他们,给他们讲明这些道理,宣扬新思想新学说。 而现在,他不必这样苦口婆心了。 夏侯丞替他做了这些。 夏侯丞的话直指核心:百姓需要自己有勇气,需要自己联合起来战斗,需要不怕流血死亡。 ——而流血死亡不可避免,任何事都需要发出代价。欲得文明之幸福,必经文明之阵痛,这本就是革新战争的道路。 有了勇气,比有了什么都强。 唯有勇士,才能改天换地,才能破而后立,才能创造新世界! 懦夫,除了被欺负,什么都不会拥有。 赵宁不失时机地对众人道:“徐州城内鱼肉百姓的达官显贵,虽然已经被朝廷人手与节度使牙军清扫,但在州城之外的其它地方,在徐州下辖各县各乡,在武宁四州十多县之地,尚有许多的官吏权贵、地主大户,他们罪行累累害人无数,却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同样的,州县之中不知有多少流离失所的人,正在野外忍饥挨饿,他们有的已经成了道旁饿殍,有的正在绝望的等着咽气。 “诸位,现在我能把这些事托付给你们,请你们在朝廷人手、武宁将士的帮助下,秉承公平正义之原则,严格依照罪行大小之分,去处置那些达官显贵,让他们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认罪伏诛,并帮助、团结那些受苦受难的普通人,让他们跟着你们一起战斗,一起重建家园吗?” 他的声音在修为之力的精准控制下,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得明明白白,又不至于受到格外冲击。 夏侯丞听到这番话,立马精神大振,双眸之中充满精芒,连忙带头大吼出声:“能!” 虽然刚刚成为流民领袖一般的人物,但他已经领悟了统一流民回答的方式,那就是尽可能让言语简洁。 正处在热切斗志中的百姓,霎时间发出整齐划一的呼喊:“能!” “能!” “能!” 赵宁露出笑容:“那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大事不能一拥而上,现在,就让我的人来给大家分队,为大家划分目标。 “在正式行动之前,大家得填饱肚子,粥已经煮好,大伙儿先吃饭。” ...... 赵宁的人手很充足,且不说千百个一品楼人手,黄瑜、章颢聚集起来的官吏、志士队伍就规模不小。 在百姓们吃饭的时候,他们同时出动,很快就把在场流民登记造册,并按照籍贯划分为不同队伍,让他们可以回自己的家乡战斗。 常怀远派遣自己的牙军押运军粮,跟着队伍出动,昨夜扫荡了那么多达官显贵,军粮自然是不缺——武宁军战后抚恤都已不是问题。 正午之前,难民们已是分队离开徐州城,作为一个战士向自己的家乡进发,有一品楼修行者与牙军甲士随行,他们无不信心饱满。 同样,有一品楼的人在,也能有效约束他们的行为,让他们不至于胡乱杀人,把造福桑梓的大户人家给屠了。 黄瑜、章颢等人同样是分队随行,他们带着不少预备官吏,都是要取代州县原本官员的。除此之外,他们手中有一份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品楼给予的大晋新法,即《同光律》。 在肃清州县无良权贵后,黄瑜、章颢等官吏,要按照《同光律》的条例,在一品楼修行者的帮助下,给百姓重新划分田亩,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并改造地方秩序。 这里面的重中之重,无异是建立各级国人联合会。 这也意味着,这是一场完整的革新战争,清楚旧势力不过是个开头,传播新思想新学说与新法,建立全新的地方管理制度才是重头戏。 虽然新秩序极可能只是短暂建立,会随着吴军大军的到来而被取代,但百姓们只要真正拥有过公平正义,见识过真正的光明,往后就将无法再忍受压迫剥削与黑暗。 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就这样,浩浩荡荡的革新战争队伍,精神抖擞的从徐州城出发前往武宁各地。 赵宁就站在场边目送。 每一队人马经过他面前时,队伍中的百姓都会转头向他行军礼,高呼为公平正义战斗到底,而后挺胸抬头器宇轩昂的踏上征途。 这等场面,看得方小翠、孙小芳、薛长兴等人皆是心神激荡。 章七五零 两难(上) “我现在很想去一趟河北。”站在赵宁身边的杨佳妮,看着一支支队伍从面前经过,略显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宁呵呵一笑:“想去便去,我总不会拦你。” 杨佳妮转头瞅了赵宁一眼:“你就如此确定,我去了河北不会闹事。” “当然。” “你倒是对我挺有信心。” “我是对大晋的事业很有信心。” 杨佳妮沉默下来。 她想去河北,是打算去看一看彼处的世道风貌。 赵宁眼下在徐州做的事,一方面让她感受到了浓烈的危机。 一夜之间,赵宁就能凝聚这么多平民百姓的力量,让对方甘愿化身为战士,为了大晋皇朝的目标而战,那么可以想象,一旦时间稍微长些,很多地方的百姓都会成为大晋战士,他们可以爆发出来的力量堪称无与伦比。 此时此刻,面对赵宁高超的行事方法、铁一般的事实,杨佳妮几乎已经确认,她之前反驳赵宁的那些话,太过想当然了。 另一方面,杨佳妮并不反感平民百姓,为了掀翻压迫剥削奋躯而战,恰恰相反,因为有起码的善恶观与是非观,她颇为认同这种行为。 哪个正经人,愿意看到达官显贵相互勾结,肆意欺压平民鱼肉百姓呢?哪个正经人不想看到世间多一些善良美好? “也不是所有的达官显贵,都是罪行累累之辈,乡绅教化乡里,地主保障地方耕种与粮食,很多人都有些造福桑梓的功劳。 “那些中小地主,其实有很多都是勤勤恳恳之辈。 “他们的家产是世代辛劳累积的,农忙时自己参与劳作,与自家佃户相处得颇为融洽,双方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反而相互依存。” 杨佳妮忽然开口,眼神认真。 赵宁并没有接话,一笑置之。 彼此之间没有继续交流。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赵宁从没有认为所有地主大户都该死,相反,大晋朝廷善待造福桑梓之人,也不会去戕害不曾鱼肉乡里的大户。 现在大晋的官员,都是传统士子出身。 但天下不该有地主,也不该有佃户,这是赵氏认为最大的道理。按照干将的话说,生产资料得掌握在百姓手里,劳动成果得用之于民。 强者不能剥削弱者,哪怕弱者认为那不是剥削;国家更不能剥削国人,哪怕国人心甘情愿。 这跟“人是自由的,但没有卖身为奴,放弃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的自由”,是一个道理。 赵宁之所以没有反驳杨佳妮,是因为不必反驳。若是杨佳妮连这点认知都不能保持,她也就没法继续为吴国而战。因为那是不义之战。 人不能认为自己是错的,在做错事。 人得认为道理掌握在自己手里。 队伍尽数离开,徐州城外空旷下来的时候,扈红练来问赵宁,是不是要拆除那些棚子,赵宁的回答是不必拆也不能拆,理由只有一个: 日后可能还用得着。 杨佳妮听出了赵宁的意思。 这是说吴国大军把烽烟烧到武宁,维护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利益时,可能会造就大批流民。留着这些棚子,至少可以让再度沦为难民的百姓,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杨佳妮眼帘低垂,心里很是不痛快。 她不相信,吴国占据武宁后,会把原本美好的世界击碎。 赵宁能让武宁的百姓重建家园、安居乐业,吴国不能保持这种状态也就算了,凭什么还会让百姓再度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也小觑吴国,太侮辱人了! 杨佳妮没有反驳赵宁,虽然她很想。 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吴国占据武宁时,一定会严肃军纪,严格要求官吏做好抚民之事,好让赵宁意识到自己错看了杨氏。 赵宁眼角余光瞥见了杨佳妮的面容,虽然对方神色不明显,但以他对杨佳妮的了解,自然能够推测出对方心中所想。 这让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杨氏大军真能做到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杨氏的官吏能好生抚民,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那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不想看到本本分分、质朴善良的百姓受苦受难,那是不公平的,更不想自己离开后,他们又成为道旁饿殍、路边白骨。 看了看四周,打算进城,完成收尾事宜的赵宁,注意到长兴商号的人聚集在一起,迟迟没有离去。 薛长兴搓着手远远望着他,想靠近又不敢,方小翠把嘴唇咬得纸白,看他的目光既充满崇敬,又不无哀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这种畏惧让彼此间平生几分疏离、陌生。 赵宁走了过去,笑着对方小翠道:“怎么用这种目光看我,难不成还想装作不认识我了,亦或是觉得我跟之前不是同一个人?” 方小翠委屈得小嘴都弯了,靠着一股子农家姑娘的倔强,勉强忍住眼泪,“赵大哥,你......你真是大晋太子吗?” 赵宁摆摆手:“大晋太子怎么了,大晋太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一个会流血的普通人,也需要吃饭喝水,没什么了不起的。” 见赵宁神态举止与以往无异,跟自己说话还是之前那个腔调,感受对方身上的亲和之意,方小翠总算放下不少心。 确认赵宁没变之后,她变得高兴起来,挥舞着小拳头激动地道:“我跟太子殿下同桌吃过饭,跟太子殿下是朋友,我可真,真.....” 她“真”了半天,也没“真”出个所以然来,急得小脸红扑扑的,赵宁接过话头,竖起大拇指道:“真了不起。看来方姑娘不是凡人。” 得了赵宁的夸奖,方小翠更加开心,小眼睛弯成了月芽状。 孙小芳不敢正视赵宁,一直微微低着头,心里对方小翠能跟赵宁自如说话,还能获得对方的亲近羡慕、佩服不已。 “时辰不早了,大伙儿忙了半天,也该饿了,咱们进城去找个酒楼,好好吃上一顿。” 赵宁看了看孙小芳、薛长兴等人,“之前一直承蒙你们招待,这回我终于可以回请你们一顿,大伙儿都去。” 薛长兴、孙小芳等人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邀请,方小翠已经率先拍手叫好,算是为众人解决了难题。 去吃饭的路上,方小翠脚步雀跃,近乎是蹦蹦跳跳的跟在赵宁身边,揪着他问东问西。 譬如说太子平时吃什么,是不是顿顿大鱼大肉,鱼是不是都一样重,菜切得是不是都一般大小。 又问伺候赵宁的人有多少,是不是每个都是二八年华的美貌丫鬟,住得房子是不是金子做的,照明是不是都用夜明珠等等。 赵宁的回答让她很失望,认为是辜负了自己的想象,但转念又振奋起来,觉得太子殿下果然也不是天上的神人,跟大家没那么大隔阂。 ...... 赵宁在徐州有组织有规模地宣扬新学说新思想新法,一品楼带着平民战士在武宁州县乡里进行革新战争,吴国大军已经占据泗州时,郓州的耿安国正处于极度焦躁中。 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谁也不见,连送饭的丫鬟都不被准许入内。 外面的人不知道耿安国在干什么,但都很清楚对方十分暴躁,不时能听见砸东西的声音。 义成军几位高级将领聚集在节度使府,急得也是团团转。 “军帅还没有出来?” “还没有。” “还在摔东西?” “房子都要给掀了!” “军帅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把自己关起来发脾气?” “我们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一起从梁山来到郓州,一起跟北胡大军浴血拼杀百战余生,一起夺取郓州做了这里的主人,荣华富贵好不快活,二当家怎么就把我们当成了外人?”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义成军的高级将领多半出自梁山,在场的都是耿安国的心腹臂膀,他们或愠怒,或不解,或忧愁,或难受,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眼下是非常之时,传闻赵氏、魏氏、杨氏三家正在集结兵马、整军备战,想来不日就会陆续进入中原。 “郓州处于关键位置,大势洪流来临之际必然首当其冲,何去何从需要谨慎选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这种时候军帅却闭门不出,岂不是将郓州架在火堆上烤?” 一位年过四旬的将领唉声叹气,言语中流露出对耿安国的不满之意,话说完还看了看旁边一位知天命年纪的男子。 这位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看就是光明磊落的义气之辈,眼下正闭目养神。 这是昔日梁山山寨的大当家,如今的郓州刺史,义成军中地位仅次于耿安国的存在。 大当家没有说话,在场其它几位梁山将领却都出声附和,言语中都认为耿安国逃避现实、不负责任。 唯有一位而立之年的青年将领,一直绷着脸没有开口,对众人的意见不甚认同,目中还有悲愤之意。 章七五一 两难(中) “军帅是义成之主,肩负着咱们梁山众兄弟的身家性命,眼下局势又是如此艰险,稍有不慎就会害得众兄弟身家性命不保。 “军帅忧思过重,以至于如今举事失常,这都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你我身为军帅的生死兄弟,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为军帅分忧。” 终于,梁山大当家睁开了双眼,他兀一开口便使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义成该怎样继续向前,诸位兄弟有何见解?” 四旬男子当即道:“当然是投靠吴王! “大当家,诸位兄弟,谁不知道魏氏倚重世家?咱们这种江湖草莽到了魏氏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 “而杨氏则不同,不瞒诸位兄弟,我跟吴王麾下一位显要人物是旧识,国战之前救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落魄书生。 “他跟我说过,吴王很是敬重我们国战时期大义为国的举动,觉得齐朝没有善待我们,要是我们投靠过去,兄弟们都能加官进爵! “至于赵氏——咱们兄弟拿命搏来的荣华富贵,凭什么因为赵氏一句话就交出去?不能做人上人,我们岂不是白拼命了? “当初我们之所以上梁山,就是被狗官恶霸所欺,活不下去,不得不遁入山野为匪,后来要不是国战需要,朝廷怎么会给我们改头换面的机会? “我们靠着众兄弟合力,死伤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有了官身,那前义成节度使却百般打压、排挤、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该得的东西给我们! “而朝廷呢?彼时朝廷可曾为我们做主?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夺取了荣华富贵,众兄弟都不用再受欺负,战死兄弟家眷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没人敢瞧不起他们,大晋朝廷却想夺走我们死伤无数挣来的东西,我们岂能答应?” 他的话立即赢得众梁山将领的赞同,大伙儿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什么跟吴王麾下要员是旧识,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幌子,想来定是对方跟吴国的人接触过了。 关键在于,吴国能让他们继续做特权阶层,能保证他们人上人的地位,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青年将领眼中怒火愈发浓郁,恶狠狠盯了四旬男子一眼,想要开口反驳,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 他知道,他一个人的意见什么都不能改变,冒然开口,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自己平白置于险境。 大当家微微颔首,一副既然大伙儿认识一致,众意难违,我也只能认同必须认同的模样: “事关众兄弟的命运前程,既然大伙儿有了一致意见,那我们把意见说给军帅听就是,也能让军帅从忧思里脱身。 “我昔日承蒙兄弟们错爱,也是山寨大当家,眼下军帅心情不好,这次就让我去为众兄弟说服军帅。” 说着,他当仁不让站起身。 四旬男子眼神闪烁,环视众人一圈,压低声音:“大当家,诸位兄弟,军帅若是同意咱们的意见,那当然好说,可怕就怕军帅不同意! “军帅如今神思不属、性情暴躁,若是发起怒来,我们岂不是害了大当家?众兄弟应该清楚,近来军帅对大当家颇有不满。” 这话说得是实情,想到耿安国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众梁山将领无不眉头大皱,纷纷焦急起来,询问四旬男子该怎么办。 四旬男子咬了咬牙:“诸位兄弟,从在梁山时开始,大当家就一心一意为众兄弟好,从来不曾亏待过谁。 “当初若不是大当家庇护,大伙儿哪有立足之地?怕是早就被官兵捉了去砍头了!大伙儿难道不记得了? “如今军帅仗着自己跟大晋太子有几分交情,对大晋朝廷态度不明,要是军帅果真为了自己的富贵不顾众兄弟的富贵...... “不管诸位兄弟怎么想,反正我是绝对跟着大当家走,哪怕大当家被赶出郓州沦落山野,我也跟着大当家继续做盗贼!” 闻听此言,众梁山将领顿时一愣。 要他们舍弃现有的地位富贵,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 但要他们联合起来,跟着大当家在必要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对抗耿安国,他们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届时,耿安国就算修为高绝,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耿安国就算敢,众梁山将士也不会答应! 所以到最后,赢得只会是他们,被赶走的只能是耿安国! “若是军帅果真不顾众兄弟死活,我愿跟随大当家离开郓州!” “我的命是大当家救的,大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愿誓死追随大当家!” 众人很快纷纷表态。 一旁的青年将领看到这里,已是禁不住遍体生寒。 众意难违,如果耿安国不同意投靠吴国,那耿安国就会一无所有,这义成节度使马上就会换人。 这种事青年将领并不陌生,藩镇军抱团生存,以下克上,驱逐掉不维护他们利益的节度使,扶持一个新的节度使,那是经常发生的事。 临近的兖州防御使就是这么换人的! 更何况义成军的骨干力量,本身就出自梁山这个山头。 但如果耿安国投靠吴国,彻底背叛大晋,青年将领觉得自己一定会离开郓州。 ...... 门窗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阳光洒进些许,屋中光线略显暗淡,堪堪勾勒出满地破碎桌椅陈设的残骸。 披头散发的耿安国坐在地上,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疲惫狂乱这几个字,好似刻在他每一寸扭曲的脸部肌肉上。 身为义成节度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作为曾经的游侠、悍匪,他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眼下这般踌躇纠结。 赵氏、杨氏的人都来接触过他,而且是好几次,大家都希望得到郓州,希望耿安国站在他们那一边。 不同的是,杨氏的人许以高位厚利,赵氏的人以情、义动人。 耿安国并非不知道怎么选。 他得内心早有答案。 一开始就有。 但他并没有在赵氏、杨氏的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手下绝大部分人跟他并不是一条心。 这个事实令他绝望。但他反复确认过。 抬起头看向房梁,耿安国喟然叹息。 当他还是个乡间少年时,他跟他的伙伴们无不嫉恶如仇,对那些横行霸道的地主大户恨之入骨,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食其肉寝其皮。 在最开始的记忆中,一家人还算有的吃,但在父亲生病,祖传的田地被迫典当之后,傍晚时无力地头靠门槛坐着,望着日暮降临的天际,肚子饿得火烧一般难以忍受,手指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情景,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十三岁那年旱灾,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十四岁的兄长到河里捞鱼,碰着里长家的一条狗被人打死在河沟里——那条看门犬平日里被里长家的儿子牵着,没少在乡间追逐少女,咬伤过好些人——里长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他兄长打死的,叫他兄长背着死狗游街,还要他家给死狗买棺材、请巫士做法事。 他家连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做这些,便是买棺材的钱也没有,一家人都去里长的家门前跪下了,低三下四不断磕头求饶,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他的兄长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冤屈,不能看着家人为他受苦,一头撞在了里长家门前的石柱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就这样,里长还不依不饶,骂他们一家人都是贱骨头,还说什么那条狗是他的心爱之物,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罢休。 耿安国的兄长本想一头撞死,但并没有当场死去,在床上挨了几天,本来是有救的,但别说及时请大夫救治了,连吃的都缺少,最终活活给拖死了。 而里长家里的狗,里长嘴里情同手足的存在,听说后来让他们煮了吃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耿安国逐渐明白,里长是因为知道乡民对他有怨言,愤怒于乡民敢打死他的狗来泄愤,所以才百般刁难他们家,以此震慑其他人。 在当时,眼看兄长瞪着悲愤的双眼咽气,年少的耿安国痛下决心,就此走上了反抗压迫的道路。 他埋伏里长的儿子,用柴刀将对方砍死,又趁夜烧了里长家的庄稼,点着了对方的房子,逃出家乡做了贼寇。 几年之后,在梁山站稳脚跟的耿安国,带着人回到家乡,血洗了里长家,亲手割下了里长的人头,摆到兄长的坟堆前祭奠。 他把双亲都接去了梁山。 里长虽然杀了,自己也富贵了,但这么些年来,耿安国从来没忘记瘦得皮包骨头,满脸青黑的兄长死在床上时的眼神。 成为义成节度使,对耿安国来说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很多。 梁山众兄弟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没有加官进爵的也获得了丰厚赏赐,他们的家人都从山野到了州县城池,有了自己的产业、田地。 一开始,耿安国觉得自己让众兄弟的家人安居乐业,只要劳作就不愁吃穿,有军队撑腰也不会再被州县官吏、乡绅欺负,必然可以生活得顺心如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但很快,耿安国发现他错了。 错得很离谱。 章七五二 两难(下) 他做成了一件大事,却未必是好事。 他以为梁山众兄弟的家眷,能安居乐业不会再受欺负便万事大吉,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由被欺负的人变成了欺负人的。 现如今,梁山众兄弟在义成军中是绝对骨干,但凡有点官职的,都购置了不少田产,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大户,乃至坐拥商铺。 即便是没有官职,仗着身后是整个藩镇军,在市井中都是横着走,看人的时候鼻孔朝天,嗅到钱财的味道便一拥而上。 他们曾经都是穷苦人,而且是活不下去上山为匪的穷苦人,他们曾经受了很多苦很多难,现在他们发达了,皆是迫不及待欺负回去。 只不过,他们欺负的主要对象不是达官显贵,而是地位实力不如他们的弱者,是那些跟以前的他们毫无二致的底层农夫、小商小贩。 他们在市井中耀武扬威,觉得谁不尊重他们,没有及时给他们行礼,不曾主动在道路上避让,轻则拳脚相加,重则夺走对方的家财。 他们在乡野间横行霸道,为了购买平民百姓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家产,无所不用其极,勾结官吏指派里长驱使地痞,那是常规手段。 地主大户曾经是怎么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现在他们就怎么去迫害别的平民百姓,至于恩威并施强娶民女,多得已是不值得一说。 连污了姑娘清白身子提起裤子就不管的事,都屡见不鲜。 一言以蔽之,他们以前是孙子,现在都成了大爷。 这种现象不是一蹴而就,在耿安国刚刚成为义成节度使时,梁山众兄弟还保留着国战义士的风貌,并不曾横行无忌。 但随着耿安国地位稳固,义成数州无人可以撼动梁山营的地位,大伙儿开始购置产业,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巴结众将士,越来越多的银子进入手中,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成了等闲,为所欲为的强权带来的无上快感,日复一日改变了众将士的心智。 大家开始觉得这是苦尽甘来,觉得这是沙场搏命该有的成果。 若不是为了钟鸣鼎食、有钱有权,当年拼命奋战又是为了什么? 大家放松了心神,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 大家纵情享受富贵人生,颐指气使的做着人上人,把平民百姓踩在脚下,并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凡此种种,耿安国不能接受。 他兄长就是被里长害死的,他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贼的,他怎能接受有平民百姓,被自己的人欺负成那个样子? 他无法理解梁山兄弟的转变,就像梁山兄弟无法理解他的坚持。 耿安国尝试过整肃众兄弟的生活作风,却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官吏也好将校也罢,都认为一切理当如此。 他把众兄弟逼急过两次。 头一次,众兄弟跟他大述兄弟之情,回忆在梁山、郓州并肩作战的艰苦;第二次,众兄弟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想兄弟们过好日子。 耿安国莫说下不去手杀人,连驱逐一些兄弟都做不到。 这些可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共过患难、相互救过命,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手足,世间还有什么情义比这更大、更重? 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所以,到了现在,耿安国已不能约束梁山众兄弟的行为。 他能做的,仅仅是作为军帅,在军营严肃军纪,保证义成军的战力。 杨氏的人多次来郓州接触耿安国,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转而大规模联络梁山众将,这事儿没有瞒过耿安国。梁山众将对杨氏的亲切态度,让耿安国无法带着义成军效忠大晋。 是的,效忠。 耿安国一开始就没想过背叛大晋,确切地说,是没有想过背叛赵宁。 国战时,他带着梁山兄弟来郓州参战,本想报效国家拼一个出身,但因为山野盗匪的身份,不善于奉承谄媚上官的习性,导致他们备受排挤、刁难,缺衣少粮,连度日都难,更不必说杀敌建功。 若非赵宁及时成为大军统帅,还对梁山营多有重用,他们莫说屡立战功加官进爵,恐怕只会被用作马前卒,一个个连国战都活不过,哪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梁山诸将记住了大齐朝廷对他们的冷漠,记住了前任节度使对他们的打压,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应得的,唯独选择性遗忘了赵宁对梁山营的照拂。 耿安国没忘。 也不会忘。 于是他深深陷入两难之境。 投靠吴国,对不起赵宁,有违本心;投靠赵宁,会让众兄弟不满,乃至引得兄弟刀兵相见。 耿安国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已经在屋里闷了太久,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最迟这一两日必须拿定主意。 他前脚从侧门离开节度使府邸,梁山诸将后脚便来拜访,双方算是擦肩而过,完美避开。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带着一股慵懒倦意,满脸胡茬、面容憔悴的耿安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人认出他来。 身处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着还算繁华忙碌的市井,他心里怎么都热切不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在空旷半空飘零的秋叶,不知该去往何处,没有一点儿根脚。 多日没有吃饭,腹中饥饿,他走进一家酒楼,点了些酒菜,打算好好吃上一顿,补足力气再去想烦心事。 小二上酒的时候,大堂里却闹腾起来。 耿安国循声去看,就见掌柜的正一脸哀求地拉住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低声下气地请对方付了钱再走,对方很不耐烦,说什么让他把今日花销记账上,到了月底一并清算。 掌柜小心翼翼地提醒,距离对方第一次记账,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可他一两银子都没收到。 领头的壮汉大怒,揪住掌柜的衣领狠狠扇了一巴掌,质问被抽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的掌柜,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付不起银子会吃白食? 不等对方回答,壮汉一脚就将其踹翻,骂了两句难听的话,趾高气昂从对方身上垮了过去。 另外几名汉子都是一脸不屑,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不忘说些来你这吃饭是给你脸面,有大爷们赏脸你这酒楼生意才做得下去,别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满堂食客都在看热闹,或战战兢兢,或兴致勃勃,或满面痛恨,或一脸冷漠,没有一个为掌柜的出头,说上一句公道话。 小二把掌柜的扶到柜台后坐下,见对方没有大碍才回来继续给耿安国倒酒,耿安国皱着眉头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街上的地痞?” 小二悲愤莫名,咬着牙低声道:“跟地痞也差不多,都是义成军的军卒,这些狗-娘养的,自个儿只是大头兵,没本事挣什么大钱,就只会祸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净干些吃白食的下作事!” 耿安国沉下脸来,强忍着怒火:“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要是报官有用,这世道岂不是天下太平?我们敢白天报官,他们就敢晚上闯进家门,斗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吃亏?” 小二是既认命又不甘心认命,故而恨得五官扭曲,“再说,官府敢管军队的事吗?谁不知道他们有节度使撑腰,听说节度使曾跟他们是一个地方杀人越货的山贼! “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忍着,可怜咱这小本生意,今日来几群贼军汉,明日来几群贼军汉,赚得钱还不够他们吃喝的!” 耿安国摇摇头,“节度使虽然做过山贼,但却是国战功臣,怎么会包庇他们?” 小二重重叹息一声,满脸痛惜,“咱们郓州的节度使,以前的确是个好汉,为保卫郓州跟着太子殿下血战数年,国战刚赢的时候,谁不称赞他一声英雄?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经变了!他要是肯为民做主,怎么会放纵麾下将士横行霸道?” 小二还想说什么,被掌柜的叫走了,耿安国独自坐在桌前,一顿酒菜吃得毫无滋味,没两口就放下银子离开。 站在酒楼门前,望着西天金灿灿的太阳,他长叹一声。 当年他进郓州城,百姓夹道相迎,山呼英雄,百般敬仰,那场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也记住了做英雄的感觉。 但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兄弟们都不能约束,只能任由对方祸害百姓,稍微做得过激些,兄弟们就会不满,就会有众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梁山的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彼此对立的存在,好似在众兄弟眼中,他也不再是手足一体的亲人。 做一个节度使,比做一个将领难太多。 耿安国深感力有不逮。 但他不想放弃。 大丈夫没有放弃可言。 酒楼前是十字街口,他要走那一条街道? 接下来他要何去何从? “道左相遇耿帅,真是一件幸事啊。” 耿安国听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看到了沐浴着夕阳金辉,笑得高深莫测的黄远岱。 “足下是何人?”耿安国转身拱手,本能地觉得对方不简单。 因为陈奕就站在对方身后! “鄙姓黄,太子麾下一幕僚。” 耿安国心头猛震,黄远岱的大名他如何能不知道? “原来是黄先生,久仰。” “耿帅满面怅然,眉头紧皱,情志郁结,是有什么烦心事?黄某或许能相助一二。” 耿安国苦笑一声:“这件事,先生恐怕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远岱已是抬起手制止,指了指他身后,“耿帅还是见过你的人再说。” 耿安国转身去看,就见自己的心腹在街口一阵张望,看到自己后立马穿过人群跑了过来。 “军帅,属下有大事禀报!”心腹抱拳行礼,见有外人在场,遂凑到耿安国耳边,语速极快的嘀嘀咕咕一阵。 ——他这么着急出来寻找耿安国,就是为了尽早禀报这个消息。 听着属下的耳语,耿安国瞳孔逐渐放大,呼吸逐渐屏住,表情逐渐呆愣,最后近乎完全石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黄远岱笑着问:“耿帅,现在你还觉得,我不能解决你的烦心事?” 耿安国看着黄远岱说不出话来。 “耿帅,想要一劳永逸解决掉烦心事,你首先得做出选择。” 耿安国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他看着黄远岱,挺直腰杆道:“曾经,耿某是一个英雄;现在,耿某还想做一个英雄。” 黄远岱笑了,“那黄某就恭喜耿帅了,你做出了对的选择。” 章七五三 安郓州 耿安国刚刚听到的,是赵宁在徐州击败杨佳妮,将杨氏高手尽数拦在徐州不得北上半步的消息。 他心头悬着的一颗大石悄然落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狂喜如浪潮般席卷而来,他险些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当街长啸。 “我就知道,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目光千里,绝不会对郓州没有打算,原来太子殿下早早就去了徐州,解决了郓州两难之境的根本!” 想到这里,耿安国忍不住搓了搓手,“这下好了,没了杨氏高手来搅浑水,而我有黄先生相助,诸将哪里还有底气跟我叫板?” 他是如此开怀痛快,以至于很想拔出刀来,在天地间展开一片明光。 耿安国没有迟疑,邀请黄远岱、陈奕现在就跟他去节度使府邸,他要立马向梁山诸将公布他的选择。 到了此时,耿安国不想再等,他已经等得足够久,他也不必犹豫,该犹豫的时候已经过去,他要立即行动,这是他朝思暮想的时刻。 想做英雄,就不能只顾一己私利,亦不能只想着自己人,要做英雄,首先得弄清楚“为国为民”这四个字。 到了府邸,耿安国下令召集所有义成高级文武官员,让他们齐聚于议事堂。 梁山诸将无不到场,其中地位最高的几个,包括原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青年将领在内,先前就到了府上,眼下自然不会缺席。 十多人齐聚一堂,分成文武两班,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无不眼神低沉,一言不发,还有人坐立不安,仿佛身在刀尖之上。 赵宁击败杨佳妮,让杨氏高手尽数滞留于徐州的消息,在传回郓州城的时候,他们便陆续得知,心中早已翻涌过惊涛骇浪。 到了此时,惊悸稍稍平复,每个人都开始思考中原乱局的未来模样,义成接下来的道路,以及自己的前途选择,心思各有不同。 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等人脸色最为难看。 他们是杨氏的人重点联络、说服的对象,已经决心投靠杨氏,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难以稳住心境。 在耿安国回来之前,他们派了人去联系杨氏在郓州的暗探,商量应对之法,结果对方并没有预案,且震惊之情不下于他们。 这让他们无不如坠深渊。 终于,耿安国来到议事堂,大马金刀坐在了主座上。 众人从紧张的沉思中抬起头,目光落在耿安国身旁的坐垫上。 那里坐着黄远岱、陈奕! 梁山大当家等人瞳孔紧缩。 黄远岱他们不认识,但是陈奕他们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国战时期,带领部曲在郓州跟他们并肩作战数年的袍泽! 论战力,陈奕所部可是从一开始,就比梁山营要强得多! 国战之后,陈奕出任河北地方团练使,继而跟赵宁一起加入河北反抗军,后来就成了大晋朝廷中地位显赫的存在。 而陈奕的修为,在当时就已是王极境初期,到了今日,据说已经达到王极境中期! 对方竟然来了郓州?! 梁山大当家等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如果说看到陈奕,他们还只是心惊,那么再看黄远岱时,心里就满满的都是畏惧。因为陈奕这样的存在,居然只能陪坐在黄远岱之侧! 黄远岱是什么人他们不知道,但对方的身份地位一定很高,能让陈奕甘愿在一旁作陪的,整个大晋朝廷能有多少人? 就算黄远岱不是赵氏嫡系子弟,也必然是朝廷有数的重臣! 对方到底是谁,对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耿安国扫视众文武一眼,四平八稳地徐徐开口: “想必诸位都知道,中原大战将起,本帅身为大晋义成节度使,身负皇命,自当率领义成军将士,在此战中为国平叛、诛杀逆贼。 “王师已经在大河北岸集结,不日即会渡河。 “王师先锋渡河后,第一站会在郓州驻扎,虽说王师不缺粮食物资,但我们也需要准备好劳军之物,略尽同袍之谊。”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梁山诸将身上,“诸位都是我义成军骁将,也是本帅手足,往后少不得要率领部曲,随王师征战各方。 “今日回营之后,立即整军备战,相应粮草物资,本帅自会让人送达,他日率部出战,万万不能坠了我义成军的威风。 “诸位可有什么想说的?” 耿安国的话说完,梁山诸将无不眼神大变、脸色灰败,唯有青年将领精神大振、喜上眉梢。 其他文武感受到的压力虽然小一些,但也无不深受震动。 耿安国根本没有跟他们商量郓州前程的意思,不曾给他们任何表达自身意见的余地,直接就宣布了藩镇效忠大晋的决定! 效忠大晋还不止,义成军还得跟随王师参战,去沙场为皇朝大业拼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梁山大当家立即朝四旬男子猛使眼色,示意对方赶紧起身反对,替梁山将领这个山头表达想法。 四旬男子眼角余光瞥见了大当家的目光。 但他没有转过头去。 他目不斜视的看着耿安国,佯装正被对方夺了心神,没有发现大当家的授意。 他心念急转: 杨佳妮被击败,杨氏高手无法驰援郓州,如今陈奕又到了郓州,可见城中绝不缺少赵氏高手,杨氏大军距离郓州太远,而赵氏大军距离郓州太近,一旦郓州有变,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靠梁山众兄弟,我们当然不惧耿安国,但能够不惧赵氏高手、赵氏大军吗?!朝廷高手如云,赵氏大军战力彪悍,没有杨氏高手的支持,我们就算想战,他们也能强渡大河,强行登岸! 这个时候,我要是反对军帅,岂不是平白做了出头的椽子? 是了,军帅必是早就有意投靠朝廷,要不然不会一直不接受杨氏的招揽,今日赵氏高手一到,他立马表达效忠朝廷,不给我们选择余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时候,军帅必要杀鸡儆猴! 我岂能白白送上自己的脑袋?! 他越想越是心惊,越想头便低得越厉害。 这时候莫说梁山大当家只是以目示意,就算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忤逆耿安国的话! 梁山大当家见四旬男子不理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对方可是他的心腹臂膀、坚定拥趸,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虽然修为寻常不算悍勇,在战场上不太顶用,但心思活泛、目光敏锐。 平日里有什么出谋划策的事都是对方出主意,有什么他不方便说的话,都是对方替他说,堪称他的智囊与喉舌,现在怎么连看都不看他? 不等梁山大当家有什么表示,他就发现梁山诸将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中全是忧虑担心与迫切渴望,明显是想他说几句话。 大当家知道事不宜迟,要是自己再耽误,说不得耿安国就要把事情定了,遂回过头,稳了稳心神:自己有梁山将士支持,怕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得耿安国道:“既然诸将没有意见,那这件事便这么定了。” 大当家连忙张嘴,可不等他发出声音,耿安国就已直接看向他,换上了一副亲切笑容,“大哥,我要恭喜你了。”大当家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恭喜我什么?” 耿安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黄远岱。 黄远岱掏出一份文书,笑眯眯地看了众文武一眼,“某乃太子宾客,姓黄,此行来郓州,是受太子所托,亦有朝廷之命在身。”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大当家身上,摇了摇手中的文书: “内容黄某就不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了,郓州刺史周绍山,太子殿下念你劳苦功高,举荐你为禁军都指挥使,着你即日启程前往燕平。” 说着,黄远岱走下来,将公文递给目瞪口呆的大当家,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周大人升迁。” 黄远岱的话说完,大当家木然接过文书,满堂一片寂静。 在听说黄远岱是正三品的“太子宾客”时,他们就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这天下还有谁的名号,比战功彪炳、修为非凡的太子赵宁更能震慑人心? 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臂膀来郓州,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谁敢跟太子的人当面作对,明着忤逆太子? 梁山大当家举着公文满脸通红,收起来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了,他就得离开郓州,离开梁山兄弟,成为一个没有根脚的存在,在燕平那个陌生的龙潭虎穴-里无依无靠,乃至被朝廷随意拿捏,生死两难。 不收,那就是明摆着跟太子作对、撕破脸皮! 下场如何不用多言。 “怎么,周大人不愿意升迁,还得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你去燕平不成?”黄远岱皮笑肉不笑地问。 大当家想哭的心思都有了,他哪里敢面对太子,怕是面对对方的时候,就是他脑袋搬家的时候,当下只得俯首下拜,感谢恩典。 他这一拜,梁山诸将的心立即凉透。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能携众违逆耿安国。 黄远岱满意地转过身,看向梁山诸将,又掏出一份公文,当众举起:“黄某来时,朝廷已经委任黄某为义成军监军。 “眼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大战在即,倘若有不遵军令者,休怪黄某军法从事,下手无情。 “我大晋赏罚分明,但有立功者,朝廷亦不吝赏赐,诸位昔日都是国战功臣,还望好自为之。” 出乎耿安国意料,最先站出来表明态度,拥护朝廷的不是他信任的青年将领,而是四旬男子。 这人动作迅捷,当场便离开座位在黄远岱身前拜倒,大声表明建功立业的决心,表示绝对遵从军帅与监军的指令。 青年将领被抢了先,心里虽然不快,但也没有介意,紧跟着表明态度。有了他两人开头,梁山诸将只得跟从。 不从也不行。 大势已定。 黄远岱回到座位上,示意耿安国继续主持这场议事。 若不是大战马上就要开始,得考虑梁山众将士的军心,再加上耿安国顾念旧情,不愿手足相残,原梁山大当家、四旬男子这些人,必然要被以串通杨氏、勾结叛贼的罪名处死。 ——举荐梁山大当家去禁军任职的文书,是他替赵宁草拟的,在他来郓州之前,赵宁就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 耿安国旋即告诉堂中文武,即日起,义成军将士悉数归营,无令不得擅出; 朝廷的文官、先生队伍很快就会来郓州,主持新思想新学说新法的学习,组建各级国人联合会,并整顿义成吏治; 一应文武、将士之前有什么过失,朝廷既往不咎,但得从现在开始遵从律法,倘若还有鱼肉百姓、横行无忌者,定会严惩不怠! 章七五四 会晤 旬日后,吴国大军兵临徐州城下。 第一批陆续抵达的十万兵马,并没有贸然攻城,而是选择在城外扎下营寨,并且把营墙建造得格外坚固,壁垒森严。 一应兵马,没有尝试游掠四方、控制周边,而是摆出了防御阵型,紧紧护卫在大营内外,保持着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态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赵宁还在徐州不曾离开。 翌日,吴王杨延广带着大量吴国高手,亲自到了徐州城外大营。这不是坐镇中枢协调各方的位置,而是把自己用作了先锋。 很显然,这也是因为赵宁仍在徐州城。 这些时日,赵宁紧锣密鼓在武宁进行的各种动作,杨延广是一清二楚,摸不准对方的用意,心中对赵氏大晋的防备日盛一日。 故而,虽然杨佳妮告诉他赵宁不会久留徐州,但他仍需亲自确认。 亲自来到阵前,杨延广倒是不担心赵宁取他人头,除了有杨佳妮和众高手护卫,还有他自身境界提升,使得自信增强的原因。 在成就一方霸业后,杨延广顺势晋级王极境初期。 虽然耗尽了气运机缘,此生若没有意外很难再有寸进,但对他而言,沙场拼杀犯不着自己冲锋陷阵,这个境界已是够用。 既然来了徐州,杨延广不可避免跟赵宁见了一面。 这既是杨延广的意愿,也是赵宁的意思,只不过后者提出的双方见面地点,出乎杨延广预料——赵宁选择孤身来吴营。 在杨佳妮告诉众人赵宁的这个决定后,杨延广跟吴国群臣无不惊诧,有人佩服赵宁的大气与胆量,有人恼怒于赵宁不把吴国高手放在眼里。 就接不接受赵宁踏足吴营这件事,吴国官将们有不同看法,各执一词,激烈争论,在大帐里吵得面红耳赤。 提出反对意见的以王载为首——这位昔日齐朝、大晋的朝廷尚书,如今的吴国太傅。 他态度坚定、言辞凿凿地对杨延广道: “赵氏虽然倒行逆施、狂妄自大,但赵宁这厮绝不是能够小觑之辈,尤其是他的军事才能,不说当世无双,至少也鲜有人及,如若不然昔日不会有大齐战神之名。 “他之所以提出要来军营,必然是想看看军营虚实,评判我军战力,方便来日有所应对! “这厮经验丰富目光敏锐,往往能在不动声色间,于细节出窥探出对手的长短,在短时间内找到弱点! “王上不要以为老臣是在危言耸听,老臣跟这厮先为友再为敌,对他再了解不过! “大将军对这厮应该也很了解,当知老臣此言不虚。 “所以绝对不能让赵宁进入军营,哪怕只有一点危害,事关中原战局与吴国大业,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王载的话得到了杨佳妮的点头认同。 但他这副还没见到赵宁,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谨慎、胆小,让出自吴国本地的官将很是不服。 “两军对垒之际,太傅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赵宁厉害归厉害,终究是人不是神,就算能见微知著,那也得我们有破绽才行!” 反驳的是金陵吴氏子弟、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他一脸被小觑的不忿。眼下徐州城外的大军,以他的部曲为核心,哪里能容忍对方贬低? 他继续道:“我建武军虽不是吴国至锐,但也骁勇善战,屡立功勋。别的不敢妄言,军纪绝对严明军容绝对威武! “他赵宁就算来了,能看到的也只是我军将士的彪悍勇武,能生出的只有佩服尊重之念,绝不可能窥见我军破绽,觉得我军有机可趁!” 说着,他向杨延广抱拳,“王上,他赵宁既然敢来,我们就敢迎,也必须迎,若是避而不见,岂不平白让他看低了我们? “往后他要是四处宣扬此事,说我们胆小如鼠,十万大军不敢面对他区区一人,大军士气岂能不受到影响? “士气可鼓不可泄,这种平白助涨赵氏气焰的事,臣认为绝对不能做!” 王载听了吴俊这番话,觉得对方这是只想着意气之争,完全没有一点大局、长远之念,心里很是不屑,当即出言反对。 吴国官将很快以两人为首,分成两个阵营,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沸反盈天。 到了后来,争得急眼的双方官将,言语逐渐不堪,甚至开始展开人身攻击,污蔑对方的人格品性,场面颇有些失控。 这样的场面让杨延广颇有些头疼,也有些不满,认为这些官将很没规矩、风度。 但既然杨氏走得是寒门路线,依仗得是士大夫阶层,施行得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方针,他就不能不尊重对方的发言权。 杨佳妮见众人争得声势浩大,连帐篷都似要给掀掉,心里觉得有些荒诞滑稽,禁不住暗暗摇了摇头。 赵宁只说了一句要来吴营,人还没露面,就让吴国官将自己争斗起来,搞成这个乱糟糟的样子,还能说对方不是神人一般的存在? 最终,杨延广拿了主意,终止了众人的争论。 他的意见偏向吴俊一些,故而选取了对方的谏言。 定下了方案,接下来就是做准备。 杨延广严令吴俊,好生整顿军容,务必把军营布置得严丝合缝,绝不能让赵宁看到一点不足之处。 再挑选身高体壮、修为精悍之辈,身着鲜衣亮甲全副披挂,届时分作两班摆在中军,叫赵宁好好看看吴国锐士的风采,免得对方以为只有燕赵之地多豪烈勇武之辈,生出看不起吴国将士的心思。 至于众官将,届时绝不能展露出意见不合、纪律松散的模样,要表现得众志成城、团结一心,该有的风骨自信不能丢,绝不可有半分畏惧之态,连谁能说话谁不能说话都有规定。 事无巨细,林林总总一大堆,杨延广说了大半天,军营也热火朝天的忙碌了大半天,将士们急匆匆的奔走准备,闹得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准备妥当,各方面都让杨延广满意了,太阳却已落山,没办法,杨延广只能派使者告诉赵宁,明日再行会晤。 得到杨氏使者的传讯时,赵宁正在跟扈红练、方小翠等人埋头吃饭,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等着跟杨延广会晤,想着对方今日在军营设宴招待他。 这倒不是赵宁料事如神,对发生在吴营中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是在黄昏降临时,还没有接到杨延广“邀请”的情况下,就决定按照往常的节奏吃饭。 他可没有等候杨延广的闲心与打算。 翌日正午,赵宁依照之前所言,只身到了吴军大营。 杨佳妮带着麾下文武在辕门相迎,她自个儿还好,神态举止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木然的状态。 但她身后的吴国文官们,却都挺着腰板扬起下颚,看赵宁的目光要么轻飘飘的,要么眯着眼睛斜着眼角,就差没有把“我不仅不怕你,甚至还敢瞧不起你”这句话刻在脸上。 至于吴国武将,站在后面的目不斜视,表现出了纵然是刀斧加身也凛然不惧的气度,站在前面的譬如说吴俊,则犹如一只面对入侵者的雄师,随时做好了扑上去厮杀的准备。 这样的场面让赵宁啼笑皆非。 无论面前的人是何种神态,他都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样的气质:那是精神紧绷、严阵以待的气势。 说得好听些是全神贯注,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草木皆兵。 他只是一人前来吴营而已,吴国文武却像是面对百万大军压境。 赵宁暗暗摇头,忍俊不禁。 吴国文武姑且不能让他心中生出波澜,那些站在道旁摆出迎接架势,实则是为了耀武扬威得高大甲士,就更是难以让他注意半分。 吴营的种种准备,因为赵宁的浑不在意,完全是做了无用功。 在大帐中见到杨延广,对方并没有表现得如何防备,态度很是亲切和煦,体现出一种八风不动、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 寒暄的时候,他没把赵宁看作敌对势力的领头羊,而是以长辈的身份口吻跟他说话,提起往日相处的一些趣事,不时发出爽朗豪迈的笑声。 “我大军已是进入中原,徐州志在必得,宁小子,你手上没有可用之兵,我看还是早早退去为妙,免得陷入险境,到时候我是杀你不是,不杀你也不是,可就为难了。” 终于,杨延广说起了正题。 一番话,将高高在上之意展露无遗。 赵宁并未介意,直言道:“晚辈确实就要离开徐州,临行之前特意来拜访,除了问候之外,是有一件要事相托。” 杨延广大手一挥,“但说无妨。” 赵宁认真道:“前番张京擅动刀兵侵入武宁,战火弥漫数州之地,武宁百姓深受其害,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沦为难民者超过十万。 “诸侯争霸,百姓何辜? “这段时日,晚辈费尽心力,总算将武宁百姓安顿妥当,让他们重建了家园,终于可以放心离开。 “如今杨氏大军到了徐州,还请体谅武宁百姓之苦,爱怜州县万民,勿使百姓再受乱兵屠戮之苦、妻离子散之痛、背井离乡之艰。 “若得如此,晚辈感激不尽。” 说着,赵宁站起身,向杨延广躬身一礼。 杨延广怔怔坐在主座上,半响说不出话来,就像是给人一拳打中了鼻子,脸上阵青阵白。 陪坐在大帐中的吴国文武,无不五官纠结,如同吃了一碗苍蝇一样恶心,却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事都让赵宁做了,好人都让赵宁当了,他们算什么? 往后他们就算做好了抚民之事,武宁百姓也只会认为这是赵宁不惜以身犯险说情,帮他们争取到的,只会感谢赵宁,他们屁都赚不到。 但他们还不能反驳,不能拒绝。  章七五五 教导(上) 杨延广之所以想跟赵宁见面,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且不说看一看赵宁的精神面貌,评判评判对方有无骄傲膨胀的势头,套一套赵宁的话,推测推测赵氏接下来的用兵重心,仅是直面感受赵宁对待杨氏的态度,就对接下来的中原大战有相当意义。 追根揭底,逐鹿中原的不是两家,而是三家。 无论是其中的哪两家,在必要时候都有暂时联手的可能。 彼此之间先前都有交情,而且是很不错的交情,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没道理撕破脸皮,完完全全变成彻彻底底的敌人。 正因如此,杨延广虽然被赵宁一番话恶心得不行,却没有当场发作,反而故作大度大气地一挥手:“本王素来爱民,自当善待百姓。 “不瞒你说,淮南百姓皆知本王仁义,如今本王大军占了武宁,自然会施行一贯的安民之策,确保百姓安居乐业,根本无需你赘言。” 赵宁放心地笑了笑:“若得如此,那是再好不过。” 双方接下来的交谈,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因为都不想太刺激对方,说得是场面话。彼此叙一叙旧情,诽谤诽谤魏氏是题中应有之意。 当然,杨延广对赵宁免不得多方试探。 这无疑是徒劳的,赵宁半点口风也不漏给杨延广。 作为交换,赵宁也没有站在朝廷的大义高位上,斥责杨氏割据自立的反叛行径,期间甚至跟王载有不少交流,双方好似忘记了昔日的龌龊,成了只有交情的老友。 半日会晤,最终在一场宴席中结束。 纵观始终,这成了一场只叙私交,不论大事的见面。 夜幕降临时,赵宁离开吴营,杨延广只送到了大帐前,把他送出辕门的是杨佳妮。 这回没有众吴国文武相随,两人在辕门外并肩而立,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望着星海下轮廓清晰的徐州城,有片刻的无言。 “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杨佳妮开口的时候,一副“你好好看着”的样子。 赵宁知道她说得是站在平民角度上,善待百姓这茬,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这对杨氏来说并不容易。站在平民角度上善待百姓,跟站在地主阶层的位置上安抚百姓,完全是两码事。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连告别的礼节也没有,轻轻一挥衣袖便离开辕门,飞回了徐州城。 翌日,武宁军撤出徐州城,一路向北进发。 城池可以给杨氏,军队自然不可能留给对方,虽然赵宁瞧不上藩镇军,但武宁军到底是一分战力,没道理资敌。 藩镇军日后改造一番,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将士可以用的。 同时被赵宁带走的,还有黄瑜、章颢等一批精干官吏。 众人撤走的时候,徐州百姓带着干粮瓜果等物自发相送,东西送不到赵宁手里,便塞给黄瑜、章颢等官吏,挥泪者不知凡几,队伍绵延二三十里。 原本志得意满进城的杨延广跟吴国官将,在看到这副场面时,一个个都变得意兴阑珊,好似正在吃一桌索然无味的美食。 半路上,赵宁把队伍交给扈红练、常怀远、黄瑜统率,自己直接前往郓州。 武宁军撤出徐州时,大晋王师数万先锋渡过黄河,抵达了郓州城。 先锋是反抗军骁将范子清的部曲。 在大晋禁军整编完毕后,所有部曲都归入了反抗军序列,也就是说如今的大晋禁军全是反抗军,反抗军即大晋禁军。 按理说,反抗军反抗成功,大晋取代了大齐,便该有新的名称。 但大晋要的,不是反抗军从反抗者变成既得利益者,而是要反抗军一直秉承初心,所以最终的决定不是反抗军更名,而是禁军成为反抗军。 同时,这也是在向天下人传递一个信念: 反抗,永不停止。 反抗不会停止,不应该停止,更不能停止。 只要这天下还有“朝廷”一说,就会有掌握“朝廷”权力的人,不断成为手握权势、财富的既得利益者。 而只要有既得利益者,就必然有压迫剥削。 平民百姓想要自己的尊严与利益一直得到保障,就得一直保持反抗之念、反抗之力。 一言以蔽之,有人的地方就有压迫,有人的地方就有反抗。 必须有。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革新战争也不能一战定百年、千年,只有时时警惕,时时保持革新战争之心,能够时时进行革新战争,才能确保战争果实不被既得利益者窃取。 这跟想收获粮食,就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种地,是一样的道理。 总而言之,因为河北河东财力有限,大晋又施行精兵之策,反抗军目前只有四十万人左右,共编为三十六军。 军队施行二五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队,百人为一都,五百人为一指挥,千人为一小营,五千人为一大营,万人为一军。 战时,一军之上设大将军,可临时统率数万人。 范子清眼下便是先锋大将。 赵宁在郓州城外反抗军大营,见到范子清的时候,他身边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这两人一看到赵宁,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年小者,名叫赵英,是赵宁的亲弟弟。 不错,正是赵北望、王柔花的骨血。 他出生在乾符六年之后,故而算是赵宁重生带来的结果,赵宁前世时对方并没有机会降世。 赵英如今年方十六,眉眼俊俏,五官轮廓温和,笑起来很是阳光,双眸里有着不惹尘埃的干净清澈。 这是他第一次跟随赵宁出征。 作为一个进入修炼黄金四年为时尚短,刚刚开始参与家族、皇朝大事的少年郎,他眼下的修为是御气境。 年纪大一些的,是赵烈的子嗣,名叫赵平。 他是今年加的冠,个子生得矮小一些,气质不算突出,但眉宇间的坚毅之色却已掩盖不住,明眼人能够感受到他内敛的智慧。 早在赵氏代齐,燕平革新风波之时,赵平就已开始奋战。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他亦有参与其中,且屡立功勋,建立了不菲名声。 现如今,他已是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赶上了他的父亲。 在赵氏众多子弟中,无论修为、心性、学识还是能力,赵平都是绝对的凤毛麟角,不仅赵烈对他寄予厚望,整个赵氏亦对他期望甚高。 赵英与赵平,一个皇帝嫡子,一个帝室骄子,代表的是赵氏与大晋皇朝的部分未来。 中原大战方启,他俩随着先锋大军一起来到战场,是为了跟在赵宁身边历练,接受赵宁的教导,以便早日成才,担当大任。 这是赵宁主动向赵北望提出的建议。 范子清跟赵宁简单禀报过大军情况后,赵英与赵平走上来,一前一后跟赵宁见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你在徐州的所作所为我们都听说了,一个人就把杨氏众高手挡在徐州城外,让他们不能北上半步,实在是太厉害了!” 赵英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我还听说,你离开徐州的时候,徐州百姓万人空巷,自发相送三十里,就跟史书上的名士贤才一样,这就更厉害了!” 说到最后,赵英双眼亮得厉害,眸中满满都是敬佩膜拜之色。 赵宁笑了笑,“日后你就会明白,这并不算什么。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有大晋战士相助,你也能做到。” 赵英一脸向往,“我也能做到吗?” 想到自己日后也能单人长刀,青衫如画矗立城头,让成百上千的修行者畏惧后退,令千军万马不敢上前,岿然不动震慑一方,威风无两,他就恨不得那样的时刻马上到来,“我什么时候能做到啊?”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好生修行,努力革新,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赵英虽然迫不及待,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当下重重点头。 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日起一定要跟在赵宁身边好生学本事,与大晋勇士一起并肩奋战,在革新战争中抓紧每时每刻提升自己。 等赵宁跟赵英的交流告一段落,赵平才不那么着急的开口。 他二度行礼,由衷道:“大哥辛苦了。” 赵宁微微颔首:“中原之战凶险,比之河北革新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现在开始,你怕是也逃不了辛苦二字。” 赵平露出笑容:“有大哥在前面顶着,小弟还怕什么凶险?只要能为大哥分忧一二,再辛苦小弟也无所畏惧。” 赵宁对赵平一向满意,当下也不多言,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能力我是了解的,但凡能戒骄戒躁,名扬四方只在旦夕。” 赵平点点头。 赵宁看了看范子清:“传令下去,明日大军拔营,挥师东进,先去兖州走一趟。” 范子清抱拳道:“得令!” 武宁军退出徐州后一路向北,很快就会临近兖州防御使的地盘,正需要范子清过去接应一二。若是兖州防御使识相,自然万事大吉,他要是不识相,大军就得先攻下兖州。 带着赵英、赵平走向大帐的过程中,赵宁问范子清:“你见过耿安国了?那厮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虽然来了郓州,但没有主动去见耿安国的道理,对方应该主动来迎才对。范子清正要说话,已有军使来报,说是耿安国在辕门外求见。  章七五六 教导(中) 赵宁先见到的是黄远岱。 耿安国这个义成节度使,进入反抗军大营需要通报,黄远岱就不必有这个过程。 他身上虽然挂着义成监军的职衔,本质仍是朝廷的人,早就获得了随意进出反抗军大营的资格。 赵宁跟黄远岱照面之际,除了简单见礼,没有半分客套寒暄,连辛苦了这样的话都没说,一起进了大帐。 看到赵宁跟黄远岱相处得十分随意,简直比自己跟赵宁更像兄弟,赵英羡慕不已。 在他心目中,总是在朝堂上跟父亲对答如流,高居东宫主殿指派高手强者的大哥,无数辉煌强悍的功绩摆在那里,脚下无数敌人的尸骸也不会消失,每一言就能决定皇朝国是,每一行都能影响天下大势,身影怎么看都实在是太过伟岸高大。 对方身上仿佛时刻笼罩着威严之气,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与敬畏。 虽然赵宁对他关爱有加,平日里相处也很随性,但他心中对赵宁的敬重之情始终大于其他感情,他看赵宁的主要目光是看待英雄的目光。 真要他降低些发自肺腑的尊重去跟对方随意相处,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赵英早就把赵宁视作指引光明方向的启明星,对自己的要求是紧跟对方的步伐,追随对方的身影,竭尽全力去拼搏奋战,让自己能够多拥有一些对方的品质、才能,凡事不能坠了对方的威风,不能有辱自己这个太子亲弟弟的身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赵宁坐上大帐主位,吩咐军使传耿安国。 不多时,耿安国进了大帐。 他进帐的时候,赵英与赵平锐利的目光同时盯在了他身上。 身为帝室贵胄、赵氏子弟,对耿安国这种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自行其是乃至擅行征伐的一方节度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 他们对耿安国有本能的厌恶。 所以这一刻他们很想看看,赵宁这位皇朝太子,他们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绝顶高手,要如何敲打这个佞臣,给予对方足够深刻的教训。 “耿安国参见太子殿下!” 耿安国兀一进帐,便高喊着大礼参拜,他不曾穿戴甲胄,行大礼的时候没有半分滞涩。 赵英、赵平暗暗撇嘴,耿安国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这在他们看来都是场面功夫,不值一提。 赵宁抬了抬手:“起来吧,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入座吧。” 耿安国致谢之后,没有任何忐忑紧张之情的,自然坐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赵宁之下,左首的位置坐着黄远岱,而后是赵英赵英,其次是范子清。 赵英、赵平见赵宁不仅没有训斥耿安国,反而还让他落座,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面露惊诧之色,都不理解赵宁为何这么轻巧的放过对方。 这就更不必说,赵宁还说对方“辛苦”——这厮有什么辛苦的? 赵宁好似能一眼看穿赵英、赵平的心思,笑了笑,“自我在乾符末年放弃军权,耿帅便一直跟我有频繁的书信往来。 “他带着梁山营反抗前义成节度使,我也是赞同的,而后跟张京大战于曹州一线,扼制张京向齐鲁进军的步伐,亦在我的授意之内。” 赵英与赵平一阵愕然。 耿安国主动解释:“国战时期,耿某就已被太子殿下所折服,下定决心要一直追随太子殿下,故而始终跟殿下保持着紧密联系。 “国战后齐君无道,帝室遭受不公,耿某就曾多次给殿下去信,而后反抗军征战河北,耿某多次请命在郓州起兵呼应。 “只不过殿下对郓州另有打算,所以一直没有让耿某以反抗军的名义举事,哪怕耿某成了义成节度使,都没有让耿某公布自己效忠大晋皇朝的事实。 “这是因为殿下很清楚,在朝廷进行革新战争,河北河东之外众藩镇都各行其是,王师暂时又不能出征的情况下,耿某一旦表明立场,自身与义成军都极可能很快遭遇不测。 “事实证明殿下所虑不差,且不说外部势力,单论义成内部的隐患,都差些让耿某翻船。 “而正因为耿某没有表明立场,这才能堪堪稳住义成军,若是老早就宣布效忠朝廷,只怕早已万劫不复! “这回殿下挡住了杨氏北上的高手强者,绝了义成军内部隐患的外援,耿某终于能在黄先生到来的时候,宣布义成的立场,襄助王师征讨中原的大计!” 听到这里,赵英目瞪口呆,赵平亦心神震动。 原来耿安国、义成军还有这等秘辛。 想到赵宁竟然那么早就对郓州有所布局,而且布局确实成功了,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一起看向赵宁,眼中充满敬佩。 与此同时,他们对耿安国的印象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对方从一个割据一方见风使舵的佞臣小人,变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不世忠良。 这让他们再看耿安国时,眼中都带上了浓烈的亲近、信任之意。 接下来,赵宁与耿安国叙谈良久,期间赵英问了无数问题,渐渐对耿安国也充满尊重,赵平相对稳重,但也听得聚精会神。 末了,耿安国离开大帐,回城中准备大宴——今晚赵宁要见义成的高级官将,以及城中的仁人志士,这些人都需要耿安国去安排。 因为反抗军明日就要开拔,营中需要准备,范子清亦有军务得主持,暂时离开了大帐。 帐中只剩下赵氏兄弟与黄远岱时,赵英发自肺腑地感概道:“想不到耿帅身居高位,竟然没有被权势腐蚀心智,一直保持着赤子之心。 “我更想不到,原来郓州始终都是朝廷的,王师渡过大河不会有丁点儿意外,大军进入中原亦不会都半分阻力!” 赵宁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赵英察觉出赵宁的不以为然,疑惑地怔了怔:“大哥,我说错了?” 赵宁道:“错了一半。” 这回不仅是赵英疑惑,连赵平都满脸不解,“难道耿安国不是绝对的忠良,郓州不是牢牢把控在朝廷手里?” “当然不全是。”赵宁并未直言,而是指了指黄远岱,示意他俩去问对方。 “耿安国撒了谎?”云里雾里的赵英与赵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黄远岱。 黄远岱呵呵笑着道:“耿安国没有撒谎,他的确跟殿下有书信往来,而且确实很频繁,凡有要事都会请示——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黄远岱身为一方节度使,想要在这个局面诡谲的烽烟乱世,保全自身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为了让义成生存下去、发展壮大,必须要学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所以无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样,都一定会跟殿下保持联系,并且表现得十分恭敬,这能让他少一个威胁,多一条生路。 “可一旦形势有变,到了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依照这些节度使的秉性,他们只会注重实际利益,随时可能弃大晋而去。 “正因如此,虽然他表现得很好,我们也不能太相信他,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以殿下才会去徐州,谋求自己掌控局势。” 说到这,黄远岱摸出酒囊,像是喝水一般自顾自饮了一口,给了赵英、赵平思考的时间。 赵英嗔目结舌,仿佛看到了新天地,大受震撼,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些门道。赵平反应较小,陷入沉思,检讨自己的思虑简单。 “如此说来,郓州的确不是牢牢掌控在我们手里,耿安国这种节度使也不值得托付信任。” 赵英喃喃自语,“怪不得,前段时间陈奕将军接触耿安国时,传回的消息是对方态度模棱两可。 “如果对方真的忠于大晋,哪里还需要先生特意提前来郓州,谋划着‘说服’他?” 黄远岱哈哈一笑,“韩王殿下这话可就又错了。” 赵英呆了呆,不明所以:“又错了?” 赵平也是茫然地看向黄远岱。 黄远岱喝一口酒,咋摸了下嘴,娓娓道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耿安国的态度一定是模棱两可的。 “作为我们其中的一员,陈奕当然不会太信任耿安国,而郓州是关键之地,容不得半分差池,在局势格外紧张之时,想要陈奕确信耿安国效忠大晋,后者说得天花乱坠、赌咒发誓都没用,必须要做出强有力的行动。 “这些行动,或许是立即布告天下义成的立场,或许是囚禁乃至诛杀跟杨氏有联络的梁山将领,或许是把郓州的兵马尽数调走...... “而无论哪一种,耿安国但凡是不想义成内部大战、手足相残,都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陈奕也不能放松要求,他毕竟看不到耿安国的内心。 “所以陈奕传回的消息,只能是耿安国的态度模棱两可,而在我们看来,耿安国的态度也不可能不是模棱两可。 “一言以蔽之,但凡梁山诸将还有杨氏高手的支持,义成内部可能分裂大战,耿安国就会一直处在两难之境。 “唯有杜绝了梁山诸将的杨氏外援,令梁山诸将无法想着忤逆他,并且自己可以借助大晋力量镇压诸将的贰心,诸将才会乖乖跟着他效忠大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耿安国方能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席话让赵英的心灵不断遭受冲击,临了脑中一团浆糊,差些晕头转向,听黄远岱这么说,耿安国又成了大晋忠良。 赵平的反应比他好一些,五官不曾各自僵硬,但也没有本质区别,内心的混乱让他的鼻子眼睛无法凑出一副完整的表情。 半响后,赵英怔怔地问:“那耿安......耿帅,究竟是不是大晋忠臣?” 章七五七 教导(下) 黄远岱微微一笑:“既然韩王殿下如此问了,那我只能这么回答殿下:某也不知。” 赵英:“......” 黄远岱把空掉一半的酒囊收起来,现在不是可以喝醉的时候,喝上一些助助兴即可,没必要抱着酒囊不放: “其实之前我们有机会分辨耿安国是否忠心,但我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谋划,因为一旦事情的成败需要靠人的品性来决定,那事情便已失去控制,是在赌。 “殿下把杨氏高手挡在徐州,让义成军中的梁山诸将没了依仗,迫使义成军在现实面前只能选择效忠大晋,我们也就失去了辨别耿安国品性的机会。” 这番话赵英倒是完全听明白了,点点头表示理解。 赵平寻思片刻后沉吟着道:“事到如今,义成军肯定要跟随王师作战,虽然他们战力寻常,但运送粮草辎重总是没问题,往后只要形势不大改,我们就永远无法知晓耿安国究竟是不是忠良。” 黄远岱呵呵笑道:“不能识别官将的忠奸,只能说是没有给官将成为奸佞的机会。这是一种幸运,因为那说明局面没有坏到哪里去。” 赵平深以为然地点头,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局面。 赵英则不然,他希望得到一个问题的明确答案,遂转头问赵宁: “革新战争是千古大业,耿帅的份量非比寻常,以他过往的资历,日后很可能得到更大重用,难道我们不需要准确判断他的品性?” 赵宁对赵英这个问题不无欣赏,遂正色给予指导: “形势不能让我们判断一个人,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无奈,很多时候,当形势能让你判断一个人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事情败坏,局面不可收拾之际。 “为了避免在紧迫关键之时,我们重用的对象不是小人,这就需要我们有识人之明。 “你们要记住,识人之明,是一个统领大局的主事者需要具备的最重要品质。如果你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就要立即想方设法训练提高。 “至于耿安国,虽然黄先生站在利益攸关的角度上,不太相信对方,但在我心目中,耿安国完全值得信任,他是忠正之士无疑。 “这不是一种臆测,而是因为我跟耿安国并肩作战多年,当时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对他很是了解。” 赵英、赵平面色凝重的受教。 黄远岱啧啧两声,“殿下这话我可不完全认同,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没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而人又是最善变的。 “国战时期的耿安国值得信任,成为节度使后的耿安国,未必值得殿下毫不怀疑。” 赵宁笑了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最善变不错,但人往往也最难改变。我在耿安国身上,很早就看到了那些不会改变的特质。” 黄远岱没有继续反驳。 赵宁又对赵英、赵平道:“当然,黄先生的话也很有道理,按照干将的话说,我们要以变化发展的目光看待人和事。” 赵英半懂不懂,赵平若有所悟,两人皆是拱手表示记住了。 赵宁见赵英有些晕乎,眉宇间不无懊恼、自责、自卑之意,知道对方是对自己“半懂不懂”的状态不满意,便宽慰他道: “你刚刚出来历练,不可能一步登天,一下子把什么都看明白,勤于思考勤于做事即可,不必太过急切。 “耿安国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一时想不透彻在所难免,有所得就行了。来日方长,慢慢学习就是。” “是,大哥。”听了赵宁这些话,赵英长吐一口气,放松不少。 ...... 翌日, 赵宁得到一个消息:魏氏秦国的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函谷关。 这并不出乎赵宁预料。 大晋在关中的探子不少,虽然大战将起的时刻,一直在被魏氏的修行者捕杀,但这些时日以来还是有一些消息传回,故而赵宁早已知道关中的秦军在集结、东行。 在赵宁、黄远岱等人看来,三家逐鹿中原,魏氏必不可能缺席,虽然部分将士因为从蜀中回军道路险阻,耗费了不少时间,比赵氏、杨氏行动慢些,但不会落后太多。 相较于杨氏,魏氏出军中原要困难不少。 挡在他们家门口的,不是武宁那种可以轻易渗透、策反,乃至威逼的寻常藩镇,而是四镇之主张京,实力强大太多。 这就注定了魏氏进入中原,从一开始就会是一场攻坚战。 另外,张京如今投靠了杨氏,就算没有吴国大军帮着把守函谷关,杨氏高手也能及时赶到战场,帮助张京封锁关隘,让魏氏没那么容易深入张京的地盘。 张京投靠杨氏引发了连锁反应,对杨氏来说有利有弊,对赵氏而言同样如此。现在正是这种反应显现效果的时候,短时间内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与秦军两面夹击吴军,先解决掉一个对手,这当然是赵宁乐意看到的局面,但他不想-操之过急、逼之过甚。 毕竟谁都能看清楚的事态,便很可能在某个时候出现意外变化;杨氏明知自己会陷入险境,坐以待毙不寻求破解之法的可能性不大。 再者,张京虽然投靠了杨氏,自身却颇有实力,还有金光教相助,难保一直不闹幺蛾子,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混乱。 赵宁有自知之明:相较于魏氏、杨氏,赵氏实力强劲。 他可不想先败杨氏不成,被杨氏与魏氏联手,先击败了自己。 因是之故,赵宁没有急着挥师南下去进攻张京,除了保障反抗军大队人马渡河,他眼下选定的用兵方向是东面和北面。 义成东面是兖州防御使,下辖兖、密、沂三州,州数不多,地盘却很大,东临大海; 北面是青州的平卢节度使,下辖青、齐、淄、莱、登五州,有腹地有半岛,算得上是三面临海。 王师一旦从郓州向中原进击,兖州便成了侧翼,而青州则是后院。 这两个方向不平定,王师就不能说在黄河南岸站稳了脚跟,赵宁亦不可能去进攻张京的地盘。 当年博尔术率领天元大军渡河来犯,久攻郓州不下,不得不分兵出击,哪怕侧翼有卫州、杨柳城一线呼应,都没能达成目标。 以当初天元大军对齐军的战力压制,在没能攻占郓州、青州的情况下,博尔术也被牵扯得疲惫不堪,最后兵败兖州,身死道陨。 虽说当初博尔术分兵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有自己的底气在,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宁不可能重蹈覆辙。 兖州已经派了范子清过去,且有北撤的武宁军呼应,算是有了布置,接下来就看形势变化、战事进展,再临机应对。 现在赵宁考虑的是青州的平卢军。 大晋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这些年,天下节度使虽然没几个明着打出反叛大晋的旗帜,但要么被魏氏、杨氏分别攻杀和收服,要么拥兵自重行割据之实。 平卢节度使王师厚同样是听调不听宣,在青州过着土皇帝般的日子。 “平卢军虽然是藩镇军,但战力并不弱,国战时期没少经受战火洗礼,守过城池克过关隘,颇有战绩,当初我在兖州与博尔术决战,平卢军亦是作战彪悍、斩获不俗。 “博尔术覆灭后,宋治为了削减我的羽翼,不让我就地做大,让王师厚领军归镇,之后就没有主力出战的情况。这些年来,王师厚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扩充军备,堪称兵强马壮。” 站在悬挂的舆图前,赵宁跟赵英、赵平简单说了说平卢军的情况。 作为中原招讨使,他现在算是正式走马上任,成了出征中原的反抗军统帅,在军中,太子这层身份就没用了,诸将呼之为大帅。 赵宁看了看耿安国,对赵英、赵平两人道:“平卢军具体战力如何,耿将军再清楚不过,他这几年可是没少跟对方起冲突。” 耿安国肃然道:“回大帅,王师厚这厮治军本领不俗,平卢军军纪严明、作风彪悍,大帅都是知晓的。 “近来末将跟他交手,虽然没有吃大亏,但也没有讨到便宜。 “实话说,除了原梁山营所部,末将麾下没有能正面战胜平卢军精锐之士的部曲。 “如若不然,就凭王师厚趁我跟张京大战之时,背后偷袭郓州这档子事,我就会整军杀到青州去。” 赵英、赵平闻言无不神色庄重,义成军梁山营战力、风貌如何,他们今日都去看过,虽然不比反抗军,却也不是等闲之辈。 当下,两人都不敢小觑平卢军。 当然,也只是不小觑而已,还谈不上忌惮畏惧,赵平甚至想率军过去攻打对方。 回到座位上,赵宁道:“王师厚坐镇平卢多年,根基稳固,我听说他这些年来没少加固重要城池、关隘,把平卢经营得固若金汤。 “大军过去攻坚,伤亡必不可免,而若是杨氏特别是魏氏,为了恶心我们,愿意派遣高手支援,王师厚的底气还会足上不少。” 中原之战已经开启,魏无羡、杨佳妮这两个王极境后期,随时都能带着高手赶赴各处战场,成为赵宁的掣肘。 正因知道这个情况,赵平虽有领军进击平卢之心,却没有冒然提出这个想法,打算先聆听赵宁、黄远岱等人的布置。 “一言以蔽之,王师进攻平卢,需要周密谋划、妥善准备,绝对不能轻敌。”众人相继落座,赵宁定下这个基调后,打算商议进军的具体策略。 就在这时,有王极境高手前来禀报:平卢节度使王师厚到了郓州,请求拜会太子! 听到这个禀报,陈奕、耿安国、赵英、赵平等人无不错愕,唯有赵宁跟黄远岱面不改色,互相看了一眼,确定了对方心中所想,眸底皆有笑意浮现。 “这个时候,王师厚竟然敢来郓州?”赵英很是不解,不知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意欲何为。 赵宁随口问道:“王师厚带了多少护卫?” “只有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随行。” “让他进来吧。” “得令!” 赵宁端起案上的茶碗,不紧不慢啜了一口,如今职司录事参军的赵英,忍不住开口询问: “大帅,王师厚只带一名护卫,就敢来到军前求见大帅,这岂不是相当于不要命了?难道他这种悍将都这般不怕死?” 赵宁放下茶碗,微微一笑,“若是真的不怕死,他也就不会来了。” 赵英怔了怔,想了想,“大帅的意思是说,他知道自己来了,有可能不会死,但如果自己不来,等到王师进攻平卢,就一定会兵败身亡?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难不成,他是来投降的?” 赵宁并未回答。 这种问题,他无需回答,也不必回答。 有人会替他回答。 会替他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快进了大帐。 他一进帐,便面朝赵宁大礼参拜,声音洪亮饱含敬畏地道:“末将平卢节度使王师厚,拜见大帅!” 赵宁淡淡地道:“无需多礼。王将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王师厚一脸恳切:“听闻大帅领兵渡河,将欲征讨皇朝叛臣,末将不甚激奋欣喜,故而冒昧前来拜见,希望大帅能够知晓:末将虽然实力寻常,平卢军虽然战力低微,但身为皇朝将士,皆有为国奋战之心! “请大帅准许末将率领平卢军参战,随大帅一道征讨不臣之辈!” 亲耳听到王师厚表明立场,确认对方是要效忠大晋皇朝,赵英与赵平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刚刚还在讨论平卢军战力彪悍,攻打平卢颇有难度,孰料大军还未出动,连出击策略都没商议,王师厚就主动前来“归降”! “人的名树的影,这就是大哥的声威吗?”赵英看向赵宁,愣愣失神。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我大晋皇朝的国威,这就是我反抗军的威慑力!”赵平暗暗握拳,在深感自豪的同时,禁不住热血沸腾。  章七五八 联手(1) 在此之前,王师厚也好,耿安国也罢,名义上都是大晋之臣,就连即将跟赵氏作战的魏氏与杨氏,都没有打出反抗朝廷的旗帜。 当初赵氏代齐布告天下时,一方面分封魏崇山、杨延广,一方面承认各节度使的权位,可是收获了他们的谢恩上表,确立过君臣名分的。 这天下姓赵。 虽说赵氏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后,俨然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地方诸侯都不再跟朝廷一条心,但没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朝廷。 如今,无论是耿安国宣誓效忠于朝廷,还是王师厚表忠于赵宁面前,某种程度上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 赵宁没道理不接受,也乐得接受。 王师厚的来见,让赵宁确定了一件事。 魏氏没有派遣高手支持王师厚。 此前杨氏高手接触耿安国时,也不见魏氏修行者的身影。 从三家逐鹿中原的层面说,能阻扰赵氏进入中原,让自己少一个对手,魏氏肯定乐见其成,就算只能拖延赵氏进入中原的步伐,也能有利于自己抢先攻占更多地盘,占据上风。 这是基本考量。 也只是最基本的考量。 当前的形势是,张京已经跟杨氏联手——这个消息赵氏知道得很早,魏氏的探子、眼线没道理不知道——这就产生了新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出现了打破中原战局僵局的机会。 问题是,魏氏没那么容易攻进中原了。 机会是,魏氏可以选择跟赵氏联手,先击败杨氏与张京。这样大家都少了一个半强劲对手。 这个时候,魏氏不派人阻扰大晋王师渡过黄河,也不派人联络王师厚与兖州防御使给赵氏使绊子,就符合秦王国的现实需要。 当然,这是赵宁的分析,虽说立足于现实,合情合理,但魏氏的人一日不来见面,提出联手的请求,赵宁就一日不能真正确定。 任何事情都可能会有意外。 “王将军的忠勇,我在乾符年间国战时就已知晓。当初你我并肩浴血力克强敌,今日又能携手共进讨伐不臣,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赵宁露出淡淡的笑容,接受了王师厚的忠心,也应许了平卢军参战的请求,算是给了王师厚一份前程。 “大帅仁厚,多谢大帅!刀山火海,末将万死不辞!”王师厚俯身再拜,激动得声音发颤。 声音发颤自然是表演,他虽然的确激动,但还不至于失态。只不过,除了激动,他心中还有一份惊悸在。 刚刚赵宁特意提及了他国战时的忠勇,这就是在敲打、警告他。 毕竟,当初王师厚可是差些被天元劝降,若不是赵宁及时出现制止,他早就成了绿营军的一份子,实在谈不上什么忠勇。 赵宁是必然要平卢军参战的,把他们带在身边比把他们摆在身后,要让人放心得多。 等到革新队伍、革新人员进驻平卢军,对他们进行思想认识上的改造,一切都会平顺下来。 徐州。 吴军正在大举渡过淮河北上,对杨氏而言,进入中原的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该考虑的问题是中原战局。 议事堂中,杨延广摸着胡须沉吟道:“赵氏大军渡河南下,进占郓州,兵进兖州,接下来就会西下; “魏氏大军正从关中东进,先锋日夜攻打函谷关,大将军已经赶过去帮助张京所部守关。 “诸位,我们获得张京投靠,虽然实力大增,在中原之战中也占据了主动,大军可以纵横驰骋,但也在事实上陷入了被两面夹击的困境,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更加艰险。 “如之奈何?” 众人开始苦思对策,胸有丘壑的王载率先出声,并且语出惊人:“王上,大军想要破解困局,为今之计,只有主动联合魏氏!” 吴国官将都向他看过来,有人愤怒有人疑惑,有人欣赏有人不屑,杨延广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太傅可否详说?” 王载沉稳道:“若是我们不联合魏氏,那么照眼下的形势而言,魏氏跟杨氏就极有可能联手,图谋先行击败我们。 “中原之争,我们得了张京为羽翼,已是抢占先机,成为了目前而言最强大的存在。 “赵氏不击败我们,就不可能取代我们在中原的大势;魏氏不击败我们,连进入中原都做不到,谈何争夺中原? “故而老臣认为,赵氏与魏氏必然联手,我们唯有率先联合其中一方,才能击败另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杨延广点头认可王载的道理。 吴国官将中有人赞同王载的意见,有人不赞同,有人部分赞同,建武军节度使吴俊冷声道:“联合魏氏,说得轻巧。 “要魏氏大军成为助力,我们就得打开函谷关,放对方进入张京的地盘,届时王大人拿什么保证,魏氏大军会本本分分的横穿张京的地盘,到东面与我们一起对战赵氏,而不是假道灭虢? “若是魏氏大军在半路突然调转兵锋,四下攻掠张京的藩镇,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届时魏氏如若再跟赵氏联手,对我们两面夹击,那我们岂不是立马被架在了火上烤?” 这的确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形,众人相继陷入沉思,有人看王载的目光颇为不善,有人期待他的解答。 杨延广未作置评,只是好整以暇等待王载的后文。 王载一副八风不动、老奸巨猾的样子,面不改色地道: “凡事都有利弊,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若是我们不能承担风险,便也不能收获成果——大军出征中原难道是必胜之战?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冒险。关键只在于风险大小,收获多少。况且麻烦并非不能解决,风险并非不能一定程度上规避。 “魏氏进入张京地盘,四面都是我们与张京的大军,他们如果想要假道灭虢,立时就会被我们围攻,凭什么觉得自己必胜? “而一旦魏氏率先挑起与我们的争斗,双方兵马陷入混战,那不过是便宜了赵氏,平白让赵氏轻松攻城掠地,甚至是在我们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利,对我们各个击破! “这种损人不利己,给旁人做嫁衣裳的事,魏氏为何要做?” 说到这,王载有意顿了顿,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吴俊脸色微变,察觉到了自己的思虑不周、不长远,但他并没有立马改变主意,因为道理只是道理,万一魏氏就是不长脑子呢? 王载向杨延广拱了拱手: “王上,我们除了跟魏氏签订盟约,让他们不能中途叛变、失信于人、背负骂名、丢失人心、无法立足外,还可以跟魏氏相互质子,来确保双方的联合稳固。” 有现实利益的约束,还有质子这个环节,风险可谓是降到能降到的最低了,杨延广陷入沉吟。 说到底,这不是杨氏逼迫魏氏,也不是杨氏一厢情愿,而是双方联合符合彼此的需要。 吴俊又提出了质疑:“就算我们想要联合,魏氏便一定会同意? “魏氏大军进入中原,周围都是我们的城池、军队,相当于孤军深入,置身于群狼环伺之境。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确定我们不会在他们行军途中,忽然对他们动手?” 这个问题,王载没有接茬。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看着杨延广,等对方拿主意,根本懒得理会吴俊,好似对方是空气。 他将文官在面对武将时,自认为具备的智商上的优越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其实说过了。 魏氏不应该假道灭虢,杨氏当然也不应该半道设伏,两者都会让魏氏与杨氏陷入混战,使赵氏渔翁得利。 吴俊察觉到王载对自己的轻蔑,恼羞成怒,有心发作,却忽然反应过来问题所在,发现在道理上说不过对方,只能强行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勉强忍耐,憋得脸红脖子粗。 “太傅果然大才,孤这就遣使去联络魏氏。”最终,杨延广拿定主意,决定试一试跟魏氏结盟。 ...... 潼关。 天明时分,魏无羡正在吃早饭,忽然有人来禀报:杨佳妮喊他出去有话要说。 “打都打了几天了,这家伙有什么话非得这个时候说?”魏无羡看了看刚端起来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嘀咕一句,念念不舍地放下。 来到城头,魏无羡发现半空中只有杨佳妮一人,他呵地轻笑一声,对对方的来意已是有所预料,便也只身升入半空。 “杨大将军有何指教?”魏无羡装模作样抱了抱拳,闲散的意态中带着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就差捂着嘴打个哈欠。 杨佳妮乜斜他一眼,不想跟这厮废话,直接进入主题:“王上派了使者来,打算跟你们结盟,一起对付赵氏。你有什么话说?” 自从秦军开始攻打函谷关,杨佳妮便带着杨氏高手过来救火,两军浴血拼杀之际,她跟魏无羡也没闲着,好生切磋了几场。 最终的结果不好不坏,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谁,故而这一场战对两人来说打得索然无味。 魏无羡哈哈一笑,不甚在乎地调侃道: “这该不会是你们的诱敌之计吧?假意跟我们结盟,放开函谷关让我们进入中原,等我秦国大军深入张京地盘之际,你们再四面出击,把我们围杀于半途?” 杨佳妮耷拉下眼帘,“你觉得我们有这么无聊?” 给赵氏作嫁衣裳的事,在杨佳妮嘴里只有无聊这个评价。 魏无羡摸了摸鼻子,“那倒也是。” 见魏无羡拿捏姿态,不表明态度,杨佳妮颇有些不耐烦,“别婆婆妈妈,你是不是还要回去询问秦王?” 魏无羡摇头叹息,“这事儿根本不用问,问题是明摆着的。 “对你们而言,不怕秦军进入中原后,假道灭虢去攻伐张京的城池,那是因为张京的地盘相当于你们的主场,且你们有足够军力确保自己的周全。 “但对我们而言,孤军深入,四面都是你们的人,稍有不慎出现什么意外,就会万劫不复,风险实在太大; “就算我们最终成功击败赵氏,有张京的地盘挡在函谷关前,掐着我们的粮道、后路,也随时都能切断大军跟关中的联系。 “届时赵氏退出中原,你我两家相争,我们可能讨不到半分战果不说,还可能被你们反戈一击,全军覆没。 “这已经不是收获太小的事,而是生死存亡。 “真到了那种局面,这就不是在给你们做嫁衣裳了,而是被你们卖了还给你们挣钱,那是真正的舍己为人。 “所以魏氏与杨氏联合这事,就算我同意,也说服不了秦国上下。” 章七五九 联手(2) 在杨延广、王载等吴国君臣之间,看起来符合双方利益、十拿九稳的结盟,到了魏无羡这里,连质子的环节都没讨论到,便已被判死刑。 杨佳妮没有尝试说服魏无羡,摆了摆手,态度干脆利落的像是事不关己:“既然如此,那你回去吧。” 要是换了旁人,可能会觉得杨佳妮的反应不可思议,但魏无羡好歹对杨佳妮有所了解,知道对方的性子,向来不喜欢跟人废话。 无论是辩论还是做说客,这种事杨佳妮都是懒得为之。 魏无羡随意挥了挥手,算是跟杨佳妮作别,这就转身落回了潼关。 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没有就此结束,杨佳妮会把情况如实回报给杨延广,若是杨延广那边有新的指令,杨佳妮会再来找他。 消息传回徐州,杨延广、王载、吴俊等人无不当场沉默。 半响,杨延广怅然道: “想不到魏无羡竟然是如此态度,想要争夺中原却一点儿风险都不敢冒,大好机会不知道把握住,平白让人小觑啊!” 事情没能如愿发展,他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跟自己人思虑不周,没有很好的站在魏氏立场上考虑问题。 吴俊则是瞥着王载发出一声嗤笑,抓住机会一纾之前积攒在胸中的不快:“王大人乃大智大才之士,什么都想到了,可怎么就没想到魏无羡会不识好歹?” 王载再明确不过感受到了吴俊的讥讽。 他没有在意。 不仅不在意,连看都没看吴俊一眼,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就好像刚刚开口的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只聒噪的麻雀,根本无法让他的心绪生出半分波动。 他依然是那副八风波动的超脱淡然模样,稳得犹如泰山,语气不轻不重语速不快不慢地对杨延广道: “王上勿忧,魏氏小儿的反应,都在老臣预料之中。” 杨延广意外地哦了一声,不无惊奇道:“与魏氏结盟之事还能进行?太傅有应对之策?” 见王载视自己于无物,听着对方大言不惭的话语,吴俊是既恼火又鄙夷,腹诽道:不知羞耻的老匹夫,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虚张声势,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圆! 王载老神在在地道:“与魏氏结盟之事,符合双方利益,必然能够成功。魏氏小儿那番说辞,并非是拒绝我们,而是在讲条件,想要索求切实好处。” 杨延广皱了皱眉,说到条件、好处,到了自己要实际付出的时候,他就不由得心生警惕: “魏无羡想要好处?他有什么条件?在跟大将军的谈话中,他并没有说及.......” “禀王上,他说了。不仅说了,而且说得很明白,很清楚。”王载略显突兀地把话头截下。 杨延广怔了怔,“他说了什么?” 王载道:“他说秦军不能孤军深入,也不能没有后方粮道。” 杨延广细细一回忆,好像还真是这样,看来魏无羡就是这个意思,这让他心中升起几分希望之火: “怎么才能让秦军不孤军深入,使他们的后方粮道不受到威胁?” 在他看来,这是个根本没办法解决的疑难杂症。 吴俊听得一愣一愣的,众吴国官将也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迫切想要听到王载究竟有什么良策奇计,能够让魏无羡没有后顾之忧。 王载保持着士大夫惯有的那副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用下棋饮茶时的寻常口吻道:“把洛阳、河阳两镇给魏氏。”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呆若木鸡,堂中霎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杨延广再也无法维持人君威仪,目瞪舌挢,脸上阵红阵白极为精彩,看王载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叛徒! 洛阳是秦军东出函谷关后的第一个重镇要地,与镇治在郑州的藩镇河阳相邻,而河阳北邻黄河东靠耿安国的义成镇。 目前,这两座藩镇都属于张京。 若是把这两座藩镇给了魏氏,那魏氏的确不需要考虑孤军深入、四面被围、后方不保的问题,秦军出河阳就能攻掠耿安国的地盘。 日后魏氏就算跟杨氏起了冲突,不仅有现成的退路直达潼关,还有黄河可以运送将士、粮秣。 但这是魏氏需不需要考虑自身的问题吗? 这是吴国的问题。 吴国能把这两座藩镇拱手送人? 张京能答应把自己的地盘分出去? 吴俊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嘲笑、讥讽、荒诞、愤怒之意,他的笑声很洪亮也很长,将众吴国官将都从震惊中拉回来,让他们无不对王载怒目而视。 “太傅不愧是大智大才之士,说出来的话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吴某今日算是涨了见识,原来军国大事还能这样谋划!” 嘲讽完,吴俊咬牙切齿地盯着王载,“大战初始,将士方才披甲,三军正待上阵,好男儿皆欲为我吴国社稷纵马扬刀,为我吴国每一寸江山浴血沙场,太傅倒好,一句话就想先把两座藩镇拱手让人,端得是大心胸大手笔1 “这不是资敌是什么?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你到底是我吴国太傅,还是他秦国之臣?!” 说着,他向杨延广抱拳,神色激愤:“王上,臣弹劾王太傅通敌卖国,请王上下令彻查,这厮必跟秦国暗通款曲,说不定就已经被秦国收买,若非如此,绝不至于有这样恶毒的献计!” 其余吴国官将大多同样愤怒,吴俊话音方落,不少人相继附和,一起弹劾王载。 这些人大多为军中将领,说的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启禀王上,王太傅妖言惑众,乱我军心,离间上下,实乃奸佞小人,王上不可不察!” “这厮包藏祸心,就算没有被秦国收买,也可能早已被赵氏收买,专门来谋害我们!” “王上,臣认为王载就是赵氏派来的奸细,来吴国就是为了乱我军政,请王上明鉴!” “......” 群情激奋之下,杨延广难免受到影响,加之他本就对王载这个谏言格外不满,这下看王载的目光就很是不善。 但当他看到王载的模样时,心绪反而沉静下来。 只见王载仪态从容,神色镇定,依然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完全不为外物所动,好似吴俊等将领的指责,像三岁小儿的胡言乱语一样,完全不值一晒。 作为吴王,杨延广对王载这个臣子是了解的,当然不相信对方会被秦国收买,更加不相信对方是赵氏奸细。 他稳了稳心神,示意吴俊等人稍安勿躁,对王载道:“太傅可否把话说完?” 他相信王载给出这个意见,必然有自己的充足理由,在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之前,他不想妄下论断。 王载拱拱手,不紧不慢道:“王上,我们与魏氏联手争夺中原,事若成功,必然要跟魏氏瓜分战果,届时中原藩镇,一定会有几个属于魏氏。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把洛阳、河阳给魏氏?这样做,一来可以确保联盟结成、大战胜利,二来也算提前有所付出,方便以此为筹码,日后瓜分更多战果。” 听了这话,杨延广暗暗点头。 虽说他很想独得中原、齐鲁,但那是最理想的情况,需要在击败赵氏后再击败魏氏,难度不小,魏氏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 赵氏不是易与之辈,击败赵氏大军后,魏氏与杨氏必然军力折损,且不说还有没有力量互相争斗,就算争斗,也很难说杨氏一定会胜。 为了避免大战之后拼得你死我活,不得喘息,平白给别人机会,杨氏与魏氏结盟的时候,必然要就如何瓜分中原地盘有明确条文。 既是如此,大战之前就先给魏氏两镇,不仅有利于杨氏以此为筹码,要求更多的战果分配,还能激发魏氏出兵的积极性。 吴俊冷笑道:“王大人倒是想得挺美,但若中原之战不顺利呢?” 王载道:“若是中原之战没有获胜,那中原就会是赵氏的,洛阳也好河阳也罢,都不会再有我们的份。 “真到了大军撤退的时候,魏氏有河阳、洛阳的自家地盘要守,总不至于见机不妙就退走,让我们独自面对赵氏大军的追杀,亦或是反戈一击,对我们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吴军怔了怔,王载说得的确有道理,但他不想就这么被对方说服,遂咬着牙关道: “倘若中原之战不胜不负,三家都没讨到好,只能各自退军,保证现有地盘,那又如何?我们岂不是平白失了两镇?” 王载淡淡道:“若是如此,自然有张京向魏氏讨要两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杨氏想要收回河阳、洛阳,完全可以不打明旗号,只需把张京推到前面去,以他的名义行事就好了。 吴俊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延广想了想,寻思着道:“张京刚刚投靠我们,还没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就让他割让两镇,会不会引起他的不满、抵触,乃至反抗?” 王载的声音轻飘飘的,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之意:“张京不过是王上之臣,遵从王命行事是他的本分,岂有违逆王上的道理?” 吴国的高手强者、三军将士进入张京的地盘后,四镇的事情就由不得他张京了。况且,真要赢了中原之战,张京也会有莫大好处。 眼见杨延广已经被王载说动,就要同意对方的意见,吴俊很不甘心,抱拳道:“王上,无论如何,臣不同意将河阳、洛阳拱手让人,至少......至少不能都给魏氏! “顶多给他们一个洛阳,让他们在函谷关之东有个立足之地,让他们能保证大军后路,可以出关作战就行了!” 杨延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章七六零 联手(3) 潼关上空。 魏无羡捏着一根牙签剔着牙,龇牙咧嘴恶行恶相,抽空瞅了杨佳妮一眼,满不在乎地道:“吴王还有话说?” 杨佳妮漠然道:“王上答应了你的条件。” 魏无羡微微一怔:“什么条件?” 杨佳妮眼露鄙夷之色,一副你装什么装的样子:“我们会腾出洛阳,让你们出战中原可以后顾无忧。” 魏无羡的双眼猛地睁了睁,好似从绿豆大小变成了黄豆大小,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这个变化还没有完全显露,便被他赶紧收了起来。 他嘿然笑了一声,保持着不以为意的态度,“给我们洛阳有什么用,大军出洛阳还是会进入张京的地盘,四面皆兵的状况不会改变。 “就算你们不害我们,要是张京那厮不满平白丢了洛阳,对我秦国大军群起而攻之,最终引得双方冲突,我们还是会吃大亏。” 杨佳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你想如何?” 魏无羡认真地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对方绝不可能接受的要求:“至少得把河阳也给我们。 “这样一来,我们出函谷关经洛阳进河阳,直至进入义成军的地盘,一路上都能畅通无阻,不担心两翼都被你们威胁,粮道后路皆有保障,三军将士才能放心征战。” 杨佳妮看傻子一样看了魏无羡一眼。 后者扬起下颚,一副我的要求虽然很过分,你大概同意不了,但我就是这么有底气,就是这么无所畏惧的模样。 杨佳妮说道:“河阳可以给你们。” 魏无羡:“......” 他吃惊地瞪向杨佳妮,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之情,下巴都快掉下半空去。 这大战还未正经开始呢,杨氏就能甘愿割让两镇?吴国那些为吴王出谋划策的士大夫,都是些什么神仙存在,对待外部势力、国家对手就这么友好? 如此优渥的条件魏氏要是还不接受,那真是狼心狗肺、天理难容。 魏无羡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杨佳妮接着道:“为了方便你们魏氏征战,我们付出够大,诚心够足,你们也得表现诚意。中原、齐鲁的州县,战后我们得四六分。 “若是不答应,洛阳、河阳就不能给你们。” 被杨佳妮提出的条件打了个措手不及,魏无羡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平心而论,在大军可以轻松通过函谷关、没有阻碍的顺利东出,并先得两镇的情况下,四六分账的要求完全能够接受。 要是杨氏连这个要求都没有,魏无羡就要怀疑杨氏包藏祸心、别有图谋。说不定就跟赵氏联了手,意图诱骗秦军出关,再给魏氏下套。 魏无羡正色道:“兹事体大,我需要回去禀报王上。” 杨佳妮摆了摆手,示意魏无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而后自己转身先走一步,回了函谷关内。 魏无羡落到潼关,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去长安,将吴国给予的优渥结盟条件告诉魏崇山,而是回到先前吃烤羊的院子里,在半只羔羊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旁边案几上的酒杯。 “杨氏给出了新的条件?” “嗯。” “条件很优厚?” “不能更优厚了。”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要拒绝我?” “那你能给我两座藩镇吗?” “不能。”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 将酒杯丢开的魏无羡摊了摊手,向坐在旁边的人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只能“被迫”屈服于现实利益。 坐在他旁边的人,正是大晋太子。 “你心里都已乐开了花,何必费力绷着脸,想笑就笑出来。”赵宁叉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对魏无羡明明很高兴,却装出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很是鄙视。 魏无羡当即扬起脑袋,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肆意张扬,末了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原本我还以为那些庶族地主、寒门士大夫有多大能耐,会在这次的中原乱战中如何纵横捭阖搅-弄风云,原来只会凭借自身家底厚实,拿出真金白银来求人。 “大战还未真正开始,骨头就软成这样,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要是换了我们世家,怎么可能大战还未开打,就把自己的城池百姓送给对手? “一点豪烈之气都没有!就吴国士大夫这群人,凭什么跟我秦国世家相争?” 言语之间,魏无羡对自家走世家路线充满骄傲,愈发鄙夷选择了庶族地主寒门权贵的杨氏,“杨氏也是将门世家,昔年亦不乏沙场铁血,如今怎么就软成这样? “都说江南繁华,从不缺风花雪月,多的是罗琦珠玑,难道扬州、金陵那地方,果真是纸醉金迷,能侵蚀人的骨头,将猛士变成废物?” 魏无羡一番话说得豪气,有照顾赵宁感受,给赵宁出气的意思在,这些内容赵宁半是认同半是不认同。 中原大战已经开始,他当然没道理不来潼关走一趟,见见魏无羡,谋求两家联手先击败吴国大军。 原本吴国大军夹在大晋王师与秦国大军中间,又一到中原就得了张京的四镇,吃得脑满肠肥,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正该被两面夹击。 没想到杨延广如此果决,竟然壮士断腕,甘愿将吃到嘴里的肉吐出两块,用河阳、洛阳两座藩镇为代价,换取跟魏氏及时结盟。 如此一来,杨延广顷刻间就让自己走出困局,并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原大战的局势。 真金白银城池百姓,虽然是以利动人,失了王国骨气、三军血性,奈何魏氏不可能不吃这一套,杨氏死局般的处境,立马就此被开辟出生天。 此消彼长,眼下反倒是赵氏处境艰难了。 以一敌二,如何不难? 不过赵宁还不至于忐忑心惊。 魏氏与杨氏就算结盟,也不可能收获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两家本就不是一条心,真合军一处,世家寒门同处一堂,可没那么容易紧密合作。 昔年宋治在国战时期,都不能让世家寒门同心协力,完全消除隔阂,现在魏崇山、杨延广凭什么能办到? 对赵宁而言,若能联合魏氏、杨氏其中的一家,当然是联起手来先解决掉一个对手更好,当不能联合成了事实,他也不至于恐惧害怕。 威震四方的大齐战神会怕谁? 安定半壁江山的赵氏会怕谁? 惯于与强大既得利益阶层生死相斗的反抗军会怕谁? 与天下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大晋皇朝,又会怕了谁? 孰强孰弱,孰生孰死,不过是沙场一战,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既然军国大事已成定局,没法轻易更改,赵宁便不想再跟魏无羡谈杨氏魏氏、世家寒门,当然,他也不着急离开,他跟魏无羡毕竟多年未见。 举起酒杯跟魏无羡一饮而尽,赵宁揶揄道: “听说你今年又纳了一房小妾?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已经是第十二个了吧?好像还是个刚刚二八年华的?” 魏无羡得意的哼哼两声,趾高气昂地道: “咱身体就是这么好,精力就是这么充沛,少一个都伺候不过来,能有什么办法?别说这才十二个,就算再来十二个,我也能轻易收拾她们!” 赵宁呵呵两声:“我记得年少的时候,你喜欢的是年纪大些的,怎么到了如今,反而喜欢小的了?怕是身体虚了,经不起折腾,奈何不了年纪大的了吧?” 魏无羡大气的一挥手,豪迈道:“什么年纪小的年纪大的,只要婀娜貌美,哥哥我是来者不拒。这叫爱好广泛!” 说着他嘿嘿笑了两声,挤眉弄眼很是猥琐地道:“夜驭数女,数女还各有风情的好处,你懂不懂啊? 他上下瞥了赵宁一眼,旋即换上一副遗憾的表情: “哦,你应该是不懂,毕竟你现在连个正妃都没有。是不是国战的时候受伤太重,损了不该损的地方,导致如今有心无力了?” 赵宁撇撇嘴,鄙夷地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色中饿鬼?我看你到了王极境后期,修为进展缓慢,怕不是精力亏空过多导致的吧? “蛤蟆啊蛤蟆,不是我说你,男人就应该志向高远,哪能为了女人影响拔刀的速度?温柔乡英雄冢,你明不明白这六个字的含义?” 魏无羡喝了一口酒,“你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是酸,酸透顶了!” 两人谁也不能成功挤兑谁,遂一起端起酒坛子,碰了一下,打算换个方式换个战场一分高下。 不过是片刻,两人脚边各自多了三个空酒坛,打出来的酒嗝仿佛能熏醉一头牛,碰到火苗都似能让火苗蔓延数丈。 “话说回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生个孩子了,咱们的雄图霸业总不能后继无人吧?这可关乎家国大计,容不得马虎。” 魏无羡把酒坛重重趴在案桌上,甩了甩脑袋,稍微清醒一些,便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的劝说赵宁。 “生孩子的是女人,关我什么事?” 赵宁摇晃着脑袋,瞪着朦胧醉眼反驳,说到这大袖一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大晋社稷岂会后继无人? “只要是我大晋子民、汉家血脉,谁来继承祖宗大业不是继承?为何非得是我赵宁的后代?瞎操心。 “与其想着生孩子,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施展抱负、尽展平生所学,正所谓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要把壮志伸展了,那就去游历四方,饱览大好河山,朝饮西湖水,夕宿昆仑山,洒脱自然无拘无束,岂不美哉? “何苦埋首案牍,劳役心神,为了俗世杂务不得欢乐?” 魏无羡没想到赵宁会这么说,愣了半响,竖起大拇指,一副由衷敬佩的模样: “不愧是胸怀天下的大齐战神、大晋太子,气度就是不一样,来,喝!祝你早日飞升成神,脱离凡俗——就像那金光教说的,得大解脱大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把人间江山留给兄弟我就好!” 赵宁哈哈大笑,举起酒坛与魏无羡一起牛饮。 一个时辰后,赵宁站起身拍拍衣袍,打算离开潼关回郓州。 魏无羡将他送到关城城头,两人在夜空下一起向东眺望的时候,魏无羡默然片刻,忽地眉眼肃杀: “家国相争,容不得半分懈怠,沙场对决,只能无所不用其极。 “你我兄弟昔日并肩浴血,为了击退北胡以命相托,种种经历诚然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但来日阵前相见,还望你不要有所保留。 “我早就说过,我一定要跟你分个高下,所以这回,我不会留半分情面!” 赵宁没说什么,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便从城头飞身而起,消失在茫茫星辰之下。 章七六一 联手(4) 对魏无羡而言,来日阵前相见,各率大军彼此厮杀,这是难以让人平静接受的兄弟相争。 但对赵宁来说,在这片汉家土地上,汉家儿郎以命相搏,处处都是兄弟相争,个个都在自相残杀。 每回天下大乱,改朝换代的战争,都是祸起萧墙。 这场战争是魏氏、杨氏挑起的,是他们想割据自立要争夺天下,赵氏只能接着也必须接着。 但赵宁绝不只是被动应付。 在这片祖宗留下的疆土上,权贵压迫平民,地主剥削百姓,官吏鱼肉乡里,到处充满了披着温情外衣的弱肉强食,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翻遍史书放眼天下,赵宁没有看到同胞之情,看到的只有手足相残! 与之相比,他跟魏无羡那点兄弟之争算得了什么? 昔年并肩浴血互托性命,却不能不在来日彼此撕咬,身在这个历史这个天下,这不仅是赵宁跟魏无羡之间的宿命,也是每个汉家儿郎之间的宿命。 而打破宿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革新战争。 破而后立,重整山河,重塑天下秩序,重立人间规则! ...... 魏无羡送别赵宁后,连夜赶回长安,在王宫见到了秦王魏崇山。 听罢魏无羡带回的消息,魏崇山吃惊地说不出话来,面色复杂不断变幻,分不清是哭是笑,是高兴还是忧愁。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临了只得哭笑不得地对魏无羡道:“这可真是意料之外,与我们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他来回踱步了很长时间,思索半响,停下来问魏无羡:“你认为如何应对为好?我们是否要改变计划?” 魏无羡在回长安的路上,便已有了初步思量,此刻毫不犹豫地道:“既有策略不能改变,那是根本大计!” 魏崇山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可若是我们答应杨氏,洛阳、河阳两镇便能不劳而获,那是白给我们的好处! “有了这两镇,我们在中原就有了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转圜余地极大,来日征伐中原之际,可谓有无数便利! “况且,这与我们之前定下的策略并不矛盾......” 魏无羡断然出声拒绝:“矛盾!父亲,分兵就是最大的矛盾!若不能全力出击,如何能够确保战果? “父亲,洛阳、河阳只是蝇头小利,与整个天下比起来,它们算得了什么?秦国要吞吐天下,就不能见小利而忘大局!” 魏崇山看了看魏无羡,犹豫不决,回到座位上坐下,摸着下巴冥思苦想,眉头拧成了疙瘩。 良久,他道:“兵进函谷关,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既然我们向中原用兵了,哪怕是做样子,也得做个十足十,不能让人生疑。 “现如今,杨氏将洛阳、河阳两镇拱手让给我们,我们有什么道理不要?若是不要,岂不是平白露出破绽,惹人怀疑? “要是让别人提前有了警惕心,我们的既定策略还如何施行?” 魏无羡沉默下来。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选择的确是个两难选择。 在魏氏原本的谋划中,秦国大军进攻函谷关只是佯攻,目的是为了让赵氏、杨氏以为魏氏也要倾尽全力逐鹿中原。 但实际上,魏氏压根儿没想花费多大力气掺和中原之战,依照魏无羡早先的谋划,秦国大军要进攻的方向,其实是河东! 赵氏的革新战争虽然不合权贵地主之心,但毕竟深受平民百姓拥戴,且赵氏坐拥皇朝正统,手握大义名分,某些方面天然强过魏氏与杨氏。 在魏氏看来,他们争夺天下的最大对手是赵氏。 既然早晚要跟赵氏争雄,不如提前一步倾力而为,这样还能抢占先机出其不意。 中原之战对魏氏来说,是对付赵氏的不二良机。 与其大军兵进中原,参与三方混战,去那变幻莫测的复杂局面中,与另外两家纠缠血战,争夺那不确定的胜机,还不如让杨氏与赵氏在中原拼杀。 而魏氏则趁赵氏兵马被杨氏拖在中原,互相掣肘都不能脱身之际,调集主力精锐悄然东渡黄河,突袭兵力不足的河东之地,另辟蹊径打开局面! 待得秦军一举夺取晋阳,便能长驱直入挥师燕平,让赵氏在中原的兵马前后失顾,完成一举覆灭大晋皇朝的大业! 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在魏无羡看来近乎十拿九稳。 尤其是在张京投靠杨氏,增强了杨氏军力后。 眼下的杨氏已有军力跟赵氏全面一战,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结果不如意,也绝对不会轻易落败,这样魏氏进攻河东时,赵氏在中原的兵马便不能及时回援。 而一旦秦国大军在赵氏、杨氏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抓住战机夺取河东,兵进河北、燕平,赵氏想要回军也不是那么容易。 ——杨氏为了夺取中原,一定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必然全力出击! 这样一来,被迫放弃中原大片地盘北撤,首尾不能兼顾的赵氏大军,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又急着回援京师,必然处处都是破绽,焉能不被魏氏与杨氏击败? 赵氏一败,就算杨氏得到了中原,在魏氏看来也不是太难对付。 得到河北河东之地的魏氏,不仅实力会大增,而且能够继承大统,届时河北兵马挥师南下,关中兵马挥师东进,两面夹击之下,杨氏如何守得住中原? 就算战事不会轻而易举获胜,魏无羡也完全不担心什么,在他心中,杨氏可比赵氏好对付多了。 ——作为世家子,面对寒门势力,他拥有天然的优越感。 总而言之,有了这番谋划,魏氏进攻函谷关,也就是做做加入中原逐鹿之争的样子。 秦国兵马从长安东进,无论是渡过黄河进入河东,还是直接赶往潼关,方向都差不太多,故而只需稍有布置,大军的动静就不会暴露他们的真实意图。 现如今,张京投靠杨氏,为了稳住赵宁,不让对方怀疑自己,魏无羡甚至已经做好根据现实情况,与赵氏假意结盟,作势一起夹击杨氏的打算。 天知道,在得知张京投靠杨氏时,魏无羡是何等开心。这让秦国前期的一切行动都会显得极为合理。 这一切谋划,在赵宁来潼关见魏无羡时,都处于绝对完美状态,他敢确定赵宁没有想到他的策略,他已经掌握了胜机! 谁能想到魏氏不会参与家门口的中原之争,反而跑去攻打河东呢?彼时魏无羡极为开心,因为他已经在谋划上胜了赵宁一筹! 可谁又能想到,杨佳妮忽然跑过来说,杨氏愿意把洛阳、河阳二镇白白交给魏氏。 这一下子就把魏氏架在了火堆上烤。 正如魏崇山方才所言,白给的巨大好处不要,就显得太过反常,谁都会怀疑魏氏别有所图。 可一旦要了,魏氏就从佯攻函谷关,变成了兵进中原,哪怕是做做样子,二者需要投入的兵力,承受的后勤压力都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秦国大军进入河阳,总不能只派几万人吧?那不是掩耳盗铃嘛! 可一旦一二十万大军进入中原,如何保证进攻河东的绝对优势兵力? 再者,洛阳、河阳两座藩镇,对最终还是要夺取中原的魏氏来说,怎么都显得太过重要。 有了这两座藩镇,日后与杨氏交战时,从关中东进中原的兵马就能畅通无阻,不用担心被拦在函谷关前。 甚至能接应从河北渡河南下的兵马。 到了那时,中原在他们面前就没有险阻可言,完全是一片可以任意驰骋的平地。 这洛阳、河阳两镇,秦国上下能甘心不要吗? 魏无羡心烦意乱。 当时在赵宁面前,他把吴国的士大夫骂得有多惨,数落得有多不堪,现在他就有多痛恨对方,恨不得对方多长一颗脑袋。 正是吴国这种在他看来属于绝对软蛋的愚蠢行为,让秦国深陷两难之境。 “召集重臣进宫商议吧。”魏崇山自己拿不定主意,见魏无羡也很纠结,便决定集思广益。 只能先集思广益。 ...... 汴梁。 张京很烦躁,烦躁得一连两日都没有睡着。 投靠杨氏,对他来说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是为了在三家逐鹿中原的乱战危局中,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并浑水摸鱼寻机壮大。 退一步说,纵然是局势不好,他最终被迫真的做了杨氏之臣,那也是吴国辖下的一方诸侯、封疆大吏。 不曾想,这刚刚效忠杨氏,还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自己就要失去洛阳、河阳二镇,将“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大好地盘拱手让人。 张京得知杨延广的这个决定后,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杨氏可是真不把他们自个儿当外人,也不把他张京当外人啊! ——他们这哪里是不把他当外人,简直是不把他张京当个人! 要是愿意舍弃洛阳、河阳两镇,他张京何必非得绕个弯子投靠杨氏?直接投靠魏氏不好吗? 魏氏得了这样的好处,一定不会吝啬高官厚禄。 张京认为吴国的人脑子都给驴踢了。 好在杨延广的脑子还算没有被驴给完全踢坏,还知道怎么安抚他,亲自来了汴梁一趟,与他好言好语的商议这件事不说,言谈中还给足了他面子,没有端着吴王的架子,相处中近乎是跟他平辈论交。 当然,最重要的是,杨延广给了他足够多的补偿。 其一,封他为陈留郡王,封他的长子为齐国公。 其二,任命他为吴国兵马副元帅。 其三,加封他为武宁节度使、义成节度使。 其四,赏赐金银财宝无数。  章七六二 联手(5) 作为四镇之主,郡王这个爵位,张京其实自己就能封自己。 但能封是一回事,别人认不认是另一回事。 现在有杨延广封他,那么吴国上下就都会认同他这个身份,所有认同吴国这个存在的人,顺带着也会认同他。 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官职是新出现的,自从府兵制崩溃,大都督府渐渐变得有名无实,名义上统帅天下兵马的军方最高职位,就从大都督变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大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赵宁。 吴国的兵马大元帅只能称吴国兵马大元帅,称不了天下,人选是杨佳妮的父亲,杨佳妮这个大将军统率的是吴国禁军。 ——杨延广是杨佳妮的祖父;吴国禁军,是藩镇军之上的中央军。 杨延广给了张京副元帅的官职,即是让他拥有了吴国军方第二人的尊贵地位,是杨氏之外的第一人。 这两个赏赐,包括金银珠宝在内,在性质上都是吴国该给的,他张京携四镇投靠吴国,吴国当然需要用高位显爵来安置他。 但郡王、副元帅的位置,毕竟太高了,正常情况下杨延广未必肯给。 义成、武宁两镇,则是杨延广补偿张京失去的洛阳、河阳两镇,义成如今在大晋手中,节度使是耿安国。 杨延广的意思很清楚,只要张京率部好好奋战,一旦吴军打赢了中原之战,张京的好处少不了。 至于武宁一镇,杨延广就算愿给,张京也不能要,徐州现在都被吴军占了,他难道还能让对方把地方腾出来? 杨延广这样做的意思,是表示对张京的信任与重视,让对方知道自己不会亏待他。 张京当然得态度坚决的不要武宁,以表自己对杨延广的尊重与臣服。 两人推辞一番,杨延广便把兖州许给了张京,承诺只要打下义成跟兖州,张京马上就能恢复四镇之主的身份与地盘。 一来二往,君臣相得益彰,彼此之间的关系得到确认与稳固。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姿态,暗地里,张京还是愤怒得两天没睡着。 杨延广一离开汴梁回徐州,张京便马不停蹄去见赵玉洁。 干净素雅的宅院内,赵玉洁坐在宽敞明亮的亭台中,听罢张京的抱怨与忧虑,浅笑着放下手中的金光教经典,好整以暇地道: “如若换了我是廉使,此时应该高兴才是。” 张京牛眼一瞪:“平白丢了两镇,我还应该高兴?义成、兖州两镇说是给我,还不是要靠我去打下来,我有什么理由高兴?” 虽然打义成、兖州,吴军会出力,而且基本是承担主力位置,但张京毕竟还是要去打,得付出代价,而且好不好打下来还两说。 跟曾经的天下至锐河东军交手,与威名赫赫的大齐战神对垒,但凡是个军中将领,就不可能不感到深重压力。 赵玉洁接过小蝶递来的茶水,举止轻柔的啜了一口,放下茶碗的时候笑容不减地道: “廉使投靠吴国,这四镇之主的位置,本来就坐不长久。 “他日一旦杨氏得了天下,难道还能允许麾下有手握四镇兵马与军政大权的存在?到了那时,廉使若想保全身家性命,就得乖乖交出权柄。” 张京端茶碗的手僵在半途,这么长远的事他倒是还没想过。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现实也必然如此发展。 相比较而言,还是郡王的尊贵与副元帅的地位,来得更加长久。 他没了喝茶的兴致,盯着赵玉洁道: “我投靠吴国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中原风云有变,时机出现,我必定要脱离杨氏,独占中原!谁稀罕吴国的郡王、元帅之位?” 赵玉洁道:“若是如此,今日丢失的河阳、洛阳两镇,就完全不算什么,左右到时候都能拿得回来。 “眼下廉使乖乖让出两镇,取信了吴王,降低了对方的防备,来日反戈一击时,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上不少。” 张京呼吸一滞。 如果来日真有机会,让他把整个中原、齐鲁都占下,那区区洛阳、河阳不还是能失而复得?若是来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中途兵败身亡了,那还不是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眼下干净利落将两镇交给杨延广,反而会方便日后行事,是在为将来的大业打基础! 赵玉洁抬了抬手,示意张京饮茶,茶水再放下去就会变凉,少了滋味。张京思虑百转,木然端起茶碗,一下子喝了一半,却完全没注意到茶水的味道。 赵玉洁接着道:“廉使虽然会让出洛阳、河阳两镇,但毕竟只是让出城池,兵马可以一个不少的撤出,粮食能够一粒不少的带走。 “乱世之中,只要有兵马和钱粮,就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廉使并没有根本损失。” 说到这,她露出智珠在握之色,“况且,神教在洛阳、河阳基业稳固,信徒众多,而且因为廉使的‘仁政’,百姓都认可我们。 “他日收复两镇时,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必定献土来归,这可比当初廉使夺取两镇时,难度还要小得多,堪称是‘信手拈来’。” 闻听此言,张京眼中有了光彩,精神也是大振。 前段时间金光教遭受赵氏修行者破坏,虽说名声受到损害,但因为赵玉洁补救及时,除了宋州等极少数地方,金光教的基本盘依然坚固。 这些时日以来,赵玉洁大刀阔斧对金光教进行改革,约束教众言行整肃教众纪律,以传播、研习金光教经律论的方式,提高教众的格调素养,塑造金光教存在的完整理论基础,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金光教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形象更上层楼,民间对金光教的评价不断攀升,信徒对金光神的信仰更加虔诚,乃至信徒规模都在不断扩大。 只要河阳、洛阳的金光教还在,但凡金光教还跟他张京是一体的,那么这两镇就仍是他张京的,等闲谁也别想夺走! “神使不愧是神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某茅塞顿开!” 张京彻底放下心来,很是感激自己有赵玉洁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放下心来,形势比人强,杨氏的兵马已经进入中原,他轻易无法跟杨氏撕破脸,“有廉使为臂助,张某何愁大事不成?” 赵玉洁微微一笑,“喝茶。” 张京端起茶碗。 ...... 张京离开宅院后,赵玉洁让小蝶收拾好茶具,而后吩咐道: “吴军占了徐州,吴王也在徐州,你立马调集教中精锐,充实徐州教坛的力量,让他们平日里多与吴国官将接触,向他们传播神的光辉与本教教义。 “稍后吴军必然进入张京的地盘,从现在开始,吴军每到一处,都要安排教中上师向吴国官将传播教义,尤其是吴国士大夫,他们相对容易接受神教。 “洛阳、河阳的教众也得组织起来,在魏氏人马进入后,尝试与他们的官将进行接触。 “另外,再挑选教中大才之辈,时刻准备向杨延广、杨佳妮、魏无羡等人面授神的意志。” 小蝶对这些安排并不意外,金光教不会把宝压在张京身上,早晚都得与吴国、秦国有所往来。而这场战争带来了神教扩大影响力,向秦国、吴国高层渗透的绝佳机会。 神教在中原的地位与影响力,无论魏氏还是杨氏都心中有数,他们想要夺取中原占稳中原,就不可能绕得过神教,且不说他们最终会不会跟神教走到一起,至少都会乐意接触神教。 神教正好待价而沽。 神教将在这场战争中,逐渐向中原之战的最终胜者靠拢,与之联合。甚至是利用自己的实力,影响战争的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谁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神使......” 小蝶欲言又止,想了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神使,若是您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魏氏、杨氏都不愿跟我们联手,亦或是出于其它考量,不愿看到神教发展壮大,不肯跟我们合作,那我们岂不是前路难料?” 赵玉洁浅浅一笑,“我不会让那样的局面出现的。” 小蝶眼前一亮:“神使有所布置?” 赵玉洁淡淡地道:“现在布置也不晚:总坛半数精锐,立即前往吴国与秦国,联合当地的教坛,在秦国与吴国内部大力传教。” 小蝶心神一动。 中原大战已启,三家大军都在沙场征战,正是内部力量空虚的时候,金光教这时候在他们内部传教,正是趁虚而入,不必担心对方反对,调集重兵镇压,想不收获不菲成果都难! 而一旦神教在秦国、吴国内部的势力壮大起来,就能与中原的神教相互呼应,届时魏氏也好杨氏也罢,想要无视神教的意志,不跟神教联手都不行! 中原之战持续得越久,越晚分出胜负,神教在秦国、吴国的规模就会越大,影响力就会愈发不凡,魏氏、杨氏要受到的神教制约就越重,神教掌握的主动权就越大! 想到那样的场面,小蝶禁不住心驰神往。 此战,的确是神教发展壮大的不二良机,千载难逢! ...... 郓州。 赵宁得到了来自函谷关方向的最新情报: 张京的部曲撤出函谷关,秦军全面接手关城,并且派了先锋出关,与张京所部一前一后相隔五十里,从函谷关向洛阳方向进发。 而根据洛阳、河阳的探报,驻扎在彼处的张京部属,正在紧锣密鼓地集结,部分已经陆续离开军营,向汴梁方向开进。 彼处的州县地方文官,则在抓紧转移家眷、财产,同时封印官府各种文册,做好了跟新来官吏交接的准备。 种种迹象传达的讯息不言自明: 张京正在让出河阳、洛阳二镇,魏氏已经跟杨氏结盟,秦军即将进驻河阳、洛阳二镇州县城池,秦国文官马上就会接手地方民政! “依照魏氏大军先锋的脚程,不用二十日就能抵达郑州,接下来兵出河阳向滑州开进,攻打义成军将不会有半分阻碍。” 黄远岱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对跟秦军交战的最早时间已能预料。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既然魏氏决定跟杨氏联盟,那么赵氏在中原这块战场上,就不得不以一敌二,这是个严峻的局面,但并没有带给赵宁多少压力。 若是连在中原战场以一敌二的心理准备都没有,需要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对手身上,反抗军根本不会渡河南下。 他问一旁的扈红练:“杨氏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章七六三 战局(上) 吴军全部北渡淮河后,分作两路继续挺进。 一部经宋州向汴梁方向靠拢,肯定是要跟张京的部属联合行动,现在看来,这路兵马也会跟秦军呼应; 另一部从徐州出发北上,追击退往兖州方向的武宁军,兵力同样不少,而且行军速度很快,一直咬着武宁军的尾巴。 “杨氏西路军一部已经进入汴梁地界,另一部在宋州,正向北部边界行进,威逼曹州; “武宁军退到了兖州城附近,杨氏东路军尾随其后,两者相距不过四十余里。”扈红练对答如流。 三家大军征战中原,斥候哨探的修为都不低,王极境修行者都时常出动,互相之间免不得照面交手。 作为王极境中期修行者,扈红练亲自主持哨探之事,能最大限度确保消息的准确性与及时性。 “魏氏主力抵达河阳需要时间,杨氏与张京的兵马前期即便进攻,也只会是小规模出战,大的会战必然要等魏氏大军到来。” 黄远岱摸着胡须做出判断,“是以眼下战局的重心在于兖州。” 赵宁认同黄远岱的分析,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而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赵英与赵平,这便起了教导、考校的心思,问道: “兖州之战,你俩有什么看法?” 赵英没什么经验,凝神认真思索,一时难以成言。 赵平好歹在河北革新战争中了屡立功勋,有经验有见识,面对这不算复杂的局面,转眼就有了想法,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给出武断见解,而是斟酌着以商量的口吻道: “兖州是王师侧翼,位置十分关键,绝对不容有失,况且王师征战中原,也需要侧面战场展开兵力,总不能三十万大军都挤在郓州这一条线上。 “我们明白这两点,杨氏当然也明白,所以他们才会派遣东路兵马追着武宁军进入兖州,想要夺取兖州之地。 “他们一方面想让我们侧翼不保,时时需要应对来自侧面的威胁,一方面限制我们的活动空间,令我们不能从容展开大军,纵横捭阖排兵布阵。 “若是杨氏东路军果真占了兖州,那他们既能直接西进,威胁郓州,亦或是把我们的侧翼兵马拖在兖州,拉锯作战; “他们还能向北而进,谋取青州,一旦青州战局不利,齐鲁大地让他们夺去,则仅仅义成一镇之地,根本不足以支撑我们作战。” 赵平目中逐渐有了精芒,越说思路越是清晰,言语逐渐有力,脸上逐渐有了自信,声音也渐渐洪亮起来: “即便杨氏东路军夺不下青州,但仅仅是让我们的侧翼、后院变成战场,再配合正面杨氏、魏氏、张京的三方大军联合猛攻,就能让我们左右失据、首尾难顾、疲于应付! “王师若是困于一隅之地,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境,只能被动防守,那么在大势上就被死死压制,想要打破困局谈何容易! “而魏氏、杨氏、张京三方兵马加在一起,本就比王师要多得多,近乎是我们的三倍,纵然反抗军战力非凡、斗志坚定,作战也会变得十分艰险!” 说到这,赵平眉宇肃杀,“若是真的到了那种局面,王师被四面合围步步紧逼,只怕想要安然渡过黄河北撤都很难。 “所以一旦那种局面有苗头出现,王师就只能先行退出中原,否则的话,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兖州乃关键之地,说是影响生死存亡也不为过,所以兖州必须要拿下,而且得是在杨氏、魏氏、张京正面大军联合进攻之前,尽早拿下!” 一番话说完,赵平额头隐隐见汗,说了这么多话难免不轻松,但这远不至于让他有这种反应,主要是还是局势给了他压力。 赵英认真听完赵平的分析,精神已经绷成了一根弦,他没想到随着杨氏与魏氏联合,大晋王师的处境立马变得如此凶险。 原本他还想着,赵氏大概率能跟魏氏联手,先两面夹击杨氏大军,前期顺利攻城掠地,后期再在中原跟魏氏一决胜负。 若是局面果真这般发展,那么眼下面对险境,进退之间不能稍有差池的就是杨氏,赵氏完全能够稳如泰山,气定神闲的处理战局。 可现实偏偏变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杨氏壮士断腕行为果决,用两座藩镇拉着魏氏成为盟友,让自己跟赵氏的处境在一夜之间完全对调! 处事可谓老道至极,智谋可谓高明至极,手段可谓毒辣至极。 在来中原之前,赵英对大晋赢得三家之争、占据中原信心十足,认为王师兵锋必然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魏氏、杨氏就算有些实力,非是土鸡瓦狗,也断然难以对抗王师排山倒海之势。 而现在,赵英不得不收好自己的优越感,打起十二分精神正视大晋的对手,再也不敢小觑天下豪杰。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赵英好不容易让自己不要心惊肉跳,连忙看向赵宁与黄远岱。 如今,只有赵宁与黄远岱能够带领王师走出困境。 赵英发现赵宁与黄远岱皆是面容淡然,神色间没有半点异常,呷茶的呷茶,啜酒的啜酒,举手投足间云淡风轻,就好像王师根本没有泰山压顶之忧,不由得怔了怔。 他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对赵宁与黄远岱佩服不已,暗道:不愧是大哥,不愧是军师,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端得是好心境....... 昔年南北朝时,谢安在与友人对弈之际,得到前方大胜,国家在百万压境的敌军面前,免除了破国之忧的消息时,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这是多么坚实的心境啊。 我得向他们看齐! 赵英转念又想到:局面虽然凶险,但以大哥跟军师的智慧,说不定早有了应对良策,这很合理......毕竟以他们的智慧,这实在不难办到。 赵英暗暗检讨了自己方才的“大惊小怪”,觉得自己还是太过轻浮不够稳重,决心立马改正,一步步成为一个稳重的男人。 念及于此,赵英收拾好面容,调整好呼吸,好整以暇地等着赵宁与黄远岱说话。 赵宁放下茶碗,示意颇为激动的赵平坐下,眼角余光早就将赵英的神色变化尽收眸底,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觉得孺子可教。 “兖州之战不容有失。” 赵宁语气平常地道,“范子清不仅是一员悍将,而且智勇双全,既然派了他去兖州,自然就是相信他有赢得此战的能力,尔等勿忧。” 范子清兵进兖州,除了自己麾下的反抗军外,还有王师厚的平卢军精锐南下策应。 后者参与过对博尔术的兖州会战,对兖州十分熟悉,双方合力之下,赵宁不太担心兖州之战。 说着,赵宁看了赵英一眼:“若是兖州无忧,于我们而言,中原之战的重点便是西下,对付魏氏、杨氏、张京的三方联军。 “你且说说,这部分战事的关键何在?” 这实在不算是个难题,赵英脱口而出:“在于曹州!” 昔年张京与耿安国交手,就在曹州一带鏖战,因为谁也没能奈何谁,又各自都有自家问题要处理,遂双双退兵,只留了少部分兵马在曹州冤句县两端对峙。 那次战争,平白给了赵玉洁摘取果实的机会,也正是在冤句县传教后,赵玉洁跟张京联手,金光教开始了爆炸式发展的过程。 因为张京、耿安国谁也没有得到曹州,所以曹州不属于藩镇,一直都是朝廷直属州,当时的刺史害怕被战火吞没,甚至跑回了燕平。 这些年来,张京与耿安国因为不想跟对方开战,都默契的没有对曹州用兵,曹州一直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 可这个朝廷直属州,也就是名义上属于大晋朝廷而已,实际上早已被金光教渗透成了个筛子。 魏氏、杨氏、张京三方联军进攻义成,肯定要先拿下曹州,而因为有金光教的基础在,这甚至不用等到魏氏主力赶到河阳。 对赵氏而言,曹州当然不能被杨氏和张京的兵马夺去。 拿下曹州,从义成出发的大晋王师,就有了进击中原的桥头堡。 “不错。” 赵宁脸上有了笑意,又看了看赵平,“那你俩说说,王师夺取曹州的关键又在何处?” 这个问题就不再那么简单,赵英与赵平认真思考起来。 这回先开口的是赵英,他其实没有思考多久,给出的答案的时候,言语中有一种顺理成章、不必怀疑,甚至不用过多思索的意味: “是平民百姓;或者说,是曹州百姓对大晋的认可;亦或者说,是革新战争的基础。” 对赵英而言,赵氏夺取中原,不仅是在攻城掠地,更重要的是在进行一场革新战争,大军所到之处,必有革新之事伴随。 大军经过之后,任何州县都会建立新的秩序,变成新的世界,那是属于赵氏大晋的世界,也是属于平民百姓的世界。 就譬如说现在,朝廷的革新队伍已经到了郓州,并且在郓州开始宣传新思想新学说新法新制,准备整顿吏治改造官府,建立各级国人联合会。 除了心中有这个坚定信念与认知,赵英在来中原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对中原并不陌生,曹州这样的关键之地,他很早就详细了解过。 赵英接着道:“曹州虽然在张京、耿安国的争斗中,保持住了相对独立的地位,在名义上是朝廷直属州,但实际上此地金光教教坛众多,金光教信徒遍布城池乡野,他们实际掌控了地方。 “之前大帅对金光教动手,在曹州重创过金光教的根基,但因为彼时王师未到,朝廷修行者并未占据地盘,后来金光教积极应对,又开始扭转局面,现在曹州可谓是一片混沌。 “争夺曹州,不仅是争夺城池,更是与金光教争夺百姓信仰,这是此战的关键!” 赵英说完之后,赵平点着头表示认同:“正是如此。 “如果不能获得百姓认可与支持,曹州百姓依然心向金光教,那他们就会支持张京,王师就算占据了城池也不会稳固,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候发生乱象、祸事,令王师遭受背刺!” 赵宁哈哈一笑,不无骄傲地对黄远岱道: “先生看我赵氏英才如何?” 黄远岱摸着胡须笑着捧场:“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赵宁很是得意,转头对赵英、赵平道:“让你俩现在就带人去曹州,于大军交战之前,进行革新战争的前半段,你俩可敢?” 赵英与赵平相视一眼,都没有丝毫犹豫,一起抱拳昂扬道:“我等领命!”  章七六十四 战局(中) 此情此景让扈红练倏忽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赵宁,又看看赵英与赵平。 作为赵宁的左膀右臂,她很清楚赵英、赵平的份量,明白他俩对大晋皇朝意味着什么。 这样两个人,赵宁竟然让他们脱离大军保护,带着修行者深入凶险未知之境,去传播革新思想,与金光教隐秘斗争!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不仅赵北望、赵宁等人会心痛万分,对大晋皇朝长远的革新大业,亦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事业是需要后来者继承的,家业如此,国家大计同样如此。 赵平、赵平作为赵氏年轻一代中的执牛耳者,他们的性命荣辱关系着数十年之后,大晋的革新大业能不能保持下去,能不能一直进行下去,会不会在如今奋战的这一代人老去、死去之后变质。 军国大事,扈红练不会轻易置喙,况且这还是赵宁已经拿定主意的事。 她只是在议事罢了,四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向赵宁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赵英、赵平去曹州会有危险,但这个危险他们必须要冒。没有在第一线奋战过,不可能知道大晋将士的处境与想法,不可能真正了解百姓的困难与需求。” 赵宁的回答很笃定,“想要继承革新大业,首先要成为一名革新战士! “我都曾亲冒矢石,命悬一线,险死还生,他们有什么道理一直处在三军重重保护中?” 扈红练脸色有些发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直言:“当年国战凶险,殿下为了民族存续九死一生,还是没有选择,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局面并没有那么险恶,而且......两位小殿下才智不凡,肩负重担,来日会有大用处,若是有什么闪失,实在是得不偿失。” 赵宁看了扈红练一眼,“正因为他们才智不凡,将来会肩负大任,才更加需要雕琢,绝对不能不成器,在来日让革新大业变质。 “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闪失,那也是他们的命。 “这天下有无数英才命丧沙场,无数热血赤诚的儿郎埋骨他乡,别人家的俊彦能死,凭什么我赵氏的俊彦不能死? “死不可怕,若是革新大业因为他们的认知偏差,因为他们的理解错漏,乃至因为他们的原则有误而崩坏,导致国政‘改头换面’,整个文明因之倒退,重回权贵压迫平民、上层剥削下层的循环之中,天下万民再度变成受苦受累的牛马牲口,同胞互为仇寇、手足自相残杀,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到了那一天,那么我们今日的奋战,无数将士的牺牲,无数百姓的献身,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扈红练被这番话震撼了心灵,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她心中翻涌起自豪、感动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能够跟随赵宁这样的存在,投身于这样伟岸的大业中,实在是自己此生的骄傲与幸运。 她知道赵宁是对的,正如她确信革新战争是对的。 因为大晋皇朝在做对的事,所以她坚信,无论这场中原之战,他们面对的局面有多复杂险恶,要经受多少艰难困苦,最终都一定会获得胜利。 当然,扈红练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会让手下的高手强者们,在暗中照顾好赵英与赵平的周全。 ...... 兖州。 在一众官将的簇拥下,兖州防御使袁承志站在兖州城头,望着城外刚刚构筑完毕的大片连营,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那是大晋反抗军的大营。 坚固的城池,高峻的城墙,以及身边披甲执锐的兖州将士,并不能带给袁承志多少安全感。他有种自身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的感觉。 忌惮归忌惮,袁承志却没有打算向反抗军投降。 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因为麾下部曲不乐意。 防御使不是节度使,只有军权,并没有地方上的民政大权,袁承志能以防御使的身份,建立自己的幕府,将兖、密、沂三州之地变成自己的藩镇,强行夺取地方政权,靠得是麾下大军。 包括他能成为兖州防御使,都不是朝廷任命,而是源于下面的将士拥戴。 几年前,他是义成军校尉。 耿安国率领梁山营袭杀义成前节度使,取代对方地位的时候,袁承志是不愿效忠耿安国的将校之一,被耿安国解除武装赶出了郓州。 当时之所以有那个选择,不是他瞧不上耿安国,觉得效忠对方失了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前义成节度使的嫡系,平日里没少跟梁山营起冲突,害怕耿安国秋后算账。 当初带着部曲,跟着大队人马离开郓州时,袁承志没料到他们那几万人会在日后成为丧家之犬。 他以为宋治一道诏令下来,兖州、青州两镇就会吸纳他们,亦或是提供军粮,安排他们去往别处。 没想到,王师厚不接纳他们,也不给他们提供吃的,还让平卢军驱赶他们;在他们进入兖州的时候,兖州防御使同样不肯出钱出粮安置。 他们被迫成了流民,还是被官兵驱逐杀戮的流民。 袁承志是当过流民的。 国战之前,他就是一个因为土地兼并失去家园,被迫逃荒的流民。 那是他生命中的黑暗岁月,为了一口吃的,他放下了所有尊严,跪在地上仰着头不断拱手,狗一样向人家乞讨,而得到的往往是横眉冷眼的鄙夷、驱赶,乃至殴打。 他常常饿头晕目眩,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树皮草根花叶......就这些东西还总是不够吃;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都做过,偷鸡摸狗抢小孩的东西,就这样他的弟弟还是被饿死了。 而每每看到大户人家的家丁、身着制服的官吏、盔明甲亮的官军,想要偷东西抢东西的他们,都会迎来一阵狂风暴雨的驱逐追杀,他的妹妹就是这样被打死。 那时候没有人把他当人,包括他自己。 他也确实活得不像人。 再后来,他被招募,成了团练使新军的一员,参加国战,九死一生,立功受奖,成为修行者,成为军中校尉,成为人上人。 一朝做了人上人,便不能接受再当牛做马,何况是再度沦为流民。 先后被平卢军、兖州军驱逐赶杀的经历,令袁承志想起从前没有丝毫人的尊严与样子的流民岁月,某一日,怒不可遏的他彻底爆发,纠集军士劫掠乡里,攻打地主大户,袭击县城。 他们虽然没了军械,但他们杀人的技法没有丢,他们虽然没了甲胄,但修为境界还在身上。 当他们团结起来,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开始劫掠州县、杀人不眨眼后,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粮食渐渐有了,兵刃渐渐有了,城池房屋渐渐有了。 兖州防御使的兵马,被这群不要命的流兵几度击败,为了安定地方,最终迫不得已,只得招安他们。 后来,因为觉得兖州防御使对他们不好,他们再度群起反抗,把兖州节度使赶出了兖州。在众将士的推举下,袁承志成为新的兖州防御使。 为了方便为麾下战士谋取更多好处,稳固自己的地位,袁承志夺走了兖、密、沂三州的财政权与人事任免权,建立了自己的幕府,成功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这回中原风云突变,耳听得赵宁在徐州与杨佳妮大战,眼瞅着反抗军渡河南下、耿安国投效大晋朝廷,袁承志与麾下将士亦不免日紧一日的思考前程。 对袁承志这个一镇之主而言,能够争取的前程其实不多,加官进爵虽然诱人,但其实都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改变本质富贵。 他的本质富贵在于藩镇。 拥有藩镇军政大权,说委婉些是一方诸侯,说直白些是土皇帝,这是他的根本富贵。升官也好进爵也罢,他都不能离开藩镇。 离开了藩镇,失去了自己的部属,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再高的地位都是镜花水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上位者拿走。 当然,以藩镇之主的身份,兼任中枢紧要官职,的确可以有效提升地位,获得更多权柄,享受更多荣华。 但在不能离开藩镇的情况下,这些提升都很有限。 张京被杨延广封了郡王,加上了吴国兵马副元帅的头衔,也只是让他成为了吴国最尊贵的一批人而已。 他不可能因为郡王爵位就放弃自己的藩镇,也不可能因为副元帅之位就卸任四镇节度使。 秦国也好吴国也罢,他们国中的藩镇节度使,不会有人愿意离开藩镇,被夺走兵权,去中枢任职的。 立足藩镇,袁承志能够增加的富贵就有限,唯一的选择便是效仿张京,攻城掠地吞并临镇,用征伐建立自己的大业。 人贵有自知之明,袁承志不认为自己能效仿张京。 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袁承志就很满意了。 在这种情况下,袁承志不可能效忠大晋朝廷。 河北河东两地是一个座藩镇也没有。 耿安国、王师厚先后表忠于大晋,在袁承志看来是被逼无奈之选,纵然暂时还能做个节度使,手握藩镇大权,可一旦大晋赢得中原之战,接下来要么直接撤掉藩镇,两人顶多做个反抗军将领,要么削藩,两人权势会大为缩水。 袁承志起势之后落魄过一次,不想再次落魄,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他决定不归顺大晋朝廷。 他麾下的将士同样不愿归顺大晋。 大晋禁止土地买卖,在实际上已经没了地主,官将也好士绅也罢,都不能买田置产扩大家业。 大晋官将能够拥有的,除了那点在袁承志看来微不足道的田宅配额,就只是官职与俸禄。 虽说大晋推行高-薪养-廉之策,官员的俸禄很高,以袁承志的地位,归顺大晋之后会拥有的官品,朝廷肯定给他分配不错的宅院,每年的俸禄足以让他锦衣玉食。 但跟节度使的尊荣与大权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麾下将士的土地与产业,将因为重新分配而损失惨重。 而且听说大晋推行的是什么人人平等的国策,皇朝之内没有权贵,不存在特权阶层,官府也好官军也罢,都得接受国人联合会的监督,平日里不得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若有不法之事,还会被国人联合会发起国人审判,轻则罢官去职,重则身陷牢狱。 要是残害了百姓,国人联合会压根儿不允许私了,所谓的达官显贵们有再多钱财再多爪牙都无用,在必须接受国家镇压的同时,该赔偿给百姓的钱财丝毫不会少,全无半分人上人的地位! 袁承志跟他的将士无法接受。 他们拼命奋战,不就是为了自己人上人的富贵与特权? 之前赵氏的修行者接触他,想要让他归顺朝廷,说了些“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心系文明,以苍生疾苦为己任,继承祖宗所言之大义,为手足同胞而战,顶天立地俯仰无愧”之类的话。 袁承志半句没听进去。 什么家国大义、民族荣辱、同胞福祉、祖宗文明、子孙未来,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能让他拥有更多娇妻美妾,还是能使更多人给他下跪听他号令,还是可以让他杀人不犯法? 所以袁承志跟他麾下的将士,决定投靠吴国。  章七六五 战局(下) 前段时间,杨氏高手被挡在徐州城,袁承志为免杀身之祸,无法表明立场触怒大晋,只能暂时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段时间尤其是这几天来,中原风云突变,四方形势更易,不仅吴国大军进了兖州地界,就连魏氏与杨氏都已结盟,魏无羡、杨佳妮随时都能来兖州保他一命,他也就没了顾忌。 “来得反抗军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军而已。” 看完城外连营的规模,再结合这几日的观察,相互印证之下,袁承志得出这个结论,暗暗松了口气。 “还有武宁军跟平卢军,不可小觑啊!”说话的是兖州别驾梅秀楚。 这是一个五官英俊白净,衣衫上没有半点儿灰尘的中年男子,哪怕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依然风度翩翩,不仅没有半点儿大腹便便的油腻之气,还保持着能让女人痴迷的魅力。 梅秀楚出自兖州大族梅氏,在地方上相当有影响力。 袁承志看向战战兢兢的梅秀楚,颇为看不起对方的未战先怯——虽然他自己也好不了太多。 大晋倒行逆施归倒行逆施,但没人敢小觑反抗军的战力,贬低赵氏的将门雄风。 不过袁承志并没有不满,亦不能讥讽,反而笑着好言宽慰: “别驾勿忧。 “武宁军不值一晒,从徐州到兖州这一路,拢共不到四百里的路程,七万武宁军因为士卒逃散,硬是只剩下了三万人。 “武宁军还能有什么士气可言? “而那当了逃兵的武宁军将士,可是都回头加入了吴国大军,本来北上的吴国大军只有十五万左右,这一下就骤增到了近二十万! “此消彼长,吴军必然斗志昂扬。 “就算有平卢军来掺和,我们也兵力占优,还能内外夹击,无论如何大势都在我。 “而一旦大战开启,彼此拉锯,就算王师厚一心巴结赵氏,平卢军作为藩镇军,众将士也未必愿意为了赵氏卖力作战。 “就凭范子清那区区不到六万反抗军,如何能够不败?” 兖州的地主大户、乡绅大族,平日里跟兖州军颇有嫌隙,双方为了自家利益没少彼此争夺,而且往往是前者吃亏,故而他们对兖州军很是不满,只是碍于人家是军队,没有办法而已。 但这回在不归顺大晋朝廷这件事上,地主大户、乡绅大族与兖州军立场完全一致,为了支援袁承志,他们甚至主动出钱出粮出人出力。 梅氏出钱不少,梅秀楚这个别驾之位因此得到稳固,还获得了参赞军机、与闻机密的特权。 听罢袁承志一番话,梅秀楚好歹放松了些,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仔细一想这其中的道理,发现很是浅显易懂,顿时生出许多信心来: “将军所言甚是,此战我兖州必能得胜!” 常怀远虽已臣服于赵宁,甘愿带着武宁军北进,但他麾下那些藩镇军的骄兵悍将,哪有那么多效忠于他效忠于大晋,无论得失不离不弃的意志? 眼看着离开了武宁,距离自己的田宅产业越来越远,一方面担心家财丧失再也拿不回来,一方面忧心前路未卜战事凶险,都起了抗拒心思。 这个时候吴军精骑追赶而至,一路上派遣修行者靠近,不断向他们喊话,承诺只要他们回头加入吴军,吴国就会确保他们在武宁的家业不受影响,并且以他们为基础重建武宁军,不会打散建制混编。 在这种情况下,饶是常怀远等人尽力驱赶吴军修行者,约束军纪,都没能挡住武宁军将士相继逃散。 “梅大人,你怎么还称呼将军?现在该叫军帅了!吴王可是已经承诺拜防御使为兖海节度使,并将海州并入藩镇之内。” 说话的是一名魁梧如山的军中将领,言语中对梅秀楚颇有鄙夷之意,似乎是觉得对方脑袋不太灵光,又或者是嫉妒对方的美貌。 “这......正是如此,军帅息怒,方才是下官失言了。” 虽然杨延广的使臣还未到来,袁承志还未在实际上成为吴国兖海节度使,此时梅秀楚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将袁承志从防御使升为节度使,给他正名,并把原本隶属武宁的海州割给袁承志,这就是杨延广给予袁承志的实际好处。 当然,海州如今还是吴军占着,袁承志想要实际得到彼处,怎么都得等到杨氏赢得中原之战,这对杨延广来说并无损失。 ——不知袁承志晓得兖州已经被杨延广许给张京后,会是何等反应。 袁承志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称呼这种小事,“大战将其,虽然我们胜券在握,但还需得诸位齐心协力,万万不能松懈。” 众人无不应诺。 ...... 武宁军扎下的营盘,紧邻着反抗军,但双方营垒并没有连在一起,彼此间泾渭分明。 反抗军连营森严齐整,秩序严明,犹如横平竖直的燕平城,没有半分不协调之处。 武宁军营地虽然也称得上有模有样,但相比之下显得乱糟糟的,无论是辎重车辆的摆放,还是大营小营之间的章法,都无法跟反抗军同日而语,如同乡间草市。 常怀远在迎接范子清进营的时候,因为自惭形愧而脸红,很是担心对方表露出嫌弃的意思。 这一路来,他的部曲逃散大半,还都成了吴军将士,临到了兖州,自家营垒又构建得犹如狗窝,此刻面对反抗军将领,常怀远已经不是没面子没尊严的问题了,而是在人格上都感觉低人一等。 ——七万武宁军撤出徐州,并不是同一日进行,早在吴军抵达徐州之前,大队人马就已陆续北进,赵宁见过杨延广后撤走的,只是最后一批将士。 如若不然,吴军尾随追杀起来就会很麻烦。 因为大军撤离及时,吴军大队人马跟不上,只能派遣建武军的精骑追赶,但常怀远没想到的是,仅仅是一队为数不多的先锋精骑,加上一些高手强者,就让武宁军折损了过半兵力。 关键那还是在两军没有正经交战的情况下! 且折损的兵力不是没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吴军! 常怀远没有羞愤得抹脖子,已经是求生欲很强的体现。 好在范子清并没有任何倨傲之色,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的都是平易近人的态度,叫常怀远好生松了口气。 到了中军大帐坐下,常怀远主动说起罪责——伤疤自己来揭总比别人揭要好受一些: “常某实在是惭愧。 “七万武宁军是太子殿下看着常某从徐州带走的,可常某没能把他们都带到兖州来,辜负了太子殿下的托付,还让范将军少了大量臂助,真是罪不容诛。” 范子清没正经在藩镇军待过,国战时他投身行伍便去了万胜城,而后被陈安之救出,成为了赵七月扈从军的一员。 国战结束即进了禁军,直到后来在河北加入反抗军,他对藩镇军的骄横跋扈、抱团利己体会不深刻,但好歹不会没有认知。 武宁军的遭遇出乎预料,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范子清并没有因此看不起常怀远——他从来就没看得起常怀远过。 范子清站在三军团结的立场上,和颜悦色地宽慰常怀远:“事已至此,常将军不必过于自责。 “正所谓吹尽狂沙始到金,逃散的四万将士不过是兵渣滓,就算到了战场上也没多少战力,留下的这三万将士才是精锐,正当其用。” 常怀远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感谢范子清体谅他安慰他,还是该因为自己的武宁军,被对方说成是兵渣滓而恼羞成怒。 “范将军所言......甚是。”常怀远憋了半天,只有这么一句话。 范子清见常怀远面色不虞,知道对方情志郁结,不好跟对方多说伤心事,便转头看向其他人。 帐中除了武宁将领,黄瑜、章颢等人也在座。 ——随军的左车儿等一品楼修行者,去了反抗军大营,范子清已经见过了,了解到不少情况。 范子清含笑看着黄瑜、章颢等穿文官服饰的:“据本将所知,在后有追兵,同袍不断逃散、加入吴军反过来劝降的情况下,还能有三万武宁军将士愿意北上报效国家,主要是因为黄大人、章大人等仁人志士,在我大晋修行者的帮助下,一路上不断劝说三军将士,晓以大义动之以情,以徐州革新战争为样本,宣扬我大晋的公平正义。 “诸位为朝廷保住了三万肝胆相对赤诚的儿郎,他们来日必能成为国家的合格战士,这是大功劳,辛苦诸位了,本将在此谢过。” 说完,他起身抱拳,郑重行礼。 黄瑜、章颢相继起身,连忙回礼,都说这是自己该做的,分内之事,无需范子清专门相谢。 而后,黄瑜又说这三万将士能够坚持北行,他们个人的作用其实很小,都是因为大晋皇朝的确是为民做主,在践行公平正义。 于徐州进行的革新战争虽然短促,却让武宁军民实打实看到了光明与希望,这三万将士非是他们带来的,而是大晋朝廷感召来的。 章颢一脸感佩地称赞反抗军的军容军貌: “今日见到了纪律严明、斗志昂扬的反抗军将士,才知道什么是国之锐士,能拥有这样一支军队,何愁贼寇不平、大业不成? “范将军身为反抗军大将军,深得陛下与太子信赖,委以征伐大事,必然是人中龙凤,下官能与将军合力讨伐兖州,实乃平生快事!” 范子清被夸得有些羞赧,为了不让自己尴尬,他连忙搜肠刮肚,回忆左车儿的介绍,热情洋溢的夸奖起章颢与黄瑜来。 双方你来我往,言谈热烈,很快就变得十分亲近,并且惺惺相惜。 被晾在一旁,渐渐被众人遗忘,看都不被看一眼的常怀远,瞧着众人相谈甚欢,不能不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多余。 可武宁军明明是他的,队伍也是他带来兖州的,黄瑜、章颢这些人是他的麾下,怎么现在反而他成了不相干的人? 常怀远胸中涌起一阵酸楚,心塞得像个受了冤枉的小媳妇。  章七六六 应对 常怀远苦涩难言自怨自艾,若不是现在投靠杨氏已经无用,基本得不到什么,说不定他就要嚎一嗓子,冲出大帐,逃奔徐州去了。 常怀远顾影自怜的苦寂到底没有持续太久。 范子清跟黄瑜、章颢等人寒暄一阵,也就是认识认识拉近一下关系,他今夜过来是有正事要谈。 正事,自然是战事。 反抗军进入兖州后,一路连战连捷势如破竹,已是清扫了州城附近的周边城池,包括平陆、中都县、龚丘、任城、曲阜等地。 若非如此,反抗军也不会才到兖州城下。 这些城池中的兖海守军,起初还卖力作战奋起抵抗,但当反抗军雷霆攻破平陆,奔袭拿下中都县城后,各地的兖海军便丧失了大部分斗志。 后续袁承志及时调整战略,主动收缩各地兵力,将兖海军主力集结到了兖州城,这才有了防守兖州的底气。 武宁军北上进入兖州地界,抵达兖州城的路上,也是跟兖海军交过手、攻下过城池的,譬如说鲁桥、邹县。 武宁军虽然逃散大半,但架不住常怀远是王极境高手,队伍中还有左车儿等随行的一品楼强者,有他们带着精锐牙军出手,寻常小城中的兖海军自然是防守不住城池。 大军接下来的战事,一部分是进攻兖州城,一部分是应付追击武宁军、支援兖州的吴军。 范子清把谈话拉入正题,刚刚把眼下形势综合起来讲明,还未提出应对之法,忽地有人未经通报掀帘进入帐中。 看到来人,众人无不错愕,瞬间止住了话头,忙不迭起身见礼。 其中反应最大的当数常怀远,他这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就像是见到了能为他撑腰的强悍娘家人,一步跨出座位,两步冲到中央位置,精神振奋神态哀伤,噗通一声就拜了下去,大喊道: “大帅,末将可算是再见到大帅了! “大帅,末将......末将这一路心里苦啊!杨氏,杨氏那些人简直是不当人子,请大帅为末将做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河南面(中原)招讨使、行营都统赵宁。 看着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的常怀远,赵宁有些意外。 虽说常怀远的确是很惨,刚丢了藩镇不说,七万部下还跑得只剩了三万,但他好歹是一方节度使,何至于沦落到这副要抱着自己大腿擦眼泪的模样? 赵宁看了看范子清,用目光询问是不是他挤兑了常怀远,给了常怀远难堪。 范子清平白无故被质疑了心性能力,只差没在额头上刻一个大大的冤字,连忙无辜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是清白的。 赵宁一头雾水,将常怀远扶起,示意众人免礼,虽然不明白常怀远何至于此,但此情此景,也只得温言宽慰对方: “常将军不必过于忧虑,你部现在到了兖州,有反抗军在侧帮忙盯着,不用再担心士卒逃散,杨氏追兵我们也能阻击。 “从明日开始,我会派人帮你整顿军纪,改变武宁将士的思想认识,将他们训练成不输给反抗军多少的合格战士。” 赵宁跟常怀远表达的意思是,这三万部曲我一定会给你保住,还会让他们成为精锐,往后你大可凭此建功立业,或许可能成为媲美范子清的反抗军骁将,之前那些挫折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但这些话落在常怀远耳中,却只是让他愈发心痛如绞、悲愤交加、无地自容: 连大帅都说他约束部曲得靠反抗军协助,连大帅都说整训将士需要专门派人主持,这说明他在大帅心目中已是无能透顶,自己完全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了! 常怀远啊常怀远,你还有什么颜面可言,还有什么人格可谈...... 老常啊老常,想你也曾是一镇节度使,十万大军的统帅,怎么就沦落至此,变成了人人瞧不起的烂泥? 常怀远羞愤欲死,这会儿是真的有了想哭的心思,低下脑袋瓮声道:“是,多谢......多谢大帅。” 让常怀远找个位置坐下,赵宁坐上了常怀远之前坐的主位,范子清试探着问道:“大帅怎么来兖州了?” 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什么紧急军情,还是大帅不信任自己能顺利攻下兖州,所以亲自过来督战? 问完这个问题,范子清不着痕迹地瞥了常怀远一眼,心想如果情况是后者,那岂不是说,他跟常怀远这个饭桶将军差不多了? 赵宁的回答让范子清松了口气: “兖州事关重大,魏无羡、杨佳妮很可能已经抵达兖州,帮助袁承志守城,最不济也会来保全他的性命,所以我及时过来稳定大局。” “大帅英明!”范子清听到赵宁的回答,浑身轻松地坐了下去。 魏氏、杨氏已经结盟,而袁承志又投靠了杨氏,必须要保住,他俩随便过来一个人,都可以让赵宁无法帮助反抗军踏破兖州城。 他俩甚至会联手围攻赵宁,谋求在顶端战力上,先跟赵氏分个胜负。 ——这个可能性有,甚至是必然出现的,但会不会在兖州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却有很大的讲究。 一旦他俩把赵宁击败,亦或是把赵宁逼走,让反抗军失去顶端战力的庇护,那么大军就可能势如破竹,将反抗军重创,赶出中原。 这也就意味着,击败赵宁之日,就是秦军与吴军抢着攻城掠地、瓜分中原与齐鲁大地,互相争斗之时。 哪怕有盟约条款约束,可一家已经占领的城池,另一家想让对方吐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近乎是天方夜谭。 故而行动快的那一方必然得利多,行动慢的那一方可能所获寥寥。 双方谁占据的地盘多,对接下来双方中原之争,无疑又至为关键。 所以在两家大军没有各自就位,做好全军出击、攻城掠地、抢夺战果准备的情况下,魏无羡与杨佳妮一起来围攻赵宁的可能性极小。 目前来看,主要是魏无羡不会答应。 对赵宁而言,来日应对魏无羡与杨佳妮联手围攻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感到很忧虑,他有自己的底气与依仗在,不觉得自己会落败。 赵宁环视众人一圈,直入正题: “王师厚不日即到,他部兵强马壮,此番出动了近十万步骑,有平卢军参战,围困兖州城问题并不大。 “袁承志不足为虑,若是没有杨氏兵马来援,在平卢军、武宁军的协助下,反抗军要攻下兖州城并不难。 “眼下杨氏东路大军已经北上,除了尾随武宁军的精骑,以及跟在后面的步骑大军,吴军另有一部进入了东面的沂州、密州。 “若是让杨氏大军兵进到兖州城下,他们就能跟城内的袁承志所部里应外合,到时候麻烦不会小; “一旦兖州战事迁延日久,进入东面沂州、密州的吴军站稳了脚跟,就能跟兖州互相呼应,大大增加战事难度; “两州吴军甚至可能北上袭击青州,让平卢军首尾难顾,不得不分兵回军保卫藩镇,那样一来,兖州之战也就没法再顺当进行。 “退一步说,纵然我们攻下了兖州,但只要沂州、密州的吴军还在,王师侧翼就会一直处于被威胁之中,无法安然进入中原,被牵制大量兵力。” 这些军情都是隶属帅帐的王极境修行者们,最新打探到的,在此之前范子清、常怀远等人还不完全知道。 眼下听说有大队吴军兵进沂、密二州,战局因之起了巨大变化,众人都认识到了吴军战略布置的老辣,不由得面容肃杀。 赵宁接着道: “因是之故,这回我们得主动出击,先解决尾随而至的吴军追兵,避免他们兵临兖州城下,再以此为契机打乱杨氏东路军的部署。 “范将军,主动出战阻击杨氏追兵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反抗军留下一部,带着武宁军、平卢军围困兖州,主力南下作战。” 范子清当仁不让,站起来朗声道:“末将领命!” 众人都觉得赵宁这个安排很合理。 反抗军是大晋王师,赵氏主要依仗的战力,而这场战争的胜负,主要还是得靠反抗军跟吴军、秦军之间的厮杀结果来分出,现在由他们阻击吴军追兵,乃题中应有之意。 除了一个人。 常怀远。 常怀远认为这个安排很不合理。 不合理的原因很简单。 战斗没有他跟武宁军的份! 常怀远当即站了起来,五官抖动满面通红,就像一个被人无视、讥讽,得不到任何人认同的丑角,悲愤的声音如同从胸腔里蹦出来: “大帅,末将有话要说!” 赵宁看向常怀远:“但说无妨。” “大帅,末将跟武宁军将士想参与此战!” 范子清觉得他像个在耍小性子的娘们儿,虽然照顾常怀远的心情,却没有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意思: “常将军,此战乃我大晋王师与吴军第一战,胜负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而武宁军......需要休息整训,眼下并不适合厮杀,冒然出动,恐怕会事与愿违。” 贻害三军这句话,范子清没有直接说出来,用事与愿违代替,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常怀远没理会范子清,以一种壮士被逼到绝路,不赴死就没有骨气活不下去的悲愤之气,一字字地对赵宁道: “大帅,武宁军虽然刚刚遭受挫折,大部分将士无法作战,但末将的牙军却不在此列,他们个个彪悍忠勇,任何时候都能与人搏命! “请大帅准许末将率领亲兵牙军出战!” 范子清转头想跟赵宁说什么,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言,打量常怀远几眼,感受到对方烈如猛火的意志,不无赞许的点了点头: “常将军,此战你可以带领牙军随同范将军出战,但是有两条,其一,凡事听从范将军号令;其二,你只能挑选三千牙军将士。” 三万武宁军中,怎么都能挑出三千个好手。 若是连这么些中用的人也没有,那武宁军的建制就可以撤了,三万将士都回去种田算逑。 只能带三千将士出战,常怀远很难接受,他还准备大干一场,在血火中证明自己,重塑武宁军的骨头,但赵宁的军令他无从违抗。 “末将领命,多谢大帅!此战若是不能立功,末将提头来见!”常怀远咬牙抱拳,主动立下军令状。 他也是一员历经沙场血火的悍将,虽然做了节度使之后,惯于享受富贵利益算计,血性丢了不少,但做人的尊严还是有的。 人争一口气,这回要是不能挣回颜面,武宁军将士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反抗军面前活人,他常怀远还如何在大晋皇朝立足? 人总不能活得没脸没皮吧? 章七六七 夜袭(上) 今日不是什么好天气,太阳从早晨开始便没露头,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天幕低得仿佛就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申时还未结束,天光已是不怎么明亮,远处山峦的阴面不再能够看得真切,田野间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沉郁得让人感到胸闷。 此番南下阻击吴军,范子清调集了四个军的反抗军将士。 仅是最先出动的前锋精骑就有五千余人,正好一个大营的规模,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解决尾随武宁军进入兖州地界的吴军骑兵。 立马不太高的土包,范子清看着队列齐整、秩序森严、浑身披甲的反抗军精骑队伍,如蛇如龙般从面前通过,听着铁甲环佩之音与马蹄声踩在大地脉搏上发出的隆隆声响,眸中战意渐渐蓄积。 五千具装精骑行进之间,没有半点儿人声,哪怕是战马都不曾发出半分杂音,能够耳闻的只有铁甲金戈。 这是真正训练有素、历经血火的精锐。 所谓具装骑兵,即为重骑,不仅将士浑身披甲,战马也有甲胄防护,主要作战方法是雷霆冲阵,以泰山压顶之势,碾过面前一切敌人,所到之处,求的是敌人粉身碎骨。 反抗军精骑之外,范子清终究还是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就见常怀远的部曲正在出营,看到这群穿武宁军战袍的将士,范子清不由得轻哂一声。 常怀远带出营的也都是骑兵,而且甲胄齐整,看起来有模有样。但这群被常怀远倚为心腹臂膀的战力,落在范子清眼中,就怎么看怎么不堪。 骑兵虽然有甲胄,却不是铁甲,而是皮甲,手中持握的兵刃非是重戟长槊,而是长矛,战马也没有护具,高矮并不统一,显然是没那么多精良好马。 一切都在表明,这是一支轻骑。 轻骑,追求的是轻便灵活,奔袭是他们的最大长处,弓箭是他们的最大依仗,除非有特别好的战机亦或迫不得已,轻易不会冲击敌方森严大阵。 若是让重骑与轻骑对冲,那是在欺负人,战况只会是一边倒的屠杀。 同理,轻骑也不会正面冲击布置完备、防御森严的步军大阵,那同样是自寻死路。 范子清清楚,常怀远不是不想率领重骑出战,只是武宁军中恐怕没有重骑,即便有,鼎盛时期能拉出小几百来也顶天了。 寻常藩镇根本养不起那么多重骑。 更何况常怀远对武宁控制有限,说是掌握军政大权,其实处处受到大族大户、官吏将士掣肘,并不能很好集中武宁财力为己所用。 除了装备上的差距,武宁军虽然看上去个个彪悍雄壮,人人满面杀气,队伍勉强算得上齐整,但行进间却谈不上秩序严明。 或许他们在藩镇军中已是精锐存在,但跟反抗军一比,就显得勇武有余纪律不足,失了浑然如一的整体性。 这三千武宁军让范子清看得上的地方,只有一点:他们全部都是修行者。 御气境以上的占了四成,元神境有数十人,其中元神境后期多达七个,除了常怀远自己,还有一名王极境。 很显然,常怀远是把还跟着自己的修行者,全都集中了起来,塞进了这支队伍中。 三千将士虽然多穿皮甲,但御气境修行者的皮甲都是符甲,而御气境后期以上的将士,则是全副披挂的重铠符甲。 无论如何,总是一份战力。 常怀远来到近前的时候,范子清没有去讥讽对方,眉宇间不曾展露出丝毫优越感。双方毕竟要并肩作战,没必要让对方心里有疙瘩。 “最新探报,吴军先锋骑兵刚刚占了邹县,我们全速奔进,今夜便能奇袭,出其不意之下当能收获奇效。”范子清对常怀远道。 吴军先锋骑兵经过不断补充,已经达到了万余骑的规模,从武宁军叛逃过去的四万将士,如今就跟在吴军先锋骑兵后面。 武宁军经过邹县的时候,虽然击败了守城的袁承志部曲,拿下了城池获得过补给,但并没有分兵驻守。 ——在当时的情况下,分兵驻守无异于送人给吴军。 现在吴军占了邹县,那四万武宁军必然就在城池附近,所以大军需要面对的敌人,其实是五万之众!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不等后续大队人马跟进,仅凭先锋精骑争取战果,饶是反抗军战力不俗,也必须奇袭。 ——吴军在诱降武宁军时,保证过只要他们回头,自家在武宁的家财就不会受到影响,但没道理现在就让他们回去,连眼前的战斗都不参加。 他们可是战士,不是别的什么存在。 “范将军决定就是,本将听令行事。”常怀远闷声回应。 若是放在之前,他这样的一镇节度使,未必瞧得上范子清这样的反抗军将领,哪怕对方是战时大将。 但是到了今日,常怀远已是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底气。 “既然如此,常将军率部跟在反抗军之后,待我部攻进城池,在城外两翼牵制敌人,制造混乱扩大声势。” 范子清做出的部署让常怀远不甚开心,但他也知道这次作战以反抗军为主,武宁军不可能承担核心位置,只得瓮声应诺领下军令。 ...... 邹县。 统率吴军先锋精骑的将领是金陵吴氏子弟,吴廷弼。 夜晚巡视城防的时候,他的眼中笑意就没有消散过,不断鼓舞士卒,告诉他们,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当下。 他现在很是高兴,因为自己的部曲从万人一下子膨胀到了五万人,这是梦里都没有的好事。 虽然这些武宁军他只是暂时拥有、调遣,但总归是听他号令,能够为他的军功出力。 吴军将士被吴廷弼勉励时,无不斗志昂扬。 此战进展顺利,大军攻城掠地所向无敌,连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便已渡过黄河进占徐州,大举进入中原,还得到了中原四镇之主张京的投靠,给了众人极大信心。 特别是这一路北进,一箭未发,一人未死,就让武宁军溃散大半,对方看到自己人就像看到虎狼一样,只顾着埋头狂奔,根本不敢回头接战,让吴军将士感觉自己就是天兵天将。 邹县城池是吴军将士驻守,四万武宁军的营盘扎在城外。 为了避免武宁军串联谋划什么,又为了方便防守城池,抵御来犯之敌,武宁军的营盘建了两座,吴廷弼让两座军营分列城池左右。 巡查完完城池,吴廷弼带着一队亲卫修行者,又去了武宁军营地巡视。 他其实瞧不起这些武宁军,毕竟他们都是逃兵,但他又需要依仗这些逃兵,来为自己沙场杀敌建立功勋,内心颇为矛盾。 这让他在巡视武宁军营地的时候,见到乱糟糟的景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甚至坐在地上饮酒,没个队列没个正形,也没有一点斗志的兵油子,想到这个样子无法良好的为自己沙场杀敌,成为自己建功的助力,就不由得怒从心生。 在面露鄙夷不屑之色的同时,吴廷弼毫不客气的冷脸训斥,要求他们必须立马整肃军纪,否则军法从事。 末了,吴廷弼寒声道:“我建武军向来军纪严明、士卒悍勇,这才能席卷江南,战无不胜,为吴王立下赫赫战功! “本将不知常怀远是怎么训练部下的,让你们散漫到这种程度,但本将要警告你们,尔等虽然归降了吴国,但要想保住这身战袍,以往在武宁的那些恶习就都得改掉! “要是没个战士的样子,那就不要想占着茅坑不拉屎!” 说着,吴廷弼又警告了营中主将张桂一番,让他明日天亮后立即整顿军纪,他午后来看结果,要是情况不能让他满意,对方这个刚刚上任的主将就不必做了。 吴廷弼恼火地离开军营后,众将校聚集在张桂身边,一个个面色不善,七嘴八舌的声讨起吴廷弼来: “我们投降吴军,是为了回徐州去,吴廷弼这鸟厮让我们跟着征战也就罢了,还连军粮都不给足,却对我们又诸多苛求,实在是不当人子!” “要我看,吴廷弼敢于这么做,必然不会只是他自己胡乱下令,而是得了吴王授意,我看吴王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错,吴军已经占了徐州,手里捏着我们的命脉,当然没必要讨好我们,只会把我们当牛马使唤!” “看吴廷弼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咱们跟着他必然讨不到好,大战一开,生死难料!” “我们本就是外人,以吴廷弼这个态度,真到了战阵拼杀的时候,大伙儿恐怕会沦为马前卒,白白送死......” “将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众将校义愤填膺,张桂何尝不是如此? 吴军诱降的时候,把条件说得好上了天,什么只要回头就能回徐州,什么大鱼大肉都做好了可以敞开吃,什么回了徐州重建武宁军,什么将校官升一级等等。 可到了吴廷弼这里,先是说什么请他们劝降更多同袍,不然武宁军想重建都没有士卒,让他们趁机为吴国立功,日后好获得更多赏赐更高升迁。  章七六八 夜袭(中) 一路追到邹县,吴廷弼又说需要为大军稳住前方阵脚,让众人在此驻扎协防城池,并允诺这是大功一件。 他保证后续主力跟进之后,就让武宁军撤回徐州。 而最让武宁军将士难以接受的是,这些时日,武宁军的军粮都是自己去筹集,吴廷弼只是象征性划拨了一点,而且严令他们筹粮的时候,不得残害地方百姓,免得污了吴军名声。 不杀人,如何抢劫? 不威逼,如何能从百姓家里搜出藏匿的粮食? 难道大军打出筹粮的旗号,百姓就会乖乖把粮食送上来? 为此,吴廷弼惩治过好些人,砍了几十颗脑袋,让武宁军上下怨气冲天。 种种不愉快的相处细节,多得说不过来,与之相比,吴军将士写在脸上的,对他们这群叛徒逃兵的轻视与鄙夷,就不值得大书特书了。 到了现在,武宁军上下对吴廷弼已经失去信任。 他们本就是降军,投降的方式拿不出手,且没有贡献城池要地等显赫功劳,到了吴军中本就自卑忐忑,担心吴军不把他们当人,眼下的处境让他们近乎人人自危。 “他娘的,这吴廷弼不得好死!”张桂咒骂一句,心烦意乱。 吴廷弼对他们是不好,照如今的形势看,他们的未来凶多吉少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们又能如何? 想当初,他们跟着常怀远的时候,那是吃香的喝辣的,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纵使跟张京作战的那些时日,战事不利多有死伤,但常怀远赏赐的金银财帛众多,大伙儿也没有怨言。 现在倒好,吴军除了空头许诺什么都不给,还如此责骂他们,苛待他们,两相一比让人无法接受。 这就是头上没人,将士无主的后果吗?投降吴军是不是错了?那些跟着常怀远的将士,怎么都不会这么难受吧? ...... 吴廷弼回到城中居所,心中的愤怒还没有完全消减,连招呼美人伺候的心思都没有,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武宁军投降过的这群人实在是太过饭桶,莫说不堪大任,简直是一盘散沙,心里没有半点儿大局观念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一群丢了藩镇,失了容身之地,被大军追杀的丧家之犬而已,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自己大发慈悲,容许他们归降,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不说,还让他们可以继续为军,甚至不吝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们跟着骑兵行进,收获白捡的功劳,方便日后在吴军中站稳脚跟,这是什么行为? 是再生父母的行为啊! 这群杀才,不感恩戴德,把自己当神灵供起来也就罢了,竟然没有半分精气神,对自己缺乏明显的尊敬,做起事来毫不积极,内部松散的如同一群野狗,委实是不当人子! 自己的部曲是骑兵,此战又求的是速度,能带多少粮食?怎么都不够五万人吃。 让他们去自行筹粮,他们竟然杀人烧屋,还闯入地主大户家中,凌虐妇孺,这不是在砸吴国的招牌吗? 一群混账,眼看着赵氏在徐州施恩于民,让百姓箪食壶浆相送,收获了莫大民望,现在竟然不知道收敛言行,还玷污吴军名声,这是在干什么? 自己忍了又忍,只是杀了几十个普通将士立威,没动将校分毫,这些人居然还拿血红的眼睛瞪自己,这是想干什么? “一群饭桶,一群废物,一群豺狼,猪狗不如、不知所谓的东西!” 想到刚刚在武宁军军营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离开时众将校怨忿的神情,吴廷弼越来越气,抄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又砸了桌椅。 发泄一通,吴廷弼慢慢平静下来。 身为主将,他不能不稳住心境。 重新找了把椅子坐下,吴廷弼开始思考眼下战局。 “原本还想率领精骑袭扰兖州,振奋一下袁承志所部士气,给反抗军一个下马威,并攻占周围城池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我要是离开邹县,这群武宁军的混账没了监管,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甚至可能到城中劫掠。 “而以他们如今的状态,让他们出战,那简直是自讨没趣。” 吴廷弼长吐一口气,渐渐有了计较,“为今之计,还是静候大队人马到来,再听节度使之令行事稳妥。 “可惜啊,无数军功失去了建立的机会,都是这群饭桶害的......也罢,只要占住邹县这个进攻兖州的跳板,我已是大功一件。 “节度使不消几日就能到达......五万人守一座县城,怎么都够了。 “兖州的反抗军拢共就五六万人,常怀远那三万人必然没有士气可言,还需要围着兖州城,我不去找他们的晦气,他们就该烧高香了,不可能来攻邹县......” 想到这里,吴廷弼彻底放松下来,收拾好了心情,这便有了叫美人来服侍的心思,打算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之后睡个好觉。 他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有所吩咐,就听见修行者不断临近的大喊:“将军,紧急军情,晋军夜袭!” 吴廷弼心头猛震,呼吸一滞,浑身紧绷,犹如瞬间站在了刀尖上:晋军竟然主动来攻?还是夜袭? “有多少人,距离城池还有多远?!”看到修行者进门,吴廷弼连忙发问。 他虽然惊讶,但并不惊慌,一个时辰前他刚刚巡视过城防,确保过邹县城池的防备没有问题,晋军就算夜袭,吴军也不至于无法应对。 “黑夜中看不清楚,都是骑兵,火把众多,至少也有万人!”修行者语速极快,“他们,他们距离城池已经不足十里!” “十里?怎么会让他们靠近到十里之地?!”吴廷弼大急,十里对骑兵来说算得了什么,速度提上来,片刻之间便到。 自从进入兖州地界,吴廷弼军中的斥候哨探,就跟反抗军的修行者交上了手,双方的王极境修行者没少捉对厮杀。 兖州城距离邹县县城八十里左右,在今日之前,双方斥候经过生死搏杀划定出的势力范围,是吴军斥候可以活动在邹县县城以外三十里的范围内。 越过了这条线,吴军斥候基本是有去无回。 对吴廷弼而言,这是没办法的事,大军主力还未到来,他军中随行的高手强者有限,比不过范子清很正常。 斥候只能外放三十里,这对大军而言不能说是很理想的情况,但在寻常时候也够用了。 可现在,晋军到了十里之外,吴军哨探才后知后觉。 这说明晋军骑兵来袭之际,有实力强劲的高手强者们,趁着黑夜的机会,以碾压的姿态清除了沿途的吴军修行者,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在吴军反应过来之前,晋军骑兵已经前行二十里,逼近了邹县。 正说着,吴廷弼听到了隐隐约约雷鸣般的马蹄声,感受到了大地的微微颤动,他的脸色立马变得极为难看。 ——这是晋军骑兵开始提速,向邹县展开冲锋了! 当夜袭的骑兵开始冲锋,即意味着他们已经不惧闹出动静,引起敌军察觉,要以速度在敌军有效集结之前,撕裂敌军防线。 面如土色的吴廷弼连忙大喝喝令:“迎战,全军迎战!” ...... 邹县城头的火光勉强勾勒出城池的轮廓,让它成为了黑夜里再耀眼不过的指路明灯。 范子清一双锐眼紧紧盯着城池,做好了随时从马背跃起的准备,身后五千反抗军精骑紧紧跟随,人人满脸杀气。 纵然是平地,也不可能是绝对平坦,战马在黑夜中赶路不难,奔驰起来还要能看清露面,避免摔倒就很不容易。 仅靠队伍中高举的火把,明显不可能让前方如何亮堂。 但反抗军精骑前方的地面,的确是纤毫毕现,亮得犹如白昼。 这是先行一步的高手强者,将一种照明用的符文灯丢在了地面。 这种符文灯外形看起来跟竹子差不多,是莫邪的随手发明,具备很强的照明能力,而且颇为坚固,等闲踩踏不坏,纵然是被马蹄踏坏了,内里的符文晶石也不会爆炸伤到自己人。 十里的距离,被符文灯铺开了一条明亮星河。 反抗军与武宁军精骑,便是踩着这条星河,于连绵不绝的轰隆马蹄声中,直奔与之相比不怎么明亮的邹县县城。 王极境修行者在抛出这些符文灯后,就已在半空跟吴军高手捉对厮杀,而邹县城墙上的吴军将士,则被这条璀璨大道震得目瞪口呆。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番场景。 此时此刻,盔明甲亮、气势汹汹的反抗军、武宁军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陡然降临世间的天兵天将。 震惊归震惊,吴军将士却没有忘记本职,在一片手忙脚乱中,箭雨从城头飞射而出,黑云一样落向进攻的骑兵星河。 冲在前面的是五千反抗军重骑,等闲箭矢对他们而言犹如毛毛雨,打在甲胄上除了叮当作响,只能茅草般无力坠落。 只有精锐修行者手中的符弓符弩,能够对反抗军精骑造成有限杀伤——那也得是符甲品阶不如符弓符弩。 从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到奔驰到邹县城下,反抗军坠马者寥寥无几。 “杀!” 隔着十几丈距离,范子清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战斧高举过顶,霎时间符文亮如旭日,狠狠砸在了城门上! 章七六九 夜袭(下)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在旭日般的真气浪潮下爆裂开来,炸成几大块与无数小块,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四周疾速飞射。 邹县城门虽然是用非凡木材制成,内部镌刻符文阵列,不惧普通修行者破坏,但它毕竟只是一座县邑城门,如何挡得住王极境修行者全力一击? 在范子清爆发出王极境的修为实力,而邹县城头又没有同境高手及时现身制止的时候,城门的破裂便无法逆转。 ——说到底,这还是邹县的吴军高手数量,比不上来袭的反抗军,城里的高手除了吴廷弼本人,其余都去了半空迎击大晋高手。 冲在队伍最前面的反抗军校尉,俱都拥有元神境修为,爆射而来的城门碎块被他们一一用长槊劈开、挡下。 这些质地坚固的非凡材料在爆速飞行下,若是击中普通将士,必然能叫后者粉身碎骨,哪怕御气境修行者都得当场重伤。 范子清扫开几块大的符文木板,下落的时候,正好跨上奔驰而进的战马——整个骑兵队伍从始至终没有半分停顿。 经过昏暗甬道前冲时,范子清看到了城池长街。 两侧屋舍井然有序,房檐屋顶鳞次栉比,彼处灯火通明,有无数火把聚集在一起,照亮了顺着街道汹涌而至的黑色洪水。 那是吴军骑兵! 对方已在城中完成集结——至少是部分集结,现在及时冲杀而至,人人嘶吼个个怪叫,如鬼似魔,要将他们赶出城去。 范子清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笑意,眼神冷酷得不像一名热血之士,头也不回下达了新的命令:“不招降,不纳叛,全杀干净!” 他的声音经过王极境修为之力的加持,盖过了隆隆的马蹄声与吴军将士的吼叫,几乎传遍了整座城池,不仅反抗军都听得清楚,吴军也听了个真切。 反抗军人人杀气大盛,吴军则是恼羞成怒。 身为吴军在邹县的主将,吴廷弼此时已到军前。 他原本是想率领精骑杀出城去,给予反抗军当头棒喝,遏制住对方的嚣张势头与攻势,让各部有时间彻底完成备战,同时安抚将士心神、振奋各部士气,再配合城外的武宁军以兵力优势反击。 若是战机恰当,再进行大合围。 到时候,就能彻底击败、围歼这群来犯的反抗军。 不曾想,反抗军冲锋的速度太快,他就慢了那么一线,还没有杀出城去,就让对方轰碎城门攻入了城中,让他不得不在街面迎战。 被敌军攻进了城,总不是一件好事。 吴廷弼在察觉到城门破碎的那一刻,就判断出了破门之人的修为境界。 既然是以王极境初期的修为,率领骑兵阵列冲阵,那必然是骑兵主将,吴廷弼心中起了争雄的心思,目光沉凛间,已是很清楚一件事: 只要能阵斩对方,亦或是将其击败,此战胜机便叫他握在了手中!同样,若是他落败,则莫说吴军骑兵难保,邹县亦可能丢失! 第二眼,吴廷弼发现反抗军重骑甚多。 他是军中宿将,能够从骑兵奔驰间的动静与马蹄的厚重感中,辨认出成群重骑与轻骑的区别。 吴廷弼心神一紧,知道今夜之战不会容易。 不过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率领的以追击武宁军为主要任务的吴军,虽然基本都是轻骑,但也有五百重骑身处其中,以防万一。 以重骑对重骑,吴廷弼完全相信自己部曲的精锐素质。 退一步说,哪怕是吴军重骑作战不利,但只要在同袍的配合下拖住对方,等到城外大军入城接应,从背后攻击反抗军,从两翼合围包抄,大势依然在手。 胜券稳稳在握! 眼盯着反抗军入城,奔入城中长街,间不容发之际,吴廷弼不曾有任何犹豫,通过外露的气机辨认,目光锁住了一马当先的范子清。 “我乃吴国建武军先锋大将吴廷弼,来将通名受死!” 大喝一声,吴廷弼当先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燕雀般飞至半途,手中长矛猛地下劈,一道真气流光直取范子清! “无名小卒,闻所未闻,也敢在阵前叫嚣?且看本将取你项上人头!” 范子清冷哼一声,一拍马鞍纵身而起,战斧向上挥出一道真气厉芒,轰碎了吴廷弼落下的修为之力。 两人顷刻间近身,矛影重重斧芒百千,霎时间交手数十招,矫健的身影在光怪陆离、不断变幻闪烁的真气浪潮中越战越勇,远离了各自部曲,犹如踩着实质阶梯般,步步攀升,杀上半空。 主将厮杀,士卒用命,彼此的副将顶替了指挥位置,率领身后将士继续奔进。 眨眼间,两股铁甲洪流,有进无退地奔驰而进,在长街上以山崩之势临面! 呼吸间,汇合处有无数浪花激起,刺眼夺目的真气流光犹如一团团盛开的烟火,夹杂着猩红的血雾,制造出一阵阵血雨,顷刻间飞溅在后续将士的甲胄上,也打在两旁的屋舍墙壁上,噼噼啪啪脆响不绝。 双方都是气势汹汹的洪水,且吴军前列的骑兵也都是具装精骑,他们看起来都能席卷一切,吞没一切。 但当彼此正面硬碰硬的对上了,强弱之别立即显现,差距一下子拉开。 反抗军将士弓背弯腰,接阵之际根本不做多余的防御动作,防御基本依仗自身甲胄,他们的精气神都用在进攻上。 进攻的动作分外简单,只需要握紧长槊对准吴军骑兵,靠着战马前冲的速度,将长槊狠狠捅向对方的胸膛即可。 他们要确保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手不会抖,自己的臂膀不会颤,面对敌人临面的长矛不会畏惧慌乱,让战术动作变形。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手中的长槊,能够最简单直接地命中吴军要害,在毫厘之差的间隙,把对方从马背上捅下去! 战阵对冲,首先拼得是无惧死亡的战士勇气,吴军将士同样不含糊,以同样的姿态迎战。哪怕是元神境,此刻也跟寻常士卒无异。 在符文明亮、真气如焰的长槊,撞钟般击中吴军甲胄时,立即引得甲胄光芒大作。 层层叠叠的符文阵列陡然闪烁,迸发出强悍的防御之力,一圈圈交错辉映,犹如节节开花的芝麻,在方寸间撑起宝塔般的符文堡垒。 坚不可摧! 可长槊焰火依然穿了进去! 就像是利刃切进了干土,虽然看似迟缓但势不可逆,一如从天而降的神剑之光,将宝塔层层穿碎。 一圈圈符文之力鞭炮般炸裂,一层层符文阵列哀鸣着崩解,长槊去势不减,最终刺穿了甲胄本身,噗地捅进了血肉之躯! 过程说来话长,实则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吴军将士的感受没有这般细腻,他们大多只觉得自己遭受了蛮牛冲撞般的打击,在甲胄符文阵列彻底崩溃之前,身体就已弓成了虾米状,被长槊捅得从马背上倒飞而起。 他们脑中瞬间有所明悟:这不是反抗军的甲兵品阶高于他们,而是交手的反抗军将士,修为境界要更胜一筹! 这是境界的压制,是修为之力的胜利。 一名名吴军将士从马背上倒飞而起,一根根马槊脱手飞出,一匹匹战马当场嘶鸣,金戈铁马的威压豪烈,转眼间就成了人间炼狱的血腥残酷。 凭着队伍前列修行者的普遍境界优势,反抗军以很少战士坠马的代价,将临面而至的大部分吴军重骑兵捅下了战马。 有的吴军被长槊捅穿胸膛、腹腔、脖颈,当场身亡,有的避过了要害亦或是甲胄没有彻底损害,并不曾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 后者落了马,想要凭借敏捷的身法起身,可迎接他们的是雪崩般奔驰而过的重骑洪流,是陨石般重重捅来的长槊,哪里有半分逃走的时间? 落马者,或被捅翻或被撞飞,或被捅翻加撞飞,让接连而过的马蹄踩成了烂肉,十之八九死于战阵之中,能够凭借修为、运气暂时逃脱的屈指可数。 战马前奔,骑兵交错而过,这场重骑的对抗,从一开始便是反抗军在高歌猛进。 那些杀伤了临面第一个反抗军将士的吴军,根本无暇欣喜,就因为身旁没有同袍分担压力,在进入反抗军军阵中后,一个接一个命丧反抗军长槊之下。 吴廷弼抱着必胜的意志,全力跟范子清撕斗,想要压制对方重创对方,末了却发现事与愿违,饶是他猛攻猛打,依然无法建立优势。 而作为大军主将,当然要注意自家骑兵们的战况。 在察觉吴军重骑被反抗军将士以修为优势,并不艰难地压制后,吴廷弼心头猛颤,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会这样? 建武军乃是吴军精锐,在淮南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历经血火磨练,诸多将士在生死搏杀中境界提升,如今到了反抗军面前,怎么会在境界上被彻底压制? 范子清将吴廷弼的反应纳在眼底,不难推测出对方大概的想法,当即嗤笑一声: “我大晋锐士,历经五年国战与革新战争,谁不是百战余生的悍卒?跟我们比战场磨练,你们太嫩了!” 想当初,河东军近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挡住了察拉罕的二三十万大军,河北义军更是在敌境之中,历经无数次围剿依然在顽强战斗; 战后被打散建制,部分被抽调到禁军、河北各地,部分短暂卸甲归田的郓州军,则是死守郓州多年,经历大小战事无数,最终由守转攻,正面战胜了博尔术的天元大军! 与这些残酷惨烈,耗时长久的战斗相比,在国战期间属于后方,主要是稳定州县、负责筹粮、平定叛乱的淮南军,算得了什么? 纵然这些年来,淮南各军在兼并藩镇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些战事,但江南那些藩镇军能有多少战力? 论对手的强大,莫说与天元大军相提并论,恐怕还比不上河北河东革新战争时,那些疯狂反扑的地主大户、地方权贵。 残酷惨烈的战斗,让河北、河东、郓州等地血流成河,无数将士埋骨沙场,却也让活下来的将士,成为了傲视群雄的绝对强军。 修为境界普遍较高,不过是反抗军拥有的众多优势中一种。 不是知己知彼,对麾下部曲战力有绝对自信,范子清岂能只带五千反抗军将士,就敢在常怀远的策应下,来攻打有万余吴军驻守、四万前武宁军协防的邹县? 说话间,范子清抓住吴廷弼心神稍乱的破绽,挥动战斧接连猛攻,将对方一下子压制在了下风位置! 章七七零 除叛 常怀远取下马鞍边状似细竹筒的符文照明灯,调动真气打开符文阵列开关,一把丢上面前的半空。 符灯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半途中光芒乍亮,一片漆黑的夜晚顿时被白光充斥,将武宁叛军军营映得纤毫毕现。 一个个照明灯从常怀远身后的修行者手中抛出,流星般落在军营辕门、营墙内外,让结阵防御的前武宁军将士脸色大变。 “诛杀叛徒,除尽贰贼!” 五官扭曲、面容狰狞的常怀远反手拔出符刀,从胸膛里发出一声远传十里的愤怒大吼,一马当先飞身跃起,向着辕门凌空劈出一刀。 百丈刀芒犹如银河倒挂、瀑布坠落,将辕门前一排排拒马桩、辕门处一座座角楼、辕门后一队队将士冲刷成了齑粉。 断木与残肢齐飞,血雾与烟尘混杂,惨叫被气爆声淹没,又在气爆消散之后此起彼伏,场面摄人心魄。 由三千愤怒铁血的修行者,组成的武宁军雪耻、除叛队伍,一往无前地冲进了大营辕门,嘶吼着怪叫着,见阵就突,遇人就杀,犹如一群饿到极处的野狼。 “是常怀远!张将军,常怀远这厮来寻仇了!” 中军大帐前,众将早就从各处聚集过来,一起簇拥着主心骨张桂,眼看常怀远展露王极境修为,一举突破辕门率部冲了进来,无不面红耳赤。 “张将军,若是再不有所应对,这军营就要被常怀远踏破了,这厮会一直冲杀到中军!” 一名将领向张桂抱拳。 众将闻言无不齐刷刷盯着张桂,眸中满是催促之意。 叛逃过来的武宁军将士中,唯有张桂是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可以跟常怀远扳一扳手腕,他早就该站在辕门坐镇,亦或是踏入半空统领全局,方便支援各处。 但他没有。 在听到反抗军夜袭的动静后,这些武宁军叛徒的反应很一致,那就是紧闭营门,备战但不出战。 张桂没有去辕门也没有升上半空,是不想把自己置于险境,若是反抗军来冲击营垒,他站在第一线岂不是要面对反抗军的高手? 张桂不敢面对反抗军的高手。 他不知道来的是王极境初期还是王极境中期,有几个王极境。 张桂更不愿意去面对反抗军高手。 为了守卫邹县把拼上自己的性命不值,为了呼应吴廷弼让自己遭受危险更加可笑,哪怕是为了众将士的性命,他也不愿冒险。 身为一个叛徒,一个骄兵悍将,他离开常怀远投吴军,为的就是自己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毫无无疑始终是放在第一位的。 这一刻,面对众将催促的目光,张桂很是下不来台。 黑夜中,他不知道反抗军究竟有多少人,远处的黑暗里有多少反抗军正在赶来,或许来的是反抗军主力,或许他们已经被包围。 或许反抗军高手是以常怀远为诱饵,正在等着他现身,而后群起出动斩将夺营。 他一旦出战,陷入纠缠,很可能性命难保。 可他要是不出战,便无人可以阻挡常怀远,对方能够带着骑兵杀穿军营,把军营搅得大乱,令士卒情绪崩溃。 这营中的将士,可都是前武宁军,他们原本就是常怀远的部曲,或多或少都对常怀远有敬畏感熟悉感,且怨恨吴廷弼待他们不好,事有不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在张桂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焦躁烦闷时,有吴军军使前来传达吴廷弼的命令。 命令是让他立即率部出战,冲破阻碍进攻反抗军,一面断其后路,一面配合北城叛军从南北城门入城,夹击从西城门进城往东冲杀的反抗军。 张桂不想理会吴廷弼的命令,更没有从心底里认可、尊重吴廷弼。 但他不能不遵从军令。 临战不从军令,战后必被追责,若是贻误了战机,那就是杀头的罪过。 张桂至少得表面遵从军令。 他咬了咬牙,转头对众将厉声道: “常怀远带的人不多,尔等各率本部迎战,务必稳住阵脚。待本将击败常怀远,再聚歼来袭之敌,进城支援吴将军!” ...... 常怀远面前没有一合之敌。 一刀下去,元神境强者四分五裂,再一刀下去,御气境修行者爆成血雾,第三刀下去,面前的战阵便化作了零落成泥的蒲公英。 他只管埋头猛进,为部曲开辟道路,而跟在他身后的牙军修行者,则顺着他撕开的布满尸骸碎肉的血色道路,将左右的敌军冲散、砍杀。 “常怀远!只带三千来人,就敢来袭我大营,你真是不知死活!既然你不在兖州好生带着,硬要过来送死,那本将就成全你!” 伴随着一声大喝,张桂带着亲兵强者从连营中冲杀出来,话音未落,他率先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真气如柱开辟出王极境领域。 他很聪明,做好了跟常怀远远程对轰的准备,打算只是缠住常怀远,让营中诸将聚集的修行者精锐,将常怀远带来的牙军围杀歼灭。 “爷爷纵横沙场的时候,你这无耻小儿还在喝奶!今日不将你这叛贼五马分尸,我常怀远枉为大丈夫!” 双目血红的常怀远话还只说到一半,人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瞬间突进到了张桂面前数十丈的范围。 张桂心头一震,瞳孔一缩,他感受到了常怀远身上的浓烈杀气,也明白了对方这是没打算远程交手,而是要近身搏杀不死不休! 出来迎战只是应付差事,张桂哪肯跟常怀远以命相搏? 他一面快速抽身后退,一面符刀连劈带斩,轰出无数刀气匹练,在夜空下组成了一道密集真气网,想要阻止常怀远靠近。 常怀远不退反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挥动符刀拼着被刀气划出数道伤口,硬是在瞬息之间冲破刀网,追上了张桂! 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常怀远,发狂的野兽一般冲到身前,张桂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对方这是下了不惜一切代价,乃至完全不顾及自身安危,也要杀他的决心! 面对常怀远完全舍弃放弃,狂风骤雨般的猛攻,张桂施展身法左冲右突,连连挥动符刀格挡,应付得心惊肉跳、捉襟见肘。 “常怀远!你我都是王极境,一方大人物,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何苦这般拼命?你就算杀了我,若是没于阵中,那不也什么都没了?” 张桂不敢不也想跟常怀远搏命,明明对方攻击中有缝隙,也完全不曾尝试反击,害怕这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御,同时还不忘苦苦相劝。 “狗屎!你这直娘贼,怎敢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今日不杀你,我常怀远还有何尊严可言,还做个屁的人!” 常怀远勃然大怒,进攻愈发有力。 无论对方怎么闪转腾挪,他总是在第一时间追上,一刀接一刀直取对方要害,浑然不顾自己会不会被对方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张桂作战是为了保全富贵,常怀远却是因为张桂等将士的背叛,落入了人人嘲笑、颜面无存的境地,这次来是为了诛杀叛徒找回尊严。 两者的心气战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彼此修为境界虽然相同,但常怀远毕竟是节度使,张桂之前不过是他的部将而已,前者的实力怎么会不强于后者? 纵然突进的过程中受了伤,但此刻忘我奋战,常怀远把张桂死死压制在下风不说,还很快就逮到机会,一刀劈中了心神不属的张桂。 “疯了,疯了!”张桂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肩连忙后退,眼中的惊恐之色已是掩盖不住。 眼看着常怀远嘶吼着扑上来,他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一件事:今夜他真的很可能被常怀远杀掉。 他最多能跟对方同归于尽。 若是不肯同归于尽,按照对方这种疯子般的打法,那他便只能一直被压着打,很快就会遍体鳞伤,直至被对方彻底压死。 不长的时间内,张桂又连中三刀,其中一刀差些切开他的脖子! 虽然他也给了常怀远两刀,但对方就像没有知觉一般,攻势没有半分减弱,狼一般的双眼冒出了绿光,好似下一刻就会咬住的他的咽喉,跟他一起死在这里。 “常老贼,算你狠!” 生死一线,哪里还能顾及其它,张桂拼尽全力斩出一刀,转身就走! 常怀远眼前一亮,他等得就是这一刻!近身搏杀,那是想走就能安然脱身的吗? 张桂要是聪明,早早就撤或许还能走,撑到现在受伤不轻,心神大乱动作不稳,已然处处都是破绽! 咬牙避过要害,硬接了张桂这一刀,常怀远调动所有修为之力,对着张桂后背狠狠挥刀,斩出一道百丈刀芒! 犹如被石子击中的落叶,被刀芒斩在后背的张桂,一下子改变了奔走方向,身不由己的从半空坠落下去! 常怀远抓住机会追上去,符刀连连劈斩,将身受重伤还未完全调整好身影,仓促举刀格挡的张桂,给砍成了血葫芦。 先是手腕飞起,继而是臂膀飞起,再后是不知哪里的肉块飞起,很快脚后跟也跟着飞起来......只不过是眨眼间,惨叫连连的张桂就被常怀远完全肢解,当场剁成了无数零碎! 抓过双目瞪圆、五官扭曲,脸上残留着浓烈惊恐之色的张桂的脑袋,常怀远向脚下激战正酣、混乱不已的叛军大营长啸一声: “张桂人头在此,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惊愕抬头的叛军将士,望着高居半空、浑身浴血的常怀远,与他手中那颗血淋淋的死人头,无不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章七七一 初战告捷 常怀远长啸后的那句话,不仅传遍了城外军营,也让正在城中奋战的反抗军与吴军将士基本听了个清清楚楚。 范子清的错愕之情丝毫不让于吴廷弼。 “常怀远这鸟厮,竟然这么快就阵斩了大营主将?”范子清不能不深感疑惑,手下动作都因此轻了一分。 他倒不担心武宁军在此战中不出力,毕竟赵宁的选择不会没有理由,而常怀远的愤怒杀气他一路来也察觉得真切。 但在他眼中,常怀远不过是个连自己部曲都约束不住的饭桶节度使而已,为了自己的前程被迫效忠大晋,能有多少搏命心思? 可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武宁军冲进叛军大营还不到两刻,常怀远竟然就直接取下了张桂人头,这已经不是拼命就能形容的了! 除了奋不顾死之外,战术还必须高明。 同境王极境修行者对战,想要当场击杀对方机会很小,对方若是想跑难度并不大,若不能让对方心神大乱、选择有失、身法有差,绝对不可能成功。 “战后得问问这厮是怎么办到的。也罢,这厮虽然饭......但毕竟是一镇节度使,多少还是有些能力的。” 范子清初步认可了常怀远,遂及时收拾心情振奋精神,加紧对吴廷弼的攻势。 与越战越勇的范子清相比,吴廷弼心情就要低落得多。 此时此刻,他如何能够意识不到,张桂身亡必然引发叛军士气低落,很可能被常怀远镇压、威服? 这样一来,他不仅失去了城外一座军营,常怀远还可能及时腾出手来,支援城中战局。 城中战局本就不容乐观。 吴军五百重骑已被反抗军解决,现在反抗军骑兵冲进了后续的吴军轻骑阵列,连重骑都阻挡不了的反抗军精骑,吴军轻骑如何能够抗衡? 伤亡扩大得很快,阵脚眼看就要稳不住。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城中吴军全都完成了集结,参与到了战斗中,以建武军的将士素质,短时间不至于崩溃; 与此同时,城外另一座武宁叛军军营中的将士,因为没有遭受冲击成功进城,眼下开始与反抗军接战。 只要他们能够牵制反抗军相当部分兵力与注意力,等到武宁叛军大规模入城,就能借助街巷地形发挥步军优势,围攻反抗军。 吴廷弼的愿望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察觉到侧翼有武宁叛军入城的反抗军,立即分出了一千精骑主动迎击,因为反应迅速,与进入街巷的武宁叛军迎头碰上。 连吴军重骑都挡不住的反抗军,那是武宁叛军能够匹敌的?不过是一个冲锋,叛军阵型就在各条街道宣告溃散。 这些作战只是应付差事且士气不高的叛军将士,丢下了一地尸骸,争相后撤。 反抗军约莫是没想到武宁叛军战力如此不济,稍稍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在都虞候的指挥下追击。 刚刚入城的武宁叛军,没多久便被赶出了城池。 还在城外没有入城的叛军将士,眼见同袍仓惶逃出来,哪里还管反抗军只有千骑、他们的修行者组织起来能够对战,无不扭头就跑,缩回军营紧闭大门,严防死守做起了缩头乌龟。 一千反抗军重骑在辕门前,对着两万战战兢兢的武宁叛军耀武扬威了一圈,这才转身返回城中,跟同袍合力继续冲击吴军骑兵。 这时候,常怀远镇压住了自身所在军营里的叛军,收获了他们的投降。 对这些叛军将士而言,昔日投靠吴军是为了身家性命,如今主将都死了,常怀远又没人拦得住,当然是赶紧投降保命要紧。 腾出手来的常怀远,率部杀入城中,与反抗军合力围歼吴军骑兵。 至此,大晋王师握住了胜机! 眼见大势已去,吴廷弼面如死灰。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场在他看来胜券在握的大战,会这么快就落败,败得毫无悬念,没有丝毫挽救余地。 “撤,撤!”吴廷弼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连忙招呼高手们回撤。 在给部曲下达了突围南撤的命令后,他与众王极境先行一步相互掩护着,忙不迭的向南方飞遁。 随着吴廷弼逃出城池,邹县之战以大晋王师的大胜落下帷幕。 ...... 清晨,赵宁来到邹县。 范子清、常怀远联袂到城门前相迎。 “此战能胜在我预料之中,但胜得如此轻松简单、干净利落,反抗军将士的悍勇杀敌固然功不可没,常将军的舍命相搏亦是大功。” 赵宁了解了过昨夜战况,毫不吝啬对反抗军与常怀远的夸奖。话说到后半段的时候,看着常怀远笑而不语。 当初在徐州跟常怀远初见,对方就躺在了地上挺尸,完全是一副甘为死猪的模样,不曾想到了现如今,常怀远竟然变得如此勇猛。 “不敢当大帅夸奖,昨夜能够大胜,全赖范将军所部正面击溃吴军精骑。” 常怀远先是谦虚了一句,而后便挺着胸膛,一副我虽然很骄傲但我不明说的架势,“末将只是希望大帅知道,武宁军中不是没有悍卒! “武宁军虽然战力不及反抗军,但也有资格与反抗军并肩作战!我老常纵然实力有限,可也是能够战阵杀敌、为国建功的!” 范子清笑着道:“常将军无愧悍将之名,武宁军精锐亦有不弱于反抗军之勇,昨夜若不是你们震住了城外叛军,战斗不会那么结束。” 他现在收起了小觑常怀远的心思,跟常怀远和气相处也不再只是为了征战大局,而是发自心里接纳了对方。 得到范子清的赞赏,常怀远还想装模作样地绷着,但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没能绷住,老脸开成了一朵鲜花。 他索性放声大笑。 连日来的憋屈愤懑,在这一阵大笑声中烟消云散。 这一刻,常怀远觉得自己又能挺直腰杆做人了,无愧于大丈夫的身份。 赵宁勉励常怀远与范子清两句,军功核定有专门军使来做,他无需赘言,转身走上城墙,看向一望无际等待处置的武宁叛军。 他问常怀远:“常将军觉得这些士卒如何处置为好?” 那些毕竟都是常怀远的昔日部曲,于情于理赵宁总该听听对方的看法,至于要不要采纳对方的意见,那得站在大局上考量。 范子清扭头看着常怀远,想瞅瞅对方是不是有大局观,甘不甘愿舍小利而为大家。 常怀远动了动嘴,几度欲言又止,看看城外的数万将士,低头沉思片刻,忽而抬起头,眉头拧成疙瘩,张开了嘴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很纠结。 这三四万将士本身就是他的部曲,是他的力量,现在完全可以让他们再回到自己麾下,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多三四万部曲,他在大晋的地位就要高很多,往后能够建立的功勋也更大,在战事中的话语权也会高不少。 至少,他该问一问赵宁,能不能再次收服这些将士。 但到了最后,常怀远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他字字千钧地道: “这些将士都是兵油子,认钱不认人,心中没有道义,临战之时可以打顺风仗,遇到拉锯局面恐怕就会瞻前顾后、出工不出力,若是局面不利,哪怕他们有实力扭转局面,也会畏惧风险,只想着自保,不堪大用。 “他们......可以做藩镇军,却做不了反抗军,末将认为......” 说到这里,常怀远深吸一口气,脸色发白,五官纠结在一起,以莫大的毅力才说出后面的话:“末将认为,应该让他们卸甲归田!” 此言一出,常怀远像是卸下了心头大石,长舒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再看范子清时,他油然而生一股我老常并不比你差的自信。 能够克己奉公,舍小利为大义,让他觉得自己的人格上升了一个台阶,再也不惧跟范子清这样的反抗军将领作比较。 范子清满面错愕。 他想过常怀远可能会明白事理,但没想到对方连努力都不努力一下,直接说出了这些叛军的不可用之处,态度坚定的表明立场。 赵宁同样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他不禁对常怀远刮目相看:“常将军深明大义,让我很是感佩,若能一直秉承此心,常将军前途无量。 “既然常将军认为这些士卒不可用,那就依照常将军所言,让他们卸甲归田,此生不再执掌刀兵。” 常怀远奋然抱拳:“大帅英明!” 刚刚范子清与赵宁的神色,让他倍觉舒坦,心中暗暗窃喜。能够让这两人因为他的人格操守而惊讶,他很是痛快,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赵宁虽然在看着城外叛军,但眼角余光已将常怀远的面色都纳在眸底,暗暗发笑的同时,也有一股自豪感。 常怀远这样典型的藩镇节度使,才成为他的部将不久,刚刚跟反抗军有所接触,就能出现这样好的转变,只能说明是近朱者赤。 反抗军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战力强横,可以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还因为有信仰有精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一种莫大的感召力。 能让旁人见贤思齐,以比肩他们为荣,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章七七二 攻防取舍 “邹县虽然初战告捷,但咱们跟杨氏东路军的交锋,眼下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战事关乎东线大局,将决定双方谁在这里手握大势,至关重要。” 赵宁抚着女墙望着城外,“既然昨夜我们伤亡不大,那便不作休整,明日即向下一个目标地进军。” 范子清、常怀远皆无不可,抱拳应诺。 之所以是明日出动,而不是今日就出击,固然是因为昨夜一场大战,将士们怎么都需要睡个觉吃个饭休息一下,另外则是这里的三四万武宁叛军需要人来看管。 兖州距离邹县八十里,步军倍道兼行一日可走六十里,从兖州出动的反抗军主力明日才能抵达,所以范子清、常怀远最早得等到明日方可继续出发。 “大帅,吴廷弼撤退的方向是藤县,末将与反抗军是不是可以往藤县追击,进入徐州?” 范子清稍作寻思,提出了这个试探性的建议。 赵宁看了范子清一眼,等待对方的后文。 藤县隶属徐州,是徐州最北的县邑,毗邻兖、沂二州。沂州处在兖州与密州之间,密州则东临大海、北靠青州。 王师往沂、密二州进军,是在离开兖州时定下的策略。现在范子清提出新的方案,必然要有理由。 范子清见赵宁没有立即反对,便接着道: “徐州既是淮南吴军北上中原的桥头堡,也是中原吴军的后背腹心,连接着中原吴军与淮南,近乎所有粮秣军械都要从这里转运,关系吴军命脉。 “若是大军向南进攻藤县,威逼徐州,就能迫使刚刚进入沂、觅二州的吴军不得不及时应对、回援; “若是我军攻势有力,在短时间内能够攻占数座城池,那么就能迫使吴军大规模收缩兵力回救,届时曹州方向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说到这里,范子清双眼亮得厉害,“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打乱杨氏征战中原的战略部署! “大帅,于从徐州进入中原的吴军而言,徐州之北是右翼所在,他们往沂、密二州进军,是为了在保障右翼周全的前提下,配合从左翼宋州、汴梁的大军,形成双手合抱兖州、郓州之势。 “大军直进藤县,只要战事顺利,就能斩断吴军的右臂,让他们失去对徐州的侧翼保护,陷入一定程度的恐慌,将许多兵力转为防御。 “而我们在争夺曹州、防守郓州之外,就能有一片手握进攻主权东的战场,一攻一守相互呼应,立于不败之地!” 范子清铿锵有力的话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宁,迫切希望赵宁能够同意他的这个方案。 昨夜一战,他击败吴军可称毫不费力,战果丰厚而付出极小,这比事先预计的结果好很多,范子清信心大增。 现在他认为大军进攻沂、密二州显得太过保守,不如兵锋直进,只要能够再败吴军几场,就能一举撬动中原战场的大势。 ——跟吴军交过手了,范子清觉得继续击败吴军实在是不难。 常怀远听罢范子清的论述,禁不住精神一振,作为沙场宿将,他当然能够理解范子清这番话的精髓,不由得也紧紧看向赵宁。 对常怀远而言,可以早日进攻徐州打回“老家”去,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范子清的建议他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大帅,范将军所言很有道理!”常怀远帮腔道。 赵宁看看范子清,又看看常怀远,轻笑一声,“两位将军斗志昂扬,精神着实可嘉。只不过,进攻藤县并不可取。” 一句话,让范子清与常怀远都有些泄气。 赵宁继续道:“范将军说得那些,虽然道理都没有错,但对战局的发展未免想当然了些,或者说,把吴军看得太简单了。 “要实现范将军那些的战略,需要大军南下之后连战连捷,攻下数座城池形成碾压之势,让吴军防线出现莫大危机才成。 “如若大军进了徐州北部,攻势受阻于坚城,不能尽快打开局面,那就是自陷于泥潭之中,进入沂、密二州的吴军一旦回返,就是两面夹击之势。 “若是徐州地界内的吴军能够守住城池,阻挡你们南下,那么沂、密二州的吴军,甚至可能直取兖州,断我们的后路,届时前方大军如何区处?” 范子清与常怀远面面相觑,一方面觉得赵宁说得在理,另一方面又不想放过之前的谋划。 范子清道:“大帅,昨夜一战,吴军败得毫无反抗之力,可见吴军战力着实寻常,末将若是火速出战藤县,出其不意之下,有把握半旬内攻占丰县、沛县、承县等地!” 赵宁摆摆手,示意此事不必再多作讨论,身为大军主帅,他可以听取部将意见,却不一定什么都得跟部将商量,直接下令即可: “此事无需再提,按照既定计划行军,兵发沂州。” 范子清、常怀远无奈,只得抱拳应诺,军令到了,身为将军必须服从。 赵宁让他俩下去处理军务,自己站在城墙上继续思考战局。 昨夜一战胜得干脆利落,看似是八千余将士击败了五万敌军,乃战功卓著的大捷,但在赵宁看来,账根本不能这么算。 昨夜之战的核心,是范子清率部击溃了吴廷弼本部。 这是五千反抗军重骑,对一万吴军轻骑的胜利。 在范子清出其不意夜袭,吴廷弼不知反抗军虚实,双方战阵对冲、没有任何花哨较量的情况下,重骑对轻骑的碾压不可能不出现。 更何况,反抗军将士对吴军将士还有普遍的境界优势。 现在吴军知道了反抗军的部分虚实,后续吴军对反抗军的战斗,就不可能再出现轻骑跟重骑对冲的情况。 据赵宁所知,吴军不是没有重骑,相反,他们重骑不少。 再者,反抗军后续征战需要攻城拔寨,吴军若是踞城而守,重骑就没多少用了。 东南繁华,金银财货无数,富庶远不是河北河东可以比拟,财力充沛的吴国,军备绝不可能落后于大晋——军备占优才算正常。 吴军征战江南这些年,赵宁虽然忙于革新战争,无暇抽身去看,但也没少让一品楼、长河船行密切注意相关。 吴军军备如何,有多少实力,赵宁很清楚。 昨夜大捷让范子清认为吴军实力寻常,赵宁却明白以吴军的综合战力,绝对是晋军的劲敌。 因是之故,在跟吴军交手,尤其是跟吴军、秦军一起交战的情况下,赵宁跟黄远岱选择的战法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赵宁看向沂州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 趁吴军刚进沂、密,立足未稳,反抗军必须尽快夺下二州,斩掉吴军右翼。 ...... 藤县。 吴国建武军节度使吴俊还未离开城池去沂州,就碰到了仓惶逃回的吴廷弼,听对方说完邹县战报,他气得很想让人把对方拖出去砍了。 吴廷弼并非吴氏嫡系子弟,这是他修为够高,却只能屈居吴俊之下的原因之一。 平日里,吴俊对待这位族兄还算客气,但这回对方吃了这样大的败仗,折损近万精骑,不仅让吴氏丢了大脸,也折损了家族精锐力量,令吴俊不能不怒火中烧。 在他要把吴廷弼轰出大堂的时候,坐在旁边一位矮小将领开口道: “吴帅不必如此愤怒,晋军虽然占了邹县,终究只是因为吴将军疏于防备,一时侥幸罢了,只要我大军出击,邹县必能夺回。” 这人虽然生了个五短身材,却是吴国禁军将领,职司龙武军上将军,乃禁军有数的高阶将军,名叫陈雪陇。 吴俊的建武军虽然有八万之众,是吴国人数最多的藩镇军之一,但他在面对陈雪陇时,却不能不以礼相待。 吴国禁军二十多万,统称侍卫亲军,共有六位上将军,全都归大将军杨佳妮统辖。 吴国藩镇军合在一起六十多万,总数接近禁军三倍,但地位却不如禁军。别的不说,禁军的军备、俸禄就远超藩镇军,是吴国的核心军事力量。 这回出征中原,因为杨延广亲征,吴国出动了八成侍卫亲军,兵力二十万;藩镇军则只调集了三十万左右。 陈雪陇所部与建武军、宁国军两个藩镇军合力,组成东路军;另有三位上将军去了宋州、汴梁一线,与其它藩镇军组成西路军。 最后一位上将军率部留守徐州,既是稳定后方腹心,也方便支援各处。 吴俊瞅了陈雪陇一眼:“陈将军愿意出征邹县,为大军夺回城池?” “若是吴帅愿意下令,本将自当前往。”陈雪陇拱了拱手,笑呵呵地道。 吴俊眼神微沉,他不仅不愿意下这个命令,而且对陈雪陇自称本将很是不满。 陈雪陇作为禁军将领,当然是寒门出身,吴俊有世家子弟的天生优越感,向来自觉高寒门官将一等。 这回东路大军又是以他为主,陈雪陇跟宁国节度使不过是副手,对方竟然敢在他面前自称本将,吴俊如何不恼? 恼归恼,吴俊却不能发作。 一方面对方是禁军上将,两人不是一个系统,对方不归他管,且官品不比他低;二来吴国是寒门的天下,吴氏仰人鼻息而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邹县是我建武军丢的,自当由我建武军去夺回。”吴俊拒绝了陈雪陇,打算亲自走一趟邹县。 听吴俊这么说,陈雪陇没有多言,只在心中暗暗冷笑。 吴国虽然有世家有寒门,却没有世家寒门之争,因为世家力量太小,在陈雪陇眼里,世家不过是明日黄花,注定要过时的存在罢了。 再者,他是吴王最为倚重的禁军的上将,对上藩镇军岂会没有优越感?在他看来,藩镇军就算不是土鸡瓦狗,也比土鸡瓦狗好不了多少。 吴俊轻易不肯让他出战立功,陈雪陇也不急,只要建武军再度兵败,他就不愁不能上场。届时只要击败晋军,取代吴俊的东路军主帅之位都不是不可能。 吴俊最终没能兵发邹县一雪前耻。 杨延广亲自下了令,让东路军各部踞城而守,以逸待劳,务必在沂、密二州站稳脚跟的同时,严防晋军袭击藤县、进入徐州地界。  章七七三 失望 在范子清率部翻山越岭,从兖州进入沂州地界,吴俊、吴廷弼、陈雪陇赶往沂州和密州,东线战场正式进入大战状态时,以曹州为第一个争夺目标的西线,战争也进入了蓄势待发的阶段。 对杨氏而言,西线战场与东线战场不同。 东线战场他们只需要出动自家军队,进退完全不必依靠旁人配合,守战都是吴国将领自己做主。 而在西线,杨氏不仅需要张京所部配合,更需要与魏氏大军联合行动,共同在滑州、曹州、宋州东北一带展开攻势。 西线战端要么不开始,一旦开始,烽火很快便会烧遍数州之地。 作为吴国侍卫亲军大将军,西线战事的吴军统帅,杨佳妮早早带人到了汴梁,与张京、魏氏族人日夜筹谋战事,协调各军行动,征伐民夫调运粮秣物资,加固地方城防。 “秦军的脚程未免太慢了些,先锋至今都没有抵达河阳郑州,东线战事已经开打,晋军刚刚夺了邹县,我们这里不能拖延太久。” 众人站在悬挂的军事舆图前,神色木然的杨佳妮没有语气波澜的说道。 知道她的人清楚她脸上向来没有多少表情变化,不知道的人譬如说张京,就觉得眼前的吴国禁军大将军清冷高傲、目无余子,心中平生许多压力。 “不是我们脚程太慢——我们的行军速度已经足够快,距离郑州业已没有几日路程——而是晋军动作太快。” 魏无羡说话的时候,是真正的面无表情、语气冷硬,这是他作为大军统帅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威严总在举手投足间自然表露出来。 张京看看魏无羡,只觉得心中压力更大,对方本就生得魁梧高大,站在那里犹如一座铁塔,一身杀伐之气令他不怒自威。 昔日的燕平少年郎,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如今是真正的一方诸侯。 夹在两位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中间,张京纵然是王极境中期,想到自家部曲的力量无法与对方相比,不能不感到明显的自卑、局促。 “反抗军一路狂奔到兖州城下,途中攻城掠地犹如喝水一样简单,根本没费多少时间,称得上是顺手施为。” 魏无羡接着道,“他们抵达州城本就迅速,到了之后几乎没有停顿,常怀远刚到,翌日就杀向了邹县,当真是其疾如风、攻势如火。” 反抗军的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秦军先锋出潼关进军河阳的途中,以至于现在秦军先锋还未抵达郑州,反抗军已经东出兖州。 杨佳妮瞥了魏无羡一眼,“赵宁的用兵风格你难道还不清楚?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从反抗军渡河南下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晋军的攻势一定会排山倒海。 “若是连他们的速度都跟不上,这一仗我们也就不必打了。” 杨佳妮这话说得虽然不客气,但并无怪罪魏无羡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魏无羡还没什么面色反应,张京已是心头一动,充满担忧的偷看了魏无羡一眼,生怕对方恼羞成怒。 魏无羡嘿然低笑两声,直言回答:“我们的速度是比不上晋军,但我先锋大军进入洛阳、河阳,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埋头猛进。 “一路上,我的将士不说巡查地方,行军队形至少得保证在可以随时转入作战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防备各种大大小小的意外。” 这是在说秦军开路先锋需要防备遭遇袭击、伏击。而能够对他们出手的,只可能是张京的部曲,和早一步进入中原的吴军。 看到魏无羡的低声冷笑,再听到这样毫不客气的话,张京心惊地偷瞧了杨佳妮一眼,很担心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这不是不可能,两人在潼关可是打过不少场。 杨佳妮没有跟魏无羡针锋相对,看着舆图目不斜视道: “依照你们的行军速度,等到主力抵达河阳,怎么也得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慢的话甚至要两个月。 “我吴军早已到达指定位置,各项准备皆已做好,在这一两个月内,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干等着你们。” 魏无羡没什么神色展露:“你们打算提前展开攻势?” 如果吴军不等秦军到来,跟张京部曲一起提前行动,那么就能更快攻城掠地,但也要面对晋军的完整战力,战事想要有进展不是那么容易,而且伤亡不会小。 杨佳妮淡淡地道:“我们会大军压进,给予赵氏压力,让他们无法分兵,策应东线作战。另外,曹州我们就先拿下了,不计入事后战果分配之列。” 战果瓜分有盟约条款,杨氏与魏氏在撕破脸皮前,都得在一定程度上遵守。 魏无羡沉吟片刻,不见喜怒地道:“也行。” 张京见杨佳妮与魏无羡都没什么好脸色,便认为这两人关系并不好,心中不由得暗暗窃喜,觉得自己日后浑水摸鱼的机会很大。 ...... 与魏无羡议定前线战事,杨佳妮吩咐了张京去做事,让对方将曹州夺下来。 这是对方多番请求的事,杨氏乐得对方打个先锋,给大军探探路,免得张京觉得吴国不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把他当自己人。 若是张京有别样心思,无疑不利于后续战局。 “大将军,神教首席上师、神使大弟子阿蝶,日前到了汴梁,希望能够见上大将军一面,不知大将军是否有空?” 张京在接过任务之后试探着问。 这回争夺曹州,张京要用自己一贯攻城掠地的方式:以金光教教众发动地方百姓献城,大军直接过去接收。 这样的方式,能够在大军闹出大动静之前,就把事情定下来。 杨佳妮转身往门外走,看都没有看张京:“没空,不见。” 话音未落,她人已到了门外,拔地而起转眼消失在半空。 神神鬼鬼的事,杨佳妮半点兴趣都没有,要说她对金光教有什么看法,那也只是鄙夷厌恶,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不会见什么上师。 望着杨佳妮远走的方向,张京张嘴无言。 回到徐州,杨佳妮先去跟杨延广通报了前线安排——这是她作为前线统帅,必须要第一时间跟杨延广禀报的事,而后就去了城外。 说是去城外,其实离城很远,两日一夜时间,杨佳妮走了不少州县、乡村。 一路巡视探查,她要确认的是一件事:吴国得到武宁后,官将有没有好生抚民,县乡百姓的处境,是不是跟赵宁离开前有实质差别。 她答应过赵宁要照顾好武宁百姓,这不仅是承诺,亦是自我证明。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查,杨佳妮眼神渐渐低沉。 吴军占领武宁之前,赵宁在武宁进行革新战争时,镇压了许多地方权贵、地主大户,这些人大多逃离家乡,去投了泗州的吴军。 现如今,随着吴军占领武宁,这些地主大户、地方权贵都回来了,而且是在有军队撑腰的情况下回来的,美其名曰还乡团。 还乡团回到地方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回他们的土地、宅院等财产。 地主的土地,先前被赵宁的人分给了平民百姓,同时消除了地主、佃户这两个阶层,让所有人都成为了自耕农。 现在还乡团要拿回这些东西,自然是从平民百姓手中抢夺,他们有吴军背书,抢夺变得顺理成章且不可抗拒。 刚刚拥有美好生活,拥有光明未来的穷苦百姓,一夜之间回到了革新战争前,嚎哭声连州接县,彻夜不绝。 百姓哭喊得有多凄惨,还乡团的地主权贵们,就笑得有所猖狂肆意,后者宣称他们才是地方之主,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至于各地新建的国人联合会,成员悉数被吴军抓捕,只是担心百姓群起反抗闹事,这些成员暂时只是被关押在牢狱中,并未处决。 各级国人联合会的成员,有赵宁的人,大部分是本地百姓,由仁人志士与有才能有声望者组成——毕竟是百姓选出来的。 杨佳妮再度回到徐州,直接去见了杨延广。 “王上答应过臣,要善待武宁百姓,可臣下所见,却是遍地哀鸿。难道我吴国的天下,不是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 只身站在大堂中,杨佳妮毫不客气地诘问杨延广。 因为愤怒,哪怕大堂中没有外人,她亦不曾如平常一样称呼对方祖父,而是以硬邦邦的君臣礼节相见。 杨佳妮的问题,让杨延广很是错愕。错愕之外,他感觉啼笑皆非。啼笑皆非之余,则心生对杨佳妮的不满。 吴国是个什么国家?代表寒门地主、士大夫利益的国家。寒门权贵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既然如此,那些还乡团的成员,就是吴国的统治根基,杨延广岂能不维护他们的利益? 平日里,嘴里喊着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在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天下安定了繁荣了,大家都有好处。 ——天下有十成财富,八成都会为权贵所得,权贵当然乐见盛世。 可一旦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冲突,双方站到了对立面,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权贵没道理跟平民百姓客气,吴国也不会。 杨佳妮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清楚、弄明白,此刻还来质问杨延广,令后者不能不感到失望。 “地方官确实都在尽力抚民。” 杨延广冷着脸沉声回应,“抚民的核心,是地方秩序稳定。 “庶族地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得各司其职。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相安无事,在既定框架内各谋其业,好生生活。 “至于赵氏闹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倒行逆施的乱象,必须得到彻底纠正,否则世道就不会清平,迟早会有大祸患。” 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杨佳妮,她一字字地问:“还乡团肆掠之下,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到时候只怕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沦为难民!” 话至此处,她心头一震,猛然想起徐州城外那些,赵宁没有拆除的窝棚,以及当时赵宁说得那句话。 难不成,这些棚子还真有再用到的时候?而且为时不远? 可那些棚子,在吴军占领徐州后,就被杨延广下令拆除了! 杨延广恼火地道:“怎么会有人家破人亡?怎么会有难民?本王已经下过令,让地方官监督地主大户们。 “本王只是帮他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容许他们趁机兼并土地、侵吞民财、残害百姓。 “本王方才已经说过,我们要的是秩序稳定,大军征战在前,任何破坏秩序、贻害大局的人本王都会严办,谁也不会例外!” 这席话同样没有说服杨佳妮。 因为她亲眼看到的,就是百姓在受苦受难。 但她知道,再纠缠这个问题本身,不会让她得到想要的回答。 所以她盯着杨延广问:“天下大同难道不是吴国的治世目标?不是我吴国君臣的努力方向?” 在杨佳妮心中,天下最理想的,也是最该实现的样子,便是天下大同这四个字,那也是无数士大夫心心念念的存在。 她的吴国就该是这副模样。 杨延广没有立即回答,沉默地看了杨佳妮很久。 最终,他这样回答眼前这位吴国第一修行者、侍卫亲军大将军: “你年纪也不小了,阅历足够丰富,最重要的,你是吴国王室,是吴国统治者,你应该分得清口号与现实的差别,旗帜与利益的关系。 “退下吧。回汴梁去。那是你该在的位置。好好主持前方战事。” 君令下达,臣不得不从,杨佳妮走出了大堂。 离开的时候,她木然的脸更显木然,晦暗的眸子里没有了光。 章七七四 改变 汴梁。 魏无羡看着堂中一身白衣,如竹而立的小蝶,轻笑一声:“足下便是金光教首席上师,那位神使座下的大弟子阿蝶?” 阿蝶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声音平和地道:“正是在下。” 狮子般坐在太师椅上的魏无羡,身体斜斜靠着椅背高高翘起二郎腿,下巴搁在一条曲起的胳膊上,意态懒散举止不羁: “我魏无羡还不能让神使亲自来见一面?” 小蝶语气不变地道: “神使乃洞察天机之人,天机未到之时,不会轻易涉足尘世,那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时机到了,魏将军自然就能见到神使。” 魏无羡呵了一声,直言不讳:“老实说,我很不喜欢你们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之所以愿意见你,不过是因为你们在中原有几分实力。 “但如果你们认为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在我面前拿捏姿态,还能用神神鬼鬼的话来诓我,那就大错特错、让人耻笑了。” 小蝶刚刚张嘴想说什么,魏无羡已是百无聊奈地摆了摆手: “我对你们有兴趣,但兴趣有限。征伐天下追根揭底靠得是兵强马壮,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你们与赵氏一样,都走入了歧途。 “若是神使想要待价而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那就亲自来跟我谈,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回去吧。” 这场谈话短促而不愉快,小蝶却没有作无谓的纠缠,干净利落地行礼告别:“无量神光。” 眼看着小蝶离开,魏无羡眼中的戏谑轻视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认真和凝重。 第一次见面不过是略作试探,谁的姿态高,往后能够争取的好处就可能越大。 魏无羡重视金光教,但他并不着急,这不仅是心态上的,也是立足于秦国既定策略上的。 ...... 兖州。 赵宁见到了率部赶至的王师厚,平卢军兵强马壮甲兵鼎盛——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这回王师厚带来的将士多达八万。 要不是赵宁要他在青州留足兵马,防备已然进入密州的吴军,急于向大晋表忠心的王师厚,可能会让平卢军倾巢而出。 随着王师厚到来,兖州城下的晋军数量扩大不少,加上万余反抗军,近三万武宁军,兵力超过了城中守军的两倍。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正常来说,两倍的兵力优势对攻城之战来说不值一提,更何况兖州还是一座坚城。 不过赵宁就没打算让众军现在攻城,他只是把大军摆在城外,将袁承志困在城中而已。 有诸多高手强者的优势,不愁围城无法进行。 “大帅,城里的兖州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战力寻常、士气低迷,末将请求攻城,旬日之内必能将其拿下!” 在望楼观察了一阵兖州情况,王师厚主动向赵宁请战。 这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想战。 耿安国效忠大晋,是出于大义,想做个被人尊重的英雄,王师厚效忠大晋,则是立足于现实。 这个现实当然不是藩镇军的利益,而是平卢的生死存亡,包括他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简单说,王师厚认为只要赵宁想得到青州,平卢军就一定会被反抗军攻灭,只要赵宁想让他死,那他绝对活不成。 国战时并肩奋战、朝夕相处、共败博尔术的经历,让王师厚对赵宁敬畏到了极点,怎么都不敢与赵宁为敌。 既然不能与赵宁为敌,那就做好大晋的忠臣,这样才能有一个光明前程。 “王将军不必着急,兖州我们最终是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将士付出巨大伤亡的方式。”赵宁拒绝了王师厚的请求。 让平卢军攻城,就算夺下了城池,将士伤亡也不会小,以藩镇军的德性和对大晋的普遍抵触,谁也不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全凭大帅定夺!”王师厚没有坚持,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赵宁的军令。 这是跟着赵宁的好处之一,国战时的往事已经证明,赵宁的决策不会出现大问题,他根本无需多想什么担心什么,只要好生听令,依照赵宁的意思进退,就不愁不能建功立业。 城头,袁承志望着在不远处扎下营寨的平卢军,脸色灰败;他周围的兖州官将无不情绪低落,满面忧色。 “之前我们都以为只要吴军到了,双方就能里应外合,两面夹击晋军,届时能走出困境不说,还可建立大功,没曾想,没曾想......” 说话的是白白净净的中年文官梅秀楚,满城头的官将中,就属他神色最为惊惶,“没曾想吴军竟然败了! “五万大军,被八千人在一夜之间击败......这是多大的战力差距!吴军怎么就这么不经事你?我们,我们还怎么靠他们?”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默然神伤,就连一向喜欢讥讽他的那员悍将,此时都没有抓住机会反驳,只因梅秀楚这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 兖州被反抗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虽然紧张但并不恐惧,因为觉得吴军一来便可万事无忧,谁能料想吴军那般饭桶。 哪怕不算四万武宁叛军,吴军也有一万精骑,数量比晋军多,竟然让对方一夜之间击败,这种战力让他们对吴军再也没了信心。 到了现在,袁承志等人都开始心惊胆战,忧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诸位不要太过惊慌,吴军只是败了一阵,距离此战胜负还远,后面吴军一定能够扭转局面!他们,他们毕竟是横扫江南的精锐,绝对不会都是吴廷弼那样的饭桶!” 袁承志勉强宽慰众人,一番话说得很大声,却明显缺了中气,显然连他自己都没多少信心。 事实上,袁承志现在都不知道,兖州能不能坚持到吴军赶来救援。 反抗军大举离开兖州去邹县,平卢军又还没到的时候,袁承志认为战机已到,便下令精锐部曲出城作战,想要击败城外敌军解除兖州之困。 孰料,他出城的所谓精锐部曲,被反抗军迎头痛击,战斗不到半个时辰,将士死伤就超过了三千人,战阵被撕裂濒临崩溃,兖州军无不大骇,赶忙退回了城内。 那一天之后,城头守军连直视反抗军的勇气都已失去,连看都不敢再看反抗军的大营。 现如今,兖州军已是人心惶惶。 若不是还有坚城可以依仗,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家财产,可能已经有人建议袁承志投降。 “大帅说得是,但愿吴军能够早日击败反抗军,驰援兖州城......”梅秀楚欲哭无泪地勉力说服着自己。 兖州官将们依然忧心忡忡。 ...... 兖州暂时无事,范子清所部还在行军途中,赵宁返回郓州,去监督彼处正在进行的革新诸事。 照顾到义成军的军心士气,考虑到后续战事,大晋在义成的内部革新并未大刀阔斧进行,主要是没有针对义成军做大动作。 这也就意味着,义成的官、将依然是藩镇格局,他们的身家财富并未被触动,革新战争的核心之一土地再分配,没有展开。 不仅没有展开,大晋朝廷甚至还承诺不会触及义成军将士的现有利益,他们的田宅产业都能得到认可与保全。 战争时期,一切为了战争需要,能团结的力量全都要团结,绝不能把自己人逼到投靠敌人。 义成、平卢的藩镇问题不是不解决,但肯定不是现在解决。 所以大晋朝廷派来的革新官吏,主要是在义成宣传革新思想,建立的各级国人联合会,主要是确保所有人遵守律法,让鱼肉百姓的事不再发生,义成军将士也不得再横行市井、乡里。 如果是违反了律法,那必然是严厉处置。 这是底线。 与此同时,赵宁给义成军颁布的新赏罚条例,给他们脱离藩镇加官进爵,去往新天地的机会。 藩镇是藩镇军利益的保护壳,同时也是限制藩镇军将士进身的屏障。 正常情况下,相对独立的藩镇内的藩镇军将士,因为无法外调升官、任职,现有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被固定死了,将校基本是在本位置上一直坐到死。 这就导致将士们无法发挥才能,依靠努力实现身份地位的提升。 常怀远驱使武宁军作战,为什么会花那么多银子,道理就在于此。除了银钱财货,藩镇军将士根本得不到什么。 藩镇军出战时不到迫不得已,出工不出力的原因也在这,大家拼命作战把命拼没了,只会让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全无好处可言。 “依照大帅的吩咐,我们对义成军将士的思想改造没有强行灌输,而是以引导为主,创造更多他们与反抗军接触交流的机会,让反抗军将士现身说法,使他们了解反抗军,用反抗军吸引他们。” 这回带着文官队伍来郓州的是周俊臣。 此时,他正跟赵宁一起站在军营校场边,看着反抗军与义成军将士坐在一堆堆篝火前,吃肉喝酒扯闲篇。 “效果如何?”赵宁看着两军将士相处融洽、聊得热火朝天,心中已经很是满意。 两军即将并肩作战,这个时候一起篝火宴饮,彼此熟悉增进感情,对接下来战事有利,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周俊臣笑着道:“效果很好。义成军中的普通将士,亲眼目睹了官兵平等的反抗军,无不大感震撼。 “他们在藩镇军中被将校们呼来喝去,就像佃户面对地主,纵然将校不敢凌虐他们,上下级之间仍是相当于主从关系,该有压迫剥削不会少。 “反抗军官兵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尊重,令他们无不心驰神往,而反抗军的甲胄兵刃之好、福利待遇之高,也让他们嗔目结舌。 “现在,很多普通义成军将士都想加入反抗军。 “义成军的中下层军官们,在知道了反抗军公正严明的军功考评规则后,也都很吃惊,有志于通过杀敌建功提升身份地位、施展抱负、改善自己与家人处境的,都已经开始眼红。” 说到这,周俊臣朝赵宁拱了拱手,心悦臣服地道: “大帅实在是英明,立了一条藩镇军将士杀敌立功后,可以转入反抗军的赏罚条例,仅这一项,就会让很多义成军将士,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奋力作战。 “可以想见,大战一启,藩镇军在战场出工不出力的场面,已是不会发生在义成军身上。” 赵宁微微颔首,露出笑意。 藩镇军的普通将士,纵然可以横行市井、乡里,实际上可以获取的利益其实并不多,毕竟一个藩镇那么多将士,城池地盘就那么些。 而且藩镇统治之下,地方说不上多么繁华,财富拢共就那么点,还要维持基本的秩序,又不能竭泽而渔,普通将士能有多少好处? 而反抗军就不同了,他们背靠的是整个励精图治的国家。 纵然是普通将士,也有完整的福利制度,可以说做了为国征战为民拼杀的反抗军,一辈子就能衣食无忧,生老病死各种问题,都有国家来帮助解决。 ——毕竟反抗军就算卸甲归田,也不是在吃闲饭,他们是一直在劳作、创造财富的,国家并没有养闲人,只是关照了一下而已,真的不难。 故而反抗军将士纵然是伤残了,回到地方也不愁没有差事,哪怕不能劳作,亦有相关待遇,有可以继续发光发热的途径,譬如说配合宣传。 重德不重财的世道里,他们会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人格一直是伟岸的。 各级官府各级国人联合会,共同组成的强大国家机器,只要真心是为将士、百姓做事,在百姓的协助下,完全可以保证每个人的公平正义。 追根揭底,反抗军对义成军的吸引力,不只是一支军队的优秀,而是大晋皇朝这个践行公平正义的国家,天然具备的致命优势。 “有人想要加入反抗军,就必然有人仇视反抗军,你们不可懈怠大意。这世上多的是人看不得别人好,喜欢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赵宁警示了周俊臣几句,让他下去继续做事,转头问一旁的扈红练:“赵英、赵平已经到曹州了?” 曹州是前线关键之地,不能后方革新战争做得好,前方反而出问题。 “已经依照安排到了。”扈红练回答。 赵宁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相信赵英、赵平能做好自己的差事。 赵英、赵平也必须做好自己的差事。  章七七五 辩经(上) 曹州。 各自带着两名随从的赵英与赵平,站在一座夯土城墙高不到两丈的县城前,一起抬头望着城门那三个普普通通的隶书大字。 乘氏县。 “曹州乘氏县,这便是我赵英此生第一个革新战争的战场!我将从这里起步,正式开始我为家国大业、皇朝百姓浴血奋战的步伐!” 岁月悠久饱经风吹雨打的城墙黄土斑驳,红泥、粗砂、石灰块清晰可见,这座可以称得上是较为残破的县城,在此时年方十六的赵英眼中,如燕平城的天坛一样光辉神圣。 暗暗握紧双拳,眉眼庄重肃穆,神色激动、振奋、紧张得好似新郎接亲、新官上任的赵英,在心里继续道: “我已上了战场,从现在开始,我将全神贯注竭尽所能,为了这场战斗的胜利而奋力拼搏,发挥所有聪明才智。 “我将不惧任何艰难险阻,哪怕那是刀山火海!我将不惧一切牛鬼蛇神,纵然他们奸诈恶毒! “无论遇到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绝不退缩绝不认输! “赵英,你是将门世家赵氏的子弟,是大晋帝室的亲王,是皇朝战神与太子的亲弟弟,家族有无数先烈在看着! “你已学有所成,现在是你施展抱负之时。你将在刀光剑影、血火尸骸中千锤百炼,哪怕伤痕累累,也要成为大晋王朝的栋梁之才!” 赵英深吸一口气,紧紧注视小城的双目灼灼有光,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犹如一柄出鞘利箭。 赵平打量乘氏城几眼,观察一番周围环境,正要招呼赵英入城,转头发现对方蓄势待发,犹如一团熊熊火焰的模样,禁不住怔了怔。 下一刻,赵平哑然失笑,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此时便战意勃发激动难耐,未免太早了些......真是个满脑袋冒傻气的年轻人啊。 “走吧,入城,先找间客栈住下来。”作为两人中战斗经验相对丰富的年长者,赵平无疑是这支小队的主事之人。 普通旅人装扮的赵英,闻言立马收敛起思绪,但五官依然绷着,脚步有力的踩在地上,以一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姿态,与赵平等人走向城门。 城门口有官差检查路引,如今是非常时期,盘查颇为严格,赵英、赵平的路引当然没有问题,那都是一品楼的人提供的。 进了县城,众人先是找了间普普通通的客栈安顿下来,吃过一顿饭,便上街去逛荡,亲眼观察县城的情况。 观察不是漫无目的,一是了解此地百姓的生活情况,而是了解本地的金光教。 这两者其实都有本地一品楼的文书可看,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兄弟俩怎么都得亲眼见证才算作数。 “小小一座县城,竟然有三座金光教教坛,还有一座正在兴建中,时至今日,金光教已经成了打不死的蟑螂,哪哪都有,实在恶心。” 赵英忍耐不住自己的厌恶。 县城就有三四座教坛,城外、乡里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算下来,一个县的金光教势力就像臭水沟的老鼠,密密麻麻。 “最近金光教聚敛财富、压榨百姓的行为是收敛了些,但扩张并未停止步伐,在曹州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赵平回忆着之前看过的一品楼提交上来的资料。 乘氏县城的教坛,一大两小,正在建造的那个也属于小规模教坛,规模不大,几个正经教众居住其中而已,不过深入到了街坊之中。 大一些的那个教坛颇具规模,算是乘氏县的主坛,占地比普通四进大宅还大,有百十人之多,是县城最大的建筑群之一。 赵英与赵平来到主坛的时候,这里正在举行道场,有金光教上师在讲解经文。 殿中百余平民在蒲团上坐着,院中还有许多百姓席地而坐,众人无不听得面目肃穆、虔诚无比,好似在做世间最神圣的事,容不得半分亵渎。 赵英与赵平站在院子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来对方今日讲解的是金光教所谓的经典之一《智慧心经》。 “神使在神国时,为金光神座下大弟子,日日于金光神座下聆听教诲,万千年以降,得无上智慧,证无上道果,神遂令其下凡,救万民于苦厄之中,前往神国享无上极乐,是为普渡四方。 “临行之前,神使曾问金光神,来日到得尘世,见善男子善女人,当如何帮助后者脱离凡俗苦海,得大解脱大自在,踏上通往神国之路? “神说,世间一切生灵,若能照见自身灵性,皆可渡往神国。 “神使问,何谓灵性? “神说,灵性无色无相非你非我,世间可见之一切众相,可言之一切万物,可想之南北西东上下虚空,皆非灵性。 “神使问,如何得见灵性? “神说,凡有相,凡能言,凡可想,皆为杂念,是尘世束缚,尽为虚妄,若不能堪破这种种虚妄,无从照见灵性,不得渡往神国。 “神使再问,灵性既然不可言不可说不可描述不可想象,他日世间善男子善女人困惑不解,不得其法而超脱时,弟子何以谓之众人? “神说,吾有一经,名为《智慧心经》,有智慧之因涵智慧之果,你手持此经行走世间,遇善男子善女人,即传授此经。世间善男子善女人,若能得持经文,日日诵读常常宣扬,日积月累,便有无上功德,他日堪破虚妄、照见灵性、渡往神国,皆依靠于此。 “......” 听着上师以庄严的口吻宣讲到这里,赵英嗤笑一声,心中不屑,当场便大笑一声:“荒唐,可笑! “照你这么说,天下事事皆不可为,天下万物都不能为凭,偏偏你金光教的一本经书便可超脱万物,时时诵读宣扬便能拥有大功德,凭什么? “就你特殊就你高明就你不凡?滑天下之大稽!” 他这一番诘问,扰乱了道场秩序,立即引起所有人注意,众人莫不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好似都跟他有大仇,被他玷污了自身圣洁清净。 金光教教众则打算上前赶人。 坐在大殿桌子后面的上师皱了皱眉,打量赵英赵平两眼,见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或许有不俗身份,便双手合十: “无量神光。 “这位少郎君,非是我神教经典特殊,而是此经中本身就蕴含大智慧,诵读之宣扬之领悟之,自然能有所得。就好比读了儒家经典,也能明白一些道理。” 赵平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赵英,后者冷笑一声继续道: “依上师所说,一切存在都是杂念,是世间束缚,与灵性、神国相去甚远,但这《智慧心经》不也是世间之物? “凭什么手持此物诵读此物,就能拥有功德照见灵性,这岂非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上师微微一笑,有人砸场子,当众质疑神经这种事,他遇到过不止一次,有着丰富的处理经验: “这位少郎能这么说,可见鲜少接触我神教经典,不明我神教经义。少郎君,此经虽然名为《智慧心经》,实则并非智慧心经,《智慧心经》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方便信徒叫而已。 “我相非我相,非非我相,众生相非众生相,非非众生相,名我相众生相而已,所谓神经,非神经,非非神经,故为神经。 “少郎君若是读过此书,当知书中所言,并未定义何谓灵性,不曾告诉我们如何渡往神国,但神又不是真的没有告诉我们。 “神有无上智慧,少郎君若能诵读此经,领悟其中一二,自然能明白何谓四大皆空,如何堪破虚妄,这便是功德,可证智慧之位。” 赵平双眼差些冒出螺旋圈,委实是被这番话绕得脑壳疼。 好在他经受过赵氏完整的世家教育,无论知识储备还是思维能力,都不是普通人可比,这一下并没有被绕晕,只顿了片刻便道: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是又不是,说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不过是故作高深、蛊惑视听罢了。 “论这诡辩之术,名家可比你们高明得多,上师可曾听过‘白马非马’?” 说到这,赵平乜斜着上师,冷笑不迭,他这是说神教那些经典,就跟“白马非马”之论一样荒唐,只能蒙蔽愚蠢之辈。 上师对赵平的讥讽不以为意,甚至还隐有高兴、振奋之意。 他不怕有人跟他辩经,就怕别人不依照他的路子来。 既然赵平句句不离神教经义,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转,那他就有足够的话术储备来驳倒对方,让旁人见识到神教经义的高明。 上师道:“既然少郎君提到了诸子百家,当知《老子》。《老子》开篇明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是智慧通达之人,已然照见自身不少灵性,所以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少郎君细品,这番话是不是跟我神教经义相通?” 赵英顿时大怒:“荒谬,混账!‘老子’何等名士,《老子》五千言何等智慧,岂是你们这帮骗子,此等诡经能够比拟的? “但凡你们跟‘老子’相提并论,那都是对他的侮辱!” 章七七六 辩经(下) 见少年心性的赵英动了真怒,在情绪格调上落入下风,赵平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对方退下来稍作冷静,由他代替上场。 这是他们与金光教的第一次交锋,绝对不能落败,革新思想对上神教经义,也没有道理被对方压制,胜负肯定要争。 不争,可不是革新思想的要义。 革新本身就是斗争,而且要一直斗争,斗争到底! 赵英被赵平提醒,顿时反应过来,脑子一下子清醒,赶紧收敛情绪,转头以目示意,表示自己还没有败,还有把握驳倒对方,可以继续作战。 赵平略微犹豫,就决定让赵英接着辩经,这是对方在曹州战场第一战,对赵英十分重要,不到万不得已赵平不想打击他的信心。 冷静下来的赵英,眼神镇定面容坚毅,看着上师不动声色地道: “堪破虚妄也好,得自在解脱也罢,说到底都只是一种说法,是对个人的要求。可现实不是说法,现实要的是做实事,还要跟其他人相处。 “我想问问,金光教对现实世界有什么说道?” 上师见赵英转变了思路,另辟战场,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不过他并不慌张,作为一个教义完备的教派,赵英的问题他当然能回答: “世间皆难,世人皆苦,人在尘世犹如身处荆棘林,唯有不动才能无伤。摒弃欲望,无欲无求,方可得到大自在。 “与人相处时,众生当与人为善,多作善事多积功德。若是人人为善,则世间恶事尽消,人间虽然不比神国,众生也可安然无恙。” 这番回答正中赵英下怀,他眼里有了神采,眉头一扬,轻哂道:“若是真的无欲无求,你们的教坛从何而来?你们的镀金神像从何而来?你们的钱财从何而来? “手持神经宣扬神经,有一层智慧外衣,有神灵的幌子,就不算是有所作为,就不算是在做事了,就不算在动了? “你只知道劝人向善,殊不知愿意积德行善的,本身就是善良之人!恶人若是因为你一句话就不为恶,那这天下还有土地兼并吗?还有特权对普通人的压迫剥削吗?牢狱里还有罪犯吗?” 上师不动如山:“世间之所以有恶事有不公,是因为有妖魔存在,降妖除魔,亦是神教本份。 “神灵低眉,是怜悯苍生疾苦,神灵怒目,是为降妖除魔。少郎君难道不知神教消灾度厄之举?” 赵英哈哈一笑,甩袖道:“什么妖魔,什么鬼怪,谁亲眼见过?不存在的东西,却成为你们彰显地位、提升声望的依凭,可笑! “殊不知,跟那虚无缥缈的妖魔鬼怪相比,人间平民百姓的能见的困厄,都是因为地主剥削、权贵压迫、贪官污吏迫害所致! “你能让权贵膜拜神灵,可你能让他们把不择手段兼并的土地,用剥削手段聚敛的财富,还给那些受苦受难的普通百姓吗? “你们能让官吏遵纪守法、恪尽职守吗?你们能让权贵不肆意妄为吗? “你们不能!你们只能让他们膜拜神灵,给教坛捐献香火钱财!说到底,你们只是能给自己谋私利! “什么普渡众生?你们真敢跟强人、权贵为敌,让平民百姓安居乐业、不被欺负吗?你们不敢!你们只是跟权贵沆瀣一气! “如果你们真是普渡众生,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建造这许多高大教坛华丽神像?又是手持神经诵读宣扬就有功德那一套? “你们的钱财取之于民,可曾用之于民?你们没有!你们只是用小恩小惠蒙骗百姓蛊惑视听,让更多人心甘情愿贡献香火!”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不仅让神教教众勃然色变,也令在场许多百姓讶然不已,一些人面露思索之色,看上师的目光有了变化、怀疑。 面对赵英的诘问,上师不为所动,只是低眉敛目,诵念神号:“无量神光。少郎君此言离经叛道,妖言惑众。 “我看少郎君气势逼人、双目赤红、脸色青黑,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依照神教经验,少郎君这是被妖魔之气所侵的表现。 “少郎君心里已经被种下了魔种,若是不能及时救治,必然化身为真正的妖魔,贻害人间,祸乱众生。 “少郎君勿要惊慌,降妖除魔是神教职责所在,本座这就让人带少郎君去后殿。若是事情顺利,数日之后,少郎君必能魔气尽除。” 说着,上师一挥衣袖。 周围教众立即向赵英包围过来,个个神色不善,有人已经亮出长刀——当然,这在神教叫作戒刀。 赵平哈哈大笑,指着一脸庄严、满眼慈悲的上师: “被揭穿了老底,不能自圆其说自证清白了,就把我们打为妖魔,想将我们置于大众的对立面,而后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用大义名分肆无忌惮的清除我们,你们真是好算计,真是够不要脸!” 赵英怒气再生。 愤怒之余,他眼中还有诸多轻蔑,身为将门子弟,他最不怕的就是厮杀,对方敢跟他们动手,他求之不得。 “这世上本来没什么妖魔鬼怪,我之前还奇怪你们为何生造出这番存在,原来是可以把意见不合者打为妖魔,方便排除异己!” 赵英冷哼一声,率先迎上一名扑到跟前的教众,运足修为之力,以破阵斩将之势,一拳重重轰在对方脸上! 这名教众顿时鼻梁塌陷,鲜血飞溅,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体猛地倒飞出去,摔在了信徒群中,引起一片惊呼。 几名随从同时出手,身若虎豹,敏捷有力,左右开弓之下,将冲到近前的教众一个接一个揍得吐血惨叫飞起,下饺子般落向院中。 这一幕让听经的百姓们,都惊得下巴要掉在地上。 “魔头妖言惑众不说,还敢伤我教众,与神灵作对,看来你们已经不是魔根深种,而是成了妖魔爪牙,今日本座就替神诛魔!” 上师见自己人被打得溃不成军,再也坐不住,一把桌面从桌子后跃起,双臂张开撑起神袍,身似燕雀般掠过庭院,只取打人打得最狠的赵英! 在他一掌击出时,背后骤然凝聚出一尊巨大的猛虎虚影! 这县城的金光教上师,竟然是元神境! 赵英只是御气境,若是被元神境全力一击击中,不死也要重伤。 上师这一掌当然碰不着赵英。 他刚刚展露出元神之象,引起信徒们的欢呼,下一瞬便被神出鬼没的赵平挡在身前,一巴掌呼在脸上,当场牙齿横飞,转向侧摔出去。 上师一路撞塌了殿门撞翻了神像,又被倒下的神像砸在身下,手脚痉挛着口吐鲜血,眼看着双眼一番,不省人事了。 信徒、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惊叫声四起,有人奔逃有人进殿,更多人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一团,看赵英赵平的眼神充满恐惧。 “尔众勿要惊慌,我们可不是什么妖魔,更不会伤害你们。”两名随从将闻声赶来的教众悉数揍翻,赵英则停了手,大声告诉众人。 乱冲乱撞的信徒、百姓们,闻言稍稍止住了一些混乱。无论如何,只要自己不会受伤害,那事情就不是太严重。 “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下场,你们都看清楚些!” 赵平指着上师,神色肃穆的告诫众人,“在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神灵,若是有,神像都毁了,我们岂能安然无恙? “诸位,你们想要安居乐业活得更好,就不要去奢望什么救世主,也不能只靠皇朝官府,更需要自己去拼搏斗争!” 很多人看着赵平与赵英,怔怔失语。 今日教坛这场讲经道场,就这样被赵英、赵平搅得支离破碎,神教教众们在叫嚷之余,悉数被揍成了猪头。 ...... 从教坛回到客栈,赵英、赵平等人绕了个圈,以消除痕迹免得被人顺藤摸瓜跟踪找到。 他们倒是不惧怕金光教后续的报复,只是他们来乘氏县丞有自己的任务,并非为了跟金光教正面拼杀。 在屋中坐下,赵英喝了一碗水,心满意足地道:“今日真是痛快! “金光教那些神棍骗子,打着行善积德的旗号为自己大肆敛财,宣扬着于百姓改变自身处境、于国家强盛富裕毫无好处的邪说,帮助权贵统治穷苦百姓、压制百姓思想、培养百姓奴性,实在是罪大恶极,早就想揍他们了! “可惜,没一把火烧了教坛。” 赵平站在窗前,藏着半张脸瞅外面街道上的动静。 曹州是金光教盛行之地,如今县城最大的教坛被掀翻,上师生死不知教众都成了伤员,百姓们无不奔走相告这个巨变。 有人兴致勃勃的看热闹,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人急哄哄的往教坛赶,怀里还揣着瓜果蔬菜等贡献慰问之物;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埋头干自己繁重的活计。 “本来没想闹出这么大动静。这趟来曹州,我还打算悄悄行事的,就像大哥在徐州时那样。” 赵平收回目光坐到桌前,“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赵英没有心理负担:“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进教坛的时候你也看见了金光教教众的嘴脸,碰到从外面自带香烛的百姓,他们就摆个臭脸,看到在教坛里买香烛的就露出笑容。 “百姓往功德箱里放得银钱少了,他们就满眼不屑甚至是仇视,遇到出手大方的香客,便一个个慈眉善目喜笑颜开。 “这种狗屎一样的教坛,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愿意去啊,真是没有天理!不狠狠修理一番他们,这世道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赵平苦笑摇头:“百姓未必不知道教众面目可憎,只是有事需要祈求神灵保佑罢了,他们礼敬的不是教众而是神灵。 “况且,他们也愿意相信,德行不好的教众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教众都是得道上师。” 这话让赵英情绪低落下来,“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只相信自己心里想的,这里的百姓......受到的思想毒害太深了。 “若不能开民智,曹州的革新战争很难成功。”  章七七七 搜捕 在一个新的没有根基的地方,从头开战革新战争,对大晋的革新人员来说是一件难度肉眼可见的事。 但时至今日,针对这种情况,大晋已有一套成熟的流程可供遵守,有一套较为完备的方案可供施行。 大多数情况下,革新人员只要按部就班做事即可。 赵英与赵平自然知道这套方案。 说起来并不复杂,他俩到了曹州地方后,以一品楼先期搜集的消息为基础,调查乘氏县鱼肉乡里的地主大户,为非作歹的权贵恶霸,贪赃枉法的官吏富人,为受害的百姓主持公道,帮助饱受压迫剥削生计艰难的穷苦人,解决生活中的实际困难。 在这个过程中,宣扬革新思想与大晋新法,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 大晋之所以要革新,就是因为世道不公,压迫剥削随处可见,所以无论到了哪里,都不愁没有可供镇压的存在,没有可以帮助的对象。 而后大军到来占领城池,分土地,改造产业,建立国人联合会,全面实行新法新制。 赵宁的徐州、宋州之行,基本就属于这个模式。 中原这些州县跟河北河东的不同之处,是这里有金光教。革新战争的阻力相对大不少,革新人员需要跟金光教争夺百姓信仰。 乘氏县有哪些可以镇压的对象,有哪些百姓需要帮助,有哪些事需要插手处理,赵英与赵平在抵达县城之前,就已经通过一品楼的文书有了大概了解。 “因为有金光教的存在,这里的地主、权贵们在压迫剥削百姓时,没有明目张胆不要脸面。 “他们努力维持着自己表面善人,至少是正经人的形象,很注重名声,手段比较隐蔽不说,还花大力气控制舆论,并不时给予百姓小恩小惠,民怨民愤普遍比较少。 “这些时日金光教一直在进行内部整肃,金光教的恶行暂时也少了。 “正因如此,曹州乘氏县的百姓,可能都不觉得自己在遭受不公,革新意愿比较低。” 赵平翻出文书边看边说,现在他们要挑选立即动手的目标。 赵英不以为意:“手段隐蔽,也就是我们调查起来费力些,搜集证据麻烦些,不算什么大事。 “百姓没有认识到自己是牛马,觉得现在的生活能忍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河北河东的平民过得什么日子。 “他们一旦知道了,哪里还能不群起抗争奋战? “大哥说过,没有见过黎明的人,不会知道自己身在黑夜,而见过了光明的人,则无法忍受一直呆在黑暗里。” 赵平对赵英不惧艰难的态度很是赞赏,听到后面哑然失笑:“大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河北河东是什么样,我们知道,这里的百姓却不知道,他们心目中河北河北的样子,全部来源于官府、金光教和道听途说。 “以金光教对曹州的控制,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描述河北河东? “那必然是妖魔横生之地,黎民百姓无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日劳作夜夜不得歇息,过得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赵英拿起文书开始翻看,言语中不见气馁,斗志依然昂扬: “人们总是轻易相信他们认可的权威,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想,这的确是个问题。 “所以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来让他们亲眼目睹大晋革新人员到底是什么模样,到底在为谁奔波奋战,革新战争到底是对谁好!” 赵平竖起大拇指:“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斗志坚定,遇到苦难不要自怨自艾,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形,不要去责怪百姓们愚昧无知。” 他亲身经历过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再清楚不过的知道,革新战争到底有多么艰难,人心有多么复杂,奴性一旦根深蒂固有多难改变。 赵英道:“你看着就是。” 他决定用行动证明自己,而不是在言语上如何保证。 两人正在几个权贵恶霸候选目标中,挑选要第一个下手调查、处理的对象,房门忽然被敲响,本地一品楼的修行者急匆匆进来禀报: “两位执事,出事了!” 赵英心神一紧,面容顿时变得一片肃杀,赵平不动声色,语气如常地问:“何事?徐徐道来,无需惊慌。” 一品楼乘氏县主事见赵平八风不动泰然自若,稍稍放宽心。 因为赵英与赵平是化名进入曹州,他并不知道赵英赵平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对方是朝廷派来的钦差,职司曹州革新战争正副执事,统领曹州革新战争前期诸事,所以依然眉宇凝重: “我们在东城的据点刚刚被金光教抄了! “两位执事,你们前脚离开金光教教坛,后脚就有金光教高手抵达! “领头的金光教大上师宣称你们是大晋细作,是来破坏神教扰乱曹州的,他发动了全城信徒,帮助他们搜捕可疑人等与新近入城的外乡人。 “我们在东城的据点从来没出过事,今天竟然也被金光教信徒举报,我们还没得到消息,金光教的修行者就突袭了据点——据点的修行者半数战死半数被俘! “两位执事,虽然我们在西城的据点还未暴露,但县城已经不再安全,还请二位速作应对,及时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赵英脸色大变,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悔恨之情: “都怪我,这事是我的责任,我在教坛太冲动了,不该跟金光教起冲突,平白暴露了身份不说,还让一品楼遭此重创......” 想到一品楼修行者的损失、局势的恶化,以及后续行动必然艰难不少的现实,赵英目光黯然。 一品楼主事望着赵英、赵平,满眼都是催促他们离开的意思。 现在根本不是划分责任的时候。 金光教势大于曹州,对地方控制力很强,信徒遍布市井乡野,人多了就不乏聪明狡狯之辈,一品楼经营的稳固据点都能被当作可疑目标让人举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此时金光教满城搜捕大晋人员,被他们突袭的可疑目标,远不止一品楼东城据点。 金光教本身就不确定那座商铺是大晋细作据点,只是纳入了怀疑范围,所以派了人过去,问题就是现在金光教在乘氏县力量强大,多了许多强悍修行者,可以肆意妄为。 一旦赵英赵平这两位钦差有什么差池,一品楼主事责任绝对不小,他可是记得清楚,上级传达命令时把确保两位钦差的周全,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一再强调过。 但赵平没有丝毫慌张的样子。 他略作思量,摇了摇头,沉声对赵英道:“这不是你的责任。不是我安慰你,这件事的确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乘氏只是一座县城,教坛有元神境高手已是出人意料,现在竟然又有元神境后期的大上师赶到,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说到这,他思路打开,眼神明亮起来,接着道:“眼下是非常之时,东线战场兖州、沂州已经开打,谁都知道曹州是西线关键。 “我们会来图谋曹州,杨氏、张京与金光教怎么会没有作为? “加强曹州州县的修行者力量,是一切布置的基础——这就是为何乘氏县教坛里有元神境初期的强者,眼下还有元神境后期带着大批精锐修行者赶到的原因! “小英,你现在可想明白了?就算我们今日不在金光教教坛闹一场,那位元神境后期强者带人抵达后,他们也会全城搜捕可疑人等! “依我看,这场大搜捕不只是发生在乘氏县,同一时间,曹州各州县乃至乡野的金光教教众、信徒,必然都开始了行动! “对金光教而言,曹州是他们的主场,他们在这里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实力绝对优势的一方而言,宁可错抓不可错放,以此杜绝一切隐患,就是最合理的策略!” 一品楼主事觉得赵平的分析一针见血,正确得不能再正确,连忙道: “形势如此凶险,接下来我们只怕做不了什么,所有力气都得用在潜伏自保上,两位执事还是赶快离开吧,晚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两位是今日入城的外来者,在金光教排查范围内,他们的人来得不会太晚!” 大晋重视曹州,曹州一品楼的势力不弱,但那也只是修行者力量。 金光教在这里拥有广大信徒,还与官府牵扯颇深,有地方官府背书,两者的综合实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赵英在听完赵平一番话后立即镇定下来,事情既然不是他的过错导致,他就能保持心境坚如磐石,些许艰险还不足以让他有所动摇。 心神稳住了,思虑言行自然不会出现问题,他先是示意一品楼主事不要着急,而后转头对赵平道: “如此看来,我们之前的计划不再切合实际情况,继续对地主恶霸不良权贵出手已无从施行,得跟金光教正面交锋了。 “不打破金光教对曹州地方的控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赵平点了点头:“正是。 “不过,我们若是与金光教交手,只要不被对方迅速击败,等到双方拉锯之时,地方权贵官吏必然被牵扯进来,我们依然可以揭露他们的真面目,引导百姓进行革新战争!” 赵英战意勃发,斗志盎然,思维变得空前活跃,眼珠子稍微一转,已是有了腹稿,当即激动地一拍桌子:“阿兄,我已有了对策!” 赵平微微一笑,胸有丘壑:“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 兄弟俩相视一笑:“咱们把办法说出来,合计合计,互相查漏补缺,制定出完整可行的方案!” 一品楼主事看看赵英,又看看赵平,见两人毫无身处险境的危机感,还从容自若而又迅若雷霆地商议反制之策,惊愕讶然之下,感觉自己的能力心性有些跟不上。 两位执事分明很年轻,行事却这般老辣凌厉出人意表,到底是什么来头?  章七七八 不算杀人 “禀大上师,城门已经关闭,城墙上都是我们的人,乘氏县城完成了全封锁,现在教众已经带着信徒,一街一坊的搜查可疑人等。” 金光教主殿“大威宝殿”前,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张有财向负手立于大殿匾额下,望着损坏的神像面沉如水的大上师刘晃禀报。 刘晃并未去接张有财的话头,而是用训导的口吻,略显突兀地说起另一件事:“大威宝殿,大威宝殿,张有财,你可知何谓‘大威’?” 张有财还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来历含义,低眉俯首摆出恭敬请教的姿态:“仆下不知,请大上师示下。” 刘晃嗤地一笑,冷冷道:“你与我同时皈依神教侍奉金光神,时至今日,我已是四品大上师,而你还在六品打转,不是没有缘由的。” 张有财平白受辱,心中不快,却无法反驳,更不敢发作。 他俩都是曹州冤句县地主,赵玉洁在冤句县传教时,刘晃因为及时带头投靠金光教,得到神教信任重用,身份跃迁很快。 昔日御气境的小人物,通过这些年不断攫取财富,用无数天材地宝提升修为,又蒙神教赏赐丹药,如今已是元神境后期的强者。 威震一方。 张有财之前跟刘晃家财地位差不多,就因为动作慢些,投靠神教不够积极主动,献出的粮食财物不够多,一步慢步步慢。 金光教虽然宣扬众生平等,实际内部等级森严,教众分三等,弟子分六级,弟子之上是上师,上师又分为九品。 到了四品这个阶段,上师就能称为大上师,已然是神教的绝对高层。 整个神教目前还没有一品上师,首席上师阿蝶虽然有首席的头衔,事实上也不过是个二品上师,只是跟其他两位二品上师有所不同。 张有财的修为堪堪迈过元神境初期的门槛,刚刚晋升六品上师,距离“大”字还远,在刘晃面前只得恭敬听令,事事唯对方马首是瞻。 刘晃目不斜视的看着残破神像,气宇庄严地道:“大威宝殿供奉的是神,故而是神之殿。 “‘大威’二字都是对神的描述,‘大’者,意指包罗万象,‘威’者,意指威压群魔,‘大威’即全知全能的神镇压世间一切妖魔。 “‘宝’者,即我神教教义、教规、教众三宝,‘大威宝殿’之所在,乃我神教借助神威无所不能,威压一切妖邪之源!” 字字千钧的说完这些,怒气勃发的刘晃转头狠狠盯着张有财: “而你,却让大晋妖魔闯入教坛圣地,还让对方毁坏了神像,令大威宝殿威严扫地! “你这是失职,更是亵神,你不仅罪该万死,更应该下无边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张有财如遭雷击,浑身一颤,双膝一软,立马五体投地,带着哭腔道: “无量神光,仆下罪孽深重,无从辩驳,甘愿下无边地狱永世承受痛苦,不敢奢望神魂得到救赎,只求能够稍微清洗自身业障......” 之前在教坛当众讲经,宣扬神教教义的,就是他张有财。挨了赵平一巴掌,他本来凶多吉少,幸亏刘晃来得及时,救下了他。 刘晃对张有财的反应很满意。 不是对方认罪的表现,而是对方认罪时说得话。 说出口的话,代表的是思想认识、内心觉悟。 神教如今力行改革,核心便是完善教义、严肃教规、约束教众,从而提升教众素质与神教格调,让神教成为某些方面立身肃正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不惧再被敌人抓住把柄攻讦。 其中,教义,是关键中的关键,教众研习教义精通教义,既是为了给信徒洗脑,也是为了改变自身思想。 只有自己相信的东西,才能让别人跟着相信。 刘晃作为神教的绝对高层,与神教荣辱与共命运一体,早就不谈金银财帛权力富贵那些东西了。 现在,他张口闭口都是神教经典用语,可谓是字字不离教义,句句不舍教规,从言行举止上,完全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合格上师。 张有财能在性命攸关、荣辱一线的时候,没有忘记自己身份,不曾口不择言的求饶,而是在教义中寻求自我救赎,可谓是表现良好。 刘晃不能不满意。 原则根底守住了,事情就很好解决,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转过身,刘晃看向整齐聚集在院中,被赵英等人揍得遍体鳞伤的教坛教众,语调沉稳地问: “张上师罪孽深重,你等同样罪责难逃,本座现在就要执行教规,你等还有何话要说?” 想到接下来的处罚,教众们忐忑不安,有人双腿发颤有人惶恐不已,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控制自己,没有什么出格表现: “无量神光,仆等愿受惩罚。” “很好。神说众生皆苦,又说众生慧根不一,只要心中有神,纵然举止有错,亦当合理宽恕之。 “既然你们知错,念及这回妖魔势大,本座便不苛责你们,允许你们戴罪立功,斩妖除魔。 “此事之后,每人手抄经典百遍,诵念千遍。”刘晃微微点头,没有继续等待,赶紧给出了责罚标准。 他也怕真有教众心志不坚举止失常,闹出什么笑话来,影响现在的整体氛围,扰乱大家的心智,那样效果就不好了。 教众们听到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无不心头大喜,连忙齐声诵念神号。 让随行的几个修行者,带着教众们修复神像、去城中搜捕可疑人等,刘晃叫张有财跟着他离开大威宝殿。 “大上师,自神使行走四方、传教布道以来,神教一直不插手世间俗事纷争,纵然是跟张京联手传播神光,亦不曾让教众下场作战。” 张有财抓紧时间表现自己心系神教大业、尽职尽责为神教考虑的一面,“本教教义有不杀人这一条,至今未有改动。 “如今,神教正在力行改革,约束教众言行,在这种情况下,神使却要教众在曹州对付大晋修行者,大开杀戒,这是不是前后矛盾?” 刘晃瞅了张有财一眼,知道这不仅是他的疑惑,也是很多教众的疑惑,遂正色解释: “其一,中原风云变幻,各方势力惊险角逐,为了将神教发扬光大,神教必须展现自身实力,曹州便是这样一个战场; “其二,你听清楚,也要让教众们记牢,神教不杀人,之前如此,现在如此,日后也如此。 “但赵氏是魔头,晋朝是魔朝,甘受赵氏驱使为赵氏杀人的晋人,皆为魔根深种、无可救药的妖魔! “降妖除魔可不是杀人。 “神教可以降妖除魔,也必须降妖除魔,我们诛杀晋朝爪牙,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责无旁贷!” 如闻震中暮鼓,似遭当头棒喝,张有财精神一振,恍然大悟,心悦臣服地双手合十:“无量神光,神使大智!” 神教公事说完了,该表现的大局观表现了,张有财开始奉承刘晃个人,拍对方的马屁:“今日幸亏大上师来得及时。 “谁也没有想到,晋朝的人今日会突然到教坛来闹事,出动的还有元神境中后期的强者,若非大上师及时率部赶到,这些人还不知要在城中闹出什么大乱子,教坛定然是威严扫地、颜面无存。 “现在,我们不仅不怕对方再闹事,甚至还封锁了城池,有大上师在,对方一个都跑不了,必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神教在曹州斩妖除魔的第一战,大上师打响了头阵,立下头功,必然得到神使认可,届时说不定就有机会赐下,大上师晋升王极境指日可待!” 刘晃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被张有财当面一说,喜不自禁,不过他只是在心中暗喜,面上并无任何表露,反而一脸虔诚双手合十: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我只是践行神的意志,遵从神使的教导,但有分毫功德荣光,都应归属于神、归属神使。无量神光。” 张有财马上一脸肃穆:“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现如今是非常之时,毗邻郓州的曹州乘氏县里,出现了强大修行者,还在教坛闹事,那想都不用想,对方必然是大晋的人。 两人走到教坛大门前,站在漫漫长阶尽头,借着地势的高度俯瞰县城,纵览教众、信徒们在街坊中热火朝天的搜捕可疑人等。 心情大好意气风发的刘晃,正要开口勉励张有财几句,让对方在此战中努力建功立业,并承诺自己不会亏待对方,表现一下自己作为上级对下级的人文关怀与利益关照,忽地眉目一凛,瞳孔猛缩。 一道蕴含无数玄妙深奥符文的青色光柱,忽然从市井某处冲天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长天上轰出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真气漩涡,于刹那间开辟出层云滚滚的王极境领域! 整座县城的房屋街道立时被流光染成一片青色,无数在领域之中载沉载浮、象征着非凡之力的符文,于横平竖直的城池中投下片片巨大剪影,粼光摇曳摄人心魄。 “王......王极境?!” 刘晃浑身一僵,如坠冰窟,陡然失声,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雄心壮志与风发的意气在变调的声音中,霎时荡然无存。 张有财呆愣当场,双股颤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眸中充满了难言的恐惧:“晋,晋朝......城中竟然有晋朝的王极境高手?!” 章七七九 避实击虚 刘晃距离王极境只有一线,刚刚还被张有财奉承日后会更进一步,但实际上刘晃心里清楚,他跟王极境有着天壤之别。 他虽然修行天赋不俗,常人难比,但到底错过了修炼的黄金时期,修为是靠财富丹药硬生生堆上去的,突破元神境后期就走到了头。 于他而言,王极境只是十五的月亮而已,看似就明晃晃的悬在头顶,实际上触不可及。 他原本只是让众元神境强者,带着大队精锐修行者,在教众、信徒的帮助下封锁城池搜捕可疑人物,不曾想竟然炸出了王极境高手! 小小一座乘氏县城,怎么就能有王极境高手? 刘晃很明白自己跟王极境的实力差距,是以在发现城中有王极境高手现身后,他顷刻间惊慌恐惧到了骨子里。 这可比捅了马蜂窝要严重得多! “跑,跑!快跑!”大祸临头,这是刘晃心中呐喊的声音。 因为浓烈的恐惧,刘晃手脚僵硬滞涩了片刻。 正是因为这短暂的耽误,他刚刚转过身还没跑进教坛大门,一道真气青光便从半空闪电般降下,重重击在刘晃后背。 刘晃发誓,在真气袭来之际,他运足了修为之力,发挥了平日里极难发挥的所有潜力,在身周结下了坚实的真气护盾。 可这护盾被青光一击即散,刘晃身体骤然前扑出去,人在半空便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落地时狠狠摔了个狗屎吃,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只是一击,刘晃便身受重创、脏腑移位,趴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 旁边的张有财吓得胡乱打摆子,连逃跑的勇气都已失去,生怕自己稍微动弹就引起那位王极境高手的注意,一道真气轰过来把他炸成渣滓。 眨眼间,赵平出现在教坛大门前,看都没看旁边害怕得尿裤子的张有财,闲庭漫步般跨进门槛走向土坑里的刘晃。 在发现那位王极境高手,竟然就是之前一巴掌把自己揍得差些魂飞魄散的人,张有财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泪水。 那是饱含感激与庆幸的热泪,积极意义大于消极意义。先前如果赵平愿意,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刘晃艰难地翻过了个身,看着赵平步步临近,感觉到了泰山砸下来的压迫感,绝望的潮水吞没了他,让他除了浑身哆嗦,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向赵平的目光充满哀求,蝼蚁哀求大象一半的哀求,奢望对方能够饶他一条狗命。 “说吧,金光教派了多少高手强者来曹州,你们这回行动的目标与整体方案是什么,大军准备何时出动?” 赵平站在土坑边沿,俯瞰着蠕虫般只能稍微扭动身体的刘晃。 教坛里此时有不少教众,御气境、元神境修行者都不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但面对堂堂王极境高手,没人敢上前送死。 故而也没有人向刘晃伸出援手。 当然,这不妨碍他们用仇视妖魔一般的目光,自认为正义高大的恶狠狠地盯着赵平。 身为神教骨干力量,要是连这眼神都不敢有,赵玉洁对神教的塑造那就是完全失败的。 刘晃好不容易止住了吐血,艰难万分地开口,嗓音暗哑艰涩: “魔,魔头! “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本教三品二品大上师须臾即到,你若是识相就乖乖,乖乖束手就擒......休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教众见刘晃死到临头了,还能这般嘴硬,无不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别的不说,仅是这份大上师的骨气,就如阳光一样耀眼。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赵平冷笑一声,抬起手运转修为之力,结出一道玄奥而凌烈的掌芒,作势就要劈碎刘晃的头颅。 “等,等等!”真气光芒威逼之下,刘晃顿时变了脸色,声音陡然变大,整个人有从土坑里跳起来抱头鼠窜的架势。 “我可没时间跟你废话。”赵平向前一步。 “我,我说......”眼瞅着赵平马上就要挥掌,刘晃哪里还敢耽搁,一副大侠且慢动手,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刘晃气节全无坚守全丢的屈服,令教众们无声哗然,有人满面怒容,有人充满鄙夷,有人不知所措,有人心生茫然。 有两人盯着赵平的目光更显凶狠,凶狠中蕴含着一股不甘堕落,不甘妖魔势大神光蒙尘的愤怒,在刘晃开口之前,这两人大吼一声,竟然主动飞身扑向赵平: “教坛圣地,魔头焉敢逞凶,还不受死!” “神光无量,斩妖除魔!” 一名元神境初期,一名御气境后期,这样的战力在赵平看来就是毛毛雨。 他挥一挥衣袖,两道真气打出,便将两人从半途击飞,让他们骨断筋折的倒飞出去,成了两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刚刚准备出手的另外几名教众,见状无不胆寒,看赵平的目光少了愤怒仇视,多了忌惮畏惧。 这一刻他们意识到,魔头没杀刘晃并不是不会杀人,魔头是不忌讳在教坛杀戮神的信徒的,而且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愚不可及。”瞬杀两名金光神忠实信徒的赵平,眼神低沉,没有半分高兴之色。 他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收敛心神抚平情绪,继续看向刘晃:“我的耐心正在消失,你能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刘晃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连商量条件的举动都不能有。 但他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赵平想要的答案。 这不是他忽然有了勇气有了坚守。 也不是伤势太重气绝而亡。 更不是赵平改变主意打算放过他。 而是有人突然赶到。 来的是神教修行者。 三品上师,王极境初期的强横存在! 对方兀一出现,便开辟出王极境领域,攻势凶猛地挤压赵平的领域之力,赵平不得不做出应对。 他只得暂时放弃刘晃,升上半空去与对方拼斗。 赵平离开,刘晃长松一口气,差些当场喜极而泣,但他还没真正放松下来,就发现围到坑沿的教众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很显然,在魔头面前屈服,还要向魔头出卖神教机密,这很不符合一名大上师的身份与操守,教众们不得不质疑、嫌弃刘晃。 刘晃立马意识到这是非常严重的危机,若是应对不当,他这个神教罪人的身份就坐实了,日后必然万劫不复。 好在刘晃精明得很,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转眼就反应过来,大义凛然地道: “我早就知道会有三品上师过来,之前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免得激怒了魔头,让他在教坛大开杀戒,利用你们的性命来胁迫我。 “你们也不想想,曹州现在是何等重要,神使怎么会不派王极境过来?乘氏县只是一座县城,没有王极境坐镇不算什么,但肯定有王极境上师在各处巡查。 “那魔头狂妄自大,开辟出了王极境领域,方圆百十里都能察觉,我们的王极境上师怎么会不及时赶来?” 这话合情合理,找不出任何破绽,教众们纷纷愣神,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了刘晃的说辞,相继致歉,进土坑来帮助对方稳定伤势。 两名王极境初期的彼此拼斗,没有那么快分出胜负,但这足以吸引县城所有人的注意力。 无论神教修行者还是普通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半空,赞叹不绝者有之,敬畏无言者有之。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赵英跟着一品楼主事,通过一品楼修行者准备的固有逃生地道出了城,并迅速远离城墙遁向乡野。 拉出相对安全的距离后,赵英在一片林子边停下脚步,回身眺望乘氏县城,眺望半空中激烈的王极境修行者战斗。 此时,双方不只是赵平在跟神教王极境交手,跟着赵平赵英的三名随行元神境强者,以及城中的一品楼修行者,都跟神教开了战。 “副执事,正执事虽然吸引了城中金光教的注意,但王极境交手这样的动静,必然引起州城那边的反应,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更多王极境高手过来。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快走吧。” 一品楼乘氏县主事在一旁劝说。 赵英点了点头。 赵平出去吸引注意,是他们的计划。 根据他俩之前商量出的策略,赵平展露王极境的强横实力,以碾压姿态降临金光教教坛,逼问刘晃关于金光教在曹州的一系列布置,就是为了给金光教的王极境高手来支援的时间。 如若不然,赵平想要血洗教坛很容易。 至于逼问刘晃相关事宜,不过是个幌子,有这个幌子,赵平拖延时间的举动才显得合理,而对于答案,赵英与赵平其实不怎么在乎。 金光教的行动已经开始,现在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况且一品楼又不是聋子瞎子,早已推断出了七七八八,近乎是明面上的事了。 赵平现身后,会带着随行抵达县城的元神境强者,以及跟着他们进入曹州的其他高手强者,在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配合下,与金光教展开正面争斗。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较量。 赵英则趁着金光教应付赵平时,在明面混战大局的掩护下,去施行他们计划里的重头部分,那也是他们争夺曹州的核心。 这部分的内容是,赵英带领革新人员转战乡里,立即引导百姓开始打土豪斗-地主重新分配土地,建立国人联合会制度的斗争。 不跟金光教在百姓信仰问题上争那些有的没的,直指百姓受苦受难的核心压迫,对金光教无法解决的致命问题出手,釜底抽薪! ——这便是赵英、赵平定下的曹州革新之策。 谁才是真正为祸世间的妖魔,日后会见分晓,曹州的百姓们都将亲眼见证、亲身体会! ...... 郓州。 帅帐里,赵宁接过扈红练递来的一品楼文书,展开快速浏览一遍,稍作沉吟,又把文书递给黄远岱。 待黄远岱看完,赵宁先行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赵英与赵平的应对很不错。 “金光教在曹州根基稳固,影响力控制力太强,百姓受了蒙蔽,都很拥护他们,愿意受他们驱使对付大晋的革新人员。 “一旦赵英赵平被打为妖魔,失了身份与名声,而百姓又坚信他们是妖魔,那么原有计划要施行起来可谓举步维艰。 “在乡里开始土地革新战争,乃避实击虚直指根本,能够让百姓获得切实好处,在斗争中认识金光教真面目,是取胜的唯一途径。” 黄远岱放下文书,点头表示赞同。  章七八零 战场 “曹州之事比我们之前预计得要难。金光教这回一改之前的行事风格,主动站到台前拼杀,无论修行者还是信徒力量都很恐怖。” 黄远岱笑呵呵地说道,“中原纷纷,金光教为了前程想要展现自身力量说得过去,但这么快就大举出动,想来是有什么刺激。 “依我看,金光教跟杨氏、魏氏的初步接触可能效果不佳。” 曹州凶险,战局迷离,黄远岱把问题说得很严重,但依然是一副轻松自在的神色,靠在扶背上伸着两条腿,打着哈欠,好似没睡醒。 赵宁摸着下巴,瞬息之间换位思考了三次,沉吟着道: “在金光教看来,自己势大中原,实际控制四镇一州,无论魏氏还是杨氏,想要得到中原都得依仗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卖个好价钱。 “但对杨氏、魏氏而言,权力这种东西是不乐意被分享的。自古以来,中原皇朝还没有神教这种存在,分走帝王朝廷的部分好处。 “他们越是知道金光教对张京的影响力,就越是忌惮金光教,不想看到金光教发展壮大,跟他们争夺世俗的人口、财富、权力。 “如果我是魏无羡、杨佳妮,倒是希望金光教在这场战争洪流中,被绞得粉碎才好。 “金光教跟他们的接触能顺利才有鬼了。” 权力是占有是支配,天生就是自私的,希望当权者大公无私无异于奢望公猪下崽、母猪上树。 当权者是什么心态赵宁心知肚明,这番论断来得顺理成章。 宋治千方百计打压门阀世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靠着历代遗泽搅得天翻地覆杀得血流成河,不就是不想国家权力被别人分享? 秦国跟秦国的世家们,吴国跟吴国的士大夫们,在权力这个角度上,没道理能容忍天下多出一个分一杯羹的存在。 眼睑青紫、面色蜡黄的黄远岱哈欠不止,一边拍着嘴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坐着: “金光教的初步尝试碰了壁吃了瘪,那位神使必然要思考原因做出应对,为了长远之计,金光教又不能示弱,那就只剩展现实力一途。 “实力一般强悍,的确是会让当权者忌惮,但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当权者也不得不依仗,为了更多利益不得不跟对方分享权力。” 说到这,黄远岱想起什么,哂笑一声,索然无味地道: “当初燕平城的南山商行,易州的云天商行,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践踏律法,蔑视民众奴役伙计,劣迹斑斑依旧屹立不倒,民怨沸腾还能发展壮大,原因便在于此。” 提完这一茬时,黄远岱干呕了两下,也不知是身体有恙,还是仅仅提及南山、云天商行就让他恶心想吐。 他接着说之前的话题: “曹州这一役,金光教应该会倾力而为,以达成震慑魏氏、杨氏,令双方不得不重视他们,退步向他们示好跟他们联手的目的。 “事关金光教生死荣辱,两位执事面对的形势只会越来越凶险艰难。 “副执事在乡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虽然有正执事牵扯金光教的高手强者,在明面上进行掩护,但也势必面对金光教的下层力量,再加上曹州官府,必定是步履维艰。” 赵宁没有急着给赵英、赵平派遣支援,手指敲打着桌案寻思片刻,不急不缓地说道: “如是看来,曹州之役已不仅是牵涉一州归属、战场前沿形势的问题,而是关乎我们与金光教争斗的胜负大局。 “中原四镇外加曹州,遍地都是金光教的力量,曹州百姓是什么样中原四镇百姓就是什么样,我们在曹州跟金光教交手面对的是什么形势,日后到了中原四镇也是这样。 “赵英赵平这回如果能在实际战斗中找到制胜法门,总结出一套标准流程与方法,日后中原的革新战争就要好进行得多。” 进军中原四镇的时候,晋军面对的不仅是金光教与他们的信徒,还有魏氏杨氏与张京的三方大军,如果当下在曹州不能摸索出战胜金光教的关键法门,日后的战争将会非常难打。 想到这里,赵宁暗暗松了口气,略感庆幸。 当初他去宋州时,让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对各地金光教教坛进行过袭击,揭露过他们的真面目,产生过不小影响力。 眼下金光教对中原四镇的控制虽然很强,但并非铁板一块,并不是什么缝隙裂痕都没有。 黄远岱摸出酒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精神稍微振作了些,有感而发:“两位执事责任重大啊!” 赵宁点点头:“我会给他们安排足够的支援,让他们有充分的力量可用。” 河北河东革新战争完成后,大晋最不缺的就是革新人才,赵宁在这方面可以给予赵英赵平很多支持。 但也仅此而已。 赵宁现在不可能去曹州,与他的两位兄弟并肩作战,身为主帅他要兼顾的事情很多。 杨氏、张京的大军现在不进曹州,放任金光教与大晋革新人员交手,原因其实有不少,其中最重要的是两方面。 其一,大军一旦进入曹州,反抗军不会坐视,双方会立马在曹州掀起大战,西线战事旋即正式开打,在魏氏主力还远未抵达河阳的情况下,这对杨氏而言毫无好处; 其二,对张京与杨氏而言,被金光教所控制的曹州相当于是自己的地盘,他们只需要打退大晋革新人员的攻势即可。 金光教既然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杨氏乐得金光教去拼杀,他们也好趁机见识见识金光教的实力,故而暂时没有插手。 说完正事,赵宁笑着打趣黄远岱: “我看先生面色不好精力不济,该不会是在旦旦而伐吧?虽说嫂夫人刚刚到了郓州,但先生年岁也不小了,需得当心才是。” 黄远岱呵呵一笑:“人生苦短,得意须尽欢。身为大丈夫,要是连自己媳妇都不能照顾周到,争得再多其它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他对赵宁挤了挤眼,“殿下要是有好药,就给我多多送些,让我好好补补身体。上回那个春回丹就不错。” 说着,他又怅然叹息:“年纪大了不服不行啊,必须得借助外物了,想当初年轻的时候,那是何等生龙活虎......” 赵宁:“......” ...... 安排完给赵英赵平的支援,赵宁当日便离开郓州去往沂州。 日前范子清的先锋已经跟吴军碰了面,双方短暂交手一阵,未分胜负,今日或许就有大战,事关沂州战局侧翼大势,赵宁必须过去。 路过兖州的时候,赵宁到平卢军、武宁军大营看了一圈。 与义成军一样,平卢军、武宁军眼下也在跟反抗军加强交流,双方从骑射比赛、战技较量、战阵比拼,到酒量饭量的争斗,从未停过。 每日除了围城备战的将士,其他人都在举行热火朝天的活动。 当然,操练必不可少,这是大军生存的根本。 常怀远自认不如反抗军将领,但对王师厚就没有服气之说,两人不仅自己互相较量,还铆足了劲整训部曲,誓要分个高下。 ——邹县之战后,常怀远把三千精骑交给范子清统带,自己则回了兖州,这里有两三万武宁军将士亟待整训,不能没有主将。 平卢军、武宁军在军营忙得不亦乐乎,兖州城上的袁承志所部则整日愁眉苦脸。赵宁只看他们坐牢般的面容,就知道兖州撑不了太久。 常怀远听说沂州之战即将开打,死乞白赖地要跟着赵宁过去。 赵宁没有一味拒绝,对他而言,常怀远有斗志有战心是好事。 到了战场上常怀远能发挥多少作用不重要,有这份热情就足以为天下节度使的表率,让旁人能够好好看看一个拥兵自重的节度使,现在成了大晋忠臣是什么模样。 赵宁见到范子清的时候,反抗军并未抵达沂州州城临沂。 莫说还没有到临沂,在军营连费县的城墙都看不到。 不过吴军大营倒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就是说,反抗军是在进军途中,碰上了在此以逸待劳的吴军。 之前进占邹县的吴廷弼部是先锋,后面跟着支援兖州的吴军主力,邹县之战后反抗军继续前行,自然就是眼下这个结果。 从兖州到沂州,这之间大体是山地地形,尼丘山、蒙山便在其中,各个山峰都不高,所以这片山区整体地形并不太巍峨险峻。 反抗军进入沂州地界,走过起初一片难走的山地后,接下来都是在山谷平地中行军,没有耗费多少精力。 眼下临近费县县城,已经算是走出山区到了平原边缘。 山区不利于大军展开作战,平地才是两军厮杀的战场之选。 吴军大营建在费县县城西北,反抗军则把营寨扎在北面蒙山与南面老虎山之间的宽达二十里的平坦谷地中。 望楼上,赵宁一面观察吴军大营,一面听范子清说明情况: “吴军在费县县城西、北两个方向,扎下了两座营寨,北面大营打着吴国侍卫亲军的旗帜,西面大营打着建武军的旗号,各自都有四万之众。 “先锋之前跟侍卫亲军简单交过手,对方战力不俗。” 范子清带过来的部曲拢共就四个军,加上三千武宁军也不到五万人,此刻面对的是近乎两倍于己的对手。 章七八一 出战 此番中原逐鹿,大晋兵力上的劣势显而易见。 前些时候没能跟魏氏成功结盟,反而让杨氏用两座藩镇收买了魏氏,让自身成为被联合进攻的对象,晋军的处境无疑就雪上加霜。 大晋兵马四十万,就算不施行精兵策略,顶多也就六十万兵马,河北河东的财力物力摆在那里,朝廷养不了太多战士。 养得兵多了,将士素质会下降,甲胄兵刃水准也会下降。 魏氏的关中虽然不富庶,但汉中产粮不少,而且蜀中乃天府之国,只要解决好粮食转运问题,根本不愁军粮。 再加上与西域通商,获利非常丰厚。 杨氏就更不必说,东南原本就是皇朝财赋重心,江南又多鱼米之乡,虽说岭南被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占着,但杨氏依旧可以靠明州、泉州等地通商海外。 三家之中,杨氏是最有钱的。 齐朝定都北地燕平,考虑的是防御塞北草原民族,如果是为了钱财富庶,南京金陵才是最佳的京师之选。 故此,就算不考虑吞并天下,大晋朝廷也必须夺下中原。 若是没有中原的人力财力作为补充,大晋可以说是相对贫弱,时间长了,要保持跟魏氏、杨氏争雄的态势,在物力上首先就会不足。 大晋没有退路,赵宁同样没有。 这回逐鹿中原,杨氏出动兵马五十万上下,论数量就已超过反抗军,将财大气粗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张京部曲二十多万,再加上数量肯定不会少于反抗军的秦国大军,晋军的处境十分艰难。 好在平卢军、义成军如今效忠朝廷,两者都是强军,虽然比不上反抗军的精锐,战力却优于寻常藩镇军。 尤其义成军,有国战时期部分郓州军的底子在,只要肯奋力作战,足以成为反抗军的一大臂助。 赵宁敢于在东线战场主动进攻,当然是有底气。 “对方的兵力近乎两倍于我,此战不会很轻松,不过这也会是中原之战的常态,往后我们得一直在兵力劣势下作战。 “但大晋争夺天下的优势本身不在兵马数量上,些许兵力劣势不足为惧。范将军,你部可做好出击准备了?” 赵宁神色淡然地问范子清。 范子清抱拳道:“末将所部随时可以出击。” 赵宁微微颔首:“那便战吧。” ...... 吴军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建武军节度使吴俊,建武军骁将吴廷弼,在听到反抗军大营里响起的号角声后,便跟众王极境高手一起,聚集到了半空。 “范子清这鸟厮还真是目中无人呐,明知我们兵力两倍于他,又是以逸待劳,竟然还敢主动出营挑战。” 吴军眼中闪着寒光,怒意浮现在眉头,对方这般小觑他们,明显是因为在邹县取得了大捷,这让他感到被羞辱,自觉面上无光。 吴廷弼满脸通红,双拳攥紧,满心都是一雪前耻之念。 陈雪陇淡淡地道:“晋军自渡河南下东进以来,所到之处无不克捷,义成军、平卢军望风归顺,兖海军丢盔弃甲,自然志得意满。” 吴俊眉头一皱,正待说些什么,旁边一名文官已是率先开口: “陈将军是侍卫亲军六大上将军之一,所部皆为吴国精锐,征战楚地时立过大功,此番对上晋朝反抗军,该不会怕了对方吧?” 此人一出声,自带一股阴阳怪气的腔调,好似看谁都不顺眼,也谈不上信任,吴俊心中不快更浓,但他竟然没有责备对方胡乱插话。 对方有随意说话的权利。 这是监军韩守约。 前线将领无不厌恶监军,但又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因为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君王更加信任自己的眼线、大军的外人。 君王总是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心怀戒备,齐朝时,宋治便往各军安插监军作为眼线,等到藩镇确立,更是派遣心腹宦官监军。 后来魏氏造反,杨氏割据,各藩镇拥兵自重,在事实上无疑证明了武将的不可靠。杨氏自个儿就是藩镇起家,当然得防备实权大将。 不过吴国是寒门士大夫治国,眼下双方处于你侬我侬的时期,暂时还不需要也不能让宦官掣肘、制衡臣子,所以监军都是文官。 文官士大夫们对武将的抵触比君王更深,乾符初年,宰相徐明朗就是靠着文官掌握兵权这个国策,成为了一代权臣,势大于朝廷。 “陈某何惧之有?反抗军胆敢出营,那就是自寻死路,韩大人看着便是,本将自会杀得他们丢盔弃甲!” 陈雪陇冷哼一声,对韩守约没有好脸色,言罢又瞅了吴俊一眼: “吴帅,建武军方经大败,难免士气浮动,这主战的位置可否就交给我部?建武军只需为我部掠阵,此战便有大功进账。” 吴俊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才是东线主帅,陈雪陇这混账仗着自己是禁军将领,竟然敢对他指手画脚,教他做事? 吴俊尚未开口,韩守约已是抢先一步笑着开口: “吴帅,既然陈将军信心十足,不如就让他表现表现?侍卫亲军到底有几分实力,总要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也有利于后续战事安排。” 吴俊心如火烧,恨不得跳起来给韩守约一拳。 比起藩镇军,韩守军这个中枢派下来的监军,明显更加信任中央禁军,对待陈雪陇也比对待他时客气、亲近一些。 吴俊很愤怒,却没有办法提出反对意见。 一方面固然是吴廷弼刚刚大败一场,给了人家口实;另一方面他吴氏作为世家,在吴国这个寒门士大夫掌权的王国里,本就不受待见,得处处小心夹起尾巴做人。 世家在寒门士大夫眼里是什么存在?那些抛弃齐朝,又离开大晋朝廷,转投了魏氏的将门勋贵与士人门第,就是现成的例子。 在士大夫看来,那是一群只有家族私利,心中根本没有家国大义,随时都可能抱团造反的存在。 吴俊没理会韩守约,对陈雪陇道: “陈将军既然有心沙场建功,本帅还能拦着你不成?沙场征战实力为尊,陈将军自信能够为国杀敌,那放心去便是,建武军自会掠阵。 “不过陈将军可要打起精神了,反抗军不是易与之辈,若是这一阵有什么闪失,莫说本帅后续不让陈将军打头阵!” 对将门吴氏而言,跟文官的间隙早在齐朝就已埋下,双方势同水火,之前没有手足之情,日后也不可能互相友爱。 所以吴俊明知陈雪陇桀骜不驯,相比讨好韩守约,也更愿意秉承同为军方一脉的“大义”,给陈雪陇一些好脸色。 陈雪陇见吴俊这么干净利落地答应让侍卫亲军主战,多少有些意外,心里对吴军的观感好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吴帅看着便是,侍卫亲军必然为建武军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 吴军出营列阵的时候,陈雪陇去了阵前,韩守约趁机对吴俊这个东线主帅道:“吴帅,此战事关重大,只能胜不能败,想必吴帅心中有数吧?” 吴俊当然心中有数。 因为袁承志接受杨延广册封,成了自家人,吴军借此进驻了沂州、密州各城,但到底是刚来的外部兵马,根基很不稳固。 两州本地驻军对吴军都很陌生、戒备,这里的百姓对他们也没有好感,对普通人而言,拥有大义名分的朝廷,显然更值得支持。 更何况大晋的革新战争,对平民百姓有着致命吸引力。 这就导致吴军现在虽然占了沂、密二州,但根本没有在自己地盘上作战的种种好处。与之相反,为了表达足够的善意,尽快让本地军民与地主权贵认可自己,吴军还得处处小心,分外严明军纪。 令将士不扰民,是让本地军民对他们有了些许好感,但对将士而言却很痛苦。 尤其是藩镇军。 出战没有好处,不能趁机劫掠民财大发一笔,既不能进城享受,又不能征用民房,得自己在野外搭建帐篷,顿顿啃馒头吃咸菜,没有额外的鸡鸭土狗改善伙食,风餐露宿,那打仗还图什么? 拼命的时候都不能肆意爽快,得吃苦受累做牛做马,那拼命还有什么搞头?谁得了失心疯还卖命?那不是傻嘛。 难道大伙儿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是为了家国大义? 家国大义不能让自己有好处,只知道让自己送死,那算什么家国大义? 这又不是对抗天元入侵,事关民族存亡。 将士怨忿,尤其是藩镇军将士怨忿,是已经出现的情况。 而如果战事不顺,不能让将士们在卖命攻克城池后大肆劫掠、发泄发财,那军心就会动荡。 所以吴军需要胜利,还得是大胜。 只有胜利能够建立吴军的威望,获得本地军民的敬畏,让吴军在沂、密二州站稳脚跟;也只有胜利,才能让将士们有所得,去“敌境”劫掠发财,令军心安定。 一旦此战战败,吴军被迫后退,将大片土地让出来,吴军在本地军民心中会是什么形象,将士们的情绪会是什么样,显而易见。 “侍卫亲军战力不凡,军备优良,韩大人放心就是。” 吴俊神容肃杀,“况且我建武军也不是饭桶,真要侍卫亲军作战不利,我部也会拼命杀出,一雪邹县之耻!” 见吴俊是真的知道大局,且有志于此战之胜,并不会因为跟侍卫亲军不是一个行列就不出力,韩守约放心不少。 作为监军,战时就得保证大军战事顺利,这是头号职责。 “我自然是相信吴帅的,让我们拭目以待吧!”韩守约正色勉励。 ...... 未到午时,两军列阵完毕,随着战鼓敲响,双方战阵循序出战。  章七八二 上阵 反抗军大营,某座营帐。 队正钱仲一脸老相,分明只有二十多岁,看着却像是三十好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庞法令纹颇深,一双铁钳般的手关节粗大,仿佛用手指就捏碎人的头盖骨。 此刻他正坐在板凳上,用一块抹布细细擦拭自己的横刀。 纵然横刀已经明亮如月,没有一丝尘埃,他依旧包养得十分专注仔细,不时拿起来从各处角度打量,间或输入一丝真气,检查符文阵列的运转。 身为一个统带二十余名战兵的队正,钱仲是御气境修行者,甲胄乃符甲兵刃乃符兵,虽然都是最低的九品,但已跟普通兵甲有了本质区别。 钱仲十分爱惜自己的符甲符兵,正如他无比珍惜自己的修为,哪怕他只有御气境初期,是军中烂大街的存在。 “队正,你这横刀都擦拭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擦下去不怕给他磨薄了?” 队中的普通战士钱小成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盯着简单的符文阵列冒出的幽幽光芒,垂涎欲滴四个字就差写在额头上。 钱仲瞥了家中的老小,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臭小子懂什么,什么叫擦拭,这叫保养! “凡军中符兵,大用之后与大用之前,都要认真保养细细检查,如果有什么损坏之处,便得上报都头,让军中更换。” 钱小成嘿嘿两声,一个劲儿点头,表示队正说得实在是再对不过,嬉皮笑脸之间,双手不老实的伸出去: “我知道,这是队正安身立命、杀敌报国的依仗嘛,当年你在河北作战时,拼了命才斩下一个御气境初期的狗大户的人头,立下功劳被军中赏赐的,这也是队中唯一一柄符兵,大伙儿谁不羡慕? “给我摸摸,让我也瞻仰瞻仰刀上的英雄气。” 钱仲毫不客气地推开钱小成伸过来的魔爪,一把将检查完毕的横刀归入刀鞘,淡淡地道: “军国重器,岂是你这小儿辈能够随意染指的?拿好你自己的刀,去战场杀了敌,你自个儿的刀上也会有英雄气。” 众目睽睽之下钱小成吃了瘪,面子上很是挂不住,不忿地道:“什么小儿辈,咱俩是兄弟,你又不高我一辈,怎么能这么叫我。 “不就是倚老卖老嘛,你也别太得意,实话跟你说,我近日修炼有成,预感即将突破御气境,等我成了御气境修行者,肯定也有符兵! “而且我正值修炼的黄金时期,日后境界提升必然很快,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境界就领先于你了,拿到手的符兵可能是八品,乃至七品! “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显摆,届时你也别想摸我的神兵利器!” 这番话说得钱仲眼神一黯。 虽说入了反抗军,军中就有修炼之法可供修炼,平日里还有修行者指导,但钱仲是河北革新战争时投身行伍的,当时就已二十来岁。 错过了修炼的黄金时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虽然日日刻苦,奈何天资平平,他如今距离御气境中期依然很远。 相反,钱小成这个入伍没有多久的少年郎,老卒们眼中的新兵蛋-子,他眼里的小屁孩,却展露出不错的修炼资质,修为进展迅速。 明显前途无量。 真要比,再过一年半载,钱仲很可能就要被自己的小屁孩亲弟弟超过。 “口气这么大,不知道的都以为你已经是元神境。还没实现的东西,不要说得好像已经握在手里一样。告诫过你多少次,在军中就得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休要好高骛远!” 身为队正,钱仲在部下面前当然得保持威严,心头的哀伤一闪而逝,立马换上了教训的严厉口吻。 钱小成被当众喝斥了一番,虽然面红耳赤自觉颜面大损,但却不敢真的跟钱仲急眼,也不敢跟对方吵闹。 反抗军军纪可是很严明的,无端顶撞上级军法不容。 “这一战我会证明自己,队正你看好了!”钱小成少年意气,热血盈脑地嚷嚷。 钱仲没理会他,正要走向帐外,忽然听到号角声响起,只是稍作辨认,钱仲立即止步回头,向帐中的部下们大喝: “集结令!所有人拿好武器,立即出营列队!” 听到军令,钱小成精神大振目露精芒。 全军集结,这必然是要跟吴军开战,他沙场杀敌证明自己的时机到了,第一个冲向摆放整齐的兵器架,抄起了自己的长矛,率先奔出了营帐。 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整个营地立即动了起来。 全副披挂的士卒们或挎刀持矛或负箭带弓,动若脱兔底快速冲出营帐,在都头们的喝令下,于营帐前集结列队。 而后,将士们跟着指挥使前往小营校场,组成千人规模的阵型;最后汇聚到大营,在高立点兵台上的都指挥使面前,调整成五千人规模的战阵。 各营都指挥使向大校场上的战士,宣布军中刚刚下达的命令:“大将军令:全军出,战吴军!” 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铁甲海洋中,钱仲与钱小成都只能看到前面将士的兜鍪,阳光将甲胄照耀得熠熠生辉。 听到都指挥使用修为之力传递到耳边的军令,钱仲面容肃杀,钱小成热血翻涌,跟着众将士一起齐声呼喝:“战吴军!” “战吴军!” “战吴军!” 金戈铁马之气在气冲斗牛的呼喊声中,犹如凝练出了实质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使得每个身处其中的战士,都感受到了自身与战阵的强大,那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遇河断河遇山开山神挡杀神。 从这一刻开始,众将士的战意不断蓄积。 数万将士出营自然有先后顺势,钱仲与钱小成在校场肃立良久,耳听得隆隆的脚步声在别营响起,铁甲环佩之音涌向辕门,一营营将士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直至动静消停在军营之外。 等到都指挥使下令,钱仲、钱小成这才跟着前面的同袍,在铁甲洪流中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一起离开校场踏出营门。 到了军营外,队伍依然在前行,其间有所转向,钱仲跟钱小成看不到吴军也看不到战场其它地方,眼中除了同袍还是同袍。 但他们都很清楚,此时必然有军使在自己的战阵前引领方向,让都指挥使可以带着他们去往自己的位置,组成大军战阵的一部分。 这不是钱小成第一次上战场,大军进入兖州的时候,他们所在的大营攻打过县城,那是他的第一战。 只不过那一战没钱小成什么事,他就像今天一样,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行动、一起冲锋,莫说没跟敌军短兵相接,连对方的面都没碰到,前面的同袍就已击溃敌军杀进了城池。 他一路跟着队伍奔进,看见了满地血水中横七竖八的敌军尸体,但直到彻底占领城池,出鞘的横刀都没能砍向一个敌人。 末了,跟着队伍追出城,顶着一身盔甲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钱小成,望着丢盔弃甲身姿轻盈脚步飞快,远远逃散背影很快消失的敌军,只能怅然叹息,大感扫兴。 那一战虽然没有亲手杀敌,斩获军功,但钱小成并非一无所得。 在死人堆里奔驰过,踩踏过死人的断场,见识过散落的脏腑,收敛过满面惊恐的头颅,掩埋过支离破碎的残骸,在血火炼狱的满目疮痍里行走,他的心智得到了磨练。 从那之后,他对死人的惧怕大为减轻,对血腥的味道有所习惯。 他距离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战士,仅差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便是亲手杀死一名敌人。 钱小成有预感,今日,他有极大可能完成这一步,真正成为一名战士,一名合格的大晋反抗军战士! 预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现实分析过后得出的结论。 其实也用不着如何分析,费县吴军八万有余,一半还是吴国精锐禁军,这一战绝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轻松简单。 钱小成做好了准备。 不仅是心理上拼命奋战的准备,还有日积月累训练杀人术的成果,更有自身距离御气境不过临门一脚的实力。 庆幸的是,这回他所在的指挥没有被排在大营的最后面,而是顶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虽然前面仍有别的大营的同袍,但这至少可以让他在本大营出动的时候,第一批与敌人交手。 出营的时候,战场躁动喧嚣,钱仲、钱小成甚至能听见对面吴军的动静,感受到对方的兵强马壮。渐渐地,两军的声音都小了,直至基本消失。 许久之后,除了军使策马奔驰传令的声响,再也听不到其它。 共计十几万将士所在的战场,一旦安静下来,便有一股别样的诡异,这诡异中透出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令日光都变得不再温暖。 哪怕身在数万同袍的重重包围、保护中,钱小成也感到了身入鬼窟的冷寂危险。 每个将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当这份宁静降临,便意味着两军都已布阵完毕,接下来会发生的能发生的,只有一件事。 拼命。 拼命,即是杀人,或者被杀。 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生死不过一线。 那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章七八三 攻与守 阳光下令人手脚冰寒的寂静里,钱小成听见了渐渐靠近的马蹄声。 虽然那只是一匹战马的声音,却让前排同袍的呼吸都在放轻放缓,一支支关节茧厚的手情不自禁握紧了长矛,腰背不由自主挺直得犹如标枪。 发生了什么? 是谁来了? 身在人群中的钱小成看不到。 站在最前列的钱仲能看到。 他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眸子里刻满光荣振奋,紧紧注视着骑将由远及近,看着对方虎狼般的目光从一名名同袍脸上扫过。 那不是大将军范子清。 而是大帅赵宁! 是大晋战神! 皇朝太子亲自到了费县战场,到了反抗军战前! 钱仲激动地仰首挺胸,目不斜视,本能地展现自己作为一个战士最好的一面,以迎接对方的检阅。 临战之前,赵宁巡视阵列,最后一次检验军容、激励士气。 眼神从一张张坚毅阳刚的脸上掠过,目光接触到一双双炽烈如火的锐眼,赵宁再清楚不过地体会到了,这些大晋儿郎的昂扬战意。 与此同时,赵宁也再清楚不过的知道,这一刻如他们身上的铁甲一样坚硬的虎狼之士,今日会有很多倒在战阵中再也爬不起来,会有很多再也见不到夕阳西下。 他勒住马缰,停了下来,转头注视着眼前的一名将士:“战士,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帅,标下钱仲!” “钱仲,你为何从军入伍?” “回禀大帅,标下从前饱受狗大户欺压,几乎活不下去,后受革新思想感召,为了自己与家人的公平,遂拿起刀挺身而战!” “很好。你既然身着符甲手持符兵,必然立过军功。” “是!标下手刃了狗大户!” “钱仲,今日不是与欺压你们的地主恶霸作战,而是与吴军拼杀,你是否仍有不输于昔日的战意?” “回禀大帅,标下有!” “为什么有?” “不能战胜敌军,便不能保家卫国,一旦敌军犯我家乡,则一切公平烟消云散,标下与家人皆要回到昔日的炼狱中,饱受欺凌!” “钱仲,战场另一边的吴军两倍于我,其中更有号称吴国精锐的禁军,你惧否?” “不惧!” “为何不惧?” “为保家卫国而战,死且不惧,何惧吴军!” 赵宁微微颔首,收回目光看向左右战士,大声喝问:“今日与吴军血战,尔等惧否?!” 众将士无不面色如铁,脖颈青筋突出者不知凡几,皆齐声大吼:“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 吴军大阵,侍卫亲军战阵。 “队正,你快看,那是不是大将军?” 人群中,士卒王小林扯了扯身前队正的袖子,压低嗓音兴奋地嚷着,他抬起头望向在头顶几十丈上空浮立的杨佳妮,一脸崇敬,“大将军来了!” 年近四十的队正王森看了看半空,有些浑浊的眸子里不见多少振奋,回头警告性地瞅了王小林一眼: “嚷嚷什么,大将军来了也不会专门保你的命,到了战场上咱父子俩还得靠自己。你给我安分点。” 听了父亲这番话,王小林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生怕同袍们瞧不起自己父子俩,或者因为王森不那么尊敬大将军而表露恶意。 身为侍卫亲军,那是有地位有荣耀的存在,整个吴国的军队有谁比得上他们?临战之际,态度怎么能如此不积极不热烈? 但加入侍卫亲军没有太久的王小林很快就发现,周围的老卒们一个个面色如常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也就是说,王森刚刚这番话,在老卒们看来并无不妥之处。 王小林按下心头的疑惑,凑近王森低声道: “父亲,王极境后期的大将军来了,咱们胜利的把握肯定会大很多,要是战场形势对我们有利,咱们就更容易杀敌建功,对吧?” 大家投身军伍都有自己的目的亦或者说目标,有人是为了一口饭吃,有人是想庇护家人,有人是为了出人头地,王小林便属于第三者。 御气境初期的热血少年郎,想要有一份前途,加入军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对平民出身仅有父亲在军中做队正的王小林而言,能够进入侍卫亲军就是最好的人生道路。 ——如果抛却风险这个问题不论的话。 杨氏在淮南征战这些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人虽然是个风险很高的职业,但有这种屡战屡胜的大势,安全相对有所保障,立功晋升也会容易很多。 “咱们的大将军来了,你以为晋军之中就没有王极境后期吗?” 王森在军伍中摸爬滚打多年,从普通士卒到伍长再到什长直至成为正经军官队正,这一路来可不容易,堪称见多识广经验丰富。 他接着教训自己的儿子:“你给我记住,战阵厮杀的时候,万万不可贪功冒进,跟随战阵稳扎稳打才是长远之道,保命始终为第一要务! “命没了,什么就都没了,立功那是排在保命之后的事,明白吗?!” 这种教训王小林听得耳朵起茧,毕竟这是军中训练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哪一种正经训练会鼓吹为了杀敌不要命的。 但此刻是临战之际,王小林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斗志不够昂扬,决心不够坚定。大将军都来了,将士们不是应该热血沸腾? 听见王小林说记住了,王森却没有放心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性。他刚刚从军入伍的时候何尝不也是这番热血? 杀敌就能立功? 王森暗中冷嗤。 立功不立功,是军功簿说了算的,而军功簿掌握在上峰手里。 也就是侍卫亲军还算军纪严明,不会太亏待下层将士,如果王森还在寻常军队里当差,在这种战争时期,他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入伍。 从出营上阵的那一刻开始,王森就已下定决心,待会儿到了厮杀的时候,怎么都得照顾王小林看紧他。 就在这时,王森忽然听到了一阵阵洪浪席卷而来。 那是饱含战意的呼喊声,排山倒海。 晋军的呼喊声。 王森脸色一变。 对方喊得是:“保家卫国,何惧吴军!” ...... 临战巡视战阵自然不可能全都照顾到,赵宁策马走了几圈,激励过部分将士后,便回到了半空中。 他脚下的是反抗军的铁甲海洋,哪怕他的位置足够高,战阵也给他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在他前方,是吴军的两座大阵,一南一北,每一个都不比反抗军小多少,同样的漫无边际。 彼此战阵,皆是步军大阵在中,骑兵摆在两翼侧后,前者厚实宽大很多,衬托得后者如梭如带。 军中当然是步军比骑兵多,而且是多很多。 在中原皇朝这种十几万人的大会战中,如果没有成规模重骑,骑兵基本充当辅助位,战时保证大军侧翼,与敌军骑兵相互制约,战后追击或者掩护大战后撤。 如果两军骑兵实力相当,决定胜负的是步军。 只有在战机特别得当的情况下,骑兵会去冲击有崩溃之象或者已近混乱的步军战阵,给予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 眼下,反抗军有万余骑兵,其中重骑五千上下;吴军是南方军队,与北方军队相比,军中多了水师,而骑兵占比更少。 不过费县的吴军是精锐,战力配置远超于普通吴军。 侍卫亲军有六千余骑兵,八成为重骑,乃吴军中罕见的精锐骑兵战力;建武军本来有万余轻骑,奈何在邹县折得差不多,剩了没多少,如今只有千余摆在侧后位置。 在骑兵数量上,有三千武宁军作为臂助的反抗军,处于明显优势。 这也是晋军在兵力上的唯一优势。 赵宁观察完彼此军阵,对身边的范子清与常怀远道:“此战要想打胜,关键在于步军。范将军,你部步军能否顶住压力?” 晋军明显是骑兵占优,赵宁却说取胜关键在步军。 但面对这番论调,莫说范子清没有疑问,就连常怀远都是一副确实如此的样子。 两人皆为沙场宿将,哪有不明白形势的道理,也能领悟赵宁这番话里的战术用意战法安排。 “大帅放心,步军若是顶不住,末将提头来见!”范子清信心十足。 赵宁点了点头,纵目看向吴军大阵上的杨佳妮等人。 现在他和晋军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 等吴军进攻。 当然是让吴军主动来进攻,兵力处于劣势,哪还有自个儿送上前的道理?战阵相斗,可不是意气之争,不是说反抗军战意沸腾上下齐心,那就该主动冲上的。 吴军两座战阵海洋摆在那里,晋军无论进攻哪一方,另一方都能袭扰牵制乃至猛攻,使兵力劣势的晋军前后失据、左右难顾,应付得捉襟见肘。 吴军会主动来攻吗? 赵宁的判断是会。 吴军必然主动来攻。  章七八四 不满 “晋军没有主动出战之意,这是打算等着我们去进攻。” 监军韩守约虽然是个文官,但身在烽烟乱世中,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兵法韬略战阵常识,如若不然就不会被派来做监军。 “他们想我们进攻,我们便主动进攻?痴心妄想。我们偏不如他们的意,看他们能怎么办。”一名王极境高手当即哂笑出声。 他本以为这话非常合理,必然引来众人附和以及对晋军的嘲笑,孰料话音落了很久,都没有人出言表示赞同,这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大军出营列阵后,杨佳妮到了费县,众将又聚集在一起,来聆听杨佳妮有什么指令。 “主动进攻的一方,要在接阵途中面对防守方的密集箭雨打击,而己方弓箭手又很难一边前行一边有效还击,伤亡不可避免。” 说这话的是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而我军军备优良,强弓劲弩,若是不能以逸待劳,就无法发挥出我们的优势。” 弓箭手一边脚步不停地奔跑一边射箭这种事,相当于母猪上树,不可能发生在实际战斗中。 拉开强弓是需要力气的,又不是打弹弓,哪能那么轻松,就算是站在原地放箭,一般的弓箭手在连续射出十几箭后也会胳膊酸痛需要休息。 “陈将军刚刚还志在必得,眨眼的工夫就畏惧了?” 韩守约哪怕不是在讽刺陈雪陇,阴阳怪气的腔调也让他看起来嘲讽意味十足,更何况他现在是真的在讥讽、激将陈雪陇。 陈雪陇懒得理会韩守约,只当对方是一只臭虫、苍蝇,抱拳对杨佳妮道:“侍卫亲军是否进攻,但凭大将军定夺!” 吴俊在一旁不说话。 他是主帅,陈雪陇一见了侍卫亲军大将军杨佳妮,就完全无视了他,让对方直接越级指挥,让他没法说话。 好在也只是越级指挥,并不是不管不顾让顶头上司决定进退——杨佳妮既是西线主帅也是前线主帅,吴俊在杨佳妮面前只是下属。 杨佳妮没给陈雪陇答案:“吴帅决定。” 她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不会在这个时候越俎代庖。 吴俊心神一振,自己这个主帅的权威总算是得到了来自上面的认可与维护,看杨佳妮的目中充满感激,沉吟道: “对比晋军我们军备占优,强弓劲弩只是一方面,兵甲是另一方面,主动进攻并非不能接受。” 见杨佳妮没什么表情,他接着道:“晋军兵马处于极大劣势,不可能主动进攻。而我们手握优势若是仍不敢战,只怕有害于军心士气。” 士气可鼓不可泄。 杨佳妮只是点头表示认同吴俊的意见,并未开口下达什么军令。 吴俊当即转过身,肃然对陈雪陇道:“陈将军,你部主动出击,建武军会为你掠阵!” 陈雪陇看了看杨佳妮,对吴俊抱拳:“领命!” 陈雪陇下去后,杨佳妮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帘略微耷拉了下来,眸底流露出一些不满。 她对陈雪陇与吴俊不满。 对在徐州谋划军机的杨延广与士大夫们也很不满。 不满的原因在于,面对晋军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与战术战法实在是太怯懦了。 这场中原大战,己方兵力三倍于晋军,杨魏联盟手握巨大优势,而对方虽然靠着耿安国成功渡河南下、东进,但眼下能活动的区域依然局限在中原的东北一隅,在大势上处尽下风。在这种情况下,己方就该猛攻猛打,一鼓作气把对方赶回河北去。 秦军行动迟缓,拖延大军联合进攻时间,坐看晋军在义成站稳脚跟,放任对方在东线开展攻势,让大好战机一日日流逝,杨佳妮已是难以容忍。 ——就算魏无羡有充足理由,杨佳妮的不满依然浓厚。 在胜负生死面前任何理由都很可笑。 而现在,东线战场的吴军都是自家军队,没有友军需要照顾,没有魏氏、张京的部曲来拖后腿,正该高歌猛进,给予明明兵力劣势还胆敢来犯的晋军迎头痛击! 可杨延广是怎么做的? 邹县败了,就在王载等士大夫的谏言下,下令各部原地驻守,说什么以逸待劳。 这是以逸待劳的时候吗? 吴军在沂、密二州是根基不稳,但晋军在兖州就有根基了?不仅没有根基,还有袁承志所部在跟他们对峙! 这种时候,大军不是应该立即出击兖州,与袁承志内外呼应,寻机与范子清所部决战吗? 就算不能大败晋军,也得把晋军赶出兖州! 只要击败了晋军,让范子清所部滚回郓州,距离沂、密二州远远的,吴军还存在根基不稳的隐患吗?还担心当地军民生变吗? 吴军不仅可以稳居沂、密二州,连兖州都能握在手里! 而晋军呢?侧翼不保,大势就丢了一半! 日后陈雪陇、吴俊所部从东线进攻义成,她从南线进攻义成,魏无羡从西线进攻义成,晋军焉能不败? 至于东线吴军能否击败范子清所部......这是个问题吗? 就不说去兖州跟袁承志所部里应外合了,单论现在的费县之战,兵力两倍于敌又是以堂堂之师正面作战,没有阴谋诡计奇谋妙法的发挥空间,这都不能战胜晋军,那吴军还跟晋军打什么? 还争个屁的中原! 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局势如此简单明了,就因为晋军摆了个守势,吴俊、陈雪陇这些人便开始犹疑要不要主动进攻......真是岂有此理! 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优势巨大,却连主动进攻的勇气都没有,那还打什么仗?一点锐气都没有,一点必胜信念都没有,那还是军人吗? 这种军队这种士气这种将领,怎么吞吐天下,如何征伐四海? 连天元大军都不如! “气死我了!” 杨佳妮一想到在邹县之战前,东线吴军有那么好的局势,现在却让晋军攻进了沂州地界扬武耀威,就很想把吴俊的脑袋拧下来一脚踢得远远的。 “真是气死我了!” 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看起来清冷孤傲,站在那里八风不动的杨佳妮,心里火烧火燎得犹如万马奔腾。 徐州的还乡团与民政问题她解决不了,只能暂时把精力都投放在战场上,想着至少可以在这里战胜赵宁,免得方方面面都落了下乘,却不想在江南所向披靡的自家人这般不经事,这叫她情何以堪? ...... “吴军动了!” 咚、咚、咚,不用听到吴军战鼓声的常怀远提醒,赵宁自个儿也看见了侍卫亲军的变化。 数万人的大阵海洋里,前列人潮首先逐步分离出来,由前到后随着移动的将士越来越多,前进的潮浪越来越宽,隆隆的脚步声与铁甲碰撞之音渐渐厚重。最开始,黑色海洋中前半部分“涨潮”的时候,后半部分还稳如泰山静若处子,没有半点儿涟漪不见丝毫波澜; 没过太久,不断后推的水波牵动了越来越多的战阵,还呆在原处海水愈发单薄,直至成为薄薄一层。 最终,整片海洋再度成为一个统一整体,一个移动的整体,它向反抗军大军蔓延而来! 吴军将士脚下黄尘弥漫,不多时便聚集成滚滚烟尘,黑色海洋逐渐染上了土黄;而在阳光下闪着夺目光芒的衣甲兵刃,不曾被尘土完全吞没,带来的压迫感依旧深重强烈。 大阵的整体移动并不快,远远看去甚至可以说很缓慢,队列齐整,谈不上严丝合缝,却也横平竖直。 它在靠近,一步一步的靠近。 咚咚、咚咚、咚咚! 忽的,侍卫亲军阵后的战鼓声重了,也密集了。 于是铁甲海洋涨潮的速度变快,数万双军靴不断交替着踩在地上,引出的不再是大地一下一下的心跳,而是大地之身的快速震颤。 吴军将士疾步前行,整片海洋往前移动的速度加快许多,哪怕是从赵宁的方位看去,也不再觉得对方前进缓慢。 反抗军前阵的一名将领,拔出横刀高高举起,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向自己的部曲:“标箭,准备!” 在他身后,一排一排的弓手左右难望尽头,越是往后弓箭愈发强力,从前部有效射程不到百步的普通铁胎弓,到后排能有效杀伤三百步的伏远弩,以及最后面能射五百步的九品符弩,密密麻麻蓄势待发。 后排弓弩的射程,往往决定了弓阵的厚度,后排弓弩的射程越远,弓阵厚度便可越大。 “标箭,放!”反抗军将领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潮线,长刀往下一挥。 前排引弓搭箭的弓手,手指一松,将缠着红绸带的利箭唰唰射了出去。 随着利箭钉在地上,不断逼近的吴军战阵前,多了一道再明显不过的红色长线。 这一道红色长线一入目,前排的吴军将士无不精神一紧。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那是生死线! 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跨这那道线,但跨过之后,很多人会立马倒下。 现在,他们在朝那条红线疾步迈进。 他们在靠近死亡!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迟疑。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盾牌,没有再去看那道红线,而是在盾牌后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反抗军将士。他们都明白,只要冲到反抗军将士面前,就能免于弓箭打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阵后吴军整齐洪亮而又厚重的战鼓声,就像是一锅陡然沸腾的油水,噼里啪啦突然炸了起来,变得空前密集。 “杀!” “杀!” “杀!” 嗡的一声,包括赵宁在内,反抗军将士尤其是前阵反抗军将士,只觉得耳畔好似有爆竹连番炸响,不少人都因为这乍然冲来的声波狂潮而产生了眩晕感。 在吴军战鼓声变化的同一时间,数万侍卫亲军就像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了一刀的野马,从凡人变成了疯狂的猛兽,张开嘴扯着嗓子红着眼大吼,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冲向了反抗军大阵! 喊杀声如雪崩,震耳欲聋。 脚步声如狂雷,地动山摇。 战阵中的烟尘不像是在将士脚后升腾,而像是在带着战阵往前飞驰,形如离弦之箭! 章七八五 接阵 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这是犹如沙尘暴滚滚席卷而来的吴军战阵。 静若处子,稳如磐石,不动如山,这是好似数万根钉子死死钉在地上的反抗军大阵。 如果吴军是汹涌而来的涛浪,是八月十五钱塘江涨潮的海水,那么反抗军便是坚实的海岸线,是屹立无数年不曾后退的江堤。 现在,潮水距离江堤海岸仅有一段距离,小小一段距离。 吴军带来的可以碾压一切踩碎一切的巨大压迫感,已经再真实不过的降临到了反抗军前阵的每个将士心头。 他们到了红色的标线前。 顶着仿佛下一瞬就会灰飞烟灭的压力,反抗军前阵将领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再度举起的横刀,面无表情地挥了下去: “第一轮,齐射,放!” 霎时间,他身后的军阵中腾起一片乌云!无数箭矢破空的咻咻咻声,在刹那间融合在一起组成了蝗虫过境般的巨大嗡鸣。 乌云升空到最高点时,整齐滑过一道完美弧线,向上的轨迹变成下压,暴雨般飞射向隆隆奔来的吴军战阵! 从赵宁的位置去看,箭云起初和最后飞行迅疾,在中间则因为弧线和转向速度较缓——迅捷与缓慢都是相对而言,整体而言仍是狂风暴雨般的势态。 叮叮当当的声音接连响起,夹杂着利箭入肉的噗嗤声,奔进的吴军战阵里有人倒下了,战阵顿时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空白。 赵宁双眼微眯。 比起射倒吴军,大部分箭矢被高举过顶的盾牌挡下,剩下的大部分插在吴军甲胄上,而那些吴军将士仍在奔跑,显然箭矢并未破甲亦或者破甲不深。 一片箭雨造成的杀伤,比正常情况下要少很多。 “吴军甲胄竟然如此坚固?”常怀远看出问题的根结所在。 “东南富庶,吴军兵甲好些不足为奇。”赵宁没有多言。 东南虽然富庶,但远离京畿,且战事少于北方与边境,平常并没有太多甲兵制造、储存,齐朝时,主要的甲兵制造作坊在北方。 国战时期北方沦陷,淮南作为后方要保障前方大军征战,多了无数甲胄兵刃制造作坊。时至今日,淮南的财力已能顺利转化为军力。 一片又一片箭云升空,一片又一片箭雨落下,奔进的吴军战阵中一个又一个战士接连倒下。 但其整体的如火攻势并未受到阻碍。 很快,吴军奔到了反抗军大战前。 反抗军最前排的队列,以大盾组成一排盾墙,中间有长矛蓄势待发,嘶吼着杀过来的吴军前队,将身体藏在自己的盾牌后,顶着盾牌狠狠撞在反抗军盾墙上! 潮水终究迎上了堤坝,撞出了绚烂的水花。 符兵被激发的亮光,真气碰撞的爆炸,在盾牌相迎的那一条线上交替闪烁此起彼伏,沉闷的砰砰声摄人心魄。 奔进的吴军盾手带着冲锋之势,合身而进之下冲撞力不凡。 哪怕面前是一头牛站着,他们也可能给对方顶翻,纵然面前是一堵土墙矗立,他们也可能给对方撞塌。 可他们遇到的是反抗军盾阵。 反抗军将士虽然缺了奔进之势,但盾牌后却不是一个人在使力,战士们左右相依前后相托,肩膀死死抵住盾牌,硬是挡下了对方这第一轮的猛烈冲撞! 在顶住吴军的第一轮冲击后,反抗军将士缓了口气一起呼喝用力,想要趁着对方立足未稳之际,直接把对方给顶翻! 侍卫亲军的战士训练有素战法严谨,当然不会轻易给反抗军战士这个机会,将士们前后依托,同样让反抗军的意图没能得逞。 第一轮冲击与反冲击皆未成功的情况下,盾墙的较量陷入僵持。 谁也不能前进一步,谁也不敢后撤一步,战士们个个咬紧牙关,涨红了脸脖颈青筋突出,低吼着死死顶住盾牌。 反抗军盾墙后的弓手在后退,其余将士在前补,吴军盾墙后的战士正不断蓄积,进入到进攻位置,盾墙的僵持让较量变得平静。 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战士个个都是有血有肉之辈,没谁会轻易把自己的身体置于兵刃之下,没谁会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接阵之时彼此的拼斗都很严密、保守,盾牌碰撞的动静虽然大,但也尽是盾牌的碰撞而已。 盾牌后的长矛手、长刀手弯腰弓背,死死盯着前方,等着对方露出破绽便上前厮杀。 而在对方没有破绽,双方的盾牌碰撞没有分出胜负时,无人会冒然向前哪怕分毫,把自己平白置于对方的长矛打击范围。 但战阵对弈又是凶狠猛烈的,不会像角抵那么温和,也不会如拔河那般平淡,不可能只是盾牌你进我退。 进攻必然还有进攻的样子,进攻天然就是为了击碎防守、撕裂防线,将对方击倒,杀进对方的战阵中去。 而对于防守方而言,到了这一刻,最好的防守同样是进攻。 一味严防退让只会让战阵输给对方,唯有击杀对方绞碎敌人的攻势,才能让自己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盾牌的碰撞鲜少有分出胜负的,被撞翻身体被撞倒在地被撞得大幅后退,让对方趁机攻进来的战士很少。 这时候,双方的长矛手不断将长矛从盾牌缝隙中探出,毒蛇吐信一般不断前伸,意图捅翻敌军将士,刺伤对方的脚,让对方无法维持盾墙。 可双方都是精锐之士,任何时候不会疏于保护自己,行动间攻守兼备,这就让有瞅准破绽用长矛刺中对方的机会同样很小。 且因为双方都是精锐——所谓精锐首先必然是军备优良,故而战士的战靴同样防御上佳,那是百炼钢铁不是布帛。 战局再度陷入短暂的僵持。 这时候想要破局,需要的是真正的猛士。 能够身先士卒,击破敌军严密防御,带领同袍突进向前者,无一不是真正的猛士。也只有猛士才能破阵杀敌!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猛士。 在将校们的喝令下,陷阵猛士从后上前,他们无不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浑身披着密不透风的重甲,手中提着沉重的战斧,仅是站在那里就如一座钢铁之塔,给人以浓烈的压迫感。 当他们奔进起来,那便是势力千钧。 发一声怒吼,陷阵猛士们踩着动人心魄的步伐,蛮牛一样冲到了对方的盾墙前,手中战斧高高举起,以开山裂石之势重重劈下!双方盾手拼命较量到现在,既要维持盾墙不露出破绽,又得应付对方不时刺来的长矛,凶险中力气精神皆是消耗巨大,已然不复全盛状态,多少都有些疲惫劳累。 在这种情况下,被无双猛士全力一击劈在盾牌上,岂是那么容易经受得住的? 膝盖打弯的当即摔倒在地,盾牌倾倒,双腿发软的连连后退,中门大开,更有盾牌被战斧直接劈开,裂为几半的,甚至有盾牌手承受不住惨烈打击,胸口发闷口吐鲜血,晕倒当场的。 原本森严壁垒的盾墙,霎时间缺口处处。 盾牌后精神紧绷,随时准备突进和准备应对敌人突进的将士,无不大发一声喊,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挥动手中兵刃迎向对方! 第一批刺出的,是长矛。 最先遭受打击的,无疑是陷阵猛士们。 陷阵猛士们身披重甲,长矛不能轻易穿破,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只有因为盾牌的反震力,本身就身法不稳的陷阵猛士,被刺翻在地。 但也仅仅是倒地而已。 长矛刺向了陷阵猛士的战士,在第二时间,便有很多被敌方的长矛刺中身体! 长矛手身边的同袍或者奔杀而出,猛虎般直冲对方的战阵缺口,或者连忙掩护同伴,用便携式小圆盾挡住敌人的兵刃。 矛援盾,刀救矛。 双方霎时杀成一团。 两军将士个个化身猛兽,獠牙毕露,利爪横飞,咆哮着嘶吼着向前冲杀,从对方身上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或者被对方捅翻在地当场砍倒。 但更多的,却是依仗各自甲胄可以抵挡对方刀枪攻击的优良防御,屹立不倒,除了个别特殊情况,战士们纵然挨上几下也不会有严重伤势,故而彼此拼斗在一处,杀得难解难分。 赵宁观察着两军战阵相碰之处的战斗,细细辩解双方的长短之处。 长短是相对的,譬如说晋军兵甲本身并不差,但跟吴军一比就落了下风,譬如说吴军战士的普遍修为足以横行江南,却在晋军面前劣势明显。 今日这场大战,大抵是因为有赵宁、杨佳妮这两个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在场,普通王极境初期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俩击杀,双方都没有出动王极境高手在半空作战。 故而费县上空云稀日明天朗气清。 赵宁也可以专注于观察战场,评判两军的种种优劣,思考这场大战持续下去的战法战术——杨佳妮同样如此。 大战说是四五万反抗军对战四万余侍卫亲军,规模浩大,但其实眼下战场上真正在拼杀的,其实只有两军战阵相交的那一条线上的战士。 充其量不过小几千人。 且战线上还有多段盾墙存在或者勉强存在,双方处于僵持较量中,战斗烈度很低,真正血腥搏命的将士并不多。 就算是激烈拼杀的两军将士,因为战法战术得当,进退之中攻防兼备,同袍之间互相呼应,甲胄还很坚固,想杀死一个敌人并不容易,自己想死也不会那么简单。 伤亡并不快也不大。 一场数万人参与的阵战,一整天下来拢共伤亡数百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战局胶着,那这就是战阵常态。 章七八六 上前 战士到了战场上是要拼命没错,可没人愿意送死。说到底,大家从军入伍是为了生活,每个将士都有血有肉,不是石头。 当死亡风险大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多少将士可以继续作战。如果死亡风险太大,将士们立马就会四向逃散。 “想不到吴军之中还有战力如此强横的存在,侍卫亲军不愧是吴国精锐。”常怀远将吴军将士的战斗素质纳在眼底,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在他心目中,反抗军已经是世间罕有的至锐之师,把他的武宁军跟对方一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吴军能在战斗素质上跟反抗军互相上下,无论是进退之间的攻防兼备,还是大小战阵的士卒比拼都不落下风,显然也是绝对的精锐之师。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两军刚刚交阵而已,这才哪到哪,能看出什么来?” 战斗开始之时,战斗不甚艰险之际,能够展现出激烈如火的攻势、稳如磐石的防御,并不算什么。 这还没到真正考验两军将士的时候。 ...... “队正,咱们什么时候能上前去?”这是钱小成第二十遍询问钱仲。 他们身披甲胄在太阳底下已经站了两个时辰,脚步都没挪动一下,净听前面沸腾的喊杀声、兵刃碰撞的交战声了。 虽然看不到彼处的战况,但可以想象战事的如火如荼,只可惜热闹是别人的,跟钱小成没有关系,这让他越等越是急不可耐。 “急有什么用?该你上场的时候你跑也跑不掉,不该你上场的时候就在这好生等着,知不知道什么是养精蓄锐?学学老卒们。” 巡视队列的钱仲被钱小成搅扰得很是不耐烦,指着其他将士教训对方,“跟你说过多少次,要稳重,稳重! “上了战场还这么毛毛躁躁的,是会丢掉性命的。” 钱小成看看左右的老卒,只见这些经历过不少战事的家伙都在闭目养神,哪怕顶着太阳站了这么久,脸上一滴汗珠都瞧不见,不像他早就满头大汗。 “我就是想知道,今天咱们有没有机会战斗。” 久经训练的钱小成当然知道钱仲和老卒们是对的,低头嘀咕一句,没有再纠缠钱仲,取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也有样学样的开始养神。 安静下来,钱小成感觉到了腹中的饥饿,今日因为要出战,营中早饭吃得很早,现在虽然没有投入战斗,时间毕竟过去了很久。 闭上眼睛,耳朵就更加灵敏,钱小成发现人群前方的战斗变得清晰了不少,他凝神去聆听彼处的动静,努力分辨是谁占了上风。 方阵正面碰撞,战斗只有正前方那一面,其它三面半点儿声音也没有,可以确定的是,建武军还没有来进攻反抗军、策应侍卫亲军。 将士征战沙场,行军是一件枯燥的事,到了战场上等待更加枯燥。 “时辰到了,准备用干粮!”钱小成听到钱仲的声音,睁开眼麻利地掏出干饼,预备就着水囊解决午饭,他早就想吃点了。 一场大战极可能要持续一天,将士们不可能不带午饭,饿了哪里还有力气作战。纵然没有拼杀,仅是穿着几十斤的甲胄站在那里不动,也是一件颇为消耗体力的事。 钱小成刚刚掏出干饼,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就听见了自家指挥使的大声喝令:“全体准备,轮换上阵!” 钱仲的厉喝接着响起:“干粮别吃了,立即准备!” 军令当前,钱小成顿时精神一振,心弦立马绷紧,哪里还顾得上吃饭,俩忙将干饼塞回兜,检查腰间横刀,握紧了手中长矛。 老卒们的动作更加干脆迅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目光锐利面色如铁的将士们,霎时间变成了一把把烈火。 前面的大营奋力作战了两个时辰,气力终于消耗得差不多,得轮换下来休息,由他们这个大营顶上去了。 “上前!战阵上前!”指挥使的第二道命令很快下来。 “全体上前,注意队列!”钱仲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慌不忙。 钱小成勉力按捺激动之情,却依然无法让身体平静,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些,双手也开始细微发颤,动作幅度不大频率却很高。 好几个月的训练让他没有忘记本能,一手按刀一手持矛,跟着队伍快步向前,眼角余光一直扫着左右同袍,注意着自己跟同袍的距离。 先跟他们交错而过的是前方大营的后阵将士,钱小成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们甲胄上刀砍斧凿的新鲜痕迹。 有的甲叶破裂,战袍被鲜血染红,伤口经过初步包扎,有的伤势明显,有人被扶着有人被抬着,但大部分将士没什么严重伤势,只是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 看得出来,这些反抗军战士都很疲累。 但即便是疲惫了,他们依然眉眼凌厉、步伐沉稳,行动间章法严谨,是一匹匹真正的虎狼,保持着战斗杀人的余力。 “战阵拼杀,不会让将士真正拼到力竭,气力不足之际就会被及时撤下,换后面的战士上去继续作战,以保持战阵的全盛战力。” 钱小成脑海里回响起昔日训练时钱仲的话。 “吴军战力如何?”钱仲边走边问,眼神没有特定盯着哪个人。 “战力不弱,不可轻敌。” “整体跟我们差别不大,我们有的东西他们基本都有!” “这群鸟厮甲胄坚固兵刃锋利,你们要注意了!” “修为低一些,这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没有太多特别,只要能拼命,可以杀翻他们!” “没有太多破绽,需要小心应对。” “狠狠揍他娘的!” “......” 撤下来的战士在经过同袍身边时,七嘴八舌分享经验,叮嘱新上去的战士该注意的地方,力求让同伴们对敌人多些了解。 这些敌阵情况,都是他们拿血汗换来的,分外宝贵。后面的战阵只有更加知彼知己,才能更好的战胜吴军。 将士的交流很零散,而两营都指挥使、都虞候等主要将校,则在碰面时一对一交流得相对详细,甚至有人留下专门传授经验。 当钱小成身边走过了很多前营同袍时,他对吴军已经有了相当了解,心境随之产生变化,明白了自己马上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大体上又该以什么心态作战。 前方拼杀的声音逐渐变大,到了最后已跟阵阵雷鸣没有太大差别,双方将士拼杀的身影,他慢慢都能看得较为清楚。 钱小成瞳孔微微缩起,奋战将士脚下的尸体横七竖八,散落的手臂肉块随处可见,侵染黄土的血泊分外刺目,缺口、卷刃的兵器横陈在尸骸间,有的还挂着花花绿绿的脏腑。 他甚至看见了一串仍在冒着热气的血色肠子。 凡此种种,都在被战斗的将士踩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那一张张凝固着惊骇、不甘、愤怒、迷茫的人脸,在军靴下染上了污垢变了形状,鼻梁塌陷眼珠蹦出嘴巴裂开,血肉显露骨头狰狞,看起来格外怪异恐怖,冲击着他还算坚韧的心灵。 幸好早已见过血火战场,钱小成虽然头皮微微发麻,被浓稠的血腥味和异味熏得有些发闷,好歹没有出现太多不适感。 既然到了战阵前沿,钱小成便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已经死亡的东西,指挥使的怒吼在修为之力的帮助下,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噪杂,清晰传入钱小成的耳朵: “上前,上前!” “后面的跟紧,杀上去!”已经踩上血火尸骸的钱仲,举着盾牌回头招呼一声,旋即便猫着腰顶着盾牌快步奔进,从正在拼杀的前营将士缝隙中跑过,撞进了吴军的刀光剑影之中! 钱仲选择的方位不错,目标也很清晰。 彼此只隔了三个本队战士的钱小成看得分明,野猪般的钱仲撞翻了一名正高举长刀,想要把受伤倒在面前的反抗军将士砍杀的吴军! 紧跟着钱仲的两名长矛手都弓着腰,在盾牌后一左一右奋力刺出长矛,将两侧想要上前的吴军刀斧手暂时逼退。 长矛后面的那位长刀手,一面握紧了长刀盯着吴军随时准备出手,一面将倒在地上的那位同袍用力往后拉,正好拉到了钱小成脚前。 钱小成注意到那名同袍的锁子甲已是多处破损,鲜血在小腹、大腿处浸染了一大片,脸上一面苍白,但眼睛还睁着,颤抖的血手紧紧握着横刀。 他没有低头去多看这名同袍,只是搭了把手接力,把对方拉到了自己身后,送给后面的同队战士。 他知道,只要不让前面的吴军杀翻自己越过自己,这名同袍就会被拖到阵中安全地带,得到救治并被周全送出战场。 虽然不认识这名同袍,但钱小成衷心为对方能活下去感到高兴,为自己等人合力救下了对方而自豪。 钱小成一直紧紧盯着前方,眼角余光则尽力将左右更多吴军纳在眼底,以应对可能从各个角度袭来,想要取他性命的锋利兵刃。 让钱小成心头安定、精神振奋的是,左右皆是猛虎般往前冲杀的同队战士,他根本不必担心侧翼。 对拼杀得已经疲累的双方将士而言,刚刚上阵他们的是气力充足的生力军,第一波冲击之势非同凡响,面前的吴军有不少被刺翻、砍倒,大多被逼退。 在这种情况下,前营同袍得以成功撤出战场,往阵后退去。 章七八七 判断与力战 侍卫亲军久经战阵,将校经验丰富,当然懂得进退之法,明白战阵轮换的时机。 钱小成还来不及为己方大营的攻势感到振奋,就发现吴军战阵人群中,同样有一批批精神旺盛、气力充沛的将士,凶猛地冲了上来! 反抗军在轮换战阵的时候,侍卫亲军同样在这么做。 前营同袍传递的敌情霎时浮现于脑海,钱仲眉宇一沉,两种战法瞬间在脑海中交替闪过。 吴军甲胄坚固兵刃锐利,贸然强攻很难破甲击败对方,猛攻猛打的结果很可能是己方陷入险境。 但若是不在精力旺盛时全力突击,放任彼此纠缠下去,那么后续双方将士力气消耗过多时,出手没了那么大威力,就更难击破对方坚固的甲胄。 而对方仅凭兵刃之锐,就足以让己方甲胄破损严重,性命危殆。 轮换上阵与前营同袍错身而过的场景,再度充斥于钱仲脑海,这些反抗军将士虽然伤亡有限、存有余力,与吴军战了个不相上下,但不少人甲胄破损很是严重。 他们是该改变战法猛攻猛打,还是像前营同袍一样稳扎稳打?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较择其重,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但实际选择往往并不容易。大部分时候,在结果尚未展露之前,很难知道到底哪条路会有更大的利、更轻的弊。 战阵之上,胜负一线,生死瞬间,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可供考量。 必须要做出选择。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经验,以及立足于经验的敏锐与精准判断。 是最难能可贵的先见之明! 念头闪动间,钱仲已经有了决断。 他必须立马决断。 他决断很清晰。 一个字:战! 两个字:进攻! 四个字:猛冲猛打! 既然己方优势是修行者境界,那就得趁将士气力完备时,努力给予对方不能抵挡的迎头痛击,尝试利用这种优势击破对方阵型。 若是将士气力耗尽身体疲累,境界优势有也等于没有,到最后就只能跟对方比拼甲胄兵刃,那无疑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钱仲身为老卒,作战经验丰富,明白一个事实:在战阵较量上,只有把对方打得手忙脚乱,对方才有可能出错,露出破绽。 前营同袍说吴军训练有素、战阵稳固,没有明显短处,那想要对方露出破绽,就只能也必须给予对方足够大的压力! 一言以蔽之,选择猛攻还能争一下胜利,不选择猛攻则会重蹈前营覆辙,在没有任何突破性战果的情况下被换下。 理由很充分。 但这毕竟只是理由,不是事实——至少暂时还未证明。 钱仲深吸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队正,能够决定的战斗有限。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有限,所以有不小容错率,他部就算选错了遭受了损失,还有同袍可以过来支援,自身并不会太过危险。 关键的是,一个队的胜败不会影响整个战局。 反而能让将校看清情况收获更多经验,指挥接下来的战斗。 如果他选对了,这就有助于大营取得胜利,甚至影响全军胜负! 钱仲再无犹豫。 他虽然只是一个队正,麾下将士不过五十余人(前文二十余人系笔误),但他心中装着整个大营乃至整个大军,装着战争的胜负大局。 这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反抗军惯例如此。 反抗军是什么存在? 它源于平民勇士联合反抗压迫剥削的斗争,天生就需要每个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它是追逐公平的大晋皇朝的禁军,骨子里一直刻着家国大义的情怀与眼光,官兵平等。 在反抗军中,各级将校都要在管好自己的部曲之外,心系大军。 作战之时,每个战士都被要求发挥自己的主观才能,并且会得到军官们的尊重。 所以他们不仅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还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作战。 钱仲明白,大营主将——都指挥使,之所以没有现在就下令,让众将士采取猛攻猛打的战术,是因为都指挥使肩上担子重,军令干系重大。 若是选错了,那就是一个大营五千多将士的失利。 这样的失利,莫说都指挥使轻易承担不起,整个大军都难以从容接受。 所以都指挥使的军令必然要有充分依据,必须得时时稳重。都指挥使不可能贸然做出选择,让全营将士去冒险。 但钱仲可以。 他有试错的条件。 “全力出击,打破敌阵!”钱仲厉声大喝,向身后的全队将士下达命令——这时,轮替上来的吴军刚到眼前。 方才的思量说来话长,实则钱仲做出选择只在一瞬间,他没有想得那么详细,不过是脑中灵光一闪,便根据关键点做出了决断。 话音方落,钱仲已是将修为之力调动到极致,顶着盾牌狠狠撞向了上前来的吴军盾手,沉闷干脆的撞击声中,对方被撞得身体往后一震,前进之势戛然而止,脚步有些不稳。 在此过程中,一名手持战斧的本队壮汉,从钱小成身旁闪电般奔过,后者只看到黑影一掠而过,巨大的斧头已经劈中了吴军盾手的盾牌! 在钱仲喊出军令的时候,本队与他并肩作战多时,平日里训练不缀,战斗反应早已成为本能的老卒,于顷刻间展现出强大的默契。 紧紧跟随钱仲的长矛手侧跨半步,让出中间通道的瞬间,斧手同时冲出,方使他这一击抓住了吴军盾手身形不稳的刹那机会。 轰隆一声巨响,吴军盾手仰面翻倒,盾牌落地,不仅撞得身后同袍动作紊乱,也将吴军战士完全暴露出来! 两根长矛犹如离弦之箭,几乎没有间隙地狠狠刺出,抢在吴军长矛手反应过来之前,当胸击中对方! 若是寻常情况,长矛这一下必然破甲,将吴军将士重伤,但吴军甲胄的坚固在这一刻发挥出了强大效果,长矛竟然没能入肉! 很显然,对方的甲叶不止一层。 不愧是侍卫亲军,财大气粗军备优良。 但反抗军战士这一击并非没有效果,没破甲归没破甲,冲击力却是实打实的,两名吴军一人被捅得四手朝天的翻倒在地,另一人也后退数步。 这个吴军小战阵进一步混乱,阵脚不稳! “刀,刀,刀!”钱仲厉声大吼! 钱小成身边早就有人冲了出去,两名刀手欺身跟进,团入吴军阵中,趁着对方两名长矛手身形不稳之际,长刀狠狠劈向对方脖颈处! 脖颈处总是防御薄弱。 可长刀依然没能杀人。 这群侍卫亲军浑身都被甲胄包裹,没有半点儿缝隙可言,反抗军斩出去的长刀被顿项与项圈给挡住! 刀是挡住了,力道却挡不住了,脖颈两侧被两刀重击,那名吴军顿时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下去! 这时候,吴军没有让刀手上前,而是派了后续长矛手来救同伴,眼看长矛就要捅向反抗军的两名长刀手,钱仲已是前进两步,用盾牌挡住了对方的猛刺。 与此同时,斧手吐气开声,战斧狠狠砸在在率先翻倒的吴军盾手身上,两名长矛手则狠狠戳刺倒在地上那名吴军长矛手,钱小成没有闲着,他运足修为之力,把刚刚倒下的吴军刺得惨叫连连。 倒在了战阵中,没有第一时间被同袍拖回去,就得迎接对手狂风暴雨的砍杀,纵然甲胄坚固也救不了。 杀敌三人,击乱敌人阵脚,整个小战阵向前跨进了数步。 损兵折将的吴军并未就此中门大开、阵线不存,先头混乱的吴军身后,又有盾手带着一个完整小战阵上前,前面的吴军立即后退让出位置,由同伴顶了上来。 几名吴军想退,钱仲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身。 严整的战阵中,每个战士左右皆是在殊死拼杀的同袍,人山人海无边无际,各自都没有那么多腾挪转移的空间。 在己方完整小战阵已经破损,防御不再密不透风的情况下,进退就没有那么轻松,战士想要退出战圈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钱仲顶着盾牌一个前撞,冲得一名且战且退的吴军身形不稳,同时挥动手中横刀,将斜刺里袭来的铁矛格开,他侧后的两名长矛手立即跟进。 一个刺吴军面门扰乱对方心神,一个抓住机会捅对方下盘,成功重重刺中对方慌乱的小腿,把对方小腿刺得移动了位置,带着这名吴军又摔倒在地。 这名吴军身处的小战阵本就散乱,同伴又都忙着后撤,无法及时呼应救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钱仲的小战阵吞没,身影消失在盾牌、甲士后,渐渐连嚎叫声都不再听得到。 其他几名后撤的吴军,多少都被兵刃加身,但他们都没摔倒,这就使得他们纵然被枪矛击穿了甲胄防御力相对薄弱的地方,身体受创,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不曾迟滞,成功撤回了前来接应的盾牌后。 再度面对一个战力完全、攻防齐整的小战阵,钱仲知道对方的盾手这下有了防备,不可能再让他轻易撞翻,但他依旧没有迟疑,铆足力气顶着盾牌撞了上去! 他要做的,就是借助修为境界的优势,蛮横无理地击穿对方的战阵防御甲壳。 这注定了他不会犹豫,不会停留。 注定了他要一直前进,一直猛攻! 但这回,他碰到的是硬茬。 章七八八 硬仗(1) 王森知道碰到了硬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身为侍卫亲军队正,自己麾下的战士是什么战力他一清二楚。 轮换上阵时布置在最前面的,承担着继承前营同袍攻势的重担,还要为后面的同袍稳住阵脚,那都是队伍里的精锐,等闲绝不会被轻易击败。 但是现在,他们跟反抗军刚刚照面,前队战士立马死了四个,一个伍的战力就这样基本折损掉,而且伤得也有几个。 王森不能不恼火,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这队反抗军的攻势他看得很明白,对方是在搏命,完全不计气力消耗,犹如一头蛮牛,就是要撞穿他的战阵。 可作为侍卫亲军里的精锐,他王森的队伍岂是那么容易被撞穿的? 既然对方开始搏命,想要自己不落下风,便也只有拼死这一条道路,战阵上轻易没有后退可言,他必须全力应战。 对方的猛攻已经起势,接下来必然继续扩大战果,王森的应对很简单,集中队里的修行者悍勇,用对攻的方式,摧毁对方的凶猛势头。 今日这场阵战,他们侍卫亲军才是进攻方,怎能被反抗军压着打?侍卫亲军纪律严明,作战时不肯卖力,战后可是要面对军法的! 召集队伍里几名锻体境后期的悍卒,与自己这个御气境初期的精锐一起组成了一个小战阵,王森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道: “全队胜负都在你我肩上,必须击溃这队反抗军!诸位兄弟,让这帮鸟厮看看何谓吴国精锐!王小林,你跟紧我!” 言罢,得到侧、后部属的有力回应,听到了王小林的亲口回答,王森深吸一口气,顶着盾牌上前两步,从后撤的部属空隙中,低喝一声,拼尽全力迎上了反抗军的盾手。 嘭! 两相碰撞,王森肩膀一痛手臂一麻,禁不住后退一步。 钱仲的感受、反应跟王森没有多大差别,同样是后退一步。 盾牌后,两人同时眼神一凛,都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手的难缠。 下一瞬,两人侧旁的长矛手,没有任何迟疑的刺出长矛,重重点在对方的盾牌上,想要掀翻对方。 没有意外,因为钱仲与王森都及时稳住了脚步,长矛手的攻击没能得逞。 彼此四名长矛手不曾展现半分犹豫,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握紧长矛往前压,想要挤得对方盾手往后退。 两面盾牌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这时,咬着牙的钱仲红着眼吼出了军令:“钱小成!砍翻他们!” 队伍中除了钱仲自己,就数钱小成修为最高,后者在锻体境圆满之境已经停留不短时间,距离御气境初期不过半步之遥,这时候就该冲上前去。 这既是为小战阵破敌,也是为稳住小战阵阵脚。 在听到钱仲嘶吼的声音时,钱小成如被遭当头棒喝,脑海里霎时一片清白,所有的念头思绪都不见了,只有长久训练留下的本能。 只有钱仲的命令。 砍翻他们! 钱小成舍了长矛,一把拔出腰间横刀,短促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豹子一样蹿了出去。 没有思考没有取舍,严格按照训练过无数遍的流程,只记得调动所有力气,抬手看准矛杆便斩了下去! 长矛应声而断! 侍卫亲军长矛手手中一轻,身体平衡被骤然打破,惯性往前用力,身形顿时不稳,猛地向前栽去,他的五官立即变成了惊恐的形状。 连忙前跨一步,这名侍卫亲军才让自己没有倒下。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安全了。 钱小成的长刀到了他头上! 一刀劈断长矛后,钱小成顺势抬刀就斩,无论是步法还是身法,都如穿针引线一般行云流水,那是他平日里做过无数遍的事! 配合他的修为,这一刀必能让吴军长矛手遭受重创! 噹! 横刀没有斩中吴军长矛手的脖颈,而是在半途就被一柄长刀拦下——在钱仲喝令钱小成的时候,王森也让自己身后的刀手上了前! 虽然钱小成快了一步,但也仅是成功斩断长矛,现在,他的杀招被锻体境后期的王小林挡住! 异变让钱小成瞳孔一缩、心头一紧。 他依然没有迟疑,收回刀紧接着斩下了第二击! 此刻面临的情况亦在他的训练范畴之内,所以他的应对仍然不存在思考的必要,全是条件反射。 迅捷有力。 这样的打击,令王小林同样没有选择,只能再次挥刀迎击。 噹! 与之前被半途拦截不同,眼下这一击钱小成是奔着王小林而去,刀势在两刀相碰时达到最满,力量在两刀相交时达到最大。 锻体境后期的王小林只觉虎口一麻,手臂发酸,犹如被铁锤砸了一下,意识到对方修为比他精悍,他心道不好,可还未有所应对,钱小成的第三刀又劈了下来。 这一回两刀相交,王小林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经脉都在疲累的呻吟。下一次再度抬起,很可能动作就会慢,力量就跟不上,难以应对钱小成闪电间落下的第四刀。 王小林不由得心生恐惧,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很想大喊救我。 他没有喊。 这并不是他在强撑。 而是帮他的同袍已经上前。 在钱小成想要一脚踹翻他的时候,同袍上前牵制住了钱小成,让他得以安然退回阵中——至于那名长矛被斩断的战士,早已脱身后退。 从死亡的恐惧中摆脱,王小林长松一口气,庆幸不已。 他庆幸,他的父亲王森并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满面凛然。 钱小成一人就击退了他两名部属,虽然王小林被同袍救了,但钱小成也有同伴,两名反抗军趁势而进,配合钱小成形成了雷霆攻势。 王森命令身后的其他长矛手上前,想要逼退钱小成等人,却被钱仲挡下,而后王森又不得不去应对钱仲,钱小成如法炮制之前的战法,又斩断了一根长矛,继续往前猛攻。 成了被压着打的一方,王森等人迫于威胁不得不连连后退,以此换得重整小战阵的机会。 当这种趋势固定下来,王森的战士无不感受到了莫大压力。 钱仲的部曲中,锻体境后期数量比王森更多,锻体境圆满的也不止钱小成一人,王森部属的整体境界比不上,一旦被压着打,就只能一直被压着打。 好在王森自己没有倒,有盾牌在前支撑着,防御便能始终坚挺,小战阵就不会有致命威胁,而仗着甲胄坚固,只要不被攻击到甲胄薄弱处,战士们就算挨上几击也没有大碍。 “直娘贼,这帮鸟厮还真是战阵娴熟!”钱仲紧持大盾跟王森角力,抽空吐了口唾沫骂出声。 王森的心情说不上好,他何尝不是如此? 他虽然成功压制住了王森的队伍,手握进攻主动权,但王森的战士无论是奋勇作战还是相互支援,亦或是前后轮替,都章法严谨没有明显破绽,在压力下没有出现大的混乱。 他的队伍无法有效击杀敌人。 哪怕反抗军战士逮住了机会,兵刃能时不时招呼到对方身上去,却因为对方甲胄坚固,连重伤对方的机会都很少,就更遑论杀人了。 不能击杀敌人,不能让对方战士重伤出现战力折损,谈何破阵? 队伍里的修行者全力出击,气力消耗很快,这种攻势不可能一直维持,若不能击破对方的战阵甲壳,到了后面就会强弱更易。 钱仲瞅了钱小成一眼。 若是对方已是御气境初期,他的队伍比王森的队伍多一个精锐战力,那么仅凭钱小成就能杀敌建功,撕破敌阵。 寻常甲胄,是挡不住御气境修行者的符兵的。 就算没有符兵,御气境修行者的真气也足以对御气境之下的战士,造成严重杀伤。 可惜,钱小成现在不是御气境修行者,他的队伍对王森队伍的优势没这么大。 整个反抗军对上整个侍卫亲军,优势都没这么显著。 钱仲听参加过国战的都头说过,彼时天元大军中修行者众多,对上齐朝王师优势显著,这才能够旦夕破关,并横扫河北进逼中原。 但齐朝王师之所以能在中原坚持,除了郓州军战绩明显,军中已经对天元大军有了清晰认知,不再措手不及多少有了些应对,以及热血儿郎奋不顾身外,本身的甲胄、符兵优势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曾经天元大军对上齐朝王师,遭遇的种种问题,现在落到了与吴国侍卫亲军对战的反抗军身上。 “必须打乱对方阵脚,杀进对方阵中去!”作为指挥人员,钱仲一面跟王森对抗一面快速思索破敌之法。 他之前没有想到,侍卫亲军的战阵在他的猛攻猛打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不出现明显混乱。 得下猛药,得让本就凶猛的攻势,更加凶猛。 想要破阵就得力气比对方大,大一点不够,那就多大一些! “钱小成,大牛,二什长,三什长,李松!你们组一个战阵。”钱仲回头喝令,“五什长,你带其他四名好手再组一个战阵!” 众人闻言无不心头一震,满面肃杀。 只听军令,他们就明白了钱仲的打算。 集中本队最强悍的战力,这是真要拼命了。 果不其然,钱仲咬牙接着道:“跟这群鸟厮不死不休!今日冲不破对方战阵,咱们就做好被换下去的准备!” 章七八九 硬仗(2) 在非正常轮替秩序中,整队被提前换下去,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作战不利,未能匹敌自身的对手,阵脚大乱;二是伤亡过重,不堪继续奋战。 很显然,钱仲这里说的是后一种情况。 钱小成也好,几位什长也罢,都不觉得钱仲的命令有问题,从钱仲决定猛攻猛打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作为反抗军战士,从踏上战场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目标便只有杀敌破阵这一个。 钱小成刚从短兵搏杀中退回阵中——对方出动了多名长矛手密集前刺,手持横刀的他只得后退让钱仲上前,不然就会被捅成漏血的筛子。 因为刚刚的激烈、凶险搏杀,在听到钱仲的命令之前,钱小成心跳剧烈浑身通红,正在大口喘气。 这是他第一次战阵搏杀,虽然没有斩杀敌人,也不曾被敌人所伤,但短兵相接中的凶险,足以让他血流奔涌,无法平静。 但在听到钱仲的命令那一刻,他的心神反而稳了不少,连忙依照训练调整呼吸节奏、振奋精神,准备投身新一轮作战。 他很清楚,在战场上不能及时调整心绪,让自己以饱满的状态厮杀,那无论他有着怎样的修为,都是跟自杀相差不大的行为。 两个小战阵的调动很快完成。 钱仲看准时机,向左右另外两个小战阵的盾手点了点头,而后发一声喊,三名盾手齐齐向前猛-撞! 侍卫亲军本就处于被压着打得不断后退的状态——虽然这种后退很慢幅度很小,但毕竟落在下风,被钱仲等人一撞,无不吃力后退。 王森急声大喝:“长矛,快,快!” 他知道,盾牌上巨大的压力到来之后,必有反抗军战士雷霆冲阵,能够挡住对方的只有长矛。无论战斧还是长刀,在攻击距离上都远不如长矛。 事实不出王森所料,反抗军的盾牌侧旁,果然有黑影一闪而出,而在他侧旁,两根长矛同时挺刺向前! 手持横刀的钱小成明白,自己只要出头就必然迎接长矛,仅凭反抗军的甲胄,根本无法应对长矛的正面全力捅刺,甲叶一定会被洞穿。 但他依然冲了出去。 这不是要以血肉之躯去硬撼对方的长矛。 交战这么久,他既跟吴军长矛手正面拼杀过,也观察了很久对方的战术动作,对方出手的习惯他已掌握不少。 对方会从什么角度出矛,攻击落点之间有没有一闪即逝的空隙,他再清楚不过。 钱小成要抓住的就是这个缝隙! 他是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无论敏捷力量还是反应,都胜过普通锻体境不少,这是他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本钱! 冲杀之际身法很快,而敌我双方距离太短,钱小成需要先做预判,他脚步一错身形一侧,主动迎上了寒光闪闪刺来的矛尖! 横刀不能用来格挡,若是用来格挡,就不能第一时间出刀杀敌,所以在前冲的途中,他的横刀就已举起,必须举起。 两根长矛只能全靠闪避。 一只钢铁矛尖从他胸甲前划了过去,金属摩擦的声音格外凄厉刺耳,一道白痕在间不容发之际,于他的胸甲上生成。 另一只雪亮矛尖被抬手举刀的动作碰到,改变了原先的轨迹,掠过了他的肩头,在肩甲防护不到的地方,撕开了一条血口子! 如果是侍卫亲军的甲胄,这个地方就有防护,可反抗军的甲胄不如对方精良,钱小成只能被对方的长矛锋刃咬这一口。 他感受到了疼痛。 感受到了,与没感受到毫无差别。 因为创伤不够影响他的行动,所以他没去理会,也无心理会。 他的战术动作完成了。 横刀劈了下去! 这一回,不是劈矛杆。 因为突进的动作幅度大,他这一下对准的是长矛手的手臂! 长矛手出矛的时候,不是直挺挺的站着,而是弓着腰前倾着身体,所以身体高度有所下降,钱小成这一劈高度合适,气力必然能发挥完全! 他是距离御气境初期不过半步的修行者,力气非常,刀锋直接破甲入肉!对方惨叫一声,身体吃痛手臂下逃,于是刀锋顺着对方臂膀滑掠而下。 因为甲胄防御的抵消作用,钱小成这一刀没能斩断对方的手臂,但至少砍进了对方的骨头,这名吴军长矛手立时丧失战力! 大牛人如其名,体壮如牛,在钱小成停步砍杀吴军长矛手时,轰隆隆从他身侧冲进吴军战阵中,手起刀落,直接将一名吴军刀手砍翻。 横刀破没破甲,大牛无暇去看,反正他仅凭锻体境圆满之境的力量,就把对方砍倒在了地上。 二什长、三什长在另一侧。 钱小成收回刀跟上大牛,并在对方砍翻那名吴军时超过了对方,手中横刀再度举起,大开大阖地前劈,将一名向大牛出手的吴军刀手劈得向侧旁歪倒而去。 第五名反抗军李松,位置在最后面,他没有冒然出手,只求接应前面四名同伴,帮他们“消灾解难”。 手持盾牌的王森大惊失色。 反抗军都冲过他身侧,杀到他身后了,他焉能不脸色大变? 他看得分明,左侧冲过来的反抗军二什长没有钱小成那么幸运,被一根长矛捅中了肩甲,长矛没入不短。 可这厮竟然只是脚步一顿,就反手斩断了矛杆,弓身直接撞翻了面前的长矛手,而后又在同袍超过自己后,肩头插着半根矛杆往前拼杀。 那是长矛不是箭矢! 王森可以肯定,二什长插着矛尖的那侧手臂已经废了,这辈子都别想再用,他还这么往前拼杀,半边身体活动不了,就靠一只手战斗,动作必然变形速度必然受到影响,稍有危险就会身死道陨。 这不是在拼命。 这是不要命了! 王森征战江南多年,不是没见过绝境之中发疯发狂,野兽般不要命地拼杀的对手,但那是在被动陷入绝境之后,展现出来的最后疯狂! 反抗军莫说没有陷入绝境,还处在上风! 这份战意与悍勇,让王森不禁胆寒。 身在战阵中,他纵然胆寒也不能迟疑。 冲到身后的钱小成等人,王森并不十分担心,他身后多的是同袍,钱小成很快就会碰到第二面盾牌,这种冒险搏杀的招数,可一可二不可三,很快就被会被挡下来,并被剁成肉酱。 他是御气境修行者,不是非得立马后逃,可以靠自身就稳住自己的阵脚,阻挡反抗军的后续攻势,支撑到后面的部属前来接应。 王森的长刀向二什长斩去! 噹的一声,早有防备的李松替二什长挡住了这一刀。 这是御气境的一刀,李松虽然挡住了,长刀却在猛震中出现了缺口,身体也行将歪倒,破绽大开,已是无法应对王森的第二刀! 他不需要去应对王森的第二刀。 钱仲将盾牌交给部属,自己双手持刀,熊罴般杀向王森:“贼子受死!” 王森知道钱仲会来,对方本就是他的对手,面对符文阵列明亮的横刀,他没有任何意外之情,举刀就挡。 钱仲他挡住了,二什长就顾不得,李松也顾不得。 更顾不得四什长带领的另一个小战阵掠过自己,冲杀向自己后面的部属,深入队伍战阵中左右开弓。 大事不好,王森当机立断,全力一刀逼开钱仲,靠着御气境的速度,抽身就向侧旁掠走,成功遁入旁边同袍的掩护中。 直接后退已是不能,只能曲线回阵。 “向前,向前,杀!”钱仲接过盾牌,举刀向前一引,话音未落,已是埋头往前冲去。 他们先前就打得王森所队后撤,现在又破了对方的小战阵,于是凸进侍卫亲军群中,左右不再是己方同袍,全都是敌人。 左右的敌人,岂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旁突进的道理? 刀枪从两侧不断刺过来! 这是击破敌军阵线,取得进展进入敌军人群中后,必然要面对的凶险处境,故而战阵突破从来不是那么容易。 钱仲这一声吼,就是为本队指明方向。 他知道两侧都有危险,但他无惧这种危险,无视这种危险。 这不是他真的不要命了去送死,而是知道他可以不那么忌惮。 战阵搏杀想要取得胜利,就得击破敌军防御,有人率先破阵突进是最理想的情况,大军岂会没有准备? 不仅有准备,而且准备充分。 钱仲本队的后续将士,随着前面两个小战阵一面突进,一面防备侧翼敌人,盾牌与长矛配合得密不透风,不求杀伤敌军但求自我保护。 而钱仲队两翼的反抗军战阵,在指挥使的号令下加快了进攻,以毫无保留的暴力冲击,呼应钱仲队的突进,给予钱仲队两翼的侍卫亲军压力。 与此同时,钱仲队后的反抗军部曲则已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跟进,一旦钱仲队作为锋头锲进了吴军战阵,他们便会顺着这道口子,把吴军战阵的缺口撕大,从而推动整个大阵的前进。 这是机会,机会出现了,就得尽全力把握住。 章七九零 硬仗(3) 回到本队阵中,王森面沉如水:“四什长,带着你的人跟我上去顶住!” 一番激战下来,王森就没停止过跟钱仲角力,真气消耗不少,状态已经不在全盛时期。 但就在他迂回回阵之际,没有御气境制约的钱仲,带着人又破了他一个小战阵,现在第三个小战阵也行将崩溃,他若是不及时上去堵住对方,队伍的阵脚就会彻底不稳。 “父亲,我跟你一起去!” 王小林在前方小战阵崩溃的时候,于同袍的接应下及时撤回到盾牌后,反抗军凶狠的战斗风格让他心悸,有心在阵中休息一阵缓缓劲,但眼见王森又要上前,便不能不咬牙跟随。 “跟着我做什么,跟着你的伍长,与你的同伍兄弟在一起!” 王森没有同意王小林的请求,虽然对方的修为境界在队中出类拔萃,是现在最需要的顶尖战力。 “我的伍长已经......已经战死了。”王小林咬了咬牙。 “那就跟着你的什长!”这句话说完,王森已是抄起一面盾牌,带着四什长等人向前而去。 他给王小林的命令再合乎规矩不过,没有人能挑出什么毛病,但在内心里他并非大公无私。 面前的反抗军明显凶恶得紧,稍有不慎就会没于阵中,他可不想王小林有什么三长两短。 脚踩地面上的盾牌,钱仲将面前一名吴军撞翻,一把拖住肩头还插着矛尖、面色纸白的二什长,低吼道:“回去!” 因为失血过多,二什长已然杀昏了头,忘记了还有撤退这回事,只记得往前拼杀,被钱仲一吼竟然还在迟疑。 钱仲赶忙朝身后的部属道:“送二什长回阵后!” 言罢,察觉到王森不加掩饰的御气境气息临近,钱仲瞅了身旁汗流浃背、战袍染血的钱小成一眼,虽然心疼,但反抗军队正身份带来的责任感与大义感,让他下达军令时没任何迟疑: “依照之前的战法,再冲一次!再破对方一个小阵,这队吴军必然溃败!想要建功立业,就给我狠狠地杀!” 钱小成是本队中除了他之外的最强战力,而且融入战阵很快,在之前的拼杀中没有明显错漏,这让钱仲敢于倚重对方。 算上最初的战阵,他们已经破了王森所队四个小战阵,要是能以势不可挡的雷霆之势再破一个,或者寻机重创王森本人,依照钱仲的经验与判断,这队吴军必然阵脚大乱。 钱小成没觉得钱仲的命令有何不妥,更没有觉得对方不照顾他的这个亲弟弟,初上战阵杀得血染盔甲,他已是全身心投入其中,脑海里早没了战斗之外的其它念头。 热血上头带来的结果是专注。 专注让他没去在意自己的气力所剩不多,没有注意到自己握刀的双手在微微发颤,更没有留意自己肩头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盯着前方的敌军战阵喘着气,眼中只有一个又一个望不到边际的敌人。 “大牛,跟紧我!”双眼通红的钱小成大吼一声,在钱仲顶着盾牌与王森撞到一起后,第一个冲了出去。 “长矛阵,上!”王森在跟钱仲碰撞的同时厉声大吼。 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战法,自然有了应对之策,钱小成这些反抗军将士,仗着自己修为稍高身法更敏捷,不要命似的往前突进,两根长矛已是拦不住一个人。 两根长矛不行,那就四根,组成长矛阵。 钱小成一掠出盾牌,就发现了迎面而来的两根长矛,依照先前的习惯他侧身突进!因为心境更稳,这回他一点伤都没受。 钱小成心头有淡淡的喜悦。 可这份喜悦刚刚升起,他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双目立即睁大!另有两根长矛组成第二梯队,笔直朝他胸腹捅了过来! 他在突进,动作已成,所以他在迎向那两点寒芒。 根本来不及停下,更来不及闪避。 对方第二梯队长矛刺出的时机很巧妙,他的长刀来不及斩下! 惊恐霎时将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钱小成浑身汗毛都竖了出来! 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保持着举刀的模样,被两根长矛洞穿身体,饮恨当场! 生死一线,钱小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死亡的深渊。 长矛击中了身体,钱小成感受到了胸腹的疼痛。 他浑身冰凉。 等等,这疼痛感怎么如此轻微? 不等钱小成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倒退回去,远离了刚刚碰到他的矛尖,让他从死亡边缘成功脱身。 是大牛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钱小成在突进在做战术进攻动作,无暇顾及第二梯队长矛,大牛却没有,所以他及时看到了对方的险恶杀招,也亏得是他乃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眼疾手快,这才成功将钱小成拖回。 再慢分毫,长矛就会破甲入肉! 呼,呼。 惊魂甫定,钱小成心跳如鼓,握着横刀的手剧烈颤抖。 钱仲看到钱小成安然脱险,跳到嗓子眼的心落回肚中,刚刚那一瞬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差些维持不住盾牌的压力。 “盾牌,掩护!”钱仲回头大吼,“挤上去,挤上去!” 只差临门一脚,钱仲不甘攻势停止,打算趁盾阵挤乱对方长矛的瞬间,再度让刀斧手前冲。 只要成功近身,缺少刀手的小战阵里,活动不开的长矛手就是一根根木桩子。 钱仲的计划不错,只是王森也反应过来自己战阵的短板,在看到盾阵上来后,立即调整了己方战阵,调走两名长矛手调上来两名刀手。 下一刻,发现对方盾手后撤,王森又连忙让长矛手上前刀手退后。 战阵较量因为战斗人员的循环更迭,而陷入僵持。 精锐之间的战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要破阵建功,非是那么容易,更多时候都是在见招拆招,维持整体上的战局平衡。 ...... 夕阳落山之前,赵宁看着没有分出胜负的两军战阵,让范子清下令敲响金锣。 几乎不分先后,吴军也鸣金收兵,刚刚杀得难解难分的两座大阵,各自偃旗息鼓,双方将士潮水般往后退去。 直到退回了安全距离,双方战阵中这才派出一队队将士,到之前的战场上收敛尸体,清扫战场。 这个时候,双方战士哪怕是面对面了,也没有人杀向对方,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诡异而和谐。 “吴军作为进攻方,在整体上没能迫使我军大阵后退一步,可谓是全功尽弃,平白丢下满地尸体,真是颜面无存呐。” 常怀远摸着下巴笑呵呵地道,这一战反抗军虽然也没什么战果,但他作为自己人,当然得为同伴说话,顺便贬低、嘲讽一下对手。 赵宁没有接茬。 之前两军奋战的时候,他就在观察战场情况,力求不漏过任何一点细节,以便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做出调整,从而积累优势弥补短板,为大军的胜利一点点奠定基础。 今日这一战两军伤亡都不大,伤亡数量也相差无几,如果维持现状一直打下去,胜负不知何时才能分出。 倘若两军意志差不多,那战斗到最后的结果,无疑是以平手告终,进攻的人撤军,防守的人大功告成并且也无力追击。 今天是侍卫亲军进攻反抗军,但费县这一战是反抗军进攻吴军,平手的结果只会是吴军守住城池,而反抗军怏怏退走。 那不是赵宁可以接受的结果,也不是大晋争夺中原的大目标下,能够接受的侧翼局面。 一日的持续观察,赵宁颇有所得。 不进攻,这一战是胜不了的。 不进攻,费县就拿不下来。 反抗军的整体攻势并无进展,但也有一些战阵取得了成果。 夜晚,大军的伤亡与杀敌数统计出来后,由范子清拿到中军大帐禀报给赵宁,赵宁快速扫了几眼,没有任何出乎预料的地方。 “今日与侍卫亲军交上手的三个大营,前两个大营各自奋战两个时辰,最后一个大营作战一个时辰上下。大帅可有示下?” 范子清询问赵宁有没有什么吩咐。 字面上是询问,语气上却很笃定,范子清确认赵宁一定会有吩咐。 他听陈奕等郓州军老将不止一次说过,当初他们与天元大军对垒时,每战之后赵宁都会有训示,博尔术强攻郓州那段时间,赵宁更是每天都对部曲有所指导。 郓州军能在国战初期,以堪堪守住郓州城的战力,在时隔几年之后,转攻为守击溃博尔术主力,获得如此之大的成长,便是因为赵宁不间断的调教。 那是日积月累一点点提升的实力。 “今日之战,有一些部曲攻势不错,突入敌阵颇有斩获,有一些部曲阵脚不稳,被侍卫亲军压着打。” 依照白日的观察,赵宁点出了两个极端情况,并且将那些部曲的番号给了范子清,让对方将相应的指挥使、都头、队正叫来。 ——大军列阵时,各部在什么位置、大营小营是怎么排序的,赵宁一清二楚,所以白天打得好的是哪些大营小营,作战不利又是哪些,他一眼看过去就知道。 没多久,范子清带了一群将校来到大帐。 坐在帅位后的赵宁挥了挥手,让人给他们找来坐垫放在地上,等到数十名将校坐下去,他不急不缓地道: “今日一战,战况胶着,我们与吴国侍卫亲军并未拉开差距,就连伤亡都处在同一水平。 “反抗军从成立那一天开始,一向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像这种拿敌军没办法的情况,鲜少碰到。 “诸位,若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我们就得在这里丢下成千上万同袍的尸体后,灰溜溜退走。 “这可是你们能接受的局面? “大战之前,你们一个个骄傲自满,自恃精锐不把吴军放在眼里,以为稍微用力对方就会倒下,现今如何?” 赵宁的质问并不如何严厉,但字字掷地有声,说得众将校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这个时候表露必胜决心,说什么再接再厉明日必定战胜吴军,那都是虚的,真要有本事,白天在战阵上做什么去了? 这些反抗军的将校们,尤其是那些作战不利的将校,一个个惭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敲打一番,警示警示军中的骄傲轻敌思想,赵宁也就翻过了这篇,这会儿把将校们叫来,主要并不是为了这个。 赵宁接着道:“战事没有进展,敌阵没有击破,首先得反省自身,第九军左营第三指挥的指挥使,你来说说,今日你部是什么情况?”  章七九一 硬仗(4) 反抗军第九军左营第三指挥,属于今日作战不利的部曲之一,被侍卫亲军压着打不说,将士伤亡也超过了平均水准。 指挥使马子明应声站起,满面通红地抱拳道:“回禀大帅,标下大意轻敌,致使本部战事不顺,伤亡过大,甘受责罚!” 其他一些作战不利的校尉,都把头埋得很低,如芒在背。 赵宁面无表情地道: “我要的是你反省今日作战情形,不是让你嚷嚷着请罪,如果治你的罪就能让大军明日得胜,我已经将你挂在了旗杆上。” 马子明更加羞愧,但也确认赵宁暂时没有怪罪的意思,赶紧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边回忆白天战况边道: “回禀大帅,今日与吴军交战之初,标下以为吴军战力寻常,便依照之前与兖州军对战的惯例,下令部下全力出击。 “标下想着能一鼓作气击破敌阵防线,在摧毁对方阵列后,打乱对方阵脚引起对方混乱,再上下齐进凿穿对方战阵,彻底击溃他们。 “孰料吴军战阵严密,技艺娴熟,配合无间,我们攻破他们的战阵时,付出的代价不小。 “但吴军纵然被标下攻破了好些个小战阵,后面的人也没有明显慌乱,依旧战意坚定层层阻击。 “加之吴军甲胄坚固,兵刃精良,本部又急于求成,在突进拼杀过程中伤亡不断扩大,直至气力消耗殆尽......” 马子明低下头,未曾继续说下去。 说到了这里,后面的就算他不说,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明白后续会怎么样。 第三指挥在伤亡显著的情况下,耗尽精锐之士的气力,却没能真正击破敌阵,后面自然就只能被吴军反攻,一直被压着打。 在被压着打的时候,还能稳得住阵脚,没有被吴军击破防御,这已经是分外难得,体现出的是反抗军将士的非凡综合战力。 特别是强大意志。 当然,第三指挥在先期猛攻时,给对面吴军造成了不小杀伤,让那个指挥的吴军战力折损,也是原因之一。 赵宁打量马子明两眼,对方虽然衣甲整齐,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势,但赵宁凭借王极境后期的修为,能细致捕捉到对方的身体情况。 在布满刀砍斧凿痕迹的甲胄遮掩下,是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至于不太重的伤痕则是更多。 很明显,马子明不想把伤势展露出来,博取别人的可怜与同情。以赵宁对反抗军的了解,马子明更可能是把这些伤口看作耻辱,羞于展现在人前。 就马子明的伤势情况来看,在进攻受挫被迫转入防御后,为了稳住阵脚不被后面的人提前换下,他必然是持续奋战在第一线。 这是赵宁没有急着治他的罪的原因。 ——马子明在战场上是什么表现,赵宁在白天便了然于胸。 “知道自己为什么作战失利、问题出在哪里,你的脑子还算没有白长,这样的问题要是再有,本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坐在下首位置的范子清觉得马子明给他丢了脸,但又没丢太多,半是责备半是劝诫地说道。 赵宁示意马子明先坐下,转头看了看其他那些作战失利的校尉,“你们跟马指挥使的战况差不多,想必主要原因也是轻敌?” 众校尉低声应是。 反抗军中有很多国战老卒,自恃精锐,不把天下军队放在眼里,本身还是皇朝禁军,难免俯瞰天下勇士,再加上邹县一战范子清击败吴军很轻松,故而战前都有大意轻敌的表现。 “吃了亏,长了记性没有?”赵宁问。 众校尉纷纷羞愤的表示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赵宁简单教训了两句,没有太为难众校尉的意思,一方面各部损失都不大,并没有哪一部真被吴军打得被迫撤下来,另一方面,这些犯错的校尉都是第九军左营的校尉。 第九军左营,是今日第一个出战的大营。 与左营相比,第九军右营的表现就要好很多,战阵有所突破的校尉基本出自第九军右营,以及最后上阵只拼杀了一个时辰的第十军左营。 他们是轮换上阵的,在跟吴军拼杀之前,就被第九军左营的将士传授了经验教训,亲眼目睹了同袍奋战后的疲累、伤亡情况,心理有所准备,故而没有人再犯轻敌之错。 后面这两个大营的将士,就算没有取得战阵突破,至少不曾落于下风,让吴军讨到什么便宜。 赵宁看向第九军右营的校尉:“九军右营第三指挥使,你部在白日拼斗中突进了不小距离,虽然后来被挡住了,但确实给吴军造成了很大压力。 “你来说说,你部是如何在战阵上取得成效的?” 指挥使闻言起身,抱拳道:“回禀大帅,标下所部之所以能取得些许进展,都是因为麾下第四队作战得力。第四队队正就在这里,可否让他自己来回答大帅的问题?” 赵宁微微颔首:“第四队队正是何人?” 钱仲闻声起立,腰杆挺得笔直:“回禀大帅,标下第九军右营第三指挥第四队队正,钱仲!” 看到精神头十足的钱仲,赵宁露出了欣赏的笑容:“钱仲,我记得你,今日阵战之前,我跟你说过话。没想到你部今日表现这般优异。” 钱仲见赵宁还记得他,顿时大感荣幸,当即大声道:“得大帅勉励,标下所部岂能不奋力杀敌?没能击破敌阵,有愧于大帅称赞!” 赵宁摆摆手:“放松些,不必这么绷着,说说你部今日的战斗情况,让大伙儿借鉴借鉴。” “是!” 钱仲昂首挺胸,回答得铿锵有力,好似在与敌拼杀,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连忙暗暗长吐一口气,松了松肩膀: “幸得左营同袍提醒,标下在跟侍卫亲军交手前,就知道了对方的难缠。 “标下考量之后认为,我部优势在于修为,敌军优势在于甲兵,唯有趁将士力气完全时给予敌军迎头痛击,方有取胜的可能。 “标下率部奋勇进击,初时连破对方四个小阵,当时侍卫亲军已有惊慌之象,正当标下想要更进一步时,却被对手死死挡了下来。 “后续标下虽然又破了对方一个小战阵,但耗时太久,已不能给对方战士心里造成太大冲击力,也让他们有时间做出调整,稳住了心境与阵脚。” “再往后,标下队中锻体境圆满之境的修行者气力消耗太多,在击破对方无望的情况下,为了不耗尽力气让对方反攻,故而放缓了冲击势头。” 介绍完战况,钱仲想了想,主动补充道: “大帅,对面的侍卫亲军队正有些本事,临机应变不差,战法战术变幻灵活,与标下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一度让标下感受到了不小压力,可见对方不仅训练有素而且不缺厮杀经验。 “从战场撤下来之后,标下一直在跟麾下将士讨论、推演破敌之法,暂时还没有必胜方案,可能需要与对方多战几场,进一步摸清对方的底细,才能找到短处破绽。” 赵宁听得很是专注,尤其喜欢钱仲的那番补充,虽然对方言语里没有什么高论妙语,但能主动总结经验思索破敌办法,这对一个队正而言就十分难得。 这就更不必说,对方还在刚刚结束战斗之际,就立马召集部属讨论推演破敌之法了。 能思考,才能走得更远。 赵宁现在考量的是,该如何解决钱仲抛出的问题,在侍卫亲军战力不俗没有明显破绽的情况下,尽快战胜对方。 “第九军左营的马子明指挥使等人,上阵伊始就一味进攻,右营的钱队正所部,一开始也是猛攻猛打,大体战法并无不同。 “但不同的战法却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这是值得你我思考的地方。”范子清见赵宁没有立即开口的意思,适时做出点评,引导众将校动脑筋。 众人见赵宁露出鼓励的眼神,陆续发表自己的见解。 有人说这是钱仲机灵,见势不妙主动收住攻势,这才让战阵没有陷入困境;有人说这是他们轮换上阵前,就对吴军战力有了心理准备,拼杀起来注重攻守兼备,方才没有犯错。 接下来,作战失利的校尉与作战得力的校尉,都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在范子清的主持下,数十人就如何扬长避短战胜吴军,展开了战术战法上的激烈讨论。 集思广益的过程中,赵宁不时也出声发表意见。 侍卫亲军是精锐,要迅速战胜精锐不容易,众人提出了很多想法,在推演研判过程中有的被否定有的被肯定,渐渐大伙儿的思路越来越开阔,可以试一试的战术战法徐徐多了起来。 这些战术战法,都需要来日在沙场上验证。 赵宁、范子清在中军大帐,带着一帮将校集体讨论,各营各队的将校们,也在跟自己的部下交流意见。 现在大家都知道侍卫亲军不是易与之辈,自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身为皇朝禁军的荣誉感与责任感,让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不能破敌。 所以各营各帐的讨论无不激烈。 特别是今日跟吴军拼杀过的将士,讨论起来有更坚实的基础,说到意见相左亦或是意见统一时,纷纷下场实际演练起来。 平等讨论,集中决议,最后形成的结论无论个人同意与否,上下都将彻底贯彻执行,这是反抗军在公平正义的环境中,已然形成的成熟制度。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战术战法上的成果不止中军大帐有,各营各帐里也有。  章七九二 硬仗(5) 回到营帐,互相帮忙卸掉甲胄,累得浑身发软的王小林仰面躺在床位上,舒舒服服地呻吟一声,觉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了。 不只是他,能回到营帐没有被送去伤兵营的战士,基本都在卸甲后第一时间躺在了床位上,无不一副精疲力竭无欲无求的模样。 队正王森坐在小马扎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不时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白天顶着盾牌跟钱仲殊死较劲,现在感觉肩膀都要裂开。 回头看了看或歪或躺的部属,王森苦笑一声。 这些家伙平日里要是敢这样没个正形,他的脚早就招呼过去了,但现在他莫说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想给作战悍勇的家伙端一盆洗脚水。 队正当然不可能给战士端洗脚水,军中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过表扬几句怎么都是可以的,今日大伙儿作战奋勇,表现都很好,值得好好褒奖一番。 目光扫过那些空空荡荡的床位时,王森眼神黯然了些,出战时全队齐齐整整,回来的时候少了十几个,那几个受了重伤呆在伤兵营治疗的家伙,也不知能不能挺过来。 今日他所属大营在战阵上跟反抗军搏杀了两个时辰,但他的队伍跟钱仲队激战的过程远没有那么长,半途就给换到了阵后。 没有人可以连续拼杀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不行。 也亏得是被换下去了,实话说,跟钱仲队较量到最后,王森已经有些撑不住。 现在想想王森还有些后怕,钱仲队的战士太过悍勇,那股不要命的势头哪怕是事后回忆起来,依然带给他浓厚的压力。 不过王森也看出来了,两队战到最后,不仅他跟他的部属快要撑不住,对方也快坚持不下去。 被破了四五个小战阵,这几个小战阵里的战士半数折损掉了,不是当场阵亡就是受了重伤,能成功脱身后撤的只有一半。 好在在那之后他彻底稳住了阵脚,钱仲队也放缓了攻势,所以后面那大半截拼斗,双方都没增加什么实质伤亡。 后半截的战斗说起来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但身在其中的王森却清楚,那是双方在全力拼斗下,势均力敌达成的微妙平衡。 在此期间,若是有人露出大的破绽,那伤亡不仅会瞬间扩大,整个队伍都可能崩溃、大败,被另一方追着收割人头。 “不幸中的万幸,今日一战后,本队短期内不会再上阵,可以暂时远离凶险。”一想到不必再面对凶残的反抗军,王森由心感到轻松。 他不仅为自己感到轻松,也为本队其他老熟人轻松,最重要的是,为王小林松了口气。 白天的激战让他的队伤亡四分之一,这样的战损足以让他们暂时远离战斗,获得休整放松的机会。 伤亡四分之一,这么重的战损放眼整个大营,都没几个队比得上——王森甚至觉得肯定没有一个队能跟他们比。 毕竟从整体上说,今日大军的伤亡很小。 “老爹,你今天实在太厉害了,我头一次知道,你拼杀起来竟然那般凶猛,简直跟一头老虎差不多! “要不是你顶住了晋军的凶狠攻势,今天咱们队肯定会栽!来,我给你好生揉揉,可不敢让这功勋卓著的肩膀坏了。” 王小林不知何时离开了床铺,来到王森身后为他揉捏肩膀,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敬佩——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敬佩过他的父亲。 得到儿子的认可、尊重与夸奖,王森浑身的疲累与浓烈的黯然,在刹那间消散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 “我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这么多年我杀的人都够组成一个队了,你今天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差得远!” 王小林一副我知道你在吹牛,但我不想跟你较真的样子,笑嘿嘿地道: “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老爹你在西域做什么我反正不会知道,你就算说你杀了胡子的百夫长,我不也只能道一声佩服? “反正老爹你今日神武不凡,我算是涨了见识。” 王森年轻的时候府兵制还没完全崩溃,作为府兵去西域戍守过。 王小林从小就听王森吹牛他在西域如何如何骁勇,杀胡子如杀狗一般,要不是顶头校尉不做人,他早就该升迁当官。 王森又哼了一声,一把拍掉王小林的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行了,别跟我这献殷勤,真要佩服你老子,就给我滚去睡觉,明日早些起来修炼,御气境都没到,指望你帮忙都帮不上。” 跟之前净喜欢偷懒耍滑不同,经过今日战场这一遭,王小林心智成熟了不少,当下便拍着胸膛保证: “老爹你放心,我明日必定早起,争取一个月,不,半个月晋升御气境! “那帮晋军太他娘的凶狠了,发起疯来连命都不要,今天我好几次差点儿被砍死,不晋升御气境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王森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表示自己是个吝啬言辞、格调很高的严父,不看王小林怎么说只看他明日怎么做。 没多久,营帐中鼾声四起,一众战士包括王森在内,都早早入睡。 中军大帐,大将军杨佳妮,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监军韩守约齐聚一堂,总结今日的大军作战情况。 先开口的是韩守约,他瞥了陈雪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陈将军,今日一战你部可是半点儿战果也没有,一整日拼杀下来,那晋军大阵依然稳如泰山。 “到了下半日,对方更是时不时有部曲突进你部战阵,看那样子不像是你在进攻,倒像是对方是进攻方。 “早上陈将军出击的时候,本官还以为就算今日不能建功,至少也能杀杀晋军的威风,但照今日的势头,陈将军莫说击败晋军,只怕很快就要维持不住攻势了吧?” 最后那句话,他故意把情况说得恶劣,以讥讽的语气来激励对方明日奋力作战、扭转局面。 陈雪陇冷着脸:“你一介文官,懂什么战阵,我劝你谨言慎行,免得贻笑大方。” 韩守约见陈雪陇今日明明没什么进展,态度还能如此硬气、恶劣,不由得动了一分真怒,阴阳怪气地道: “我的确是文官,不太懂战阵之道,但我眼睛没瞎。 “陈将军,你要是不行就不要逞强,我看明日也别让建武军看着了,叫他们袭击晋军侧翼,为你部正面进攻分担部分压力,岂不是方便你杀敌建功?” 吴俊闻言眉头一挑,来了些精神。 陈雪陇乜斜韩守约一眼:“大将军在此,大军如何作战,哪有你这个大头巾置喙的余地?韩大人要是觉得无聊,我帐中有几本诗集,送给你读一读如何?” 侍卫亲军有禁军的骄傲,既然已经独自出战晋军,那就是要靠自己战胜反抗军,如今不过打了一天,又没什么损失,这就让建武军从旁相助,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韩守约正要反唇相讥,杨佳妮已是淡淡开口:“明日侍卫亲军继续作战。 “陈将军,反抗军虽然有境界优势,但只能在开头猛攻一阵,只要顶过了这轮冲击,后面就是你部放手施为的机会,侍卫亲军要懂得把握战机。” 如何把握战机,如何制定战术调整战法,那是陈雪陇这个上将军的事,她不想越俎代庖,也懒得越俎代庖。 陈雪陇身为上将军,没道理连这些事都做不好,他要是做不好,就不配做这个上将军,早早退位让贤为好。 陈雪陇抱拳领命。 ...... 翌日,两军再战。 作为进攻方的侍卫亲军,维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体面与尊严,也保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战法战术,依旧在开战之初向反抗军大阵发起了冲阵。 经过昨日一战,侍卫亲军已经知道今日很难突破敌阵,故而没有全军都冲出去,第一阵只让一个大营上前。 昨日出战过的反抗军部曲,今日自然不会再战,第九军甚至都没有出营,一面在营中休息一面防备建武军。 若是建武军袭击反抗军大阵侧翼,他们从营中集结杀出,可以自有利方位给予对方痛击,配合大阵同袍收获一些战果。 最不济也能镇守军营,接应同袍退入大营。 这一日的战斗跟昨日并无本质差别,两军拼杀一整日,都没有显赫战果。 与昨日不同的是,反抗军没了因为大意轻敌而冒进的损失,各部在进攻初始都给了侍卫亲军很大压力,战斗结束之时整体伤亡明显比侍卫亲军小一点。 侍卫亲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依照陈雪陇的布置,挡住了反抗军第一轮猛攻,阵脚没有因此产生大的动-乱。 反抗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在第一轮猛攻没有取得实质进展后,及时收住了突进的势头,后续没给侍卫亲军可趁之机。 一日大战结束,双方鸣金收兵,两军各自回营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同。 辛苦鏖战一天,没有取得多大杀伤,侍卫亲军当然是分外疲累,起初看到反抗军时那种迫切想要击败对方,建功立业而后大掠四方大发横财的心思淡了不少。 反抗军各部则颇为振奋,无论将校还是普通战士,都隐含一种激动之情。 各营各队,都在今日实验了昨夜各自制定的战法战术,虽然没能突破敌阵,但在施行过程中都有所得。 有的被证明是错误的,立马就被抛弃,有的被证明是正确,于是决定改善、发扬。 在激战过程中新发现的侍卫亲军作战特点,尤其是可供利用的地方,则让将士们如获至宝,都等不及要回营去研究讨论,制定新的更有针对性的战法战术。 对反抗军将士而言,这是一步步击败敌人的征程,也是一步步靠近胜利的过程。 每每能抓住向前一步的可能,都能让参与讨论战法、制定战术,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将士们衷心振奋。 这样的战斗过程,能让他们一点一点感受到自己积累起来的优势,也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得比敌人更强,各种努力的反馈不仅及时,而且关系每个人生死荣辱。 多长进一点,自己死亡的危险就小一些;多努力一点,身边的手足兄弟就能少死一些;再拼命一点,全军流的血就会少一点。 更积极一点,那就是杀敌建功、保家卫国!就是自己与家人亲友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生活,得到了更加坚固有力的保证! 大战若是胜了,是他们每个人的功劳,大伙儿都出了力,皆能与有荣焉,败了——当然不能败。 大伙儿费尽心思一面奋勇杀敌,一面观察敌军,一面在战后不顾疲累研究战法,可不就是为了避免战败? 章七九三 白蜡村(1) 中军大帐,赵宁面前再度坐了数十名校尉,与昨夜一样,分别是作战得力与作战不利的突出代表们。 与昨夜不一样的是,今日即便是面对作战不力的校尉,范子清也没有冷着一张脸。 因为校尉们仅仅是战法战术制定得不够妥当,临机应变不够灵活,并没有其他有关失职的问题。 “今日大伙儿都在卖力作战,而且是动了脑子在战斗,我没有怪罪谁的意思,但教训必须要长,经验也要增加。 “所以我还是召集了作战得力与作战不利的代表,你们也得各自叙述战况,大伙儿昨日的讨论很有成效,今日照样施为。 “我希望经过接下来的军议,在座作战不利的将校,来日不要再进这座大帐——除非是以作战得力代表的身份。” 赵宁微笑着对众人说完这番话,示意将校们以严肃的态度、放松的心情,进行下面的军议流程。 一个半时辰后,收获满满的将校们离开大帐,各自迈着自信有力的步伐赶回自己营中。 赵宁则跟高阶将领们,站在主帅与大将的角度纵览今日的整场战斗,又研究讨论了半响。 直至今日的军中事务处理完,赵宁离开大帐来到夜空下,站在半空眺望灯火通明的吴军大营,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扈红练。 若无紧要之事,扈红练是定期过来禀报情况,毕竟她要收集整理来自各方各面的消息,而这些消息的预定汇集地是郓州城。 赵宁没有立即询问扈红练带来的情报,而是继续观察吴军大营,彼处很平和,没有什么格外的动静。 他笑了笑,以闲聊的语气对扈红练道: “这两日来大军阵战不休,每次回到军营,将士们都会反省得失研究对手,往往要折腾到接近子时方能入睡。 “但根据我的观察,吴军大营里好似没有这种动静,侍卫亲军回去之后吃过饭,基本就都回帐睡了。睡得很早。” 扈红练慢悠悠地道:“或许他们习惯早睡。” 赵宁笑了一声:“早睡是个好习惯。” 扈红练认真观察了一下吴军大营,试探着道:“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看来杨大将军与她的主要将领并没有闲着。” “主要将领当然不会闲着,也没有理由闲着。” 赵宁对此很笃定,“当年国战时,杨佳妮一直呆在河东,河东军是什么习惯,她了解得很清楚,河东军有什么长处,她学了个十足十。” 若非如此,侍卫亲军怎么会如此难缠? 扈红练有感而发:“当初河东军能独挡察拉罕,确实有着诸多长处,彼时帝室作为齐朝第一将门,也有很多本领非是二流将门杨氏可比。 “一场国战,让杨氏变得强大许多,只是彼时我们并肩作战,未曾料想毫无保留的肝胆相照,会在今日造就一个难缠的对手。” 包括杨佳妮在内,国战那些年,杨氏在赵氏在河东军学到了很多。 “河东军的确很强,但再强也是明日黄花,过时了。” 且不说侍卫亲军能不能变成第二个河东军,就算对方真的变成了新的河东军,赵宁也不会觉得对方无法解决,是多么致命的麻烦,“革新战争之前的军队,与革新战争造就的军队,不是同一种存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宁眼中有一种极致的自信。 那是一种手里握着真理,不惧任何艰难险阻与强悍挑战的自信。 扈红练笑得明媚如花:“如此说来,我该提前恭喜殿下大获全胜了?” 赵宁摆摆手,“那倒不必。道理毕竟只是道理,胜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费县这场大战,非三五日能有结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收回看向吴营的目光,转头询问扈红练的本职差事:“曹州情况如何?” “赵平带着众多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高手强者,依然在跟金光教的大上师们交手,前日赵平攻势顺利,打到了曹州附近,昨日被金光教反戈一击,退回了乘氏县一带。 “今日双方没有再交手,都在休息,养精蓄锐,谋划下一场较量。” 扈红练波澜不惊地说着曹州战报,“直到现在,金光教都还没有出动王极境中期的高手,我们也未俘虏到对方大上师这一级的人物,故而金光教到底有多少王极境中期高手,暂时不得而知。” 赵宁点了点头,“赵平那一路高手强者众多,等闲不会出太大问题,我不怎么担心。赵英的差事进行得如何?” 赵英在做的事,才是关系曹州之争胜负的关键。 扈红练不无担忧地道:“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但是不怎么顺利。” 赵宁皱了皱眉头:“详细说来。” ...... 虽说是远离城池进入乡下,但赵英并没有专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恰恰相反,他的主要目的地是百姓相对集中的村落。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是有数的,之前主要活动在各个城池,对乡里难以照顾到,只有大概了解。 也就是知道曹州金光教势力庞大,触角伸到了各乡各村,为了夺取曹州,在赵宁进入中原后,一品楼才加派了人手行走乡里。 时间尚短,人手有限,可以给赵英提供的帮助并不多。 赵英没有觉得不满意,他这一趟进入曹州早就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任何困境都不会让他心境起变化,更何况一品楼至少在村子里给他提供了落脚点,让他有了一层掩护身份。 他落脚的这个村子叫作白蜡村。 白蜡村因为白蜡树而得名,村内有许多白蜡树,村外有白蜡树林。 一座屋顶铺着茅草,黄土墙体因为风吹雨打而满是沟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房子前,身穿粗布衣裳的赵英,正蹲在院子里,用一只刚从脚边小菜园子里抓到的绿油油的菜虫,尝试喂食一只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黄鸡。 小黄鸡对赵英这个刚见不过三天的陌生人,缺乏足够的信任,仰首挺胸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收着翅膀形似人背着手,从他身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就是不靠近赵英。 但它脑袋旁的小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只半寸菜虫。 每当赵英试图往前,小黄鸡便嗖地一下张开翅膀跳走,嘴里不时警告性地叫唤两声,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赵英若是敢打它的注意,那就得尝尝它尖嘴的锋利。 一人一鸡的拉锯战没有持续太久,旁边一只觅食的老母鸡在不动声色观察良久之后,迈着大马金刀的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赵英注意到它之前,老母鸡忽地一个前冲,脖子一伸嘴一啄,精准有力的夹住赵英手掌里的虫子,仰脖子就吞进了嘴里,扇着翅膀咯咯叫着大胜遁走。 对菜虫垂涎已久的小黄鸡见状,委屈而愤怒地叫唤出声,朝着老母鸡就奔过去想要狠狠啄对方两下,却被对方回身一吓就七歪八倒地慌忙后退,叫声里充满了如泣如诉的意味。 赵英被老母鸡那一下啄到了手心,亏得他有修为在身否则必然吃痛,见自己亲近小黄鸡的意图没有得逞,摇着头失望地站起身。 对赵英这个打小生活在燕平、晋阳的贵族子弟而言,乡村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生动活泼,充满了阳光般的味道,让他很想深入其中好好体味。 当然,前提是忽视那些脏兮兮的各种不方便与清苦之处。 而因为与灵动活力、清新画意相比,那才是乡村生活的主体部分,所以根本无从忽略,比如说满院子的鸡屎。 赵英刚刚站起,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 “手被啄破皮了吧?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人傻到这么喂鸡,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城里人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什么,什么趣味?” 赵英回身笑道:“雅趣。” 在他的视野里,一名比他稍小的姑娘环抱双臂,正靠在门槛上,一脸鄙夷嫌弃地扫视被他遮掩住的手。 这姑娘到了二八年华,头发仍有很多是黄的,而且干燥不够柔顺,脸虽然白却不够干净,粘着些灶灰——赵英早就嗅到了饭食的香味。 她环抱的双臂上衣袖卷起,多少掩盖了些衣衫的不合身,但肘部的大块补丁依然显眼,本来青黑的布料硬是给洗得发了白。 与小了些的上衣相比,她穿得裤子就显得太大了,也不知是她出嫁了的大姐留下的,还是继承自她国战时战死沙场的兄长,穿在身上过于臃肿,破烂的库管则为了避免拖在地上而卷着。 ——赵英来这村子三天了,看到的穿裙子的女子仅有两个,就那还是村中地主家的女眷。 平常村民家的女子无分老少,每日都有干不完的活计,没看到有人在干活时穿裙子,赵英估计这些村姑都没有裙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名面颊消瘦、个头很小被唤作秀娘的女子,在赵英眼中半点儿也不秀气,相处几日下来,他已经看惯了对方“大手大脚”的模样。 洗衣服的时候会毫无淑女形象可言的蹲着,切菜的时候刀会把粘板剁得很响,扫地的时候能把鸡屎扫飞十几步,一捆几十斤的薪柴说抱走就抱走。 两人的相处算不上多好。 章七九四 白蜡村(2) 赵英知道在秀娘眼中,他这个既不会洗衣做饭,也不会耕地干活,连野菜与野草都分不清,哪种蘑菇有毒哪种蘑菇可以吃也不明白的家伙,就是个城里来的没有见识的傻帽。 听罢雅趣这两个字,五官普通的秀娘鼻尖朝天地地冷哼一声:“有趣什么有趣,能填饱肚子吗?吃饭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进了屋子。 她的步子不小,动作因为干净利落,而显得迅捷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身后时时跟着一个手持鞭子的监工,迫使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拖沓。 这是一种习惯。赵英暗暗点头。 屋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两间,一间大一间小,有灶台的那间用作厨房与吃饭的地方,因为摆着桌凳,所以也算作堂屋。 远离灶台的靠墙一侧摆着木板,到了晚上桌前的长凳会搬过来,架上木板就成了床,各种工具、杂物以及收获的粮食都堆在两个墙角。 另一间是比较小的卧室,有相对正经的床榻、简陋的箱柜,光线暗淡,是比较私密的地方。 赵英之所以借宿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男主人,也就是秀娘的父亲跟一品楼有些交集。 昔年北胡入侵时,秀娘的父亲被四处劫掠、筹粮的天元游骑刺伤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秀娘的兄长愤而投身行伍,一方面想要斩杀胡贼为父报仇,一方面则是想谋个官身一辈子吃皇粮。 秀娘的兄长有没有达成第一个目的,家里人不得而知,反正第二个目的没能完成——对方战死在了沙场。 战死了,该有的抚恤却没有送到,秀娘瘸腿的父亲去城里找官府。 他一个农夫哪里应付得了官吏,被忽悠了几天毫无结果,后来实在没办法去鸣冤鼓,结果在公堂上被打了几十板子,差点儿死在回家路上。 一品楼一名以行商为掩护的修行者半路救了他,将他送回了村子,之后走乡过村的时候,不时会来探望,双方一直保持着来往,彼此私交不错。 赵英这回的掩饰身份,便是那位一品楼修行者的亲戚,来乡下是为了暂避兵祸。 埋头吃饭的秀娘动作很快,不曾有意提升速度,但扒拉饭菜时就是迅猛得一塌糊涂,好似在打仗一般,赵英刚来的时候,自己半碗饭还没吃完,对方就已经放下碗筷。 追赶了三天,赵英现在仍是赶不上对方的速度,他有些无法理解对方是怎么做到那么快的。 赵英自告奋勇去田地里送饭,秀娘犹豫了一下,看赵英的眼神明显不信任,那神色让赵英觉得自己连手和脚都没有。 不过这毕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扫了眼亟待清洗的衣物,秀娘最终还是将篮子递给了赵英: “走路的时候小心些,田埂可不如你们城里的大道好走,要是摔翻了饭碗,爹娘今日就得饿肚子!” 出于做人的尊严,赵英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想到这两日自己种种不接地气的表现,跟手脚麻利“无所不能”的秀娘一比,确实显得太过白痴,只得有自知之明的选择了闭嘴。 庄稼地里的路确实不好走,不是路不平,关键在于不能践踏庄稼与翻整好的地方,不过赵英好歹是御气境修行者,断不至于摔倒。 赵英看到忙碌的农夫们基本都做到了田埂上,吃着多是家里小孩送过来的饭食,虽然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每个人依然吃得很投入。 找到秀娘的父母,把篮子递给这对汗流浃背的夫妻,赵英想要关心一下对方,却因为对乡下生活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不知这个时间与场合具体该关心些什么。 难道问他们累不累? “家里饭食不好,小郎君多担待了。”秀娘的父亲见赵英毫不做作地坐在了地上,眸中露出一丝笑意,在扒饭之前主动搭腔。 “是大伯该担待才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净吃白饭,实在是惭愧得很。”赵英这话发自内心。 他兜里是有银子,可在一穷二白的乡下,他有钱都没地方使。 面对这些布衣烂衫、肤色黝黑粗糙的农夫,赵英心中并无任何城里人的优越感,也从未想过要扮演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恩赐对方美好生活。 他心里一直谨记赵宁的教导,既然来了乡下,就得全方面融入其中,变成这些底层百姓的知心人,真正体会对方的艰难与想法,跟他们并肩奋战。 这几日他之所以做什么什么不行,那也是因为他什么都在尝试去做,他想成为一个真正明白民生疾苦的合格革新战士,而不是连锄头都没握过只会高谈阔论的所谓清流。 可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自己不仅帮不上忙,逞强的后果还是净添乱。 譬如在灶台前烧火把火烧灭了,洗菜洗不干净还得秀娘重洗,锄地锄到了自己的脚,抓捕欺负小鸡的大公鸡踩了菜园子里的菜...... 这几日他唯一做得好的事是劈柴,有修行者的底子,出手快准狠,眨眼间就能把一根木头劈成长短一致、大小均衡的干柴。 可家里没有那么多柴给他劈。 “小郎君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城里的读书人,日后是要做大事的,咱们这些泥地里的活计干不好很正常,也不用干。”秀娘的父亲边吃饭边说道。 秀娘的母亲在一旁附和。 这话不仅没有宽慰到赵英,反而让他眼神黯然。 从秀娘父母的言谈中,他察觉到对方这些农夫,认为他这个读书人高他们一等,并觉得理所应当。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制定国策大计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很照顾百姓了,事实上却依然让后者过得日益艰难。 皇朝上下层之间的割裂太过严重,下层不认为上层跟他们是平等的,上层更不会如此认为,一个接受现实规则选择默默忍受,一个见对方没有反抗便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 上层与下层对彼此都缺乏真正的了解,所谓的同胞手足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英看了看田野,目光最终落在远处林子边的一座简易棚子上。 那里也有人在吃饭,不过不是农夫装扮,衣衫得体气色好很多,看起来很精悍,他们坐着桌凳,吃的饭食颇为丰胜,不时谈笑。 赵英知道,那是地主家的家丁、监工。 秀娘的父母都是给地主种田的佃户。 白蜡村有两个大地主,超过八成的土地山林都属于他们,一家姓谭一家姓林,百姓呼之为谭半村、林半村。 接下来半日,赵英一面在地里学着干活,一面向秀娘父母打听谭半村、林半村的情况,了解他们对两家地主的看法,寻找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契机。 今日秀娘父母干的活很简单:除草、翻地。 赵英虽然对此很陌生,一开始做得四不像,但到底不是第一次摸锄头了,不会再锄到自己的脚趾。 在秀娘父亲的教导下他学得很快,加上脑子机灵身体素质好,半日下来已是能基本掌握技巧,得到了秀娘父母的一致称赞。 他们嘴里说着赵英是个读书人,不需要干这些活计,但当赵英真开始卖力干活并且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们都乐见其成。 干活这件事结果很好,了解两家地主底细、寻找革新契机的结果却恰恰相反。 在秀娘父母口中,谭半村、林半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怎么坏。 在这对夫妻看来,谭、林两家虽然在村子里横着走,对谁都不客气,但那是因为人家是地主大老爷,是财大气粗的人上人,本身就有对百姓呼来喝去,让百姓卑躬屈膝的资格。 除此之外,两家没有明显劣迹。 他们不曾欺男霸女,亦不曾害人性命,农忙的时候两家人会亲自下地劳作,跟佃户们合力干活,碰到佃户家的小孩子表现乖巧,也不吝赏赐些糕点瓜果。 之前有几家佃户的孩子瞎胡闹,掘开了谭半村家的鱼塘,放跑了好些对方细心蓄养的肥鱼,损失听说高达十几两银子。 结果谭半村只是把那几家的当家男人臭骂一顿、抽了几鞭子,让他们每日多干些活,并没有让他们如数赔偿,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简而言之,地主与佃户、乡亲们相处得还算和谐,彼此间没有深仇大恨,百姓们对地主家谈不上多有好感,但也不至于如何敌视。 “大伯家的田地,是被谭半村家买走的吧?我听说对方给得价格并不高。”赵英询问起秀娘一家的痛处。 国战之前,秀娘一家是自耕农,如若不然秀娘的兄长也不会投身行伍,对方战死沙场后,秀娘父亲在县衙挨了板子,险些死于非命,伤势太重在床上躺了很久。 家里为了帮助秀娘兄长保家卫国、出人头地,让对方在军伍里好过些,积蓄多半让对方带走。 而没了秀娘兄长那个青壮劳力,家里的活计本就忙活不过来,秀娘父亲这一倒,母子几个就只能卖地换取汤药钱。 一场国战,以及官府的贪赃枉法,地主大户的巧取豪夺,让这一家人遭受大难。 “价格是不高,但也没办法,那种时候哪还能顾得了那么多?谭半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卖地时也是在商言商罢了,没有趁机让我们家破人亡已是难得。” 提起悲痛往事秀娘的母亲就面色愁苦,心有戚戚然,“听说临县有个姓赵的大地主,看上谁家的田地就强买,看上谁家的姑娘就强掳,敢不给就勾结贼寇半夜杀人,然后趁机把田地、姑娘夺过来。 “跟赵家一比,谭半村算好的了!” 赵英怔了怔,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想起之前一品楼给他的临县资料里,有这样一个赵姓大地主:“这事婶婶听谁说的?” 秀娘的母亲一脸认真:“神教的上师说的,断然不可能有假。”  章七九五 白蜡村(3) 似乎是觉得赵英这个县城来的富家子弟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心性简单不知世事险恶,为了让对方他知道这世上的地主多为吃人猛兽,秀娘母亲将神教上师搬了出来。 很显然,在秀娘母亲看来,神教的信誉毋庸置疑,神教的上师值得任何信任。 听到神教上师这四个字,赵英不由得心头一沉。 白蜡村有金光教教坛,他前日去看过,就在村子东面,建筑不大不小,但修建得颇为精致,九尺神像颇为雄伟。 里面有几个神教教众,平日里吃用简朴,时常在村子里行走布道,待人和善,领头的九品上师见多识广,、报应之说信手拈来,令百姓无不敬畏有加。 无论谭半村还是林半村,对神教教众皆是颇为礼敬。 白蜡村两三百口人,有一些受过神教恩惠,是神教虔诚信徒。 秀娘一家子人虽然不属于信徒,但也大体了解金光教教义,对金光神有发自内心的敬畏,对那些神教教众很是尊重。 赵英当然了解金光教,无论是在河北河东的民间,还是在燕平朝廷,包括在赵氏一族内,都有专人负责讲授金光教的各种情况。 金光教是对手,而且是不好相与的对手,大晋当然要做到知己知彼,若是反抗军将士、革新人员被金光教蛊惑了,那真是贻笑大方。 赵英没有着急揭露金光教的真面目,毕竟空口无凭。 既然要毁掉金光教在乡里的根基,首先得深入了解金光教控制底层百姓思想的惯常方法,与地主权贵阶层相互勾结维护前者压迫性利益的方式,以及底层百姓对金光教的看法。 赵英故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道:“照那个神教上师的说法,白蜡村的两家大地主,都是人间难得的本份人家? “他们兼并土地理所应当,大伯婶婶变成佃户,日子过得比之前清苦数倍也怪不得他们?” 婶婶叹了口气,挤在一起的皱纹让她那张粗糙的脸格外悲苦,悲苦中又透出一股认命的绝望与麻木: “谭半村、林半村买地价格虽然低,但并没有违背国家律法。没有违背律法的事能是错的吗,律法会是错的吗?” 赵英眉眼一肃:“如果律法妨碍了世间公平,如果律法没有维护人间正义,那它就是错的。” 婶婶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道:“律法错了,岂不是国家错了?” 赵英正色道:“国家也会错。” 婶婶说不出话来。 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秀娘父亲摇了摇头:“国家与律法是不会错的。” 赵英看着他:“很久之前,贵族杀奴隶不犯法,贵族犯了罪可以用钱相抵,那也是彼时的律法条文。可现在,任何人杀人都犯法,犯了罪也不能拿钱相抵。由是观之,之前的律法岂不是错了?” 秀娘父亲怔了怔,搜肠刮肚半响:“可那是之前的律法,不是现在的......” 赵英道:“在当时看来,那就是‘现在’的律法。既然当时的律法会错,我们现行的律法就也会错。” 婶婶惊呆了:“要是律法都错了,那还了得?” 赵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也没有不犯错的人,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发展的,所以律法错了很正常,改正就是了。” 婶婶不信:“律法也能改?” 赵英点了点头:“律法一直是在修改完善的。” 秀娘父亲忽然笑了:“小郎君莫要胡言乱语,这天下的律法就算更该,难道会为了照顾我们这群泥腿子的想法与需求而更该?” 赵英肃然道:“为何不会?实不相瞒,大晋朝廷的律法现在就禁止土地买卖,不准人上人的出现,在河北河东,没有人可以压迫乡里百姓,任何人都不会被欺辱!” 秀娘父母被说得大眼瞪小眼,不是很能理解。 更多的,是不相信。 这与他们的人生经验不符。 半响,秀娘母亲支支吾吾地道:“要是不准土地买卖,当家的重病卧床之际,我们就没法拿田地换汤药钱,他就挺不过来了......” 秀娘父亲神色黯然,“的确如此。说起来,谭半村给的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看他的神色,竟然不无感谢谭半村之意。 赵英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勉力克制着自己,沉声道:“大伯受伤,是因为贪官污吏横行霸道! “若是官府秉承职责办差,大伯不仅不会受伤,还能拿到秀娘兄长的抚恤,家里不仅不至于沦为佃户,还能多一笔积蓄改善生活,日子能过得好些! “谭半村不过是趁火打劫之辈,有何需要感激的地方?” 听到这里,秀娘父母的脸色猛地白了。 秀娘父亲连忙上来捂住赵英的嘴,慌张地左右张望,急切地道:“小郎君你疯了,竟敢诋毁官府,就不怕被抓进牢狱?!” 婶婶在一旁帮腔劝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好没人听见。” 她慌乱的眼神中,充满对官府权威发自内心的畏惧。 赵英扒拉下秀娘父亲满是老茧、指甲多有裂痕的粗粝大手,一字一句道:“官府怎么了?官府之所以有权力,那都是百姓给的! “他们胆敢用这种权力来残害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收回这种权柄?朝廷若是不允许,那就推翻朝廷! “百姓给了国家与官府权力,就该自己起来监督他们,还要有制约强权的手段,避免被窃权者鱼肉!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在河北河东,百姓有自己的国人联合会,断然不会发生官府私吞抚恤、殴打百姓这种事......” 赵英很激动,义愤填膺。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秀娘父母开始恐惧得打摆子,目光里充满让他不要再说下去的哀求。他刚刚的声音有些大,不远处有农夫好奇地看了过来。 赵英心中一痛,颓然坐了下来。 秀娘父母这才松一口气。 秀娘父亲不无严厉地道:“小郎君,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不过是去要回自己儿子的抚恤,就被官府一顿杀威棒打得险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官府手里有刀,对付我们还不是跟杀鸡一样简单?” 秀娘母亲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生来就是穷苦命,地主是人上人,官府更是如此,咱们要是不识相去跟他们斗,会活不下去的!” 因为压抑着愤怒与失望,赵英声音变了调,瓮声瓮气地道:“都是爹娘生的,没谁比谁多一只眼睛,凭什么他们就是人上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本以为自己最后那句话,会让他的论点无可挑剔。 但他错了。 说起这茬,秀娘父亲有合理的答案。 他道:“谭半村、林半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大地主,他们祖上也是小户人家,只是因为勤劳积累,经过数代人的努力,这才有如今的家业。 “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不能比我们富贵?” 赵英快要气笑了:“照这么说,齐朝就不该灭亡,因为它存在了百余年,自古以来更加不该有改朝换代的事发生! “谭半村、林半村这两家人,或许是很勤劳,但他们能成为现在这样的地主,主要原因绝不是自己勤劳,而是窃取了百姓的劳动财富! “没有趁火打劫的土地兼并,没有对佃户百般压榨,没有跟官府的相互勾结,他们何以能有如今的财富与地位? “谭半村、林半村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掠夺得百姓血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什么意思?要是王侯的后代因为承继家业都能是王侯,那百姓还怎么出人头地?” 秀娘父亲被说得无法答话。 但秀娘母亲有更加充分的依据。 她一脸虔诚地道:“谭半村、林半村他们这辈子之所以是人上人,那是上辈子做了善事,所以投胎转世有了福报。 “我们这辈子之所以穷苦,那是上辈子享福享得多了,所以现在要本本分分与人为善,这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也生在富贵人家。” 她这话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合理的,大家各安其分不要闹腾,忍受苦难就是在为下辈子积德。 秀娘父亲连连点头:“官府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才能高中进士身着官服。 “文曲星啊,那是神国里的存在,他们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好事,这才能得金光神指引,成功渡往神国。” 赵英抬头看着说话时庄重无比的婶婶与大伯,像是给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好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套说辞,当然是金光教的。 不知从何时起,百姓发自内心的认同了。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金光神,从未见过神国。 但这套说辞,至少给他们生活遇到的不可理解、不可反抗的事,提供了完备的解释。就像他们不理解雷电,所以神国有雷神,不理解雨,所以神国有雨神。 很明显,比起赵英这个刚来白蜡村不过三天的白面小子,他们更加相信根脚深厚的金光教,相信金光教上师那派符合传统认知的说辞。 这些说辞里面,包括民不与官斗,更包括百姓不能起来造反。 ——金光教一向是宣扬“忠君报国的”。君王有错,臣子只能拼命进谏,官府有错,百姓只能希望朝廷派人来查贪官污吏。 总而言之,臣民不能犯上,更不可拥有犯上的能力,就像家畜不能反噬主人,否则就会被打死吃肉。 在这种坚定认知面前,赵英的那句“国家官府的权力来自于百姓”,不管在事实上对与不对,在秀娘父母心中都是胡说八道。 赵英不能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言辞成了异端邪说,而金光教的教义有传统认知作为根基,乃是再正确不能的真理。 霎那间,理解了自己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可能轻易撼动秀娘父母因为千百年的世道传统、数十年人生经验形成的固有认知的赵英,从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无力与被爱。 “真是,真是愚昧啊!” 看着因为他不再争辩,觉得说服了他的秀娘父母,满脸胜利者的喜悦与苟且者得到偷生的庆幸,赵英油然而生这样一番感慨。 “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甘愿做人下人,他们接受自己的苦难命运,他们反对开启他们智慧的真理,他们不追求公平正义。” 赵英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黄泥的布鞋,暗暗想道。 现在,他有些理解金光教为何在短短数年之间,就能形成那样大的规模,掀起那样大的威势。 他亦有些能理解金光教的神使明明拥有那样非凡的才能,却为何选择了不去为苍生谋福,而是只顾一己之私。 既然百姓奴性深重,甘愿做牛做马把地主权贵供起来,对官府俯首帖耳对大人物卑躬屈膝,对他这样的革新战士嗤之以鼻,对他的革新思想不以为然,那他何必辛辛苦苦为了他们流汗流血? 他图个什么? 安安稳稳做个帝室贵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享受自己的生杀予夺的富贵与特权不好吗? 赵英目光闪烁,念头动摇。  章七九六 白蜡村(4) 费县反抗军大营半空。 听罢扈红练对赵英处境的禀报,赵宁并没有任何意外之情。 曹州乃至整个中原的革新战争形势,本身就跟河北河东不一样。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难度会大很多。 “中原之地,百姓被传统认知禁锢得非常深重,之前没什么机会解脱思想上的束缚,加上现在有神教兴风作浪,思想之锁难以打破。” 于赵宁看来,赵英的遭遇在情理之中,“河北河东则不一样。 “国战时期,边关旦夕被破,燕平眨眼被围,皇帝与朝廷仓惶南逃,河北一夜之间沦陷,北胡兵马肆掠各地,而国家不能予其保护。 “州县百姓亲身经历了被国家抛弃的恐慌,亲眼看到平日里强大骄纵不可忤逆的官兵,被一群塞外蛮子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他们目睹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权贵,在面对北胡骑兵时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就跟他们素来面对地主权贵时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河北的百姓便知道,皇帝并非神仙天子,没有庇护万民的神力,没有镇压乱贼的法门,朝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同样会被掀翻会显得很无能。 “他们心中对皇帝的敬畏少了,对国家的愚忠亦少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让朝廷官府沦为丧家之犬,让帝王国家颜面扫地,看起来不可一世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竟然时常被河北义军突击袭杀,损兵折将风声鹤唳。 “数年以来,天兵天将般的北胡大军,几番花大力气集结围剿,也没能奈何得了河北义军,后者一次次重振旗鼓,顽强作战。 “于是河北百姓渐渐意识到,这个天下真正强大的存在,其实不是帝王朝廷,不是国家官府,而是跟他们一样的义军战士,是他们自己。 “只要手中有刀,他们就能手刃胡贼,只要浴血奋战,他们就能保卫家园。他们不再轻视自己,就如他们不再高看朝廷。 “后来国战结束,青衣刀客组建反抗军,各地骁勇纷纷拿起长刀投身其中,敢于向地主大户、官员权贵开战,并且连战连捷,最后将官兵都打得溃不成军。 “那时候,河北百姓终于意识到了他们自己有多强大,他们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知道了自己有这种本事,谁还甘心被压迫剥削,被欺负凌辱?手里握着刀的战士,谁还甘愿卑躬屈膝,活得没有尊严? “至于河东,情况跟河北并无本质区别。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那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一口气说完这些,赵宁眸底流露出不少笑意,峥嵘往事激昂岁月,哪怕只是回忆一番,都能让他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令他心怀畅快。 扈红练若有所思,接过赵宁的话头:“中原与河北河东则不同。 “国战时期,中原并未沦陷,国家秩序并未被打破,皇朝统治依然稳固,官府权威牢牢扎根在百姓心中。 “之后皇朝挡住了天元大军,在中原百姓眼中,胜利依然是朝廷与官府带来的,是皇帝与大臣们英明领导的结果。 “跟天元大军作战的王师是官兵,不是绿林草莽、阡陌平民——哪怕官兵是百姓组成,他们依然将功劳归结到了朝廷官府头上。 “国战结束后,中原更没有反抗战争,所有的旧有秩序都很稳固,百姓的思想认知还是停留在国战之前,没有因此获得巨大改变。” 赵宁看着扈红练笑了一声,不无欣慰道: “想当年,你还只是一个江湖侠士,只知道帮派经营、市井争斗,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现如今,你也能洞悉国家大事了。” 扈红练嫣然一笑,拢了拢鬓角青丝: “大伙儿都长进了,我怎么能原地踏步呢?要是到了今日还什么都不懂,只怕明日就要被殿下打发走了。” 赵宁笑容更甚,调侃道:“打发走不至于,只能端茶倒水倒是有可能。”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看着对面吴营接着道:“中原的革新战争本来是会难一些,但也不至于像赵英碰到的那么难。” 扈红练明白赵宁所指:“横空出世的金光教,在禁锢百姓思想,培养百姓奴性,维持地主权贵统治秩序这几点上,的确是很有一套。” 这些都成了革新战争的顽强阻力。 赵宁喟然一叹,“金光教的危害还不止于此。 “他们靠‘积德行善’这四个字起家,以人间疾苦为契机靠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转眼间便成长为庞然大物,让地主权贵们皆是有所领悟。 “现如今,中原的地主权贵们都懂得了如何用小恩小惠,以及表面上的和气仁善,来遮掩自己的血腥掠夺,麻痹百姓的反抗意识。 “他们把沾满血的钱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修桥补路做善事,便让百姓们无不拍手称赞; “他们掠夺百姓财富时懂得给百姓留一条活路,便让百姓们在被卖了之后还帮他们数钱...... “只能说,金光教出现之前的地主权贵们,实在是太过残暴,这才让现在只是好了一丁点的中原地主权贵们,富贵荣华稳如泰山。” 谈话进行到这里,扈红练娇艳的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中原四镇一州的百姓,如今绝大部分算是有一口吃的,能够勉强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反抗意识与革新意愿被大大降低。” 有一口吃的饿不死,大家就不愿冒险拼命,这是人性的常态。 金光教对人的劣根性拿捏得很死。 赵宁的目光渐渐深邃,“金光教是有恩于民,可这种恩天生带着根本性的恶意,他们的本质目的,是为了地主权贵更好的压迫剥削百姓。 “他们让百姓能够苟延残喘,却让百姓失去了拥有更美好生活的可能;他们让百姓有了一口吃的,却让百姓失去了人的尊严与幸福。 “他们拿走了百姓绝大部分财富,最终却不能让百姓一直安稳生活,天灾人祸一旦降临,还是会有无数百姓饿死,皇朝末年天下必将再度陷入烽烟乱世,在人口折损过半后改朝换代。 “这是大恶。” 扈红练连连点头,现在金光教阻扰革新战争,就是真正的大恶。 她道:“无论如何,小英面临的处境很艰难,他才十六岁,少年心性未褪,容易怀疑一切,也容易心性不稳,更容易急躁冲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只是为了曹州革新战争的胜利,他自然会同意这个请求。 可一旦扈红练下场,赵英受到的锻炼就肯定不够,而不经历真正的彷徨挣扎、痛苦绝望,又怎么能得到真正的成长,拥有真正成熟豁达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心性? 这对革新战争的长远大计与大晋皇朝的将来毫无裨益。 赵宁对赵英的期许,远不是日后独当一面那么简单。 “先不着急,再看看。” 赵宁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敢派他去曹州,同意他主持乡下革新战争,就是对他的才能心性有全面认知,觉得他能做到。 “你姑且做些准备吧。如果他真的做不到,那也不能因为他贻害大局,在必要时候你要能随时入场接手一切。” 扈红练点头应诺。 ...... 日暮时之前,与秀娘父母一道从田间回来,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赵英看到秀娘正在自家篱笆外跟一个壮小伙窃窃私语。 壮小伙短衣短裤,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正尝试将手里拧着的两位肥鱼递给秀娘,后者推辞不受。 察觉到赵英等人回来的动静,秀娘转头看到自己的父母,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回头就劝壮小伙快走。 对方动作更快更利落,不由分说把鱼丢给了秀娘拔腿就跑,没跑出去几步,不忘回头朝秀娘父母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个壮小伙赵英之前就见过,他来秀娘家不过三日,已经看到对方来找过秀娘两次,之前身边还跟着一些同样年纪的伙伴。 面对脸色不好看的父母,手里拧着两条鱼的秀娘欲哭无泪,只能慌慌张张地试图转移话题:“爹,娘,衣服洗完了,地也扫过.....” 秀娘父亲沉着脸看向她手里的鱼:“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那几个混小子往来,更不要接受他们的东西,他们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痞子! “把鱼给他送回去,咱家不差这点吃的!” 是不差,如果你家不想吃肉的话......赵英腹诽一句。 秀娘家没有肉食,下午饭虽然是干饭,但品质却很粗糙,吃起来有些类似于吃土,菜只有一叠子腌萝卜,没什么味,也不够咸,因为盐不便宜。 赵英虽然难以下咽,但还是吃完了自己那份,这是他融入底层百姓不可或缺的一环。 “云哥儿不是不务正业的人,他只是不喜欢种地罢了!” 秀娘低声辩解,期间瞅了赵英一眼,“云哥儿说,咱们家里来了客人,不好怠慢了对方,让对方瞧不起白蜡村的人,他在河里折腾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捉到了这两条大鱼......” 赵英无言以对。 还别说,吃了三天粗粝饭食,现在看到那两条各有一两斤的鱼,他有些控制不住嘴里的唾沫。 秀娘父亲听了秀娘她这番话,顿时面露犹疑之色,秀娘母亲打起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可能不来往?小郎君来了咱们这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这两条鱼正好拿来做汤。” 出于礼貌客气的修养,赵英很想说自己对那两条鱼没有垂涎之意,但转念一想,这话要是说出来只怕会让秀娘很难做,便没有开口。 鱼这东西得吃个新鲜,于是当晚加餐。 平日里秀娘一家就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赵英不是很能适应,半夜时常会饿醒,今天有了晚饭,大抵可以睡个好觉。  章七九七 白蜡村(5) 因为心里憋着事,赵英坐在屋子里没说话,就看着秀娘做饭。 啪的一声,赵英眉头一挑。 撸起袖子在砧板上杀鱼的秀娘,动作很是粗暴,一根黝黑的棍子砸下去,活蹦乱跳的鱼的脑袋就瘪了,水浆四溅,只能痉挛。 啪! 又是一声,第二条鱼随即丧命,血腥子差些飞到赵英脸上。 秀娘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渍,小巧的手拿起家里唯一的那把大菜刀,在鱼肚子上一划,便将鱼腹麻利地剖开,纤细的手指伸进去一掏,花花绿绿的脏腑就给她揪出来大半。 把两条鱼丢进木盆里,小手使大刀竟然格外地稳,呼啦呼啦就开始剔鱼鳞,动作娴熟无比,几个呼吸间便把一条鱼拾掇得浑身光秃秃。 到了这时,那条睁大无神双眼的鱼,身体竟然还不时动弹一下,看得赵英大为惊奇。 秀娘瞥了看戏的赵英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没见过杀鱼?你要不要来试试?你今天不是学会了除草翻地嘛,要不要再学一个?” 看了看那条鱼鳞完好的肥鱼,赵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难的,当即卷起袖子上阵,学着秀娘的模样一只手抄起鱼......鱼滑走了。 赵英怔了怔,有些脸红。 他立马补救,可手刚碰到鱼,那鱼仿佛活过来一般,沾手就溜开,一只木盆才多大的方寸之地,对方竟然在里面跟赵英打起了游击,一会儿前窜一会儿后滑,硬是没让赵英成功把它捞起。 到了后来,赵英双手齐上阵,就这样,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好似跟那条鱼八字不合、天生相斥,把他羞成了个大花脸。 秀娘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快要满地打滚。 赵英算是明白过来,对方让他学杀鱼,就是要看他的笑话。 赵英没心思愠怒,比起这个,他更想战胜那条已经死掉的鱼。 堂堂的帝室贵胄,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白日里不能说服秀娘父母脱离金光教教义束缚,改信革新思想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一条死鱼都收拾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好啦好啦,好,哈哈哈......还是我来吧,你不适合做这个。” “不行!我今天非要抓住他!” “哈哈哈哈......嗝......你,你别那么用力,越用力它越容易滑走,越用力你越抓不住,轻一些,别拿尾巴那边,拿头那边.....” 依照秀娘的指导,赵英成功抓住那条鱼。 忽地,他愣在了那里。 一阵出神,良久不言。 “怎么了?发什么傻?”秀娘止住笑意,瞅着举止反常的赵英疑惑地问。 恍然大悟的赵英用力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秀娘又被他逗笑了:“明白怎么拿住.....拿住一条已经死了的鱼了?哈哈哈,你明白得,明白得还挺快嘛,哈哈哈......” 赵英没看她,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双眼放光地呢喃着道:“我明白该怎么在这进行革新战争了!” 这回换作秀娘愣了愣:“革,革什么战争?” 赵英饱含感激地看向五官普通的秀娘:“日后你就知道了。总之,我得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秀娘一头雾水,赵英客客气气真挚感谢的态度,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我帮你什么了?” 赵英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捧起那条鱼道:“总之,先教我把它的鳞片剔干净吧。” 秀娘一脸狐疑,不过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开始手把手教赵英怎么剔除鱼鳞。 白天赵英在地里跟秀娘父母宣传革新思想的努力以失败告终,赵英当时的确感到很受挫,自然而然的开始怀疑起一些东西。 但这种怀疑没有持续多久。 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 他暂时没有想到赵宁跟扈红练谈论的那些,他只知道,革新战争在河北河东已经成功,被证明了是对的,那就没道理在曹州行不通。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秀娘父母身上,而是出在他这个办差的人身上。 是他做事的方式方法出了问题。 即便秀娘的父母有问题,白蜡村的百姓有问题,那也是这里的地主权贵、金光教教众造成的,不是他们自身愚不可及,他们只是受到了蒙蔽,被禁锢、控制了思想认知。 赵英觉得自己要做的,正是解决这个问题。 革新战争要做的,不也是解决这些问题? 关键是怎么解决,针对白蜡村村民的具体情况,切实可行的方案又是什么。 他当时没有答案。 刚刚坐在桌前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直到着手处理手里这条死鱼。 秀娘的话点醒了他:别那么用力,越用力越抓不住。 这句话让赵英有了灵感:不要尝试强行改变秀娘父母的既有思想认知,越是强行用力,起到的效果越是相反。 得换个方位,换个方向,就行抓住那条鱼一样,用巧力来进行白蜡村的革新战争。 这个方向在哪里,赵英根据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与观察,结合之前革新战争的经验,已经隐隐有了把握。 接下来,他要去验证这个方向,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 赵英解决了那条鱼的鱼鳞,虽然显得笨手笨脚,花费的时间远多于秀娘,一开始做得也不如秀娘干净,但最终还是把鳞片剔得一点不剩。 秀娘做饭的时候,赵英在灶台前烧火,到了今日,他已经不会把火烧灭,而且能够根据秀娘的要求,及时调整火势的大小。 秀娘对他的表现算是满意了,做完饭的时候撇着嘴道:“还不算太笨,学得很快。” 被认可被夸奖,赵英很开心地露出了笑容。开心不是因为秀娘,而是因为自己学会了新的事物,有所成果,在革新的道路上不断进步。 进步使人快乐。 秀娘的厨艺是不错的,这顿饭赵英吃得很痛快。 鱼汤他喝了很多,鱼肉却没有吃多少,在秀娘母亲把鱼肉夹到他碗里之前,他抢先一步动手,给每人碗里夹了半条。 这是在秀娘剁鱼的时候,赵英就跟她商量好的,每条鱼就拦腰砍一刀,分成两半即可,这样四个人每人都能吃到差不多的部分。 在秀娘家吃的第一顿饭,秀娘父亲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羊肉,不多,反正席间让秀娘母亲一块一块都夹进了他碗里。 在赵英的人生经验里,没有吃饭时被人夹菜这一项,所以当时他措手不及,应对得手忙脚乱,事后想起肉都被自己吃了,追悔莫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赵英没道理重蹈覆辙,哪怕他是客人,按理说不该由他来分配菜肴,但决心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他,可从没拿自己当外人看。 吃完饭,赵英坐在院子里乘凉,洗漱完碗筷收拾好灶台的秀娘,跟着蹲在了她旁边,状似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比之前好很多了。” 这话说得很笼统。 但赵英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分鱼肉的事,让他得到了秀娘的又一个认可。 对女儿来说,鱼肉这种珍惜菜肴,自己父母吃了当然比都让他这个从城里来的不相干的陌生人吃了,在感情上好接受得多。 因为鱼肉是赵英分配的,所以秀娘来表示感谢。 这份感谢很含蓄,还有些嘴硬。 有时候赵英觉得矛盾,乡村里的百姓做起事来,没有王公贵族间那么多弯弯绕绕,显得质朴直白。 但在表达感情、情绪这方面,他们往往又格外含蓄,轻易不肯直言,显得羞于启齿。 又或者,他们觉得直说了就是刻意施为,别有所图,不是发自内心,跟真挚不沾边了。 赵英正好有些事情想跟秀娘说,于是接过话头: “这还不是多亏你教得好?让我从一个五体不勤、什么都不懂,只有满嘴道德文章诗词歌赋的白痴,渐渐有了几分劳动者的样子。 “要我看,城里那些王公贵族、大户人家的子弟,都该来乡村接受你们的教导,种地挑水,亲自体会一下真正的人间疾苦才对。” 秀娘扭头打量赵英半响,以确认对方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她,“可别,你一个人来就够我受得了,来得多了我可招待不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赵英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今晚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鱼汤,一半得谢你,另一半得谢那位云哥儿。 “我打算明日去当面感谢一下。” 秀娘不以为然:“礼多人怪,两条鱼而已,还用特意登门道谢?云哥儿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 赵英连忙随杆而上:“云哥儿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中是不是很受欢迎,很有人望?” 秀娘理所当然地道:“云哥儿义气得很,人也有本事,自然受欢迎。他只是不爱种地,喜欢在外面闯荡,老一辈的人看着不顺眼罢了。” 这不就是不务正业瞎胡混嘛,在没混出个名堂赚到大钱之前,肯定是会被唾弃的。赵英哦了一声,故意摆出质疑的神色: “可我听说,云哥儿不只是不喜欢种地,还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村东头的神教教坛就被他偷过,当时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村子吧?” 这事儿是秀娘母亲跟他扯闲篇的时候提到的,正因如此,秀娘父母才不喜欢对方,甚至不想要对方送来的两条鱼。 提起这茬,秀娘立马一脸义愤,好像自己被人泼了满头脏水一般,气得差些跳脚:“这都是污蔑!是那些神棍故意毁坏云哥儿名声! 说到这,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父母没有在附近,这才压低声音腮帮子气鼓鼓地道: “云哥儿虽然闯过一些祸,还喜欢跟人打架,但品性绝对没有问题,断然不会去做偷鸡摸狗这种事! “这都是金光教那群神棍的错! “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家伙人模狗样,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有智慧、都清高、都无欲无求,实际上都是假的,是装的!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道什么貌什么然?云哥儿那么形容过他们,哎呀,我给忘记了......” 赵英适时开口:“道貌岸然。” “对!道貌岸然,云哥儿就是这么说的!你不愧是城里来的,还算知道些东西。” 见赵英能搭上茬,秀娘来了劲,“背地里,这群神棍不知道干了多少龌龊事,云哥儿碰到过好几回,经常跟我们说起,也就是长辈们不肯相信他。 “神教宣扬自己不近女色你是知道的吧?他们有那什么色戒。可云哥儿有天晚上就发现,教坛的上师悄悄溜进了张寡妇家,跟她做那苟且之事! “后来他特意观察,发现上师经常夜会张寡妇! “别以为我瞎说,张寡妇平日里种地不勤快,可家里从不缺少吃的穿的,还有金银首饰呢,她说那是她娘家人给的,谁信?” 赵英唔了一声:“这还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什么意思?算了,大概我也明白。” 秀娘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是凑近赵英,越说越是神秘兮兮,眨巴着的双眸愈发明亮: “神教那帮人,成天说什么万物皆空,标榜自己无欲无求,吃穿都很简朴,可云哥儿悄悄爬上教坛外的一棵大树去看了,他们后院一间房子里,藏着许多金银绸缎! “谭半村、林半村的人,不时会给他们送好东西,云哥儿的堂弟撞见过。 “还有啊,这些神棍老是说什么众生平等,为此收养了一条冬天饿晕在门前的小黄狗,你猜怎么着,这条小黄狗很快长成了大黄狗,膘肥体壮的,一看就吃得很好,而且经常在村子里咬人咬鸡鸭。 “可他们从来不管!” 说到这,秀娘长长叹了口气,脸颊上两颗小雀斑挤出无限的惆怅悲痛,“云哥儿就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被大黄狗咬伤,这才半夜偷偷溜进去杀狗,不料被当场逮住了。 “那些神棍就污蔑云哥儿偷东西,云哥儿有口难辩,这才落下了坏名声。 “总而言之,神教那些神棍,跟谭半村、林半村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人!” 赵英听到了他想听到的东西,心里对自己找到的新方向多了些信心,连忙问道:“这么说,你跟云哥儿都不信金光神?”  章七九八 白蜡村(6) 秀娘露出鄙夷的目光,也不知是鄙夷金光教,还是觉得赵英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白痴: “那种装神弄鬼,表里不一,坏事做尽的骗子,有什么可信的?难道你信? “真要我信,除非那什么金光神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巴掌!” 秀娘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落在赵英耳中却如晨钟暮鼓,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金光神会不会出现在秀娘面前给她一巴掌赵英不知道,他很确定的是,现在他就想用力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他之前竟然觉得白蜡村的村民,都对金光教有莫大好感,都对金光神心怀敬畏,都甘愿被对方控制思想,都甘愿把对方供起来膜拜,完全分不清金光教的虚伪与真面目。 这怎么可能呢? 白蜡村的村民又不都是傻子,朝夕相处之下,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金光教的真面目?就算不能尽知对方的底细,难道还能一点都分不清对方是黑是白? 金光教表里不一,虚伪成性,再怎么掩饰终会时不时露出狐狸尾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三百口人的村子,两三百双眼睛,怎么可能都看不到? “干将先生说过,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哥也说过,百姓心如明镜......我真傻,真的! “我净知道金光教惯于蛊惑人心蒙蔽视听,善于欺骗愚弄百姓,专会培养百姓的奴性,却没想过任何时候百姓中都不会少了明眼人!” 赵英暗暗自责,为自己小看天下百姓,小觑平民百姓的智慧而后悔懊恼。 就是在这个瞬间,赵英深刻明白了一件事:为何从一开始,赵宁就将革新战争定义为赵氏与天下平民并肩而战,而不是带领对方去击败旧势力恶势力。 双方不是主从关系。从来都不是。 双方就是战友,是同袍,是同伴! 双方是共同奋战,互相依仗,彼此扶持,没有从属关系。 领悟透彻了这一点,赵英精神大振。 他在白蜡村,在曹州进行革新战争,绝不是在孤军奋战,面对的也不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而是本来就有天然存在的同伴的! 此时此刻,眼前虽然是一片黑夜,赵英却觉得明光已经照亮四野! 他迫切的看向秀娘,险些脱口而出: 你愿跟我一起,为了白蜡村村民从此不受压迫剥削,不受欺骗愚弄的美好生活,而向金光教与地主大户开战吗? 话到嘴边,赵英终究是反应过来,立马给吞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火候远远不够,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够深,现在断然不可贸然施为。”赵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赵宁的耳提面命在脑海中想起:凡事三思而后行,务必考虑周全。 赵英随即意识到,他应该了解得东西还有很多,需要多方准备。 “你盯着我看个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秀娘不知道赵英的心念万千,只知道自己被对方直视了半响,不由得有些脸红羞涩,不无慌乱地摸了摸脸,想要避开对方的目光。 见秀娘这个行事“大手大脚”,言谈汉子一样的姑娘竟然露出羞赧窘态,赵英大感惊奇、有趣。 不过现在不是打趣对方的时候,他正色问: “除了你跟云哥儿,村里还有多少人不信金光神,知道金光教那些教众都是一群骗子?” 不再被盯着看的秀娘,听到赵英主动转移话题,轻松自在了不少: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能一个个去问不成?村子里的确有很多人时常去教坛进香,都是虔诚信徒。不过,年轻人里面反正没几个信他们。” 年轻人......这个回答实属情理之中。 不用秀娘作更多解释,赵英就能想明白其中的根由。 赵宁虽然跟他说过,百姓是他们在革新战争中并肩奋战的袍泽,应该一视同仁,但也跟他明确强调过,革新战争是有先锋的。 年轻人就是革新战争中当仁不让的先锋! “明日,你带我去见一见云哥儿。”赵英收敛思绪,严肃认真地向秀娘提出请求。 秀娘摆摆手,很大度地说道:“说了不用去当面道谢,就两条鱼而已。” 赵英一脸正色:“我不是去谢他的鱼,而是想结识一位豪杰。能为了邻居家的小孩,不畏权贵夜闯骗子窝点诛除恶犬,这是见义勇为,你不能否认云哥儿是好汉吧?” 秀娘听得一阵呆愣。 半响,她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 翌日。 郝云懒懒散散地跨坐在自家坍圮的院墙上,望着自家长兄扛着锄头,跟父母一起快步走向自家田地的背影,摇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昨日种地,今日种地,明日种地,年复一年种来种去,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抬头看天,郝云满面惆怅,意态萧索。 虽然只有十九岁,他却常常觉得时不我待,迫切想要闯出一番事业。不说扬名立万荣华富贵,至少也要能够离开白蜡村,显赫人前。 “眨眼就到了及冠的年纪,大丈夫若是再不有所作为,就得被家里人逼着娶妻生子......那样一来什么都完了!” 纵使在这个村子里才生活了十几年,郝云却已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无非是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尤其是一旦成亲,就会被妻子孩子牢牢束缚住手脚,到时候,他总不能不顾妻儿的生活外出闯荡,亦或是去拼命吧? 那不是害了家人嘛。 为了妻儿他将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直至死去的那一刻,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机会,我需要一个机会!” 郝云咬了咬牙,面色凶狠,但眉宇坚硬了不过两个呼吸就垮了下来,对身在底层的泥腿子而言,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崛起的机会。 哪怕一个都很难碰到。 在半夜潜入金光教教坛,被对方当场抓住后,郝云自感颜面无存,便跑到了县城去闯荡,结果还没混出个名堂,县城就爆发了大战。 两帮高手强者几乎把县城打废,酒楼的东家连夜收拾家当出城避祸,他也丢了在酒楼跑堂打杂的差事,只能灰溜溜回白蜡村。 “云哥儿,今天我们去哪里耍子?” 郝云正在思考人生的时候,墙外走来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开口的这个身材偏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鲜明特点。另一个高大魁梧袒胸露乳,肌肉堆砌如小山,走起路来踩得地面仿佛都在震颤,看起来可以手撕老牛,就是脸上老是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不够灵动,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耍耍耍,就知道瞎耍,咱们要的是找一个前程!前程懂不懂?”郝云对这两个狐朋狗友的不够优秀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偏瘦年轻人嘿然笑道:“前程谁不懂,我也想要一个大好前程,可这东西不是咱想就有的。 “我倒是听说教坛在招募人手,要组建什么护坛神仆队,都是河北来的那些妖魔闹的,县城那边打翻了天你是亲眼看见的...... “云哥儿你是村里当头的年轻好汉,若是愿意过去,肯定能在护坛神仆队里混到一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因为上回想要偷他们的狗回来吃肉那事,你跟他们结下了梁子......你愿意过去向他们赔礼道歉、当面服软?” 郝云顿时怒上眉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岂能向骗子弯腰低头?什么狗屎神仆队,爷爷我不稀罕!” 上回偷人家的狗没偷成,还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郝云的面子就是被对方抹干净的,怎么可能再凑到人家跟前去? 再说,郝云一直宣扬他去教坛是杀狗,是为了给邻居家的小孩出气,虽然内心里更多的是馋肉,但那条大黄狗的确是个祸害,他的行为是对付恶势力的正义行为。 要是投了神教,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偏瘦年轻人有些可惜:“那就没别的去处了。虽说谭半村、林半村也在组建护村队,但你家不是佃户,他们肯定不会用你。 “眼下除了神教这条路,咱们哥几个还真不知能去哪儿搏一个出身。云哥儿,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们还能怎么办?” 郝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州要有大战了,这是他在县城早就听说了的事。 朝廷兵马已经到了郓州,不日就会打到乘氏县来,届时必然跟中原霸主张京,以及进入中原的吴国兵马厮杀。 兵荒马乱之际的确会有机会,但更大的是危险,他们一群乡村里的普通少年,就算有几分勇力,终究不是修行者,拿什么去军中建功立业? 郝云还没蠢到自认为可以纵横四方的地步。 “云哥儿,先不说那些烦心事了。我听闻邻村来了个河北的商队,稀罕东西不少,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偏瘦年轻人兴致很高地提议。 乡下穷,很少有正经商队愿意过来,碰到一个就能看看热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而且那再怎么都是河北的商队,正好让他们打听打听,河北是不是如金光教说得那样,遍地都是妖魔鬼怪。 郝云看了看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伙伴,只觉得一阵头疼。 对方不愿种地是真的懒惰闲散不务正业,可不是像他这样,是想抓住大好韶华在外闯出一番富贵。 不等郝云说话,忽然听到村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铜锣声。 紧接着,谭半村、林半村的族人,带着一些家丁在各处召集村民去村东头,说是两个大户人家有要紧事跟全村人商量。 郝云等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刚要下地的百姓都应召而去了,自然不会置身事外,都跟着跑去了村东头。 章七九九 白蜡村(7) 村东头有一大片空地,此刻站满了拖着农具、交头接耳的村民,赵英跟秀娘来到一条土巷子前,看见了骑坐在一旁土墙上的郝云。 秀娘带着赵英凑到郝云等人跟前,仰着头对东张西望的郝云道:“云哥儿,英哥儿说你是豪杰好汉,想跟你认识认识。” 化名陈英的赵英笑着上前,拱了拱手: “多蒙云哥儿招待,我昨日才能吃到那样新鲜肥美的两条鱼。听说云哥儿义薄云天,平日里喜欢为朋友出头,在下仰慕不已。 “尤其是云哥儿为了邻居家的小孩,不惧权贵勇闯教坛的壮举,让人仅是听闻就热血沸腾,实在是我等楷模。” 郝云被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怔,旋即便脸红不已,他还没被人当着面这样直接地夸奖过,乡下人讲究一个言谈含蓄,哪有这样夸人的? 说起勇闯教坛捉拿恶犬的事,郝云既骄傲喜悦,又有些羞愧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装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小事一桩,不值得你这样夸赞。” 在内心里,他对赵英这个陌生人的好感直线飙升。 众人没来得及说更多,谭半村、林半村已经现身于空地前的土台子上,教坛上师带着两名教众,一路跟谭半村、林半村低声交谈。 如今担任村正的是谭半村,他走到土台子最前面来,示意所有村民安静,在场中几乎没有杂音后,满脸肃然地说出了今日召集村民的用意: “今年年景不算好,地里庄稼收获得不算多,今冬明春不少人家只怕要饿肚子,纵然是家底子厚些的,怎么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活。 “神教上师怜悯众生,近来一直在跟谭家、林家商量,怎么才能让你们能不饿肚子,想要给你们找一条门路。 “谭家、林家本来没什么事,但上师一直恳求我们,我们不好拂了上师的面子,加之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不好看着你们过不下去。 “所以谭家、林家勉强有了决议。 “从明日开始,谭家跟林家将扩建自家庄园,修建坞堡,是我们两家佃户的,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人,每日天亮后来干两个时辰的活。 “我们会给你们提供一顿饭,让你们不必吃家里的粮食,一个月下来还会视你们的卖力程度,给你们三五个铜钱,让你们手里能有点积蓄。 “不是两家佃户的,也可以来帮忙,不管饭,但工钱依然有。” 此言一出,村民们无不变了脸色,就像是给人抽了一记闷棍。 谭半村却露出和善的笑容,继续道: “给地主家做工,一直是佃户的本分,从来没有给钱这一说,这要是换作以前,神教没来的时候,饭都不会管。 “现在谭、林两家不仅给你们工钱,还管饭,这是在给你们节省粮食、创造收入,是在上师的请求下,谭、林两家给你们的福报。 “你们不用如何感谢我们,但需懂得珍惜。” 听到这里,村民们已是炸开了锅,议论声大得像是在吵架,郝云怒气上头,在土墙上站了起来,隔着整片空地指着谭半村就想破口大骂。 但他张了张嘴,还是勉力忍住了,人家是地主,财大气粗,他要是敢当面骂他们,转眼就会被打得满地找牙。 忍住了骂人的冲动,郝云却没有忍住怒火,大声反驳道: “家家户户地里都有活要干,需要从早忙到晚,每日给你们劳作两个时辰,大伙儿自家地里的活怎么办?” 他这话引来不少村民附和,这的确是最明显的一个问题。 谭半村冷冷扫了郝云一眼,没有多看对方这个在他眼中劣迹斑斑、游手好闲的白蜡村败类,朝那几个跟着出声的佃户道: “地里的活你们可以晚上干,最近天气不错晚上月亮很好,足以让你们看得见——大不了点一堆火照照嘛。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要老是片面强调难处,只要你们愿意动脑子,这些肯定都不是问题,否则你们长个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佃户们被教训得相继语塞,觉得谭半村说得好像不无道理。 对方是地主是人上人是他们的主家,掌握着他们的生活命脉,一旦板起脸来开始严厉地教训人,他们本能地就感到畏惧,不太敢跟对方针锋相对,潜意识里宁愿接受对方的说法。 郝云刚刚被谭半村无视,心中暗恼,觉得在赵英面前丢了面子,配不上对方对他的赞美,当下连忙出声反击: “你们这是让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夜里看不清楚,大伙儿干活比白天慢,每日肯定不止多干两个时辰的活! “这是沉重的压榨!可你们每个月就给三五个铜钱!三五个铜钱够干什么的?远远配不上大伙儿每日多劳作两个时辰的付出!” 一再被郝云戳中要害,谭半村怒了,“你给我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你一个小偷,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 “再敢多嘴,我把你送到官府去,让县尊治你的偷盗罪,叫你进大狱!” 把郝云骂得面红耳赤后,谭半村转头对众村民道:“想要多挣一点钱,想要让家里好过些,就得出力气,天上难道有掉馅饼这种事? “什么事都是需要付出的! “再说,你们不就是每天多劳作一会儿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力气省着不用难道还会生出铜子来? “让你们把力气花出来换成钱粮,这怎么不是给你们的福报?没有谭、林两家给你们这次的机会,你们有可能多挣到这份钱? “谭、林两家的宅子够大了,不是非要扩建、修缮坞堡,要不是上师请求,我们不会这么照顾你们的。 “做人不要不识好歹,否则会天打雷劈!” 村民们听到这里,很多面露犹疑、迷茫、动摇之色,一个接着一个陷入沉默,几乎都被说服了。 也不知是被谭半村说服,还是迫于形势被自己说服。 人群前面,一个谭家的佃户忽地转过身,对身边的同伴们大声道: “谭半村说得没错,作为庄稼汉,身为泥腿子,咱们有的就是力气,也只有力气,这东西的确不值钱。 “现在能有机会为家里省一顿口粮,一个月下来还能拿到铜钱存着应急,已经是寻常年月难有的机会。 “大伙儿可别忘了,神教上师来之前,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给地主家干活时都得自己带口粮,更没有工钱之说! “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多了,大伙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金光神都看不下去。这件事我干了!” 这个谭家佃户明显也是神教信徒,他的话说完,远近立即有跟他同样身份的人出声附和。 其余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地也都失去了自己的思想立场,跟着接受了这件事。 闹了个大花脸的郝云,眼见村民们接受了蛊惑与压榨,气得跳脚,他不敢骂谭半村,却没什么不敢骂村民的,当下就要开口把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骂醒。 在他开口之前,赵英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看到不止何时跳上土墙的赵英,郝云既疑惑又恼火。 赵英摇着头认真道:“没用的。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乡亲们不是你两句话就可以说动的。你若是再开口,只会自己遭殃。” 说着,他努努嘴示意郝云看左边。 几名谭家家丁,已经隐隐靠了过来,看郝云的脸色很不善。 显然,只要郝云这个刺头再扰乱会场,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镇压下去。 郝云不甘心,但形势比人强,只能忍气吞声,选择放弃骂醒村民的努力。忍气吞声让他心火炽烈,烧得整个人五官扭曲、双肩发抖。 他能看出来神教是骗子,也能看到谭半村、林半村就是变着法的欺负百姓,可他没有办法改变现实,没有力量去反抗对方。 痛苦与无奈,将郝云折磨得几欲疯癫。 “我们先回去,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的,相信我,白蜡村会迎来自己的曙光。”赵英拉着郝云跳下土墙。 郝云对赵英这番话很意外,充满不解,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赵英笑了笑,胸有丘壑信心十足:“回去再说。” 若是没有今日这档子事,他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还得多费些力气,但压迫剥削赤裸裸的就发生在眼前,他的差事明显要好办了许多。 没多久,郝云带着他的两个伙伴,来到了秀娘家里,秀娘父母下地去了,破房子里没有旁人打扰。 “英哥儿,你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能对付神教那群神棍?你靠什么对付谭半村、林半村?”郝云忍着难受迫不及待地问。 秀娘在一旁瞥了赵英几眼,不觉得这个什么都不懂——顶多刚学着懂一点的白面小子,能够对郝云的问题给出实际有用的回答。 至于郝云的两个伙伴,一个抱着双臂靠着门槛,冷漠疏离地看着赵英这个城里来的陌生人,眼中没有丝毫情感; 一个熊罴般蹲坐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觅食的土鸡们出神,干脆就没打算注意屋子里的谈话。 赵英没有直接回答郝云的问题,好整以暇地问:“你们知不知道,谭半村、林半村为何忽然要扩建庄园、修缮坞堡?” 郝云皱了皱眉。 这个问题说难并不难,他当然不信谭半村的鬼话,什么因为神教上师的求肯而有意接济乡亲,一个省口粮挣钱,一个得到更好的庄子,两全其美。 他琢磨着道:“因为曹州将有战事,为免被乱兵劫掠,所以构筑高墙坞堡以求自保?” 赵英摇了摇头,正色道:“大军所至,犹如蝗虫过境,区区几座乡间简陋坞堡,何以能抵挡铁甲洪流?” 郝云没了答案。 赵英接着道:“再者,即将在曹州交手的大军,一个是张京、吴国的部曲,他们跟金光教沆瀣一气,未必会动州县地主; “另一个则是大晋王师,王师军纪严明,大军征战与民秋毫无犯,根本不会劫掠乡里。” 郝云怔了怔,没料到赵英知道得这么多,不过想到对方是城里人,知道得多些也很正常:“你确定?” “当然确定。” “如果事实真像你说得这样,那谭半村、林半村修建坞堡是为了防谁?” “还能是防谁?” “你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防得就是你们!那些工事也只能防你们!”  章八百 白蜡村(8) 郝云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抓住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明白完全抓住,所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英发怔。 秀娘觉得赵英简直在胡说八道,谭半村、林半村防他们什么?他们这点人够干什么的?对方的家丁就足以收拾他们。 好半响,郝云犹疑着问:“谭半村、林半村有必要如此防范我们?” 赵英肃然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现在跟之前有何不同?” “之前我没来,现在我来了。” “你来了又怎样?” “我来了就要跟你们一起反抗!” “反抗谭半村、林半村?” “反抗他们的压迫剥削、强权欺压!” “怎么反抗?” “联合起来反抗!” “就凭你跟我?就凭我们?” “是所有受到他们欺压的白蜡村村民!” 郝云一惊而起,不无激动兴奋地盯着赵英,激动兴奋里又暗含恐惧。秀娘张圆了小嘴,偏瘦年轻人双眼有了焦距,憨壮少年回头看向屋中。 郝云脸色变幻半响,泄气的皮球一般坐了回去,“我们反抗不了。” 赵英问:“为何反抗不了?” “我们没那个实力。”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为何现在有了?” “因为我来了。” “你?你有实力?” 赵英拿起一块回来路上捡得石头,调动真气,一拳砸下去,石头顿时应声而碎。 他扬扬手里的碎石块:“很显然,我有实力。” 郝云呆滞地看着那块碎裂的石头,秀娘看怪物一样看着赵英,偏瘦年轻人蹿进来捡起石头仔细检查,憨壮少年眼中冒出慑人的精芒。 “你,你是修行者?”郝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赵英点点头:“御气境。” 郝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你是谁?” “姓赵,名英。” “你是什么身份?” “大晋朝廷的革新战士!” “你来白蜡村做什么?” “跟你们一起反抗地主压迫,与你们一起掀翻金光教!” 郝云如遭当头棒喝,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能转头呆呆地看向秀娘,那意思是,这家伙说得都是真的?你家里怎么会有朝廷的人? 秀娘的反应不比郝云稍好,震惊之情还要更浓,她满头雾水地看着赵英,好似完全不认识对方了——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仿佛是假的。 在她眼中,赵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属于是白痴一个,但现在的情况却告诉她,对方不仅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强大修行者,还是朝廷下来的贵人? “你,你不是黎叔的侄子吗?怎么会,怎么会是朝廷的人?”秀娘又敬又畏,声音发颤地开口。 赵英道:“黎叔同样是朝廷的人。” 秀娘只觉得身体一软,差些歪倒在地。 这时,偏瘦年轻人不无头晕地问了一句:“你不是妖怪?神教说朝廷的人都是妖魔,你头上为何没有长角,为何没有三只眼睛?” 赵英直视着偏瘦年轻人问:“你相信神金光教?” “我为何要相信那群骗子?”偏瘦年轻人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倏忽一愣,随即陷入沉默。 “你来白蜡村,真的是为了对付谭半村、林半村和金光教?”郝云抓住关键发问,眼中燃起浓烈的希望之火,希望中又蕴含本能地怀疑。 赵英道:“大晋是如何建立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没有听说过?反抗压迫剥削,既是大晋立国之本,也是大晋永恒不变的使命!” 秀娘等人俱都看向郝云。 郝云肃然颔首:“我在县城的确听说过。” 县城有金光教的人,也有一品楼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既然金光教能宣扬大晋是妖魔,自然也有一品楼的人散播事实。 “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郝云再度发问。 赵英道:“我的作为就是最好的证明。 “等到谭半村、林半村覆灭,你们自然就会知道一切。除此之外,一切证明都是虚的。就算我拿出朝廷文书、印信,你们就能看得懂?” 郝云、秀娘等人面面相觑,满脸严肃地思索权衡。 “我相信黎叔。”秀娘忽然开口。她父亲是对方救的,这些年时常过来做客,每次都会带些东西,彼此之间很熟悉,知道对方的人品。 既然赵英跟黎庶是一伙的,那就差不到哪里去。 此时此刻,赵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一个白痴少年,变成了一个值得敬重的真正强者! 偏瘦年轻人、憨壮少年郎点了点头,他们也见过黎叔,愿意相信对方。 郝云沉吟片刻:“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如果赵英别有用心,那就只能是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的人,可对方要对付他们不必这么麻烦,动动手指就行了。 “不过,我们仍是要商量一下。”郝云站起身,示意秀娘等人出门,赵英欣然同意,表示自己绝不偷听。 来到篱笆外,郝云看着同伴们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偏瘦年轻人两眼放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供别人图谋的,当然是跟着朝廷走,干掉谭半村那狗-娘养的!” 憨壮少年连连点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秀娘寻思半响,不无后怕地道: “英哥儿虽然对乡下的事一窍不通,但性格很好,他那个身份.....这几日我对他说不上客气,可他从没见过急过眼。 “他,他很好学,什么都肯学,而且也能吃苦,昨晚吃饭的时候,还把鱼肉均分给了我们......想来,想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 郝云重重一拳砸在自己手心,咬着牙道: “大丈夫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冒些风险,英哥儿既然是朝廷的人,那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翻身机会,只要跟着他走,我们不愁没个前程!” 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心,“那就干!” 回到屋中,这次大家都坐在了桌前,只有憨壮少年站着——座位不够。郝云郑重地问赵英:“你打算怎么做?不,我们应该怎么做? “村子里有一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还有不少人是谭半村、林半村的拥趸,今天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愿意给两家人做工。” 赵英已经打好腹稿,“既然他们披着和善的皮,我们首先就得撕下他们这张皮。云哥儿,你不是知道金光教的种种劣迹吗?那就散播出去,悄悄告诉村民们。 “谭半村、林半村今日的所作所为,村民们虽然接受了,但大伙儿心里真的没有怨气?” 郝云冷哼一声:“怎么会没有怨气?真以为三五个铜子,就能让人心甘情愿给他们干一个月的活? “真觉得大家都是傻子,不觉得自己亏?白天给他们家干活,夜里还得下地,几个月下来大家还不得累病?伤痛一定有,身体也会被损伤,那是要折寿的,远不是花了些力气那么简单! “大家只是没办法没选择罢了,有怨气也只能忍着。 “可现在不同,既然你们来了,大伙儿就不是非要忍气吞声,能干翻这两家狗-娘养的,谁都不会客气! “问题在于谭半村、林半村家有修行者,上师也是修行者。” 听了郝云这番话,赵英精神大振,被压迫剥削的人岂能不知道自己在受苦受难? 秀娘皱着眉头道:“云哥儿这话说得不是太妥当。 “其实村子里有一些人,是真觉得能给家里省口粮能拿工钱,就是很好的事了,毕竟这种情况之前没有,他们觉得谭半村、林半村不坏。” 她这话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在村东头跟自己父母说话的时候,亲耳听到对方说的。 偏瘦年轻人点头附和:“我家里的那个大哥,就觉得这事不错,他想好好表现争取拿到五个铜板。 “他甚至还说,若是铜钱能给得足够,他每天给谭半村家劳作一整天都行。” 这就是现实。 郝云的思想认识是他自己的,当然谈不上全面,秀娘、偏瘦年轻人补全了其它方面的真实情况。 赵英当然能明白,正在遭受压迫剥削的人,有很多对自己正在遭受的苦难,其实认知得不够深刻。 他肃然道:“这就涉及到地主权贵剥削我们的根本问题了。 “村中佃户之所以过得凄苦,不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多,而是地主家留给他们的太少! “这些狗大户,拿走了我们绝大部分劳动成果,让我们过得凄惨无比,而当我们苦得不像人,身无分文时,他们还借此让我们认为他们肯给我们三五个铜板,就是我们的福报。 “这才是最恶劣的! “要是他们不拿走我们创造的大部分财富,我们会稀罕那三五个铜板?会觉得能给家里省一顿口粮,就是不小的好事? “他们把我们剥削得一无所有,又让我们在接受他们小恩小惠时,对他们感恩戴德,殊不知这些小恩小惠本就是我们的血汗! “想想吧,要是我们种出来的粮食都是自己的,哪家哪户会吃不饱饭?要是我们养的鸡鸭没有被他们压低收购价格,我们岂会没有汤药钱?” 这番话说得郝云、秀娘等人无不震动非常。 他们知道地主大户不是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其实这么恶劣。 赵英接着道:“这些道理,你们要自己懂得,还要立即告诉大伙儿,让大伙儿都明白谭半村、林半村吃人头喝人血的真面目。 “到时候,何愁大伙儿不联合起来反抗? “干翻了谭半村、林半村,白蜡村再也不会有地主,我会把土地分给你们,让大伙儿都不再是佃户,不用给地主家交租! “到了那时,大伙儿的日子岂会不好过?还能觉得三五个铜钱很多?还能认为省一顿口粮是对方的善心恩赐?” 听到这里,郝云、秀娘等人莫不激动万分,都看到了此番奋战的光明前景。 “至于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的修行者,只有我的人去对付,你们不用担心。”赵英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郝云看了看赵英,疑惑地道: “英哥儿,既然你是朝廷的人,身后有人手,大可以直接去干翻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何必还要我们相助?” 赵英摇了摇头:“我是能覆灭他们,可我自己那么做有什么意义? “重要的是,你们要在这场战争中,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遭遇,改变思想认知,明白该如何反抗压迫剥削,维护自己的公平正义。 “没有你们,我就算改变了白蜡村,也改变不了曹州,就算改变了曹州,也改变不了整个中原。 “另外,对白蜡村而言,我现在是个外人,就算我翻出了金光教的种种劣迹,他们也能信口雌黄,就像他们污蔑你是小偷,而村民们都认同一样。 “只有白蜡村的自己人翻出金光教的罪证,大伙儿才会真的相信金光教是骗子,不再被他们蒙蔽,日后不被他们卷土重来!” 郝云、秀娘等人恍然大悟。 赵英抓紧时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简明扼要给他们介绍了完整的革新思想、土地革新战争的理由与要以,以便于他们在村民中传播。 考虑到郝云、偏瘦年轻人名声不大好,他们的话难以很快被老一辈人认同,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赵英以他们几人为跳板,让他们去找了些跟自己关系不错、名声不差、行事本分的年轻人过来,向这些年轻人宣讲革新思想。 有本村人从旁相助,赵英不再是纯粹的外来者、陌生人,有了取信这些年轻人的基础。 真理被接受起来没那么难,尤其年轻人接受能力强,反抗意识还没有被生活磨灭,所以赵英的大计进行得有条不紊。 短短几日,越来越多的白蜡村年轻人,在暗中隐秘地将革新思想散播出去,不断获得自家父母妻儿、亲朋好友的认同。  章八零一 白蜡村(9) 夜。 听完秀娘情真意切的讲述,她父亲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愁苦地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我们生来就是穷苦人,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的命,没人会来帮我们也没有人愿意拯救我们,我们能奈谭半村、林半村何? “他们在官府面前说得上话,想收拾我们太简单了。仅靠我们自己,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 秀娘母亲在一旁抹泪。 经过这几日秀娘不间断的努力,把道理掰碎了嚼烂了说给他们听,他俩渐渐接受了秀娘的这些言论,可面对沉痛的现实依然没有反抗的勇气与信心。 “都是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才这么苦......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受苦,只是这都是我们该受的,不受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秀娘母亲话里话外依然有着金光教教义的影子,“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也无法跟地主家相争,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秀娘抿了抿嘴唇,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赵英说得没错:一切不公,一切忍气吞声,一切人间苦难,都是强者与强权的压迫。 弱者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联合起来形成巨大力量前,就会被拥有强力的地主、权贵与被拥有强权的官府,给镇压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久而久之,大家只能当牛做马。 秀娘没有再劝自己的爹娘,对方能接受她的道理她的目的就已达到,想要他们确信自己有反抗的力量,不是讲道理就行的。 秀娘来到篱笆外,看到了正回来的赵英——后者这两天到处帮人种地,趁着夜晚地主家没啥监视力度,积极散播革新思想。 “明日就是行动时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扛着锄头的赵英见面第一句话就让秀娘精神一紧。 “不是说要再过两日吗?”秀娘不解地问。 “等不了了。”赵英摇了摇头,“谭半村、林半村、金光教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再等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虽说让村子里的年轻人传播革新思想时,赵英让他们有意避开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与地主家的核心佃户,但人多眼杂之下,这些没有革新经验可言的年轻人,还是走漏了风声。 秀娘咬了咬有些发抖的下唇,“那就明日!” ...... 次日。 一大早,一些村民就发现今日气氛不太对。 这本是大伙儿去谭半村、林半村家里,给两家修缮坞堡的时间,家家户户都有人去两家没有问题,可去帮忙做工只需一个男人,现在动身前往的却是全家男丁。 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有锄头镰刀等家伙什,有些人甚至连粪叉都扛上了。 另外,之前大伙儿都是各走各的,今日村民们却集中在了一起,这就导致前往两个地主家的队伍浩浩荡荡,压迫力十足。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谭半村与林半村,在村民们赶到之前,两家人就先一步关上了大门,家丁急匆匆的开始往院墙上爬,一副如临大敌之象。 赵英、秀娘等人走在队伍前面,秀娘父母则跟在队伍最后,他们来到谭半村家的大门前站定,目光不善地望着院墙上的谭半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想造反不成?”谭半村又惊又怒,眼中明明充满忌惮,态度却是颐指气使的喝斥。 他跟林半村昨日就听到了风声,知道村子里有异动,各自有了心理准备,还找金光教上师商量过对策,但他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 赵英看了旁边的郝云的大哥一眼,对方立即上前两步,仰首挺胸地对谭半村道:“谭厚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些年来,你们谭家、林家为了兼并土地不择手段,害得乡亲们都成了你家佃户,每年都要被你们拿走大部分粮食,过得猪肉不如、凄惨无比,得了病看不起大夫,年纪大了就熬不过寒冬,孩子一个个都饿得瘦骨嶙峋! “现在,你们又要我们给你们扩建院子修缮坞堡,没命地压榨我们的劳力,把我们当牲口使,你以为我们真的不知道你们罪大恶极吗?! “今天,我们就要掀翻你们,把这些年被你们夺走的土地夺回来,把被你们夺走的粮食夺回来,把我们自己创造的财富夺回来!” 听到这番话,谭半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胆战心惊。 百姓联合起来反抗是什么情况,河北土地革新战争是什么光景,他早就听金光教的上师说过。 要不是忌惮这个,他跟林半村也不可能收敛言行,带上和善的面具欺骗乡亲,让佃户给他们家做工还发几个铜钱。 而现在,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我何时亏待过你们! “别的地方的地主大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动辄因为佃户不卖力干活而打死人,连吃人肉的都有,我何时这样对待过你们? “给地主家做工管饭,还发工钱,这种好事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你,你们今日害了我谭家,明日就会有别的地主来收拾你们!” 谭半村惊怒交加的大吼。 赵英冷笑一声,上前两步,乜斜着对方道: “照你这么说,别的地方的地主都是魔鬼,别的地方的佃户都活得不人不鬼,你们倒是成了善人,可以理所应当压迫剥削白蜡村的乡亲! “告诉你,别的地方只有两种情况,一种如河北河东之地,早就已经没有地主,百姓都是自耕农,都有自己的土地,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另一种,就是跟白蜡村一样,有你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权贵,而这些地主也会跟你们一样,快活不了多久了,大晋王师很快就会灭了他们! “从今往后,这天下只有一种民生状态,那就是没有地主阶层,没有压迫剥削的状态! “谭厚德,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束手就擒,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倘若你敢站在平民百姓的对立面,我让你死无全尸!” 到了这时,整个白蜡村的村民都已离家,一部分汇聚在林半村家大门前,一部分在谭半村家门前。 这里面有的是两家核心佃户,对两家忠心耿耿,甘愿做对方的鹰犬,有的是金光教虔诚信徒,因为信任金光教故而也信任两个地主家。 对谭半村而言,这些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的规模,跟赵英身边的人规模差不多。 剩下那部分村民,既不是两家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也暂时没有加入反抗队伍,属于看客,人数跟前两者相差不大。 见自己人渐渐汇聚过来,谭半村稍稍心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那部分看客,让对方支持自己,这样赵英等人就会成为少数派,必然被他们打倒。 “一派胡言!” 谭半村中气十足的大喝一声,看赵英的眼神充满唾弃,“我就奇怪,为何本本分分的白蜡村乡亲,会突然丧心病狂来围攻我家,原来是有你这种用心险恶之辈在后面蛊惑人心、欺骗大众! “臭小子,你不是本村人,说,你是什么身份,来白蜡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迎着核心佃户、金光教信徒们怀疑的目光,赵英坦然无惧地道: “我姓赵,名英,大晋朝廷革新战士。 “我到白蜡村来,就是为了跟被压迫剥削的父老乡亲、兄弟姐们一起,诛除你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将你们土地、财产还给乡亲们,让大家从此能够过上好日子!” 听到赵英这么说,谭半村脸色大变。 那些核心佃户、金光教信徒,包括看客百姓在内,都有了强烈的情绪波动,神色复杂心思不一。 “原来是河北来的妖魔!怪不得能蛊惑人心!”谭半村就像是揪住了狐狸尾巴,变得张扬得意起来。 他自认为胜券在握,底气足了声音大了面色嚣张了,指着赵英对众人道:“这就是上师常说的妖魔,专会害人的妖魔! “他来了我们这里,怪不得我们乡里乡亲的要自相残杀! “大伙儿一起上,杀了这个妖魔,必能立下无边功德,积攒到渡往神国的功勋,被金光神眷顾!” 人群出现了明显的骚动,尤其是两家核心佃户与金光教信徒们——后者更是露出疯狂炙热之色,双眼通红想要立刻扑上来活活咬死赵英。 郝云的大哥立马大声呼喊:“不,英哥儿不是妖魔,朝廷更不是!他们是为了我们的好日子来的,河北河东也不是妖魔控制之地,而是安居乐业之所!” 他的话除了自己人信,别的人都不怎么信。 “快请上师来,上师必能认出妖魔,只要上师一到,我们就能跟着他降妖除魔,维护人间清平!”谭半村大喊。 谭家核心佃户,特别是金光教信徒们,顿时群起相应,看客们则像是找到了辨认黑白的方向,也跟着赞成这个提议。 金光教有善名有威信,上师见多识广富有智慧,如果金光教上师说赵英是妖魔,那对方就必定是妖魔,应该立马将其拿下。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响起了一个大伙儿都熟悉的声音:“不必去请了,金光教上师已经到了!” 众人接连回头,待看清身后情形,无不诧异万分。 金光教上师的确到了,只不过是被偏瘦年轻人与憨壮少年郎压着的。 到的不只是金光教上师,还有本村的漂亮寡妇张寡妇。 在队伍更后面,还有一些本村年轻人,抬着箱子抱着布帛,箱子里都是金银铜钱,布帛则俱为绫罗绸缎。 出风得意的郝云走在押解队伍最面前,对看向他的乡亲们庄严宣告:“金光教上师已经招认了与张寡妇通奸,收取谭半村、林半村两家好处,帮助两家压榨白蜡村乡亲的事实!”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为惊骇,满场鸦雀无声。 章八零二 永远抗争 短暂的寂静之后,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场面瞬间陷入空前混乱。 “上师与张寡妇通奸?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早就说过,张寡妇那些金银首饰不是白来的!” “可,可上师是何等人物,而且,而且神教还有色戒......我,我不能理解,我无法接受!” “哼,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不过是色欲熏心罢了!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长者模样,背地里还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 “你,你竟然污蔑上师,我,我跟你拼了!” “你疯了,竟然为了一个骗子打我?我还怕你不成!” “别打了别打了,事情还没完呢!” 郝云带着队伍穿过混乱嘈杂的人群,来到赵英面前,向他点了点头,赵英让郝云等人将金银铜钱、绫罗绸缎摆放在大伙儿面前。 他用上了修为之力,大声对众人道: “父老乡亲们,金光教一直宣称自己是简朴良善之人,无欲无求超脱世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所谓的普度众生,没有半分私心。 “可你们看看这些从教坛搜出来的银钱布帛,你们还相信他们是真的大善无私吗? “金光教在白蜡村建立教坛才多少年,可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足够整个村子的父老乡亲一年衣食所用了,这些钱财哪里来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乡亲们,看看这些银钱,它原本都是属于你们的,可以让你们的日子好过许多。 “但现在,他们拿走了你们的银钱,又给了你们什么,可曾让你们能吃饱能穿暖?” 场中的喧闹嘈杂渐渐小了,村民们看着那些串好的银钱,做成了华贵神袍或者没有做成衣服的丝绸,相继陷入沉默。 虔诚信徒们并没有就此放弃信仰,他们嚷嚷着:“上师们搜集这些财富,都是为了更好的传播神的光芒,解救更多世人!” “对,上师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享受!” “做什么事不需要钱?上师们建立教坛,为我们消灾解难,为人间降妖除魔,都需要钱,这不是错! “对,我们是心甘情愿进献香火,这是积攒功德,这样我们今生就能获得心的宁静,来世也能渡往神国!” 信仰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尤其是信仰很虔诚的时候,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催眠了自己。 人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 被押着的金光教上师等教众,闻言来了精神,眸中有了亮光。至于张寡妇——她名声已经完全毁了,今日的事跟她没了关系。 不过,虔诚信徒们的这番话,并没有让属于看客的那些村民发自心底接受。 虔诚信徒之所以会成为虔诚信徒,不是奴性深重就是自以为是,不属于虔诚信徒的这些百姓,奴性没有那么重也没有那么冥顽不灵。 他们当然不会甘愿受骗。 郝云的兄长勤劳踏实,名声很好,此刻立即大声道:“什么是普渡众生?普渡众生就是为了让我们忍受苦难,吃不饱穿不暖吗? “普渡众生就是为了让我们被压迫剥削,父母生病看不起大夫,儿女从小就要饿肚子吗?” “这算哪门子普渡众生,算什么行善积德?!” 郝云随即出声相助:“对,金光教就是一群骗人骗钱的骗子! “我早就说过,我潜入教坛是为了诛杀害人的恶犬,不是为了偷东西!我是被这群神棍污蔑的!” 秀娘跟着大声道:“金光教除了让我们给他们香火钱,什么都不会帮我们,他们跟地主大户狼狈为奸,就是想要顺利地压榨我们! “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保证自己的不受欺负,我们一旦联合起来,必然可以掀翻谭半村、林半村,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财富!” 众白蜡村革新年轻人无不响应,一一振臂高呼。 属于看客们的白蜡村村民,包括秀娘父亲、母亲在内,慢慢地都情绪激动起来,中间不乏有人高举手臂跟秀娘等人一起大喊。 在离开家来这里之前,秀娘父母只知道,今日他们要一起来跟谭半村说些什么,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 现在,意外已经淡下去,他们只想跟秀娘一道,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受苦受难的人,有迫切摆脱苦难的期望,一旦看到机会,就很难不为所动。 谭半村与他的家人们在看到神教上师被逮后,惊恐慌乱,一时没有很好的应对之法,这下眼看着群情激奋,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连忙大喊: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是敢乱来,官府不会放过你们。等到官兵一到,你们都会被抓进牢狱,会被杀头,全家都得死!” 赵英从身旁的一品楼修行者手中,接过自己的兵刃,拔刀出鞘之后向着谭半村一指,大喝一声: “我就是朝廷的人,我身后就是大晋官府,大晋不会抓捕百姓,只会惩治你们这些恶人! “父老乡亲们,杀地主,除土豪,分土地,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言罢,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郝云、郝云的兄长、偏瘦年轻人、憨壮少年郎、秀娘等人,无不立即跟随,大群年轻人呼喊着奔杀而出。 神教上师被人撞倒,又被人接连踩踏,想要呼救却没机会,被踩得上气不接下气,饶是有些修为傍身,也渐渐没了气息。 “杀地主,除土豪,分土地,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年轻人们冲杀出去之后,原属于看客的那些村民,也跟着冲了上去。 赵英已是御气境中期修行者,一跃到了院墙上,手中长刀真气明亮,对着惊惶的谭半村就斩了下去。 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与赵英对抗,一面歇斯底里的招呼家丁护卫,一面手脚并用的往后跑。 在这小小的白蜡村,赵英的实力足以横扫一切,谭半村的家丁根本拦不住他,被他两刀砍死两个,其余的再也不敢上前。 谭半村刚刚跑到院中,心悸回头之际,看到的是一道匹练般的刺眼刀芒,他的五官立即恐惧得变了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怪叫。 刀芒落下,正中谭半村额头,霎时血光迸溅,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如麻袋一样摔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再也爬不起来。 脑袋开花,他已是当场死绝。 “杀!”赵英举着滴血的长刀大呼。 “杀!”郝云以及他的两个伙伴眼见谭半村已死,顿时大感振奋,痛快不已,纷纷扯着嗓子开吼,扑向谭半村家的家丁。 他们虽然不是战士,也没杀过人,但毕竟是乡间侠少年,平日里没少逞勇斗狠,打架再熟悉不过。 至于秀娘等人,寻常很少有打架的时候,但常年干农活,身体素质好,手脚矫健,跟着往院子里冲,不仅可以壮声势,手中锄头木叉砸起人来也不含糊。 当然,最重要的是,谭半村的家人与家丁们,早就慌乱不已,压根儿没有强有力的反抗,庄园里的青壮又有赵英等人在前镇压,这场战斗自然毫无悬念。 不到两刻时间,谭家便被覆灭,没有任何人逃走。 “把她们圈到后院,暂时保护起来,别让人祸害了,之后再做处置。”赵英看着那些惊恐无度的谭家女眷,吩咐随行的一品楼修行者。 跟着他来白蜡村,之前在村外白蜡树林隐藏的一品楼修行者,都是经历过河北河东革新战争的好手,经验丰富。 通过拷问谭家人,赵英找到了谭家库房,也不用对方去拿钥匙,一脚踹开大门,带着郝云、秀娘等人进去清点东西。 望着库房里堆砌如山的一堆堆铜钱、粮食,与之相比显得无比渺小的郝云、秀娘等人,不由自主睁大双眼、屏住呼吸。 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谭半村家有这么多财富。 “小小的白蜡村,竟然有这么多钱粮!”郝云见过世面,觉得县城酒楼东家的家里,都没有这一成的财富。 “都是你们的血汗。”赵英沉声回应。谭半村虽然只是乡间地主,但年复一年数代人的不间断压榨,足够让他们家产丰厚。 “执事,抢东西的人太多,不听劝,还冲撞了我们的人,请示下。”这时,一名一品楼修行者进来禀报。 赵英眼神一沉。 在动手之前,他就与跟随自己的革新年轻人说过,攻下谭家之后不得私自抢东西,所有财富得统计之后统一分配,还让郝云的大哥带了些精干人手,专门负责维护秩序。 现在怎么还会失控? 赵英离开库房快步来到中庭,看到郝云的大哥正带着几名年轻人,跟一些抱着瓷器、桌椅的白蜡村村民对峙、拉扯,彼此推搡,面红耳赤。 “大部分是谭家的核心佃户,以及那些金光教虔诚信徒。”一名一品楼修行者走上前来跟赵英耳语。 赵英很快弄清了事情原委。 那些谭家的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在看到众人攻进谭家而谭家不能抵挡之后,纷纷忘了自己之前是什么立场,趁乱跟着涌进谭半村家,眼红地到处抢东西。 原属看客的百姓们,在被郝云的兄长等人劝说后,基本都能停止哄抢行为。 但那些核心佃户、虔诚信徒,认为自己先前站在大伙儿对立面,害怕事后自己一无所得,所以根本不听劝,只想快些弄些东西回家。 对他们而言,有好处不拿那是要遭天谴的。 郝云的兄长阻拦他们时,他们一个个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便急了眼,叫嚣着郝云他们根本不是要帮乡亲们拿回被谭半村家夺走的东西,就是为了自己发财。 如若不然,为何连个锅碗瓢盆都不允许他们拿走? 郝云的兄长等人百般解释,奈何人家根本没打算听。 “全都拿下!”赵英黑着脸下达了命令。 大晋革新战争以天下平民百姓为同伴,谭家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也不被排除在外,但那得是对方不破坏革新战争的前提下。 如果阻扰破坏革新战争,那就是革新的敌人,应该果断给予镇压。 当然,赵英也会给他们机会,等这些人什么时候被改造好了,那就可以视作自己人。 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被压下去的时候,还在不断叫嚣污蔑辱骂赵英别有居心,劝说白蜡村村民不要被蒙骗。 赵英没有多看这些跳梁小丑、人间渣滓,正色告诉其余百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任何事都需要计划,革新战争是一场战争,更加需要纪律! “白蜡村的东西,只会属于白蜡村人,谭半村家的财富,我不会拿走一个铜子,大家只管放心,今天咱们就分钱、分地。 “但这需要统一安排,不能一哄而上乱抢。手快的力气大的抢得多,手慢的力气少的抢得少,这算什么样子?有什么公正可言?”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 午后,在郝云、秀娘等人帮助下,赵英开始在谭家、林家分家产,百姓们排着队领取自己那一份。 傍晚,赵英来到村东头,拿出田契依照严格标准分给百姓,并宣布从今往后,白蜡村禁止土地买卖。 当日暮降临,百姓们举着火把聚集在空地,将一方天地映照得一片通红,赵英站在土台子上,向众人庄严宣布: “曹州是大晋的曹州,白蜡村是大晋的白蜡村,每个白蜡村人都是大晋子民,从今天开始,这里施行大晋的律法,受大晋朝廷的保护! “父老乡亲们,白蜡村没有地主了,也不会再有金光教,这里将建立国人联合会,往后你们就是自己的主人,是白蜡村的主人! “谁敢来欺负你们,你们就干翻他,谁敢来压迫剥削你们,你们就诛除他!你们要为自己而战,不要惧怕任何人,国家会跟你们站在一起!” 举着火把站在人群前面的郝云带头大吼:“联合起来,为我们自己而战!” 秀娘等人带着村民们群起呼应:“联合起来,为我们自己而战!” 赵英握拳振臂,年轻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一片通红,发出了来自心底的呼喊:“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所有振奋激动的村民,都被火光映红了黝黑粗糙的脸,他们双目明亮热情似火地齐声高呼:“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革新长存,永远抗争!”  章八零三 费县之战(1) 费县。 反抗军中军大帐,赵宁再度接到扈红练送来的白蜡村情报时,与上回已经隔了一些时日。 看过情报,确认赵英在乡里赢下了土地革新战争的第一仗,赵宁眼中浮现出骄傲自豪的笑意,对帐中的扈红练、范子清等人道: “小英的差事办得不错,能这么快在白蜡村取得胜利,比我预计的情况好不少,经过了这一阵,往后他扩大战争规模就要容易很多。” 范子清接过赵宁递来的情报看了看,听罢赵宁的话,他不由得感慨道: “有金光教挡在前面,副执事还能这么快取得成果,的确是非同凡响。副执事还那么年轻,成长速度又这么快,日后必能成为大帅得力臂膀。 “与之相比,范某实在是汗颜,我部至今都未能击败吴军.....” 赵宁笑着道:“小英成长是快,范将军也不必妄自菲薄,国战时你才是个御气境修行者,如今已然统领数万王师,小英若是有你的资质心性,我也可以放心托付大事了。” 范子清到底是错过了最佳修炼时间,如若不然,赵宁觉得对方现在极有可能已经成就天人境。 论修行资质,对方不弱于他、魏无羡、杨佳妮等人。甚至犹有过之。 草莽之中多豪杰,这话真不是随便说说。 范子清连忙自谦,扈红练打趣道:“范将军的修行资质,我都嫉妒得很。这天下实在是大,我如果不是靠着一品楼,又碰到了殿下,真不算是什么人物。” 说着,她看向赵宁:“殿下,副执事在白蜡村能够这么快取得成果,是因为找对了方向,借助了白蜡村本村年轻人的力量。 “但即便是这样,白蜡村仍有一些谭、林两家的核心佃户,在事后对革新战争颇有抵触,那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也不甘失败。 “他们的顽固超乎想像,我们在河北河东鲜少遇见。” 赵宁沉吟片刻,寻思着道:“谭、林两家的核心佃户,原本在白蜡村地位不俗,只比两家地主与金光教低,等闲佃户不敢得罪他们,见到他们也得礼敬三分,而且日子过得不错,能吃饱饭。 “现在他们眼看着昔日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都有了比他们好的日子,在村子里的地位声望也上来了,自己却成了不被待见的人,心里自然有落差。 “这些人不懂道理,却偏偏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嫉妒心胜过一切,很容易走向极端,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些金光教的虔诚信徒也一样,以前认为自己离神很近,有功德有渡往神国的可能,自觉高人一等,优越感根深蒂固。 “可以想象,在日常与人相处中,他们总能用娴熟的教义来突出自己的智慧,加强自身存在感,获得别人敬重。 “他们对金光教付出不少,当然不愿承认自己是被骗的傻子。 “可现在白蜡村没了金光教,他们在事实上成了一群被愚弄的可笑蠢夫,得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无法接受在情理之中。 “他们很可能打心底希望金光教卷土重来,这样他们就能重拾以往的优越感,以离神更近的身份自居,重新成为备受认可的智者。” “这些人都是不安分因素,要告诉小英好生善后。” 扈红练将赵宁说的话一一在心中记下,这都是需要在给赵英的信里详细说明的,以便赵英明白前因后果,知道善后之事的重要性。 范子清摇头叹了口气,不无苦恼、不解地道:“末将其实很不能理解那些核心佃户、金光教虔诚信徒的想法。 “没错,白蜡村革新战争之后,他们是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们只要拥护革新,也会被分得土地,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这不是更加紧要的实际利益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大? “金光教上师与人通奸,品性不端,金光教敛财自肥,摆明了是伪善骗人,革新把他们从被骗的境遇中解救出来,他们为何不乐意? “他们难道甘愿做傻子?” 扈红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在帅位上的赵宁手指敲打着桌案,声音平静而有力地道:“这人世间的事,大多数时候其实不是讲道理,而是讲心理。 “人是受情感影响很深的存在,情感、心理上的东西往往比道理更加重要,更能决定人的言行举止。” 范子清怔了怔,露出所有所思之色,扈红练眼前一亮,只觉得这话一针见血,笑靥如花道: “殿下说得实在是太对了,奴家茅塞顿开,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一下子想通了。殿下如此洞悉人心,才该去做金光教神使。” 赵英摸着额头无奈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自称什么奴家、妾身,大晋子民人人平等,没谁是低人一等的奴、妾。” 扈红练笑嘻嘻地道:“是,红练记住了,下次要是再犯这种错,殿下就打我板子好了。” ...... 离开中军大帐,赵宁独自在军营中逛荡起来。 军中事务范子清基本都能解决,需要赵宁拿主意的地方不多。 但逛荡并不是闲逛,除了巡视军营体察战士疾苦振奋人心,更重要的是,在战时赵宁得准确把握将士们大大小小的各种情况。 这些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作战伤亡、军心士气、困难挑战、需求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赵宁的习惯是亲眼见证。 当然,在眼下这场战争中,赵宁觉得跟将士们一起探讨大小战阵的敌我优劣,找到克敌制胜的战术战法,是一件很关键的事。 真正的智慧存在于大众之中,将士们往往能涌现许多奇思妙想。 比如说现在,赵宁就看到钱仲、钱小成在自家营帐外摆弄一个新鲜物件。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宁走到蹲在地上专心打磨一根铁棱刺的钱仲身前,俯身好奇地询问。 “大帅?” 钱仲与钱小成见是赵宁,连忙起身见礼,前者扰扰头颇为不好意思,“这是标下自己琢磨的破甲锥...... “吴军甲胄坚固,等闲兵刃不好破甲,标下昨日跟他们作战时,发现这种棱刺的效果似乎不错,所以想着改进改进,下回上阵的时候好试试。” 赵宁拿起那根黝黑发亮的棱刺看了看。棱刺尖端已经被钱仲打磨得十分锋锐。军中其实不是没有破甲的东西,只是数量少用途有限,就譬如说破甲弩矢。 精良甲胄在战场上之所以无往不利,关键就在难以针对,世人形容一支军队强大时,往往用的是甲兵鼎盛四个字。 “尖端细了些,很容易就钝了,也容易折断,把角度弄大一点应该会好一点。”赵宁仔细观察半响,顺手试了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根棱刺是用四棱铁箭改造而来,赵宁感觉用处不会很大,毕竟锋头就那么点,杆部还是木头。但如果用长矛去改造,矛头又显得太大,不够锋利。 “大帅说得是。” 钱仲眼前一亮,旋即露出沉思之色,“只不过如此一来,锋头恐怕又不够锐利,无法达到破甲的效果......要是能把短矛的矛尖改小一半,那就既锋锐又不怕折断了。” 赵宁摇了摇头,对手中这种兵刃的期待已是很小,“双手持矛,灌注全身之力捅刺之下,都不能击破的甲胄,这种单手短兵刃就更难有效杀伤吴军。” 吴军甲胄精良,长矛没法正面击穿甲叶,长矛破甲讲究的是抵住敌军身体后持续用力,让锋头从甲叶缝隙中滑入。 可只要战阵完整,长矛手刺中敌军身体后,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持续发力,吴军刀手很快就会上来支援。 哪怕没有其他将士干预,仅是双方长矛手以持续发力的方式一对一互相伤害,以反抗军的甲胄防御力,也会被对方长矛手先刺伤。 钱仲听完赵宁的话想通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面色一黯。 赵宁的到来吸引了附近将士的注意力,见他跟钱仲相谈甚欢,将士们渐渐围拢过来旁听,眼下都跟钱仲一样神色黯然。 赵宁笑了一声,宽慰众将士道:“要是破甲这么容易,甲胄也不会是国之重器了。 “寻常时候我们想要击破精良甲胄,无非是专挑对方的甲叶缝隙和连接处下手,专门用来做这种活的刺刀、匕首都有些用。 “无论是国战时期对付天元大军,还是河北河东的革新之战,我们都没吃过甲兵的亏,对这方面的战法不算娴熟。 “如今碰到了吴军,不要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揪住一个方向就能彻底迅速击败他们,好生练连破甲刺刀、匕首,其实是相对而言最有用的。 “我之前已经下令,让后方集中破甲刺刀、匕首运过来,不日就会抵达。届时加上军中本有的这种兵刃,大伙儿尽快熟练使用起来。 “战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战胜势均力敌的对手就更难。 “大伙儿戒骄戒躁好生努力,只要韧性比吴军好进步比吴军快,一点一点把优势积攒起来,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众将士闻言精神稍振,纷纷躬身应诺。 两军交战,比拼的是硬实力,谁的综合战力强谁赢面就大,反抗军将士绝不会畏敌更不会畏难。 一旦自己畏敌畏难,那不用对手做什么,己方首先就落了下乘,输掉一大截。 章八零四 费县之战(2) 数日后。 清晨,晋军与吴军出营列阵。 这是晋军与吴军在费县交战的第十三日,前面十二天双方激斗不休,没有分出胜负,各自都有数千人伤亡。 当战场伤亡超过一成,而胜利的曙光远未到来,将士们看不到放松的那希望,拼杀显得无休无止时,就难免心神疲累。 数万人参与的大战,在十二天的战斗里伤亡就超过一成很多,好几千人被折损,这怎么都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将士疲累的当然不止是心神,更重要的是身体。 在之前的十二天中,反抗军部曲完成了四次轮替,时至今日,钱仲所在的第九军右营,已经是第五次踏上战阵最前沿。 侍卫亲军同样如此。 今日作战,除了值守军营的部曲,反抗军全军出动,在大营外列阵时摆了左中右三个大阵。左中右三部,即是最原始的三军之意。 之所以这样布置,是因为赵宁认为吴国建武军今日有可能出战,大军需要保证侧翼能够顺畅地分出去应对。 开战之前,赵宁依然策马在大军阵列前奔驰而过,以示与将士们同在,鼓舞、坚定三军士气与战意。 大战开始后,侍卫亲军照旧选择了主动进攻。 “到了这份上,陈雪陇竟然还敢主动来攻,莫不是已经急了眼?”望楼上,范子清半是疑惑不解半是不可思议地说道。 赵宁淡淡地道:“陈雪陇是个骄傲的人,对侍卫亲军的战力极为自信,要他服输退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再加上杨佳妮是个不喜欢麻烦人,对自己麾下将领又十分信任,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不会直接让陈雪陇怎么样。” 总而言之,侍卫亲军如果没有吃到切实苦头,陈雪陇不会放弃进攻。 这番话赵宁说得轻描淡写但十分笃定,这是因为他对吴国了解颇深,而且这种了解还在不断加深。 ——中原之争前扬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就没有闲着,中原逐鹿开始后,随着大批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的人手南下,一品楼与长河船行对吴国的渗透愈发深入。 对知己知彼这四个字,赵宁一向要求严格。 很快,两军已是临近。 “都打起精神,咱们休养了这么久,精力充沛,而晋军连日鏖战必定疲惫,今日一定要好好揍他们,这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 手持盾牌的队正王森,回头看了自己的部属们一眼,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地大声说道。 他们队在第一次对上反抗军时就伤亡四分之一,这些时日一直在休整,原以为等闲不会再上阵,没想到昨夜接到军令,今日又到了战场上。 之所以会这样,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侍卫亲军将士疲惫,且伤亡在扩大、加快。 呆在军营休养的这些时日,每逢大军在日暮前撤回军营,王森都不会忘记打听大军的作战情况。 他得到的结果不算好,而且是越来越不好。 两军第一日交战时,伤亡差不多,有些部曲还能压着反抗军打,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王森带队休整时,侍卫亲军就也不能占到便宜。 等到了第四日,也就是两军部曲都经历过一轮厮杀,开始第二轮战斗时,侍卫亲军基本都落在了下风无法翻身。 王森听其他人说起,在两军拼杀之际,反抗军大小战阵在战法战术上都有了新花样,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 虽然在大伙儿的奋力作战下,吴军并没有被对方突破营队战阵,但晋军却给将士们造成了一定麻烦,一度让将士们应付得手忙脚乱。 要不是侍卫亲军战斗经验丰富,将校们又都心智坚定,战况不定还会怎样发展。 王森对这样的消息并不意外,当日他的队伍跟反抗军交手,对方就在猛冲猛打时变幻了好几次战法,做出过不少破阵努力。 如果说两军将士的第二轮交手,反抗军虽然用了些手段,但都没有起到多大效果,只是让侍卫亲军精神紧绷,实质杀伤有限,那到了第三轮第四轮交阵,情况就有了肉眼可见的恶化。 到了这两轮,反抗军已经懂得近乎完美的扬长避短,通过战阵中队与队之间的快速、无缝轮换,确保正在拼杀的将士们气力一直相对充沛,状态始终保持在高峰。 侍卫亲军无奈地发现,战阵中只有反抗军发挥修为优势保持攻势的份,没有他们发挥兵甲优势的余地。 半日厮杀下来,反抗军是会更加疲累,但侍卫亲军作为挨打的一方,同样气力所剩不多,而且两个时辰一到,就会迎来大营间的轮换。 与此同时,反抗军大小战阵的战法战术变化,变得更加切实有效,不仅是只让侍卫亲军应付得捉襟见肘,还真正增大了侍卫亲军的伤亡! 纵然这种伤亡依旧不是太大,远不止于引发大营的败北,但却让侍卫亲军的将士们压力倍增,手忙脚乱之下难免出错。 一旦将士行动出错,最差也是小战阵露出破绽。 反抗军将士每每都能抓住这种破绽,给予侍卫亲军迎头痛击,或者让一两名侍卫亲军当场身死,或者让一两名侍卫亲军身受重伤。 最不济,也能打破侍卫亲军的小战阵,在阵线上有所突进。 “这帮北贼一日比一日难缠,一日比一日厉害,就好像地里的庄稼,一天窜高一截,本来我们高度差不多,现在也有明显不同了!” 这是昨日王森向一位都头打听他们跟反抗军的交战情况时,对方在气急败坏之下,说出来的饱含痛苦愁闷的话。 王森知道,这位都头所说的其实是大军面对的普遍情况。 第四轮交手下来,侍卫亲军的伤亡已经是反抗军两倍左右,现在伤兵营里躺满了人! 面对拿反抗军没什么办法,只能手忙脚乱应付对方新花样的战况,以及越来越突出的战损比,全军的斗志与战意都大受影响。 “无论如何,反抗军力战了这多日,疲累不可避免,我队休整了这么久,状态保持在巅峰,今天一定要给对方棒头棒喝!” 盯着越来越近的反抗军甲兵阵列,钱仲牙关紧咬。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国战之前就在西域作战,对战场再了解不过。他很清楚,要是放任战局持续恶化,此战的结局一定不会好。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大军战败,他有什么本事独善其身? 故而王森下定决心,今日定要奋力作战,打出一些战果来。 嘭地一声,两军撞在了一起,彼此拼杀起来。看清了对方将士的面容,王森不由得瞳孔一缩。 竟然是老对手! 别人他可能不记得,但与他势均力敌、不断发号施令的反抗军队正钱仲,以及带领锻体境好手不断冲锋、战力不俗的钱小成,他绝对记得清楚。 “大牛,带上我们的好玩意儿,让这帮鸟厮尝尝鲜!”拼斗一番,见战阵没有取得实质进展,钱仲看准时机回头喝令。 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对手曾经碰到过,一方面这已经是他第五次上阵,遇到的对手不算少; 另一方面,反抗军没有面甲,但甲胄精良的侍卫亲军精锐却是人人都罩着面甲,他并不能看到王森的面容。 听到钱仲呼喝什么“好玩意儿”“尝尝鲜”,王森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知道,自己这是碰到了同袍们之前碰到的情况。 反抗军这群狡猾之徒要给他们制造麻烦了! 果不其然,随着钱仲大盾一侧打开通道,王森看见对方身后冲上来了一群行动迅捷的悍徒。 这些精悍之士左手持盾——不是他顶着的那种大盾,还是较小的圆盾,右手握着的不是长刀,而是一头窄一头大的锤子! 大牛等人趁着吴军长矛手出击之时,仗着自己修为高一点、身手敏捷一点,冲进长矛手近前,手中圆盾挡住后续砍来的长刀,手中锤子直奔吴军面门! 吴军都有面甲,等闲不好伤到,但大牛这些人都是锻体境圆满之境的真正猛士,手上力气格外大,拿得又是专门针对面甲的兵刃,一锤子砸下去,要是正面击中,面甲哪里能安然无恙? 一旦面甲出现破碎,立马反向刺伤面门,无论是伤到眼睛还是鼻子,在脸部受创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不惊慌恐惧。 吴军将士不是傻子,看到锤子朝自己面门冲来,哪里能够站着不动,任由对方直接捶中自身要害?无不慌忙闪躲腾挪。 有人闪躲得慢,被砸中了面甲,但好在不是正面击中,面甲到底是有防御力的,不曾当场破裂,但也慌得连忙奔逃。 有人闪躲得快些,被锤子砸中了头盔,情况就好上不少,头盔防御力比面甲好很多,脑袋没那么容易受创,但也感觉像是吃了一记闷亏,不怎么好受。 大牛等人一出手,就是狂风暴雨般攻击,锤子不断举起砸下,雨点一般落在吴军将士头上,就算有些落了空,也不影响后续攻势,令吴军无不头晕目眩。 被锤子照顾到的吴军将士,几乎是都在眨眼间就抱头鼠窜。 好在他们有同伴,长刀手拼命挥动长刀,让大牛等人不得不分神应对,压力大了就得放过捶打的目标,让对方成功逃出生天。 趁着对方小战阵混乱,钱仲大喝一声,钱小成立马带着锐士扑进! 因为这种战法这两日不断演练过,所以彼此配合娴熟,大牛等人稍稍侧身露出空档,就让钱小成等人成功突进,长矛往前一刺,将长刀手们死死抵住。 钱小成大喝一声,手中持续用力,以修为境界上的优势,让长矛锋刃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刺破面前吴军的甲叶连接处,从缝隙里滑进了对方的身体! 在对方的一声惨叫中,他真正将对方重创! 钱小成等人限制了吴军长刀手,大牛等人也没闲着,手中铁锤只管朝对方面甲招呼,这回效果比刚才好,大牛亲手砸碎了当面吴军的面甲,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横流,惨叫倒地。 王森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钱仲、钱小成等人是有备而来,主动进攻,他是始料未及,被迫应对,双方高下立判,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吃亏? 大吼一声,钱仲自己往前顶,同时让后面的长矛手集中上前,阻断大牛、钱小成等人的攻势。 砰地一声,钱仲再度感受到了盾牌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急乱中险些脚下不稳,凭着丰富经验养成的敏锐应对习惯,这才没有出错。 王森感受到了显著压力。 “这帮鸟厮拼杀了这么多日,怎么一个个还这么生龙活虎,一点都没有疲累的样子?”王森恨不得破口大骂,“难道这群人天天都有肉吃?!” 若不是天天都有肉吃,哪来这么多力气? 可普通战士都能天天有肉吃,那又是王森这个吴国将士从没见过,无法接受的场景。 章八零五 费县之战(3) 大家都是精锐,王森不觉得平日里自己的操练量会输给反抗军,让对方在体力上有明显优势。 那么能够解释眼下这种情况的,就只有对方吃得好,身体底子好。 王森一直在等钱仲、钱小成等人露出疲累之态,成为强弩之末的那一刻,那是他想象中的反击之时。 然而他失望了。 他没有等到这个时刻的到来。 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他的队已经被钱仲队打得阵脚大乱。 在上回第一次交手的时候,钱仲虽然有过战法战术上的尝试,但都是临时起意,谈不上完整、高明,王森凭借自身素质就能临机应对。 但到了今日,钱仲队已经是第五次上阵,对吴军战阵与将士都了解颇深,在这个基础上做出的战法战术布置有明显针对。 加上他们在上阵前就有特别演练,知道战法战术的优劣各在哪里,能发挥长处也能弥补短处,将士配合相对娴熟。 在这种情况下,王森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当场应对。 且除了锤子这种专门朝面甲下手的兵刃,钱仲队后来还掏出了铁钳般的棱刺,虽然棱刺没有造成多少实际杀伤,但却让王森队的将士们应付得更加慌乱。 两种兵刃两种战法,轮替使用,把王森队打得找不着北。 没坚持太久,在付出不小伤亡后,王森眼看队伍阵脚大乱,人人畏惧个个惶然,战力已是大打折扣,再继续下去只会被彻底冲破战阵,不得不悲愤地跟后面的队伍提前轮换,及时从战斗中撤下去。 让王森松了口气的是,轮换上去的队伍顶住了,没有被钱仲队打得过于凄惨,失去这方阵地。 王森估摸着,钱仲队应该也是打累了,无法一直维持之前那样的攻势,给到同袍的压力不再那么大。 午时前后,跟着同袍与后面的大营轮换,从战场上彻底撤下来回营时,王森发现别队同袍们基本都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回了营地,还没吃饭,王森就被都头派人叫过去。 两人一碰面,都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责备他今日作战不利,将士伤亡过大不说,竟然还没能稳住阵脚提前撤出了战斗。 王森被都头喷了一脸唾沫,还没来得及说明原因,两人就被指挥使的人的叫了过去。 一进帐,怒火如织的指挥使便指着他俩破口大骂,喷了都头与王森一人一脸口水。 在指挥使的大骂声里,王森知道对方在都指挥使那里,也被骂得狗血淋头,更加知道都指挥使在陈雪陇面前,同样是被骂得一无是处,险些被拖出去正军法。 全营上下的将校们之所以有这种待遇,原因只有一个。 今日他们被反抗军打得实在是惨。 “晋军折损十个,我们就要伤亡二十几个!你们告诉我,这种伤亡比是阵战能打出来的吗!他娘的我们是在攻城不成? “按照这种伤亡对比,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侍卫亲军从成军那一刻起,就没打出过这种骇人听闻的战损比,从来没有!我的老脸都被你们丢光了,你们这群自诩精锐的饭桶!” 暴跳如雷的指挥使揪着都头的衣领咆哮,“平日里让你们勤于操练,结果你们都给我偷奸耍滑,现在知道利害关系了? “饭桶,一群饭桶!要是大军这一战败了,你们都得被正军法!” 指挥使明显是想把在都指挥使那里受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自己的属下身上,王森估计对方骂人的说辞都是照搬的都指挥使。 “滚下去!好好想想怎么打回来! “是下回上阵,你们还被晋军打成这个样子,我保证,在我被都指挥使砍脑袋之前,我一定扒了你们的皮挂在旗杆上!” 指挥使骂累了没什么力气后,给了都头与王森一人一脚,把他们踹出了自己的营帐。 回到自家营帐前,王森看了看都头脸上的唾沫,指了指,想提醒对方擦一下,结果也不知怎么惹恼了对方,都头再度勃然大怒,揪住王森又是一顿臭骂。 被指挥使与都头的大嗓门吼了半个时辰,王森进帐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响,好似耳朵上挂着一群呱呱叫的鸭子。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也想逮着人狠狠骂一顿出出气。 但当他看到自己那些坐在床铺上满面愁苦、士气低落,好似天塌了般六神无主的部属时,王森到了嘴边的臭骂怎么也说不出来。 平心而论,在战阵上与反抗军拼杀的时候,大伙儿都尽力了。 只是这么惨的战况,侍卫亲军从来没碰到过,面对反抗军这种从未见过的难缠对手与这么惨痛的失利,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大伙儿不要太过灰心,晋军虽然能打,但也是血肉之躯。 “我们还有建武军作为呼应,兵力两倍于敌,这仗打下去肯定是他们率先支撑不住,些许困难不算什么,等到他们成为疲敝之师,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侍卫亲军!” 王森打起精神鼓舞士气。 听了他这番话,全队现在仅剩的不到三十个战兵稍稍有了精神。 “老爹,我总觉得我们很冤,亏得慌啊!” 王小林过来帮助王森卸甲,而后一面扶着他坐下一面给他揉捏肩膀,“上回咱们跟晋军打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这种压制力,怎么数日不见他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这么难缠了? “咱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就是打不过他们,有力都不能完全使出来,今日这一战我真是感到无比憋屈!” 王小林的话赢得了众人一致附和,这也是他们不能理解、无法接受的地方。 王森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叹息着道: “晋军进步太快。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能进步那么快,但这仗打到现在,我们的确是被他们拿捏了。 “今日这一战,我感觉自己的底-裤都被对方看穿,无论怎么努力调整兵力战法,都好似在对方预料之中,完全不能像上回那样,起到克制住对方的效果。” 王小林等人一回忆,都觉得王森说得再正确不过。 他们无法应对反抗军层出不穷的攻势,而反抗军却对他们了如指掌,这是他们今日失利的最大原因。 换言之,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这就是手握主动权的好处。 现在,王森即便是想要找办法克制反抗军,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他们落后了对方不止一步,连对方的攻势都应付不了,还谈什么反守为攻、克敌制胜? “现在也只能等建武军参战,用人数优势来疲敝对方,换取胜机。在此之前,我们到了战场上要严防死守,不能再想着反击制胜。” 王森想通了战局,正色叮嘱王小林等人,“记住,不败就是胜利。”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 是日夜,侍卫亲军中军大帐。 坐在帅位上的杨佳妮一言不发。 好在她平日里就是一副看起来孤高冷傲、不近人情的模样,眼下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倒是没有让人觉得她心中怒火万丈。 陈雪陇黑着一张脸站在帐中,不敢抬头去看杨佳妮,连呼吸声都很轻微,颇有些如芒在背如履薄冰的意味。 他俩不说话,不代表就没人开口,坐在一旁的监军韩守约乜斜陈雪陇一眼,冷冷道: “吴国横扫江南时所向披靡,国中强军都是常胜之师,侍卫亲军作为精锐中的精锐,从成军那一天起,就没有打过眼下这种伤亡两三倍于敌的阵战,从来没有! “陈将军,你可真是让韩某大开眼界。 “你让韩某这个监军的差事办砸了不要紧,可你要是丢了吴国的脸,那就天理不容,不要怪韩某上本参你!” 平日里,韩守约只是喜欢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肉不笑皮总是要笑的,可今日,他的语气中只有寒意,脸上同样如此。 他看陈雪陇的眼神格外不善,就像彼此是生死大敌。 可不是嘛,一旦陈雪陇战败,他这个监军难辞其咎,影响了他加官进爵、荣华富贵,那可不就是生死大敌? 对待生死大敌,没人会客气。 陈雪陇理亏是对杨佳妮,觉得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但对上韩守约这个文官,他向来没有好脸色,当下转过脸去就要反唇相讥。 跟王森、王小林等人一样,陈雪陇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很冤枉,最开始跟反抗军作战的时候,他的部曲明明打得不错,在一个个中小战阵上还能压着对方,可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样子? 也没见反抗军中多出什么利器来啊! 自觉冤枉的人,是无法忍受别人的指责的。 但陈雪陇还未开口,就听见杨佳妮出了声。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毫不拖泥带水的宣布了一条军令:“明日建武军出战,侧击晋军大阵,呼应侍卫亲军正面进攻。” 一直坐着装雕像的吴俊,闻言精神大振喜上眉梢,在陈雪陇尚在愣神的当口,已是起身抱拳昂扬答道:“末将领命!” 陈雪陇欲言又止,只觉得满嘴苦涩。 此战,是侍卫亲军出征中原的第一战,也是与晋军交手的第一阵,本要打出自己的威风与分量来,证明自己作为禁军的价值,以便于往后吴国顺理成章加大力度重用晋军,让藩镇军在战场上捞不到多少功勋,从而持续降低藩镇军的权位与待遇,不断削减藩镇军的影响力,最终达到削藩集权乃至撤掉藩镇的目的。 可现在,陈雪陇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杨佳妮不得不让建武军上阵。 到时候就算击败晋军,侍卫亲军也不能独揽大功。侍卫亲军对战兵力相当的晋军还需要藩镇军协助,已是证明吴国离不开藩镇军。 章八零六 费县之战(4) 赵宁望着坐在帐中的反抗军将校们,眼中笑意浓郁。 这些时日,每天战罢来中军大帐军议的将校们中,作战不利的人数越来越少,作战得力的人数越来越多。 到了今天,帐中终于一个作战不利的将校都不再有! 今日阵战的三个反抗军大营,都在战局态势上取得了全面压制效果,各部不仅杀敌显著增加伤亡大大减小,成功在战阵中取得突进成果,迫使侍卫亲军提前轮换的都、队也多了不少。 其中有三个表现特别好的,甚至抢在当面的侍卫亲军都、队轮换之前,就彻底击溃了对方战阵! 如若侍卫亲军不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精锐,被击溃的吴军都、队后面的部曲及时上来稳住了阵脚,今天甚至可能有击破吴军大阵的情况出现。 “连续激烈拼杀十多日,到了今天,侍卫亲军的疲惫已是肉眼可见。他们不仅疲累,大军士气与斗志的下降,将士们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范子清满面春风,不无自豪地对赵宁道,“侍卫亲军的综合战力,相比之于第一轮时明显下降,此消彼长之下,末将估计再战一两轮,他们就要坚持不住!” 对此,赵宁只有八个字的回答:“不要懈怠,再接再厉。” 在赵宁原本的预计中,建武军早就应该参战,那样的话反抗军压力会大不少,要取得眼下这样的成果就难很多,而且得耗费更久时间。 建武军至今没有参战的原因在哪里,赵宁多少能分析出来,毕竟这是扮演事后诸葛亮,洞悉种种关键要简单不少。 在赵宁看来,这无非关系着吴国中央禁军与地方藩镇军的矛盾,关系着吴国加强禁军削弱藩镇的国策大计。 并非铁板一块的吴国内部,影响了战场情况,给了晋军机会。 内政影响外战、上层权力争斗贻害普通将士性命这种事,在算得上是纵览史书的赵宁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屡见不鲜了。 很多战争的胜负,其实不是靠在沙场上对垒的两军的纯粹战力分出来的。 赵宁庆幸地是,他没有这种内部隐患需要考虑。 大晋只有反抗军没有藩镇军,也不存在那么些争权夺利的派系山头,将士们到了战场上不用担心被身后的因素妨害,丢了性命。 这是大晋的优势,同样也是赵宁只带三十万反抗军,就敢来中原与秦吴联军外加张京所部厮杀的底气之一。 结束了中军大帐的军议,赵宁刚出来透口气,就看到一员悍将闷头闷脑地靠近,在跟他见礼之后果断单膝下拜,瓮声瓮气地道: “大帅,末将错了,请大帅责罚!” 赵宁被冯牛儿这一出闹得满头雾水:“你哪里错了?” 乾符七年凤鸣山之役,是赵宁重生后初次领军作战,当时自身就只是个都指挥使,那会儿冯牛儿刚刚投身军伍,每日只能涮涮马。 而今,赵宁是大晋太子,而在军伍磨练多年,且在河东撑过了惨烈国战的冯牛儿,则成长为了都指挥使。 冯牛儿对赵宁问题的回答,差些让赵宁的下巴掉在地上:“末将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请什么罪?”赵宁奇怪地问。 “末将虽然不知自己有什么错,但知道必然是自己错了,因为错的不可能是大帅!”冯牛儿坚定的态度里透露出很高的觉悟。 听到这里,赵宁已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哑然失笑道:“就因为不让你部出战这件事?” “是!”冯牛儿出声迅捷,几乎是在抢答,“全军都在战场浴血,唯有我部始终被晾在一边,若是末将没有错,大帅怎么会这么安排?” 看得出来,冯牛儿恐怕已是快要被憋出了内伤,就差没有直接高喊大帅糊涂。他这个一营主将如此,想来他部将士的情况差不多。 赵宁摆了摆手:“不必着急,明日你部就能出战。” 冯牛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牛眼瞪大老大,惊喜之中夹杂着怀疑,确认般地多问了一句:“大帅终于肯让末将出战侍卫亲军了?” 赵宁摇摇头:“不是出战侍卫亲军。” 如果是要出战侍卫亲军,早就应该上阵。毕竟对方难缠,反抗军需要在战斗中了解对方,积累经验教训,找到破敌制胜的法门。 冯牛儿就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张着下巴嘎声道:“难道是要出战建武军?” 赵宁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根据如今的战况,若是我所料不差,建武军近日必定参战,你部明日就可出营列阵。 “若是他们明日便出动了,你部就有了仗打。” 冯牛儿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头一低,又单膝拜了下去,用近乎嚎叫的语气叫起了撞天屈:“大帅,末将错了,请大帅责罚!” 赵宁无奈地问:“又哪里错了?” 冯牛儿一副我很委屈,但我很坚强我绝不哭闹的样子: “末将若是没有错,怎么会让大帅这般瞧不起?大帅不可能有错,所以一定是末将哪里错了!” 赵宁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赶紧滚起来,不要在中军大帐前丢人现眼,“让你出战建武军,不是看不起你,恰恰相反,这是委以重任。 “冯牛儿,你给我听好了,明日建武军若是不来也就罢了,倘若建武军真的来了,而你又没能成功击破敌阵,那就等着军棍伺候!” 冯牛儿很不情愿的站起身,努着嘴满脸都是嫌弃二手货般的样子,声若蚊蝇地咕哝:“反正大帅不会错,末将领命就是。” 听他这意思,分明是在腹诽赵宁错了。 赵宁懒得跟他掰扯,挥手将他撵走:“赶紧去准备。” 冯牛儿重重一抱拳,奋然转身离开。 在赵宁身后出帐透气的范子清看完这一幕,上前试探着道: “大帅,冯将军明显不太乐意出战建武军,明日不会出岔子吧?要不要末将过去,跟他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缘由?” 范子清虽然是军中主将,但他这个大将军职衔是临时加上的,平日里只统带自己那一万余部曲,冯牛儿不属于他麾下,他对冯牛儿没有过深的了解。 赵宁则是不同,他太了解冯牛儿的性子了,不以为意地道:“无妨。他就是脑子轴、一根筋,说太多他也想不通透,等于白说。 “放心,军令他会不折不扣的执行,而且就这样挺好,他会把军令执行得更加卖力。” 如果不是了解冯牛儿,知道他顶用,赵宁也不会选择让他部一直养精蓄锐不出战。 吴军想要用建武军来牵扯反抗军的兵力与精力,为侍卫亲军分担压力,两相合作之下疲惫反抗军,赵宁岂会让他们得逞? 范子清见赵宁底气十足,便也不再多言,他可以什么都不信,却独独不会不信皇朝战神的军略。 “军中肉食还够吃多久?”赵宁忽然问。 “足够将士们再吃半个月。” ...... 翌日。 大军出营列阵的时候,杨佳妮来到建武军大营上空,亲自对吴俊面授机宜。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唠叨一些了。 “晋军战力、士气如何,这些时日你也看得清楚,很多问题不用我赘言。你只需要记住,建武军出战的目的不是击败晋军,而是拖住他们,尽可能多的拖住他们。” 杨佳妮望着出营的反抗军,目不斜视、声音没有感情、语气没有起伏地对侧后的吴俊说道。 这番话让吴俊这个功勋卓著的世家子弟不无难堪。 杨佳妮的意思很直白,连侍卫亲军都奈何不得的反抗军,就更加不是你们建武军能对付得了的。 所以你们不要想着进攻,结阵之后全力设防,能够稳住阵脚维持不败的局面,就算不错了。 “晋军虽然攻势凶猛,但毕竟人少,你部上阵之后,要集中军中精锐上前应对,同时营、队战阵要勤于轮换,休得被对方突破战阵。 “如果我是你,我会在战阵中布置多道防线,以便在前阵溃退的时候,中阵、后阵能够有条不紊地继续作战,这样大军就能整体不乱。” 杨佳妮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面对吴俊,但其耳提面命、敦敦教诲之意却是再浓烈不过,这让吴俊感觉自己就像个三岁小孩儿。 杨佳妮继续道:“你们的功劳大小,取决于你们能拖住多少晋军,晋军分出来应对你们的人马越多,你们的功劳就越大,战后评定时超过侍卫亲军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战事艰难,必要时候能保持以弓箭袭扰对方也无不可。不必担心箭矢损耗,有多少就放出去多少。” 说到这,杨佳妮终于肯转身看向吴俊。 吴俊立即昂首挺胸一脸肃然,表示自己虽然被杨佳妮说得一无是处,但绝对没有因此心中不忿,自己绝对不会小觑晋军,必然以十二分的小心去应对。 吴俊这副样子并非作假。 看了这么久侍卫亲军与晋军拼杀,他能不清楚晋军有多厉害? “一言以蔽之,此战我们想要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晋军成为疲敝之师。 “我们人数占优,将士们轮换之际可供调整的间隙大,而对方人数少,战士休息时间就少,换下去没多久又得上阵。 “故而只要这一战持续不停的再打半个月,晋军就算是铁人,也必定被我们累瘫、击败!” 杨佳妮眉眼肃杀,眸中仿佛有利剑出鞘,“我们有兵力优势,就要把这种优势发挥出来,让优势转化为胜势! “想要做到这一点,关键中的关键在于你部能拖住一些晋军! “而你部想要成功拖住晋军,不被他们击破战阵,关键中的关键又在于出战之后这三两日。 “晋军已经作战多时,不复大战初期的气力之盛,但你部却养精蓄锐,战力处于巅峰状态,集中精锐后要挡住对方并不太难。 “而只要你们撑过了这三两日,晋军疲惫之下战力必然持续下滑,后面就更难威胁到你们,届时建武军便可稳如泰山! “吴将军,说一千道一万,根本只有一句话:建武军只要能保证三两日不败,大军就能获胜! “你可明白了?” 吴俊精神一凛。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杨佳妮直到今日才让建武军出战。 杨佳妮早就看出晋军战力强横,不仅侍卫亲军难以正面将其击败,建武军也难以正面匹敌,所以她在一直等对方久战疲惫、战力下降的那一天。 现如今,养精蓄锐的建武军以逸击劳,能最大限度的稳操胜券! 建武军不败,大军也就胜了! 明白了杨佳妮的苦心与用意,吴俊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心中再无任何杂念,掷地有声地道: “大帅放心,末将必会全力施为,一雪邹县之败的耻辱!若是此战被晋军击破大阵,末将提头来见!”  章八零七 费县之战(5) 吴俊斗志满满地下去布阵后,杨佳妮回到费县上空,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监军韩守约猫一样出现在杨佳妮身旁。 看着出营的建武军将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在腹前的韩守约慢悠悠地道: “原本要发挥一锤定音效果的奇兵,眼下却只能用来拖住晋军,这实在是称不上物尽其用,可惜了大帅一片苦心。” 他之前跟陈雪陇、吴俊说话时,不是一副阴损狡诈的样子,就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让人觉得他就是个惹人生厌的小人。 但此时,单独呆在杨佳妮面前,这位不受全军待见的监军,却是气度平和、神情沉静,眉眼间充满洞察世事的智慧。 杨佳妮瞟了韩守约一眼,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道:“韩大人如果有话想说,不妨一次性说完。” 韩守约没有丝毫窘迫之态,面不改色地道:“大将军用兵虽然讲究堂堂正正、大开大阖,但并非不知奇谋,只是等闲不屑于用罢了。 “国战时大将军在河东鏖战多年,对赵氏与其兵马的战力再了解不过,这回与晋军交战,大将军一开始就没觉得侍卫亲军一定会赢。 “之所以让侍卫亲军出战晋军,是因为只有侍卫亲军能抗衡晋军,大将军想要靠陈将军疲敝晋军,待双方都成了强弩之末时,再让建武军以逸击劳,从而一举得胜!” 说到这,韩守约长叹一声,惋惜万分地道:“只可惜,大将军也没想到侍卫亲军会被晋军打得这么惨。 “十多日过去了,侍卫亲军自身伤亡惨重士气低落,而晋军愈战愈勇,对侍卫亲军的压制力越来越大,双方差距一日比一日明显。 “没有办法,大将军眼看侍卫亲军就要撑不住,不得不让本该一出动就一锤定音的建武军提前出战。 “陈雪陇没能完成自己的职责,怎么不是辜负了大将军一片苦心?” 韩守约的话说完,杨佳妮没有立即出声,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三军将士沙场对垒,说到底比拼的是硬实力,谁综合战力强谁就更有胜算,奇谋妙计不过是辅佐而已,在对手不愚蠢、不犯错的情况下,通常能起到的效果都很有限。 倘若建武军战力足够,可以跟全盛状态的反抗军匹敌,那她根本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让大军全面出击,掩杀过去即可。 就像她征战江南时常做的那样。 如此那般,就算晋军实力强一些,也无法强到能够弥补兵力劣势的地步,这场战争她依然稳操胜券。 可现在,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如果下官所料不差,大将军应该已经向徐州去了信,要王上准许调动西线的一部分侍卫亲军过来,支援费县战场吧?”韩守约忽然道。 杨佳妮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动,樱红嘴唇扯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衬托得她明亮的双眸如宝石一般闪耀。 她的确有调动西线精锐过来支援的举动。 西线目前局势平稳,还在等魏氏大军主力到来,而一旦秦军主力抵达,无论普通军队还是精锐都不会缺,可以抽调部分侍卫亲军。 与西线战场一样,东线战场同样不容有失,故而这一战吴军不能败。 只不过,杨佳妮不是刚刚做出的这个决定,而且已经做了很久。 她跟吴俊说只要对方撑过三两日,他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话没错,但杨佳妮的期望不在晋军因为疲惫而战力下降这回事上,而是她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作为劣势方,势穷思变是题中应有之意。 而作为优势方的赵宁......杨佳妮判断赵宁不会增调援军过来。 ...... 大军列阵后,吴俊将吴廷弼叫到面前。 “邹县一战你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本来应该被斩首,之所以留你到现在,是想给你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让你纵然是死也能挺直腰板去死,不负我吴家子弟的骄傲。” 吴俊面色如铁字字铿锵,“今日一战事关重大,我把先锋的位置给你,如果你能挡住晋军攻势,我便向大将军为你求情,但你如果没挡住对方,那也就不用从战场上回来了!” 这些时日饱受冷眼讥讽,过得生不如死的吴廷弼,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如果不是想找回身为将军的尊严,他已经抹了一百回自己的脖子。 “军帅放心,此战若是不胜,我甘愿战死沙场!”吴廷弼咬着牙面色狠戾地道。 吴俊没有多言,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现在就去自己的位置,接下来就看他的表现。 用功不如用过,吴廷弼本身实力非凡,眼下又有以命相搏的坚定意志,上阵之后必然身先士卒,正好带领建武军精锐对抗强敌。 ...... 反抗军与侍卫亲军交上手后,在大军侧翼结阵的冯牛儿,看见平地上滚起大片黄尘,确认建武军正在向自己袭来的时候,黝黑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 与建武军对战,不足以让冯牛儿有任何情绪波动。 冯牛儿面容平静,他身旁的将校们同样如此。 众人冷脸望着建武军逼近,一个个都无动于衷,好似来的不是一群悍勇之士,而只是一群没有特别之处的绵羊。 终于,在对方即将靠近标箭那条红线的时候,冯牛儿开口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浑厚如钟鸣,哪怕语气平淡也有一股冲击人心的力量: “大帅军令,击败建武军。 “执行军令,完成军令。 “多余的话我没有,只有一句希望你们记住:我第五军左营的尊严,只存在于手中的刀锋与敌人的头颅之上!” 言罢,他拔出长刀,向前一引,面无表情地道:“弓箭手准备。 “第一轮,齐射,放!” 话音方落,身后乌云腾起,在令人牙酸的咻咻声中,嗡的一下扑向开始加速奔跑全力结阵的建武军将士! ...... 鲜衣亮甲的吴廷弼奔走在大军阵前最前,犹如一名普通战士。 与其它人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盾牌,暴雨般的箭矢落在身上,击打得符甲叮当作响,又在响声中齐齐断折、掉落在地。 身为曾经的建武军先锋主将,吴廷弼的符甲品阶不俗,纵然反抗军箭雨中有符矢正中甲胄,也不能穿透防御,当场折断是唯一结果。 这让在箭雨中轻松奔进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不可被抵挡的猛虎。 吴廷弼身旁、身后的建武军将士都是专门集中的精锐,所谓精锐首先当然是装备精良,反抗军的箭雨大部分都被盾牌挡住,没有被盾牌挡住的,也基本无法穿透甲胄。 一路奔进,战阵前列倒下、掉队的人寥寥无几。 建武军战阵犹如一片可以席卷一切的洪流。 这一幕让反抗军第五军左营的将士们,无不收起了轻视心思,冯牛儿脸上则是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双眼发亮、眉头跳动着道: “有点儿意思了。” 冯牛儿已是看出来,这些冲锋在前的建武军,基本都是修行者,尤其是前队将士,人人都穿着符甲。 如若不然,以建武军不如侍卫亲军精良的甲胄,是不可能挡得住反抗军箭雨覆盖式打击的。 建武军展现出了不俗实力,冯牛儿不仅没有忌惮,反而是斗志被点燃。如果他对战的是一群弱旅,那赢了也没甚么意思,功劳不会大。 现在,他可以放手一战。 锐利的目光一扫,冯牛儿的视野焦距落在了吴廷弼身上。吴廷弼身着将军规格的鲜衣亮甲,行动间气息深厚绵长,冯牛儿轻易就能锁定这个重要目标。 他握刀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张阖。 身为王极境修行者,吴廷弼此番冲阵却是一直跟队列一起突进,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直到跟眼前的反抗军战阵相距不过十余步时,他才猛地纵身而起。 霎时间运足修为之力,他手中符刀猛地向反抗军将士劈去!这一刀,志在撕裂反抗军防御,凿开反抗军战阵,制造一道让建武军可以长驱直入的大口子! 王极境修行者对普通将士出手,这不符合战场规矩,传出去会为人所不齿,名声大损,乃至被人指责为残暴,失去立足之地,但吴廷弼现在志在复仇,连死都已不怕,焉会顾忌太多? 这奋力一击之下,反抗军少说也得死伤数百人。 但吴廷弼这一击注定要落空。 刀芒刚刚升起,还未在半空形成匹练,吴廷弼整个人就被前方大阵里,陡然袭来的如倒挂银河般的刀气照得一片惨白! 有人抢先一步出手。 而且选定的目标就是他吴廷弼个人! 吴廷弼神色一变,连忙变招,匆忙中全力施为,堪堪挡住对方当头劈下的刀气,让对方没有伤到自家将士。 吴廷弼看清了出手的人。 这人他认识。 当然认识,对方可是给了他刻骨铭心记忆的人。 正是这个人,让他在邹县遭逢生平仅有的奇耻大辱。 那是范子清。 “邹县一战你腿脚利索逃得快,侥幸捡了一条命,本将以为你会长个记性,躲在军营中再也不露头,不曾想你竟然还敢出来。既然你不知死,本将今日就摘下你的项上人头。” 范子清朝吴廷弼轻蔑地勾勾手,示意对方到半空来交手。 邹县之战时,范子清就见识过吴廷弼的修为,知道对方虽然不是建武军节度使,但实力非同凡响,既然今日建武军集中精锐冲阵,范子清怎么可能不防备吴廷弼出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是被对方坏了好事,又居高临下如此轻蔑地对待,吴廷弼当即怒火万丈,持刀就跟着范子清冲上半空: “今日本将必要取下你的人头,用来洗刷邹县一战的耻辱!” 看着两名王极境高手升空而战,冯牛儿大感索然无味,有种一桌子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结果吃到嘴里都是样子货的失望。 不过,王极境之间的战斗还不是他能插手的,他眼下就是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既然之前盯住的目标不是自己能匹敌的对手,那也没有必要去惦记。 他的战场在战阵中,那里有他的敌人与功业。 “破阵!”冯牛儿大喝一声,持刀冲向了近至眼前的敌人。 章八零八 费县之战(6) 元神境后期强者在战阵中的搏杀方式,跟普通战士没有本质区别,钱仲、钱小成他们是怎么战斗的,冯牛儿也是怎么战斗。 不同的地方在于,各自面对的对手实力有差别。 冯牛儿双手持刀奔杀出去的时候,他对面的吴军将领也舍弃盾牌,双手持刀迎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放下防御,全力对攻的战法。 符刀相击,星芒四溅,因为两人出招迅疾,一时间刀影重重,闪电般不停明灭,流溢的真气犹如道道罡风,在两人身周肆掠盘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卷动黄尘缕缕升腾,不断蓄积又顷刻崩散。 两人就像是两道风暴,扰得方寸之地内处处凶险,一派狂风席卷落叶之象,任何进入这方寸之地的事物,都在刹那间被绞得粉碎。 也亏得是他俩身旁的将士都是强者,要是换了普通战士过来,仅是流散的暴虐真气就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嘭的一声,冯牛儿一刀击中对手的肩甲,气势磅礴的真气冲击之下,对方身形立马不稳,惶急之中横挥一刀,无论力气还是角度都破绽百出。 眸中战意如火的冯牛儿轻易将其格开,同时一脚踹中对方小腹,当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名建武军将领还未稳住的身形立时往后歪去。 大好机会冯牛儿哪会放过,欺身而进长刀不断挥下,火焰般的真气光芒破坏力惊人,每落在对方甲胄上一次,都要斩得落点处的符文阵列一阵乱闪。 部分真气被抵消部分真气破坏了符文阵列。 如是再三,当冯牛儿的长刀攻势愈发迅猛有力,一浪高过一浪。 这名只有招架之力的建武军将领,脸上已是露出惊恐的灰败之色,终于——实际只是在几个呼吸间,咔的一声脆响,犹如镜子被摔碎发出的动静,建武军将领甲胄上核心符文防御阵列,再也承受不住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在一阵光怪陆离的光芒摇曳中轰然破碎! 而这一刹那,建武军将领本就灰败的脸上只剩了一种表情。 绝望。 极致的绝望。 在露出残忍笑意的冯牛儿斩下那摄魂夺魄的一刀前,建武军将领身侧的强者几度想要上前救援,奈何想法距离实现终究有着很大距离。 而当冯牛儿身侧的强大修行者,以不凡的个人势力,奋不顾身的配合冯牛儿进攻,宁愿受伤也不退却半分给他们机会,展露出令人窒息的压制力时,这个想法与实现之间的距离便犹如天堑。 冯牛儿这一刀终究是落了下来。 刀芒撕开甲胄,切断已经失去连接的符文阵列,咬在了建武军将领的胸前,霎时间鲜血瀑布般喷了出来! 在如此紧张激烈的拼杀中,冯牛儿竟然还能闪转身体,没有被血瀑当面浇中,从而避免了视野受阻。 正因为他的视野没有受阻,所以他能顺势再进,趁着地方遭受重创身体僵直的刹那,长刀收回之后立马横扫! 无情的刀锋从建武军将领的右肩掠过,齐根切断对方的脖子,又从对方左肩处掠出,瞬息间,被兜鍪包裹的头颅高高飞起,血泉紧接着从颈腔里喷泉般升空,将方寸之地渲染成了一片赤红! 眼见自家将军被杀,那些个建武军强者无不肝胆发颤、骇然后退。 那可是这群出战的精锐建武军部曲的本来主将,不同于吴廷弼这个只是暂时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的原骑兵主将,可想而知对方的快速战没会给他们造成怎样的心理打击。 手刃了对方战阵的主将,冯牛儿大感畅快,但也仅此而已,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大战还在继续,胜利尚未到来,他断不至于停滞自己的步伐。凶残冷酷的目光立即锁定下一个对手,身法不停的持刀攻了过去! 对上侍卫亲军,反抗军的修为境界优势虽然有,但没有那么明显,对上建武军这种吴国藩镇军,冯牛儿等人的境界优势就再显著不过。 这是建武军将领被冯牛儿快速斩杀,也是对方身边亲兵强者无法及时支援的根本原因。 哪怕吴廷弼带领的是建武军精锐。 ——吴廷弼能把强大修行者带到阵列之前,冯牛儿难道就不能? 况且,大晋的精兵政策不只是说说而已。 精兵何以是精兵,精兵到了战阵上有什么大的作用,施行精兵政策可以在战场上收获什么,大晋为何一定要走精兵政策这条路....... 这些答案,在这场冯牛儿对战建武军的这场战斗中,即将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 斩杀了对方实力最强的主将,冯牛儿立即带领己方强者猛攻猛进,建武军战阵中没有人能够挡住他们,随着一名名强者被阵斩,能够迟缓他们步伐的存在越来越少,他们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没用太久,冯牛儿已是率部深深凿进了建武军战阵,因为攻势顺利,他们已然开始从中央位置尝试破阵! ...... 建武军大阵的望楼上,吴俊望着自己部曲与反抗军冯牛儿所部的战况,脸色一点点黑了下来,眸中的惊骇一点点浓了起来。 “这就是连续作战十多日,将士已经大为疲惫,战力下降明显的晋军?”吴俊感受到某种讽刺,彻骨的讽刺。 对方哪里疲惫了? 不仅没有任何疲惫之象,且战力鼎盛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厮杀过! 这群反抗军拥有完全状态的战力! 如若不然,他的部曲岂能一碰面没多久,就让对方突进中阵? 吴俊不禁向杨佳妮所在的望楼看去,很想问问对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杨佳妮,但看到了跟没看到没有两样。 对方直愣愣地盯着两军阵战的方位,像是雕像一样没有半分动静。 其实不用问杨佳妮,身为沙场宿将的吴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眼下与建武军对战的这营反抗军,之前就没有出战过,跟建武军一样在养精蓄锐,所以今日才能爆发出这样凶悍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杨佳妮排兵布阵的策略,被赵宁看透了!亦或者两人的打算从一开始就一样,都想用奇兵取得战场突破。 只不过,同样作为奇兵,冯牛儿所部的战力,明显不是建武军能比的。所以在这场较量中,就显得杨佳妮被赵宁死死压制。 吴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冯牛儿所部确实能打,但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大营的兵力,五千余人而已,而他在费县终究有四五万部曲。 以四五万人对战五千人,岂能被一击即溃? “小六,你带着大伙儿加入战场,去第二道阵线挡住对方!” 吴俊回头对自己身边的吴氏族人下令。他现在分外庆幸,大军出战时依照杨佳妮的布置,安排了三道战阵防线。 “得令!”那位吴氏修行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多说,埋头跃下了望楼。 他是吴俊的亲兵指挥使,吴俊的亲兵是建武军中最后一支成建制的精锐战力,以吴氏子弟为骨干力量。 作为吴俊的亲兵,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护卫吴俊,除非吴俊上场拼杀,等闲不会参与战斗。但是现在,他们不得不出战。 他们如果不出战,就没人能挡住冯牛儿所部! “二叔,你去抽调军中修行者精锐,组成陷阵士战阵,如果小六没有挡住晋军,你们务必守住第三道阵线。”吴俊转过身,对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肃然道。 老者皱了皱眉,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跟小六一样,接下了军令。 集中修行者跟抽调修行者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修行者尤其御气境、元神境修行者,在军中都是军官,大军等闲不会让军官离开自己的部属,但集中修行者算是常规战术。 因为集中修行者时被集中的都是军中副职军官,而且数量有限,一般两个副职中带走一个,故而不会影响大军整体框架与战力。 但当集中修行者变成了赤裸裸的抽调修行者,那就是把身为修行者的各级军官们都抽出来,单独组成战阵,各级部曲只保留极少的指挥人员,保证发号施令的最低需要。 后者意味着输死一搏。 也是在孤注一掷。 一旦作战失利,军官们大量折损,整支军队立马骨架丧失,将士们失去军官的指挥调度与有力约束,也会失去依靠对象和主心骨,稍微碰到异变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一触即溃。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大军开始抽调修行者后,被抽走军官的那些部曲,就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战力,只能打顺风仗,亦或是壮壮声势。 另外,被调派在一起的军官们,因为之前分属不同部曲,乍然身处一个战阵中拼杀,战阵配合就不可能多么娴熟。 虽然他们靠着身为军官的卓越素质,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相互配合,终究无法实现亲密无间。越是面对精锐对手、惨烈战况,这种配合上的短处就会愈发明显。 因是之故,不到绝境,大军不会抽调修行者单独结阵作战。 而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抽调修行者集中军中强大力量,也算是让大军有了背水一战的本钱。 “我四五万部曲中的修行者集中起来,还能敌不过区区一个大营中的修行者战力?”吴俊盯着战阵不服气的恶狠狠想道。 无论如何,他们的人数优势是实打实的。 章八零九 费县之战(7) 踏着尸山血海稳步前行,一个又一个建武军修行者成了冯牛儿的刀下亡魂,至于被他所伤的吴军将士就更多。 忽的,眼前景象一下子开阔,通透的亮光豁然降临,取代了原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铁甲将士,所形成的压抑阴暗环境。 砍翻眼前最后一名敌军,踩着对方的尸体抬头前望,冯牛儿看着建武军将士转身奔逃,多少有些错愕。 建武军溃逃得比他想象中要快不少。 冯牛儿没有放松心神,本能地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刚刚浴血拼杀过,对建武军的战斗力有完整认知,没觉得对方完全顶不了了。 如果建武军就这种意志士气,那他们根本没有出战的必要,因为这种攻势与防御力注定威胁不到反抗军,只会被反抗军一边倒地屠戮。 果不其然,冯牛儿很快发现了异常。 转身奔逃的建武军并未丢盔弃甲,且行动时方向分明,是分作两部分向两侧快速移动的。所以这不是全方面溃败,而是战术撤退。 冯牛儿制止了部曲不顾严谨战阵,放开手脚冲出去追杀对方的行为,喝令众人以严密战阵稳步向前推进。 当面前人群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坚实盾墙,盾墙防御薄弱、缝隙处则有无数长矛蓄势待发。 这是第二道阵线,冯牛儿不可能认不出,也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是常规战术,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无轻蔑的冷哼,举起符刀只说了两个字: “破阵!” 他们迅速击破了建武军第一道阵线,并在建武军战阵中一路突飞猛进,期间摧毁了不知多少都、队战阵以及小战阵的防线。 能取得这样的成果,是因为在斩杀建武军大阵主将后,阵中没人再是冯牛儿的对手,无人可以阻挡他们这些强者组成的锋头战阵。 眼前这个大阵的第二道阵线,不过是比较齐整比较坚固比较大的战阵而已,有什么值得忌惮的?按部就班再破一次就是了。 带领自己的战阵,冯牛儿信心满满地迎上去,吐气开声之际,手中符刀向一面盾牌狠狠斩下。 没有任何意外,盾牌承受不住符刀的力量,当即开裂,后面的盾手吐血倒飞出去,冯牛儿挥刀直进。 侧身之际斩断一根刺来的长矛,仗着甲胄坚固扛下另一根长矛,一脚踹翻眼前的敌军,符刀挥斩,将另一名敌军逼得仓皇后退。 杀入阵中,冯牛儿正欲大展拳脚,面前忽然冲上来一个战阵。 当先的修行者看起来年纪轻轻,不到而立之年,然而出招却极为凌厉,手中长矛快逾闪电,矫如游龙飘若惊鸿,变幻莫测,让冯牛儿兀一跟他交上手就不禁眉头大跳。 此人真气磅礴厚重,每一击都势力千钧,两相结合便处处暗藏杀机,令冯牛儿感觉自己稍有不慎,即可能被对方找出破绽创伤。 这正是吴俊的亲兵指挥使,乃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跟冯牛儿的战力在伯仲之间,且使得招数是吴氏家传绝学,非同寻常。 眨眼之间,不仅冯牛儿被挡住,他所属战阵的强者也俱都被拦下,之前迅若雷霆的攻势为之一滞,众人皆陷入苦战之中。 ——不是五人小战阵被阻拦,而是整个百十人的锋头战阵都被迟滞。 冯牛儿眼神一沉,眸底闪过一抹凶狠之色,杀气瞬间暴涨。今日与建武军一战,他是抱着必胜信心而来,只有破阵方能达到目的。 虽然他的部曲只有五千余人,而建武军有四五万之众,但两军阵战比拼的从来不是人数,而是战力。 只要他能迅速击破眼前大阵,引得中阵建武军溃败,其余建武军必会惊慌失措、跟着败逃,倒卷珠帘之势一旦形成,五千余人击破十倍之地不是什么难事。 建武军人数多归多,可只要没有能挡住反抗军猛攻的战阵,那一方就是虎狼一方不过是羊群,人数多没有任何意义。 古往今来那些在兵力极度劣势下,以少胜多的战例无不是这种情况。 远的不说,国战初期齐军的大规模溃败,就是因为天元大军能够雷霆击破齐军大阵。齐军的巨大伤亡不是在战阵拼斗上,而是发生在溃败逃散被尾随追杀的过程中。 在冯牛儿眼中,反抗军是虎狼,建武军是羊群,他今日既然率部出战建武军,那就必须破阵,岂能被对方的人挡住前进脚步? 杀气一生,战意如火,冯牛儿大喝一声,顿时调动所有真气,长刀大开大阖向对手不断劈斩而去,放弃防御只专注于进攻! 手握战阵修行者境界优势的冯牛儿,岂能甘愿被对方缠住? 冯牛儿陡然改变战法,吴俊的亲兵指挥使不惊反喜,战阵拼杀最重要的是稳扎稳打,急不得,一旦着急就会露出破绽。 依靠吴氏家学的不凡,他奋力接下冯牛儿的连续重击,果然发现了对方的一个破绽,长矛从刀影中钻进去,直取对方腰腹! 这一击,亲兵指挥使有把握让冯牛儿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时,冯牛儿脸上浮现出一抹残忍笑意。 他早有预料般的扭转身体,尝试避过要害,用腰肋部位硬接下这一矛,同时在对方来不及抽回兵刃的间隙,长刀直奔对方脖颈而去! 亲兵指挥使很快发现了冯牛儿的意图,不由得心头猛跳。 千钧一发之际,他敏锐地判断出,凭借自身的非凡战技与反应,冯牛儿的闪避不会完全发挥效果,他仍能尝试伤及对方要害。 但如果他将主要精力放在重创对方上,自己就没有余力完全规避冯牛儿直奔他面门的这一刀,顶多略微躲闪。 也就是说,冯牛儿这一刀不会落在他的脖颈处,将他一刀枭首,但必能斩中他的左肩,届时他的左手便会失去活动能力! 很显然,冯牛儿这是想要以伤换伤。 两人实力没有本质差别,且亲兵指挥使的符甲品阶更高,当冯牛儿做出以伤换伤的举动时,并不完全保证他就伤得比亲兵指挥使轻。 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做了,两人最大的可能是同时重伤。 在势均力敌的激烈战阵搏杀中重伤,无异于两只脚都迈进了鬼门关! 所以冯牛儿的战法虽然是以伤换伤,实际起到的效果却是拼命。 不是拼命奋战的拼命,而是真的拿命在拼、在赌! 亲兵指挥使怕了。 他不想拿命去拼,更不可能拿命去赌,他征战沙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是为了加官进爵,是为了权力高位,可不是来送死的! 他不想战死在沙场上。 尤其是在没到绝境,不是非得以命相搏才能生存的情况下。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场战争赢了又怎样,杨延广一统天下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瞬息之间,亲兵指挥使根本无法想太多。 虽然他很想愤怒地质问冯牛儿,都已经做到都指挥使这种不低的位置上了,为何还这么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但电光火石间,他只能依循本能与习惯做出应对。 他的应对是放弃进攻,全力闪避! 保命要紧。 对个人而言,还有什么是比保住性命活下去更重要的? 这个瞬间的冯牛儿,目光冷酷面容铁血,整个人无情到极点,既是对敌人无情,亦是对自己无情。 所以他的长刀迅捷有力,故而他抓住了机会!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这一刀劈中了侧身腾挪的亲兵指挥使! 亲兵指挥使的闪避虽然夹杂着慌乱,但不得不说很有效果,冯牛儿这一刀只是击中了他侧背,而且刀锋与符甲接触时间极短,伤口并不深。 但事情远未结束。 闪避过程中,亲兵指挥使下盘不够稳,冯牛儿这一刀让他身法被打乱,而后就是一步领先步步领先,长刀连续攻击之下,亲兵指挥使接连受创,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直至被逼入绝境。 在此期间,亲兵指挥使多次想要效仿冯牛儿,用以伤换伤的战法逼迫对方后退,但冯牛儿根本不管自身周全,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让亲兵指挥使的努力都落了空! 老实的怕凶的,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冯牛儿都不要命了,亲兵指挥使能奈他何? 终于,冯牛儿一刀剖开了亲兵指挥使胸腹,对方吃力之下倒飞出去,撞入了亲兵人群中,绝境之中,他爆发出令人吃惊的潜力,以重伤的身体,竟然眨眼间就手脚并用跑得没了影。 当然,这也有吴俊亲兵卖力掩护的原因。 在激战中,冯牛儿身边的强者与亲兵指挥使身旁的吴军,虽然奋力拼杀,但并不能插手两人之间的战斗,他们能做的,仅仅是保证自家主将不被斜刺里突来的冷刀冷枪威胁,不被对手的帮手打扰。 真正的较量还是靠两人各自的实力。 随着亲兵指挥使败走,冯牛儿面前再度失去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抖了抖甲胄,评估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毅然决然往前杀了出去。 ——刚刚的战斗中,亲兵指挥使并不是没有伤到他,只是创伤都不重而已。 章八一零 费县之战(8) “冯牛儿真是一员无双猛将。” 半空,扈红练见冯牛儿凿进建武军第二道阵线,将面前拦路的强敌击败,重拾高歌猛进的冲杀姿态,由衷感慨出声,“他应该是要完全击破建武军战阵了?” 赵宁观察着建武军战阵,将种种细节纳在眼底,不动声色地道:“没有那么容易,对方还有第三道阵线,吴俊已经抽调了军中修行者支援过去,这第三道阵线是块难啃的骨头。” 修行者的调动有迹可循,逃不出赵宁的眼睛。 扈红练若有所思:“建武军中还有元神境后期强者?” 赵宁摇了摇头:“这不是关键。” “什么才是关键?” 赵宁指了指依然在奋力抵挡冯牛儿的吴俊亲兵,“关键就在于,冯牛儿等人组成的锋头战阵,在冲到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前时,会真气消耗过大,气力不济。” 一个锋头战阵要击破敌阵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锋头战阵战力强横,敌军很难抵挡,但只要敌军还在作战,锋头战阵的力气就会持续消耗。 一旦敌军大阵宽广厚实,锋头战阵在击破敌阵之前气力消耗过大,导致进攻势头减弱,自己就会深陷敌军阵中。 要想锋头战阵不被敌军包围聚歼,就需要后面的将士能够顺着锋头战阵凿开的口子跟着深入,并把口子撕大,将敌军战阵全面压制。 反抗军将士当然能做到这一点,所以赵宁不担心冯牛儿的周全,但对冯牛儿能否击破建武军第三道阵线这个问题,赵宁已是不抱任何期望。 “如此说来,冯牛儿岂不是没有胜算了?我们今日无法击破建武军?”扈红练自认为明白了赵宁的意思。 虽然距离较远,但冯牛儿锋头战阵中的第五军左营精锐们,真气消耗情况如何,集中注意力的扈红练,现在已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冯牛儿等人真气所剩不多。 扈红练微微皱着柳眉寻思着道:“战斗持续下去,冯牛儿今日的攻势必然受阻于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对方的人数优势化为了战局优势,能成功将冯牛儿锋头战阵拖成强弩之末。 “一旦冯牛儿的锋头战阵在建武军第三道阵线上,跟对方陷入拉锯作战,让战局僵持下来,那么今日就算打到天黑,第五军左营顶多能跟建武军战个平手。 “就是杀伤多一些,算得上是颇有斩获。 “然而这种斩获于大局毫无裨益。 “建武军人多,今日有很多将士并未与反抗军拼杀,明天上阵的时候依然生龙活虎,而第五军左营今日是全面出击,几乎所有将士都会轮替上前拼杀,明日还得继续奋战。 “今日冯牛儿没能击破建武军,明日建武军的防御只会更加严密,应对起来更有经验,冯牛儿想要破阵难度更大! “这场仗越是往后拖,第五军左营的胜算就越小,直至被对方拖垮!” 说到这里,扈红练脸色已是很不好看。 反抗军拢共就这么多人,不可能分出更多部曲应付建武军,否则一旦侍卫亲军全军出动,不顾一切地压上来,主战场就会出现变化。 而反抗军其他各部这些时日都在跟侍卫亲军鏖战,虽说势头是愈战愈勇,但疲惫不可避免,只有第五军左营在养精蓄锐。连冯牛儿都击破不了的建武军,其他反抗军即便上来也是无能为力。 扈红练饱含忧虑的看向赵宁:“殿下,冯牛儿所部无法击破建武军,岂不是说这一仗我们已是胜算寥寥?” 赵宁不置可否,转而说起了另一个消息:“昨日接报,吴军从宋州抽调了部分侍卫亲军过来支援,距离费县已经只有不到两日路程。” 敌军援军都这么近了,赵宁不可能还不知道,散出去监控四方的斥候不是吃白饭的,那里面可有王极境高手。 听到这个消息,扈红练的眉眼一下子垮掉,不无惊慌地张圆了殷红嘴唇: “费县吴军的兵力明明近乎两倍于我,而且还有一半是吴国最精锐的侍卫亲军,在这种情况下,杨佳妮竟然还叫帮手? “从宋州来的侍卫亲军动作这么快,可想而知杨佳妮这帮手叫得有多早,那时候陈雪陇所部都没出现太大劣势......” 看扈红练的样子,近乎是把杨佳妮不要脸这几个字刻在了脸上,被对方一顿布置给弄得哑口无言,末了只能忐忑地看向赵宁,饱含希翼地试探着问: “我们现在调派援军还来得及吗?” 从郓州调派援军过来,当然不可能三两日就赶到,但反抗军在对方援军到来之后,大可以据营而守,扈红练现在问得是大军能不能守到援军赶来。 她多么希望赵宁的回答是来得及。 可她失望了。 赵宁摇着头道:“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这里的反抗军连续鏖战十多日,早就不复鼎盛状态。 侍卫亲军的军心士气已是快要撑不住,所以杨佳妮才不得不让建武军提前下场,反抗军虽然好一些,但那都是因为全军上下看到了胜利曙光,精神上斗志满满,在身体上纵然因为天天有肉吃,情况好一层,但不可能有本质区别。 反抗军要是被赶来的吴军生力军一顿猛攻,怎么可能不败? “这岂不是说,此战我们已是必败?”扈红练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她从未想过跟着赵宁作战,还会有战败这种情况出现。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胜败乃兵家常事? 赵宁亦不能免俗? 倒也不是必定会惨败,扈红练眨眼便反应过来,“殿下,我们,我们要撤军了?” 要想不败,只有在吴国援军赶到之前,先一步从费县撤退,离开这个危机重重的是非之地。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扈红练眼神一黯。 她怎么都没想到,大军从压制侍卫亲军、手握胜利希望,到被迫离开费县放弃对东线战场攻势的转变,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冯牛儿受阻于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养精蓄锐的第五军左营无法成功击破建武军。 可这能怪冯牛儿吗? 五千余人没能击破四五万人的大阵,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宁瞅了花容失色,好似已经魂不守舍的扈红练一眼,奇怪地道:“我何时说过会败?怎么就要撤军了?” 扈红练被赵宁问得一阵呆滞,眼中充满了迷茫:殿下你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赵宁只看扈红练的神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哑然失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在赵宁的设想中,无论建武军今日是否主动来攻,只要他们出营列阵,有朝一日就一定是要被反抗军击破的。 柿子挑软的捏,想要击败费县吴军,挑建武军这个相对薄弱的环节下手无疑是最佳选择,纵然建武军不来,反抗军也会过去。 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反抗军在跟侍卫亲军的对战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而费县之战最终战果的大小,则取决于反抗军对侍卫亲军能有多大优势。 反抗军的战况比赵宁战前料想得要好上一些,不仅完全顶住了侍卫亲军给予的压力,还反过来稳占上风。 见扈红练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宁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冯牛儿没有胜算,不代表我们今日就无法击破建武军,更不代表我们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扈红练眼中逐渐恢复了神采:“大帅的意思是?” “当然是帮一帮冯牛儿。” “怎么帮?” 赵宁直接没有回答她。 他招了招手,示意传令军使上前,在扈红练期待而又迷惑的目光中,说了一句让扈红练心跳骤然加速的话: “传我帅令:全军出击!” ...... 这些时日以来,反抗军跟侍卫亲军说起来是日日大战,但一次性-交手的部曲不过是一个五千余人的大营,一整天下来,顶多有三个营轮替上阵。 这是正常战况。 等闲情况下,就算场地足够全军拼杀,也没有哪个主帅会在交战初、中期,就把麾下将士一次性投入战场,那样的话一旦战事不利,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 另外,将士都是血肉之躯,是会累的,体力有极限,哪能天天上阵搏命? 这场费县大战,侍卫亲军跟反抗军都是轮替上阵,就这种情况,十几日的激烈拼杀下来,双方将士都累得不轻。 全军出击这种事,一般只会发生在一种情形下。 那就是决胜之时。 是在至少一方主帅,认为一次出击就能战胜对手,将阵战变为全面追杀之战的情景下。 而现在,赵宁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这说明在赵宁看来,今日,费县之战就要结束。 且是以反抗军的全面胜利来结束! 所以他让反抗军全军出击。 扈红练吃惊地看着赵宁,短时间内不能理解对方为何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吴国援军就要到了,第五军左营又不能突破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反抗军明明已经迫近绝境,怎么就反过来手握胜机了? 她自视这些年长进很多,无论军事还是政事都已颇为熟悉,就算不能真正去主持这两方面的事,至少不会出现看不透局势的情况。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扈红练没有太过妄自菲薄,她冷静下来仔细寻思,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殿下,是否建武军一出战,就意味着大军胜机已经到来?” 赵宁负手俯瞰着战场,淡淡地道: “建武军是否出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冯牛儿突破了他们两道阵线。只要建武军不得不抽调修行者组成后续防线,他们就已经败了。” 章八一一 费县之战(9) “第五军左营跟建武军开战了,也不知战况如何,队正,你说第五军左营能战胜建武军吗?” 无边无际的铁甲海洋里,杵着长矛的钱小成百无聊奈打了个哈欠,左顾右盼之下除了甲士什么都看不到,捅了捅前面的钱仲随口问道。 “没亲眼看到又无法求证的事,胡乱猜测有什么意义?”钱仲一副理智严肃的做派,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随便猜猜,要意义干嘛,总比在这无聊的干站着要强。” 钱小成见钱仲没有闲聊的兴致,放弃了跟他搭话,转头捅了捅大牛,“大牛,你说说,冯将军能不能战胜建武军?” “应该能。”大牛的回答很简洁。 “为什么能?” 大牛很实诚地道:“因为冯将军是同袍,建武军是敌人。” “......”钱小成觉得大牛这番话无可反驳。 他们所在的第九军右营昨日才刚刚拼杀过,今日不会出战,是以虽然列阵在营外,将士们都很放松。如果前面战斗顺利,他们待会儿甚至可以坐下来休息。 “都头,我们昨日才跟侍卫亲军拼杀过,按理说今天可以在营中歇息,大将军为什么要让我们站外面晒太阳?” 钱小成看到下来巡视队伍的都头,仗着自己跟对方颇为熟悉,主动开口询问。 “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可惜的是,我没处问去。” 都头拍了拍钱小成的肩膀,“让你出营列阵必然是有理由的,你就好好站着吧,不就晒晒太阳嘛,堂堂御气境精锐还怕晒太阳?” 听到“御气境精锐”几个字,钱小成脸上笑开了花,当即站得笔直,表示自己莫说不怕晒太阳,就算太阳掉下来也不怕。 ——昨日大战后,他感觉瓶颈好似被打破,回到营帐没修炼多久便成功跻身御气境。 成就御气境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指挥使带着都头亲自给他送来了符刀符甲,并当着全队的面给他换装,让他好生出了一回风头。 激动令钱小成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也是他今天话很多的原因。 就在钱小成准备再跟都头唠两句的时候,忽地心头一动,听到了咚咚的战鼓声,顿时闭上了嘴巴神容肃穆。 这鼓声很不寻常。 那不是正在出战的大营的鼓声。 这鼓声是从自身所在大营传来的! 但又不全是。 因为同一时间,其它大营中的战鼓也同时响了起来! 好似全军各营的鼓声一起被敲响了! 钱小成看到都头脸色一变,旋即止住前行的步伐,转身麻利地往回跑,并且边跑边大声呼喝:“全都注意,准备出击!” 都头的声音刚刚落下,钱仲已是回头大喝:“全队注意,准备出击!检查兵刃甲胄!” 钱小成跟左右的同袍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意外与震动。大将军范子清让他们今日出营列阵,难道用意就在这里? 没有太久,指挥使那饱含修为之力的声音,在钱小成等人耳畔炸响:“大帅有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听到这四个字,钱小成精神一紧,眼中精芒爆闪。全军出击,这是要跟吴军一决胜负了! 今日,这场战争就要有个结果! 钱小成握紧了刚刚熟悉的符刀,斗志如火。 ...... 侍卫亲军的铁甲大阵中。 “老爹,咱们昨天才厮杀过,怎么今日又要出营列阵,难道我们今日还要上阵拼斗不成?”王小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气无力地询问队正王森。 王森回头瞥了一眼王小林,这厮一个哈欠硬生生打出了满眼的泪,可想而知是何等疲倦: “上将军让我们列阵自然有上将军的道理,你给我打起精神,弄不好今日会有恶战。” 乾符初年就在西域戍守过多年的王森,见多识广战场经验丰富,今日已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意味。 “老爹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王小林无精打采的抬了抬眼帘。 他现在很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好是再睡一会儿,昨日险战后晚上都没睡好,梦里全都是刀光剑影,几回因为梦到被晋军砍杀而惊醒。 王森本就担心战事不利,大军处于危险之中后,王小林会有个三长两短,现在见对方竟然把他的警告不当回事,顿时又急又怒。 他一把揪过王小林,凑近了指着左右的同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你给我看看清楚,现在大军都到了什么田地! “咱们队还好些,只不过上阵了两回,可其他部曲基本都已是第五轮厮杀!你都疲倦到这种地步了,其他人会怎么样? “大军倦怠,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这本就是危险之时,而敌军统帅又是大名鼎鼎的赵氏太子,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放过这种机会?! “今日大将军、上将军为何让我们全都出营列阵?不就是看到形势不妙,让我们防备万一?到了这份上你还无精打采,是不知死吗?” 王小林被王森骂得一阵愣神,沾了一脸唾沫都没顾得上去注意,他很少看到王森这般凶狠,一时间又是畏惧又是惊心,忘了说话。 见王小林不再吊儿郎当,王森稍稍放心了些,松开对方的肩膀,缓和了神色,但语气依旧充满肃杀之意: “我们从跟晋军势均力敌,到被对方压着打,再到伤亡两倍于他们,越来越难以抵抗对方层不出穷的攻势,只不过花费了十几日而已! “将士们心里落差很大,挫败感越来越浓。这几日我在营中转过,不安畏敌的情绪已经大肆蔓延,甚至有人传言说晋军就是魔鬼! “身为作战不利被压着打伤亡较大的一方,我们的人本就更加疲累,现在士气又低落到这种程度,大军已是一只脚挂在了悬崖外。 “你给我记住,战场苦战到了生死搏杀的关键时刻,战力虽然重要,但已经不是最要紧的!” 王小林怔怔看着王森:“什么是最要紧的?” “精神意志!”王森一字字地道。 王小林霎时面如土色:“那我们岂不是要完了?!” 按照王森刚才的说法,侍卫亲军已经没有精神力可言,意志薄弱得可怜,可谓是一触即溃。 反观晋军,作为压着敌人打,作战越来越顺利,伤亡不断减小的一方,必然是斗志昂扬,热血上头之后恐怕就算面前是刀山也敢给他踩平,是火海也敢给他扑灭! 王森咬着牙:“所以才要你打起精神,不能再有丝毫懈怠!到了这份上,什么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什么纵横敌境大发横财,都已经不需要考虑。 “记住,到了关键之时,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 这不是一个队正在对一个战士说的话,而是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导,心惊胆战的王小林重重点头,再也不敢松懈半分。 就在这时,后方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第一时间,王森、王小林辨认出自家大营的战鼓响了,无不神色一凛。 紧接着,听到前后左右都是战鼓声,反应过来各个大营的战鼓都已经被敲响,不由得神容大变。 这是要全军搏命了? 没多时,他们听到了指挥使的大声喝令:“大将军令:全军迎战!都给我听好了,晋军已有全面出击之象,现在都给我准备作战!” 王小林惊骇不已,下巴都要掉在地上:果然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王森面容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到临头没有选择,作为战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作战,挡住敌军攻势,惟其如此方能拥有最大的保住性命的机会。 “全队准备!”王森回头向自己的部属们大喊。 喊完军令,他声音沉重下来,“伙计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不用我多说,要活命的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想从晋军手下活命,首先得保证不被他们击破战阵,一个个砍杀在战阵之中! “都明白了吗?!”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这是最危险的战斗,这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所有身在战场的战士都没有选择,理智与经验告诉他们,唯有使出吃奶的劲拼杀,将敌军打回去,才能最大限度把握住活下去的可能。 众人无不眉眼肃杀:“明白!” ...... “老常啊老常,你还是不被大帅信任啊,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人家都在杀敌建功,就你在这里活得像个透明人。 “失去了武宁不够,还要失去在朝廷的地位,再这样下去咱的人生就要完了!就要完了你明不明白啊!” 常怀远站在自己的营帐外面,仰着头无语望苍天,满脸都是惆怅愁苦,好似一个被所有人欺负的小媳妇,满腔委屈无处倾诉。 “老常啊老常,能不能发愤图强一次,能不能奋起直追一回,你还能不能重拾当年纵横沙场的雄风了?你也曾是条好汉啊!” 跟老天发完牢骚,常怀远低头长叹,又开始顾影自怜,“想我常怀远,起自寒门微末之家,国战期间投身报国,手刃蛮贼无数,九死一生中建功立业,方才有节度使的显赫地位。 “本以为武宁只是我辉煌人生的开始,没想到那已经是我老常的巅峰。可悲,可叹啊! “我自忖非是无能之辈,怎么到了天下大争之时,反而像是浅水里的王八,怎么都折腾不动了?天理何在啊! “现在我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冲锋陷阵的机会,但凡有这样一个机会,那范子清能做到的事,我常怀远凭什么做不到? 他再度抬起头,张开双臂看向苍穹:“苍天哪,再给老常一个机会吧!我老常绝对不会辜负你老人家的好心!” 话说完,常怀远满脸悲愤、意犹未尽地挥了挥拳,收回视线正要去巡视一番自己的部曲,勉励一下武宁旧部们,让对方跟自己一起再度奋斗,忽然眼角一跳,浑身汗毛倒竖。 他看到赵宁就站在不远处!对方正用一种看猴子的眼神,嘴脸噙笑饱含深意的看着他。 常怀远顿时化身石雕,呆愣当场。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意态与自言自语,很可能都被赵宁看了个正着,常怀远老脸唰得一下通红似火,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老常你不必害羞,壮志满怀是好事,大丈夫就该如此。”赵宁咳嗽两声,收起揶揄的笑容,换上了一脸正色,“老常,该你上阵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常怀远浑身一个激灵,哪里还顾得上羞赧,惊喜地眉头大展:“大帅没有骗我老常?” 赵宁来到常怀远身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老常,我亲自来给你下令,还要拨一千反抗军重骑给你,现在你总不能还说我不信任你,不给你机会吧?” 常怀远倒吸一口凉气。 这口气虽然凉,但就像是琼浆玉液,兀一入喉,就让他乐得笑开了花。  章八一二 费县之战(10) 全军出击虽然是发生在主帅认为胜券在握,要用全力一举冲溃敌方大阵时,但也不可能是所有将士一窝蜂涌上去械斗。 钱小成跟在钱仲后面,与自家大营一起向前移动,初时大营战阵前进并不快,将士们都是走动向前。 身在铁甲人海中,除了由一个个自家同袍组成的齐整战阵,钱小成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竖起耳朵,在隆隆如雷的脚步声与汹汹浪涛般的铁甲环佩之音中,勉力辨别前方两军交战的情况。 这种努力基本是徒劳的,尤其是在他距离战线较远时。 钱小成没有着急,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急什么,今日既然是全军出击的决战,那就必然有他拼命的时候。 时至今日,他已不是刚到费县的雏鸟,对厮杀的渴望不再那般热切,战斗可以让他杀敌建功,也可能让他丧命,能够以平常心相待。 随着大营战阵前行,钱小成耳中的前方交战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压过了脚步声,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临近战场了。 “全营准备冲阵!”忽然间,钱小成听到了都指挥使饱含修为之力的喝令。 冲阵!钱小成心神一凛。这十几日来的战斗,都是侍卫亲军在冲阵,一直扮演着进攻方的角色,纵然战事不利,也没有放弃这种身份。 在整个战场大局上,兵力优势的吴军一直保持着主动权。在没有大的失利之前,吴军不会甘愿把主动权拱手让人。 而现在,攻守易行。 “躬身弯腰举盾,准备跑步前冲!”钱仲的呼喝声在钱小成耳畔炸响。 队中有盾的人不多,长矛手肯定是没有盾的,连圆盾都没有,所以他们只能弯腰躬身把头埋低,避免被即将到来的箭雨击中要害。 倏忽间,都指挥使的大喝声再度响起:“冲阵!” 人群中的钱小成虽然看不到前方的具体情况,但听到这声军令后,已是做好了全速奔进的准备,不过他并没有贸然提速,因为面前的同袍尚未把速度加上来。 钱小成紧盯着前方,眼看着前面的同袍一层又一层由快步疾行变成缓速奔跑,直至撒开脚丫子狂奔,眼看着半空中有乌云落下,暴雨般砸进前方同袍战阵中。 叮叮当当的声音次第响起连绵不绝,很多人都被箭雨笼罩,身形为之一顿,前奔速度放缓,但眨眼间又再度提速,对斜斜插在、挂在甲胄上的箭矢不闻不问——有的箭矢在将士跑动中自己掉落了。 但也有人被射中要害,一个又一个噗通噗通接连摔倒,其后的甲士敏捷跳过他们的身体,尽量避免踩到他们伤到他们。 倒地的人基本没有立即爬起来的。 钱小成的呼吸渐渐急促。 乌云在前方升起,化作暴雨落下,接连不断地制造着伤亡,划出了一片危险、死亡地带,而自己正在往那片危险、死亡地带前进! “冲阵!” 钱小成听到了钱仲的声音,眼看着对方提速,自己咬着牙跟着迈开步伐,加快双腿交替向前的速度。 他没有再看半空的箭雨。 依照钱仲之前的吩咐,他躬身弯腰,举着圆盾埋头前冲,目光则一直盯着钱仲的小腿,力求自己既不冲得过快撞到对方,也不行动过慢被对方拉开距离,影响身后的同袍。 钱小成看到了那条由系着红布条的利箭,插在地上标记出的生死线,到了现在,箭矢几乎都被前面的同袍踩倒,凌乱的散在地上,有的都已折断。 钱小成瞳孔微缩。 他知道越过这条线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急利的破空声与风声在头顶呼啸响起,瞬间逼近,就如同置身于雪崩之中,别有一股浓烈的危险感。 不等钱小成如何感受,身体就遭受了猛烈的风吹雨打,因为穿着符甲,他并不担心寻常利箭,只默默祈祷不要遇到符矢。 钱小成运气不错,除了冲击力外,连疼痛都感知得不多,他不用去检视身体各个部位就明白,这轮箭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杀伤。 但其他人未必都如他这般幸运,钱小成听到了身周零零散散的闷哼声,想来是有人受伤了,他还隐约听到了甲士摔倒在地的动静。 钱小成没有左顾右盼,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行为都会破坏原本严密的战术动作,他只能埋头前冲,跟着前面的人往前冲! 几轮箭雨后,前方不远处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便是海水拍击堤坝的震动与噪杂! 与此同时,钱小成听到了钱仲的大喝: “放缓脚步!” 抬头前看,钱小成发现前面的同袍都在快速降低前进速度,循着战阵的趋势,他立马将脚步放缓。 前队的厮杀已经开始,他们队身在阵中,距离不远不近,听得颇为清楚,钱小成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待前队取得突破,他跟着战阵往前推进,亦或是等待前队疲惫,换他们上去继续作战。 当然,对钱小成他们队来说,还有第三种情况。 ...... “将军,大帅有令!” 正在攻打建武军第三道阵线,却因为对方的缜密防御、非凡实力而不得寸进的冯牛儿,清晰感知着自己真气的剧烈消耗,心中不由得有些焦急,为不能完成任务而大感耻辱,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大帅军令? 听清楚这句话,冯牛儿不敢怠慢,连忙逼退眼前的建武军修行者,往后退回几步,让自己的左膀右臂暂时顶替自己的位置。 “大帅何令?” 冯牛儿向穿过自家战阵来到这里的传令军使抱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有些羞愧,本能地猜测,是不是因为他攻势受阻,赵宁对他很是不满,严令他不惜一切代价立即破阵? “大帅军令:冯将军不得急于破阵,维持不败攻势即可,稍后自会有人侧面策应你部破敌。”军使肃然说完军令,确认冯牛儿听清楚后,抱拳从战阵中离开。 冯牛儿满脑子都是“破敌”二字,喜不自禁。 仅凭自己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办法破阵,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赵宁竟然给了安排了援军!一想到能够击破建武军,冯牛儿就禁不住欣喜万分。 将赵宁的军令传达给众将士,精神抖擞的冯牛儿返回大阵前沿,立即改变战法,给建武军第三道阵线施加压力之余,严令锋头战阵保持气力。 ...... “钱仲,孙峥,你们给我听好了,今日大营能否击破敌阵,关键就在我们指挥身上。而咱们都又是本指挥的核心战力,故而待会儿上了阵前,咱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溃眼前之敌,为大营凿穿敌阵!” 都头将钱仲与另一名队正叫到身前耳提面命。 自己队里现在有两名御气境初期,大牛等人也是实力不俗距离突破不会太远,钱仲认为当得精锐二字。 但那顶多是在本指挥里突出,放在整个大营里,钱仲觉得也就是普通精锐。连日作战,军中突破境界的修行者不少,一个队两个御气境的情况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不过钱仲没有反驳都头的话,到了这份上,自认角色关键责任重大,更有利于发挥全队将士的战力。 本营大战开始已经不短时间,前阵正在奋战的同袍杀敌众多,一连破了侍卫亲军几个都、队战阵,取得了不俗战果,但距离彻底击溃敌军阵脚,凿穿敌阵还有一段距离。 都头之所以跟钱仲、孙峥两位队正说这些,是因为他们所在的指挥即将轮换上阵,既然前阵成果不俗,他们就该在此基础上再作突破。 回到自己的队伍,钱仲看了众人一眼,说明过前方战况后勉励部属:“大军决胜就在今日,本营决胜在于你我,能不能击破敌军,就看大伙儿是否卖力作战! “把铁锤,破甲匕首、刺刀准备好,稍后我跟钱小成打头,大牛你们跟进,二什长、三什长注意两翼,其余人等随队往前冲杀!” 钱小成等人闻言无不肃然应诺。 而后又是肃清地等待。 这次没有等待很久。 “第三指挥上前,上前!”指挥使的喝令陡然响起。 “第四队上前,上前!”钱仲立马呼应着喝令。 钱小成跟着队伍疾步前行。 与撤下来的前阵同袍擦肩而过时,看到同袍们的甲胄大多伤痕累累,身体疲惫绵软,但一个个容光焕发,眉眼间尽是自豪之色。 显然,他们取得了足以让他们骄傲的成果。 跟第一日出战不同,到了现在,轮换下来的战士基本不会再向接替他们的战士,传授奋战经验与注意事项。众将士对侍卫亲军都已无比熟悉,且连日来对方没什么变化,大家都没什么可说的。 但反抗军先后上阵的同袍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说。 “必胜!”与钱小成擦肩而过的战士以拳击胸。 “必胜!”钱小成同样握拳击胸,给出有力回应。 一时间,交错而过的战士之间,遍是“必胜”的期待声与承诺声。 很快,钱小成等人面前再无同袍,而侍卫亲军在同一时间完成了轮换,两群养精蓄锐、状态饱满的战士,犹如两股对向奔驰的浪潮,顷刻间撞在了一起。 ...... 砰砰砰的盾牌碰击声里,王森忽地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野猪顶了一下,盾牌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胸闷气短,身体抑制不住往后倒去,就像是被洪水冲翻的篱笆。 “怎么会这样?这绝不是一名御气境初期修行者该有的力道!”王森惊骇万分,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钱小成与钱仲合力将王森撞倒之后,立马欺身而进,吐气开声举起手中符刀,劈头盖脸就向盾牌歪斜,露出身形的王森斩了下去! 眼见闪着符文荧光的长刀落下来,王森汗毛倒竖,慌忙闪躲回避要害。 符刀砍在了他的甲胄上,好在是符甲,没有被一击即破,倘若是寻常甲胄,这一刀就足以将他重创。 “爹!”兀一结阵,自己的父亲就吃了闷头亏,王小林大感意外,连忙挥刀上前救援,在几名同袍的呼应下,跟钱小成等人拼杀在一起。 “又是你?!”看清钱小成的面容,王小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小成上阵厮杀多次,遇到过不同的对手,但王小林拢共上场三次,次次都碰到钱小成等人,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荒诞离奇。 钱小成看不到王小林隐藏在面甲下的脸,也不在意对方是不是老对手,这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对方!  章八一三 费县之战(11) 下一瞬,王小林脑海里便没有其它念头,巧合也好命运也罢,他都已不再关注,满心只剩下浓烈的忌惮。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钱小成长刀上的濛濛光芒。 那是符兵! 能够催动符兵的,最低也要是御气境。 “这厮竟然也在昨日之战后突破了境界?!”王小林牙关紧咬,眉眼低沉。 钱小成到了御气境,他虽然忌惮,但还不至于恐慌,因为他经过这些时日发愤图强的苦修与战场历练,也在昨日突破了境界。 现如今,他跟钱小成一样,都是身着符甲手持符兵! 王小林原本还想着,以他成就御气境的突破,今日必然能在战阵上大展拳脚,不说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至少可以保证王森队的周全。 没想到钱小成也成了御气境,这下双方又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钱小成一顿猛攻猛打,将前来救援王森的王小林拉入转圈,令对方不能轻易脱身后撤,今日既然是决战,那就得使出十二分力气。 敌阵中的强悍战力是首先要解决的对象,只有解决了对方,他们接下来的破阵才能顺利。 至于敌队中出现了两名御气境这种事,钱小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莫说他暂时没有认出王小林,就算稍后认出来了,也顶多意外,不会有多少震惊之情。 大战本就是修行者历练最充分、突破境界最多的时候。 战场是公平的,敌我将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没有哪一方聪明绝顶,另一方天资愚钝的说法。既然他能成就御气境,对方自然也能。 幸赖王小林等人及时救援,王森从钱仲刀下捡回一条命,察觉到对方凶猛破阵的战法,他跟王小林等人一起,努力在最前方力战。 想要活命,就不能被反抗军破阵,有这样的共识,王森队奋战起来皆是不留余力,爆发出非同凡响的战斗意志。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的战斗意志的确是不相上下,但随着战斗进行,此消彼长的情形渐渐出现。 王森队是能在交战之初,于斗志上不输给钱仲队,但时至今日,两队之间的战力已有本质区别,这不是精神意志能够弥补。 在钱小成、大牛等人的奋力作战下,王森队率先出现伤亡,王小林空有跟钱小成相当的境界,却跟之前一样,无法保护每一个同袍。 一个小战阵被突破,两个小战阵没稳住,三个小战阵被杀退......钱仲与钱小成率队稳步向前推进,速度虽然不快,但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 王森、王小林一直带着人在跟钱仲、钱小成拼斗,虽说始终在后撤,从一个崩溃的小战阵退到后一个完整的小战阵,但并没有任何停顿歇息。 他俩没有休息,钱仲跟钱小成自然也没有。 靠着同袍掩护,退入第四个小战阵的盾牌后,王小林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成就御气境后,他的体力相比之前有了很大提高,但就算是这样,他也累得手脚发软、肺部抽疼。 刚刚的战斗太过激烈,钱仲、钱小成等人给他们的压力太大,王小林根本没有缓一口气的时间,动作稍微慢些,一个小战阵立马被击破。 作为防御方,王小林已经是如此疲惫,作为进攻方的钱仲与钱小成,理应比他们耗费了更多力气才对。 可看着携盾持刀杀上前来的钱仲与钱小成,王小林实在看不到对方有气力不济的迹象,纵然汗如雨下依然双目血红,哪怕身体受创仍旧斗志昂扬,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绝对不会疲惫。 这根本就不合理。 王小林忍不住看了王森一眼,希望对方能给他答疑解惑,但他发现对方跟他的神情一样,都是一脸的无法接受,并且隐含恐惧。 王小林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王森在军伍沉浮二十多年,在西域跟胡子厮杀过,国战时期跟天元蛮子拼过命,前些年还征战过楚地,虽然因为世道不公运气不好,混到今日依旧只是御气境初期的队正,但经验绝对丰富。 面对等闲危险,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恐惧流露。 但是现在,王小林发现王森在害怕。 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敌人太过强悍,形势已经万分危急! 霎时间,王小林心中升腾起一股炽烈怒火,让他整张脸都被烧得通红。那是要保护父亲的决心,更是不服输的狠劲!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也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一股力气,挥动长刀上前一步,重重斩向踏步而来,攻势沉稳犀利得好似目中无人的钱小成! 王森眼见王小林先一步杀出,不由得眉心猛跳,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危险,电光火石之间,王森根本没有犹豫思考的时间。 但他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全力配合王小林,先杀钱小成! 进则能让钱小成命丧当场,削弱敌方一个顶尖战力,退也能保住王小林的周全,让王小林不至于饮恨阵中。 至于这样一来,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王森已是顾不得。 这是舍身一击,威力非同凡响,几乎是王森沙场生涯的巅峰! 上阵父子兵。 他们的凶狠进攻取得了效果,当钱小成意识到不对时,他已经被王小林缠住,根本无力去应付斜刺里杀来的王森! 王森的出手时机与角度都恰到好处,以至于钱小成身侧的同袍根本无法很好救援——谁敢去挡御气境初期修行者的全力一击? 就算对方不是御气境,他们实力相当,王森这一击也迅若雷霆、凶险万分,一旦发出,钱小成的同袍们就已无从格挡。 除非愿意扑过去,为钱小成挨这一刀! 那就是替钱小成死。 九死一生的刹那,钱小成的惊慌一闪而逝。如果是十几天前初上战场的他,此刻必然惊慌失措、束手待毙,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在间不容发的间隙,钱小成做出了他的选择与应对。 摒弃了所有杂念,只盯着眼前的王小林一人,集中了所有力量,全部都灌注于长刀之上,下一瞬,他低吼出声,长刀直奔王小林脖颈劈下! 钱小成很清楚,他已避无可避,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全力出击,斩杀一个敌军将士! 战士可以死,但不能白死。 这是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 钱小成的选择与意志都没有问题,但他失望了。 他拼尽全力斩下的一刀,被王小林挡了下来。 对方横刀举起,架在肩头,挡住了他这一刀。虽然钱小成下劈的长刀力量更大,刀锋顺着刀身擦出一连串火星子眨眼滑落下去,破甲斩进了钱小成肩头,但造成的创伤并不大。 失望化作绝望。 一时间的痛苦不甘,让钱小成五官一片扭曲。 只可惜,他已经不可能出第二刀。 在他出第二刀之前,就在这个时间点,钱仲的斜刺里攻来的长刀,必能从他肋下的甲胄防御薄弱处,捅进他的脏腑! 钱小成准备好了迎击这致命一击,迎接这最后的痛苦,身体甚至做好了倒在地上的准备。 但他没有被钱仲这一刀击中。 千钧一发之际,钱仲扑了出来。 他虽然来不及照顾到出刀的角度、力道与准确性,用兵刃为钱小成挡下这一刀,但却能合身扑过来! 虎豹一样蹿来的钱仲,直接将钱仲扑倒在地! 钱仲手中的长刀刀尖分明已经捅进钱小成的衣甲,甚至破了皮肉,但就在继续向前的关键时刻,改变方向划了出去,只在钱小成肋下留下一道不深的伤口。 打虎亲兄弟。 但战阵之中是不能倒下的,倒在了地上浑身破绽大开,立马就得面对狂风暴雨般落下的长刀与长矛,哪能尽数闪避?哪里还有空隙完成站起身的动作? 战士一旦在激烈拼杀的战阵中倒地,便极难生还。 而钱仲与王森双双摔倒在地。 ....... 豆大的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眉毛能都挡住的有限,冯牛儿眼前的视野渐渐有些模糊,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擦汗,面前的对手实力不差,给他的压力不小。 事实上,冯牛儿身上的压力已是越来越重,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真气所剩不多。此时此刻,每呼吸一口,他都感觉喉咙在被刀子刮,肺部火辣辣的痛。 牙关已经快被咬碎。 冯牛儿在苦苦坚持。 锋头战阵的将士,都在咬牙坚持。 他们死死盯着与自己交战的对手,犹如一匹匹与猎物撕斗的饿狼,拼尽所有意志力,只是为了不比对方先倒下。 他们看得出来,面前的建武军修行者也不好受。 对方虽然体力充沛一些,但面对的作战压力更大,拼杀之际先求防守保全自身,并不贸然舍身奋击。 从这些建武军修行者眼中,反抗军战士看到了他们对自身的忌惮,那是一种正常人在面对疯子时,都会有的忌惮。 冯牛儿嗬嗬笑了两声。 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知道他们其实坚持不了太久了,但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在自己坚持不住之前,一定要先击溃对方的意志。 虽然这个想法很难实现,可冯牛儿就没打算认真考虑它到底能不能实现。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目标能否实现,而是是否具备为目标拼尽全力,搏杀到最后一刻都不放弃的坚韧不拔之志。 陡然间,冯牛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强有力的呼喊: “骑兵出动了!将军,我们的骑兵来了!” 冯牛儿眼前一亮,原本被汗水模糊的视野,陡然间清晰了两分,身体中凭空多出一份力量。 他奋力逼退眼前的对手,后退两步跳起,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两军将士人头,从层层叠叠的军阵中向两侧看去。 冯牛儿看到了那支骑兵,在大阵之外。 建武军骑兵在邹县折损得差不多,能够摆在建武军步军大阵侧翼的,拢共只有一千多骑。 而现在,那由一千多名建武军骑兵组成的战阵,已经被冲一支铁甲精骑冲得七零八落,地上散了大片尸体,更多骑兵则远远逃散开。 冯牛儿一眼看去便确定,这支铁甲精骑足有四千上下! 而打头的千骑人高马大,不仅将士们人人身着具装,就连战马都披着铠甲,英武不凡威势深重,奔驰间犹如泰山压顶,令人难以生出抗拒之心。 是反抗军重骑! 现在,已经冲散建武军骑兵,由一千重骑领头的四千精骑,正以滚滚洪流之时,雷霆阵阵的向建武军步军大阵冲袭而来! 到了此时,建武军大阵早已完成重组,中军由第三道阵线顶在前面——第三道阵线成了最前列的阵线,余者都移动到了后面。 左右两军依然保持战前队列,护卫在中军两翼,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军容齐整气势汹汹,但其中的军官修行者,早就到了中军抵挡冯牛儿锋头战阵。 ——冯牛儿的锋头战阵,此时已经不叫锋头,因为攻势被建武军第三道阵线扼制,确实没了锋头的形状,反抗军第五军左营的战阵,恢复了正常的进攻方阵。 由一千反抗军重骑打头的四千反抗军精骑,从侧翼拦腰杀来,首先冲击的目标,是建武军右军大阵。 也就是说,他们距离冯牛儿奋战的地方,其实有相当一段距离。 但冯牛儿知道,这段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章八一四 费县之战(12) 看着自家千余骑兵被反抗军精骑眨眼冲散,望楼上的吴俊霎时面如死灰,眼中充满恐慌,连肩膀都禁不住抖动起来。 他连忙从望楼飞到费县城楼上,抱拳杨佳妮道: “大将军,晋军出动铁甲重骑,我部轻骑被一击而溃,步军大阵失去保护,已经身处危急之境,请大将军派兵驰援!” 吴廷弼在邹县吃得就是反抗军重骑的亏,吴俊当然不会忘记对方,可建武军现在就那么多骑兵,还都是轻骑,他拿什么应对? 战前他便跟杨佳妮提过这个问题,杨佳妮跟他保证过,必要时候会让侍卫亲军的重骑出战,可现在晋军重骑都杀到眼前了,也没见侍卫亲军的重骑过来。 吴俊如何能不心急如焚? 他的左右两军大阵被抽调了修行者,眼下虚弱不堪,哪里经得起重骑冲击? 杨佳妮凝望着战场,依然是那副木然无波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想法,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令吴俊更加惴惴不安: “吴将军不必着急,那支晋军骑兵很快就会退走。” 吴俊不明所以,他只知道杨佳妮没有下令让侍卫亲军重骑驰援:“大将军何意?” “大将军的意思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今日这场大战,我们一定不会输。”监军韩守约阴柔中暗含狡狯的声音响起。 焦急万分的吴俊张口还想说什么,杨佳妮已是摆了摆手,“回去你的本阵,保证建武军不要被击溃。” 保证不被击溃?我拿什么保证?! 吴俊看看面无表情的杨佳妮,又看看饱含深意的韩守约,很想开口直接骂娘,最后只得愤然抱拳离开。 杨佳妮的视线落在晋军那剩余的四五千重骑身上,沉吟不语。 反抗军骑兵有优势,杨佳妮当然从一开始知道,这些时日两军骑兵虽然没有激烈交锋,但她一直在防备对方。 但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并不大,侍卫亲军也有重骑,对方的优势主要集中在多出来的一千多重骑上。 吴军兵力近乎两倍于晋军,在好几万人的兵力差距面前,一千多重骑能干什么? 就算晋军出动重骑进攻,侍卫亲军也能应付一二,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杨佳妮最担心的是晋军重骑出动过早,一点点积累优势,数日之后彻底击破侍卫亲军的重骑。 这是杨佳妮早早从宋州调遣侍卫亲军驰援费县的原因之一。 但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并未出动重骑作战,杨佳妮暗中是松了口气的。她很清楚,晋军重骑纵然有兵力优势,也不可能在三两日间,就彻底将侍卫亲军的重骑击溃。 就像反抗军步军,没有击溃侍卫亲军步军。 那么像现在这种,反抗军精骑冲击建武军大阵的情况,杨佳妮有没有预料到过? 当然有。 甚至这是她期望的情况——反抗军骑兵先动,她就可以后发制人! 她的骑兵数量是劣势,如若主动出击,那是自己暴露短板,对方先主动暴露攻击目标,她调遣骑兵过去掣肘就很容易。 不能击败对方,还不能让对方进攻失效? 杨佳妮的应对方案很简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旦反抗军骑兵出动,她就会让侍卫亲军重骑去冲击反抗军步军大阵,迫使反抗军重骑回援。 这份军令,她刚刚已经下达了。 这时候,侍卫亲军重骑已经出动,分作数股奔向反抗军步军大阵的不同大营。之所以分成数股,是为了最大限度调动反抗军骑兵,如果是集合在一起出动,那么反抗军重骑只需要出动相当兵力——甚至是较为劣势兵力,就能阻止侍卫亲军重骑。 其中一股侍卫亲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意图侧击反抗军精骑,呼应建武军的作战,化解对方的攻势! 一千多重骑的劣势,在不断被分化之后并不明显,每股侍卫亲军骑兵需要应付的反抗军精骑,并不比他们多太多。 在这种情况下,侍卫亲军重骑不求战胜反抗军精骑,只求拖住对方,让对方疲于来回奔命,无法威胁吴军步军大阵,并非什么难事。 这是杨佳妮能做出的最优布置。 在杨佳妮看来,费县战场是一座棋盘,棋盘上她跟赵宁的棋子就这么多,双方可以做出的应对有限,没谁能够真正出人意表,落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棋子。 ...... “精骑分批出动,去拦截袭来的吴军骑兵。” 赵宁在看到侍卫亲军骑兵出动那一刻,便根据每个方位上敌军数量的多少,以及他们要进攻的位置,给反抗军重骑下达了拦截命令。 其中一支反抗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 他们负责拦截侧击常怀远的侍卫亲军重骑。 “吴军有四五万的兵力优势,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麻烦,如今我们仅凭一千多重骑的优势,能打开局面吗?” 扈红练觉得以眼下的战场形势,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好似不能创造出根本性优势,无论反抗军骑兵如何调动,对方都能马上应对。 赵宁观察着各处战场,理所当然地道:“能。” “真的能?怎么就能呢?”扈红练疑惑不解。在她看来,杨佳妮的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并没有破绽。 赵宁以闲聊的口吻,平常的语气道: “骑兵作战跟步军作战有很大不同,而杨佳妮其实不懂如何使用骑兵作战,也不懂骑兵作战的精髓。”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笃定,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体现出极大的自信,与对敌人的极深了解。 “杨大将军不懂?” 在扈红练看来,杨佳妮的军略兵法造诣很高,“她也是将门世家出身,且在国战时在河东力战多年,征伐江南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怎么会不懂?” 赵宁轻笑一声:“齐朝有十八将门不假,但这十八个将门也是有高下之分的。且不说杨氏在将门中并不算顶尖,单说他们基业在江淮,就注定了他们不会精通骑兵战法。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论水师作战,赵氏不如杨氏;但论骑兵征伐,杨氏的造诣如何跟齐朝立国之初就在草原七战七捷,且世代镇守雁门关,时常与草原民族打交道的赵氏? “杨氏北渡淮河进入中原跟赵氏对战,本就已经落了下乘。” 扈红练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她也领会了赵宁最后那句话的深刻含义:既然杨氏已经落了下乘,还如何胜得过赵氏? 不过扈红练转念又想到了另外的关节:“可杨大将军国战时毕竟在河东......” 赵宁摆摆手:“国战时期的河东守卫战,都是一城一地的血拼争夺,晋东山峦叠嶂,并没有很广阔的大平原,大军主要是用步军守城、攻坚,虽然也有骑兵对战,但并没有太多可供他们发挥的地方。” 扈红练明白了赵宁的意思。杨佳妮在河东没能接触到多少骑兵作战,也就不可能在这上面有深造的可能。 说到这里,扈红练才想起她刚刚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殿下,骑兵作战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胸中有无数精义的赵宁微微一笑,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先发制人。” 扈红练心头一动,若有所悟。 她跟在赵宁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其实颇知兵事。 步军作战讲究稳扎稳打,只要不犯错不落入埋伏,不给对手机会,大多数情况下不会遭受太惨烈的失败,但凡是己方阵脚稳固战阵完整,敌军步军要打垮己方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但骑兵速度快,辗转灵活,临战时冲击力强,杀伤快,杀伤力强,交战之时往往很快就能取得战果,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先动的骑兵眨眼就能席卷很远,后动的骑兵只能跟在后面吃灰,而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那就会破绽百出。 别的不说,雁门关外的战斗,从来没有草原骑兵列阵等着中原军队进攻的,都是来去如风,打得过就攻势如火,打不过转眼作鸟兽散。 乾符七年,北胡大军在凤鸣山惨败,不就是自恃战力强横,不把雁门军放在眼里,摒弃了一惯娴熟的游击打法,在阵地战中被击败的? ...... 尚未与建武军接阵,常怀远便看到了从侧面袭来的侍卫亲军重骑。 双方相距不远不近,若是他继续率部冲阵,则四千骑必然在冲阵过程中,被对方拦腰斩断,届时首尾难顾便是大祸临头。 “向前!破阵!” 常怀远收回目光,没有做出任何布置,长刀向前直指建武军右军大阵。他身后的反抗军重骑将士,无不将目光盯向前方,对并不算远的威胁全都视而不见。 距离大阵还有百十步距离时,常怀远凭借王极境的眼力和战马的高度,已经看清阵中建武军将士脸上的浓烈恐惧。 他们盾墙完整、长矛林立,看起来犹如一只密不透风的刺猬,稍一触碰就会血肉淋漓,但这并没有给带给建武军将士任何安全感,也没有令反抗军重骑将士们畏惧。 彼此都清楚眼下双方的情况。 强弱之势再明显不过。 弱肉强食的世间法则,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简单直白、肉眼可见。 常怀远从马背跃起,手中符刀高举,斩下匹练般的百丈刀芒,却不是奔着建武军普通将士而去,而是先行一步向飞至阵前的吴俊出手! 吴俊抽刀挡下这一击,两位节度使眨眼交手数招,直奔半空开辟出另一块战场。 反抗军精骑速度不减,先头重骑上的强大修行者,接连出手向土墙、枪林劈出皎月般的刀芒,阵中建武军强者一一抽刀迎击。 只不过反抗军重骑中出手的强者接连不断,而建武军大阵中迎击的强者后继无人,拢共就那么些。 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天塌地陷。 重骑撞进了步军大阵! 一片人仰马翻中,血光迸射,接连不断的建武军将士惨叫着倒飞出去,手中兵刃被抛在空中,像是蒲公英一样胡乱纷飞,更多建武军击被长槊洞穿,或者当场气绝,或者重伤在地被战马的铁蹄踏为烂肉,或者挂在槊杆上撞翻了后续同袍。 重骑破阵,威势无双。 被抽调了修行者的建武军大阵,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冲锋?队列被一层层冲破,战阵在顷刻间被撕碎,无数将士惨嚎着亡命奔逃。 章八一五 费县之战(13) “直娘贼,明明看到我们来了,竟然还不管不顾去冲击步军大阵,真是找死!” 驰援过来的侍卫亲军重骑都虞候,眼看四千反抗军精骑破阵而入,就如野猪进了菜园、饿狼冲入了羊群,在建武军人群中掀起一路腥风血雨,不由得大为恼火。 身为侍卫亲军,他们虽然看不起藩镇军,但那是内部问题,真到了战场上,怎忍对方被敌军这般肆意践踏、残忍屠戮? 都虞候正要下令冲锋,将反抗军精骑阵列拦腰斩断,忽然听到副手失声大喊:“都虞候,右前方有晋军骑兵过来了!” 都虞候闻言心神一震,连忙转头去看,果然瞧见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支反抗军重骑直奔他们而来!对方不是单阵列,而是形成了两股队列,总人数跟他们不相上下。 只一眼,都虞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很显然,这支反抗军重骑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因为彼此距离不远不近,对方肯定来不及阻止己方冲击正在入阵的反抗军四千骑,但也不会落后太多,己方拦腰冲阵的行为进行到一半,对方必然能够赶上来。 也就是说,他们若是继续执行之前的军令,确实可以冲断前方四千反抗军精骑的战阵,但只能发挥一半左右的杀伤力。 重要的是,在此之后,后面赶来的这队反抗军重骑,便会一前一后,在前面那支反抗军精骑左右,将他的队伍冲断,斩为三截! 届时,他部就会深陷险境,被两支反抗军精骑分割进攻,不说九死一生,伤亡惨重是必然的! 继续前冲,就是跟对方换命,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混战中活下来,而且注定无法完成军令。 不继续前冲,就得坐视前面那四千反抗军精骑,冲入建武军大阵肆意妄为,军令更加无法完成。 这是个选择。 但并不难。 碰到这样的情况,都虞候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沙场对阵不是江湖械斗更不是市井斗殴,大多数情况都有章可循,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绝大多数时候保全自身部曲是首要之选。 “转向,迎击后面的晋军重骑!”都虞候狠下心断然下令。 形势有变,军令注定无法完成,前面那四千晋军精骑他顾不得了,这不是他不遵军令,而是必须做出应对,事后也不会被多加诘难,现在他只能趁着还能转向的时候,去迎击后面那些晋军重骑。 要是自己部曲都战死了,他也不会有活着的可能。 ...... “呼、呼、呼!” 王小林连直起身的力气都已没有,弯腰不断吐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肺叶随时都有可能炸裂,手脚也沉重得犹如绑了万斤巨石,每动一下都要耗费难以想象的意志力。 王森跟他的情况差不多,因为年龄关系还要更差一些,他已经把刀柄跟手用布带绑在了一起,否则现在可能连刀都握不住。 之前王森跟钱仲双双摔倒在地,险象环生,好在两人都是御气境初期修行者,又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这才及时站了起来。 打到现在,队伍伤亡惨重,小战阵被突破了好些,又重组了好些,黄土地面血迹斑斑,每个将士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距离完成他们预定的战斗时间,还有很长。 前面的小战阵在跟钱仲、钱小成人拼杀,王小林、王森已是不得不躲在盾牌后缓口气,他们一起盯着前方,能够看出来钱仲、钱小成也很疲惫。 但对方明显没有他们这么疲惫。 不仅没有他们疲惫,双眼还在冒火。 犹如实质的火焰里,闪烁着钢铁般的精神意志。 那是一定要击破他们,一定要杀败他们,绝不后退的意志,纵然是倒在战阵中,也不放弃进攻的野兽般的意志! 王小林觉得荒诞。 非常荒诞。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恰恰相反,因为王森长在军伍,家中没有顶梁柱,他打小就遭受了生活的磨砺,吃苦耐劳。 但是现在,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已是顶不住了。 王小林看得分明,钱小成的伤势不会比他轻。 但对方依然酣战不休。 “他娘的是个铁做的不成?”王小林愤愤不平地想,很想揪住钱小成的衣领破口大骂,质问对方为什么跟疯子一样。 王小林也好,王森也罢,拼命是为了活命,谁会把力气完全耗尽,给自己弄到近乎油尽灯枯,半点儿余地都没有的境地? 一旦大阵溃败,跑都没力气跑。 但看钱小成这些人,好像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老爹,他们,他们怎么这么能拼命......他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王小林扭头问喘息喘得像是在拉风箱的王森。 对方同样遍体鳞伤,有两道口子很大,却连个包扎的时间都没有。 “老,老子怎么知道?”王森又累又无奈,连说话的兴致都已失去。 在军伍沉浮多年,什么样的战士他没见过? 自己的队伍打到这份上了还在力战,战阵还没有崩溃,王森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跟反抗军一比就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群不要命的疯子他是真的没碰到过。 大丈夫沙场征战,最高上的追求是保家卫国,但杨延广成为吴王不久,且吴国只是王国不是帝国,天下之主依然是赵北望,晋军才是皇朝王师,要保家卫国该为朝廷效力才是。 其次无非是求个建功立业、富贵显赫、封妻荫子。但那是将校们的追求,王森、王小林这种在军中没有背景的低级军官,死上十个也不会有一个真正出人头地。 想建功立业的普通战士,都是刚进军伍的愣头青,哪个老卒会把这个当回事?太不现实了。 再次,那就是战争期间攻城掠地后,四处劫掠大发横财,给家中大捞一笔,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这是最实际的。若能立下一点功劳,混个低级军官当当,让家人衣食无忧,那就算非常幸运。 最后,当兵吃粮而已。 也就是混口饭吃。 这些追求中,哪一条值得把命搭上?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富贵、好日子可言?将士战死在沙场,那都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要说为了保家卫国不顾生死,还有那么点可能。 可眼下大家是在中原异地征战,身后不是家乡不是妻子,输了又如何?大伙儿面对的又不是异族胡人,那么拼命干什么? “老爹!”王小林眼看前面的小战阵被攻破,连忙喊了王森一声,握紧长刀迎了上去。 嘭,一刀砍在王小林举起的长刀上,钱小成感觉自己手臂一痛,那不是对方的格挡多么有力,纯粹是手臂太过劳累。 面色如铁的钱小成没有任何神情变化,举起长刀立马再度斩了下去。 打到现在,钱小成意识已经累得有些模糊,战斗完全是本能,反应基本靠训练、厮杀形成的习惯。 能够坚持下来,是因为脑海中始终有一份信念。 这份信念,叫作保家卫国。 更准确地说,是保卫家园。 “狗日的吴贼,想要抢我家刚分下来的田......狗日的吴贼,想抢我家刚攒下的粮食......狗日的吴贼,想在我家乡当狗地主,想骑在我们头上......我砍死你们,砍死你们!” 双目发直的钱小成,死死盯着眼前的王小林,就像是盯着杀父仇人,纵然身体无一处不痛,每挥动一下长刀手臂都像是要被撕裂,他依然顽强地挥刀不缀。 “绝不能,让吴军得到中原,绝不能......让吴军进入河北!要维护革新战争的成果,要严防权贵阶层死灰复燃!要让好不容易能吃饱穿暖、不受欺负的爹娘,继续把好日子过下去......奋战,奋战,奋战!” 钱仲牙关紧咬,脑海里不断循环着相似的念头。这些念头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让他沉重的身体能够一步步向前。 “为了爹娘的公平,为了我们的正义,为了不回到以前猪狗不如的苦日子,为了不再卑躬屈膝,为了革新战争,杀,杀,杀!” 大牛额头青筋暴突,跳动的血管好似随时多可能炸开,双眼一片猩红。 噗通一声,王小林被钱小成一脚踹翻在地,眼看着面色如鬼的钱小成,向他投来的看生死仇寇一样的眼神,高举的长刀向他劈下来,王小林吓得想要大声惊叫。 “快走!” 王小林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拖了回去,听到了王森沙哑的嗓音,不等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就看到王森弯腰往前一冲,抱住了跟上来的钱小成,意图将对方抱摔在地。 王森没有得逞。 他实在没力气了。 王小林眼睁睁地看着,钱小成只是后退了几步,双手握着长刀往下狠狠一砸,刀把轰在王森后背,将他砸得面朝黄土扑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钱仲双手紧握长刀,将长刀调了个方向,刀尖向下,重重向来不及起身、无力起身的王森背心插去! 临死之际,王森勉强偏过头,一张脸沾满了黄土,沧桑的双眼中饱含疼爱与焦急,朝王小林嘶吼:“跑!快跑啊!” 这个队正,向他的战士下达了逃命的军令;这个父亲,向他的儿子喊出了最后的期许。 “爹!” 到了这时,他们队两侧的别队战阵都已被击溃,队中将士都开始争相转身逃命,刚刚王小林如果没有被钱小成踢翻在地,王森就会拖着他跟本队同袍一起逃跑。 王小林没有跑。 王森话音未落,他已经合身撞了出去! 当他去救他的父亲时,他枯竭的身体里爆出了一股原本没有的力量,这让他竟然能跳起来,还能在这个过程中横起身体,将钱仲撞飞,把钱小成也扯翻。 不仅如此,倒在地上的王小林,居然还能在山穷水尽的田地里,用力踹出一脚,将王森踹回了自家队伍一名刚要转身奔逃的将士脚下。 “带上我爹!”热泪夺眶而出的钱小成,向那位同袍发出了歇斯底里、饱含乞求的大吼。 那名同袍没有犹豫,拖起平日里为人和善、深受战士爱戴的队正就跑,眨眼间,他们被后续逃散的左右将士,给挤在了前面。 挣扎回身、老泪纵横,想要带王小林一起走的王森,被冲得身体歪倒,被裹挟着离王小林越来越远。 最后一眼,目光通过人群缝隙,王森只看到王小林所在的位置,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刀高高举起,闪电般落了下去!  章八一六 兵败如山倒 武宁军三千骑跟在一千反抗军重骑后面,杀入建武军右军大阵中,一路堪称畅通无阻,所到之处建武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他们冲破一层又一层建武军将士队列时,并不比农夫一排排收割地里的麦子要费力多少,在他们奔驰而过的地方,满地尸骸鲜红刺眼。 重骑冲阵,步军本就难以抵挡,更何况建武军右军大阵里没剩多少修行者,故而重骑虽然只有一千,依然是所向披靡。 加之跟在重骑后面的三千武宁军,都是常怀远麾下的修行者,其中强者不少,御气境修行者极多,经历过邹县大胜斗志昂扬,这一路冲杀过去,直叫建武军鸡飞狗跳。 没用太多时间,建武军右军大阵阵脚崩溃,将士皆争相奔走,相顾逃命,你推我搡,有人倒地被踩踏,有人慌忙丢了兵刃,有人乱呼乱叫,场面大乱。 四千精骑并未追杀败逃之敌,而是依照预定路线,在乱军中向建武军中军奔杀过来,支援正在奋力拼杀的第五军冯牛儿所部。 自从开始跟建武军作战,冯牛儿就一直拼杀在战阵最前沿,饶是他乃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身边跟着的也都是精锐,也早就吃不消。 眼下看到精骑临近,冯牛儿精神振奋,哪怕口干舌燥浑身通红,也将符刀挥斩得密不透风,大声呼喊破阵。 冯牛儿身边的反抗军将士也好,整个第五军的战士也罢,眼见大胜在即,无不奋力往前拼杀,攻势一下子大涨。 反观正在他们交战的建武军,虽然集中了军中大量修行者,纸面实力超过眼前的第五军战阵,但在之前就摄于第五军的凶猛攻势,一直采取严防死守、疲敝敌人的战术,虽说稳住了阵脚但终究失了锐气。 这会儿看到右军大阵崩溃,将士无不鬼哭狼嚎的奔逃,自身已无侧翼保护可言,四千精骑马上就要冲杀过来,料定自己不可能挡住对方,无不心惊胆战、惊骇万分,哪里还能站着不动等死? 遂相继转身逃散。 阵线随之土崩瓦解。 “杀!” “杀!” “杀!” 冯牛儿举刀大喝,向第五军左营全营下达了追击命令,众将士无不纵身前奔齐声高呼,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随着一名名反抗军手中长刀斩下长矛刺出,一名名建武军被砍得惨叫不迭,被捅得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兵刃、浸湿了黄土。 有人肠子被兵刃带了出来,有人脏腑碎块花花绿绿掉落一地,有人被揪住脑袋割断了脖子,他们哭嚎着呼喊着伸出手,希望同伴能救自己。 回头的建武军将士看到血泊中同袍们的惨状,皆是亡魂大冒,眼瞅着潮水般的反抗军扑杀而至,哪里还有可能回身去救他们,唯恐自己跑得不够快。 是时,第五军左营在四千精骑相助下,大破建武军战阵,一路掩杀追击,尸横遍野。 ...... 钱仲、钱小成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犹如珠帘,顷刻间便在脚前蓄积了一大滩。 他们队的将士早就战得脱力,眼下基本都是这番模样,有的人甚至需要同伴搀扶,才不至于累得瘫倒在地。 他们眼前已经没有对手,侍卫亲军原本齐整森严的战阵不复存在,众侍卫亲军将士都在争相逃命,一个个脚下抹油般跑得飞快。 今日,他们第九军右营正面攻破了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 第三指挥第四队不是第一个击败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的,但跟第一个破阵的都队战阵也没有相距多久,可以划入第一批里面去。 此时此刻,第四队已无追击败敌之力,但队伍后面的其他反抗军将士都嗷嗷叫着,从他们身旁群狼一般冲了出去。 破阵之后是最好的杀敌机会,想要斩获敌军首级立功,这是最好的时候,故而众将士无不奋勇争先,一个个形若癫狂。 身旁没有人往前冲后,钱小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视若珍宝的符刀丢在一旁,紧绷的精神得到放松,浑身伤痛一股脑儿都冒了出来,疼得钱小成龇牙咧嘴、不断发抖。 他口渴到了极点,掏出自己的水囊想要喝一口,摸了半天才发现水囊已经破了,里面半点水都没有。 左右看看,在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完整的水囊,连忙解了下来,仰头大灌。 一口气喝干了这个吴军将士的水囊,钱小成才感觉自己回了魂,顿时大感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越笑越是豪迈。 周围或站或坐,满面血污,衣甲褴褛的第四队同伴,听着他比公鸭叫还难听的沙哑笑声,都跟着笑了起来,一个比一个笑得痛快。 当然痛快,他们赢了。 作为胜利者,这是最该享受胜利滋味的时候。 “凭你的表现与境界,此战之后就该升任队正了,好样的!”钱仲等钱小成笑够了,不无骄傲地向他竖起大拇指。 钱小成仰面往血泊尸堆中一躺,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型,望着蓝天喃喃道:“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建功立业,都一边儿去,我现在就想饱餐一顿,然后睡个昏天暗地,最好是三天三夜都不起床。” 众人无不点头附和。 这一场持续十多日的恶战,把他们累得不轻。 ...... 反抗军大阵上空,赵宁鸟瞰整个战场。 建武军已经被完全击溃,眼下正在溃逃,冯牛儿所部在四千精骑的配合下追杀不休,人群席卷而过的地方,留下的尸体越来越多。 这个结果在赵宁预料之内,先突破建武军,由此引发吴军全军溃败,亦是赵宁既定的求胜策略。 但跟侍卫亲军作战的反抗军,也在冯牛儿配合精骑破阵前后取得了突破,其中一个大营战阵在其都指挥使的带领下,突进侍卫亲军左军大阵中,让对方阵脚大乱。 而第九军右营则是凭借都队战阵的持续突进,攻破了当面的侍卫亲军战阵,以点带线以线带面,令整个第九军右营大阵高歌猛进。 最终,他们大面积击溃侍卫亲军都队战阵,彻底击破了对方大阵,并引发战阵中的侍卫亲军将士争相败逃,跟第五军左营一样,造成了倒卷珠帘之势。 一个侍卫亲军大营战阵被击败,一个被攻破,两营将士的后撤、败逃,引动整个侍卫亲军大乱,那些还没有被击破的战阵的将士,相继失去战心,被恐慌笼罩了心神,陆续开始后退、奔逃。 无论陈雪陇如何严肃军令,阻止大军溃败,业已无济于事。 至于侍卫亲军骑兵,刚刚还在各处跟反抗军精骑纠缠,眼下见大阵已显败象,都开始脱离战斗尝试后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击鼓!全军掩杀!”眉眼凛然的赵宁下达了改变鼓声,让全军奋起追击,彻底击溃所有吴军,追杀吴军的命令。 ...... 正跟范子清在半空激战的吴廷弼,一直被对方压着打,轻易无法分神关注战场,当他听到反抗军鼓声骤变,辨识出那是掩杀歼敌的命令时,不由得心头猛跳。 反抗军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可想而知战场情况如何了。 他奋力一击,稍稍逼退范子清,眼角余光一扫,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建武军已经全军溃败,数万人亡命奔逃,正被数千反抗军尾随追击,那场面就像是一群狼追赶一大群绵羊。 四千精骑则在两翼不断袭扰,来回穿插,迫使他们无法安然逃远。 后部的建武军将士不断被追上,一层层被砍翻在地,接连不断变成倒在地上的尸体。 将士们在逃散过程中手忙脚的去解身上的革束,丢盔弃甲,只想跑得更快些,后面的人嫌弃前面的人跑得慢,不断挤压冲撞推搡,被自己人推倒踩死的人不知凡几。 哭喊声令人不忍听闻,场面凄惨叫他无法直视。 今日之战本是为了雪耻而来,没想到雪耻不成,整个建武军都陷进了地狱,吴廷弼一时心如死灰,哪里还有跟范子清缠斗的心思,连忙跳出战圈回撤。 跟常怀远对战的吴俊,眼睁睁看着建武军被击破,在逃散与被追杀的过程中眨眼间伤亡惨重,心痛得直抽抽。 那可是他的军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吴氏一族的基业所在! 没了建武军,哪里还有他的这个建武军节度使,哪还有什么金陵吴氏? 悲愤、绝望的吴俊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阳光失去了色彩,胸口一闷,一口老血随之到了嘴里。 他勉力把血吞了回去,再也顾不得常怀远,果断抽身就走,害怕自己在气机已乱的情况下,稍有延误就脱不开身,被常怀远斩于刀下。 费县城楼,杨佳妮木然的脸一片灰败,攥紧的双拳关节苍白。 大军说败就败,突兀而迅捷,令她根本无法坦然接受。 监军韩守约双眼发直、浑身僵硬,盯着战场怔怔出神,就像是一尊没有生命迹象的石雕。 兵败如山倒,这句话韩守约不仅听过也在江南见过,可之前都是看着敌军兵败,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八九万吴军也会有这样的局面? 章八一七 进占沂州 “大将军,末将......作战不利,该当死罪,请大将军斩下末将人头!”面色铁青的陈雪陇来到城楼,当面向杨佳妮俯首请罪。 他满脸羞愧,眼角、嘴角都有血迹,双眸已经变成死灰色,可见侍卫亲军的溃败给他造成了何等打击,眼下是何等痛苦难受。 吴军征战江南所向披靡,虽说不是没有过败绩,但侍卫亲军自成立以来,还真没有在战场上吃过大亏,更何况是这样的惨败? 陈雪陇自知创造了侍卫亲军的屈辱历史,必定沦为整个吴国的笑柄,往后肯定要被万种唾弃,忍受满朝文武无休无止的羞辱。 他无颜面见杨延广与江东父老,故而气机大乱、心如死灰,此时此刻,就算杨佳妮一掌拍死他,他也不会反抗半分。 杨佳妮愣愣看着战场,仍是不能接受眼前的大败,对陈雪陇不闻不问,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对方说话。 侍卫亲军正在溃退,士卒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军官跑跳飞跃,形如惊弓之鸟,其仓惶之状跟建武军并无二致。 饶是他们乃淮南至锐之师,在奋力作战时战力非同寻常,但当到了大军溃败不得不逃散保命的时候,也跟普通将士没有任何区别。 人有勇气的时候纵然面对虎狼也敢一搏,人若是失去勇气,都会被鬼神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吓得尿裤子。 侍卫亲军甲胄精良,负重自然要大一些,此刻跑起来还不如建武军快,被反抗军不断追上砍杀,嚎叫着胡乱挣扎,那模样跟砧案上的猪羊毫无二致。 建武军虽然是吴国藩镇军中的精锐,但在杨佳妮眼中并不是那么重要,败了也就败了。 可侍卫亲军是吴国根基所在,是肱骨脊梁般的存在,每一个都分外宝贵,吴国在他们身上每年都要耗费不知多少银钱,如今被反抗军割草一样屠戮,杨佳妮是既心痛万分,又不能不感到惊惶。 自乾符七年参与凤鸣山之战,杨佳妮转战南北征伐多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大败,就算是国战最艰难的时候,河东军都没被遇到过规模这样大的失利,杨佳妮心里没有丝毫准备,更无任何应对的经验。 她觉得不可置信,无法接受。 末了,她的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落在了反抗军大军阵后,在半空负手而立的赵宁身上,一动不动。 对方依然是寻常模样,气度晏然,没有任何特异表现,不曾高兴地开怀大笑,亦不曾摸着下巴微笑表现自己的淡然,就像是在观览普通风景的旅人。 这一刻,杨佳妮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输了。 这是吴国出兵中原的第一场真正大战,也是她跟赵宁之间的第一次真正较量,她手握优势兵力却输了,输得极为彻底。 杨佳妮眉眼黯然,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挫败感与无力感。 她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这不是她跟赵宁的个人能力有什么天壤之别,其根本原因在于,反抗军的真实战力、综合实力就是强过侍卫亲军。 不是侍卫亲军弱,是反抗军实在太强。 可反抗军为什么能这样强? 侍卫亲军装备精良,操练严格,在江南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放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绝对的精锐,以杨佳妮将门世家子弟的眼光看,都不认为一支军队到了这种程度后,还能如何提升战力。 可他们就是被反抗军击败了,而且是正面毫无花哨的击败。 当初赵宁离开徐州时,曾让她帮忙照顾徐州百姓,让吴国官将不要祸害平民,不要让百姓受苦,她自认为能做到,答应了,结果却没有做到。 在吴国的支持下,徐州地方权贵组成的还乡团回到故土,让百姓再度陷于权贵作为统治阶层的统治秩序之下,沦落到水深火热之中。 杨延广说那就是世间法则,是统治原则,是国家秩序。 杨佳妮彼时就认为杨延广错了,却不知道这个错有多深,更不知如何改正。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带着大军来跟赵宁一较高下。 而现在,大晋的军队与吴国的军队在费县分出了胜负。这是不是也是大晋、吴国这两个国家分出了高下、优劣? 难道吴国不如大晋? 倘若吴国不如大晋,那岂不是注定要被对方灭亡? 那吴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征战还有什么必要? 她岂能承认吴国不如大晋? 但不承认,这场战争的胜负又如何解释? 杨佳妮心乱如麻,失去了方向。 她感到痛苦。 极致的的痛苦。 人生在世最极致的痛苦就是失去人生方向,她现在就是这样。 杨佳妮不知该如何消解这种痛苦。 隔着尸山血海的战场,她紧紧盯着赵宁,就像盯着一本兵书、一本圣人典籍,想要从字里行间悟出能够为自己答疑解惑的道理。 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看见道理。 她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朦胧混沌。 她跟赵宁明明再熟悉不过,她对赵氏明明再了解不过,但此刻看着赵宁,她却发现自己跟对方之间隔着的,远不是一片战场那么简单。 “大将军,大军,大军已败,此非久留之地,请大将军......速速离开!”韩守约焦急、慌乱的声音把杨佳妮拉回了现实。 此时此刻,溃败的侍卫亲军与建武军将士,已经开始大举越过费县县城,他们有的跃进了城里,更多则是海水般从两侧涌过。他们不知道具体该逃向哪里,但明白必须远远逃离反抗军。 杨佳妮转头看向韩守约。 她看到的是一张肃杀、急迫的脸。 这张脸上有恐惧却没有迷茫,有难受却没有痛苦,杨佳妮倏忽一怔,在刹那间便领悟到,这场大战虽然败了,但韩守约的心智并未受到根本打击,也不曾怀疑自己怀疑吴军怀疑吴国。 到了下一站,对方依旧能够站在军前、矗立城头,看着众将士浴血拼杀,乃至亲自上阵与大晋高手战斗,为吴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建功立业、荣华富贵拼尽全力。 这是合格的吴臣,是真正的吴国官员。 杨佳妮知道韩守约为何会是这番模样。 她刚刚思考的东西,对方并没有思考,她正经历的茫然,对方并没有体会,她所拥有的痛苦,对方根本没有感受到。 原因很简单。 对方是吴国官员,是杨延广的臣子。 对方只有立场。 只有立场,没有思想。 没有思想,便不会失去方向。 没有失去方向,便不会那么痛苦迷惘。 这一瞬间,杨佳妮忽然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或许是她自己想得太多,或许大军战败的时候并不适合思虑万千,或许人就该活得简单愚蠢一些,或许人生不需要去在意那些太过深奥的问题,更不必去追寻那些饱含艰苦的答案。 “走吧。” 杨佳妮最后望了一眼负手漂浮在原地,并没有率领众王极境高手大举杀将过来的赵宁,目光混乱迷离声音飘忽不定,“往沂州方向撤退。” 说是撤退,其实是逃亡,大军败退之际,主帅本该安排部曲断后,为主力争取更多时间创造更多生机,可现在全军崩溃,断后之事根本无法进行。 但即便是逃亡也需要一个方向,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 没有方向,只会被反抗军追杀得满地乱窜,最终被逐一歼灭,有一个方向在,至少在摆脱反抗军第一波追杀后,能够尽可能多聚拢一些残兵败将。 杨佳妮纵身而起,陈雪陇咬了咬牙,跟刚刚退回的吴俊、吴廷弼等人一起,跟在杨佳妮后面作护卫状。 飞遁出去一段距离,韩守约见没有高手来追,恐惧稍稍淡了些,能够思考一些问题,便向杨佳妮进言道: “大将军,大军撤退之时最忌混乱无序,请大将军让陈将军、吴将军留下,组织将士后撤,为将士们指引方向。” 杨佳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陈雪陇本就惭愧不已,闻言没有二话,立即停下了身形,吴俊则惊魂未定,双目充满仇恨地剜了韩守约一眼。这个时候让他们留下,不说能不能稍微组织一下败军,但一定会让他们身陷险境。 就在吴俊问候韩守约祖宗的时候,杨佳妮忽然止住了身法,面无表情地道:“我留下,你们先走。” ...... 大阵瓦解之际大军溃败奔逃的速度,可比大阵齐整之时进击冲阵的速度快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费县以西已经看不到什么吴军。 忙于追杀吴军收割首级军功的反抗军,都懒得分心占领一座小小的县城,后来还是无力追击那些部曲,承担了接受县城的任务。 赵宁来到费县城楼,站在了杨佳妮之前站立的位置。与杨佳妮一直面西而立不同的是,他现在是纵目向东眺望。 逃散的吴军与追杀的反抗军漫山遍野,前者不知“降者不杀”是反抗军铁一般的军规,都生怕跑得慢了被割下头颅,饶是反抗军高喊劝降,依然不敢停下来。 隔着不断向沂州城方向蔓延的人潮,赵宁看到杨佳妮站在半空不肯离去,而陈雪陇、吴俊等将领则不断从吴军将士人群头顶飞过,为他们指引方向。 陈雪陇、吴俊等人不敢做更多事,因为赵宁在发现他们停下来后,已经让扈红练带着高手们飞杀过去,不会给他们重新组织队伍的机会。 追杀从正午持续到太阳落山,又从日暮持续到深夜。 后半夜,反抗军尾随吴军溃兵,追至约莫八十里之外的沂州城。 沂州城中的吴军守卒是开城门不是,不开城门也不是。 开了城门接应同袍,就可能被反抗军精骑顺势冲进城中,不开城接应同袍,以沂州城里的那点守军,断然无法在大军大败之际挡住反抗军的攻势,守住城池。 杨佳妮原本想在沂州城聚拢溃兵,背靠坚城收拾军队以图后举,眼见反抗军追击甚紧,黑夜下的田野中满是移动的火把星光,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让溃兵们转道向南,往徐州、泗州地界撤退。 于是乎,沂州城内的吴军守军,加入了南逃的队伍。 未及天明,反抗军进占沂州城,赵宁遂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章八一八 战后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 初步检点战果,仅昨日一战,反抗军就斩首近两万,俘虏两万多,除了骑兵跑得快些没有杀伤太多,逃出生天的侍卫亲军步军与建武军步军,加起来都不到两万之众。 这中间的差数,是吴军在惊慌溃逃过程中,自相践踏造成的伤亡。 反抗军在费县鏖战十几日,拢共也就杀伤吴军数千人,这还是在后期反抗军获得巨大优势的情况下,而昨日这一场追击战的成果就是以往鏖战的近十倍。 反抗军在昨日之战中亦有伤亡,但跟吴军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 费县这一整场大战下来,反抗军拢共就伤亡了数千将士。在昨日之战前,吴军的伤亡虽然比反抗军多,其实也多得有限,远不到两倍之数。 进占沂州城,赵宁达到了此战的基本目的。 除此之外,不继续追击的原因,一方面是反抗军疲惫不堪无法再战,另一方面则是杨佳妮从宋州调来的援军,已经开始接应溃逃的吴军。 如若不然,赵宁定会派遣骑兵与精锐继续追杀。 虽说追击不能没日没夜的进行,途中需要休息,速度不及昨日的一鼓作气,但逃亡的吴军将士也需要喘气,不可能一直跑,反抗军要是继续追杀肯定仍能有不俗斩获。 “有费县这场大胜,加上日前的邹县之战,王师进军中原的第一站算是站稳了,往后的战局因之好了许多。” 范子清到帅府向赵宁禀报战损与斩获时,精神亢奋、满脸春风地说道。 ——沂州城里的刺史府,现在被征作了大军帅府,能住在城中府宅,总比住在军营帐篷里好太多。 案桌后的赵宁笑了笑,一边翻看范子清递上来的战报一边道:“进占沂州,兖州的袁承志就成了瓮中之鳖,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得到兖州与沂州,大军左翼就已成功展开,往后有了向南压进、威胁徐州泗州的主动权,不担心被杨氏、魏氏围死在郓州那一隅之地。” 费县之胜对整个中原战局影响深远。 从现在开始,反抗军已能从容展开拳脚作战,往后无论是东线主动、西线主守,还是东线主守、西线主攻,都能自由选择,相互配合呼应。 看完战报,赵宁放下文书对范子清道:“大军鏖战十多日,将士疲惫不堪,让各军在费县、沂州休整一段时间,加紧救治伤员。 “当然,高手们不能闲着,要出去刺探军情,掌握各处吴军的动静。东线战场的战争远未结束,后面还有大战恶战,不可掉以轻心。” 范子清抱拳应诺,领命而去。 赵宁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敲击着桌案,自顾自陷入沉思。 大军得到沂州,已经在东线战场彻底打开局面,但并非就此高枕无忧。 吴军在东线战场共计投入了二十多万的兵力,不说徐州北部各县沂州境内各城,单论东北面的密州就是一个大麻烦,哪怕没有宋州来的侍卫亲军援军,反抗军要在东线攻城掠地都不容易。 攻打坚城跟野外阵战是两码事,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 有范子清在,没有多少具体军伍需要处理的赵宁,趁着这个机会到兖州、费县等城以及辖境各个乡村去转了转,了解民生民情。 本地百姓对朝廷大军占领地方,一开始并没有太多反应,脸上大多挂着受尽苦难看不到生活变好希望的那种特有的麻木,一举一动跟圈里的猪羊、鸡鸭并无本质区别。 赵宁曾经杀过鸡,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公鸡在被逮住刀架在脖子上,马上就要割开喉咙的时候,依然平静麻木没有反应,好似置身之外,只在喉咙开始流血之后,才本能地踢腿挥翅挣扎。 沂州、费县百姓的这种平静麻木,让赵宁想起当初那只公鸡。 当然,人跟鸡鸭毕竟不同,本地百姓在看到反抗军甲士的时候,眼中有浓烈的畏惧恐惧之情,隔着老远就会低着头默默绕开,如同反抗军甲士就是一只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小孩子在看到甲士们,害怕得浑身乱抖,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有些个妙龄少女,遇到从面前走过的甲士,甚至会恐惧得浑身僵硬手指都不能动弹。 当甲士们走远之后,她们的魂魄才会回到身上,身体发软得仿佛要摔倒,而后忙不迭地逃开,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 凡此种种情景,令赵宁心有戚戚。 他可以想象,在此之前,本地百姓受了藩镇军多少苦,也能想象吴军到来之后,他们遭受了怎样的艰难。 ——吴军将士被杨延广要求不骚扰地方,但这不是吴军不主动祸害百姓,百姓就会好过的问题,吴军进占沂州、密州是一件大事,必然会有连锁反应。 别的不说,吴军部分军粮就要就地筹集,袁承志都成了吴臣了,本地驻军的将校、官员为了巴结吴军将校,必然大肆盘剥百姓搜集钱财、珍宝、美人。 赵宁更加可以想象,在官府士绅的宣扬中,反抗军比藩镇军、吴军要可怕多少倍。 若非如此,本地百姓不至于对朝廷王师的到来如此恐慌。 这种恐慌惨烈刺骨,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反抗军军纪严明,寻常时候将士们都呆在军营里,等闲不会出营活动,与民秋毫无犯。 那些需要出营办差的甲士,在跟百姓接触时无不和颜悦色,犹如面对兄弟姐妹,连大声说话都极少,就更别说打骂了。 最重要的是,反抗军将士绝不染指百姓财物,买卖东西的时候严格依照市价,绝不会短缺一个铜子,不管做买卖的商铺出于恐惧,害怕事后被报复等原因如何拒绝,银子都会被塞到他们手里。 有时候反抗军将士路过人家的屋子,有鸡鸭扑到他们脚前,他们都不会去碰,碰到猪羊逃出圈四处乱跑的情况,反抗军将士还会帮忙捉拿,而后原封不对地还给主人,连瓜果这样的谢礼都不要。 至于那些经常被军中将校欺负的妙龄女子——无论她们是面目清秀还是温婉可人,反抗军将士都不会多瞧她们一眼,目不斜视得仿佛她们就是路旁的一根木头。 最让百姓们无法理解的是,反抗军将士竟然不逛窑子、不进瓦肆、不上青楼! 城里的窑馆起初还担心有新的大军进占地方后,窑子里的姐妹会遭殃,变成对方发泄的对象,身子经受不住不说还没银子收。 心惊胆战的等了几天,竟然不见一个反抗军甲士,窑子里的老鸨又因为没生意还发愁。 不逛窑子是军纪使然,连路旁的妙龄少女也不看,倒不是反抗军将士个个都是圣人、石头,与之相反,大多数反抗军将士都是血气方刚之辈。 只不过军中有严令,每新到一个地方都得格外收敛言行,万万不可失礼,丢了反抗军跟大晋皇朝的脸,更不可让地方百姓不安,所以他们才即便是碰到美人都不多看一眼。 反抗军的军纪严明很快收获了非同凡响的效果。 面对这样一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军队,费县、沂州百姓渐渐放松下来,对军队不再那么恐惧、敌视,一些人甚至有了好奇的心思。 当反抗军将士再跟他们碰面说话时,他们也能大着胆子跟将士们聊上几句,在发现反抗军将士的确平易近人,不仅不是藩镇军、吴军、地方官府宣扬的妖魔,反而个个都是极守规矩的良善之辈后,双方的交流就变得顺畅自然。 于是乎,本地百姓在万分惊异中,无不对反抗军的军纪军貌大加赞赏,并在跟亲朋好友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大肆褒奖反抗军。 在百姓眼中,一支能做到与民秋毫无犯的军队,就是世间罕有的义军,如果将士还能没有架子,对百姓以礼相待,那便是天兵天将了。 没几日,本地百姓与反抗军之间的隔阂渐渐消除,双方越来越能谈得来,赵宁经常听到彼此交谈时发出的笑声。 这种转变自然不出赵宁预料。 反抗军与一切革新战争之前的军队都不同,这种不同是由内而外方方面面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接触就能感受得分明。 在赵宁眼中,反抗军既是皇朝作战部曲,也是大晋的宣传队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能让彼处的百姓认识到大晋王师、朝廷的好。 依照惯例,在本地百姓不那么恐惧反抗军,能跟反抗军正常接触后,赵宁让范子清安排一些大战时损失相对较小、不那么劳累的部曲,轮流出动去帮助本地百姓修桥补路、疏通水利灌溉沟渠,修缮在战争期间损坏的百姓房屋等等。 碰到有人欺压良善,反抗军将士便会精神大振的上去主持公道。 这些措施起到的效果早已被证明,旬日之间,费县、沂州的百姓便跟反抗军混熟,双方不说亲如一家、兄弟相称,至少也是军民相得。 在费县、兖州之间的广阔地域上,无论城池市井还是乡村道旁,慢慢的遍地都是相处和睦、相谈甚欢,犹如多年好友的军民。 相处过程中,反抗军将士把宣传先锋的角色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或是干活休息之时,或是坐在酒楼对饮之际,甚至干脆是创造机会闲聊时,坚持不懈地向百姓讲述河北河东的世道是什么风貌,大晋朝廷是什么国策,那里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很多反抗军将士都是现身说法。 他们用自己与家人的亲身经历,向本地百姓证明革新战争的种种好处,因为细节饱满、情真意切而格外让人信服。 费县、沂州没多少金光教教坛与教众,金光教在这里的影响力很小,百姓受到的思想荼毒与禁锢没那么深,对大晋的仇视没那么重,也没有多出一批顽固的既得利益者敌视大晋。 故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经过反抗军将士的卖力宣扬,大多费县、沂州的百姓都对河北河东的生活充满向往,很想自己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当然也有将信将疑的百姓,他们这一生吃尽了苦头,不相信这个从古至今都混账的人间会突然变得那么美好。 这个时候,就需要赵宁有更加强力的措施。 “殿下,下官来迟了。”周俊臣带着队伍风尘仆仆地赶到沂州时,正好碰到赵宁从外面巡察回来。 “来得正好,不算迟。” 赵宁招呼周俊臣等几个领头的文官坐下,看到这些革新官员都瘦了一圈黑了一圈,但无不精神奕奕,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郓州的革新诸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周俊臣拱拱手,不无自豪地道: “回禀殿下,郓州并及兖州部分县邑的革新诸事,俱已进入正轨,往后不需要下官等也能正常进行。正因如此,接到殿下的命令,下官才能立马带人过来。” 赵宁点了点头:“你们的差事办得比我预计得要快一些,我会给你们记下这一功。 “反抗军将士在沂州等地的第一批宣传攻势已经取得应有效果,你们有了在这里全面推行革新战争、进行革新建设的基础,往后这里的革新诸事就交给你们了。” 周俊臣当仁不让,与众人一起站起身:“我等领命!”  章八一九 投降 战争是破坏,故而战后的首要任务便是重建。 重建的第一个对象是秩序,没有稳定秩序其它一切建设都无从谈起。而赵宁要的秩序跟旧有秩序不同,所以这不只是单纯重建,还有新的建设。 反抗军与民秋毫无犯,让地方恢复平静,是稳定秩序;反抗军帮组本地百姓修缮房屋、水利,化解隔阂交流感情,是重建正常的民生秩序;而周俊臣要进行的革新战争,则是建立新的秩序。 大军在前征战,文官跟在后面建设,这是革新战争的题中应有之意,是大晋征战中原的基本模式。 惟其如此,反抗军每攻下一个地方,才能快速占稳这个地方,获得当地百姓的支持,不怕敌军趁反抗军立足未稳之际集结重兵反攻,甚至不惧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大战。 赵宁在沂州还未停留多久,便接到兖州来报,意识到袁承志所部起了变化,彼处即将有大事发生,他离开沂州花了片刻时间飞了过去。 ...... 兖州城,节度使府邸。 因为反抗军对兖州城的封锁,袁承志尚未见到吴国正式来册封他的使者,但这并不妨碍他早早以兖海节度使自居,把原本的府邸改造为节度使府邸,同时建立自己的幕府,并对麾下文武加官进爵。 袁承志倒也不全是自己想着升官发财,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形势紧张的战争时期,给文武官员加官进爵能够提振人心、稳定士气。 这种努力的确在一段时间内起到了效果,毕竟兖州直到现在还在他手里,城里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军中氛围也算和顺。 直到费县大战的结果传到兖州城。 “军帅,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一旦我们开始这么做,可是半点儿余地和回头路都没有了,若是事有不谐,军帅与我们只怕都会性命危殆......”面容英俊衣衫干净的文士迟疑着问。 背着手在桌案后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的袁承志,闻言停了下来,转头紧紧盯着他:“你有什么好的计策?” 神色仓惶、惴惴不安的文士张了张嘴,低下头道:“卑职没有......” “没有计策你还嚷嚷个鸟,婆婆妈妈的像个老娘们儿,我要是你我就闭嘴了!” 身材魁梧脸上有疤的大胡子悍将喝骂一声,转身对袁承志抱拳,“军帅,事到临头当断则断,眼下我们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有风险,还不如去搏一搏! “请军帅立即决断,时不我待,我们若是不立即行动,拖延下去只怕会连行动的资格都失去!” 袁承志看了看堂中的文武要员,沉吟片刻,闭上了眼,脸上刻满痛苦之色,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事已至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 驻扎在兖州城外的反抗军是第七军,赵宁进入军营的时候,将士们正在跟平卢军进行日常交流,双方在校场上较量技艺,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和谐。 到了中军大帐,赵宁在将案后坐下,问站在帐中的第七军将军:“袁承志真决定这么做了?” “回禀大帅,此事确信无疑。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的两个嫡子已是一起到了军营。”第七军将军如是回答,“大帅是否要现在召见袁承志的两个儿子?” 赵宁摆了摆手,袁承志的儿子还没有让他召见的份量,“不必。你去回应袁承志,我同意他献城投降。” “末将领命!” 半个时辰后,袁承志带着麾下的文武要员,在第七军将军的带领下,进入了反抗军军营,来到大帐外求见。 进了大帐,看到高居将案后的赵宁,本就心怀忐忑的袁承志心中一突,如同看到神人天降,心脏好似给人一把捏住,没来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身体中的修为之力好像霎时被瞬间抽空,连带着所有的精神力也消散干净,思绪僵滞脑中近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弱者面对强者、蚂蚁面对大象时的本能恐惧。 噗通一声,袁承志大礼拜倒在地,声音的颤抖无可抑制:“罪......罪臣袁承志,携兖州文武,参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兖州文武悉数拜倒,白净文士、大胡子将领也在其中,纷纷以头触地:“罪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范子清、常怀远等人面对赵宁时用的是军中身份,所以自称末将、下官,袁承志等人现在是向大晋储君投降,彼此身份自然就是君臣。 不错,袁承志等人最后拿定的主意就是向赵宁投降,希望能以此换取半点儿功劳,可以凭着这份功劳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赵宁没有吩咐这些人起身,轻声一笑,调侃起袁承志: “袁承志,孤刚来的时候,看到兖州城高墙深戒备森严,还以为你怎么也能跟王师交手一两阵,为何眼下投降得这么快?” 袁承志不敢抬头,身体微抖嗓音发颤,犹如一只寒风中的蚂蚱: “回,回禀殿下,之前是罪臣被猪油蒙了心,神智失常举止错乱,请殿下恕罪......没有及时效忠朝廷实在是愚蠢至极,殿下英明神武,王师都是天兵天将,罪臣等人无不心悦臣服.......” 袁承志这种人的奉承赵宁根本不爱听,除了觉得恶心他不会有第二个感受,挥了挥手示意袁承志住嘴,意兴阑珊地宣布了他们的命运: “尔等身为皇朝官员,却跟逆臣贼子相勾结,为了一己之私置辖境百姓于不顾,正如你所言,的确是罪大恶极。 “来人,将袁承志等人拿下,即日押送燕平,交由朝廷发落!” 帐外立时有高手强者入内。 袁承志等人无不惊慌抬头、脸色大变,“殿下,殿下!罪臣等是主动献城,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殿下开恩呐!” 兖州文武无不大呼: “请殿下开恩,我们好歹献出了城池,避免了一场大战啊!” “求殿下念在我等尚有微末之功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殿下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们吧!” 他们决定投降,是觉得能够保住身家性命,毕竟耿安国、王师厚在效忠朝廷后,不仅保全了节度使之位,还受到了褒奖。 他们不说官位不受影响,可怎么也不能真的被当作罪人押到燕平去受审,余生都在牢狱中渡过吧? 这个结果他们无法接受。 面对袁承志等人悲怆的呼喊与乞求,赵宁嗤笑一声: “勾结逆贼误国害民,走投无路才想着投降,竟还妄想保全身家性命,真以为大晋皇朝没有律法,是藏污纳垢之所了? “你们不降,大战一开,下面的军民自然会主动献城,你们何功之有?就算你们不降,区区兖州,一群骄兵悍将,拿什么挡我王师?” 说到这,赵宁挥挥手,示意高手强者们将袁承志等人立即押走,他懒得看这些人渣废物,并表示如果他们不服,立即当场废除修为。 “殿下,殿下开恩啊!” “殿下饶命,我等知错了!” “求殿下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愿上战场效命......” 袁承志等人凄惶的求饶声很快在帐外消失。 赵宁看向帐中的第七军将军与平卢军节度使王师厚:“第七军打头,平卢军辅助,接收城池,缴兖州守军的械,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七军将军与王师厚心神一凛,立即抱拳:“末将领命!” 袁承志等人的悲惨遭遇让王师厚颇受触动,在听到赵宁“如有反抗格杀勿论”的军令后,更是精神一紧,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袁承志啊袁承志,你们真是蠢到家了,早不投降,到了这个时候认输还有什么用?太子是仁厚不假,可你们怎么就忘了,杀伐果断、眼睛里不揉沙子才是大帅的本色! 想起国战时期见识的大齐战神,王师厚不禁毛孔发涩。 要不是对赵宁忌惮极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又怎么早早归顺大晋朝廷?如果他稍有迟疑,恐怕就会落到袁承志今日的境地! ...... 袁承志等人被押解到燕平后,以叛国害民的罪行被判永生监禁,遇赦不赦,在一身修为尽数被废除的情况下投入大牢。 袁承志这个靠着兵变起家的兖州防御使,为了兖海节度使的高位富贵投靠杨延广,精心算计多番努力连日煎熬,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富贵没保住不说,还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之囚,因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牢狱中撞墙自杀而死。 这是后话。 眼下赵宁平了兖州,不仅将郓州、沂州连成一片,中间再无敌对兵马阻隔,让东线战场的形势再上一个台阶,还让反抗军第七军、平卢军能够腾出手来进入前线战场,可谓是告成了一场大功。 赵宁这里形势一片大好,递给朝廷的都是报捷文书,杨佳妮的处境可就不那么好了,去徐州陈述军情的时候饱受诘难。  章八二零 互不理解 高居主座的杨延广,面色不善地看着站在殿中的杨佳妮,愤怒这两个字明晃晃的挂在眉眼之间。 他对杨佳妮很不满。 事实上,杨延广对杨佳妮从未如此不满过,眼下他都有撤掉对方前线主帅之职的冲动。 费县之败损失惨重、影响恶劣,对形势造成了不小贻害,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杨延广还不会对杨佳妮如此不满。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这回的对手是反抗军,杨佳妮面对的又是素有战神之名的赵宁,输了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 更何况大军之所以惨败,并非杨佳妮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的临机应对上有什么致命失误,而是侍卫亲军硬生生被反抗军正面压制、击败,建武军无法应付反抗军重骑冲阵。 杨延广之所以这般不满、愤怒,另有一番原因。 “精气神,精气神——我吴国将士的精气神,怎么就比不上晋军的精气神了?难道晋军中的那些人吃得不是五谷杂粮,顿顿都是用灵丹妙药饱腹?” 杨延广平复心境、收敛怒意,目光森冷地盯着杨佳妮,“两军将士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我吴国将士难道天生不如晋军战士?真是岂有此理!” 面对杨延广的训斥,杨佳妮默然不语。 大军败了,她回到徐州,自然得跟杨延广等人回顾整场战斗的经过与大小细节,总结经验教训,分析战败的原因,力求下回作战时有所改进,避免重蹈覆辙再次被击败。 杨佳妮认为侍卫亲军之所以被正面击败,最重要的原因是吴国将士精气神不如晋军,并表示纵观整场战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结论。 大战初期,侍卫亲军能做到与反抗军大致势均力敌,可随着战斗进行,侍卫亲军愈战愈疲,而反抗军越战越勇。 前者每日作战后回到军营只想着歇息,而反抗军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神采飞扬,战后还能研究改进战法,不断取得进步,最终全面压制了侍卫亲军。 这个情况监军韩守约、侍卫亲军陈雪陇、建武军吴俊都亲眼看到了,杨佳妮提出来也没甚么,杨延广就算不能接受也不会发怒。 关键在于,杨佳妮分析两军将士精气神不同的根由时,所产生的一个重要结论。 这个结论不是反抗军吃得好,天天有肉,而吴军将士每日只能吃馒头干饼——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反抗军军营里飘出来的肉汤香味,吴军普通将士闻不到,杨佳妮等高手却能嗅个分明。 杨佳妮的结论是,晋军将士精气神胜于吴军的原因,不在军中,而在国中。 河北河东的大晋子民,人人安居乐业,家家生活美好,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有基本保证,不会出现辛劳多年却无安身之地的情况,生老病死也有相应保障,不存在一人生病全家遭殃的惨剧。 另外,河北河东的大晋子民不受地主、官员等特权阶层的欺负,不必对谁卑躬屈膝,不必谄媚讨好大人物,人人都有尊严,也没有人能剥夺他们的尊严,让他们忍辱负重。 简而言之,大晋的平民百姓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牛马牲口。 可吴国不同。 吴国之内地主为尊、财富为王、权力至上,人人都崇拜金钱信奉权力,而不是崇拜道德,追寻公平正义,官员豪商也好,书香乡绅也罢,这些寒门权贵是人上人,靠着特权站在平民百姓头上拉屎。 于是到了战场上,吴国普通将士不敢死,死了,家里失去顶梁柱,妻儿老小就会在吴国那样格外现实逐利的世道里处境悲惨,并因为地主大户、富人官员的欺负活得艰难无比; 而大晋普通战士敢死,他们死了,也不用担心家人受欺负。 相反,他们的家人会成为英雄眷属,人人尊敬,因为信奉公平正义而重情重义的乡亲邻居,会在生活中自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与照顾,并获得地方官府与国人联合会的诸多厚遇,一生无忧。 晋军将士是为了家乡亲人,为了美好生活而战,战意昂扬,遇到艰难困苦也不会畏惧后退; 吴军将士出战完全是因为当兵吃粮,想要趁机劫掠发财,战事顺利当然如狼似虎,战事不顺则容易倦怠,生出抵触思乡等情绪。 两者的精气神不是不同,而是有天壤之别。 故而侍卫亲军虽然装备精良,却被晋军打得惨败。 有了这个结论,杨佳妮向杨延广提出了自己的进言:吴国需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给平民百姓更多福祉,限制寒门权贵的利益与特权,这样一来良家子才会为了保家卫国奋不顾身。 听了杨佳妮的分析与进言,杨延广的反应如何? 他能有什么样的反应? 答案再简单不过。 当然是勃然大怒。 怒发冲冠的杨延广,不可能去跟杨佳妮辩论吴国好不好、吴国百姓受不受压迫剥削的根本问题,因为那是吴国不可更改的立国之本,实在没有讨论的必要。 他只能避重就轻,抓住表面问题呵斥杨佳妮,言辞凿凿的表示两军将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都是爹生娘养的,不会有精气神的本质不同,让杨佳妮闭嘴认错。 “王上之所以这样认为,是没有亲自去战场看过,如果王上在战场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很容易发现两军将士精气神的不同.......王上可以召见韩守约、陈雪陇等人询问。” 杨佳妮再三强调自己的意见并非空穴来风。 她实在不能理解杨延广为何那么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完全不相信她这个前线将领的观察与分析,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智慧练达的杨延广。 “住嘴!” 见杨佳妮半点儿都不能领会自己的深意与苦衷,还在纠缠这个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杨延广刚刚平复不少的怒火又一下子涌上心头,“费县败了也就败了,吴国不是败不起。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场不到十万人的大败,就让你怀疑吴国大军,你还算是个合格的大军统帅? “休要再言,退下,好生思量,明日再来见本王。如若到时候你还想不通这些问题,本王就要考虑你继续做大军统帅是否合适了!” 杨延广的意思很明确,大军败了不要紧,但你怀疑吴国就不对! 莫说现在只是一场战斗的失败,就算吴军在中原彻底战败,身为杨氏子弟,作为统治阶层,也不能怀疑吴国。 杨佳妮几度想要辩解,见杨延广面色冷峻,充满不可忤逆之意,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忿忿不平转身大步离开大殿。 看着这样的杨佳妮,杨延广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失望之色,沉默半响,摇摇头自言自语地感慨:“这小妮子明明天资聪颖,为何现在会这么不懂事,连最根本的大是大非都分不清了?” 一路上杨佳妮低着头思绪万千,越想越是想不通,越想越是生气,到了后来近乎是满胸怒火,恨不得一拳把府邸打烂。 出了府门,她站在台阶上,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皱,暗暗想到:祖父难道真是老了?要不然头脑怎么会变得这么不清楚? 难道真是我不对?这不可能啊,我的意见都有充分依据,且晋军情况就摆在那里,怎么会有错?可祖父......为何不听? 真是,真是...... 这真是烦死我了! ...... 一座小城外,帐篷胡乱搭建的军营里,王森坐在一辆破旧的板车上,凝望着西北面的苍蓝天际怔怔出神。 幸赖同乡帮助与御气境修为,他侥幸从费县战场跑了出来,而后跟着大队溃兵一路南逃,直到被其他吴军接应,来到这座小城外安营扎寨,总算不必再担心禁军追杀,可以松一口气。 这几日来,众将士都没有操练,大伙儿还在回魂,王森经常在帐外望着费县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连姿势都很少换一下。 “王兄,节哀顺变,你也不要太过伤怀,别把身体拖垮了。小林子是个好后生,他拼了性命让你逃出来,可不是让你作践自己的。” 同乡王指挥使来到王森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叹息宽慰,同时递上两个馒头给对方,让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吃一些才好。 他语重心长地接着安慰:“这是战争,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咱们都不是啥金贵之躯,战场上死得最多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大战还未结束,任何时候都有丧命的危险,你得养好身体打起精神,要是你再在战场上有什么损失,叫嫂子一个人怎么过活?” 王森接过馒头拿在手里,却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委实是没什么胃口,这些时日他吃喝都极少,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得犹如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 过了半响,望着费县方向的王森,声音暗哑地低低道: “临出门的时候,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小林子,他是咱家的独苗,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咱老王家就要绝后......可我还是让他折在了战场上,本来该死的是我这把老骨头啊!” 王森双手捂住了脸,低声呜咽,温热的老泪从粗糙的指缝间不断溢出,“他,他本来快成亲了,那,那姑娘是个懂事的,手脚勤快很能干,临走那天一直追着出了城......小林子能娶到她是福气。 “就差了一个月,就差一个月啊,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现在已经成亲了,如今......如今让我回去怎么跟他娘跟小姑娘家交代?” 话至此处,王森已是泣不成声。 指挥使张嘴无言,只能喟然叹息。 ...... 费县,反抗军第九军军营。 去伤兵营探望同队伙伴的钱小成,在半路上忽然被一个布条把身体裹得像是粽子的伤兵拦住,“你叫什么名字?” 钱小成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俘虏伤兵,对对方忽然冒出问这个问题深感莫名其妙,顿了顿,他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 “你小子就是被我俘虏的吧?怎么地,不服气,想再打一场?” 粽子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道:“要不是为了救我爹,就凭你也能俘虏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小子晋升快,早就成了我刀下亡魂!” 钱小成呵呵一笑:“那你问我名字作甚?” 粽子故作豪迈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知道,我上了三次战阵,与我交手了三次,却没有被我打趴下的家伙是什么人。怎么,连名字都不敢说?” 钱小成嗤地一笑:“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听好了,哥哥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小成是也!” 粽子皱了皱被布条缠在下面的眉毛:“这名字怎么听着跟我有些像......” “你又叫什么名字?”钱小成心中也好奇跟他对阵三次,却没有被他干掉的家伙是谁。 “好说,王小林!”  章八二一 决定 从兖州回到郓州,赵宁尚在下榻的宅邸洗漱,还没来得及去见黄远岱,一个从燕平千里迢迢赶来的女子闯进了屋子。 “大姐真是这么说的?”没穿衣裳的赵宁慵懒地靠躺在热气腾腾的澡桶里,任由这位刚进门的女子卖力而温柔地给他搓背。 “真是这样的。公主说了,殿下一个人应付魏、杨两族实在是太过劳累,中原战场那么大,军务肯定繁忙不堪,左右她曾在中原征战过,对中原颇为熟悉,此番正好可以过来帮忙。” 夏荷这位赵宁昔日的贴身侍女,如今的太子侧妃,一边伺候赵宁洗漱一边说起这回过来的缘由,兀一开口便黄鹂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 她接着道:“公主还说,她一个人呆在燕平也是闲得无趣,而且修为到了瓶颈期,闭关已是不管用了,如果这回能到战场上来拼杀一番,说不定还有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可能。 “殿下,我也想到战场上历练一下,你们都是因为沙场厮杀而境界突飞猛进的,如果我也能跟大伙儿一样,说不定还有可能成就王极境呢!殿下......” 赵宁见夏荷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赶紧抬手打住对方的话头,哭笑不得地道: “什么王极境,你还是先成就元神境再说吧,一个御气境的修行者竟能把成就王极境说得跟吃饭一样简单,也不知你哪里来的底气。” 夏荷瘪了瘪嘴,很是不服气,但她从来没有反驳赵宁的习惯,只能更加卖力地洗洗刷刷。 趁夏荷暂时住了嘴,赵宁暗自寻思起赵七月来中原战场这件事。这其实没什么需要考虑的,赵七月要来没谁拦得住,也没谁会拦。 赵宁南下中原那会儿,赵七月正在闭关修炼的关键时期,若非如此,对方可能在彼时就跟赵宁一起行动了。 眼下东线战场形势复杂,双方大军虽然暂时都在自己的地盘内活动,但斥候探子互相频繁渗透,紧锣密鼓酝酿着下一场较量。 反抗军第七军日前进入了藤县地界驻扎,以保障沂州大军的侧翼,平卢军则直接到了沂州,准备参与接下来的战事。 沂州东北面的密州还在吴军手里,虽然是一座孤岛,但其作为吴军东线战场的重要支柱,威胁平卢的节点,兵力很是充沛。 如果反抗军决定保持攻势,首先就要拔除插在王师厚的老家平卢与沂州之间的这颗钉子。 但反抗军一旦向北进攻密州,南面的吴军势必北上进击沂州,后者的兵力优势依然存在而且很大,反抗军若是腹背受敌,必然处境不太妙。 这几日东线战场的吴军频繁调动,有随时出击的可能性。 正常情况下,赵宁现在应该坐镇沂州,主持军中大事,防备吴军可能展开的攻势,并决定反抗军的攻守大计。 可赵宁偏偏没有呆在沂州。 他断定吴军近日不会贸然进攻。 原因很简单:在邹县、费县接连吃了败仗的吴军,不会再想着凭一己之力跟晋军苦战,他们必然要等魏氏大军就位,而后双方联合起来行动。 故而赵宁现在最关注的是包括曹州在内的西线战场,其中的重中之重,当然是魏氏主力大军的行军进度。 根据王极境高手日前的探报,魏氏先锋大军早就抵达河阳,且已派出大量斥候往滑州一带活动,打探彼处义成军的防御部署。 至于魏氏大军的主力,日前已经从潼关东出,眼下具体到了哪里,大晋的王极境高手也没能准确掌握——魏氏的王极境高手们群起出动,封锁了其主力大军周围的空域。 在赵宁看来,现在能否掌握魏氏大军的具体动向,并不是那么重要,对方反正是要进入西线战场的,等大军到了前线,行动必然瞒不过晋军探查,届时他不至于无从应对。 西线战场的兵力部署,赵宁还要跟黄远岱商议,这是他回郓州的原因。 耗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赵宁好不容易洗漱完,在双颊绯红的夏荷穿衣的时候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听见后者追到门槛喊: “殿下,我忘了一件事,红蔻姑娘说她也要来中原,到时候会跟公主一起......” 赵宁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红蔻原本是要跟着他一起来中原的,因为觉得深入乡里的时候独行更加方便,赵宁这才没有带她。 离开府宅,找到黄远岱,赵宁跟对方商讨了半日战场大势与军情。 末了,赵宁决定亲自走一趟曹州。 ...... “你这名字的结构我跟一样啊。”听到王小林自报家门,钱小成感觉有些怪异,他摸了摸下巴,自顾自沉吟,“感觉像是两兄弟。” 听到兄弟两个字,被裹伤布缠了半张脸的王小林眼前一亮,立即顺杆子往上爬,凑近钱小成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嘛,我也是这般感觉! “咱俩也算有缘份了,你看,我拢共就在费县上阵三次,而且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上战场,每回都碰到你,既没有把你打死,也没有被你干掉。 “现在到了俘虏伤兵营,第一回到营门前晒太阳就遇到了你,你说这不是兄弟缘份是什么?” 钱小成怔了怔,觉得王小林言之有理,不过他到底不是小孩子,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在跟他套近乎,意图不明,遂升起了几分警惕心思,不禁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大粽子: “缘份是有缘份,但你要是有事的话就直说,都是军伍汉子,不兴弯弯绕绕那一套。” 虽然警惕,钱小成却丝毫不觉得紧张,这里是反抗军大营,对方不过是一介俘虏罢了,纵然有着御气境初期的修为,也不可能翻腾起什么浪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敌意。 被当面拆穿心事,王小林不由得有些脸红。 他本想豪迈大气地挥挥手,说对方把他想得太龌龊,非是大丈夫心胸,但转念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惴惴不安终究还是战胜了本性,苍蝇般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试探着道: “钱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藏着掖着,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就跟我实话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问出这个日夜担心的问题,王小林轻松不少,但又无法真的放松,紧张兮兮地双眼一眨不眨看着钱小成,很担心对方的回答,也要抓住每个细节分辨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是否在撒谎。 钱小成恍然大悟,“原来你担心这个。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 “在战场上你我以命相搏,那是因为各为其主,身为军人不得不服从军令,但说到底大伙儿都是一个族群祖宗,乃同胞兄弟,现在你成了手无寸铁的俘虏,我们自然不会再害你们性命。 “王老弟,反抗军优待俘虏是军规铁律,只要你们不闹事并且服从管教,我们自然会以礼相待,这事儿你们俘虏伤兵营里应该有人跟你们说过,怎么你不信?” 王小林见钱小成说得认真,言语中充满理所应当完全没理由怀疑的意味,再联系这几日的经历,更加不好意思,扰扰头呵呵干笑两声,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钱兄,我也不瞒你,反抗军对我们确实没话说,不仅给治伤保命还每顿饭管饱,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但就因为闻所未闻,就因为你们对我们实在太好,所以我们这些人心里难免犯嘀咕,不知道你们要我们拿什么来换,需要我们怎样报答......” 听到这里,钱小成哈哈大笑,拍着王小林的肩膀道:“我们对你们是不错吧?不错就对了,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因为我们是反抗军,是大晋王师!知道什么是大晋吗?四个字,公平正义!” 王小林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解其意。 钱小成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队正,是个正儿八经的中流砥柱了,需要带着队伍征战,肩上担子重了责任大了,心中的使命感也大胜先前,觉得革新觉悟必须要跟着提升,否则无法胜任队正的位置。 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王小林道:“咱们都是平民百姓,放在以前,那都是被地主富人、官员权贵骑在头上的苦命人,同病相怜,本来就是难兄难弟。 “你们身在吴国身不由己,被权贵压迫剥削,还要为他们卖命,实在是凄苦无比。 “最可怜的是,你们中有的人竟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被权贵欺卖了还给权贵数钱,实在是让人痛心,我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太子殿下说过,民不可不教而诛,不教而诛谓之暴-政,未让民受教谓之昏政,非我大晋所为。 “我们反抗军之所以征战中原,日后还要征伐天下廓清宇内,就是为了解救你们,同时帮助你们认清世道真相,发动你们联合你们一起反抗强权强势。 “总而言之,特权阶层与无良权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可以并肩作战,成为同袍手足。所以我们不仅不会害你们这些俘虏,还会教你们革新思想。” 说到这,见王小林一副大受震动、嗔目结舌的样子,钱小成心满意足又不无自豪地道: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们救你们,是为了驱使你们在往后的战斗中当马前卒,去攻坚送死,你大可放心,这种不义之举,绝非对待同胞手足之道,亦非我大晋王师之所为!” ...... 王小林回到伤兵营后,立即被众多吴军俘虏伤兵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向他询问跟钱小成打听消息的结果,刚刚两人在营门处谈话的场景,众人都看在眼里。 望着一张张恳切而紧张的面容,王小林长叹一声,将跟钱小成聊天的内容都复述一遍,末了总结道: “钱兄说了,伤好之后想要回家的,反抗军会放我们走,而且给盘缠,但有一点,若是我们继续助纣为虐,那么下回再在战场上碰到,必然格杀勿论。 “若是愿意留下,那么通过考验后就能加入反抗军预备营,经历过一两场战事便能加入反抗军——前提是在战事中不得表现不佳。” 众人闻言无不大为惊异。 “他们竟然真能放我们走?” “还给盘缠?” “天下竟有这种好事?” “这......这就是朝廷王师?!” “王老弟,你是御气境修行者,我跟着你就是,你打算怎么办?” 王小林沉默半响,“我决定再看看。钱兄说了,等我们伤势好转,军中会安排我们了解反抗军,了解大晋皇朝,了解革新战争,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之后再做决定。” 这话赢得不少人赞同,当即有人附和:“就这么办,先看看晋军是不是真的仁义,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公正!”  章八二二 神战 徐州。 “还没完全出潼关?魏氏大军的脚程怎么能这么慢?!”杨延广听罢秦军的行军进度很是不满,看他的样子,好似恨不得跑过去亲自拉着对方的队列赶路。 太傅王载好言宽慰:“秦军主力二三十万,出潼关自然是需要些时间的,他们已经让军粮物资先行一步了,那么多辎重那么多民夫,不可避免会耽误大军脚程。” 几十万衣甲齐整的大军,几十万运送粮秣物资的民夫,从函谷出来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实事求是的说,王载认为秦军的动作算是很麻利了。 但他也能理解杨延广为何如此心急。 双方作为对抗晋军的军事同盟,现在吴国大军在东线战场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好几万,其中半数还是吴国禁军侍卫亲军,而秦军竟然还在行军途中,两相一比吴军怎么看都像是吃了大亏。 杨延广迫切希望找回场面、弥补损失。 当初吴军之所以决定先行在东线战场作战,那是为了先一步抢占地盘,且自忖兵力优势巨大,能够较为轻松地战胜晋军。 费县一战的惨败,让杨延广抢占地盘的行为相当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免心中不快。 但他又不能认为是自己错了,故而只好把过错推到魏氏头上,觉得是秦军进入中原太慢,耽误了双方联合进击。 “秦军还要一些时日才能进入战场,咱们总不好这么等着,太傅,你看大军是不是在东线重组攻势?总不能坐视晋军在沂州站稳脚跟。他们已经得了兖州,声势日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杨延广收敛心神,正色询问王载。 王载摇了摇头:“王上,晋军战力强悍,不是易与之辈,我们要胜他们夺回沂州,非一朝一夕之功,且大军必有伤亡。一旦赵宁调集军力驰援沂州,那战事就会扩大许多。 “我军耗费大量力气打疲晋军,能不能得到沂州、兖州另说,但自身也会疲惫,届时状态完好的秦军进入中原,我们如何与他们相争?岂不是让他们白捡便宜? “王上稍安勿躁,臣以为,还是再等几日,在秦军主力抵达战场后,双方联合进击为好。” 杨延广默然,王载这番话是老成之言,他不能反驳,也不想自己千辛万苦与晋军作战,最后给魏氏做了嫁衣裳:“那就派人去催魏崇山,让他快些!” ...... 潼关。 魏崇山与魏无羡站在关头,看着铁甲洪流不断从关城出行,于官道上绵延成龙,前后相继地往东方进发,眉眼间颇有意气风发之色。 “杨延广又派人来催了。” 魏崇山摸了摸下巴,“这老匹夫在费县吃了大亏,现在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整日想着找回场面,老是觉得我们行军太慢。让人觉得委实好笑。” 说着,他转头看向嚼一根草茎嚼得津津有味的魏无羡,“军粮是不是都已经运送到位了?后面那一半粮食也该启运了吧?” 双目放空在自顾自想事情的魏无羡木然道:“后面那一批不着急,先看看能不能在洛阳、河阳就地征集一些粮食。” 魏崇山微微颔首,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你一直想着要跟赵宁那小子沙场决胜分个高下,咱们马上就要进入中原战场了,你也即将跟他较量,这回咱们只许胜不许败,绝不能让秦国上下失望。” 魏无羡目光渐渐深邃:“较量早已开始。” ...... 载满柴薪、木炭的老旧牛车吱呀吱呀驶进曹州济阴城,赶车老者在通过城门甬道后回头道:“郎君,咱们到了,你要不要下来?” 躺在高高柴垛上,双手枕头的赵宁不无悠闲道:“无妨,老伯只管去自己要去的地方,我就当是坐车游览济阴城了。” 说着,赵宁一扬手,将一锭银子抛出。 银子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径直落入老者腹前的钱兜里,老者一看银子的大小,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庞上顿时充满笑容,声音有力地回应:“好嘞!” 他这牛车虽然大,但柴薪上绝不是一个舒服所在,赵宁半路搭车,愿意躺在柴薪上观风景,还给他丰厚报酬,老者自然乐得开怀,只当这是有钱人的怪癖。 布衣青衫的赵宁随着牛车进入街巷,牛车行进的时候,他就看看左右街巷的风光,意态闲散,牛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就顺手帮老者搬一搬柴薪木炭。 大半日的时间就这么流逝。 济阴是曹州州城,虽说眼下是风起云涌之地,但百姓的日常生活仍是在如常进行,只要大军没来,就不会改变既有轨迹。 不过曹州这场战争非同寻常,很多平民百姓并未置身事外,赵宁跟着牛车穿街过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感受到了一股紧张、特异的气氛。 卖完柴薪木炭,老者把车赶到一个包子铺前,买了几个包子充饥,他没有忘记赵宁这个大主顾,主动给赵宁也买了两个。 “这家包子铺的包子在济阴很有名,便宜又好吃,不仅馅新鲜,油水还足,郎君尝尝看,保证你吃了这一回还想第二回。” 将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下车的赵宁时,老者脸上洋溢着美食带来的满足笑容。 赵宁咬了一口,发现包子的确很香,且有一股市井中的独特烟火气,充满平民家常味道,吃起来别有一种温馨之感,调动了他记忆中某些熟悉的东西。 很久以前,还是前世国战,他曾经吃过味道与之相差无几的包子。 那是一场大战前夕,城外敌军如林,黑云压城城欲摧,他身着甲胄率部在城头戍守,将士们枕戈待旦,百姓成群结队自发来给他们送饭,其中有个妇人送的就是包子。 因为那包子格外美味温暖,他日后常有回味。 时至今日,赵宁早已记不清那位面相平平的妇人的面容,若不是老者递给他的这两个包子,只怕他也记不起当初那种味道。 如今回想起来,在这人来人往的寻常街巷,热气蒸腾的包子铺前,赵宁颇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前世军败城破,敌军席卷街巷,他仓惶撤离,那位妇人想必未能在群魔乱舞中幸免于难,今生国战没有打到宋州南部的那座城池去,想来那位妇人应该还活着,没有再遭受苦难命运。 但这终究只是想想,赵宁与那位妇人的交集仅仅是一顿包子而已。人生多的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能有些许记忆残留偶有回响,已经是分外不易。 “郎君接下来要去哪里?老汉要去神教教坛进香,若是郎君也想去,老汉倒是可以再载郎君一程。”吃过包子,老者打着美美的饱嗝,向包子铺借了些水喂老牛,而后回头问赵宁。 “老伯也是神教信徒?”赵宁问。 老者笑呵呵地道:“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老汉生在神光照耀之下,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金光神的光辉?” 所谓神光,在金光教的解释中,几乎等同于阳光,故而无所不在。 赵宁微微点头,笑着道:“我的确是要去教坛,那就劳烦老伯再稍我一程了。” 老者对赵宁本就印象颇好,对方不仅出手大方待人平和,卖柴的时候还帮了忙,眼下见对方竟然也是神教信徒,立时跟赵宁亲近起来,好似彼此原是一家人。 与赵宁并肩坐在空空荡荡的板车上,老者打开话匣子跟赵宁唠起各种见闻。随着牛车愈发靠近神教教坛,附近的人流愈发密集,不时看见身强力壮之辈带着包裹手持棍棒,结伴往教坛方向赶。 这一路来,赵宁发现许多身着灰色神袍的神教教众,或单独或结伴走接串巷,近乎是挨家挨户的敲门,与济阴城的百姓们交流着什么。 赵宁当然知道这些神教教众在干什么,对方说出口的话但凡是他想听的,就全部都能听得到。 没太久,他们到了老者经常拜访的神教教坛,这座教坛不大不小,建筑不高不矮,包括香鼎、神龛在内的各种神教陈设也属寻常——这当然是跟其它神教教坛相比。 若是跟平民百姓的居所相较,那这座教坛可谓是十分气派恢宏。 别的不说,仅是“大威宝殿”中高过一丈、俯瞰众生的金色神像,就显得金碧辉煌、威严十足,让人望而生畏。 最吸引赵宁注意力的,不是各种教坛建筑、陈设,而是聚集在院中的大量青壮信徒,他们有的麻衣布衫手持木棒,有的锦衣玉带腰挎利刃,有的两手空空但身材健硕。 无论什么模样,这些人都一副虔诚肃穆、同仇敌忾的样子,在神教上师的组织下,于院中排列队伍,好似即将出征的勇士。 “如果我再年轻十几岁,肯定也要加入除魔大军,保卫神教与良善百姓!”路过院子的时候,望着院中矗立的一条条好汉,卖薪老者既羡慕又惆怅地发出感叹。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长身玉立、气度不同寻常的赵宁,忽然露出一个欣慰、勉励的笑容:“郎君,你之所以赶来济阴城,恐怕就是为了加入除魔大军,参与这场降妖除魔的神圣之战吧?”  章八二三 加入 赵宁笑了笑,不置可否:“老伯如何这般笃定?” 老者笑呵呵地道:“郎君虽然身着布衣做寻常人装扮,但器宇轩昂气度平和,明显不是普通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嘛。 “老汉活了一个甲子,总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如果老汉所料不差,郎君必然是修行者,且还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少说也得是御气境! “既然是修行者,身为金光神信徒,到了济阴城,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参与这次的神圣之战? “参战既能为金光神降妖除魔,积攒功德,又能为自己谋个进身之阶,若是此番大战郎君能除魔建功,往后必可在神教身居要职、施展抱负!” 赵宁念动稍动,没有否认老者的话,拱了拱手:“那就承老伯吉言了。” 见事实果真如此,自己的眼光与智慧得到证明,老者心中舒畅,笑得见牙不见眼,竖起大拇指道:“我第一眼见郎君,就知道郎君不是一般人,此番必能建功立业,前途无量!” 说着,拉赵宁一起去大威宝殿进香拜神。 既然是信徒,到了教坛,第一件事必然是进香拜神,其它的都得排到后面,这是起码的规矩,上到神教大上师下到普通教众都得遵从。 赵宁当然没有遵守这种规矩的意思。 他的膝盖不是用来跪鬼神的。 他这回亲自到曹州来,是因为这里的局势已经到了关键之时,为了避免意外,同时应付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光教神使,确保曹州之战的胜利。 自白蜡村之役后,赵英主持的乡里革新战争高歌猛进,十余日间席卷离狐、乘氏两县之地,已经形成滚滚洪浪之势,正向济阴逼近。 曹州拢共五县之地,现在被赵英、赵平夺取了两县,且第三县成武县眼下也是风起云涌,金光教为了扭转局势,开始发动各方力量。 之前赵宁在市井中看到的教众,就是在向百姓、信徒宣扬神圣之战,劝说后者踊跃参加除魔大军。 时至今日,赵英带领的大晋革新人员,在动员乡里百姓进行土地革新战争,与地主大户、无良权贵厮杀的过程中,已经组建起一支规模不小的革新军队。 赵英将其命名为反抗军曹州预备营。 预备营虽然是由普通农家百姓组成,鲜有修行者,但都是年轻子弟,热血高涨斗志昂扬,且连日来不断转战征伐,战斗经验迅速积累。 加之有朝廷革新人员的教导、组织,预备营战斗力突飞猛进,虽然还不是正规军,但已能胜任与地主权贵的护院家丁战斗的任务。 乘氏、离狐两县,就是被他们打下来的。 因为金光教调派教众、发动信徒集中力量反击,曹州战争形势迅速变化,赵平率领的高手强者队伍,日前已跟赵英的曹州预备营合兵一处。 双方由分兵作战、相互呼应,转变为了联合征伐全力出击。 因为秦军主力即将进入中原,时间紧迫,眼下赵英、赵平正在整训队伍,紧锣密鼓筹谋对济阴城的总攻。 赵英、赵平发动两县多地的平民百姓,组建的反抗军曹州预备营,要进行一场对济阴的大战,以此占领州城谋取曹州之役的胜利,金光教当然没有坐视其成的道理。 他们不仅联合了曹州各县的地主大户、权贵豪商,还夜以继日发动各县各城的信徒,集中人力物力组建降妖除魔大军,以神圣之战的名义,誓要与反抗军曹州预备营厮杀到底,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赵宁没有选择去赵英、赵平那里统领大局,而是只身来到济阴城,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曹州是历练赵英、赵平的战场,赵宁坚信他们有才能有实力才让他们主持曹州革新战争,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改变主意,拿走他们的指挥权; 其二,曹州之役不容有失,赵宁虽然不会插手赵英、赵平的职责,越俎代庖,但作为大军的统帅,两人的兄长,不可能对曹州战事不闻不问。 来济阴看看,摸一摸神教的底,弄清神教的打算,避免关键之时赵英与赵平出现错误、应对不利,甚至在必要时候提供一定的帮助,是赵宁对这两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弟的关怀。 第三个原因,则是赵宁想要试试,能不能通过曹州这场对双方而言都不容有失的激烈较量,抓住一些蛛丝马迹,找到金光教的那位神使。 若能把对方揪出来杀了,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赵宁也没什么损失。 “郎君,该你上香进拜了。”卖柴老者从大威宝殿出来,对站在门口观察院中人群的赵宁说道。 赵宁轻笑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老者错愕不已:“你不去进去?” 话音未落,他看赵宁的目光已是充满怀疑。在他看来,对方到了教坛却不肯进香拜神,对神不仅不虔诚而且极为不尊重,是应该被扒皮的。 他之前对赵宁的好感,因为赵宁这个举动荡然无存。 赵宁没有再说什么,不去理会这位金光神的虔诚信徒,走下台阶来到院中。 此时,教坛上师正在整队训话。 聚集在院中百多个教众、信徒中,有人之前便已注意到赵宁,这里面就包括训话的上师褚元楠。 卖炭老者能看出赵宁气度不俗,褚元楠作为教坛上师,自然能通过赵宁举手投足间的蛛丝马迹与气息情况,发现他是修行者,只是不能轻易判断他的准确境界而已。 赵宁到了大威宝殿前,却不进香不拜神的行为,让褚元楠与教众、信徒们十分不满,这会儿即便看到他来到院中队伍前,明显对除魔队伍有兴趣,褚元楠也懒得理会,目不斜视继续跟队伍说话。 一些信徒甚至露出讥讽之色,敌意明显。 赵宁瞅了一眼一个站在人群最前面,乜斜着他并报以无声冷笑的锦衣年轻人:“你看什么?” 这锦衣年轻人是个修行者,且是御气境,怀里还抱着一柄符刀,在众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眉眼间颇有傲气。 在大战一触即发、神教招兵买马的时候,像他这种江湖好手,只要加入神教除魔队伍便会受到重用,不愁没有地位。 “看你怎么了?”锦衣年轻人傲然抬了抬下巴。 赵宁微微一笑:“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而你的眼神又让人很厌恶,我劝你马上收回目光,否则——我会打断你的腿。” 锦衣年轻人哈哈大笑两声,恶狠狠地瞪着赵宁,咬牙切齿地道:“想打断我的腿?你这鸟厮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让大爷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暗想:我刚来教坛加入除魔队伍,还未展露实力立威,眼下正好借此机会出个风头,确立自己在这群信徒战士中的地位...... 念头一动,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锦衣年轻人忽然发现眼前虚影一晃,劲风扑面而来,真气特有的压迫力如剑而至,顿时头皮一麻,心叫不好。 只听得嘭的一声,在场的除了上师褚元楠外,众人都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就发现锦衣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时间都惊讶地下巴快掉在地上。 赵宁俯瞰着被一拳放倒,还处在懵懂状态,一脸茫然的锦衣年轻人,一只脚踏上对方的左腿,在对方脸色大变想要出声呼喊之前,已是真气勃发,简简单单碾断了他的腿! 在锦衣年轻人杀猪般的惨叫声落下后,赵宁淡淡地道:“很显然,我有打断你的腿的本事。现在你清楚了?” 锦衣年轻人抱着断腿疼得浑身颤抖、汗如雨下,他也算是一条汉子,除了起初一声惨嚎外,现在竟能咬紧牙关不叫了,只是充满仇恨与不甘地盯着赵宁。 赵宁哂笑一声:“还看?再看一眼,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锦衣年轻人本想硬气一些,但一想到刚刚的遭遇,再看赵宁漠然无情的眼神,生怕自己眼珠子真的不保,只能屈辱地低下头去。 众信徒见赵宁实力不俗,且行事狠辣,说打断腿就打断腿,无不心神凛然,之前那些敌视赵宁的信徒,都不由自主挪开了目光,生怕赵宁注意到自己。 原本不想理会赵宁这个不敬神灵的家伙的上师褚元楠,此刻也不得不来到赵宁面前,冷冷地道:“这位居士,你无缘无故当众伤人,究竟意欲何为?又把教坛当成什么地方了?!” 面对诘问,赵宁笑意不减,只是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狂狷之意,显得自己性格暴戾行事乖张: “来了教坛,自然是要加入除魔大军,至于刚刚所为,不过是因为这人有眼无珠,对我无礼罢了,算是私人恩怨。 “上师,我的实力你已见识过,降妖除魔不在话下,现在你可同意我加入除魔大军?” 既然已经出手狠辣,那就不妨狠戾到底,左右是在神教中行走,行事可以无所顾忌。若能让人害怕疏离,还可以免去一些纠缠、麻烦。 见赵宁如此嚣张,一些信徒顿感不忿,都转头看向褚元楠,迫切想要上师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教训赵宁一番。 “降妖除魔是神圣之战,是为了弘扬金光神的意志,必须心灵虔诚,不是有几分实力就行的!” 褚元楠冷哼一声,捡起那位锦衣年轻人的符刀,伸手在刀山上一抹,符文阵列霎时闪烁出一片夺目光芒,看得不少信徒双眸发亮。 他顺势将刀递向赵宁,“此刀经本座开光,已是除魔之刃,现在本座把他交给你,若是金光神应许你降妖除魔,你自然能接得住。” 赵宁哈哈大笑,声音洪亮,神色不羁。 疏忽间,他大手一挥,符刀已是到了自己手里,随便耍了两下,露出差强人意之色,“虽是凡品,终究是上师开过光的,我就收下了。” 众信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能地觉得刚刚发生了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只能疑惑地看向褚元楠。 褚元楠脸色一阵青紫双目有瞬间的发直,心中翻涌起巨大涛浪。 他刚刚把刀给赵宁,当然是要趁机教训对方,想着在对方接刀的时候,陡然发力回拉将赵宁拽倒,而后便能以金光神的名义,随意处置赵宁。 没想到,赵宁的手一碰到符刀,他就感觉手臂一麻,如遭雷击,根本无法有所动作,符刀也顺理成章落入赵宁手中。 身为御气境中期修行者,褚元楠不能不感到惊骇,再看志得意满的赵宁,眼中霎时充满忌惮:这厮的修为竟在御气境后期以上? 眨眼收敛心神,褚元楠语气如常、状若无事地道:“既然你信奉神的虔诚已经得到检验,本座就允许你加入除魔大军。” 他要是不如此说,便没有台阶可下了。 无论如何,一名御气境后期的江湖修行者是一份不俗战力,对教坛除魔队伍大有用处,他能招揽到赵宁,稍后带队去济阴总坛的时候,还会得到大上师的夸奖。 至于教训赵宁,让对方知道规矩大小,可以到时候再想法子。 众信徒听了褚元楠的话,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更加疑惑,而见识不俗的修行者,已是明白赵宁的修为更胜御气境中期的上师,心中对赵宁敬畏更深,打定主意离他远些。 对方性格乖戾又实力强悍,要是不小心惹到对方,恐怕会落得个跟锦衣年轻人一样的下场。 章八二四 纸上得来终觉浅 锦衣年轻人被教众抬了下去,教坛应该会给他疗伤,只不过他的符刀如今到了赵宁手里,被抬走时还充满眷念地回望。 只是他哪怕留恋回望,也不敢看第二眼,害怕赵宁觉得他在看自己,忽然又心情不好跑过来踩断他另一条腿。 就算赵宁不伤他,骂他两句嘲讽他几声,他不也是自讨没趣? 卖柴老者见赵宁果真加入了除魔大军,马上就会参加神战,对他的态度又热切起来,丝毫不再怀疑对方对神灵不敬——连上师都说金光神认同了赵宁,他这个金光神的虔诚信徒,又怎么会还有质疑? 那不是对神灵不敬吗? 身为信徒,怎敢对神灵不敬,怎能对神灵不敬? 他把今天辛苦卖柴的半数所得都当作香火钱捐给教坛,不就是为了支持神战,表现自己作为虔诚信徒对神灵的尊敬、爱戴与拥护? 与赵宁聊了两句,因为时辰不早,自己还要赶车回家,卖炭老者离开了教坛,临走时还颇为不舍地看了看神像,眸中颇有愧疚之色。 他好似是觉得自己衰老之躯不能为神而战,又没有把今日挣到的铜钱都捐献给教坛,有负于自身的忠诚信仰。 如是踌躇纠结一阵,老者竟然重返大威宝殿,对着神像不停跪拜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责,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心安理得的离开。 将这副景象看在眼里,赵宁心中并没有什么触动,只不过是额外领悟到了一件事: 张京这个四镇统治者,之所以那么不遗余力的支持金光教,只怕就是看重后者能够强有力地培养百姓的奴性,可以让他的统治秩序能进一步得到稳固。 赵宁看看院中聚集的除魔信徒,转念又想到: 如果只是培养信徒的奴性,神教的危害还不至于这样大,现在他们能让信徒变成狂热战士,能让信徒自认为正确、正义地与反抗军拼杀,英勇献身,才是真的有那么些恐怖。 在这一点上,他们不输给有革新信仰的大晋革新战士。 只能说信仰什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坚定的信仰本身就有着非凡力量。 褚元楠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眉目庄严而神圣地向面前的信徒战士们,宣讲大晋的那些妖魔战士是怎样残害人命、杀人饮血的,大晋君臣是如何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的。 说完一段,引得信徒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时候,褚元楠瞥一眼坐在偏殿屋檐下的赵宁,眼中掠过一抹浓烈的不悦、愤恨之色,暗暗咬牙: “这厮不肯跟众信徒坐在一起,在院中听本座讲法布道就罢了,竟然擅自搬了偏殿的椅子出来,懒洋洋的坐在回廊下晒太阳,还要教众给他端茶送水,实在是狂狷嚣张,傲慢无礼,混账至极!” 褚元楠不是没有制止过赵宁这种目中无人的行为,只是无论他怎么说,对方压根儿就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让他在白费口舌的同时,在众信徒面前很是没有面子。 赵宁如此不服从吩咐,身为上师,褚元楠理应将对方赶出去除魔队伍。 但一来他刚刚当众表示对方获得了金光神认同,不好朝令夕改,二来,赵宁的乖张习性已经让他很是愤恨,不给对方一点教训,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对方走。 既然褚元楠自己拿赵宁没辙,那就暂时随对方去好了,等稍后去了曹州神教总坛,定要大上师好生给对方点颜色。 黄昏时分,教坛大门关闭,不再接待香客,褚元楠大松一口气,总算熬到了时辰。 不停宣讲半日并不算什么,但忍受赵宁游手好闲在教坛到处瞎逛,似乎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人,就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分外不爽快。 “现在启程去总坛,我们将在彼处接受整编,正式加入降妖除魔的神战大军!” 褚元楠瞥了一眼跨坐在一旁石栏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的赵宁,眸中多了两分阴郁,若有所指的寒声补充:“到了总坛,你们都得接受大上师考验,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能成为神的战士的!” 神教总坛在济阴东城,距离分坛不是太远,众人行进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相比之于分坛,金光教曹州总坛自然建造得格外雄阔,仅仅是大门前分立左右的两尊披甲执锐的神仆石雕,就全都高过了一丈。 “老褚,你带来的人挺多啊,难得,真是难得,这回不用垫底了。” 在教坛大门,众人碰到了从另一座分坛赶来的队伍,为首一个毛发旺盛、满脸虬髯,面颊上长者一颗带毛大黑痣,像江湖黑帮大佬多过像上师的汉子,主动来到褚元楠面前打招呼。 此人言语中满是调侃戏谑之色,还不断瞅自己的队伍,挤眉弄眼示意褚元楠看看他带了多少人。 “人多有什么用,兵贵精不贵多。”褚元楠本就心情不好,看到这个死对头的时候神色更显不悦,在发现对方队伍的人数比他多出一半后,已是面沉如水。 “这么说你队伍里修行者很多?难不成有高手强者?” 大黑痣上师瞟了褚元楠身后的队伍几眼,在注意到双手拢袖举止懒散,符刀随意插在臂弯内,用眼角看人的赵宁后,眼珠子微微收缩,语气颇为复杂: “还真有个御气境后期的好手,真是难得。” 这个“难得”跟之前那个充满嘲讽意味的“难得”,明显是不同含义。他的队伍里可没有能放出御气境后期气机的修行者。 “本座成为上师多年,在济阴城深耕细作,影响力自然不是你能相比,告诉你,为神教做事就得规规矩矩,滥竽充数是没用的。” 褚元楠大感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率先走进了总坛大门。 大黑痣上师耀武扬威不成,反而被褚元楠逮住机会当众教训了一顿,脸色顿时黑下来,连带着看赵宁的目光也充满不善,有意挡在赵宁面前不让开道路。 赵宁当然不屑于理会大黑痣上师这种角色,但既然对方自讨苦吃,他也不会客气,走过对方身旁的时候,两人肩膀相撞。 赵宁没受丁点儿影响,前行的步伐一如往常,大黑痣上师却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当即后退了好几步,差些当场摔倒在地。 心头骇然的大黑痣上师,望着赵宁进门的背影,想要张嘴说些场面话找回面子,但不知为何自行忍住了。 他暗忖:这厮的境界恐怕不只是御气境后期,我在他身上根本讨不到便宜......褚元楠这无能匹夫的运气也太好了,此番竟然能招揽到真正的强者! 神教总坛的广场很大,足以容纳近千人,平常神教会定期在这里布置道场,向信徒、百姓宣讲神教经义道法。 此时此刻,广场四周燃起了许多火盆,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高达九尺的石台前,竖立着两面大旗,一面上书降妖,另一面上书除魔,在火光映照下,大旗上的铭文神秘莫测。 褚元楠分坛没什么地位,队伍被安排在除魔大旗一侧的最边缘,赵宁抱着刀坐在了近旁的石栏上,观察场中近千人的神教战士队伍。 褚元楠对赵宁不肯站在队列中的特立独行之举已经习惯,暂时没做理会,倒是那位大黑痣上师,因为队伍临着褚元楠,竟然满脸笑容地凑到赵宁跟前,自来熟般地跟赵宁打起招呼: “老夫萧靖安,不知老弟尊姓大名?” 看他的样子,好似之前不仅跟赵宁没有小摩擦,反而还有些交情。 赵宁瞟了他一眼,声音从鼻孔里发了出来:“魏安之。” “原来是魏老弟,失敬失敬。先前与老弟擦肩而过时,察觉到老弟实力高强,老夫实在是佩服。这回能够与魏老弟一起加入除魔军,与赵氏妖魔大军作战,实在是荣幸得很。” 萧靖安一副江湖豪气的样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赵宁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淡漠地道:“以你的修为实力,到了战场上跟送死没有区别。” 萧靖安不以为忤,也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呵呵地道:“老夫自知实力有限,原本也没想立多大功劳。 “魏老弟,实话跟你说,老夫能成为神教八品上师已是心满意足。以魏老弟的实力,若是此番能够立功,少说也是个六品上师,届时老夫还得靠魏老弟照应。” 说着,他凑近赵宁两分,瞅了瞅去到石台上跟大上师说话的褚元楠,压低声音道: “咱们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跟他们那些神教嫡系不一样,要在神教站稳脚跟属实不易。老夫看魏老弟很有眼缘,是真心想跟魏老弟结交,咱们互相帮衬,日后的路也能好走一些。” 赵宁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加入神教队伍,拉帮结派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是看来神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想来也是,这天底下的势力大到朝廷小到市井帮派,但凡有些实力坐拥一定利益的,内部哪能没有山头? 赵宁身为大晋太子、王师统帅,眼下会跑到曹州来进入神教,除了先前说得那些理由,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不想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眼光,来看待天下事天下人。 世家子弟鲜知民生疾苦,权贵富人哪能详知平民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在富家子弟看来,一天要干几个时辰的活才能在城中安家立业,已经是市井疾苦、分外不易,哪能明白普通人累死累活,也穿不起绸缎吃不上酒肉住不上宽敞房子的现实? 不是富家子弟愚蠢,而是他们从小到大就没见经历过底层生活,以己度人,根本无从理解底层百姓。 何不食肉糜的事遍地都是。 而大晋皇朝的大业,决定了赵氏子弟绝不能堪不破阶层隔阂,赵宁哪怕两世为人阅历丰富,也不敢有片刻掉以轻心,这回中原之战事关重大,他就更是不能只在云端上领兵征伐。 说到底,这场战争是革新战争。 击败对手攻城掠地占据中原,都只是革新战争的一部分目标而已。 金光教有那么多信徒,那么庞大的势力,而且成长得如此之快,这体现出来的绝不仅是金光教多么高明、金光教神使多么有智慧那么简单,而是必然存在种种现实因果。 他虽然有无数人手可以安排来调查金光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赵宁不能老是高高在上,只站在赵氏、朝廷、统帅的角度去看待它,亲身进入其中详加体会与了解才是上策。 否则,日后他就谈不上一一破解这些因果。 哪怕战胜了金光教,可能也无法从根底上消除神教。 如今,金光教能于旬日之间,在曹州组建一支规模庞大的降妖除魔大军,赵宁便不能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金光教善于蛊惑人心,而是应该来弄明白像萧靖安这种江湖修行者,甘愿为神教卖命的种种根由。 “怎么,萧兄在神教的日子过得不如意?” 听了萧靖安的话,赵宁以一副既好奇又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问。 听到赵宁称呼自己为“萧兄”,萧靖安心中暗喜,虽然赵宁的态度依然桀骜,看起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双方的关系仍是近了一步,他马上热切地道: “魏老弟,这不是如不如意的简单问题。大家都是讨生活嘛,生活是什么?生活是过日子,是待人接物,是利益争夺,哪有那么简单的? “你刚来,不清楚神教的详细情况,为兄来跟你说说这其中的门道......” 萧靖安正要娓娓道来,从总坛大上师面前归来的褚元楠,蛮横地打断了萧靖安与赵宁的谈话,硬邦邦地对赵宁道: “魏安之,大上师要见你,现在就跟我过去!”  章八二五 礼遇 褚元楠说话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绝无私心的语气,但他眸底、嘴角那点抑制不住的得意戏谑之色,又怎么瞒得过赵宁? 刚刚这厮定然是向大上师进了谗言,想要借助大上师的手打击一下赵宁的嚣张气焰,所以这会儿才隐有迫不及待看好戏的神态。 赵宁满不在乎地从石栏上下来,抱着那柄在他看来跟凡铁没有差别的符刀,看也不看褚元楠,径直走向石台上的神教曹州总坛大上师。 褚元楠忙不迭跟上,一个劲儿的在心里诽谤: 看你小子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等你在大上师手里吃了苦头,就知道神教的规矩了。区区一个江湖野修,也敢在本座面前拿大,待会儿看你在本座面前如何下得来台! 刘晃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看起来宝相庄严,压根儿没有理会赵宁的意思。 身为神教大上师,元神境后期的非凡强者,区区一个御气境上师的分坛事务,还没有让他亲自劳神的资格。 肃立在他身后的张有财,来到了石台边缘,居高临下威严十足地俯瞰走过来的赵宁。 “张上师,这就是魏安之。”褚元楠站在台阶下毕恭毕敬的引见。 赵宁没有抬着头仰视别人的习惯,除非对方是让他发自内心尊敬的存在,很显然张有财并不在此列,所以他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堂而皇之迈步走上台阶,站在了张有财面前三步之外。 “魏安之!谁让你上去的?!还不下来跪拜上师!”褚元楠顿时又惊又怒,生怕惹恼了张有财这位六品上师,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神教虽然宣扬众生平等,人人皆可渡往神国,但其实内部等级森严,教众分三等,弟子分六级,上师有九品,上下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别,比之军中规矩不遑多让。 但是转眼间,褚元楠心中又升起浓浓的喜悦,赵宁这般不知大小尊卑,触怒了张有财,正好让对方出手狠狠教训赵宁,让后者好生吃个大亏。 不出褚元楠所料,张有财果然被赵宁的行为触怒。 不过他到底是六品上师,而且跟在大上师刘晃左右,格调怎么都是有的,当下不见喜怒地双手合十,宣一声无量神光,示意褚元楠稍安勿躁: “既然入我神教除魔大军,便是有除魔卫道之心,应皆为善男子善女人,他日若能积攒功德,当能随我等一同渡往神国,永享极乐,你又何必这般疾言厉色?” 说罢,转头看向赵宁,古波不惊地道:“魏居士既然入了我神教除魔大军,就要遵守神教章程,若是心中没有敬畏,那便跟赵氏妖魔无异。魏居士还是下得台阶去,听本座先给你讲讲规矩得好。” 张有财这番格调满满的话,听得褚元楠大为敬佩,顶礼膜拜地想道: 不愧是经常在大上师身边受教的六品上师,经律论造诣果然非同凡响,每个字都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何时才能像张上师一样? 赵宁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漠然瞟了张有财一眼,说出来的话让褚元楠如遭雷劈,令张有财都不禁变了脸色: “神教讲究堪破世间虚妄,让智慧心灵不受外物束缚局限,所谓旗不动风不动是心在动,物即是空,空即是物是也。 “我站在台上,即是没有站在台上,你虽然站在台上,跟站在台下也无区别,不如你现在就走下石台去,听我跟你讲讲规矩?” 褚元楠张嘴就要喝骂训斥赵宁,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来,以他对神教经典的领悟程度,这一刻发现自己好像反驳不了赵宁。 这让他感觉既无力又荒诞。 张有财沉声道:“本座乃神教六品上师,侍奉神灵多年,魏居士不过刚入神教而已,竟然要反过来给我讲规矩?” 赵宁呵呵一笑:“大师这可着相了。六品上师与常人有何区别?时间又有什么意义?规矩是规矩又不是规矩,难道上师不明白?” 张有财脸色一阵变幻,本能感到赵宁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神教经书传下来时间尚短,他虽然勤于研读,委实还没太多修为。 但这并不会让张有财认输退让,相反,他被激怒了,真正激怒。 勉力压住胸中翻涌的怒火,张有财已是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江湖野修的棘手,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他很可能被对方在言语经论上完全压制,届时他这个上师可就颜面无存了。 张有财当即向前逼近一步,决定快刀斩乱麻: “居士举止无礼言语狂狷,曲解教义强词夺理,对神教全无敬意,就不要怪本座不留情面了。需知神教虽有经、论,但也有律!律者,戒律、规矩是也,今日本座就教教居士,什么是神教的规矩!” 言罢,张有财运足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之力,单手结掌,低喝一声,猛地向赵宁前胸重重击出,誓要将赵宁打落石台: “下去!” 赵宁依然是那副抱着刀的闲散不羁姿态,莫说动作,连目光都没闪烁一下,对迎面而来的磅礴真气好似全无感知,任由对方这一掌击向自己的前胸。 褚元楠双目之中精芒如火,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赵宁,急不可耐地想看到赵宁被打得吐血飞出的画面,那将让他格外痛快。 稍远处的大黑痣上师萧靖安,则是不无期待地看着石台,他本身就是御气境后期,清楚赵宁应该有元神境初期的实力,眼下正好验证自己的想法。 能够与一个元神境初期的强者结交,那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张有财全力施为的一掌,并没有击中赵宁胸口,而是落在他环抱的手臂上,犹如爆竹炸裂的真气流光中,沉闷的碰撞声随之传出。 下一瞬,赵宁依然站在原地,还是之前那番目中无人的桀骜模样,而张有财则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身体在半空滑过一道高高的弧线,重重摔在了石台下,咚的一声格外醒目刺耳。 褚元楠猛地一僵,如遭棒头棒喝,眼中的光彩霎时熄灭,望着倒在地上的张有财张口结舌,满脸都是做梦般的迷茫之色。 回头再看站在石台上旁若无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赵宁,褚元楠心中只剩下浓烈的恐惧。 陡然间他一个机灵,连忙将目光收回,再也不敢多看对方一眼,生怕被对方注意、记恨,日后下场凄惨。 萧靖安怔怔望着赵宁,惊异地张大了嘴,眼中写满震动:这......这魏安之竟然不是元神境初期,而是元神境中期! 张有财出手时动静不小,广场聚集的神教信徒战士有很多都被吸引了目光,眼看着张有财被打得吐血,众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惊叹赵宁的实力,猜测赵宁的身份。 石台中央,肃立在刘晃身后的几名上师,眼见张有财教训赵宁不成反而自己落得个凄惨下场,无不大感与有辱焉,不约而同动身,要一起对付赵宁这个搅局者,找回神教的颜面。 刘晃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轻举妄动,他从太师椅上起身,来到已成人群焦点的赵宁面前,上下打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 “你就是魏安之?果然好本事,怪不得行事桀骜。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不会是无名之辈,为何本座先前没有听说过你?” 这是要打探赵宁的身份。 赵宁淡淡地道:“乡野散修,初涉世间,之前自然没什么名声。教中汴梁上师何君来,是我同乡。” 如果是以寻常实力进入神教,身份便不那么重要,但既然表现出了元神境中期这样让人重视的实力,如果没有可以取信于人的根底,就难免引起对方怀疑。 金光教兴起时间短,大晋之前忙于河北河东革新战争,没有安排多少修行者进入其中,但一品楼、长河船行也不是吃白饭的,在神教里还是有些细作。 赵宁既然要进金光教,当然会事先通过扈红练,通知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细作,便于他们为自己打掩护、打配合。 “汴梁上师何君来,五品上师......本座倒是有所耳闻。”刘晃点了点头,教中元神境的修行者他不是都认识,但汴梁作为神教核心之地,那里的强者他倒是大多有印象。 打定主意之后再派人去汴梁找何君来核实赵宁的身份,刘晃问赵宁:“你有同乡在汴梁,为何不去投他,反而来曹州?” 赵宁轻嗤一声:“大丈夫出人头地,功名但凭马上取,曹州这样的战场不来,去汴梁做什么?” 刘晃哈哈一笑,声音洪亮了不少: “不错,战场正适合你这样的意气风发之辈,倘若你能在神战中降妖除魔积攒功德,又是诚心信奉神,神教自然会有你一席之地,往后也能渡往神国,行事特立独行一些不算什么。” 因为赵宁此时已经成为人群焦点,所以他这话既是对赵宁说的,也是对在场所有神战大军的信徒战士说的,以表神教海纳百川的心胸,激励众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好生拼杀。 刘晃不得不这样表现,眼下是非常之时,神教亟待招兵买马扩大实力,需要表现礼贤下士的一面,以吸引更多江湖修行者来投。 这是大局。 与之相比,赵宁个人的性情与张有财的遭遇,根本就不算什么。 赵宁越是桀骜不羁,神教礼贤下士、宽以待人的心胸,就能表现得越是充分,在信徒战士心目中的形象就越是光辉伟岸。 章八二六 虔诚信徒 一段时间后,赵宁从石台上下来,已经有了神教伏魔上师的身份。 “伏魔上师”是个头衔,神教专门造出来给实力不俗的江湖修行者彰显地位的。加入神战大军的江湖修行者,如果实力强劲,便不能没有相应的身份匹配他们的实力。 但他们毕竟是刚来的外人,神教不可能直接给他们几品上师的正式身份,故而想出了一些“伏魔上师”“镇妖上师”“击魔上师”“斩妖上师”这样的临时头衔。 等到江湖修行者战场杀敌建功,也就是神教所谓降妖除魔积攒功德了,就会转为神教正式上师。 第一个主动来迎接赵宁的不是萧靖安,而是褚元楠,他点头哈腰满脸谄媚,双手合十陪着笑脸: “无量神光,恭喜魏上师,贺喜魏上师。仆下一早就看出上师不是凡俗之人,此番得大上师亲授尊衔,实在是理所应当,往后上师必能大展宏图,成为神的出众战士。 “之前是仆下神迷意乱,对上师多有不敬,如今已是知错,希望上师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仆下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给仆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赵宁不仅展现出了元神境中期的强悍实力,还得到了刘晃的礼遇,且在汴梁教坛还有同乡五品上师,褚元楠自知对方要是想要整他轻而易举,故而连忙来主动请罪,希望赵宁能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赵宁瞧都没瞧褚元楠,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对后者的溜须拍马、悔过请罪置若罔闻。 就好像对方只是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渺小而恶臭,他哪怕只是瞥对方一眼,那都是对对方的高看,也是对自己的侮辱。 回到之前坐熟的位置,赵宁再度坐在了石栏上,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的等大会结束。 萧靖安见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却得不到赵宁半分注意,丢脸丢到了极致,不由得心怀大畅,凑到赵宁跟前竖起大拇指,一脸敬佩地道: “魏老弟真是性情中人,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老兄佩服不已。 “像褚元楠这种傻狗,就该一点颜色都不给他,要是你今天原谅了他,他明日就敢到处宣扬他跟你交情非凡,添油加醋说是他招揽魏老弟进神教,对魏老弟有知遇之恩。 “那岂不是有损魏老弟的威名,平白恶心自己?” 赵宁对褚元楠没有观感,这种角色委实不配他有什么感触,而他对萧靖安的观感也没甚么好的,一个金光教的信徒战士,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革新之敌罢了。 若不是想要了解他们,站在赵宁的立场上,他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人。 但如果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尤其是了解对方包括苦衷、难处、优点在内的详细情况,就不能抱着敌意和抵触心理,那会让自己看问题不全面,又落入想当然的境地。 收拾心绪,赵宁决定暂时封印对神教之人的偏见,以朋友的心理状态,来尝试跟对方相处交往。 “萧兄倒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赵宁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句。因为没有表情,所以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嘲讽。 赵宁虽然决定以朋友的心理跟萧靖安交流,但自己的性情风格还是得维持住,本性没道理贸然改变。 “魏老弟过誉了,我不过是对褚元楠这老狗有些了解。”萧靖安对赵宁冷梆梆的态度完全不以为意,他自认为已经有些了解赵宁,开始习惯赵宁的为人处世风格。 广场上的集会没有持续太久。 刘晃训过话后,就有五品上师给众人编队,一部分划入除魔大军,一部分划入降妖大军,安排了相应的神教上师作为领头者,就让上师带着他们去临时搭建的军营休息。 军营就建在教坛后面,部分建筑还是占用的民房,也不知神教是买下来了还是租用,里面已经有数千人入住。 赵宁作为有身份且实力强劲的伏魔上师,不仅有自己单独的居所,还是一个院落里的主屋。 萧靖安、褚元楠这两个死对头虽然矛盾大,但同为八品上师待遇自然也一样,跟赵宁分在了一个院子,分别住在东西厢房。 从现在开始,萧靖安与褚元楠正式离开各自教坛,日后会以军中身份统领队伍,参与接下来的金光教神战。 萧靖安是铁了心要抱上赵宁这棵大树,大晚上的派人去城中弄来了热气腾腾的佳肴,提着两壶美酒来敲门。 看着摆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各类菜肴,再看看一脸热情,那颗大黑痣仿佛都在笑的萧靖安,赵宁很怀疑如果这不是在金光教,他们不是神教战士,对方很可能连青楼歌姬都弄好几个来。 有酒有肉赵宁当然不会不给面子,坐下来跟萧靖安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萧靖安打着酒嗝,顶着朦胧醉眼,开始嗓音醇厚地跟赵宁交心: “魏老弟,实话跟你说,既然你加入了神教,那就得全心全意侍奉神。老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不要紧,但万万不可对神不敬。 “神是全知全能的,倘若不是发自内心侍奉神,莫说来世不能渡往神国,只怕到了战场上立马就会性命危殆。 “而只要真心信奉神、信仰神光,那即便是特立独行,神也会保佑你在战场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老弟,切记切记。” 听罢这番发自肺腑的诚挚之言,赵宁很是意外。 萧靖安之前给他的印象,完全是一个粗俗但任侠的江湖修行者,想来之前没少经历腥风血雨,加入神教应该是在选择有限的情况下,追求更好的出路与生活,没想到对方对金光神竟有这般真心的敬畏。 赵宁夹了块香喷喷的五香羊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多番品味,又与举起酒杯的萧靖安碰了一下,待得香醇美酒入腹,脏腑升腾起一股淡淡暖意,方才不紧不慢地道: “萧兄为何会加入金光教,又是如何成为神的信徒的?” 这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这位年过四十,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江湖修行者呵呵笑了两声,神态颇有些萧索,言语中诸多感慨: “出来混江湖的多是出身穷苦的泥腿子,加入市井黑帮是为了找口饭吃、不受欺负、活得肆意,起初并不是想杀人,但市井沉浮多年,利益相争之下,不可避免双手沾满血腥。 “实话跟老弟说,二十几年江湖生活,我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有的则是完全无辜。 “我记得那是乾符十年,彼时我还年轻,为了争夺福宁街的地盘,两个帮派对峙多时,为了引诱对手主动来攻踏入陷阱,不知怎么知道了对方大当家家眷安身之地的二当家,特意让我带着兄弟们去偷袭。 “那是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老弱妇孺十几口人,我们一个都没放过,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生了一张姿娃娃般的精致小脸,一双眼睛格外黝黑明亮,跪在她母亲尸体旁哭着求我放过...... “可我没有留手。” 说到这,萧靖安摇了摇头,一杯酒一饮而尽,“多年以来,我靠着杀人在帮中地位越来越高,每日好酒好肉享用不尽,美人也没少睡,看上哪家的姑娘用尽手段也要得到,活得好不痛快。 “知道吗,我曾经是元神境初期! “那些年月,但凡是能在市井中得到的,我要什么没有?只要不惹真正的达官显贵,谁敢得罪我? “灭门的事我做了不止一回,除了帮派之争,平日里打死打残的不长眼混账两双手也数不过来,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赵宁自顾自喝了一杯酒,没有言语,任由萧靖安诉说往事。 萧靖安忽地长叹一声,声音渐渐暗沉: “两年前,我金屋藏娇的美人给我生了个儿子,那是我第一个儿子,我高兴得不行,当晚痛饮了三大坛好酒,梦里都在畅想将其抚养成才、子承父业的大好光景。 “就是在那一夜,大雨磅礴,电闪雷鸣,仇家悄悄摸上了门。儿子死了,他娘死了,我也身受重伤,一路奔逃,末了躲进粪坑靠着一根竹管换气,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日之后我元气大伤,境界跌回御气境后期,从此再无寸进,连给亲儿子报仇都不能!” 萧靖安一拳砸在桌子上,抱起酒壶仰头猛灌。 赵宁看得分明,对方眼角有两行热泪,顺着头发花白的鬓角流淌而下。 这位江湖修行者的遭遇,没有在赵宁心中引起丝毫波澜,等对方放下空酒壶,他声音温缓但眼神清冷地接过话茬: “后来萧兄就加入了神教?” 半壶酒下肚,萧靖安脸上的痛苦之色消失不见,抹了抹嘴,大手一挥,重拾豪气干云的模样,声音有力地道:“正是如此。 “前半生我造孽太多,血债累累,这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后半生及时悔悟,遂决定洗心革面。 “神说,放下屠刀立地成圣。这句话让我大彻大悟,找到了新的方向。 “我身入空门,正是想要追随神的光芒与意志。为了感谢神赐予的新生机会,我不仅把半数家财添作了香火供奉,且这两年来一直诚心诚意侍奉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非只如此,此番神战,我还要拼命而为! “若能在浴血奋战中手刃一些赵氏妖魔,神就能看到我的无上虔诚,彻底宽恕我的重重罪孽,洗清我的累累血债,让我后半生活得安乐康健,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来妨害,来世也可够渡往神国,永享无边极乐!”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萧靖安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满怀憧憬、充满理所应当之意。 这番话听得赵宁很想当场把萧靖安的头拧下来。 侍奉神灵就能得到救赎,昔日罪孽全消,从此安乐富贵,往后还能永享极乐?也不问问那些被他加害的人答不答应! 不过赵宁修身养性的功夫到底极深,此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依旧在贯彻自己以朋友心态,了解这些神教信徒战士的初衷,举起酒杯与萧靖安碰了碰。 饮下这杯酒,萧靖安拍拍自己的胸膛,不无骄傲地对赵宁道: “自从成为神的信徒,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宣扬神的光辉,之前帮派中的许多兄弟,陆陆续续加入了神教,成为了神的仆人。 “实话说,这是老夫后半生至今为止,做得最出色最重大的一件事。” 赵宁不置可否:“萧兄帮中的兄弟,也都懂得了放下屠刀立地成圣的好处?” “可不是嘛!” 萧靖安用力一拍桌子,很为赵宁这番灵性接话而高兴,仿佛这足以证明神言的正确,“帮中兄弟能活得长久的,都是实力不俗之辈,手下人命不会少,往日里欺压良善、祸害他人的恶行罪孽不会缺。 “他们也怕啊,既怕仇家上门,又怕噩梦缠身,年轻的时候做了亏心事,年纪大了终究是良心难安,害怕因果报应。 “神的光辉伟大正是在这种时候显现的,现在他们只要香火供奉神,就能得到神的庇佑,只要真心实意信奉神,就能洗刷身上的血债罪孽,往后不仅良心会安定下来,加入了神教还不担心被仇家报复。 “在眼下的中原,哪个不长眼的敢对付神教弟子?都不用神降下灾祸惩罚,教中上师就不会放过他们!” 赵宁微微颔首,以难怪的语气说道:“如是看来,萧兄与你的帮中兄弟,都是金光神的虔诚信徒了。” 萧靖安自豪地道:“没有最虔诚,只有更虔诚!”  章八二七 赔罪 在萧靖安看来,赵宁年纪轻轻且修为不俗,只要不出意外,他日成就元神境后期是必然之事。 而一旦赵宁为神教立下像模像样的功劳,那就会是板上钉钉的四品大上师,前途一片光明。 萧靖安想要结交赵宁,但眼下又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只能跟赵宁交心,以情动人,再做个赵宁在神教的引路人,鞍前马后伺候一番。 只要能跟赵宁做成朋友,他就不愁日后抱不住赵宁这棵大树。 这是萧靖安今夜跟赵宁交底,吐露这番肺腑之言的原因。 当然,如果赵宁因为他今夜这席话而有所领悟,从此虔诚信奉金光神,萧靖安无疑在神灵面前积攒了一个重要功德,这是他求之不得、最想看到的事。 两人虽然说不上相谈甚欢,但气氛还算融洽,萧靖安老于世故敏于观察,发现赵宁在听他诉说往事与对神的虔诚时有所动容,心中暗喜,认为这是赵宁被触动所致。 也就是说,他拉近与赵宁距离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萧靖安知道,赵宁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他的头拧下来,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萧靖安懂得分寸,没有叨扰赵宁太久,见今夜火候差不多了,便打算起身告辞,免得耽误赵宁休息、修炼。 他还未动身,就发觉赵宁往他身后瞟了一眼,萧靖安凝神一感应,立马察觉到门外有人,而且轻手轻脚鬼鬼祟祟的。 “什么人这么不长眼,竟敢来打扰我跟魏老弟喝酒?”萧靖安很狗腿地一边离桌出门一边出声吆喝。 在门外溜墙角的不是别人,正是褚元楠。 被萧靖安蹿出来逮了个正着,手里拧着个食盒的褚元楠闹了个大花脸,但面对死对头气势上不能输,他梗着脖子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道: “萧靖安!半夜三更,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同住一个院子,就只准你来跟伏魔上师喝酒,便不准我来向上师聊表庆贺之情吗?!” 褚元楠其实很苦闷。 他今日在广场上卑躬屈膝地向赵宁致歉求谅解,结果对方半点儿反应都没有,如果是换作来总坛之前,褚元楠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但此一时彼一时,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惊恐。 事后一想,褚元楠觉得这不能怪赵宁,是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赵宁在前,这岂是轻飘飘两句话就可以把之前的龌龊揭过去的? 要是那样的话,元神境中期强者的身份与面子未免太不值钱。 从广场上离开,褚元楠痛定思痛,决定给赵宁献上一份郑重赔礼。为此他派心腹紧急赶回分坛,将自己花大价钱买来,一直珍藏在宝库中的一柄符文短刃拿了过来。 只是献上一件符兵未免太过单调,褚元楠又让人去酒楼叫了好酒好菜,准备认真请赵宁喝一顿,趁对方心情好的时候乞求原谅。 孰料他耽误的时间太长,下面的人还没带着好酒好菜回来,就看见萧靖安的人把酒菜摆上了赵宁房间的桌子。 褚元楠气得捶胸顿足,懊恼自己动作太慢,同时不忘在心中大骂萧靖安无耻下作,为了巴结伏魔上师毫无尊严,简直是不当人子。 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褚元楠只能另辟蹊径。他见赵宁吃了萧靖安的宴席,心想酒肉之后怎能没有甜点?随即马上派人去买糕点。 甜点买了回来,褚元楠在屋中左等右等不见萧靖安出来,急得不断往主屋张望,生怕赵宁醉了直接休息,自己没有表现心意的机会,同时也不忘不停问候萧靖安的祖宗。 刚刚实在是坐不住了,褚元楠这才提着食盒过来,想着瞅瞅酒宴什么时候能结束,自己万万不能错失表现机会,毕竟当日致歉跟隔日致歉体现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不料他刚过来,就被萧靖安突然蹿出吓了一大跳。 “今日是魏上师受封伏魔上师之日,你来庆贺没什么,但你带的东西未免.......”萧靖安瞅了一眼食盒,露出不屑、讥讽的冷笑。 “你管得着嘛你!”褚元楠不跟萧靖安纠缠,绕过他来到门前。 他原本是想小心翼翼过来伺候,让赵宁感受他的恭敬与真挚歉意,这下被萧靖安打断,只能大明大放出现,别提多痛恨萧靖安了。 “仆下拜见伏魔上师!” 褚元楠没有贸然进门,放下食盒,卑微地在门槛前行礼,而且直奔主题,双手从袖中掏出符兵高高举起,“区区贺礼,不成敬意,万望上师笑纳。” 眼看着褚元楠激发短刃上的符文阵列,感受到浑厚磅礴的真气波动,萧靖安不由得双目睁大:“四品符兵?!” 一个御气境中期修行者,区区八品上师,竟能掏出一件四品符兵?四品符兵御气境根本用不上,因为正常情况下,御气境修行者自身的真气强度与厚度都不够,无法完全发挥它的威力。 要完全驾驭四品符兵,少说也得元神境! ——当然,如果符兵到了二品本身又有特异,低境修行者也是能用的,只是会真气消耗巨大。 萧靖安有元神境初期的境界之时,都没用过四品符兵,难怪此时如此失态,褚元楠这个御气境中期的家伙竟能买得起四品符兵,可想而知神教有多么富裕。 赵宁挥了挥手,示意褚元楠把东西送进来,他接过之后稍作把玩,脸不红心不跳地收下,不甚情愿地赏了褚元楠两个字:“不错。” 四品符兵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乾符六年秋猎,他刚刚成就御气境,就被皇帝宋治赏赐了一品符弓“射雕”,后来成就王极境征战沙场,用的可是“千钧”这种奇兵。 但作为一个江湖修行者,而且是刚刚涉世的野修,碰到四品符兵若是能做到拒之门外,那就显得太过不正常,怎么都说不过去。 褚元楠见赵宁收了他的礼,又亲耳听到“不错”两个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对方的语气不情不愿,心中大松一口气,也顾不得极致的肉疼,笑得见牙不见眼,趁热打铁道: “魏上师不嫌弃就是仆下的荣幸。上师,之前仆下多有不敬之处,还望上师大慈大悲,不要怪罪仆下。” 赵宁嗯了一声。 褚元楠弯着腰低着头等了半响,也没听到下文,忐忑之下试探着抬头,发现赵宁已经端起酒杯,只能讪讪告退:“时辰不早,仆下不打扰上师了。” 没有听到赵宁回应。 褚元楠只能自行退出房门。 一件四品符兵,就换了两个字一声嗯,褚元楠也不知自己是亏了还是物有所值了,倒是萧靖安乐得暗暗发笑,重新变得神气。 他得意洋洋地想到:魏安之果然是性情中人,四品符兵那么宝贵的东西,都不能让他有任何明确表示,倒是我以情动人,让他跟我说了不少话,喝了许多酒...... 褚元楠这傻狗的智慧如何能跟我相比?这回交代了一件四品符兵,必然是大出血,看他心疼不心疼! 萧靖安心情大好,正想进门再喝两杯,感谢赵宁给他面子,就看见赵宁面无表情地道:“萧兄可以回去了。” 萧靖安微微一愣,连忙双手合十行礼:“上师早些安歇。” ...... 教坛后山草庐。 烛火昏黄,光影随着夜风入窗而轻轻摇曳,四品大上师刘晃垂首站在屋中,向盘膝坐在坐塌上的一名黑袍大上师禀报道: “至今日为止,济阴已经聚集了八千信徒战士,加上冤句县城、成武县城的人手,共计有降妖除魔大军一万四千余人。 “州县权贵、地主大户这回算得上是全力相助,很多之前与神教没有往来的大小家族,这回都自愿加入神战,出人出粮。 “其中御气境精锐两百多人,元神境强者九人——修行者数量是不多,但这已经是曹州民间修行者的极限。” 刘晃是元神境后期,能让他执礼甚恭的黑袍大上师,怎么也得是王极境初期的境界。 这位面目在黯淡灯火下看不太真切的高手淡淡道:“江湖修行者与民间骁勇,只是神战大军的卒子而已,中流砥柱还得是我神教弟子,修行者少些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的意思,不仅是曹州金光教有足够担任骨干的力量,整个金光教都会给予神战大军足够支持。 刘晃双手合十:“此番能得大上师来统帅大军,仆下感怀备至。” 黑袍大上师平和而不失威严地道:“刘晃,曹州是你的地盘,你此番得好生表现,别的姑且不言,要是晋军占下济阴,你的老家冤句县都会跟着粉身碎骨。 “之前你在乘氏县没挡住赵氏妖魔,本座暂且不追究你的罪责,但这回有万余大军供你调遣,绝不可再大意失误。” 刘晃心神一凛:“仆下谨记大上师训诫!” 黑袍大上师顿了顿,问:“安插到晋军中的棋子都布置好了?” 刘晃连忙回答:“都布置好了。 “晋军在乘氏、离狐两县募集乡勇发动暴民,还在成武县乡下动作频频,却不知教中多的是弟子来自这三地,身份经得起调查。安排他们加入晋军打探军情,战时伺机行动,定然能有不少收获!” 黑袍大上师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摆手示意刘晃退下。 刘晃犹豫了一下,本着谨慎周全的原则还是多提了一件事: “今日有个叫魏安之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加入神战大军,说是打小被高人带到深山修行,眼下刚刚入世,行事乖戾举止桀骜,当众伤过张有财——汴梁五品上师何君来是他一个村子的同乡。” 黑袍大上师哦了一声,“一个村子竟然能出两个元神境?倒是少见。不过此人行事乖张不怕引起注意,那就应该不是敌方细作。 “既然事关教中五品上师,理当去找对方核实,同时派人详尽查一查何君来的底细——这件事你不必操心了,本座会亲自安排。” 刘晃松了口气:“有劳大上师。” 章八二八 偶遇 翌日清晨,赵宁刚刚洗漱完,褚元楠就出现在门外请安问候,并且让人奉上了清香四溢的云母粥与七八样小菜。 正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萧靖安,看到这一幕不禁眉头一皱,暗骂褚元楠阴险狡猾,为了巴结赵宁无所不用其极,毫无上师的尊严。 下一刻,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反躬自省,为何自己没有想到这茬,平白让褚元楠得到了表现机会。 赵宁接受了褚元楠的进献,左右他不担心对方下毒——褚元楠或许能毒死一名元神境中期,但绝对没有能力毒死一名王极境后期。 见赵宁早点吃得颇为顺心,褚元楠悄然松了口气。 昨晚赵宁接了他的四品符兵却没有对他表现得亲近,让他多少有些不安,害怕赵宁拿了东西却不认人,现在的情形证明这种担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完全多余。 吃完早餐,军营中响起了聚兵鼓,众人离开院子去到校场。 身为伏魔上师,身份类似于客卿,赵宁不用跟普通信徒战士站在一起,只要出现在校场就行,但暂时也没有资格站到点兵台上。 刘晃在点兵台上宣布军令,神战大军明日就要出城,向东去迎击赵氏妖魔大军——反抗军曹州预备营。 为了凝聚战力,赵宁这种杂号上师都被安排了军中职务,担任各种副职,于是赵宁摇身一变,成了神战大军除魔军第三营的一名副都虞候。 赵宁感觉有些啼笑皆非,堂堂大晋中原行营招讨使,三十万反抗军统帅,到了神教竟然只能做个统领千人的都虞候,还是副的。 萧靖安、褚元楠都做了第三营的都头,各自麾下百余人,萧靖安虽然带了一百五十多人进入总坛,但被分走了数十人,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满。 第三营都虞候是一位六品上师,元神境初期的境界,他把萧靖安、褚元楠两都分给了赵宁统率,算是给了赵宁这位副都虞候一点实权。 萧靖安看着先一步向赵宁行礼道贺,笑得不无鸡贼的褚元楠,沉着脸想到: 原来昨日我们三人分到一个院子的时候,这傻狗就知道魏安之会在军中成为我们的顶头上官,怪不得肯大出血送上一件四品符兵,不遗余力地化解矛盾巴结对方。 萧靖安虽然看不起褚元楠,但知道对方在神教时间长,对各种台面下的规矩、习惯了解得比他深,而且消息灵通,不能真的小觑。 刘晃给了各部进一步相互熟悉的时间,次日,八千之众才统一离开总坛军营。 因为各个分坛的上师,基本都是统带自己招募到的信徒战士,彼此在分坛就已经相处了一些时日,互相较为熟悉,上下归属明确,神战大军倒也不是那么混乱。 也仅仅是不混乱而已。 神战大军没有经过正经训练,在赵宁看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就是有神教弟子作为骨干,这才有赶赴沙场作战的能力。 不过真到了战场上拼杀,也只能是江湖械斗的场面,跟正规军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他们的对手同样不是正规军。赵英、赵平统领的反抗军曹州预备营,组建时间同样很短。 出了济阴城,行进没多远,有等候在道旁的其它队伍加入了行军人群。萧靖安告诉赵宁,那应该是冤句县的神战大军。 “萧兄明明是御气境后期,为何跟御气境中期的褚元楠一样,都是八品上师?”骑在高头大马上,赵宁问一旁形影不离的萧靖安。 “无量神光。这都是我过往罪孽深重的缘故。” 萧靖安双手合十低眉诵念神号,左右看了看,见褚元楠没在附近,这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出了真实情况: “近年来加入神教的江湖人不少,而神教在中原的分坛只有那么多,上师数量是有限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这种外来户当然进身艰难。 “魏老弟,你是元神境中期的真正强者,待遇当然不一样,正常情况下不会被刻意打压。可若想在神教站稳脚跟,特别是更进一步获得光明前途,那可不能单打独斗,必须要有人帮衬才行。” 赵宁轻嗤一声,洞若观火:“萧兄莫不是想替谁招揽本座?” 萧靖安神色讪讪,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就严肃认真地道: “咱们除魔军副都指挥使,是元神境后期的绝顶强者,也是加入神教不太久的外来户,在神教没有根底,一直在广交朋友,眼下已成气候。 “以魏老弟的实力,若是有我举荐,必然能与副都指挥使结为兄弟,届时有对方帮衬,就不担心战功被削减,未来的路也会好走很多。” 赵宁没有做出明显回应。 萧靖安见他没有拒绝,知道这事有谱,心神为之一振。他其实早就投靠了那位副都指挥使,但因为实力寻常且自身再无可能提升境界,一直不受重视,是个边缘人物,平常没捞到什么好处。 要不然他也不会还是八品上师。 这回若能引荐赵宁加入山头,那就是立了大功,必然大为露脸,那位副都指挥使怎么都会给些好处,日后他在山头内部的地位亦会提升,不再那么被人所忽视。 一万多人的神战大军,在离开济阴城后没有都挤在一起,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前往不同地带。黄昏时分,赵宁所在的第三营到了一个河边村子驻扎。 根据斥候探报,此地距离反抗军曹州预备营的一队人马,只有二十里左右的距离,乃正经前沿地带,双方随时可能遭遇、爆发战斗。 这个村子名为菏泽村,不远处有个大湖就叫菏泽湖,村边的河流名为荷水河,在下游汇入泗水。 除魔军第三营没有自己扎营,而是就地征用了村子的屋舍作为营房。 菏泽村里有神教分坛,很多百姓都是金光神信徒,说得上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仅对神战大军都很礼敬,也不吝家中食物,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非只如此,村中一些年轻人还要加入除魔大军,与神教战士一同降妖除魔,对付来自河北的赵氏妖魔爪牙。 这么好的扩充自身实力的机会,第三营当然不会放过,萧靖安、褚元楠大肆收人。 夜晚降临,城中灯火通明——村子是乡下地方,穷,没有多少油灯烛火,眼下主要是火堆火把多。 赵宁站在一座茅草为顶的民房屋顶,凝神着东边星空下黑沉沉的广阔天地。战斗随时都可能爆发,而他进入神教的事情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眼下得抓紧时间。 “上师,新招募的青壮已经入营,上师要不要去见见他们,给这些年轻的小崽子训训话?”萧靖安与褚元楠联袂而至,将出风头的机会拱手送上。 但凡是上位者都喜欢训话,尤其喜欢长篇大论的训话,然而赵宁对此并无兴趣,不过他还是接受了邀请。 进入神教了解神教,就是为了从内部寻求瓦解神教之法,而想要瓦解神教,首先得弄清楚众人加入神教的原因。这么好的了解神教战士的机会,赵宁没道理放过。 萧靖安、褚元楠两人的部属驻扎在东村,第三营都虞候亲自率领的几个都驻扎在西村,东面是反抗军曹州预备营所在的方向,如果对方跑来夜袭,首当其冲的是赵宁这些人。 众信徒战士正围坐在火堆前相互熟悉、交流感情,菏泽村新加入的青壮们显得颇为激动,围着几个神教弟子问东问西。 赵宁选了个火堆坐下,左右的人主动让出位置,他瞅了一眼左手边的一个面相普通的信徒战士,问这个在济阴加入神战大军的汉子: “你为何加入神战大军?” 见是伏魔上师、副都虞候发问,汉子不敢怠慢,既紧张又受宠若惊地道:“仆......仆下原本家境还算殷实,省吃俭用,虽然不能大鱼大肉但也不缺衣食。 “前年曹州猪羊价格飞涨,是之前的两三倍,很多人都开始养猪羊,仆下忍了一年,见其他人都赚了,去年也把积蓄都拿出来建了猪舍买了猪崽,打算发个小财改善一下生活。 “孰料今年猪羊价格大跌,仆下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了不少债,走投无路之下急得差些上吊。 “好在神教招募信徒战士降妖除魔,待遇优厚还有发财可能,又可以积攒功德,仆下这便加入了神战大军,想......想要谋个翻身的机会。” 赵宁微微颔首,不等他有所评判,一个今天刚刚加入神战大军的菏泽村年轻人,忽然插话问那个汉子:“兄台,你可知你为何会买卖失败血本无归?” 养猪汉子满脸惆怅自责:“都是我自己目光短浅,不懂做生意还贪财,这才导致家财散尽,连累的妻儿老小一起受苦......要是我本本分分种地,就没这个灾难了。” “不,不是这样!兄台,你这么想就错了!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问题!”那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中气十足地否定了养猪汉子的自省自责。 养猪汉子一愣:“不是我的错?那还能是谁的错?” 年轻人肃然看着对方正色问:“兄台可知,前年曹州猪羊肉价格为何飞涨?” 养猪汉子道:“不是说猪羊太少,供不应求?” “不!不是这样!” 年轻人断然摇头,“前些年猪羊肉价格还稳定,供应没有大问题,前年又没有天灾人祸,煮羊肉价格怎么会突然高涨几倍?就算猪羊肉少要涨价,正常情况也不可能一下子涨那么多!” 养猪汉子迷茫地问:“那是为何?” “因为有一群人刻意抬高猪羊肉价格!” “什么人这么有本事?” “当然是有钱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自己赚更多钱!” 养猪汉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年轻人说得对不对,左看右看,想要从其他人脸上得到答案,可这注定是徒劳的。 年轻人语重心长地道:“这事我是听我一个远房亲戚说的,他自己就参与了这件事,赚了老大一笔。这种事屡见不鲜,在别的地方,还有布匹、药材、食盐等生活必须品,突然涨价的情况。 “兄台,你之所以赔那么多钱,想必是因为猪羊肉价格高的时候,养猪成本也在成倍上涨,猪崽、饲料都需要很多投入,你的钱都花出去了还借了钱,可最后猪羊肉价格又陡然下跌,只能血本无归。” 养猪汉子讷讷道:“正,正是如此。” “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有钱人越来越有钱,而本就不富裕的你,却家财散尽差些要上吊了吧?” 年轻人循循善诱,“想赚钱没有错,谁不想发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做买卖合情合理。但你却在这件事中,被那些奸诈有钱人祸害得差些家破人亡,你说,这是谁的错?” 养猪汉子再蠢也反应过来,不由得牙关紧咬: “是那些奸诈有钱人的错!他们不好好做买卖,却触犯律法投机倒把,用阴险手段坑蒙拐骗,害得大伙儿吃不起肉还害得我走投无路,实在是该死! “官府为何不治他们?为何没有人管他们?!” 年轻人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正是此理。” 他还想趁热打铁再说些什么,浑然没发现褚元楠、萧靖安已是面色不善,赵宁暗暗摇头,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已然心知肚明,为了对方的性命着想,遂打断了对方: “有钱人也不都是奸诈之辈,天下还是好人多。” 说这话的时候,他给了年轻人一个立马闭嘴的警告眼神。 接触到赵宁一闪而逝的冰冷目光,郝云心头猛地一跳。这位出身白蜡村、跟随赵英参与革新战争的年轻人,在这一瞬清晰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威胁。  章八二九 双标 “是个强者,非常厉害的强者!” 郝云心跳加速,情不自禁低下了头,“不愧是神教上师,能够统领千人的副都虞候......应该,至少是元神境初期!” 他连忙反躬自省:刚刚态度是不是过于直接,说的话是不是过于直白?对方是仅仅不满于他的危险思想,还是已经对他有了怀疑? 作为一个加入革新队伍不久,刚刚成为修行者的年轻人,郝云不可避免有些慌乱,好在慌乱一闪而逝,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一阵,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郝云接着想道:我们也有强者就在附近,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只要不当场被斩杀,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想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怎么可能不冒风险? 用不着过于紧张。 念及于此,郝云镇定了许多,再看那位神教大军副都虞候时,虽然仍是觉得对方强悍非常,但已没有了高不可攀之感。 他想:一个元神境初期而已,要是我们的高手强者来了,还不是翻一番手掌就能让他灰飞烟灭?我不用怕他。 赵宁见郝云规矩起来,便也不再多注意对方,转而问右手边一个国字脸的信徒战士:“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也是在济阴加入的神战大军,说说看,你为何要参与这场大战。” 国字脸汉子一脸肃然,用喊口号的神态语气坚定道: “作为神的信徒,追随神的意志,为神降妖除魔,为众生寻求解脱,是最为圣洁光明的使命,我辈义不容辞!” 他这番回答让褚元楠、萧靖安都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宁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与厌恶:“都是要一起拼杀的生死兄弟,再不说真心话,休要怪大伙儿到了战场上不救你。” 褚元楠、萧靖安本能觉得赵宁这话不妥,却不能当众反驳,想到赵宁行事向来出人意表,也没有多么无法接受。 国字脸汉子面颊抽了抽,见赵宁眉眼冷冽仿佛能看穿他的脏腑,心中顿生一股敬畏之情,不敢违逆对方的意思,只得实话实说: “要是日子过得如意,谁想跑到战场上拼命?那可是会死人的!上师容禀,仆下这回参战,其实是为了替家兄赎罪。” 赵宁淡淡地问:“你兄长有什么罪?” 国字脸想起悲惨境遇,咬着牙道: “我兄长为人本分,心地善良,在济阴城做些小买卖。他邻居是个带孩子的寡妇,因为看对方体弱多病日子过得辛苦,兄长时常接济一二,平日里也会有忙必帮。 “谁曾想,前段时间,坊中有人造谣,说他跟寡妇有奸情。兄长早就成家立业,这下被污了清白,自然找上门理论,孰料对方不仅不认错,还说他跟寡妇通奸害死了对方的丈夫。 “谣言很快在市井中传开,那位寡妇受不了众人的议论与指责,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兄长盛怒之下去官府状告造谣者,要对方赔偿那位寡妇并且坐牢。 “可官府不仅没有判对方坐牢,连赔偿都没有,还说寡妇的死是自己的问题,跟对方无关。最后那个造谣者什么事都没有,只被要求道歉。反倒是兄长为了请状师,平白花了好大一笔钱,被人所耻笑!”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义愤填膺,纷纷大骂那个造谣者无耻。 听着众人议论,赵宁摸了摸下巴有些无奈,这些人骂归骂,但却没有骂到点子上,他正在思量是不是点醒一下众人,就听见有人开了口。 “这位兄台,那位造谣者明明有错官府却没有判罪,你们有没有想过原因?”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壮汉,看起来颇为精悍。 注意到这个人,赵宁哑然失笑。对方他认识,唐兴县李虎,国战时期的白洋淀义军,后来的反抗军战士,有个很招人喜爱的女儿。 “还能是什么原因?那个造谣者是坊中有名的大户子弟,他家在济阴城颇有影响力,传闻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国字脸汉子悲愤地狠狠击节。 李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可是这位兄台,令兄虽然没能为寡妇讨回公道,可也不至于自己有罪吧?” 听到这里,有些信徒战士已是目光闪烁。 国字脸汉子脸上阵青阵白,五官抽到了一起,声音都变了调,恶狠狠地道:“家兄,家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心想反正造谣诽谤官府不会判罪,便也逢人就说那个造谣者强抢民女,逼死过人......” 说到这,国字脸汉子停了下来,痛苦得说不下去。 李虎关切地问:“难道令兄就是为此而被下狱?” “就是这样!” 国字脸汉子气得用拳头捶地,“对方一纸诉状把兄长告到了县衙,说兄长造谣诽谤,引得旁人议论鄙夷,气得他生了大病,要兄长赔偿他的汤药费跟损失——要价,要价五百两银子!” 这回不用李虎引导了,有人主动发问:“难道官府还真就是这么判了?” 国字脸汉子呼吸急促地道: “官府不仅判了家兄造谣生事的罪,要家兄入狱一年,而让家兄赔偿对方五百两银子!家兄在公堂上大喊不公,被县令打了板子不说,还判了对方不敬公堂之罪,加刑半年! “家兄哪有五百两银子,他入狱后,官府的差役与造谣者的家丁日日逼迫,嫂子没办法,被迫卖了房子,这才凑齐银子送给对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霎时间群情激奋: “真是岂有此理!同样的案子同样的律法条文,竟能有这样天差地别的判定,那个县令真是黑了心!” “手里有权就了不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天理何在!” “可怜那个寡妇,被造谣者害死却半点儿赔偿都没有,没有任何公道可言,那造谣者不就是大户子弟嘛,就能这样玩弄律法?!” “感情有钱有势者可以随意造谣生事,道个歉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没钱没势的人一旦造谣就得被律法处置,身陷牢狱?” “律法难道是有钱有势者的玩具与武器,专门用来对付平民百姓的?!” “怪不得前面那些抬高猪羊肉价格的无良富人,没有人管,原来官府跟这些有钱人就是一家的,专门来祸害平头百姓!” “......” 面对这一幕,郝云激动地双手发抖,充满敬佩地看向李虎。 对方在他眼中的形象已是格外伟岸,让他忍不住心想:不愧是朝廷来的革新战士,做事滴水不漏不着痕迹,比我高明太多了! 李虎的神态与大多数人没有两样,他没注意到郝云投来的目光,而是心惊肉跳地不时去看赵宁。 赵宁一现身他就认出来了,彼时震惊意外不已,都忘了自己的任务,以至于让郝云率先出声,言语太过直接,差些暴露自身。 李虎暗暗揣测: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成了神战大军的校尉?太子殿下想要做什么,我该怎么配合,要不要去请示...... 褚元楠、萧靖安见场面失控,众人情绪激昂,都开始声讨无良权贵,不禁都变了脸色。 曹州神战大军得到了曹州地方权贵、富人的大力资助与支持,队伍中就有不少大户子弟与家丁,要是他们与平民信徒对立起来互相攻讦,这神战大军还不先自己乱了? 两人连忙站起来维持秩序,让众人冷静,停止议论。 褚元楠不愧是神教老上师,经验丰富心智坚定,当即想到了扭转局面的好法子,转头去问国字脸汉子:“令兄遭遇着实让人愤恨、同情,本座想问问,这跟你加入神战大军有何关系?” 被他这么一问,众人相继收声,看向国字脸汉子。 国字脸汉子眼中有了些许光彩:“家兄在牢狱中处境艰难,时常被人殴打欺辱——那些打人的犯人都收了造谣者的好处! “要是真让家兄继续呆在牢狱中,只怕不用多久就会性命垂危,届时官府说他是在跟犯人玩闹时自己摔死的,我跟嫂子也没办法。 “好在这时候神教招募信徒战士,出征赵氏妖魔爪牙,神教弟子承诺我,要是我能在战场立功,那就是神的有功战士,家属也能得到善待,神教必然出面,帮我把兄长救出来!” 说到这,汉子满怀希望地看向褚元楠:“上师,仆下说得没有错吧?神教真的能帮助仆下吧?神教影响力非凡,县令也不敢不听上师们的话......” 褚元楠微微一笑,眉眼慈悲,面相庄严:“这是自然。只要你全心全意侍奉神,神自然会庇佑你。” 国字脸汉子大喜,连忙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道: “无量神光。金光神怜爱世人,仁慈无边,实乃我等之福,也是我等唯一能渴望的光明所在。仆下必定永生追随神的光辉,践行神的意志,降妖除魔,不敢有丝毫懈怠!” 褚元楠很是满意。 对方本就是他从分坛带出来的人,对方的情况他多少知道一些,这一下就扭转了局面,没有让事情朝着不利方向发展不说,还让神教在人前又光辉伟岸了一回。 李虎眼神微变,郝云已是大感失望、挫败。 好好的革新诉苦,揭露百姓受苦受难真相,将矛头引向无良权贵富人这些罪魁祸首的努力,眼看已经效果显著。 结果让褚元楠半路掺和一脚,平白拔高了金光教的形象,让神战战士更加虔诚地与曹州反抗军预备营为敌,与同样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厮杀,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赵宁倒是没什么感触。 金光教不是易与之辈,教众现在也不是吃素的,他想做成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也不可能把敌人想得简单,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他有自己的计划。  章八三零 野兽(元旦快乐!) 前面两个发言目标是赵宁挑选的,结果差些闹出大问题。 褚元楠在发现赵宁没有停下来,还想继续了解神战战士的意思后,依照自己对麾下部属的了解,主动挑了个人出来回答问题。 赵宁没有阻止、拒绝。 他本就不是专挑某种目标下手,他要的是详尽了解金光教信徒战士,了解越是全面,他制定瓦解金光教的方案时,就越能面面俱到。 这回说话的,是个看起来就很精明很有活力的年青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堪破世事规则与真相,手握真正智慧的优越感,而且这份优越感非常坚定。 不同于之前发言的养猪汉子与国字脸战士,他主动站起身来,左右扫了一眼,微微抬起下巴,用无需质疑,你要是质疑你就是傻子的口吻强有力地道: “这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人人都自私自利,没谁真的胸怀苍生,没谁真能助人为乐,天下为公那都只是骗人的幌子。 “这世上从来没有公义可言,强者在上为所欲为,弱者在下饱受欺凌,只有强者才能不受欺负,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公平。 “弱者就只配被人踩在脚下,活得猪狗不如,没有家破人亡是幸运,妻离子散很正常。 “别怪世道残酷,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肯发愤图强,不能出人头地!大丈夫可以接受所有事,但唯独不可接受自己弱小! “正所谓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 听到这里,褚元楠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长篇大论:“说你自己的事。” 年青人连忙恭敬点头,赶紧顺着对方的意思改了口: “在下布志思,市井小民,以前在酒楼跑堂,累死累活经常被掌柜的呼来喝去,每月工钱仅能勉强活下去。 “那时候我最恨那些在大商铺、大商行做事的人,都是平民百姓,凭什么他们一个月的工钱是我的几倍?听到有人说他们三十五岁就有被辞退的风险,我是半点儿不可怜他们。 “后来我想通了,泥腿子想要出人头地,就要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得巴结伺候好上面的人,想做人上人就得先做狗中狗,所以我千方百计讨好掌柜的,卑躬屈膝端茶倒水。 “后来掌柜自立门户,成了东家,我跟过去就成了掌柜,虽然只是个小掌柜,但跟之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再后来,我不到三十岁就成了大掌柜,只有我喝骂伙计让他们端茶倒水的份,再不用被其他人欺负。” 人群中有人开始鼓掌叫好,有人开始称赞奉承布志思。 李虎忽然出声问道:“既然你的差事做得好好的,为何加入神战大军?” 布志思恼火地瞥了李虎一眼,不满对方打断自己的话:“东家得罪了大人物,生意被整垮了,我自然得另谋出路。” 说到这,布志思傲然地道:“当时我想,既然要背靠大树,那就不能选那些小人物,得选那棵最大的树,既然要做狗,那就得做真正大人物的狗,否则没有前途可言! “在曹州,最大的那棵树无疑是神教,故而我加入了神教!” 褚元楠没想到这家伙说话这么露骨,完全不懂得修饰遮掩,丝毫没有突显神教的伟岸,不得不出言提醒:“神教虽然是棵大树,但却不是让人用来乘凉的。” 布志思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多,生怕引起褚元楠不满,坏了在对方心中的印象,慌忙低眉颔首,卑微地双手合十向褚元楠赔罪。 然后他又抬起下巴对众人道:“这世上的强者虽然都是恶人,但这无关品性德行,而是位置决定行为,他们要敛财就一定会剥削弱者。 “但神教不同。 “金光神怜悯世人慈爱众生,是唯一公平公平的存在,因此神教充满光明,上师们身为强者却绝不会欺压弱者。加入神战大军我们只需奋力杀敌,就能出人头地,不担心功劳被削减。 “所以,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全心全意供奉,神教更是我们发挥聪明才智施展抱负的地方! “感谢神将福光降临世界,无量神光!” 他最后这番话让褚元楠面露笑容,也符合信徒们对神教的一惯认知,遂引起了绝大部分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一时间场中气氛和谐,处处都是对金光神的虔诚赞颂。 李虎不死心,再度出声询问布志思: “你先是说这世上没有公义,只有弱肉强食,后来又说神教公平公正,只有在神教才能活得更好,这岂非自相矛盾?” 布志思甩袖冷斥:“神教圣洁光明,是世间唯一的光,自然跟世俗不同,你连这点都认识不到,怎么做神的战士?!” 李虎沉默下来,不再跟对方争辩。 倒是郝云,很想出来嘲讽对方一句,被李虎眼神告诫,只能悻悻作罢。 赵宁这会儿有了感受:金光教里有养猪汉子、国字脸这种本性不坏,只是被现实迫害得走投无路的人,可也充斥着萧靖安、布志思这种已经病入膏肓的野兽,他们心中已是全无世俗道德,无可拯救。 道德是人类文明的基石,没有道德只有弱肉强食的话,人与野兽何异?大晋还进行什么革新战争? 对养猪汉子、国字脸这种战士,大晋当以解救为主,给予其改过自新的机会,对布志思这种野兽,则应雷霆诛杀,不必留丝毫情面。 有了这个感受,赵宁也就有了如何行动的具体方法。 这场座谈还在继续,之后赵宁听了许多人发言。 夜半时分,赵宁下令众人休息之前,萧靖安悄悄凑到赵宁身后,低声道:“上师,那小子的根底我查清楚了,并不是菏泽村的人,因为自己家乡被晋军妖魔攻陷,逃难到了这里投奔亲戚。 “这人有可能是晋军奸细,应该如何处理,还请上师示下。” 萧靖安说的是郝云。 赵宁稍作沉吟:“大战临近,不可贸然怀疑自己人,动摇军心。这事我自会甄别处理,休要让他人知晓。” 赵宁愿意亲自出马,那自然再好不过,萧靖安完全没有理由反对。 回到自己落脚的民房,赵宁让萧靖安找了个由头,把李虎、郝云、养猪汉子、布志思等人叫来。因为叫的人不少,成分复杂,不怕引人怀疑。 “指挥使,那神教副都虞候这个时候叫我们去,不会是察觉出了什么,要把我们灭口吧?我之前表现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与李虎一道走向赵宁落脚的民房,郝云扯了扯对方的衣袖忐忑不安地问。他现在是既心惊又后悔,当时他太急了,忘了训练的内容,现在很是后怕。 李虎回头看了犹如热锅蚂蚁的郝云一眼,很想说一句你想得太多,谁都可能灭我们的口唯独太子殿下不可能,与之相反,太子殿下还会照料我们。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甚至不能表露一二,赵宁出现在这里必然有大图谋,没得到允许,他根本不敢暴露对方的身份。 “刀还没架在脖子上,慌张什么?做了革新战士,就不能贪生怕死!想要渡过危机,就得凝神静气,休要自乱阵脚。”李虎正色教训。 郝云张了张嘴,满嘴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虎这般沉得住气,脸上全无异色,好像他们不是去龙潭虎穴而是去探亲访友,让他不能不深感敬佩。 到了院中,看到布志思等人,发现来的不只是他们,郝云好歹松了口气,但又不敢真的放松下来,害怕这是对方让他们露出马脚的诡计,当下凝神静气,尽量表现得自然。 跟七八个人站在院中,郝云如坐针毡,眼瞅着信徒战士一个个进门关门,他却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更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心中愈发忐忑。 终于,李虎走了进去。 郝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郝云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一会儿是他和李虎身首异处的画面,一会儿是秀娘等人给他上坟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郝云欣喜地发现李虎开门走出来了。 “上师让你进去。”跟前面离开的人一样,李虎对已经排在队伍首位的郝云说道,先行离开之前,他没忘记给对方一个放松的眼神。 心跳如鼓的郝云完全不能理解李虎那个在他看来,饱含深意的复杂目光。 进了门,看到大马金刀坐在桌前,因为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而显得格外伟岸强大的赵宁,郝云感觉一座山向自己砸了下来。 “关门。” 听到赵宁的吩咐,郝云硬着头皮转身合上木门,当院外的夜空被彻底隔绝的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气,压力到了极致,平生一股豁出去了的狠劲! 再转身面对赵宁时,郝云已是暗暗咬牙,做好了形势一旦不对,随时暴起拼命的准备,打定主意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对方好过。 然而赵宁接下来的第一句话,就让郝云呆若木鸡。 赵宁玩味地道:“我知道你是反抗军的人,刚刚李虎已经招认。你们混进神战大军就是想要伺机传播妖魔邪说,扰乱神战大军,配合反抗军的正面攻势。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像李虎一样,将你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保住一条性命,要么现在就开门出去,被我的人大卸八块!”  章八三一 惊魂 一瞬间,郝云如遭雷击,感觉自己魂飞魄散,从天灵盖直到脚底板都变得透明无比,浑身上下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他跟李虎等人进入神教大军的目的,正如赵宁方才所言,是为了在神战信徒战士间制造隔阂、混乱,配合大军的正面攻势。 自知已经暴露,郝云在顷刻间有了应激反应,低吼一声一下子扑向赵宁,犹如张牙舞爪的猛兽,要在最后时刻输死一搏! 平心而论,郝云并非不怕死,加入革新队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不是为了死,要是换作平时,他首先会想到保命的种种办法。 但是眼下,他在前一刻刚刚因为今日的失误心生狠劲,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没料想还有什么退路,头脑被少年热血完全充斥,已然不能如平常一样运转。 一察觉到自己暴露,拼命二字便彻底占据脑海,身体扑出去是应激反应,压根儿没有思考。 嘭的一声,郝云刚刚奔出一步,就如同撞到了巨大皮球,被弹飞出去撞在了门上,颓然滑倒在地。 身体的力量在霎时间被击得粉碎。 这时候,郝云才清醒了一些。清醒之后,他立马悔恨莫及。他明明可以不死的,怎么就扑出去了?这下触犯了对方,死定了。 既然死定了,郝云便不甘示弱,恶狠狠地瞪向赵宁。虽然气势已经弱了三分,但好在他已无力再度扑出去,倒是不显得胆怯。 赵宁轻笑一声:“还算有些血性。” 事已至此,郝云别无选择,纵然心跳如鼓,害怕到了极致,每根汗毛都在发颤,亦只能梗着脖子维护自己最后的大丈夫尊严: “要杀......便杀!”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郝云既骄傲自豪又无比苦涩。 骄傲的是,他现在表现得像个真正的英雄豪杰,这让他觉得自己身形伟岸,苦涩的是,他马上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 赵宁当然没有让郝云跟这个世界告别:“作为一个刚刚加入革新队伍的战士,你在勇气方面还算合格。往后当再接再厉,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革新战士。” “你......你什么意思?”郝云诧异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战大军的校尉。听对方的意思,自己好像不用死?这可是太好了!但对方为何不杀自己? 赵宁抬手指了指天上的位置:“我是上面来的人。这回会帮助你们行动。你下去之后,李虎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记住,行事要不动声色稳扎稳打,切记贪功冒进。” “上......上面?朝廷的人?!”郝云惊喜地一下子跳起来,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与劫后余生的狂喜。 赵宁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挥了挥手:“下去吧。” 在安然出门的那一刻,郝云彻底信了赵宁朝廷上官的身份,这让他激动万分,高兴得很想手舞足蹈。 回去找到李虎,把对方拉到一个僻静安全角落,他眉飞色舞地道: “指挥......老李,朝廷实在是太厉害了,神教大军的上师竟然是我们的人,有对方提供帮助,我们这回的差事一定能够成功!” 李虎顿时眉头大皱,神色肃杀,警惕的左右看了一眼,一把揪住郝云的衣领,急促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我们的人?谁是我们的人?!”郝云没想到李虎会是这种反应,一瞬间的愣神后,心脏差些从嗓子眼跳出来,浑身发寒如坠冰窟,恐惧得颤抖不已:“那那个副都虞候,难道不是朝廷的人? “他,他刚才说,说会帮助我们......” 李虎如同见鬼一样脸色大变,一把松开郝云后退两步:“完了,这下完了!你跟我都暴露了!这是鬼蜮伎俩! “他让你相信他是朝廷的人,就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备,回来跟我们的人接头,这样他就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郝云不可置信无法接受:“老,老李,这,真是这样?” “我问你,他说自己是朝廷的人,可有拿出什么证明?!”李虎问了一个致命问题。 郝云这才确定自己刚刚在心绪、命运巨大起伏之际犯了大错:“没,没有......” 李虎闭眼深吸一口气,满脸都是死气:“把刀拔出来,趁早抹脖子,免得被严刑拷打招供之后连累他人!” 郝云魂飞魄散,双目无神,呆呆地拔出长刀,只觉得天都垮掉,这一次他是真悔得肠子都青了,没想到自个儿没被生死之险吓住,反倒是被对方智慧压制害了同伴。 郝云拔出长刀,横在了脖子前,正要来一句临终宣言,忽然发现李虎站着没动,完全没有拔刀的意思,这也就罢了,对方看他的眼神还充满玩味,一副为老不尊的戏谑模样。 “老......老李?”郝云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李虎语重心长地道:“现在你该知道,做细作暗探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了吧?我们的对手不是饭桶,相反,他们都是狡猾奸诈之辈。 “我们不缺搏命、赴死的勇气,但这远远不够,想要完成任务,还需要坚韧的心性沉稳的心境出众的智慧,与不可获缺的丰富经验! “记住你刚刚的感受,那能让你在之后少犯许多错误。” 郝云讷讷道:“那,那位副都虞候,真是朝廷的人?” 李虎微微点头:“不错。我确认过对方的身份。” 浑身都被汗水湿透的郝云膝盖一弯,瘫软在地,一时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抬头望着李虎欲哭无泪:“老李,你差些让我吓死。我真以为自己犯了大错,害了大伙儿!” 李虎呵呵笑了两声:“给你片刻时间缓一缓,缓过来之后,我有任务交代给你。” 郝云深呼吸一阵,麻利地站起身,眉宇坚定气势昂扬:“请指挥使......老李你说。” 李虎接下来告诉郝云的,正是赵宁制定的计划。 神教势力庞大且有信仰支撑,思想控制非常严密,瓦解神教非一朝一夕之功,且神教中有诸多类似萧靖安、布志思一样的存在,不可能只靠革新战士在其内部奋战,还得跟反抗军在外部配合。 之前养猪汉子、国字脸战士等人讲述自身遭遇,虽然在末尾看似是给神教做了嫁衣裳,突显了神教的光辉伟岸,但这其实没有那么大作用,根本原因在于,神教并非真的光辉伟岸。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掩饰是没用的。 李虎、郝云这些大晋战士,只需要私底下给养猪汉子、国字脸战士讲清楚其中的道理,后者自然就能醒悟过来。 这是他们稍后就要做的事。 其二,神教信徒战士之所以认为神教光明圣洁,不过是神教教众平日里伪装、欺骗得力。 李虎、郝云等人只需要让普通战士们看到,神教与地方权贵无良富人坐在一条船上,利益勾结,高高在上,共同奴役普通信徒,后者哪能不直面现实? 其三,在以上两者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宣扬公平正义的革新思想。受苦受难遭受不公的百姓,举步维艰生存不易,只要让他们看到真正公平公正的世道,他们就会奋起斗争。 当然,李虎、郝云等大晋战士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需要挑选好对象在生活中隐秘进行,团结一部分人,像萧靖安、布志思这种人不仅不要接触,还得尽量远离、戒备。 在神教内部展开的革新战争,从一开始就有明确、必须要诛杀的敌人,那不仅是权贵上层、神教教众等常规革新敌人,还有那部分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神教普通信徒。 ...... 对赵宁而言,考验、训练郝云虽然只是顺手为之,但也不是无的放矢,人才对革新大业格外重要,遇到有眼缘的后辈,他这个大晋太子、大军统帅怎么都是不吝提点一二的。 郝云是在菏泽村加入的神教大军,李虎则是早早去了济阴城,以江湖豪杰身份进入,他一个御气境后期的修行者,没有遭受太过严格的审查。 李虎修为实力虽然不高,但作战经验丰富,赵宁的任务安排给对方颇为放心。 当然,仅凭李虎等人,要在神教大军中进行革新战争,饶是无论怎么谨慎有计划,注意区分目标,终究会因为敌人环伺而危机重重,基本不可能成功。 好在赵宁在神教大军中。 赵宁会给他们提供帮助与方便。 眼下赵宁是副都虞候,手里掌握着萧靖安、褚元楠两个都,足以让李虎、郝云等人在这两个都里顺畅行动。 两个都是远远不够的,要想瓦解神教的神战大军,乃至反向朝着神教内部渗透,还需要扩大革新战士的行动规模。这就需要赵宁掌握更多部曲,提高自己在神教的地位。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赵宁时间不多,他不可能在神教呆太久。 然而这是战争时期,非常时期自然有非常之法让他达到目的。 赵宁正在琢磨这些事情,都虞候派了人过来,让赵宁带着褚元楠、萧靖安赶紧过去听令,看对方的神色,应该是有大事。 来到西村最大的一座民房里,赵宁看到都虞候方鸣跟他麾下的两个指挥使、八个都头都已到齐。 都虞候统带一个小营,部属千人。 由此可见,分给赵宁两个都直管并不是都虞候方鸣大度,相反,这是他没把赵宁这个江湖修行者当自己人的体现。 如果是神教内部上师出任副都虞候,对方应该会直接分一个五百人的指挥让副手管辖。 “诸位,今晚我等别想着休息了。本座刚刚接到上面的命令,要求我们在大军内部调查晋军奸细!对方人数不少,事关重大,还望诸位打起精神。”站在首位的方鸣肃然道。 众人闻言无不神色肃杀,凝神静气等候后续命令。 就在这时,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一声冷冷的讥笑。 众神教大军校尉循声望去,就见赵宁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章八三二 危机 “伏魔上师为何发笑?”都虞候方鸣皱着眉头不满地问。 赵宁保持着不屑的姿态,扫视众人一眼,冷冷地道: “我虽然初涉世间,没什么江湖浮沉、沙场征战的经验,但承蒙家师教导,也曾读过几本兵书学过些许兵法。 “强敌在前,大战在即,我们不思鼓舞士气团结众人,却因为一些没有实证的猜测,就在内部调查自己的战士,让军中自相怀疑互不信任,这岂非是取祸之道?” 赵宁一副你们都是傻子的神态语气,让方鸣暗自恼火,如果赵宁不是元神境中期的强者,修为实力比他高,且被大上师刘晃当众表现出器重之意,他早就发作。 “本座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用不着伏魔上师提醒,本座能有这样的军令,自然不可能没有证据!”都虞候沉声道。 赵宁要的就是对方拿出证据,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当即以怀疑的口吻问:“证据何在?” “你身为大军战士,听令行事即可,哪有这么多问题?”此乃军机秘辛,不好轻易泄露,方鸣原本就没打算说出来。 赵宁嗤地一笑,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大声道: “什么晋军细作,金光神的光芒之下,都是神的虔诚信徒,哪有妖魔爪牙藏身之地? “都虞候,莫不是有人借抓捕细作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看不起我等江湖乡野出身的战士,要对我们大动干戈?” 都虞候黑了脸,喝道:“休要胡言乱语!军中岂容你信口雌黄?” 赵宁针锋相对:“若要我相信都虞候,除非我的两都不被调查!我倒是可以给都虞候打包票,我的队伍里没有晋军细作,出了问题我全权负责,都虞候可敢相信我们?” 方鸣气得不轻,用力一拍桌子:“简直是胡闹!你敢不遵军令?!信不信本座军法行事!” 眼看两人要闹出真火气来,褚元楠连忙上前打圆场,劝说两人消消气,萧靖安则是眼前一亮,敏锐抓到了自我表现的机会。 “禀都虞候,仆下认为伏魔上师并非不遵军令,而是为了大军着想,毕竟临战之际士气与队伍团结的确不容有失。都虞候若是有证据,还望能够拿出来,这样上下都能服气,绝对遵从军令!” 萧靖安态度明确地站到了赵宁一边,为赵宁说话。 他本就不是神教嫡系,跟褚元楠立场不同,又正想拉拢赵宁投靠自身所在的山头,且之前经历过赵宁所谓上面借某某之名让自身利益受损的情况,感情上支持赵宁。 都虞候方鸣虽然恼怒,但还真不能对赵宁怎么样。 对方毕竟是元神境中期,还是出了名的性情乖戾不好相与,在神教总坛都敢当众打伤张有财,真起了冲突他讨不到好。 退一步说,纵然赵宁不对他怎么样只是愤然离去,他亦只会颜面受损。 无论赵宁是闹事还是出走,他作为上官没能带好自己的队伍,在大上师面前绝对是有罪无功。 被褚元楠一劝,又听了萧靖安的话,方鸣索性顺着台阶下,一招手,叫进来一名鹰钩鼻修行者,指着对方对众人道:“证据就在这里。 “尔等都是神战大军的中流砥柱,是军中骨干精锐,本座没什么好隐瞒的,今天就跟你们实话实说。 “大军离开济阴之前,神教派遣了许多好手潜入赵氏妖魔控制的地盘,不顾生死加入赵氏大军,打探到了不少情况。 “他刚刚历经惊险从赵氏妖魔大军中潜行归来,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这些时日以来,赵氏派了许多爪牙以神的信徒为名,在各地陆续加入神战大军,意图战前在军中生事,妨害大军作战!” 听到这里,众人无不色变,萧靖安与褚元楠面面相觑。 原来军中是真有晋军细作,而且看样子不少! 一想到曹州反抗军预备营就在一二十里外,双方或许明日就会大战,而自己身边竟然隐藏着对方的细作,到了战场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冷枪冷箭从背后袭击自己,甚至是身旁同袍举刀砍向自己,众神教校尉无不心惊胆战。 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嚷嚷要立即捉拿奸细。 “不知都虞候打算怎么分辨这些奸细?”赵宁面色缓和地问。 见他好声好气问出这个问题,都虞候便认为赵宁这是放低姿态服软,打算将功补过了,遂指着那名修行者傲然道: “他知道分辨赵氏细作的方法。待会儿他的人会根据赵氏细作接头的方法,分头召集我们队伍里的赵氏暗探,等到对方现身,我们便能一一抓捕赵氏奸细!” 事情如此简单直接,众校尉大为振奋,放心不少。 方鸣严厉地环视赵宁等人: “尔等好生配合,天亮之前,务必肃清队伍里的赵氏奸细!天一亮,队伍立即出动,袭击二十里之外的赵氏妖魔驻扎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对方灰飞烟灭!” 他言语之中充满自信,显然那名从反抗军中潜行归来的鹰钩鼻修行者,知道赵氏妖魔大军驻扎地的详细情况。 “仆下领命!”众人纷纷抱拳,拳擦掌跃跃欲试。 就在众人准备出门的时候,都虞候冷不丁对赵宁道: “伏魔上师,方才你说自己熟读兵法精通兵事,本座很是敬佩。队伍中有上师这样的大才,本座没道理不请教一二,上师便留下来吧。今晚咱们温酒策对,秉烛夜谈。” 闻听此言,萧靖安、褚元楠同时心头一震。 都虞候说得轻巧,表露出的却是对赵宁的怀疑,不想对方插手调查赵氏细作之事。或许,还想借机栽赃赵宁。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大度的人,吃了亏不找回场面岂是大丈夫所为?更何况都虞候还是上官。 就算他为了大局不栽赃赵宁,总能借此恶心赵宁一下,给后者穿一穿小鞋,竖立自己上官的威信,免得赵宁日后依然行事桀骜对他不敬。 赵宁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离开之后,都虞候召来了自己的心腹,借口自己还要主持纠察细作之事,暂时无法分身,让心腹带着赵宁先下去等候,稍后他再过来请教兵法。 赵宁被带到一间逼仄破落四面漏风的民房,屋子里连个灯火也没有,都虞候的心腹皮笑肉不笑地道:“上师就在此地等候。都虞候说了,他随时都可能过来,请上师不要着急休息。” 话说完,不等赵宁回应,转身出了门。 赵宁撩撩衣袍,好整以暇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不用刻意感应人的气机,他就知道这民房周围遍布都虞候的手下。 方鸣的打算赵宁哪里能不明白,对方就是要晾他一夜,且不会让他休息,叫他吃点苦头,还要使他收获不到今夜抓捕细作的功劳。 非只如此,往后不到必要时候,方鸣都不会给他立功的机会,大概率把他当闲人困着,褚元楠、萧靖安那两个都也不会让他继续统带,这样他就无法在此战后凭借战功晋升神教正式上师。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桀骜不驯得罪上官的下场。 赵宁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他很感谢这位都虞候。 如果对方不是抱着排除异己的心思,把他单独看押在这里,跟众人视线隔绝开来,他还真不好堂而皇之做什么。 但是现在......区区一些身在屋外的御气境修行者,怎么可能看得住一个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 鹰钩鼻修行者等人现在已经出动,李虎、郝云等人危在旦夕,菏泽村里有百多名革新战士,赵宁不可能坐视他们命丧九泉。 神教的确是有些本事,教中不乏人才勇士,其修行者能潜入了曹州反抗军预备营不说,还能在得到重要情报后及时返回,当真不容小觑。 也不知赵英、赵平现在发现了异常没有。 夜晚是将士们睡觉的时间,鹰钩鼻等修行者只要避过巡逻战士,理应是神不知鬼不觉,赵英、赵平恐怕要等到天亮才能得到禀报。 问题是,如果赵英、赵平没有在前方那座反抗军营地内,营中的大晋修行者是否有可能在事发后作出合理应对。 下一瞬,板凳上变得空空荡荡,赵宁的身影已经消失。 他发动掠空步从两名屋后的御气境看守附近掠过,后者闲聊的节奏丝毫没受影响,半点儿知觉都没有。 以赵宁的修为发动掠空步潜行,就为了避开几名御气境修行者,实在是大材小用。 隐入黑暗中的赵宁,身影在菏泽村中以近乎闪烁的方式,在夜风中掠过一座座房屋一棵棵树木,向着自己的目标闪电般逼近。 “刘兄这回要立大功了! “等今晚揪出那些妖魔爪牙,明日大军奇袭赵氏营地得手,刘兄必然能得教中大力褒奖,晋升七品板上钉钉,届时神使赐下丹药成就元神境,晋升六品上师不过是眨眼之间。” 一名与鹰钩鼻修行者相熟的七品上师,与对方一道走向自己的营地时,满脸热切地奉承对方,除了浓烈的羡慕之情,眼中不无嫉妒。 “承宋兄吉言。”鹰钩鼻修行者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大感畅快。 他之前只是八品上师,碰到这个七品上师那是百般礼敬,如今得立大功出人头地前途光明,换了对方一脸谄媚,真是痛快无比。 七品上师对鹰钩鼻拿捏姿态的模样很是不爽,但此一时彼一时只能隐忍,他正要再拍一拍对方的马屁,就见对方陡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章八三三 前倨后恭 鹰钩鼻修行者突兀僵立不动的举止,让七品上师很是诧异,正腹诽对方得意忘形多作妖,眼角余光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对方双目突出犹如死鱼,眸中光彩正在快速消散,变得一片空洞,且脸上纠缠着明显的痛苦之色,就好像魂魄给人硬生生抽走。 不仅鹰钩鼻修行者是这样,与他同行的另一名潜行归来的修行者亦是如此——下一瞬,七品上师亡魂大冒,差些跳起来惊叫出声。 他看到了从对方太阳穴位置流淌而出的血液! 不只是鹰钩鼻修行者和他的同伴,在场的多名神教战士,除了他自己之外,竟然全都是这番突然僵立,太阳穴流血的模样! 下一刻,这些人悉数噗通噗通倒地,成了一具具再无气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 很显然,他们被袭杀了。 而从始至终,七品上师什么异样都未察觉! 夜风清冷,带着仿佛能穿透骨髓的寒意,七品上师双股发颤,连挪动一下脚都已不能:“妖,妖.......妖魔!赵氏妖魔来了!” 东村,前往自己部曲所在地的萧靖安、褚元楠,正在听潜行归来的修行者讲述与赵氏细作接头的办法。 潜行回来的修行者就那么几个,不可能亲自去辨认所有赵氏暗探,所以他们将方法讲出来,让萧靖安、褚元楠这样值得信任的神教正式上师,带着心腹人手去纠察细作。 “正常情况下,赵氏细作接头分为三步,留下记号指定接头地点,而后在相应地点藏身,在不碰面的情况下确认暗语,最后见面......” 修行者意气风发地侃侃而谈,“如果情况紧急,他们会制造一些能引起同伴注意的特别动静,让同伴能够及时看到记号出来接头,今晚我们要采取的就是这种方法......” 萧靖安、褚元楠听得入神,边走边思考,修行者忽然不再出声。 他俩疑惑地看向对方,还以为对方在回想思考,没有立即打扰,然而下一瞬,他俩同时神色大变——对方直愣愣仰面扑倒在地! 噗通噗通的声音接连响起,与他们同行的几个神教教众,接二连三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 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萧靖安与褚元楠吓得肝胆俱颤,慌忙同时向两侧跳开,藏身到了相对隐蔽的角落,满面骇然地左右观察。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倒在地上的尸体,在无声地证明,他俩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借着掉落在地的火把光亮,两个死对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现对方脸色如纸嘴唇发颤:“高,高手!这是,是赵氏妖魔!” 他俩很想立即出声示警,又怕惊动暗中的杀手身首异处,想要立即遁走藏到安全地方,又怕露头之后立即丧命,一时间什么都不敢做。 呼吸间,他俩听到了村中的惊呼。惊呼起初只是一声,但很快就此起彼伏。 “妖魔,是妖魔!” “妖魔来了!赵氏妖魔来了!” “敌袭,敌袭!” “都虞候,有高手袭击!” “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啊!” “救命啊,救命!” “......” 平静的菏泽村,很快炸开了锅,熟睡的战士们被惊扰出门,梦中的百姓被吓醒,整个村子很快人声鼎沸,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奔走嚎叫,有人呼喝训斥,有人集结队伍,有人到处乱窜狼奔豸突。 都虞候方鸣带着修行者第一时间冲出房门,赶往第一个声音响起地方,刚刚奔出十几步,他就迷失了方向,因为出声的地方实在太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方鸣长刀出鞘,愤怒地四下张望,心中一片茫然。 没多时,神教上师们从各处奔来,向他禀报了事情缘由,听罢众人惶急恐惧的陈述,方鸣的脸霎时变成了猪肝色: “都,都死了?!潜行回来的修行者都死了?一个赵氏细作都没抓到,他们就全在半路死了?!” 方鸣震惊非常,大觉不可思议,对方怎么行动得这么快?!赵氏妖魔夜晚察觉到了刘威等人的消失,派强者一路追到了菏泽村? 煮熟的鸭子飞了,即将到手的功劳消散无踪,方鸣心如刀绞! 这份痛苦虽然浓烈无比,但跟他此刻感受到的恐惧相比,却又显得无足轻重。 综合各位上师的禀报,方鸣知道出手的赵氏修行者实力极强,如果对方还在村中,看到他此刻接受各个上师禀报的场面,当然能判断他是这群神教大军的主将,有什么理由放过他? 反应过来之后,方鸣以近乎抱头鼠窜的姿态,第一时间窜到了一旁的民房中!他在门口探出脑袋,向尚处在震动、害怕情绪中,还没意识到他的危险的部属惶急喝令: “快去请伏魔上师!快去请魏安之过来!” 赵宁是元神境中期,乃队伍中的第一强者,只有对方呆在他身边,处于对方的保护中,他才能稍微有些安全感。 他的心腹修行者立马跑了出去。 民房中,郝云迷迷糊糊地醒来,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巨大动静,一脸迷惘地问身边早一步起身的同伴:“发生了什么?” “妖魔来了!赵氏妖魔来了!快,快拿刀备战!”同伴听清了外面的呼喊,连忙回来抽刀。 “我们的人来了?”郝云心头猛颤,差些把这句话说出口:我们的人怎么会这个时候来袭击?没听说啊,这不是计划中的内容啊! 他不敢怠慢,连忙出门去确认情况。 赵宁被看管的民房外,几名修行者狂奔而来,隔着老远就大喊:“伏魔上师,魏上师!魏上师请快快出来,都虞候请你过去!” 他们跑到门外,看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长衫面色如常的赵宁跨出门槛,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古波不惊地看着他们: “尔众勿要惊慌,本座这就去保护都虞候。” 见赵宁没有因为刚刚与方鸣的嫌隙而故意怠慢,方鸣的心腹们顿时大喜,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劳烦魏上师了!” 来到方鸣藏身的民房,赵宁看到一家五口百姓正蜷缩在角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依偎在一起。 方鸣则坐在屋子里的木桌前,虽说呼吸急促脸色难看,仍勉力摆出镇定的姿态,维持自己的尊严。 看到赵宁出现,他明显大松一口气,站起身挤出一个笑容: “魏......魏上师,妖魔凶狠狡诈,已经在村中发动突袭,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仅今夜回来的刘威等人尽数被杀,还有许多教众命丧毒手,端得是可怕! “队伍损失不小,军心大乱,眼下已是处崩溃的边缘。还请......请魏上师为大局着想,保护神战大军秩序不乱。” 赵宁云淡风轻地一挥衣袖:“都虞候不必多言。 “身为神的战士,与妖魔誓不两立,大敌当前自当同仇敌忾。今夜本座必然与都虞候寸步不离,护卫都虞候周全,保都虞候无忧。” 赵宁的态度让方鸣喜出望外。 对方这般心胸广阔不计前嫌,愿意全力保护他的性命,让他对赵宁的观感直线飙升,这一瞬间甚至觉得对方虽然性情怪异一些,但却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 果然是患难见人心。 方鸣长舒一口气,主动邀请赵宁:“魏上师进来坐。” 赵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 若是换作之前,方鸣一定认为赵宁没大没小,不懂规矩,不尊重他这个上官,但此时此刻,方鸣却觉得赵宁真实不做作,不拘小节,实乃真豪杰风范,做朋友极好。 有了赵宁在旁提供保护,方鸣迅速镇定下来,军令一道道发出,让教众维持军心稳定,恢复正常秩序。 “看来,刚刚来突袭的那些个赵氏修行者也不是特别厉害,至少魏安之一出面,他们就没有后续行动,应该是退走了......”方鸣暗暗思量。 他当然不会以为今夜出手的是一个人,毕竟现在他已经知道,那些教众被杀都是近乎同一时间的事,一个人怎么都办不到。 总不能来的是个王极境中后期的高手吧? “只可惜了刘威等人,他们本该是能为我立功的!经此一乱,队伍士气受到沉重打击,等闲不好再出战了,唉!”方鸣心头一片苦涩。 他见赵宁坐在桌前闭目养神,想到之前说要跟对方讨教兵法,虽然那只是一句幌子,但现如今却不好再冷落对方,正要开口寒暄,就见赵宁陡然睁开精光闪闪的双目,霍然起身。 方鸣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打断。 赵宁道:“真是混账!到了此时,竟然还敢露出气机,找死!” 言罢,赵宁已是夺门而出,眨眼消失在屋外。 方鸣:“.......” 说好的保护他寸步不离呢? 他站起身想要劝阻,告诉赵宁,发现了不对的气机也没必要追出去,能不能抓住对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护他,可赵宁走得太快,他压根儿来不及开口。 这一下,失去了赵宁的保护,又得知赵氏妖魔还未走远,方鸣不由得再度紧张起来,连忙吩咐心腹修行者们保护好民房。 赵宁的确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修为气机,但这些气机并不在菏泽村,而是远在村东十里之外,正在快速向菏泽村逼近。 方鸣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赵宁不仅仅是能感受到村中的异常气机,感应范围其实可以放得极远。 一路佯装追踪追杀逃出村子的修行者,赵宁以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实力赶路,也很快就离开菏泽村几里距离。 赵宁一路东行,靠近菏泽村的两道修为气机,陡然间停了下来,对方应该是察觉到了赵宁这个元神境中期的强悍存在,只有瞬息的犹豫,便果断回身后撤。 ...... “执事你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听到同伴饱含决绝之意的话,察觉到对方突然停下来,赵英也跟着止住了身形,回头厉声喝道:“不可! “对方距离我们尚远,我们能跑掉,没必要牺牲自己!” 他现在情绪十分复杂,又急又惊,懊恼中掺杂着浓烈的不甘。 因为一直视赵宁为榜样,模仿对方的所作所为,赵英有巡营的习惯,加之神教大军已经到了近前,大战一触即发,为了避免清除眼前这个预备营进军成武县城的障碍时有什么意外,他增加了巡营的次数。 孰料今夜巡营时,他发现有几个战士不见了,因为平日里军务娴熟,对部下情况了如指掌,知道那几个都是御气境修行者,他当即意识到不好。 赵英往神教大军派了许多细作,得到了不少有用消息,哪能想不到消失的这些人极可能就是神教奸细?怎能意识不到对方今夜溜走之后,会对接下来的战事产生多大妨害? 危急之境,赵英当机立断,下令全营将士出战! 他要抢先一步,在事态出现恶果之前,夜袭菏泽村的神教大军! 章八三四 重逢 行军过程中,赵英在详细了解过那几个溜走修行者的情况后,发现对方极有可能掌握了与暗探接头的方法。 想到菏泽村里有李虎、郝云等一大批细作性命垂危,他不由得心急如焚。 为了给李虎、郝云等人示警,避免对方被神教回归细作以接头之法给钓出来,他带着麾下两名元神境强者,打算潜入菏泽村中相机行事,亲自拯救李虎、郝云等人。 疏忽发生在他的营中,是他没有及时察觉,错误是他犯的,他要亲手去弥补,否则便会坐立难安。 从一开始,赵英就没把自己看得多么特殊,高平民子弟一等,曾亲见见过赵氏子弟在河东是如何流血奋战、埋骨沙场的他,这些时日以来,经常在战斗中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不避危险。 这为他赢得了巨大威望,也让他养成了冲锋陷阵的习惯。 不过,今夜他还是没有真的靠近菏泽村那个龙潭虎穴,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两名元神境就让他留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再向前。 赵英这些时日虽然修为进展迅速,已经是御气境后期,自认有掠空步傍身,身法速度不输给元神境初期,但还是拗不过两名元神境。 加之大军就在后面,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舍弃指挥岗位,便半途停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退走,就带着人原地守候,打算前面的人如有意外他好接应。 意外确实发生了。 两名元神境还没靠近菏泽村,就察觉到一道强大气机径直逼近,自知行动已经败露,只能连忙后撤,并跟负责接应的赵英等人一起飞遁。 可那名出自菏泽村的修行者实在强悍,起初只是元神境中期的气机,后来竟然行动越来越快展露出元神境后期气机,眼看就要追上他们。 “执事身系全军安危,不可折损在这里,快走!”一名元神境修行者已经把刀横在了自己脖子前。 赵英双目充血,脸涨得一片通红,他本是为了接应对方而守候,孰料最后竟然连累了对方,这让他无地自容。 可谁能想到,一个仅有千名神教战士进驻的村子里,竟有元神境后期这样的绝顶强者? 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你们都不用走了。” 这声音近在咫尺,就从众人头顶传来。 赵英等人无不浑身一寒,如坠冰窟,循声抬头去看,就见一道大雁般的身影从他们头顶半空掠过,堂而皇之落在了他们前面。 “这,这是......王极境!”横刀脖前的元神境修行者,在通过经验判断出对方的修为实力后,已是面如死灰。 噌噌噌,一片长刀出鞘的短促金属摩擦声同时响起,闪亮的刀光霎时映亮荒野——赵英身旁的修行者们,同时拔刀护在了赵英面前! 他们有的只是御气境,但哪怕是面对一个王极境高手,眼下也没有任何退缩、求饶之意,而是果断亮出长刀坚守自己的岗位。 眨眼间,众人都做好了以命相搏,堂堂正正战死的准备: “能跟执事战死在一起,也不枉沙场搏命一场,某死得其所!” “不错!执事,咱们生做同袍死了也是兄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他个锤子!” “老黄,你这话有问题,咱们是革新战士,可不信鬼神转世那一套,要是换了平时,你看执事训不训你。” “哈哈,那就做好这辈子的同袍兄弟!你们护卫执事,我先去见识见识王极境到底有多厉害!” 一名元神境强者正要冲出,却被赵英一把拉住,前者疑惑转头,就见赵英怔怔望着前面那个王极境高手的背影,满面他不能理解的动容。 其他人相继注意到赵英奇怪神色,皆是大感奇怪。 难道一向悍勇的执事怕了,被吓住了,不敢拼命了?如若不然为何这番想哭的样子?咱堂堂大丈夫,大晋反抗军战士,可不兴被敌人吓哭啊! 不等众人想太多,直愣愣望着前面那个神教高手的赵英,已是嗓音颤抖的开口:“大,大哥?” 大哥? 众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深感不可思议,执事还有一个身在神教的大哥?堂堂曹州反抗军预备营副统领,竟然有一个敌对阵营的大哥? 这还了得! 他们大多只知道赵英、赵平是朝廷来的人,却不知对方的真实身份,这是保密需要,否则消息一旦走漏,赵英早被高手强者刺杀不知多少回了。 赵宁回过身来,看看赵英又看看众反抗军战士,眉眼中不乏自豪之色:这就是大晋的革新战士,个个勇武坚定。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快要落泪的赵英身上,嗓音醇厚地笑着道: “你的差事办得不错,我听说之后很为你骄傲。不过咱们兄弟可不兴相拥而泣这一套,你虽然年纪小些,但当着这么多人流泪可有些丢人。” 赵英哽咽难言。 家国大事豪情壮烈,从古至今从未中断过风云变化,沙场烽火经年不休,你争我夺不曾有片刻真正的停歇,身在其中的人几多离合悲欢几多慷慨悲歌。 人生短短数十载,个人经历与时代洪流相比不过是微末尘埃,历史的无情车轮滚滚碾过,不知多少有情有义与利益算计成为齑粉消散无踪,除了当事者旁人无从尽知其中深味。 此时此刻,清辉洒落荒郊野岭,夜风吹卷云波诡谲,在天下大势、历史洪流中几经凶险拼杀,早已浑身浴血的两兄弟,于意料之外突兀重逢,也只是一声大哥一句温情调侃。 赵英忍下泪水稳住情绪,脸上绽放出久别重逢的灿烂笑容,拨开神思混乱的护卫修行者,来到赵宁面前,转身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大哥,是奉朝廷之命潜入的神教。” 众人当然不会怀疑赵英的话,闻言都松了口气,而后纷纷向赵宁抱拳,礼敬这位深入敌人内部的英雄人物。 赵英跟赵平事先知道赵宁去了曹州,却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对方,回头问道:“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时间紧迫,我们先说些马上就要用得着的。从你营中潜回的神教奸细,已经被我尽数除去,不用担心菏泽村革新战士的安危。” 赵宁感应到了不到十里处大军前行的气机动静,问赵英:“你打算夜袭菏泽村?” “正是!大哥何以教我?”得到赵宁询问,赵英顿时感觉事情大有可为。 众人听说赵宁已经解决了逃营而出的细作,菏泽村的同袍没有遭受厄运,大军没有面临重大危险与困境,无不精神大振喜上眉梢,看赵宁的目光充满崇敬。 “我虽然不能正面展露元神境中期以上的修为助你,但菏泽村的情况我再清楚不过,今夜你若是夜袭,我自然能让你马到功成。” 赵宁笑得恬淡自得,“不过,为了长远之计,今晚的夜袭需要有所讲究,在一些作战细节上,你部得配合我的计划。” ...... 赵宁回到菏泽村,方鸣立马挥散众多护卫,起身关切地问:“情况如何?” 赵宁很不高兴地道:“让他们跑了。这几个鸟厮别的本事没有,逃起命来却比鬼都快,追了十里也没追上。” “魏兄不必介怀,能将对方赶出去,让大军安全得到保障,魏兄已是大功一件,我必为魏兄表功!”方鸣长舒一口气。 赵氏妖魔能在菏泽村杀人于无形之中还不被察觉,实力自然不用多言,魏安之追不上很正常,只要把对方远远赶走,菏泽村就安全了。 对方会被魏安之追着跑,那就说明修为实力至少不高于魏安之,日后有魏安之保护他就不用担心自身安危。念及于此,方鸣不由得心旷神怡,连带着对赵宁的称呼也变了。 赵宁不咸不淡地坐下,对表功之事显得很淡然。 “今夜死了三十多人,半数是修行者。对方真是妖魔心性,出手便是大开杀戒,我看要不是他们担心杀人太多耽误时间影响藏身,队伍还会死更多人。”方鸣感慨万分。 赵宁点点头,表示了赞同。 其实他之所以杀那么多神教教众,完全是因为之前就看到了刘威,没看见跟对方一起回来的其他人,出手的时候只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左右是神教教众,他动起手来没那么多顾忌。 方鸣接着道:“我打算向成武县请求援手,希望那里的都指挥使能加派强者过来。” 赵宁不置可否。 想起自己的计划,他对方鸣道:“今夜出了这样的乱子,军心大受影响,我要去萧靖安、褚元楠那里看看,稳定一下士气。” 其实是去跟李虎等人布置任务。 “应该的。”方鸣没有反对。 事实上,现在赵宁说什么他都不会反对,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就行。左右赵氏修行者已经被赶走,他暂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起身礼送赵宁出门的时候,方鸣稍作犹豫还是主动说道:“魏兄精通兵事又实力非凡,既然愿意去稳定军心,不如第二指挥五个都都去看看如何?” 赵宁停步看着他。 这是暗示将第二指挥都交给自己? 方鸣笑呵呵地道:“能者多劳嘛。我相信魏兄心中有大局,是愿意为金光神的荣光出更多力的。” 他现在指望着赵宁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偏偏之前两人有嫌隙,这下不拿出点好处怎么能打动对方,让对方真心庇护? 身为神教嫡系,先前方鸣瞧不上赵宁的江湖草莽身份,冷落对方就有出于山头之争,打压后进者的考虑。眼下情况已然不同,他需要依仗赵宁,又认为对方值得结交,就不再关心山头之争。 赵宁当仁不让,毫不客气,双手合十:“无量神光。” 方鸣当即把第二指挥的指挥使叫了过来,向他宣布赵宁节制他的部曲并去鼓舞士气的事情,后者没有资格提出异议,正常接受了军令。 赵宁离开后,方鸣的心腹目光闪烁,小声对他道: “上师,之前妖魔到村中袭杀教众,以魏上师的修为境界,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异样,但他却没有做什么,直到上师派人去请方肯出门......” 他的意思很明确,赵宁心术不正。 方鸣不以为意地道:“彼时我正软禁他,他心中难免不满,不肯第一时间现身乃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还指望人人都大公无私不成?况且对方刚刚加入神教大军,对我对神教能有多少忠心? “这之后他能及时奉命而来,中间没有任何耽搁,已是识大体的表现。在我对他态度缓和后,他就能主动追击妖魔杀手,足以说明此人并非不堪。” 心腹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不再多言。  章八三五 布置 在第二指挥的指挥使协助下,五百余信徒战士被集中到了村子东头的一块空地上,方便赵宁训话激励士气。 因为人数不少空地没那么大,很多人聚集在周围的民房附近、道路及其两侧,因为是神教战士,倒是没有人去踩踏庄稼地。 萧靖安、褚元楠在得知赵宁已经跟都虞候称兄道弟,且有了节制整个第二指挥的权力后,俱都喜形于色大感振奋,庆幸自己抱对了大腿,对赵宁的态度愈发谄媚巴结。 萧靖安跟褚元楠的激动其实没用,他们并不是赵宁的自己人,注定是要被赵宁抛弃的。与之相比,李虎、郝云的兴奋就有用多了。 赵宁当然不是来激励士气的,这只是一个幌子。 他是要通过李虎,加上自身修为境界带来的便利,向菏泽村的大晋战士传达任务,方便众人之后配合赵英所部作战。 原本这个行动需要费一番手脚,毕竟大晋战士分散在神战大军中,驻扎在不同民房内,需要赵宁和李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奔波。 眼下则是不同,方鸣把第二指挥交给赵宁节制,后者能省却很大一番工夫。至少这五百人里的大晋战士,他能通过李虎快速传达军令。 仗着自己修为实力对气机的遮掩,赵宁一边用传音入密的法门跟李虎交流,一边给神教信徒战士训话,激励他们为了金光神奋勇作战。 后一件事虽然只是个幌子,赵宁也没打算糊弄过去,而是借此机会,将队伍里的权贵、富人子弟点了出来,让普通战士认识他们。 “你们都是大户子弟,自小修炼,颇有实力,此番出来为金光神作战,也有家族给予的符兵丹药傍身,战力超过普通人。 “所谓能者多劳,此乃非常之时,大战一触即发,你们得以身作则,冲锋陷阵,激励众将士,帮助普通战士。” 赵宁把这些人集中起来,让他们站在人前,接受众人的注目礼,并对普通战士道:“看清楚他们的模样。 “真到了战场上,你们要跟紧他们的脚步,追随他们冲阵杀敌。这些富贵子弟都能为了神的荣光以命相搏,普通人想要积攒功德,为神效忠,就更得拼尽全力!” 富贵子弟与他们的家丁护卫们,被赵宁这般郑重其事地表现其优于普通人的份量,不说个个志得意满,至少都是骄傲自豪。 普通信徒战士们,都记住了他们的模样。 机灵些的已经打定主意,局面混乱的时候就跟着他们,那样安全保障就大不少,迟钝些的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只是敬畏地看着他们。 也有出身普通但自觉到了战场上,不会输给富贵子弟的虔诚战士,譬如说布志思,他当即扯开嗓子大声道: “禀上师,我们都是神的战士,对神的虔诚没有高低之分,我们就算实力差些,到时候也不会吝啬搏命,一定会完全践行神的意志,传播神的光辉!” 赵宁正想把这些狂热信徒拧出来,没想到布志思主动表现自己,他暗藏喜悦地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对神的虔诚殊无二致,没有高下之分。 “你是叫布志思?我记得你。你的态度让我欣赏,你的锐气与勇气令我信服,我坚信你日后必能被神光笼罩,得到神的眷顾,成就一番大功德。 “还有谁也跟布志思同样想法?” 被赵宁当着五百多人的面大力夸赞,布志思既激动又兴奋,觉得自己身形高大了许多,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已经跟普通信徒不同。 一些狂热信徒见布志思出了风头,不甘人后,纷纷出声表达自己对金光神的无上虔诚,与愿意为了金光神献身的勇气。 赵宁露出很是欣赏的神色,让他们全都出列,以布志思为领头,单独组成了一个队列,并告诉他们: “日后你们就是本指挥的陷阵猛士,由本座亲自带领你们作战,本座将与你们共同奋战生死相依。 “现在,本座给你们第一条军令:今夜值岗,为大军保驾护航!” 布志思等虔诚信徒说到底只是普通战士,现在得到副都虞候这样的重视,无不昂首挺胸大感荣耀,纷纷精神振奋的领命。 其它信徒战士眼见布志思等人得到重用,日后的路必定好走许多,都很眼红羡慕,暗暗自责自己刚刚为何没有积极表现。 养猪汉子摇头叹气,对身旁的国字脸战士道:“可惜了,下回咱们得主动些,要不然连汤都喝不上。” 国字脸战士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经过这么一折腾,第二指挥绝大部分信徒战士的精气神都提升巨大,之前袭杀事件造成的阴霾一扫而空,看得指挥使眉开眼笑,对赵宁敬佩不已: “魏上师不愧是高人弟子,实在是大才,吾辈不及。” 赵宁瞄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并未多言。 方鸣在听说了赵宁激励士气的种种举措与取得的效果后,在房中拍着桌子喜笑颜开:“魏安之说他学过兵法懂得兵事,果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真有本事的!” 之前那位暗示赵宁心术不正的心腹,此刻心悦臣服:“魏上师的确不同凡响,先前是仆下妄言了,实在不该怀疑对方。” 方鸣哈哈一笑,因为自己有识人之明而高兴,觉得与有荣焉,当即拍板:“既然魏安之的方法有效,咱们就在第一指挥效仿,照样施为!” 心腹连忙道:“还请都虞候亲自去第一指挥,万不可什么事都让魏上师做了。” 要是什么都让赵宁做了,威望就全是他的,对方鸣不是好事。方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采纳了心腹的提议。 赵宁得知方鸣的所作所为后哑然失笑,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帮他,纵然他没有去第一指挥,效果却是没有差别。 方鸣在第一指挥训完话做完事,众将士散回自己休息的民房后,赵宁施展王极境后期的修为遮掩气机,带着李虎去给第一指挥的大晋战士传达军令,稍微忙了一阵。 赵宁刚刚忙完,方鸣就派人请他过去。 “魏兄实在是大才,让我等很是敬佩,能得魏兄相助,实在是我的福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已吩咐了人准备酒菜,今晚你着实忙碌劳累,我无论如何都要跟你好好喝一场!” 方鸣非常热情地出门迎接。 他现在已是彻底想明白,赵宁年纪轻轻就有着御气境中期的修为,他日必定成就元神境后期,如果能为神教立功,获得神使赏赐,此生甚至有可能成就王极境。 而赵宁不仅修为资质不俗,能力还出众,虽然性子稍显怪异,却没有怪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往后只要打磨收敛一些,以对方识大体懂大局的本质,在神教不愁吃不开。 方鸣跟赵宁年龄相仿,却只是个元神境初期,还没赵宁那样的才能,现在赵宁愿意不计前嫌,在他这里卖力做事,他怎能不倾力结交,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恭敬不如从命。”赵宁依然是那副表面淡漠的样子。 方鸣的热情让他想要发笑,对方现在把他当作亲人一样对待,好像恨不得跟他立马焚香结拜,但若是对方知道他刚刚所作所为的真实目的与即将引发的后果,估计会连扑上来咬死他的心都有。 当然,有没有心思与能不能做到,完全是两码事。 进了屋,方鸣跟赵宁热络闲谈,他现在已经在内心确认,赵宁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进、不通人情的模样,但都是表面现象,是常年与世隔绝跟随高人学艺留下的毛病。 实际上,赵宁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只要能接受对方这个缺点,就非常适合做朋友做兄弟。 赵宁跟方鸣喝酒吃肉备受款待,菏泽村里的神教战士就没那个待遇,他们并没有宵夜可以享受,只能抱着兵刃闲聊入睡。 今夜赵宁的行为的确起到了激励士气的作用,这是实打实的,从长远来看作用不小,对日后队伍的征战很有好处。 但那是以后。 就今夜而言,神教战士白日行军一整天,不可谓不劳累,到了菏泽村因为有新战士加入,彼此交流熟悉至子夜才休息。 孰料没怎么睡安生,即被袭杀事件惊扰,大闹大乱了一番,心惊胆战之下不可谓不疲倦。 而后赵宁火上浇油,又把信徒战士们聚集起来,训了半响话不说,还激励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亢奋了一回,好一阵不能入眠。 如此折腾下来,纵然队伍士气高涨,一时兴奋得好似能力搏猛虎,劲头过了之后睡意涌上来,疲惫便压制不住。 黎明之前一段时间,信徒战士都进入了沉沉的酣睡。 就连带着一群人手,在村东头值岗的布志思,都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的身体,随着黎明临近再也没有力气,坐在地上直打瞌睡。 日后他们是强大,但此刻他们脆弱不堪。 而赵英就是在此时带着反抗军曹州预备营的一部分人马,悄悄摸到了菏泽村外,朝着菏泽村里的神教战士投去了虎狼般的凶厉目光。  章八三六 夜袭 与校尉们观察了片刻菏泽村,赵英回来对蓄势待发的先锋陷阵士们肃然道:“我再重申一遍,此战关键在于破敌而不是杀敌。 “杀敌目标主要分为两部分,其一,村子外围警戒战士;其二,神教上师与弟子。 “对待神教中的权贵富人子弟,只要他们不主动迎击,就以逼迫驱赶为主;对待普通神教信徒战士,只要他们不拼命,同样以驱赶为主。 “总而言之,这不是一场常规战斗,是一场特别战斗,达到战术目的最为重要,杀伤不必要的神教战士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最后,还是那句话,反抗军战士的安全至高无上,若有人威胁到众将士性命,杀无赦!” 众将士皆是无声点头。 赵英看了一眼天色,正要下令大军出击,身边忽地虚影一闪,赵宁已经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哥,你怎么来了?”赵英眼前一亮。 “方鸣已经入睡,我自然行动自如。”赵宁摆了摆手,示意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他用修为之力将不大不小的声音,准确传入每个反抗军战士耳中:“菏泽村中的大晋战士,都会在胳膊上绑一条布带,你们要看清楚,不可误伤自己人。 “这些人里面的修行者,会给你们指引必须杀掉的目标,那都是神教里顽固的虔诚信徒,你们需得留意他们的暗示——这件事由队伍中的修行者去完成。 “神教中的狂热信徒,现在大部分聚集在村子外围,担任岗哨,这些人一个都不必留。 “驱赶神教战士的时候,往成武县县城方向赶,不能让他们跑散。 “最后,神教都虞候方鸣,重伤即可,不可杀了。” 赵宁的话说完,赵英连忙表明态度:“这是军令,依照执行!” 众将士再度点头表示明白。 赵宁最后看向赵英:“神教布置在村外的修行者斥候,我刚刚都已给你们解决掉,你们只管依照计划行事。” 这关怀可谓是无微不至,赵英两眼一热:“得令!” ...... 抱着长刀蹲在一面数尺高土墩上的布志思,在瞌睡中猛地点了下头,随即醒了过来,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左右看了看。 发现自己带在身边的一群战士,都蹲在各处打瞌睡,他顿生不满,站起身神气地大声呵斥:“都在干什么,谁让你们睡的,都给我起来,都给我站好!” 众人见他狐假虎威,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睡眼惺忪地勉强看看各处。 布志思眼瞅着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原想坚持一阵,但身体着实太过疲惫,没有半点儿力气,他很快就坐回了土墩。 勉力告诉自己只是坐一坐,并不会睡着,为了维持清醒状态,布志思不断的抽刀、入鞘、抽刀、入鞘、抽刀、入鞘、扌、由、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段时间,或许只是片刻,梦里正在吃肉喝酒的布志思,忽然感觉胸口如同被冰锥洞穿,一片冰凉! 不等他感受到疼痛,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倒下了土墩,睁开眼,却发现视野已经偏转,一道道悄无声息鬼魅般的人影,正提着在月光下寒意闪闪的长刀,从自己附近奔过去。 奔向村中! 布志思陡然一个机灵,想要出声大喊敌袭,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这时候胸口的剧痛陡然传来,令他根本无法承受,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胸膛已经被鲜血染红! 霎时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被人捅穿了心脏! 他要死了! 惊恐让他亡魂大冒,张嘴就想惨叫,可身体却没了丝毫力气,无比沉重的疲倦再度袭来,他蛆虫般挣扎了两下,瞪着惶恐的双眼寂然不动。 这位金光教的狂热信徒,正如他的姓名一样,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 躺在床榻上的萧靖安,耳朵动了动,突然睁开精芒爆闪的双眼,凭借御气境后期的修为实力,哪怕处在睡梦中,他刚刚也捕捉到了几道不同寻常的动静。 出身市井黑帮,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萧靖安,没有任何犹豫,抓起长刀就从床上跳起来。 无声将长刀拔出,依靠对房中陈设的准确记忆,两步窜到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就着从狭小窗户照进来的些微月光,一只手轻轻将木门拉开一条缝,一只手握紧长刀,做好了随时应对意外与袭击的准备。 没有人冲进来。 萧靖安不敢放松,门拉开不过两寸,他小心凑到门缝处向外张望。 没有别的人,两名值夜弟子正靠坐着土墙打瞌睡。 萧靖安稍稍松了口气。 陡然间,他瞳孔猛缩,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未落回肚子,就差些从嘴里蹦出来——他的两个弟子已经没有任何气机! 萧靖安猛地抽身后退! 嘭的一声,房门被一刀斩碎!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冲了进来,长刀上的濛濛符文光亮划过一道美丽而危险的弧线,带着强劲如箭矢的真气,相继向萧靖安袭来! 敌袭! 竟然有敌人已经潜入了村子?! 为何没有人示警? 他们是如何悄悄摸到自己的房子外的? 他们难不成事先知道自己这个上师在这里?! 一瞬间,萧靖安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他没有时间思考,一面举刀迎敌一面大声呼喊:“敌袭,敌袭!” ...... 养猪汉子黄煌摸了摸鼻子。 他睡得正深沉,梦里自己发了大财,正在迎娶垂涎已久的娇妻进门,眼看新娘子就要下轿,旁边的鞭炮声、唢呐声非常热烈,还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让他很是受用。 可这鞭炮声未免太大了些,唢呐吹得也太过难听,还有那谁,我这是娶妻不是办丧事,你在那哭嚎乱喊什么? 若是寻常情况,黄煌早该不堪忍受,可现在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理会这些人,任由对方胡乱闹腾,也懒得去打断对方。 忽然间,黄煌感觉旁边有人抓着自己的胳膊不断推搡自己,摇得他脑浆都快飞出来,不耐烦地睁开双眼,就见跟他睡在一个床铺的国字脸战士许国正一脸惊恐惶急地看着他: “黄兄,黄兄,快醒醒!” “怎么了?”黄煌感觉自己脑中一团浆糊,梦里的场景萦绕不去,令他忍不住去回味,对许国正叫醒自己非常恼火。 “你听,你听外面,是不是妖魔爪牙又来了?你快听!”许国正示意他赶紧清醒过来。 黄煌闻言一怔,连忙坐起身,侧耳听了听,不由得脸色大变,原来梦里的喧嚣真实存在,就是从屋外传来的,那是渐渐激烈的拼杀声与叫喊声! 心道不好,黄煌跟也是刚醒的许国正一同跳下床,抄起刀冲出屋子,放眼左右一看,一颗心立时凉了半截。 不远处,到处都是正从屋旁、道路冲出来的黑影,前赴后继不知道有多少,挡在他们面前的神教信徒战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应对,不断有人被冲翻、砍倒。 更多的神教信徒战士则是怪叫着转身就跑,还有刚刚冲出屋子就跟着一起转身跑的——这里面既有身着神教袍服的神教弟子,也有身着甲衣的富贵子弟。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许国正见煌煌还在发愣,拉着他就开始拔足狂奔。 ...... 方鸣察觉到异动很早。 他之前虽然跟赵宁喝了一些酒,但怎么都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喝多,凭着自身元神境初期的修为,他跟萧靖安一样及时起身,出门叫醒打瞌睡的心腹护卫们上到房顶。 他发现情况是很早,但已经迟了。 在房顶举目四望,方鸣面如锅底。 菏泽村四面都有反抗军战士突进来,外围的哨探半点儿警戒作用都没起到,现在混乱从外围开始向内蔓延! 一座座民房里不断有神教战士奔出门,有的衣服都没穿好,就被杀进来的反抗军战士砍翻在地,倒在血泊中,没被砍死的也是惊慌失措,夺路狂奔的同时,大声呼嚎。 这种时候,正需要方鸣出来主持大局,用军令让神教上师们带着众弟子,作为骨干力量迎击来袭的反抗军,挡住对方的步伐,为大队人马赢得喘气时间,稳住局面。 可方鸣的军令一条都发不出去。 因为他前面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长刀在手对他虎视眈眈——那可不是神教的修行者! 不等方鸣说什么,两名元神境修行者已经一前一后飞跃而来,杀气浓得犹如实质,刺激得方鸣心头猛跳。 “妖魔来的这么快这么精准,明显就是知道我在这里,可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间民房?!”方鸣既惊且疑。 这可不是袭杀事件发生时,他离开的那间民房,也不是半路得到众上师禀报时,慌忙避入的那座民房! 他没有时间多作思考,只能抽刀迎战,然而对方有两人,这边只有他一个元神境,交手的结果只可能有一个,所以他出手之前就向自己的心腹们急声呼喝: “快去东村请魏上师!” 今夜已经发生过袭杀事件,他怎么都想不到,反抗军还会在今夜发动突袭,这下赵宁不在身边,他是急得直想掉头就跑。 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他明明派了修行者在村外警戒,那些可都是神教的真正精锐,绝不会累得睡着,怎么可能半点儿警示都没有?! ...... 左臂上绑着一条布带的李虎,装着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民房内外左右奔逃,看起来是在逃命,实际上一直跟反抗军战士距离不远。 反抗军曹州预备营虽然成军不久,但里面的老兵也是攻打过乘氏、离狐县城之一的,而且一路来没少突击地方无良大族的庄园,战斗经验不少,军队纪律与彼此间的配合,都不是神教大军可比。 战场拼杀归拼杀,满身热血归热血,却不会失了理智,尤其是作为骨干的革新战士,个个都是从河北河东来的真正精锐。 他们看到李虎手臂上的布带,知道这是自己人,明白对方不是在乱跑而是在己方引路。 其中队正、都头等存在,立即让自己麾下的精锐修行者追上去,看似动作迅猛是要杀了对方,其实是跟着对方去找寻那些必须要杀掉的目标。 神战大军必须要杀的目标只有两类,一是神教弟子,他们身着神袍,很好辨认,根本不必李虎等人引路; 二是虔诚狂热信徒,无可救药,已经跟野兽无异,战场下碰到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战场上碰到就只能杀掉。 李虎等人带着他们去找的,就是第二种存在。 布志思等人的确属于这种存在,但也不是所有这种存在,都去值岗了,总有漏网之鱼。 因为李虎是修行者,跟着他执行这个任务的反抗军也是修行者,行动迅捷有效不说,还不是那么容易出危险,可行性很高。  章八三七 真实 如李虎般行动的细作修行者不少,随着分队突入村中的曹州预备营战士越来越多,神教的顽固狂热信徒被接连清除。 郝云刚入修行者的门,还没有资格承担李虎那样的任务,也就没有与李虎一起行动,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养猪汉子黄煌、国字脸战士许国正,与几个普通信徒战士亡命狂奔,他们跑得其实很快,动作可谓干净迅捷。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明确方向,村中到处都是虎狼般冲来的反抗军战士,他们一看到前面有人就只能转向,跑得如同无头苍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村子里打转。 慌不择路之下,他们五六个人落入了四面都是反抗军的窘境,没有道路角落可以逃遁,黄煌与许国正一脸凄惨,眼看着传说中吃人不眨眼的妖魔爪牙逼近,心道这下完了。 心慌气乱的境遇中,他们没注意到几队反抗军战士,隔着他们相互对望的时候,神色都有些尴尬。 “伍长,这怎么办,路都被我们的人堵死了,眼前这些神教战士无路可走,我们杀他们不杀?” 发现眼前只是一群普通人,既没有身着神教袍服的神教弟子,也没有急着跟他们拼命的狂热信徒,一名反抗军战士踌躇地问身边的伍长。 他们已经放缓了脚步。 伍长也很纠结,对方都被包围了他们要是不杀,那肯定说不过去,十几个人包围五六个人,让对方跑出去也太过难看,叫别的神教战士发现,这肯定会有后患。 伍长向对面的同袍望去,彼处领头的是个什长,他认识,想看看对方的态度。 什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同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瞪了一眼浑身颤栗、双腿发颤,快要抱在一起哭嚎,已经没有反抗、逃生举动的黄煌许国正等人。 他心说:你们倒是跑啊,哪怕朝我这里冲过来,我还能放个水,让你们大部分过去,可你们挤在那里不动,我怎么放你们一条生路? 要不是知道这些人日后有用,什长一定会过去砍翻他们。 危急之境,一标人马忽然斜刺里冲了出来,正从伍长背后的路口经过,形容仓惶急切,是神教战士,有十来人之多。 正在围拢逼近黄煌等人的反抗军战士,发现这些人立马停住了脚步,伍长更是立即转身下令自己的人先对付背后的神教战士。 他正要冲出去,忽地眼前一亮。 那群神教战士打头的郝云,看到被伍长等人围逼的黄煌等人,也是眼前一亮,跟伍长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之前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此刻却展现出不俗默契。 “救人!救我们的兄弟!杀!”郝云举着刀大喊着往前冲。 “阻止他们!”伍长一马当先冲出来,长刀势力千钧的劈斩,与郝云兵刃相击。 下一瞬,他猛地后退两步,脸上挂满惊骇之色,转身就走,并对自己人招呼:“是个硬茬,不可硬拼,先退!” 郝云身后的神教战士,原本没几个想跟郝云一起救人,他们已经被吓破胆,但看到郝云如此悍勇,一刀就逼退了妖魔爪牙,稍愣之下也跟着前冲。 前面被围的毕竟是自家兄弟,都是神的信徒,要是能救而见死不救,他日被神降下罪罚,那就不好了。 “还愣着作甚?快过来!”郝云一边作势冲向想要过来拦截的什长,一边朝黄煌、许国正等人大喊。 后者不是傻子,哪能迟疑,连忙撒开脚丫子飞奔过来过来汇合,郝云眼看已经跟什长照面,两人就要拼杀,之后难以合理脱身,千钧一发之际,什长身后有人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喊: “什长,有人杀过来了,是修行者!” 距离郝云不过三五步距离的什长,硬生生止住身形,胡乱向郝云挥了两刀假装阻止郝云靠近,恶狠狠瞪了郝云一眼:“算你走运,捡回一条狗命!” 立马转身招呼自己人:“先对付修行者!” 郝云麻利转身,连忙带着十几个神教战士原路撤回。 跑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屋角,确认那些反抗军战士没有追过来,郝云抚着胸口大松一口气,黄煌、许国正等人满怀感激地看着他: “多谢兄弟相救,要不是你我们刚刚死定了!” 郝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不必客套,都是神的战士,理应相互照顾生死相依,这点小事不值得挂在心上,说不得稍后我就需要你们相救。” 许国正能为了给兄长赎罪到战场上拼命,自然不缺义气,当即拍着胸膛保证:“到时候我一定舍命救......对了,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郝仁。” “原来是郝仁兄弟,若你有难,我必拼死相救!” “好!大伙儿都要互相帮衬!” 郝云很有义薄云天的侠客风范,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严肃地凝视众人,“现在村子里到处都是赵氏妖魔爪牙。 “我们这些人实力寻常,刚刚捡回一条命实属侥幸,下回若是遇到对方的厉害修行者怎么办?那岂不是等死?” 众人闻言莫不面色灰败。 普通人到了战场上,尤其是在战斗不利的时候,当真是命如草芥。 黄煌不愧是养过猪的,大小是个生意人,脑子不笨,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大声道: “魏上师之前说过,要那些富家子弟在战场上照顾我们,现在我们不如去找他们,对方实力比我们强,跟着他们我们活下去的把握大很多!” 许国正闻言大喜:“都是神的战士神的仆人,还有魏上师的训诫,他们一定会帮我们!神教是世间唯一光辉伟岸的存在,神教上师与弟子无不慈悲为怀大仁大义,我们去跟着他们同样能够得到救助!” 众人都觉得这个提议再好不过,纷纷附和。 郝云心中暗喜,这些话他本来是要自己说出来的,现在黄煌与许国正替他开口,效果一样:“那我们快去找他们!” 神教弟子是神教大军的骨干力量,人数本来就不少,再加上地方权贵大户弟子,目标就更多,郝云等人很快找到了几个权贵子弟和他们的家丁护卫。 这些权贵子弟他们都认识,赵宁前面才把他们拧出来,让众人清清楚楚看过。而且他们大多身着锦衣,实在是很好辨认。 郝云等人连忙迎上去祈求庇护,要求跟着他们一起行动。 可他们得到的,却是权贵子弟的厉声喝骂: “滚开!找死吗你们?!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生怕妖魔爪牙发现不了?快给我滚开!” 郝云一脸无辜:“都是神的信徒,兄弟情深,而且魏上师说过你们责任重大要以身作则,现在你们怎么能不帮我们?” 他的话换来的是一记大脚,说话的权贵子弟满脸凶狠:“再敢废话我要你的命,滚开,别挡道!” 他们正忙着逃命。 就在这时,一队反抗军战士从不远处的屋旁道路冲了过来,权贵子弟跟家丁护卫们顿时脸色大变。 眼看对方人数不少气势汹汹,他们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狠狠推了黄煌、许国正等人一把,将他们这些普通战士推向反抗军,而后自己转身便夺路而逃。 “都是神的信徒,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你们必将遭受神罚!”被踹翻在地的郝云还没起身就伸手大喊。 反抗军杀了过来,众人不可能不跑,而且这回动作明显比上次麻利,大伙儿逃命已经逃出了经验。 村中并非没有抵抗者,不是所有神教战士都慌成一团,上有方鸣这个都虞候在奋力作战,下面也有神教弟子在各处拼杀。 出现的反抗军半是要对付近旁的神教弟子,半是放水,郝云等人只付出了几个人受伤的代价,再度逃出生天。 不久之后,郝云等人遇到了一队由神教上师率领的神教弟子,到了此时,他们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二十多人,路上汇聚过来不少信徒。 因为人多了目标大了,不能不被察觉,反抗军将士也不能对他们视而不见,所以他们身后现在跟着一群驱赶他们的反抗军战士。 “上师,救我们,快救我们!”隔着老远郝云便高声大喊,黄煌、许国正等人同时叫嚷起来。 正击退一队反抗军战士的神教弟子,看到郝云等人,本已打算过来施以援手,孰料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上跑来一群同样喊救命的神教战士。 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踹翻郝云把他们推向反抗军的权贵子弟。 现在他们的人数减少了一半,只有四五个人了,追在他们后面的反抗军战士则不少,是追击郝云等人的两倍。 这样的场景,黄煌、许国正等战士当然认为,神教弟子会来救他们,帮助他们暂时逃出生天。 可那位神教上师没有任何犹豫,果断抛下郝云等人不管,带着弟子转身去救那个权贵子弟。 黄煌、许国正等人无不大惊失色,下一刻悉数如丧考妣。 “上师竟然放着我们这么多人不救,去救那个卑鄙小人?” “混账,真是混账,就因为人家是富贵子弟?” “神教不是说众生平等,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吗,怎么会这样?” “可恨,可恨,该死,该死!” “别叫唤了,快跑,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快跑!” “......” 郝云招呼众人一声,在路口换了个方向跑进了一片光线暗淡的地带,希望借此避免被反抗军追上。反抗军的确没有跟着来,他们忙着去围杀那名神教上师与他的弟子。 “这些妖魔爪牙好生奇怪,似乎专挑神教弟子与富贵子弟下手,对我们老是手下留情?”郝云边跑边回头看。 黄煌大点其头:“我也发现了,要不是一看到神教弟子与富贵子弟他们就奔过去,我们早被追上杀掉了好几回!” 许国正闷声道:“难道我们不入妖魔法眼?” 郝云用疑惑的语气道:“会不会他们有意不杀我们?战场上对更容易得到的首级军功弃之不顾,这种事实在难以理解。” “的确难以理解。” “毕竟是妖魔,行事特异些没什么,总之不杀我们就好。” “我看他们也没有三只眼,不像是妖魔吧?” “要我说,把我们推向他们的富贵子弟,对我们见死不救的上师才是妖魔,简直是不当人子!” “噤声!你疯了,竟然敢诽谤神教上师?别忘了你的身份!” “......” 众人惊魂不定,无暇多说,要不是觉得太过奇怪,又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章八三八 对立(上) 以一敌二,方鸣险象环生,没几个回合就要支撑不住,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迎敌,应该第一时间逃跑。 “魏安之怎么还没来?!” 惶急之中他大声呼喊,生死险境下他能够记得的期望的,就只有队伍中唯二的元神境,唯一的元神境中期强者。 “方兄勿忧,魏安之来也!” 听到这句话,方鸣如蒙大赦惊喜万分,连身体中都似多了一分力量,拼杀起来更加得劲儿:“魏兄快快助我!” 赵宁加入战团,立即将一名反抗军元神境修行者圈在自己的刀影之下。 赵英虽然有自己的大内护卫,实力非凡,但那是保命用的,寻常时候不会上场,免得暴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也是之前赵英在被赵宁逼近,队伍中的元神境要留下断后时,他说没到需要有人牺牲性命的境地,大伙儿可以跑掉的最大原因。 赵英现在为了此战不出现差错,亲自赶赴前线,率领的那个小营也不过千余人,里面有两个元神境初期的强者是正常配置。 当然,赵英的大内护卫不出手是等闲情况,如今赵宁就在菏泽村,没人能越过他威胁赵英的性命,一切都能依照赵宁的意思行事。 有了赵宁分担压力,方鸣只需要面对一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顿时没了什么致命危险,方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精神亢奋地想道: 以魏安之元神境中期的实力,对付一个元神境初期还不是手到擒来?只要能杀掉眼前两个强者中的一个,我们就能扭转战局! 念及于此,他容光焕发,拼杀起来愈发有力勇猛。 方鸣想得不错,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很快就遭受了命运的重拳出击。 一名元神境中期的反抗军强者,陡然从斜刺里杀出,趁方鸣不备,一刀直取他的后背! 察觉到气机逼近时,方鸣已是应对不及,巨大的惊吓令他浑身汗毛倒竖,浓烈的绝望让他差些当场落泪。 然而他并没有被这一刀击中。 危急之境,赵宁冲过来为他挡下了这一刀。 “魏兄!”一个驴打滚就地掠开,方鸣感动不已。 赵宁没有说话,专心跟那个元神境中期拼杀。 方鸣脱身不及,被两名元神境初期缠住,之前的压力回到肩上,有苦难言,渐渐就被按着打,自保乏力,急得他不断喊魏兄。 赵宁一边跟自己的对手切磋,一边注意村中战况,琢磨着这场战斗还需要进行多少时间,他的各种目标才能圆满实现。 战斗当然不能结束太快,否则普通神教战士根本没有充足的经历,让他们认识到神教弟子与富贵子弟沆瀣一气,压迫普通信徒无视普通人性命的真相,以及反抗军对普通信徒的宽容大度。 为此,赵宁不时在方鸣支撑不住,有生死之险时过去帮一把。 方鸣是既感动又心惊。 感动的是赵宁对他实在是关怀备至,自身面对一个同境对手,还能不顾自己的安危时不时过来帮他,再重情重义不过;心惊的是他以一敌二,就算有赵宁偶尔帮衬,也根本应付不过来。 没太久,方鸣身上出现了第一道伤口。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两名围攻方鸣的反抗军强者,依照赵宁不时过来插手透露出的节奏,不断给方鸣制造不致命的创伤。 终于,方鸣遍体鳞伤,赵宁也觉得时机到了,中了对手一拳。 接到这个暗号,几名反抗军强者立即加大力度进攻,并且口出狂言:“竖子助纣为虐,为神教欺骗众生,帮权贵富人压榨普通平民,今夜我等替天行道,必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眼瞅着一刀向自己当头劈来,自己已是避无可避,方鸣绝望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被人猛地推了一下,退出去老远,避过了致命一刀,而后就见赵宁奋不顾身阻拦对手,头也不回对他大喝: “方兄快走!村子南边敌人力量相对薄弱,为了神的荣光,请你带众将士突围!” 方鸣不禁感动落泪,爬起来就跑。 一名元神境初期追了出去,另一名元神境则被赵宁挡住。 ...... 天光大亮,被心腹搀扶着奔走的方鸣,在旷野中蓦然回头北望,却已看不见菏泽村,不由得黯然神伤。 靠着心腹弟子奋力掩护,以命相搏,他摆脱了那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的追杀,但自身伤势也更重,眼下连走路力气都没了。 周围遍是同样在狼狈奔走的战士,一个个都惶恐不安,不断回头张望,到了这份上,已经没人在乎是不是践踏庄稼地了,都不想落在后面。 “距离菏泽村已经很远......妖魔爪牙没有追上来,先去前面的村子休息疗伤,聚拢......溃逃的信徒战士。”方鸣面无血色声音微弱,吃力地道。 到了村头,方鸣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弓着身体再度回望菏泽村,面容悲怆眼神凄凉: “魏兄是大丈夫真豪杰,我......我本该跟他成为挚友,在神教一起施展抱负的,孰料他竟折在小小的菏泽村,真是天妒英才......天意弄人啊!” 众心腹弟子闻言莫不心有戚戚,若非有赵宁断后,方鸣必死无疑,他们就算活着回去也会被降罪,现在都对赵宁敬佩不已。 就在这时,有人指着北方惊喜道:“快看,那,那是魏上师!” 方鸣急忙抬头,顷刻间喜笑颜开,只见一道敏捷的身影,正从道路上快速飞奔而来,一路超过无数战士,径直到了方鸣面前。 望着披头散发看起来很狼狈但没有重伤的赵宁,方鸣喜不自禁:“魏兄能脱身就好,方某终于能放下心了......” 说到这,他疑惑地问:“对了,魏兄是怎么脱身的?” 众人也都不解地看着他。 赵宁淡淡地道:“区区小贼,哪能拦得住我?我临战突破,成就元神境后期,对方惊慌而逃。若不是我当时真气不多,气力难济,他们必死无疑!” 方鸣又惊又喜,末了心悦臣服地道:“魏兄......魏兄实在是天纵奇才,命里就该大富大贵,这是老天有眼......不,是神降下了福泽!” 赵宁双手合十:“无量神光。” 方鸣身体晃了晃,呕出一大口鲜血,本就微弱的气息霎时间跌落谷底,已经连眼睛都挣不开,他抓住赵宁的手,在晕过去之前勉力道: “魏,魏兄,将士们就交给你了,你,你暂代都虞候之职,余,余众需得听令行事,不得,不得有误......” 说完这句话,他脑袋一歪,当场陷入昏厥。 ...... 赵宁有着副都虞候的职衔,在方鸣不能省事的情况下,他就是队伍的领头者,但他毕竟是刚加入神教的外人,神教上师弟子未必真心听令,而今方鸣把都虞候的职衔交给他,情况立马不一样。 收拢溃兵聚集战士,赵宁是全力而为。 当然得全力而为,能逃出菏泽村的战士,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信徒战士——普通江湖修行者也是普通身份——极少有顽固狂热信徒,是他往后有大用的存在。 他在菏泽村折腾这一下,主要就是为了这些人。 李虎、郝云等人进村的时候,在村头看到赵宁,纷纷投来事情办妥的目光,让赵宁颇为满意。 到了午后,能收拢的溃兵基本都收拢过来,因为反抗军有意放出村南通道,千余人的队伍现在还剩七百多人,损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神教弟子所剩无几。 让赵宁意外的是,萧靖安、褚元楠竟然都活着,前者一条手臂废了,用布带缠着吊在胸前,褚元楠这个实力弱些的,倒是没有重伤。 看到赵宁,萧靖安与褚元楠就像是看到亲爹,忙不迭凑过来诉说自己的艰辛不易。 赵宁没有多理会他们,让他俩去村中休息。 一夜劳累,现在脱离了险境,众人多是饥肠辘辘,顾不上先休息,都自发在村中筹粮,解决吃饭这个人生头等大事。 如赵宁所料,冲突随之爆发。 冲突双方不是神教战士与村民,后者根本没有实力反抗,被抢走了粮食鸡鸭,也不敢跟手持利刃的饿兵讲道理,冲突一方是普通战士,由郝云领头,一方是富贵子弟。 冲突的标的物是几只鸡。 事情能够闹到赵宁面前,是因为双方动了手,彼此都有人受伤,伤势还不轻,且不止三五个人,场面混乱引起许多人围观,在整个败军之中造成了恶劣影响。 赵宁来到现场的时候,郝云正带着黄煌、许国正等三五十人,面红耳赤地跟几名权贵子弟带领的十几个家丁护卫对峙。 黄煌这个养猪汉子对猪羊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但对鸡的感情却一定很好,眼下他正坐在地上死死抱着一只大公鸡,把几只受伤的母鸡护在身后,脚边还有两只死鸡,鸡毛掉了一地。 几名权贵子弟气焰嚣张,对郝云、黄煌等人他们喝骂不止,嘴里很不干净,什么贱民、流民、难民、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没停止过。 郝云有李虎在身边撑腰,底气很足,不甘落于下风,不断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什么人面兽心、斯文败类、吃人魔鬼、内斗内行外战外行,骂出来的词汇完全不带重样。 赵宁一现身,两帮人同时闭嘴。  章八三九 对立(下) 赵宁很快了解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对错并不复杂,郝云他们跟村民买了几只鸡鸭,付过账后正要把鸡带走,迎面碰上几名权贵子弟,后者二话不说,丢过来几两银子,要求郝云他们把鸡双手奉上。 村子不大,没多少好东西,有限的美味得优先提供给都虞候、指挥使等高位者和他们的心腹,矮子里面拔将军,新鲜活鸡已经是难得的好食物。 如果是平时,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军队里,身上挂着队正、都头等职衔的权贵子弟开口,黄煌、许国正他们一定会立马把鸡鸭双手奉上,根本不会有忤逆心思。 但这是神教大军,是宣扬众生平生,金光神无差别怜爱世人,人人都能通过积攒功德渡往神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发生在菏泽村之战后。 黄煌、许国正等人,在菏泽村遭受了权贵子弟欺负,被神教弟子无视,能够逃出战场捡回一条命完全是因为幸运,心里早就对富贵子弟与神教弟子不满。 这一路奔逃,来到村中暂时安歇,普通战士们相互一交流,黄煌、许国正这种普通信徒战士才发现,原来大家的遭遇如出一辙。 昨夜的战斗中根本没有富贵子弟帮他们,对方不害他们不拿他们当挡箭牌就算不错了; 遇到危险,神教弟子都是优先帮助富贵子弟,甚至有意把普通战士留给反抗军,为他们自己逃生争取时间。 方鸣被心腹们护卫着杀出南村,给众人指明逃生方向后,信徒战士们相继往南村突围,反抗军将士当然不会放任他们通过,必要的阻拦一定会有。 最恶劣的事情便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以萧靖安为首的一批神教教众,与一众曹州地方权贵富家的子弟,竟然强逼新近加入的江湖修行者、普通信徒战士在前面开道。 这些神教大军中的特权阶层,用普通信徒战士的人命去吸引反抗军,自己则寻机从缝隙中奔杀而过,先一步逃出了死地,而把普通信徒战士陷进泥潭。 当时形势紧急,萧靖安等神教上师作为军官,有权力有威望,而权贵子弟们沆瀣一气,相互联合也有实力。 包括江湖民间修行者在内的普通信徒战士,或者本能地畏惧他们,或者无力与之抗衡,在被对方杀了一些正军法后,失去了选择余地,只能以身开道。 彼时他们没有办法,如今大伙儿逃出生天,再一回想昨夜遭遇,人人皆是不忿,军中怨言四起。 战前神教说得好好的,进了神战大军大伙儿都是为神而战,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到了战场必定相互团结彼此照顾,与赵氏妖魔拼命到底。 战前,信徒战士们也相信神教的光辉伟岸,相信平日里满嘴仁慈、神意、因果福报,一副高人风范出尘智者模样的上师们的人格操守。 可结果如何? 患难见人心。 经过昨夜一场败仗,普通信徒战士们亲眼见识到的,是赤裸裸的跟世俗毫无二致的弱肉强食,甚至因为战场本身的残酷性,而显得更加血淋淋的特权阶层鱼肉普通人的事实。 没有所谓神光,没有所谓公义,更没有所谓的悲天悯人。 言行不一,比单纯作恶给人的伤害更大,如果神教没有宣扬自己降妖伏魔、拯救世人的光辉伟岸形象,此刻普通信徒战士对他们也不会那样失望、痛恨。 换了吴国大军来遭遇同样的事情,吴军士卒的反应不会这样大。 在这种情况下,李虎、郝云等革新战士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普通信徒战士对神教弟子与军中富贵子弟,就已视若仇寇。 想买自己手里的鸡? 不好意思,大家都饿着肚子,这鸡我们得自己吃,不卖。 更何况对方态度倨傲,银子都是丢过来掉在地上的,黄煌、许国正等人更不可能低头弯腰去捡,助涨对方高人一等的嚣张气焰,自认低人一等卑微渺小。 那几个权贵子弟,在曹州时颐指气使惯了,进了神教大军虽然有所收敛,但眼下是大军战败之时,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一个个气急败坏,心里差到了极点,谁有心思跟一群泥腿子多言? 见对方不买账就算了,还对他们怒目而视,顿时大感冒犯无法容忍,火气一上来,这就吩咐家丁护卫强抢。 不仅强抢,还要教训黄煌、许国正等人一顿。 双方随即爆发冲突,打成一团。 附近的普通信徒战士见状,纷纷加入战团,帮着黄煌、许国正等人凑富贵子弟与他们的家丁护卫,为昨日被对方害死的亲朋好友报仇雪恨。 随着加入群殴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迅速闹大。 若不是褚元楠就在附近,连忙赶过来过来劝架,强行将两帮人分开,并且没有偏袒富贵子弟,将事情暂时压了下来,这场斗殴的双方一旦彻底失去理智,必然发展成拔刀械斗。 那就不是有人受伤那么简单了。 赵宁没有立即分辨对错,通过黄煌、许国正等人在陈述过程中,对昨夜遭遇经历的哭诉,心里有了更深一层的打算,转头看向萧靖安:“这件事萧上师来处置。” 萧靖安立即来了精神。 赵宁要他处理这件事,就是要他出风头,表现自己的能力,帮助他竖立威信,这是把他当自己人,重用他提携他的意思,哪能不开心? “看来我这两日对魏安之的巴结有了效果,他这是要加入我们山头了。”萧靖安立马想到这一点,觉得这是赵宁亲近他的原因。 一旁的褚元楠则是满嘴苦涩。 明明他才是及时赶到现场,先行压制了事态的那个人,赵宁就算要安排人处置这件事也应该是他,这下平白让萧靖安抢了风头,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仆下领命!” 萧靖安朝赵宁恭敬行礼,而后转身看向郝云、黄煌等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义正言辞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故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神教更是戒律森严。 “军中上下有别,下级必须要服从上级命令,他们不是队正就是都头,莫说只是让你们拿出鸡鸭,就算是让你们冲锋陷阵,你们也必须不折不扣的听令。 “你们不懂得礼敬上官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殴打上官,实在是罪莫大焉!今日不处置你们,神教大军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往后军令还如何得到遵行?” 说着,他手一指郝云等人:“来人,把这些人抓起来,所有参与斗殴者杖责五十军棍,领头者斩首示众!” 萧靖安市井黑帮出身,手上人命无数,杀人全家的事都能信手拈来,可见行事暴烈跟仁慈绝不沾边。 在他看来,大军新败士气不稳人心离散,此乃非常之时。 下面的人心中不满蠢蠢欲动,几只鸡都舍不得,连上官都敢殴打,若是不重处必然会有更大祸事,想要收拾人心就得让人知道规矩,所以用重手推行军法,以此唤醒众人对军规的敬畏。 施恩不如施威。 另外,昨夜他是第一个驱使普通信徒战士开路的神教上师,而且手刃了几个不听令的,得罪了不少人,若不趁此机会让这些人知道他的厉害,恐怕会有不小的后患。 ——之前他一直跟赵宁提及,他因为加入神教时间不长,常常在褚元楠这些神教嫡系面前遭遇不公之事。 现在,相比之于那些刚刚加入神教的信徒战士,他是货真价实的老资历上位者,可他并没有因为自己遭遇过不公就去改变神教不公的现状,而是把自己遭受的不公照样施加在了别人身上。 萧靖安的心腹们正要动手,黄煌、许国正等人已是满脸绝望,一声呵斥忽然在众人耳畔响起:“慢着!” 众人俱都转头看向赵宁。 出声呵斥的就是赵宁。 萧靖安怔了怔,不解地请示:“都虞候有何吩咐?” 赵宁用冷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手指郝云、黄煌、许国正三人:“萧上师觉得他们该死?” “这......”萧靖安心说他们是最先动手的领头者,当然该死,但看赵宁的意思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末了,他只能试探着问:“都虞候认为他们不该死?” 赵宁嗤笑一声:“在我看来,在场的只有一人该死。” “是.....谁?” “就是你!” “你”字方落,赵宁已经拔刀出鞘,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瞧见刀光一闪,萧靖安的人头便离开脖子高高飞了起来,血溅五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众人又惊又惧,俱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靖安的人头落地,滚在一只死鸡旁边,脸上犹自残留着不可置信。 直到萧靖安的尸体倒下,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将敬畏、疑惑目光投向赵宁,急切等待一个答案。 褚元楠不可思议的看着赵宁,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赵宁扫了一眼萧靖安的尸体,冷冷出声:“此人在昨夜的战斗中,为了自己突围驱赶普通信徒战士当马前卒,已是罪该万死,现在竟然还想颠倒是非黑白,那就是死不足惜!” 闻听此言,黄煌、许国正等普通信徒战士眼前一亮。 赵宁来到那几个富贵子弟面前,甩手一巴掌抽飞一人,反手一巴掌抽飞第二人,再正手一巴掌抽飞第三人。 三个权贵子弟重重摔倒在地,脸肿得犹如猪头,牙齿掉了不知多少,捂着脸满怀惊恐畏惧的望着赵宁,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这一幕看得众普通信徒战士心怀激荡、痛快无比,就差击节相庆,要不是赵宁态度还没有彻底表明,他们一定大声喝彩。 “从这一刻起,你们身上的军职不再有效,猪狗不如的东西,连同袍的东西都抢,还是不是人?再让我知道你们欺压神教战士,我必让你们脑袋搬家!” 赵宁吐了口唾沫,表现得就像是个嫉恶如仇的狂徒。 他环视众人一圈,大义凛然地道:“军中现在是本座做主,从这一刻开始,本座不容许任何人被欺负,不管你是神教上师还是曹州大族子弟,胆敢对普通战士无礼,且看本座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普通信徒战士无不欢呼雀跃、大声交好。 而神教弟子与权贵子弟,则无不深受震动、威慑,面色灰败。 赵宁看着黄煌与许国正:“都是爹生娘养的,谁比谁高贵?别人欺负你们你们就得反抗,自己不为自己出头,自己不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来? “同样,今日你们在同伴受欺负的时候勇于相助,日后你们有难的时候就不会是孤身一人! “如果这世道注定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那你们就得联合起来,汇聚众人之力让自己变成强者,只有这样,你们才能与那些手握权势的人渣相抗衡!” 黄煌、许国正等普通信徒战士,听到赵宁这番话,就像是听到了仙音神语,茅塞顿开大受鼓舞,无不振臂高呼。 如果说之前他们与权贵子弟斗殴,只是出于一时义愤,那么现在有了赵宁的这番话和赵宁的支持,他们反抗欺压的勇气与意志就整体上了一个台阶。 神教上师与军中权贵子弟,面对众人大声振臂高呼的场景,一个比一个心惊。 如果说之前黄煌、许国正等人愤而护食,他们还觉得事情可大可小,那么现在面对一群有了坚定反抗意志的战士,他们便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存在根基正遭受致命威胁。 既得利益者,手握权势的上位者,最怕的就是下面的人群起反抗。 联合在一起反抗来自上层的不公......那不是反抗军才做的事吗?!  章八四零 成武县 畏惧手握权势、钱财的上层人物,是普通平民受苦之后根深蒂固的本能,不被逼到特殊境地这种本能不会轻易消失。 赵宁的支持与鼓舞,让队伍中本就与上层权贵有了对立之意的普通战士,大大坚定了自己的立场,生出了许多反抗欺压的勇气。 正常情况下,到了这种时候,上层权贵会从内部分化普通平民的力量,破坏平民百姓的团结,削弱百姓联合的力量与可能。 他们通过给予一部分人利益,改变一部分人的思想,让那部分普通平民成为自己的爪牙,为自己说话,蛊惑、愚弄更多平民百姓。 布志思那样推崇弱肉强食、巴结强者的神教狂热顽固信徒,就是神教上师、富贵子弟最喜欢,也是用得最为顺手的力量。 可现在,布志思死了。 神教狂热顽固信徒在菏泽村死伤殆尽,没有人再在这时候站出来,为一己之私背叛自己所在的阶层谄媚权贵,为上层利益张目。 队伍中普通信徒战士的团结没有被破坏,他们的反抗意志得到了巩固、加强,一个个容光焕发、斗志昂扬,不再惧怕那些神教上师、富贵子弟。 队伍里的神教弟子在菏泽村损失惨重,眼下力量薄弱,富贵子弟虽然没有死伤太多,但他们向来欺软怕硬,真要他们不顾风险去拼命,没有几个人能够办得到。 他们低下头,选择了暂时的屈服与蛰伏。 现在军队中赵宁实力最强,且是都虞候,他说了算,但到了成武县城这个除魔大军主力驻扎的地方,他们有信心反戈一击,重拾自己的地位与特权。 离开现场的时候,褚元楠望着赵宁的背影,目光闪烁神色复杂。 萧靖安这样的御气境后期八品上师,赵宁竟然说杀就杀,事先半点儿预兆都没有,丝毫商量余地都不给留,行事实在是出人意表、狠戾毒辣,令人毛骨悚然畏惧不已。 对方这几日可是千方百计巴结赵宁,而后者完全不计情分。 褚元楠发现自己看不透赵宁,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不过死对头没了,褚元楠仍是高兴的,他也察觉到萧靖安这些时日一直在拉拢赵宁加入他们的山头,或许赵宁今日的所作所为,在伸张正义之余,也是为了跟对方的山头划清界限。 毕竟,在神教内部,萧靖安所在的后进派山头,跟神教嫡系力量相比,委实显得弱小,赵宁想要在神教有个光明前途,加入神教嫡系势力才是明智之选。 而赵宁的实力让他有这个资格。 内部已经上下对立的队伍不敢在荒野久留,饱餐一顿休息一阵后再度踏上征程,往成武县城进发。 次日,队伍抵达成武县。 经过这一路行军,有李虎、郝云等革新战士火上浇油,队伍中上下对立的情况已是分外严重,有人甚至开始主动打听反抗军的真实情况。 他们在对神教上师失去信任的同时,也不再一味相信神教对大晋朝廷的妖魔定义,且菏泽村之战时反抗军对普通战士的网开一面,让他们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队伍没有被允许进入城池,此地的最高军事主官——除魔军都指挥使,要求他们在城外扎营,并下令都虞候、副都虞候进城陈述菏泽村之战的情况。 方鸣白日就已清醒过来,不过伤势太重恢复得有限,仅能正常走动,他带着赵宁跟随都指挥使派来传令的上师,一同进了城中的神教教坛。 这里眼下被当作将军府在用。 在进入大威宝殿见到都指挥使之前,赵宁跟方鸣先在门外见到了副都指挥使张万里,对方高高站在石阶尽头,俯瞰着拾级而上的赵宁与方鸣,神色冷漠眼含讥讽地道: “两位真是好本事,一战便损兵折将三四成,连一个妖魔首级都没能带回,神若是知道这件事,只怕都会被气得降下雷霆之怒!” 方鸣讷讷无言,深感惭愧。 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太过畏惧张万里,对方是后进派的人,他这种神教嫡系等闲并不会因为对方利益受损,若非对方修为高强眼下又是副都指挥使,方鸣胆气还能足一些。 “你就是魏安之?”张万里没有跟方鸣多说什么,冷冽的目光很快落在赵宁身上,眼神锋利如剑,仿佛要将赵宁洞穿。 不同于停在石阶中的方鸣,赵宁堂而皇之走上了石阶尽头,与张万里站在同样的高度,这才乜斜对方一眼,冷冷地道:“你就是张万里?” 张万里勃然大怒。 区区一个副都虞候,伏魔上师,竟然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张万里当即眉眼一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威压潮水般席卷而出,当头重重向赵宁压去! 下一刻,张万里脸上一黑。他的修为威压犹如海水撞到了悬崖海岸,半点儿都没能撼动对方。 “怪不得敢无法无天大逆不道,无缘无故当众斩杀神教八品上师,原来你已经到了元神境后期,真是后生可畏!”张万里满面讥讽,话一出口便是颠倒黑白扣大帽子。 他之所以对赵宁态度恶劣,就是为了给自己派系的萧靖安出头。 赵宁嗤地一笑,不屑地道:“莫说萧靖安,就算是你,该杀的时候我一样不会手软。” 张万里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万万没想到赵宁如此大胆,不仅丝毫不在乎他扣帽子的污蔑行为,反而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样一句话,半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毫无敬畏可言。 张万里有心发怒,但目光接触到赵宁投过来的看死人一样的眼神,与其中暗藏的疯狂乖戾、肆无忌惮之意,心中有所触动,已是意识到对方刚刚那句话绝不是强撑门面说的,而是真的敢将其付诸实践!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是个疯子!” 张万里不禁腹诽一句,有心不跟一个疯子计较,但为了自己的颜面,此刻绝不可能真的退让: “早就听说你品性不端,没大没小,半分规矩不懂,如今一见果不其然,本座今日就教教你神教的规矩!” 说着,杨万里就要出手试试赵宁的真正实力。 这时,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从大威宝殿传出:“张上师切莫发怒,且让他们进来,先说明菏泽村之战的情况再慢慢计较。” 张万里冷哼一声,让出位置。 赵宁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从他面前走过,恼得后者眼角抽搐。 除魔军职位最高的将领都指挥使朱昱,正在礼敬殿中神像,赵宁与方鸣进门半响,他终于走完了焚香祭拜的整套流程,在神像前转过身,面容肃穆地道: “神光无量,普渡四方,在菏泽村战没的英灵,必然在神光下渡往神国,脱离人间苦海,得享无边极乐。他们为践行神的意志,传播神的光辉而死,死得其所。” 赵宁与方鸣都双手合十:“无量神光。” 朱昱继而露出温和的微笑,对方鸣道:“菏泽村之战你虽有罪责,但主要责任不在你。 “元神境中期的强者的确非你所能抵挡,能够及时脱身带着众多信徒战士突围,为神战保存住大部分有生力量,已是殊为难得。” 方鸣松了口气,低头虔诚道:“多谢都指挥使宽宏大量。” 他的几名心腹弟子依照他的命令,没在队伍休息的村子停留,先一步来到成武县城禀报了菏泽村之战的过程,朱昱对当时的情况已有相当了解。 “这位就是伏魔上师魏安之?果然是意气风发一表人才,气度与凡夫俗子不同。” 朱昱看向赵宁,笑容更见浓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若不是你顾全大局舍命断后,又在关键之时临战突破,方上师必死无疑不说,七百多神教战士也无从脱身。 “此战虽败,然而你功莫大焉。” 这厮倒是个是非分明的,难得......赵宁面无表情,表示自己宠辱不惊,只是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朱昱饱含期待地看着赵宁:“教中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非常之时更是应该行非常之法,是人才就该得到重用。魏安之,你可愿承担更多责任?” 赵宁不动声色地道:“请都指挥使吩咐。”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除魔军第二副都指挥使!”朱昱掷地有声。有了他这番话,其余事情都只是走流程的问题。 方鸣心头一喜,很是为赵宁这个生死之交高兴,羡慕地看向波澜不惊的赵宁。 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在神教大展拳脚,没想到的是朱昱这么看重他,对方出人头地出得这么快。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不乐意,张万里这个除魔军之前唯一的副都指挥使,现在的第一副指挥使,立马擅自跨进门槛插进谈话: “都指挥使不可!” 他向朱昱行了一礼,严肃认真地说道:“都指挥使,魏安之加入神教时日尚短,未经考验,就算实力非凡,也不能轻易委以重任,这不符合规矩,请都指挥使为了战争大局三思而后行!” 朱昱喟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张万里道: “张上师,妖魔大军已经从各方近逼成武县城,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俗世规矩并不重要,真正的大局是赢得神战。” 张万里张嘴还想说什么,朱昱已是面色一肃,不容置疑地道:“本座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 张万里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这会儿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赵宁瞟了吃瘪的张万里一眼,表现出志得意满心旷神怡之态,不顾对方难受的表情,正色对朱昱行礼:“多谢都指挥使提携。” 朱昱双手合十,庄严肃穆地道:“一切为了神的荣光。” “一切为了神的荣光。”  章八四一 算计与争斗 朱昱让张万里先带着赵宁在县城转转,熟悉一下城中防务与各项情况,自己借口要详细了解菏泽村之战,把方鸣单独带到了厢房。 “禀都指挥使,因为萧靖安的事,张上师对魏安之颇有敌意,刚刚就差些打起来,现在魏安之成为副都指挥使,分了张上师的权,后者对他的敌意只会更重。” 兀一进门,朱昱刚刚在椅子上坐下,站在房中的方鸣便迫不及待开口,“现在张上师带着魏安之去城中转悠,仆下担心他俩一言不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的意思是让朱昱换个人带着赵宁去熟悉县城。把张万里与赵宁安排到一起,完全是在火上浇油,他不理解对方为何会这样做。 朱昱气定神闲地指指另一把椅子,示意方鸣稍安勿躁坐下再说,他喝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道: “打起来就打起来,有什么不好?都是英雄豪杰,不打不相识,说不定打过一场他俩就会惺惺相惜,自此和睦共处。” 鬼才相信他们会越打越和气......方鸣想是这么想,但见对方态度明显,就没有再冒然说话。朱昱不是傻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 意识到这一点,方鸣马上想通了朱昱的盘算。 这着实不难,很多东西显而易见。 张万里是神教后进派的领头羊,朱昱是神教嫡系的中坚人物,两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境界,但实力却有显著不同。 张万里早就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加入神教正是为了在神教找到突破王极境的契机,近来传闻他已经摸到王极境门槛,随时有可能成就王极境,摇身一变成为三品大上师! 而朱昱成就元神境后期不久。 若非两人一个是神教嫡系,乃神教自己培养起来的强者,一个是半途出家的外来强者,加入神教时间不长,除魔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一定是张万里的。 因为两人有真实实力的差距,张万里又是后进派领头羊,朱昱便不能不对张万里百般忌惮,为免对方在除魔军中做大,实际掌握除魔军,亦不能不对后进派的人多方掣肘。 张万里自然不甘自己人利益被压制,处处反击是必然之事。 因是之故,山头派系之争在除魔军中已是半公开的事。 原本朱昱并不能压制张万里,形势对他来说不算很好,但如今半路杀出来一个魏安之,他便看到了希望。 朱昱让魏安之加官进爵,就是为了拉拢对方,形成两个元神境后期对一个元神境后期的局面,这样他就能稳操胜券,张万里一日不成就王极境,他就能一日压制对方。 朱昱之所以安排张万里带着赵宁熟悉县城,就是为了让两人矛盾激化,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这样赵宁就会彻底的,没有选择余地的站在他这一边,成为他打压张万里的有力棋子。 想到这里,方鸣只能感叹朱昱的狠辣手段。 他闭上了嘴,不再提这茬。 “既然提到了萧靖安,那就详细说说这件事。” 朱昱放下茶碗,神色变得严肃,声音愈显郑重,“杀萧靖安不算什么,但杀完人之后魏安之那番话却有待商榷,你觉得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方鸣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仆下醒来之后也问过魏安之。他是这么回答仆下的: “菏泽村之战中,神教弟子与富贵子弟逼迫普通信徒战士开道,用他们的性命吸引反抗军让自己脱身,令后者伤亡不少人,军中已经滋生不满情绪,普通信徒战士怨言四起。 “大军新败军心不稳,最重要的是团结,一旦团结不存人心散了,队伍也就距离崩溃不远。而要想有团结,就得有公正。 “没有公平,团结便是无源之水,根本无从实现,将士们只会相互敌视、彼此争斗。 “所以魏安之杀了萧靖安,为普通信徒战士张目。他说只要普通信徒战士不出问题,上师弟子、富贵子弟与神教利益紧密,就更不会半路出问题,局面便可安定下来。” 朱昱不置可否,摸着下巴琢磨道:“没有公平就没有团结......这话说得不错,不愧是高人弟子。” 随即他又摇头轻笑,公平,世上哪有什么公平?至少没有那么多公平。 弱肉强食是基本法则,在人世间只不过表现得隐晦些罢了,这还是因为统治者需要稳定的秩序来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神教不可能给普通战士真正的公平。 朱昱看着方鸣道:“我知道魏安之救过你,你对他心存感激,但现在我需要你客观看待这个人,回想他在你麾下的一切所作所为,帮助我了解他。 “这很重要,你的回答关乎他的生死,亦关乎战争大局。”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鸣心头一紧:怎么就关乎魏安之的生死了?都指挥使刚刚提拔了对方,且要依仗对方压制张万里,难道还会果断舍弃对方乃至将其处死? 见方鸣惊讶发怔,朱昱庄重道: “魏安之实力非凡,能力出众,如果能为神教所用,自然善莫大焉;但他毕竟是半路出家,如果心思不纯、图谋不轨,那就是除魔军的灾难。 “事情有大小,问题分轻重,而眼下衡量一切的标准只有一个:战争大局。放眼长远,你我身为神教弟子,当时刻谨记,神教荣辱高于一切!” 方鸣心灵受到冲击,大感震动。 他暗想:不愧是四品大上师,除魔军都指挥使,虽然也有个人的权力争斗、利益博弈,但心中时刻住着大局,把大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真正上位者的风采吗? 真是令人敬佩。 心里正升起对朱昱浓烈的膜拜之情,方鸣转念又想道:都指挥使也不是把大局看得比个人利益更重,到了他这个位置,个人利益与大局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除魔军战败,都指挥使再是压制张万里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神教治罪,到时候什么算计都会打水漂。 同样的,作为神教四品大上师,神教强盛,他的个人利益水涨船高,神教衰落,他也会跟着窘迫困顿。 什么大体大局,说到底都是个人利益。 萧靖安这些人心里不是没有大局,而是位置太低,利害关系不允许他顾念大局。 相比之大局,眼前事对他的影响更大——连菏泽村跑都跑不出去,杀也被反抗军杀了,队伍团结、神教强大跟他还有何关系? 这一刻,方鸣心中有了明悟:比之下层的蝇营狗苟,胸怀大局的上位者并没有更高尚。都是为了确保个人利益,为个人利益奔忙罢了。 想通这一点,方鸣也就知道了该如何回答朱昱。 他以严肃庄重的态度,用尽量客观的言语,将赵宁在菏泽村的一切所作所为,事无巨细陈述给了朱昱。 他表现得非常诚挚,连自己都被感动都信了。而实际上,他处处偏袒赵宁这个生死兄弟,维护自己日后要依靠的对象。 “总而言之,魏安之身上缺点众多,长处同样不少,仆下与他相处这么久,并不能说真正了解他,一切全凭都指挥使决断。” 末了,方鸣做出这番总结。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想明白了一个人与世界关系的大问题。 真正高尚的人,是能够为了大局牺牲个人利益的存在,是身为上位者愿意克己奉公,是身为普通人能够为大局做奉献,是为了他人的公平正义,甘愿舍弃自己不正当利益的仁人志士! 而这些人往往活得不滋润,不如意。 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方鸣不想做这种人。 入了神教,就不能再想做英雄。践行神的意志传播神的荣光,让自己得大解脱大自在,渡往神国永享极乐才是正经。英雄,那是俗世里的存在。 听完方鸣的叙述,朱昱自顾自陷入沉思。 一段时间后,朱昱露出欣慰的笑容,对安静等候他决断的方鸣道:“如是看来,魏安之应该能者多劳,第一营到你部所在的第三营,交给他来节制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所说的“营”指的是小营,每营千余人,主官为都虞候。 神教组建的曹州神战大军共有一万四千多人,分为除魔军、降妖军两部分。 随着方鸣所部赶来,现在成武县城内有七个营的除魔军,七千人上下。 在此之前,成武县六个营有一半是张万里节制。张万里实力强,地位不俗,影响力大,朱昱也没办法。 现在朱昱给赵宁三个营,后者就刚好与张万里抗衡。 方鸣听了朱昱的话,第一反应却是心头猛地一惊:原来之前朱昱提拔赵宁出任副都指挥使,还藏了明升暗降的可能! 有菏泽村之败,他已经不可能继续担任都虞候,于情于理位置都是赵宁的,赵宁手下怎么都有七百多人,之后补充一下信徒恢复满员不是不可能。 但赵宁出任了副都指挥使,如果朱昱不给他兵马,他手下就一兵一卒都没有,成了一个闲人! 很显然,如果刚刚方鸣对赵宁所作所为的陈述对赵宁不太友好,朱昱为了顾全大局,是极有可能让赵宁空有副都指挥使之名,却没有实际权柄的! 方鸣连忙双手合十,低眉俯首:“都指挥使英明。”  章八四二 借势而为 跟方鸣预想得不同,赵宁跟张万里并没有打起来,两人一同巡视城防,虽然都谈不上给对方好脸色,却也没有剑拔弩张之意。 当然,赵宁别想指望张万里给他介绍军中诸事。 两人没走多远,张万里便在一处城墙上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前的意思。就在赵宁打算去做自己的事,哪怕是在城中找家酒楼喝点酒吃点东西都比现在强时,张万里忽然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都指挥使明知你我不对眼,却让本座带着你巡视城防,用意何在你可想得明白?” 赵宁冷笑一声:“都指挥使当然知道你不会尽职尽责带本座巡视城防,不过他估计也没想到,你能忍得住不跟本座动手。” 张万里神色稍微缓和,语气依然生硬: “成人之美这种事,也得看是对什么人。魏安之,萧靖安的事本座可以暂不追究,但你得明白,先前你能抗住本座威压,只不过是因为本座留了力。” 赵宁不以为意,无所谓地道:“你想什么时候动手,本座随时奉陪。” 张万里转身看向赵宁:“你是有点实力,可人活在世上,实力并不如脑子重要。被人当刀子使了,还对人家感恩戴德,可不是什么聪明行为。” 赵宁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张上师有话不妨直说。” “交浅言深,本座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张万里冷哼一声,“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要是站错了队,只会吃力不讨好,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赵宁呵呵一笑:“难不成本座不站都指挥使那边,却来加入你的山头?你不过是个副都指挥使罢了。” 同为半路出家加入神教,非神教嫡系出身的存在,张万里好心提点、招揽对方,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恼羞成怒: “鼠目寸光之辈,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当真以为都指挥使会给你实权,把他手里的几个营分给你几个?痴人说梦!” 此时此刻,张万里当真是恼怒至极。 赵宁杀了萧靖安,他不能不过问,本来赵宁态度好些,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孰料赵宁完全是目无尊卑,让他在大威宝殿前下不来台。 之后朱昱提携赵宁出任副都指挥使,张万里出于自身利益考量,当然是不愿答应,现在他主动跟赵宁搭话,就是想要消解这层嫌隙,提醒赵宁认清现实,不要被朱昱当棋子使。 与元神境后期的魏安之相比,区区一个萧靖安算什么,只要魏安之愿意加入自己的山头,张万里不仅会冰释前嫌,还会好生栽培倚重魏安之。 ——当然,前提是赵宁不能妨碍他自身的权位。如果要他支持赵宁做副都指挥使,起码得两人交情深厚到肝胆相照的地步,或者利益一体十分稳固才行。 张万里主动缓和姿态来拉拢赵宁,孰料赵宁竟然丝毫面子不给,还嘲讽他在除魔军力量权力太小,让他再一次吃了瘪,当下是真有了狠狠出手教训赵宁的意思。 赵宁乜斜张万里一眼,不屑地道:“你自己没有胸怀,便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样不堪?” 张万里的意思赵宁不是明白,只是压根儿不在意。什么神教嫡系、神教后进派,他都不放在眼里,完全不想加入哪一方。 他要在除魔军中施展拳脚,进一步施行他的计划,借助利用朱昱这个都指挥使,怎么都比上张万里的船强。 张万里一再被赵宁当面触犯,已是忍无可忍,正待出手,一名朱昱心腹上师快速靠近,先是对张万里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对赵宁道: “恭喜魏上师,都指挥使命你节制除魔军第一、第二、第三营,请你现在就到军营去,集结营中校尉,等候都指挥使的后续安排。” 闻听此言,张万里倏忽一怔,眼中的意外、惊诧之色难以掩盖。 赵宁得意地瞄了他一眼,揶揄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话张上师听说过吧?”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去。 张万里杀人的心都有了,气得脸上阵青阵白。他今日在赵宁面前遭受的屈辱,比他在神教这两年经历的不痛快加起来都大。 他实在想不通,赵宁怎么就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朱昱对他可都是和颜悦色,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的! 赵宁去了军营,集结校尉,熟悉部曲,花了半日时间。 朱昱并没有什么特别安排,之所以派人传他去军营,只不过是在决定重用赵宁后,对他自然而然好了一些,不想他在张万里面前吃亏。 朱昱没事让赵宁做,赵宁自己却有许多事亟待完成。 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赵宁以严肃军纪、整顿军中风气为名,从第三营调了人手到各营调查军务。 这些人里有褚元楠这样的神教资深上师,也有李虎这样的革新战士,也就是所谓新近加入的江湖修行者。 一日之内,他处置了二十几名行事不端,或欺压军中士卒,被士卒所忌恨,或祸害成武县百姓,引得百姓不满的军官。 此举为赵宁竖立了威信,军中神教教众与富贵子弟无不心神凛然——军官大多属于这两者,同时也为赵宁赢得了拥戴,普通士卒叫好不迭,成武县百姓拍手称赞。 有了这些效果,朱昱对赵宁的作为当然是持赞同、支持态度。 作为都指挥使,他也希望军中风气清肃、上下团结,奈何除魔军刚刚组建,各种情况并不好,他有心整顿军纪,却因为这种事得罪人,怕被张万里借机利用,一直没有出手, 如今有赵宁代劳,他乐见其成。 第三营中那些想要来到成武县后,对赵宁反戈一击的富贵子弟与教众,见赵宁不仅荣获高升得到都指挥使重用,还一上任就雷厉风行整顿军纪处理了这么多人,无不心中大骇,纷纷偃旗息鼓。 处理了许多军官,空出来的军职,赵宁当然是便宜自己人,那些被他从第三营抽出来,调查军纪的革新战士、可用的江湖修行者,填补了各级军职。 包括第一营、第二营在内的神教大军各营,本身就有反抗军细作、暗探,人数虽然没有第三营那么多,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现在他们有了赵宁在头上支持,李虎等军官在中间相助,做起事来当然是顺风顺水,效果出类拔萃。 经过菏泽村一役,李虎等大晋战士就如何在神教大军中进行革新战争,已经有了相当经验。 主要道路就一条: 第一步,让普通信徒战士认识神教上师、富贵子弟的真面目,破除他们对神教的信仰;第二步,催动军中上下对立; 第三步,竖立反抗军的正面形象;第四步,或尝试瓦解营队战力,或尝试改变营队立场。 ...... “这两日魏上师整顿军纪,纠察不法,大伙儿都被折腾得不轻,今天难得出营换口气,咱们得不醉不归!” 城中一家普通酒楼,郝云、黄煌、许国正等人坐在一起举杯畅饮。 在场有十几个士卒,虽然大伙儿不是同一个营,但要么沾亲带故要么彼此熟识,要么是这两天新认识的臭气相投者,趁着轮值休息的时间,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热闹一番,松快一阵。 “黄兄这话不妥,魏上师虽然折腾了大伙儿,但那都是为了我们好,试问除了魏上师,还有谁这么看重我们这些大头兵,会为我们出头?” 放下酒杯,许国正仗着跟黄煌交情深厚,毫不客气当场指出对方的错谬,“菏泽村一战,要不是魏上师,咱们岂能逃出生天?” 经许国正提醒,黄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自罚三杯赔罪。 而后,他感慨万千地道: “许兄说得对,菏泽村一战,我们被反抗军夜袭,全军应对不利,大伙儿身陷危急之境,若不是魏上师掩护都虞候撤离,为大伙儿指明南村生路,并且留下断后缠住反抗军强者,最终还击退了对方,令反抗军心生畏惧不敢追杀,我们只怕早就成了冤魂!” 听他说起菏泽村之战,其他那些别的营的,还没有参与过战事的战士,立马来了兴致,纷纷询问战事细节。 对他们而言,战前多了解一些战争,战时就能多一分底气。 现在除魔军中只有第三营跟反抗军打过,这下有机会了解情况当然不肯放过。 他们都迫切想知道战场是什么情形,自己怎么做才好自保、杀敌,反抗军是不是真是什么怪面妖魔,有种种诡异之处。 黄煌与许国正见自己成了酒桌焦点,别人都认真听他们说话,当然是情绪高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自己说得不够详尽、精彩、震撼人心、出人意表。 郝云不时插两句嘴,免得话题跑偏、大伙儿关注的点不对,同时注意引导黄煌、许国正说出该说的内容。 于是乎,菏泽村之战的各种场景,生动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听到反抗军神出鬼没,悄无声息潜入村中,众人来不及应对就有很多人丧命时,众神教战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恐惧之色。 听到富贵子弟残忍无道,不仅不帮普通战士,还把他们推向反抗军时,众将士义愤填膺,纷纷大骂富贵子弟无耻恶毒。 听到神教上师言行不一,在战斗中只顾着帮助富贵子弟,而漠视普通战士的性命时,众人相继陷入沉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听到神教上师、富贵子弟以实力相逼,不惜当场杀人,也要驱赶普通战士为他们开道、吸引反抗军,导致很多人白白丧命时,众将士大惊失色,面如锅底。 听到反抗军对他们这些普通战士,好似不是很在意,重兵都在对付神教上师、富贵子弟时,众人长吐一口气,轻松不少,竟然有人当场拍手叫好,为反抗军喝彩。 黄煌、许国正等人不仅说了菏泽村之战,还说了后来小村的鸡鸭抢夺之事,令众将士对富贵子弟、神教上师的印象更加恶劣。 战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开始,或许明日大伙儿就要上阵厮杀,众人不禁扪心自问,碰到实力强劲、凶悍勇猛的反抗军,他们是能杀敌建功,还是会自己变成对方的功勋。 而神教上师、富贵子弟种种背刺同袍的行为,让他们即便是想要奋力杀敌,也得时刻担心来自身边的危险。 细细回忆自己营中那些富贵子弟的做派,上师与富贵子弟亲切熟络的关系,推测真到了生死一线之际,这些人靠不靠得住,若是战事不利,这些人会不会变成野兽,把他们推向反抗军自己逃跑。 一顿饭吃完,时间过去了许久,众人酒没少喝,但走出酒楼被夜风一吹,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醒,也一个比一个心寒。 同样的饭局,同样的场景,经革新战士有意促成,与神教信徒战士的自发相聚,这两日在成武县城各个酒楼、饭馆不断上演。 当了解了菏泽村之战的神教战士回到自己的军营,人人心潮起伏面色难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焦虑得仿佛浑身都要冒火。 当晚亦或是次日同伴问起,他们便大倒苦水、大诉衷肠,将自己听到的情况、担心的事情,一一向同伴分享。 “不会吧?神教上师们真会这么做?”有人表示难以置信。 “我老乡就是第三营的人,他们亲自经历的事能有假?生死攸关的事,他们敢胡说吗?那位名叫萧靖安的上师,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有人言辞凿凿。 事情十传百,百传千,两日便传遍了整个除魔军。 将士们议论纷纷、胆战心惊,营中阴云密布、人心丧乱,危机一经出现便迅速笼罩全城。 章八四三 势同水火 成武县神教教坛。 “本座听说,这几日来第三营的将士很受欢迎,每日都有人聚在营门前来探亲访友,哪怕是普通战士走在街上,都有人拉着去喝酒。” 都指挥使朱昱在神像前焚香祭拜完毕,转身看着躬身站立在殿中的赵宁、方鸣等人,脸上带着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好似对这件事持喜闻乐见的态度。 因为菏泽村之战方鸣被降级,成了副都虞候,不过朱昱并没有派人去接替第三营都虞候的位置,方鸣以副都虞候之职行都虞候事。 “仆下疏于约束部下,请都指挥使责罚!”方鸣连忙跪拜在地。 这三两日以来他都在闭关疗伤,没怎么管军营的事。 今天突然被朱昱通传,知道对方没事不会叫他,临行之前,向心腹弟子询问最近有什么要紧情况,这才得知菏泽村之役的战况已在除魔军中传开,引得战士们议论纷纷、军心混乱。 “你的确该死。” 朱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容未散,语气并未加重,看起来依然温和,但眸子里的寒光却是摄人心魄,让方鸣如坠冰窟。 没有再理会战战兢兢的方鸣,朱昱看向赵宁:“魏上师如何看待此事?” 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的赵宁,闻言眉头都没抬一下,好似这件事跟他全无关系,他也并不关心,懒懒散散无所谓地道: “菏泽村之战的确败了,败了就是败了,难道怕人知道?” 这回答明显出乎朱昱预料,微愣之后哭笑不得,正色对赵宁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菏泽村之败不能全怪你们,但问题在于败得并不光彩。如今此事传开,已是引得军中怨言四起、军心动荡,上下之间颇有对立之象,这是大患,不可不察。” 赵宁奇怪地道:“一场小败而已,伤亡不过数百人,怎么就怨言四起、上下对立了?敢问都指挥使,问题出在何处?” 朱昱:“......” 问题出在何处?当然是出在富贵子弟与神教教众行为不端上! 神教表里不一、言行相悖,嘴里说着众生平等,大伙儿都是神的仆人,神与神教对所有信徒一视同仁,所有善男子男女人都能在积攒功德、大彻大悟后渡往神国。 而实际上神教教众与权贵势力利益勾结,驱使普通人如牛马,千方百计利用他们吸他们的血,将他们当羊毛薅,把他们卖了还要他们为自己数钱! 可这话朱昱能说吗? 明显不能说。 这的确是根本问题,可注定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莫说他不能解决,整个神教都不能。 问题一旦无法解决,那就只能当它不存在。 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就只好在表面上大做文章,去纠正那些表面症结。 朱昱看着赵宁语重心长地道:“魏上师曾经说过,军中团结比什么都重要,一旦团结不存上下相疑,人心散乱,队伍便距离崩溃不远。 “如今,经历过菏泽村之役的第三营战士,却大肆散播对神教教众与军中军官不利的言论,在事实上制造分裂,破坏团结,引得上下对立,致使大战在即的除魔军军心混乱、战力大打折扣! “魏上师身为节制第三营的副都指挥使,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魏上师在小村中能够为了维护军中团结而努力,到了成武县怎么就对破坏军中团结的事视而不见了?” 一席话,把问题的责任推到了赵宁身上。 他的意思很明确,在神教不会错也不能错的大前提下,他这个都指挥使顶多算得上是失察,那错的就只能是下面的直接责任人。 是赵宁。 赵宁摆出一副发怔的姿态,好似是被朱昱说懵了,眼中遍是对朱昱对自己对事实的怀疑,如同在无言控告:事情还能这样解释? 瞧见他这副模样,朱昱也是无可奈何。 而方鸣眼中已经满是同情,觉得赵宁实在是可怜。 在他们看来,赵宁虽然桀骜不驯,性情乖戾,但因为涉世未深的缘故,并非心机深沉之辈,而且重情重义,行事直来直往,是性情中人。 把这件事这样解释给赵宁听,还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就如同家道中落了怪罪小孩子,国家衰败了怪罪平民百姓,怎么都显得强词夺理,甚至是无理取闹。 “禀都指挥使,仆下有话要说。”方鸣沉吟之后鼓起勇气开口。 “说。”朱昱正想摆脱这尴尬的气氛。 方鸣道:“魏副都指挥使自打上任以来,一直在整肃军中风气严明军中规矩,效果不俗,军中团结因之得到巩固,可谓是尽心竭力。 “第三营战士言行的不妥之处,都是仆下之责,实在怪不到魏上师头上,请都指挥使网开一面,给予魏上师补过的机会!” 自从赵宁升任副都指挥使,节制三营,成为方鸣的顶头上官,方鸣便已自视为赵宁的铁杆拥趸,两人休戚与共。 只要赵宁不倒,他的地位就不会有大问题,一旦赵宁倒了,他就失去了这个前途远大,能够提携自己的生死之交。 “我并没有怪罪魏上师的意思。”朱昱摆摆手。 他本来就没打算对赵宁怎么样。 除魔军刚刚组建且鱼龙混杂,军中本就鼓励战士们平日里多多交流、彼此熟悉,到了战场上好相互配合、彼此依靠,第三营战士的言行虽然造成了严重后果,但说的都是事实,并不是谁的责任。 不过朱昱还是要把责任划分清楚,只有这样,才有人去承担后果弥补过错。军中确实出了问题,要是下面的人没责任,那错的岂不就只能是他这个主官了? 朱昱叹息一声,看向赵宁,语重心长地道: “魏上师,问题出在你辖下,你自己去解决。 “我要告诉你的是,自今日开始,第三营将士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得与其它营的战士来往。与此同时,军中禁止谈论菏泽村之战,否则以动摇军心论罪,抓到一个处斩一个!” 赵宁表示没有意见。 方鸣虽然落了个“该死”的评语,却也没有被朱昱当场怎么样,那句话警告的意味更大。 从大威宝殿出来回军营的路上,方鸣对赵宁道: “今日都指挥使的话,魏兄不必介怀,身为大军主将,都指挥使难免处处忧心不敢大意,实际上都指挥使仍是倚重魏兄的。” 他生怕自己的顶头上官与军中主将生出嫌隙,闹出不和,影响彼此的共同利益。 赵宁挥挥手,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不会心生不满。 他当然不会不满,他有什么好不满的?他本就是推进这件事的幕后黑手。现在事情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又没有引起怀疑,若说有什么情绪,那也只会是高兴。 想到方鸣处处维护自己,为自己说话,对自己一片赤诚,赵宁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竟然生出些许对方鸣的同情。 赵宁与方鸣前脚离开大威宝殿,张万里后脚便跨进门槛。 “都指挥使,魏安之这厮着实该死!自己的部曲管不好,放任第三营的士卒到处散播谣言、祸乱军心,导致现在军中上下猜疑,彼此不和,真是罪不容诛!” 张万里一进门就给赵宁扣各种帽子,“他到了成武县便在军中乱来,说什么整肃军纪,实则是激发普通士卒对上层的怨忿,依我看,这厮就是居心不良,暗藏祸心,图谋绝不简单! “加之这厮本就来历神秘,修为又高,我看很可能是赵氏细作,如今大战在即,请都指挥使为了大局着想,处理这个祸患!” 看到张万里朱昱就心情不爽,听罢对方各种牵强附会的指控,他更是感到一阵头疼,不过他也理解对方,排除异己嘛,当然是不择手段。 当日张万里带着赵宁去县城转悠,结果两人又差些打起来的场景,早已有人禀告给他。 “魏安之的来历没有问题,教中已经去跟何君来核实过——何君来的身份也没问题,所以赵氏细作这种话,张上师不必再说了。” 朱昱一脸肃然,这个问题干系重大,容不得有任何怀疑。 “但这回问题确实出在他身上!” 张万里以不容置疑的强硬口吻道,“军中最重赏罚分明,如今大战在即,都指挥使若是不依照军规严惩此人,只怕众将士不服,军心不稳,战事都会因之受到妨害!” 军心会不会不稳暂且不论,在朱昱看来,张万里这番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如果他这回不处置赵宁——比如说把对方副都指挥使的官职拿掉,张万里就会以此为借口,说他徇私舞弊保庇自己人,带着后进派的人煽动众将士跟他对立! 到时候军中混乱,战事不利,神教追究起责任来,朱昱身为都指挥使首当其冲! 霎时间,朱昱不悦到了极点,恼怒暗生,杀心顿起。 类似的威逼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张万里仗着自己实力高强,后进派又依靠自己出身的天然优势,在除魔军中网络了大批江湖修行者,势力大增,那是一日比一日嚣张跋扈。 如果是之前,朱昱不得不忌惮对方,但是现在,有了赵宁作为臂助,他岂能还容对方嚣张?他火速提携赵宁,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如何责罚赵宁、方鸣的重要原因:他不能失去赵宁的真心支持。 “张上师不必夸大事实,混淆视听,这回的风波因何而起,根结何在,你我心知肚明。 朱昱冷冷注视张万里:“你说的不错,大战在即军中最重要便是上下团结,倘若有人为了一己之私,置大局于不顾,破坏大军团结对敌,身为除魔军都指挥使,本座必定严行军法,绝不姑息!” 张万里闻言大怒。 朱昱有了魏安之这个臂助,现在是气焰大涨,对他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客气,眼下竟然还敢威胁军法处置他,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目光之间如有刀光剑影不停闪烁。  章八四四 兵临城下 随着朱昱禁止第三营将士出营、军中不得谈论菏泽村之役军令的下达,一座压力重重的大山压在了军营上空,也压在众将士心头。 神教教众、富贵子弟如同守得云开见月明,个个松了口气。 这两日来,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在人前,都要迎接普通士卒投来的质疑、怨忿目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连睡觉都不安生,生怕被人下了黑手。 如今军中打压普通士卒怨恨上层的风气,在他们看来就是都指挥使站在了他们一边,在为他们撑腰,一个个底气足了,都神气起来。 再看之前那些敢向他们表露不满之色的普通士卒,教众与富贵子弟便不再客气,修为威压镇得后者喘不过气。 第一营到第三营的教众、富贵子弟,还不敢做得太过分,毕竟赵宁就在上头看着,只能耀武扬威一番,螃蟹一样横着走路; 张万里节制下几个营的普通战士就遭了殃。 这里军纪不严,上下等级分明,弱肉强食的规则本就更加赤裸,先前普通战士谈论菏泽村之役,对军官露出忌恨猜疑之色时,富贵子弟就非常不爽,有打骂的情况出现。 哪里有来自下层的冒犯触怒,哪里就有来自上层的教训与镇压。 现在这几个营的军官则是变本加厉,仗着自己地位高手里握着权力,变着法的折腾普通战士,扬言要他们知道尊卑大小、等级规矩。 ——神教教众还顾忌表面形象,鲜有亲自出手的,富贵子弟则没有那么多需要遮掩的地方。 在上层看来,下层知道了尊卑大小、等级规矩,明白了自己是弱者是蝼蚁,就会不再想着反抗,心里的怨忿也会渐渐平息,变得温顺听话任由驱使。 那个时候,普通战士就不会敌视军官,只会敌视自己的卑微,他们在军中的奋斗目标自然就会变成立功升官,成为上层的一员,享受上层权势富贵、肆意妄为。 在这一点上,张万里跟朱昱的立场是一致的。 那也是神教的立场。 总而言之,重压之下,军中是没有人再谈论菏泽村之战,普通战士只能互相以目示意,隐藏自己的怨恨,上下层之间的对立就在这种气氛中更加严重。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不一定准确,身为下层作为弱者个人力量微博,生存不易,总会因为各种缘由不敢、不能反抗,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怨恨却是一定的。 重压施行得久了,压迫成为不可改变的金科玉律,普通战士的确很可能安分下来,接受自己被奴役的命运,苟延残喘。 毕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人不可能去做根本没希望的事。 但成武县的战争形势,注定了这种重压无法长久。 莫说长久,在重压之策施行的第三日,反抗军就已兵临城下! ...... 骑在马背上遥望成武县,赵英心绪激荡。 在此之前,他已经攻下过乘氏县、离狐县,此时面对另一座县城,他应该已经习惯这种场面,胸中不再有什么波动才是。 此战事关重大,是反抗军曹州预备营整训之后第一场大战,他带来了近万战士,绝非夜袭菏泽村那样的小场面可比。 但这并非他心绪激荡的原因。 他看着城头战士林立、戒备森严的成武县想道: 赵平在北边与降妖军对垒,我在这里对战除魔军,大哥就在对方营中,曹州之战到了关键时刻,而这正是我们兄弟并肩作战、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 为了一个光明伟大的目标,与志同道合、血脉相连的兄弟们共同奋战并肩拼杀,才是让赵英热血沸腾的最大原因。 “城里的神教大军共有七千人上下,与我们兵力相差不多,而且以神教弟子为骨干,修行者不少于我们,战力绝对不能小觑。” 说话的是赵英的军师。 这是一名久经战阵的沙场儒将,留着半尺长须,四十多岁的年纪,气度平和内敛,若不是脸上有刀疤、胳膊断了一条,像文士多过像将军。 他接着道:“大军虽然经历过一些战事,但毕竟跟正规军还有差距,神教大军若是据城而守,我们被迫攻坚,只怕取胜把握很小。” 军师的分析合情合理,赵英很难不认同。 对大军而言,攻坚是迫不得已,守城同样是迫不得已。攻坚难度太大死伤必然不小,而踞城而守,则会因为进攻方的破坏对城池内部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神教大军兵力劣势不大,又有菏泽村惨败在前,希望对方能有些骨气,出城跟我们作战。”赵英如是道。 他耽误了这些时日才来成武县,就是在等大队人马集结,如今手握近万部曲,正是想大展拳脚的时候。 不过他也知道,这一战到底怎么打,选择权在除魔军手里。如果对方不出来迎战,正常情况下大军想要获胜就不容易,战事会迁延日久。 曹州之战不能拖得太久,黄远岱的布置是必须赶在魏氏大军主力抵达河阳之前,拿下整个曹州。而现在,时间已经非常紧迫。 ...... 成武县神教教坛,出任都虞候以上军职的众上师齐聚一堂。 城外赵英在推测神教会如何应战,城内神教的大上师们也在就这个问题激烈争论,当然,除魔军中目前只有两个大上师,所以争论的就是朱昱跟张万里。 朱昱主张据城而守,理由很充分: “因为菏泽村之事,军中人心不稳,士气低落,冒然出击,一旦战事激烈局势不妙,就是平白给妖魔大军机会。 “唯有依仗坚城而守,才是稳妥之策,不必担心意外发生,倘若战事出了问题,我们也有解决问题的余地。 “待到妖魔大军久攻城池不克,将士疲惫,或者是在攻坚过程中露出破绽,我们再派遣精锐出击,必能一鼓而下大破敌军!” 这番论断赢得不少人的点头认同、出声支持。 张万里哂笑不迭,针锋相对: “难道敌人不疲惫不露出破绽,我们就拿他们没辙了?倘若妖魔大军围而不攻,专门在城外肆掠,祸害百姓屠杀信徒抢夺钱粮,我们便坐视不理? “神的光辉普照八方,神的战士竟然都是缩头乌龟? “敢问都指挥使,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除魔军!如今妖魔已经到了眼前,我们不出城去灭杀他们,竟然闭门自守不敢出击,事情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届时信徒与百姓会怎么看待我们?神教弟子都是惧怕妖魔的胆小鬼?” 他这番话同样赢得颇多赞同。 朱昱黑下脸来:“张上师何必强词夺理?沙场对垒不是意气之争,我们要的是击败妖魔大军,而不是逞一时之勇,置众将士性命与不顾,危害神教大业!” 张万里冷笑一声:“都指挥使这话我可不敢苟同。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除魔军已经在菏泽村败了一场,军心颇受影响,倘若此时面对妖魔兵临城下,仍是不敢出战,平白示弱于人,军中还有什么战心可言?一旦士气不存,战事还如何进行?” 朱昱盯着张万里,一字字道:“勇气是重要,可战术策略更重要!” 他实在不明白张万里为何这番是非不分、死缠烂打,军中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这种时候怎么能出城作战? 难道就因为他说要守城,对方就一定得坚持出战,为了反对他而反对他?可若是出城作战败了,张万里的威望岂能不受损? 想到这里,朱昱打定主意,用自己都指挥使的职权来决定大军守城,如果对方坚持出战,不惜闹得彼此分裂,也要跟他持相反意见,那就让对方率领自己节制的三营出城。 这样一来,张万里必然畏惧,只得听从他的命令。 孰料,张万里冷冷道:“都指挥使若是不敢出战,我倒是可以率领麾下三营率先出击,都指挥使只要给我压阵即可。” 朱昱猛然一怔,几乎因为自己听错。 大军不适合出战,出战则多半要战败,他以为这是大伙儿都能看清楚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张万里凭什么还敢自己出击? 这不合情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朱昱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张万里的心思,很快,他有了答案: 大军出战,无论是谁败了,都是除魔军的失败,罪责都必然算在他这个都指挥使的头上——至少他的罪责比张万里大! “为了个人之争,竟然置神战大局于不顾,简直是丧心病狂!这,这是非要置本座于死地才罢休啊!”这一刻,朱昱对张万里的痛恨浓到了极点,已然是近乎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自认跟张万里虽有争斗,但远不至于到这一步。 但如今张万里心思恶毒到这种地步,他也只能应对! 问题是怎么应对。 “一群小小妖魔,何劳张上师出战?两位都指挥使稍待,某出城去会一会他们就是。”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朱昱吃惊地看向赵宁,用目光质问:你的脑袋莫不是给驴踢了? 找死的事都做? 关键时刻,你竟然背叛本座,跟张万里穿了一条裤子?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魏安之,本座还以为你重情重义,没想到你也是个狡猾奸诈之徒! 赵宁对朱昱道:“在下请命出战妖魔,若败,提头来见!” 朱昱:“......” 提头来见的军令状都敢立,绝对不可能是投靠了张万里。 张万里狠狠瞪着赵宁,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当即喝骂:“竖子焉敢逞强!你凭什么战胜妖魔大军?你在菏泽村就败了!倘若出战失利,贻害三军,你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张万里是真的急了。 他自请出城迎战反抗军,当然不是去送死,也不是为了拉朱昱下水,让对方承担大军战败的罪责。 他敢出战,原因只有一个。 他有必胜的把握! 他明白除魔军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他不在乎,他有自己非同凡响的依仗,只要出战,就必定能胜! 这个依仗不能提前说。 他对朱昱的激将法已是接近成功,对方被他架在了火上烤,没有更多选择,不可能一直按着不让他动。 孰料赵宁这时候冒了出来。 在他看来,赵宁完全是出于山头之争,为了抢他的风头,帮朱昱把他按在城内,不让他有表现的机会才这么做,完全没有一点大局观,连贻害三军都不顾了! 要是赵宁出战失利,引发大军溃逃,到时候反抗军趁势掩杀,攻占城池,就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力挽狂澜。 朱昱看看赵宁又看看张万里,确认了他俩确实不像是穿了一条裤子,好歹放下心来,当即拍板对赵宁:“好,本座同意你出战!” 章八四五 出战 在朱昱看来,张万里率部出战必败无疑,赵宁带领第一到第三营出城还有可能勉强稳得住阵脚。 作为大军主将,朱昱对军中情况了如指掌。 这两日来,随着不准谈论菏泽村之战的重压之策施行,普通战士们道路以目,虽然不能说话但心中怨忿日益深重。 张万里并不傻,也在约束麾下几个营中富贵子弟的行为,让他们报复普通战士不敢太过分,勉力维持军中团结,所以大乱子没有出现。 但上下对立、将士分裂之象十分明显。 只有赵宁节制的几个营情况好些,他之前就处置了许多军官,军中风气为之一清,这几日一直没有放松巡查,故而上下说得上是相安无事,将士们虽然谈不上团结,但也没有太过分裂对立。 相比之于张万里的部曲,赵宁的几个营战力要强。 让赵宁率部出城,就算战事不利,能够撤回的可能性也大些。 张万里出战还有可能故意战败,万万不能让他出城。 军令下达,张万里心里纵然百般反对,眼下也没有足够理由阻止赵宁,只能恶狠狠地对赵宁道: “你若战败,贻害三军,劝你最好当场自裁,否则本座必定代众将士取你人头,到时候都指挥使也保不住你!” 事到如今,张万里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在赵宁战败的情况下,让赵宁这个掣肘他的副都指挥使从除魔军中消失。 赵宁或死或逃都不要紧,只要不在除魔军中了,朱昱有此一败,威望大减,他张万里再趁势进逼,往后这除魔军就可以是他说了算。 赵宁瞥了张万里一眼:“我若没有败,你当如何?” 张万里哈哈大笑,笑罢咬牙切齿地盯着赵宁:“你若没败,我给你磕头赔罪!” 赵宁抬脚往门外走去,漠然丢下一句话:“那你就做好准备。” 看着赵宁去召集部曲,张万里转头盯向朱昱:“都指挥使,此战之后,我看你如何服众,还有什么脸面站在神像面前!” 朱昱冷冷道:“走着瞧便是。” ...... 赵英远远看着成武县城门打开,城中神教战士相继出城列阵,眼中精芒爆闪,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心想: “大哥果然是大哥,手段真是高明,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让神教大军出城迎战,实在是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他转头得意地对军师道:“先生,神教大军出来了,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助我也!” 军师大感不可思议,摸着胡须奇怪地凝神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神教大军怎么会舍弃坚城不守,反而出来跟反抗军硬碰硬,平白给反抗军机会。 难道对方主将是个蠢猪? 要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军师没想出个所以然,不敢大意,正色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执事不可大意。” 说出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委实是谨慎得过了头。 他知道赵英的大哥在神教大军中,里面还有反抗军细作,能最大限度兜底,根本不怕神教大军闹出什么出人意表的幺蛾子。 赵英观察神教大军半响,在对方列阵完毕后,看着骑着马在军阵前来回巡视、训话的赵宁,不用跟对方交流,已是心有所感。 “传令下去,今日出战,大军不可破敌,先示敌以弱,让对方掉以轻心,不要把他们吓回去守城!”赵英转头吩咐军使去传令。 赵宁是什么计划、打算,之前在菏泽村就跟他说过,既然今日出战的是赵宁所部,反抗军当然不能攻破赵宁的部曲,把赵宁的势力都给杀没了。 ...... 朱昱、张万里并肩站在城头,望着赵宁率领三个营向前推进。 军阵一开始还有模有样,可一移动起来就完全乱了套,走了没多远就完全不像是大军,怎么看怎么像一群即将械斗的市井帮派。 相比较而言,反抗军军阵就严整许多,虽然行动过程中队形也乱了,不再横平竖直,好歹队列还是能维持,没有乱成一盘散沙。 双方出动的兵马都在三个营上下,其余的将士列阵在原地没动,张万里节制的三个营承担压阵职责,随时可以向前接应。 至于朱昱自领的一个营,如今在驻守城池。 “待会儿魏安之败了,我一定不能让他退回城,也不能给他逃走的机会,一定要出城去杀了他,明正典刑严肃军法,打击朱昱的威望,竖立我自己的威信!”张万里如是想到。 双方战阵对向而行,都没有朝对方放箭,难得的是也没有早早按捺不住主动奔跑冲击,硬是以步行的速度接了阵,直到最后一点距离才奔杀向对方。 两军兀一交战,喊杀声便震动了郊野。 ...... 跟一名实为王极境,但只展现了元神境后期修为的赵英护卫,在阵前拼杀在一起,赵宁用传音入密的法门跟对方说道: “告诉赵英,战阵以稳住阵脚,维持队列严密状态为首要原则,不求进攻破敌但求己方不败,展现出以战练兵的姿态。 “我部换下去后,再让大军展开攻势,正面击败遇到的神教大军,同时做好冲进成武县,占领城池的准备。 “大军掩杀追击过程中,将神教大军往西北方赶,在彼处留下生路,让神教大军的溃兵能够成功退回曹州城。” 王极境高手凛然回应:“谨遵殿下之令!” 身为大晋的王极境高手,他当然认识赵宁。 虽然赵宁进入神教时有做必要的乔装易容,此刻顶着一张令他陌生的脸,但这种乔装旁人认不出来,却瞒不过彼此十分熟悉的王极境高手,也瞒不过赵英这种亲人。 ——他俩在菏泽村之战中还配合过。彼时一个装作元神境中期,一个装作临战突破元神境后期。 两人拼杀一阵,王极境高手佯装不敌,退回阵中,去跟赵英传达赵宁的意思,而后赵英让人下令,大军保持战阵严密,不求胜敌但求在战斗中熟悉战阵进退之法。 ...... 成武县城头。 “这妖魔大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对方在菏泽村是怎么大败第三营的?”望着战况激烈的战场,朱昱松了口气。 赵宁的三个营跟对方接战后,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也没有明显吃亏,拼杀激烈而混乱。 但因为反抗军阵列尚算严密,神教战士倒是也没能冲进对方人群中去,将场面真正演变为市井帮派的械斗混战。 “看来当日菏泽村之战第三营之所以溃败,显得毫无招架之力,并非妖魔大军战力多么强悍,完全就是第三营将士疲惫,又被对方占了夜袭的便宜,从一开始就没有战心,军心大乱的缘故。” 张万里在发现战况胶着后,也松了口气。 因为菏泽村惨败,军中颇有畏敌之心,如今看来,神教大军完全用不着那么害怕反抗军。 当然,反抗军还是厉害的。 “妖魔大军战阵齐整而严密,没有明显破绽、缝隙,我们的将士无法攻进对方的军阵中去。而且对方战斗起来并不慌乱,阵脚很稳,显得游刃有余。” 朱昱出声点出了反抗军的厉害之处,“如是看来,对方这是在以战练兵!” 如果对方不是为了练兵,以双方眼下展现出的实力差距,神教大军的处境绝对不会这么轻松。 三个营的神教战士,早就没有什么队列战阵可言,完全是一窝蜂在乱冲乱打,跟市井械斗毫无二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神教大军组建之后没有正经训练就开赴战场,原本就是打算混战械斗的。 神教想的是,仗打得多了,战士们熟悉战场了,再加以战争间隙的训练,自然就会在血火中成长起来,逐渐蜕变为精锐。 正因为神教大军眼下在乱冲乱打,没有章法,无法形成强大冲击力,反抗军其实说不上多么坚固的战阵队列,才能一直维持得住。 “都指挥使说的是,这群妖魔爪牙真是野兽心境,到了战场上竟然还能稳得住,着实不可小觑,我们还是守城稳妥。”守城的都虞候立即附和奉承朱昱。 张万里冷哼一声:“妖魔能以战练兵,难道我们就不能?神教大军出战是为了降妖伏魔,难道一直缩在城中等人攻打?” 都虞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敢跟张万里争执,朱昱此时轻笑一声,指着战场志得意满地对张万里道: “张上师,依照这个态势,魏上师今日是不会败了,张上师只怕要向对方道歉请罪。” 闻听此言,张万里顿时脸黑如锅底。 他事先哪里想得到反抗军心那么大,不着急攻下成武县城,竟然大明大晃的在城前以战练兵,平白给赵宁所部不败的机会? “要说妖魔大军的确不容小觑,他们不在乎一城一战的得失,而是心怀大局,为了提升军队战力总攻济阴城做准备。 “可想而知,如果妖魔大军在曹州不速败,假以时日,反抗军又会多出一支劲旅来。” 朱昱悠悠开口,指桑骂槐,“相比较而言,我们的队伍里就有人只想着个人得失,完全没有战争大局与神教荣辱,这场战争越往下只怕会越艰难,本座忧心忡忡。” 张万里冷哼一声,反唇相讥:“这样的人的确该死!” 在他看来,朱昱才是不顾大局的那一个。 早让他出战,今日他就能击破反抗军,对方岂能不紧不慢地练兵? 章八四六 兵败身死 两军战至力竭前夕,相继鸣金收兵,赵宁率部回到城中。 朱昱在城门后笑着主动迎接赵宁,当着众人的面夸他作战得力,让众将士认识到了妖魔大军并无可怕之处,此战大军只要奋力作战大有可为。 赵宁叫住人群后面正打算悄无声息离开的张万里,大声道:“张上师哪里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难道你打算不遵守诺言?” 张万里身形一僵。 而后他愤怒地转过身,盯着赵宁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杀气:“你待如何?!” 赵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磕头,赔罪。”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把目光投在张万里身上,尤其是朱昱这一派的人,都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张万里出丑、颜面无存。 “竖子尔敢?!”张万里恼羞成怒,以手按刀,煞气腾腾。 赵宁嗤笑道:“军中无戏言,张上师身为副都指挥使,难道要言而无信,带头破坏军规,视军纪如儿戏,让众将士争相效仿?” 张万里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给赵宁乱扣帽子,如今对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叫他自己尝到了个中滋味,可谓是难受至极,当下老脸都在发绿。 “算了,魏上师,军中团结最为重要,不必为了小事伤和气。”朱昱大度的上前劝和。 他到底是都指挥使,不想两位副都指挥使真撕破脸皮当众打起来,而且这番表露态度,正好可以在众人面前拔高自己的人格。 赵宁扭头吐了口唾沫,乜斜着张万里道:“算你走运,若不是都指挥使有令,我今日必让你知道某家的厉害!” “竖子焉敢如此辱我!”张万里怒发冲冠,当下就要拔刀冲上来,好歹被众人给拦住。 ...... 次日,张万里请求率部出战。 这回朱昱没有拒绝。 昨日赵宁所部战了一场需要休息,而出战也没有多大风险,反抗军战力就那样,张万里所部顶多吃些亏,不会被对方真的击败。 神教大军同样需要练兵。 这次轮到赵宁跟朱昱并肩站在城头,观望张万里所部卖力拼杀。战场情况跟昨日没有多大不同,两军之间只有上下风的区别,并没有谁能真正迅速奈何对方。 ——经过昨日一战,神教大军军心稍振,他们背靠坚城,随时能够退守堡垒,出战又没有败象,可谓是进退随心、稳操胜券,众人为了各自加入神教大军的目的,都有了卖力击敌的心思。 而赵宁知道,击败神教大军,占领成武县城,就在今日。 期间,赵宁一直密切注意张万里的动静,监控对方的气机变化。 他知道对方为何敢于出城作战,也知道对方的依仗所在,甚至明白对方为何不提前将依仗跟朱昱说明。 蓦地,赵宁依靠自己的修为境界发现了某种征兆,当即跟朱昱表示自己要去一趟茅房,离开了城头与众人视线。 以王极境后期的修为配合掠空步,赵宁出城轻而易举,不用担心被元神境的修行者发现端倪。 ...... 张万里跟一名反抗军元神境后期强者在阵前拼杀,两人周围都是各自的护卫助手,他们这个战圈显得相对独立,普通战士根本不敢靠近。 此时此刻,张万里的气机正在节节攀升,眼看着对方脸上的惊骇之色愈发浓郁,应对逐渐吃力,他眸中闪烁的精芒越来越浓,既有杀敌建功的意气豪烈,也有所谋得逞的痛快得意。 “今日注定是本座建功立业,名动神教、威震曹州之时!区区朱昱,不知所谓的魏安之,哪里知道本座的厉害? “两个元神境的蝼蚁,也敢在本座面前拿捏姿态,也敢跟本座大呼小叫,还敢对本座不恭不敬,实乃不知死活! “等到本座灭掉眼前这股反抗军,再回头与你们算账,届时——魏安之,本座一定要你在本座面前跪下来磕头!” 张万里快意非常地想道,控制着气机循序渐进,力求真实还原出由元神境后期成就王极境初期的气机变化。 不错,正是王极境初期! 他已经是王极境初期的真正高手! 早在离开济阴城的时候就是了! 之所以隐藏实力,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杀敌建功,名动神教,为日后铺路。 张万里之所以不提前告诉朱昱他是王极境,是因为清楚朱昱一旦知道这件事,更加不会让他率部出战,只会让他以更加显赫的身份,带着大军出城掩杀反抗军。 那样功劳就是除魔军的,而不是他张万里一个人的。 只有临战突破,率领自己的部曲单独破敌,功劳才不会被朱昱分走一部分,便宜朱昱这个阴险小人。 也只有这样,他才好为自己三个营中的后进派修行者请功,让他们“加官进爵”,提升后进派的实力地位,乃至排挤掉朱昱一派,实际掌控整个除魔军! 如果不是为了帮助除魔军中的后进派,张万里根本没必要隐藏境界。 神战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算曹州之战打完,反抗军正规军也还在,神教大军还会继续征战,今日数千人的除魔军,日后就可能是数万人,十万人! 他身为后进派领袖,不可能不为自己的羽翼着想,而他自己的羽翼越是丰满强大,他自身在神教的地位就越是尊崇! 一想到除魔军日后将拥有十万之众,而后进派又实际掌控除魔军,也就是自己麾下有十万大军,张万里就禁不住豪情万丈、雄心勃发。 待到那时,他在神教会拥有怎样的地位与话语权?神使将会怎样倚重他?他将会是何等显赫尊贵、强大,令人敬畏! 朱昱?魏安之? 那是什么东西? 他们算个屁! “一切都从今日开始,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张万里目光一凛,心中无声长啸,他的气机已经累积到高峰,威势已然攀升至极致! 下一刻,他王极境的真实修为就要爆发出来! 但就在这一瞬,面前的反抗军人群中,忽然有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一闪而至,以张万里无法理解的身法与速度,霎时到了他面前! 张万里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他根本捕捉不到的动作,连锁定对方的气机都办不到,更加无从判断对方下手的位置。 就像一只萤火,陡然间被太阳照耀,铺天盖地的阳光洒下来,令他无法闪躲无处藏身。 在这个几乎无法分辨的时间里,张万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陡然爆开的皮球,所有的真气与力量,所有的精神与意志,都在顷刻间消散的一干二净,再也摸不着再也感应不到! 好在,他终于看清了出手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让他痛恨又鄙夷的脸。 是魏安之。 面无表情的魏安之。 魏安之......怎么,怎么可能是魏安之?! 他不是刚刚成就元神境后期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反抗军中?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他究竟想干什么? 种种念头在张万里脑海中一闪而逝,没有后续,半点儿后续都没有。他的身体已经炸开,四肢脏腑尽数化作血雾,只有一颗头颅被爆炸高高抛起,在血雾中倍显可怖。 当脑袋落在地上,张万里意识沉入无尽黑暗的前一瞬,他发现赵宁已经不在先前的位置,甚至不在军阵中。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都找不到,丝毫痕迹没留下,好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刚刚的一切犹如梦境。 张万里知道这不是梦境,他很清楚赵宁曾来过。 因为,他自己死了。 ...... 朱昱浑身冰冷,面如白纸,牙关抑制不住地剧烈发颤。 他盯着两军交战的地方,如同白日见鬼,好似看到了真正的妖魔。 不错,真正的妖魔! 他一直在留心观察人群中奋战的张万里,并且在对方气机攀升到巅峰的时候,感受到了对方的这种变化,眼瞅着张万里就要迈进新的修为天地,他因为震动惊诧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时,陡然间,张万里的身体炸成了一团血雾! 朱昱看到了那颗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的人头。 也看到了张万里身边修行者的惊骇后退、惶恐无措。 他甚至听到了那些张万里心腹的悲惨呼喊,声音里饱含不可置信、无法接受之意! 他没看的是张万里怎么变成一团血雾、身死道陨的。 离得远又只是元神境后期的朱昱,连对张万里出手的那道身影都没捕捉到,他只是觉得似乎有虚影一闪——他能察觉到那一瞬的虚影闪烁,还是因为虚影在出手时不可避免的身法停顿。 而后,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 张万里的人头被反抗军中的元神境强者高高举起,传示左右,而后反抗军人人亢奋,大吼着猛冲猛杀,再也不管队列阵型。 除魔军则在短暂的愣神、茫然、迟疑后,相继转身就跑,在哭爹喊娘的叫乱叫声中,一盘散沙的往县城亡命奔逃。 “这是怎么了?”赵宁的声音让朱昱从震惊慌乱中回过神,“我只是上了趟茅房,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朱昱转头看向一脸茫然无辜的赵宁,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难道说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强大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魔,在张万里即将突破王极境的时候,一口气让张万里神魂俱灭了? “魏,魏上师,反抗军中有高手,我们无法理解的高手!至少,至少是王极境......中期!”朱昱满面骇然,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现实可能。 “王极境中期?”赵宁作势后退两步,满脸写着“这怎么可能”“你不要吓我”,“成武县这样的战场怎么会有王极境?赵氏高手不是都在北边?” 朱昱欲哭无泪:“可事实就是如此,总不至于,不至于真有妖魔!” 身为神教上师,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 赵宁慌慌张张地道:“那我们还不快跑?”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昱终于反应过来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什么,看了一眼城外败逃的神教大军,目中满是痛苦惊惧之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们要是跑了,众将士怎么办?” 这个时候还能记得这个问题,已经是殊为难得,赵宁试探着问道:“要不都指挥使你先走,我带着大伙儿撤退?” 他嘴上这么说,实则满脸都写着“我只是说说而已”“千万不要当真让我留下来”“咱俩一起跑啊”。 朱昱陷入了两难之境。 逃命是很要紧,可这个时候果断跑了,回去怎么向神教交代? “都指挥使快走吧,你是主将,妖魔高手不会放过你!” “是啊,都指挥使你快走,你走了,妖魔高手才不会为难众将士!” “对,魏上师留下就行了,他必然能聚拢将士!” “说得没错,魏上师一定可以像在菏泽村一样,带着众将士突围!” 朱昱的心腹修行者们立即七嘴八舌的劝说,有机灵些的,架着朱昱就开始往城下跑。 朱昱一边挣扎,一边作势挣扎不脱,悲怆地伸手向呆愣原地,一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痛苦模样的赵宁大喊: “魏,魏上师,魏老弟!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济阴城啊!我,我在济阴城等着你,等你与众将士归来!” 赵宁:“......” 他表面愁苦,心中暗暗发笑:知道反抗军里有王极境中期以上的高手,不抓紧时间逃命,还能在临行之际演戏,可谓是很有节操了啊。 摇了摇头,赵宁转身下令:“别关城门,先放将士们进城!” 城门前还摆着他麾下的三个营。 章八四七 故技重施 城门前列阵的除魔军第一到第三营,看到前方奋战的张万里部仓惶回撤,大呼小叫的亡命狂奔,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说第五营到第七营战败,他们是不太相信的,反抗军战力如何,他们昨日就亲自试过,没什么可怕,同袍没道理被这么快击败。 下一刻,听到对方嘴里喊着什么张上师死了,这才大惊失色,意识到同袍确实已经战败,反抗军正追杀过来,立马起了骚乱。 事实摆在眼前,不信也得信,第一营到第三营的将士是战场新兵,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难免不知所措,本能迅速压倒一切。 城门就在身后不远处,哪里还需要上官吩咐,逃命要紧的关头谁也顾不得军令,纷纷转身就跑,你推我搡地往城门洞里挤。 城门甬道就那么大,一次性能通过的人数着实有限,要是秩序严谨速度还快些,这会儿大家争先恐后乱挤一通,效率自然低下。 有人摔倒挡住了路,有人嫌前面的人跑得慢伸手去推,有人生怕被人抢先拉着前面的人往后拽,有人被踩得哭喊求救却没谁理会。 反抗军本就是尾随追击,这下更不可能被抛开,咬住除魔军的尾巴就不松口,跟着往城门洞前冲杀。 这种时候,城头守卒本是要射住敌军阵脚,接应同袍撤回城中的,就算弓箭误伤一些自己人,也比被敌军杀进城强上一百倍。 可惜的是,朱昱已经仓惶逃窜,城头守卒毫无战心可言,一个比一个慌乱,争相逃命尚且不及,哪有心思站在原地帮助同袍? 反抗军顺利杀入城中时,除魔军今日伤亡拢共还不到三百人,但除魔军的末日景象,却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伤九成九。 赵宁观察一眼战场,判断目下形势,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除魔军太乱了,比在菏泽村的时候还乱。 当初第三营虽然疲惫,但士气军心是有的,上下之间也没有严重对立,饶是如此,彼时刚刚组建成份复杂的军队,在主将无力稳定大局的时候也是崩溃之象。 如今的除魔军还不能跟彼时相比。 没有任何一个队、都在奋战,在试图抵挡反抗军,所有人都在逃命,富贵子弟碰到挡道的普通战士,直接就是刀剑加身,硬生生杀开血路奔逃。 神教教众多少要顾及表面形象,到了此刻依然没有主动伤害谁的性命,萧靖安的下场他们都记得很清楚,战后富贵子弟大可以回家,他们可还要在神教继续生活,故而能保留底线。 他们只是对摔倒在地被踩踏呼喊救命的普通战士视而不见,对正在遭受富贵子弟殴打屠戮的场景不予理会,将拦在面前的普通战士掀翻、推开。 反抗军追击、驱赶除魔军时,采取的策略跟菏泽村之役时毫无二致,真正被他们手刃的神教普通战士很少,比不上神教战士自相践踏、残杀的伤亡的小半。 倒是神教教众、富贵子弟一直在被反抗军中的修行者,于各处翻墙跨院的追击、杀戮,场面激烈而残酷,看得所有除魔军将士心惊胆战,不敢有丝毫停顿。 为了避免乱象过度,普通战士被除魔军自己人弄死太多,影响后面的计划,赵宁这个除魔军副都指挥使、神教伏魔上师不得不站出来。 他找到正被几名反抗军修行者追杀的方鸣,帮他击退对手,将其从生死险境中解救出来,在对方感激涕零的目光中,揪住他的衣领喝道: “传我的命令,所有战士出西门,往济阴城方向撤退!召集你的心腹修行者,阻止军中修行者为了自己逃命残杀普通战士,并帮助普通战士脱身!” 在大军溃败,城中大乱,各街各巷都是追杀进来的反抗军,所有除魔军都自身难保时,魏安之还能找到自己救下自己,方鸣本是感动得几乎落泪。 但听到对方这个军令,他却是吓得亡魂大冒,根本不敢遵从: “魏兄,城中太乱了,上万妖魔大军相继入城,七千来人在各处奔逃,场面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而且妖魔中还有真正的高手......” 不等方鸣说完,噌的一声轻吟,赵宁拔出长刀。 唰唰两下,他斩出两道长达数丈的匹练刀芒,将附近几个带着家丁护卫,正一面杀戮挡道的普通战士,一面将普通战士推向后面的反抗军将士的富贵子弟,给当场斩成了一团团血雾。 在富贵子弟的家丁护卫呆愣当场,吓得不敢动弹,方鸣也被震得嗔目结舌时,赵宁手腕一番,森寒的长刀架在了方鸣脖子上,眼神狠戾面目凶狠地道: “我是元神境后期,你是元神境初期,就算你藏在乱军之中,我要找到你取你项上人头也易如反掌! “我的军令不会说第二遍,我的规矩是怎么样的你再清楚不过,现在就执行我的军令,立刻!” 方鸣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赵宁的规矩他当然清楚,对方第一天以副都指挥使的身份节制三个营,就处置了营中二十几名军官,这几日来,谁破坏他的军令也都是凄惨下场,对方性情乖戾行事毒辣,做事毫无顾忌。 “仆,仆下......遵命!” 左右是个死,方鸣没有选择,他不想被赵宁看不起,索性豁了出去,握紧长刀,招呼几个奔到近前的心腹修行者,将赵宁的命令重复一遍,带着他们冲向不远处的一队富贵子弟。 他心中有恐惧,而且很大。 战胜恐惧有很多办法,杀人无疑是个不错的发泄选项。 “所有人出西门向济阴方向撤退!魏上师有令,残害同袍,杀戮普通信徒战士者死!” 方鸣一边大吼一边奔到一个富贵子弟面前,长刀当头向对方脑袋斩下,直接将对方的头颅劈成了炸开的南瓜。 此刻让他去对战反抗军他断然不敢,都不是毛头小子,很清楚在这种局面下,他只要逆势杀倒一些反抗军将士,表现出想要扭转局面的势头,就必然被反抗军注意到,调集重兵强者围攻,再难脱身。 就算是处理除魔军修行者,维持秩序,都有可能被反抗军注意,所以方鸣是战战兢兢,只能化恐惧为力量,对那些富贵子弟下重手。 除魔军中的上下对立情况战前就十分严重,眼下矛盾激化、爆发,不仅仅是富贵子弟在对普通战士出手,心怀怨忿的江湖修行者也在对富贵子弟出手。 倘若赵宁不做些什么,除魔军中江湖修行者在杀了富贵子弟、神教教众后,很可能带着一些普通战士立地向反抗军投降。 这不是赵宁想看到的局面,他要的是这些神教战士回到济阴城,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发挥更大作用,而不是早早投靠反抗军。 在向方鸣下令后,赵宁又去救了几个都虞候、指挥使,让他们依照自己的命令行事,碰到抵死不从的,赵宁毫不留情当场斩杀。 乱象中,赵英依照菏泽村之战情况,故技重施,让队伍中的修行者专门去杀戮神教教众、富贵子弟之余,也没忘对付那些神教的狂热顽固信徒。 李虎、郝云等各营反抗军暗桩,依照他们对身边人的了解,以及信徒战士在军中重压风波中的言行表现,早早给身边人划定了身份。 现在,他们依然在引领反抗军修行者去袭杀那些上层权贵的走狗爪牙。 不过这回他们没有在手臂绑着布带作为标识,那在菏泽村已经用过一次,再来一遍容易事后引人怀疑。这次他们换了个方法,在脖子上缠着布巾作为身份证明。 经过赵宁的努力,在城中乱逃乱窜,慌不择路的除魔军将士,相继往西门奔逃、突围,反抗军战士象征性阻拦一阵,陆续让开道路,让除魔军战士得以逃出生天,只在后面紧追不舍。 成武县之战虽然有一万多人参与其中,但战况却跟菏泽村之役没有本质区别。 除魔军大队人马突围逃出成武县后,反抗军咬在后面追击,因为有赵宁、方鸣等人勉力维持秩序,将士自相踩踏、夺路造成的伤亡不是很大,但正常情况下,追击过程中除魔军一定会伤亡惨重。 逃出城不算什么,能在路上不被追杀至死才是重点与难点。 除非反抗军放弃追击,早早收兵回城。 反抗军能这么做吗? 当然不能。 放水放得太明显,怎么都会引人怀疑。 亦或者除魔军能组织一部分精锐人手,依托合适的地形设伏,给予追兵迎头痛击,掩护大队人马撤离。 这也不可能,除魔军是大败溃逃,军心早就没了,士气荡然无存,根本不可能组织起一支精锐人手断后。 这个让方鸣他们留下来跟反抗军交手,他们一定会一看到反抗军就跑,哪怕有赵宁亲自率领都不行,赵宁也不能把每个人都拴着。 赵宁需要除魔军大队人马退回济阴城,参与接下来的战事。这就成了一个难题,亟待解决的难题。 难题虽然难,但并非不能解决。 赵宁自己不能解决,有人帮他解决。 这个人便是早早逃走的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 那也是赵宁没有趁乱寻机杀掉对方,谋求自己成为除魔军主将的原因之一。 事情不出赵宁所料,在除魔军逃入荒野跑到半途的时候,朱昱带着援兵及时赶来接应。  章八四八 威望 朱昱身为元神境后期的强者,全速奔逃起来赶路极快,安然逃出成武县后临近济阴城时,满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余,不得不面对一个棘手而严峻的问题。 作为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自己虽然从成武县及时脱身,大军却在被反抗军屠戮,战败已然是大罪,全军覆没更是罪不容诛,自己还先一步跑路,那神使来了也救不了他。 逃出来等于没逃出来。 为了弥补罪责,稍赎其罪,朱昱必须要做一件事。 当下他也只能做这件事。 那就是带着济阴城的兵马,去救援、接应成武县的除魔军。 成武县距离济阴城不近,要是朱昱带着济阴城的大队人马过去,除魔军的人还没碰见他们肯定就死伤殆尽了,根本没什么用。 他只能请求高手出城。 也必须是高手。 只有高手才能对付高手。 张万里就是被反抗军中的高手杀掉的,若是没有高手出面,任何想要救下除魔军的努力都是徒然。 朱昱一入城,就去总坛求见大上师,禀明成武县之战的情况,请求神教高手去救援除魔军。 对神教大上师而言,除魔军当然要救,那可是好几千将士,是神教曹州神战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要是全军覆没后面的战事就不好打。 是以朱昱虽然在总坛被骂得狗血淋头,但神教高手还是提着他赶往成武县。也算朱昱走运,神教一名二品大上师到了曹州。这名来主持神战大局的王极境中期高手,刚来就派上了用场。 “都指挥使!” “魏老弟!” 带着一大帮溃兵在荒野奔逃的赵宁,被二品大上师丢到地上的朱昱,兀一看到彼此,便胸怀激荡地走向对方。 若非双方都是大男人,此情此景,必能称得上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回实在是难为魏老弟了,魏老弟真是不世之材,大军溃败之际,竟能带着这么多除魔军将士成功突出成武县城,为兄感激不尽!” 朱昱被二品大上师提在半空时,就看清了在荒野上奔逃的除魔军将士有多少,他粗略一估计,怎么也得五千人上下。 也就是说,七成除魔军被赵宁带着一直奔逃,成功逃到跟朱昱汇合,这简直是个奇迹! 虽说这个奇迹是暂时的,反抗军追杀之下,除魔军一定会伤亡惨重,最后能有两千人逃到济阴城就算金光神庇佑,但随着神教二品大上师赶到,这个暂时的奇迹就成了真正的奇迹。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维持着寡言少语、性情怪异的形象,不动声色地道:“都指挥使若是不来接应,我们都得死于非命。” 朱昱现在是怎么看赵宁怎么顺眼,觉得自己之前果断提携赵宁出任除魔军副都指挥使的决定,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两人还没说更多话,那名神教二品大上师落到了两人前面,他看了赵宁一眼,露出欣赏之色,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不错。” 作为神教仅有的两名王极境中期高手之一,萧不语能对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正眼相待不吝夸奖,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分外难得。 赵宁稍作谦虚,朱昱连忙问道:“大上师,我们现在是不是杀回成武县,灭了彼处的反抗军?有大上师出手,此战必胜无疑!” 朱昱眼下迫切需要扭转战局。不管战局是怎么扭转的,只要转败为胜了,他这个都指挥使就肯定不会被神教降罪。 在朱昱看来,有王极境中期的萧不语出手,五千除魔军杀个回马枪,区区近万反抗军那是弹指可灭,唯一需要忌惮的,就是那位袭杀张万里的反抗军高手。 萧不语瞥了朱昱一眼,跟看赵宁不同,看朱昱时他就换上了一张冷脸,毫不掩饰自己对朱昱的不满,直接下达命令不作任何解释: “大军已败,战局无可扭转,退回济阴城。” 说着,萧不语甩手离开地面,转眼间消失在半空。 朱昱没想到萧不语就这么走了,怔怔望着对方消失的方位,一脸的迷惑与不解,末了只能尴尬地对赵宁解释:“高手不是不屑于对寻常将士出手的,嗯,这也是高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赵宁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他当然知道萧不语为什么不对反抗军出手,在察觉到有王极境中期修行者的气机靠近时,他就用掠空步去到一旁,展现出了不输给萧不语的修为气机,跟对方凌空碰了碰。 结合朱昱之前对张万里战没情景的禀报,萧不语确认了反抗军里有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存在,当然就不会对渐渐停止追击的反抗军出手,也不会带着一群溃兵回去想要击败反抗军。 至于消失在众人视线,那完全是维持自己高手位格的需要。 “都指挥使,妖魔大军已经退回,我们身后不再有追兵,大伙儿已经安全!”方鸣这时候跑到赵宁跟朱昱面前露脸。 朱昱看了看停下来喘气,狼狈不堪、疲惫至极、惊魂甫定的除魔军众将士,无比怅然。 丢失成武县,他不知道自己回到济阴城后命运会如何。 不过此战之败是因为反抗军里出现了王极境中期高手,他的责任主要在临战脱逃,但那也可以说成是为了尽早回到济阴城搬救兵。 最终罪责大小的认定,得看他能拿出多少好处贿赂上面。 振奋精神,朱昱决心收拢人心,他来到近旁一个土包上,让自己能够被尽可能多的人看见,而后大声对众将士道: “尔等听了,成武县之战我们虽然失利,但非战之罪,全因妖魔中有高手出现。 “现在我们有了神教二品大上师庇护,必能安然回到济阴城,届时卷土重来,击败妖魔仍是大有可为,尔众休要泄气! “神的光芒遍布世间,一定会庇佑我们取得神战的最终胜利! “眼下区区艰难,不过是神对祂的信徒的考验,这正是尔等表现自己对神的虔诚信仰,获得来世渡往神国资格的最佳时机!” 朱昱对自己这番话很满意,话说完,他含笑看着众将士,等待后者的热烈反应——最不济精神也会好转一些吧? 人心不能散,否则队伍带不了,就算回到济阴城都没大用。 然而除魔军众将士大多没有反应,只有神教教众在响应他,双手合十诵念神号,所剩不多的富贵子弟也好,占了除魔军绝大多数的普通战士也罢,无不神色木然,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朱昱倏忽一愣,心道不好。 他说话时用上了修为之力,战士们不可能没有听到,大伙儿不回应他只有一个可能:众将士已经不相信他的话! 神教大军不信神教大上师了! 朱昱心中一片冰凉。 众将士就算不信他,可也不该是这番模样,他刚刚可是借神的名义在说事,倘若战士们还对神有敬畏之心,绝对不可能没有反应。 难道,神的除魔军,竟然已经不信神了?! 朱昱如遭雷击,眼前阵阵发黑。 他在成武县城头看见大军溃败,逃回济阴城面对未卜前途时,受到的打击都没有这么深重! 下一刻,朱昱注意到站在他的身旁的赵宁,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土包上大声对众将士训话:“看看你们,都成了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大丈夫的精气神? “全部给本座挺直腰杆,按照营队重新集结!咱们现在要回济阴,谁要是敢给我哭丧着脸进城,丢了我们的威严,休怪本座军法从事!” 见赵宁面色严肃语气严厉,完全是一副训斥部下的语气,朱昱顿感焦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这样跟众将士说话,就不怕他们不满之下一哄而散?这时候需要的是降低姿态和颜悦色,甚至是落上两行泪,用情义打动他们! 朱昱来不及责怪赵宁,正要上前给后者打圆场,脚刚刚迈出还未落下,忽然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那里。 坐在地上的战士站了起来,依着同伴的伤员挺直了身体,丢掉的兵刃被捡起,脱掉的甲胄重新穿上,倒掉的旗帜再度竖立。 疲惫得恨不得躺下的战士迈动脚步,去寻找自己的营队,都、队主官高举手臂大声呼喝自己的番号,让自己的战士聚拢过来。 李虎在动,郝云在动,黄煌在动,许国正在动。 褚元楠在动,连方鸣也在动! 富贵子弟在动,神教教众同样在动! 数千人全部在动! 死气沉沉的队伍,在刹那间恢复生机,竟然真的在荒野上开始列队!脚步声逐渐密集,呼喝声正变得有力,愁苦麻木的脸上又有了表情! 朱昱恍然失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再相信神教大上师的除魔军,甚至可能已经不再信神的数千将士,竟然对赵宁这个副都指挥使言听计从,没有丝毫忤逆? 好半响,他转头怔怔看向一脸肃杀的赵宁,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这么看着赵宁重整队伍,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慢慢地,朱昱从神教教众脸上读到了深切的敬畏,从富贵子弟脸上看到了浓烈的恐惧,从普通战士脸上分辨出了发自肺腑的拥护爱戴。 “这短短几个时辰,魏安之到底做了什么?” 朱昱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一刻他疑惑不解的东西有很多,但有一件事他确认无疑:赵宁在除魔军的威望已是无人可比,比他这个都指挥使高了不知多少! 他心里第一次对赵宁有了再真实不过的敬畏之情。 他不敢再把对方当自己的臂助看待。 他明白,对方绝非易与之辈,除魔军这座庙太小,根本容不下对方太久。  章八四九 人心 “大军开拔,本座带你们回济阴!” “得令!” “大军开拔,回济阴!” 随着赵宁一声令下,除魔军五千将士踏上了往曹州州城进发的道路。将士们的精神状态虽说依然谈不上好,但已经不像一群溃兵,至少大伙儿都不再去踩踏农田,规规矩矩在道路上行进。 赵宁行走在队伍侧旁,不时跟将士们交谈,了解后者现在的内心想法,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 “魏上师深明大义,仆下发自肺腑万分敬佩,若非魏上师在大军溃败、形势危殆之境,不避艰险,甘冒奇险带人维持秩序,任由大军自相践踏、残杀、乱成一团,被反抗军逼着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我等一定早就被分割包围,死无全尸。” 褚元楠向赵宁郑重行礼。 他现在已经没有抱赵宁大腿的想法,感觉太龌龊,完全配不上赵宁高风亮节的品德。 眼下他心中对赵宁只有真挚的敬佩,觉得自己能认识这样一位可以为大局拼命奋战的大人物,着实是三生有幸。 这也是褚元楠第一次切身体会、认识到,真正为大局努力的人是多么高尚,多么值得敬佩。那是在为所有人好,维护所有人的利益。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除魔军中的神教教众才愿意听从赵宁的命令,把赵宁当作自己人,而且是自己人中的大人物真心对待。 赵宁云淡风轻的嗯了一声。 来到方鸣身前时,后者连忙行礼,一脸正色表明态度,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魏兄,你知道的,我对你一向只有敬佩,绝对没有其它心思。 “你在城中要我留下维持秩序时,我的确心惊胆战,但后来我已经明白过来,只有这样大伙儿才能团结行动,才能进退有序,才能成功突围,否则除魔军早就自相残杀! “没有魏兄主持大局,很多普通战士肯定要向反抗军投降,说不定还会对我们反戈一击,哪里能有我们的活路?”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成武县之战中,的确有人不忿富贵子弟杀人夺路、神教教众漠视众生的行径,在愤而反抗富贵子弟的暴行后,当场投靠了反抗军。 赵宁点点头:“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得到赵宁的积极回应,方鸣精神一振,偷瞧了一眼远处的朱昱,声音压得更低: “魏兄,相比之于临阵脱逃,城破之前就置大军于不顾的都指挥使,大伙儿更加敬佩魏兄的为人与才能,有你这样的上官才是我们的福气,大伙儿都支持你更进一步!” 这是暗示神教上师中有不少人支持赵宁成为除魔军主将。这里面或许就有方鸣暗中串联、游说的功劳。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跟着赵宁确实比跟着朱昱好。 赵宁摆摆手,示意自己对争权夺利之事并不热衷:“此事不必再说,都指挥使给我们请来了高手,没有他我们无法成功逃脱追杀。” 他要是表达出对朱昱不利的心思,以朱昱在神教的资历地位,鬼知道这事儿会不会传到对方耳朵里去,赵宁不想节外生枝。 方鸣有些失望,但对赵宁的人品更加佩服:“不愧是魏兄,高风亮节,小弟万万不及。” 他已经开始以小弟自居。 赵宁笑了笑,没有跟方鸣继续掰扯,接着巡视队伍。 来到一名普通战士面前停下,赵宁简单直接地问对方:“回了济阴,你会不会继续为神战大军效力?” 队伍没有在出逃过程中出现逃兵,是因为之前反抗军追击很急,而现在队伍又以队列行军,战士们没有当逃兵的机会,但回了济阴城情况就不一样。 只要神教不严加看管有意提防,逃兵就有很多空子可钻。 黄煌对赵宁既畏惧又敬佩,闻言犹豫一阵,在侧旁郝云的眼神鼓励下,决心对赵宁实话实说: “魏上师,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为了给我们这些泥腿子出头,为了我们的公正,宁愿得罪神教其他人,甚至不惜与权贵子弟为敌,天底下再没有人像你这样了。 “只要你在除魔军,我们的公正与性命就有保证,奋战的功勋才不会被夺走,所以但凡你还是除魔军副都指挥使,我们就跟着你!” 赵宁点了点头:“我会一直保证你们的公平,不让你们被上层欺压。” 黄煌大喜:“多谢魏上师!” 赵宁再往前两步,来到李虎面前,不过他并没有跟李虎对话,而是跟另一名普通战士交流。 在赵宁的气机遮掩下,李虎用传音入密的法门道: “禀殿下,军中普通战士的想法跟黄煌等人差不多,经过成武县一役,整个除魔军都知道了殿下的为人,不只是第一营到第三营,其它营的普通战士也对殿下敬佩不已。” 赵宁回应道:“大军新败人心不稳,正是你们发挥作用的时候,好生办差,力求将除了神教教众、富贵子弟之外的整个除魔军都置于掌控之下。” “得令!”李虎信心满满,“不消几日,除魔军中的普通战士,势必都把殿下奉若神明!” 赵宁对神明没什么好感,但这里毕竟是神教大军,意思差不多就行,不必纠结那些字眼。 神教教众、普通战士,现在都对赵宁真心拥戴,唯独那些富贵子弟对他只有恐惧没有拥护。 作为赵宁保护普通战士的牺牲品,他们之前就被方鸣等人杀了不少,现在对赵宁惧怕到骨子里。 赵宁没打算肃清除魔军中的富贵子弟。 军中的普通战士需要一个敌人,权贵子弟存在一日,就能提醒普通战士一日,来自上层的血腥压迫无处不在,从未远离。 队伍另一边,朱昱也在巡视队伍。 他先前虽然被除魔军中的非神教战士无视了,但作为大军主将,怎么都不可能就此放弃对部曲的统率,能做的就是尽量一点点挽回。 “都指挥使,魏上师如今在军中威望太高,而且他一直在收拢人心,这不是什么好事,都指挥使一定要明察。” 心腹修行者看着远处的赵宁对朱昱进言,生怕赵宁取代朱昱的位置,连累得他们也利益受损。 朱昱摇了摇头,叹息着道:“小了,格局小了。魏上师并非池中之物,他日一定飞黄腾达,根本不会在除魔军呆太久。我们对他只需结交,而且得用心结交,用不着防备。” 说出这番话,就是自认不如赵宁,承认双方的利益不在一个层次上,他完全没有跟对方利益冲突的资格。 朱昱心情复杂。 复杂归复杂,却并不痛苦,因为他并没有失去什么,相反,只要跟赵宁好生相处,交好对方,他还能得到一个前途远大的朋友,对将来大有裨益。 ...... 回到济阴城,赵宁被神教论功行赏。 伏魔上师的头衔成为过去式,萧不语亲自把神教四品大上师的帽子戴在了他头上,从此,赵宁成为了神教的正式上师,具体职责依然是除魔军副都指挥使。 唯一的副都指挥使。 朱昱施展左右逢源之术,也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没有被追究成武县之败的责任,依然是除魔军都指挥使,只是被要求戴罪立功,否则他日必然数罪并罚。 除魔军退回济阴,成武县被反抗军占据,曹州州城失去右翼,赵英随即率部向济阴城进逼。 为了确保曹州不失,神教不得不撤回出击赵平所部,却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反倒是被赵平压着打的降妖军。 降妖军与除魔军合军,一道防守济阴城。 两军合力,济阴城兵力充足,但并没有给人固若金汤之感。 除魔军内部已经在事实上分裂,只是靠着赵宁才能暂时维持表面和睦不说,降妖军因为跟赵平所部交战不利,军中也出现了上下对立的苗头。 不过降妖军到底没有经历惨败,教众与富贵子弟欺压普通战士的行为不曾赤裸显现,对立情况暂时算不得严重。 有了成武县的教训,神教在除魔军、降妖军中下了严令,禁止士卒谈论会破坏军中团结的话题。 对神教大军能否守住济阴城这件事,上到萧不语下到褚元楠,都有着不小信心。 原因只有一个:曹州即将获得援军。 神教在中原组建了第二批神战大军,即将开赴曹州! ...... “金光教这是耍赖皮!曹州之战的胜负本来就应该由曹州的力量来分出,他们在中原纠集信徒组建大军支援过来,怎么不干脆让张京直接率部出战?” 曹州城外反抗军军营,赵英在中军大帐里对赵平说道,“金光教这般无脸无皮,我看我们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不如请义成军来支援,或者直接调集反抗军参战。” 赵平刚刚率部赶到曹州城外,他的部曲眼下还在扎营,听了赵英对金光教的控诉,他不动声色地道: “张京为了争夺中原进逼齐鲁,这些年一直在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为了将自己的军力提升到极致,中原四镇的民力物力财力,早就被他搜刮到接近极限。 “中原四镇之地的力量,眼下就只能供养张京的四镇兵马,没有多少富余。 “神教在中原组建第二批神战大军,无疑是在压榨中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潜力。我看这批大军战士不会太多,而且州县百姓的正常生活秩序会被破坏,民生必然陷入凋敝,无法持久。” 曹州作为中间地带,没有正规驻军,州县衙门只有维持秩序的寻常衙役力量,无需奉养军队,所以才有财力物力民力来组建除魔军与降妖军。 听罢赵平的话,赵英眼前一亮,闻弦歌知雅意,他立即接过话头:“这么说你也赞同调集正规军提前进入曹州?” 为了赢得曹州神战,神教不惜透支后方州县力量也要组建第二批神战大军,在魏氏、杨氏面前展现自身力量,赵英与赵平却不能依葫芦画瓢,也去透支后方郓州、兖州、青州的民间力量。 既然神教耍赖皮,那他们大可以不陪神教玩了,直接让反抗军正规军出战。 有反抗军直接出战,谁来也不怕,到时候双方在战场较量起来,一旦对方不能迅速取得胜果,战争又一日日消耗后方财力物力,中原州县必然支撑不下去,先行崩溃。 神教有再多大军都是白搭。 赵平点点头:“没理由不赞同。” 在他看来,神教在中原组建第二批大军,看似能够扭转曹州神战战局,本质上却是自取其祸。 赵平沉吟着继续道:“长久以来,我们都以为神教神使有经天纬地之才,过往神教的种种作为,无不在深化我们的这种认知。 “可如今看来,对方对兵事知道得并不多,至少算不上精通,不明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深层缘由。” 赵英笑着道:“你对那位神使的要求未免太高,在大晋没有立国,你我没有参与革新战争之前,咱们看待兵事也就是一个将军的角度。 “想要真正明白兵事与民生、战争与国计的深层脉络,跳出沙场对垒的胜负桎梏,非得身处高处、高屋建瓴不可,那不是想想就行的。” 两人谈论半响,做出了向黄远岱请命,让反抗军出战的决定。 他们都不是愣头青,虽然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取得曹州,为朝廷立下大功,扬名立万,但身为赵氏子弟,大局观深入骨髓,让他们绝不会因为一时意气任性而为。 就在两人计议已定时,一道声音传入两人耳中:“曹州之争,预备营无需假以外力,得凭自身本事取得胜利。而且还要快。”  章八五零 风声 看到掀帘入帐的赵宁,赵英与赵平立即露出笑容,上前见礼:“大哥,你总算来了。” 赵宁边走向悬挂的舆图边道:“城中到底多了一个王极境中期的高手,我怎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行动不好做得太过分。 “我刚刚从萧不语那里得知,神教第二批大军还在准备过程中,加上行军所需要的时间,非五七日能进入曹州地界。 “曹州预备营有进攻济阴城的时间,早些拿下城池,我们还能赶在神教第二批大军进入曹州之前,占据冤句县,彻底掌握曹州。” 赵平沉吟着道:“想要五日之内拿下济阴城,绝非强攻可以办到。” 赵宁摆摆手:“不是五日,是三日。” 赵英诧异地睁大眼:“三日?” 赵宁微微颔首:“神教内部消息,魏氏主力大军第一梯队,三日内必会抵达河阳。” 赵平与赵英相视一眼,彼此都神容肃穆,他俩一起看向赵宁:“大哥打算展露实力,助大军取得济阴城?” 如果赵宁愿意施展王极境后期的修为,配合反抗军曹州预备营进击,区区济阴城自然是反手可下,城中的神教高手只有逃命的份。 但这跟赵宁一惯的计划不符,在赵宁之前跟两人交代的内容中,为了长远之际,赵宁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别人不知道,赵英与赵平可是很清楚,赵宁进入神教内部,配合反抗军曹州预备营征伐神战大军,只是目标中的很小一部分。 区区神战大军,万余人的队伍,哪怕加上即将驰援曹州的第二批神战大军,都不可能入得了赵宁的法眼。 赵宁谋取的目标更大。 赵宁要的,是借此机会在神教中拉出一股势力,并利用这股力量扩充影响,制造分裂,谋划对立,传播革新,从内部瓦解整个神教! 如果这个目标达成,重则神教就此崩散,轻则神教陷入内部混乱,自顾不暇,无法在往后的中原之争中,有效襄助张京、杨氏、魏氏中的任何一方,不能真正成为反抗军夺取中原的阻力! 而这些都决定了,作为神教内部那股新兴势力领头人的魏安之,不能暴露自己赵宁的真实身份。 魏安之“战死”“消失”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人知道他就是大晋太子。一旦赵宁暴露,那股新兴势力就将失去生存环境。 赵宁笑着摇了摇头:“攻取济阴城,不必我亲自出手,这场战争的取胜方式决定了,它不需要王极境后期参与。 “如果非要我展露实力,曹州预备营才能攻取济阴城,那只能说明我这些时日在神教内部白忙活了一通,根本没有成果可言。” ...... “教坛怎么冷清成这样?” 回了济阴城大本营,褚元楠每日都能回自己的分坛看看,如果是换作神战刚开始的时候,他有了军中身份想着降妖除魔建功立业,对分坛事务不会那么关心。 可如今神战形势不利,近两万反抗军已是兵临曹州城下,结合之前的战争经历与军中情况,褚元楠对神战不复之前的信心,不得不考虑自己从神战大军退下来后的处境,考虑自己的退路。 无论怎么想,分坛是他的根本,褚元楠这才不时回来看一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心情便禁不住往下沉,这几日来分坛进香的信徒越来越少,今日反抗军兵临城下,他在分坛呆了半响,硬是一个信徒都没看到。 敌军打到了眼皮子底下,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至于让人心变化到这种程度吧? 在成武县的时候,反抗军到了城外,城里的百姓信徒还有很多到分坛进香的,一些虔诚信徒甚至捐款捐物,表现得比平时更加热忱。 为何济阴会是眼下这番模样? “这......” 留守教坛的心腹弟子看了看褚元楠,欲言又止,满脸纠结,既想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如实相告,又怕说出来的话惹恼褚元楠。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 心中焦躁的褚元楠很是不耐烦,“战争如火,时势如洪流,你我都是浮萍而已,要想保全自己就不能有太多顾忌,需要早早谋划。” 听了褚元楠这份交心之言,心腹弟子不再犹豫,直言道: “上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非是一蹴而就,早在上师离开济阴城去降妖除魔时,城中就已暗流汹涌、云波诡谲。 “不瞒上师,彼时市井中就有流言尘嚣日上,说什么大军名为降妖除魔,实则是反叛国家,倒行逆施必败无疑。 “流言还说,这世上从来没有鬼怪,朝廷王师也不是妖魔,相反,朝廷王师乃正义之师,是为了解黎民于倒悬,推行朝廷的公平仁政。 “神教之所以与王师为敌,不过是跟地方权贵沆瀣一气,为了保护自己压榨百姓的私利,乃不义之师,一旦碰到王师必然一触即溃,不日就会退回济阴城! “上师,这话不是仆下说的,仆下只是陈述流言内容。” 站在大威宝殿前的褚元楠,闻言重重一甩衣袖,怒道: “一派胡言!妖就是妖,魔就是魔,妖魔还妄想成圣不成?简直是颠倒黑白!大军退回济阴城,不过,不过是,是一时失利罢了!” 心腹弟子见褚元楠发怒,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褚元楠自己也觉得无趣,刚刚不假思索说出那样一番话,完全是他作为神教上师的本能。 反抗军是什么模样,他在战场上见了,众将士也都见过了,哪有什么妖魔之象? 沉默片刻,褚元楠缓和了语气,“城中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多流言?教中没有去调查是谁在有意散播?” 弟子连忙回答道:“查了,但是没有查明白。 “散布流言的人实在太多,很难追查源头。而且当时教中忙着出战,各个教坛人手不够,无力在城中进行大规模搜查。” 褚元楠深吸一口气:“就算事情暂时部分印证了流言,大军的确退回了济阴城,但这并不能说明反抗军就不是妖魔,城中信徒的信仰何至于这么简单就被改变,一下子都不来教坛进香了?” 弟子偷偷看了褚元楠两眼,见对方的确是在苦恼,大概率不会再度震怒,这才低声说道: “其实,其实弟子带着人去查过流言源头,在信徒的帮助下发现,发现......那并不是有人刻意散播,而是百姓自发口口相传的。 “上师,妖魔祸乱离狐、乘氏县的时间不短了,又是攻杀地主大户、地方权贵,又是给百姓分田、建立国人联合会的,动静闹得那么大,影响早就传开。 “商贾旅人也好,走亲访友的人也罢,乃至从乘氏、离狐县来的济阴城百姓故交亲戚,这段时间一直在将彼处的情况告诉众人。 “之前神教招募信徒战士、江湖修行者时,就有不少人从乘氏、离狐县过来,他们并不是都参加了神战大军,还有很多应该是两县已经投靠朝廷的人手,在济阴城有亲友......” 听到这里,褚元楠不禁双手发颤,浑身冰凉。 他没想到,神战大军浩浩荡荡东征,信心满满想要降妖除魔大展拳脚之际,济阴城里已经有了无数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声,一股巨大的风波在同时酝酿。 而现在,随着神战大军战败退回,这股风潮终于形成。 “难道说,济阴城的百姓都信了朝廷是真在践行公平正义,维护普罗大众的利益,大晋王师是来解救、帮助他们的? “也相信了神教......相信了神教是在倒行逆施,与权贵勾结压迫剥削百姓,是他们普通人的敌人?!” 褚元楠转头紧紧盯着心腹弟子,嗓音发抖,眸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惊恐。 虽然事实真相就是如此,但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能不能看得见,愿不愿意去相信、接受。 心腹弟子头低得像是要塞进胸膛,声若蚊蝇:“眼下看来,事情,事情好像,的确是这样.....” 褚元楠禁不住面白如纸,猛地后退几步,感觉像是天塌了下来,再转头去看空空荡荡的教坛,他眼前一黑,差些当场栽倒。 事关重大,褚元楠不敢擅专,连忙离开分坛,打算将此事禀报给神教上层。 还没到总坛,他在半路遇见了方鸣,赶紧迎了上去,决定先把事情跟对方说说。 方鸣正在当街训斥几名除魔军将士,后者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好似并不是很服气,一个个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其中一个都头竟然还敢顶嘴,言语中理直气壮,气得方鸣恨不得给对方几巴掌。 “方上师,仆下有要事禀报。”褚元楠忧虑深重,顾不得方鸣正在教训将士,凑上去就行礼出声。 “什么事这么要紧?”方鸣不情不愿地转过头,看得出来,他眼下正在处理的事也十分要紧,对褚元楠贸然插话进来很不满。 “十万火急!”褚元楠咬牙挤出四个字。 看了看跟在褚元楠身后心腹子弟的神情,方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变。 他回头让那几个将士立即回营不得有片刻耽搁,而后没有当街询问褚元楠要说什么事,而是带着他去到了街边的一个僻静处。 “究竟是什么事?”方鸣维持着心绪平稳。 “跟方上师刚刚处理的事就有些关系。”  章八五一 乱象 听完褚元楠的叙述,方鸣本就难看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方上师,妖魔大军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这是非常之时,最需要的是军民团结,绝不能让城中军心不稳、民心混乱。 “还请方上师将此事禀报大上师,趁流言尚未惑乱军心之际,请大上师立即出手,掐灭城中流言,重塑神教威望与百信信仰!” 褚元楠火急火燎地给出自身建议。 方鸣没有动。 褚元楠大急:“上师为何不动?” 方鸣叹了口气。 他指着前方人来人往的街巷,示意褚元楠感受行人投向他们的复杂目光,在褚元楠面色渐渐灰败之际,方鸣发出一声苦笑:“你以为现在禁绝民间流言,就能让大军免于混乱? “你错了。 “军中现在比城中更乱。 “济阴城里的百姓的确大多知道了乘氏、离狐两县,所谓的革新战争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亲眼见过的人毕竟很少,可神战大军呢? “神战大军可是跟妖魔大军交过手的!降妖军姑且不去说,除魔军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清楚? “上下对立,内部分裂,互相敌视,富贵子弟与普通战士势同水火,而我们神教弟子夹在中间,既不能帮助权贵镇压普通战士,也不能跟普通战士站在一边,眼下是左右为难。” 方鸣的嗓音很难听,就像是鬼哭,听得褚元楠很是难受。 方鸣继续道:“你还想禁绝民间流言保护神战大军,却不知军中将士已经把他们的遭遇,都说给了济阴百姓听。 “这不仅印证了百姓连日来对神教的担忧,对神战的怀疑,还让百姓们认识到了神战大军内部是什么模样,明白了神教教众的......言行不一、表里矛盾。 “到了今日,军中的混乱已经民间混乱融为一体,这股风潮已然彻底失控根本不可能再被抑制!保护军中团结?空中楼阁罢了。” 褚元楠额头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道: “可自从大军入城,教中就下了严令,禁制将士们谈论会破坏内部团结的话题,怎么到了现在,济阴百姓还会知道大军征战时发生的事?” 方鸣满嘴苦涩,笑容凄然:“神战大军的将士又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城里都是有亲朋好友有家人的。 “尤其是除魔军,他们在成武县经历了那样的艰难,险些丧命,怎么会什么都不跟家人说?而且两千多除魔军将士埋骨沙场,战场情况又怎么可能一直瞒得住? “军中是有严令,可军营不是牢狱,如何做得到与世隔绝?就算是牢狱,那也是有狱卒沟通内外,有亲属探视的。 “褚上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纸是包不住火的!济阴城会是眼下这种情况,是因为它注定会是这种情况,非你我所能改变。” 这些话听得褚元楠头皮发麻,浑身冰冷,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都失去了光彩,整个人犹如飘在了空中,晕头转向。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分坛为何没有信徒来进香。 了解了乘氏县、离狐县革新战争的情况,知道了神战大军内部权贵子弟、神教教众在战场的作为,乃至是死了亲朋好友的济阴百姓,这时候没有群起冲击教坛、烧毁神像,跟神教开战就算是好的了。 他们又怎么可能还继续信奉神教? 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济阴城的神教是真的近乎空中楼阁,神战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瓦解,百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群起淹没他们! 褚元楠按住额头,用尽浑身力气艰难地道: “这,这绝不是正常情况,方上师,一定有人在暗中推动整件事,在幕后主导这个风潮!否则,济阴城的情形不会一下子就坏成这样!” 方鸣看傻子一样看着褚元楠: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褚上师,曹州神战本就不是只有沙场对垒。这是一场争夺百姓信仰的战争,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是题中应有之意。” 褚元楠惊骇万分:“那如今这种局势岂不是说明,我们已经......已经败了?” 方鸣沉默下来。 “方上师!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褚元楠欲哭无泪,“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反抗军还没有攻城,我们还有机会,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 方鸣抬起头看向军营方向:“我打算去找魏兄商议商议,褚上师若是愿意便一起来吧。” “魏上师?好,好!正该去找魏上师!魏上师实力非凡才能出众,在菏泽村、成武县两度挽救危局,这回也一定也有办法!”褚元楠精神一振,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 ...... 方鸣、褚元楠联袂到访的时候,赵宁正在吃饭。 他是现在是神教四品大上师,除魔军唯一的副都指挥使,身份超然,当然不用住在军营,眼下这个三进的院子就只有他一个主人。 在方鸣、赵宁面前,褚元楠没有说话的资格,只能坐在末位干看着,方鸣将事情简要跟赵宁说明之后,顿了顿补充道: “刚刚仆下在城中碰见巡逻的除魔军将士,他们竟然不顾军令,在跟自己的友人交流成武县之战的详细情况,言语中多有对神战大军和神教的不满之词。 “仆下上前呵斥,这几个将士居然还不服气,说什么这场战争事关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不该隐瞒。 “若不是记着魏兄不能私自打骂战士的规矩,我当时就会处置他们......魏兄,这些将士敢如此作为,军心涣散到了何种程度可见一斑! “咱们神教弟子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济阴城......都已失去威严! “反抗军就在城外,他们随时可能攻城,而济阴城内部混乱至此,我等纵然是依仗坚城也无必胜把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知魏兄有何见解?” 赵宁吃完饭,让仆役收拾了碗筷,喝过茶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为何?因为大家想要的是公平。 “可偏偏眼下的神教与神战大军,既给不了信徒战士公平,也给不了信徒百姓公平,恰恰相反,我们在践行的是不公之道。 “凡事就怕对比。 “倘若没有秉承公义的反抗军,没有乘氏、离狐两县所谓的革新战争,彼处的平民百姓没有得到切实好处,不曾掀翻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神教没有公平便没有公平,神战大军没有正义便没有正义,大家都没有的东西,自然不会成为分裂彼此的契机。 “那样的话,信徒战士只能接受现实与现实规则,吃屎也就吃屎了,在粪坑里求活也就在粪坑里求活了。 “也只有这样,大伙儿对来世渡往神国、永享无边极乐的渴望才会迫切,才甘受我们驱使为我们卖命。 “可现如今,乘氏、离狐两县的情况就摆在那里。 “跟反抗军一比,神战大军既显得弱小又显得不堪,跟反抗军在做的事相比,与权贵富人利益一体的神教,已然成了损害大众利益的那一方! “百姓们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怎么可能不心怀怨忿,视我等如仇寇?军中将士又怎么会还对我们言听计从,甘愿为我们卖命? “能吃饭谁愿意吃屎?能求今生福祉,谁还会去渴求来世解脱?” 听罢赵宁这番一针见血的论断,方鸣与褚元楠相视一眼,彼此都是心情沉重,绝望与不安更加浓厚。 照赵宁的说法,好似他们才是祸害苍生的妖魔。 “那依照魏兄之见,我们还有可能扭转局面吗?”方鸣不死心地问。 赵宁微微一笑:“当然有。” 方鸣大喜:“敢请魏兄指教!” 赵宁瞥了他一眼:“我刚刚已经说过,神教是因为站在百姓对立面,妨害了普通信徒战士的利益,这才被普通战士所敌视,也注定会被百姓所抛弃。 “倘若神教改变立场,去维护普通战士的公平正义,站在百姓利益一边,与百姓并肩作战对付权贵,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刚刚坐直身体的方鸣与褚元楠,闻言张了张嘴,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瘫痪到了椅子上,眼中再无丝毫光彩。 神教要是变得跟普通百姓一样,那就既没有大量财富又没有超然地位,教众再无锦衣玉食、赫赫权势,还有什么搞头?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他们不可能放弃手上的既得利益。 若是放弃,那跟战败了有何区别? 战败了他们只要及时逃走,都可能还保有个人财富。 赵宁见方鸣与褚元楠失魂落魄,却又不想践行公平正义,去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嗤地一笑:“俗话说穷则思变,势穷而不肯做出改变,那就只能坐等毁灭降临。” 褚元楠讷讷无言,方鸣忽而坐直身体,看着赵宁正色道: “魏兄,这样的话日后切记不可再说了,什么公平正义,那都是朝廷蛊惑人心的东西! “你来神教不久,对教义不太了解,需知这些话要是让其他大上师听见,你在神教就会失去立足之地! “今日你的这些话,我们只当没听说,我跟褚上师都不会跟人提起,魏兄,你前程远大,万万不可自误啊!” 褚元楠点头不迭,表示自己绝对会保密,也绝对不敢不保密。 赵宁一脸不屑:“济阴就要守不住了,曹州神战就要败了,我们还有前程可言?” 到了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触底反弹,方鸣的精神头竟然好了一些,面上的灰败之色消散不少,只是肃杀凝重依然不减:“当然有! “魏兄,实话跟你说,曹州丢了也就丢了,不是什么大事,与整个神教基业相比,这里并不算什么。 “离开曹州,我们仍要在神教奋战,天地依旧广阔,咱们只要不犯错不被神教降罪,你依然是四品大上师,我依然是六品上师,没有本质改变,更不存在什么毁灭之说! “魏兄,说到底,你我在曹州失去的,不过是暂时的建功立业机会。只要你我根本不失,未来就不会受到影响! “来日方长,中原这场战争究竟谁胜谁负,目前下论断还太早,你我只要好生奋进,将来仍是大有可为!” 这番话让赵宁一时哑口无言,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章八五二 背离 神教曹州总坛。 兼任降妖军都指挥使的神战大军大将军,四品大上师刘晃,正在自己的宅子里接见客人。 来者都是曹州有头有脸的权贵,等闲时候跺一跺脚,整个曹州都会跟着晃三晃的大人物。 “我们把族中俊彦交给大上师,让他们加入神战大军,是为了帮助神教降妖除魔,大上师也曾承诺,会让他们建功立业,并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太大伤害。 “可此番作战,我们族中的子弟伤亡惨重,尤其是菏泽村、成武县两役,除魔军中的各家子弟死伤无数、所剩无几!大上师,你不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一位头发花白、不怒自威的老者沉声发问。 “不错!老夫听闻,神教新晋四品大上师魏安之,在成武县率领教众大肆屠杀各族子弟,公然阻扰各族子弟脱身,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可他不仅没有受到神教诘难,反而晋升四品大上师,这叫我等实在难以接受!大上师,你今天若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只怕我们各族的子弟不能再呆在军中了,免得被自己人所杀!” 一名身材魁梧,愤怒起来像是公牛的家主出言威胁。 其他人纷纷出言附和,唾沫星子仿佛要将刘晃淹没。 处于狂风暴雨中心的刘晃淡然品茗,对众人的愤怒与威胁置若罔闻,稳如泰山。等到后者发泄完,相继坐回去,屋子里稍微安静一些,刘晃环视众人一眼: “诸位的心情本座能够理解,但本座希望你们能看清形势,认清大局,不要为了自家那点私利,连生死存亡这样的大局都不顾了。 “不错,本座是说过会让你们的子弟建功立业,但本座也说过,各家子弟到了军中需要恪守军规,收敛高人一等的做派,与众将士齐心协力降妖除魔! “结果如何?你们觉得自家子弟在战场被魏上师杀了,神教应该承担责任,而本座却觉得,神教之所以在战场失利,你们各家的子弟就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各家子弟在军中漠视人命、行为不端,引发军中上下对立、内部分裂,大军何至于在战场上一败涂地?” 见刘晃把责任推到自己等人头上,众权贵家主无不勃然大怒,他们的子弟在战场死了,竟然还要给神教背这口大黑锅,断然无法容忍。 众人纷纷指责刘晃推卸责任、一派胡言,扬言要尽数撤回在军中的各家力量,让神教自己去跟反抗军死磕,他们不再掺和这趟浑水不再帮助神教。 刘晃冷冷道:“想撤回族中子弟?好啊,现在就去做,本座绝不拦着你们! “不帮神教?你们觉得这是在帮我们?笑话! “反抗军进城之后,你们哪一家还保得住?以你们这些年在曹州的所作所为,哪一家不是罪行累累?反抗军连投降的机会都不会给你们!你们所有人都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都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去撤回族中子弟?马上去!” 众权贵家主虽然一个比一个愤怒,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对刘晃的唾骂一个比一个难听,到底是没有人一个人动身。 刘晃轻蔑一笑:“既然明白事理,那就不用本座多言。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都清楚,那些江湖修行者与民间信徒战士已经靠不住。 “想要保住济阴城保住你们的身家性命,就尽起各家力量参与守城之战,不要再说什么族中俊彦,但凡是修行者都要上阵! “本座劝你们拿出平日里压榨百姓、欺负良善、横行霸道的狠劲来,跟反抗军拼杀到底,否则此战必败! “萧上师说了,神教不会比你们先撤出济阴城,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双方利益一体,虽然因为战场损失吵得面红耳赤,终究不至于撕破脸皮。 看着众家主离开的背影,刘晃眼中满是鄙夷,暗道:一群脑满肠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若不是神教,你们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竟然还敢在本座面前惺惺作态,简直不知所谓! 众家主离开刘晃的宅子后,看似是各回各家,实则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从侧门溜出,没多久便在其中一人的府宅密室再度碰头。 “形势艰难,时间紧迫,各位就不要再客套寒暄,咱们直接说正题。” 头发花白、不怒自威的李家老家主率先开口,“刘晃的嘴脸大家都看得清楚,神教是什么态度你我已经明了,现在说说各自的打算。” 愤怒如公牛的王家壮年家主咬牙切齿地道: “城中云波诡谲祸乱暗生,那些刁民现在都蠢蠢欲动,我今日就发现很多人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对着我家大宅指指点点,眼神凶狠表情阴沉,肯定是不怀好意,觊觎我家财产! “反抗军兵临城下,他们兵强马壮虎视眈眈不说,竟然还有许多乡野暴民自发给他们运送物资粮食,队伍日夜不休,声势浩大,引得城中百姓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神教大军如今上下对立、内部分裂,上师们坐视乱象,根本不肯强力镇压普通战士,这一仗不用打你我也知道结果!” 他这话引来不少附和,各家家主相继说起自己近日的见闻。 什么店铺里的伙计不再用心做事,常常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掌柜的一过去就装作什么事没有的散开。 什么左邻右坊那些平日里对他们恭敬有加百般巴结的百姓,现在看到他们都不肯再主动行礼打招呼,就好像没看见他们。 什么州县官衙里的衙役官差,面对百姓时都不再趾高气扬,之前他们看到在不准摆摊的地方摆摊的菜贩子,都是当场掀摊子收东西打人,现在竟然主动过去套近乎,询问生意如何,还会掏钱买些东西。 凡此种种异象,不一而足。 而这些情况无不在昭示着,济阴城已是即将迎来狂风暴雨! 一名家主迟疑着道:“可刘上师说,神教会跟反抗军战斗到底,他们有那么多教众,如果我们倾力相助,城池未必守不下来,况且神教不是还有援军即将赶到?” 他这话引来一片讥讽嘲笑。 公牛模样的王家家主不屑地道:“神教当然不会说自己想撤,他们还需要我们奋力出击拖住反抗军,这样他们才好安然遁走! “济阴城没了,我们都会遭殃,可对神教而言,区区一个曹州算什么?刘晃他们离开这里照样是神教大上师,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拼命,更不可能为了一座守不住的城池流血!” 众人不再多言,都把目光投向为首的李家老家主,等待这位威望最重的智者拿主意。 李家老家主沉吟片刻,“王家主说得不错,神教不会为了曹州拼命,所以一旦事有不谐,他们一定会先求自保,主动撤离济阴。 “就算神教有援军,也没必要放在已经很难坚守的曹州,大可以留在汴州,跟着吴国、张京的人马一起行动,这样最为理智。 “我们想要保住济阴城已经不可能,为今之计,要么趁反抗军还未围城,带着财宝先行脱身,保住性命从长计议,只要吴国、秦国、张京的大军击败朝廷大军,我们还能回来,东山再起! “要么,我们就兵行险着......” 众家主听得相继点头。 离开济阴城虽然会损失惨重,但只有保住身家性命才有来日可言,当初国战面对天元大军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逃过,战后还不是回来了? 此时,济阴城还在他们手中,城中还有一万多神教大军,反抗军尚未开始攻城,诸多不利目前还只是风声不利,他们却已经决定做逃兵。 这不是他们不堪,而是他们本就不是合格战士。如果战事艰难,他们想的绝不是如何破局,只会是如何保全自身。 不避艰险、不畏生死的优秀战士,要么是肯为了大义献身,要么是一无所有不得不拼命奋战活下去,要么是生存环境恶劣养成了凶狠搏命的习惯。 而这些地方权贵,跟这几种情况完全不沾边。 所以他们不会死战。 他们实际上很弱。 非常软弱。 他们最擅长的是鱼肉下层,他们也只有在迫害、欺压弱小时才会显得强大无比、不可战胜。 他们欺软怕硬。 一旦遇到真正的强敌,他们不堪一击。 在无处可逃的时候,为了活下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给强者做狗,背宗弃祖也在所不惜,没有半点儿底线与原则可言,并能大义凛然地美其名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纸老虎罢了。 在弱小面前他们是老虎,狰狞可怖吃人饮血,在强者面前他们是一张纸,一戳就破脆弱不堪。 “李老,兵行险着又是什么?”王家家主好奇地问。难道还有可以不从济阴城逃离的法子? 李家家主沉声道:“将功折罪,变幻大王旗!” ...... 午后,萧不语召集神教六品以上上师,到总坛听令。 作为四品大上师,赵宁与朱昱获得了进入大威宝殿,与萧不语议事的资格,众人聚在一起讨论军机。 说是讨论,其实萧不语没有听手下七嘴八舌的打算,他面容肃穆地对众人道: “日前济阴流言四起,城中人心丧乱,秩序混乱不堪,这绝非大战之前该有的景象,大军也无法在后院失火的情况下奋战。 “自今日起,城中全面戒严,所有商铺店面都要关闭,百姓都得在家中呆着,无事不得出门,就算是上街买菜,也不准三人以上聚集! “下去之后,尔等要各率神教弟子,下重手肃清城中秩序,严密监控各个街坊,遇到违反戒严令的百姓,有一个抓一个。 “倘若遇到不听劝阻,亦或是对神教有怨言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准许你们当场处置先斩后奏! “刘晃,你给各个大上师划定街坊区域,并由大上师将区域细分给麾下上师。从现在开始,谁的区域要是出了麻烦,相应上师立地斩首,相应大上师降品三级!” 说到这,萧不语环视众人,目露杀机: “军中各营的规矩,相信不用本座赘言,谁的部曲出了问题,谁的将士要是还敢谈论过往战事,跟城中百姓交头接耳,营队主官提头来见!” 众人闻言不无凛然应诺。 萧不语缓和语气:“援军不久就会赶到,还请诸位携手并肩,共度时艰。只要撑过这几日,妖魔大军必会灰飞烟灭,届时诸位都是神教功臣,神使绝不会吝啬赏赐!” 众人相继表态,士气为之一振。 末了,萧不语转身面朝高大的镀金神像,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虔诚庄严地道:“一切为了神的荣光。” “一切为了神的荣光!”  章八五三 白衣派 从神教总坛出来,赵宁与朱昱一道,带着方鸣等人去军营,召集除魔军的将士们,传达萧不语的命令。 看着眉宇间郁结着怨忿不满之色的战士,赵宁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是心知肚明,清楚反抗军迅速拿下济阴已经板上钉钉。 全城戒严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往往能取得不错效果。 当守城方一面需要应付攻城之敌,一面需要戒备城中不安分的力量生事时,让大军严密管控街、坊,的确是理所应当。 前世国战时,齐军为了防止城内的天元细作、卖国求荣的地方大族与寒门权贵,跟城外大军里应外合,时常派遣精锐力量巡查、监视各街各坊。 这种事赵宁就做过。 然而眼下济阴城的情形跟那些时候都不同。 外面攻城的是朝廷王师,是推行革新战争的反抗军,天然有着大义名分,乃众望所归,当百姓们不再相信神教后,神教据城而守的行为就不过是叛乱之举,注定不得人心。 就眼下的实际情况而言,无论城中百姓,还是军中战士,对神教与权贵的疏离与怨忿都已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且还不是少数人,而是绝大多数。 当全城戒严这样事关所有人的的命令,得不到绝大多数人认可时,它注定了无法推行,强行施为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这就更不必说,无论军中还是市井之中,都有着大量革新战士。他们先前就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带着百姓群起反抗,给予神教教众与地方权贵重重一击。 “魏兄,这个时候施行全城戒严这样的重压之策,只怕会彻底点燃军中普通战士与济阴百姓的怨忿之情,暴乱随时都可能发生,萧上师这回失策了!” 赵宁巡视完第三营,来到都虞候营房时,方鸣立即屏退左右,焦急地向赵宁进言,“我实在不明白,这么明显的事,萧上师怎么会看不到。” 赵宁在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闻言轻哂一声: “萧上师还真未必看得到。往下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上师所在的位置又太高,距离底层太远,视线要穿透重重阻隔看清普通人,实在是很难。” 这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赵宁这些年身在高位的肺腑之言。 “那为何众位大上师不肯进言?至少魏兄你是明眼人......”方鸣疑惑地问。 赵宁淡淡地道:“我们不进言,是因为知道进言无用。全城戒严虽然不是什么良策,但却不得不为,如果萧上师不是没看清市井底层,那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兄,难道你要萧上师眼睁睁看着城中混乱,军中分裂,而什么都不去做吗?除了重压戒严,用武力勉强维持秩序稳定,萧上师还能怎么办?” 方鸣欲言又止,想起赵宁之前那番言语,顿觉无话可说。 济阴城之所以弄成这番模样,根本原因是上下对立,也就是神教与权贵利益勾结沆瀣一气,妨碍了普通人的公平正义。 但这个根本问题萧不语无法解决。 所以他只能在表面上使力。 “不知魏兄有何打算?”方鸣眼神闪烁一阵,忽地肃然发问。 赵宁一脸迷糊:“方兄此言何意?” 方鸣咬着牙道:“魏兄,事已至此,济阴城丢定了! “可神教不会就此抽身,不会停止跟朝廷对抗,往后我们肯定还要在中原四镇跟反抗军作战,再度面临此战中的种种问题! “如果我们不作出一些改变,往后莫说建功立业,只怕会连续吃败仗,到时候身家性命难保!魏兄你虽然实力强劲,但个人面对大势又有多少力量?” 赵宁打量方鸣一番,觉得此人倒也不笨,懂得穷则思变的道路: “方兄不是说,神教不可能践行公平正义?既然不能,我们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改变?难不成方兄要去投朝廷?” 方鸣脸色一变,连忙回头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偷听,这才心有余悸地道:“魏兄,投朝廷这样话可不要再说,那会让我们没命的!” 赵宁忍住笑意:“那我们能怎么办?” 方鸣深吸一口气:“神教中有嫡系派与后进派之分,这魏兄是知道的。” “方兄要自立一个山头?” “我的确没有这样的实力,但魏兄却可以!” “愿闻其详。” 方鸣在一旁坐了下来,前倾着身子压低声音对赵宁道:“曹州神战的情况摆在这里,朝廷推行的所谓革新战争的确可怕,那对普通战士、平民百姓而言的确是致命诱惑。 “今日除魔军的上下层会彼此对立,日后整个神教的大军都会如此,今日济阴城的百姓会反对我们,日后中原四镇的百姓亦可能会有同样行为! “魏兄,神教得力行改革了! “若是神教不能改变与权贵利益勾结、沆瀣一气的现状,教众弟子不能做到对权贵子弟与普通战士一视同仁,不能让内部风气清明使信徒、战士的公义得到保证,那我们面对革新战争就会一直没有反抗之力!” 作为神教的中层骨干,方鸣无疑有着不错的见识、智慧,加之亲身经历了菏泽村、成武县之役,对神战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 如今神战局势风雨飘摇,方鸣能够看得远一些,有这样的真知灼见,赵宁并不感到意外。他相信方鸣这样的人在除魔军中不止一个。 赵宁作恍然大悟状,表示理解了方鸣的意思:“方兄想让我来牵头,做神教中的......革新派?” “革新这两个字可以换一换,太过刺耳,而且会被人怀疑跟朝廷有关系。” 方鸣表示他就是这个意思,“魏兄,与其坐视教派内部自行分裂,局面失控,酿成祸端,不如我们主动求变,把分裂掌握在自己手里!” 赵宁点点头,沉吟不语,示意这个问题太大,不好决断。 方鸣见赵宁没有拒绝,连忙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神战大军也好,神教教众也罢,终究是普通人多,特别是我们的信徒,下层百姓占据绝大部分。只要能获得他们支持,我们不愁站不稳脚跟! “魏兄,你在除魔军中威望无两,都指挥使也不能及,这回你若是肯站出来,旗帜鲜明的组建革新派,教众里的明眼人与有识之士,以及普通信徒战士绝对会拥护你! “日后,我们就能以除魔军为基础,先在这里推行我们的新规矩,等到影响力形成,再拉拢其他教众,将风潮推出去!” 赵宁看了看方鸣,迟疑不定:“这事果真行得通? “我刚来神教,对神教不甚了解,你可不要诓我。这事树敌于神教上层与权贵阶层,稍有不慎,咱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万劫不复。” “绝对能行得通,魏兄你信我!” 方鸣狠狠一拍大腿,表示自己的话很有分量,“神教核心教义是什么?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神爱世人,悲悯众生,对苍生一视同仁,所以人人都能渡往神国。 “我们力行公义,维护普通教众、战士、信徒的利益,让他们免受权贵上层的欺压,完美符合神的意志与教导,必能得到神的眷顾,届时神光普照之下,魏兄何惧之有?” 这些话里有暗示意味: 只要他们的行为完美符合教义,神教上层就不能明目张胆反对他们、也不敢明着打压他们,而且能得到很多人支持,所以成事可能极大。 赵宁表面上默然不语,故作深沉,内心则在暗暗给方鸣鼓励:来来来,加把劲,再用点力,再努力一下你就能说服我了。 分裂神教,给神教制造混乱、争斗,尝试从内部瓦解神教,这本就是赵宁的长远大计,需要他拉出一股势力来。 现在方鸣主动劝说他做这件事,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他求之不得。 “魏兄,咱们组建革新派,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神教大局,是为了神教万世长存! “只有革新派发展壮大,神教才能重获百姓信赖,不惧朝廷的反抗军与他们的革新战争,屹立世间万年不倒! “神教荣辱大于一切,教中的有识之士一定会襄助我们,神使也会看重我们,他日我们一旦成事,便是功德无量,神一定会让我们渡往神国!”方鸣见赵宁有了心动迹象,连忙加大力度。 他刚刚说完这一切都是为了神教大局,他们没有私心,转头就开始用私利引诱赵宁: “魏兄,你想想,一旦革新派发展壮大,坐拥十万之众,你作为领头人,在神教会拥有怎样的地位与话语权?会对神教拥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到时候神使都得倚重你! “你不仅会显赫于神教,而且会获得世人尊崇,走在哪里都是近乎神明的尊贵存在,美名千年不绝!大丈夫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还有什么比这更荣光的?” 赵宁看向方鸣,目光灼灼。 方鸣最后奋力一击:“魏兄,曹州神战失败,神教被迫撤离,妖魔如日中天,这正是神教困顿势穷,人心思变之时。 “我们革新派趁势确立山头,打出旗号,收拾人心,必能事半功倍,一举站稳脚跟!” 听到这里,赵宁觉得火候到了。 若是他太容易接受这个建议,会显得早有预谋,平白惹人怀疑,若是一直推脱犹豫,就会显得优柔寡断魄力不足,也不符合魏安之的性格。 他当即站起身,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这么办!” 听到这四个字,方鸣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简直比听到金光神神像开口说话还欣喜,他看着长身玉立容光焕发的赵宁,就像看到了自己光芒万丈的未来,激动地双手发抖。 他为什么要说服赵宁组建革新派?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看准了眼下形势,想趁机干一番大事。 可惜他只是元神境初期,实力有限地位寻常,所以怂恿赵宁当领头人。这样他就能以对方第一心腹、左膀右臂的身份,跟着对方在神教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两人可是生死之交,赵宁成事了,他的好处怎么都不会少。 当然,方鸣清楚事情并不像他刚刚说得那么轻松,而且有风险,但大丈夫想要扬名立万显赫人前,在机会到来的时候,怎么能不全力一搏? “魏兄,我们这党派取个什么名字好?”方鸣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号。 赵宁稍作沉吟:“就叫‘白衣派’。” “白衣?”方鸣微微一怔,随即双眼放光,“金光教,白衣派,好! “纤尘不染者是谓白衣,我们以白衣为名,就是表示要洁身自好,完全遵循神的意志,不使自己沾染一点污秽,让人知道我们与各种脏脏龌龊泾渭分明! “神光之下没有黑暗污秽,神教弟子当人人白衣!”  章八五四 绝不姑息 是日夜,反抗军大帐。 坐在左首位置的赵英,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站在帐中的三位来访者,等对方说明来意,见赵平不打算立即表明意图,他抑制不住笑意地道: “你们倒是有胆量,敢在这种时候夜遁出城,来我大营中表明心迹,就不怕神教大上师察觉你们的行踪,把你们的人头摘下来挂在城头旗杆上?” 曹州李家大长老是三人中的为首者,听罢赵英的调侃他立马一脸肃穆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莫说是一面城墙,区区几个金光教大上师,便纵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我等向朝廷表达忠心,亦不能让我们不做大晋义士!” 旁边的王家大长老与黄家大长老,相继大义凛然地出声。 王家大长老悲愤地道:“邪教盘踞曹州数年,州民深受其害不胜其烦,一直翘首以待王师,我等亦复如是。 “如今王师终于杀到,我等虽然实力微薄,也想为朝廷尽一份力,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必然会同各家兄弟,与邪教教众不死不休!” 黄家大长老一脸的庄严肃穆:“一切为了大晋荣光!我等与邪教誓不两立!” 他们深夜来到反抗军大营,就是为了向朝廷表忠心,跟金光教决裂,甚至提出大军攻城的时候,他们可以作为内应打开城门。 这也就是李家老家主的“将功折罪、变幻王旗”之策。 赵英到底是少年人,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戏谑讥讽之意再明显不过。然而李家、王家、黄家三位长老一脸正气目不斜视,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赵英的笑声。 “三位忠心可嘉。” 坐在主将位置的赵平颇为稳重,面上没有任何嘲讽之色,当然,他也没有任何别的表情,端正得像是一座石雕: “李、王、黄三家能够明辨是非、效忠国家自然再好不过,不知你们有什么条件?” 李家大长老谦卑地道:“仆下哪里敢跟国家提条件?将军切莫折煞仆等。只要国家不计较仆等之前的罪过,仆等便感激不尽了。” 赵英冷哼一声,杀气上脸,拍着案几斥道: “日前你们各家的子弟,还在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在战场上跟我们的革新战士拼杀,今日你们就想摇身一变成为国家忠义之士,让国家对你们既往不咎? “别以为本将不知道,你们李、王、黄三家平日里是怎么勾结神教,欺压剥削平民百姓的!你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给曹州百姓制造了多少苦难? “你们以为这些都是一个内应之功就能抵消的吗? “不说本将答应不答应你们,你们回去问问济阴城的百姓,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放过你们!” 三人被赵英一顿呵斥,俱都心怀敬畏地低下了头,没有任何辩解言辞,只是一个劲儿地请罪,希望朝廷给他们将功折罪的机会。 说着,三人眼神交流一阵,各自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由李家大长老拿着,毕恭毕敬的交给了赵平的卫士。 “此乃何意?”赵平不动声色地问。 李家大长老先是向赵平拱手,而后又向赵英拱手,最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卑微地道: “我们三家效忠朝廷之心日月可鉴,也非常敬佩两位将军为国征战的忠勇,之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两位将军能够网开一面。等两位将军进城,我们一定会杀鸡宰羊犒劳三军将士。” 说完这些话,三人一起露出谄媚奉承的笑意。 他们虽然恭敬,但并没有太多恐惧之意,尤其是三分礼单送出去之后,底气足了许多。 赵英的呵斥与赵平的冷漠,都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地方反叛势力想要变幻自家旗帜,效忠朝廷,自然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起码得先大肆贿赂当面的将军,把对方喂饱。 在他们看来,赵英的呵斥与赵平的冷漠,都刻意表现出来为了索要贿赂好处罢了。他们愿意作为内应助大军拿下济阴城,这是把军功双手奉上,对方没道理不接受。 公私兼顾,三人认为事情不会有多大波折。 他们错了。 赵平莫说没有去翻礼单,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赵英则是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同时看清了这些地方大族的丑恶龌龊嘴脸,当即站起身来,红着脸向帐外喝令: “来人,把这三个人给我拖下去,辕门斩首!” 听到赵英的喝令,三位大长老意外至极,抬头看到赵英满脸的杀气,更是震惊不已,再发现赵平满脸的冷漠鄙弃之色,知道对方这是真要杀他们,不由得一个个脸色大变。 “将军,两位将军,我们是真心效忠朝廷,绝无贰心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 “是啊,我们的忠心日月可鉴,两位将军为何要杀我们?” “将军饶命,饶命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三位大长老眨眼被修行者制伏在地,既惊恐万丈,又不知所措,不理解好好的为何会遭受这样的待遇。 难道是贿赂不够大,好处给的不够多? 可三分礼单他们看过,那份量绝对不轻。 “都给我闭嘴!” 眼看三人还不明所以,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赵英怒不可遏,“你们把大晋看成了什么了?跟金光教一样的藏污纳垢之所? “竟敢用财宝贿赂大晋将军,我看你们心中没有半分公义之念,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更没有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之念,真是不知死活! “今天要是容了你们,日后你们还不得继续腐蚀我大晋的革新战士?还不得继续搜刮民财压榨百姓? “你们活着一日,就一日是我大晋江山的蛀虫,是大晋百姓的祸害,是革新战争的绊脚石!” 李家大长老修为不错,挣脱了修行者的压制,向前两步扑倒在地,在赵英脚前磕头不迭:“将军恕罪,我们错了,我们知错了! “将军,为了众将士着想,还请放我们回去,明日必为大军打开城门!将军,有我们作为内应,大军会少许多伤亡,会少死很多人,大军也能更快占据城池! “将军大慈大悲,请为军中战士着想啊! “如果将军逼得我们三家走投无路,只能拼死作战,那不是大军的福气,将士们会遭殃的啊!” 他自认为这番话很有道理。 他错了。 “混账!” 赵英重重一脚踹在李家大长老脸上,将他踹翻在地,不理会对方蹦飞的牙齿,俯身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对方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 “你给我听清楚,一个字都不要漏,回去告诉你们那些为非作歹的族人兄弟:大晋不是藏污纳垢之所,亦绝不姑息养奸! “大晋之所以要进行革新战争,就是为了毁灭你们这些祸害人间的渣滓,还百姓一片朗朗乾坤!什么是革新战争?除恶务尽,不留后患,革新到底,这就是革新战争! “为了国家的百世清明,为了大晋的子孙后代不复被压迫剥削,为了你们这些无良权贵、特权阶层不死灰复燃,莫说今日反抗军多些伤亡,就算我们都战死在曹州城下,亦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倘若你们平日里没有为非作歹,就算你们有万贯家财,今日根本不需出城来表忠,战后我们也不会动你们一根毫毛,但你们三家平日里既然罪行累累,那就不要妄想将功折罪! “罪可以被功劳折算掉,那被你们害死的人能活过来吗?!今日我饶恕了你们,明日我怎么让天下人相信大晋的公平正义?!” 说到这,赵英一把将李家大长老丢在地上,挥了挥手,示意修行者们退下,将三人全都放开。 而后他整整衣襟,平复心境,收敛神色,面无表情地对三个瘫坐在地的大长老道: “今夜我不杀你们,放你们回去。 “我要让济阴城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反抗军,我要让全城的人都明白,对于你们这些渣滓祸患,我大晋的革新战士没有任何忌惮之心,只有必杀之念! “是战争就会死人,反抗军不惧一死,我亦不惧。 “太子殿下说过,欲得文明之幸福,必经文明之痛苦,这痛苦便是革新战争。想要所得之幸福不打折扣,所经之痛苦便不能短缺半分! “滚吧,回去好生享受这一夜的平静,那是你们人生中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从今往后,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你们都将活在反抗军带来的噩梦中。” 三位心惊肉跳的大长老面面相觑,再也不敢停留半分,爬起来惊慌失措的逃出大帐,犹如三条丧家之犬。 赵平来到长吐一口气的赵英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道: “不错,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杀心,知道诛心比杀人更高明,你成熟了。除恶务尽,绝不姑息养奸,这话说得透彻。” 赵英点了点头,坦然接受了赵平的夸赞,而后转头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明日攻城,我要率领陷阵士第一个上阵!” 赵平:“......”  章八五五 出逃 李、王、黄三家大长老灰溜溜回到济阴城,立马将他们在反抗军大营的遭遇和赵英的话,一五一十讲给了焦急等候的众位家主。 “他们竟然不同意我们投降?他们竟然毫不在乎将士伤亡?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一位家主听到一半就已心神失守,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待得李家大长老凄惶地说完,在场一众家主无不面如锅底,如丧考妣,颤栗发抖者有之,茫然无措者有之,惊骇恐惧者有之,颓然失神者亦有之。 “他们,他们怎么敢这样......他们怎么能如此蔑视我们?他们这是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把我们看作蝼蚁一般啊!” 王家家主双拳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脸上阵青阵白。 “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半点活路也不留给我们,他们,他们也太过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可恨,可恨!”一名家主五官扭曲到一起。 “他们敢这么对我们,我们岂能让他们小觑?此番定要让他们知道的我们的厉害!这济阴城我就不信守不住,跟他们拼了!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要让他们血流成河!” 一位习惯了被人敬畏的家主受不了奇耻大辱,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大吼,如同发狂的狮子。 他这番话说得硬气,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给出反应,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又或者只是把他当成了不必理会的疯子。 临了,众家主渐渐把目光投向首位的李家老家主。 李家老家主喟叹一声,气色低沉精神萎靡,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半截身体在顷刻间埋进了土里,声音暗哑得像是从坟墓里透出来: “妖魔猖狂,目无余子,行事乖戾,固然让人愤恨,可以曹州如今的形势,他们有这样做的底气。他们敢这么对我们,就说明他们根本不忌惮我们愤而守城。 “这就是一群真正的妖魔,没有人性,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根本讲不通道理,他们生来就是要吃人饮血,把人逼上死路的,如之奈何? “人不与妖斗,我们也斗不过魔鬼,走吧,都走吧,赶紧走,趁他们还未围城,今晚就走! “来日方长,我就不信妖魔能够一直逞威,他们早晚要灭亡,我们......我们还会再回来的!就像国战时那样。” 说完这番话,李家老家主好似耗尽了所有生气,气机再度下跌一大截,坐在椅子上的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腐尸、一截朽木。 众人无不垂头丧气,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李家老家主开口之前,众家主其实已经知道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仓惶逃窜,但亲耳听到李家老家主把这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还是禁不住感到一阵凄凉,满心悲哀。 ...... 全城戒严的命令下,济阴城大街小巷里很少能够看到人。 很少不代表没有,普通百姓因为戒严令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有权有势的人依然可以在各处畅通无阻。 李家、王家、黄家等曹州地方权贵,在济阴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无疑称得上是手眼通天的存在,所以他们能穿街过坊彼此聚集,还能在夜晚谋求举家出逃。 正跟方鸣商议成立白衣派之事的赵宁,忽然得到下面的修行者来报:军中富贵子弟正在大规模出营归家,值岗教众尝试过阻拦却没有成功,双方爆发过短促战斗。 赵宁与方鸣相视一眼,一瞬间都明白城中有了大变。 在除魔军、降妖军回济阴城后,因为对神教不再十分信任,加上军中上下对立情绪严重,为了自家子弟的周全着想,各家老早就打算召回在军中的子弟。 不过这件事被萧不语、刘晃给否决了。 现在各家子弟强行离营,甚至不惜跟教众大打出手,事情绝对不会简单。 赵宁跟方鸣离开赵宁的居所,来到军营的时候,发现军营里已经颇显混乱,战士们不顾戒严令擅自出营聚集,对富贵子弟的出逃议论纷纷,有的甚至开始大声叫骂。 军中教众一面追击富贵子弟,一面要维持秩序,在群情汹汹的情况下,力量就显得不够用。所谓法不责众,为了不激化矛盾闹出大乱子,他们不敢对普通战士出手,只能呼喝劝诫。 “魏老弟,出大事了!” 朱昱看到赵宁连忙靠了过来,“城中的曹州地方大族,竟然开始举家出逃!我们巡查街坊维持秩序的教众,根本拦不住他们,现在双方已经起了冲突! “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西城门,无论如何要挡住他们,否则乱子一闹大绝对不可收拾!” 神教力量有限,既得看管军营里的除魔军、降妖军,又得巡查街坊维持秩序,还要把守城中要地戍守城头,正常情况下人手勉强够用,一出乱子就显得捉襟见肘。 赵宁跟着朱昱出营往西城门赶,一路上发现济阴城各处都有了不小骚乱。 各曹州大族举家出逃动静不小,他们必须要带走的财宝不少,家眷妇孺也多,车马簇簇,根本不可能掩人耳目。 因为戒严令,城中百姓都只能呆在家里,现在看到地方大族招摇过市,哪能没有怨言?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百姓们习惯了权贵享有特权,但如今是什么时候?革新战争的春风已经吹进了济阴城。 在神教教众不得不去阻拦各个大族的车队,与对方陷入争执时,近来愈发敌视权贵,不再信任神教的百姓,愤怒不满地打开门走到门外。 别的他们暂时不敢做,出来透口气跟邻居议论几句还是有胆子的。 地方大族、权贵子弟在战场上面对敌军时,胆子小没有担当,现在为了逃离战场保命,那可是一个个胆气倍增、意志如铁,碰到拦阻的神教教众,一言不合就强冲关卡,将教众们掀翻在地。 军中的富贵子弟,毕竟只是各家一些年轻人带领的几个护卫家丁,响应神教号召襄助神教罢了,现在各家则是举族出动,族中修行者力量集中在一处,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各街各坊的神教教众,没法有效拦住这些红了眼一心只想逃命的地方权贵,就像士气崩溃大军溃败之际,执法队无法阻止将士们逃散。 赵宁跟方鸣来到西城门前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 看守城门的,是神教教众带领的部分降妖军士卒,他们牢牢把控着城门,列队挡在城门甬道前,怎么都不肯让开道路。 率先冲到这里的是李家的队伍,作为曹州地方大族中的翘楚,李家实力不俗,此刻李家大长老站在人群面前,正跟把守城门的上师争论。 “老夫最后说一遍,让开道路,打开城门,否则不要怪老夫不念往日交情!”李家大长老拔出符剑,隔着三步距离指着神教上师的咽喉,目光凶狠面容狰狞,煞气浓厚得像是猛虎。 他在反抗军大营面对赵英、赵平等敌方将领时有多谦恭卑微,此刻面对守卫城池的神教教众等自己人就有多盛气逼人。 随着李家大长老拔出长剑,他身后的李家修行者纷纷兵刃出鞘,护卫在车队两侧的族人悉数往前飞奔,动作迅捷气势凌厉,行动有序章法严谨,丝毫不输军中精锐。 气氛剑拔弩张,红着眼的李家修行者们,已然做好了拼命搏杀、血溅五步的准备。 “全城戒严是萧上师的命令,谁敢违逆?!李长老,你们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没有出城,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神教上师根本不敢让开道路,承担放对方出城的罪责,只能咬着牙死撑,“李长老,妖魔大军就在城外,你们这个时候擅自出逃,想过后果吗? “到时候萧上师怪罪下来,你们如何区处?!” “什么萧上师,老夫又不是神教教众,李家更不是神教附庸,何必听他号令!既然你不肯让开,一定要害得我李家给济阴城陪葬,那就休要怪老夫了!” 言罢,李家大长老低喝一声,就要全力出手。 “慢着!” 朱昱急急忙忙落到李家大长老面前,拔出长刀架住对方想要前刺的长剑,“李长老,你怎么能对神教上师出手?你们李家想跟神教为敌不成?你要想清楚后果!” 这话让李家大长老多少有些畏惧,他回头看向家主的马车,发现队伍后面王家、黄家的队伍已经赶来,两家修行者正在往前奔进,底气立即足了胆子立马壮了。 “我们没想跟谁为敌,也不会跟神教为敌,我们只想出城!” 李家大长老狠狠盯着朱昱,“上师,你没有任何权力阻止我们出城,我们不是你的部属! “今晚谁要是不想让我们活,那我们就只能拼命,生死之争面前,包括李家在内,各家都不会后退半步!” 说着,李家大长老真气猛地勃发,朱昱的长刀被一下子震开。 王家、黄家大长老带着两家修行者,来到李家大长老身旁,俱都面目狠戾地盯着朱昱:“上师若是再不让开,我们就只能强行闯关,届时刀剑无眼,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朱昱脸色发白。 他看着眼前这群犹如饿狼的猛兽,脑海中情不自禁冒出一个词:妖魔。 章八五六 自相残杀 疯了,都疯了,都成了妖魔! 这是朱昱此刻唯一的感受。 抱着膀子站在屋顶、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赵宁,感受当然不同。 他对地方权贵们的做派毫不意外,漠然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超脱得就像是在看一出猴戏。 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让赵宁早就对地方权贵们的言行见怪不怪。利益受损时,他们会雷霆出手,有人反抗时,他们会残酷镇压,但当对手强大到他们无法战胜时,他们就会跑得比谁都快。 不远处的城楼阴影中,刘晃毕恭毕敬站在萧不语身后,眼看着城门前两帮人就要打起来,他忍不住出声: “大上师,这些地方权贵已经坏了心肠,变得跟妖魔无异,我们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不能把他们尽数留下来。” 萧不语面露鄙夷之色:“留他们做什么?” 刘晃诧异不解:“大上师,这些权贵颇有力量,若是举族参战,能够帮助我们把守城池,支撑到援军到来。” 萧不语冷笑道:“你指望他们在战斗中发挥作用?” 刘晃云里雾里:“不能吗?”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罢了!”萧不语一甩衣袖,“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一群猪狗。” 刘晃无言以对。 他明白了萧不语的意思。 今夜萧不语的确可以出手,以王极境中期的强大修为,压制得众大族只能留在城中,并逼迫他们的修行者全部参与守城之战。 但那又如何? 这群心怀怨忿、被逼无奈、毫无战心的人到了战场上,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起到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一旦激战开始,萧不语被反抗军中的高手缠住,他们失去神教的强力压制,便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只想着自己逃命,不会理会战场情况。 那只会引发大军溃败。 “难道真的打开城门放他们出逃?”刘晃觉得这也不是一个办法。 地方大族逃了,城中富户会跟着逃,神教不拦地方大族,拦着那些富户又有什么用?若是大族、富户都出逃,城中立马大乱,百姓或许跟着出逃,或许不会——他们更有可能帮助城外的反抗军! 届时城中沸反盈天,降妖军也好除魔军也罢,都不可能不跟自己城中的家人亲友站在一起,不可能继续帮着神教去对抗反抗军,不可能在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中送死! 以眼下军中的情况来说,士卒们不反戈一击对付神教就算好的了。 也就是说,地方大族的出逃,会导致济阴城直接失守! “昔年国战时,北胡大军来袭之际,城中大族、富人也会闻讯仓惶出逃,官军基本不会阻拦。 “但你也知道,彼时有人逃走,亦有人留下来,毁家纾难的地主大户、富人权贵虽然不多,但总是有的。” 萧不语没有回答刘晃的问题,而是面色复杂地开始追忆往昔,“那时候战事凶险,形势困难,比之今日的济阴城有过之而无不及,留下来帮助守城的人经常死伤无数,而且守不住城池。 “可五年国战之中,各州各县各关各城,每逢北胡大军攻来,总会有很多人留下来,捐躯赴国难,跟北胡大军不死不休。甚至那些没有遭受兵祸的地方,都有大量青壮义士主动到战场效命。 “那时候还没有神教,神的荣光不曾照耀这片大地,神的福泽未及庇佑万民,神的信仰尚未遍布州县。” 说到这里,萧不语顿了顿,神色有些萧索,“现如今,神的教坛在各地林立,神的光芒早就笼罩天地,神的战士愿意为了济阴城殊死奋战,而反抗军不过是刚刚兵临城下而已,城中竟然就乱成这个样子! “满城大族,昔日都是神教的得力臂助,跟神教荣辱与共,现在竟然没有一家愿意留下来,全都想着举家逃命,甚至不惜与神教为敌,不惜跟神的战士大打出手! “不久之前,他们中的不少人,可都还是神的信徒,是香火供奉神的虔诚信徒!” 萧不语的话戛然而止,非常突兀。 刘晃心跳如鼓。 他也想问一句:怎么会这样? 但在萧不语面前,他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萧不语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刘晃:“刘上师,你说,这是不是神教的问题?是不是神教不如朝廷?是不是神战大军不如反抗军?是不是在平民百姓看来,神明还不如大晋皇帝?” 刘晃如同被人抽了一记闷棍,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一下子跪拜在地,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刘晃没有太多思考犹豫的时间,连忙道: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大上师容禀,这绝非神教的问题,神的光芒普渡四方,带给世间的只有福泽,绝非妖魔朝廷可比!” 萧不语并未就此放过刘晃,步步紧逼:“那你说,曹州神战为何会失败?济阴城为何连守都不能守?” 刘晃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必须立马表明态度,否则下一刻说不定就会人头落地: “这,这,这都是地方大族的问题!是李、王、黄等地方权贵鬼迷心窍胆小如鼠,他们不肯践行神的意志,不懂神的荣光,在关键时刻成为了神的叛徒,妨害了神战大军降妖除魔! “他们,他们罪该万死!” 萧不语没有再追问刘晃,转过身,看向城门前的大族队伍。 刘晃大松一口气,知道自己通过了生死考验。 危难之际,态度很重要,思想觉悟更加重要,倘若他立场不坚定,胆敢怀疑神教的存在本身,说不定立马就会被萧不语清除掉。 曹州神战失败,济阴城已经不可守,神教接下来只能撤退,此事传开之后,对神教声威的打击太大。 各地信徒都会怀疑神教是不是真的强大无匹,怀疑神是不是真的全知全能,怀疑神是不是真的可以让他们渡往神国永享极乐。 为了避免这种怀疑,关于曹州神战的失败,神教必须要有一个合理解释。 神教需要给信徒们一个交代。 神教要让信徒们认识到,曹州神战的失败绝对不是神教的责任,更不是金光神并非全知全能。 不是神教的问题,不是金光神的问题,哪能是谁的问题? 是谁的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揽下曹州神战失败的这口大锅。 思来想去,没有人比曹州地方权贵更合适了。他们有实力,有分量,有妨害战局的能力,而且现在确实有了不轨行为。 作为神教四品大上师,曹州神战大军大将军,刘晃要是连这份认识都没有,那他说不定就会落得跟曹州地方大族一样的下场,被萧不语揪出来当作替罪羊。 来不及过多感受劫后余生的欣喜,刘晃陡然发现萧不语衣袍鼓荡、长发飞舞,气机如潮高涨,身体中升起一道刺眼的冲天光柱! “大上师意欲何为?”刘晃生怕对方改变主意要杀他。 光柱在星海下冲出一道天眼般的巨大真气漩涡,周围的天地灵气蜂拥而至,夜空中层云翻滚电闪雷鸣,飓风激荡。 萧不语大雁般的身影徐徐拔高,在城头浮空而起,头也不回地道:“你刚刚说得不错,曹州权贵罪该万死。 “既然他们该死,那就一定要死。” 话音方落,他的身形乍然消失在原地,闪电般攀上高空,在有无数古朴玄奥的符文光柱中载沉载浮,长发飞舞衣袍猎猎,俯瞰济阴城众生,犹如神明降世。 ...... 屋顶,环抱双臂,意态懒散的赵宁看着萧不语祭出王极境领域,堂而皇之升上半空,展露出神迹般的异象,嘴角勾勒一抹淡淡笑意。 他没有给对方找不痛快,阻拦对方逞威风的意思。 刚刚萧不语跟刘晃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进了赵宁耳中,所以赵宁确定对方的行动对他有利,准确地说,是对他成立白衣派有利。 他决定安静看完这场好戏。 在萧不语展露气机开辟王极境领域的那一瞬,李、王、黄三家大长老同时抬头,三家家主也从队伍中的马车中蹿了出来,一起惊骇万分地看向半空。 三家修行者,包括老弱妇孺,无不恐慌万分的抬头看向萧不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战前地方大族举家逃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知道这会惹恼神教,但从未想过萧不语会对他们出手。 萧不语的声音犹如惊雷落地,在济阴城每个人耳畔炸响: “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能解我们今生苦难能让我们来世永享极乐,神怜爱世人、普渡众生、大慈大悲。神对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虔诚地信仰祂、供奉祂,践行祂意志传播祂的福光。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们却办不到。 “关键之时,你们没有经受住神的考验,被妖魔迷惑了心神夺走了理智,你们背弃了对神的信仰,成为了最让人不齿的叛徒! “而今,因为你们的背叛,济阴城即将落入妖魔手中!你们侮辱了神的荣光,给人间带来了灾难,比妖魔更加可恨。 “你们该死! “现在,你们要接受神的惩罚!” 话音方落,无数真气闪电从半空暴雨般坠落,砸向三家族人。 ...... 城外,反抗军大营。 赵英与赵平并肩站在大帐外,望向济阴城上空的王极境领域。 “萧不语这老匹夫冒充神明,咱们就这么看着他逞威风?”赵英转头问赵平,觉得这太便宜对方。 赵平心旷神怡地道:“他们自相残杀,我们插手干什么?看戏就成。看完戏,咱们还有便宜可以占,何乐而不为?” 赵英想想也是,露出笑容,信心满满地道: “曹州李、王、黄三家这样的地方权贵,还就真是一无是处的纸老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神教依靠这样的人,也就是太平时节能多捞些好处罢了,真到了你死我活的战争时期,怎么跟我们相争?” 赵平理所当然地道:“一群骗子而已,本就不能与我们相争。”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纵声长笑。 章八五七 创立 赵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看眼前的凄惨景象。 萧不语仗着王极境中期的境界优势,兀一出手便将李、王、黄三家家主和大长老炸成了肉泥。 而后,雷电暴雨倾斜而下,三家元神境修行者死伤殆尽,无数御气境修行者遭受池鱼之殃,最轻的也是浑身焦黑皮开肉绽,躺在长街上不断翻滚哀嚎。 其余人一哄而散,亡命奔逃。 “尔众听令:撤离济阴,经冤句县向汴州进发!”从半空落回城墙前,萧不语向神教教众下达了他在曹州的最后一份命令。 他下达这份命令时颇为急切,有种不敢耽误半分的紧迫。 这是必然的。 萧不语知道反抗军中就有王极境中期高手,对方没有在他出风头的阻拦他,可不代表对方愿意一直看着他大展拳脚。 现在萧不语灭了李、王、黄三家的精锐修行者力量,彻底跟城中权贵撕破脸皮,一旦对方趁机出手,带着反抗军攻城,济阴城内必然成为一团乱麻,神教要是撤得慢了,都不一定能走得掉。 朱昱来到赵宁面前:“魏老弟,萧上师有令,我们得带着除魔军撤出济阴去汴州地界。 “曹州神战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神战并未结束,神战大军是神教的力量,绝对不能放弃,我们必须把他们带走。” 赵宁微微颔首。 他当然要带走除魔军,日后成立白衣派,除魔军无疑是中坚力量。 有刚刚展露过非凡威势的萧不语在上头压着,赵宁倒是不担心除魔军、降妖军的战士不跟着神教走。神教教众现在舍弃城池,不再维持城中秩序,便有足够人手约束大军军纪。 普通战士心不甘情不愿是肯定的,这也正是赵宁能够利用的点。他组建的白衣派当然不能是神教忠实拥趸。 ...... 当夜,神教撤离济阴城。 反抗军紧随其后入城。 拿下曹州州城济阴,反抗军是真正的不费一兵一卒。 城中百姓自发打开城门,兴高采烈地迎接反抗军接收城池,质朴的人们在上街瞻仰反抗军的英姿凑热闹时,很多人都拿出了自家的瓜果酒水等食物,不断往反抗军将士们手里塞。 这是真正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赵英与赵平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恢复城中秩序,镇压那些趁乱为非作歹的宵小之徒。 巡逻街巷的反抗军战士,因为其平易近人的作风,待人有礼的举止,爽朗开阔的胸襟,以及取得大胜后发自肺腑的开心,很轻松就跟凑过来寒暄的百姓们相谈热烈、打成一片。 逃入城中的李、王、黄三家低境修行者与普通族人,尽数被反抗军抓捕。 他们有的在被百姓群殴,骨断筋折浑身是血,有的想要逃出城去,被反抗军抓了个正着,有妇孺惊慌失措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犹如见不得光的老鼠。 昔日高高在上的权贵,如今不过是一群末日残兵。 对待这些人,反抗军会召开国人联合会,一个一个审理,有罪的绝不放过,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无罪的绝不冤枉,并给予基本的生活保障,让他们能靠自己的劳动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黎明时分,赵英与赵平来到曹州府衙。 当第一缕晨曦从飞檐上洒落,曹州刺史府的匾额被反抗军将士捅了下来,赵英脸上浮现出一抹由衷的笑容,不无热血之意: “从这一刻起,曹州之叛平定。” 赵平点点头:“反抗军占据曹州,此处战事暂时了结。” 赵英与赵平相视一眼,俱都挺直腰板,升起一股浓烈的自豪之情:“我们赢了!” 是的,经过一番凶险奋战,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为大晋平定了曹州。 他们证明了自己是大晋赵氏的杰出子弟,无愧于自身第一氏族俊彦的身份。 从今天开始,他们是合格的革新战士,是优秀的大晋战士,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战场,他们都拥有为胜利而奋战的资格! ...... 从济阴城到汴州,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途中神教教众与神战大军一直是沉默赶路,鲜少有人跟身边的人闲聊,大部分人都情绪低落,失去了开口聊天的兴致。 有人跟大部分人不一样,譬如说赵宁。 他超然世外,骑在马上优哉游哉,一路上还能观看风景,可谓是怡然自得。众人都知道他性情怪异、特立独行,在他没有特别出格行为的前提下,倒也不以为意。 再譬如方鸣、褚元楠。 他俩现在一个自视为赵宁的绝对心腹、左膀右臂、生死兄弟,白衣派的创派元老,注定要大展拳脚建立一番大事业的英雄豪杰。 一路上,方鸣趁着教众与战士们士气低落、心思困顿之际,大肆宣扬神爱世人、众生平等的真正含义,号召有识之士与普通战士为了变革图强、自身利益而抱团。 另一个自视为赵宁的嫡系心腹,中下层骨干力量,铁了心要跟随赵宁的步伐前行,干起活来斗志满满格外卖力,成为了方鸣的得力臂助。 “神在神国,注视众生,降下神光庇佑众生,众生尽皆沐浴神光,所以人人都能渡往神国,可见在神的眼中,信徒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亦没有上下尊卑之别。 “所谓神的面前众生平等,即是此意。 “既然众生平等,信徒们在神教就该有一样的人格地位,谁也不比谁低贱,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敢享有特权,谁也不该遭受打骂,谁也不必对谁自称仆下,谁也不能对谁颐指气使。 “上师吃肉,信徒也当吃肉,上师衣锦,信徒也当衣锦,若是信徒只能粗茶淡饭,上师便不能大鱼大肉,若是信徒布衣烂衫,则上师亦没资格锦衣玉带。 “神的光辉无差别照耀信徒,神让人人都能渡往神国,神的信徒岂能人为制造差距?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鸣面带智慧而慈悲的笑意,眉眼却又显得庄严肃穆,一边看着黄煌、许国正等人,一边期待对方的回答。 黄煌满脸惊异,觉得方鸣这番话既骇人听闻、违背传统与常理,又格外正确光明挑不出半分错漏,让他这样的普通战士从心里感到愉快,不能不接受。 郝云在一旁听了半天,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问道: “方上师这番话实在是再好不过,我也愿意相信那就是神的意志。可神教毕竟等级森严、上下有别,教众、弟子、上师之间都有严格划分,身份、权柄截然不同,这又是怎么回事?” 许国正等人听得大点其头。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方鸣明显早有腹稿,眼下不见丝毫窘迫,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神教上师虽然分为九品,弟子虽然分为六级,但这不过是大家职分不同罢了,并没有人格地位上的优越。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神教亦复如是,故而神教才有种种戒律。 “但你们要明白,规矩也好戒律也罢,都是做事所需,是为了践行最根本的宗旨精义。倘若规矩戒律阻碍了神教最核心的宗旨教义,那它就是错误的,需要被改变。 “神教上师、弟子的品级划分,是为了让神教井然有序、行事得力,方便神教作为神的虔诚信徒与忠实仆人,去更好地传播神的福光,在世间践行神的意志。 “而现在,神教中一些人因为职分带来的权柄,不思履行自己的职责,传播神的福光与智慧,帮助信徒得解脱、攒功德,反而私欲膨胀,去追求个人利益,更可恨的是还跟世间权贵勾结、欺压信徒! “那不仅背离了神的意志,也背弃了神使划分职分的初衷,不仅会给神教带来劫难,也会被神所唾弃! “而那,正是曹州神战失利的原因。 “如今,我们白衣派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要重申神的本来意志、神教的核心宗旨,团结大家,跟大家一起去做出改变。 “只有这样,神教才能重回正轨,神的光芒才会重新照耀我们!” 无比虔诚郑重地说完这番话,方鸣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地宣了一声神号,给这席话做了一个分外有力的结尾。 黄煌、许国正等人无不大受震动,如闻晨钟暮鼓,精神一阵清明,心胸都跟着变得通透敞亮。 郝云更是恍然大悟地道:“我明白了!这就像州县官府。原本国家设立官府官吏,是为了更好的管理州县,让地方秩序井然,叫百姓安居乐业,使国家和谐强盛。 “可那些官吏就是因为手握职分带来的权柄,一个个私欲膨胀,忘了国家设立官府的原本宗旨,忘了官吏的固有本分,与权贵勾结压榨百姓,这才闹得天下祸乱,大劫降临!” 方鸣怔了怔。 他之前倒是没有想到这茬。 他是一个神教上师,国家、官府怎么运转不在他一惯的思考范围内。 此时听了郝云这番话,稍微一寻思,方鸣顿觉颇有道理,而且能跟他的话相互印证,看郝云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欣赏,慈眉善目地道: “郝居士能够举一反三,果然是慧根深种,日后必可成就大功德。不知郝居士怎么看待我白衣派的宗旨,是否愿意加入我白衣派?” 郝云心想,这白衣派的宗义怎么跟反抗军那么像,在追求普通人的公平正义、反抗上层与权贵的特权压迫上,竟然一脉相承,实在是......有些蹊跷啊。 郝云看了看赵宁所在的方位,决定问个清楚明白: “方上师,说起对信徒战士一视同仁,践行神的众生平等的意志,帮助普通信徒战士,魏上师那是当仁不让。不知魏上师是否认同你们白衣派?” 方鸣顿时笑容满面,底气十足地道:“刚刚忘了告诉你们,白衣派正是魏上师一手筹划建立!我等都只是魏上师的臂助。” 一听说是自己人组建了白衣派,郝云心神大振,这还犹豫什么,当即就要表态加入白衣派,孰料黄煌、许国正比他动作更快。 “原来白衣派领袖就是魏上师,怪不得你们的宗义如此公平正义,我愿意加入白衣派!”黄煌迫不及待地出声。 许国正紧跟着道:“我也想要加入白衣派!魏上师绝对不会害我们!方上师,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被人抢了先,郝云丝毫不觉得恼怒,反而喜上眉梢,心道: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方鸣用充满希翼、信任、慈爱的目光看着黄煌、许国正等人:“只要认同白衣派的宗义,愿意在日常言行中恪守不悖,大伙儿都能加入白衣派,跟随魏上师!” 他心中暗道:魏兄在普通战士心目中的威望果然无人能及,换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得到这些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黄煌、许国正等人大喜,纷纷表示自己拥护白衣派,拥护魏上师。 方鸣招招手,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的褚元楠立即走上来,记下众人的姓名,并且便告诉他们,今日晚间队伍停下来休息时,他们要举行日常集会,所有人都得到场,正式确立身份。  章八五八 福地 身为白衣派的领袖与精神支柱,亲自去队伍中苦口婆心地传播宗义,风尘仆仆、口干舌燥之余,一个个劝说普通战士加入白衣派,未免显得太过掉价,不符合首领位格。 所以赵宁什么都不做,由着方鸣、褚元楠等人去劳心劳力。 给郝云等人登了记,方鸣带着褚元楠走向队伍中的下一群人。 许国正捅了捅黄煌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老黄,加入了白衣派,就是正经成了魏上师的人,咱们是不是不跑了?” 黄煌默然片刻,下定了决心:“先看看,能不跑当然是不跑。”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商量如何当逃兵,离开队伍回济阴城。 被神教带出曹州,背井离乡,普通信徒战士没几个乐意的,他们现在对神教已无多少信任可言,自然不愿继续跟着神教,大伙儿一路上都在秘密交流,筹划着怎么寻找逃跑的机会。 不过军中的神教上师,以及队伍外的神教弟子,对他们看管、监视得十分严格,之前有人尝试过逃跑,结果被对方抓住当众处死,让大伙儿都忌惮不已。 到了夜晚,在神教教众精神疲惫、警惕松懈之时,他们或许有机会溜走,要是跑得人多了,大家四散而走,神教修行者未必能把他们都抓回来,毕竟除魔军降妖军加起来有一万多人。 可这终究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就会死于非命。 神教强者众多,还有王极境中期的萧不语在,御气境以下的战士想逃出生天,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能不跑还是不跑得好。 郝云凑过来低声道:“有魏上师为我们做主,我们处境不会太差。 “我看很多人都会加入白衣派,届时大家报团取暖,不再被上师欺压,不再被权贵子弟迫害,公平正义能得到保障,怎么都比逃跑送命强。 “而且眼下军中几乎没有了权贵子弟,只要魏上师能够约束教众,咱们在军中过得舒心,还有什么理由冒风险?” 黄煌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人生嘛,在哪儿都是混,能在这里混得舒心有前途,自然没必要换地方。 许国正叹息着道:“就是不能回济阴跟家人团聚,实在是让人不甘心。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处境,过得好不好,我大哥被从牢里放出来没有......” 他加入神战大军,就是为了给自己的长兄赎罪,希望神教能够疏通官府,在战后放他的兄长出来。 郝云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如今是反抗军占了济阴城,以他们对待平民百姓的宗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家妻儿肯定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饿肚子,怎么都能好好活着。 “至于你大哥,那就更不用说了,反抗军一定会为他做主的。” 他这番话说得笃定,就像亲眼见证过一样,令许国正放心不少。 黄煌跟着帮腔:“你大哥本来就没罪,反抗军只要调出案卷一看,就会给你大哥主持公道。我看你应该为那个欺负你大哥的造谣者,以及跟他沆瀣一气的官吏担心,反抗军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老许,反抗军到了济阴城,你家的公平正义就有了!那里现在是一片朗朗乾坤,你家人的处境比我们好了不知多少!” 许国正长吐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确实如此。” 这四个字说出来后,许国正发现黄煌忽地沉默不语,面色复杂。 稍怔之后,许国正也陷入沉默,气氛一时变得很是怪异。 自己的家人亲友因为反抗军的到来脱离了苦海,他们却仍在神教大军之中不得解脱,接下来说不定还要跟反抗军战场拼斗,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描述。 刚刚言语时,大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自内心地认同反抗军、敬重革新战争,把对方当成了自家兄弟一般,可眼下,他们竟然要左右手互搏,自己打自己。 “白衣派......跟反抗军一比,白衣派好像也就那样。”黄煌有感而发。 许国正颇为赞同:“跟朝廷一比,魏上师似乎也很寻常——我不是说魏上师不值得钦佩,而是他就一个人,跟国家不能比。” 众人相视一眼,再度陷入沉默。 这时,郝云悠悠来了一句:“将来会是什么样你我无法预见,不过以魏上师的为人跟白衣派的宗义,咱们跟反抗军并非是有根本矛盾,立场绝对敌对的敌人。 “说不定有一天,我们都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与家人团聚。” 闻听此言,黄煌、许国正等人俱都两眼放光,心中升起浓浓的希翼。 对他们这些普通战士来说,出门谋衣食时艰难困苦都不算什么,只要能在日暮时踏进家门与父母妻儿相见,那就是岁月静好。 家里的昏黄灯火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也是能照亮他们人生路途的明亮月光。 郝云转头看向东北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愁绪眸底藏起一抹惆怅,如果他的目光能够穿越荒野、城池,那么在越过济阴城、乘氏县后,就能抵达白蜡村。 那里有一片茂盛的白蜡树林,有一座傍晚时会炊烟袅袅的村落,有一群会跟他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的狐朋狗友,有一个总是对他恨铁不成钢却生怕他饿着冻着的母亲。 他何尝不想回去跟家人团聚? ...... 神教大军一路跋涉,在冤句县城外停了下来,这里眼下还属于神教势力范围,城中有教众有教坛,有属于他们的秩序与衣食。 大军从济阴城撤离时非常仓惶,没有携带一粒粮食一滴清水,进入汴州地界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需要在这里做一次补充。 神教教众不断进出城门,搬运粮食物资;大军战士就地休息,等着分配干粮清水;褚元楠带着白衣派弟子四处忙碌。 站在一棵大树下,赵宁负手望向冤句县城,脑海中浮现出昔日阅览过的种种资料,面色平静目光深邃。 “魏兄,冤句县可是神教的重要福地。” 容光焕发、笑意满满的方鸣走了过来,他已经发展了许多白衣派弟子,军中战士对白衣派的热切态度让他信心充足,眼下颇有些春风得意。 赵宁明知故问:“怎么说?” 方鸣与赵宁并肩望着城池,很有耐心地解释起来: “昔年,神使在光明村,于智慧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天而开悟,觉醒前世记忆明悟自身使命,当即斩断过往脱离凡俗,立地成为神行走于世间的使者,这件事魏兄应当知道。” 赵宁微微颔首。 这件事,神教早就把它宣扬得人尽皆知。 方鸣接着道:“神使带着大弟子阿蝶大上师,自那时候开始四处奔走,传播神的福光,为人们消灾解难,洒下了无数功德,世人始知神的意志,有了堪破虚妄领悟大智慧,得大解脱大自在,渡往神国的机会。 “起初,神使传教规模有限,直至他来到冤句县,亲手消弭了一场兵祸,解救了这里的无数难民,规劝了城中的地方大户虔心向神,神方降下了祂的第一束福光。 “自那之后,神使与护法张京大上师合力,数年之内,神光便照遍了中原四镇,成千上万的百姓获得神光庇佑,在人世间获得了安宁,拥有了渡往神国的资格,神教渐有今日规模。” 说到这,方鸣顿了顿,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无比虔诚地道: “无量神光。这实在是人间之福,是世人之福,善莫大焉,功德无量。” 赵宁瞥了他一眼,不无意外地发现,这厮在说最后一番话时,竟然真有几分宝相庄严、圣洁光明之意,由此可见,这厮在这一刻是真的信了自己那些鬼话,不由得哑然失笑。 “神使......” 此时咀嚼一遍这个词,赵宁有了跟之前不太一样的感受,就好像彼此距离拉近了一些,关系也更近了一步。 他望着冤句县城,沉吟不语。 此时此刻,站在大树下的赵宁不知道的是,昔年赵玉洁来冤句县传教时,就曾白衣素裙,长久盘坐于这棵大树下,日夜向难民们宣讲神教教义,接受信徒们的顶礼膜拜。 两人的位置相差无几。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倏忽间,赵宁突兀转过头,看向树干另一边。 那里地面平坦,青草依依,正有一束阳光从树梢间投下,在草地上勾勒出一片斑驳光影。 赵宁双眼微微眯了迷,犹如跟人隔空对视。 “魏兄,白衣派现在已有弟子三千人,褚上师等人登记名册都已登记得手软。如果不出意外,在进入汴州地界时,军中七成战士都会成为白衣派弟子,届时我们便有逾万之众。” 方鸣见赵宁不说话,便开始禀报自己扩充势力的成果,“假以时日,我有把握将军中八成以上的战士,以及队伍里三成以上的上师、弟子,都发展成为白衣派的人。 “愿神光庇佑我们。” 说最后一句话时,方鸣笑容收敛,面容肃穆,眼中满是虔诚。 赵宁收回看向树干对立一侧的目光,意味莫测地回应一句:“愿神光庇佑。” 事情很顺利,赵宁没什么不满意,白衣派是他的人,他当然不可能一直置身事外,当即让方鸣在前领路,带他去见一见白衣派的弟子们。  章八五九 变革 跟冤句县的上师们交代完给降妖除魔军补充粮食、清水,以及接下来撤离此地与队伍一起退到汴州的事,刘晃来到一旁的萧不语身后。 “大上师,队伍里出了些事情。” 队伍行进过程中,萧不语保持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风范,不知道在何处游弋,难觅踪影,刘晃几乎没看到过他,这下一发现对方在附近,连忙赶过来禀报一件要事。 “何事?” 萧不语好似在专心瞻仰冤句县这座神教福地,对刘晃郑重其事的禀报不甚在意。 刘晃忌惮重重地道:“魏安之与方鸣两人,拾掇一群上师弟子,搞出了一个什么白衣派,这一路来一直在队伍中宣扬他们的宗义,公然拉拢教众与战士加入他们,毫无避讳之意。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效果,大部分战士与不少教众都认可他们,现在已有两三千人加入他们!仆下预计,等队伍回到汴州,只怕整个队伍都要叫白衣派了!” 萧不语保持着瞻仰县城的姿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未作置评。 刘晃心中咯噔一声:萧不语的反应与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连忙收敛自己的忌惮之意,以尽量客观公正的口吻道:“大军新败,神教遭受挫折,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大上师,我们要不要阻止他们?” 萧不语淡淡反问:“你之前为何没有阻止?” 刘晃:“......” 他腹诽道:我为何没有阻止?还不是因为大上师你没有阻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身形飘忽,好像距离队伍很远,实际上一直监控着整支队伍,对白衣派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你没有阻止他们,我怎么敢擅自行动? 刘晃谦卑地问道:“大上师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放任他们不管?” 萧不语不动声色地道:“队伍刚从济阴城撤出之际,人心惶惶上下不安,包括江湖修行者在内,许多战士都有抓住机会出逃之意。 “这样人心丧乱、一盘散沙的队伍,就算被我们强压着带回汴州,往后也是毫无用处,稍有机会就会全是逃兵,倘若到了战场,那便是神教的灾难。 “但是这一路来,随着白衣派宣扬他们的宗义,劝说战士加入他们,想要出逃的战士越来越少,队伍里潜藏的隐患正在降低,军心士气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收拢。 “队伍进入汴州时大伙儿都会成为白衣派的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支队伍就会从一盘散沙重新聚集在一起,哪怕成不了堡垒,也能成为一个整体。” 刘晃没想到萧不语把问题看得这么清楚明白,讶异之余细细一想,不能不敬佩对方眼光毒辣。 队伍现在的确是需要白衣派来收拢人心。 “大上师的意思是,等队伍进入了汴州,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出手解决白衣派?”刘晃表示自己在思考问题。 神教已有后进派与嫡系派之分,日后要是再多出一个白衣派,那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整体,内部山头林立总是不好。 萧不语轻哂一声。 他表现得不屑于回答这个白痴一样的问题。 在刘晃一头雾水的时候,萧不语指着冤句县城,示意刘晃认真去看,片刻后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刘晃:“......” 他腹诽道:我看到了什么,我当然是看到了一座县城!可这是我看到了什么的问题吗?是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你看到的东西的问题。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在想什么? 刘晃只能低头道:“仆下愚钝,请大上师指点。” 萧不语道:“福地。我神教的福地。” 刘晃:“......” 他又忍不住腹诽:原来你就真是在瞻仰福地啊,我还能不知道这是神教福地吗?当初我就是在这加入神教的,还用得着你说?咱们能不能不卖关子,直接说点真正有用的事? 萧不语瞥了刘晃一眼,似乎在鄙夷刘晃的智力,对他的迟钝很是不满:“面对神教福地,你应该想到什么?你脑子难道没有想法?” 刘晃:“......” 这回他连腹诽都懒得腹诽。 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刘晃诚挚地道:“大上师思虑甚远,一目千里,仆下万万不能及,还望大上师能为仆下解惑。” 萧不语对刘晃的谦卑恭敬很满意,自己的优越感得到了彰显与满足,便不再绕弯子,以长者的姿态,神色严肃地教训道: “福地在提醒我们,任何时候都要胸怀大局,为神教的长远之计考量。只有神教发展壮大,我们才能拥有更多福地,并因此获得福祉。 “曹州神战失败,是因为曹州权贵临危失智,没有经受住神的考验,我们在济阴城是处理了李、黄、王三家,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没有。 “神教要的远不止是处理有罪者,为过往的失败划清责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避免重蹈覆辙,要让神教更加强大,在往后的神战中不再失败,去获取胜利! “曹州神战失败的根由,你我心知肚明,往后神教大军中还会有上下层之分,我们依然要借助地方权贵的力量,军中还会有大量权贵子弟。 “如何避免曹州神战大军里的问题重复出现? “白衣派就是解决之法! “刘上师,你可悟了?” 刘晃吃惊地看向萧不语,震动非常:原来萧上师瞻仰福地不是在做样子,是真的在思考问题,而且还有非同寻常的效果! 被萧不语这般耳提面命,刘晃当然悟了。他要是再不悟,就不配做神教四品大上师,就会在考验实力智慧的战争时期被淘汰掉。 萧不语的意思很清楚:神教立身根本不会变,所以会一直跟权贵富人联合,也只有这样,神教才有大量财富权势可言。 但如果神教什么都不改变,神战大军往后有败无胜。 所以神教需要的是,做出一定程度的变革。 白衣派的出现,正适合这种变革。 神教既然不可能整体变成维护下层公义的存在,与上层权贵富人决裂,那就只能选择部分改变。 在一定范围内去维护普通教众、战士的利益,让普通教众、战士有维护自身利益、为自己发声的力量与渠道,避免他们在走投无路极度失望的情况下,或者脱离神教或者对神教反戈一击,从而降低神教内部分裂的几率。 再利用普通教众、战士的声势,去约束上层教众、权贵子弟的行为,迫使后者遵守军纪端正言行,实现总体和睦的局面。 这样既能消减教中、军中上下对立的烈度,缓和上下层之间的矛盾,又能让神战大军有一定程度的团结,保持一定战力去沙场征战。 这就是大局。 大局是协调,也是妥协。 白衣派便是普通教众、战士的利益代言人。 神教若要变革,重塑大军战力,便需要白衣派。 而追根揭底,白衣派是神教的白衣派,不是外来的分裂力量,他们依托神教而存在,神教掌控着他们,也就掌控着被他们聚集起来的普通教众与战士。 “大上师英明睿智,仆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神教正式有大上师这样的存在,才能兴盛不衰,万年不倒!”想通了种种关节,刘晃跪拜下来行大礼,以表自己是真心实意敬佩对方。 此刻他的确是真心敬佩对方的远见卓识。 萧不语摆了摆手,示意刘晃起身,而后吩咐道:“去叫魏安之来。把方鸣也叫过来。” 正常情况下,他只需要见一见白衣派的首领即可,但魏安之是新近加入神教的,所以萧不语特意补上了方鸣。 赵宁与方鸣一道,正在跟李虎、郝云、黄煌、许国正等人座谈,得知萧不语召见他们,方鸣面色一紧心弦霎时绷直,忐忑不安之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不清楚对方会怎么看待白衣派,怎么处理他们组建白衣派这件事,他只知道萧不语对白衣派不会坐视不理。 亦步亦趋跟着赵宁去见萧不语的路上,方鸣低着头呼吸急促。 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刻,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候命运的宣判。他很怕萧不语一声令下,白衣派就被扼杀在摇篮中。 赵宁当然没有这许多担心,走得四平八稳、古波不惊。 他能同意由自己牵头组建白衣派,就是知道神教不会敌视白衣派,清楚白衣派的建立符合神教大局。如果这事是白费力气,赵宁压根儿就不会开始。 退一步说,就算萧不语这个二品大上师,看不清形势没有胸襟,是个蠢猪,执意要掐灭白衣派,赵宁也万不至于有什么心绪变化。 他只会找个机会把萧不语杀了。 萧不语可能是个蠢猪,神教神使却不可能,所以白衣派是一定能够顺利组建,并且发展壮大的。 方鸣见赵宁在这种情况下仍是气度晏然,稳如泰山,毫不慌乱,不得不敬佩对方的胆量与豪气,心道:不愧是白衣派的首领!也只有魏兄这样的人物才能镇得住大局,统领整个白衣派。 来到目视县城的萧不语身后,赵宁与方鸣一起见礼。 萧不语没有多看方鸣,上下打量赵宁一眼,不曾有一个字的客套寒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神教荣辱高于一切,大局平稳重于泰山。 “白衣派在帮助下层教众信徒时,言语不可极端,行事不可出格,任何时候都得严守戒律,凡事都要依照规矩与章程。 “最重要的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种境遇,白衣派绝不能煽动、带领普通战士与上层暴力对抗! “尔能持否?” 一言以蔽之,白衣派不能失控。  章八六零 声威日盛 在得到赵宁肯定的答复后,萧不语只是稍加叮嘱与勉力,没有说太多话就放了赵宁跟方鸣回去。 从始至终,萧不语都没有跟方鸣说过话。身为王极境中期的二品大上师,能让元神境初期的六品上师在自己面前露个脸,萧不语已经是格外给方鸣面子。 看着两人离去,刘晃心有所感: 从今往后,神教、神战大军内部那些普通人在遭受不公与欺压后,就不能胡乱闹事,只能通过白衣派发声,按照神教的规矩与章程维护自己的利益。 如果他们敢不通过白衣派擅自胡为,神教就可以说他们有既定渠道不走,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故意搬弄是非,白衣派也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结果只能是被孤立,得不到教众、信徒、百姓的支持。 这就像官府门前的鸣冤鼓。 有了这面鼓,百姓好像有冤就有渠道申诉,实际上那不过是个幌子、摆设,敲了鸣冤鼓到了公堂首先就要挨杀威棒,且案子如何审仍是官府说了算。 但因为鸣冤鼓的存在,官府就可以说他们给了百姓伸冤的通道,百姓不去鸣冤鼓只能说明他们实际上没有冤屈,闹事就只是闹事。 这些想法刘晃没有说出来,从萧不语面前躬身退下。 萧不语继续看着冤句县,眉眼平和。 白衣派如果发展得不好,那就只是神教的遮羞布,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用处不会大——不会为普通教众、信徒战士提供多少实质帮助。 但只要它是一股正经势力,在神教内部就不能忽视。 如果神使看重白衣派,有意借白衣派变革神教,肃清神教风气加强内部团结提升神教整体力量,那么白衣派就会发展得很好,成为神教内部一个极为强大且强势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萧不语不会对白衣派坐视不理。 他会把白衣派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白衣派是在他节制曹州神教力量,统领曹州神教大局时,在他眼皮子底下建立的,且获得了他的允许,那就不可能跟他脱得开关系。 他统领白衣派,成为白衣派的最高领袖顺理成章! 强大的白衣派,领袖不可能只是一个元神境后期,尤其不能是一个外来的,刚刚加入神教不久的江湖修行者。 它必须握在神教核心高层手里! 魏安之、方鸣拼尽全力发展白衣派后,如果白衣派真能达到十万之众那样的规模,那这份胜利果实,萧不语一定会毫不客气的摘过来! 这,才是萧不语默许,甚至支持白衣派组建、发展的根本原因。 “倘若白衣派真的成了大事,届时我将这股力量握在手中,在神教的地位与影响力,除了神使与首席大上师将无人能及。 “如果形势好,我甚至可以跟首席大上师扳一扳手腕!” 萧不语目露精芒,心念百转,“那时候神使都得对我百般倚重,我将显赫于整个神教甚至是整个人世间,成为信徒们顶礼膜拜的对象,权势威压一时,美名千年不朽!” 想到这里,萧不语长吸一口气,将心绪平复下来。 回到汴州,他就会根据神使的态度,视情况在白衣派中安插自己的心腹力量,并给他们提供上位方面的帮助,方便日后顺利摘取果实。 ...... 赵宁转身从萧不语面前离开的那一瞬,便想到了萧不语允许、支持白衣派存在的种种可能,这里就包括对方想要摘果子的图谋。 赵宁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他当然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觊觎白衣派。 白衣派看似是神教内部山头,但其骨干核心却是李虎、郝云这样的大晋战士。李虎虽然修为不高,但里面现在就有实力不俗的革新战士,且日后还会更多。 他们的奋战会保证白衣派成为赵宁想要的存在,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神教内部变革派。白衣派注定要唯赵宁之命是从,成为赵宁瓦解神教的利器。 萧不语也好,张不语也罢,想染指白衣派? 伸手剁手,伸脚跺脚! ...... 一座地处僻静所在,建筑装修风格简朴淡雅的小院内,白衣素裙的赵玉洁正在亭台中安静作画,举止流畅,下笔利落。 画面是从此处望去,可以瞧见的一片街坊屋檐,错落有致层层叠叠。虽然是寻常景致,但在她笔下也显得气韵十足,别有一番美感。 收了蜻蜓点水般的最后一笔,赵玉洁定眼欣赏起自己最新的作品,秋水般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波动,连笑意都是淡淡的。 “比之昨日,神使画功又见涨了,单就这副画作而论,就算是当世大家来看了,一定都会赞叹不已,笃定有超过二十年的功力。” 站在一旁伺候的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对赵玉洁的本事赞叹不已。 研习画画不过一年的赵玉洁,没有因为这番真心实意的赞美而高兴多少,当然,她也绝对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诗词小道尔,作画亦然,不值得如何称道。不过用来陶冶情操还是不错的,亦能加深对世界的观察与理解,你若有暇或可试试。” 神教早就渡过了艰苦创业,需要赵玉洁日夜忙碌的阶段,如今的她深居简出,只在必要时候掌控神教大计。 因是之故,她每日都有许多空闲时间呆在院子里,这让她不仅在诗词、茶道等早就娴熟的东西上造诣更深,也开始涉猎作画、雕刻等技艺,寻常时候不但不觉得烦闷,心情反倒是十分舒畅。 心情好,对赵玉洁这种做大事的人很重要。 两人闲话两句,小蝶说起今日来见赵玉洁的正题: “萧不语已经进入汴州,神教在曹州的神战彻底失败,第二批神战大军完全就位,接下来神教该当如何行事,还请神使示下。” 赵玉洁离开案桌来到亭子边,望着亭台下的荷花池,目光深邃地道: “我原本以为,神教组建大军进入战场正面与反抗军作战,能最大限度发挥神教信徒众多、信仰一致、号召力强的优势,以大风卷落叶之势席卷地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如今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在感召、吸引平民百姓方面,大晋的革新战争似乎更有优势;论军纪严明上下团结,反抗军好像也比神战大军更强。 “由是观之,朝廷那边也有信仰之力,且不容小觑。” 小蝶迟疑着道:“可神使说过,赵氏追逐公平正义是虚无的,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真正的公平正义根本无从实现。既然如此,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坚定强大的信仰之力呢?” 赵玉洁笑了笑,意味莫名,“解释只有一个。 “我错了。” 小蝶立即一脸严肃:“神使绝对不会错。” 赵玉洁摇了摇头,“没有人不会错。形势总是在变,以前对的事情现在不一定对,所以错了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知错就改便行。” 小蝶心悦臣服:“神使胸怀似海,弟子佩服不已。” 赵玉洁开始回答小蝶之前的问题:“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主动参与正面作战。两批神战大军合兵一处,暂时作壁上观等待时机。” 小蝶脸色微变:“神教之所以在曹州组织神战,是为了向魏氏、杨氏展示力量,如今我们刚刚失利一场,若是就此罢手,那就是以失败作为终结,之前的目标完全没有达成。” 赵玉洁回头看了小蝶一眼:“胜败乃兵家常事。 “阿蝶,你记住,没有人能够不败。强如元木真不也大败而归?堂堂齐朝皇帝不也国灭家亡?我们不必为此给自己竖一道迈不过去的槛。 “过去了就当放下。若是执迷过往,只会一错再错,越陷越深,永远得不到解脱。” 小蝶双手合十,低头道:“弟子谨记神使教诲。” 赵玉洁抬头看向墙外的飞檐,目光悠远:“中原风云即将大变,我们暂时退却,正好坐看风起云涌。” “中原还会风云大变?”小蝶不太理解赵玉洁的意思,“原风云是明摆着的事,秦军不日就会进抵河阳,届时秦军、吴军、张京大军就会合攻晋军,还能有什么大变?” 赵玉洁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戏谑之意十分明显:“你看错了。 “当然,这不怪你。因为所有人都错了。等着吧,不出三日,这场风云就会露出真面目,届时多的是措手不及之人。” 小蝶听出了味儿,满怀期待地问:“那人也错了? “他也会措手不及?” 赵玉洁笑容嫣然,“我刚刚说过,没有人能不犯错。这一次,我笃定他也会措手不及。” 小蝶差些没控制住表情喜笑颜开。 她连忙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此乃神教之福,亦是众生之福。” 赵玉洁摆摆手,示意小蝶不要高兴太早:“还有没有别的事?” 这要是换作以前,小蝶会认为赵玉洁就是在询问她有没有其它事,但是现在,她相信赵玉洁这是在提醒她说下一件事。 因为对方对中原风云的判断不会是空穴来风,一定有坚实依据,而她对此毫无知觉。显然,在她之外,赵玉洁还有别的人手在了解神教大局、天下大势。 虽然她是首席大上师,是对方的大弟子,但赵玉洁并不是离开了她,就会失去对神教的绝对掌控。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会觉得赵玉洁不信任自己,有意制衡自己,心中颇有些疙瘩,但小蝶没有,她反而是暗中长舒一口气,觉得肩上压力大减,浑身都轻松不少,整个人因之神清气爽许多。 她连忙陈述了曹州神战大军中的白衣派之事,并询问赵玉洁的态度。 赵玉洁稍作沉吟,展颜一笑:“这是好事,正当其用。你去总坛传达一下正面态度。” 小蝶满脸纳罕:“神使,此事会引起教中上层与权贵大族们的反对,要是后者因此疏离神教,咱们就失去了立身之基......” 赵玉洁正色问:“你有更好的整顿神教风气,让教众都变得规矩的办法?” 自金光教成就大势,整肃神教风气,加强内部团结,改善对外名声,就一直是她的烦心事,各种努力从未间断过,然而收效并不太大。 收效当然不会大,她从来没去解决过根本。 她也无法解决根本。 小蝶神色黯然:“弟子不能。” 赵玉洁难得的叹了口气:“没有既得利益者会主动缩减自身利益,也没有上位者会甘愿改变自己嚣张猖狂的作风,一切约束自身、克己奉公的行为都是迫不得已。 “如今神教外有反抗军威胁,内部有白衣派兴起,两相合力才能逼得神教上层、权贵大族们不得不收敛言行。 “这是神教变革图强的良机,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出现,万万不可放过。” 小蝶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谨遵神使号令。”  章八六一 惊变 风尘仆仆的曹州神教队伍,如愿进入汴州地界。 因为跟汴梁之间没有大城池,大军并未就此停留,一直到抵达汴梁才停下来。除魔军、降妖军进入汴梁城驻扎。 翌日,赵宁走出营门,到军中巡视部曲。 “魏老弟!” 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看到赵宁,老远就笑呵呵地迎过来,“魏老弟昨夜休息得如何?汴梁市井繁华,到了夜里也不消停,魏老弟可还习惯?” 看他主动嘘寒问暖、热情关切的样子,好似赵宁才是除魔军主将。 赵宁保持着不苟言笑的模样,“江湖浮沉,随遇而安,没什么不习惯的。” “魏老弟心志如铁,不为外物所动,让人佩服。”朱昱哈哈一笑,跟赵宁并肩而行,“汴梁有不少好东西,等今日去过总坛,你我得了闲暇,老兄带你去好好逛逛。” 赵宁表示无可无不可。 “见过都指挥使,见过魏上师。” 迎面陆续碰到的神教中品上师,军中都虞候、都指挥使之类的人物,无不主动过来跟朱昱、赵宁见礼,他们虽然把朱昱排在前面,但却长时间正面面对赵宁,眼中满是敬重之色。 赵宁微微点头而已。 “见过都指挥使,拜见魏上师!” 如果说神教中品上师、军中校尉多少还讲些明面上的规矩,那么现在迎过来的这些下层军官、普通战士,就完全不惮将朱昱、赵宁区别对待。 他们跟朱昱见礼只是双手合十,面对赵宁时则有一些人当场俯身下拜。 赵宁制止了那些对他狂热膜拜,要下拜行大礼的将士,神色严肃:“神的面前众生平等,白衣派没有这么大规矩,尔等不可动不动就下跪。” 战士们无不抱拳,表示受教。 随着赵宁跟朱昱前行,一路上碰到的神教教众、大军战士,只要距离不是太远,都会过来跟赵宁、朱昱见礼。当然,后者也看得出来,这些人主要是为了给赵宁行礼。 现如今,曹州除魔军、降妖军中的八九成战士,都成了白衣派的弟子,就连曹州神教的上师、弟子,都有两三成加入了白衣派。 赵宁出行,自然会受到热情关注。 这场面让朱昱感慨万千:“魏老弟加入神教时间尚短,却已有了不输给王极境大上师的声望,真是让人倾羡万分。” 赵宁淡淡地道:“魏某何德何能与王极境大上师相比?不过是大伙儿给面子罢了。” 朱昱竖起大拇指。 两人走了一阵,满面红光的方鸣快步迎来,身边还跟着几名不属于曹州神教、神战大军的生面孔,个个气息绵长步伐沉稳,显然都是实力不俗之辈。 “见过都指挥使,魏上师。”方鸣带着几名修行者见礼完,却不说话,只是笑容不减地干站着。 知道这是白衣派的事,自己这个非白衣派的人不好在场,朱昱毫不尴尬地哈哈一笑,跟赵宁又说了一遍逛汴梁城的事后大步离开。 “都指挥使,魏安之、方鸣这两人未免太过放肆,完全不把都指挥使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恨!”跟在朱昱身后的心腹替朱昱抱怨。 朱昱摆了摆手,示意心腹不必多言。 默然半响,他喟叹一声:“之前就知道魏安之前途远大,想着怎么都没必要跟他交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成了势。咱们现在就更没必要跟他闹不愉快了,那是自找没趣。” 心腹欲言又止,目光闪烁。 朱昱眼角余光捕捉到对方的神色变化,轻哂一声:“你是不是也想加入白衣派了?” “仆下绝无此意!” 心腹忠肝义胆地大声保证,见朱昱没有任何恼怒迹象,这才试探着问:“以都指挥使的实力地位,跟魏安之的交情,若是愿意去白衣派,魏安之一定会隆重相待。” 朱昱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怒意,继而眼中露出思索之色,最后竟然显得很是犹豫踌躇,就这样沉默着思索着一路往前。 “魏上师,这位是刘子明,我的八拜之交,六品上师;这位是张博澜,是我度化加入神教的七品上师;这位是许智博,伏魔上师;这位是左松林,降妖上师,元神境中的绝对强者!” 方鸣按捺住激动与表功之情,为赵宁一一引见自己带来的几名修行者,“除了刘子明,这三位都是第二批神战大军,也就是汴梁神战大军的人手,因为敬仰魏上师认同白衣派宗义,想要加入白衣派!” 赵宁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暗地里则是哑然失笑。 他知道方鸣这些时日斗志满满、做事积极,却没想到刚到汴梁,这厮片刻都不曾歇息,居然连夜去串联了这么多好手。 其他三人也就罢了,降妖上师左松林,方鸣口中的元神境绝对强者,赵宁可是认识的。 这不就是左车儿嘛,出自松林镇的一品楼修行者! 白衣派中虽然有不少大晋战士,但普遍修为不高,毕竟他们之前都是被当细作暗探用的,而且修为高了身份核查是个麻烦,需要一品楼、长河船行花很多力气去做保障。 赵宁眼下正缺个元神境强者作为白衣派的中流砥柱,没想到左车儿这就到了。通过阅读、理解左车儿投过来的目光,赵宁知道了这回来的强者远不止他一个。 扈红练的确办事得力。 既然是方鸣这个自己的头号心腹特意带来的人,赵宁怎么都得表示一番重视,当即返回自己的营房,与众人相互了解、熟悉一阵,随即便表示欢迎他们加入白衣派,并给他们在白衣派内部安排了职位。 在此过程中,赵宁没有跟左车儿多作交流。 方鸣很高兴,一直到送走左车儿等人回到赵宁面前,他都像是喝了假酒一般。 赵宁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高兴:“你应该晋升元神境中期了。” 他决定指点一下对方的修为,提升对方的实力。 如今白衣派虽然人数众多,但因为其特性强者很少,为了方便日后行事,赵宁需要方鸣这个白衣派的绝对肱骨,在实力方面能够上得了台面,镇得住局势。 “恳请魏上师指点!”方鸣连忙拜倒在地。他很激动,做了这么多事,终于能在赵宁面前获得实际好处。 在赵宁的指点下,方鸣经过一些时日的闭关,顺利晋升元神境中期——这是后话。 ...... 金光教总坛。 “教中已经决定神战大军暂不出动,过完今天这一关,包括普通战士在内,咱们这些在曹州奔波拼杀过的教众就会轮休,而且是大休,可以好生在家里歇一歇,松快松快。” 拾级而上去大威宝殿的路上,朱昱把刚打探到的消息说给赵宁听,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温柔乡载沉载浮。 朱昱接着道:“其实今天述职没我们太多事,各项事宜会由萧上师与刘上师跟教中禀报。首席大上师如果需要查漏补缺,才会派人来简单问问我们。” 赵宁点头嗯了一声,聊作回应。 他一手引发神教内部的根本矛盾与深层隐患,让神战大军在曹州一败涂地,推动神教整肃内部的风潮成为迫在眉睫的大势,趁机组建白衣派,叫自己这个刚入神教的江湖修行者执掌大批教众、战士,原以为有可能因此见到金光教神使,得对方面授机宜。 动静闹得这么大,没想到还是只能与首席大上师碰面。 赵宁多少有些失望。 他暗想:这金光教的神使如此能藏,犹如见不得光的老鼠,很可能就是那个人了。 如朱昱所言,赵宁一开始连大威宝殿都没进,在院子里呆了半天,期间一直不曾被叫进去说话,直到刘晃离开,他才被首席大上师阿蝶单独会见。 萧不语在赵宁面前姑且惜字如金,首席大上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需要白衣派,所以便有了白衣派。 “神借用了你的力量,也是赐给你力量。 “你需要谨慎持有这份力量,时时以神的意志为无上旨意。 “倘若你违背了神的意志,神随时会收回对你的恩赐。” 身着首席大上师华贵雍容的神袍,手持象征神使权柄的符文权杖,站在地台上气势如渊的小蝶,神神叨叨对赵宁说完这番话,便让赵宁离开了大威宝殿。 从始至终,赵宁面无表情。 他的气机早已悄然覆盖整个总坛,对这里的一切洞若观火。 离开大威宝殿顺台阶而下的时候,赵宁听到了身后宝殿中小蝶与萧不语的对话。 “首席,就算我们不去夺回曹州,也没必要把力量尽数撤回汴梁,将正面战场完全让出来吧?那会让魏氏、杨氏觉得我们怕了反抗军。” “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神的光芒笼罩大地,神的仆人不会畏惧任何存在,无论那是反抗军还是晋朝朝廷。” “那我们为何一下退这么远?” “因为中原风云即将大变。” “这,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大上师是教中二品大上师,只要不涉及神使,没什么不能知道,本座可以将答案告诉你,但也仅限于大上师你。” “请首席赐教。” “日前,从洛阳往河阳进发的秦军主力第一梯队,忽然半途转向,昼伏夜行急速撤回了洛阳!” “这......这是为何?” “大上师,本座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多谢首席赐教。” 两位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在进行这场谈话时,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正被一名王极境后期修行者的气机悄然笼罩。 听完两人的对话,赵宁眼帘低垂。 一句话瞬时占据了他的脑海:魏氏要攻河东!  章八六二 出其不意 潼关。 关城上空,魏无羡浮空而立,大风拂面,衣袍猎猎。 此刻,他面色如铁,目光似箭。 他面对的并不是潼关东面,而是北面。 北面小几十里外,便是蒲津渡。 黄河天堑,河水滔滔,关中、河东之间能够横渡的地方不多,可以让大军通行的地方更少。 蒲津渡,是沟通关中与河东的咽喉渡口,关中与河东的兵马往来,绝大部分时候都得经由此地。 蒲津渡之于关中、河东的意义,相较于潼关之于关中、关东的意义不遑多让。古往今来,围绕蒲津渡发生的战事多不胜数。 在魏无羡因为小而显得格外深邃的双眸中,黄河两岸此刻正聚集着大批兵马,蚂蚁一般无边无际,军械物资堆积成山,车马如流。 而在蒲津渡的铁锁连舟浮桥上,铁甲战士正在快速渡河,队伍龙蛇一般不断扭动着身躯,将从西边营垒前军阵中的将士,不停注入东边旷野上的人群。 蒲津难渡,而今,秦军渡过了! “赵氏也好杨氏也罢,他们都万万想不到,我们虽然得了洛阳、河阳两镇,但主力大军并没有进入中原,参与中原逐鹿的意思!” 魏崇山跟魏无羡一起注视着大军渡河,轮廓分明犹如刀砍斧凿的国字脸上,满是金戈铁马的豪烈锐意之色,犹如一个俯瞰天地的帝王。 “别人想不到的路,才是我们的堂皇大道。”以魏无羡从小就有的深沉心机与深厚城府,此时也无法完全掩盖言语中的激奋之意。 秦军佯入中原,实则谋攻河东,这是魏无羡定下的奇谋! 魏无羡之前说他跟赵宁的交手早已开始,原因便在此处。 杨氏以洛阳、河阳两镇为筹码,说动魏氏加入中原大战,并与魏氏缔结军事同盟,原本是想联合对方击败赵氏,瓜分中原大地。 却不曾想,魏氏既要洛阳、河阳两镇,又要依照先前的计划进入河东,可谓是双拳出击,两只手都格外有力。 所作所为出人意表。 河东,洛阳、河阳,他们竟然是全都想要。 在秦军先锋十万大军东出潼关,占据洛阳、河阳两镇后,魏氏做出秦军主力随即东出的架势。 为了迷惑杨氏与赵氏,他们甚至不惜让第一梯队的大军进入洛阳,而随之出动的运送粮秣物资的民夫,更是多达数十万。队伍日夜不停,一度连绵百十里。 在所有人都以为秦军必然进入中原时,魏无羡让秦军第二梯队主力,在潼关前突然调转了方向,全速直奔蒲津,兵锋直指河东! 于是潼关前的后队变为前队,出了潼关的前队变为后队。 魏无羡能够这样施为,最重要的一个便利,便是蒲津距离潼关实在太近。大军转向十分便利,前队后队之间可以实现无缝衔接。 秦军第二梯队主力十五万大军,在渡过蒲津之后,完全可以承担开路先锋的职责,在河东西南方位攻城掠地占取先机。 等到第一梯队主力从洛阳方向折返,秦军在河东之地还能进行第二波强力攻势! “反抗军拢共四十万,三十万进了中原,为争夺中原赵氏可谓是全力施为。可他们剩下的十万将士既要驻守京师,又得照顾边关,能够用在河东的兵马有多少?” 魏崇山笑意浮上面庞,“河东空虚,这正是秦国用兵之地。如果先锋攻势顺利,我们拿下晋阳甚至都不需要用到从洛阳返回的兵马。 “等到从河东俯攻河北、燕平时,再全军进发一鼓而下!” 魏无羡脸上没有笑容。 他费了很大劲才忍住,保持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风范。 他声音沉稳地道:“自古以来,大业根基在关中者,陇右为背心,蜀中为后院,河东为左翼,汉中为右翼,若想进取天下,则必先稳定后方,而后取两翼之地,再形成合抱中原之势。 “汉中我们早已攻取,如今便只剩下河东,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河东地势高峻,俯瞰东西南三面,尤其是进攻河北最为便利。我们若得河东,再得河北便不难;若失河东,关中亦受严重威胁。” 说到这,魏无羡稍缓一口气,目光从蒲津渡投向东北方向。 他的眸中渐渐有了烈火之芒,他的嗓音徐徐变得厚重有力:“河东之地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佯攻河东都是恶仗,想要建功并不容易。 “究其原因,大半归于地势,纵观天下,河东地形之盛最为完固。 “东有太行山,太行八径扼控进出河北之通道;西有吕梁山,可以凭此阻挡关中之敌;南有中条山,足以限制中原兵马来犯。 “河东内部,山河密布错综复杂,小型珠状盆地极多,且这些盆地相对封闭,故而成为一个个独立小区域。 “从古至今,河东的势力在这些地域不断经营,建造了不少军事重镇与险要关隘,它们分别面向不同方位,各具意义。 “而在河东之地的腹心,晋阳之南,则有一片极大的平坦盆地,靠着汾水主干与分流的灌溉之利,可谓是沃野千里良田无数。 “百姓靠此衣食充沛,大军因之无缺粮之忧。 “河东既有关山之固、地形之险、河流之利、沃野之粮,便不可谓不固若金汤。 “总的来看,河东具备极为有利的内线作战地位。外来兵马想要攻入河东不易,意欲攻占河东全境更难。 “当年察拉罕率领四十万精锐天元大军,鏖战数年,始终无法奈何河东军,最后只能落得个含恨退兵的下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河东占据着地形之利,兵马想要向外进攻却极为便利,三面都可出击,且皆是俯身向下,天然就有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优势!” 一口气说完这些,魏无羡长吐一口气。 一言以蔽之,对于河东的敌人来说,既不能等到河东兵马来打自己,轻易又无法主动去进攻河东,可谓是进退两难,徒叹奈何。 河东乃霸业根基之地,不是说说而已。 因是之故,秦国一旦有机会出击河东,便绝对不能轻易放弃,莫说为此劳心劳力,便是付出相当代价都值得。 对魏氏而言,以河东河北为交换,把中原让给杨氏,是一笔无论怎么说都划算的买卖。 等到秦国得了河东河北,再跟汉中配合,双臂合抱中原,那就是大势在握。 更何况秦军眼下还占了洛阳、河阳两镇,只要这两地不失,日后进取中原可谓是占尽便宜! 有杨氏在中原拖着赵氏大军,魏氏眼下进攻河东,那是趁虚而入。秦国想要建功立业、吞吐天下,没有比现在进攻河东更好的选择了。 天赐良机,不过如此。 魏崇山的视线也从蒲津渡离开,纵目看向东北方向。 蒲津渡之所以是咽喉要道,就是因为这里战略价值极高,秦军从蒲津渡北上进攻河东腹地,就可以避开吕梁山、中条山之险,且蒲津渡面前就是大片平地。 河东地形,自晋阳到蒲津渡之间虽然不是一马平川,但相对于西面的吕梁山、东面的太行山而言,却是平坦许多,中间有许多盆地。 这是河东内部一条宽阔的带状通道,也是关中兵马进攻晋阳的唯一路途。 当然,它只是通道,不是完整平原,在进入河东中心的盆地平原之前,依然有连绵山地无数险阻横亘在途中。 “晋军自渡河南下进入郓州,一面在兖州、沂州用兵,一面在曹州谋战,兵马纵横随心所欲,说到底,那是中原气势平坦无险可守。 “而在我们面前,处处都是关山险阻,遍地皆是荆棘重镇,想要突破晋军在这里的一道道防线并非易事,万万不可轻敌。” 魏崇山老成持重地说道。 魏无羡点点头。 河东地位如此重要,又临着秦国关中,大晋在这里当然有兵马部署。中原逐鹿之争开始以来,大晋从未放弃对蒲津渡的监控,修行者日夜游弋不停。 只可惜,跟投入在中原的力量相比,大晋放在这里的力量还是少了,也小了,无法抵挡魏无羡率领的秦国高手强者、军中精锐。 秦军能够夺取蒲津渡,让大军眼下可以安然渡河,那是已经打过一仗,摧毁了晋军在蒲津渡的戒备、防御力量。 当魏无羡没想着带领秦国高手,去中原跟吴国高手合力一起对付赵宁时,秦国就有充分的力量在集中在一起,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从兵力薄弱的河东撕开一条口子。 “大军夺得蒲津渡,前方有两大片平地可供攻取,不愁无法展开兵力施展拳脚、站不住脚跟。” 魏崇山看向魏无羡,“消息传到赵北望、赵宁面前,你说他们会如何应对?晋军动静姑且不言,你觉得赵宁会怎么办? “他会不会带着麾下高手转瞬而至,在蒲津渡拦住我们,与你大战一场不死不休,试图瓦解我们对河东的攻势?” 魏无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问题不是用来回答的。 从来都不是。 它是用来解决的。 赵宁在听闻秦军渡过蒲津渡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魏无羡不可能不提前思考,他为此做过缜密推演,也早就做出了相应布置。 章八六三 应变 对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而言,汴梁距离蒲津渡并不算很远。 赵宁在神教总坛得知秦军攻打河东的打算后,当即施展修为悄然离开汴梁,赶往蒲津渡查看情况。 秦军若想进军河东,只能走蒲津渡这一条路,如果对方还没有展开行动或者刚刚展开行动,他会尝试拦截对方。 临近蒲津渡时,赵宁发现这里已经被魏氏占据,秦军兵马正在大举渡河,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战斗刚结束不久。 既然是魏无羡带领秦国高手拿下的蒲津渡,那么他们就有足够力量封锁消息。不说隐瞒多久,三五日问题肯定不大。 一旦秦军在蒲州、绛州展开攻势,那也就不可能再掩人耳目。 早了三五日得到消息,多少有些用处,赵宁没有在蒲津渡多停留片刻,决定先行返回汴梁。 既然魏氏已经夺得蒲津渡,秦国大军进入河东成为定局,那赵宁也就不用太过着急去做什么。 河东之战已然不可避免,接下来得是大军对决,大晋将被迫两线作战,他最需得的是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 回到军营,赵宁跟朱昱见了一面。 对方果然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休息,现在就可以离开军营轮休,之后无论是闭关修炼还是四处游览,都可以随心所欲。 当然,朱昱没忘热情邀请赵宁去跟他逛市井,言语中暗示自己已经在汴梁最好的酒楼订下了宴席。 赵宁拒绝了朱昱,只说自己刚刚成就元神境后期,需要抓紧时间稳固境界整理战场所得,日后再登门拜访。 魏安之行事特异人尽皆知,朱昱虽然觉得可惜,但不疑有他。 在离开军营之前,赵宁把方鸣、褚元楠、李虎、郝云等人分别叫到面前,吩咐了一些白衣派的事宜,而后将自己闭关修炼的地点告诉了方鸣,让他无事不要来打扰,真有急事才能来见。 方鸣知道赵宁的同乡,神教五品上师何君来就在汴梁,故而不会没有人招待、提供静心修炼场所,当下一一应承下来,表示自己会戮力为白衣派办差。 离开军营,赵宁去了何君来的宅邸。 而后,他无声无息从汴梁消失。 ...... “秦军已经渡过蒲津?” 书房里,黄远岱从堆砌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来,因为劳累布满血丝的眼球怔怔瞪向赵宁,好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如此突然?” 赵宁来到书房悬挂的巨大舆图前,负手看向黄河蒲津方位,嗓音沉缓地将他从听见消息到前往蒲津的过程,简要复述给了黄远岱。 经过初时的错愕惊诧,黄远岱渐渐缓过劲来,步履沉稳地从书案后来到舆图前,跟赵宁并肩而立一起看向蒲津、潼关方向。 “这是我的失职。”黄远岱叹息一声。 赵宁摆摆手,“自从中原逐鹿开始,秦军进占河阳,我们的精力就在正面战场,魏氏此举出人意料,除了神人没谁能算无遗策。” 黄远岱转头问道:“殿下有何打算?” 赵宁知道消息早,一路上没有停止思考局势与对策,相较于突然听闻巨变的黄远岱,他的想法无疑会更加成熟: “局势对我们固然不利,大晋的确处于被动地位,但因为魏氏这个举动而备受震惊,会被严重影响大军征战的,可不止我们一个。” 另一个是杨氏。 费尽心机交好的盟友忽然爽约,平白付出了两镇的代价,杨氏不可能不恼怒。 而随着秦军主力不进入中原,进驻洛阳、河阳的秦军下面肯定不会主动出击,只可能固守既有地盘,确保自己的肥肉不被夺走。 赵宁手里的三十万反抗军,以及耿安国的义成军,王师厚的平卢军,就完全需要杨氏自己来应付。 这对刚刚在费县大败了一场,对反抗军战力已有充分认知并十分忌惮,就等着秦军进入中原一起进攻反抗军的杨氏,绝对是晴天霹雳。 被耍得团团转的杨氏,届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处理? 黄远岱摸着下巴沉吟着道:“但凡杨氏有点血性,就应该对魏氏反戈一击,再怎么也得夺回河阳、洛阳两镇才是。” 赵宁摇了摇头:“魏氏敢在这个时候背弃跟杨氏的盟约,突然进军河东,就不会对杨氏的反应没有预计。 “我料魏氏的使者此时就在杨延广面前,就是不知他们能否平息杨延广的怒火。” 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这种时候,我们该去添一把火才是。不管最终有没有用,这种事不做白不做,我们总得去了解一下杨氏的想法。” 赵宁没有否定。 “殿下打算如何部署河东防御?”黄远岱提出这个关键问题。 赵宁对河东地形地势、军事重镇了如指掌,此刻对答如流: “秦军既然过了蒲津渡,蒲州、绛州一代大部分地域无险可守,加之两地兵力不足,那就索性把地盘让出来,没必要让将士们白白流血。 “调集河东兵力,依托地形先行把守晋州,是目前来说最为稳妥的策略。秦军抵达晋州也需要一些时间,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做些事情,让各方面的准备更加充分。” 黄远岱寻思一阵,赞同赵宁的意见。 赵宁当即写了一份奏疏,叫来一名王极境修行者,让对方立即送到燕平,请赵北望给蒲州、绛州下令。 这个时候,也不知朝廷是否得到了秦军进入河东的消息,如果没有,赵宁这份奏疏正好给朝廷示警,让朝廷立即行动起来。 做完这些,赵宁回到舆图前,对琢磨战局的黄远岱道: “我意传令三军,让各部做好随时进击的准备。河东已经陷入困局,中原战场不能再有闪失。 “倘若杨氏以为我们忙于应付河东困局,他们在中原战场就有机可趁,那我们就得给他们迎头痛击,让他们认清现实。” 秦军在此时渡过蒲津渡进入河东,的确出乎赵宁预料,给大晋带来了巨大难题,也让战争局势陡然陷入险境,但远不至于让赵宁手足无措,失去应付局面的稳定心境。 还是那句话,赵氏既然敢参与中原逐鹿之战,赵宁既然能带着三十万大军渡河南下,那就不会对这场战争中各种可能没有预计。 魏氏、杨氏、张京三方,都是摆在棋面上的力量,看得见摸得着,并非是凭空冒出来的奇兵。 黄远岱盯着舆图,脑海中迅速筹谋战事,赵宁刚说主动出击,他就选定了几个目标,并且有了随后进军路线的大致规划: “正该如此。” ...... 徐州。 杨延广高居大殿之上,隔着桌案俯瞰站在殿中的秦国使者,将门孙氏的当代家主,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孙康,眸中杀气毕现。 太傅王载满面怒容,气得双手发抖,指着孙康的鼻子骂道: “无信小儿,无德竖子!军国大事,竟然被你等当作儿戏,说改变就改变!盟约文书,竟然被你们当作白纸,说舍弃就舍弃! “如此卑鄙无耻,魏氏何以立身?这般无信无德,秦国何以立国?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为戏弄吴王背弃吴国付出惨重代价!” 孙康被喷了一脸唾沫,眉宇间有了怒容。 无论是谁,被连着骂了几天,都不会再有好脾气。 他不是刚来徐州的,而是两天前就到了。彼时秦军还未渡过蒲津进入河东。 他之所以过来,就是为了避免杨氏被魏氏惹怒,意气用事之下胡来,做下对两家都十分不利的事。 两日见到杨延广,孙康说明来意后,杨延广当场便踢翻了桌子,将他轰了出去。要不是他跑得快,杨延广估计会下令高手把他当场围杀。 杨延广这般愤怒,按理说魏氏不该强渡蒲津,但魏无羡丝毫没有因为杨氏的怒火就改变既定策略,依然带着大军按照计划展开了行动。 魏氏背弃盟约,当然要给杨氏一个说法,安抚杨氏。毕竟魏氏还要杨氏在中原戮力作战,拖住反抗军。 “王上,我王并没有背弃盟约,秦国也不会背弃跟吴国的盟约,强敌未灭,我王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我王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对付赵氏的兵略。 “出兵河东能够让赵氏两面受敌、左右失顾,这对两国击败晋军大为有利,可以让两国迅速灭掉晋朝,符合两国结盟的根本目的。” 孙康忍住怒意,再三对杨延广行礼,苦口婆心地说道,“秦军进击河东,中原反抗军必要回援,届时吴军压力大减; “且晋军腹背受敌,后院失火,必然军心大乱,吴军战胜晋军夺取中原轻而易举!不出三个月,中原、齐鲁就会全是吴国的!” 这番话的确有道理,那也是孙康还能活到现在,没有被杨延广杀掉泄愤的根由。 秦军不进入中原作战,的确让吴军压力倍增,但对整个战局却有大利,若是形势真如孙康所言的发展,吴军必能得到中原、齐鲁。 问题在于,魏氏失信发生在当下,而吴国得到中原在日后,前者已经成为现实,后者还不一定能实现。 “混账!” 杨延广怒而拍案,站起身厉声喝斥,“魏崇山那老匹夫言而无信,得了洛阳、河阳两镇却不肯出兵中原,本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更可恨的是,秦军进击河东竟然事先完全不跟本王商议,这是根本没把本王放在眼里,没把吴国放在眼里!” 说着,杨延广大手一挥,让人进入大殿,把孙康捆绑起来丢进大牢里去。 如果说两天前孙康见势不妙还能跑,没跑完全是因为职责所在,那么现在他就算想跑都跑不成了。杨佳妮已经回了徐州,此刻就站在大殿门外的雕栏前看风景。 被押下去的时候,孙康心怀忐忑。 但也仅此而已,他紧张归紧张却不如何恐惧,杨延广如果真要杀他早就杀了,不必等到现在,还把他投进大牢。 “王上,我们得让魏氏把洛阳、河阳两镇吐出来,这是他们背信弃义该付出的代价。秦军已然踏足河东,只要我们态度强硬,他们便不敢不照做!” 王载拱手向杨延广进言。 杨延广坐了回去,凝神沉思,脸上的愤怒很快消退干尽。 事情已经发生,现实无可更改,再纠缠魏氏无信无德毫无意义,除非能逼得对方调转兵锋进入中原。可如今看来这没有半点儿可能,魏氏是铁了心要图谋河东。 弥补损失的方法,只有先拿回洛阳、河阳二镇。 未等杨延广说什么,杨佳妮踏入大殿: “魏氏背信弃义,完全无视吴国尊严,我们为何还要维持跟他们的同盟?现在正好跟赵氏结盟,共伐秦国,让对方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王载脸色一变。 他连忙拱手:“王上不可!” 杨延广挥挥手,示意王载不必着急反驳,看着杨佳妮问:“跟赵氏结盟能取得更多战果?” 利益决定一切,如果跟赵氏结盟好处更多,那么在魏氏背约在先的情况下,杨氏未尝不能往这方面去努力。 杨延广的话让杨佳妮多少有些错愕。 这是战果不战果的问题吗?这是尊严的问题!国家尊严重于一切!但凡吴国还有血性,就不能干站着被秦国戏耍着玩,必须奋起还击,让对方知道吴国的厉害。 否则,天下人谁还会敬畏吴国? 但杨延广既然问了这个问题,杨佳妮便不能不回答: “与赵氏结盟,我们首先就能收回河阳、洛阳二镇。而后大军与晋军合力,顺着黄河逆流而上,就能在蒲津登岸,攻击秦军腹背,将其聚歼于蒲州。 “接着,大军从蒲津进入关中,自可荡平秦国!” 杨延广双眼开始发亮。 “不妥!”王载断然摇头。 “有何不妥?你认为我们无法击败秦军?”杨佳妮不满地问。 王载道:“倘若真能与晋军结盟,自然可以击败秦军,但之后呢?敢问大将军,进入关中之后形势如何?我们与赵氏如何瓜分关中?往后又如何瓜分蜀中、汉中?” 杨佳妮理所应当地道:“这些大可在盟约中事先规定。” 王载仍是摇头:“魏氏已然背弃盟约,谁能保证赵氏日后就不会? “届时晋军可以从河东渡过蒲津,顺利进入关中,兵马源源不绝,而吴国距离关中太远,倘若两军反目成仇,我们如何与对方相争?” 杨佳妮觉得王载完全是在强词夺理:“吴国距离关中怎么会远?届时我们已经占据中原,大军从潼关西进有何不便之处?” 王载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赵氏怎么会把中原拱手让给我们?” “为何不能?”杨佳妮很生气了,她觉得王载完全是在胡搅蛮缠,“我们可以事先约定好,吴国得中原,赵氏得关中,这样不就不会反目成仇了?关中都不必争。 “眼下形势对赵氏极为不利,我们提出这个条件,赵氏一定会答应。” 说着,她面向杨延广道:“王上,臣愿意去跟赵宁商谈,保证让他答应先让吴国得中原。请王上明鉴!”  章八百六十四 根本大计 王载坚决反对,同时向杨延广进言: “晋朝狼子野心,绝不会与我们相安无事,一旦魏氏覆灭,他们必会背弃盟约,第一时间进攻我们,请王上三思!” 杨延广确实是打算三思,他按着眉心挥手让众人退下。 离开大殿去了偏殿,杨延广自顾自沉思半响,梳理了好几遍战场形势、天下大局,而后让人把杨佳妮叫了进来。 “你真有把握说动赵氏跟我们结盟?晋朝毕竟是皇朝,视我们如叛臣。”杨延广问。 杨佳妮道:“先前赵氏就打算跟魏氏结盟,不过是被我们抢先了一步,他们既然会跟魏氏结盟,自然也能跟我们结盟。 “况且眼下这种形势,赵宁还有什么选择?” 杨延广点头嗯了一声,接着问:“我们得中原,赵氏得关中,之后如何?汉中、蜀中之地怎么分配?” 杨佳妮理所当然地道:“不用分配。” 杨延广眉头一挑:“哦?” “顺江而上,蜀地可得;据有中原,汉中可得。”杨佳妮道,“我们与赵氏合攻在蒲津登岸的秦军,灭掉的只是秦军一部分兵力,赵氏要得关中,必然要跟魏氏在关中大战一场。 “关中是分给赵氏的,我们无需倾力相助,趁两军大战时取汉中、蜀中即可。” 杨延广脸上有了发自肺腑的笑意:“若能如此,天下疆土大半在我,往后跟赵氏争雄占尽上风。” 杨佳妮也是这么认为。 就在她以为杨延广要同意她去跟赵宁商谈结盟之事的时候,杨延广挥了挥手,让她先退下,顺便传王载进来。 杨佳妮一万个不乐意王载在杨延广面前胡说八道,但军国大事她又不能拦着不让王载进言,只能悻悻不乐地出门。 王载进了偏殿,不等杨延广开口,便噗通一声跪拜在地,大声悲呼:“王上,吴国将有灭顶之灾,请我王明察啊!” 杨延广怔了怔:“什么灭顶之灾?” 王载痛哭失声:“三军皆灭,百姓尽失,社稷不存,宗庙被毁,这还不是灭顶之灾吗?” 杨延广大怒:“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会三军皆灭、社稷不存?再敢胡言乱语,本王绝不宽容!” 王载砰砰砰磕头不迭,眨眼就在地上凿出了一个坑:“王上,臣就算是死,也是为社稷而死,绝不会畏惧半分!但是王上,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吴国万劫不复,大业不存啊!” “太傅究竟何意,不妨明言!”杨延广面颊抽搐。 “若与赵氏结盟,吴国便是自寻死路!” 杨延广面色剧烈变幻半响,终究是控制住了心境忍下了怒火,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无奈地站起身,将王载扶了起来,拉着他坐下,拍着对方的手背道: “太傅心怀社稷,为了吴国殚尽竭虑,乃本王肱骨,本王岂会不知? “据大将军所言,跟赵氏结盟好处不少,太傅为何会有这番论断?之前太傅在大殿上反驳大将军的那些话,可不是什么高明之论。” 王载拱手道:“王上明鉴。之前臣的那些话的确不是关键,臣的肺腑之言只能告之王上,旁人莫能听闻,即便那是大将军。” 杨延广暗暗嗤笑:你能有什么非同一般的肺腑之言,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拒绝与赵氏结盟,不就因为自己是晋朝罪臣,仇恨赵氏吗? 你们这些从晋朝南下的寒门士大夫,不就是害怕赵氏不放过你们,以结盟大局为条件把你们弄回去受罪吗? 王载不知道杨延广在想什么,当即吐露心声:“王上,费县一战,我军损兵折将,敢问王上,晋军战力如何?” 好好的又提费县之战做什么......杨延广心中不快:“晋军战力不俗。” “正面作战,我军能胜否?”王载接着问。 你还没完没了是吧?直接说关键不就完了?杨延广安耐住性子:“恐怕不能。不过,晋军想要胜我也不是那么简单。” 王载松了口气,杨延广承认这一点就好,要是对方死要面子不肯松口,下面的话他还真不好说:“曹州之战,王上如何看待?” 金光教原想展现实力,获得在吴国传教的资格,孰料盘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灰头土脸,真是跳梁小丑、贻笑大方......杨延广正色道: “晋朝所谓的革新战争的确不容小觑,他们很善于蛊惑人心蒙骗百姓,让百姓甘愿受他们驱使。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长久不了。” 他当然不认为大晋能如他们所言,真给百姓带来公平正义,让天下脱离弱肉强食的底层规则,使平民百姓活得跟权贵富人一样。 在杨延广看来,那就是一面旗帜、一个幌子,百姓现在之所以获得好处,不过是因为赵氏严刑峻法,大晋官将一时克制。 这种克制不可能长久。 王载喟叹道:“王上说得不错,赵氏推行的新法新规长久不了,日后必然改变。但王上认为,他们会在天下大定之前改变吗?” 杨延广猛然一愣。 一时间,他心跳如鼓。 好半响,他黑着脸道:“怕是不会。” 王载站起身,再度跪拜在地,向杨延广行大礼,心悦臣服地道:“我王大智,日后必能一统天下,成就千古大业!” 杨延广:“......” 他第二次将王载扶了起来。 不同于之前那次,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明君的惺惺作态,这回杨延广是真的佩服王载,心甘情愿降尊纡贵将对方亲手扶起来。 这一刻,杨延广知道,他之前错怪王载,也小看王载了。 对方说的问题的确非常致命,能够早早堪破这些,王载无愧于吴国社稷之臣、肱骨栋梁的称赞。 王载趁热打铁:“王上,晋军强悍,战力胜过我军,与之沙场对决我们毫无胜算;赵氏善于蛊惑人心,在蒙骗百姓让百姓甘受驱使这一方面的本事,连金光教都不能及。 “现在的吴国与晋朝决战已是毫无胜算,倘若让赵氏撑过这一劫,得到关中,实力大涨,假以时日,吴国如何与之抗衡?” 杨延广目光黯然。 吴国的立国之本是寒门庶族地主,维护的是他们的利益,在发挥举国百姓之力这个问题上,有着天然局限,根本做不到多少。 如果赵氏暴虐无道,百姓深受其苦朝不保夕,那么吴国当然不惧晋朝,杨氏只需要给予百姓衣食,让百姓活得下去,百姓自然就会尽数为杨氏所用,帮助杨氏攻灭晋朝。 但赵氏不是这样。 相反,赵氏维护的还是每一个平民百姓的利益。 与赵氏相比,杨氏大大落了下乘。 凡事就怕对比。 很多时候,对比能知善恶美丑、是非黑白。 总而言之,吴国无法应对大晋的革新战争。 所以一旦魏氏败了,秦国亡了,天下只剩下赵氏与杨氏,往后得天下的一定会是赵氏。 先前赵氏关着门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杨氏、魏氏各自忙着攻城掠地扩张自己的王业,对革新战争知之甚少,也不愿相信赵氏光明伟岸。 现如今,大家到了一处战场上,彼此都把对方盯得极紧。 眼瞅着赵氏在曹州与神教对决,把神教打得灰头土脸,知道了革新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被王载这么一提醒,杨延广哪里还能不及时醒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王上,为长远计,吴国必不能跟赵氏结盟,坐视赵氏壮大,相反,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对付他们。” 王载见杨延广认清了局势,遂不再做惊人之语,心平气和地向对方进言,“秦国则不同。魏氏倚重的是世家大族,那都是过时的东西。 “纵然秦国现在看起来兵强马壮、国威强盛,终究是昙花一现。日后,秦国国内世家大族与庶族地主的矛盾必会愈演愈烈,陷入内争。 “就算我们不能速灭秦国,两相对峙之下,吴国力量也会日复一日比秦国强。 “等到秦国内部争斗变得激烈,我们出兵攻伐秦国,那就是上应天命下顺民心,要灭掉秦国必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王载深吸一口气,无比郑重地作出总结: “与赵氏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乃自取灭亡之道;维持与魏氏同盟,则天下终归吴国,王上必会君临四海!” 对话进行到这里,杨延广眼中重新有了光彩,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他拉着王载的手有感而发:“本王能得太傅辅佐,实乃上天眷顾,何愁大业不成?” 说着,杨延广顿了顿,摸着下巴不无苦恼地道:“魏氏公然背弃盟约,无视吴国尊严,本王要是就这么放过他们,实在是心中不快。” 这个问题也让王载很是烦闷。 站在吴国的角度上看,魏氏好好的进军中原就成了,等到击败反抗军双方都有好处。偏偏魏氏要中途闹腾,惹出这么大的祸患来,搞得好像他们得了河东就能统一天下一样,真是不知所谓。 王载语重心长地道:“魏崇山、魏无羡父子,之所以敢这般胡作非为,不把盟约放在眼里,就是看准了吴国不会跟赵氏结盟,摸准了共灭赵氏是我们两国的命脉。 “形势比人强,王上没必要跟他们置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左右他们现在做什么都注定是白忙活一场,这天下终归是王上的。 “倒是魏无羡这小儿智勇双全、心机深沉,断然不可小觑。” 杨延广点头赞同。 魏无羡这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施行得格外漂亮,不仅成功戏耍了他们,也让赵氏始料不及,当下可谓是风头出尽。 章八六五 全面战争 翌日,杨延广把孙康从大牢里放出来,在大殿上再度召见了他。 杨延广态度坚定不容拒绝地告诉对方,倘若魏氏想要维持双方盟约,那就把洛阳、河阳两镇让出来,否则杨氏必与赵氏结盟共伐魏氏。 当初杨氏把洛阳、河阳两镇送给魏氏,是为了方便秦军进入中原参与中原大战,既然秦军现在不在中原用兵,这两镇就没道理占着。 孙康一一应承。 只要杨延广愿意维持秦吴同盟,他这次来徐州的目的就已达到,至于杨延广有什么条件,那不是他关心的,也不是他该管的,日后自然有人来跟对方掰扯。 所有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心中颇为满意。 唯独杨佳妮气得不轻。 她气得不轻也没用,吴国君臣并不在乎她的意见,大家都觉得真理握在自己手里。 ...... 跟黄远岱见面谋划了一阵,对中原各地反抗军的下一步行动作出部署后,赵宁离开郓州回了燕平。 军情如火形势紧迫,朝廷没有因为庙堂争论浪费多少口水。 赵北望很快下达诏令,将大晋剩下的十万反抗军抽调五万——包括本就屯驻晋阳的部分,立即开赴河东西南,组建第一道防线。 此令下达之后,驻防燕平的反抗军只剩了几千人,北境边关所有反抗军加在一起都只有四万余人。 同日,赵北望宣布国家进入战时紧急状态。 针对国家战时紧急状态,大晋新法有一系列明确条令,朝廷按部就班即可。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一切事务围绕战争进行,确保战争胜利为最高要务,军械兵刃的打造大规模展开,各种战略物资实行严密管控,粮食布帛等物州县官府统一调配。 次日,赵北望下达动员令。 动员令要求河东、河北各州依照新法规定的战时条令,组织青壮百姓编入行伍,并划定了几个地点作为集结地,要求一个月内完成后备兵力集结。 河北河东刚刚结束革新战争不久,州县许多百姓、青壮都曾跟地主权贵、大族巨富的私人武装作战,他们虽然不是正规军,却也识得战阵与军令,有过战场搏杀的经验。 动员令下,各地各级国人联合会的人手倾巢出动。 一场常规战争由此转变为全面战争。 ...... 河东,晋州,州治临汾县。 原野中烟尘滚滚,正有一队精骑快速向城池奔来。 观其衣着旗帜,非是晋军。 在这支数千人的精骑上空,有数颗微不可见的黑点随行。那些黑点小则小矣,气机却无比强大,浓烈的压迫感让人直以为是山峦正在朝临汾城头砸来。 精骑在距离临汾城五里的距离上停下。 这不是一个可以观察城池布防的距离,作为开路先锋,同时承担探路职责,这支精骑理应靠近城池,收集到足够的情报后再决定去留。 停下来的不只是数千精骑。 数名王极境修行者同时在半空顿住身形,再也没有往前半步。 他们不敢。 所有人都不敢。 原因很简单。 赵宁走上了临汾城头。 王极境后期的强大气机散发出来,制造的威压足以让他们如履薄冰,再也不能靠近临汾城分毫。 赵宁并非是独自上城。 有人先他一步蹦蹦跳跳上了城,一袭鲜红衣裳在跑动中纷飞如蝶,好奇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时而拿起叉杆比划比划,时而探出脑袋盯着狼牙拍,没多久便发现都没什么新鲜的,立时变得兴致缺缺。 这自然是执掌轩辕剑传承的红蔻。 跟赵宁并肩上城的是一名五官成熟妆容精致的女子,衣着华贵,步履从容,举动既优雅又慵懒,虽然身材并不高挑,却给旁人一种王者降临般的压迫感,仿佛每一脚都踩在人的心脉上。 “原本还打算去中原,轻轻松松到战场上走一遭,既帮助大军征战又寻机提升自己的修为,如今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来到女墙前站定,赵七月纵目向城外望去,嫣红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如今只能到这晋州来,教训教训魏氏那些家伙。” 赵宁笑了笑没说话。 大晋要稳住河东战局,首先必须解决来自王极境高手的威胁,倘若魏无羡一直可以放手施为,那么关山险阻的作用就发挥不出来。 赵宁带着赵七月、红蔻来到临汾,就是为了把秦军暂时阻挡在此地以南,给大晋调集军力物力留出时间,不能让对方直接打穿汾水沿线。 很快,秦军精骑背后,有一道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气机快速袭来。 不时,魏无羡出现在临汾城上空,并且毫不客气地落下,光明磊落地在赵宁等人面前站定,有模有样地向赵七月见礼,笑眯眯地道: “燕平一别,数年未见,不知大姐近来安泰否?” 赵七月瞥了魏无羡一眼:“有你这只小蛤蟆在门外蹦来蹦去,我怎么安泰得了?” 魏无羡打了个哈哈,也不觉得尴尬,转头对赵宁道:“我知道你会来,却没想到你现在才来。” 赵宁撇撇嘴:“我若来得早了,你跟杨氏还没谈妥,平白少一个臂助,岂不成了我欺负你?” 魏无羡大点其头:“确实如此。你成就王极境后期之前,要不是两度重伤耽误了进度,只怕现在已是天人境。 “无论如何,你成就王极境后期最早,鬼知道你现在钻研到了什么程度,要是你不留手,我还真不会单独跟你搏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另一道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气机,从中条山方向靠近,霎时便到了城外十里处。 十里太远。 然而杨佳妮并没有到城头来的意思,甚至不愿意更近一步,如同在刻意回避什么,又或者她就是单纯的不乐意不开心。 察觉到杨佳妮赶来,魏无羡笑呵呵地道:“以一敌二,你当真有把握?” “早晚都是要打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够久。” 赵宁这话不假,自从反抗军渡河南下,他就知道这一战必会到来,原以为会发生在中原,未曾想战场换成了晋州。 不过也没有多少区别。 秦军进击河东,赵宁要解决魏无羡这个麻烦,魏无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必不可能跟赵宁单打独斗,所以一定会把杨佳妮叫来帮忙。 魏无羡看了看身具王者风仪的赵七月,又看了看在一旁发呆的红蔻,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人不应该是自己的对手。 他没有多说什么,再度跟赵七月行了礼,这便告辞离开城池,去跟一脸冷然的杨佳妮碰头。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魏无羡要说的话本来不是这个,但在看到杨佳妮的脸后,因为惊异,他情不自禁把其它问题推后,“你脸上竟然还能有另外一种表情!” 木脸跟冷脸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杨佳妮冷冷瞄了他一眼:“不要跟我说废话,我没有跟你废话的心情。” 魏无羡摊摊手:“不就是洛阳、河阳两镇嘛,多大的事,我们应该目光长远,放眼天下......” 洛阳、河阳两镇他们还没跟杨氏掰扯清楚,一个铁了心想要拿回来,一个铁了心没打算还。 眼见杨佳妮眸中寒意更甚,魏无羡识趣地打住了话头,咳嗽两声正儿八经地道: “因为多少承袭了些齐朝遗泽的缘故,大晋的王极境修行者很多,这些年新晋高手也不少。 “但再多也没我们两国加起来多。 “真正麻烦是他们的王极境中期,咱们两家的王极境中期加起来,数量都比不上他家的王极境中期。 “这也是宁哥儿敢正面跟我俩对决的底气所在。” 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具备插手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之间战斗的资格,而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又能够插手王极境中期高手之间的战斗,所以今日这场交阵注定了规模不会小。 这比拼的是三方王极境修行者的整体实力! 三方近乎所有的王极境高手,今日都要在这里厮杀! 魏无羡接着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待会儿宁哥儿会让大姐跟红蔻帮忙,他们三人来对付我们两人。 “大姐实力强劲,拼杀经验丰富,而且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心境奇稳无比,又在王极境中期积累多年,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红蔻就更不说了,这小姑娘就没有心境那一说,心里面压根儿空无一物,碰到任何凶险都不会胆怯,绝对能拼到最后一刻。 “而且轩辕剑的传承神秘莫测,那可是能够跟元木真正面交锋的存在,虽说如今没了轩辕老头相助,红蔻实力不如当年,但咱俩也不是天人境啊!” 杨佳妮不耐烦地乜斜他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魏无羡张了张嘴,哭笑不得地道:“本来快说完了,现在得临时再加两句。” 杨佳妮深吸一口气,犹如即将失控的火山:“你最好说快点。” 魏无羡满脸的语重心长:“咱们的盟约虽然出现了点问题,但根本没有改变,这一战你可不能不尽全力。 “宁哥儿他们不是好相与的,咱们不是没有翻船的可能,这要是输了,错过了这次击败晋朝的机会,往后就难了! “我不好跟大姐交手,打小我们就受她照顾,而且我堂堂八尺男儿,也不能去欺负一个小姑娘,所以宁哥儿交给我......” 魏无羡越说越快,生怕杨佳妮不听完。 但到最后,杨佳妮还是没有耐心听完。 眼看杨佳妮倒提丈二陌刀流星般划破长空冲了出去,魏无羡有再多担忧也只能咽回肚子。 他抽出自己的符刀,在第一时间祭出王极境领域。  章八六六 交锋 杨佳妮不曾依照魏无羡的建议行动,完全没有照顾魏无羡的想法,刹那间靠近临汾城头,当面一刀作势朝赵宁劈去。 看出杨佳妮是想短兵相接,赵宁自然没有认怂的道理,这是最快分出胜负的方式,不等对方真正杀到近前,便已拔刀抽身而起。 两人在距离临汾城头三里有余的斜上空相遇。 刀气与刀气相遇破碎幻灭,长刀刀锋与陌刀刀锋重重撞击,真气激荡如飓风时,两道光柱才从各自身上冲天而起,开辟出王极境领域。 苍穹下,两道大得骇人的真气漩涡疯狂汲取周围的天地灵气,各自翻卷出的滚滚层云很快纠缠在一起,相互碰撞,不断湮灭、再生。 继而,两座深不见底,犹如沟通了天外异界的天眼彼此靠近,随着外围流云一层层被挤压,天眼开始剧烈纠缠,仿佛要吞噬彼此。 又仿佛要融为一体。 天穹被撕裂,阳光被阻隔,强者肆意施为之下,一方天地暗淡无光,真气或青或白,或如火云般汹涌,或似厉鬼般伸张。 狰狞可怖的天眼下,一条条银蛇般的闪电在各处交替闪烁,逐渐变得密密麻麻,比烟花要绚烂,比荆棘更扭曲。 雷声轰鸣不止,此起彼伏,一波更强于一波,连绵不停永不断绝,要将这天空摧毁、将这大地震碎一般。 似有神仙出没,如有百鬼潜行。 无边流云层层异象中,赵宁与杨佳妮的身形快逾闪电,时而消失时而定格,长刀与陌刀相碰,刀势斩破一道道真气风潮,撕裂一片片修为濛光。 左右腾挪,于方寸之地掀起无边雷电;上下翻飞,在广阔空域中倾覆云天。 倏忽间划破长空,身形拖出百里尾迹;有一时停顿,刀气爆开三千潮浪。 发一声叱咤势压惊雷,震得无尽异象为之一僵;挥一下长刀凝滞电光,迫使通天音潮沉寂无声。 有玄奥符文一越千丈,空间法则霎时崩解;有磅礴青光覆盖天地,时光规则顷刻湮灭。 两名王极境后期修行者忘我搏杀之下,天地如幻象,万物似虚妄,为我所用者得长久显存,被我所弃者在瞬间破散。 ...... 魏无羡很清楚一件事。 赵宁没有在秦军强渡蒲津之初,魏氏与杨氏关系处在冰点的时候,来河东西南对付秦国大军,迫使他出来交战,绝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显得欺负人。 国家之争,沙场搏命,哪会有人说什么欺负人——欺负的就是弱小。 赵宁必然另有所图! 那么赵宁图谋的是什么? 魏无羡不知道。 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赵宁的图谋绝对不会小。 未知带来恐惧,对敌人的未知则会让人坐立不安。魏无羡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战胜赵七月与红蔻,腾出手来帮助杨佳妮对付赵宁。 这场战斗不容有失。 其结果直接影响三家争雄的大势,关系着魏氏与杨氏能否把与平民百姓并肩作战,因而显得无比强悍的大晋,先从这个天下除去。 是以魏无羡虽然不愿与赵七月交手,也不想欺负红蔻这个并不小的小姑娘,但在杨佳妮先行一步去跟赵宁对战后,仍是毫不迟疑升起王极境领域,持刀攻向临汾城头的赵七月! 赵七月在城头矗立,俯仰天地。 与杨佳妮不同,她的脸上是有表情的。 那是一种历经荣辱沉浮与洞悉世事之后,积累下来的稳如泰山的平和之气,也是一种战胜风雨与屹立不倒之后,沉淀下来的俯瞰群雄的强者之姿。 乾符初年,赵宁还未展露锋芒时,燕平城只有一个惊才绝艳的修行天才。在那些年月中,燕平纨绔子弟避之如猛虎,满朝勋贵无不交口称赞。 那是她赵七月。 而今,沧海桑田世事更迭,天下已有三个王极境后期。 这三个王极境后期的绝顶强者就在她眼前。 她要跟其中一个交手。 一个曾备受她照顾的小子。 赵七月唇角微扬。 她身后往身后一招,一柄丈长巨斧从城关之内带着劲风呼啸而至,战斧入手的那一刻,她深邃沉静而又坚毅沧桑眼眸中,陡然燃起烈火。 真气嗡鸣如虎啸,纹饰华贵的衣袍霎时飞荡而起,满头青丝瀑布一般倒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陡然降临,衬托得她娇小纤瘦的身躯似有千丈之高,令临近的魏无羡禁不住心头一紧。 赵七月从城头一弹而起,手持战斧攻向魏无羡。 王极境后期很了不起吗? 今日,她就要借魏无羡之手,借这场搏杀之势,成就王极境后期! 战斧上的符文寸寸点燃,阵列层层亮起,交替绘织出古朴深奥、繁复厚重的阵列图,濛濛光芒在眨眼间就变得炽盛无比,那被赵七月擒在手里的,仿佛并不是一柄战斧,而是一轮皎洁耀眼的明月! 魏无羡目光一闪。 身为沙场宿将,他当然明白临敌就得全力施为,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能留丝毫余地的道理。 但当他面对赵七月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无视对方的性命。 当年他跟赵宁一同在巡城都尉府任职,赵七月时常来给赵宁送吃的,那里面可从来未曾短缺了他那一份。甚至因为知道他身体壮食量大,赵七月给他准备的份量每每都比给赵宁准备的多。 沙场之上没有私交,只有三军胜负。 国家之间没有情义,只有国家利益。 但拼杀战斗的人却是血肉之躯,抛不开那七情六感,不是只有两军胜负的简单机器,也不是国家实现利益的纯粹工具。 魏无羡勉强将心头涌现的异样压下,低吼一声,下定决心摒弃杂念,先让赵七月失去战力,但下一刻,当长刀劈向正面攻来的赵七月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使出全部修为。 王极境后期拼尽全力的出击,王极境中期若是不闪不躲,不偏不倚正面硬接,下场绝对不会好。 魏无羡本能地选择了避免这种场面。 下一刻他便发现他犯了错。 作为对战高境对手的挑战者,稍有不慎就会身死道陨的弱势一方,赵七月不仅全力施为,而且战意磅礴。 随着她身形在半空急速突进,战斧斩开天穹,犹如流星划破夜空,硬生生分开赵宁、杨佳妮制造的领域异象,上有连接域外宙宇之象,下有彗星坠地之势,当头向魏无羡猛劈而来! 刀、斧以彗星相撞之势相接的那一刹那,魏无羡立时色变。 修为之力毫无花哨的对决之下,未尽全力的他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不说,还在事实上落入了下风! 惊异心悸一闪而逝,魏无羡随即满嘴苦涩:不愧是大姐!我怎么就忘了她曾经是多么凶猛?这下苦也。 魏无羡接下来的处境的确是不妙。 在他被赵七月的战斧震得不得不后退的之际,不知何时升入半空的红蔻已经从他背后袭来,小姑娘以指为锋、以身为剑,速度快得根本不像是王极境中期。 在魏无羡察觉到对方的气机逼近之时,已经没有任何反击与躲闪的机会,只能挥刀回头去挡。 他知道轩辕剑传承不可小觑,绝不能把红蔻看作寻常王极境中期,故而在发现红蔻袭来时,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这回是全力应对。 长刀划破半空,刀势如潮,如同将空间分成了上下两半,雷暴般的轰鸣声随之响起,广阔空域在刀气下一片炽白,再小的事物也无所遁形。 魏无羡这一刀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逼得红蔻身形停滞! 既然他对赵七月出手颇有顾忌,那么先将红蔻杀败就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红蔻失去战力,赵七月自然无法一人支撑与他的战局。 魏无羡的打算落空了。 他这一刀什么都没有劈到。既没有挡下红蔻的杀招,也不曾让红蔻被限制住身形。他面前除了磅礴刀气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魏无羡暗道不好。 心有所感,他连忙转头看向临汾城头,这一看便禁不住眉眼低沉。果不其然,红蔻还在城头盘膝坐着,随着两人目光交汇,对方甚至露出了一个略显顽皮的灿烂笑容。 很显然,她此时颇为开心。 魏无羡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他刚刚感受得分明,背后的确袭来了强大气机,对他有着不小威胁,若是硬受了这一击必然不会好过。 那根本就不是幻象能够解释的。 虚实相间,变幻莫测,杀机暗藏,虚实转换不过是一瞬之间,万千变化存于一念,叫人捉摸不透。 魏无羡握紧长刀,心道:轩辕剑剑道果然非同凡响,不愧是能够跟元木真拼杀的存在,这一战远不如自己想象中轻松。 当然不轻松。 在他回身应对红蔻这一击时,赵七月可没有闲着,战斧再度举起,眉眼沉静声色不动间,势大力沉的一斧紧跟着劈下,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战斗意志与杀伤力。 真气之下,空间犹如被劈开了一道竖直裂缝! 裂缝霎时扩张,瞬间变成峡谷,以泰山压顶、洪流滚滚之势,直奔魏无羡额头而来! 魏无羡回身去捕捉红蔻身形之时,也捕捉到了天塌般的真气浪潮,抬头仰望间,天穹裂开的巨大缝隙在他的视线中,凝聚为锋锐刺眼的一线战斧光芒。 真气缭绕的锋刃眨眼斩至他额前! 章八六七 天人境 赵宁、魏无羡等人在半空激烈拼杀之际,大晋、秦国、吴国三方的王极境修行者们,陆续进入晋州地界,抵达临汾战场外围。 扈红练站在城东边的群山之巅,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望着临汾上空的王极境领域异象,略作分辨,确认己方没有落入下风,心神稍安。 这时,她发现了从中条山方向逼近的杨氏高手,未作犹豫,挥了挥手,带着众人迎面靠过去,将对方远远阻拦在临汾城二十里外。 两帮人马隔着数里在半空遥相对峙,在观察了眼前的高手数量与境界,评估过彼此的综合战力后,谁都没有冒然出手。 王极境中后期之间的交战,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能够插手,但这毕竟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付出惨重代价,贸然尝试并不妥当。 他们接到的命令差不多,赵宁、杨佳妮、赵七月、魏无羡、红蔻之间的战斗如果没到己方危急,或者出现大好胜机时,他们不必前去相帮。 他们要做的,是阻止对方的高手插手战局。 如果对方也不轻易动手,那就没必要擅自行动,王极境高手个个珍贵,若是在此战中折损太多,不说三方战局会如何发展,塞北的天元王庭肯定会笑开花。 两帮人安静对峙没多久,就纷纷转头看向临汾城上空。 孙康率领的秦国高手队伍,同样被大晋朝廷的高手拦在半路。 后者领头的是赵氏高手赵镇中,这位参与过乾符年间凤鸣山之役的赵氏老一辈高手,早就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只在必要时候露面。 ...... 不及闪避的魏无羡,没有第二个应对之法,只能是低吼一声举刀去挡,不同于之前,这回他没有对赵七月留手,将修为之力调动到了极致。 竖直划破长空仿佛能撕裂天地的战斧,带着峡谷崩碎的威势重重砸在魏无羡横举的长刀上,爆开的修为之力在刹那间升起一团浓云,横飞出去的真气大小不一,犹如散射的岩浆。 恐怖异常又美不胜收。 战斧下劈之势陡然僵滞,紧跟着便被反震得脱离刀锋,赵七月娇小的身影随即被战斧带得平空拔高十余丈。 虽然是仓促之际逆势而为,魏无羡王极境后期的实力依然在这一击中得到体现,他眉眼一沉,就要拔空而起去追击赵七月,趁对方势穷之际建立属于自己的进攻节奏。 然而下一瞬他并没有跃起。 不仅没有跃起,反而向左下方快速闪避。 一道近乎无形无色的三尺剑气,贴着他翻转的身躯在他胸前急速掠过,快如鬼魅。 魏无羡眉头一跳。 双方距离不过寸许,这么近的距离下,剑气锋刃与他的护体真气碰撞。剑气如刀切羊皮一般,径直将他的护体真气切开,虽不轻松但也无可阻挡! 若是他刚刚反应慢了一拍,这一剑必然能给他造成实质创伤,让他在此战中流下第一滴血! 饶是对轩辕剑已有充分重视,魏无羡此时也不禁心下骇然,双方可是有一个境界的实质差距,可论杀伤力而言,仿佛彼此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来不及多想,魏无羡调转身形,去迎接赵七月重振旗鼓的攻势,同时分心注视临汾城头,想要看看红蔻此刻还在不在彼处。 看到红蔻的那一刻,他心头一沉,对方竟然还在城头盘膝坐着! 之前虚晃一枪时对方没有挪动自身,魏无羡还可以理解,幻象攻击远程施为不算什么,可刚刚却是实质一击,红蔻依然没有亲身加入战场,这就显得太过匪夷所思。在交手过程中,魏无羡并没有发现有真气从城头袭来。 剑气能够神出鬼没他不觉得稀奇,莫说剑气,赵氏掠空步修炼到圆满之境,自身就能近乎凭空闪烁,但可以伤人的真气怎么都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必定要有来处。 不是从城头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还能从哪里来? 魏无羡心神沉闷之下,明白了一件事。 赵七月与红蔻这两个王极境中期联手,就敢对抗他这个王极境后期,绝对不是迫于形势冒险施为,而是对这场战斗有着相当把握! 换言之,他想要赢赵七月与红蔻绝不简单! 心念百转之间,魏无羡无论是迎击赵七月,还是应付红蔻险象环生的“刺杀”,都显得不够强力,虽是全力施为,但王极境后期的压制力寥寥。 这时,他听到了赵七月的声音。 战斧劈中长刀的时候,赵七月叱道:“臭小子,你是没有吃饭不成?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魏无羡眉眼一沉。 被两个王极境中期缠住,莫说奈何不得对方,自身还因为对方的虚实配合只剩了招架之力,魏无羡不可能不感到憋屈。 此刻他胸中已有了火气。 那是战意之火。 作为一个南征北战,杀敌无数,战功赫赫的战士,魏无羡从不缺乏血性之勇。 艰难险境他在国战时经历了不知多少,若不是因为那段时日在陇右的磨砺,他也不会在后来那么快成就王极境后期,眼下这点困难对他来说不过尔尔。 低吼一声,处于下风位置的魏无羡平地拔高,在拉近与赵七月距离的同时,让自己高了对方一个身位,出刀不再是逆势迎击,而是顺势而下主动进攻! 他不再平分精力分别应付赵七月与红蔻,而是将六七分精力用在了对战赵七月上,对轩辕剑不再试图事先捕捉气机、寻找轨迹规律、堪悟破解之法,而是只作闪避与防御。 他要先将赵七月击败! 与鬼神莫测的轩辕剑相比,自身就在当面跟他战斗的赵七月,无疑是更加明显的目标,相对而言好处理不少。 随着战法改变,魏无羡攻势如潮,一波接一波的刀浪配合急速变化的身法,让赵七月霎时从主动进攻一方变得只剩下防守之力。 而且防守得辛苦万分,看起来险象环生。 若不是有轩辕剑总是恰到好处出现,逼得魏无羡不能不回力应付,针对赵七月的攻势无法持续高涨,总是在关键处被打断,又得从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蓄势,给了赵七月喘息之机与跳出险地的空隙,只怕赵七月支撑不了多久。 赵七月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但她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烈。 这正是她想要的战斗情景。 没有浓烈的压迫力,她如何借势打破屏障、消除障碍,跨过王极境后期的门槛?她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成就王极境后期! 三人的战斗凶险而激烈,一时难分胜负,赵宁与杨佳妮的战斗情况则与之有很大不同。 战斗兀一开始,杨佳妮便全力抢攻,看起来犹如蛟龙出海威不可挡,但其身法与招式落在赵宁眼中,完全是另一码事。 战意旺盛,气势有余,然而斗志不足,至于杀气则是压根没有,这让她显得像是在发泄怒火,跟正经严肃的沙场搏杀不沾边。 经过最初的较量后,赵宁很容易就把控了形势,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攻防节奏,并且成功把杨佳妮带入到自己的节奏中。 至此,赵宁进可攻退可守,机会得当则能寻求胜利,意外发生也能安然后撤,且能持续消耗杨佳妮的精力,将属于他的胜机逐渐累积。 陷入牢笼中的杨佳妮不但没有警觉,立马尝试跳出赵宁划定的战圈,反而是在这个牢笼中猛冲猛打,犹如一只在陷阱中发狂的野兽。 哪怕是挣扎得遍体鳞伤,她也没有片刻安歇,纵然是能够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她亦不曾放弃冲击,好似已经没了丝毫理智可言。 优势正在不断扩大的赵宁,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颇有些无奈。这跟他预想的战斗情况不符,也不是他想要的战斗场面。 他要的是杨佳妮完全发挥战力,最好是愈战愈勇,如果在战斗过程中能临机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发挥,那便足以让赵宁惊喜。 依照赵宁的对杨佳妮的了解,对方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耗费多大精气神,在以往的战斗中,杨佳妮一惯是如此这般的表现。 赵宁深知对方是一个天赋绝伦的修行者,更是一个完美契合战场的无双战士,哪怕对手比她强,只要差距不是太大,往往也不能在实质上奈何她。 若是对手心神不属、稍微松懈,还有可能被她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制造出难以应付的麻烦。 赵宁为何要等魏无羡与杨佳妮能够一起到战场的时候,才在晋州现身挑起这场非凡之战? 他只有一个目的。 这个目的十分简单。 同时,它十分关键。 赵宁就是要借魏无羡、杨佳妮之手,通过这场力量磅礴的战斗,积累出修为之力与修为气机的非凡威势,让自己能够凭此突破屏障,成就天人境! 赵宁在王极境后期停留的时间已经足够久,各种打磨已经十分圆满,早早就触摸到了天人境的瓶颈,甚至不止一次尝试过迈进一只脚去。 可这些年来,他始终感觉缺了点什么,跟天人境之间还有一层薄薄的隔阂,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打不破。 这就像新娘明明已经站在了新郎面前,可头戴纱巾遮住了面容,透过这层薄薄的面纱,赵宁无论如何也瞧不清新娘的五官。 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这些年来一直未曾成功掀开新娘的面纱,诸多反思终归不得其果,让他颇为茫然迷惑。 按理说,他的真气已经足够凝练,且收发随心变幻无穷,足以开山断河的力量都可以聚集在指尖,这条路怎么都走到了极致。 可他就是无法踏足天人境。 有些时候,赵宁甚至想要去漠北走一趟,会一会元木真,跟对方讨教一下成就天人境的关键,让他能够察觉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请教元木真这种事当然是无望的,如果对方的业已伤势完全恢复,不一巴掌把赵宁拍得头破血流对方就不叫元木真,不是天元可汗。 赵氏一族曾经有过天人境,那位世间至强之人,也留下过只言片语。 赵宁经常去观摩对方留下的言语。 这么重要的事,赵氏先祖没道理不详细解释一番,留给后辈参考。为了赵氏一族的长久兴盛,他应该让后辈多一些跨越天堑的机会。 怪就怪在,那位先祖惜字如金,留下的笔墨拢共不到百字: “大道法则,纵跨亘古,横越宙宇,始终如一。天地不仁,太上无情,万物皆虚,缘法不空。参透天地人者,王,王者已至人间极处矣。若求天人合一,只得人合于天,不复为人矣。” 这百字言语赵宁反复观摩,看来看去,在字里行间只悟出一句话:不要成就天人境! 章八六八 混账竖子 赵氏历代最强之人,天人境的无上强者,留下的修行箴言竟然是不要成就天人境! 如果这世道是太平时节,大晋没有天元王庭这个外患,赵宁或许不介意与先祖来一番哲学思辨。 但元木真这个天人境摆在那里,中原皇朝随时有破灭之忧,中原百姓随时有被奴役之患,赵宁哪有心思去跟先祖讨论什么人合于天、不复为人的深邃命题? 先祖这些话的意思,赵宁不能不明白。 王极境已经是人间修行者的极致,参透了天地人三者的关系,足以在人世间称雄,无论力量还是道理都够用了,无需再去追求天人境。 明白归明白,赵宁却无法认同。 很显然,王极境的修为实力是不够用的。 至于道理,领悟了并没有价值,能够推行自己的道理那才有意义。若有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对象,掣肘阻止自己践行自己的道理,道理不过是一纸空文。 如今的天下有这么多王极境,哪一个真得了大解脱大自在?哪一个真逍遥自风流了?不都是归属一方,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亦或者是家族的兴盛绵延蝇营狗苟? 就连赵宁自己,都没能自在逍遥。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大家都领悟了天地人三者的道理,就算大家领悟的内容相差不大,也是半点儿用处没有。大家还得站在各自的阵营立场上,为了利益二字凶险搏杀。 不问黑白。 道理在这种时候,早就被抛弃了。 思来想去,赵宁决定抛弃先祖留下的箴言,去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方法,来捍卫自己的修行之道,成就天人境。 他走了这么些年,一直不得其法而入门。 有时候赵宁会奇怪,如果赵氏先祖说得是对的,那么元木真是怎么进入天人境的?对方如果也领悟了那番道理,为何还要征伐四方致使生灵涂炭? 难道真就是太上无情天地不仁,洪水无情地震无情,风霜雨雪无情,故而天人境也不需要仁慈,不需要把人与刍狗分别对待,可以对他们一视同仁,杀了也就杀了,灭了也就灭了? 在亘古万年百万年亿万年的层面上,人的存在与蝼蚁草木的存在并无不同,在宇宙洪荒的广度上,人死人灭与星辰存亡别无二致? 倘若这就是天人境的道,是天人境的门槛,那赵宁恐怕永远跨不过去。 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国家强盛,他的革新战争是为了小民福祉,他的南征北战是为了人间文明更上一个台阶。 临了,人间万民对他感恩戴德,大晋文明史上永远镌刻着他的名字,结果宇宙洪荒、大道法则来一句它们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便不在乎吧。 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赵宁不需要它们在乎。 但这天人境,赵宁是一定要修成! 元木真他是一定要战胜! 悟道不成,那就以力破法,强行掀开新娘的面纱,跨过那道天堑门槛。 现在,他要借一道风。 这道劲风,只有魏无羡与杨佳妮这两个王极境后期能给。 “就你这种打法,不消两个时辰,就得真气耗尽,且伤不了我分毫。你的实力本就不如我,倘若再这样战下去,失败可以预见。” 长刀挥动间,赵宁盯着杨佳妮开口,“你若败了,我自然不会杀你,但你再也庇护不了吴国,保护不了杨氏。 “战争如火,顷刻间焚烧千万里,届时吴国亡也亡了,杨氏的宗庙社稷毁于一旦,你便成了杨氏罪人,可会后悔?” 听见赵宁这番话,杨佳妮不仅没有收敛心神,反而怒意更加旺盛,举着丈二陌刀不管不顾就朝赵宁劈来,对自身防御已然毫不关心。 她大骂:“你这混账,竖子,心里面便只有江山社稷,只有功臣罪人,再无其它了吗?你问过我的感受吗?你想过这些日子我经历了什么吗?你考虑过我在想什么吗? “你没有!你跟祖父一样,都是一个混账! “我告诉你,什么战争胜负,什么吴国存亡,我杨佳妮——不在乎!” 骂完,杨佳妮满面通红怒气勃发,陌刀在赵宁身周不断劈下,真气在顷刻间描绘出了百十个赵宁的身形,仿佛半空凭空多出了百十个只有轮廓的赵宁。 赵宁闪转腾挪,倍显无奈,他并非不知道杨佳妮的处境,也并非不了解杨佳妮的为人,但眼下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循循善诱:“无论怎么说,你都是一个战士,到了战场上就该全力施为,而不是只想着发泄怒火不顾理智。 “你看魏蛤蟆,他打得多好,如果你能像他一样,我说不定会被你们击败,到时候你不就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将军,风头无两了?” 这番话没有效果。 不,不是没有效果,是发挥了相反的效果。 杨佳妮被他气得长发乱舞战袍鼓荡,近乎是哇哇怪叫地展开新一轮攻势:“混账,贼子,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眼瞅着杨佳妮越打越乱,渐渐地莫说章法,招式都快混乱,距离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赵宁很是惆怅。 这样打下去半点效果没有,还不如不打。 这场战斗无论发生的时机还是场面,都格外关键,在大局上三方都不容有失,赵宁实在没想到,杨佳妮会在这种时候耍小孩子脾气。 他只得耐心询问:“杨大将军,你想怎么样你说说看,怎么样你才会开心?”他的潜台词是,怎么样你才能不胡闹,不使小性子了? 杨佳妮陌刀斩落:“砍死你我才会开心!” 赵宁:“......” 他心中长叹:怎么会这样啊! 好好的成就天人境的机会,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若不是杨佳妮攻势如疾风骤雨,虽然没什么章法,但依旧不是等闲,且没有罢手的意思,赵宁说不得就要停手,跟她坐下来好好谈谈,先帮对方疏通一下情绪,等到对方心境恢复斗志饱满,再跟对方严肃认真地大战一场。 “你们这群混蛋,每个人都有家国大计,每个人都有宏图远略,一个比一个阴险,一个比一个卑鄙,一个比一个罔顾是非曲直,跟你们为伍,真是,真是......我杨佳妮真是上辈子造了孽! “气死我了!” 在旁人面前永远寡言少语生人勿进的杨佳妮,此刻好似成了一只喋喋不休的小黄鹂,被赵宁激得大怒失控,逮着他便叽叽喳喳个不停,让赵宁直怀疑面前的不是吴国大将军而是夏荷。 杨佳妮继续控诉:“你还敢让我奋力作战击败你?我怎么击败你?我击败了你徐州的百姓怎么办?他们还等着你回去救他们呢! “你要是败了,晋朝要是亡了,中原百姓怎么办?金光教那群骗子还得继续骗他们的血汗钱,不知多少人要受苦受难! “战争如火,你这无耻小贼也知道战争如火,战争如火你还打什么仗?怎么不回去娶妻子生子做个富家翁? “我怎么不是个合格战士了?我怎么没有理智了?你在雁门关痛苦纠结一肚子扭曲肠子的时候,是谁在战前开解了你,让你茅塞顿开能够专心应付战事? “我不是一个合格战士,你在郓州大展拳脚意气风发的时候,谁帮你守着河东,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不是一个合格战士,你赵氏亡也亡了,河东没也没了,这天下还会姓赵?早就姓了孛儿炽君! “你这没良心的竖子,现在还敢说我不合格?!” 赵宁:“......”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好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然而赵宁并不能反驳,只能强忍着难受与不自在。 杨佳妮兴头上来怒意不减,陌刀挥舞得愈发急促有力:“我今天不砍死你,不把你五马分尸,不让你知道是非曲直,我就不叫杨佳妮! “赵宁你这没良心的混账,你给我听好了,什么吴国大将军,什么天下大势,我杨佳妮统统不在乎! “我只知道,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首先错的是天元王庭,这群蛮贼害人不浅;其次错的是宋治,这王八蛋不分黑白;再次错的是吴国,举国士大夫上下嘴里喊着仁义,手里却不肯不欺负百姓;最后错的是秦国,他们要是明事理,现在就该投降朝廷!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是对的,那就是你赵宁。 “不为别的,就为你心系苍生,说到做到!之前保家卫国,血战不退九死不悔,现在革新天下,被骂作妖魔也甘之如饴,只有你是真的在为万民奋战。 “所以你应该征战,把不服的都打服,把叛乱的都平灭! “现在,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战士? “你也知道我姓杨,也知道我是吴国大将军? “我明知我在为一个错误而奋战,却不能不去战场阻止反抗军为百姓而战,国家尊严战士尊严明明受到侮辱,我却不能一雪耻辱,只能在黑白混淆的泥潭里做一只乌龟! “我要这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有何用,我有这丈二的陌刀又如何?! “我怎么做一个合格战士? “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怪起我来了,还说我做得不好?好,我现在就做好给你看,我砍死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话音方落,杨佳妮用尽全力劈出一刀,直奔赵宁前胸而去。 赵宁被骂得快要怀疑人生,油然而生一股愧疚自责之情。 他自问这些年来无论大事小事都无愧于心,更不曾亏欠了谁,于家国而言,他在为万民谋福祉,于文明史而言,在创造更高阶的文明面貌。 大晋将士战死沙场,他认为这是必然付出的代价,反抗军的敌人被斩杀,他认为那是应该被消除的存在。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白必须区别对待,是非不可一视同仁。 如今看来,他对谁都不亏欠是真,缺了对杨佳妮的关心也是真。 作为朋友,发小,并肩作战的同袍,共患难的手足,他没有体察杨佳妮的痛苦无奈,对方在此战之前几欲疯魔他也不曾察觉,还只想着借助对方成就自己的天人境,的确没有尽到朋友之谊。 可称没有良心。 举刀去挡杨佳妮这一击时,赵宁做好了中止战斗的打算。 但当对方这一刀下落时,他心头猛地一跳。 杨佳妮这一刀,非势大力沉可以形容,说是能开华山也不为过! 其威势,相较于之前重了何止三分? 这不是杨佳妮的实力。 至少不是之前的杨佳妮能有的实力! 赵宁看到了杨佳妮眸中的神采。 一吐胸中郁垒,一扫心中阴霾,心胸豁然开朗之后,得见广阔天地,与闻天朗气清的神采。 强者的神采! 赵宁瞳孔猛缩。 难不成打破束缚、卸下负担后的杨佳妮,要先行踏入天人境? 章八六九 太上忘情 漠北,天元王庭之北,雪山。 衣着简单跟普通牧人没有多大区别的元木真,负手站在雪山之巅,抬头望着万里碧空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宇宙洪荒究竟是何等模样”这样的深邃大命题。 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他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仿佛本身就是雪山上的一座石雕,是这方天地的一部分。 一个旭日东升、霞光喷薄的清晨,右贤王察拉罕沿着山坡走上来,在距离元木真七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恭敬而无声地行礼。 “能够成就王极境后期,说明你已经参透天地人三者的道理,往后足以在人世间建功立业。你当好生辅佐公主,光大天元霸业。” 只留给察拉罕一个背影的元木真开口说话,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不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源自草木雪石、天地灵气的震动。 察拉罕俯身称是,而后试探着问道:“大汗,公主虽然惊才绝艳,但王庭之主毕竟是大汗,我等日夜翘首大汗回归王庭。” 自打从中原败回,元木真便鲜少在王庭露面,起初众人只当他是在养伤,但近些年年,元木真逐渐把王庭大权交给萧燕,令察拉罕这些显贵颇为不解、心生疑虑。 而今,察拉罕终于成就王极境后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力威压整个天元部族,此番来见元木真,就是想要问一问之前那些他不敢问的问题。 面对着无边苍穹、辽阔大地的元木真,好似能够听到察拉罕心中所想,不等对方把疑惑表露出来,便开始解答对方心中的问题: “天人合一者,是谓天人境。说是天人合一,实则不过是人合于天罢了。人合于天后,成为大道法则的一部分,从此也就逐渐脱离人世。 “人世间的一切功名大业、悲欢离合,天人境都将不在乎。” 察拉罕听得认真,寻思半响,陡然一惊,问道:“天人境若是不再在乎人世间的一切,那又在乎什么?” 堂堂天元可汗还能不在乎天元王庭的大业了? 元木真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了指自己: “宙宇,大道,洪荒,天地,文明,自身——凡此种种,都在乎,也都不在乎。 “万物皆空,一切终将湮灭;万法不移,一切又会重新开始。古往今来,唯大道法则长存。而人生只有短短百十年,眨眼即逝。 “悠悠岁月,有什么好在乎的?” 元木真说这些话的时候,察拉罕敏锐的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种沉寂如潭水的气质,如同失去生机的秋叶,好似脚旁边的石头。 察拉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天元与齐朝国战前期,天元部族元木真之下最雄才大略,也是修行天赋最出类拔萃的太子蒙赤,元木真说弃就弃了。 以往察拉罕认为,那是为了宏图霸业,是为了天元未来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可如今看来,元木真很可能在那时就不那么在乎蒙赤,甚至是不在乎天元部族的未来是十分还是八分。 那可是对方的长子,也是对方最优秀的儿子。 天元大业可是元木真一手打拼出来的! 国战期间,元木真虽然出手了几次,但几乎没有主持过战事,连对大局都过问很少,他察拉罕跟博尔术、蒙哥各率一路大军,萧燕居中协调,好似没有元木真也没大问题。 事实也是如此。 国战中至为关键的三年,元木真出海访道,借机养伤,音讯全无,后来虽然伤愈归来,却也没有对大局做出什么布置,直接就去了晋阳。 察拉罕之前认为,那是元木真心高气傲,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觉得除了他自己之外,别的存在都不值一提,敌人灭了就没问题了。 如今思之,察拉罕猛然惊醒,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元木真对天元王庭的霸业就已兴致缺缺,至少对主持事务、劳心劳形没了兴趣。 所以他才做起了甩手掌柜,显得那么超脱。 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 天元王庭在国战中失利,难道没有元木真的责任吗?察拉罕虽然不敢多想,但也本能地知道肯定是有的。 如果元木真不是那么超脱,以对方早早荡平草原的雄才大略,要是愿意主持大局谋划军机,国战很可能是另一幅面貌。 就算天元王庭不能灭了齐朝,也不会落得个大败而归的下场。 如若元木真果真对人间种种失去兴趣,就如某位大人物一样,宁愿做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乌龟,也不愿去庙堂上当丞相,甚至是跟另一位大人物一样,在堪破世间种种之后骑牛西行就此销声匿迹,那天元王庭岂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大汗? 那还了得? 没了元木真,天元王庭还靠什么与南朝相争? 心急如焚的察拉罕并未轻举妄动,跪下来哭着喊着请对方以部族为重,而是在冷静思考之后,提出了一个他认为能更好解决问题的关节: “大汗,天人境为何是人合于天,而不是天合于人,化天地一部分为自身所用?我辈修行者,不就是吸纳天地灵气,以之开辟内在世界吗?” 元木真依然没有回身,声音依旧飘渺空灵:“你睁眼四处看看。天地大道、宇宙洪荒就在那里,与这整个世界相比,你算什么? “你如何能让日月为你升落,星海为你偏移? “不错,从我们降生那一刻起,我们就在化外物为自身所用,一饮一啄,一吐一纳,莫不如此。但这只是因为我们是此界的一部分。 “脱离此界,谁也无法得存;此界却不会因为少了我们,而改变它的存在。 “南朝新近出现的金光教有一句话,叫作风未起旗未动是心在动,这话错的地方,就跟你刚刚说的道理一样。 “需知无论你在不在那里,风都会来,旗都会动。” 察拉罕好半响哑口无言,内心生出一种无力感、绝望感、颓唐感,好似他大半生的所作所为都成了没意义的事,不值得多看一眼。 就连他本身的存在也毫无意义。 这种枯寂感令他无法接受。 稳住心神,察拉罕神色凝重地道:“初悟天地人,可入王极境,参透天地人,能入王极境后期。 “王字,三横一竖。天地人者,三横,贯穿三横者,一竖,这一竖便是掌控天地人,令三者为自己所用之力,领悟参透了这股力量,便能贯通三者,是谓王。 “要想成王,就得驾驭天地人,掌控天地人,且能支配天地人,让它们为己所用。君王的国家,修行者的领域,皆是此意。 “这是成就王极境的门槛也是王极境修行的奥义所在,为何到了天人境这些就全都变了?错了?” 元木真终于回过头,看了察拉罕一眼。 察拉罕怵然一愣。 这个瞬间,他觉得元木真既在眼前,又不再眼前,对方好似就是这座雪山,如同融入了天地,无处不在,又不在任何一处。 察拉罕心有所感:修为到了元木真这种地步,当真是领域之内没有界限,任何地方都是眨眼可去,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元木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察拉罕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大道法则的力量,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命运的荒诞与戏弄: “修行者领悟大道法则天地至理,改变自己契合于天地大道,而后方能成就天人境。这,就是天人境的门槛与奥义所在! “王极境所谓的堪破天地人,说到底是人世间的天地人,立足根本是‘有为’,故而王极境是人世间的王。 “修行者修至王极境后期,人世间的道路已至极处。 “王者之上是‘无为’,即不再追求人世间的作为。所以天人境要打破人世间的界限,抛开功名利禄、宏图霸业、俗世道德的束缚,放眼更加广阔的宇宙洪荒,融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天人境,不再独属于人世间。 “不独属于人间,方能得超脱,故而能得超脱。” 话至此处,元木真的声音戛然而止。 察拉罕怔怔出神,思绪百转,脑中一片混乱。霎时间有一道闪电劈落,令他在浑浑噩噩的时候,脑中能有一丝神清气明。只是这缕清明太小太远,他还把握不住,也琢磨不透。 有那么一瞬间,面对天元可汗的右贤王,以为对方会接着问一句:你可悟了? 然而元木真没有这样问。 他只是背过身去,再度面朝雪山之巅的天地。 好半响,察拉罕满嘴苦涩,颇有些懊丧地道: “大汗,修行者的一路修行,都是在追寻大道,并且因为阶段性的答案能够得到阶段性的收获,辅助修炼之法,能成一时之境界。 “可是大汗,大道法则在根本上到底是什么?天地至理的本来面目究竟又是什么?” 元木真简简单单地道:“宙宇存在的原理,世界运行的规律,生灵繁衍的依据,大到斗转星移,小到花开花落,皆为天地至理,皆在大道法则之中。 “修行一途到了后期,修炼的便是修行者与世界的关系。这也是修行存在的道理与意义。 “察拉罕,每一段旅程都有起点,也都有归宿;我们从黄土中来,终将回到黄土中去——这,就是全部。” 察拉罕张嘴无言。 他沉默下来。 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长舒一口气,甩开了杂思,守住了心神。 他问道:“大汗,如今南朝三家争霸,三方各有王极境后期,且赵宁那小子在此境停留时间已经不短,以他的天赋,风云际会之下,大汗觉得他能否在中原逐鹿之战中,觅得契机成就天人境?” 比起天人境的玄妙境界,亦或者说超脱人世间的“无为”大道,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察拉罕更加在乎的是人世间的“有为”,是天元王庭的大敌会变得如何强大。 察拉罕相信,眼前的元木真并未完全不在乎天元部族的雄图霸业,依然是天元王庭的可汗。 至少目前还是。 元木真如风一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道:“纵观晋朝的革新战争,可见赵宁对人世间的心思太重,画地为牢之下,如何能得超脱?” 闻听此言,察拉罕心头大喜。 他接着问:“那魏氏魏无羡,杨氏杨佳妮,他俩是否有可能成就天人境?” 这回元木真没有立即回答。 他沉吟着,似乎在借助自己的功法推演天机。 半响,元木真道:“能与不能,终究是要看他们自身的造化。” 察拉罕禁不住一阵心惊。 元木真这话的意思是,魏无羡与杨佳妮是有可能成就天人境的! 元木真接着道:“三人之中,倒是杨氏那小丫头心胸豁达,为人纯粹,束缚最小,成就天人境可能最大。” 这番推断出乎察拉罕预料。他没想到杨佳妮成就天人境的可能,竟然比赵宁还要大。 “多谢大汗今日教诲,臣下告退。” 察拉罕今天来见元木真,且对方愿意见他,是因为他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两人之间必有一番交谈。如今元木真提点了他天人境之事,他虽然没有领悟太多,却已心满意足。 “察拉罕,下去之后勤加修行,眼下王庭这场风波,是你堪悟人间道理的绝佳机会。堪破了人间道,才有可能临近大道。休要让本汗失望。” 元木真虽然没有回头,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你早日成就天人境”的意思。 察拉罕不知元木真的深意,只以为对方是器重他,且没有忘记自己“天元可汗”的身份,受宠若惊之下连声称是。 察拉罕离开后,元木真依然矗立在雪山,良久未曾挪动分毫。 元木真抬头仰望长空,目光如同穿透气层,看见了天外世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声叹息。 天人境,天人境,这人世间就不该有天人境。 天人境若是真的超脱了人世间,不再在乎世间种种,那么世间劫难说来便来,届时就远不止是生灵涂炭那么简单。 大道无情,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洪水面前人与草木殊无二致。 元木真眼中的天穹,湛蓝如洗碧波无际,但无论盛明的天光如何遮掩,星辰亦并非完全不可见。 “赵宁,你还是不要成就天人境的好。你若成就天人境,这份力量可就断难控制。你若真是为世间百姓着想,就消了这份心思。” 他心里的这番话虽然不无语重心长之意,但注定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可能说给赵宁听,说了赵宁也不会听信。 所以他宁愿成就天人境的是察拉罕。 自己人怎么都比敌人好控制得多。 日月更替间,元木真脸色忽明忽暗,眼神不断变幻。 每当红日喷薄,他身上便生出渊渟岳峙般的雄主之气,仿佛又回到了国战期间,降临汴梁俯视宋治之时。 每当皓月当空清辉洒落,他的气度便内敛到了极致,整个人犹如一座冰雕一片雪花,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如是往复,不曾停歇。  章八七零 借势 接下杨佳妮气势勃发的一刀,赵宁心神巨震。 这一击威势实在是不小。 他在王极境后期停留时间长,真气凝练早就到了极致,堪称圆满,展现出来的修为之力没有丝毫杂质,威力绝非等闲。 经过金光教一趟行走,他心中明悟更上层楼,时至今日,修为早就到了王极境后期圆满中的圆满之境,再无可能有丝毫进益。 前段时间赵宁跟杨佳妮交手时,虽然不曾击败对方,但他稳占上风胜券在握,若非当时还顾忌魏无羡,没有把握在以一对二的过程中控制战场,他那时就已经尝试突破天人境。 此时此刻,杨佳妮这一刀竟然让赵宁接得颇为吃力。 手臂有发麻发酸的迹象! 眼瞅着杨佳妮的刀势连绵不绝,前后相继如飞流三千尺的瀑布倾泻而下,赵宁再也不能有半分保留,立马将修为之力调动极致,发挥出十成十的实力。 拿出全部战力,赵宁将临面而来的刀气瀑布一寸寸劈开,势若磐石,八风不动。杨佳妮劈来的刀气兀一接触到他的防守圈,便如水帘砸中礁石,爆散成大团大团的水花渲染当空,没有丝毫间隙。 美轮美奂。 赵宁的感受跟美好扯不上半分关系,杨佳妮的刀气一道比一道力重,一道比一道势大,犹如攀登石阶,正在不停往顶峰挺进。 初时赵宁凭借自身强于对方的修为之力,应付起来并不吃力,但渐渐地就轻松不起来,到了后来已是有了难受之感。 “这丫头片子的气势还在攀升,修为之力还在高涨......”赵宁无法判断杨佳妮的气力积累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 他虽然实力比杨佳妮强,但两人毕竟都是王极境后期,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别,原本就不太大的差距正在迅速减小,且有了强弱易行的趋势。 赵宁眸中战意徐徐攀升,面上慢慢有了光彩。 他今日把魏无羡、杨佳妮同时拉到战场,就是为了借助对方的修为之力成就自己的修行之势,一举踏破天人境的天堑雄关,现在情况虽然跟他料想得不太一样,但从根本上说还是如他所愿。 既然杨佳妮气机在攀升,且已经足够强大,那赵宁就没必要再等魏无羡过来,单凭杨佳妮的力量就可能帮助他跨过门槛,进入新的天地! 之前他不敢展开凶猛攻势,是怕杨佳妮经受不住,给对方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现在杨佳妮展现出了足够强悍的力量,赵宁便无需再有其它顾忌,可以放开手脚施为。 沉眉敛目,赵宁挥刀迎着瀑布披荆斩棘、逆流而上。 无论今日杨佳妮是否要借他的气机之力、修为之势成就天人境,赵宁都要让自己跨过那道门槛。 ...... 与赵宁、杨佳妮的战斗情形相比,魏无羡与赵七月、红蔻的战斗便没有那许多惊心动魄。 他强攻赵七月的刀势连绵不绝,后者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击的份,但赵七月并未就此后退分毫,也没有逃避闪躲的意思,战斧挥动间依然在尝试调整气机,意图将她的攻势重整旗鼓。 这让魏无羡完全不敢放松。 当魏无羡看到赵七月眸中炽烈的战意,他发现赵七月非但没有感受到压力,反倒是显得十分激动振奋,显然这场战斗跟她预料的一样,大有愈战愈勇之象。 曾经在陇右跟天元大军血战多年,自身处于下风、劣势的险恶战事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魏无羡当然能够洞悉赵七月的打算。 对方正是把他当作了磨刀石,要借助这场跟他的战斗成就王极境后期! 国战那些年,这种事魏无羡做了不少,之前一直是自己把别人当磨刀石砥砺修为提升境界。 不曾想到了今日,自己也成了他人的磨刀石,风水轮流转虽然是天经地义,但境遇转换带来的落差滋味并不好受。 这时,他发现了赵宁跟杨佳妮两人的战斗异常。 两名王极境后期绝顶高手的气息,在战斗中不断攀升持续向上,好似要冲破天穹冲到天外去,这种骇人心魄的动静与随之而来到巨大威压,根本瞒不过在场的魏无羡。 势大力沉的一刀逼开赵七月,挡下红蔻的剑气袭击,魏无羡寻得一个空隙,转头扫了一眼彼处的战斗场景。 魏无羡面色凝重,眉头皱了起来。 赵宁与赵七月头顶的真气漩涡,虽然没有扩大,但向内旋转吸纳周围天地灵气的速度,却比平时迅捷剧烈了好几倍,引动得附近空间都似发生了扭曲。 层云与异象不断被拉扯、撕裂,连闪电形状都发生了改变,不再那么真切连续,好似断掉的箭矢、飘散的蒲公英,阵阵雷音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如同鬼哭狼嚎,显得格外诡谲妖异。 漩涡中心的黑暗深邃一点点加深,真气在凝结到尽头后仿佛要开辟出新的天地。 光亮到极致便是黑暗,黑暗到极致同样孕育着光明,那核心的黑暗背后,如有星光正要破茧而出。 “这......这难道是要化领域之力为一方天地,开辟出新的世界,成就天人境不成?”魏无羡震动不已。 当年元木真降临汴梁,张开的血海模样的领域无边无际,少说也在天穹下绵延了几百里。 在他的领域天地内,所有王极境的修为都受到压制,无法发挥出十成十的战力,最后若不是靠着传国玉玺的奇异,宋治等人断无存活的道理。 天人境是人间修行者能够看到的尽头,一直被认为是修行者修行之道的终点。 古往今来成就天人境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寥寥三两个,按理说家学渊源、族中典籍汗牛充栋的魏无羡,应该对天人境有着一定程度的认知。 但实际上,整个魏氏对天人境知之甚少。 准确地说,除了只言片语,几乎没有了解。 终点,尽头,那就是对天人境的所有解释。 天人境之上是什么? 答案是天人境没有之上。 就连天人境是一个大境界,内里同样饱含初期、中期、后期,还是它根本没有前中后期之分,就是一个纯粹的终点,王极境及之下的修行者,都不敢说自己绝对了解。 魏无羡此时也不能确定,赵宁与杨佳妮互相纠缠的气机,是不是要在碰撞、交汇中借助彼此更上层楼,去突破天人境的门槛。 他只能根据元木真曾经展露的修为景象,来做有限的推断,认为赵宁与杨佳妮眼下有可能正在触碰更高一层天地。 这让他的紧迫感陡然变得浓厚。 无论如何,赵宁与杨佳妮的确是正在攀登山峰,此间有盛象盛举,同为王极境后期,魏无羡不甘置身之外,更不能落于人后。 他必须加入其中。 在此之前,他得解决面前的对手,从当下的战圈中跳出去。 念及于此,魏无羡大吼一声,不再有任何保留,将自己的气机提升到极致,将对赵七月的攻势硬生生更上一层,长刀劈出开山断河的匹练,向赵七月当头罩了下去! 既然赵七月想要化压力为动力,借他的修为之力突破瓶颈,那他就给对方更加强力的打击! 倘若对方能够撑得住,便是命里注定要在此时突破境界,他不惮帮对方这一回,偿还年少时对方照顾自己的情义;如果对方撑不住自己的全力出击,那就只能遭受重创,接受战败的后果! 魏无羡已经做好了赵七月被他打吐血,跌回临汾城头只能脱离战斗的准备。 但就这一刀出手的时候,魏无羡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就好像心脏上陡然插进了一根利刺! 战场上的直觉性命攸关,往往能救人于死难之间,魏无羡久经战场碰到过不少这种情况,当下没有丝毫犹豫,顾不得去创伤赵七月,中途回手变幻招式护卫自身。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十分明智。 就在他挥刀在身周布下重重刀气护网的一刹那间,数不清的近乎无形无色的剑气从四面八方破空而至,霎时间刀气与剑气相撞,在他身周激荡出一圈椭圆形的真气狂潮。 不少剑气穿透魏无羡的护身刀气网,跟他的长刀碰撞在一起,炸出朵朵绚烂的真气烟花。 “轩辕剑竟有如此威力?” 魏无羡惊骇地发现,此时他面对的剑气风潮,比之先前强了不止三分,距离他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之力也相去不远,他应付起来可是半点儿都不轻松。 好不容易将从各个方位袭来的剑气尽数破开,魏无羡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一时间竟是顾不得赵七月,转头向临汾城头看去,“这才是轩辕剑的真实杀伤力?” 之前红蔻一直神色轻松,一副游戏玩闹的样子,那正是因为她没有全力出手。 由此观之,她并非不能给魏无羡制造更大的麻烦,只是她此战的任务就是为了配合赵七月,让赵七月能够借助魏无羡的压力晋升王极境后期。 一旦赵七月遇到真正的危险,压力大得无法承受,红蔻就会立时全力出手! 这一回,魏无羡没有在城头看到红蔻。 他双眼眯起,紧握长刀。 他知道,自己真正的挑战来了。  章八七一 失控 赵宁与杨佳妮激战正酣。 两道互相挤压,时而交织在近处好似要融为一体,时而猛然弹开仿佛要天各一方的天眼漩涡,卷动着高天的真气流云变幻莫测。 天光晦暗,星辰似隐匿,大地如消遁,唯闪电浮现时,天地间才有一瞬间明炽的白光,当真气碰撞时,四野便被惊雷笼罩。 真气萦绕的长刀千钧与丈二陌刀,划过一道又一道锐利短促的弧线,在半空不断相交,在此处闪烁,于彼处明灭。 杨佳妮的刀气瀑布已经被赵宁逆势瓦解,此时此刻,两人又回到了势均力敌的场面上来,跟之前不同的是,眼下两人都是全力施为。 经过之前不管不顾的宣泄,杨佳妮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她本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一旦卸下心中的包袱,整个人的精气神便立即饱满。 只不过,当她回过神,从忘我的状态的里脱离出来,才发现战斗场面已经失控。 随着两人全力搏杀,各自气势不断累积,修为气机已经高涨到了一个无法轻易止步的程度。 清醒过来的杨佳妮感知到了自己的磅礴力量,那是她之前未曾拥有的力量,这道力量在推着她战斗推着她前行,令她无法完全驾驭。 若是贸然中断战斗,被这股修为之力反噬,轻则身受重创,重则元气大损,此生都可能再也无法弥补伤痕。 初历强大力量,杨佳妮不能随心所欲的掌控乃理所当然之事,修行者在成就新的境界后,总是要用一段时间来打磨修为,稳定境界。 但赵宁在王极境后期沉淀极久,气力修为早就到了极致,没有再进一步获得新力量的可能,不存在对既有力量无法收发随心的情况。 她觉得若是赵宁愿意主动撤出这场力量逐渐失控的战斗,那很容易就能办到,即便要照顾她不受重创,需要付出的代价相对也小得多。 杨佳妮看向赵宁。 她发现赵宁战意旺盛,并无停手之意,恰恰相反,赵宁正全身心投入这场战斗,正在把本就累积起来的气势继续往前推。 一瞬间,杨佳妮明白了赵宁的用意:对方要借此战尝试打破天人境门槛,迈入新的天地中去。 杨佳妮眼帘微垂。 既然赵宁想要战,那么她就没有后退的道理。对手不放弃,作为一个战士不可能先行服软认输。 更重要的是,杨佳妮也已摸到了更高曾力量的脉络,身为修行者,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她亦极想更进一步。 接触到杨佳妮的目光,赵宁知道对方已经退无可退,且跟他想得一样,都想借此机会踏入新的天地,内心稍安。 其实杨佳妮不知道的是,眼下这番情景,根本不是赵宁想停手就能停手的,她和杨佳妮都被彼此架到到了独木桥上。 究其根本原因,是力量已经失控。 杨佳妮虽然对修为之力凝练的程度还不够,但展现出来的气机之强,早已超出王极境后期的范畴,赵宁能跟她对战到现在不落下风,完全是他自己业已超常发挥。 他正在发挥着自己本来不曾拥有的力量。 换言之,两人正在沿着修行之道,朝天人境的门槛狂奔不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停得下来。 终于,在拼斗中皆是超常发挥、意图突破境界的两人,对彼此纠缠不断攀升的修为之力失去了把控,只能源源不断将更多力量注入到符兵中。 战斗犹如脱缰的野马,在既定道路上一去千里,再也不可能于分出胜负前停下来,要么他们中的一人倒下,要么他们打开天人境的大门,迈进新的天地中去。 两道真气漩涡疯狂旋转,速度继续提升,仿佛下一刻自身就会承受不住崩散开来,其核心的幽暗深邃不断加重,好似要在天穹上钻出一个大洞来直通星海。 周围的天地灵气、生灵气机皆尽受到莫大影响。 先是魏无羡的王极境领域失去控制,外围流云被寸寸扯烂,继而其中心天眼般的漩涡也受到某种吸引,向着赵宁与杨佳妮的漩涡不可抑制的靠近过去。 激战中的魏无羡豁然转头,眼中满是惊骇。 赵七月同样深受影响,她的领域已是整个不稳,不仅外围异象不断瓦解粉碎,就连漩涡本身都在剧烈震荡,不断变幻着形状,时长时短时圆时方,扭曲中随时都有炸开的危险。 红蔻的气机因为受到牵扯而紊乱,身形在一阵模糊震颤后于魏无羡侧后百丈外显露出来。 三人不约而同停止了交战,一起向在两道天眼下的晦暗诡谲云层中拼杀的赵宁与杨佳妮看去。 到了此时,赵宁与杨佳妮的身形不再闪烁不定,大明大晃的挥刀对攻。 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惊雷在刀间炸响,每一声都大得好似能震破天穹;一团团火山喷发般的焰火在刀上炸开,每一团都浓烈像是可以毁灭一座城池; 一阵阵惨白刺眼的闪电在长刀相击时浮现,每一阵都犹如能开山断河;一道道呼啸翻卷的飓风在两人身周不断生成、盘旋、崩解,每一道都似乎可以将百里之地化为白地。 如果世间有末日浩劫,那应该就是这番模样。 临汾城东、西两面的远处,在互相对峙的王极境高手们无不惊恐莫名心神不守,扈红练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赵镇中五官僵硬,孙康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所有人尽皆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临汾城外的数千秦军,在这股巨大的威势与异象前渺小如蝼蚁,无不战战兢兢浑身发抖,战马焦躁不安嘶鸣不止,不受控制地胡乱走动,而后居然发足奔驰起来。 失去理智的战马带着马上骑兵在田野中乱窜,原本齐整森严的军阵立时成了一盘流沙。 临汾城头的守军恐惧得双股战栗、浑身发软,但好歹还能勉强站在原位不乱跑,城内的百姓则是完全乱了套,有人奔走呼嚎,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放声大哭,有人瘫软在地。 在他们看来,长天就要塌陷,大地即将倾覆,末日已经到了头上。 “再这样下去他们俩都得性命垂危!” 魏无羡观察半响,察觉到了不对味,赵宁与杨佳妮的气息虽然越来越强大,但也越来越紊乱,跟一锅沸腾的油水没有区别,根本不是成就天人境该有的景象! 更为危险的是,两人的气机彼此牵引缠斗,眼下是谁也撤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往上冲。 若是两人最终双双踏入天人境,还有可能恢复对自身修为的完全掌控,理清各自的气机力量,从险境中脱离出来。 可两人气机这般混乱,根本不可能踏入天人境! 这一刻魏无羡无比懊恼:“这两个家伙真是疯了,倘若早些停手,不去强求天人境,怎么都能各自安然无恙,顶多受些伤;现在把自己也把对方逼到绝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赵七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果赵宁和杨佳妮今日真的修为失控,死在这里,那么这天下岂不就是秦国一家独大,最有可能统一天下? 与杨佳妮的战斗虽然已经失控,战斗场面狂暴异常,但赵宁的心神却很清明。 借助对手成就天人境,是他今日的目标,这种机会很难有第二次,在察觉他的意图后,对方往后不可能这么配合,所以他必须抓住今日的机会! 境界突破跨入新的天地,本是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水到渠成的事,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不必借助外力,也不能借助外力。 而今,他本身不认同天人境的修行核心,无法领悟其中的大道法则,去跟天地产生共鸣,融合天地气机顺理成章的踏入天人境,那就只能借助外力。 既然要寻求外力强行打破瓶颈,无论难度还是风险,自然都不是寻常突破境界时可比。 风险注定是极大的。 每一场战斗都有风险。 战士不惧风险。 今日他不成就天人境,明日杨佳妮、魏无羡就可能是天人境,这两人在王极境后期停留的时间业已不短。赵宁不可能甘于人后,天下大争的局势也让他不能落于人后。 不能落后,那便抢先。 想法是如此想法,道理是这般道理,但现实就是现实,一厢情愿并不能左右什么。 于是眼下赵宁与杨佳妮双双落入险境。 赵宁不退,杨佳妮也不退。 两人皆是退无可退。 他们的气机已经足够强力,但距离天人境还有一道槛,无论两人如何奋力推动这股气机向前高涨,终究是有极限,到了现在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天人境的门槛哪是那么好跨越的? 杨佳妮虽然今日战力大增、气机大盛,但根基尚浅,底蕴不足;赵宁倒是在王极境后期打磨日久,境界圆满无暇了,今日也发挥了十二成战力,但终究被大道法则所限。 他不仅没有参悟天人境的修炼奥义,反而排斥对方。 故而他就算摸得到天人境的门槛,也不得其门而入。 赵宁与杨佳妮的真气消耗已接近极限,各自对气机维持开始乏力,本就紊乱的修为之力左冲又荡,战斗险象环生。场中这股巨大力量即将失控,他们正在面临一场大灾!  章八七二 天门 这一刻,赵宁也不能不感到苦涩。 大道就是大道,法则就是法则,能忤逆的还叫什么大道,能打破的还叫什么法则?宇宙星辰都依其运转,万物生灵皆靠之存亡,个人的力量又算得了什么? 天人境都得在大道法则框架内存在,一个王极境后期的力量又算得了什么?能开辟一座宇宙,成为创世之神吗?不过是在此界存在罢了,还得靠天地灵气维持自己的修为。 一瞬间,赵宁倍感落寞。 天地不仁,太上无情,王极境果然已经是人间修行者的极致,若想在人世间建功立业,亦或是解人间苍生疾苦,便只能停留在王极境。 要想追求更高的个人境界,就得脱离人世间的桎梏。 果真如此。 这般说来,于天下百姓而言,元木真就不该成就天人境,魏无羡与杨佳妮也不该是王极境后期,如果赵宁是天下最强修行者,那就万事大吉。 只可惜,修行就是修行,实力就是实力,跟德性无关。不是说你人品高洁、大仁大义、胸怀苍生,就一定能比品性恶劣者拥有更强实力、更多财富、更高地位,能够成为天下之主的。 难道猛虎的德性比兔子更好吗?难道豺狼比青蛙更高尚吗?然而前者的实力就是更加强大。实力就是实力,与品性道德无关,与人间世的价值无关。 大晋比秦国、吴国、天元王庭对天下百姓更好,更能彰显公平正义,它就注定能一统天下吗? 赵宁暗自叹息。 随着他心情低落,刀势萎靡,场中气机一阵震荡,本就紊乱的真气场立时有了崩溃之兆,杨佳妮的刀势大涨,顿时有了席卷吞没赵宁之势! 杨佳妮眼色一变。 这不是她能挽救的。 她想留手都收不住力量。 除非她愿意替赵宁去死。 千钧一发之际,潮水般的磅礴修为之力从旁席卷而至,有吞海破天之势,杨佳妮眉头一转,看见是魏无羡飞身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杨佳妮需要做出抉择。 这个抉择事关生死。 倘若魏无羡是想趁她跟赵宁气机震荡崩溃、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利,那对方很容易就能让他俩吃大亏,甚至是让他俩万劫不复! 这很符合秦国的国家利益。 只要赵宁跟她杨佳妮战没,晋朝与吴国失去第一高手,接下来秦国无论是攻夺河东河北,还是席卷天下,都会简单太多。 中原逐鹿,大争天下,不就是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 这样的天赐良机不可放过。 杨佳妮没有动。 没有任何阻击魏无羡的举动。 魏无羡的修为之力顺利入场,在半途一分为二,犹如双龙出海,恰似两根擎天巨柱,一个撑住赵宁的气机,一个接住杨佳妮的气机,顿时稳住了场面! “宁哥儿!”魏无羡扭头向赵宁惶急大喊。 这一瞬,杨佳妮木然的脸上有水波漾开,嘴角浮现出一抹胜似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的笑容。 她的双眸立时纯澈。 她的心胸豁然开朗。 她的气机霎时高涨。 她举起陌刀,大喝一声:“赵宁,接我这一刀!” ...... 在魏无羡发出那声焦急大喊时,赵宁已经眉目清明。 百转的念头令他心有所伤,但那只是一刹那的事,世间沉浮这么多年,他早已变得心志如铁,不会轻易被撼动。 便是大道法则、天地至理与自己的人生信念相悖,也只能动摇他一瞬。下一瞬,他便回到了自己的路上,依旧是坚定不移。 倏忽间,赵宁看到因为吃力而满脸涨红的杨佳妮,脸上有了一种莫名的神采,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华,是世间最灿烂的光,因为明净得不惹尘埃,所以能够洗净铅华。 他也看到了杨佳妮劈来的那一刀。 她这一刀犹如她的神采。 这一刀光耀纯净,明照千里,令层云失其状,让雷电失其声,使万象无形,叫天地通透。 这一刀,大开天门! 赵宁呼喝一声,气机勃发,挥动长刀千钧,迎上这一刀。 光潮霎时覆盖四野,令一切都变得虚幻透明,干净无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遮蔽,万物依然是本来面貌,绿野无际,赵宁似乎依然在原地,与杨佳妮陌刀相接,又如同元神出窍,神游天地。 时空如已凝滞。 赵宁抬起头。 眼前有一处通道。 王极境后期领域中心的幽暗漩涡里,透出了一束明光,这束明光打开了一条通道,沟通着不知何处的域外天地。 赵宁顺着通道飘然而上。 通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赵宁来到尽头的时候,发现一道光膜隔住了去路。 光膜另一端异象万千光怪陆离,如有仙人飞舞,似有鬼怪哭嚎,群魔在呼啸,百妖在化形,五楼十二城,车如流水马如龙。 抵达此处的不只赵宁一人。 还有从侧旁通道悠悠上来的杨佳妮。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王极境领域互相纠缠距离太近,漩涡几欲融为一体,故而两条通道彼此相邻。 两人对望一眼,没有任何言语,仅仅是目光的霎时触碰,彼此皆已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一起转头看向那层光膜。 光膜后的景象还在不断变幻,时而魔气滔天,时而仙气蒸腾,仿佛有无数个世界在交替浮现。 “难道这就是天人境的门槛?” 杨佳妮饶有兴致的凑近了弯腰观察,不敢掉以轻心贸然尝试跨越,只是试探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手持毫无阻隔通过了光膜,再收回来的时候没有半分异常。 显然,这道光膜是无害的。 “这究竟是你的天人境门槛,还是我的天人境门槛?”赵宁提出这个至为关键的疑问时,也伸手去触碰那道光膜。 他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像是已经成就天人境。 按理说斩出那仿若凝滞了时空一刀的是杨佳妮,天门是对方所开,这份机遇应该是属于对方。 不过魏无羡没有出现在这里,他却来了,或许这份机遇也属于他。果不其然,赵宁的手掌顺利通过光膜,只不过手掌一通过光幕,他就再也看不见,动了动,胡乱抓一抓。 赵宁本是随意而为,却不曾想手上传来冰冷刺骨的触感,平滑而柔腻,他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连忙收回。 “怎么了?”杨佳妮奇怪地打量他的手。 赵宁凝神沉思:“碰到了东西,触感很特别,说不清有什么异常,但能感受到极其强悍的力量。对方似乎想要把我抓过去,若不是我收回得快,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杨佳妮惊异地瞪大明亮的双眼:“还有这种东西?难道这光门通向另一个世界不成?天外有天?” 她转身仔细打量光膜,寻思着沉吟着:“你说,这到底是天人境的门槛,还是沟通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赵宁摇摇头,示意自己无法确定什么。 杨佳妮来了兴致,眨着黑曜石般的眸子,精神奕奕地扭头看赵宁:“你说,这世界之上会不会真有神明?你刚刚碰到的就是神明?难不成金光教那群骗子说得没错,此界之外真有神国?” 赵宁当然不信什么神明。 除非神明本身就是更强大的修行者。 他思索着道:“姑且不说这门外到底是什么,但很可能有另一片天地。是不是修行者成就了天人境,就打通了去往界外的大门,能够脱离此界去往域外?这就是天人境不属于人世间的根由?” 话说完他就觉得不对。 至少不全对。 果然,杨佳妮摇着脑袋道:“元木真还在人世间停留,就算这道光门是沟通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也不应该能强制修行者离开此界。” 说到这,她跟赵宁都沉默下来。 眼前这奇异存在,到底是天人境的门槛,跨过去便成就天人境,还是他们在意图成就天人境的过程中,力量强到打开了沟通另一个天地的通道? 两人四处打量。 光膜高达十丈,宽过三丈,十分雄伟,站在它面前,那感觉就是它隔开了两个世界;左右没有什么存在,一片明净光华,既无日月星辰也无深邃宇宙,脚下同样如此,不见山川大地。 唯独身后有一道通道,可以确认那就是王极境领域中心漩涡造就的——自己的修为气机怎么都不可能有错。 “所以王极境后期修炼到极致,再往后突破就是在领域中心打开这条不知沟通了何处的通道,有了跳出我们所在世界去往更广阔天地的资格?” 杨佳妮环保双臂,一只手摸着下巴沉吟,显得老气横秋。 如果真是那样,光门外的存在对修行者自身与这个世界而言,究竟是福是祸?他们是应该立即过去看看,还是就此止步不前? 这一刻,赵宁脑海中又浮现出他从先祖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悟出来的那句话:不要成就天人境。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侧旁传了过来:“说得不错。成就天人境,的确就可以力开天门,跳出此界束缚,去往广阔宙宇。” 赵宁与杨佳妮都没想到还能有人在这里说话,怵然一惊之下循声去看。 章八七三 万千世界 光华迷离的不远处,有一道朦胧模糊的人影,依稀可辨对方正负手而立看着他们,但其他的就瞧不真切,连胖瘦都无法辨认,遑论五官面容。 有资格到这里来的,不是天人境就是即将成就天人境的高手。 这不是魏无羡。 赵宁与杨佳妮都可以确认。 所以对方的身份只可能有一个。 天元可汗,孛儿炽君·元木真! 杨佳妮嗤地一声冷哼:“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 元木真没有感情地道:“我说什么你们便不信什么?” 杨佳妮高高扬起鼻尖:“信不信由我。” 元木真轻笑一声:“信不信自然由你们,说不说却在我。当然,如果你们真的不愿听,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杨佳妮不屑地道:“说得好像你还能强迫我们一样。” 她现在就在天人境门槛外,底气足得很,对元木真再无敬畏可言。 元木真不打算继续跟女人掰扯,扭头看向赵宁:“我观你气度,不似超然物外,可见并未参悟天人境的至理与法则。今日你借助外力强行来到此地,纵然得见天门,却不一定能跨得过去。” 赵宁不动声色地道:“我刚刚伸了一只手过去。” 元木真好似露出了笑容:“一只手能过去,不代表整个身体都能过去,你大可试试,其结果必然是无法通过。” 赵宁默然不语。 “老匹夫,你优越个什么劲,小宁子能来这里,自然也就可以成就天人境,今日不行难道明日还不行?你莫不是怕他成就天人境吧?”杨佳妮看不惯元木真在赵宁面前倚老卖老。 赵宁回头看向她:“小宁子也是你叫的?” 杨佳妮轻哼一声:“我叫了你又能怎么的?你现在是还能打得过我吗?” “你还没成就天人境,我怎么打不过了?赵宁摇头叹息,“就算你成就了天人境,你刚刚才说不要倚老卖老,现在怎么也要拿住这份优越感?” 杨佳妮自动忽略了赵宁前一句话,呵呵道:“你恐怕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就任性了,你能怎么着吧?” “......” 元木真不得不咳嗽两声,将两人注意力吸引过来:“赵宁,你可知这天门之外有什么?” 赵宁回身看向他:“愿闻其详。” “万千世界。”元木真老神在在。 赵宁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奇异:“你去过?” 元木真哈哈大笑:“去过?当然去过。” 杨佳妮就看不惯元木真言行肆意,在赵宁面前一派高人风范的模样,佛然不悦地道:“去过就去过,你笑个什么劲?去过就了不起吗?” 元木真摆摆手:“这不是去没去过的问题。你们要知道,通道打开之后,你们能去别的世界,别的世界的高手也能过来,这才是问题所在。” 杨佳妮哼哼道:“你成就天人境这么久了,我怎么没看到外界有高手来我们这里?” 元木真严肃郑重了不少:“那是因为本汗一直在看守天门,不让外界高手通过。之前此界成就天人境的唯本汗一人,故而通道狭窄,本汗自己就能关闭、看守。 “但如果今日你们也成就天人境,这通道就会扩大,届时能不能关闭,能不能看守得住,完全就是两码事。” 杨佳妮对敌人缺乏基本信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信不信由你们。但本汗作为此界眼下第一个天人境,有些话却不能不说给你们这些后来者听。” 元木真显得很有耐心,娓娓道来: “日月距离我们不远,星海却广袤无边,王极境修行者能跨越山川大河,但每日所行之路程也有限,即便是天人境修行者,都无法靠着飞行横跨虚空,去往星海深处,探索更多世界。 “等你们到了天人境,自然就会知道速度是有极限的。大道法则之下,谁也无法超越这个极限。而即便是达到这个极限速度,我们依然无法在人生短短百十年内,深入星空四处遨游。 “天人境之下,所有人都只能被局限在一个世界内。 “而到了天人境,修行者则能力开天门,打开虚空通道,依循大道法则留下的脉络,沟通域外天地,从而跳出生来固有的局限,与闻更加广阔的天地。” 说到这,元木真“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宁与杨佳妮:“你们可知,为何天人境是门槛?” 杨佳妮撇撇嘴:“你说是就是喽。” 元木真不以为忤:“小丫头你现在嘴硬,等你真到了天人境,就不会这么任性了。跟浩瀚宇宙相比,很多事情都无足轻重。 “一言以蔽之,这是大道法则。 “如果一个世界内没有天人境强者,这个世界就会被认为是弱小文明,根本没有资格去探索星海;一个世界只有出现天人境强者,才有能力去抵抗多世界多种族复杂文明相互碰撞带来的风险。 “至少,不会兀一触碰便毁灭。 “这就是大道法则。” 听到这里,无论赵宁还是杨佳妮都有些信了。 当然,他们不完全信。 元木真的话,他们必须有所保留的相信,仔细分辨。 杨佳妮心里虽然信,但面上不甘示弱:“照你这么说,大道法则这么照顾弱小文明,岂不是说明大道有情?” 天地不仁,大道无情,这些话都在典籍中,杨佳妮也是知道的。杨家作为世家,底蕴深厚,对天人境亦有只言片语的了解。 元木真摇头道:“大道无所谓有情无情,生存不是法则本意,毁灭也不是。大道是这番模样,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这番模样,仅此而已。 “小丫头,人世间价值道德带来的评判标准,在大道法则面前是无用的,两者根本不必放在一起言说。你若真想进入天人境,就得脱离人世间的所有束缚,返璞归真。” 杨佳妮:“我谢谢你的指点啊。” 元木真:“......” 他就算心如止水,无悲无喜,也被杨佳妮这番言不由衷的话给整得哑口无言,堵了一口气在胸中。 很少说话的赵宁忽然出声: “大道无情,你既然成就了天人境,人世间的种种都应该已经不在乎,去追寻自己的大解脱大自在大逍遥就是,为何还要为了此界苍生镇守天门,抵挡域外高手入侵?” 元木真喟叹长叹:“赵宁,当你领悟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时,你成就了王极境初期;当你参透天地人三者的道理时,你才进入王极境后期。 “本汗,也只能算是初入天人境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在忘情,但眼下还没完全忘掉,所以他既是无拘无束欲得大自在的天人境,也是胸怀王庭与天下的天元可汗。 说到这,元木真看着赵宁与杨佳妮:“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本汗话已说清,要不要跨过这道门槛,你们自行决定。” 说着,他的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赵宁与杨佳妮各自陷入深思,沉默良久。 “元木真隔着老远不靠近过来,应该是不能靠近,或许他处在另一个结界中,光门都跟我们不是通用的。要不然以他的修为实力,完全可以尝试对付我们,也不会劝我们不打破这道光门。 “哼,不打破光门不成就天人境?那他不就一直是天下第一修行者?”杨佳妮率先开口,暗搓搓揣度元木真此番现身说话的险恶用心。 “先祖说不要成就天人境,如今看来,成就天人境既无情又不是真的无情,对家族确实没什么益处,对天下苍生也毫无帮助。 “想要去天外得逍遥,又害怕域外高手入侵,想要在此界肆意妄为,又担心大道法则反噬,当真是既苦又无趣。” 赵宁看着光膜有感而发。 杨佳妮对此不甚认同:“成了天人境便会逐渐忘情,那不跟石头一样了?人生这百十年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不过元木真的话真真假假,咱们没必要都听他的。依我看,这道门槛你并非不能跨过去,要不你先试试?” 赵宁没有试。 赵宁不试,杨佳妮去试了试。 她侧着身子,警觉地伸了一只手进去,做好了碰到不明事物,随时抽回来的准备——下一刻,她猛然把手缩了回来,一脸的惊魂甫定。 “你猜我碰到什么了?”杨佳妮一副我有非凡遭遇的表情。 赵宁失笑道:“那么快就收回来,你只能是什么都没碰到。” 杨佳妮抽抽鼻子,颇为不满地道:“无趣。” 说着,她再度把手伸了进去。 这回她停留的时间不短,而且学着赵宁之前的样子,在里面左右捞了捞,等她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整个手掌与前臂已经燃烧起来! “这种火焰之前没见过啊,竟然是绿色的?”杨佳妮惊奇而喜悦地观察起来,好半响才甩甩手,用真气把火焰扑灭。 之后,杨佳妮又试了几回,多半时候没什么离奇古怪遭遇,只有两回不同。 一回跟赵宁一样,有存在尝试拽她的手,而且气机非常强大;一回她感应到似乎有刀锋正劈下来,连忙收回手臂。 “如今可以肯定,门外的确就是别的世界。”杨佳妮看着光膜,神色难得肃穆起来,“跨过这道门槛,我们就真的超脱人世,超脱于此界了。” 她转头,最后一次询问赵宁:“你要不要过去?”  章八七四 我是王 要不要过去,赵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如果不是对天人境已有相当了解,他不会犹豫。 但是现在,天人境与他人生信念的相悖,让一切都变得复杂。 不等赵宁给出答案,空间忽然晃动起来,而且晃动兀一出现便很快变得剧烈,犹如天摇地震。无论是眼前的雄伟光门,还是身后的领域通道,乃至周围的明净光华,都在幅度不小的震颤。 仿佛下一刻就会崩塌。 “这就是元木真那老匹夫所说的时间不多?”杨佳妮四下观望,心有所感。 看来非天人境修行者到了天门面前,可供犹豫迟疑的时间并不多,也是,这可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通道,王极境后期的力量撑不住这里多久。 赵宁知道,他必须立马做出选择。 时间紧迫,形势紧急,然而赵宁并不焦躁。 其实答案早就在他心中。 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瞬间,赵宁双眸纯澈,脸上一片清明,直截了当地对杨佳妮道:“这天人境的门,我不进了。” 我不进了! 至高境界就在眼前,无上力量唾手可得,域外有万千世界,妖魔鬼怪精彩纷呈,广袤宇宙有无数星海,灿烂文明神秘待解。 然而赵宁却坚定地说,这天人境他不修了。 大自在大逍遥他不要了,遨游星际无拘无束的人生他不要了。 他舍弃的东西有很多。 他要的东西只有一样。 他要的,是留下来。 留在此界。 留在这个人世间! 杨佳妮看着他,安静看着,不眨一下眼睛,不动一下眉头,面色谈不上复杂,目光说不上惊讶。以她对赵宁的了解,一切虽属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赵宁笑了笑,轻松坦然,光明磊落:“你仍然可以进那扇门。” 你依旧可以成就天人境。 我不会阻拦。 杨佳妮若是成了天人境,实力跟现在就不可同日而语,往后赵宁莫说胜她,就连牵制她都将变得十分艰难。没了干将莫邪的剑道传承相助,在红蔻实力不如先前的情况下,这已然是不可能的事。 饶是现实如此,赵宁仍是没有阻拦杨佳妮。 他是不是不能阻拦? 不,他能阻拦。 这方空间已在剧烈晃动,天门能够存在的时间不会长,赵宁只要拖住杨佳妮一时半刻就能阻止对方成就天人境! 这样做有没有意义?杨佳妮今日不成天人境,日后便也不能? 这样做当然有意义。 通往眼前这道天门的通道,是赵宁与杨佳妮合力打开的,若是失去赵宁的气机支持,杨佳妮日后能否凭借一己之力来到天门前,还是未知之数。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杨佳妮不能单靠自己成就天人境。 这是基于目前现实状况,很容易就能得出的推论,杨佳妮自然在转眼间就想得明明白白。她还是静静看着赵宁,嘴唇不曾开阖,口中未有声音。 赵宁为何不拦杨佳妮? 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一瞬间的决定。 总有一些时候,面对一些人一些事,会有下意识的决定。 虽然做完决定的下一刻,往往就会后悔。 就譬如说赵宁。 话音落下,赵宁便已后悔。 很后悔。 在他后悔的瞬间,杨佳妮展颜一笑。 这笑容依然清澈明净,不惹尘埃,甚至明净到可称透明。 在空间晃动即将失控崩塌的前一刻,她转身看向那道光门,流露出些许眷念,却没有半分不舍,她柳眉轻扬,说出了今日在天人境门外说得最后一句话: “这天人境,不成也罢。” 不成也罢。 赵宁不修天人境也就算了,她竟然也不修。 天人境若是有灵智,知道这两人将其弃若敝履的行为,应该也会气得火冒三丈。 在空间彻底崩溃之前,赵宁与杨佳妮双双离开原地,身形闪烁间远远离开光门,顺着自己的王极境领域通道回到人世间。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苍穹下再无王极境领域。 魏无羡奇怪地看看赵宁,又疑惑地看看杨佳妮,摸了摸后脑勺,对这两个收了符兵相对而立,无声注视对方的家伙感到不解。 “你为何不肯成就天人境?”杨佳妮盯着赵宁问,眉宇间隐有怒气。 赵宁笑道:“你方才不问,为何现在要问?” “方才不问,是我有所推测;现在要问,是想听你亲口说来。”回到人世间,杨佳妮似乎找回了烟火气,之前的不高兴也回到身上。 她有理由不高兴。 之前元木真说赵宁就算来到了天门前,因为不曾参悟天人境的至理法则,也不可能全身跨越过去,她很想看到赵宁成功成就天人境,狠狠扫一扫元木真的威风。 赵宁道:“天人境一成,心境立时大变,我跨不过那道门槛也就罢了,倘若跨了过去,往后就得像元木真一样。 “元木真在国战中是何等表现,你我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杨佳妮怒气不减,“有了天人境的实力,只要我不跟你死磕,天下无人可挡你的革新大业!” 说到这,杨佳妮扭头恶狠狠地扫了魏无羡一眼。 魏无羡:“......” 他很委屈:我可是在关键时刻帮你们稳住了气机,让你们能成功突破困境的好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嫌弃我敌视我? 赵宁摇了摇头:“革新战争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胜负远不止沙场胜负那么简单,一统天下并非革新战争的最终目的,甚至不是核心目标。 “在这场事关所有人的战争中,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倘若他们心中仍有无法克制的恶念贪欲;以前的同袍日后也可能是敌人,如果他们在掌握权柄后失去初心与坚守。 “革新战争的敌人,明面上看是世间的不公平与非正义,但追根揭底,我们的敌人是人性的暗面。 “这天下只要有人,就会有人性,只要有人性,就会有人性暗面,人性暗面只能遏止打压,只能教化改变,不可能彻底消除。 “故而革新大业没有一时之功,只有百世之计,容不得半分疏忽错漏,容不得任何掉以轻心,更不能打丝毫折扣。 “我是大晋太子,三军统帅,是这个国家的柱石,也是革新战争的开路先锋。我能跟元木真一样,因为成了天人境,而对人世间的事不再十二分在乎,行事不再周密严谨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行百里者半九十。 “古往今来,这天下的一时之功还不够多?可有哪一个绵延了百年?哪一个不是在两三代人之间,就完全回到了旧面貌上? “主导这个人世间,决定这个人世间文明面貌的,不是强者,而是人性。 “发扬人性的光辉,扼制人性的暗面,是时刻跟洪水猛兽血战,我能掉以轻心,姑息养奸吗?我敢疏忽松懈,养虎为患吗? “我不能,也不敢。” 杨佳妮咬住了下唇,看着赵宁一阵失神。 她被击中了心灵。 击中她心灵的,不只是赵宁这番话。 而是赵宁。 她看着赵宁,如同看着正午阳光。 她良久无言。 魏无羡听了赵宁这番论断,同样深受震动,而且陷入深思。不过他思考的东西跟杨佳妮不同,他想的是: 宁哥儿这番论断高明至极无懈可击,以此为旗帜,怪不得仁人志士甘愿受其驱使,天下百姓趋之若鹜!我该怎么应对,秦国该怎么应对?一定得找到破绽、弱点才行。 半响,杨佳妮不死心地对赵宁道:“人间不是脱离天地孤立存在的,它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存在于大道法则之中。 “人性是如今这番模样,不是人为选择的结果,而是大道法则使然。生存环境、生存法则之下,人性是这番模样,是因为它必然是这番模样。如果它不是这番模样,人族或许早就被淘汰,灭绝了。 “你想要以人力强行改变现实,与大道法则作对,谈何容易? “古往今来,天下的仁义大业皆只有一时之功,是因为只能有一时之功。能够结束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已经是英雄功业的极致。 “赵宁,天外有宇,域外有宙,万千世界精彩纷呈,时光绵延千万年也无尽头,而我们的人生只有短短百十年。 “你管不了人间百世的事。 “去见识深邃星空,去认识妖魔鬼怪,去体验更多文明,去发掘更多新鲜事物,遍尝美食哪怕有些味道很古怪,遍览美景纵然要冒风霜雨雪,经历疯狂肆意的体验即使遍体鳞伤...... “让我们这百十年的人生过得精彩有趣、丰富多姿,在逍遥自在的同时心安神宁,难道不更该是我们追求的吗? “天人境它真的不香?” 赵宁一阵默然。 杨佳妮能说出这番感悟这些道理,他半分也不稀奇。 对方虽然性情直爽,心胸豁达,简单纯粹,但这绝不代表她没有智慧,恰恰相反,她很能思考也很有智慧。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是如今的境界,而且还能站在天人境的大门前。 她的智慧是大智慧。 因为是大智慧,所以她平日里在乎的东西不多,与俗世中杂七杂八的纷扰天然有距离。 魏无羡刚刚被赵宁震动心神,这下又被杨佳妮震得不轻,下巴快要兜不住的想到: 这两个鸟厮到底在领域之外看到了什么?怎么思想一个比一个高明,眼界一个比一个深远?魏无羡啊魏无羡,难道你已经落后这两个鸟厮这么多了? 魏无羡暗暗握了握拳,咬牙暗道一声可恶。 最终,赵宁摇了摇头,直视着杨佳妮字字千钧地道:“革新不成,我心不安;文明不兴,我神不宁。” 这十六个字仿佛是从星海砸下来的,有着亘古不移的份量。 杨佳妮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不无惨然地一笑:“这十六个字便是你的人生信念?” 目睹杨佳妮那个惨然的笑容,赵宁理智上还没觉得有太大问题,胸口却已传来一阵悸痛,清晰刺骨,经久不息。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之间最怕的就是价值观大相径庭。 呼吸有些不畅的赵宁,感受着心中莫名袭来的悸痛,如芒在背如悬利剑,坐立难安茫然无措,他深吸一口气,于是决定多说一点话: “天外有诸多精彩,宙宇中有广袤天地,探索深邃星海必有诸多奇妙,那的确很有趣,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我是赵氏子弟,是大晋太子。 “如果我没有完成在这里的使命,没有实现在这里的抱负,没有让这个天下的每一个百姓拥有公平正义,没有把我心中的文明推上一个新的台阶,让它拥有更加美好的面貌,域外再多乐趣再多精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跟这个天下的万民福祉相比,广袤宇宙不过是镜花水月。 “比起天外星海万里,域外宙宇无极,我更在乎大晋天下的公平正义。 “我,赵宁,现在是这个人世间的王极境后期。 “我是王,就要在人世间完成我的王业。 “仅此而已。” 杨佳妮再无言语,黯然神伤,沉默低头。 像是被狂风卷过的一棵小草,如同被风霜打过的一只茄子。 魏无羡怔怔看着赵宁,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宁哥儿这心胸有点太深太大了吧? 是王,就要完成在人间的王业,这便是王极境的终极奥义? 魏无羡深入沉思。 赵宁本以为吐露这番心声后,他心中的悸痛就会消失,事实上在说话过程中他的感受也确实减轻了。 但当他把话说完,察觉到杨佳妮眸底的那抹黯然,眼看着对方低头无神的模样,胸中的悸痛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猛然高涨。 高涨到他几乎不能承受的地步。 靠着无比顽强的意志,他才没有捂住胸口蹲下去,凭借非同寻常的韧性,他方没有皱着眉头哼唧出声。 这一瞬,赵宁满头雾水。 他不理解。 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这简直没有道理。 我,赵宁,赵氏家主继承人,大晋太子,江山社稷未来的主导,皇朝实力最强的修行者,纵横沙场如履平地、消除对手如割杂草的战神,怎么会被大业信念之外的东西,给影响了呼吸的节奏? 天理何在! 他勉强看向杨佳妮。 他知道对方要走了。 福至心灵一般,他道:“你说得没错,人生只有百十年,不可能管百世的事,所以革新大业必然要有继承者。好在我赵氏一族还算有些英才,我并不担心国家的未来无人把控、文明的未来无人维持。 “如果我完成了自己在人间的王业使命,我会尝试晋升天人境,去见识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 杨佳妮抬眉瞥了赵宁一眼。 她什么都没说。 她扭头转身。 她飞走了。 目送杨佳妮离去,赵宁长吐一口气。 浑身轻松。 胸口的异样终于消失。 ...... 杨佳妮耷拉着眼帘,径直从临汾城东南面,聚集在一起的吴国高手面前飞掠而过,看都没看这些吴国自己人一眼。 她的心绪很平和,但心情并不平静。 刚刚离开的时候,有三个字到了嘴边,原本是要脱口而出的。 但她没有让那三个字从齿缝间蹦出来。 当然不能。 要是说了这三个字,她杨佳妮的威严往哪儿搁?还不得让赵宁那混账误以为,堂堂杨大将军在求着他? 岂有此理。 她忿忿不平地咬牙自语:“管你什么时候成就天人境,鬼才会等你!”  章八七五 白费心机 杨佳妮离开后,在场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便只有赵宁与魏无羡两人,前者看着后者问道:“要不咱俩再打一场?” 魏无羡大度而豪气一挥手:“不必。你刚刚大战一场,且经历了大险,真气将尽精神疲惫,我岂会趁人之危?” 赵宁装模作样地拱拱手,以表自己对他这番义举的欣赏:“那你还不走,是想留在临汾等我请你吃饭?” 魏无羡抱了抱拳:“告辞。” 他潇洒转身,一甩衣袖,背着双手踏空而去,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红蔻凑到赵宁跟前,朝着远去的魏无羡直皱鼻尖:“明明是打不过我们三人联手,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是死要面子。他要是不跑快些,我们一定能按着他的头打!” 赵宁笑笑没说话。 要不要按着魏无羡的头打,那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可以依着心情来。若是他跟赵七月、红蔻联手,魏无羡想要脱身可谓难如登天。 然而魏无羡毕竟在赵宁跟赵七月气机不稳行将崩溃的生死一线,果然出手挽救了局势,赵宁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抓着魏无羡不放。 负手抬头,赵宁慨然望天。 兄弟终究是兄弟。 年少时市井厮混、成年后沙场浴血建立起来的感情,毕竟不是虚假的,魏无羡在瞬息间做出的抉择,证明了他跟赵宁的情义,也证明了他自己的品性。 这场发生于中原皇朝内部的天下大争,说到底是同族相争,是同胞相残。 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将士们,如果都对彼此有一颗兄弟之心,战场下倾轧百姓的权贵豪富,如果能像魏无羡对待赵宁一样对待平民,天下何至于总是烽火不休? 同胞手足.....难道只有在面对外族外敌的时候,这才是一句真话? “得亏眼下这场中原逐鹿,是发生在赵氏、魏氏、杨氏之间,我们三人之间有着深厚纠葛,这才能避免天地崩坏,如若不然,局面早就已经失控......” 想到这里,赵宁忽的心生一个疑问: 这场颇显特异的天下大争,是不是某种意义不同寻常的契机?有着长足深远影响,关系着未来?在天人境能开天门沟通异界的情况下,这会不会左右此界人间文明的走向、存亡? 摇摇头,赵宁甩开了这种想法。 秦军正在进攻河东,反抗军即将在中原与吴军生死大战,这场战争根本没有缓和余地,胜负必须要在血火之中分出来。 赵宁紧跟着又开始思索,在他跟杨佳妮停留在天门前时,元木真忽然现身的目的。 诚然,元木真说了那么多话,不会一点正面意图都没有,那是对方作为天人境应有的格调,但同时作为天元可汗,对方必然也有隐藏的险恶目的。 如果赵宁、杨佳妮尝试过进入天门,有更多体验经历作为基础,他们一定能对元木真的图谋有更深把握,可他俩一旦真的做出更多尝试,不好的结果一经产生就无法逆转。 收回目光,赵宁只听见红蔻在身边叽叽喳喳,解说她跟魏无羡的战斗、对魏无羡的修行评价,并没有看到赵七月过来。 正好奇间,赵宁陡然感应到一股强悍气机从临汾城外拔地而起,循着动静去看,就见一道青色光柱直冲云霄,在天空开辟出跟他的领域同一层次的领域异象。 那是王极境后期的气机力量! 赵宁看见了盘膝坐在一座土山上的赵七月。 那道真气光柱便是从对方身上发出。 他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 原来赵七月刚刚没有在场,是因为她经过此战磨砺,和观悟赵宁跟杨佳妮在魏无羡呼应下开天门的气机变幻,已经领悟到了王极境后期的修炼法门,到了突破境界的关键时刻。 在赵玄极已经病逝的当下,随着赵七月晋升王极境后期,赵氏恢复了拥有两名绝顶高手的盛况! 往后相当一段时间内,赵宁无需各处奔波,思量着如何同时制衡魏无羡与杨佳妮。 在大晋被迫两面作战,河东战争形势危急的情况下,赵七月成就王极境后期可谓是雪中送炭。这对大晋皇朝帮助极大,大晋军民的士气亦会因此受到巨大鼓舞。 赵七月往后也能坐镇河东,制衡魏无羡。 ...... 大战之后,临汾城恢复了秩序,百姓们虽然惊魂甫定,但并没有生出什么乱子。 这里是大晋革新之地,无论百姓心性还是官府、国人联合会的办差能力,都足以确保一方平稳。 没过多久,大家该干什么的还是在干什么,商铺照常做买卖,酒楼依旧开门迎客。 为了犒劳红蔻这个年龄早就不小,却小孩子心性未变的馋嘴小姑娘,赵宁跟赵七月带着她乔装打扮一番,便在城中四处逛吃。 “杨佳妮为何没有跨越天门,连尝试都不尝试?”听完赵宁对异空情形的描述,在讨论过一些问题后,赵七月终于问到了这里。 成就王极境后期,赵七月身上的王者气度愈发浓厚,哪怕是穿了款式寻常的布衣布裙,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依然十分引人瞩目。 赵宁都不需要走在前面开道,附近的人群便会自动让开。 无论身着绸缎大腹便便,挺着胸膛迈着王八步的富人,还是穿戴普通眉眼平和的寻常百姓,亦或身强体壮袒露两块硕大胸肌的大汉,皆是如此。 这让赵七月在开始的时候,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乔装打扮,被人认出了出来。 这份气度连赵宁都自愧不如,只能感慨不愧是做过皇后,昔日母仪天下的人。 问出上面这个问题时,赵七月眉头微皱,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奇,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过反常,无法解释。 赵七月费解,赵宁同样费解,只能一边努力琢磨一边尝试寻找答案: “我们本是两个人,可光门只有一扇,由元木真不能靠近我们可知,不同修行者的天门不是一道,可能通往的异界也非同一个,不同修行者之间无法强行靠近对方所在的通道。 “按理说,我们应该各自有一扇光门才是。” 赵七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正该是这个道理。 赵宁接着道:“可能今日我们开出这道天门,本就是两人合力,气机纠缠,融合为一,不分彼此,所以天门才只有一道。 “既然如此,除非我们两人同时通过,否则其中任何一个想要独自过去,只怕都不可能做到。见我放弃,杨佳妮也只能放弃。” 赵七月凝神思索片刻,认为这个解释非常合理,不可能存在别的情况——总不至于是赵宁个人魅力非凡,让杨佳妮甘愿追随,连成就天人境这样大好的机会都能放弃吧? 要知道错过了今日这一遭,除非暂时对天人境没兴趣的赵宁愿意成人之美,让自己多出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否则下回杨佳妮就得独自开天门。 虽说对方她在今日之战中收获不小,实力大增,但之前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并未圆满,想来绝非短时间能够办到。 赵七月虽然被赵宁说服,但有个疑问她还是无法解释:“就算情况果真如此,那也得试过才知道,杨佳妮为何连试都不试?” 赵宁想来想去想不到答案,想到头疼只能抬头望天: “元木真说了,我没有参悟天人境的至理法则,不曾认同它们接受它们,将自己的气机融入其中,肯定无法跨过那道门槛。既然我注定不能,杨佳妮独自一个人也不能,那就没必要再试。” 赵七月眼前一亮。 茅塞顿开的她抚掌而赞:“说得不错。这就是正确答案。 “当时异空震动,行将崩解,杨佳妮那小妮子没有过多犹豫思考的时间,这便索性不尝试了,还能表现自己的大度,卖你一个人情。” 赵宁跟着拍了一下手:“确实如此。” 姐弟俩相视一眼,觉得果然是姐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么复杂的问题他俩一合计立马给解答透彻,真是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之。 吧嗒一声。 一旁看着他俩,听了他俩完整对话的红蔻,被震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都未察觉。 赵宁跟赵七月同时望向她,见小姑娘竟然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姐弟俩,顿时觉得不可容忍,有必要纠正对方的错误: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难道我俩刚刚说得不对?” 红蔻见鬼一样地道:“你俩觉得自己说得很对?” 赵宁看看赵七月,赵七月看看赵宁,两人同时对红蔻点头:“当然。” 赵七月还不忘语重心长的补充:“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不懂。既然不懂就不要装懂。赶紧把嘴巴合上,都快流哈喇子了。” 红蔻猛地用力,将下巴抬了起来,而后小嘴再度咧开,且怎么都合不上了,瀑布飞流般的笑意从她嘴里蹦了出来,经久不绝,响亮异常。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弯着腰捂着发痛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满头雾水的赵宁道: “我,我原先以为,以为宁哥哥至今没有太子妃,是因为宁哥哥胸怀天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现在我才知道,才知道我错了,宁哥哥你这样,你这样,能娶到妻子才有鬼了,哈哈哈哈......” 赵宁老脸一黑。 被一个小屁孩当面这样嘲讽,他脸上很是挂不住。 想他堂堂大晋太子,战功赫赫无人不服的皇朝战神,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连元木真都不敢不正视的存在,谁也无法否认的世间奇才,天之骄子,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问题,娶不到真正称心如意的妻子? 简直岂有此理。 赵宁当即反驳:“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娶妻生子。” 话出口,约莫是觉得这样说话太过于刻板、强硬,不符合他一惯的行事准则,赵宁便示意了一下赵七月,对红蔻道: “我不是完人,或许真的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但我大姐却是公认的贤良公主,她都觉得这事就该是这样,那还能错看了杨佳妮.......”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赵宁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倒是扭头就走,装作无事发生。 在成家立业这件事上,赵七月好像也不值得拿出来吹捧,证明什么。 难道我真的有问题?赵宁扪心自问。 转念他便摇了摇头,打算有时间了回去问问父亲赵北望的意见,那是过来人。下一瞬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赵北望似乎也不可能懂得这些,他在母亲王柔花面前可是老被拧耳朵的。 ...... 河东五台山。 山巅,元木真瞅着南方一动不动。 良久,他摸着胡须满脸奇怪:“怎么会没有王极境后期陨落的动静?这不可能。他俩明明到了天门前,怎可能不去成就天人境?” 哪有修行者开了天门却在临门一脚之际放弃的? 还有人主动放弃成就天人境不成? 元木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赵宁那小子不修天人境,暂时修不成天人境,杨佳妮也该尝试跨越天门,那为何她没有陨落,气机没有爆散?” 元木真呆在这里耐心等待,就是为了等杨佳妮跨过那道门槛。 其实,成就天人境跟跨不跨天门根本没有关系。 因为那本身就不是什么天门。 他兀一在赵宁与杨佳妮身前露面,就说那是“天门”,跨过去便是天人境,正是为了在潜移默化中误导他们! 实际上,那就是一道隔膜。 是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 斩掉这层光膜,融汇其中的气机,就能正式成就天人境,同时有了打开连接异界通道的资格,将其化作一道正经的光门。 至于在此之前尝试强行通过光膜,全身跨越,结果只能是一个:身死道陨! 就算不被光膜挤压而死,也会被另一个世界的强悍存在趁机害掉性命! 一旦这种情况出现,杨佳妮当场气机爆散,赵宁受到波及被重创,元木真就会立即赶过去捡个大便宜,为天元王庭消除掉最大的麻烦! 这便是元木真的计划。 可为何预料中的场景没有出现? 就算赵宁与杨佳妮临场开悟,知道了成就天人境的真正方法,那至少杨佳妮也该制造出突破天人境的动静。 既没有成就天人境的动静,也没有王极境后期高手气机爆散的动静,这就让元木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终于,元木真仰天长叹一声,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令人无法理解的现实:赵宁与杨佳妮皆未尝试成就天人境。 既然赵宁跟杨佳妮都没事,状态不是很好的元木真,便没有把握独自战胜赵宁、杨佳妮、魏无羡三个王极境后期,尤其是其中还有两个能开天门的家伙。 继续呆在这里已无意义,之前的苦心算计亦成了白费力气。 “都是些什么人!”不无气急败坏之意的丢下这句话,元木真重重一甩衣袖,从五台山上飞回了草原。 章八七六 格格不入 徐州。 城外居民区边缘,三三两两的棚子零乱存在着。 跟之前赵宁在这里统一搭建的棚子相比,眼下搭起来的棚子简陋矮小许多,只能称得上是窝棚。 数尺之地几根树杈一搭,辅以树枝杂草遮蔽,便算是一个容身之所;稍好一点的才有树木为骨架,茅草为顶棚,破布为墙壁。 后者数量很少,拢共只得十几个。 而聚集在此地的流民难民,已经多达上千。 无良地主、权贵组成的还乡团还乡之后,各种挟私报复的事情屡见不鲜,各地都有百姓无法承受打击,或者家破人亡或者背井离乡。 虽然杨延广严令地方不得生事,并让官府约束地主权贵们的行为,但政令这种东西虽然出自于上,执行还得靠下面的人,具体面对具体事情的人,只要想给自己谋利,办法总是比问题多。 有钱有势的人,想要钻律法政令的漏洞,那是轻而易举,再稍微买通一下差役,让后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有恃无恐。 自古皇权不下乡,这句话虽然是个狗屁——秦汉时期地方就有亭长,麾下数名臂助,职司全面,办差地连临时牢房都有,村中之事莫不能理,乡则有蔷夫,力量更是强大,但终归有几分现实道理。 吴国以士大夫打理朝政,乡绅主导乡村,杨延广想要把手伸到底层,靠他那一套官僚体系还真无法做到切实有效。 按理说,赵宁指派着一品楼、长河船行,利用青衣刀客发动良善之民,先前在这里搭建了许多棚子,纵然它们被吴军拆毁,材料总该就在附近,眼下流民难民的容身之所不至于这么惨。 可那些材料要么已经被一把火烧了,要么堆放在那里没什么用处但也不准百姓取用。 后来看起来似乎很不合理。 但官府经了手的东西,那就是官府的,岂是百姓想用的就能用的?上官不下令,哪个小吏敢擅自把公家的东西放出去? 至于上官? 长兴商号的孙小芳带着自己的表妹方小翠,正在城外帮着流民搭建窝棚,后者现如今大小也是个修行者,干起活来很是迅捷。 “芳姐,你快看,官府的人又来了!”刚刚帮一对母女搭好一座简陋但密不透风的棚子,察觉到动静的方小翠连忙跑到孙小芳面前。 “昨日不是就来过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些人又不会帮忙,咱们还是得自己干活。”正在烧火熬粥的孙小芳头也不抬。 “不是啊芳姐,你出来看一眼,今天来的人不一样,有很多兵丁呢,领头是个穿绯色官袍的!”方小翠颇显焦急。 听到绯色官袍几个字,孙小芳便知来的是个大官,连忙从棚子里走出来,往城门口方向一看,不由得眉头微微皱起。 领头的除了一名高官,还有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将领,马后面跟着数百甲胄鲜亮的兵丁,行走间脚步齐整气势十足,显然不是善类。 观察一阵,孙小芳面色不虞,回头肃然对方小翠道:“让大伙儿先停下手里的活计,都过来这里——可能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方小翠纳罕不解:“不好的事?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官府不理会这些难民,难道还不准我们帮他们? “就算是常怀远在徐州的时候,都没有破坏我们赈济难民,难道吴王会这么倒行逆施?他不要名声了?” 孙小芳预感强烈,不敢再耽搁,只能一边动身去召集长兴商号的伙计,一边快速解释:“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吴王要名声,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可吴国官吏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你我都看见了,对越积越多的难民不闻不问,那是在给他自己攒名声吗? “如今城内城外四处都在严查朝廷的人,各级联合会的许多成员都被抓进了牢狱,商号要不是有杨大将军照应着,莫说开门做生意,只怕连你我都得在大牢里呆着!” 方小翠沉默下来。 长兴商号的确是多亏有杨佳妮照看,这才没有吴国官将敢为难他们,但眼下是战争时期,商号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纵然薛长兴愿意把维持商号运转之外的收入,都用来赈济难民,如今也是力量有限。 极为有限。 至于武宁州县各级刚刚组建的国人联合会成员,包括隐藏下来的青衣刀客,在官府的严查与悬赏下,被百姓检举揭发了不知道多少。 兵丁纠察朝廷细作,日夜不停在各处巡视、问讯,官差调查心向朝廷拥护革新之人,以重赏鼓励邻里之间彼此监督、相互告密,城内城外还乡的权贵富人打击报复平民百姓,强势重建自身权位...... 如今的徐州风声鹤唳,云波诡谲。 军民彼此对立,上层与下层泾渭分明,百姓之间互不信任,民间情绪不再是守望互助,而是冷漠疏离、互相防备。 在这种情况下,再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接济难民,那些之前帮助过他们的徐州百姓,如今都选择了置身事外。 孙小芳刚刚把伙计们召集起来,官兵便已通过城外居民区来到了难民聚集地,绯袍官员跟将领说了一声什么。 后者大手一挥,数百兵丁立时分队行动,将所有衣衫褴褛、饿得皮包骨头,甚至是病得无比虚弱的难民们,从窝棚里打出来,从各处喝骂驱赶到一处。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下手毫不含糊,力气很重。 奇怪地是,兵丁虽然颇有些颐指气使之色,但并没有多么凶神恶煞,看难民时眼中带着敌视、痛恨与戒备,有的还展露出义愤填膺之态。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无辜难民,而是敌对势力的险恶之辈。 “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帮助这些难民也就算了,还这样打骂他们,他们怎么下得去手,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杨氏如此对待百姓,还要不要民心了?他们脑子里塞得都是猪食不成,已经完全分不清对错了吗?” 方小翠看到有男子被踹翻吐血,妇人被推搡倒地,小孩被拧起来,既心痛难忍又火冒三丈,若不是孙小芳拉着,已经冲出去对官兵动手。 她无法理解这些官兵的作为。 她不知道那些官兵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很快就明白了。 身着绯袍的官员高居马背,冷冷俯视着被驱赶到一起,向他投来畏惧、怨恨目光的难民,嗤笑一声,正气凛然地大声开口: “你们这些刁民,以为聚集了千百个人来徐州城卖个惨,就能抹黑吴国政令抹黑吴国官府,让人以为官府无道了? “异想天开! “你们看看,现在有谁理会你们?看看城内城外的那么多百姓,哪一个愿意出手帮助你们?大伙儿没有那么好骗,你们的阴谋注定白费心机! “我王仁慈,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吴国仁政爱民,更是无人不晓。大军进占武宁已经多时,抚民之策早就顺利施行,城池也罢乡里也好,人人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有什么难民? “可这天下总有人狼心狗肺,得了君王恩惠却不知道感激,贪得无厌不说,还想给国家惹麻烦,说你们不是刁民谁会信?不是刁民你们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跑到徐州来闹事? “本官知道,你们中不少人是受了蛊惑,被赵氏的人蒙蔽了心智,这才甘愿受他们驱使,被他们带着到徐州城来抹黑官府抹黑吴王,你们愚昧,本官不怪你们,但你们不能没有良心! “现在,把你们中那些赵氏的人指出来,本官就放你们回去,既往不咎;若是执迷不悟,休怪本官不讲情面,统统把你们依律问罪! “需知,吴国对待良善之民有仁政,亦有镇压刁民暴民的铡刀!” 最后一句话暴喝,绯袍官员用上了修为之力,震得许多百姓脑袋眩晕、耳目生疼,一些人甚至当场耳根流血。 听完官员这番话,难民们无不委屈、震怒异常,许多男人红了眼睛,恨不得冲上来跟官员拼命,一些妇孺绝望得当场落泪,不少老人气得就地晕厥。 数百甲士明晃晃的刀枪,令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他们无力反抗。 终于,有勇士站了出来,挤到人群前,愤怒地质问官员:“说什么仁义仁政,那都是你们空口白牙,我们何曾见到过? “我们明明被分了土地,正想卖力种地养活全家,可转眼你们就来了,帮着那些狗大户把田夺了回去,我们重新做回佃户也就罢了,可你们大征军粮,地主把租子提了三成,我们哪里有活路? “说我们是刁民,只要你没瞎,你就应该知道,你眼前的只有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 绯袍官员没有因为汉子这番话而发怒,相反,他露出了笑容,满脸的果然如此之意,“来人,此人乃赵氏细作,抓起来!” 几名甲士一拥而上,不容分说把汉子打翻在地,用铁链锁了起来。汉子稍有挣扎反抗,立即被拳脚相加,打得满脸是血,骨断筋折。 他的几名亲友立时从人群里冲出来,有人呵斥甲士,上前阻拦,有人向绯袍官员跪下求饶,有人大呼冤枉。 “好!同伙也跳了出来,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绯袍官员满脸喜色,连忙下令。 没有任何意外,这些难民悉数被当场锁拿,且多半都被打得凄惨无比。 其余难民见状无不骇然,心神被震慑,再也不敢有丝毫异动。 难民们老实了起来,连向他投来的仇视目光基本都没有了,绯袍官员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的差事办得不错,老神在在地道: “地主家的田地,那都是人家的合法家产,之前被你们抢去,没有问你们的罪,只是让你们交回来,这还不是我王仁慈? “至于军粮,大军征战,事关国家大计,当然得举国出力,你们身为吴国子民,难道就没有一点家国之念?难道都是不忠不义之辈? “我王早有严令,地方官府会根据州县粮产合理征收军粮,绝对不会出现军粮收走后,百姓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你们当本官不知道这些? “一群刁民,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自私自利,就知道闹事,抹黑官府,资助敌国,殊不知你们的所作所为,会让将士在战场平白多牺牲多少,真是不当人子,该被杀头!” 说着,他大手一挥,让甲士们将难民驱散,“都给本官滚回家去,自今日起,再有人敢靠近徐州城,杀无赦!” 眼看着百姓们又要被殴打驱赶,即将走投无路只能饿死,方小翠终于忍不住,趁孙小芳不注意挣脱出来: “狗官,你给我住手!你这样对待百姓,就不担心受到天谴?真以为这世上没人治得了你了?快让你的人住手!” 绯袍官员皱眉扭头,看到跑过来的方小翠,以及跟在她后面的孙小芳等人,通过伙计们的衣衫认出他们的身份,脸色一沉,喝道: “闭嘴!别以为你们是长兴商号的人,有大将军庇护,就能肆意妄为!本官不追究你们此番跟赵氏细作、作乱刁民混在一起的事,已经是网开一面,休要不识好歹! “再敢往前一步,本官将你等一并抓回去!” 几名甲士挡了过来,拦住方小翠去路,让她无法靠近绯袍官员。 她努力推了两次,没有半点儿作用不说,反而还被对方中的一名修行者,给震得后退好几步,差些当场摔倒,气机紊乱脸色苍白。 非只如此,左右更多甲士随之逼近过来,将孙小芳等人也隐隐围住,个个面色不善,仿佛长兴商号的只要还有丁点儿异动,就会把他们当作刁民同伙当场打翻,再决定是否锁拿。 孙小芳暗道要糟。 “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的人!” 场面即将失控之际,一道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如滚雷般陡然降临于众人头顶,震得绯袍官员手臂一颤,让所有甲士都僵住了手脚。 下一刻,杨佳妮已经落在了方小翠身旁。 她刚从临汾返回,还未进城,就看到了眼下这一幕。 “大将军?!”绯袍官员连忙滚落马鞍。 “拜见大将军!”挡在前面的甲士们纷纷后退以表恭敬。 正要驱赶难民的吴军将士无不停下动作。 “就是你要拿我的人?我杨佳妮现在已经这么没有脸面,连一个市井商号都庇护不了了?”杨佳妮瞥了绯袍官员一眼。 绯袍官员浑身一颤,预感即将大祸临头,连忙大礼拜倒: “下官万万不敢!大将军容禀,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将军不敬!刚才,刚才只是一时失言,请大将军恕罪!” 话说完,以头触地,不敢抬起。 杨佳妮嗤笑一声:“要是道歉有用,国家还要律法做什么?” 说着,也不见她有什么举动,修为之力已是泰山般砸在绯袍官员身上,只听得绯袍官员身上骤然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人立时如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再无半分声息。 这位四品官竟然是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命丧当场! 说杀人就杀人,异变来得太过突然,包括那名将领在内,所有将士莫不胆寒,纷纷低下头颅,无法直视杨佳妮的威严。 “身为国家官员,不去真正解决民生疾苦,匡扶江山社稷,反而滥用权力残害百姓,不是污良为盗就是伤及无辜,性质不可谓不恶劣影响不可谓不严重,今日我不杀你,便不配为杨氏子孙。” 杨佳妮扫了一眼已经气绝而亡的绯袍官员,眉眼一抬,目光落在那侍卫亲军将领身上。 后者肩膀一抖。 杨佳妮道:“身为国家将士,当以护国保民为第一使命,怎敢对无辜百姓拳脚相加?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吴国将士,脱下你的甲胄,立即滚!” 将领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有绯袍官员的前车之鉴,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反抗,只能乖乖让人帮着卸了甲胄,灰溜溜地离开,打算进了城再想办法挽回。 “还不放开他们?”杨佳妮转头,看见甲士们依旧压着那位出声反对绯袍官员的汉子及其亲友,眼帘又耷拉下去一分。 将士们慌忙为汉子们解开锁链。 最后,杨佳妮看了一眼模样凄惨,依旧惴惴不安的难民们,稍作沉吟,回头吩咐一名校尉:“去调五百石军粮来赈济难民,还有,为他们建造木屋,什么时候把屋子建好,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营。” 校尉与将士们不敢不从,纷纷领命。 孙小芳、方小翠在一旁看得嗔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位吴国大将军会有这番与吴国官、兵行事风格格格不入的举动。 “你,你就是杨大将军?”孙小芳不太敢靠前,倒是方小翠没有太多畏惧,满怀崇敬地主动开口。 长兴商号虽然受到杨佳妮庇护,但杨佳妮从未来过商号,所以她们彼此不认识,但在方小翠眼中,愿意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人,那就是自己人。 “只要我杨佳妮还活着,吴境之内没就有人敢对你们不利,放心便是。”杨佳妮依然是那副木然、清冷的模样。 方小翠激动而振奋地重重点头。 杨佳妮看了一眼徐州高耸的城楼,眼中没有半分刚刚做了一件好事大事的开心之色,眸底反而愈见黯然。 她能杀绯袍官员,但能肃清吴国官场吗? 她能罢了侍卫亲军将领的职,但能改变吴国大军的性质吗? 她能救下这个千百个难民,但能救得了吴国所有受苦的百姓吗? 这人世间的事,杨佳妮有太多不能做,也有太多做不到。 她没有再在城外停留,动身进了徐州城。 章八七七 新的皇朝 满是敬重地目送杨佳妮的身影消失在城头,方小翠回头对孙小芳道:“芳姐,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何事?”孙小芳长长吐出一口气,刚刚杨佳妮强大修为与杀伐果断带来的威压,让她心口如压巨石。 方小翠兴致勃勃地道:“就是,就是杨大将军,你有没有发现,她刚刚的样子好像赵大哥?” “杨大将军像赵大哥?哪里像了?” 孙小芳怔了怔,一时间没法把赵宁跟杨佳妮联系到一起。这两人不仅男女有别,且分别是两个阵营定海神针般的人物,天然对立。 方小翠连比带划,小脸红扑扑的,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显得格外兴奋激动:“就是为难民出头的时候,为我们普通百姓处置官兵的时候! “芳姐你难道就没看出来,杨大将军的愤怒与她说的那些话,跟赵大哥如出一辙吗?” 孙小芳凝神一回忆,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不由得也起了好奇心,看向杨佳妮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 “怪不得杨大将军肯答应赵大哥照看长兴商号,原来他俩根本就是一类人?” 方小翠点头如蒜:“对的对的,就是一类人,是同样的人!”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露出笑容,这对她们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 几百名吴国侍卫亲军甲士,迫于杨佳妮的命令,不得不就地取材帮助难民搭建房屋。 军队行动起来本该效率非常,只可惜侍卫亲军向来没做过给百姓修桥补路这种事,军民关系跟鱼水情毫不沾边,又因为打心眼里不怜悯这些“闹事”“蓄意抹黑官府、抹黑吴王”的刁民,眼下完全是应付军令。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活计自然不可能干得漂亮,看得方小翠很是不满意,却也只能干着急。 “芳姐,吴国官兵怎么就一副认定难民不是难民是刁民的架势?之前那个绯袍官员是这样,现在这些甲士也是如此。他们应该有很多都是平民百姓出身,为何完全不体谅这些难民? “吴国的官将都这么蠢吗?” 方小翠在粥棚里一面熬粥,一面不解地问孙小芳。 孙小芳稍作寻思,沉吟着道:“高位者不是全部有才有德,尸位素餐之辈比比皆是,蠢人不少,但绝不会都愚昧,明眼人必然更多。 “他们之所以一口咬定难民是刁民,是受了大晋朝廷蛊惑的暴民,是因为他们不这样认定,便没法处理眼下的事。 “他们其实应该知道武宁各地为何有难民,只是他们无法很好的解决真正的问题——因为那触及吴国的根本群体利益,与吴国的国家规则。 “人总是不能认为自己是错的,国家也不能认为自己是非正义的一方,所以他们只能颠倒黑白,把难民定义在正义的对立面。 “自欺欺人之下,上位者信了,官员们信了,将士们也被说服了,于是军民对立,事情就成了眼下这番面貌。” 方小翠听得认真,末了恍然大悟,点着头长长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芳姐,你真是厉害,太聪明了,竟然能一下子想到这些。我就不行,跟你比起来,我实在是太笨了。” 说到最后,方小翠有些泄气,对自己的愚笨很是懊恼。 孙小芳笑着宽慰:“这并不是因为我比你聪明。等你在徐州多呆几年,见识得多了,自然也能轻松明白这些。 “还有,先生授课的时候你得认真些,不能老打瞌睡,你要是听懂了先生的那些话,现在根本不用问我这个问题,自己就能想明白。” 说起朝廷派来的给他们教授革新学问的先生,方小翠便禁不住一脸崇敬,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一副发愤图强的坚定模样: “我往后一定好好听先生授课! “之前是不明白那些学问有什么用,觉得还不如把时间用来修行,增强战力好正面打败敌人。今天这事儿算是让我明白过来,这些学问都是很有用的,我一定要学好!” 孙小芳报以鼓励的眼神。 ...... 漠北。 王庭外围,一支由数千名身着皮甲携刀带弓,鲜衣怒马装备精良威风凛凛的精锐骑兵,跟随护送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向王庭行来。 无论是百十辆满载珍奇货物、车辙在地面犁出不浅沟痕的马车,还是行在队伍前列,由两匹汗血宝马拉着的宽大华贵雕车,都让看到这支队伍的王庭牧民、商贾纷纷驻足,赞叹不已。 “这是哪位酋长的车队,声势这般浩大,竟然还能带着数千骑兵直驱王庭?” 一名西域来的金毛商贾,一脸赞叹敬畏地询问身边的王庭牧民。 他经常来王庭,知道这几年天元王庭一直在集权,限制权贵酋长们的力量。非战争时期可以带着数千骑兵护卫来王庭的酋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能有这样阵仗的部落,整个草原屈指可数,若是我没有看错,这一定是小叶部的酋长亲自来了。”王庭老牧民表示自己见多识广、眼光毒辣,说出来的话肯定不会有错。 “原来是小叶部,怪不得。”金毛商贾虽然不是什么豪商巨贾,买卖做得有限,但小叶部的大名他早有听闻。 在越来越多牧人、商贾乃至权贵的瞩目中,数千精骑在王庭外停下,两匹宝马拉着的雕车则带着车队进入王庭。 雕车来到王帐外围时,王帐官员已经先一步等候在此。 护卫帮忙掀开帘子,穿着右衽交领袍服的酋长从车厢内走出,举止优雅从容,气度雍容华贵,令旁观者无不倾羡三分。 纵然是无数双敬畏仰慕的目光同时投来,苏叶青亦不曾有丝毫动容,微微点头向几名顶级权贵稍作致意,便在王帐官员的引领下从人群前走过,步履从容地进入王帐。 “你不用每次来都带这么多珍奇,我并不缺这些。”萧燕放下苏叶青呈上来的礼单,示意苏叶青不必站着。 “公主自然不缺这些,但王庭官员与众将士却不会嫌多,眼下是多事之秋,总是需要多给人一些好处,才好让他们戮力办差。”说完这话,苏叶青款款落座。 萧燕微微点头:“那我便收下这些。” 所谓多事之秋,指的是天元王庭集权之下多有乱象。 为了增强天元部族的中央力量,这些年来萧燕效仿中原皇朝的体制力行变革,建都城,造文字,定律法,设立宫卫骑兵,筹组中央禁军,在地方设置州县部族军,分化削弱大部落力量; 于中枢组建南北二府,北府主理草原事,南府主管中原事,既为在中原集权,也为日后二度南征入主中原做准备。 二府皆设宰相统领政事,又设枢密院统领军事,培养百官; 引进儒家学说、接触金光教,大力推行忠君报国的文化,谋求更好改变、控制牧民思想的同时,减少与中原的文化隔阂,建立文化纽带,削弱中原之民对天元部民的抵触情绪。 这会方便来日大军攻占中原州县后,更加顺畅地掌控地方,避免再出现河北反抗军那样顽强的抵抗力量。 至于鼓励通商西方互通有无等事,属于小节,不值得一说。 ——天元王庭在跟齐朝的国战前,就已向西扩展了大片领土,夺取了七河流域,现在跟西方交流十分深入。 中原在大争大战,暂时无暇北顾,这是天元王庭最好的变革图强的机会,眼下,萧燕的大业已经推进到马上就要建国称帝的地步! 等到天元部族建立皇朝,元木真便不再是天元可汗,而是天元皇帝! “公主这回急召我来,是有什么吩咐?”苏叶青问道。 萧燕拿出一份正经的命令文书,让侍候在左右的内史递给苏叶青: “我几回派人去流沙部抽调勇士进入王庭禁军,流沙部酋长都不愿出力配合,几次三番暗中作梗,致使选出来的勇士不堪一用。 “最近一次,流沙部酋长更是怂恿部落勇士跟我的人起冲突,想要营造部落勇士不愿离开部落来王庭的假象,试图令我退让。 “几名中品官员死在了那次冲突中。 “据报,日前流沙部酋长邀请了室韦部酋长到黑水河打猎。名为狩猎实为密谋。室韦部酋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定下的室韦部每年赋税份额,他一直在给我打折扣,不是拖延就是少缴。 “不能让他们形成串联之势,把更多大部落酋长拉进去。 “这些人为了一己私利罔顾王庭大计,分不清大是大非,心中根本没有大汗,存之无益。你去黑水河一趟,取下他俩的人头,再带兵肃清流沙部。 “我会派人助你。” 苏叶青起身接过命令文书:“臣下领命。” 萧燕笑着摆了摆手:“我只是公主,又不是太子,不必跟我称呼臣下。时间紧迫,你立即动身,早去早回。” 苏叶青躬身应诺。 作为萧燕的绝对心腹与左膀右臂,苏叶青离开王帐后便带着王庭高手,一路疾行前往黑水河。夜晚,她们通过火光轻易锁定了狩猎队伍的位置。 双方高手实力相差太大,袭杀很简单,流沙部酋长与室韦部酋长的人头,没太久便被取了下来。 他们一个想保住自己部族的军力,一个想保住自己部族的财力,结果反而是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旬日后,苏叶青带着小叶部精骑与王庭禁军,来到流沙部。 被石灰腌制保存的酋长人头,丢到部落前的时候,流沙部的权贵们无不跪下来表示臣服。 至于寻常勇士,多半没有反抗之心。对他们而言,王庭待遇优厚,带上家人去跟着大汗吃香喝辣,岂不是比呆在部落好得多? 让精骑进入部落,灭杀酋长嫡系心腹力量的时候,立马部落外的苏叶青意兴阑珊。 刀光剑影掀起的血火风潮前,她转头看向南方。 草原即将兴起一个强盛皇朝,宁哥儿何时能够完成中原一统?  章八七八 能与不能 留下赵七月、红蔻在临汾,帮助反抗军建立、巩固临汾防线,赵宁自己回了晋阳,把控河东全面战争的大局。 这是大晋第一次全面战争,甚至可以说是中原皇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面战争。全民动员,人人皆在战争大局中。 与之相比,国战时期齐朝的抵抗作战,虽然也汇聚了许多民间力量,但远远说不上是全民参与的全面战争。 旧皇朝的基本面貌决定了它根本无法施行全面战争,仅是整合国家资源统一调配这一项,以齐朝的官僚体制就不可能完成,这就更不必说齐朝还有那么多投降天元的地主绿营军。 革新国家才有可能进行全面战争。 追根揭底,在革新国家里,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赵宁在城门外见到了正要进城的干将、莫邪两人。 “我以为两位明日才会到。”赵宁上前见礼。干将、莫邪是他叫来的,既然河东要进行全面战争,干将这位革新思想的集大成者与老先生,便能发挥很大作用。 “昨夜没有歇息,故而早到了些。”干将依旧作书生打扮,哪怕风尘仆仆分外疲倦,说话的时候也没忘记勒住马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起来。 风仪永不过时,也片刻都不能丢弃。这是干将的个人修养与修为。 见到了赵宁,干将便不那么着急进城,下了马将其交给随行护卫,提议就近找个茶棚先坐坐,他跟莫邪如今没有修为傍身,眼下委实已经累得不轻。 在茶棚里坐下,干将放下折扇抱起茶碗咕隆咕隆仰头解渴之际,脸上没有半点儿粉黛也显得艳丽动人的莫邪率先开口。 她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 “以大晋皇朝的情况,根本无法进行全面战争,趁早避开错误道路选择更加合理的战略,才能增加赢得这场战争的把握。小宁子,你要认识到大晋是封建帝国......”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干将重重放下茶碗的动静打断。 干将瞪着她:“什么封建帝国,革新战争进行到今日,大晋早已不是封建帝国!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事业!” 莫邪嗤之以鼻:“有皇帝有三省六部,怎么就不是封建帝国了?” “荒唐!”干将毫不客气地教训,“有皇帝怎么了,哪个国家没有元首?有三省六部怎么了,哪个国家不是官僚治国? 他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来的那个世界里的国家亦是如此。 干将继续道:“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大晋的本质是平民百姓做主,百姓是国家的主人! “为何这么说? “因为大晋有国人联合会这样的革新体制,亦有正在接受革新教育,认同了革新思想的国民,这是新国民,是进步的国民! “有这样的国民,人性的暗面必被扼制,人性的光辉能够得到发扬,所以这是一个拥有全新面貌的国家,是革新之国!” 莫邪撇撇嘴,“你那是一厢情愿。 “封建帝国根本没力量改变所有百姓的认知思想,传统的影响在方方面面根深蒂固,大家言行举止的习惯与本能还是老一套。” 干将大怒,红着眼睛道:“大晋不是封建帝国!” 莫邪老神在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自恃博学,怎么连这都忘了? “以大晋的生产力水平,根本无法支撑一个革新国家;现实决定了,这天下只能施行以地主为核心的经济体制。 “在我看来,大晋的革新战争从未真正成功,大晋的全面战争也必然无从实现,冒然施为只会造成更大的乱象,贻害无穷。” 干将被莫邪气得要晕过去。 赵宁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碗喝茶,没有打扰两人的争论,甚至没有劝阻两人吵架的意思。 这种场面他这些年早就习惯,这两人凑到一起一旦讨论正经问题,要是不吵起来那才是怪事。 赵宁乐得听他们吵架,这会让他听到很多新鲜东西。他早就怀疑这两人不是正常人,拥有的知识远远超出这个时代。 之前他不理解其中原因,但如今他开过天门,见识过天门外千奇百怪的世界,虽然看得朦胧模糊,却知道此界之外多的是别的文明。 干将、莫邪两人,很可能就是来自域外别的世界别的文明。 赵宁现在只是不明白他俩是怎么过来的,毕竟他俩从始至终都没有天人境的修为。 现在他琢磨的是,除了天人境的修行者,这广袤宙宇中很可能还有另一种方式或者机缘,能够实现人亦或精神意志的跨世界移动。 一边琢磨,赵宁一边静静旁观干将与莫邪的争论。 “你这些话言论真是贻笑大方。” 说到真正的知识学问,干将渐渐冷静下来,他喝了半碗茶,脸上不再有半分怒气,“知道为何贻笑大方吗?原因只有一个:你就会照本宣科而已。 “就好像那些学律法学得没有了道德的大家,学经济学得不知道民生疾苦的学究,永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且问你,当年天朝太祖进行革新战争的时候,难道国家的生产力跟前朝、前前朝已有本质区别?广大乡村难道都开始用机械耕地了? “国家依然是农业国,生产工具依然是锄头镰刀,乡村依然闭塞,工业只有可怜的一丁点,还集中在有限的城池。 “革新战争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那正是从乡村开始,是农夫们先接受了革新思想,革新之火是在乡村燎原,是乡民成为了革新战士组建了革新大军,最后他们席卷了大江南北! “当整个国家都取得革新大业的大胜时,它依然是个农业国,国家主体依然是小农经济! “这说明了什么?”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干将神清气爽,觉得莫邪再也无法反驳,美滋滋的端起茶碗,把粗茶当作好酒一饮而尽。 赵宁若有所思:干将如今在我面前已经越来越不回避他们来自异界的事实,难道他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们那个世界也有革新战争,如此说来,革新战争本身就是历史潮流,是文明史前进的必然方向? 莫邪并没有被干将说得哑口无言,相反,她甚至都没有被说服,针锋相对地道: “天朝的革新道路虽然如此,但当时国家毕竟有了划时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出现,社会面貌发生了改变,如果没有这些作为基础,第一批革新先贤如何诞生? “他们可是在城池里接受了教育,乃至在国外开阔了眼界,并在城池中积蓄了第一批力量,拥有了相当基础,这才能够转战乡村。 “他们这些人,一直都是革新方向。如果他们没有诞生,何来革新战争? “当初那位大先贤第一个提出革新思想时,可是身在非农业国。” 干将轻笑一声,这回换他老神在在:“那又如何?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无非就是思想来源而已,现在大晋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了思想来源,也有了第一批仁人志士,革新何以不成?” 莫邪被反驳得体无完肤,心中很是不快,烦躁地挥了挥手: “总之这不是那位大先贤的本意。他的本意,新国家必须建立在新的生产力之上,是需要国家十分发达的。” 见莫邪吃瘪,论点越来越无力,干将痛快无比,哈哈大笑三声: “然而事实已经证明一切,你怎么反驳事实?物质决定意识,你的认识需要改变了。 “至于你说的新国家的建立需要国家经济十分发达,这更是不值一驳。 “想当初铁幕降下时,迫于革新大业对百姓极大的吸引力,革新国家带来的极大压迫力,革新敌国为了让百姓意识到他们的体制也很好,百姓的待遇不输给革新国家,不得不大力改善自家民生。 “彼时,那个以美丽为名的头号革新敌国之中,普通工人一人劳作——不用加班的劳作,就能养活一妻数子一辆车两条狗,生活不要太滋润。 “后来呢?铁幕之战结束,强敌消失,那个革新头号敌国的工人境遇如何?随着外部威胁消失,权贵们还会继续克制自己压迫剥削的本性吗? “我们来的时候,生产力比铁幕之战时期高了不知道多少,社会财富多了不知多少,可那个当世最强大的革新头号敌国的平民百姓,因之获益了吗? “普通工人别说轻松养活妻儿车辆与狗了,单是一座房子就能耗尽他们半辈子的力气,上层与下层割裂,各种矛盾不时爆发。 “你啊,吃亏就在书读得太少。 “需知,历史不是一直发展向前的,它是会开倒车的。无论是黑暗的中世纪,还是辉煌不再的腐朽天朝前朝,都是明证。 “文明的前景不一定对平民百姓有益,想要人人都能获得生产力发展带来的福祉,不被权贵窃取文明果实,就需要仁人志士的舍命奋战与所有被压迫者的联合反抗!” 说到这里,干将眉眼肃穆,庄严无比地道: “我还是那句话,文明发展到现在,早就足够每个人衣食无忧生活美满,是因为权贵的掠夺才导致底层百姓穷苦困顿。 “哪怕有些地方确实贫瘠,那里的百姓生活艰难,单靠自己也无力抵抗天灾,但解决类似这样的问题,不正是国家之所以建立的使命与意义? “大晋的革新战争没有错,也一定能取得胜利,这场全面战争的进程与结果,会让你看到现实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 ...... 干将心情舒畅自信笃定,莫邪死鸭子嘴硬:“那好,我就等着看!看大晋的革新大业,是不是真能推到整个天下,并且真正获得成功!” 赵宁看看干将又瞧瞧莫邪,两人虽然停止了争论,不再让他的头脑经受思想风暴,但他的思考并未停止,且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冲击。 干将的话是不是对,莫邪的话是不是错,是不是全对亦或者全错,他现在还无法精确判断,但身为皇朝太子的他清楚一件事: 在人口不大规模膨胀的前提下,大晋皇朝的粮食、财富产出,足够轻松养活所有晋人。 大晋的百姓没必要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后,依然只能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住着漏风的茅草房子穿着破烂的衣裳。 别的不说,大晋的天下只要没有土地兼并,没有沉重的租税需要缴纳,百姓就能远离绝大部分生存难题。 所以大晋必然要进行革新战争,且也能进行革新战争。 现在匠作监正在改进手工、农事工具,深化将符兵等非凡材料用于日常生产的进程,让一些修行者将自己的修为之力也用到生产中,且已有了一些成果。 整个国家各行各业创造财富的能力在不断上涨。 国家的生产能力在持续发展,国家的文明面貌也要不断向前才行。 喝完茶,休息好,赵宁率先站起身,笑着对干将、莫邪道:“现在我们就去看看,我大晋子民是不是能承担全面战争的重任。” 章八七九 沙场报国(1) 晋阳城外,平坦广袤的庄稼地里,有很多农人在收麦子。 收麦子的不止是农人,还有一群身着便于劳作的制式布衣的年轻男女。 前者很忙碌,后者同样很忙碌,前者的忙碌中带着丰收的喜悦,后者的忙碌里则带着自豪、新奇、兴奋。 这群年轻男女是晋阳城书院里的学生。 一些学生面容黝黑双手有茧,动作格外麻利,割麦子非常娴熟,几乎与农夫没有区别,想来出自普通家庭,平日里经常帮家里干活。 一些学生面庞白皙双手细腻,动作颇显生涩,需要近旁的先生们不断教导,但手脚并不僵硬,看得出来并非五体不勤之辈,寻常时候没少活动。 纵然被划破了皮肤,只要伤口不大,他们都不会跟先生提出来,自己就简单处理了,有人甚至因为觉得丢人,故意隐藏小小伤口。 “累了便歇一阵,你脸都发白了。”韩树看了一眼身旁的胖子同窗,这家伙稍微一动便浑身是汗,眼下已经衣衫湿透。 皮肤白皙小小年纪便一脸富态的,脸上有丁点儿麻子的胖子左右看了一眼,见同窗们都在全力奋战,进度不慢,刚刚想要停下来的手又动了起来,用不服输的倔强语气道: “累什么,不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我可得独立完成自己的任务,不能像上回一样到最后还要你帮忙。” 古时士子讲究礼、乐、射、艺、书、数,这六艺是基本才能,如今大晋的书院则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欲成才先成人。 书院的学生每旬都有劳动安排,是正经课业,直接与成绩挂钩。 一般情况下,书院会安排学生尽可能多的体验各种劳动,耕地收粮也好,伐薪劈柴也罢,不求如何精通,但必须能做。 凡此种种技能,书院会先进行教导,而后带到民间实践。 大晋的士子必须知道民生疾苦到底是什么样子,底层百姓究竟是如何生活的,若是富家子弟根本不知道平民状况,日后出仕为官,谈何为国为民? 书院的劳动任务若是没有完成,学生根本没地方找补,连结业的资格都没有,也不会被允许参加科举。 “你身体情况摆在这里,没必要那么逞强,我帮你不算什么,平日里你也没少帮我。”韩树拉着胖子坐下,将水囊递了过去,颇有些担心对方累趴下。 书院虽然对劳动课业要求严格,但允许学生之间互相帮助,以此培养友爱互助的同窗之情,前提是不能超过限度,大部分劳动任务还得是自己完成。 韩树农家出身,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在面对书本时脑子就不太灵光,胖子出身“书香门第”,干活虽然不行,但学书上的知识却很快。 两人是至交好友,胖子时常给韩树开小灶,帮他补习课业。 胖子喝了水,歇息一阵,眼看韩树完成了自己的份额,开始帮他收割他的那部分麦子,没再继续闲着,起身跟韩树并肩奋战。 一名先生从旁经过,仅仅是看了他们两眼,把情况纳在眼底,并没有停下来说什么,显然是没发现违规之处。 收割完麦子,今日的劳动任务并未结束,学生们还得把成捆的麦子给农夫送到家里去,板车很少,基本靠背,这又是个力气活。 “乡农的日子过得可真苦,天天这么劳累,就算是顿顿吃肉也顶不住啊,你看我这汗流的,我觉得今天至少掉了五斤肉!” 背着背篓跟韩树一起,哼哧哼哧往农人家的院子赶,不到两里的路,胖子硬是歇了五回,终于把麦子卸到院子里后,他靠着背篓躺倒在地上,摸着生疼的肩膀直吸凉气。 虽然有布垫着,他细皮嫩肉的还是差些被磨掉皮,眼下肩膀处通红一片,勒痕明显。 韩树显得很轻松,放下背篓跟同样刚刚从地里扛着麦子回来的农夫打招呼,转头接过胖子的话头:“五斤不至于,两三斤可能真的有。 “就你这身体,亏得是书院有劳动任务,不然你日后铁定体弱多病,我大晋的革新士子那是要与国家奋斗的,岂能没个好身板?” 胖子哀嚎着道:“这几年我已经很注重打熬身体了,那每天的晨操晚操-我不都没问题嘛,奈何底子实在太差,不能跟你比。” 今日出来帮忙割麦子的学生不少,这下天色不早,基本都收了工,几个人一队到了农人家里——他们要在这里吃饭。 白日帮人家干了活,书院自然不会要报酬,但饭还是要人家管的。 干农家活是课业的一部分,吃农家饭是课业的另一部分,大晋的革新士子不仅要知道农家干的是什么活,也得知道农家吃的是什么饭。 “韩树,胖子,今天你们俩有口福了,我娘蒸了包子,可香了,晋阳城里的等闲都不能比,保管你们吃了这一回还想着下一回。” 一名同班的女学生刚进院子,就迫不及待向韩树两人吹嘘,她家的田刚好在这次书院劳动课业选定的范围内,先前也在地里忙活。 她今天是自己帮自家干活,公私兼顾。 “现在莫说是包子,就算是糟糠野菜,我都能吃上三大碗!”胖子抹了抹情不自禁流出来的口水,他其实早已嗅到了肉包子的香味。 “你家才吃糟糠野菜呢!不会说话就别说。” 二八年华的刘雅少女心性,对胖子的回应很是不满意,觉得这个富家公子哥小觑自家——吃糠咽菜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自从河东完成革新战争,她家就再没吃过那些东西。 “韩树,你饿不饿?你要是饿了,我先拿两个包子让你尝尝。”看向浓眉大眼丰神俊朗,书读得不错活干得也好的韩树时,刘雅明显亲切了许多,双眼都是亮晶晶的。 韩树看了看外面,同窗们都在从地里回来的路上,他对刘雅笑了笑:“不急于这一时,待会儿大家一起吃才好。” 自己的示好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刘雅不无失落,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能够安慰自己的解释:“韩树你果然为人正派!” 说着,她边叫着娘边跑进了屋子,不知是帮忙做饭去了还是嘴馋先啃包子去了。 吃完饭,韩树、胖子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拿出一本小册子与毛笔,舔了舔笔尖,开始跟刘雅的父母讨教农事,询问对方的生活劳作情况,并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录。 这是课业的一部分,回去要写总结。 种地也好,收粮食也罢,包括去作坊干活,去酒楼洗盘子,乃至去挖灌溉沟渠、修桥补路,书院给学生们联系各行各业的场所,给他们提供劳动历练的机会,要花很大精力,自然得让学生们尽可能从中学到更多东西。 劳动课业既是为了劳作,也是为了增长见识丰富阅历,了解民间百态,革新士子就得有革新士子的样子,绝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真要读懂圣贤书,也是不能闭门造车的。 “上回去伐木场锯木头,我因为白天干活太投入体力透支,结果吃完饭就睡着了,没能与伐木场的人好好交流,缺了材料,回去写的总结没能合格,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找假期补上。 “这回好了,明日把总结写完,放假的时候就能好生松快松快。” 离开刘雅家,胖子捧着写满字的书册如获至宝,乐得眉开眼笑,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胖子,你日后想干什么?”韩树忽然发问,“我们就要结业了。” 胖子笑着道:“当然是参加科举,学而优则仕嘛。你呢,你想做什么?” 如今的科举跟以往的科举不同,以往的科举以做官为目的,不会出任小吏,现在大晋官吏合流,两者之间没了鸿沟,通过科举不是直接出任知县之类的官员,而是从小吏做起。 难度、要求都小很多。 韩树一脸严肃:“我之前是想进国人联合会的。” “国人联合会?那可不好进。他们的考试很严格,知识庞杂,涉及各行各业,还要熟读律法......而且你就算通过了考试,也只是拥有了进入联合会的资格,是不是能进联合会,得看百姓们选不选你。” 胖子对韩树的抱负感到吃惊。 各行各业都有国人联合会,标准各有不同,但韩树既然直接提出国人联合会,想来不可能是这一类,因为那要先选择行业。 韩树摇摇头:“我没想一开始就进晋阳联合会,那不现实,我打算从基层做起,先在咱们乡试试,村子里的也行。” 胖子恍然大悟:“那考试跟选上的难度倒是低不少,你以后可以一边在乡村的国人联合会做事,一边学习参与后面的考试。 “不过乡村的国人联合会也是有任期的,你要是过了任期没能更上一级,就得离开联合会......” 韩树摆了摆手,打断胖子的话:“那是我之前的想法。” 胖子纳罕地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韩树看着前方空地上正在集合的学生,神容肃穆:“魏氏秦国的大军侵入河东,国家已经开始全面战争,我想投身行伍,沙场报国!” 章八八零 沙场报国(2) 听完韩树的话,严冬诧异地愣在那里。 动员令之下,大晋施行全面战争的国策,州县大量征召青壮入伍,严冬跟韩树也属于适龄青壮。 不过他们并没有被征召。 他们是书院学生。 州县书院的学生也好,国子监、太学院的学生也罢,无论年龄是否合适、修为是否强悍,都不在征召之列。 国家还没到需要强令学生上战场的境地。 朝廷没有强令学生上战场,也没有强令不允许学生上战场,学生是否上战场,一看自身意愿,二看条件是否合适。 韩树年龄达标,修为不弱,且不是家中独子,若是他想沙场报国,那就一定能够参与这场全面战争。 诧异之后,严冬回过神来:“你决定了?” 韩树点点头:“我意已决。” 战争凶险,河东战局又格外严峻,到了战场性命就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甚至绝大部分时候不由自己做主。 作为同窗好友,严冬理应劝说韩树慎重,再考虑考虑。 但他没有。 他了解韩树。 对方虽然出身农家,但素来有大志向,心中有家国,胸里藏社稷。 其实不只是韩树这样,书院大部分学生都是如此,包括他严冬自己。他们的人生经历与受到的教育,让他们早就将自己的命运跟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 严冬深吸一口气:“我决定了一件事。” 韩树打量着他:“何事?” “我也要从军入伍,沙场报国!”严冬油腻白嫩的胖脸,在这一刻看起来竟然如钢铁一般坚硬。 韩树摇摇头:“人生大计,岂能因为意气冲动就轻易下决定?书院有格言,少年人切忌意气用事。” “这不是少年意气。”严冬神色肃穆,“这是少年热血!” 书院还有句格言:人不热血枉少年。 韩树看严冬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欣赏之外多了两分敬重。 “可你这身板,我觉得还是留在后方比较好,报效国家不一定非要上战场,参与地方民政统筹粮草物资,同样不可或缺。”韩树从现实角度提出建议。 这话很有道理。 严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已经集合得差不多的同窗们,“我跟你打一个赌。” “什么赌?”韩树微微皱眉,他不是很喜欢赌这个词眼。 “今日之内,书院三成学生会请求从军入伍,参与这场全面战争!”严冬说得格外自信,仿佛事情已经发生。 韩树一阵默然。 明日晋阳书院就得将自愿从军入伍的学生、先生名单报上去,今天是最后的申请时间,所有想要沙场报国的热血之士,都得在今日提出申请。 沙场拼命是大事,稍有不慎就会性命不存,像韩树这样在截止时间前方能拿定注意的人,应该有不少。 “如果有三成以上的同窗从军入伍,那我就一定要参与其中。咱们都是今年就要结业的人,可不能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看了笑话。”严冬最后笑着补充了一句。 回到书院,韩树、严冬一起去了报名的院子。院内院外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三五成群谈论国家形势、河东大战的学生,群情激昂,报名者络绎不绝,排了很长的队伍。 “这哪里是三成,我看超过半数的同窗都已过来报名。要不是从军入伍有条件限制,只怕整个书院都要搬到战场上去!” 严冬看着眼前盛况,很受激励,精神变得十分振奋。 “你真要去?不用回家跟伯父伯母商量?”韩树见严冬已经拿定主意,不由得好奇地问。 严冬道:“自从动员令下来,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跟家里人商量过许久了,现在我自己就能拿定主意。” 韩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跟对方一起排到了报名队伍后面。 登记完,两人并肩走出院子的时候,发现外面那些来看热闹、自身不符合条件的学生,看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敬重膜拜,尤其是年纪小的学生们,一个个满眼星辰。 “韩兄,严兄。”几名神色庄重的同窗来到韩树与严冬面前,认认真真拱手见礼。 “诸位有何指教?”韩树一头雾水。 为首同窗深吸一口气:“我们几人因为条件不符合,不能投身行伍为国征战,此番不能跟韩兄、严兄并肩浴血,实在是生平憾事。 “韩兄,严兄,社稷存亡系于尔等之身,江山万民皆赖你等以命相搏,我等先行在此谢过......此战,拜托二位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双目通红,声音哽咽。 其余几名学生皆是一揖到底:“拜托二位了!” 韩树与严冬只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岩浆般的热流,霎时间双眼模糊,遂一起还礼:“此战,我等必定竭尽全力,不负书院教诲,不坠大晋之威!” 院子里不断有人出来,院子外不断有人迎上去。 到了后来,迎上去的人不再只是去跟自己认识的人搭话,他们整齐站在门外两侧,向从院子里出来即将走上战场的同窗躬身行礼: “拜托诸位!” “拜托诸位了!” 出门的学生无不仰首挺胸,边走边还礼:“我等必尽全力!” “不负书院教诲,不坠大晋之威!” ...... 不远处的回廊下,赵宁、干将、莫邪默默看着这一幕。 “何谓少年热血何谓少年壮志?这便是少年热血,这便是少年壮志!”干将热泪盈眶,哪怕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依然心胸激荡双肩发抖,激动得犹如一名少年。 闭眼深呼吸一阵,他双目灼灼地道: “即将上战场的年轻人斗志昂扬,完全不牵挂身后之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脑子里只会想到了战场如何杀敌,如何报效国家的培养之恩,保卫革新保护家人。 “留下来的年轻人也不会觉得羞愧,因为他们也有捐躯赴国难之心,此番没能上战场,往后也会为家国而奋战,不会亏欠眼前的同窗。真到了战事不利需要他们顶上的时候,无人会犹豫分毫。 “不要说少年人不热血不正义,不要说年轻人没有家国之念,如果他们果真没有,那原因也只会是一个:现实不让他们有! “在如今的大晋,国家待国人如手足,国人视国家如腹心,整个皇朝就是一个完整的巨人! “谁还能说大晋革新未成,不能进行全面战争?!” 说完最后一句话,干将转头盯着莫邪。 赵宁没有看莫邪,眸中只有书院学生们的少年意气。这样的场面,他就算看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多,那是最能打动他的东西之一。 是他在人世间奋战的意义。 面对干将亟待回答的目光,莫邪正色道: “我承认眼前这群年轻学生的确非同凡响,莫说跟齐朝的士子是两个样,就算放眼长远,也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国家无良才,是国家的错,国家有良才,自然是国家的功,而这远不只是教育的问题,而是跟国家整体面貌密不可分。 “倘若人人都能像这些学生一样,大晋自然可以进行全面战争。但你们能够保证,大晋的人都是少年学生? “动员令之下,反抗军预备军里的青壮更多还是来自民间。民间的疾苦可比书院多多了,民间青壮会像这些学生一样吗?” 莫邪说这番话的时候非常认真,不是之前跟干将争论时的模样。如果说之前她还带着些吵架时不理智的意味,现在则完全是就事论事的态度。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莫邪的态度在干将看来就是负隅挣扎,“你平日里蒙头呆在实验室捣鼓你那些符文科技,鲜少外出走动去看世道面貌,这才会显得如此无知。 “如若不然,你哪会有那么多疑问?” 莫邪不服气地针锋相对:“你也整日呆在书房咬笔杆子,别说的好像你这些年行了万里路一样。” 干将冷哼两声:“我可不是闭门造车,我天天都跟人交流,革新之人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从来不会闭门造车。” 赵宁见两人又要没完没了的吵起来,赶紧出声打断他俩:“书院我们已经看了几个,我大晋的士子着实不错,老板娘说得对,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三人离开书院,干将与莫邪就接下来该去哪儿又开始争论。 “众所周知,皇朝百姓可以分作三类,一类是生存艰辛的底层,一类是有钱有势的权贵上层,第三类是衣食无忧的殷实、小富之家。” 莫邪侃侃而谈,“权贵做惯了人上人,自认为高人一等,利欲熏心,最是不尊重道德,富贵场上也没有情义可言。 “底层百姓拼尽全力,姑且因为世道的不公与来自上层的压迫剥削,不能吃得好穿得好,一旦有了灾病就会举步维艰,整日过得忧心忡忡,各种朴实欲望得不到满足,又不知如何改变,或是没有能力去改变,最是容易滋生怨气戾气。” “相对而言,第三类人没吃过太多苦没受过太多罪,心底干净的地方保留得多,最善良品性最好,所谓小富即安,安稳的不只是生活,还有心灵。 “齐朝与天元国战时期,捐钱捐物最多的是第三类人,这类人平日里也是善举最多善意最大的一群人,所以我们不必去看他们。 “我们去看上层权贵与底层百姓。” 干将对莫邪的论断嗤之以鼻: “大晋没有权贵上层,也没有缺衣少食的底层,革新就是为了消除第一类人与第二类人,你这种划分才是真的封建。 “不过世上总有穷人富人,也有手握国家权力的官员,与只能被人管理的贩夫走卒,我们去看看他们也好。” 赵宁表示赞同他俩的提议。  章八八一 沙场报国(3) 晋阳城。 披星戴月的太原府少尹方解,拖着疲惫的身躯迈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大管家急匆匆跑过来禀报: “府君,曹捕头来了,带了重礼,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 “曹珪?”听到对方的身份,方解一阵头疼。 自从朝廷下达全面战争的动员令,各级官府便紧锣密鼓地动了起来,他这个少尹忙得那是不可开交,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处理繁杂公事,至今已有三日不曾回家。 今天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上的公事,想着回家好生沐浴一番休息一晚,不曾想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需要他费心费力地去应对。 对方是他恩师的嫡子,他不能不去见。 “曹兄。”来到中庭,看到在客厅里面急得团团转的曹珪,方解连忙迎了过去。 “方兄,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我若是见不到你,明天你恐怕就得在汾水河里捞我的尸体了!”曹珪哭丧的脸上涌现出浓烈的希翼。 “何至于此?曹兄先坐下,有什么事你我慢慢说道。”一看曹珪的脸色方解就知道事情不会小,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慢不了了,方兄,救命呐!现在只有你能救我,而今我一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你若是不救我,我一家老小就只剩死路一条!” 曹珪语不惊人死不休。 方解勉强拖着曹珪坐下,忍着眉心的疼痛耐心地问:“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但凡能帮忙我必定不会推辞。到底是什么事?” “方兄果真不知?”曹珪一脸奇怪。 方解满头雾水:“我如何知晓?” 曹珪重重叹息一声:“今日我被府尹罢官免职了! “方兄,我不过就是犯了点小错,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你跟府尹相交莫逆,帮我向府尹求求情,让府尹收回成命,只要能不罢免我的官职,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方解顿时眉头紧锁。 太原府总捕头被罢官免职,官府必然会有通报,不过事情就发生在今日,消息还未传开,他这几日到处奔走,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没有及时听闻也是情理之中。 “曹兄,不是我不帮你,你先如实跟我说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府尹行事一向公正,绝不会无缘无故直接将你罢官。” 方解心里已经知道这件事基本不可能有挽回余地,但本着两家人的情谊,他还是决定先问个清楚。 通过曹珪的讲述,方解很快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方是实话实说并未隐瞒什么,毕竟这事根本无法隐瞒,等方解看到了官府通报,一切都会了解。 事情由全面战争而起。 这段时间太原府一直在整合战争物资统一调配,巨量物资收集上来,当然需要仓库存放,原有的府库不够用,就得临时建造新的库房。 官府在城中寻了处道路平坦宽敞、人烟稀少的地方建立仓库,但因为仓库规模非常大,所以原地还是有几户百姓需要搬走,他们的房子也得被征用。 问题就出在这里。 有一户百姓家里的两位老人不愿搬,无论官府的人如何晓以大义、讲明利害关系,给予丰厚补偿,对方都不肯离开老宅,更不容许老宅被官府拆了。 “其实那家老宅并非什么值钱所在,就几间破房子而已,如果不是国人联合会给他们修缮过,现在根本住不了人。” 说起这事曹珪不无义愤,“他们执意不肯搬走,好说歹说完全没用,这家人就是贪得无厌,想要多些赔偿。 “可官府给的银子已经足够多,而且给他们安排了新的住处,那里的房子与环境比那偏僻地方好了不知多少。 “这家人根本就是心无家国,不忠不义的狡猾奸诈之辈,我们能因为他们误了家国大事、全面战争吗? “军情如火,这事根本拖不得,太原府不可能干等着,那么多物资都等着入库,任务是有完成期限的,仓曹主官急得恨不得给人跪下。” 方解深吸一口气,面色变得空前凝重:“你带人动手了?” 曹珪连连摆手:“我哪敢对他们动手,这事也不是我主要负责,动手的是仓曹的人。” 方解脸黑如墨:“怎么动的手?” 这事儿不光彩,曹珪欲言又止。 末了,他还是如实说明。 急哄哄的仓曹主官第一个冲了上去,砸坏了人家的门窗,仓曹的人一拥而入,殴打了老人,打断了一名妇人两根肋骨,妇人的大女儿张牙舞爪扑上来,竟被官差被当众扒了衣服。 听到这里,方解禁不住面如死灰,顿了好半响才问:“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卷进去的?” “我当时带着捕快在巡街,恰好位处附近,听到动静便过去查看,那家人受了殴打,正要报官,看到我们就上来请求帮助。 “我跟仓曹主官碰面之后,觉得这事儿不能完全怪对方,眼下最重要是的战争大局,谁的差事没有做好,分到的任务没有完成,等待他的就会是上面的严厉问责,仓曹主官也是迫不得已。 “况且这事也不是我能轻易插手的,真把仓曹的人都带走,让对方的任务完不成,我自己也会成为妨害战争大局的人,自己讨不了好不说,往后还会被仓曹主官记恨死。” 曹珪唉声叹气,向方解大讲难处大倒苦水。 方解深吸一口凉气:“所以你什么都没做?” 曹珪苦笑一声:“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告诉那家人,拆迁是太原府的公事,我们捕快管不了。” 方解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情况他也无需再问。 事情被捅到了府尹那里,仓曹主官肯定跑不了,依照大晋新法,他被罢官免职是肯定的,后面还会有牢狱之灾。 ——把人打断了两根骨头,这是蓄意伤人,当众扒了人家女子的衣服,这是强制猥亵,两者俱是再清楚不过的犯罪行为,岂能不被律法追责? 曹珪虽然不用坐牢,但面对百姓疾苦冷眼旁观回避责任,这般不作为,已是严重渎职,丢掉官职半点不冤。 ——捕快要维护治安纠察不法遏制犯罪行为,仓曹主官强闯民宅伤人违反了大晋律法,曹珪怎么不能管?他管不了仓曹拆迁的事,但打人这件事他能管,且必须要管。 “这件事是谁捅到上面去的?”方解有气无力地问。 “还能是谁?当然是国人联合会!”提到国人联合会,曹珪是既愤恨又恐惧,“他们就比我晚到片刻,当场就把我们痛斥一顿。 “你是没看他们那副架势,训我们就跟训孙子似的,太嚣张了,完全不尊重我们,也不尊重官府权威,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曹珪陡然停住话头,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他本想复述国人联合会训他们的内容,但想到对方句句在律法范围内,说出来只能是自己脸上无光。 “你还想人家尊重你们?人家只是训斥你们没有开口骂人,那已经是分外恪守职责规矩。”方解摇了摇头,曹珪的话让他啼笑皆非。 曹珪不想跟方解多说国人联合会,哀求道: “方兄,这回你可一定要帮我,我这次是失职了,停职反省一段时间就是,府尹直接罢免了我的官职,这处罚也太严重了吧? “况且当时情况特殊,仓曹主官在场,我总不能妨碍同僚执行公事吧?咱不说什么官官相护,但同僚之间不得互相尊重照顾一下? “方兄,你跟府尹是过命的交情,帮我说说情.....” 方解揉了揉眉心,纠结只有片刻,很快便直视曹珪:“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曹珪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差些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不能帮了?方兄,父亲临死之际,可是拉着你的手请你照顾我的!” 方解看着跟自己年龄相仿,都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曹珪,一时间满嘴苦涩、满心失望,想起这些年的各种变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齐朝时,曹家是太原府地方大族。 曹家名声不好不坏,明面上没有什么恶迹,素来很懂得维护家声,平日里也会接济乡亲,做些修桥补路的事,且对资质不俗的乡亲子弟多有提携,允许其中的佼佼者进入曹家学堂读书,培养后为家族所用。 ——出身寒微的方解,就是因此进入了曹家学堂,因为读书用功天资聪颖少年老成,被曹家家主看中,收为了关门弟子。 所以百姓多不敌视曹家,相反还颇有赞誉。 但实际上,曹家跟其他地方大族并无本质不同,跟官府来往紧密、利益勾结,千方百计壮大家业,算不上清白人家。 国战时期,河东倾力拒敌,曹家出了不少钱粮,族中子弟也有投身沙场,跟天元战士在血火中拼杀,付出了生命代价的。 后来,大晋在河东开始革新战争,州县大族、权贵地主串联反抗,曹家几经彷徨挣扎,最终在一代贤明家主——曹珪的父亲的带领下,选择了拥护朝廷配合革新,主动献出田产。 在当时,曹珪父亲只提了一个请求:让族中俊彦进入地方官府任职。 朝廷考校过曹家子弟后,用了一批合格者为官为吏,曹珪就是在那时成为了太原府总捕头。 “曹兄,你虽然成了新国家的官吏,但人生几十年积累下来传统思想与习惯,却还是在不断影响你的言行作为,让你显得不够革新。 “这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的缘故。我知道,这些年我算得上青云直上,你一直暗中埋怨我不帮衬你。 “但这真不是我能帮忙的。曹兄,世道不同了,齐朝那一套官民关系、官场法则,如今早就不再有用。” 方解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无苦口婆心之意,“我跟府尹虽然在国战时期做过同袍,有过命的交情,但你这回的事他不会卖我情面。 “他不会卖任何人的情面。 “在大晋,公平正义的份量至高无上,公事就是公事,私交只是私交,公私泾渭分明,两者永远不可能合流。 “如何做到公平正义?对手握权力的为官者而言,克己奉公就是践行公平正义的最起码要求。 “你就是一直没意识到,或者不认同这一点,才会在案发现场想着照顾同僚,而不去关注事情本身,犯下了大错。 “也正因如此,你才会以为自己官职被罢免后,还能在我这里找到一线生机。”  章八八二 沙场报国(4) 曹珪完全没把方解的道理听进去,只顾着按照自己的想法哀求对方: “方兄,我愿意给那家人赔礼道歉,补偿他们的损失,保证让他们在谅解书上签字画押,你好歹救我一回,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 方解大感荒唐,都有些不想再跟曹珪说话:“赔礼道歉补偿些银子就想了事?曹兄,你当这是齐朝不成? “齐朝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那时候民不与官斗,也不敢与官斗,被官员、官府欺压迫害了,能得到官府的道歉与赔偿,已经是满意地不能再满意,根本不敢提依律处置官员的事。 “可大晋不是这样,大晋它是一个革新国家,他的律法不是一纸空文! “身为大晋官吏,执法犯法的下场只会是罪加一等,根本不可能被袒护!你犯了罪,要是道歉能有用,银子能平事,那大晋的律法是什么?有钱人有势者欺负弱小的工具? “大晋的律法不是这样,该补偿那家人的银子,国家一个铜子也不会少给他们,该被治罪的官吏,一个都跑不掉。 “曹兄,你违反了律法,就一定会被依律处理,谁也救不了你。” 曹珪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极度失望之下,禁不住怒火中烧。 他本以为曹家对方解有重恩,面对眼下这件小事方解一定会帮忙——都没死人,也不涉及大人物,怎么不是小事? 想当初国战时,高福瑞误判天元大军进攻方向,导致数万将士白白死去,国战形势险些万劫不复,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彼时那些地方官员应对战事不力,导致将士、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不也顶多是罢官免职,很多人没太久便重新被起用了? 曹珪万万没想到,方解连试都不愿意去试,就直接拒绝了他,而且用的还是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 简直没有半点儿人情味。 没有丝毫情义! 这是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方兄!方兄啊,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家父对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没有他老人家,哪有你的现在?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你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况且这回的事,根本不全是我们的错,我做总捕头这些年,何曾欺负过百姓?着实因为眼下战事紧张,乃非常之时,那家百姓贪得无厌不识大体,他们才是妨害战争大局的根结所在,是刁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曹珪不敢触怒方解,只得强忍屈辱相求。 “曹兄!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方解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低喝一声,“先生对我的恩情,我一刻也不敢稍忘,你若是生活有难处,我倾家荡产也会帮你! “可我不能用国家的权力来为我自己报私恩!国家权力只属于国家,属于江山万民,它不是我的,我岂敢违反律法窃用神器?!” 曹珪被方解喝斥得愣在那里。 方解缓和了语气:“今日这事,百姓是可能有问题,可他们最多是道德方面有问题,并未违反大晋律法。大晋新法本身就不允许官府强拆民宅,仓曹主官肆意妄为,就是在赤裸裸的犯罪。 “大晋新法的条例写得明明白白,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一次犯罪不过是污染水流,一次不公正的执法污染的却是水源。倘若今天仓曹主官可以因为百姓道德有问题,而强闯民宅肆意伤人而不受严惩,那明日天下的官员就会毫无顾忌鱼肉良善之民! “错了就是错了,曹兄,孰轻孰重希望你能分得明白。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有生活有难处,我倾家荡产也会帮你,但涉及国家权力的事,我爱莫能助。” 曹珪面如死灰。 终于知道,他今天求不了方解帮忙了。 他大怒起身,摔了茶碗,指着方解的鼻子一通臭骂,喷了对方满面唾沫,将带来的礼品全都踢翻,这才拂袖而去。 方解起身拱手,送别曹珪,不无唾面自干之意。 直到曹珪骂骂咧咧的声音彻底消失,方解才长叹一声,望着空空荡荡的院门自言自语:“曹兄啊曹兄,真别怪我,我今天要是敢帮你,明日就算府尹不把我臭骂一顿,国人联合会也不会放过我。 “国人联合会啊,那都是一群什么人? “你我出仕为官,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手里的就是一个铁饭碗,可国人联合会的人呢?他们任期一到,除了极少数能更进一步,绝大部分都得走人。国人联合会的考试考核那么严,可依然有人趋之若鹜。 “这都是一群真正胸怀家国、忧心社稷的家伙,要不是真心为国为民大公无私,谁会去国人联合会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官府的人沾到了他们,谁不得掉一层皮?我方解何德何能可以例外? “曹兄,不是我不想帮你,是真的没法帮啊!” 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方解摇摇头,意兴阑珊,吩咐管家进来收拾曹珪带来的礼品,把他们送回对方家里。 官员克己奉公,就好比常人坐怀不乱,手里权力越大,怀里的美人就越是风情万种,有几个人真能克制住自己? 普天之下能有几个柳下惠? 大晋的官员之所以能够办到,除了自身的革新信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被国人联合会死死盯着。国人联合会越是行动有力,他们就越得小心翼翼。 大浪淘沙之下,曹珪这种思想认知、行为习惯不符合革新要求,自己又不愿学习、改变的人,只会逐渐被世道抛弃,纵然身为官吏,迟早也会被官府淘汰。 “父亲。” 方解正自感怀之际,他的长子方闲走了过来,规规矩矩行礼。 “书读得如何了?科举在即,你可得抓紧。”看到自己温润如玉,一身青衫就富含翩翩君子风度的儿子,方解眼中顿时有了慈爱欣赏的笑意,一日劳累一扫而空。 “父亲容禀,孩儿不想考科举了。”方闲语调平稳,口吻柔和。 方解微微一怔:“为何?” “国家有难,孩儿愿意投身行伍,沙场报国。”方闲依然是那副温吞的模样,仿佛说的不是沙场搏命之事,而是书中的寻常经义。 “胡闹!”方解面有愠色,“河东形势何等艰难,前方沙场何其凶险,你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回去读书去!” 方闲神色不变:“正因形势艰难,国家才需要我辈大好儿郎沙场奋战。父亲,孩儿并非不知沙场凶险,只是民不惧死罢了。” 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方解沉下脸来,冷冷道:“为父宦海沉浮半生辛苦,就是希望你们不再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日,不必寄人篱下才能有求学机会。 “你若是在战场有什么闪失,为父半生心血岂不白费?” 方闲念书一样地说道:“而今大晋的天下,人人皆不必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日,人人皆不必寄人篱下才能求学。 “父亲身为大晋官员,心血并未白费。” 方解大怒:“为父说的是你,不是旁人!你要是不能一生顺遂,为父多年努力怎么不是打了水漂?” 方闲抬头直视方解,正色道: “昔日齐朝时,父亲戮力公事,清廉自守,多有政绩,只因不愿为了巴结上官搜刮民财,始终只是七品县令。 “最近数年,父亲大展宏图,青云直上,而今已是官居四品。父亲自身未变,前后境遇为何天差地别? “皆因大晋立国。 “这大晋的天下,前有父亲国战浴血之力,后有父亲勤政为民之功,而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正是因为类父亲者多矣。 “子承父志,孩儿既视父亲为榜样,自当效仿父亲当年义举,为国征战沙场浴血,不求扬名立万,但求无愧于心。 “却不知,父亲方才这番不符合一惯作为的话,从何而起?” 说着,不等怔怔失神的方解说话,方闲目光如箭地紧接着问:“难不成,已成四品大员的父亲,不负拥有七品县令的本心?” 方解老脸一红。 他旋即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为父从未变过。” 方闲肃然行礼,一揖到底:“父亲大义!” 方解:“......” 方闲道:“父亲大义从未变过,孩儿深信不疑,如若不然,今日曹捕头前来寻求帮助,父亲也会拒绝得那般干脆。 “父亲,明日孩儿就要离家,不知父亲有何训诫?” 方解面如锅底:“为父何时同意你离家从军了?” 方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父亲,孩儿业已成年,此事可以自己做主。不过,在孩儿看来,父亲不会不同意。今日父亲反对孩儿,岂不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否定今日的身份功业?” 方解:“......” 他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示意方闲赶紧闭嘴。 抬头看一眼皎月,他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我方解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儿子?” 方闲再度躬身作揖,庄重无比地道:“孩儿多谢父亲,将孩儿教导成如今这副模样。” 方解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才的长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懊恼,更不知是该夸赞还是该发怒,就这么定定默然了半响。 末了,方解把手按在方闲肩膀上,示意对方直起身抬起头,声音厚重地道:“沙场征战凶险莫测,为父没什么好训诫的,只有一句话,望你时时铭记,不可有片刻忘却。 “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 章八八三 沙场报国(5) 方家大宅外,一座屋宇屋顶。 “从古至今,每逢改朝换代,都只是换一群人来做权贵,权贵们的面貌并不会有多大改变。有时候甚至一个皇朝、国家亡了,地方上的官吏都没换多少。” 干将远远望着方解、方闲父子,有感而发——有赵宁的帮助,他能听见对方的谈话,“唯我大晋不同。 “时至今日,旧官吏不是被改变就是被淘汰,国中鲜有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国家面貌被改变了,世道规矩也变了,这是一个真正全新的国家,是真正盛世将要降临的征兆。” 莫邪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看了好些个高官大员,竟然没一个有能拿出来说的污点,这跟她一惯的认知完全不同,让她也开始相信一些之前不相信的东西。 不过莫邪并未打算就此完全认输:“大晋的官吏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当然是因为有信念,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国家对权力的约束。 “若是没有国人联合会,我不相信这些官吏会这么守规矩。” 说到这,莫邪看向满脸笑意的赵宁:“国人联合会现在确实用处很大,有他们卖力监察官府作为,短时间内大晋的官府的确会很好。 “但这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人都是有贪恋是会堕落的,人性的暗面根本无法根除。假以时日,若是国人联合会坏了,那当如何? “国人联合会如果跟官府沆瀣一气,达成利益同盟,那百姓头上可就压了两座大山,境遇只会比之前更加糟糕。” 莫邪说的这些赵宁都想到过,而且想得很是清楚、深入。 大晋的革新战争进行了这么多年,赵宁对国家、官府、百姓的关系,亦或者说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早已参悟得极为周到。 他道:“情况不会更糟。最糟的情况,不过是像齐朝末年一样,百姓们被欺压得活不下去,只能群起造反,天下再度改朝换代而已。 “官府想要拉国人联合会下水,不是那么容易,国人联合会成员换届很快,绝大部分人不能连任,自身不会得到稳固长久的利益。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制度。老板娘说得对,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即便是有,也很难保证它不会变坏,毕竟大部分人总是逐利且自私的的。 “所以革新战争的核心从来不是建立国人联合会,而是让天下百姓觉醒,让他们拥有革新思想,彻底摒弃奴性,追求公平正义。 “当特权不被世人容忍,强者欺负、驱使弱者不被世人接受,它们才会失去存在的土壤,真正从人世间消失。 “当平民百姓把天子视作跟他们一样的人,在后者面前不赔一个笑脸不稍微弯一下腰,不因为对方的嘘寒问暖受宠若惊,不觉得对方到自己家里坐一坐自家就蓬荜生辉,那就是真正没了奴性。 “当世人不敬畏手握权力的人,只敬重道德高尚的人,不敬畏权力财势,只敬重有利于公义的言行,天下也就不会再有不平等。” 莫邪莞尔一笑,“这正是我想说的。同时也是最难做到的。 “如你所言,那可不是一时之功。” 赵宁气度平和:“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干将见莫邪终于不再死鸭子嘴硬跟他们争锋相对,心情大好,决定趁热打铁:“还有普通人没看,走走走,时间不多,得抓紧。” ...... 砖窑,灯火通明,伙计们都在挥汗洒雨的忙碌。 “停停停,都停下,赶紧停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老李,快让大伙儿停下,你们这是要我死啊!我跟大伙儿无怨无仇,大伙儿为何如此害我?!” 身着绸缎腰悬玉佩,满脸红光的窑厂大东家跑进大门,一看见伙计们竟然还没收工,吓得亡魂大冒面如土色,连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央求大伙儿停下来。 “东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伙儿不过是多做点活计,怎么就是害你了?这是帮你多赚银子!” 大师傅李长安一边擦着汗一边迎过来,奇怪的上下打量大东家,“平日里你不让咱们加班加点也就算了,如今可是全面战争时期。 “大伙儿都想为战争出把力,多造些陶器瓷器多买些钱让国家多收点赋税,东家你也能多赚点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大东家兔子一样上窜下跳,打断伙计们的忙活,听了李长安的话,哭丧着脸道:“什么多赚银子?你们这就是在害我,就是想要我死! “若是我们有特殊情况必须加班加点,那不仅得全体伙计同意,还得提前报备给国人联合会与官府,获得他们的同共批准。 “那是你们想多干就多干的? “赶明儿要是让人知道我这里出了擅自加班的事,官府跟国人联合会马上就会来把我的窑厂查封了,犯了这种错误,十年之内我都别想再开门!” 李长安扰扰头:“真的假的?” 大东家被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朝廷派来的革新先生,给你们教授新法常识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他们的话你真就左耳进右耳出?” 李长安连忙摇头:“那不敢。可咱们这是自愿,是为了国家战争出力,这都不行?” “行你个鬼!” 大东家很想踹李长安一脚,这种事他以前经常做,但现在却万万不敢,只能重重跺一跺脚,显得很是滑稽,“你说你自愿有个屁用? “齐朝的时候,哪家商号、作坊、矿场要伙计们没日没夜的劳作,不是说的伙计们自愿? “今天我敢让你们‘自愿’加班,明日我就得‘自愿’献出这间窑厂,还得‘自愿’去大牢里吃好多年的牢饭! “你敢‘自愿’,我还不敢‘自愿’呢!” 李长安:“......” 他只能扰头。 “回家,都回去,赶紧回去!”大东家像是撵苍蝇一样赶着伙计们下工。 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人欣喜,有人轻松,但大部分人却觉得很是可惜,这想为国出力都不行? “东家,你看,河东正在大战,将士们血战沙场,年轻人在拿命保护我们,我们又不是没良心的人,怎么能不做点什么帮帮他们,帮帮国家?”李长安被大东家推着出门时还是不死心。 大东家没好气地道:“你想夜以继日的干活?行啊,去军械作院,那里现在正在日夜赶工,给将士们打造兵刃武器。”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可不会制作兵器,我就会烧窑。 “大东家,咱们就不能跟官府、国人联合会申请一下,每天多干两个时辰?凭什么他军械作院可以多干活,我们就不能?” 大东家啼笑皆非:“咱们这是窑厂,不生产战争相关的东西,咱们想日夜赶工,官府跟国人联合会根本不会同意。” 李长安无言以对。 被推出了大门,他回头看着摆手示意他快走的大东家,感觉很是复杂,嘴角抽动了半响才感慨道: “这世道真是变了,竟然还有东家拼命拦着不让伙计多干活的,连钱都不敢赚还算什么东家?” “三叔,你这思想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想过你之前那种日子?我可是听我爹说,你之前在窑厂没日没夜的干活,赚的钱也没现在多。” 一个打着赤膊的精瘦年轻人从后面追上来,一边走一边拿衣服擦身上的汗水,擦完竟然双臂一翻,又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你懂个屁!” 李长安踹了侄子一脚,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真以为我脑子糊涂了,不记得革新先生讲的大晋新法? “那我不就是因为现在日子好了,心里感谢国家,这才想为国家多做些事?你个小屁孩,没吃过苦头,根本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 “这要是国家没钱打不赢仗,往后那狗-日的秦军占了河东,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我心里着急,火烧一样,你懂不懂? “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符合要求,没法投身行伍,若是让我年轻十年,我必然抄刀跟那狗-日的秦军干到底!” 精瘦年轻人李青猴嬉皮笑脸地道: “三叔,你就没想想,咱们就算多造些陶器瓷器出来,可现在国家在打仗,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根本不会有人买那么多陶器瓷器?” 李长安愣了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茬。他就一个烧窑师傅,平日里不接触买卖,哪里能一下子想得那么多? “三叔你怎么不说话了三叔?你不会没想到这茬吧?这可不符合你一惯英明神武、思虑周全的大师傅形象啊!”李青猴没大没小地嘿嘿直笑。 “笑,笑你个头!” 李长安恼羞成怒,又踹了李青猴一脚,“你脑子灵光,怎么没见你事先想出个办法来?现在耍嘴皮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收拾!” 李青猴屁股上挨了一脚,半点儿没觉得疼,随手拍了拍印出来的鞋底子,挤眉弄眼地道:“三叔,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李长安嗤之以鼻。 这侄子打小就顽皮,十岁之前忙着掏鸟窝、玩牛粪,十岁之后忙着爬寡妇的墙、调戏小姑娘,这还没到二十岁呢,已经是十里八乡的小娘们们闻之丧胆的瘟神,想娶妻过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作为无数父母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不愿意进学堂只想在窑厂瞎混的不着调小子,李青猴能有什么办法解决他的忧虑? 李青猴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而凑过来吧嗒着嘴道:“三叔,你多久没吃肉了?想不想吃肉?” 见对方果然没个正形,李长安有了火气,全面战争之下,肉食都被统一调配,优先供给即将沙场拼命的军中将士: “吃肉吃肉,就知道吃肉,现在肉是给你吃的?这要放在十年前,别说吃肉,一顿干饭你都没得吃!” 李青猴没有因为李长安的恼火而局促,反而搂着李长安的肩膀道:“三叔,我知道,打小你就疼我,比我爹还疼,所以明日你可别忘了去我家吃肉。拢共就一斤,去晚了我弟肯定全吃了。” 李长安脚步一僵,愣在那里。 他转过头,吃惊地看着自己侄子。 太原府在招募青壮入伍,组建预备军,因为是战争时期,为了鼓励民间青壮投身行伍,官府对愿意从军的青壮优厚以待。 其中有一项是,青壮从军当日,太原府便会给家里送一批粮油肉食——本该发银子,但现在国家财政紧张,所以只能先给些吃食。 李青猴依然是笑嘻嘻的不着调模样,李长安却禁不住双目通红,他想开口,却骤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硬如磐石,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个混不吝的侄子,竟然也会有沙场报国的那一天。 “三叔,你这是怎么了?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条好汉,打遍十里八乡无敌手,难不成现在要猛虎落泪?” 李青猴像是看到了稀奇,满脸兴奋,眸中不无鼓励李长安赶紧流泪之意。 “臭小子,你就是欠收拾。”李长安今夜第三次踹了李青猴。只不过,这回他的脚并未落到对方的屁股上,虽然对方并未如何闪躲。 “三叔,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杀敌建功的,下回你再见到我,说不定我已经是个将军了。咱老李家要是出了个将军,那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看谁还敢在我娘面前说我的不是!” 李青猴得意洋洋,仿佛浑然没有意识到战场搏命的凶险。 李长安好似也没觉得到了战场会性命不保,挤出一个满怀希翼的笑容:“莫说将军,你只要能当个校尉,回来的时候我都会出村十里去接你——带着全村的人一起。” 李青猴哈哈大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章八八四 聚首 (祝除夕安康。) 回到赵氏在晋阳城的祖宅,已经是子时前后。兴致高昂的干将提议温几乎好酒,三人这便来到亭台赏月吃宵夜。 赵宁眼中笑意浓郁,眸底的骄傲与豪烈掩饰不住。 他虽然一直笃定大晋的革新战争取得了成果,全面战争必然可以顺利施行,但今日亲眼看到大晋子民奋烈为国的面貌,还是让他打心底感到高兴,眼下底气又足了许多。 “全面战争之下,粮食布帛等战略物资被统一调配,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寻常百姓已经吃不到肉,可谓清苦。 “真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上下竟然没几个人有怨言,绝大部分人都能体谅国家的难处,甘愿自身利益受损。” 莫邪感慨万千,满脸都是服气,“小民能够心怀家国这固然不容易,但达官显贵——我是说那些高官大员,竟然也能甘之如饴的接受没肉吃的日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干将得意地嘿嘿笑道:“只要不自视高人一等,官员跟平民百姓吃穿一样怎么了?那不都是应该的?这就是公平!” 莫邪没有理会干将,在她看来,干将说的那些都是道理,若是不能落到实处,便空泛无用,真正厉害的是做事的赵宁。 她对赵宁竖起大拇指:“治国先治吏,能把大晋的官员教化成这个样子,你真是有两把刷子,我不佩服不行。 “能约束人的行为不算什么,只要不怕反抗,敢立规矩敢下重手就行,但能让他们的思想认知发生根本性改变,难如登天。 “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可能真是个神人。” 赵宁不无自得,拱拱手以示谦虚:“略有所成而已,当不起如此夸赞。若无干将先生高屋建瓴提供思想学识,我也难以做到。” 莫邪呵呵两声:“你可别太得意。革新之事,成一时之功不难,要立百世那就是对抗人性洪流,反噬随时可能到来。” 赵宁神色一正:“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 酒菜端了端上来,干将一边忙着倒酒一边对赵宁道:“用不着理会这蠢婆娘,她一个没做过实事的家伙,外行充内行,贻笑大方。 “来来来,今日所见,当浮一大白!” 接过干将递过来的酒杯,赵宁没有立即跟对方碰杯对饮,而是顿了一笑,苦笑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宅子里的酒就剩这么多了,今日之后怕是没得喝。” 干将怔了一下,随即放声哈哈大笑。 大晋只有河北河东之地,而今却要支撑反抗军正规军与多出来的预备军,还得在河东、中原两线作战,所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物资供应着实捉襟见肘。 酿酒太耗粮食,全面战争的动员令下达之后,百姓的口粮姑且得统一调配,民间哪里还能有粮食来酿酒? 就连原有的酒水,都被集中了起来,要提纯后用于军中消毒疗。 ——莫邪有这方面的技术。她的技术多得犹如海水不可斗量,这些年来一直在往大晋输出,如今已经影响到大晋的方方面面。 不被提纯的酒水也要用来犒劳将士,军中等闲不能喝酒但并不是禁酒,将士们浴血奋战后下了战场,酒肉是解乏安神的必备之物。 除了前线将士,后方官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现在莫说赵氏在晋阳的祖宅,就连燕平皇宫里都没几坛酒。不过府库里肯定是有酒的,怎么也得留一些赏赐有功之人。 干将的笑声格外豪迈洪亮,好似生活上的局促不仅没有让他痛苦,反而令他格外畅快:“人生数十年,我从未想到,原来没酒喝也能让人这么痛快!” 莫邪干净利落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还一把夺过了干将手里的酒壶,冷哼一声鄙夷地道:“你是不是傻了?我们怎么会真的没酒喝? “如果我们没酒喝,那只能说小宁子根本没把我们当国士。 “河北河东没酒,那秦国、吴国、中原还能没酒?让小宁子下次回来的时候顺手稍待几车就行。” 干将怔了怔:“还能这样?有道理,就该如此!” 赵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三人相视而笑。 吃着夜宵喝着酒,几人相谈甚欢,莫邪不再怀疑全面战争的可行性后,也像干将一样毫无保留投身其中,给赵宁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不知不觉间,东天有了鱼肚白。 莫邪表示她要去军械作院,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干将则打算去田间地头市井街坊,他还是最关注底层百姓。 赵宁的事情不多,但也有必须要做的,好在如今赵七月到了河东,国战时她主持过中原大局,取得过杨柳城之战的胜利,应付河东局面不会太难。 往后赵宁会专注中原战场,把秦军交给赵七月对付。 ...... 晋阳,反抗军预备军军营校场。 今天是青壮入伍整编的日子。 他们会在这里接受短暂的整训,而后就得开赴战场驻守城池,后续训练会在驻地进行,如果战事发生,那随时都得浴血搏命。 不过河东有五万反抗军正规军顶在前面,从中原调来的五万反抗军也在途中,正常情况下,短时间内预备军不会遭遇措手不及的血战。 “韩树,你看我这刀怎么样?” 背着两个巨大包袱,加上他浑圆的肚皮,整个人的躯干都被遮掩住,看起来像是三个移动大皮球的严冬,高举着手里的长刀走向韩树,隔着老远便开始嚷嚷。 “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清楚,以你这副身板,书院是怎么让你通过审核的。” 只带着一个小包裹的韩树显得很清爽朴素,接过从三个大皮球缝隙里伸出来的长刀,兀一入手便感觉如同握住了一头蛮牛的牛角,分外有力量感,“这是几品符兵?” 两个不知装了多少东西的包袱落地,严冬整个人也被迫横躺了下去,只剩硕大的肚皮朝天凸显出来。 他扭动挣扎半响,脸上的肥肉似乎要挤出另一个五官,好不容易把双臂从包袱带子里抽出来,身体这才能顺畅无阻地一跃而起,潇洒无比的在地上站稳: “战场最需要的就是修行者,虽然我看起来不太灵活,干起活来也确实容易累,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御气境,该有的敏捷与力量少不了......这刀是几品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韩树点点头,将真气送入长刀上的符文阵列,随着条纹次第亮起,他有了清晰感受:“六品!竟然是六品?!” 他把持不住的耍了几招,用得分外顺畅,这个品级的符兵既能发挥出强悍杀伤力,又不至于让他的真气消耗不可接受,正当其用。 不断聚集到校场,等着被整队的青壮们,看到韩树手里闪闪发亮的符兵以及他动若脱兔的刀法,纷纷露出羡慕敬佩之色。 “怎么样,好用不好用?”严冬见韩树对宝刀爱不释手,脸上满是高兴的神采,就差没有眉飞色舞。 “好用,非常好用!”韩树虽然是农家出身,但自从在书院里成就御气境,没少在战训课上接触符兵,当然知道六品符刀的好。 ——反抗军预备军招募的,都是之前在革新战争中有过战斗经验的勇士,书院学生显然不在此列。他们之所以能从军入伍,就是因为书院有相应课程,平日里就经受了程度不低的训练。 韩树将符刀递回给严冬,他虽然喜欢这刀,但毕竟是严冬的,他还不至于恋恋不舍。 “好用就留着用,这刀本来就是给你的。”严冬笑得双眼眯起,说这话的时候格外有力,开心像是娶了媳妇儿的新郎。 韩树诧异道:“本就是给我的?” 严冬笑呵呵地转身去小房子般的包袱里掏东西,头也不回地道: “咱俩什么关系?我爹知道你也要上战场,那还能不给你准备一柄趁手兵器?否则以我俩的境界,军中肯定不会给我们六品符兵。” 韩树顿时感动不已。 严冬毕竟是富家子弟,家里虽然没有多余的田产,但生意做得不错,这厮平日里就财大气粗。 眼下太原府统一调配了粮食布帛等战略物资,但怎么都不可能去抄百姓的家财,让人把银子珍藏都拿出来,所以严冬才能扛着两个大包袱,带着家里给的符兵进军营。 “你看,我也有。”严冬掏出了自己的兵刃向韩树展示,那是两个圆滚滚的符文战锤,眼下他双手提着,跟他的大肚皮相映成趣。 “哟,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带着这么大两个包袱,是打算把家搬进军营不成?怎么没把贴身丫鬟也带进来伺候啊?” 随着一个戏谑轻佻的声音响起,两个小房子般的包袱后面转出了一个手长脚长的瘦子,边打量着包袱边啧啧称奇。 一听到公子哥、贴身丫鬟这种旧世道的东西,严冬便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 不过他生性纯善接受过良好教育,眼下又是刚出书院进入军中,并不打算跟谁闹不愉快,只想跟同袍们好好相处友爱互助,当下就打算好生跟对方交流交流。 却不曾想,瘦子一看到他的模样,先是一愣,旋即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严冬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笑得严冬感觉自己受到了更大取笑,胖脸都跟着白了起来。 就在韩树皱着眉头要出声的时候,李青猴终于忍住了笑意,不过他忍得很辛苦,浑身都在发抖,眼见严冬窘迫不已、韩树满脸义愤,他连连摆手好生解释: “我真,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打算取笑谁,就是,就是这位兄台的样子着实太,太让人忍不住了——胖子,你的兵器是品字三圆捶吗? “到了战场与敌对战之时,左手捶飞一个,右手砸倒一个,肚子上这个大圆锤再撞飞一片? “那你可是无双猛士了啊!我敢说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胖子,我李青猴看好你,你必能建功立业威风无两!” 说到最后,本来已经忍住笑意的李青猴,大抵是觉得自己说得有趣,想象中的画面很是不能直视,又按捺不住地笑得前仰后合。 胖子很委屈。胖是他的错吗?他又不是没努力减过肥,奈何根本不顶用,凭什么他一直要因为这个被人取笑?他自卑得都快哭了。 韩树面沉如水,严冬的模样让他怒火盈胸,当下就要上前教训李青猴,好生给胖子出出气。 不等韩树动手,有人先一步展开了行动。 那人揪住李青猴的后衣领,给他当场提了起来,一甩手,把他丢到了严冬的大包袱上。 李青猴的笑声戛然而止,好不容易才从因为他的挤压,而显得凹凸不平、深一块浅一块的大包袱上爬起来,模样很是狼狈。 “什么人敢偷袭你李大爷?”李青猴对那人怒目而视,“有胆子的报上姓名,李大爷我不揍无名之辈!” 气度儒雅平和的青衫年轻人,在出手教训了李青猴之后,竟然彬彬有礼地拱手行礼,一板一眼地道:“在下方闲。” “我管你方闲方忙,待会儿我让你哭得闲不下来!” 李青猴握起拳头就要跳上来开打,他刚刚问对方的姓名完全是下意识模仿江湖侠客们的言行,其实根本不在乎对方叫什么。 “等等!”方闲陡然伸手制止。 “怎么?你怕了?只敢背后偷袭,不敢正面跟我较量?”李青猴鼻孔朝天嚣张地哼哼两声。 “事先说明,我刚刚并不是偷袭你,君子坦荡荡,行事光明正大,我只是制止你取笑同袍的无礼行为。” 方闲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句,继而退后一步,让出可以供李青猴施展拳脚的距离,并且很有礼貌地伸手作请,“我的话已经说完。如果你想揍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至于到底是谁揍谁,那就得各凭本事。  章八八五 不败之地 (祝新年大吉!) “怪模怪样,怪道理还挺多。” 李青猴上下打量李青猴两眼,对方身材颀长面容英俊,单手提着一柄装饰简约却又不失华贵的长剑,卖相倒是不错,只比自己差了三分。 不过,怎么感觉这鸟厮这么别扭,看来不是什么善茬......眼珠子转了转,李青猴并未立马上前开打,而是换上了嬉皮笑脸的面皮,笑呵呵地道: “你手里有剑,我两手空空,打起来肯定你占便宜我吃亏,这对我来说不公平,亏本的买卖我不做。” 方闲想了想,一如既往认真严肃地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这的确不公平。既然如此,我便不用这剑。” 说着,拿剑的手背到了身后,只用单手作请,竟然做出只用一只手应付李青猴的架势。 依照李青猴的性子,要是平日里被人这般小觑那肯定是恼羞成怒,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眼神闪烁一阵,脸上不见半分怒意,反而顺杆子往上爬: “我一看你这剑就是符剑,想必你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烧窑工,真要公平起见,你还得不用修为才行。” 方闲皱了皱眉,还没说什么,严冬已是不满地朝李青猴嚷嚷起来: “让你一只手不够,还得不用修为,这算哪门子的公平?修为是方兄的实力又不是假借了外物,凭什么要听你的?” 李青猴自知理亏,但他脸皮奇厚,丝毫不觉得窘迫,反而抬头看天一副理直气壮地样子,哼了一声道: “你们三个人对我一个人,本身就是占了便宜,就算你们两个不动手,但人多势众气势已经形成碾压,我吃这么大亏岂能不找补找补?” 话说完,他还不忘瞥了方闲一眼,充满挑衅之意,分明是在说:你敢不动用修为跟我动手吗?我谅你没这个胆。 方闲当然有这个胆子。 泼皮,我方闲岂会怕了你......方闲甩甩衣袖,作恼怒状:“强词夺理,与胡闹无异,实乃贻笑大方。” 他虽然不怕李青猴,但也不傻。 周围很多人看着,李青猴不肯落子面子,摊摊手耸耸肩作无可奈何状: “这可是你们没胆量,不能怪我。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当你认输了。” 他心思寻思:三叔不是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嘛,这鸟厮看起来就像个君子,自己也说自己是君子,应该很老实,怎么就不着我的道?嘿嘿,他要是真敢不动用御气境之上的修为,我一定让他哭得闲不下来...... 方闲哪肯认输? 但他也不肯做傻子。 他可不是严冬这种还在书院读书的单纯少年,岂能看不出李青猴在耍小心眼? 一时踌躇。 “我们干脆自缚双手让你打算了,你根本就是自己胆怯,这才提出这种没有道理,让人......”方闲是在为自己出头,严冬不愿看到对方在李青猴面前左右为难,忙不迭帮忙说话。 他的话没说完。 韩树一把拉住了他,暗示他把后面的话打住,而后上前两步,朝方闲拱拱手又朝李青猴拱拱手,豁达地道: “大家都是响应朝廷号召,甘愿捐躯赴国难的热血义士,今日入了这座军营,往后就是并肩浴血的同袍,互相照料是题中应有之意,真到了危险的时候可能还得靠对方救命,实在没必要伤了和气。 “所谓不打不相识,不如我们就此放下芥蒂交个朋友,如何?” 李青猴闻言心中一喜,大松一口气。 他若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方闲,动起手来要吃亏,岂会这般胡搅蛮缠?双方继续纠缠下去,怒意上头理智下降,真打了起来,哪会顾及那么多?他极有可能在进军营的第一天就当众丢大脸。 若是如此,日后还如何在军营混下去? 现在有台阶下还不赶紧下? 装模作样沉吟片刻,李青猴率先表明态度,抱了抱拳,很大度地道:“大家都是同袍,之前算我不对,但我真没有取笑这个胖兄弟的意思,都是误会。” 误会你个头,你这个泼皮......方闲点头嗯了一声,“我看这位仁兄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否则也不会沙场报国,今天咱们就算是互相认识了一番。” 李青猴哈哈大笑,这回不是顺着杆子往上爬,而是直接蹿上了房顶,过来搂着严冬的肩膀,兄弟般亲热亲切地道: “胖子,实话说你这对大圆锤挺威风的,我之前的话绝不都是胡说,上了战场你一定能让敌军吃不了兜着走。 “我叫李青猴,胖子你叫什么?日后咱们就是手足兄弟了,有什么事只管跟哥哥说,哥哥保你不受任何人欺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青猴如此热情,严冬很快就将绝大部分不愉快抛到了脑后,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意:“我叫严冬......他叫韩树,我们都是晋阳书院的学生。” “原来是书院的大才子,了不起了不起,唉,我就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个都彬彬有礼的,让人觉得舒坦。”李青猴竖起大拇指。 方闲:“......” 看着严冬跟李青猴相谈甚欢,很快就兄弟相称,好似上辈子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没多久竟然一起去小房子般的大包袱里翻东西,方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刚刚难道不是这个泼皮在欺负小胖子?为何我这个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的成了局外人,反倒是他俩这般热络? 方闲心里很不平衡,感觉憋了一口闷气,难受得紧。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毕竟他一惯的家教是君子做好事不图回报,他也一向如此要求自己,所以此刻还得露出乐见其成的微笑。 “方兄,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就在这时,韩树的声音响了起来。 转头看到韩树拱手行礼,情真意切地致谢,方闲胸中的一口闷气顿时烟消云散,心怀大畅。 但他依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欢喜,毕竟君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很平静地道:“一点小事,不值得韩兄郑重道谢。” 韩树顺势跟方闲攀谈起来:“我看方兄气度不同于常人,又能在见到不平之事时果断仗义出手,想来是家学颇为渊源?” 说起家教家学家父,方闲顿生自豪,精神大振,看韩树愈发顺眼,只觉得对方的面容都亲切了两分,遂兴致满满地跟对方聊了起来。 ...... 就在四人渐渐熟悉起来的时候——主要是严冬跟李青猴熟悉、韩树跟方闲熟悉——军中将领到了校场,抽调自反抗军正规军的骨干老卒们组织青壮列队,开始整编整训的流程。 韩树跟严冬是同窗,理所当然被分到了一个都,依照修为与综合条件得以暂时担任副都头之职。李青猴只是他俩麾下的一个大头兵。 方闲是他们的上级,暂时荣膺副指挥使。 接下来几日,军队在晋阳整训。 ...... 徐州。 随着从杨佳妮从临汾归来,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了杨延广面前:吴军下一阶段如何行动。 原本吴军一直在等秦军进入中原,而后联合出击共伐晋军,而今秦军转向去攻打河东,吴军便得独自支撑中原战场。 下一阶段是该主动进攻,谋求迅速击败晋军,还是继续收缩防守,观时待变,就是一个必须拿出答案的问题。 “旬日之间,秦军攻占河东蒲、绛两州大片地盘,兵锋直指晋州临汾,迫使赵宁不得不从中原抽调部分兵力,渡河北上支援河东,且赵氏已经下达了全面战争的动员令,国中一片大乱。 “赵氏左右失顾,晋军军心不稳,这正是我们发起进攻的绝佳时机。臣以为,我军应该展开全面攻势,东面夺回兖州,西面进击曹州,东西两路会师郓州!” 说话的是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他虽然吃了败仗,但眼下还是东路军统帅。 “吴将军勇气可嘉。”杨延广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杨佳妮。 杨佳妮道:“若是让秦军夺取河东,他们俯攻河北就很容易,届时挥师直取燕平,派遣偏师沿黄河布防,轻易就能阻止我们渡河北上。 “若是让魏氏得了河北河东,我们就算占据整个中原,日后跟魏氏相争在大势上也会落于绝对下风。 “臣意,不能让秦军顺利得到河北河东,我军应当立即出击,击败黄河南面的晋军,寻机北上,与秦军争夺燕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木然、眼帘低垂,显得没什么精气神,就像是在应付差事。 杨延广看出杨佳妮状态不对,心里虽然不大愉快,但也没有责备。 之前杨佳妮进言联合赵氏先败魏氏,那样最能占据夺取天下的大势,他没有采纳对方的建议——自从大军北伐,杨佳妮的意见他便几乎没有采纳过,现在对方情绪不佳,在他看来情有可原。 杨延广这会儿也没打算采纳杨佳妮的建议。 他从不认为吴国会在跟秦国相争的过程中处在下风。 之前王载已经跟他说过其中的根结,他深以为然。 “太傅有何意见?”杨延广现在格外倚重王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先坐山观虎斗,养精蓄锐,等赵氏与魏氏两败俱伤,再大军齐出一锤定音。” 王载的回答充满理所当然的意味,“王上,先前我们与晋军两战皆败,可见晋军战力着实不俗,赵氏治军有方。眼下他们虽然两面受敌,但大军不可能立马崩溃,战力犹存。 “此时我们冲上去跟他们拼杀,伤亡必定不小。若是兵力折损得多了,往后如何跟魏氏相争?” 吴俊不同意王载这番论断:“太傅,大军进入中原,每日都要消耗许多粮草,岂能迁延不进?” 王载根本不屑于搭理吴俊,拱手对杨延广道: “王上,赵氏在河东正规军兵力不多,只要我们在中原不主动进攻,一旦秦军攻势迅猛,他们就得抽调更多兵马去支援,我们面前的晋军力量就弱了。 “若是秦军攻势顺利,河东危急,河北危急,晋军肯定会士气大跌,担心后路与家乡,义成军、平卢军也会心生犹疑,届时我们再进攻就会事半功倍。” 杨延广大点其头:“太傅言之有理。” 吴俊不死心:“倘若秦军攻势不顺呢?” 王载老神在在地道:“秦军若是攻势不顺,就会希望我们出击晋军,为他们分担压力,届时他们有求于我,我们要回洛阳、河阳二镇就会很容易。” 吴俊:“......” 他恼火地道:“太傅这是沙场征战还是在做生意?” 王载没有回答,懒得跟这个脑子简单的武夫多说。 沙场征战难道就不需要衡量付出与收获?不需要考虑利益对比? 杨延广笑着道:“太傅果然思虑周全。 “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则无论形势如何发展我们都能获利,就算有什么意外,兵力完全也能应付自如。 “而一旦进攻,得失就变得不可捉摸,还会便宜秦军,这不是智者所为。 “晋军两面作战,负担极大,国库支撑不了太久,而我吴国钱多粮足,战事拖延下去优势在我。” 他拿定主意,很快传下命令,各地吴军暂且按兵不动,广撒斥候,严防死守。他们不进攻,晋军却有可能进攻,所以得小心戒备,力保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章八八六 谋战 离开晋阳,赵宁回到郓州。 召集诸将军议,反抗军要立即商讨下一阶段的行动。 与吴军一样,反抗军同样面临选择。 跟吴军不同,大晋的局势要艰险许多。明日是何种面貌今日谁也无法百分百确定——临汾能否守住?晋阳之南的各道防线能挡秦军多久?河东战况直接影响中原,晋军征战中原不得不考虑河东战局。 “两面作战非是长远之计,以朝廷现如今的力量,无法支撑河东、中原战场的战事太久,必须要有一个战场速战速决。” 黄远岱提出了此番军议的核心要点,“必要时候,哪怕是舍弃既定战略目标,退出其中一座战场,都并非完全不能接受。 “只要能够保存现有兵力,在另一座战场取得突破,解决大晋眼下面临的困境险境,这都是能够考虑的策略。” 未虑胜先虑败,战场谋略的底线必然是老成稳妥之选,是国家原先拥有的东西不遭受巨大损失。 黄远岱的话说完,包括陈奕、范子清、赵烈、耿安国、王师厚、常怀远在内,众晋军将领皆是一脸不忿。 很显然,作为将军,他们无法接受退出中原战场,舍弃中原,全力保卫河东,在中原逐鹿之战中什么收获也捞不到的军略。 黄远岱之后,其他几名军师相继出声,意思都跟黄远岱差不多。 大晋已经两面受敌,这是危急存亡之际,贪功冒进已不可取,立国不过数年的大晋不能就此踏上覆灭之路,必须要先保住自身。 以革新战争的优势,只要此劫能够撑得过去,来日方长,还有争夺天下的机会。若是此劫没能撑过去,那就什么都没了。 军师们论据有力:河东一失,河北很难保住,秦军一旦直取燕平,吴军又在侧面全力进攻,大晋必有灭亡之灾。 而要守住河东,就得守住河东中央盆地南面的数道防线,在秦军蓄势来攻,大晋兵力不足仓促应对的情况下,这又极难。 将领们一个个好似屁股下着了火,被军师们说得恨不得跳起来拼命,无不憋得面色发紫青筋暴突,犹如一只只即将暴走的虎狼。 好不容易等到军师们说完自身意见,将领们终于可以发言了,赵宁却又摆摆手,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着急开口。 赵宁不动声色地道:“军师之见,是老成持重之言,真到了必要时候,本帅不会缺乏壮士断腕的勇气。” 此言一出,众将更加义愤,有人当场就想站起来请缨出战。 开什么玩笑,反抗军自从建军一来,一直都是连战连捷,何曾未战先怯?那些旧势力一个个都是纸老虎,有什么好怕的? 不跟中原之敌血拼一场,怎么知道中原夺不下来?他们又不是没跟吴军打过,明明己方战力占优,凭什么要把中原拱手想让? 赵宁环视众将:“本帅是将门出身,二十年南征北战沙场浴血,不是没有吃过亏,即便是生死一线,也从未有过胆怯后退的念头。 “但此番中原之战,唯有大军齐出,全力进攻,方有可能战胜强敌。 “但若是全力出战而不胜,损兵折将不说,大军也会身陷泥潭,日后想要脱身北归就不容易,亦会错过支援河东的机会,丢失有效支援河东的能力,无法再保卫家国周全,那便是皇朝倾覆之祸。 “诸位,我等若在中原出击,那么皇朝生死便在此一战。 “胜则罢了,若是败了,再无来日可言。 “尔等敢战否?” 众将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面对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谁也不敢大意,他们这才想明白到黄远岱等人那些言论的稳妥性,一时间面面相觑,额头汗水溢出,没有人敢冒然出声。 出乎所有人预料,首先站出来的是耿安国。 他抱拳对赵宁道: “大帅,此诚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稍有不慎就是倾覆之祸,但身为大晋将士,我辈抛家舍业离别家人,不顾生死浴血疆场,求的不就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让国家转危为安吗? “昔年天元大军来犯,王师一败再败,疆土一丢再丢,国家危在旦夕,在大帅率领我等取得西河城大捷前,何人敢说能够战胜他们? “可彼时国家的大好儿郎,不也前赴后继赶往沙场,与天元大军以命相搏?我等从来就不曾怕了谁,更不曾未战先怯! “而今,大晋已是革新之国,君民同心,三军同德,正该是廓清宇内之时。 “那秦国、吴国若是识相,就该乖乖俯首待罪,他们此番敢来战场与我等相拼,已是不知所谓、自寻死路,大军岂有不战而退之理? “大帅,末将不才,只需大帅一声令下,末将愿为前驱,率义成军为三军先击吴军!倘若丧师辱国,甘愿提头来见!” 言罢,耿安国执礼不起。 赵烈、陈奕、范子清等反抗军将领,闻言无不动容。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王师厚。 耿安国话说到一半,领会到对方意图,他就已经做好了起身发言的准备,耿安国话音方落,众将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抱拳出声: “大帅,王师渡河南下后连战连捷,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平卢军尚未有尺寸之功,军中儿郎早就摩拳擦掌,亟待以身报国。 “末将愿为大军先锋,为大军出击吴国,战若不胜,绝不回返!” 耿安国是立足实际,真心认为大军没必要忌惮什么,王师厚不同。 他是觉得赵宁不可能不战而走,所以想着先表现一下自己,一方面竖立自己皇朝忠臣的良好形象,一方面在反抗军诸将面前出个风头,免得一直低人一等。 陈奕、范子清等反抗军将领,眼见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被两个藩镇军主将抢了先,表明了为国不畏死的态度,反倒是显得作为皇朝禁军的反抗军胆小怯懦,一个个脸上都挂不住。 这真是岂有此理。 反抗军会怕?会忌惮吴军?会不能为国死战? 笑话。 他们从未觉得大军不能在中原征战了,只是刚刚被赵宁、黄远岱等人说及大局大势,出于谨慎稳妥的考量多权衡了一些。 当下众将哪里还能坐得住,纷纷起身抱拳向赵宁进言,争夺先锋位置,言语中虽然没有贬低吴军、秦军,但个个都敢立击败对方的军令状。 赵宁见军心可用、士气可嘉,大伙儿并没有因为秦军侵入河东而彷徨不安,心中稍定。 身为主帅,大战之前怎么可能不尽量了解军心士气?他早就在各地各营转了一圈,知道了普通将士们的心思,眼下不过是再确认一下各军主将们的心态,尤其是藩镇军。 赵宁从未打算不战而退出中原,在得知秦军渡过蒲津的第一时间,他下达的可是各军备战准备随时出击的命令。 “诸位有如此战意,区区中原,大军如何会夺不下来? “眼下局势,的确是国家遭遇的莫大危险,但其中也有非凡机遇。从河东归来之前,永宁公主已经跟本帅保证过,她绝不会让秦军深入河东腹地半步,所以诸位大可不必担心河东。 “若三军能够戮力同心,奋勇作战,我们不仅要夺取中原,还要更进一步,让杨氏与魏氏付出代价!” 赵宁示意众将回去坐着,自己也在帅案后做了下来,其状虎踞龙盘,其势稳如泰山,俯瞰众将眉宇轩昂,“本帅已有决议,即日大军出击,进攻眼前之敌!” 众将闻听赵七月已经坐镇河东,且保证了能够守住河东,想起对方在国战中的表现与一向的声名,无不心神大定。 其实除了永宁公主赵七月,皇朝还有几位长公主——赵北望的姐妹们,陆续到了河东支援战局。简而言之,之前很多不在沙场效命的赵氏修行者,如今都已到了战场上。 这一战大晋是倾力而为,赵氏当然没道理不全力出动。 “大帅打算如何出兵?”赵烈开口询问。 大军出动总得有主攻方向,有策应方位。 当然某些时候也可能全面出击,无差别攻城拔寨,毕竟中原无险可守,有如此用兵的条件,但晋军兵力处于劣势,不应该这么出击。 “既然我们已经占了兖州,大可南下直取徐州,打乱敌军阵脚。”赵烈询问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赵宁摇了摇头:“此番出击,我们不主攻吴军。 “侍卫亲军战力不俗,野战我们不用担心,但他们若是据城而守,那就是个不小的麻烦,大军想要短时间内攻克坚城非是那么容易。 “柿子捡软的捏,我们先打张京。” 此言一出,一些以彪悍闻名的反抗军将领顿时意兴索然。 赵宁将他们的神色纳在眼底,微微一笑: “张京名义上投靠杨延广,做了对方的臣属,实际上一直有自己的心思,双方之间并未亲密无间。只要我们能给他们制造裂痕,就能收获事半功倍的效果。 “杨延广与张京联盟,看似势大兵多,但队友同伴这种存在,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臂助,有些时候反而会拖后腿。 “先打张京,只要能迅速取得战果,后面的局势会很好很多。” 众将闻言寻思一阵,相继点头。 赵宁想先打张京,觉得先打张京容易取得战果,还有一个理由没跟众将说:他在金光教的布置正好用得上。 先解决张京,迫使金光教丢失地盘人手,让他们自顾不暇,也能最大限度减弱金光教在战事中的作用。 章八八七 指点迷津 沂州,反抗军军营。 出兵在即,营中气氛不可避免紧张起来,将士们都在抓紧时间保养军械、甲胄、兵刃,该上油的上油,该擦的擦,该检查符文阵列的得检查。 “小林子,你说你要是跟你爹在战场碰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营房前,钱小成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擦着自己的符刀,一遍饶有兴致地问扭头问身着反抗军战袍的王小林。 “那不是正好?”调试短弩的王小林伸臂作捞月状,“我一把就把老爹拉过来。那样我们不仅可以父子团聚,反抗军又多了一名精锐! “你们要是做得好些,说不定还能让老爹带着部下一起投过来,到时候在战阵中反戈一击,让其他吴军措手不及,我们直接破阵!” 钱小成竖起大拇指:“觉悟很高,想得挺美。” 王小林得意地哼哼两声:“做人嘛,心中总是要有美好希望的。” 他被反抗军俘虏后,在伤兵营呆了一段时间,因为伤得不太重,期间一直在听军队中的革新先生讲课,参与反抗军举行的篝火联谊,与众将士们交流人生境遇、过往经历,并了解了大晋皇朝与反抗军的真实模样。 等他伤好了,已经不想再回去。 按他的话说,就算回了吴军,日后碰到天天都能吃肉的反抗军,那一样是没力气打得过。 当然,在申请加入反抗军预备营的正式面谈中,王小林展现了自己的革新思想,获得了反抗军将校的认可。 因为这段时间跟钱小成来往密切,双方已经混成了哥们儿,如今已是正经队正的钱小成,便把王小林要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之前两场大战,反抗军兵力有不少折损,需要及时补充兵源,俘虏兵中各方面条件达标的优秀战士,可以不到预备营直接进入反抗军。 综合下来,反抗军俘虏的吴军将士,超过七成都选择了留在反抗军,不愿意留下来的反抗军履行承诺,发给盘缠让他们离开。 ——也正是因为反抗军说到做到,在第一批吴军俘虏离开后,大量吴军战士战胜了心底最后一丝犹疑,选择了留下。 陆续离开的吴军将士大多是都、队以上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心腹、亲友,而绝大部分普通战士都进了反抗军预备营。 也就是说,反抗军跟吴军两场大战后,兵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若是换一个军队,俘虏兵境遇会非常惨,根本不可能有离开的机会,就算加入胜利者军队,也得被当马前卒用。 他们想要获得跟胜利者军队战士一样的地位,要么有实力不俗、备受器重的降将带领,要么就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眼下反抗军对吴军俘虏一律善待,不仅给疗伤还饭管饱,也不曾冷眼相对,对方加入反抗军后还一视同仁。 仅是这些举措就足以让吴军俘虏受到极大触动。 “钱大队正,如果为兄所料不差,咱们这是要开战了吧?接下来要打哪里?北边的密州,还是南边的徐州?” 王小林检查调试好自己的短弩,凑到钱小成跟前热络地问。 看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王小林,钱小成倚老卖老拿捏起姿态来,打算好生表现一下自己作为反抗军队正的专业素养: “军中还没有明令,我总不能帮你去问吧?稳重,平常心,有你上阵的时候,用不着心急。 “咱们反抗军战士,讲究的就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稳如泰山八风不动,正所谓其徐如林、攻势如火......” “得得得,别王八念经,你又不是金光教的上师,一开口就长篇大论做什么。” 王小林听得一阵头大,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投降,让钱小成赶紧停下来,“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还能看不起你不成?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钱小成感觉很没面子。 不过他并没有恼羞成怒。 相反,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小林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放心吧,你老爹福大命大,之前那么危险的情况都逃过了,往后也会平安无事,定能支撑到你去跟他汇合。” 他知道王小林自从加入反抗军,就一直担心战事一起王森处境不好有性命之虞,所以极想往南面征战,那样好歹有个碰到王森的盼头。 王小林低头默然,满脸惆怅,良久,这位不久前的吴军精锐有感而发:“真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 “我要是吴王,直接投降得了,何必跟朝廷作对,与天下人为敌,打一场注定徒劳无功,只会让生灵涂炭的不义之战?” ...... 自从反抗军占领沂州,革新队伍便马不停蹄深入市井、乡野,在大力宣传革新思想与朝廷国策的同时,毁灭不良旧势力,打破旧规矩,建立新秩序,并且范围不断往外扩散。 哪怕是吴军控制的地域内,乡里都出现了大量朝廷革新人员,他们借助一品楼、青衣刀客、长河船行对地方的了解,深入平民百姓群中,散播革新战争的种子。 对中原来说,吴军也是远道而来的客军。而且他们刚来不久,立足未稳,对州县地方的控制力并不严密,也谈不上强。 吴军虽然占领了各个城池,驻扎进了各处要地,但对广阔的乡里中却没什么掌控,而大晋的革新队伍有土地革新的旗帜,天然适应乡村,能够迅速获得百姓支持。 吴国君臣当面能够洞悉这一点,哪怕先前不能,见过曹州之战后也能了,所以他们没有闲着,一方面防备反抗军一方面发动乡里地主,建立严密监控百姓的体系。 这其中的重点便是邻里互保,一旦哪一家被大晋革新人员策动,出现了拥护革新的言行举止,其他几家人都得连坐,一起获罪。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吴军得到军报。 兖州、沂州的反抗军开始一起出动,其中一部分与平卢军、兖州军合兵前往密州,大部分往南运动,看起来是要跟吴军正面决战。 决定逐鹿中原之争胜负的生死大战一触即发,吴国君臣再也顾不得乡里那点事,立马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应付反抗军上。 征调物资,筹措粮饷,发动民夫,加固城防,巡视道路......各方各面都加大了力度,吴国文武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知道反抗军有可能展开决战攻势,也知道反抗军难缠,现在把吃奶的精神头都拿了出来,务求挡住反抗军的凶猛进攻。 此战胜负,还是要靠三军将士的沙场对垒来分,这是核心重点,其它方面都只是策应、保障。 ...... 汴梁。 布置素雅、装饰简单的轩室中檀香袅袅,古色古香的案几、书画等陈设充满清心寡欲的意味,微风卷动竹帘轻轻摇曳,吹进了池水附近的草木清香。 张京找到赵玉洁,商议军机大事,请对方出谋划策。 “日前晋军在东线战场大规模出动,赵宁派遣一支偏师前往密州围困彼处的吴军,主力南下分作两股齐头并进,一股直驱徐州,一股兵锋指向泗州。 “前往徐州的那股兵马不必多说,肯定是要夺徐州城的,关键是那股去泗州的精兵,那可是奔着夺取淮河渡口,断吴军的粮道与后路去的!” 张京火急火燎地说完这些,一口气喝干了茶水,放下茶碗紧紧注视赵玉洁,“杨延广要我全军尽出,在西线配合吴军展开攻势,主动进击曹州威胁郓州,为东线战场减轻压力,让晋军左右难顾。 “神使觉着,我该不该如此施为?” 他是得到杨延广命令后的第一时间,就来找了赵玉洁。 跪坐的赵玉洁姿态曼妙而雅致,微微一笑间便展露出祸国殃民的风情,看得张京恍然失神。 自从赵玉洁成为金光教神使,世人便很少在意她的容貌,张京都忘记了眼前这人曾是齐朝第一美人,一颦一笑皆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依我看,张帅心中已有答案了吧?”赵玉洁不置可否地反问。 张京收敛心神,点头道:“秦军进入河东,旬日间连下两州之地,如今又进逼晋州,赵氏兵力不足只能放弃大量州县,依靠地形地势与坚城雄关龟缩防守,可谓是丢尽大势。 “晋军在中原的兵力不如我们,眼下是不得不出面决战,只要我们撑过了这一轮猛攻,晋军自己就会阵脚大乱。 “如此大好机会,正是我们建功立业之时,我若是不趁机攻城掠地夺些好处,日后一定会追悔莫及。” 赵玉洁笑容浅淡:“张帅自认是反抗军的对手?” 张京神色一滞。 犹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万千雄心在刹那间熄灭。 吴国的侍卫亲军他见过,甲兵之盛非他的部曲能比,对方都被反抗军打得大败,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胜反抗军? 赵玉洁继续道:“如若张帅本就没有战胜反抗军的把握,此番贸然出击失去坚城依托,只怕会败得更快,那时候汴梁可就不保了。” 张京冷静下来。 他寻思半响:“可吴王军令我岂能毫不理会?” 赵玉洁道:“反抗军在东线战场还只是有动作而已,并未跟吴军大规模交战,吴王此时急匆匆让张帅出兵,是投石问路之举,要张帅去试探赵宁的真实用兵意图。 “张帅一旦出战,的确能够让我们看清反抗军虚实,但张帅的兵马要是没了,往后又当如何自处?” 张京面色低沉。 他朝赵玉洁抱了抱拳:“多谢神使提醒。 “除非反抗军在东线战场真的开始攻城掠地,否则一切依然存在变数,或许反抗军是佯攻徐州、泗州,实际上想要拿汴梁开刀,我不能自陷于险地。” 赵玉洁笑了笑:“张帅大智。 “赵宁让反抗军在东线战场大举出动,迫使本就打定主意据城而守的吴军紧张不已,很可能就是料定吴王会让张帅出兵投石问路。 “一旦反抗军在西线战场布下杀阵,以逸待劳,那么张帅出兵就是自陷死路,这汴梁可就被赵宁轻易夺去了。” 张京额头渗出汗水。 他拿定主意:“哪怕杨延广不满,我也会全力拖延时日,等待战局明朗,绝不轻易出击离开城池!” 赵玉洁不复多言。 ...... 张京离开后,小蝶来禀报神教最近碰到的一件大事: “神使,天元王庭近来频繁接触我们,邀请神教上师往草原传教,看来是有意借助我们的力量控制牧民,我们是否派人去草原” 赵玉洁理所当然地道:“为何不去?当然要去,而且还得派遣精锐去。” 小蝶用地点头,而后兴致勃勃地道:“日后神教在草原成势,萧燕要是知道神教神使是神使你,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赵玉洁淡淡地道:“想来,会是很有趣的表情。” 章八八八 点火 曹州。 赵宁再一次站在曹州神教总坛的大威宝殿前时,这里正在进行大拆迁,里里外外忙碌的民夫络绎不绝。 昔日那座雄伟巍峨的镀金神像,如今已经被刮去了金粉,正被几道粗大绳索勾着,在整齐的吆喝声里,被民夫们扯得轰然砸倒在地。 大小镀金神像上的金粉,是要收集起来充作军资的,不只是金粉,就连铜制的神像本身也会被融掉,拿来做成铜钱。 金铜数量有限,本来应该发挥它们的作用在天下流通,促进国家繁荣,神教把它们做成神像摆在那里装点门面,对国计民生而言半点益处都没有。 大晋朝廷现在很缺钱。 河北河东产出有限,随着战争规模扩大,大晋的粮食开始吃紧。 莫邪正在捣鼓一种据说可以显著增加粮食产量的“化肥”,她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这东西面世,天下将不复有饥馑之忧。可这东西毕竟还在她的实验室里,鬼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出来用,远水不解近渴。 河北河东没有粮,东南却是鱼米之乡,虽然吴国的平民百姓也不能顿顿吃饱,但地主大户、粮商巨贾的仓库里却不缺粟米,朝廷得想办法从彼处弄些粮食来。 中原大战,杨延广自然不准吴国粮米流入敌营。 但他不准其实没什么用,民间走私到处都是,靠吴国那套官僚体系,根本没办法彻底禁绝这种事——他们连私盐贩子都禁不掉。 粮食是会坏的,存储期有限,吴国的地主大户、粮商巨贾不能坐视家里酒肉变臭,把粮食换成金银铜钱那就好储存多了,可以代代相传,所以拿粮换钱对他们而言是刚需。 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左右朝廷派人去吴国买粮的时候也不会用官方身份,大家都是商人嘛,在商言商,人家吴国的地主大户、粮商巨贾也不算卖国。 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多年经营,大晋朝廷倒不愁在吴国买到的粮食运不回来,再者,走私商要是没有自己的货运渠道那还走个屁。 大晋现在缺的就是金银铜钱,所以神教教坛里的这些东西,反抗军是半点也不会放过。 “神教从曹州撤离得极为仓促,很多财富都没来得及带走,如今都被我们充作了军资,虽说只是区区一州之地,但金银铜钱真不少。” 周俊臣捧着一本账簿在赵宁身边不停翻着,眼中充满财迷特有的精芒,好似手里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十万金山、百万粮仓。 他继续道:“除了神教资产,军队抄没的那些无良地主大户、权贵商贾们的家产,加在一起也极为丰厚,粮食、铜钱堆积如山。” 听着周俊臣禀报具体数额,赵宁感觉相当复杂。 数额的确是大了些。 要不怎么说杀人放火金腰带呢,抢劫是没本钱的买卖,国家用大军攻城掠地,本身就是抢钱抢粮抢地盘的发财行为。 更何况反抗军还以无良地主权贵为打击目标,民间财富原先就集中在他们手里,现在反抗军拿了过来,说没发财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大军连战连捷,攻城掠地的速度足够快,中原的反抗军就不缺粮饷——岂止是不缺,如果大军损失小些,这就是在发大财。 发财的过程中,顺便还能壮大一下自身,增强自身实力。譬如说跟吴军两战之后,反抗军兵力就变多了,战力获得进一步提升。 当然,战争本身是一种毁灭行为,会破坏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要是反抗军的普通战士像吴军那样,打仗就是为了趁机捞一把,掠夺别人的财富,那大军所到之处,即便没有“所过屠灭”“所过焚掠”,百姓十室九空、国家民生凋敝的问题也会随之而来。 兵祸之下,人丁锐减,财富耗损。 仗越打天下越穷国家越弱。 革新战争不同。 革新战争不只是在毁灭,也在建设,且建设更加核心。 革新战争毁灭的是吸血吃人、阻碍国家富强的存在,伴随着民间财富的重新分配,所以革新战争的建设基础极强,建设分外有力。 革新战争只要顺利,不仅不会越打越穷,还会越打越富——不只是革新军队本身富强,百姓也会跟着富强。 这是革新战争的本义。 “大帅,只要中原战事顺利,‘因粮于敌’能完全实现不说,加上从吴国筹措的粮食,我们还能从中原调运粮饷支援河东战场,解决河北军民的衣食难题。” 末了,周俊臣满怀希翼地做出总结。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河东之战是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战争,彼处的反抗军没法因粮于敌,只能靠皇朝源源不断输血。 随着秦军占领州县,河东原有的民力物力还在折损,地方产出无法用于自家军队不说,反而成了秦军的粮饷。 此消彼长之下,河东境遇艰难,大晋皇朝很是吃力。 这才是魏氏攻入河东这个举措,带给大晋最大的麻烦。 倘若秦军进展相对顺利,河东不断丢失州县,仅是在民力物力层面上大晋皇朝都在不断被削弱,而民力物力的损失必然影响到军力。 原本,秦军不进入河东,大晋就没有这许多难题。 事情的两面性体现在,赵宁在中原的征战因为少了秦军这个对手,会变得比之前轻松简单一些。 赵宁在中原用兵的底线,是自己攻城掠地、新获民力物力的速度,要超过秦军在河东的攻伐带给大晋的损失。 没有这个底线,大晋只会越打越弱,那就是陷入泥潭走向毁灭。 而且粮秣物资从中原运送到河北河东,路上人吃马嚼的还要消耗不少,参与运输的民夫不能投身生产,本身也会造成财富产出的减少。 中原之战,反抗军不是赢不赢的问题,是必须迅速取得战果。 攻城掠地要快。 ...... 来到反抗军曹州预备营,赵宁带着赵英、赵平一起巡视了一趟营地,而后在中军大帐跟他们陈述此番用兵的布置,算是顺路的教导。 “张京所部固守不出,我们想要跟他野战已经不可能,接下来大军只能强攻汴梁。曹州跟汴梁城之前没有坚城重镇,大军可以从曹州出发直取汴梁城。” 赵宁站在舆图前,给赵英、赵平等人指明方位。 从曹州可以直驱汴梁,这就是反抗军夺取曹州的意义之一。 “攻打汴梁,首要问题是侧翼周全,即应对来自宋州的威胁。” 赵宁拿着长杆指了指宋州,“宋州北部城池众多,驻防有许多吴军,国战时博尔术的部曲曾经打到过这一带,最终却没能吞下宋州城。 “眼下吴军采取的是龟缩战术,打定了主意将战争时间拖延长,大军只要派遣偏师往宋州北部进发,等闲情况下他们不会贸然出击。 “当然,如果汴梁危急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打汴梁一定得速战速决。” 赵英与赵平看得连连点头。 赵宁指向汴梁:“从郓州经曹州攻汴梁,算是一条通畅坦途,若非如此,国战时期博尔术也不会选择在郓州登岸。 “反抗军一部从汴梁东北面的滑州南下,在义成军的配合下展开攻势,主力则在分出一部前往宋州北部后,自曹州进抵汴梁城下。” 这是已经展开的行动。 赵平寻思着问道:“汴梁西面就是河阳,驻扎在彼处的秦军会不会在战事过程中,给我们制造麻烦?” 赵宁摇了摇头:“河阳、洛阳两镇的秦军,比吴军还要追求自保,就算有战机也不会轻易出动——派遣高手、斥候监视即可。” 赵英接过话头:“汴梁南面地域深广,城池林立,兵多将足,一旦我们攻打汴梁,彼处的驻军必然不会坐视。 “张京在这些地方经营日久,根基稳固,还有金光教帮衬,至少他的部曲不会在汴梁有战事时不听调遣。 “这将是一场会战,大会战,就如国战时期那样!” 赵宁收起长杆,坐到了案几后,“汴梁之战开打前,西线形势一片平静,可汴梁之战一旦开打,那就是柴堆中被丢进了一只火把,战火必将立时熊熊燃烧。 “我们进攻汴梁固然是直捣黄龙,但如果战事拖延,杨氏看到机会,必会让宋州的吴军出击曹州; “就算战事不拖延,一旦汴梁危急,宋州的吴军也会出战,除非他们能坐视张京战败、汴梁被我们夺去。 “而无论吴军动与不动,汴梁南面各城各地的张京部曲,肯定会在一开始就参与汴梁会战。 “而我们要的,就是他们出城来战。攻打坚城费时费力,伤亡不会少,可谓是吃力不讨好。 “我们打汴梁的目的,就是点燃柴堆,让各地兵马都动起。只要他们到了野外失去城池依托,我们就能好好对付他们,速战速决。” 赵英与赵平皆是迫不及待,请命带着曹州预备营出战。 “曹州预备营虽然占了曹州,但并未经历真正凶险的大战磨砺,战力太弱,暂时不宜出征,承担辎重营的职责即可。” 赵宁摆摆手,在两人面露失望之色时接着道:“你俩不必跟曹州预备营捆绑在一起,即日交接军务,等军师一到,就跟在军师身边参赞军机。” 赵平松了口气,赵英却有些意兴阑珊,比起呆在中军大帐动嘴皮子,他还是更想率领一支部曲实地征战。 赵宁看出了两人的心思不同,胸中有了计较,当下并未多说什么。  章八八九 嫌隙 汴梁,帅府。 张京面带忧色,背着手在大堂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看看门外,眸中不无焦急之意。 终于,有人禀报而入,张京立马站到门前,隔着老远就问:“吴王如何说?” 刚刚去徐州见了杨延广的使者连忙回报,“大帅,吴王还是说据城而守,用一座座城池消耗晋军的战力,让他们每攻下一座城池就衰弱一分。” 张京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杨延广的打算。 这老头子就是想躺着把这场战争给打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算计得非常精明。 在对方看来,大军当然能驻守城池,以侍卫亲军的精锐程度,守城没有半分问题,只要自身不犯错误,没个三年两载,晋军别想攻占中原。 两三年之后,晋军极有可能就撑不住了。 甚至无需两三年。 “从滑州南下的晋军已经攻下封丘,兵锋到了郭桥一带,从曹州来的晋军浩浩荡荡十万大军,不日就会兵临汴梁城下!到了这种时候,杨延广还能说出大军坚守不出这种话来?!” 杨延广可以镇定从容,毕竟反抗军没有在东线战场展开实质进攻,徐州、泗二州皆是稳如泰山,但张京就没法气定神闲。 十几万大军矛头直指汴梁,对方的刀尖就到了心口上,他已是身家危急。 张京回到大堂,将谋主郭淮叫了过来,两人就眼下形势紧张合计。 “火没烧到杨延广自己身上,他当然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我就不信如果反抗军主攻的是徐州,他能让我稳稳不动!” 说到这,张京陡然闭上嘴巴,脸色愈见阴沉。 根本不用“不信”。 事实摆在面前。 之前反抗军在东线做出大举进攻的架势,杨延广开始立马让他从汴梁出击,在西线展开攻势作为策应、分担压力。 他在赵玉洁的指点下稳住阵脚,没有轻举妄动,事实证明这份决定非常正确,因为反抗军的主攻方向的确不是徐、泗,而是汴梁。 倘若他当时出兵了,必然落入反抗军的杀阵,被迫在野外与之交战,说不定现在已是损兵折将、大败而还。 从结果上说,张京的行动有益无害,但从君臣关系上论,他毕竟违抗了杨延广的军令,当时杨延广天天派人来催,最多的时候一日派了三波使臣来,张京执意不肯出兵,双方可是闹得面红耳赤。 他是新近投靠吴国的诸侯,而且还是势力强悍的诸侯,本身就容易招惹君王猜忌。 大战之际,杨延广正要用他的时候,他却不听调遣。 虽然结果证明他是对的,但这种行为却无法姑息,要是他往后继续不听调遣,那这仗还怎么打? 他不愿出兵,说到底是害怕自己着了道损失兵马,这回如此,那往后他会不会为了保全自身,依然违逆杨延广的军令? 他到底是不是吴国之臣,有没有视杨延广为君? 杨延广怎么信任他? 杨延广若是不信任他,此番自然就不会出兵来援。 郭淮摸着下颚胡须,目光如剑地道: “到了此时,各家打算都很清晰,中原战局十分明朗,赵氏想要进攻,速战速决,杨氏想要防守,拖延时日。 “战局究竟是会速战速决,还是能成功拖下去,关键在于能不能建立双方的战力平衡,让反抗军无力猛攻猛打,只能与我们形成僵持之势。 “但反抗军战力强悍,不付出一些代价就想阻拦他们的步伐,疲惫他们的脚步,钝挫他们的兵锋,无疑是异想天开。” 说到这,郭淮停了下来,看着张京不言不语。 张京又不笨,当然明白郭淮的意思,声音低沉地道:“这个代价杨延广当然不愿自己来付出,所以最好是落到我们头上!” “不错。”郭淮眼神愈发锐利,“眼下反抗军主攻的是汴梁,这正好称了杨延广的心意!” 张京上身后仰,面色如铁:“我虽投了杨延广,毕竟是实力诸侯,他不可能不忌惮,此番借此机会削弱我的军力,乃是两全其美!” 郭淮道:“想要杨氏出兵来救无异于缘木求鱼,此战我们只能靠自己!” 张京难受得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他投杨氏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晋军势大,三家兵强,他自己难以抵挡,所以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借助吴军对付晋军吗? 现在倒好,平白给杨延广称了臣,又是把宋州让给对方驻军,又是给对方提供粮秣物资,还把洛阳、河阳二镇贡献出去了,他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改变。 反抗军还是要来打他,他还是只能靠自己。 可恨。 可恨至极。 “大帅惧否?”郭淮见张京面色不虞,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问。 被郭淮这般盯着看,张京血气上涌,愤而拍案:“无稽之谈!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帅何惧之有?! “这中原四镇,是本帅一城一地打下来的,凭的是手中长槊胯下战马,难道是靠吴国那群未战先怯的鼠辈? “而今本帅长槊战马俱在,城池大军俱全,凭什么要惧他晋军,难不成他们都有三头六臂? “中原大好河水归属于谁,这天下霸业谁来成就,终究是要靠两军浴血拼杀来定夺,到了沙场之上,本帅无惧任何人,哪怕他是赵宁!” 郭淮起身离座,庄重严肃地行大礼:“大帅有此战心,三军必当奋勇杀敌,此战我们绝不会败!” 紧接着,两人开始敲定军略,调兵遣将。 ...... 徐州。 杨延广冷冷看着在殿中侃侃而谈的郭淮,忍了半天终究是没忍住,在对方唾沫星子飞溅的时候打断了对方,挥手让对方退下。 郭淮早就料到自己来了徐州会遭受冷遇,当下也不多言,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对满殿的吴国文武置若罔闻。 张京虽然说是仅靠自己也不惧反抗军,但不可能真的不派人到徐州来,尽可能说服对方支援一二,毕竟军国大事不是儿戏。 只可惜,杨延广一听张京调动自己的兵马在汴梁会战的布置,就气得火冒三丈,直接把郭淮连带着张京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京不听号令,执意在汴梁进行会战,如之奈何?”郭淮离开后,杨延广怒火不减地问殿中的文武大臣。 杨延广有理由愤怒。 他并不是不让张京守汴梁,恰恰相反,他希望张京守得尽可能久一些,多消耗一些反抗军的兵力。如果张京不守汴梁,直接后退到他的老巢许州,将广大地域拱手让人,杨延广会气得直接去找张京。 汴梁要守。 关键是怎么守。 杨延广没有规定张京怎么守,只有一点,除汴梁外的汴州各城,以及周边州县,都要保留足够在地方奋战的力量。这样一旦汴梁丢失,张京还能撤向下一座城池继续坚守。 中原绝大部分地方的确是一马平川,没有雄关天堑,无险可守,但坚城依然是坚城,攻坚不是那么容易的。 古往今来,发生在中原,战事超过一年半载的城池攻防战屡见不鲜。 只要他们全力经营城防,拼命防守,反抗军要攻城掠地不会容易。 况且,无论怎么说他们的兵力加起来远超晋军。 “汴梁是中原首富之地,张京不愿放弃在情理之中。但臣担心的,是张京因此跟王上产生嫌隙,认为王上不出兵支援汴梁,是想借刀杀人,用反抗军来削弱他。 “一旦张京这么认为,那么张京就不会愿意丢城失地,让自己的实力折损。”王载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杨延广黑着脸道:“支援汴梁,怎么支援?我们只要坚守城池,赵宁就拿我们没辙,这场仗有胜无败!我们需要忌惮的,就是大军离开城池后,在野外被反抗军截击。 “之前本王让张京出击,他没出击,事实证明贸然出击的确是错的,这回本王不让大军出城,跟张京之前所作所为的道理一样,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本王?” 对方为何不能理解自己? 别人为何不能体谅自己? 这大概是人与人相处中最大的难题。 王载叹息一声:“如果张京听从调遣,汴梁在坚守一段时间消耗了反抗军相当兵力后,丢了也就丢了,我们的战略目标能达成。 “怕就怕张京尽起大军与反抗军死磕。 “王上,我们不能坐视张京主力被反抗军击溃,更不能坐视他败亡,一旦张京大败,主力兵马不存,州县城池被反抗军占据,我们的实力就会被削弱,赵氏实力随之增强。 “此消彼长之下,万事难料。” 杨延广扶着额头懊恼地道:“张京要不是看到了这一点,笃定我们不会坐视他灭亡,肯定我们一定会出兵相助,他怎么敢在汴梁掀起一场大会战? “他难道真会觉得仅凭自己就能战胜晋军? “麻烦就麻烦在,一旦我们出兵相助,跟反抗军在野外遭遇、交战,姑且不论胜负关系究竟如何,至少我们已经不是有胜无败的局面! “张京这厮毫无臣节,着实可恨!” 说到最后,杨延广狠狠锤击桌案。 他太生气了。 张京这混账,怎么能这么蠢这么自私这般鼠目寸光? 如果人人都能让别人觉得他不蠢不自私不鼠目寸光,那可能这个世界早就和平美满。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劝动张京。”王载忽地话锋一转。 杨延广精神一振,“还有办法?” 王载点点头:“只需请一个人出面。” “何人?” “一个能够影响张京决定的人!”王载字字千钧,“但是王上,要说动此人出面,吴国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杨延广大手一挥:“只要能让张京好生听话,此战我们必胜,往后天下大势尽在掌控!与皇图霸业相比,本王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王载面色复杂:“有王上这句话,此事一定能成。” ...... 汴梁城遥遥在望。 赵宁浮空而立,衣袍飒飒,脚下的宽阔平坦大道上,全副披挂的反抗军先锋精骑卷着滚滚黄尘,正向汴梁城快速挺进。 汴梁,不是寻常地方。 夺取汴梁,关系重大。 昔年国战时,天元大军想要占领此地,在元木真亲自出手的情况下依然未能得逞,其彪悍大军在渡河占领杨柳城后,依然被赵七月指挥千军万马击败。 而今,赵宁要来夺汴梁。 拿下汴梁,击溃张京,则这场逐鹿中原之争的形势会立马大变。 赵宁面色平静,眉眼如刀。 他一挥衣袖,大雁般掠向汴梁城。  章八九零 千百年后 汴梁,金光教总坛。 “大黄,小白,来,快过来,今天有好吃的!”一个长发乌黑锃亮的小脑袋从门框旁探了出来,白皙纤细的手挥舞得像是风车。 院子花坛旁边,一条大黄狗与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小狸花猫正在玩耍。准确地说是大黄狗自己在玩闹,它跑前跑后摇头摆尾地在狸花身边闹腾,仿佛要使出上天入地的本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然而趴在花坛上的狸花猫眯着眼养神,丝毫不为所动,似乎身边根本没有一只欢快的大狗,哪怕对方长大了嘴把它的头整个装进了口中,依然连眉头都曾不抬一下。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作为一条狗,大黄的思想无疑是纯粹的,听到招呼它立马双眼一亮,朝狸花猫吐了一下舌头,连头都来不及拱对方一下,便欢呼雀跃地率先向屋子跑去。 小狸花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慵懒地伸了伸懒腰,这才嗖的一下从花坛上蹿出,箭一般穿过院子,后发先至,抢在大黄狗前面闪进了屋。 花纹繁复的厚实地毯上,装满鸡鸭鱼肉的碟碗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小狸花前腿猛地撑住地面,闪电般的身影在美食前瞬间止住,低着头左嗅又嗅,在这里尝尝在那里舔舔,竟然挑起食来。 等它最终与一条肥鱼展开殊死大战时,碟碗已是横七竖八,食物散得到处都是。 与之相比,大黄狗就要规矩得多。 也不知它是本就老实还是胃口奇好,这会儿竟然从最外围无差别地开始扫荡食物,真吃起来的时候,它的速度比小狸花快了不知多少,估计是打算半块骨头都不放过。 与一狗一猫相映成趣的,是正蹲在食案前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的女子。她之前唤了自家姊妹一声后,转头就已投入美食战场,这会儿已经消灭了两碟菜肴,可谓是兵贵神速。 有福同享的三姊妹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专心对付食物,互相之间没有半句客套话,大伙儿反正用不着谦让,吃舒服就行。 整间布置华贵典雅又不失庄严肃穆的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咀嚼食物的吧唧声此起彼伏。 在享受美食这件事上,人无异比动物有优势,女子吃得开心了还能端起夜光杯仰头灌一杯葡萄酿,大黄狗与小狸花就没法享受又吃又喝的美妙乐趣。 不过是片刻之间,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跟好姊妹一起放飞自我的女子,脚边就歪歪斜斜倒了几个空酒壶。 酒壶在桌上,所以她的脚也在桌上,至于原本盘膝而坐的姿势,是什么时候变成一只脚踩在食案上的豪放模样,显然不是三姊妹会在意的事。 就比如女子吃完一只鸡腿,顺手在胸前胡乱抹油,再去端酒杯的时候,就没去关注自己样式刻板威严的锦衣成了什么模样,她只在觉得胸前衣衫不够干净的时候,会换个地方抹除手上的油水。 吃得开心忘我脸蛋红扑扑的女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保住大黄狗的脖子,不顾对方瞪眼扭头的哀嚎抗拒,哈哈大笑着给对方嘴里倒葡萄酿时,院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禀首席,吴国杨大将军到了!” 放浪形骸放浪得正舒畅的女子,闻言动作一滞:“杨佳妮?” “正是。杨大将军想要求见神使,说是有大事相商。”门外的上师没有得到允许并未冒然进院门,自然也就看不见这屋子里的凌乱景象。 金光教首席大上师阿蝶,悻悻不乐地丢掉手中酒壶,撇了撇嘴,大感扫兴,但她很快便用威严十足的声音吩咐道:“请杨大将军到大威宝殿,本座稍后就到。” 院外的上师应诺而去,小蝶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想到要出门见人,这才顾得上自己的形象,低头看了看胸前成片成片油光水滑的场景,不由得一阵头疼。 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的时候,瞧见满地狼藉犹如猪圈的景象,看看吃饱喝足吐着舌头一脸无辜的大黄狗,再看看好奇地凑到酒壶前舔舐葡萄酿的小狸花,一本正经地道: “首席,大黄和小白太顽皮了,每回首席亲自喂食它们的时候,它们都把房间里弄得一团糟,真该好好教教它们规矩。” 面对对自己油腻不堪的神袍视而不见的侍女,小蝶严肃认真地点头: “嗯,改天有空我定要好好教他们,待会儿你们先给它俩拾掇干净一点。唉,你看,小白都睡在碟碗堆里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脏。” 侍女扭头一看,小狸花果然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倒在地,咬着半截露出来的猩红舌头,见了鬼一样,也不知刚刚偷喝了多少酒。倒是大黄狗依然本本分分地坐在那里,吐着舌头一脸单纯。 ...... 大威宝殿。 “你们神使的架子太大了点吧?我亲自来汴梁,他竟然都不肯出来相见?”看了半阵神像看得有些心烦的杨佳妮,听罢小蝶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小蝶双手合十,眉眼宁静气度平和地诵念一声神号: “杨大将军有什么事,只管跟仆下说明就是,神教大小事务仆下都能做主——即便仆下不能做主,也会如实转告神使。” 杨佳妮瞥了小蝶一眼,不高兴地道:“吴国需要你们劝说张京不得在汴梁与晋军会战,各地驻军严守城池执行吴王的既定军令。” 她虽然不高兴,但更怕麻烦,所以懒得跟小蝶掰扯,直接就把事情说了出来。 “无量神光。” 小蝶仿佛是那座没有感情的神像的分身,语气神态没有丝毫变化,言语中更没有感情与态度,“此事仆下就能答应杨大将军。我们会尝试劝说张帅。” 杨佳妮盯着她:“不是尝试,是一定要说服对方。” 小蝶迎着杨佳妮的目光一脸平静,好似脸上的肌肉都是假的,根本不会变化出任何表情,当真是比真正的面瘫还要面瘫。 杨佳妮道:“作为交换,吴王允许你们在吴国传教。” 听到了想听到的条件,小蝶再度有了动作,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无量神光。请杨大将军明日再来。 “届时,仆下会给予杨大将军答复。” 这就是表示要去向神使请命。 杨佳妮懒得多在教坛多呆片刻,转身就走。 ...... 湖边小筑。 听完小蝶的禀报,赵玉洁放下手中书册,端起手边的茶碗浅啜一口,眼神不变地微微一笑: “天机莫测,世事总是充满变数,有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候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立时不到,成败不可知也。” 前有天元王庭请金光教去草原,现在又有杨氏支持金光教在吴国传教,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蝶美滋滋地道: “之前我们为了跟魏氏、杨氏结盟而多方奔忙,甚至组建了神战大军在曹州奋战,付出了诸多代价一无所得。 “不曾想眼下就因为张京不听号令擅自行动,吴国就不得不主动来求我们,这真是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了,我们真该谢谢张京。” 虽说中原大战刚刚开启的时候,赵玉洁就已经让小蝶安排人手深入秦国、吴国发展神教势力,但那毕竟是悄悄施为,没有获得官方支持。 一旦之后魏氏、杨氏全力打压神教,结果如何不好说,麻烦必定不会小。 而今杨延广愿意为神教背书,可想而知神教在吴国会有怎样的大好光景。 “天上可不会掉陷阱,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赵玉洁当然不认为大好机会是凭空出现。 一切都跟她的努力息息相关,没有之前的诸多谋划与付出,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金光教不是势大于中原,有不俗实力,且善于控制百姓思想,对统治者稳固自身统治秩序有利,根本不可能入各方法眼。 倘若她不是凭借自己的智慧手腕,让张京对她言听计从,就不会有如今以左右张京行动为筹码换取在吴国传教,跟吴国士大夫、庶族地主分享吴国权力财势的机会。 她费尽心力帮助张京夺取数镇之地,她耗时数年让张京成为中原霸主——现在,她终于可以把张京卖个好价钱了。 命运的馈赠或许不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毕竟有的人就是一生命好大富大贵,而有的人生来困顿一辈子艰辛,但人对人的馈赠却不会无缘无故,基本都会早早标好相应的价码。 当小蝶说出那句“我们真该谢谢张京”的话时,便已默认了赵玉洁会毫不犹豫选择吴国,不会去考虑之后的行为是否对张京有利,也不会去管对方的生死。 赵玉洁起身离座,走出轩室来到湖边,长身玉立纵目远眺,眼神深邃意气万千。 面对着眼前的一方天地与胸中的广阔天下,她不那么平静地说道: “历史变迁潮流更易,天下汹汹风云际会,阴谋算计愈多,阳谋夺利愈甚,慷慨悲歌者不休,向道而死者不绝,几度刀光剑影,多少金戈铁马,繁华市井归为瓦砾,秀丽河山沦为焦土,朱颜辞镜花辞树,大好儿女成枯骨。 “这一带江山如画,这风物向秋潇洒,这六朝有多少兴废事,尽入了渔樵闲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悲,可叹。 “哼,渔樵闲话,他们懂什么六朝兴废事?他们只会鹦鹉学舌,说皇图霸业转头空罢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以万骨之枯成一时功业,万千心血付之东流,十年征战化作飞烟,空留后人评头论足笑谈不已,那所谓的英雄人物,也不过是一群愚夫蠢妇而已。” 说到这,赵玉洁顿了顿,双眸如深渊,目光似流星,字字如剑声声如刀:“宗族,世家,门阀,王国,皇朝,纵使一时兴盛,终究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唯我神教,大业永存,可传百世,当立千年,万载绵延! “试看千百年后,这天下的名山大川、繁华城池,到底是我神教教坛矗立如林,信徒万千香火不灭,还是他赵氏的公平正义,能够成为高悬在众人头顶的明月,照亮世间每一家窗台的皎洁!” 章八九一 那就去战 “魏兄,近些时日方上师来了好几趟,询问魏兄出关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急切。我只能告诉对方魏兄正在修炼功法的紧要关头,行将突破,马上就会出关。” 明面上的神教五品上师,实际上的一品楼精锐修行者何君来,在自家宅子里看到赵宁后,立即上前禀报。 赵宁微微颔首,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示意何君来也坐:“汴梁最近有什么要紧事?” 何君来面容肃杀:“张京原先打算尽起麾下主力保卫汴梁,日前杨佳妮来了城里一趟,先是去了神教总坛,隔日去见了张京。 “如今张京竟然放弃了会战打算,下令原本即将出动的各地大军原处不动,就地加固城防。” 赵宁目光略沉。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变化。 很棘手的变化。 反抗军最希望看打的,便是张京尽起麾下兵马在汴梁与自身会战,只要对方失去坚城依托,反抗军无论是半路截杀、运动奔袭、城外阵战,都有足够把握重创对方。 如今对方缩回了龟壳,便没了破绽可寻。 稍作思量,赵宁想通了张京态度、策略变化的核心关节:杨佳妮亲自到汴梁神教总坛,肯定是要去见神教神使,借助对方对张京的影响力,让张京放弃原有的军略布置。 虽然不知道杨氏跟神教达成了什么交易,神教神使又是如何说服张京的,但如今看来,杨氏的图谋已经达成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由是观之,张京对神教神使当真是言听计从——不管张京是不是真的唯神教神使马首是瞻,至少外人根据一件件事情的变化,站在就事论事的角度来分析,会认为是这样。 赵宁没有感到多么意外。 他如今基本确定了神教神使的身份,既然知道了对方是谁,那么对张京会受对方“摆布”也就不足为奇。 “神教奉神使之命,接下来会竭尽全力帮助张京把守城池,汴梁是神教中枢所在,神教力量强大,不仅修行者众多,还有两批神战大军在此,端得是不容小觑。” 何君来见赵宁不说话,便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赵宁嗤地一笑:“神教说到底跳不出自私自利的天地,他们全力帮张京守城是真,一旦城池即将守不住会第一个撤退也是真。” 神教这回愿意倾力帮张京守城,对晋军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那意味着攻城难度会大大增加。 神战大军在野外战阵中碰到反抗军正规军,的确是跟送人头无异,但神教修行者在城头防卫作战,却能有很大发挥余地。 反抗军要攻取汴梁,便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麻烦。 “魏兄明鉴。” 何君来接着道,“因为决定固守城池,张京昨夜刚刚下令各地坚壁清野,乡里地主大户举家迁入州县城池,平民百姓皆不能避免被裹挟,地里的庄稼能抢收的抢收,不能抢收的也会烧掉。 “等反抗军抵达地方,面对的就会是一片白地,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反抗军想要在乡里进行革新战争无异于水中捞月,那将是困境中的困境,艰难中的艰难!” 作为大晋的合格革新战士,何君来基本的眼光与判断力还是有的。 赵宁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古往今来,遇到不可战胜的强敌,己方在只能据守城池的情况下,坚壁清野是常规策略,如此施为,能让强敌在战场范围内得不到任何补充,避免己方的人力物力财力成为强敌军资。 于大晋而言,张京施行坚壁清野的策略,理论上会让乡里革新战争无法进行,赵宁无法先改变乡村再合围进逼城池。 城池攻坚非朝夕之功,乡里土地革新又无法进行,张京、吴国兵马加起来还是中原反抗军正规军的数倍,形势对大晋而言可谓陡转直下。 莫说速战速决,能不能打赢都成了问题。 随之而来的是皇朝倾覆之祸。 但这毕竟只是理论上。 坚壁清野想来容易,说来简单,真要贯彻执行下去,尤其是在广阔地域内有效施行,哪有那么好办到? 要是坚壁清野四个字就能扭转局势、强弱易行,那古往今来的战争史就会是坚壁清野史,可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坚壁清野不能说没有效果,但它到底有多大作用,是跟各方各面的情况密不可分的,并不能单靠这四个字就万事大吉。 ——别的姑且不言,把人都拢到城池里呆着,敌军是没法得到补充了,己方不也没人种地没了粮食来源? “要是方鸣稍后再来,你便告诉他,我今夜出关。”跟何君来交流完,赵宁起身离开对方的宅子,向东而去。 张京刚刚决定据守各处城池,坚壁清野的命令昨夜才下达,汴梁暂且不论,别的州县从接到这份命令,到制定执行方案安排执行人手,再到说服、威压、组织乡里百姓举家迁徙,运输粮食物资等,绝不是旬日间就能完成的。 赵宁没道理坐视乡村百姓、粮食物资被带走。 亦不能坐视地里的庄稼都被抢收、烧毁。 反抗军主力正在汴州地界行军,队伍绵延如长龙似洪流,饶是身在半空都一眼看不到尽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滚滚铁甲与浓浓烟尘。 赵宁找到随军的黄远岱,跟对方商议应付局面变化的策略。 “神教全力帮助张京守城虽然是个大麻烦,但这种情况我们事先毕竟料到过,有相应的策略去针对,倒是坚壁清野需得立即应变。” 坐在马背上的黄远岱摸着胡须,身体随着战马走动起起伏伏,手里的酒囊不时抬起凑到嘴边。因为门牙缺了两颗,他喝酒的时候都能不张嘴,水流可以直接通过豁口进去,也不知算不算方便了很多。 “我意,派遣精骑分股向南奔袭,阻止州县官兵坚壁清野的行动,必要时可以尝试发动乡村百姓群起反抗。”赵宁在来的路上已有思考。 跟身在中原张京与立足淮南的吴国相比,大晋的战马要多不少,而且相对优良,故而大晋的骑兵一直是手中利器。 反抗军精骑运动突袭,不用太担心被州县驻军针对,打不过至少可以跑,且城池驻军未必敢大举出动,出来的少了又奈何不了精骑。 要是各地驻军果真主力出战,包围合击反抗军精骑,那张京据城而守的策略便不攻自破,这正是反抗军愿意看到的场面。 届时反抗军便能运动作战,在野外与之决胜。 黄远岱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边琢磨边问:“大帅意欲遣何人为将?” 赵宁眼角微微弯起,笑容浅淡:“人选是现成的。” 片刻之后,赵英、赵平被叫了过来。 听闻可以率领一支兵马出击,只要战略战术目的能实现,便可以在广阔地域中自主决定每一场战斗的目标与行动,尽情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赵英惊喜万分,近乎眉飞色舞地抱拳: “末将领命!” 赵平很稳重,不见喜怒地道:“末将领命。” 赵宁对赵平相对放心,这回出战仍是以对方为主将,他转而告诫依旧作为副将的赵英: “此番出击,战场广阔,敌人众多,一旦深入敌境,便是四面皆敌,后援乏力,臂助无几,不得不因粮于敌。 “虽说天大地大,你们可以灵活奔战,但陌生之地同样危险重重,而且你们的任务并不轻松,要彻底破坏对手坚壁清野的计划,就需要你们不停转移作战,难有片刻闲暇,很多时候一个地方需得反复拉锯。 “这些地方神教信徒众多,神教势力犹如一张大网,配合州县官兵、地主豪绅便是步步杀机,人心险恶,稍有不慎你们便有可能成为落网蚊蝇,再想挣脱出来,就不是掉一层皮那么简单。 “各种凶险,你可想清楚了?” 赵英倏忽一怔。 他没想清楚。 之前没想清楚,现在使劲想,也不可能想清楚。 他虽然刚刚经历过曹州之战,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入战场的新手,纵然之前耳闻目读了不少相关,又哪里比得上经久沙场的宿将?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是一场全新的战斗。 赵宁看着赵英继续道:“此战关系重大,只许胜不许败,军国大事非是儿戏,仅凭满腔热血就想逞强是没用的,你要想清楚,是不是能带领精骑出战。” 赵英深吸一口气。 战场如何凶险,情况多么莫测,他现在确实想不清楚。 但他无比清楚一件事。 这场仗他能打。 当然能打,进入曹州之前他不过是一张白纸,进了曹州不也打得好好的?昔日的胜利给了他自信。 “霍去病第一次领兵出战也是新人,但却能数百里奔袭,取得功冠全军的大捷,我虽然不敢跟冠军侯相比,但好歹也不是一无是处,岂能未战先怯?” 赵英暗暗想着,“况且此战赵平是主将,有他在上面统领大局,我难道连做个冲锋陷阵的悍将都不能?” 念及于此,赵英向赵宁抱拳,肃然庄重地道:“末将能战!大帅,战若不胜,末将甘领军法;倘若丧师辱国,末将提头来见!” 一旁的黄远岱抚须而笑。 赵平则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赵宁再无赘言,用力拍拍赵英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那就去战!”  章八九二 筋骨 次日一大早,赵宁在何君来的宅子里见到了方鸣。 “魏上师,你可总算是出关了,你要是再不出关,我都要急得烧成火人!”方鸣上前见礼的时候,只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兄辛苦。”赵宁面无表情,维持自己作为魏安之的固有形象。 说起来,他这段时间虽然走了不少地方,但算起来“闭关”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怎么都在合理范围内。 只不过近来中原战争局势变化剧烈,神教也有不少事情发生,没有魏安之在前面撑着,方鸣失去了主心骨,不能不焦急。 ——当然,方鸣更可能是在表演,以此突显赵宁在白衣派和他心目中的份量。 “魏上师,晋军兵临城下,神使令我等立即展开神战,与张帅兵马同共守卫汴梁城,跟妖魔大军不死不休!” 急切的方鸣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萧大上师、刘大上师稍后就会擂鼓聚将,安排神战大军接下来的任务,咱们快过去!” 赵宁微微点头,跟何君来一起出了大门,何君来自去分坛,赵宁跟方鸣一同赶往军营。 一路上,方鸣抓紧时间给赵宁说些要紧事。 “这段时日,咱们白衣派又壮大了许多,城中不少分坛都有修行者加入我们。不过到了日前,这种势头遇到了阻碍。 “那些目光短浅愚蠢无知的上师们,看到我们白衣派壮大,竟然联合起来处处跟我们作对,前日还爆发了一场冲突,伤了几个人。” 说到白衣派羽翼迅速丰满,方鸣精神奕奕,谈及碰到顽固派守旧派反扑,他不禁忧心忡忡,觉得冲突很可能继续扩大。 “好在白衣派中人才济济,例如左松林、刘子明、张博澜、何君来上师,包括褚元楠在内,都已展现出不俗的才能。 “这些时日他们不断奔走,宣扬白衣派的理念,不仅在教派内部很受欢迎,为白衣派聚拢了不少人手,在民间也获得了一定的威望,被很多信徒拥戴。 “眼下顽固派守旧派虽然上师众多、强者如云,但白衣派的普通战士热情高涨,并不忌讳跟对方真刀真枪斗一场。” 说到这里,方鸣又变得振奋起来,满怀希翼地看向赵宁,“只要我们能渡过这回顽固派守旧派发起的诘难,并保证自身在保卫汴梁的神战中不受太大损失,那么日后白衣派一定会十分壮大。 “等到魏上师成就王极境,成为神教三品大上师,白衣派的基础将稳如泰山!” 赵宁面不改色,表示自己很淡定,末了杀气外露地沉声道:“顽固派这些人不识大体,该杀!” 方鸣心神一凛,心想魏上师果然是魏上师,对付起敌人来还是这么心狠手辣不留半分情面。 “魏上师,大战已起,朱都指挥使毕竟是除魔军主将,魏上师若是能亲自出面说动对方加入白衣派,咱们接下来的行动会方便很多。” 方鸣提出自己的建议。 朱昱地位比他高很多,他去说动对方的可能性很小,这事儿只能赵宁出面。 根据方鸣的说法,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觉得朱昱对白衣派并不抵触,只要赵宁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对方很可能加入。 赵宁接受了这个建议。 到了军营,赵宁并没有看到二品大上师,王极境中期的萧不语,坐在主位的是神战大军大将军,四品大上师刘晃。 刘晃明显没打算召开什么军议,直接宣布了军令。 他让神战大军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上城布防,实打实的参与守城之战,一部分巡查城池,确保城中秩序,纠察朝廷奸细与宵小之徒,并发动广大信徒为神战出力。 军令宣布完,刘晃让众将各自下去执行,赵宁等人相继离开。 一起去除魔军营地的路上,赵宁向朱昱发出加入白衣派的邀请: “朱兄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最是讨厌麻烦与规矩,不喜欢繁杂事务,我追求的是个人修为的精进,想在天地间活得潇洒自在,受不得约束,所以平日里言行不羁。 “如今我虽然做了白衣派的首领,但并没有就此改变原则的打算。 “然而白衣派毕竟事关那么多人,事务不可能不多,规矩也不能少,方鸣实力地位到底是有所不足,能独当一面,眼下却还不能统领大局。 “若是朱兄愿意过来坐镇中枢,白衣派上下必然乐见其成。” 这意思就是,朱昱只要加入白衣派就是第二号人物,而且是手握大权的二号人物。 朱昱顿时意动。 虽然勉力控制神色,但眸底的欣喜与贪婪却是掩盖不住。 “魏兄美意,我先行谢过,事关重大,容我思量一二。”朱昱抱拳表示自己并不是见权眼开的人,品性端正节操完全。 “形势紧迫,还望朱兄早做决定。”赵宁表示你稍微考虑一下意思意思就成,不要拖延太久。 回到自己处理军务的地方,朱昱屏退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跟他们提起赵宁的邀请,询问对方的建议。 “因为首席的默许,眼下白衣派发展迅速,势力扩张极快,影响力越来越大,都指挥使若是加入其中,必然可以获得极大好处。”一名心腹支持朱昱加入白衣派。 这话说到了朱昱心坎里,让他不断点头。 白衣派的理念是洁身自好、众生平等、消除特权,确保所有弟子与信徒的公义——这跟他朱昱有什么关系? 他加入白衣派难道是为了追求公平正义? 笑话。 这段时间,那么多神教上师、弟子纷纷加入白衣派,难道是真心认同、拥护白衣派的理念,要去白衣派修身养性,把自己改造成无欲无求的纯粹的神的仆人? 当然不是。 金光教的理念还是行善积德、普渡众生呢,他们这些神教上师、弟子、教众难道都在无私奉献,舍己为人吗? 没有。 神教的信仰还是金光神呢,难道神教上师真相信这世上有神? 不信。 追根揭底,上师、弟子们这段时间争先恐后加入白衣派,不过是看到白衣派已然成势,拥有了莫大影响力,正在占有神教权力,所以才想投身其中分一杯羹而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众人见风使舵,不过是为了借白衣派的势谋求自己的利益。 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混得不好的上师,没什么存在感的弟子,无法拥有多少利益与前程的教众,他们加入白衣派最积极。 魏安之不过是一个新晋大上师,几个月前还跟神教半点儿关系没有,朱昱愿意屈居人下,给对方当狗腿子,只能是觉得有利可图。 利益还得大到足够打动他,能买下他的腰与膝盖。 “日前神教上师们——白衣派嘴中的顽固派守旧派,他们已经开始行动,跟白衣派争锋相对,双方爆发了冲突。 “白衣派触动了顽固派的利益,后者肯定要反扑、打压,他们实力强大,这场争斗刚刚开始,结果无法预料,白衣派前途难测。 “都指挥使这个时候加入白衣派,成为白衣派仅次于魏上师的人物,一旦日后白衣派败了,那可如何是好?” 另一名心腹提出朱昱不要加入白衣派的建议。 朱昱陷入沉吟。 这正是他犹豫不决,需要听取建议的原因。 要是闹得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可就是贻笑大方。 “曹州神战失败,首席默许白衣派建立,甚至还传达出了正面态度,这就是痛定思痛,想要改变神教现状,提升神教整体实力。 “妖魔大军兵临城下,神教无路可退,当此变革之时,白衣派必然成事。若是错失此番率领白衣派战胜顽固派、建立功勋威望的良机,都指挥使日后加入神教,就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请都指挥使万勿迟疑!”前一名心腹态度坚决。 后一名心腹迟疑不定。 朱昱寻思一阵,拿定主意。 ...... 乔装易容成魏安之模样的赵宁,站在汴梁城头俯瞰城外田野。 毗邻城池的城外居民区,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房屋被驻守汴梁的宣武军先一步拆除、烧毁,百姓都被迁进了城内,外面一根可用的木头都没给反抗军留下。 从曹州来的反抗军先锋已经抵达城外,正在远处安营扎寨。自滑州南下的反抗军一部与义成军,明日也会抵达汴梁。 这正是汴梁风声鹤唳之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魏兄,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带着弟子教众过来,协助除魔军一部布置城防的何君来,走到赵宁身边。 “但说无妨。”在自己人面前,赵宁不用绷着脸。 何君来好奇地道:“神教既然决定变革,为何神使不直接出面支持白衣派?若是有神使支持,事情就会好办许多,顽固派岂敢大明大放与白衣派作对?” 赵宁轻笑一声:“有神使支持,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只怕未必。看看刘晃、张有财、萧不语这些人,你得知道,神教里许多上师之前都是什么人,他们加入神教又是为了什么。 “神教这次的变革,是在毁灭他们加入神教的根基。纵然神使出面,他们也不会束手就擒。自己不方便直接反对,难道还不能唆使与他们相互勾结、利益一体的汴梁官将行动? “冲突少不了。” 何君来恍然大悟。 赵宁接着道:“虽说神教这回的变革是为了图强,但却是逆势而为,白衣派能不能成事还不一定。 “要是这回神使、首席明确支持白衣派,结果白衣派没能成事,那她们的威望何在?日后还如何统领神教? “他们得想到退路。” 何君来叹息道:“如此瞻前顾后,如何成事?” 赵宁目光深邃:“现实如此,她们不能不瞻前顾后。 “大晋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是没有外患的,姑且遇到了那么大的阻力那么多的麻烦,耗费了数年时间。 “神教凭什么能够轻松? “真要建立一个强大干净的势力,就得从一开始就立身正派,根基绝不能沾染污秽,骨架绝不能搭歪,大晋建国后立马开始革新战争,就是基于此理。 “要是错过了最开始的绝佳机会,一旦大厦的骨架已经腐坏,大树从根子上长歪了,再想给它换一副筋骨,便不得不面临倾覆之忧。 “皇朝中期的中兴与变革之所以总是昙花一现,就是因为那注定无法真正革除弊病,只能勉强缝缝补补。 “根基被污染、筋骨被腐坏,贪官污吏、不公不义就是跗骨之蛆,会打了一个又冒出一群,根本无法断绝,彼时再怎么整顿吏治、匡扶正义,都会成为刻舟求剑。 “朝廷纵然有明君雄主,也注定只能做个缝补匠。 “到了那一日,就将是不破不立的局面。 “神教从一开始便立身不正,大树从根子上就长歪了,现在开始修剪枝叶有什么用?想要收获变革图强的效果,谈何容易。”  章八九三 阴谋构陷 说完这番话,赵宁从城头走了下来。 白衣派能成事吗? 能,或者不能。 赵宁都不在乎。 半点儿也不在乎。 他又不是要改变神教。 他建立白衣派,难道是为了给神教正骨换筋? 一棵根子长歪的大树,砍了就是,一座筋骨腐烂的大厦,推倒就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也无需有第二个办法。 “朱兄。” “魏兄。” 带人巡街的时候,赵宁碰到了朱昱。 朱昱邀请赵宁与他一同巡街,并暗示待会儿找个地方他俩好生说说他加入白衣派的事。赵宁则大手一挥地表示朱昱能加入就好,其它的都是细枝末节,往后在白衣派朱昱的话就是他的话。 两人同行一段,忽然发现不远处起了喧嚣。 走近一看,原来是有冲突爆发,两帮人正在械斗。 其中一方是白衣派的人,赵宁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郝云、黄煌、许国正。另一方的身份出人意料,那不是神教顽固派的人手,而是汴梁驻军宣武军的将士。 双方共计二十多人,在大街上打得不可开交。 两帮人出手都很凶狠,打得彼此鼻青脸肿,但先前总算保住了底线,刀剑没有出鞘。但当赵宁与朱昱走过去的时候,噌的一声,有人拔了刀。 刀身很亮。 刀锋很锐。 是符刀。 符刀当头向一名神教弟子头上斩去! 更准确地说,是对准黄煌劈下! 这名先出刀的修行者,是宣武军官兵。 养猪汉子黄煌不是御气境修行者,异变来得比较突然,他无力应对,脸上浮现出一片绝望。 朱昱面色一沉。 他已经决定加入白衣派,如今看到白衣派的人即将遭受大难,自然不想置身事外。 这是个机会,他刚好表现一二,下重手教训教训这些胆敢擅动刀兵、无法无天的宣武军将士,收获在白衣派中的第一波威望。 事情如何起的,他不在乎。 谁对谁错,只要不是太离谱,他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借维护白衣派表现自己。 ——近几日来,白衣派与顽固派的冲突屡见不鲜,双方都有过一些人受伤,对手是顽固派也就罢了,宣武军凭什么敢对白衣派出手? 必须重重教训。 否则,日后那些跟顽固派利益勾结极深的地方官兵,岂不是都会帮着顽固派对付白衣派?必须在这种苗头冒出来的时候,就将其狠狠掐灭。 神教的事容不得教外势力插手,白衣派更不能坐视顽固派引入外援,眼看着自己的对手变得强大。 对朱昱这种身居高位的四品大上师而言,这些思考已经成为本能,诸多念头一闪即过——他动身很快。 但他的前脚刚刚迈出,真气还未迸发,就陡然僵了片刻。 他很快,有人比他更快。 更快的人,当然是赵宁。 朱昱心中一突。 魏安之刚进神战大军的时候,就敢当着众人的面对张有财那样的六品上师出手,现在对方已经是四品大上师,那出手岂不是更加狠辣? 以对方凶狠乖戾、极度维护自己人的行事风格,一旦发力,眼前这些胆敢主动对白衣派弟子拔刀的宣武军将士,那还能有命在? 朱昱虽然也想重重教训宣武军,但并没有打算伤人性命。 死了人,性质就不一样,麻烦会变得很大。 事情闹得太大,便不好收拾。 若是十几个宣武军将士都丢了性命,其中还有御气境修行者,那事情便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白衣派马上就要面临组建以来最大的一场风波。 若是处理不好,白衣派与顽固派的斗争形势便可能会去控制。 不及多想,朱昱张嘴便朝赵宁的背影大喊:“魏兄手下留情!” ...... 不远处,街边一家装修华贵的酒楼内,几名身着常服、满身威严贵气的修行者,正在三面大开的二楼对坐饮茶。 赵宁跟朱昱兀一出现在街头,便已落入他们的视线。 等到械斗的双方人群中刀光乍现,赵宁纵身而出之际,几人眸中莫不精芒一闪。 下一瞬,人群中血光乍起,一条握着刀的手臂飞上半空,惨叫声如杀猪一样难听,惊得正在械斗的双方莫不意外停住了手,也让酒楼里的这几位大人物纷纷精神一振。 “魏安之这厮乖戾跋扈,目中无人,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底气,嚣张个什么劲,就凭他元神境的修为?简直是不知所谓。” 有人不禁摇头,三分感慨七分讥诮。 这人正是六品上师张有财。 与旁人不同,他遥遥看向赵宁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怨恨,就好像赵宁跟他有杀父夺妻之仇,唯食其肉寝其皮方能消除心中之痛。 另一人笑着道:“魏安之要是不这么鲁莽,我们又如何能这么简单就给他下套,如此轻松就让他中了计?” 说这话的是一名神教五品上师。 虽然品阶是五品,但修为却是元神境后期,此乃刘晃的左膀右臂,也是刘晃的族人,名叫刘策。 之所以没有成为四品大上师,是因为他刚刚迈入元神境后期,尚未给神教立下功劳。故而眼下正是踌躇满志,想要大展拳脚的时候。 “白衣派的这群人脑袋都有些问题,平日里对神教教众指手画脚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市井中指摘我们的行为,耽误我们的事,着实可恨。 “近来他们势力发展迅速,又有首席暗中支持,对我们而言是个大麻烦,要解决起来并不容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针对他们的首领。 “等闲情况下,作为一派首领,行事必然谨慎小心,不会让人有机可趁。但这魏安之偏偏有勇无谋,是个做事不看后果的,我们不给他设套给谁设套?” 说话的是宣武军的一名都指挥使,他身着甲胄,脸上颇有不平之色,仿佛白衣派在市井中抢了他的军粮军械、娇妻美妾。 “大将军已经说了,只要魏安之敢杀人,他就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届时宣武军再添一把火,咬住他不放追求他的罪责,那便谁也保不住他!”刘策笑眯眯地远眺械斗之地。 他嘴里的大将军,自然是神战大军大将军刘晃。 话至此处,都指挥使站了起来,向众人抱抱拳,率先走下楼去。 接下来他要上场。 ..... 赵宁杀人了? 赵宁杀人了。 死的宣武军将士还不止一个。 第一个是那位拿刀砍向黄煌的御气境修行者,赵宁原先只是断了他一条胳膊,不曾想这厮竟然是个硬气的,丢了胳膊没有当场晕过去,还能对赵宁放狠话,还敢问候赵宁的长辈。 像是脑子有点问题。 所以他死了。 第二位同样是个御气境修行者,估计跟第一位是亲朋好友,看到第一人死后,便举着刀不管不顾冲上来跟赵宁拼命,要赵宁血债血偿,他甚至问候了赵宁的祖宗。 问候得很难听。 所以他也死了。 两人在瞬息间接连暴毙,再悍勇无脑的人也会恐惧不前,故而其余宣武军将士中无人再出头、往前。 岂止是没人再往前,惊骇之下,他们后退了好一段距离,似乎拉远这几步,就能让他们在赵宁动手的时候活下来。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黄煌,在发现救自己的人就是魏安之时,受宠若惊如见神明,二话不说俯身便拜,因为感动嗓音甚至颤抖不已: “多谢魏大上师出手相救,弟子,弟子感激不尽!” 郝云、许国正等白衣派弟子,眼见自家首领出现,明白对方必能镇住场面解决问题,无不主动退到一边。 许国正情不自禁地暗暗担心:“魏上师杀了宣武军的人,还是两个御气境修行者,这事不会小,可怎么得了?” 念及于此,他不由得向旁边的抱在一起的一家百姓看了一眼——那是他们跟宣武军械斗的缘由。 郝云则感到奇怪:“以魏上师的修为,想要教训那两个御气境易如反掌,为何一定要杀人?难道魏上师不知道杀人会有大麻烦?” 朱昱赶了上来,看了看两名倒在血泊中的宣武军将士,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魏安之下这么重的手,一定是跟他一样的想法,意欲借此立威,让神教外的势力不敢再贸然插手神教内部白衣派与顽固派的争斗。 可魏安之一下子就杀了两名御气境修行者,这对他自身实在是太过不利。 “太冲动了,谋事不严密,行事不周全,后患无穷!”朱昱如此想着,不由得扪心自问加入白衣派是不是合适。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长街一头响起急促威严的呼喝声,紧接着便是清脆的哒哒马蹄与整齐的隆隆脚步。 众人转头去看,就见人群四散惊走,一队披甲执锐的宣武军涌了过来。观其人数不下一百,再看其为首者,竟然是一名身着高品符甲的将领! 朱昱心神一震,意识到不好。 他连忙对赵宁道:“事情闹大了!宣武军来得这么急,肯定是事先就有布置,魏兄,这件事极有可能是个圈套,一个专门针对白衣派针对你的圈套! “而今......而今你已经杀了两名宣武军御气境修行者,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辩驳不了的!此乃是非之地,不能被逮个正着,你我速速离去从长计议!” 言罢,朱昱拉着赵宁就想施展修为遁走。 他的脚步没有成功迈出。 因为他没拉动赵宁。 愕然回头,他发现赵宁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对方面色平静泰然自若,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仅不想走,对方看向气势汹汹奔来的宣武军将士的眼神,还充满如刀锋似剑尖的寒意。 朱昱不由得心头一紧。 根本不用思考,他瞬间明白了赵宁的想法。 他大急:“若是跟这群宣武军起了冲突,再伤人性命,乱子就会闹得更大,无法收拾!” 赵宁淡淡地瞥了朱昱一眼。 他平静开口,问了一个让朱昱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道:“朱兄觉得,乱子大了,我会害怕?”  章八九四 杀人如麻 赵宁当然不怕事情闹大。 对他来说,乱子越大越好。 他难道会希望汴梁稳如泰山,神教与张京齐心协力,官兵与百姓同心同德,众人团结和睦,发挥十成战力跟反抗军拼斗到底? 那他组建白衣派干什么?资敌吗? 朱昱不知道赵宁心中所想,听罢对方的问题,禁不住满头黑线。 这是你魏安之个人害不害怕的问题吗? 这是事情会失去控制,你要被神教处置,白衣派得遭殃的问题! 不等朱昱再度开口,赵宁挥手示意郝云过来,看了看旁边那一家泪流满面,满脸凄苦抱在一起,战战兢兢惶然无度的百姓,简洁地问:“怎么回事?” 白衣派弟子为何会跟宣武军起冲突?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才会发展到当街械斗的地步? 近来白衣派发展壮大得太快,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不知道多少利欲熏心之辈混入其中。 如果是碰到别的白衣派弟子跟宣武军起了冲突,赵宁的确无法预知谁的问题大,但既然他现在碰到的是大晋革新战士郝云,那么就能顺理成章地推断,宣武军应该为此番冲突负责。 赵宁到了场中后,郝云表现如常,没有心虚之状,旁边的那家百姓模样凄惨,应该是受了不小委屈,而宣武军将士明显过于悍勇,对他的针对与敌意都太大。 凡此种种,让赵宁基本确认了事态。 即便是站在白衣派的立场上,赵宁也不担心自己会吃亏。 至于会不会理亏,那就得看谁的拳头大。 ——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赵宁还不希望自己这个白衣派首领失势,他还得带领白衣派做不少事,达成跟城外反抗军内应外合的目的。 这时,那名宣武军都指挥使,已经带着他的亲兵悍卒到了跟前,对方高居马背,俯视着场中众人,目光落在两名已经成为尸体的宣武军御气境修行者身上时,脸上立马浮现出烈火般的怒意。 他双目圆睁地质问赵宁:“你这鸟厮,缘何伤我部下性命?!今日你不给本将一个交代,本将定要押你到张帅与首席面前论罪!” 那些之前跟郝云等人械斗,被赵宁雷霆杀人手段震慑的宣武军将士,眼瞅着能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一个个都神气活现起来,用加倍挑衅的目光乜斜郝云等人。 赵宁没理都指挥使。 连看都不曾看对方一眼。 就好像这位元神境初期的宣武军都指挥使压根儿不存在,那百余名俱为修行者的精锐悍卒,也没有虎视眈眈的站在那里。 他依然面朝着郝云,等待对方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这番气定神闲、目中无人的模样,让白衣派众弟子腰杆挺直,底气足了起来,也让朱昱很想苦笑出声。 “禀大上师,先前我带着众弟子巡查大街,行到此处时,发现这队宣武军在欺负百姓,不仅有强抢民女的举动,还对这家人拳脚相加,于是上前制止、询问情况。” 郝云学着赵宁的神态,目不斜视,一副也不将附近那些宣武军将士放在眼里的样子,“大上师,神说众生平等,人们应当相互友爱亲如一家,宣武军这种行为我们当然不能无视。 “孰料这群宣武军将士,不仅没有因为我们的劝阻而收敛言行,反而骂我们多管闲事,先是推搡我们,而后竟然对我们出手,还要把那位年轻姑娘蛮横拖走! “为了践行神的意志,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动用武力跟他们讲道理。” 说完这些,郝云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宣念神号:“无量神光。” 赵宁把愤怒与杀气表现在了脸上。 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分析出了更多东西:今日这场颇显诡异的风波,既然是专门针对他的,是顽固派为了让他伤人性命,而后借宣武军的手,把他带到神教总坛论罪的陷阱,那么就得有鱼饵。 什么样的鱼饵一定会让魏安之上钩? 顽固派跟白衣派势同水火,看着白衣派一步步成长,自然清楚白衣派的行事风格,知道白衣派最喜欢打抱不平,管普通战士普通信徒的闲事。 如果没有眼下这种引人注目的不公之事,白衣派的弟子就不会主动前来过问,也不会被宣武军将士拉着动起手来。 倘若双方不械斗,宣武军修行者不在混乱中拔刀作势伤人杀人,就无法引得魏安之在危急之时亲自出手救人,那宣武军将士就无法激怒他,利用他狠辣桀骜的性子制造命案。 赵宁走到那家人面前,指着郝云绷着脸问:“他说的可是事实?”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于是赵宁转过身来,看向那些跟白衣派弟子械斗的宣武军将士,大手一挥,二话不说对郝云等人下令:“都给我拿下!” 此言一出,众宣武军将士莫不大惊,俱都勃然色变。 都指挥使大怒,指着赵宁喝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本将的人呼来喝去?神教上师什么时候有了处置宣武军将士的资格了?! “本将不管你是谁,是因为什么动手,今日你杀了本将的人,那就得付出代价!你若是再不束手就擒,休怪本将让大军拿人! “到时候,伤了你的弟子,混战中有人丢掉了性命,本将可是概不负责!” 赵宁终于肯看向这位都指挥使。 他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都指挥使当然知道面前的是魏安之,但他不能说出来,否则就可能暴露今日之事是针对魏安之的圈套,所以他傲然地道: “本将不管你是谁。” 赵宁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的弧度,犹如挂着血肉的猛兽獠牙,眼神冷冰冰地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不知道我是谁,还敢蓄意激怒我,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都指挥使心头一动:他知道我是在蓄意激怒他? 都指挥使当然是在蓄意激怒赵宁。 如若不然,他完全可以让手下的将士狡辩,说他们没有强抢民女、殴打百姓,或者找些别的理由掩饰,乃至把这件事做成看起来是欺负百姓,实际上不然的模样。 都指挥使之所以不这么做,还表现得如此强硬,正是为了激怒赵宁。 包括他的神态、言辞,都是在为这个目的服务。 都指挥使要的,就是魏安之怒而失控,让两帮人继续大打出手,多添加些伤亡,将事情闹得再大些,再不可收拾些。 “左右他不可能伤我性命。”都指挥使如此想着。这是他敢于挑衅赵宁的底气。 他毕竟是堂堂一营主将,麾下五千余将士,地位不俗身份不凡,魏安之就算桀骜不驯,又凭什么敢伤他性命? 说到底,他是宣武军,不是神教上师。 如果是面对顽固派,同为神教上师,那无论赵宁如何应付都是神教内部之事,就算做得不妥转圜余地也很大,那么赵宁很可能临事横行无忌。 顽固派就是顾忌赵宁狠戾凶残、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这回才联合宣武军出手,并且让宣武军将士出面下套。 另外,由宣武军出面跟赵宁冲突,因为事情涉及宣武军,神教便不能不公正一些处置,以求给对方一个合适的交代,首席纵然有意支持赵宁支持白衣派,也不能太过偏袒。 如此,顽固派这回的阴谋便能顺利得逞。 下一刻,都指挥使看到赵宁身形动了。 对方出手了。 果然出手了! 都指挥使暗中大喜。 他得逞了! 但是下一瞬,都指挥使浑身一僵,再也高兴不起来。 岂止是高兴不起来,简直是如丧考妣,如坠深渊。 原因只有一个。 赵宁出手之际,他非常清晰感受到了对方修为之力的强度。 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之力,十成十的强度,没有丝毫保留! 这绝不是要教训他。 这是要取他性命! 都指挥使大惊失色,恐惧得五官都变了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想逃。 想要闪转腾挪。 可他逃不掉。 也没法顺畅自如地闪转腾挪。 为了表现自己高人一等的姿态,激怒赵宁,他一直高居马背俯视众人,拿捏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骑在马背上,哪有站在平地上那么好做动作? 他成功激怒了魏安之,可他没想到魏安之的怒气会那么大,竟然不管不顾,就是想要取他性命! 嘭! 电光火石之间,都指挥使脸上中了一记老拳。 这回,他的鼻子是真的不是鼻子了——鼻骨已经深深嵌进了脸庞,眼睛也真的不再是眼睛——眼珠碎裂成渣,眼眶稀烂成糊。 他的整张脸成了一块烂西瓜,任谁见了,都不会认出那是一张人脸。 好消息是,他顺利离开了马背这个死地;坏消息是,他是被迫倒飞出去的,所以离开后也没获得生路。 那一刻,都指挥使很后悔。 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知道魏安之不是正常人,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疯子。 早知对方是个疯子,他招惹对方干嘛?! 嘭。 都指挥使摔倒在地,溅起许多灰尘。 周围的亲兵悍卒连忙围上来,弓腰伸头,一双双饱含关切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力求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需找对方还有气息的迹象。 他们失望了。 他们绝望了。 都指挥使已是寂然不动,连手指都没卷动一下。他犹如一截朽木,生机全无,只有鲜血不断从那张不像脸的脸上不断咕噜咕噜冒出。 他人在半空的时候,就已气绝而亡。 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 白衣派弟子也好,宣武军将士也罢,包括朱昱和不断汇聚过来看热闹的汴梁城百姓,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赵宁身上。 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下一刻,他们又感受到了某种荒唐。 因为赵宁正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云淡风轻地擦着手。 章八九五 合力捉拿 一名统领一营五千余将士的将军被人当街打死了,放在哪里都不是小事。 而赵宁一言不合,便一拳打死一名宣武军都指挥使的行为,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仅仅是旁观这场异变,就让见证了这一幕的所有人心潮起伏,悸动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空气好似有瞬间的凝固,阳光如同有片刻的失温。 可作为始作俑者,赵宁却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变化,连气度都没有丝毫改变,眉宇间依然满刻满冷酷,眼眸里仍是充满冷漠。 他唯一有的动作,是用手帕擦手。 这也就是说,刚刚这件事带给他的影响只有一个: 弄脏了他的手。 当他擦完了手,把手帕随手丢掉,转身走向那家被宣武军欺负的百姓时,也就意味着都指挥使用性命给他造成的仅有的一点微末影响,彻底消失。 此情此景,让旁观者如何能不感到荒诞? 赵宁蹲下身,望着蜷缩在家门口,不敢离开甚至不敢贸然挪动的一家四口,“你们伤得如何?我看看。 “欺负你们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放心,我们还会赔偿你们,不用担心没有汤药钱,也不用担心误工的损失。 “没有人敢事后报复你们,神的福光之下,每一名信徒都能不受欺负、善有善报,我会派人一直照看你们。” 这家四口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大女儿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女儿还没有三尺高,被披头散发的妇人抱在怀里。 赵宁虽然一副煞头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很温和柔软,强大的感染力让那一家人渐渐平静下来,不再那么担惊受怕。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 大伙儿议论纷纷。 看着刚刚以雷霆手段强悍实力,血腥残忍地把一名藩镇军都指挥使一拳打死的赵宁,这会儿竟然蹲在一群布衣烂衫的底层百姓面前,跟他们温言软语地说话,细声细气面面俱到地安慰他们,众人心中的荒唐感愈发浓郁。 朱昱面色复杂地看着赵宁,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白衣派的弟子则是人人振奋,赵宁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威势,他们才能感觉到跟着对方的大好前程。 郝云机灵,眼见场面越来越大,趁人不注意,早早安排白衣派弟子去叫人。无论后面事态如何发展,赵宁有更多白衣派弟子撑腰总是好的。 在场最尴尬的要数那些宣武军将士,随着赵宁安慰那一家人,不断保证后者的周全,承诺将欺负后者的恶徒一个不差的揪出来,他们便成了众矢之的。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犹如一支支利箭,令他们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身为守卫汴梁的主力大军,要为这座城池浴血奋战的战士,如今他们却成为了站在大众对立面的反派存在。 他们其实也不算冤枉,他们虽然接到了守卫城池的军令,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城中百姓拼命,而是为了他们的主子——张京——奋战。 有的宣武军将士们想要走,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说被百姓的唾沫淹死,一直被人当面戳脊梁骨总归不好受。 都指挥使的亲兵悍卒们则既想报仇赎罪,又不敢真的跟赵宁拼命,一时陷入两难之地,只能期盼有大人物赶紧来救场。 他们的期盼并非无的放矢。 一名都指挥使当街被杀,城中不可能没有反应。 他们期待的救星来了。 来得很快,比他们预想得早很多。 这是必然。 这些人本身就跟都指挥使是一伙的,原先就在附近,计划中就是要出场的。 来的正是刘策、张有财等人。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宣武军高阶将领——宣武军团练使。 他们从人群中走向赵宁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眼神一个比一个不善,仿佛一只只行将择人而噬的猛兽。 阴沉也好,不善也罢,都是对着正在跟那家百姓对话的赵宁,如果他们要当众表演一下吃人的拿手绝技,那肯定也是先吃赵宁。 因为气场不俗,他们的出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伙儿再度凝神静气,情不自禁止住了议论,只顾着紧紧盯着他们。显然,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刘策、张有财等人非是易与之辈,随着他们到场,这场风波又会生出新的波澜。 他们期待接下来的发展,等着看好戏。 人群中不乏一些自认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有识之士,他们在发现刘策、张有财、团练使三人都是铁青着一张脸时,多少有些失望。 真正的大人物不是应该喜怒暗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吗? 怎么这三个人不是如此? 团练使、刘策、张有财等人要是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一定会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不悲不喜那一套?现在是要怒而杀人的时候! 望着对他们的出现视若无睹的赵宁,刘策等人是愤懑的。 他们都没想到魏安之敢杀都指挥使。对方见面之后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举动,完全出乎他们预料,令他们措手不及,无法及时救下都指挥使的性命。 没救下都指挥使的性命,不仅仅是失策、脸上无光那么简单。 那毕竟是一营主将,干系重大。 张京必然要过问。而且眼下乃非常之时,张京过问的力度不会小。 对团练使周岌而言,此番与神教顽固派联合共同对付白衣派,今日与刘策等人密谋构陷魏安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事,更不好让张京知道。 神教不能插手藩镇军内部事务,藩镇军同样不能越俎代庖。 帮助神教顽固派对付白衣派,周岌越界了。 虽说神教与张京是联盟关系,官兵、上师、权贵三者之间普遍利益勾结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双方就是靠利益绑定在一起的,但彼此的势力依旧泾渭分明,不能混为一谈。 有些事,宁为人知莫为人见。 团练使周岌忧心忡忡,刘策、张有财何尝不是如此?借藩镇军的手对付神教自己的上师,这种事一旦曝光,他们在神教还如何立足? 都指挥使跟赵宁起冲突、打起来,普通将士与白衣派弟子伤亡增加,那是他们想看到的。之后只要把责任都推给赵宁,说白衣派多管闲事、赵宁滥杀无辜即可。 现在都指挥使死了,事情闹得太大,过了度,一旦张京与首席严查,他们阴谋败露,那可就不妙。 大大的不妙。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非常小。 他们又不会不打自招。 怕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再度确定了之前的共识:事情的性质一定要定为魏安之暴怒杀害宣武军将领,是他的个人行为,与其它无关。 “魏安之!身为神教大上师,你竟然当街谋杀宣武军都指挥使,无缘无故害人性命,置神教戒律于不顾,视神使教诲如无物,简直是罪不容诛!还不赶紧束手就擒,跟我等回教坛向首席请罪?!” 张有财第一个出头,遥遥指着赵宁大喝。 三人中他地位最低,作为事实上的大人物狗腿子,当然得尽一条狗的职责:在主子们正式较量之前,当先跳出来吠上一阵。 是狗都喜欢叫,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如果犬吠的对象不是善茬,这条狗的下场通常就不会好。 赵宁当然不是善茬。 他站起身,挥了挥衣袖。 啪! 真气勃发,形成掌风,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一巴掌重重抽在张有财脸上! 一时间,他满嘴的牙齿悉数夺门而出,自身也重重摔倒在地,双眼一番,顶着霎时间肿成猪头的脸,满嘴是血的昏死过去。 赵宁这一巴掌抽得颇为潇洒,抽得很是迅捷,也抽得分外有力,令围观者心神都跟着一颤,有的人甚至下意识做出闪躲、受力的动作,好似那巴掌甩在了自己脸上。 待确认遭殃的只有张有财一人时,他们便开心起来,仿佛那威力十足的一巴掌是自己扇在了张有财脸上,自觉不自觉地都倍感畅快。 有几个做出吃痛闪避动作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让自己不至于当众丢了面子,便顺势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背着手的团练使面如锅底。 刘策的反应很符合爱犬被人一脚踢死的主子形象,盛怒之下向前几步,死盯着赵宁出言威胁: “魏安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神教的清规纪律对你而言难道真的不名一文?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轻则让你被神教废除修为逐出教坛,重则可以令你人头落地!” 在他眼中,张有财的确跟一条狗差不多,等闲他也不会给张有财好脸色,但赵宁打狗不看主人,那就是不给他面子,这事断不能忍。 刘策已经做好了武力说服赵宁的准备。 大家都是元神境后期,而他还有同为元神境后期的团练使周岌相助,今日必然可以拿下赵宁。 刘策继续沉声低喝:“现在就跟我回教坛,把今日之事禀明首席,听从首席发落! “魏安之,你罪责难逃,我劝你识相,不要在胡作非为之后,还闹出不遵戒律,当众叛出神教的戏码来!否则我等不收拾你,神也会诛灭你的魂魄!” 对刘策而言,只要赵宁乖乖跟着走,脱离大众视线,后面的事就会很好控制。 顽固派实力非凡强者如云,一旦把赵宁带回总坛,他们有的是办法让赵宁招认自己的罪行,从而避免对方胡搅蛮缠,在外人面前把事情闹得失控。 ——这也是他们固有的计划。 赵宁不咸不淡地瞥了刘策一眼。 发出一声不屑之意明显的哂笑。 他接下来的话,让刘策火冒三丈,几乎以为自己成了张有财。 赵宁轻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大呼小叫?” 刘策气极反笑:“我算什么?我......” 他“我”了一声,竟然诡异地闭上了嘴。 赵宁眼中的蔑视愈发清晰:“我乃神教四品大上师,你一个五品上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张嘴闭嘴神教规矩,难道你忘了遇到高阶上师需要躬身行礼的规矩?” 刘策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的确只是五品上师,但谁不知道那是暂时的?他已经成就元神境后期,立下相应功劳并不难,神教在这方面的条件不苛刻,他成为四品大上师板上钉钉。 更何况他族兄刘晃乃是神战大军大将军,地位显赫交游广阔,在神教经营多年根基稳固,寻常时候谁不卖他几分面子? 这就更不必说,刘晃还是魏安之的顶头上司。 对方怎么敢对他这般疾言厉色? “我竟然忘了这鸟厮就是个疯子!”刘策瞬间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这蠢货都敢当街杀掉一名都指挥使,对张有财说打就打,哪里像是有脑子的?” 刘策侧头看向宣武军团练使周岌。 那意思很明确:赵宁杀的是宣武军将领,你得出面代宣武军表明态度,而我俩才好合力,名正言顺地拿下对方,把今日之事圆满结束。 周岌当仁不让,向前跨出一步。 章八九六 以一敌二 “魏安之!你无缘无故杀我宣武军将士,害我宣武军都指挥使,今日若是不能拿你回去问罪,我宣武军威严何存? “周某若是让你走了,便妄为宣武军团练使! “你虽是神教大上师,却也不能肆意妄为,即便是首席在此,也会把你交给宣武军处置!我数三声,你若不束手就擒,休怪我动手!” 周岌说这番话的时候,大义凛然而又饱含愤怒,显然很入戏。 他当然入戏。 就算之前没有完全入戏,都指挥使死了之后,他的感情也不能不被彻底调动,毕竟他的自身利益是确实受到了威胁。 眼看周岌气机上涨,街上巷边、屋内窗前的围观者莫不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赵宁,力求不放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 在场的除了魏安之、刘策、周岌,还有一个元神境后期的绝顶强者:神战大军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 朱昱站在一边,进退两难,踌躇而尴尬。 刘策向他投过去一个眼神。 一个严厉的眼神。 充满警告之意。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若敢插手接下来的战斗,帮助魏安之跟我作对,我族兄必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日后在神教别想有好日子过! 朱昱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一旦出手,双方二对二,胜负难料;他不出手,刘策、周岌以二敌一,魏安之必败无疑。 刘策并没有立即收回目光,而是堂而皇之一直瞪着朱昱。 他要等朱昱给出回答。 他在逼迫朱昱马上给出回答。 朱昱必须立即表明态度! 刘策很急。 今日布置谋害赵宁的陷阱时,他并没有多考虑一个元神境后期的强者。这不是疏忽,而是在此之前白衣派中只有魏安之一个元神境后期。 朱昱一直没有加入白衣派。 眼下朱昱跟赵宁走在一起,在刘策看来也不是什么异变,他们一个除魔军都指挥使,一个副都指挥使,共同巡街不算什么,不会妨碍他们的计划。 现在刘策需要确认这一点。 朱昱心跳加速。 他虽然已经决定加入白衣派,还跟赵宁表明了态度,按理说已经算是白衣派的人,但双方还没有坐下来好生相谈,他也没有对外公布这件事,一切还有挽回余地。 刘策的逼迫让他心中不快。 但感情上的不快与现实利益一对比,对他来说就不算什么。 如果赵宁刚刚没有大开杀戒,表现得桀骜不驯、不可理喻,朱昱不会犹豫。加入白衣派本就意味着对抗顽固派,他有心理准备。 但看眼下这情况,赵宁分明是已经落入圈套,很难从擅杀宣武军都指挥使的罪责中脱身。而一旦赵宁身陷囹囵,新近组建的白衣派必然式微。 站在命运的十字街口,朱昱感受到了命运的厚重。 天下大势变幻,汴梁风起云涌,刀光剑影中有无数危险,腥风血雨里也潜藏着诸多机遇。在这场席卷所有人的风暴中,注定了有人会身败名裂乃至身死道陨,也注定了有人会乘风而起、青云直上。 机会到了眼前,危险也到了脚下。 选择很难,却偏偏只有一念的时间,荣辱常常瞬间分出,命运往往刹那改变,从此只能顺着脚下的路埋头狂奔,再也不能回头。 身在洪流中的人,想要把握住大好前程谈何容易? 时势凶险,朱昱犹豫不决。 他想在这瞬息之间,尽可能地思虑周全一些,做出正确决策。 他想得挺美。 可惜有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同时,这个人也没给任何人任何机会。 赵宁出手了。 在周岌说他要数三声的时候,赵宁就已出手。 有人想要在时势变幻时看清虚实,趋利避害,扶摇直上,有人在时势凶险时殚精竭虑,也不过是想保全自身,保住既有利益。 而赵宁一出手,便是时势。 在动手的时候,他还冷笑着嘲讽周岌:“杀你我都不需要数三声的时间。” 狂妄自大、目无余子的姿态展露无遗。 周岌眉眼倒竖。 怒发冲冠 可他来不及发怒。 根本没有时间。 赵宁兀一有所动作,身影便已到了他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符刀——宣武军都指挥使的佩刀消失不见,对着他劈头盖脸斩了下来,快逾闪电,势力千钧! 周岌瞳孔猛缩,惊骇霎时刻满脸庞。 他感受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也感应到了强悍无比的修为气机,这一刀尚在半途,他就意识到其无与伦比的杀伤力!若是自己被这一刀劈中,少说也得丢掉半条命! “不是说这厮刚刚成就元神境后期?修为之力为何如此强悍?简直像是元神境后期修到了圆满!” 周岌拔出长刀,半退半挡,终究是接下了这一刀,可兵刃刚一触碰,他的虎口便一阵撕裂般的难受,手臂紧跟着发麻酸痛,经脉中仿佛被一下子灌注了百斤重铅! 他只能一退再退。 “这厮真的疯了不成?他究竟是要干什么?!” 眼见赵宁主动来攻,分辨出对方的气机强悍程度,刘策心中不免一突,哪里还顾得上威逼朱昱,连忙拔剑支援险象环生的周岌。 他实在不能理解,赵宁今日行事为何能如此大胆。此时此刻,说对方是疯子他觉得是美化了对方,赵宁的行径简直就不是人,而是发狂的野兽! 先前赵宁一出手便杀了两名宣武军将士,刘策乐见其成,对方那是入了他们的圈套;后来赵宁连都指挥使都说杀都杀了,刘策便高兴不起来,死了一个都指挥使干系太大。 但跟他们面对的麻烦比起来,真正有麻烦的其实是魏安之自己。 杀了一个都指挥使,首席就算有心支持白衣派,也不能堂而皇之包庇他,必须得给宣武军一个交代。 魏安之必然要接受处罚,被治罪。 顽固派与宣武军中的一些将领联合闹一闹,施一施压,魏安之不死也会前途尽毁。 这种时候,刘策自忖如果他是魏安之,必然会赶紧逃跑。不跑,难道等着被神教废除修为乃至砍下脑袋? 魏安之没跑。 不仅没跑,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关心那一家底层百姓。 他不仅关心那一家百姓,此刻还主动出手,妄图以一敌二。 这已经不是疯能形容得了。 “魏安之难道真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刘策实在是无法理解赵宁,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有没有脑袋这个东西。 一开始,刘策笃信赵宁主动出手以一敌二,必败无疑,是自陷囹囵的行为,跟自缚双手,自己给自己带上枷锁认罪没有区别。 但是很快,刘策发现他错了。 越是战斗越是清晰确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跟周岌联手,全力施为,竟然完全无法战胜魏安之! 岂止是无法战胜,根本是连奈何对方都不能! 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魏安之在进攻,他跟周岌竟然只有招架之功、防守之力,连反攻都很难! 作为战斗参与者,刘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魏安之的修为之力浑厚磅礴,根本不输于元神境后期圆满之境,如果不是对方没有开辟王极境领域,他们都会怀疑对方境界高过自己! 如果用普通人类比,那就是对方力气更大,彼此差距明显。 除此之外,魏安之战技高深莫测。 这体现在诸多方面。 譬如说魏安之的招数虚实莫测、变化万千,刘策与周岌往往不能及时分辨,无法准确应对,难免不时遇险,应付得捉襟见肘,常常需要互相帮助化解险情; 再譬如说对方临战经验极为丰富,刘策跟周岌刚刚抬手,魏安之好似就知道他们的后续出击是什么样子,每每提前应对,让他们的攻势无法真正展现,威力便消散于无形。 有时候甚至寻得破绽,给他们制造莫大危险。 通俗而言,赵宁就像个武术高手,而刘策与周岌不过是普通战士。 双方差距如此之多、如此之大,此消彼长之下,赵宁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岂止是不落下风,完全就是占尽优势。 周岌满头大汗,大感匪夷所思:“这鸟厮到底是什么来头,战技为何如此高深?难道他打从娘胎里开始,就在修炼武艺,研究天下功法?” 刘策心中充满不平不服之气:“如此战技非得名师教导且苦练不缀才行,他一个山野里出来的修行者,又不是门阀世家的天才俊彦,怎么可能这样的年纪就打磨出如此战技?” 两人越打越是心惊,越战越是难受。 他俩难受,可旁人很开心。 多的是人开心。 围观看热闹的汴梁百姓,早就看得心神激荡,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一场以一敌二、以命相搏的战斗,打得有来有回堪称势均力敌,三名强悍修行者不断上下翻飞腾挪转移,使尽了各种技法,不时有凶险万分的情形出现,看得人心弦紧绷。 这不比猴戏精彩万分?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他们需要不断往后退,免得被越来越激烈的战斗给误伤——如果自己没有危险,他们一定会更加开心。 纵然如此,喝彩声也没有停过。 人群中的修行者与有识之士,甚至开始为身边的人解说起三人战斗中的精妙之处。 到了此时,闻讯而来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苍蝇的汴梁百姓,已经把这段长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莫说街边店铺里塞满了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的观众,就连屋顶上、院墙上、窗口后都挤满了人。 白衣派的弟子正在从各处蜂拥而至。 首领在跟人奋战,他们岂能不发足狂奔前往战场? 如此声势这般动静,自然瞒不过神教与帅府。  章八九七 张京之疑 神教总坛。 放下紫毫笔,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小蝶美滋滋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樱桃小嘴张得犹如打哈欠的狸花猫一样。 ——很难想象,那么小巧的嘴唇竟然能扯得那么大。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算了一下时辰,再想了想每日去跟赵玉洁禀报事务的时间点与今日要禀报的事务,小蝶亮晶晶的双眼渐渐弯了起来,一点点变成了月牙状。 她欣喜地发现,她今天竟然有两刻时间的富余! “太好了!终于......终于可以玩一会儿了!”小蝶喜笑颜开地站起身。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尤其如今中原形势紧张,她可以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 撒开脚丫子跑到门口,沐浴到金灿灿暖融融的阳光,小蝶扬起满是陶醉之色的俏丽小脸,舒服惬意地很想学一声狼嚎。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学狼嚎,那是大黄才会做的事。 时间不多,得抓紧。 正要走下台阶的脚刚刚抬起,却蓦地愣在那里,好半响没有落下,刚刚绽放如花的五官徐徐纠缠到了一起,光滑洁白的额头缓缓浮现出一条条黑线,小蝶整个人变得纠结懊恼。 她陷入了两难之境。 “只有两刻时间,我是该去找大黄和小白呢,还是自己偷偷溜出教坛,去鸡鸣坊买栗子酥吃?” 小蝶踌躇着,掰起葱根般白皙水嫩的手指头开始算,满脸的严肃认真、郑重其事,仿佛在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还是去城外汴河边走一圈? “听说那里现在有很多人放风筝,我好久没有看到过风筝了,说不定还能向谁借一个放一放.....不行,不行不行,我只有两刻时间,放不了多久的风筝,还是去吃点好吃的吧!” 拿定主意,小蝶悬了半天的脚终于落下。 但是下一刻,另一只脚又搁半空放不下去了。 她再度竖起手指头开始算:“是去吃栗子酥呢,还是去吃细子鱼?我好像有十来天没吃红枣软泥糕了,要不还是去吃春风楼的剁椒鱼头?” 选择很多,都很诱人,每一样皆令她垂涎三尺,两只手十根手指头很快便不够用。 小蝶吸了吸嘴,将险些流出来的哈喇子吸回去,而后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始庄重肃穆地评点各种美食的优劣,想要揪出一个最值得品尝的对象来。 没等她拿定主意,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迅速靠近,院门外很快响起神教上师的声音:“禀首席,城中有要事发生。” 正对着满桌子美食垂涎欲滴的小蝶茫然抬起头:“何事?” “四品大上师魏安之在闹市中杀了宣武军三名将士,其中一人还是宣武军都指挥使。首席,现在元神境后期的五品上师刘策,已经跟宣武军团练使周岌到了现场,正与魏安之大打出手!” 上师用很快的语速把事情一五一十禀明。 小蝶脸色一变,霎时从色香味俱全的无数美食包围中跳脱出来,霍然起身:“魏安之为何杀人?” “具体尚未查明,只知道当时有白衣派弟子与宣武军将士当街械斗。”上师言辞谨慎,“首席,总坛是否要出动高手将魏安之立即带回?” 小蝶没有给出问题的答案,反而在第一时间反问:“魏安之以一敌二,战况如何?” “目前稳占上风。” 小蝶怔了怔,以一敌二还能稳占上风? 紧接着,她咬住了晶莹红润的下嘴,默不作声。 上师的提议很顺理成章,但小蝶的小脑袋瓜子飞快一转,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她必须考虑得更加全面,小心处理。 魏安之虽然行事乖张,但观其在曹州神战中的表现,可知绝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此番公然在长街杀害一名宣武军都指挥使,必定有其深意。 “刘策跟周岌是一起到场的?”小蝶忽然问。 “联袂而至。” 小蝶目光闪烁。 刘策为什么会跟周岌在一起? 神教上师跟宣武军将领来往不是什么怪事,这很正常,但今天这场神教上师——白衣派首领与宣武军冲突的奇怪风波里,刘策与周岌联袂而至的行为就让小蝶不得不多想一些。 身为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当然知道白衣派与顽固派的矛盾已经爆发。这是无可避免的事,神教要利用白衣派进行内部变革,整肃内部风气谋求订立新的清规戒律,不可能不遇到源自守旧派的阻力。 要说白衣派首领身陷险境的这场风波,跟白衣派与顽固派之争毫无关系,小蝶首先不相信。 “如此说来,顽固派是借刀杀人,联合宣武军对付白衣派?今日之事,是他们给魏安之设的局?”小蝶很快有了推测。 随着这个推测浮现的,是一缕不悦之情。 “用教外的力量掺和神教内部事务,还是来反对我所支持的事,顽固派仗着自己势大,行事真是肆无忌惮,不把我放在眼里。”小蝶感受到了某种恶意。 这种恶意叫作尾大不掉。 白衣派近来虽然发展迅速,但跟顽固派的整体实力相比,无疑还是差得非常大。眼下白衣派也就是借着对神战大军的掌控,对汴梁各个分坛的渗透,在汴梁显得力量大一些。 “魏安之有没有堪破对手的圈套?” 这个问题很关键,小蝶仔细寻思,“他是白衣派首领,不应该对白衣派的处境、跟顽固派的斗争形势没有把握——所以他今日大开杀戒的目的是什么?” 在魏安之已经杀了宣武军将士的情况下,有刘策这个神教上师现身,能够在神教立场上有效约束、威逼魏安之,再加上宣武军团练使,两相合力,本来可以迫使魏安之乖乖就范。 没想到的是,魏安之在极有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入圈套、辩白艰难的情况下,既不束手就擒,也不当场逃跑,反而跟刘策、周岌打了起来,且还能稳占上风。 局势一下子僵持住。 “去查明今日风波的具体根由,半分蛛丝马迹也不可放过。另外,传众王极境高手立即过来。”小蝶下达了她的命令。 在全面把握整件事的面貌之前,她不会有任何轻举妄动,否则就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当然,她是肯定要支持帮助白衣派的,在能保住魏安之的前提下尽量保住对方。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修为实力强过魏安之的人过去压制对方。 上师在院门外领命而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踏入院门。 小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满脸可惜、遗憾地摇了摇头。 两刻时间过去了。 ...... 帅府。 听罢麾下修行者的禀报,张京眉头大皱,疑神疑鬼地看向郭淮:“神教疯了?竟然当街杀我的都指挥使?他们想干什么?” “此事的确奇怪。”郭淮摸了摸胡须,他也觉得匪夷所思,看出张京的疑虑,他连忙道:“不过大帅也不必过于忧虑,神教不至于对我们不利。” 张京冷哼一声:“这可难说。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郭淮一时间无言以对。 张京这话不是无的放矢。 张京虽然接受了赵玉洁让他据城而守的建议,撤销了汴梁会战的计划,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反复思量这件事。 疑虑随之越来越重。 他虽然经常采纳赵玉洁的建议,但并非对赵玉洁言听计从,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恰恰相反,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要跟神教之间主从易位。 自从他接受赵玉洁建议,最近神教跟杨氏的来往明显多了些,虽然对方有意遮掩,但他身为王极境中期高手,还是能够察觉出一丝蛛丝马迹。 张京不得不怀疑,神教跟杨氏之间多了某种联系。 ——事实确实如此。 杨延广允许神教在吴国传教不是简单一两句话的事,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 比如说神教传教的规模,神教在吴国的地位,官府对神教的管理方案,神教与士大夫的关系,神教经义是否符合吴国统治需要,经书上的具体文字会不会与某些儒家思想相悖等等,都要仔细探讨。 有这么多问题亟待解决,神教跟杨氏的来往怎么可能不变得频繁?难道赵玉洁还能等战事结束过再去敲定这些事?她就不怕战争一结束杨氏反悔? 杨氏就算不反悔,各种条件打折扣执行都是大问题。 赵玉洁得趁着张京的基本盘还没有被战争吞噬,她能通过影响张京影响中原战局的这个时间段,赶紧与吴国把诸事敲定,安排神教进入吴国。 金光教没有王极境后期高手,两个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一个是神教首席大上师得坐镇中枢,一个野心勃勃不能毫无保留信任,他们与吴国的来往主要是靠王极境初期的修行者。 大战在即,张京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盯着各方各面,生怕哪个环节出现意外。敌军兵临城下,他不得不变得多疑一些,对谁都不能也不敢完全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金光教与杨氏频繁来往的痕迹自然就被张京察觉。 金光教与杨氏多了联系与往来,张京怎么能不感受到威胁? 在此之前,金光教一直是全力辅佐他,帮助他征战中原建立霸业,双方利益捆绑,所以合作起来亲密无间。 张京麾下官、将与神教上师来往密切,藩镇方方面面都与神教密不可分。 要是金光教现在跟吴国变得亲密,乃至获得了吴国承认,可以在吴国进行传教,跟吴国结了盟,那他张京如何区处? 吴国可比他张京强多了。 吴国的利益跟他张京的利益可不是一致的。 张京投靠吴国不过是权宜之计,打得是浑水摸鱼火中取栗的主意,追根揭底还是要找机会实现自己的皇图霸业。 一旦金光教转而跟吴国结盟,上了对方的船,那跟他张京就不再是并肩奋战的同袍。 张京能有现在的基业,金光教出力甚多,没了金光教的支持,他往后的路就要难走很多。这就更不必说金光教一旦与吴国结盟,还有可能站在吴国的立场上,在双方利益不一致的时候来对付他了。 金光教要是真的反水,张京能应付得了吗? 也不看看金光教在中原州县的势力! 他张京今天是神教护法,信徒百姓拥护他接受他的统治,明日神教若是宣布他是妖魔,那他治下那些州县的神教信徒还不得起来降妖除魔? 可以说,金光教与吴国结盟的那一天,就是他张京站在悬崖边的那一刻! 张京现在虽然不能确认金光教与吴国已经结盟,但他不得不十二分小心。 更不能不加倍提防金光教。 这也就是在战争时期,晋军的威胁迫在眉睫,如果不是战争时期,张京一定会立马全力调查这件事,并且谋划各种应对之策。 好嘛,现在他还没对金光教可能的背叛建立各种应对之策呢,晋军兵临城下了,神教大上师竟然在闹市当街杀了宣武军的都指挥使! 这是什么行为? 这还了得?! 章八九八 隐忍 郭淮出去详细了解过情况后,回来对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张京复述了一遍,而后劝道:“廉使,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高深莫测之意。 “神教白衣派异军突起,触动了既得利益者,双方之前就爆发过矛盾冲突。 “这回应该是神教守旧派的一些人,跟周岌他们串联起来在给白衣派首领魏安之下套,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通过处理魏安之沉重打击白衣派。” 刘策、周岌等人在构陷赵宁时费尽心思遮掩,不想事情闹大被张京与首席彻查,让对方知道他们的勾结而震怒,降下惩罚。 殊不知在冲突拖延不决、不可避免闹大后,首席也好张京也罢,都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事情的真实脉络。 刘策、周岌都是元神境强者,地位不低,是常人眼中的大人物,但跟真正的大人物老狐狸比起来,他们还是显得逊色了。 张京沉吟不语,郭淮说的确实有道理,分析起来也只有这个可能性最大最现实,但他明显不打算就此放弃对神教险恶用心的揣度: “周岌与刘策联手是真,白衣派与守旧派相争是真,但谁能保证这就是全部真相? “如果这就是全部真相,那魏安之凭什么会一言不合,就敢杀我的都指挥使? “如果这就是全部真相,为何到了此时此刻,刘策与周岌都没能拿下魏安之,以二对一反而被压制得死死的?” 这番话说得有道理,郭淮无法反驳。 事实怎么反驳? 他只能试探着道:“可神教能有什么对廉使不利的图谋呢? “晋军兵临城下,大战已经开始,汴州、许州等地不容有失,神教若是在此时对我们不利,岂不是助纣为虐,平白让赵氏高兴?” 张京恼火地瞪着郭淮:“我若是知道这些,还要你在这做什么?” 郭淮:“......” 张京一副想要杀人的样子:“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但有一件事我却很清楚。” 郭淮问:“何事?” 张京:“敌军兵临城下,白衣派与守旧派在此时不思一致对外,反而内部相争,在汴梁造成混乱,且不说什么资敌,神教至少是不顾大局!” 郭淮:“......神使一向大智,为何会在此时容许白衣派与顽固派争斗?对方若是想要压,肯定能暂时压下两派矛盾。” “这个问题你还想不清楚?” “请廉使示下。” “原因只有一个。神教利益并非跟我们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这......” “对我们而言,汴梁不可轻易失守,许州绝对不能丢,否则基业不存,但对神教而言,没了汴梁没了许州这两镇之地,是什么大问题吗?” “不是大问题?” “当然不是!他们要是跟吴国结了盟,这两地算什么?况且今日丢了,明日不是不能打回来。区别只在于,明日打回来的时候,这里便不再姓张!” “这,何至于此?” “哼!就算神教没有跟吴国结盟,但你可别忘了,神教先前就已经派人前往关中、淮南、荆楚等地传教!总而言之,中原这战乱之地,丢了,对神教并不致命。” 郭淮陷入沉思。 张京所言不无道理。 神教眼下为何会有白衣派与顽固派之争?是因为神教想要变革图强。这跟国家改革是同一个道理。 曹州神战的失败,证明神教无力对抗赵氏的革新战争,神教想要长存下去,不被革新战争剪灭,就必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对神教而言,这才是存亡大计,是根本利益。 在这个大局面前,汴梁之战不重要,甚至中原之争都没有那么重要。所以神教才在晋军兵临城下时,依然没有阻止白衣派与守旧派之争。 ——他们正要是要借助这场战争! 借助外部压力来迫使内部守旧势力低头,让守旧派为了整体利益、神教大局而退让。 就算守旧派不退让,有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外部压力,神教也能用大义是非、存亡危机来团结更多教众,减小变革阻力。 “你说得不错,神使向来大智。” 张京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当我们同心同德时,神使的大智便如月光一般皎洁;但当我们不再并肩奋战时,神使的智慧便如烈火一样危险!” 郭淮低头不语。 这道理的确没错。 半响,他问道:“今日风波已起,一名都指挥使当街被杀,这不是小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问完这个问题,郭淮觉得怪异。 甚至是有几分荒唐。 他可是张京的谋主。 这样的问题,之前都是由张京来问,他负责解答给出方案。 如今怎么身份转换了? “先看神教如何应对。”作为中原四镇的真正主人,这些年又时常耳闻目睹赵玉洁的智慧,张京绝不是凡事只会问策于属下的人。 该他有决断的时候,他不会缺乏判断力。 张京睁开眼,目光森森,接着道:“我倒要看看,今日这件事,神教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在当前这种局势下,神教对他的态度至关重要,能反应很多事情,也能让张京借此判定很多事情。 郭淮感躬身称是。 他受到了张京身上炽烈的杀意。 对方是该有杀意的。 逐鹿中原的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随着晋军主攻张京,后者早就陷入险境。 为了最大限度保全自身,避免自己跟晋军拼得两败俱伤之际,吴国坐收渔翁之利,一下子把张京这个诸侯、晋军这个对手同时解决,张京原本是有良策的。 ——在汴梁会战,迫使吴国为了战争大局提前下场! 是听了赵玉洁的建议,张京才改变了这个布置。 当他改变主意的时候,神教还跟他在一条船上。 当他改变主意之后,他却发现,神教很可能已经跟吴国穿了一条裤子!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赵玉洁很可能就是借助这次说服他的机会,获得了吴国的青睐,跟吴国结了盟。 他遭受了背叛! 他被卖了。 他成了一个笑话,就像是在闹市中被众人围观取笑的猴子。 人不能是一只猴子。 他愤怒,出离的愤怒! 而今日的风波,让张京再一次确认,为了神教自身利益,事关他张京基业存亡的汴梁之战、中原之战,在神教看来并不是那么重要。 ——魏安之都杀了一名宣武军都指挥使了,神教竟然到现在还没派出王极境高手,把魏安之捉了押到他面前来请罪! 神教尊重他了吗? 神教把他放在眼里了吗? 跟神教变革图强的大局一比,他的尊严便可以稍后再提吗?! 张京如何能忍? 如何能不心生滔天杀气? 如果不是为周全计、为汴梁战局计、为长远计,他要再三判定、确认神教的态度,他现在就想去把魏安之的脑袋拧下来,再把神教教坛给掀了! ...... 长街之上,赵宁与刘策、周岌的战斗还在继续。 刀光剑影中赵宁游刃有余,招式变幻间进退随心,犹如闲庭漫步,密集如网的剑气、疾风骤雨般的刀浪,丝毫不能威胁他的性命。 莫说威胁他的性命,连沾染他的衣袂都不能。 而刘策与周岌的处境恰恰相反。他俩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一个面色通红好似背着万斤巨石,一个牙关紧咬犹如在跟厉鬼较劲。 他们在赵宁神出鬼没的刀势中不断上窜下跳,在势力千钧的长刀下苦苦支撑,就像是狂风暴雨下的两只猴子。 围观者看得兴致勃勃、痛快不已,喝彩声此起彼伏,好似他们不是看来热闹的,而是跟战圈中的人手足情深、利益攸关。 朱昱站在一旁格外尴尬。 在嗔目结舌、大受震撼之后,余下的就只能是尴尬。 他怎么都没想到,魏安之以一敌二还能把周岌、刘策压制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眼前的这种战斗场面不说绝无仅有,至少寻常难得一见。 “我到底是帮他,还是不帮他?”朱昱还在犹豫纠结。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就觉得荒诞,忍不住摇了摇头。 魏安之需要他帮吗? 不需要。 但需不需要是一个问题,他帮不帮是另一个问题。 不帮,就是彻底与白衣派划清界限,可以说是得罪死了魏无羡与白衣派弟子,往后再也别想加入白衣派;帮了,就完全成了白衣派的人,再也不可能脱身出去。 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把握不住。 在场的宣武军的将士们个个胆战心惊,如丧考妣,白衣派弟子们则精神振奋,不断叫好。他们都看得出来,用不了太久周岌、刘策就会支持不住。 围观者愈发多了,聚集过来的白衣派弟子同样如此。 关注这场战斗,因为这场战斗而心神受到影响、变化的,不只是在场的利益攸关的这些人。 事实上,到了此时,无论张京麾下的官、将,还是神教的上师们,包括汴梁城的民间大人物,都在注视这场战斗。 包括刘晃。 刘晃站在城墙上,距离长街不远不近。 “魏安之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刚成就元神境后期不久,为何如此难缠?刘策与周岌都是饭桶不成,两人合力还被打得这么惨,真是丢尽了脸!” 刘晃不忿归不忿,眼下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抉择。 今日构陷魏安之的圈套是顽固派设下的,作为顽固派王极境之下地位最为显赫的大上师,神战大军的大将军,魏安之的顶头主将,他不可能一直隔岸观火。 他得下场。 章八九九 再杀一人 下场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下了场他就得处理这件事。 问题是如何处理。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不必出场。换一个角度说,他也不能出场。总得来说,这件事他不好处理。 第一批神战大军跟第二批神战大军已经合兵,依然分作除魔军与降妖军两部分,能成为神战大军大将军,刘晃付出的代价不小。 遇到任何事情,他首先都得保证自己的地位。 他要保证自己的地位原本不难,听从上面的号令,带着下面的人奋力作战就行。只要不犯大错,没人会轻易动他。 但如今就不容易。 神战大军中白衣派弟子众多。 多得离谱。 这很好理解——军中普通信徒战士极多。 这些人极为认可、拥护白衣派的理念。 不能不认可不拥护,白衣派本身就是维护他们的利益的。 时至今日,除魔军朱昱所部,俨然已经成了白衣派的保留地,不只是普通信徒战士、江湖修行者,便连其中的神教上师、弟子,基本都是白衣派。 不只是朱昱所部。 白衣派对其它营队渗透也很严重。 眼下的神战大军,他刘晃顶多能做一半的主。另一半是白衣派说了算。 在这种情况下,他敢去对付白衣派首领魏安之吗? 他敢。 只是得十二分小心,还得有正当理由,旁人无法辩驳的理由。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上面得支持他。至少得有王极境初期的三品大上师出面,最好这位三品大上师手里握着神教的态度。 刘晃之所以等到现在还不动身,就是在等。 等神教派三品大上师过来,等顽固派的顶级大人物出面。 王极境修行者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等闲不会插手具体事务,劳心劳形的最强人物,一般只会是元神境后期。 刘晃看向神教总坛方向,眼中充满期望。 “此间冲突理应早就被总坛得知,三品大上师们为何还不现身?”鳞次栉比的屋檐上空荡荡的,刘晃什么都没看到,失望之下,渐渐心急如焚。 不能不急。 他不能一直干看着魏安之等人拼杀,他总是要下场的,而且最后的时间点正在不断迫近——他总得赶在魏安之击败刘策、周岌之前到场。 刘晃不理解神教三品大上师们为何不露面。 他决定派人去问问。 他派心腹强者去了。 心腹强者很快返回。 “王极境之上的大上师们,正在被首席召见议事,不允许打扰,属下没能见到他们。”心腹的回禀让刘晃心里咯噔一声。 “首席这是要干什么?”刘晃懊恼着暗暗思忖。 答案近乎不言而喻:首席要包庇魏安之,包庇白衣派! 作为顽固派的中坚人物,刘晃在第一时间不可能想到别的可能性。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有一件事他再清楚不过了:眼前这场风波,他得自己去处理,魏安之这个白衣派首领、除魔军副都指挥使,他得完全靠自己拿下! 他得靠自己的力量,为顽固派做成这件事! 做成了,大功一件,前途光明;做不成——刘晃不敢多想。 好在他是神战大军大将军,魏安之的主将,他手里握着发号施令的权力。作为部从,魏安之必须听从他的军令。 更何况,他一旦入场,己方就是三名元神境后期修行者,同境之下,魏安之不可能以一敌三——绝不可能! ...... 魏安之没有听从刘晃的军令。 刘晃带人到了长街,赵宁还在跟刘策、周岌厮杀——后两者已经是苦苦支撑,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俩很快就有性命之虞。 刘晃端着自己神战大军大将军的架子与威严,出口便是大声喝令:“魏安之,本将命你等立即停手!” 看到刘晃出现,周岌、刘策同时松了一大口气。天可怜见,要是刘晃再不来,他俩就真可能被打死。这下如蒙大赦不说,还确定赵宁再也嚣张不了了,怎么能不心旷神怡? 相较而言,周岌的喜悦少一些,毕竟来的是神教的人;刘策的欣喜与激动就很大了,来的不仅是神教大上师,还是他的族兄,他瞬间有一种翻身做主逆转命运的痛快。 他很高兴。 他太高兴了! 他高兴得太早。 ——可怕的是,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致命后果随之显现。 赵宁没有停手。 任谁都无法料到,在刘晃下达军令后,赵宁不仅没有停手,反而眸中凶光一闪,陡然寄出了威力绝伦的杀招! 刘策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无法有效躲闪。 周岌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第一时间拉开了距离——他生怕被打击的是自己。 血光一闪! 于是刘策不高兴了。 再也高兴不起来。 脖子都给切开的人,还如何高兴? 他只能双手捂住咽喉,用尽全身力气堵住伤口,想要阻止鲜血溢出,可他都跪在地上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鲜血依然成片成片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激动兴奋的围观者停止了议论,拍手叫好的白衣派弟子呆愣当场,宣武军将士们张大了嘴,朱昱都是目瞪口呆! 没有人再发出半点儿动静,场中落针可闻。 脖颈、额头血管突出犹如一条条蚯蚓的刘策,抬起头,充满仇恨、敌视、不解地看向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赵宁,手里提着滴血长刀,长身玉立地站在太阳底下,冷漠无情地俯瞰着他,就如神灵俯瞰一只蝼蚁。 刘策嘎嘎两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无法说出,他只能扭过头,饱含泪水地看向刘晃,眼中充满绝望、祈求、恐惧。 他希望刘晃救他。 救下他的性命。 在他眼中,刘晃是救星。 刘晃本来的确是救星,他就是来救刘策的,且理应是能救下他的。 可现实是,在刘晃出现之前,刘策好歹还四肢健全,面对的情况虽然危急,但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孰料刘晃这个救星兀一出现,刘策反而立时丢了性命! 刘晃气得脸黑如墨,浑身发抖。 那可是他的族弟,是刘家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本该在家族崛起、兴盛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现在却正在死去。 这还是他的部下,当着他的面杀掉的! 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讽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声怒吼,一声剑吟,刘晃拔剑而起,犹如一头毛发皆张、发狂暴走的虎豹,双目赤红地闪电般冲杀向赵宁! 提刀而立的赵宁面无表情,古波不惊八风不动。 长剑临面之际,他抬臂挥刀。 噹! 真气如风,掀动赵宁长发如墨泼洒,卷起赵宁衣袂如柳飞扬。 除此之外,赵宁别无异样。 刘晃则如遭雷击浑身一僵,又在刹那间好似被蛮牛撞翻的绵羊,猛地倒飞出去!饶是人在半空扭转身体站着落了地,也禁不住后退数步,手臂颤抖长剑险些脱手,一张脸涨成了茄子,就差没有当场吐血。 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赵宁的强悍! 他明白了彼此间的差距。 接触到赵宁冷酷凶残的目光,体会到对方杀人如麻的意志,刘晃再也不敢出第二剑——对方是真敢杀人! 他站在那里,犹如寒风中凌乱的荒草。 灰头土脸不外如是。 对这一幕,在场的其他人没谁感到意外。周岌、刘策联手姑且被赵宁压着打,刘晃又怎么能对付得了赵宁? 此时,周岌已是到了场边,跟宣武军将士站在了一起,将空地完全留给了赵宁与刘晃,没有再向前半步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刘策歪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色发白心有余悸,暗暗想到:“这魏安之根本不是疯子,疯子至少是个人,他分明就是个野兽!还是没有理智的那种!我吃饱了撑的才会招惹他......” 他打定主意下定决心,往后就算是天塌了地陷了,也绝不再跟赵宁照面。 场中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白衣派首领魏安之实在是胆大包天,杀了一名宣武军都指挥使不算,现在连神教五品上师、元神境后期的强者都说杀就杀。 围观者都想看看,这位无所顾忌的修行者接下来会有什么震动人心的举动。 他会不会连刘晃也杀了? 围观者双目灼灼饱含期待。 “魏安之,你简直是走火入魔了!身为神教大上师,竟然擅杀神教五品上师!作为神教大战副都指挥使,竟然不遵本将军令,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你真当你天下无敌,可以为所欲为了?!” 刘晃死死盯着赵宁,发出掷地有声的质问。 神教的王极境大上师都在总坛,但元神境强者却遍布城中,顽固派上师们陆续赶到,聚集在刘晃身边,为他撑住了场面,给他稳住了信心。 赵宁身后同样有白衣派元神境强者不断聚集。 赵宁乜斜刘晃一眼,不屑地道:“我若想为所欲为,你又能奈我何?” 此言一出,场内场外的人无不深受震动。 刘晃被这句话噎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在王极境高手们不出场的情况下,他的确拿赵宁没有任何办法。 “我看你是疯了!纵然你有王极境之下几乎无双的战力,这汴梁城也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真当神教没有戒律,地方没有王法了?你真当自己有几分本事就能逆天了不成?!” 刘晃的呼喝渐渐有了底气。 白衣派虽然人多,但普通信徒战士与神教弟子占了绝大部分,御气境、元神境数量远不及顽固派——这是必然,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师大部分是既得利益者。 所以即便王极境高手们不出场,时间一久,聚集到这里的顽固派修行者实力也会远胜白衣派。 届时魏安之还能不败? 还能不为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刘晃话音方落,赵宁便大笑出声。 仰天大笑。 大笑不绝。 众人都看着他。 面色渐渐奇怪。 赵宁笑声很大,笑意复杂。 赵宁笑得肆意,这不奇怪,他们能理解。 但赵宁笑得悲凉,这又是为何?绝大部分人不能理解。 你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一个既不给神教颜面也不给宣武军面子,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疯子,有什么好悲凉的? 大伙儿只能看着他,等着他。 白衣派弟子看着,宣武军将士等着,围观者莫不疑惑着期待着。 终于,赵宁止住了笑声。 他看向刘晃、周岌以及神教顽固派上师们:“到了此时,你们终于想起神教有戒律,天下有王法了?” 章九百 借势 赵宁一甩衣袖,大义凛然:“我魏安之今天是杀了人,可那又如何? “该杀之人不杀,该灭之恶不灭,世间岂不充满罪孽?王法难道是用来姑息养奸的吗? “魔不除妖不降,世间哪有善男子善女人立足之地,神教如何面对神的教诲与信徒们的供奉?” 刘晃认定赵宁是强词夺理,怒不可遏:“一派胡言!向都指挥使怎么该死?刘策如何就成了妖魔?魏安之,你休想颠倒黑白!” 赵宁冷冷道:“宣武军都指挥使若是不该死,张帅为何至今没有派人来拿我去问罪?刘策如若不是妖魔,首席为何还没有派三品大上师押我回去斩首?” 刘晃倏忽一愣。 发愣的不仅是他,在场的人皆是如此。 是啊,张京为何对魏安之不闻不问?神教首席为何对魏安之置之不理?他要是真的罪大恶极,这汴梁城的主人岂会容他好好的站在这里? 周岌看向刘晃等人,暗暗揣测:神教首席什么意思? 刘晃看向周岌等人,满头雾水:张帅究竟是何打算? 周岌接触到刘晃的目光,不由得一阵恼怒: 我今天跟你们联手坑害魏安之,那是插手你们神教内务,上不得台面,张帅不想蹚这趟浑水,由得你们神教先行处置再给他一个交代,这合情合理,你看我做什么? 刘晃接触到周岌的目光,禁不住一阵恼火: 白衣派建立有首席默许,首席本就偏袒他们,所以我们才借你们宣武军的手,想要你们宣武军从外部给首席施压,首席现在不着急出面情有可原,你们都死了一个都指挥使了,张帅凭什么还坐得住?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互相指责之意分外明显。 没有达成共识的两位元神境后期强者,怀着愤怒各自扭回头。 “你们现在知道戒律知道王法,之前做什么去了?宣武军那都指挥使现身的时候,顾虑过王法吗?刘策现身的时候,想到过戒律吗?赵宁问。 刘晃立即反驳:“刘策怎么就不知道戒律了?抓你回去就是维护神教戒律!” 人周岌也有话说的:向都指挥使怎么就不知晓王法了?你杀了宣武军的人,他要押你回去问罪就是维护王法——周岌看了看赵宁,最终还是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赵宁嗤笑一声,拨开人群,示意白衣派弟子别挡道,而后来到那一家四口面前,示意众人看看这家人。 他转过身,看向众人:“宣武军都指挥使来的时候,问过宣武军将士对这家人做过什么吗?刘策来的时候,问过神教弟子为何与宣武军将士械斗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都没有。就好像这家人不存在似的。” 刘晃辩解:“那是你当时杀了修行者,事情太大,他们忘了问。” 赵宁冷笑不迭:“他们那是忘了吗?他们那是根本就不在乎!” 赵宁看向密密麻麻的围观者:“他们一个宣武军都指挥使,统领数千将士戍卫汴梁的存在,一个神教五品上师,主事神教分坛日日向千百信徒讲经的人物。 “面对这一家人的苦难与屈辱,他们竟然选择视而不见,只想着如何对付我这个派系敌人,只打算把我丢进牢狱甚至要我的命,他们考虑过这一家人的遭遇吗?! “你们!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好事之徒,青天白日之下你们聚集在此,看着我们械斗拼杀,看着有人流血死去,你们拍手称快大声叫好,仿佛新婚之夜胜似金榜题名! “你们中有谁想过事情的起因,想过我们为何而战?还是你们已经习惯了无视弱小,蔑视市井苦难,一个个都丢了道德,没了身为一个人的良心?!” 围观者被赵宁一顿喝骂,如遭当头一棒。 有人惭愧低头,有人陷入沉思,有人满脸麻木,有人浑不在乎,有人反省自身,有人恼羞成怒。 赵宁看向刘晃:“你敢问他们遭受了什么吗?你敢在乎他们的苦难吗?神战大军大将军,你敢回答我吗?!” 刘晃不敢。 这回是真的不敢。 回答问题的胆子他没有,但狡辩的胆子有,而且很大。 他正要开口,赵宁已是大手一挥:“郝云,你来告诉所有人,这家无辜的百姓遭遇了什么!” 刘晃、周岌顿时大急,就想张口发言,混淆是非,模糊重点,让郝云不能开口,但他们刚刚出声,周围的汴梁百姓中便已有很多人大声拥护赵宁的决定,让郝云把事情起因说出来。 很快,大部分汴梁百姓都开始助威。 民意面前,刘晃、周岌只能偃旗息鼓。 这不是单纯的民意,而是意见正当的民意。 当然,最重要的是,民意有赵宁和白衣派这股强大力量撑腰。 郝云向前两步,当仁不让地讲述了一遍他看到的事情,而后赵宁又让一家四口中的男主人出来,补充郝云没有说到的地方。 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官兵与神教上师虎视眈眈,男主人很害怕也很紧张局促,赵宁宽慰半响表示给他背书,最后甚至搬出了神教首席,才最终让男主人战胜了胆怯。 他断断续续说出了事情原委。 汴梁大战已起,帅府要求家家户户为守城之战出力,粮食、布帛自然是要大半充作军粮、军资的,每家还得出人协助守城。 这家人只有男主人一个男丁,还是个腿上有伤行动不太方便的,按照规定不需要去为大军搬运物资,但宣武军却看上了他家的大女儿。 今日,宣武军要强拉他家的大女儿去军营,说是帮忙洗衣做饭。这家人哪里敢让生得还算漂亮大女儿去军营,连连告饶、阻止。 宣武军将士遂拳脚相加,打断了男女主人几根肋骨,还摔了小女儿——对方现在脑袋上缠着一圈白布——并要强拉大女儿去军营,还说他们再敢妨碍军务,就依照敌军奸细论罪,统统下狱砍头。 说完这些,男主人流泪不止,三名女子抱头痛哭。 没有任何意外,事情缘由与一家四口的惨状引得群情激奋,百姓们纷纷大骂宣武军卑鄙无耻、无法无天。 继而,他们对制止宣武军行为的神教白衣派弟子大加赞赏,并认为赵宁这是见义勇为、为民做主,杀了该杀之人,行善积德功德无量。 唾沫横飞之下,宣武军将士们一个个都低着头。 刘晃、周岌面如黑炭,像是吃了一碗苍蝇一样恶心。 这事本身就是他们激怒白衣派弟子、激怒魏安之的圈套,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占住道理。这也不能怪他们,白衣派弟子毕竟行事正派,等闲不好上钩,只有这种方案最直接有效。 当然,一家四口的遭遇不是什么新鲜事,类似的事每天都要出现不少——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潜意识里不认为这有什么大问题。 尤其是在如今晋军兵临城下,将士们马上就要浴血拼命,性命随时都有可能丢掉的情况下。 一方面将士们压力大,另一方面张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犯众怒,所以宣武军做起事来愈发没有顾忌,都在抓紧时间放纵欲望。 许多平日里在神教“感化”下,言行本分规矩,乃至是心肠不错的将士,在这个时候都变得乖戾凶残。 吃饭不给钱,被人稍微触犯便拳脚相加,看到顺眼的女子不管不顾带走,遇着怀璧其罪的商贾就结伴夜抢的,比比皆是。 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是反抗军,反抗军战力如何,他们岂能不知?自家性命明天说不定就没了,谁还会顾忌那么多? 战争是对人的异化。 它会让人变成野兽。 莫说强抢民女、诬良为娼,夜宿民房、杀人放火宣武军将士都敢。 而且藩镇军不是一般的军队。 古往今来,论桀骜不驯、尾大不掉,比得上藩镇军的可没几个。 今天强拉百姓家一个女子去军营怎么了?他们用的可是洗衣做饭的名头,这岂不光明正大? 在宣武军看来,他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守城,拼命保护汴梁百姓,莫说叫谁家女儿洗衣做饭,就算是让你去伺候,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汴梁不仅有王法,也有军规铁律,而今晋军兵临城下,为了聚集城中力量,让军民团结守城,帅府一再重申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的军纪,可这些宣武军将士是怎么做的?” 赵宁指着那些宣武军将士,问周围的百姓,“你们说,这些人该不该死?” 身为将门世家子弟,南征北战二十年的战神,赵宁当然知道军纪写得再好若是得不到贯彻执行,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的道理。 张京的确反复重申过军纪。作为汴梁之主他必须这么做。 但他身为藩镇军军帅,也得照顾将士们的情绪,所以并没有严格执行军规,故而这些宣武军将士行事才乖张放肆。 张京也好,常怀远也罢,包括王师厚、耿安国在内,哪个藩镇节度使能够一条不差的严格执行军纪? 大齐皇朝严格执行律法了吗? 大一统的皇朝都不能确保国家律法不是一纸空文,区区藩镇节度使,凭什么能做得比一朝皇帝还好? “该杀!” “该杀!” “该杀!” 周围的汴梁百姓们振臂高呼,声音组成洪浪,一浪高过一浪。 赵宁扫了一眼刘晃、周岌,又问四面的百姓:“宣武军向都指挥使不分黑白,包庇自己麾下将士的罪责,对受难百姓不闻不问,反而对我神教主持公道的白衣派动手,该不该死?” 众人群起大呼:“该死!” 赵宁再问:“神教上师刘策,与宣武军沆瀣一气,妄图阻止我与白衣派践行神的意志,维护神教信徒的公义,如此玷污神的福光,贻害神教的威名,他算不算妖魔,该不该杀?” 人群中有很多神教信徒,立即齐声大喊“妖魔”“该杀”! 一时间,“妖魔”“该杀”的呼喊声传遍全城。 信徒们恶狠狠地瞪着刘晃,仿佛要将他一口吞下。 刘晃面如死灰。 他成了妖魔? 他这个神教四品大上师,带着除魔军、降妖军征战的大将军,竟然在信徒们心中成了妖魔? 周岌已是双手抖个不停,恐惧深种,恨不得抱头鼠窜。 赵宁面朝众人:“今日,我魏安之当街杀人,不是泄一己私愤,不是逞一时之快,而是为了践行神的意志,散播神的福光,维护汴梁百姓的公义! “这世上还有诸多罪孽,汴梁城里还存在许多不公,那些恶人给神的信徒制造苦难,让神的信徒不得解脱。 “他们忘记了神的教诲,只想着给自己谋私利,他们是真正的妖魔!他们都该死! “妖魔不除,世间不宁,罪孽不消,神光不现! “从这一刻开始,我白衣派弟子当完全依照神的意志,在汴梁城扫除罪孽! “但凡是欺压百姓的恶行,残害信徒的恶举,不管是大是小,我们一件都不会忽视!无论制造不公的是谁,神教上师也好宣武军将士也罢,白衣派都将与之战斗到底,决不罢休! “汴梁的父老乡亲们,善男子善女人们,我魏安之请你们坐起而行,把你们看到的每一项罪孽、每一件不公,都告诉你们遇到的任何一个白衣派弟子,接下来的事将由白衣派弟子全权负责!” 赵宁用上修为之力,让他的声音远传四方。 周围的汴梁百姓如闻仙音,无不精神亢奋双眼发亮。 白衣派弟子一个个仰首挺胸,仿佛自己就是光。 宣武军将士一个个垂头丧气惴惴不安,犹如变成了过街老鼠。 周岌已经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躲藏;刘晃呆若木鸡,惊恐地看着赵宁,嘴唇不断开阖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朱昱惊得差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们都明白了魏安之的用意。 明白了对方今日大开杀戒的用意。 对方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魏安之要造出一股风暴! 他要在这股风暴中借势成事!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裹着民怨民愤民心民意,借汴梁百姓的势,借金光神的势! 魏安之的白衣派要带着汴梁百姓,从现在开始跟顽固派全面开战,一决胜负!为此,他甚至不惜把宣武军也卷进来,胆大包天到想要将藩镇军也纳入神教的规则之下! 这得是多大的动静,多大的场面,会有多大的乱子? 之前赵宁杀人的时候,他们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赵宁的胆量。 但是现在他们才发现,赵宁的胆量就跟着天一样大,他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看得清。赵宁不是一个疯子,也不是一头野兽,而是一团烈火——不,不是一团烈火,而是一片火海! 在汴梁百姓们的瞩目下,赵宁举起手臂,神色庄严地大声高呼:“光佑众生,众生随行!” 周围汴梁的神教信徒们无不跟着举起手臂,虔诚无比:“光佑众生,众生随行!” 赵宁再度高呼:“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百姓们相继加入,声音直冲斗牛:“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章九零一 反应 神教总坛。 正在啜茶的小蝶,听罢神教上师对闹市动静的最新禀报,一个不小心差些一口水喷出来。 她能掩饰自己的失态,却掩盖不了心中的惊诧。 不只是她惊诧,殿中坐着的,被她以议事名义召集来的神教王极境高手们,在得知赵宁最后的所作所为后,没有一个不惊诧的。 在场的都是神教顶层人物,其中有人还是顽固派大老虎,对神教风雨无不心如明镜。 今日刘晃、刘策等人构陷魏安之,顽固派已与白衣派正式开战,他们都心知肚明,也想过自此之后顽固派与白衣派就会势同水火,全面开展不死不休。 但没有人能够想到,魏安之会把所有信徒牵扯进来,不曾想魏安之裹挟了整个汴梁城的百姓来给自己助威,更加想不到的,是魏安之连藩镇军都不放过,想要借这个机会一并收拾了。 藩镇军跟神教泾渭分明,虽然利益勾结往来频繁,但政令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身份立场都很清楚纯粹。 现在魏安之竟然要去约束藩镇军的行为,管藩镇军的将士,说是为了汴梁百姓,可这话谁会信? 大伙儿只会相信:神教是要把藩镇军纳入节制范畴! 若是魏安之此番成事,往后的形势便是神教是主藩镇军是从,这中原藩镇就是神教说了算,神教神权凌驾于世俗王权之上,中原彻底成了神教的人间神国! 这么大的野心,这么大的手笔,胆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饶是在座的都是神教王极境高手,也不能不深为震动。 萧不语跟小蝶同时陷入沉默,好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中坐着的顽固派大老虎们,一个比一个气愤难受。 偏偏他们还不能简单说魏安之是在作乱,毕竟人家是为了神教大业更上层楼,是为了神教的光明未来,出发点不坏。 良久,萧不语忍不住出声:“这魏安之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是了解白衣派的。 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能不了解吗?白衣派在他眼皮子底下组建,获得过他的默许。 他也是了解魏安之的。 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怎么不了解?魏安之算是他的部下,他看着对方在曹州征战,对魏安之组建白衣派的每一步行动都清清楚楚。 他原本是要摘白衣派的果子,窃取魏安之的胜利果实的。 但饶是以萧不语王极境中期的眼光胸襟,神教二品大上师的身份地位,能想到白衣派的发展前景,顶多也只是拥有十万之众。 一旦白衣派拥有十万弟子,他便要做白衣派首领。 若得如此,他在白衣派便有不弱于首席的地位,在民间也会备受尊崇。 可谁能想到,魏安之这个区区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几个月前还是一介乡野散修的家伙,现在竟然要跟顽固派全面开展,谋求彻底击败、压制顽固派不说,还要推动神教大业往前迈进一大步,节制藩镇军压制世俗王权! 不,恐怕不只是中原藩镇。 魏安之竟然是要亲手缔造一个偌大的人间神国! 这种野心,萧不语没有。 想都没想过。 魏安之就不怕把天给捅破了? “萧大上师若是愿意,可以把魏安之的脑袋掰开看看,把他的心挖出来瞅瞅。”面对萧不语的疑问,小蝶不知是用什么语气说了这句话。 这话很不妥当。 不仅让萧不语面色一滞,也让其他王极境高手相继低眉。 在众人看来,小蝶这是在维护魏安之,警告他们不要害对方性命。 小蝶没有这个意思。 她就是单纯地感慨了一下。 她也想知道魏安之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她是想支持白衣派,是想保护魏安之,这都是为了整肃神教、变革图强。但她的脑袋瓜子只有这么大,哪里能够想到,在她看来处处都需要她帮助、维护、给予方便的魏安之,会有这样捅破天的想法与举动? 神使都只是想要借助这场风波给顽固派施压,让白衣派发展壮大,使神教立身正派起来。 神使何曾想过裹挟所有信徒、百姓,在这场风云大势中,借着神的旗号,用维护所有信徒百姓的公义、践行神的意志的名义,把张京的军队纳入节制范围,把张京的权给夺了? 魏安之的心胸怎么能比神使还大? 单纯野心大也不算什么,异想天开的人多的是,要想不贻笑大方,得达成目的的方法方式切实可行。 魏安之想要节制藩镇军,夺取中原藩镇世俗王权的意图有没有可能实现? 这得看两个方面。 其一,神教实力是不是比张京的力量强。世间一切利益分配,追根揭底都是靠实力说话,实力不够就不要说没有正义。 这份实力得是硬实力,是能直接拉上战场作战的。 很显然,神教的整体实力不弱于张京。 其二,神教能否比张京更得百姓拥护。要争夺世俗王权,就避不开天下苍生,百姓支持、民心所归便是大势所趋。 毫无疑问,魏安之现在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在争取民心。 神教在此二者上都有优势,神权就能压倒王权。 念及于此,小蝶怦然心动。 魏安之的确不是没有机会成事! 可这件事情毕竟太大,眼下又是晋军兵临城下的形势,小蝶自己不知该如何拿主意。 她需要禀明赵玉洁。 天可怜见,此时此刻,这件事并不容易。 不错,小蝶要见到赵玉洁不容易。 反抗军兵临城下,汴梁之战即将开打,赵宁随时可能在附近出现,乃至进入城中,这种时候赵玉洁当然要加倍小心隐藏行迹,尤其得注意不被大晋高手循着神教总坛大上师的行踪,按图索骥给逮到。 赵玉洁藏得愈发隐秘。 小蝶要见赵玉洁也要费更多周折。 ...... 帅府。 张京静坐不语。 郭淮静坐不语。 谋士们俱都静坐不语。 张京满脸煞气,脸上肌肉不断扭曲抽动,郭淮眼神低沉,不时有凶光闪烁,众人个个眉头紧锁,大气都不敢喘。 堂中落针可闻,气氛诡异。 终于,张京一巴掌拍碎了案几: “魏安之当街杀我都指挥使,我道神教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还以为那是什么神教内部之争,向都指挥使不过是被卷入了白衣派与顽固派的风波中,孰料这件事本身就是冲着本帅而来! “好啊,什么顽固派,什么白衣派,什么内部整肃教务变革,原来都是幌子,到了此时此刻,金光教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真实意图! “想要对我宣武军指手画脚,想要左右我宣武军的行为,想要染指本帅的军权?神教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野心,这是要建立人间神国?! “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帅就算不要汴梁的基业,也断然不会让神教得逞!” 他原先还在怀疑,神教可能背叛了他转而与吴国结盟——这个想法已经足够让他气愤,但跟眼下神教展露的图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神教不是背叛他,也没有背叛他,而是要把他变成自己的附庸,把他的基业夺过去! 也是,他张京的基业是神教帮着创立的,神教若是背叛了,那就是放弃了这份大业。 神教不应该放弃。 也没有放弃。 张京瞪着郭淮:“你说,一旦魏安之成事,神教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马上铲除本帅?杨佳妮是不是要来取走本帅人头?届时神教就能另外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是也不是?!” 话至此处,张京嘴巴开阖半响,忍住了后面的话。 他没说完的话是——届时本帅亡了也就亡了,你们却还能投靠吴国投靠神教,继续保有自己的荣华富贵,以你们跟神教来往密切的关系,想来还能活得很是滋润。 众谋士领会到张京的意思,无不伏地请罪。 郭淮连忙劝解:“廉使,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们得稳住,不能乱了阵脚,失了方寸。 “眼下晋军兵临城下,汴梁危在旦夕,神教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居心叵测,引发内部混乱,平白给晋军可趁之机。 “无论神教怎么打算,一旦此战我们大败,让晋军占了中原各州各县,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话说到后面,郭淮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 张京当然知道自己的要稳住。 郭淮的话不无道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廉使还是去见一见神使,当面把话说清楚为好。至少也得探明对方的真实态度与打算。”郭淮提出了最稳妥的策略。 张京接受了郭淮的建议。 之前,藩镇的大小事务张京都不瞒赵玉洁,有什么要紧事都是商量着来,双方的沟通交流一直顺畅而及时。 也就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心里有了芥蒂。 但这个变化出现的时间还不长,如今形势危急,他老是一味猜测对方的险恶用心,直接断了与对方的有效沟通,怎么看都不是智者所为。 很快,张京来到赵玉洁居住的湖边小筑。 他失望了。 这里已经没有赵玉洁的踪影。 莫说没有赵玉洁,半个人也没有。 人去楼空。 张京霎时面沉如水,胸中翻涌起滔天怒气与杀意。 赵玉洁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见踪影? 张京第一个时间想到了答案:对方就是背叛了他、要对付他! 若非如此,赵玉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消失? 张京目光冰冷到极点。 就在他打算回帅府的时候,小蝶忽然从侧旁出现。 张京开口要怒斥小蝶。 小蝶先一步道:“张帅息怒,赵宁可能已经来了汴梁,神使不得不离开,还请张帅见谅。 “魏安之的事是神教之责,仆下先行在此谢罪。值此兵临城下之际,神教与宣武军,官府与百姓都该同心同德才是。 “仆下早该面见张帅,与张帅坦白沟通,共同面对局势变化,解决城中问题的,这都是仆下的过错。 “还请张帅稍安勿躁,我们从长计议。” 张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见到赵玉洁,见到了小蝶也算勉强可以接受——如果对方能给出让他满意的解释与答复。  章九零二 忽悠 聚集到长街的白衣派弟子很多。 除去那些手头有任务不能擅离职守的,抵达长街的白衣派弟子有数千人。其中神教上师不少,神战大军中的将校亦不少。 方鸣业已到场。 白衣派行动很快。 赵宁一声令下,左车儿这种元神境强者,李虎这种御气境精锐,郝云这种普通战士,都带着相应人手开始行动。 但凡是潜入神教、神战大军的大晋战士,平日里都靠着自己的职位身份、人格魅力,在身边聚拢了相当多的臂助。 赵宁在方鸣的协助下,给他们划定了行动区域,他们便带着自己的臂助在第一时间快速进入自己的“战场”。 果断、迅速行动起来的,不只是这些被大晋战士带领的白衣派核心弟子,其余弟子不论是因为什么加入白衣派,此刻尽皆闻风而动。 所有白衣派的神教上师、教众都知道,这是白衣派组建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决定着白衣派能否在神教内部站稳脚跟。 这是展现白衣派风采的时候,白衣派在信徒、百姓心目中是何形象,白衣派日后在神教是何地位,他们每个人能拥有多少利益,皆由此战奠定基础。 此战不容有失。 赵宁安排方鸣亲自下场,带着刘子明、张博澜等臂助队伍,去管控约束非大晋战士带领的白衣派弟子的行动。 赵宁当然不会让方鸣这些人,去跟大晋战士带领的队伍走在一起。大晋的战士是大晋的战士,他们在做事的时候必然夹带私货,要是身边跟着方鸣等人,不说露出马脚,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白衣派从长街分散展开行动的时候,围观百姓们分别跟着。 不只是跟着,去见证白衣派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他们中的一些人,自身就有不公遭遇,需要白衣派的帮助,正好给白衣派现成的任务。 白衣派弟子战意满满,这些信徒、百姓同样心神激荡。 人群犹如一锅沸腾的油水。 很快,整个汴梁城都会变成一锅沸水。 一手让汴梁城乱起来的赵宁,在长街上面色平静地指挥后续白衣派弟子行动。 见证过汴梁百姓、信徒如火热情的刘晃,此时已是心惊胆战,作为站在民心对立面的存在,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汹汹民意带来的恐惧。 赵宁指了指那些欺辱过一家四口的宣武军将士,对身边的白衣派弟子下令:“带走。” 白衣派弟子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们打翻在地,押解起来。 后面赶到的百余名宣武军悍卒不敢稍动。 帅府还没有派人来,他们无人撑腰,惊疑交加之下迷茫不已,根本没法跟足以淹没他们的白衣派弟子正面相斗。 赵宁瞥了刘晃一眼,淡漠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长街:“你的罪责稍后自会有神教论定。” 身为顽固派的中间力量,王极境之下最有势力的修行者,刘晃本应该阻止赵宁、阻止白衣派的行动。 但他不敢。 此刻看到赵宁离开,他心中没有痛恨,反而是松了口气。 能够不用再面对赵宁,他肩上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许多。 天知道刚刚面对成千上万百姓、信徒齐声呼喝的场景时,他是怎样的心惊肉跳,在好似要将城池掀翻的山呼海啸中,他生怕赵宁伸手一指,白衣派就带着那些信徒、百姓把他们冲翻。 刘晃之前是忌惮赵宁的战力,现在是害怕引起百姓、信徒反噬。 眼看赵宁消失在街口,身后站着许多顽固派弟子、不少元神境强者的刘晃,连一句狠话都没心思说,连忙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赶往神教总坛。 赵宁把事情闹得太大,刘晃单凭自己已是完全无力应对,他也根本承担不起应对不利的责任。 他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现在赵宁站的位置已经跟他不一样,高了不知道多少。眼下要应付赵宁,应付白衣派的这场大行动,莫说他刘晃无能为力,就算是普通三品大上师都不行。 非得顽固派所有大人物一起合计不可! ...... 汴梁城里有那么多现成的不公之事吗?宣武军、神教顽固派有那么多正在进行的,摆在明面上的欺负压迫百姓的举动吗? 答案显而易见。 没有。 现成的,正在进行的,没有那么多。 至少没有多到可以支撑起全城动荡的程度。 那么白衣派弟子如何全面展开行动?若是今日不能全面展开行动,那就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这样的机会很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所以今日白衣派的这一仗一定要打响。 如果白衣派在进行的是一场革新战争,那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平民百姓一起来制裁无良权贵、贪官污吏,发动大大小小的国人审判,推翻旧秩序建立新秩序......多的是事做。 但白衣派不能这样做。 他们毕竟是神教弟子,他们只能打出维护公义的旗帜。 这一仗该如何打? 怎样做才能取得效果? 答案只有一个。 翻旧账。 如果把时间延长,弱者遭受的来自强者的压迫自然不胜枚举,平民百姓被官府、官兵欺负的事情必定多不胜数。神教教坛里诸多丑陋行为,亦或是不符合所谓神的意志的言行随处易见。 百姓们很有翻旧账的热情。 这是必然。 曾经遭受的苦难难道都是假的不成?现在能讨回公道,大伙儿没道理不去做。虽说迟到的正义就不算正义,但总归是比一直没有要强。 真正的全城动荡开始了。 动荡刚开始没多久,赵宁便被萧不语找到,带回了神教总坛。 大威宝殿里,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中原四镇节度使张京——现在他只是汴州宣武、许州忠武两镇节度使了——赫然在座。 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赵宁知道他必然要跟小蝶、张京见面。 他也知道就算张京跟神教、张京跟吴国有嫌隙——神教跟吴国近来频繁往来,赵玉洁跟杨延广结盟,张京已经在事实上被抛弃的事,赵宁不可能不知道——张京跟神教也不可能马上撕破脸皮。 赵宁进香礼拜完毕,盘膝坐在神像前的小蝶威严十足地开口: “魏安之,你可知罪?” 赵宁瞅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京,微微扬起下颚,神态不羁地反问:“仆下何罪之有?” 张京大怒:“你杀我的都指挥使,煽动刁民闹事,搅得全城大乱,还敢说自己没有罪?!” 赵宁一副并不把张京这个外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城里大乱了?我没有看见。我只看到汴梁马上就要上下团结、同心抗敌。” 张京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上来一口吞了赵宁。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到这种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蝶力劝张京息怒。 她虽然不满于魏安之在事先没有丝毫禀报的情况下,擅自在城中闹了这么大动静,把神教与汴梁都架在了火上烤,但本心依然支持白衣派。 她看向赵宁:“你如何解释你刚才的话?” 赵宁严肃认真地道:“晋军兵临城下,汴梁危在旦夕,吴军却不肯前来救援,汴梁要守住只能靠自己。以一地之地对抗二十万晋军,天时地利不足以依仗,必须要靠人和。 “汴梁需要的是军民团结、上下齐心。 “若不能如此,则汴梁必不可守。” 小蝶微微点头,表示认同赵宁这番道理,张京则嗤笑不迭:“你一个神教的人,也敢妄言军国大计?贻笑大方。” 赵宁瞥了张京一眼,觉得自从这厮看到他态度就有点问题,对方怒气过剩表现得也太明显,失了四镇节度使该有的威严与大气。 “这么多年了,也没太大长进。”赵宁暗暗摇头。 乾符年间他游历天下,在汴州地界初见张京时,对方就是眼下这副不太稳重的样子。想不到时隔多年,面对一个元神境修行者,已经是王极境中期的张京还做不到威严深重。 小蝶对张京道:“魏上师的话不无道理,张帅且先听他说完。” 她当然得为魏安之站台。 随着神教跟吴国结盟,张京在事实上被抛弃,她已经不再多么在乎对方。 眼下,只是因为处在战争时期,神教要维持彼此的和气而已,她更加在乎的无疑是魏安之此番闹出的动静,能给神教带来多大好处。 这是她能够宽宥魏安之没有提前禀报,就擅自闹事的最大原因。 赵宁洋洋洒洒地道:“眼下只有团结才能守住汴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问题是如何让汴梁团结。 “在我看来,没有公平就没有团结。 “官吏、大军、上层、权贵一面压迫欺负平民百姓,一面又要平民百姓没有芥蒂的跟他们团结在一起抗敌守城,这根本就是个笑话。 “张帅不也再三重申军纪?这不也是为了约束军队的行为,让他们不欺辱百姓,从而让百姓感受到公义,愿意一致对外? “可惜的是,张帅的军令并没有起到作用,下面的人依然在横行无忌。 “不仅宣武军如此,神教中的一些人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心中没有大局没有神教长远之计,到了这种时候还在为了一己私利蝇营狗苟,实在是愚蠢至极——这些行为必须被纠正。 “想要官吏不贪赃、权贵不枉法、强者不凌弱,这本身就是希望人人都是坐怀不乱的圣人,根本不可能实现。 “所以白衣派出动了。 “他们自己不愿收敛言行,我们就帮他们收敛!” 言罢,赵宁看向小蝶,义正言辞地道:“仆下与白衣派的行动,的确是急躁了些,但这都是为了大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不如此汴梁便守不住,神教大计也无法完成!” 听罢赵宁的话,小蝶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容。  章九零三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赵宁侃侃而谈的时候,盯着他看的张京有刹那的恍惚。 他再度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而且这一回更加明显有力。 从赵宁走进大威宝殿,张京第一次打量他就莫名觉得熟悉,但他仔细寻思良久,不记得何时见过魏安之。 之后赵宁开始说话,举手投足间满是桀骜不羁之气,张京的熟悉感一度消散。 但这回赵宁大义凛然地说着公平与团结的道理,说着汴梁大势,那种手握至理的意气风发之态,让张京在辛苦回忆之后,终于找到了熟悉感的源头。 兀一触碰到那种源头,他便怵然一惊,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曾经改变过他命运,让他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人。 他曾经在对方手下恭敬听令,加入齐朝防御使新军,在那些人的帮助下一路青云直上掌控兵权,并在国战时期统领十万大军投入赵七月麾下。 那也是一个他背叛了的人。一个他不愿意见到,不敢见到的人。 这个人在他进攻常怀远的时候,现身扇了他一巴掌,直接把他打成重伤,让他吞并武宁的计划未能实现。 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恐惧源头! 而现在,晋军兵临城下,大战说开打就开打,他竟然在汴梁城中,在魏安之身上感受到了那位天下有数的大人物的气息! 张京怎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天来神教总坛,张京本意是要神教给他一个交代,看看对方怎么解释魏安之在汴梁城制造的乱象,倘若神教解释不合理、交代不够有力,他便能根据神教的态度判定很多事。 这很重要。 也很关键。 但这件事再重要再关键,此刻都被他抛诸脑后。 现在他满心只有眼前的魏安之。 他心念百转:这魏安之到底是谁?太子的兄弟,赵氏的族人?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跟他的气度那么像? 赵氏的人已经潜入汴梁,乃至渗透进了神教?太子的人已经掌握了神教白衣派,还亲手在汴梁掀起了滔天之乱? 这还了得! 这汴梁还能守吗?! 张京越想越是惊恐。 于他而言,汴梁是必须要守的。汴梁是中原第一大城,也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坚城,是他的大业根基所在,他必须要借汴梁消耗晋军兵力,迟滞晋军兵锋。 不如此,后面的州县就难以依城步步坚守。 要是让晋军轻易攻占汴梁,那么除许州之外的其他城池,就很难在战力处于全盛状态下的晋军的猛攻下,坚持多少时间。 他本有四镇之地,如今没了洛阳、河阳,虽然四镇兵马仍在,地盘毕竟少了,可供用兵之处不多,转圜余地太小,容错率不足。 论及眼下的形势,火烧眉毛不外如是! 稳住,稳住,稳住.....张京勉力稳住心境。 他紧紧盯着小蝶,等她对魏安之那番话的回应。 负手而立的赵宁,神色淡淡地看着小蝶。 他也在等。 你们神教不是想要变革图强,利用外部压力整肃神教内务嘛,好啊,我来让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这份火中取栗的大计,你们敢接吗? 小蝶敢。 她敛住笑意,看向张京,不无自得地道:“魏上师的话很有道理。 “晋军兵临城下,汴梁的确形势危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过汴梁有十万大军、百万生民,还有众多神教弟子,倘若三者能够齐心协力,即便二十万晋军齐攻城池,我们也不畏惧。 “魏安之的行动的确闹出了乱子,在这种时候不是十分合适,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危险之中也有机遇。 “张帅,绝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是胆小如鼠之辈,平日里过的日子也很惨,受到的不公与压迫十分严重,而且目光短浅、愚昧无知,但凡是能够活得下去,都会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我们只需要稍微给点恩惠,表现得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就会感激不尽,把我们视作天地良心,歌功颂德,甘愿追随。 “官府处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吏,军中处置一批作恶左端的将校,神教诛除一群名声不好的上师弟子,再表现得大义凛然些,以百姓对官府、权威根深蒂固的敬畏性、服从性,他们必然拥护我们。 “倘若我们能利用好这股风潮,让汴梁百姓看到我们维护他们公义的决心与行动,那么只需要三两日,汴梁便会团结一致。 “届时,汴梁便会稳如泰山! “张帅以为如何?” 张京面沉如水。 他认为如何? 他认为神教这是在找死! 不仅自己找死,也是在把他推向死地,把汴梁推入火坑! 张京看了魏安之一眼。 魏安之旁若无人的站在那里,根本没有注意他。 张京暗暗长吐一口气。 他冷静了下来。 魏安之是让他想起了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大晋太子,但要凭这点感觉就说对方一定是赵氏的人,未免太过武断。 天下间相似的人多的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大家状态都差不多,不能光靠这些便说他们互相之间有关系。 想想也是,魏安之是神教四品大上师,倘若对方的根底有问题,神教必然早就查了出来;而且对方在曹州神战中表现不俗,数次拯救同袍于险恶之境,几回保全大军于危急之中,功勋卓著。 只要魏安之不是赵氏的人,那对方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是单纯作乱。 但对方刚才的话能信吗? 张京持怀疑态度。 小蝶见张京犹疑,立马趁热打铁地劝说: “张帅,事情已经发生,影响波及全城,倘若我们现在强令白衣派弟子停止行动,去维护官兵,那么本就行事桀骜的官兵必然更加肆无忌惮,报复性地大力欺压百姓。 “届时百姓肯定失望透顶,对官府不再有任何信心与期望,这不是把他们往晋军那边推吗?一旦军民势同水火,官兵时刻担心后背,还如何奋力作战?百姓若是真的生乱,则城池危在旦夕! “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有死无生,世事皆是如此,汴梁城亦不例外,还请张帅明察。” 话说完,小蝶饱含希翼地望着张京,水亮的眸子里满是鼓励之意。 她之所以力挺白衣派的行动,无非是因为这事对神教有利。 小蝶想得很清楚:这次主持百姓公义的行动是白衣派发起的,只要事成,白衣派自然可以发展壮大,担当起往后神教变革的责任,利大局利长远; 且白衣派是神教白衣派,经此一事,百姓只会愈发认可神教。事情传遍四方,吴国、秦国的百姓都会认同神教,方便神教在彼处发展。 至于城中乱子能不能控制住,把危险很好地转化为机遇,身为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难道会不相信神教不相信自己? 接触到小蝶满是希翼的眼神,张京如鲠在喉,恨不得跳脚杀人。 这事不说好不好,首先他就是被动的。 魏安之把他都架在了火上烤,让他没了选择余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做傀儡的感觉怎么都不会好。 可他能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张京不禁扪心自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跟神教如今是貌合神离。 在魏安之闹事的过程中,他有过很多机次会去处置,让事情平息,但为了试探神教,为了确认神教如今对他的态度,他一直在等。 结果是一次次错失良机,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谁能想到,魏安之这个区区神教四品大上师,胆子、手笔有这么大?行动起来这么突然? 其实在乱象祸及全城之前,张京有过最后一次机会——神教也如此。倘若当时赵玉洁在城内,以她的智慧,说不定能堪破迷雾及时给出有力应对。可惜的是,赵玉洁因为自己的身份,因为没了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因为惧怕赵宁,早先就跑了,如今并不在汴梁。 小蝶没能及时见到她,向她禀明城中动静,得到她的命令,只能凭自己的能力分辨局势;张京也没能见到她,跟她坦诚交流,开诚布公的沟通,确认她的真实想法与态度,到现在还疑神疑鬼。 再加上赵宁行动迅捷地出人意表,事情终于闹成了眼下这副局面。 这就是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家,面对身处阳光下的阳谋家时,必然会有的短板与困境;也是因利益而联合的盟友,在形势变化彼此猜疑时,跟一个强大敌人的交手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那么张京愿意接受魏安之、小蝶的建议吗? 这取决于这件事是否对他有利。 答案是肯定的。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哪个诸侯不知道维护百姓公义就能得到百姓支持,在治下施行仁政就能收获民心的道理?哪个统治者不明白惩办贪官污吏,是最容易获得百姓好感的方式? 只不过,平日里百姓是羊,诸侯麾下的官将是牧羊犬,作为牧人的统治者,无法自己去牧养天下之民,就只能首先喂饱牧羊犬,确保牧羊犬听他的话。 天子不差饿兵。 偏偏官将不是真正的牧羊犬,不是肚子吃饱就完事大吉,他们有永无止尽的私欲,要永不停息的谋私利,所以一定会利用手中权力不断压榨百姓聚敛财富。 百姓也不是真正的羊。他们与绵羊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会反抗。 一旦官府压迫过甚,百姓就会奋起还击,于是统治者江山不稳。 为了稳固自己的江山社稷,朝廷必须时常整顿吏治、清查贪官。 终于,张京接受了魏安之的说辞,也接受了小蝶的建议,局势到了这个份上,他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若是事情成了一切好说,如是汴梁因此沦陷,神教必须得为你们的擅自行动,给本帅一个交代!” 小蝶展露笑颜,双手合十躬身致礼:“无量神光。张帅英明睿智,汴梁必能稳如磐石,此战之后,张帅基业亦能牢不可破。” 张京甩袖冷哼一声:“希望如此。” 背着手面对巍峨雄伟神像的赵宁,瞥了一眼这两个放下心头沉重巨石,展现出对未来美好期望的家伙,就像看到一只兔子跟一只猴子。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他所描述的团结场景,是不是真的可能出现? 当然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小蝶与张京也不会信,更加不会接受。 乾符年间,齐朝内部都乱成什么样了,百姓都给欺负成什么样了,天元大军一来,大伙儿还不是齐心协力奋躯而战? 彼时的确是有面对异族的因素,但作为国战参与者,赵宁不可能不知道,戍守地方的官将一旦表现得仁义一些,就会得到百姓怎样的支持。 很多百姓就是这样,不管之前遭受了多少苦难,只要新来的官将对他们好些,给他们一些真正的实惠,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重拾对官府的信心。 不能不重拾信心,大家毕竟都要活下去。 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那么汴梁会真的上下团结,变得牢不可破吗? 当然不是真的。 赵宁要的是汴梁大乱,可不是汴梁团结。 他想汴梁大乱,汴梁就能大乱? 当然能。 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汴梁。 不是燕平! 如今的燕平,想要团结就能有团结,毕竟公平正义已经实现,官民的思想觉悟都上来了,顾全大局献身大业的底子摆在那里。 与之一比,你汴梁是什么地方,呆在城里的官、军都是些什么人,也妄想旬日间就能实现上下团结?你汴梁没这个能力。 这就更不必说,白衣派中有大量大晋战士,会左右这次行动的走向。 章九零四 投名状 大威宝殿中,小蝶与张京紧锣密鼓的商议了好一阵。 一方决定支持白衣派的行动,一方决定顺水推舟,意见虽然统一,具体行动起来却有许多细节需要推敲。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行动深入到什么程度。 他俩把赵宁拉了过来一起探讨。 赵宁的意见当然很明确: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无论神教的罪孽还是宣武军的罪责,一律严查到底绝不姑息,只有彻底杜绝姑息养奸的行为,才能收获真正的公平正义,汴梁方有完美的上下团结,这城防才会变得坚不可摧。 小蝶和张京一起点头赞赏赵宁的发言,认为这是最好的旗帜与宣传口号,然后就把赵宁踢到了一边:你的话说得很好,以后别说了。 在他俩看来,赵宁这就是乡野修行者涉世未深的典型表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看问题太过想当然,提出的方案根本不具备任何实际可操作性。 秉承着水至清则无鱼的理念,小蝶与张京就行动方案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主要是双方能够贡献的人头,也就是交给百姓表明自身维护汴梁公义决心的投名状: 神教上师可处置二十人,且局限在四品大上师以下,弟子可处置百人; 宣武军校尉可处置十人,且局限在元神境初期及以下,普通战士可处置百人; 汴梁官府官员可处置十人,且局限在五品官员及以下,小吏可处置数十人; 至于城中那些名声臭了大街的其他权贵、土豪富人,则可以大量丢给百姓用意平息民愤、收获民心,抄了这些人的家必然有许多财富,正好用作军资,白衣派只要别太过火就行。 就神教出多少人头,帅府出多少人头的问题,小蝶与张京掰扯了半响,双方都觉得自己出的人头太多,而对方出的人头太少。 如果放在平时,这种事不拉扯个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有眉目,眼下事态紧急,容不得他们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好不容易拿定主意,小蝶与张京象征性征求了一下赵宁这个白衣派首领的意见。 赵宁果断摇头,表示人头实在太少,就这点人根本不足以彻底肃清汴梁城中的不公,无法完全磨平百姓遭受的苦难,城中乱象闹到现在,只怕白衣派已经揪出的官、将都接近了这个数目。 小蝶跟张京表示:你看看哪里凉快,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身为白衣派首领,赵宁必须入戏深一些,于是据理力争。 小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们不是为了惩治罪孽而惩治罪孽,也不是为了处置官将而处置官将,你要始终记得我们的目的:收拢民心,维护团结。 “倘若有罪的教众、官将太多,那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适得其反,百姓看到太多教众、官将都罪行累累,只会对神教与官府失望,再也不敢提起信心。” 赵宁脸上写满“一派胡言”,一副对方不可理喻,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 事实上,他理解对方。 对方的顾虑很有道理。 百姓不信任官府,官府难道就敢信任百姓? 当然不敢。 他们都对彼此的操守、品性、见识持怀疑态度。 官府为何不敢完全信任百姓,处处遮掩自己,时常提防对方? 原因有很多。 根本原因却只有一个。 ——官府本身就不是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维护平民百姓利益的。在这个前提下,他们怎么敢对平民百姓坦诚相待? 俗话说“事无不可对人言”。这有个前提:凡事无不光明磊落。很显然,中原官府的所作所为,怎么都不能全部称之为光明磊落。 张京看了魏安之一眼,附和起小蝶:“每逢市井有大事大变之际,多的是人趁机劫掠、生事、作乱。 “若是放任百姓为所欲为,肆意满足、发泄自己的欲望,不加约束与限制,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成为洪水猛兽,把汴梁烧了都不是不可能。 “魏上师,适当维护百姓公义没错,但绝不可放纵百姓。 “况且神教弟子、汴梁官将被处置太多,他们也会生出逆反心理,往后很可能出问题,我们要的是上下团结,自然也要团结神教弟子、汴梁官将。” 张京本来没打算说话的,不知为何多说了这几句,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以他的身份,没必要对一个神教上师解释这些。 赵宁冷哼一声,拂袖转身,面朝神像作懒得言语状。 张京的话也有道理。 小蝶与张京的顾虑以及他们的决定,立足现实,符合汴梁实际情形。 所以汴梁是汴梁,燕平是燕平。大晋是一个革新之国,如果事情发生在燕平,这一切问题都不会有。 ...... 小蝶与张京商议妥当之后,赵宁离开教坛,以魏安之的身份去贯彻执行来自两位“统治者”的命令。 事情需要白衣派来做,事情得由魏安之来控制。 神教也好,张京也罢,都不可能把刚刚商议的结果直接通知下去,把用以平息民愤、实现团结的上师弟子与官员将士直接提溜出来。 这份决议只有他们三人知晓,范围不会再扩大。 ...... 白衣派弟子在汴梁百姓的引领下,于各处纠察不公之事。 情况最好的是神教各个分坛,因为带头的本身就是神教弟子,且基本每个分坛里都有白衣派弟子,所以白衣派弟子很快控制了教坛,百姓站出来一个说一件事,便有白衣派弟子揪出相应上师、弟子。 其次是官府。 很多人聚集到县衙与府衙门前,将长街堵得近乎水泄不通,大批百姓轮流鸣冤鼓,把声势闹得很大,而后掏出自己的诉状交给白衣派弟子,大伙儿便冲进了大门。 情况最艰险的是军营。 宣武军军营前,围满了汴梁百姓,他们有的指着辕门痛骂,有人哭着申诉自己遭遇的不公,有人不断叫喊声援受难者,大伙儿一起要求军营交出那些横行霸道的将士。 辕门紧闭,众将士严阵以待。 军营不同于别的地方,这里武力强大,白衣派弟子没能力冲进去。 如果不是赵宁与张京到场,一个宣武军将士都不会被拧出来。 总而言之,事情一开始的发展,大体满足了白衣派弟子与汴梁百姓的预期。 随着一批批神教顽固派上师弟子、贪官污吏、桀骜将士被揪出来,由白衣派当众确认、宣布罪行并将他们正法,无论苦主还是不相干的人,都激动得满面红光。 他们齐声高呼神光无量,也一起赞颂张京英明神武。 他们高兴万分,心中充满了希望。 可惜的是,他们没能高兴太久,希望也没能大放光芒。 这场动-乱波及全城,范围太广,百姓们平日里遭遇的压迫与不公又太多,白衣派弟子处理的有罪之人,很快就迫近了小蝶与张京给出的人数限额。 于是赵宁下令白衣派弟子收手。 百姓正在兴头上,数不清的人正在陈述自己的苦难,无数人正要让白衣派给自己主持公道,白衣派突然停了手,宣布今日行动到此结束,人人皆感如鲠在喉。 之前的痛快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憋闷。 有苦的百姓不断央求白衣派弟子为他们主持公道,起初是哭诉,到后来跪地拜请者络绎不绝——白衣派弟子在行动开始的时候,信心满满地拍胸膛保证,一定会解决每个人的苦难,维护每个人的公义。 现在,他们还有亲友被关押在牢狱里,没有得到公正,有亲友躺在病榻上,没有得到赔偿,还有被抢走的粮食财物未曾拿回,有那么多欺负他们的官吏将士未曾被惩处...... 白衣派突然放手不做事了? 不仅苦主难以接受,不相干的人都觉得虎头蛇尾,受了欺骗。 官府的高官站了出来,当众保证会继续整肃官吏,汴梁日后绝对不会有枉法之事;军营的将领站了出来,在辕门前宣布他们会严肃军纪,往后将士们必定与民秋毫无犯; 神教的大上师也站了出来,告诉信徒们,神教会约束好自己的弟子,保证日后的言行举止,一定符合神的意志。 百姓信他们吗? 有人信,有人不信。 被主持公道了的人信,尚未被消灾解难的人不信。 其他人将信将疑。 许多百姓们感到憋闷、愤怒,白衣派弟子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正要大展拳脚,好好表现,为自己赢得功勋与声望,赵宁突然要求他们停止行动,这就像风情万种的美人在怀里百般婉转,自己裤子都脱了,结果美人忽然消失不见,如何能不难受? 更何况,现在他们还要看着顽固派、官府、宣武军堂而皇之站在人前,趁机表示他们与罪恶不共戴天,日后必定维护百姓公义的决心,从而收获百姓的信任与拥戴。 好似之前这一场行动不是他们白衣派辛苦奋战的成绩,而是对方大义灭亲反躬自省主动配合的结果。 难道他们白衣派是在给别人作嫁衣裳? 闹了半天,怀里的美人不是不见了,而是在最情浓最妖娆的时候投入了敌人的怀抱,对方在那里卿卿我我也就算了,自己还要在一旁看着——简直是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衣派弟子皆感觉受了愚弄戏耍,无不恼羞成怒! 这个时候,白衣派弟子中的大晋战士行动了起来。 他们早已展开行动。  章九零五 失控 这个时候,白衣派弟子中的大晋战士行动了起来。 他们早已展开行动。 从神战大军在汴梁驻扎开始,神教中的大晋战士就在行动,方鸣千方百计扩充白衣派的力量时,他们打着宣扬白衣派理念的幌子,在市井中不断向汴梁百姓灌输革新思想。 他们行动规模很大,行动时间很长,效果显著。 大晋战士不止是白衣派中有,市井里也有,而且很多——赵宁进入中原去徐州时,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就同时大规模南下,他们临时渗透神教、官府、藩镇军有难度,混入市井却是轻而易举。 市井中的大晋战士,以汴梁百姓的身份响应白衣派的行动,带动更多汴梁百姓相信白衣派,并把革新思想进一步深入传播。 行动中,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有意淡化神的意志,着重强调公平正义、人人平等等理念,这既没有违背金光教核心教义,又让百姓潜移默化认同了革新思想。 时至今日,不少汴梁百姓的思想认识已经跟以前不一样。 尤其是年轻男女与热血壮士,他们奴性不重,革新思想对他们吸引力极大,都想获得真正的公平,不甘做牛马,更不想低人一等。 在这些百姓心中,白衣派就是明月,光明伟岸不惹尘埃。 在今天的行动中,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包括已经被发展为大晋预备战士的人,不断向百姓宣告: 今天就是他们一起获得公平正义的时候,这是一场战斗,更是一场战争,只要众人齐心协力,就能建立新的秩序! 当白衣派弟子带着汴梁百姓,惩处了一批神教弟子、官府官吏,热情正高涨之际,赵宁下达了停止行动的命令,年轻男女、热血壮士们无不浑身难受。 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之前已经说得明白,只有彻底消除人间罪恶,神的福光才会完全降临,人间才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姑息养奸就像是坐视一锅汤里有一只死老鼠,其结果只能是这锅汤越煮越坏。 他们不甘心,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 市井中的大晋战士首先站了出来,振臂高呼,要继续这场惩奸除恶的行动,彻底肃清官府、军队中的罪恶,并朝官员、将领扔烂菜叶、土疙瘩。 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接着站了出来。 他们一方面呼应市井中的大晋战士,表示罪恶面前绝不退让; 一方面游说其它白衣派弟子,认为停止行动是顽固派的诡计,是想让他们今天的战斗半途而废,令全城百姓对他们失望,使他们丧失在百姓中的威望与名声,日后站不住脚。 百姓中的年轻男女、热血壮士,在大晋市井战士与白衣派战士的带动下,纷纷开始向那些宣称他们会整顿吏治、严明军纪的官员与将领扔烂菜叶、土疙瘩。 没有烂菜叶、土疙瘩就扔鞋子,乃至吐口水。 沉寂下来的汴梁百姓,很快就再度沸腾起来。 白衣派中的非大晋战士弟子,眼见民意汹汹,自然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相继表明态度要求继续行动。 城中各处的白衣派弟子,都派了代表找到赵宁,询问终止行动的缘由,并要求继续行动。 赵宁表示很为难。 这让众白衣派弟子很不满,其中的大晋战士依照计划,更是出声指责赵宁违背白衣派理念,大骂他要出卖白衣派换取一己富贵。 “此战是白衣派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开行动,践行神的意志,消除人间罪孽,干系重大。 “成则白衣派站稳脚跟,败则白衣派有倾覆之忧,魏上师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半途而废,失信于信徒、百姓?” 顶着左松林名号的左车儿,红着眼第一个质问赵宁。 李虎怒气冲冲地道:“魏上师组建白衣派的时候,我等还以为魏上师是为信徒为神教着想,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魏上师该不会是利用曹州战败后的战士情绪,组建白衣派打着跟既得利益者作对的旗号,来壮大自己在神教的影响力吧?” 赵宁一甩衣袖,一副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样子:“胡说八道!” 方鸣搓着手左右为难,既觉得左车儿、李虎大胆,又觉得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左车儿冷哼一声:“怎么是胡说?古往今来这种事还少吗?说是为了维护大伙儿的利益,带着大伙儿反抗权贵,等到势力一大,被权贵忌惮,就屈从于权贵的招揽,出卖大伙儿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魏上师如果不是被顽固派收买,获得了自身利益,怎么会让我们终止行动,不顾此事对白衣派的危害?!” 方鸣与褚元楠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之色。 赵宁煞气腾腾地瞪着左车儿:“竖子休要辱我!本座岂是那种人?让白衣派终止行动,乃是首席的意思!” “首席?”一听这话,方鸣、褚元楠等人莫不色变。 左车儿继续冷哼:“魏上师以为搬出首席,就能压倒民心民意? “白衣派是在践行神的意志,散播神的福光,白衣派今日的战斗,是为了神教的大局与长远大计,首席身为神的仆人,怎么会站在众人的对立面?魏上师休要狡辩!” 方鸣听得微微点头,暗暗寻思: 首席是支持白衣派的,就算不想今日之事扩大,也不会亲自站出来违逆众意,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魏上师这话得不到明证。 “魏上师怎么不说话了?” 左车儿一副不惧权贵的模样,直视赵宁的双目,并且咄咄逼人地道:“魏上师怕是没话说了吧?今日魏上师若是不给我们一个说法,那就是背叛了白衣派!” 说着他指了指周围的白衣派弟子,言辞愈发具有攻击性:“魏上师可以问问大伙儿,白衣派弟子会不会被小人利用,去成全一个小人的富贵!” 众人虽然没有直接说不会,但都瞪着赵宁,等他回答。 方鸣觉得左车儿实在太胆大了,竟然当众把魏安之置于独木桥上。他有些愧疚,左车儿毕竟是他招揽的,现在对方这么逼迫魏安之,他很担心魏安之日后迁怒于他。 赵宁一副众意难违,而我一身清白的样子:“白衣派不是本座的白衣派,而是大伙儿的白衣派,大伙儿若是意见一致,本座难道还会站在大伙儿对立面?” 得到他这个回答,众人面色一喜。 左车儿当即抱拳道:“魏上师深明大义,我等都很欣慰!” 说着,他转过身,大手一挥,仿佛自己才是白衣派首领:“通知下去,为了神的荣光,白衣派发誓彻底肃清汴梁罪孽!” 众弟子齐声欢呼,纷纷领命而去,并且有很多人在路上跟左车儿交流,合计接下来的行动细节,仿佛左车儿才是自己人,比魏安之更值得信任。 方鸣敏锐地察觉出不对:今天这么一闹,左车儿在白衣派与汴梁百姓中的声望会陡然提升一大截,若是接下来行动顺利,日后恐怕能跟魏安之抗衡一二。 “魏上师......” 方鸣正要说这件事,赵宁却摆了摆手打断他,吩咐道:“立即去行动。既然做了,就要把事情做成,声势大了众意难违,我在首席面前受到的诘难也会小一些。” 方鸣心神一震,连忙带着人下去了。 赵宁望着被人簇拥的左车儿,眸底掠过一抹笑意。 接下来,白衣派、市井中的大晋战士,会到处宣扬今日是左车儿为他们发了声主持了公道,维护了白衣派大局,并使得疑虑重重的魏安之下定了决心站在他们那一边,保住了今日的行动。 左车儿趁机好生表现,竖立威望,日后才好接手白衣派。 至少是能跟方鸣平分秋色,控制白衣派。 赵宁不可能一直呆在神教,事实上,汴梁之战后他就会离开,所以他得安排另外的人掌控白衣派这股力量,继续在神教内部奋战,执行瓦解神教的任务。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其实过来的白衣派弟子中,有一些是打算执行赵宁跟神教的命令,终止今日行动的,他们有的胆子小,有的是不愿忤逆神教。 但他们来了之后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左车儿、李虎等人掌控了局面,现在赵宁都表明了态度,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他们自然无法唱反调。 ...... “什么?白衣派又闹起来了?他们根本没有收手?” 张京在跟赵宁一起去了一趟军营主持过大局后,就返回了帅府,眼下正在跟郭淮等人商议军机,陡然听到属下的禀报,既惊且怒。 “神教这是要干什么?首席竟然胆敢蒙我?!”张京咬牙切齿一番,没有片刻犹豫,当即离开帅府去往神教总坛,找到小蝶。 小蝶正跟手下上师仔细询问白衣派不肯终止行动的缘由、经过;张京前脚抵达大威宝殿,赵宁后脚就跟着进了门。 “魏安之,你是怎么回事?” 已经知道事情详情的小蝶,挥手让上师退下,简单跟杀气腾腾地张京说明过情况,便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赵宁。 赵宁摊摊手,示意自己非常无辜:“首席,张帅,并非我不执行命令,实在是众意难违。当时的情况首席应该都知道了,我若是敢反对大伙儿的意见,顷刻间就会成为出卖白衣派的叛徒。” 张京指责赵宁:“一派胡言!你要是约束不了白衣派,还做什么白衣派首领!” 转头他又逼视小蝶:“本帅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官吏将士,这件事你要是不给本帅一个交代,休怪本帅翻脸无情!” 小蝶苦着小脸叹息一声:“张帅且先息怒。 “本座也没有想到,汴梁百姓的火气会这么大,民意会那么汹涌、统一,完全就像是烈火烧荒一样,竟然根本压制不住,连带着白衣派都被他们所裹挟。” 章九零六 追逐正义 汴梁沸腾的力度,不仅小蝶没想到,张京也没想到。 依照常理,官府处置那么多贪官污吏、枉法将士,百姓早就心满意足、大唱赞歌了。 纵然这次大乱有白衣派在,打出来的旗号很大很光明,但帅府与神教交出来的人头都已经几百个,百姓怎么会还要闹腾?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换个世道? 敢教日月换新天? 那还了得!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一阵商议过后,张京杀气不减。 “什么办法?”小蝶问。 张京目光森寒:“镇压。血腥镇压!” 小蝶没有立即接话。 好半响,赵宁以魏安之的语气开口:“不能血腥镇压。得顾全团结大局。” ...... 镇压开始了。 出面的是王极境高手们,领头的是神教二品大上师萧不语。 众多王极境修行者出面,声威自然不一样。 在镇压开始之前,神教顽固派、官府官吏、宣武军将士,包括城中的权贵豪富,忍耐都已接近极限,随着白衣派继续行动,大大小小的冲突、械斗在城中各处爆发。 白衣派弟子带着百姓们冲击官府、权贵宅院时,付出了血的代价,死伤兀一出现便迅速上升,转眼间就有百十人倒在血泊中,而冲突规模也在急速扩大。 镇压的方式很简单。 王极境高手们现身之后,仅仅是释放修为威压,便将各处的白衣派领头弟子镇得不能动弹,碰到有桀骜不驯的,当场给予教训。 在这种情况下,镇压获得了神教顽固派、官府、宣武军、城中权贵的一致拥护,他们趁机反攻。 他们的反攻刚一开始就宣告结束。 王极境高手们同样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让他们无法反攻倒算,杀伤白衣派弟子与汴梁百姓,把流血冲突扩大。 在神教、帅府众多王极境高手出面后,连元神境后期修行者都寥寥无几的白衣派,自然无法继续行动。 白衣派被打压后,百姓们只能被宣武军驱赶着,各回各家。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有宣武军将士公报私仇,有热血儿郎出头撕斗,好在有王极境高手们掌控全局,这些冲突并没有造成多少乱子。 沸腾的汴梁城,很快便平静下来。 这当然是表面的平静。 白衣派弟子与百姓心中的愤懑怒火,在压抑中不断蓄积。 当日夜,一些白衣派弟子被神教处理,当然,出于各种原因,小蝶对他们的处理并不严重,多是降品罚钱,另有一些百姓被抓捕入狱。 因为有官吏公报私仇,被抓捕入狱的百姓不少,而且进了牢狱后,都被鞭打折磨得不轻,甚至有一些人被活活打死。 ——消息传到外面,百姓愈发忿恨。 经此一事,汴梁并没有实现团结。 莫说团结,连以往的表面和气的秩序都已荡然无存。 顽固派、官府、宣武军付出了代价,亲友蒙难,仇视白衣派与百姓者不知凡几。且这件事并没有收获想要的结果,死者说不上是为了大局牺牲,故而下面的人对帅府多有怨言,认为帅府无能愚蠢。 在神教中,有顽固派的大人物,认为小蝶为了支持白衣派打击顽固派,罔顾汴梁稳定大局,让神教内部从分裂走向彼此敌视,有亏于首席的职责。 ...... 官府、宣武军在维持城中秩序,日常巡街时,对百姓更加不客气。以前他们只是把百姓当作绵羊,现在,他们不仅把百姓当作绵羊,还把百姓当作了敌人。 他们忌惮百姓再度群起闹事,处处找茬教训百姓,利用各种名目立威,展现自己的力量,宣扬自己的权势,想要百姓畏惧他们。 百姓的确畏惧他们。 但也愈发痛恨他们。 于是官民对立、上下仇视。 ......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就算我们加入了白衣派,也无法求得真正的公义,神的意志根本无从在人间实现!” 营房里,许国正一脸愁苦,满怀纠结。 “顽固派的力量太过强大,而且跟官兵相互勾结,首席又不肯支持我们,仅凭魏上师我们的实力的确不够。” 坐在一旁的黄煌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他们这些加入神战大军的普通信徒战士,之前对金光神或多或少有些信仰、畏惧,然而这一路来经过了这么多事,早已不信金光神能做什么了。 甚至都不再相信世上有金光神。 行动失败后,顽固派变得趾高气昂起来,看到他们这些白衣派弟子,处处找茬跟他们过不去,已经有好些白衣派弟子跟对方起了冲突,然后一起被神教关了起来。 只不过关人的地方是顽固派地盘,顽固派弟子很快被放出来,白衣派弟子却在里面受苦,听说连水都没得喝。 非只如此,顽固派还克扣白衣派的粮饷,只给神战大军粥喝,连个干饭也没有,粥还是臭的,搞得白衣派弟子只能自掏腰包去外面找吃的。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 简而言之,顽固派先前吃了亏,损失了好些上师弟子,现在要报复回来,让白衣派知道谁是神教内部的强者,迫使白衣派就此低头。 顽固派的确是强者,势力大影响力非凡,要不然也不能克扣粮食。 这些事首席当然不允许,但是屡禁不绝。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具体做事的都是下面的人,顽固派有无数种办法让白衣派难受。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白衣派偃旗息鼓,顽固派自然支棱起来。 “顽固派胡作非为却没人能够有效制止,要我看,神教根本不可能维护我们的公义,更加不能维护其他人的公义!咱们继续呆在神教根本没有希望。”许国正愁苦地道。 旁边有人连连点头:“神教不是个有公义的地方,张京的所有地盘也一样,以我们白衣派的身份,往后只会有吃不尽的苦头!” 说到这里,众人面面相觑,心情都十分低落。 低落的不只是他们,近乎所有神战大军中的白衣派弟子都是如此。 就连那些非白衣派弟子,也通过汴梁动-乱这件事,认识到了神教并不会真如他们所言,去践行所谓神的面前人人平等,要将福光洒满人间的教义。 神教,不是正义的。 不正义的神教,不能带给他们好处,只会给他们制造不公与苦难。 “好在我们还有魏上师。魏上师肯定不会坐视我们遭受不公,他肯定有办法的。”有人提出想法。 “魏上师?他还能抗衡王极境高手不成?再说,他之前还想要我们终止行动来着,要不是左上师据理力争,我们的行动早就失败了。”有人表示魏安之不值得信任。 “现实如此,你我如之奈何?” 终于,黄煌提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还能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郝云走进营房,听说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提出一个方案:“既然神教不能给我们公义,也不能给所有人公义,那我们为何还要为神教而战?” “你是说我们脱离神战大军?”许国正怔了怔,“大战面前,神教岂会容忍逃兵?” 郝云道:“不是当逃兵。” 他没有直接说具体答案,而是环视众人问:“神教与张京是一丘之貉,不能给我们公义,但你们怎么忘了,真正能给我们公义的人,如今是近在眼前?” 众人皆是一愣。 继而,几十双眼睛同时亮起。 ...... 晋军在汴梁城外集结完毕,是日,大军三面合围,开始攻城。 攻城第一轮并不涉及蚁附,反抗军也好义成军也罢,都没有拔刀上阵的意思。大军整齐列了阵,一群元神境强者便到了阵前,大着嗓门开始宣扬革新思想,号召城中军民开城投降。 宣武军严阵以待,强弓劲弩、擂石滚木、铁水金汁无不就位,本以为今日会有一场惨烈搏杀,个个心弦紧绷、高度紧张。 孰料晋军根本没有跟他们短兵相接的意思,大半日下来,大晋强者只是轮番上前喊话。 每喊一阵,强弓劲弩就往城里射一阵箭雨,成千上万的箭矢前都绑着信,信里的内容也是宣传革新思想,劝说他们投降,并保证善待投降者的。 强者们喊完话后,一些吴军俘虏走到阵前,自报家门,讲述自身经历,重点是在反抗军中的所见所闻,印证反抗军将领们说的话都是实情,反抗军非但不是妖魔,反而是公平正义的使者。 同样的,义成军将士也相继现身说法,讲述自从反抗军到来之后,他们跟对方交流的细节,看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以及思想认识转变的过程。 他们的重点是突出同为藩镇军,他们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家人都得到了怎样的善待,日常生活有怎样的保障,是怎样的幸福。 他们号召宣武军中的普通战士不要为将领卖命,不要为了保全权贵的荣华富贵,而让自己的家人没了父亲、儿子,日后自己和子孙还要继续被这些权贵当作牛马一样驱使、盘剥。 曹州预备营的战士也有一些到了汴梁,他们向汴梁讲述乡里的土地革新战争是怎么回事,阐述他们加入反抗军的道理,进一步论证反抗军不是妖魔,神教才是妖魔。 一连数日,城外的晋军一面通过强者的修为气机,把他们的话不停传入城中,一面通过强弓劲弩,把他们的经历见闻写在纸上射进城内,希望汴梁百姓站到王师这边来。 ...... “老许,你看,这人的经历跟你差不多。” 街巷中,正在巡逻的黄煌把许国正拉到一边,将手里的信纸递给对方,兴致勃勃而又警惕万分的让对方快看。 许国正看完信,对信上那个叫郝有余的家伙羡慕不已,“反抗军要是早些来,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一家人早就团聚了!” 一名神战大军战士从小巷中跑了过来,将今日收集到的信塞给黄煌,让对方给他念念——他不识字,但对信上那些普通人的经历很感兴趣,迫切想要知道反抗军是怎么主持公平正义的。 黄煌凑到巷子口左右看看,见没有宣武军的人,立马给他低声念信——神教跟张京都下了严令,不得私藏信纸。 黄煌、许国正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隔壁巷子,几名巡街的宣武军将士也凑在一起,由识字的人给众人低声诵念信上的内容,个个眼中充满迫切与希翼。 至于城中各处悄悄看信纸的平民百姓,那就多如黄河泥沙,根本数不过来了。  章九零七 奔袭 就在晋军三面合围汴梁,围而不攻,不断利用宣传攻势策动城内反抗力量,给予汴梁城压力,使得城内云波诡谲时,赵平、赵英率领的数万反抗军精骑,早早在半途调转兵锋南下。 在调遣了五万反抗军回援河东后,如今在黄河南边的反抗军拢共是二十五万上下,抛开不适合长途奔袭的重骑不论,轻骑有五万多。 五万余轻骑自然不能都用来南下奔袭,还得有一部分用在汴梁战场,不过有平卢军、义成军的骑兵可以调动,反抗军用于汴梁战场的轻骑无需太多。 赵平、赵英率领的兵马有近五万。 张京坐拥四镇二十余万兵马,拢共都没有五万骑兵,其中半数还集中在汴梁,其余骑兵则分散在各个驻地。 数量虽然不多,但终归是本地作战,同样不能小觑。 赵英率领的八千先锋轻骑,从陈留县、雍丘县中间奔过,一路南下过尉氏县,出汴州,长驱直入进了许州地界,不日便临近许昌县。 这一路来,他们碰到了许多出来坚壁清野的藩镇军、官吏队伍。 没有例外,这些官兵对待百姓都很粗暴,喝骂驱赶,鞭子乱甩军靴乱踢,根本没有给百姓作为人的尊严,完全是当作牲口对待。 百姓都不想离开田地与家舍,到了城中谁知道会是什么处境,有没有房屋遮风挡雨都是问题,农时误了今年收成受到影响,来年土地就会被地主大户趁机兼并。 百姓更不愿家里的粮食财物都被官府拿去——官府就算不全部据为己有,也会截留不少。到了城里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忧心忡忡的百姓不配合,官兵下手就更重,被打伤打残者不计其数,哭嚎声传遍乡野。 看到这样的景象,反抗军普通将士也好赵英本人也罢,都无法坐视不理。 轻骑分股出动冲向官兵。 那些地方官兵看到反抗军,无不震惊恐惧,校尉急急忙忙下令战士集结,可散在各处的人手要回来列阵并不容易,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 反抗军轻骑不过是一个冲锋,这些官兵便死伤惨重,先前那些不把百姓当人的官兵,这下自己也做不了人,只能做刀下之鬼了。 其余官兵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差事,俱都丢了百姓惊慌逃往县城,生怕被反抗军轻骑追上都丢了性命。 赵英并没有就地停留,帮助这些百姓彻底走出困境。他是先锋,有他自己的任务必须完成。 不过他还是让将士们告诉这些百姓不要惊慌,赶紧回家里去。反抗军大队人马后续就会赶到,届时必能帮他们逃脱官兵迫害。 兵贵神速,赵宁率领的先锋冲散下乡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官兵,只是顺手施为,每回出战都只是部分人马,急速冲杀一阵便脱离战场追赶大队,故而主力的脚程并没有被影响太多。 旬日间,赵英率队到了许昌县县城附近。 许昌县城距离许州州城不过四五十里。 许州是张京发迹之地,国战之后他担任忠武节度使时,治州便是许州。现如今,张京只有宣武、忠武两镇之地,麾下的四镇兵马有很多都驻扎在许州。 当八千反抗军轻骑踩着滚滚烟尘出现在县城附近时,在城外乡里间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官兵,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来的会是晋军,刚听到骑兵奔驰的动静那会儿,还以为是自家军队。 许州城距离汴梁城直线距离都有两百余里。 反抗军刚抵达汴梁,许昌怎么就出现近万晋军?而且他们事先根本没有听到半点儿消息。 城外的官兵没有防备,反抗军也没有大张旗鼓,等到忠武军官兵发现来的不是自家军队,而是晋军时,想要逃回城中已是来不及。 “分都突击,各自散开!” 轻骑早早就把行军速度提升到了冲阵速度,赵英拔出长刀向前一指,面色冷峻地向部曲下达作战命令,“亲卫营随本将直驱城池!” 八千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轻骑,根本不需要赵英将命令细化,各自便在相应校尉的喝令、带领下,分股奔向各处的官兵。 因为是大县大城,在许昌县城附近活动的官兵不少,跟汴州那些刚刚开始下乡执行任务的官兵不同,他们在县城附近已经活动了一些时间,眼下被纠集着入城的百姓不少。 被押送着入城的物资同样如此。 鸡鸭被官兵拧在手里,土狗被宰了拖着,耕牛被牵着,有的官兵还抱着咩咩叫的小羊,跟同伴嘻嘻哈哈地说着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至于粮食等物资,都被放在板车上由百姓推着。 坚壁清野,这四个字对张京来说是战争策略,是克敌制胜的法门;但对下面的这些寻常藩镇军将士、地方官吏而言,这就是一个中饱私囊的机会,不说大发横财,至少也是一番福利。 反抗军精骑冲杀过来的时候,官兵和百姓都很惊慌。 很是很快,惊慌的就只是官兵。 这是必然的,反抗军只对付官兵,下手狠辣,实力强悍,几乎是刀刀见血。 那些在百姓眼里跟强盗没有两样的官兵,前一刻还气势汹汹仿佛神人,对他们想打就打想抢就抢,现在却如蝼蚁一般渺小,大部分都没什么反抗能力,不是被反抗军砍死就是被马蹄踩死。 战斗乍起,一些百姓胡乱奔逃,不小心挡在了骑兵面前,危急之境,反抗军宁愿勒住马缰自身摔倒,也不让战马撞到、踩到他们。 骑兵中的强悍修行者,甚至主动出手,帮助慌忙乱跑的百姓脱离险境,把不知所措只知道哭泣的小孩抱到安全地带。 没用太久,百姓们不仅不再惊慌,且一个个精神大振,许多人甚至情不自禁鼓掌喝彩,为反抗军助威,希望反抗军帮他们多杀仇敌。 不过是片刻之间,这些百姓就认同了反抗军,跟他们站在了一边。 正义只是一个空洞的词汇吗?如果是,那只是因为正义没有被践行。如果正义被践行,它的力量就会强大得无与伦比。 压迫、不公,只是溅不起水花的习以为常的存在吗?如果是,那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碰到正义而已。如果碰到真正的正义,它们会在顷刻间被打败。 赵英带着一个小营的轻骑来到城前,堵住了城外官兵往城池里跑的退路,狼奔豸突而来的官兵,悉数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无人能越雷池一步。 ——赵英本来是想趁机杀进城池的,奈何城中官兵反应快,主将是个狠人,竟然不顾城外官兵的死活,果断关闭了城门,让他没能得逞。 战斗到中期,就没有官兵再往县城跑,都掉头向许州城方向逃窜。这当然是徒劳,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注定了要成为这八千反抗军精骑的军功。 等到战事结束,城外已经多了几百具官兵的尸体。 赵英让一部分反抗军护送百姓带着他们的粮食财物回家,并清扫路上碰到的其他官兵队伍,他自己则带着大部分骑兵在城前大明大晃的下马休息,吃干粮喝清水,视城头的驻军如无物。 许昌县令和守城主将两人,在城头看到赵英等人如此嚣张,气得五脏欲焚却又无可奈何。 许昌是大县,而且算重地,除了派出去到各个乡里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人马,眼下城内还有超过四千驻军。 但无论县令还是主将,都不敢开城迎战,找回场面。 四千驻军大部分是步兵,怎么出城去迎击八千精骑?就算赵英分了不少骑兵离开,他们也万万不敢。 就这样,赵英硬是在城外休整了三个时辰——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反抗军骑兵竟然蒙头大睡,旁若无人到了极点。 他们一路奔袭,休息少,现在有几个时辰可以歇一口气,当然是要睡觉的。不仅是人要歇,马也要歇。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着的问题——这不过是反抗军的基本素质罢了。 在出去护送百姓、追杀残兵的骑兵返回后,赵英睁开眼,重新跨上战马,瞥了城头的县令与主将一眼,神情冷酷地轻蔑道: “尔等胆小如鼠,不配死在本将刀下。就让尔等人头在尔等肩上再多寄存几日。待我大军杀到,定叫尔等灰飞烟灭!” 言罢,赵英大手一挥,带着八千轻骑离开县城,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眼看着这群杀神离去,许昌县令大松一口气,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心头再没有千斤巨石,浑身轻松,刚刚他是如坐针毡如陷油锅,被反抗军的威势压迫得喘不过气: “好了好了,他们终于走了,我们可以放松一些了。 “周将军,你看,坚壁清野的任务总是要完成的,那些刁民之前竟然为晋军喝彩,实在是狼心狗肺不当人子,哼,跑得了上师跑不了教坛,我们再把他们抓回来的时候,定要好生教训!” 周将军面色铁青,听了县令的话,转头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要本将继续派人去坚壁清野?” 看到周将军的面色,县令愣了愣,不明所以:“晋军都走了,我们......” “他们现在是走了,可你知道他们去了何处?那可是八千战力彪悍的轻骑!没有过万步骑,谁敢在他们面前露头? “派人去坚壁清野?离开县城稍微远些,没了城池依托,那就是在让将士们送死!” 县令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好半响,他试探着道:“那应该禀报许州,请上面定夺?” 周将军心烦意乱,冷冷地道:“禀报自然是要禀报。 “不过你最好用的你脑子想想,这八千晋军是怎么到许昌的,为何来得这么快这么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汴梁大战,眼下又是什么情形?” 县令张口结舌,嗫喏好一阵,忽地神色大变:“刚刚,刚刚那个晋军将领说,他们的主力大军马上就会到,这,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周将军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森森地盯着城外。 大军活动,不会没有痕迹,按理说他可以派遣斥候哨探出去查探对方的行踪。可对方都是轻骑,来去如风,斥候能有多大用? 只有高手出面才有效果。 但晋军既然能出动八千轻骑来许昌,怎么会没有高手暗中照看? 周将军满怀忧虑地看向汴梁方向,良久无言。 章九零八 异端 汴梁。 赵宁正在军营闲坐,方鸣匆匆入门,神色焦急地道:“魏上师,大事不好,城里又要出乱子了!” 赵宁没有放下手里的神教经典,抬头瞥了方鸣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有事去禀报首席即可,来问我做什么?” 方鸣顿时略显尴尬。 自从白衣派带领汴梁百姓反抗黑暗、追逐公义的行动彻底失控,使得神教与帅府不得不出动王极境高手镇压,以完全不符合小蝶与张京预期的结局收场,赵宁这个白衣派首领便逐渐被边缘化。 张京对魏安之十分不满,小蝶也得照顾对方的情绪。 小蝶的确维护白衣派,这是目前不会变的,但未必就得一直支持魏安之这个人。 为免白衣派再度行动失控,小蝶让魏安之暂时不得再过问白衣派的事,她亲自接手了白衣派的掌控权,大小事务都要求方鸣、左车儿等人禀告给她。 时至今日,赵宁已经成了一介闲人,莫说对白衣派的事不能插手了,就连除魔军副都指挥使的身份都成了摆设。 于方鸣而言,能够借此机会在首席面前多多露脸,被首席面授机宜,与首席频繁接触,乃至表现良好获得对方认可,更进一步得到首席看重,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劝魏安之组建白衣派,本身就是为了借机为自己谋利,提升自己在神教的影响力与地位,如今首席跳过魏安之直接吩咐他做事,可谓是正中下怀。 方鸣想得很清楚,魏安之在前面的行动中未能完成神教命令,导致汴梁局势恶化,让首席极为失望,也得罪死了顽固派,虽然在最后时刻提出了改血腥镇压为威压的策略,但失职之罪无可推脱。 加上魏安之在神教根基尚浅,后续很难翻身。 这白衣派首领之位,他方鸣可以争一争。 就不用说争了,几乎是十拿九稳。 放眼整个白衣派,除了魏安之,谁有他方鸣的声威重、影响力大? 这几日来,方鸣压根儿没理会赵宁,一面暗示白衣派其他人不要来跟赵宁说白衣派的事,一面在外面卖力地执行首席的各种吩咐。 他在铆足了劲儿表现自己的同时,暗暗祈祷魏安之不要获得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下定了决心要取代魏安之。 至于两人过命的交情,同舟共济的过往,早已被方鸣抛诸脑后。 方鸣眼下来找赵宁,不过是碰到了难题自己难以解决,又不想直接告诉首席自己无法解决,显得自己无能,所以才来找赵宁问计。 “魏上师,你是白衣派首领,白衣派有事我不来向你禀报,还能向谁禀报?除了你,有谁能真正让整个白衣派信服,解决白衣派的问题?”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鸣的神态跟以往毫无二致,仿佛他还是那个事事唯赵宁马首是瞻的跟班。 话说到一般,方鸣装模作样的眼神一变:“魏上师,你该不会以为,仆下这几日没来叨扰你,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吧?那你可就冤枉死我了! “我是知道首席要做做样子给张帅看,这才配合一二,不想落人口实让人攻讦你不遵首席命令,这才不敢过来。魏上师,你要体察仆下的苦心啊!” 赵宁见方鸣一番表演言辞恳切,跳不出半点儿毛病,觉得还算满意。要是他面对是一个演戏都演不好的蠢猪,那他真会厌恶得连跟对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不过赵宁也没有配合对方演戏的打算,摆了摆手道:“白衣派有什么大乱?” 方鸣见赵宁愿意听自己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表演到位成功骗过了对方,心想魏安之也不过尔尔,之前实在过于高看对方,遂将问题说了出来: “魏上师,这几日晋军不断在城外喊话,往城里投信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我们本以为这种手段不会起多大作用,谁知我们小看了对方的阴毒,也没想到城里的刁民这么多! “这几日可谓是风云突变,城里的百姓已经呈现出隐秘结社的迹象,我们抓了好些人,可屡禁不绝!可怕的是,就连一些宣武军将士都被蛊惑,军心动摇! “现如今,白衣派亦因之发生了大变,我们内部已经出现了一股异端势力,他们大逆不道,竟然说金光神不在汴梁,而是在燕平! “他们的理由是汴梁没有真正的公平正义、众生平等,反而朝廷治下的百姓,人人能吃饱饭人人都不被欺负,生活幸福和谐美满,是真正被神光消灾解难,从而脱离了苦海的人! “他们......他们居然打着神的旗号,想要借助反抗军的力量,来消除汴梁城中的罪恶存在、妖魔鬼怪,让汴梁获得真正的光明,成为真正被神光普渡的地方!” 说到这,方鸣禁不住脸色发青、呼吸急促。 他眸底还有掩盖不住的浓浓恐惧。 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知道这些人这些言论有多么可怕,对神教有多么致命的打击。 比起神教外部的敌对势力,神教内部的异端贻害更大。 外部的敌人再强,只要神教能够团结对外,那胜负怎么都能争一争;可内部出现了异端,神教自身就会陷入分裂泥潭,落得个自相残杀的下场。 必败无疑。 而一旦这个异端的理念比神教本身更加高明,亦或者说更符合现实,对信徒与百姓更具说服力,更容易获得世人拥戴,那这个异端简直就是神教自身的致命毒药! 这个异端会不断吸纳更多教众,一步步吞噬神教本身的力量,成长为大多数,让神教原本的势力变成少数,直至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 ——如果问题不是这么严重,方鸣也不可能来找赵宁问计。 赵宁装模作样皱了皱眉头:“这些异端有多少人?” 方鸣艰涩地道:“仆下刚开始发现这个苗头的时候,以为异端人数很少,为了白衣派不至于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自相猜疑、争斗、残杀,没有下重手处置,应对不是很得力。 “孰料过了几日再看,才发现这股力量的真面目大得惊人! “魏上师,现在的白衣派,好像,好像接近半数的人都成了异端!” 接近半数的白衣派都成了异端,这才是方鸣不敢把这件事禀报给首席的根本原因。 要是让神教知道了这件事,那还能容忍白衣派的存在? 白衣派是神教用来整肃内部秩序,变革图强的依仗与工具,现在近半白衣派弟子都成了异端,成了神教的掘墓人,那还变革图强个屁! 万全之策是赶紧把白衣派灭了。 变革图强是追求,消灭异端则是关乎生死存亡,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神教就算不要汴梁了,也会不计代价消除白衣派! 一旦神教决定消灭白衣派,他方鸣还想“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小命都是说没就没。 赵宁稍作沉吟,语气复杂地道:“我组建白衣派,本是为了神教大局与万年大计,没想到最终却给神教培养了一批掘墓者,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组建白衣派,当然不是为了神教大局与万年大计,本来就是冲着培养“异端”,掘神教的坟墓去的。 之所以语气复杂,是因为要忍住笑意给憋的。 方鸣哭丧着脸,委屈万分地道:“谁说不是呢,我们为了神教大计一片苦心、奔波劳累,却被那些异端弄成了驴肝肺,现在我们被架在了火上烤,进退维谷生死两难了! “魏上师,实话跟你说,其实这群异端的力量,还不只是近半白衣派弟子......据仆下初步了解,近来汴梁许多百姓都成了这群白衣派异端的信徒,他们的力量合起来早已超过我们原本的白衣派力量!” 赵宁长长哦了一声,继续语气复杂:“我这才几日不理事,情况竟然变得如此恶劣?” 你理事也没用,事情就是从你掀起大乱开始变糟的,别突显自己的重要性了......方鸣腹诽两句,没心思多想: “非只如此,仆下还发现,一些底层宣武军战士,都开始跟那些异端接触,看他们互相招呼、说话的样子,好似......好似也加入了异端!” 说到这,方鸣一副完全不能理解,根本没法接受的模样。 张京的藩镇军是不信金光神的,双方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张京与赵玉洁的结盟协议,为的是避免张京的力量被赵玉洁控制。 现在看来,这份协议被打破了。 赵宁则没什么意外之情:先前刘晃、刘策这些顽固派上师,不是一直都跟周岌这些藩镇军将领来往甚密吗?现在就不准一些藩镇军的底层战士与白衣派上同一条船了? 没这种道理的。 “魏上师,事已至此,眼下白衣派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你一手组建的白衣派旦夕覆灭吗? “异端行事隐秘,痕迹不显,暂且没有被外部的人察觉,仆下德薄力微,眼下只能尽量压下此事不上报,延缓首席知道事情的时间,可这种事纸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一旦此事让顽固派知晓,他们必然污蔑整个白衣派都是异端,在眼下这种紧张局势下,神教为了清除异端必然无暇分辨太多,届时魏上师你和仆下都要承担责任,必然身死道陨! “还请魏上师拿出对策啊!” 方鸣看向赵宁的目光充满哀求,就差没有当场跪下。 赵宁抬头看向房梁,作沉思状。 对策,他能有什么对策? 他的对策就是这股所谓的白衣派异端赶紧发展壮大,配合城外的晋军赶紧把汴梁城掀翻,让反抗军击败张京与神教的力量进驻汴梁。 方鸣来向赵宁问计,不得不说,那可真是问对了人呢。 章九零九 接应 赵宁自然不会给方鸣任何实质有用的建议,一番敷衍将对方打发走。 方鸣认为他是私心太重,不想给自己作嫁衣裳,虽然能够理解但愤恨深重,出门之后暗骂半响,在心里痛斥对方一点都不顾全大局。 方鸣走后不久,赵宁出门散步。 汴梁城中形势如何,赵宁当然不需要方鸣来汇禀。以他的修为实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足以做到监控全城,包括离开军营到城中各处巡视,与左车儿、李虎等人保持交流等等。 城外大军围逼,城中云波诡谲,四处人心惶惶,赵宁心情轻松。 心情轻松,是因为形势大好,一切尽在掌握。 只不过,他的心情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尤其是神教的人不知道。 譬如说赵宁现在碰到的,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 朱昱认为魏安之在已经失势的情况下,必然内心痛苦、满腹愁肠,受了挫折与打击,也会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明白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他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主动凑了过来,向赵宁打招呼:“魏上师,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巡城了?老是窝在军营不动弹,怕是不符合你副都指挥使的身份,职责有亏呐。”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 他没有道理嘲讽赵宁,毕竟后者从来没有对不起他。 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道理上他站不住脚,但心理上动机十足。 朱昱现在是顽固派。 之前赵宁邀请他加入白衣派,他本来已经传达出答应的意思,却正好碰上长街风波,他因为瞻前顾后没有及时帮助赵宁,注定无法在白衣派站稳,故而临时变卦,在事后投入了顽固派。 既然成了顽固派,对魏安之这位前白衣派首领,怎么都要落井下石一番。 也就是说,前几日赵宁还是白衣派首领时,既得首席看重、支持,又得众弟子拥护爱戴,旁人见了怎么都得礼敬三分,显赫人前威风无两; 现如今,首席刚刚表露出抛弃他的意思,他刚刚成了闲人,方鸣这样的白衣派实权人物就开始想着架空他、取代他,旁人不再礼敬他也就罢了,还要上来踩几脚。 赵宁不冷不热地瞥了朱昱一眼:“怎么,朱上师皮痒了?”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你是不是欠收拾? 朱昱没想到赵宁会这样回答,明明已经失势依然这般桀骜不驯,还敢对方他这个顶头上司如此触犯,不由得怒气上脸,走近两步,饱含威胁地道: “魏安之,你真当桀骜不驯是什么好的品质?你莫非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了?” 赵宁嗤之以鼻:“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还是很低级的那种。一般而言,一条狗若是持续对我乱吠,我会选择打断它的腿。 “你要是真有胆子,就再叫两声试试。” 朱昱顿时火冒三丈。 他哪里忍得了如此羞辱? 忍不了。 但也没有动手。 很多时候,面对侮辱,根本不是忍不忍得了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忍。极限这种事——上限也好下限也罢,本身就是用来突破的。 朱昱没有动手,是因为目光接触到了赵宁冷漠无情、暗含疯狂的眼神。 他想起赵宁在长街风波中的表现,以及以一敌二的强悍实力。宣武军的都指挥使,神教的刘策,都是说杀就杀了。 面对赵宁的目光,他不能不感到胆寒。 此刻他意识到,真要惹恼了魏安之,对方依然会暴起杀人。而他身边没有强者随行,单凭他自己有实力对抗魏安之,百分百活命吗? 魏安之杀了他,亦或是重创了他,直接逃走,去城外投了反抗军,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当然,魏安之成功逃脱的可能性极小。 但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死都死了,魏安之就算被神教高手截杀丧命,他也没任何好处可言。 朱昱脸上阴晴不定,踌躇万分,拿不定主意是跟赵宁拼命还是忍下这口气——就像他在长街上面对赵宁杀人时那样。 犹豫的时间一长,气势便无,胆怯显露无疑,颜面尽失。 赵宁面露鄙夷之色,一把蛮横地将其推开,大步朝前走去,丢下一句让他更加无地自容的话:“好狗不挡道。” 恶狠狠地瞪着赵宁的背影,朱昱气得是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但他又能怎样?此时他能想什么?他在想:他娘的失策了,早就知道魏安之是个疯子,我应该多带一些强者帮手再来挑衅他的。 他竟然在自责、反省。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心腹,低着头不敢迎接远近各处的目光,觉得丢人丢得实在是太大。 ...... 一路奔袭,赵英率领八千轻骑到了扶沟县地界。 在大道交叉口,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茶棚,摆着三套桌凳,茶棚里有一老一少两名伙计,老者四十多岁,小的二十出头,看到他们都躲在茶棚角落里不敢出来。 让大队人马先行,留一队人马挡住茶棚的赵英,滚落马鞍走进茶棚,叫伙计上茶。 “将军如何称呼?”提着茶壶上来的老伙计一脸亲切热络地问,仿佛赵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他倒茶的动作很稳,稳得不像是一个乡下人。 “本将姓赵。”赵英回应了一句。 老伙计眼前一亮:“雄关漫道真如铁!” 赵英:“而今迈步从头越。” 老伙计:“大雨落幽燕!” 赵英:“白浪滔天。” 老伙计大喜,明亮的双眸开始泛红,眼中甚至蓄上了泪光。 赵英看着他:“飞起玉龙三百万。” 老伙计嗓音颤抖地回应:“搅得周天寒彻!” 赵英起身,退后两步,肃穆神容,向老伙计抱拳庄重行礼:“反抗军骑兵先锋赵英,这厢有礼了!” 老伙计怔了怔,没想到对方会先给自己行礼,连忙抱拳还礼:“一品楼许州分舵梁三,见过赵将军!” 赵英握住老伙计的手,感慨万千: “辛苦你们了。不避生死深入敌境探查敌情,与强敌多番周旋,给大军提供情报,若是没有你们,我部就算有地图,孤军深入也会成为瞎子。于国于民于革新大业,你们功莫大焉!” 梁三多年辛劳积累的万般苦痛,因为赵英这番认可、尊重之言,顷刻间消散了大半,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眼含泪光地道: “身为晋人,能为国家奋躯而战是我辈荣幸,万死不辞。赵将军,大伙儿日夜盼着你们到来,如今你们总算来了,大伙儿都已做好放手一战的准备! “上面让我们凡事听从赵姓将军的命令,赵将军,你只管下令就是!” 赵英拉着梁三坐下,收敛情绪平复心境,语调沉稳地道:“不着急。我们只是先锋,你们给我们提供情报即可,真要你们奋起作战,怎么都得等到后续大队到来。 “大致跟我说说扶沟县的情况,主要是地方藩镇军的兵力分布,哪几个乡坚壁清野的事做得大,另外再给我们派几名向导。” 梁三接到过上面的命令,对赵英的话早有预料,当即把对方需要的情报简单说了说,而后挥了挥手,茶棚后的林子里便蹿出十来名作农夫打扮的修行者,接下来由他们承担扶沟县的向导任务。 赵英没有在茶棚停留太久,带上十名向导上马离开。 一路上,两名向导跟赵英说了扶沟县的详细情况。 半个时辰后,赵英依照品楼提供的情报,将八千轻骑分作十股,由十名向导带着,去往不同地方打击下乡坚壁清野的官兵队伍。 次日,八千轻骑在预定的地点再度集结。 不少队伍都带上了新筹集起来的粮食。 队伍筹粮很简单,在打击官兵坚壁清野的过程中,顺带处理一些为祸乡里的地主大户,粮食怎么都有了。 赵英检查队伍询问伤亡情况,而后带着队伍向下一个目的地呼啸而去——战斗中产生的重伤员会留给当地的一品楼、长河船行照顾,都是乡村地带,不担心出问题,真要有麻烦,转移、隐匿也很方便。 其实有他们这一战的威胁,扶沟县的官兵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出来,无论是坚壁清野还是做别的,都得等到一段时间后。 而那时,赵平的人马就该到了。 “前面就是陈州西华县地界。” 行军至一条溪流边,队伍中的一品楼向导指着前方的一片树林对赵英道,“将军只需要打出我们约定的暗语,西华县分舵的同僚就会出来接应。” 赵英点了点头,吩咐亲卫去打暗语。 在跟西华县一品楼的修行者接上头后,扶沟县的一品楼修行者便告辞离去。接下来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岗位,等待下一批反抗军轻骑亦或是大军过来,并继续执行自己在扶沟县的任务。 进了陈州西华县地界,赵英向一品楼的修行者询问该县情况。 在介绍完常规情况后,一品楼修行者补充道:“只要将军愿意,旬日之内,我们便能组织起三千壮士,配合大军作战!” “三千人?还都是青壮?”赵英大感意外。 他在曹州进行过土地革新战争,知道一个县能拉起多大的战斗队伍。 西华县纵然是个上县,有超过万户的百姓,但城里的人毕竟不能出来,在乡里还未进行土地革新的情况下,一品楼竟然就能拉来三千青壮,委实出人意料。 “确实如此。赵将军不用奇怪,我等也不敢妄言,西华县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平日里我们便深入乡野传播革新思想,帮助百姓解决困难,发动百姓反抗地主恶霸,获得了百姓支持。” 一品楼修行者满脸骄傲之意。 赵英心悦臣服地道:“有如此作为,一品楼西华县分舵当计大功。” 得到赵英的认可,修行者满脸荣光:“我们能有这样的作为,其实是因为分舵的副统领,她带着我们连日奋战得来的。在西华县百姓心中,她声望很高,大伙儿都愿意听她的。” “哦?这位副统领姓甚名谁?” “副统领姜葭。” 章九一零 替罪羊 在见到姜葭的一瞬间,赵英顿时就有些明白,对方为何能在西华县一品楼和百姓心中有那样高的声望了。 第一眼能看到的东西有限。 可以一览无余的,是人的容貌。 姜葭是个年轻的美人,很美的那种。 对于在燕平见惯了国色天香的赵英来说,要觉得一个女人很美不容易。 但眼前青衣罗裙素颜朝天、插着木钗穿着绣花布鞋的姜葭,仍是凭着乡村女子特有的那股纯净与坚定,让他觉得对方胜过很多燕平的沉鱼落雁。 与天生丽质一比,太多所谓的美人只能是庸脂俗粉。 一个年轻美丽还气质纯净的的女人,总是相对容易获得大伙儿的好感。当这样的女人还能为了大伙儿,冲在所有人前面跟危险拼命时,那但凡是个男人就不会甘于人后,并把对方当明月一样簇拥起来。 但赵英在同一时间也发现,姜葭在看到他的时候,眸底掠过了一抹掩盖不住的失望。 赵英摸了摸脸,感觉很奇怪:对方为何会对自己失望?难道自己生得不够英俊,气度不够威武?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且不说他身材长相并不差,就算他只是常人之姿,一个能让整个西华县敬仰的巾帼英雄,怎么会是以貌取人之辈? 那会是什么原因? 赵英想不明白。 他翻身下马迎上去见礼。 见赵英抱拳走过来,姜葭收敛杂思,上前与对方见礼。 昨日赵英率军在扶沟县四处奔战时,西华县分舵便已接到扶沟县分舵传来的讯息,说是大晋王师的先锋到了,有八千精骑,很快就会抵达西华县,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 姜葭打听了领兵主将的名字。 扶沟县来的人只是告诉她,对方姓赵。 姓赵......仅是这两个字,便让姜葭一夜没有睡着觉,她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来的会是赵大哥吗? 应该会是吧? 赵大哥那么厉害,本身就该是朝廷的大人物,真实身份是将军很合理。 如果不是呢? 就算赵大哥是反抗军的将军,这回来的也不一定就是他。 到底是不是呢? 毕竟都姓赵,这个可能性是有的。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呢? 怀揣着浓烈的希翼,姜葭在拂晓时分才闭眼眯了一会儿。 赵宁没有告诉过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在宋州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大晋大人物的事实,所以姜葭此番才有这许多期待。 当她看到赵英的那一刻,万千希望瞬间灰飞烟灭,自然失落得厉害。 “赵将军有没有兴趣攻下西华县城?” 奔战一日夜累得够呛的赵英,刚刚坐到路边解下水囊喝水,陡然听到姜葭问出的这个问题,差些没被清水呛得咳嗽。 “攻占县城?姜统领怎么会这么想?”赵英奇怪地问。 姜葭显现出精明干练而又不失稳重的一面,条分缕析:“首先,攻占县城是因为有必要。 “一者,西华县县令有些背景,向来喜欢搜刮民脂民膏谄媚上官,眼下更是借坚壁清野之名排除异己、大肆敛财,百姓生不如死; “二者,西华县神教主管上师野心勃勃心思细密,多有手段,蒙骗了许多百姓,此地神教势力颇大,对百姓荼毒严重,与官府勾结起来为祸甚深。 “三者,我的人打探到一个消息:近来西华县县令与神教合力,意欲针对我们一品楼下手,他们正在纠集地主大户,想要深入乡野利用各地地主的势力,把我们连根拔起! “其次,攻占县城是因为行得通。 “一者,西华县驻军不多,拢共只有三千人,几乎没有骑兵,这些藩镇军桀骜不驯、军纪涣散,平日里只知道欺压百姓,根本不曾好好操练,战力低下,又因为陈州远离战场而防备松懈。 “二者,除了少部分神教顽固信徒外,西华县百姓早就对官府怨声载道,若是赵将军愿意攻城,一品楼只需要稍加引导,城中热血之士就会在各处呼应!” 话说完,姜葭注视着赵英,等待对方回答。 赵英快速思考起来。 西华县一品楼能够拉起三千青壮,可见平日里活动多么频繁有力,不可能不引发官府注意、忌恨,否则眼下也不可能想要大规模出动,把他们连根拔起。 他们八千精骑连日奔战,速度极快,至今都没有休整过,虽然自身确实疲惫,但西华县只怕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打了过来。 加之各地一品楼在他们出战之前,就已接到在官道截杀官府信差的命令,所以眼下西华县应该还不知道大军已经进入西华县地界。 奇袭可行。 见赵英没有拒绝,姜葭趁热打铁:“你们一路杀过来,未曾攻下过县城,声势不够大,在百姓中影响不够有力;此番若是能一举夺下县城,必能振奋各地百姓反抗之心,同时威慑各地藩镇军!” 赵英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姜葭,禁不住哑然失笑。 对方把理由说得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他若是还不肯战,倒显得他不可理喻了。能让他根本不必选择,可见对方的本事的确不俗。 正好赵英所部连日奔战,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休整;且城里人多,在县城稍作停留,反抗军跟百姓交流一二,也能让百姓了解反抗军的真实面目,算是顺道做了一次大晋革新宣传。 “既然如此,这西华县,本将打了!”赵英站起身来,一旦拿定了注意,便没有丝毫耽搁的意思。 ...... 是日,一品楼精锐修行者先行混入西华县城,与城内潜伏的人手取得联系,而后赵英亲率五百精骑作为先锋,以相对较小的动静突然出现在城外。 当其时,或大或小在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官兵队伍,正驱赶着乡民陆陆续续进城,陡然察觉一队精骑快速奔来,起初还以为是自家军队。 在看清对方甲胄战袍的样式,辨认出不是藩镇军后,官兵无不大惊失色,在城外乱作一团,拼了命的往城内挤,城池守军想要关闭城门都不能立即做到。 稍一耽搁,城内的一品楼精锐修行者从市井中杀向城门,阻止官兵关城的企图,不时,精骑冲进城内。 后面的战斗便没了悬念,城中壮士群起响应,五百精骑一部分直入城中,搅乱守军部署扰乱守军心神,等骑兵大队杀到,城池便落入了反抗军手中。 一场短促而激烈的大战,反抗军大败守城官兵,诛杀县令与神教上师,捣毁神教教坛——西华县守军逃出城四面亡命的人不少,只可惜有精骑在外面合围拦截,他们一个都没能跑出去。 西华县,成了赵英此番战役中攻陷的第一座县城。 ...... 汴梁。 白衣派中的大晋力量,也即所谓的异端派,终究是被神教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两位二品大上师紧锣密鼓调查一番,确认了异端派切实存在,且势力已经膨胀到不容姑息。 于是乎,赵宁被从军营叫了出来。 叫他的人是朱昱。 朱昱这回没有挑衅赵宁。但也只是言语上没有挑衅而已,神色中充满了“你完蛋了”“我看你还怎么逞强”“你要死了”的幸灾乐祸。 如果是赵宁的本来面目,这时候当然是不屑于理会,但他现在是魏安之,所以他冷着脸一步步走到朱昱面前,一寸寸向他的双眼逼近: “你要是想死,就继续给我摆脸色。” 朱昱目光变幻,既怒且惧,最终还是选择了避其锋芒,扭头转身,大步在前领路:“城中有白衣派弟子聚集信徒,意图闹事,现在他们已经被包围,萧大上师叫你过去。” 说是意图闹事,其实没有这种迹象。 赵宁抵达城东一片破旧民宅区的时候,看到了萧不语,也了解到这里只是有白衣派几名上师,只是正在给一群百姓传教布道。 传的是异端教义,布的是革新之道。 负手站在街口的萧不语面无表情地道: “你的人最新行事愈发乖张,都学了你的脾性,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竟然与赵氏朝廷的人相互勾结,在城中培植奸细势力,这就罪不容诛。” 说到这,他转过身来,盯着赵宁威严深重地质问: “魏安之,这恐怕都是你的授意吧?你组建白衣派,就是为了今日跟赵氏大军里应外合?你本身就是赵氏朝廷的人,混入神教正是为了这一刻?” 赵宁冷哼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死到临头还嘴硬。”萧不语目露杀机,“本座还会冤枉你不成?本座有什么理由冤枉你?” 他有。 有理由冤枉赵宁。 白衣派刚组建时,他就想将其据为己有,故而一回到汴梁确认了首席的态度后,就马不停蹄往其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与心腹。直至今日,他跟白衣派已是牵连颇深。 这种事瞒不了明眼人,至少不可能瞒得过顽固派的王极境大人物。 当初长街风波,顽固派之所以大费周章联合宣武军构陷赵宁,本身就有顾忌萧不语的成份在,同时也是为了试探萧不语跟白衣派究竟有多深的关系。 一些顽固派的王极境高手,怀疑魏安之组建白衣派其实是受了萧不语授意! 白衣派发展得太过迅捷,到了汴梁没多久便羽翼丰满,区区一个刚进入神教的魏安之,加上一个元神境中期的方鸣,何德何能可以做下这样的大事? 首席召集众高手议事的时候,萧不语在言语中对白衣派颇多袒护,这就让顽固派高手们几乎笃定了,魏安之、方鸣就是萧不语的棋子! ——刘晃也知道白衣派可能是萧不语在暗中指使,若不是忌惮萧不语,当初长街风波中他颜面尽失,顽固派丢人丢得那么大,他没有理由不让实力占据绝对优势的顽固派强者群起一搏。 首席支持白衣派,萧不语本身就是白衣派身后的人,神教唯二的两名二品大上师都在给白衣派背书,这才是顽固派不敢做得太过分的根本原因。 对于白衣派是自己的山头这件事,萧不语没有向众人解释什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原本就是要把白衣派据为己有,成为白衣派首领的。 魏安之之前虽然行动过火,但站在个人利益的角度,那都在萧不语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首席意欲把魏安之踢出白衣派,正合了萧不语的意,故而他一直是乐见其成。 直到他刚刚听闻,白衣派中有大量弟子成了异端! 这让他悚然一惊。 现在神教上层都认为白衣派是他的羽翼,结果白衣派成了异端,他这个实际领头人岂能不受怀疑? 这已经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萧不语感觉像是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恶心。 岂止是吃了一万只苍蝇这么简单,这一万只苍蝇还在他的肠胃里孵卵,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无数新生苍蝇从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里钻出来! 形势紧急,萧不语顾不上恶心,只能强压不适,带着人立即出动。 有件事他必须第一时间做,刻不容缓。 他得找个替罪羊,把白衣派成为异端的罪责推到对方头上,从而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与污秽。 没有人比魏安之这个白衣派首领,更适合当这个替罪羊了! 章九一一 全面攻城 赵宁在想一件事。 他要怎么保全眼前这片民房中,被包围起来的白衣派异端弟子,以及接受他们传教布道,拥护他们理念的普通百姓。 赵宁很清楚,所谓的白衣派异端是以大晋战士为核心,能够接受他们理念的汴梁百姓,都是愿意为革新大业而奋战,最少也是渴望公平正义拥护公平正义的人。 这两者,任何一方都不能损失。 赵宁还很清楚另一件事: 萧不语既然已经亲自出面,就不会只是关注眼前这片民房中的这一群白衣派异端,接下来他必然带着高手强者们大索全城,图谋将所有异端一网打尽。 赵宁必须保全城中的大晋力量! 有一个方法是现成的:杀了萧不语。 但这个办法不靠谱。萧不语死了,小蝶还在,神教众高手还在。他可以杀掉萧不语,但如果想要在汴梁随便来,只怕杨-佳妮就该出现。到时候又是僵持局面,谁也做不了什么。 萧不语见赵宁不答话,大袖一甩,让手下带了一个人上来。 看到这个人,赵宁脸色很难看——当然,他的内心依然平静,并对此有所预料。 被带上来的这个人是方鸣。 方鸣一副目不斜视、大义凛然的模样,纵然是接触到赵宁愤怒质问的眼神,也是一副有恃无恐、坦然无惧之态。 当着众人的面,萧不语问方鸣:“你跟魏安之相识日久,彼此熟悉,是也不是?” 方鸣大声回答:“是!” “你们曾经在战场上浴血并肩,互相救对方于险恶之境,有过命的交情。” “是!” “我相信整个神教,再没有人比你更加了解魏安之。” “是!没有人比仆下更了解魏安之。” “从白衣派组建之日起,你就是中坚力量,为了白衣派发展四处奔走,未曾有半刻停歇。” “是。” “如此,本座是否可以认为,整个神教中也没有人比你更加了解白衣派?” “是!没有人比仆下更了解白衣派。” “好,那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告诉本座,魏安之是什么人?” 众目睽睽之下,方鸣手指赵宁,满面通红地,仿佛一个正要操刀上阵厮杀的战士,大声道:“他是赵氏奸细!” 赵宁:“......” 他能说什么?说一句恭喜你,答对了? 他只能作愤怒状:“无凭无据,一派胡言!” 萧不语继续问方鸣:“你再告诉本座,白衣派里的异端是什么人?” 方鸣背书一样顺理成章地道:“都是被魏安之蛊惑的,投靠了赵氏的叛徒!” 萧不语扫了所有神教弟子一圈:“方上师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众人皆道:“都听见了!”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们知道!” “你们打算怎么做?” “诛杀魏安之,清除神教叛徒!” “好,本座允许你们动手。” 于是神教弟子开始动手。 数名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隐隐向赵宁包围过来,个个面色不善杀气腾腾,修为之力暗暗调动到极致,符兵上的符文被次第点亮。 身为王极境中期的二品大上师,对付区区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萧不语当然自恃身份,不屑于亲自动手。 他并不在乎魏安之是不是赵氏奸细,他要的只是魏安之来承担罪责;不管对方是不是赵氏细作,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方鸣满眼火热的盯着被重重包围的赵宁,脸上竟然布满痛快之色,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赵宁身首异处的画面——只要赵宁一死,他铁定就是白衣派首领! 一旁的朱昱同样用饱含仇恨与快意的目光盯着赵宁,他不是萧不语心腹,连参与围杀赵宁的资格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赵宁被萧不语的人杀掉之后,他能感受到巨大的快感。 敌军围困万千重,赵宁岿然不动。 别说不动了,半分波澜都没有。 他仰天大笑,声音极大,状极豪迈,就像一个疯子。 实话说,“扮演”魏安之的这些时日,赵宁体验颇好,对方的性格给了他一种全新的视角与乐趣,若是现在就要抛弃这个身份,他多少有些不舍,意犹未尽。 萧不语也好,众元神境强者也罢,对魏安之的习性早就了如指掌,此刻看见他放声大笑,并不觉得奇怪。 不奇怪归不奇怪,萧不语还是心生不满,觉得魏安之实在是太过放肆,死到临头了还这般不羁放浪,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就在众元神境强者要出手的时候,轰、轰、轰几声巨响在城头上空响起,动静之大,仿佛天穹被炸开了一个个窟窿! 强者们无不眼神一变。 萧不语亦不例外。 这动静他们可不陌生。 那是王极境高手开辟领域的声响! 众人抬头去看,果不其然,太阳已经不见,碧色苍穹被狂浪般的流云所替代,一个个天眼般的领域漩涡狰狞可怖,天眼下浮空而立的高手们俯瞰四方,传递出强悍的力量,散发着恐怖的威压。 与此同时,道道风声凭空来袭。 众人循声去看,就见城外飞起无数巨石,密密麻麻向城头呼啸而至,顷刻间砸落在城墙内外,引发了更大的轰隆声,震得城头守卒发出一片惊呼。 这是投石车。 一时间,无论萧不语还是其他神教强者,都明白了一件事: 晋军攻城了! 正儿八经的攻城! 张京的身影从帅府方向陡然拔空而起,呼喝声传遍全城:“全城迎敌!” 与此同时,神教总坛方向,小蝶的声音同样传了出来:“神教王极境修行者升空迎敌!各部各就各位!” 城内各处,王极境修行者们相继现身。 萧不语看了赵宁一眼,目光复杂。 他有足够的时间,在升空之前击杀一名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 这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没有这样做。 “魏安之,算你命大,可以多活片刻。带他去总坛!”下一瞬,萧不语拔地升空,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王极境领域,跟从各处升空的汴梁王极境高手一起,与半空的大晋高手分庭抗礼。 杀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很简单,但既然晋军已经开始攻城,那就不适合再在城内大规模捕杀异端,跟异端全面开战。大战一起,城内需要的就是秩序稳定。 至少是一定程度内的稳定。 赵宁摸了摸下巴,感觉不无可惜。 萧不语以为是自己暂且饶了魏安之一命,殊不知真正侥幸可以多苟活一段时间的是他,刚刚他若是对赵宁出手,那就跟上吊无异。 “还有一点手尾需要处理,且让你们多活几日。”赵宁瞥了方鸣、朱昱等人一眼,旁若无人地从众元神境强者面前走过,堂而皇之行向总坛。 是日,晋军在对汴梁完成第一轮宣传攻势后,终于开始真刀真枪的全面攻城。 ...... 许州,许昌县。 县令高翔近来经常走上城头,远眺城外田野,观察城外局势。 自从赵英率领八千精锐骑兵在城外耀武扬威了一回,杀了他们千百名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官兵,吓得他们不敢出城后,最近他们就一直紧闭城门。 坚壁清野的行动完全中止。 城中士气低落,无论守城将士还是官府差役,都是无精打采的。 “周将军,许州的援军何日能够抵达?”高翔看了半天,但见天高云阔旷野如画,半个晋军精骑都没看见,松了口气,转头问身边的忠武军将领。 “高大人,这话你问过无数遍了,早上问中午问下午问晚上也问,你不嫌麻烦?”周培一脸的不耐烦,伸手朝许州方向指了指,“那不是已经来了?” 高翔转头去看,果然就见远处的官道上,已有探路斥候出现。 “这下好了,咱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高翔喜上眉梢。 这话倒是说到了周培心坎里。 他虽然不敢去追踪那八千轻骑,但近日还是派了斥候游骑出城打探对方的行踪,也没甚么别的用意,就是希望对方下次再来的时候,他能有个准备。 这不打探还好,一打探才知道,对方已经在徐州诸县扫荡了一圈,把各处坚壁清野的官兵队伍袭击了个遍,官兵死伤无数,百姓都被他们放回了村子里去。 各地都在向许州求援,许州不断派遣兵马出城,前往各处灭火,追踪对方的行迹,想要将其逮住,把这伙胆大包天的晋军解决掉。 可对方深谙骑兵作战之法,跑得实在是太快,压根儿不在一个地方停留。 有时候对方放着眼前的目标不打,直奔远处的目标袭击,各种迂回突袭闪转腾挪,甚至一个地方光顾好几次,让人摸不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无法事先调遣兵马阻击。 许州那么多驻军,硬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结果连对方的毛都没有碰到——要不是为了围追堵截这股晋军,许州的援军也不会今日才到许昌。 把大军派往各个县城,县城防御是充实了,可许州兵力也分散了,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将军,这股骑兵不会还回我们许昌吧?”高翔现在很希望对方回来,这样他们就能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周培撇了撇嘴:“他们前不久刚刚打下了西华县城,眼下在陈州境界肆掠,短时间内哪有工夫跑回来?” 许州驻军大举出动,赵英所部要是不跑,那就会越来越危险,及时跳出包围圈去往陈州,才能继续有所作为。 “西华县?他们竟然已经打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高翔深感诧异,同时受到了不小震动,“他们居然攻下了西华县城?这......” 这说明他们不是不能攻下县城,也不是不攻占县城的。 如果不是许州援军已经到来,此刻高翔一定会感受到巨大压力。 现在嘛,他只是觉得庆幸。有许州来的一万五千步骑,他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当然,身为县令,仅仅高枕无忧是不够的,他还得履行自己的职责。 多了一万五千步骑在身边,他就可以继续执行坚壁清野的命令。 虽说八千轻骑在面对一两万步骑的时候,只要后者中骑兵不多,依然牢牢占据主动权,但是想要正面攻破后者却已不容易。 况且各县现在都被增派了援军,实力都很强,那便能以此为节点,互相之间组成一张大网,让那八千轻骑再也无法轻易出战。 要知道,中原这地方人口稠密,县城与县城之间,相距大多只有几十里而已,彼此之间又是一马平川,大军行动起来很快。 轻骑一旦出战,被一个地方的大军缠住,其它地方的大军就能快速过来支援;轻骑若是行迹完全暴露又跳不出战圈,那便是有来无回。 没用太多时间,许州来的步骑队列,在田野中呈现出来大半。 就在高翔、周培心情大好之际,异变陡生!  章九一二 真正可怕的敌人 高翔、周培怔怔望着东北方向,手脚冰冷。 曾经赵英所部出现的位置,现在出现了又一批大晋骑兵。 战袍盈野,骏马如云,烟尘蔽日,海潮一样无边无际,向着许昌蔓延而来。战阵奔驰间,地动山摇,天空如要塌陷,城池似在颤抖。 周培面如死灰。 他是军中宿将,仅仅通过骑兵奔驰间地面产生的震颤幅度,就能大致判断来的骑兵有多少。而眼下,他的判断是不下于两万! 两万精骑! 就算知道骑兵无法从城前一跃到城头,直接把城池淹没,面对这样的阵仗与威势,周培仍是不禁心胆俱颤。 他姑且如此,县令高翔就不必多言,后者已经惊骇得双腿抖个不停。 一万五千许州步骑援军,再也不能给他们半分安全感。 唯一让他俩庆幸地是,晋军精骑不是奔着许昌县城而来,而是直取许州援军。 乍见两万精骑袭来,速度已是冲阵速度,自身又处在旷野之中无险可守,连调整阵型把辎重车辆摆在外围的时间都不够,许州援军顿时大乱,众将士无不惊慌失措。 在主将的喝令下,他们开始结阵备战,手忙脚乱。 一名王极境高手从许州大军中拔空而起,不等他升起王极境领域,两万晋军精骑中,已有一名王极境修行者同时现身。 战斗来得突兀。 战斗进行得激烈。 战斗结束得很快。 依照常理,两万精骑要冲破一万五千步骑的战阵,并不那么容易。轻骑本身也不善于冲阵。可当晋军轻骑中有五百重骑打头,而许州大军又慌作一团结阵不完整时,这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藩镇军中的普通部曲,跟反抗军精骑之间,存在着的战力差距不可谓不大。 晋军从中央冲破许州大军的战阵,只用了不到两刻时间,有效杀伤不到千人。但许州大军随之大溃,将士们四散奔逃。 战斗失去悬念,成了晋军一边倒的追杀。 当一万多晋军精骑,在田野中四面砍杀散沙一样的许州大军,将方圆十多里之地变成一片血火地狱时,赵平领着一队人马来了许昌城前。 高翔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真的胆小如鼠,抱着头在女墙后蹲了下来,根本不敢面对城外的赵平。 赵英手中带血的长槊指向城头,只说了两个字: “开城!” 周培打开了城门。 他不敢不打开。 城里虽然有四千驻军,但此刻绝大部分处于恐惧之中,毫无战心可言,而两万晋军中有太多可以直接跃上城头的元神境强者,他的城池根本守不住。 这就更不必说,那位许州大军中的王极境高手,已经败逃远远遁走,而晋军中的王极境高手近在眼前。 许昌县是大县大城,城中物资丰富粮食充足,药材也不缺,现在都便宜了反抗军。 两万人的队伍,仅仅是靠掠夺乡野中的地主庄园,已经不那么容易获得足够军粮,但如果有县城作为补充,情况便不一样。 至于许昌戍卒,悉数被缴了械,赶出城池。 包括高翔、周培在内,都只能亡命出逃。 按理说他们应该逃向许州城。 但他们没能这样做。 因为赵平竟然带着一万反抗军精骑,直奔许州城而去! 当他兵临许州城下的时候,麾下部曲再度变成了两万骑——他的四万部曲之前分作两路,攻掠了两座县城,眼下依照计划在许州城前完成汇合。 许州城中驻军不少。但也不那么多。在为了确保完成张京坚壁清野的命令,分兵去往各县之后,许州城里现在拢共只有三万兵马。 三万兵马面对两万精骑,许州选择紧闭城门。 出城迎战是不可能出城迎战的,万一战败,许州局势便无可挽回,乃至影响汴梁大战。 许州驻军不敢出来迎战,赵平也没有要攻打对方的打算,但是姿态得做足,所以他让将士们每日不停地挑战。 至于另外两万兵马,则被赵平分作中小股的规模,分别派往了许州境内各县,不求强攻城池摧毁各地的藩镇军力量,但求威慑官兵。 核心任务,是在各地一品楼、长河船行人手的配合下,在乡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 许州的情况传到临近州县,各州驻军不敢擅自应对——许州擅自应对赵英所部的后果已经显现,现在他们面对的不只是赵英所部,那可是赵平的四万精骑,军队出了城谁敢说能安然无恙? ——遂纷纷向汴梁派遣使者。 只有张京有资格处理这个局面。 消息传到徐州,杨延广大怒。 吴国武将纷纷进言,建议宋州的吴军驰援许州,在各地藩镇军的配合下围剿这股晋军骑兵,勿使局势恶化、糜烂。 ...... 汴梁。 自从晋军开始全面攻城,汴梁城便再无清净可言。 晋军轮番上阵攻战不休,城墙内外总是杀声震天不说,将士们歇息的时候,投石车的呼啸声、巨石落在城池内外的轰鸣声,也是此起彼伏永无休止。 汴梁城内的人,无论官吏还是百姓,想要睡一个安稳觉都成了奢望。 魏安之并没有被当作异端派的罪魁祸首,被神教处置。赵宁近来一直呆在总坛。神教的本意是先把他晾着,但这无疑给了赵宁就近与闻神教各种机密的机会。 比如说现在,他在厢房里打坐,耳朵就听到了大威宝殿的谈话。 “首席为何不让我清除白衣派中的异端?”萧不语纳罕不解地问小蝶。 晋军攻城第一日,他在跟晋军高手战了半天后回到神教,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赵宁找出来杀掉,而后在获得小蝶的允许下去清除异端派。 孰料,小蝶既不允许他杀魏安之,也不允许他大肆捕杀异端派。 “萧上师,你这是要告诉所有人,本来应该成为神教一股清流的白衣派,实际上都是赵氏奸细吗?”小蝶沉声问。 萧不语神色一滞。 小蝶继续道:“萧上师,你要明白,神教利用白衣派整肃内务、变革图强的计划可以失败,但绝不能是因为白衣派都是赵氏细作而失败!” 萧不语明白了小蝶的意思。 若是今日白衣派成了赵氏扶持下的细作势力,那么往后神教内部但凡是再出现洁身自好、理念光明、追求公义,想要变革神教的力量,顽固派守旧派就都可以说他们是赵氏奸细。 这绝非顽固派强词夺理。 而是很现实的考量。 试问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赵氏的大晋皇朝是一个追求公平正义,且能实现公平正义的地方? 神教内部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往后一旦有人秉承跟公平正义能够搭上边的理念,追求跟公平正义一脉相承的事,那就极有可能是赵晋的人在暗中兴风作浪,这些人也极有可能是投了赵晋。 可偏偏神教也好,别的国家也罢,一旦想要革除时弊,清除腐朽黑暗,变革图强,追求光明正义,不管是一定限度内的,还是很大程度上的,都会跟公义扯上边。 所谓时弊,所谓腐朽,所谓黑暗,追根揭底,绝大部分不就是权贵与既得利益者,利用各种名目各种手段各种规则,或压迫或剥削下层百姓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就是跟公平正义站在对里面的吗? 神教除非就此放弃变革图强的打算,否则便不可能跟弟子、信徒的公义完全划清界限。 这是一个矛盾,也是一个难题。 神教之所以有这样的矛盾与难题,说到底是因为它从成立那一刻开始,就有着浓烈的非正义属性。 而非正义不能自恰。 正义却是能够自恰的。 正义无处不在,所以赵晋无处不在。 只要赵晋皇朝还在那里,当你面对公义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怀疑这里面有赵晋的影子。所谓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外如是。 身为举世罕有的王极境中期高手,心智坚定的非凡修行者,萧不语也不能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恐惧,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赵晋的强大,理解了对方究竟有多么强大。 那不单单是军力,甚至不是国力能够形容的,对方仿佛是一只参天巨兽,俯瞰着世间的每个角落,又仿佛是无数幽灵,栖息在每个百姓心头。 当萧不语在面对神教弟子,面对普通百姓时,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的弟子、百姓,是不是赵晋的人——就算现在不是,日后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了。 谁还不知道公平正义是世间最大的光明了?而追逐光明是众生的本能。 作为赵晋的敌人,这一刻,萧不语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寝食难安,感受到了头悬利剑、如履薄冰带来的巨大压迫力。 “绝不能让赵晋大计得逞!一定要消灭赵晋,不计任何代价!否则,日后我们就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一旦被对方得了天下,我们与子孙将永无翻身之日,再也不能拥有特权带来的荣华富贵! “身为强者,不能让弱者俯首称臣;身为巨富,不能拥有诸多年轻美人;身为地主、东家,不能随意支配驱使自己佃户、伙计;身为权贵,不能应有尽有随心所欲......人生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萧不语领悟至理,痛下决心。 这一刻,他感到了某种使命的召唤,一个宏大而坚实的目标出现在眼前,他正在做着关乎千秋大计的事,自觉身形都伟岸高大了许多。 深吸一口气,萧不语看向小蝶,神色空前认真、肃穆:“首席的意思是,我们不仅不能清除异端派,现在还得帮他们做掩饰?” 小蝶摇了摇头。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庄严郑重地说了一个结论:“神教没有异端!”  章九一三 奇谋妙计 萧不语恍然大悟。 神教的确不能有异端。 白衣派也跟异端没有关系。 那些所谓的异端,只是赵氏奸细而已。 赵氏奸细是一个独立存在,跟白衣派没有任何关系。 萧不语同时领悟了小蝶对待白衣派的态度:她还是要保白衣派! 这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在白衣派已经成势的情况下,神教无法接受白衣派等同于异端,等同于赵氏奸细带来的影响,必须得保。 而且神教还得让所有人相信,白衣派依然是之前那个洁身自好、理念清正,对神教有益无害的白衣派!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得放任那些异端存在,坐视他们继续蛊惑人心。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相信,这些异端里的确有赵晋细作。他们肯定会在大战中谋求跟城外晋军里应外合,我们会守不住汴梁!” 萧不语顾虑重重,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 小蝶对这些问题都已有了答案,她反问萧不语:“守不住汴梁又如何?” 萧不语:“......” 小蝶接着道:“汴梁是张京的汴梁,又不是神教的汴梁。 “神教传教布道,注重的是信徒而不是地盘。哪里有我们的信徒,哪里就是我们的地头。汴梁是重要,但并非那么重要,丢了就丢了。 “我们跟张京本就是利益联合,平日里我们联起手来,欺骗一下平民剥削一下百姓自然没问题,那是因为有利可图。 “如今赵晋打过来了,他们战力强悍气势汹汹,我们理当及时抽身保全既得利益,岂有陪着张京浴血奋战,平白付出许多人力物力的道理? “神教没有早早离开,是因为要帮着吴国这个盟友稳定战局。张京也好吴国也罢,他们的生死存亡,哪里能跟神教自家基业相比?现在出了白衣派的事,我们当然是以解决这个问题为重。” 道理说得这般通透,萧不语没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当下点头表示认同:“首席打算如何解决白衣派异端之事?” 白衣派中异端众多是事实,神教可以不承认,但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其存在,往后继续危害神教。 小蝶胸有成竹,说话如同往外倒豆子:“如你方才所言,汴梁城中的白衣派异端里,必然存在不少赵晋细作,他们的目的是跟城外大军里应外合,夺取汴梁城。 “既然如此,那就如他们所愿,让他们去做就是了。” 萧不语听得怵然一惊,转念一想,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顿时觉得此计再好不过。 只要城内的异端派行动起来跟城外晋军相互配合,那有一个算一个,身份都会完全暴露出来,坐实自己赵氏细作的身份,事后便无法继续呆在神教。 于神教而言,这就算毒瘤自己消失。 如果他们事后还想以变革派的身份留在神教,一旦离开了汴梁,神教也能把他们一一揪出来,精准打击。 如此,异端派便会彻底消失于神教。 而代价,不过是付出一座汴梁城。 神教没道理不乐意。 “首席实在是高见。如此一来,看似我们什么都没做,但比什么都做了还要有效果。此计甚为精妙,萧某佩服万分。” 萧不语一想日后白衣派会一直存在,他还能继续自己成为白衣派首领的计划,心情大好之下,不介意给小蝶拍拍马屁。 小蝶笑而不语,显得高深莫测。 厢房里,听完这段对话的赵宁却已摇头轻笑:如此精妙的计策,绝不会是小蝶想出来的。 很显然,这是赵玉洁的主意。 这段时间他用气机监视全城,虽然获得了很多有用的情报,但毕竟不是亲眼盯着,居然没发现小蝶是怎么跟赵玉洁联系上的。不过赵宁毫无芥蒂,赵玉洁有她的智慧,能利用早先的布置做到这点不稀奇。 既然知道了神教的计划,赵宁便得有所应对。 别的不说,之后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全面行动的时候,只出动一部分力量隐藏另一部分力量,就是题中应有之意。 赵宁其实不担心赵玉洁的这番应对之策。这份策略注定了无法清除神教中的赵晋暗探,也无法杜绝神教在日后继续涌现出异端。 难道赵宁在神教安插的细作,就只存在于白衣派之中?如果赵玉洁这样认为,那她可就把赵宁的布置想得太简单了。 大威宝殿里,萧不语忽然问小蝶:“首席,魏安之如何处置?” 小蝶不假思索地道:“既然白衣派跟异端、赵晋奸细没有关系,那白衣派首领自然既不是异端,也不是赵晋奸细。 “稍后我会让他出来,继续他的本份差事,届时我也会安排三品大上师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周全,彰显神教对他的看重。” 萧不语对这个回答不意外。 要是白衣派首领是异端,是赵晋奸细,那么神教异端、赵晋奸细完全独立于白衣派之外的说法,就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不管魏安之是不是赵晋奸细,至少目前不能是。至于往后如何处置魏安之,那就是日后的事了。 安排一个王极境高手呆在魏安之身边,当然不是为了表示对魏安之的看重,而是为了盯住他,防备他真的是赵晋细作。 “派一个三品大上师过来,这不是给我送菜吗?”听了小蝶的安排,赵宁禁不住哑然失笑。 听动静判断萧不语已经离开大威宝殿,彼处暂时不会再有什么要紧谈话,赵宁收回了一些监控力度。 他现在就只有一件事要做。 等。 等宣武军在晋军的正面攻势下逐渐支撑不住,再率领城中的革新力量全面出动,里应外合给予宣武军致命一击,一举夺下汴梁城! ...... 河东。 将主力屯集于绛州柏壁,让前军猛攻晋州临汾的魏无羡,眼下正在跟孙康、蒋飞燕等人筹谋军机。 “临汾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再有三五日便可拿下。” 站在舆图前说这句话的时候,魏无羡口吻自信语气笃定,可脸上却瞧不见半分喜色,“但打下临汾只不过是踩上了北上的第一块石头。 “后面的东池堡、洪洞城、申村堡、汾西城、霍邑城,没一个是好啃的。这就更不必说接下来的雀鼠谷了,阴地关、贾胡堡、高壁岭挤在一起,那是一步一险之地。” 说到这,魏无羡摸了摸双下巴,转头看着孙康等人,“照这样啃下去,再有一年半载我们也别想通过雀鼠谷。诸位有何良策?” 孙康、蒋飞燕互相瞅瞅,彼此都没什么好办法,再看看魏无羡,分明是一副胸有丘壑的样子,便顺着对方的话头道: “正面强攻,一个阻碍一个阻碍去拔除,的确是难上加难,莫非大帅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魏无羡并未直接作答,离开舆图回到帅案后坐下,看着几名军师与殿前军高阶将领,似乎是在打腹稿。 ——秦国中央禁军名为殿前军,最高统帅为都点检,由魏无羡担任,下设副都点检,以及多位都指挥使。 在众人注目下,终于,魏无羡沉声开了口: “近些时日来,中原局势很是混乱,晋军猛攻汴梁,宣武军抵挡得很艰难,而五万晋军精骑竟然舍弃汴梁,进入了许州、陈州、豫州、颍州地界,祸乱州县发动刁民造反,藩镇军不能制。 “时至今日,张京坚壁清野以制晋军的计划已是彻底失败,许、陈、豫等地乱成了一锅粥,依照晋军吞并曹州的路子,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些地方就会悉数该姓为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谈及中原形势,蒋飞燕便一脸的不开心: “张京能够成为四镇之主,是借了神教之力,他本身并没有惊艳绝伦之才。赵晋不是易与之辈,张京在得不到神教鼎力相助的情况下,被赵宁按着打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可气的是杨氏! “原本我们进攻河东之时,他们只要在中原同时展开攻势,给予晋军压力,就能迫使赵晋顾此失彼。赵宁就算有战神之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局势一坏也不可能不出错。 “好好的两面夹击、大破赵晋之势,就因为杨氏鼠目寸光、贪图小利,宁愿当缩头乌龟也不出击,硬生生付之东流! “现在倒好,赵宁在中原找到了突破口,汴梁危急,许州危急,近在宋州的吴军竟然不出城救援,真是岂有此理! “再要放任晋军胡作非为一段时间,张京的地盘就会全都插上赵晋的旗帜,届时吴军就算把着武宁镇,又如何能挡得住晋军之火?” 蒋飞燕越说越气,到了最后已是近乎七窍生烟。 蒋氏基业与祖坟在汴梁,这场逐鹿中原的战争若是顺利,他们是有希望回去的。可眼下杨氏不中用,一旦汴梁及其周边地域让赵晋获得,那以革新战争的威能,再想让赵晋吐出来可就难如登天。 孙康奇怪地问魏无羡:“杨氏真就甘愿坐视张京败亡? “吴军能够容忍区区五万轻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把许、陈、豫、颍等州翻个底朝天,变成赵晋的地盘?让赵晋就这样势大中原形成气吞四方之势? “他们不知道这是在坐以待毙?” 魏无羡还未开口,旁边的军师祭酒方枕——士人门第的翘楚,冷嘲热讽地道:“吴国就是这么怯懦,他们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当初他们不过是被晋军败了两阵,损失了几万人马,就再也不敢出战,甘愿做个缩头乌龟,现在又怎么敢去硬撼晋军兵锋?” 此言一出,堂中全是咒骂、鄙夷吴国的声音。 更有人以后悔的语气道:“早知杨氏这般懦弱,吴军如此不经事,当初我们就该跟赵晋结盟,若是如此,现在说不定都已饮马长江,灭了吴国了!” 这话得到不少人附和,类似大军从汉中出发,经荆襄顺江而下,顷刻间就能直取金陵荡平吴国,占据江南大好河山的话,层出不穷。 一时之间,堂中快要满是捶胸顿足的懊悔景象。 魏无羡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他轻笑道:“吴王倒也没有诸位想得那般不堪。今早本帅接到消息,吴军日前已经大举出动,向晋军展开了攻势。” 章九一四 希望 吴军这回果断出击,倒是出乎大伙儿预料,不少人纷纷啧啧称奇,不解杨氏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一个斤斤计较长于算计的精明商人,忽然变得敢于搏命,怎么都会让人觉得新奇。 “看来是晋军轻骑在许、陈、豫、颍等州跳得太过欢实,吴军终于无法忍受了。算他们还有一分脾气!” “吴王虽然多有不堪,毕竟是一方诸侯,他们要想夺取中原,就不能坐视张京灭亡,纵然此刻出兵不符合他们之前定下的策略,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发。” “吴军大举出动,还有那么多藩镇军,总不至于连五万轻骑都奈何不了吧?要是汴梁能守住,中原形势还有转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孙康皱了皱眉,抬头问魏无羡:“吴军果真是围杀晋军轻骑去了?” 他觉得吴军这么做不算什么良策。 魏无羡摇了摇头,敲了敲帅案,再度示意众人安静,这才向孙康以及众人解释:“吴军并未派遣重兵去关注那几万轻骑,而是调集主力在东线战场出击,避实击虚直扑沂州!”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陆续思考起杨氏这么做的用意。 孙康眼中有了笑意,显然是认为吴军这样行动更加正确:“眼下晋军主力在西线战场,汴梁城外仅反抗军就有十多万,再算上南下的轻骑,东线的反抗军就没有多少。 “如今西线战场激战正酣,反抗军抽不出身,吴军正好调集精锐主力在东线战场有所作为。 “且不说反抗军初得沂州,立足未稳,光是沂州东北面的密州,至今都还有大量吴军驻扎,他们足以在吴军正面猛攻沂州的时候,给反抗军制造不小麻烦。 “综合来看,吴军在东线主动出击,最容易取得战果,打破中原战局的平衡,寻得大破晋军的机会!” 听完孙康这番话,一些人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另一些人则是陷入沉思。 蒋飞燕摇头失笑:“我现在几乎要以为,吴王之前之所以采取龟缩防守的策略,就是为了引诱、迫使晋军去攻打战力相对较弱的张京。 “这样他们就能在东线的反抗军兵力薄弱之时,全力反攻打赵宁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改变中原战局。” 她话音方落,军师中郎将葛孝宽——关中本地世家领头羊,摸着胡须颔首表示赞同:“此言有理。 “先前张京准备倾尽兵力,在汴梁城外与晋军会战,拉吴军下场与晋军决一胜负,吴王费尽心力说服张京,应该就是基于此理。 “吴王只有在西线收缩兵力,据城而守,确保一段时间内不丢失太多地盘,吴军才好在东线后顾无忧的全力出击。 “否则,吴军很难做到两头兼顾。 “也只有西线各地缩头防守,他们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最大限度把晋军缠住,让晋军吃力不讨好,迅速变得疲惫战力下降,在让晋军无法有效支援东线战场的同时,也能方便他们后续一步步击败晋军!” 说到这,葛孝宽顿了顿,目光深邃地补充道:“吴王虽然胆子小、精于算计且利欲熏心,但不得不说,的确是只老狐狸。” 他对杨延广没什么好评价,是因为吴国的使臣至今还在向秦国讨要洛阳、河阳二镇。在一些秦国君臣看来,这实在是小肚鸡肠。 方枕看向魏无羡:“大帅觉着,吴军此番能否在中原战胜晋军?” 魏无羡摇摇头:“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 说着,他环顾众人,在大伙儿微露失望之色的时候,近乎一字一顿地道:“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很清楚。” 文武们都看想他,等待他说出后文。 他双眼渐渐眯起,直到眼珠子都快要瞧不见,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很显然,我们在河东的战事必须尽快取得进展! “若是吴军在中原击败了晋军,我们还没能攻下太原,那河北到底属于谁就不好说了。我们辛苦一场,就不只是白忙活那么简单,还可能是在给吴国作嫁衣裳!” 众人闻言,无不神色严肃。 先前不知道杨延广这只老狐狸,在中原对赵宁的算计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对方的奇谋妙计,清楚了对方很有希望击败中原晋军,他们顿时紧张起来。 方枕、葛孝宽、孙康、蒋飞燕等人,立即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的表达自身看法,并且在言语中互相否定,希望魏无羡采纳自己的建议。 望着陷入激烈争论中的文武,魏无羡张了张嘴,只觉得一阵恼火。刚刚的气氛多好,多适合他提出自己的良策,彰显自己的才智啊,现在被众人一顿擅自议论,给毁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在场的都是世家显贵。 世家对君主可没寒门士大夫那么畏惧,君主也不可能要世家子弟有寒门子弟那么高的服从性。 世家嘛,大家背后都有家族势力作为支撑,手里握着实力,自然腰板硬底气足,谁甘愿对君主唯唯诺诺? 不得不再度敲响帅案,让众人安静下来,魏无羡意兴阑珊地提出了自己的决定:遣偏师,作奇兵,出左翼,越关山,袭敌腹背。 简而言之,就是派遣一支精锐步骑,攻下吕梁山西麓的隰州,从吕梁山北部山口向东而入! 这样就能绕过正面的诸多险关要塞,出现在雀鼠谷之后,出其不意,威胁河东相对腹地的地带,打破晋军在汾水沿线铁桶般的防御,乃至断掉晋军的粮道! 这个进兵路线不是魏无羡异想天开,而是他作为将门俊彦,从兵家浩瀚典籍中读到过的旧事。 有迹可循,就说明成功可能性极大! ...... 沂州南。 北上的吴军队伍连绵数十里,战士在前辎重在后,纵然是身在半空的王极境修行者,一眼也难以望到队伍的尽头。 此战是吴军在东线战场的全面进攻,共出动步骑三十来万,大体上兵分两路,一路自下邳北上直驱沂州,一路自沛县经藤县进入兖州。 其中,直驱沂州的兵马为主力,大部分将直奔沂州城,承担攻克城池的任务,另有一部为右翼,自海州西北取道北上密州,先解密州吴军之困,再合兵一处回头攻打沂州。 自沛县经藤县向兖州的兵马,是为左路军,也是攻沂州主力的左翼,主要战略目标是威胁兖州,袭扰彼处驻军,谋求切断兖州与沂州联系,阻断沂州后援。 吴军主力进入沂州地界时,又分出一小部人马西进承县,准备轻松解决掉彼处晋军后,再到沂州城下参战。 吴军兵力充足,对上晋军占据绝对优势,排兵布阵自然可以大开大阖。 王森跟随大军进抵沂州城外时,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天。 刚刚扎下营寨休息,他就听说上将军分了一部分兵马,往费县方向去了,准备在沂州之战爆发的同时夺下费县,将沂州变成一座孤城。 打承县也好攻费县也罢,都是清扫沂州城外围军事目标。等到沂州城的羽翼尽数被剪除,一座孤城也就很难翻腾起太大浪花,吴军进退随心,相对而言不容易遇到太多麻烦。 日暮降临之际,王森站在帐外默默眺望沂州城。 他们的营寨扎在沂州城东南,此刻王森面朝西北而立,费县便跟沂州处在同一条线上。 重重营垒之中,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家营帐,沂州城的半片瓦也瞧不见。但他依然在看着,仿佛视线可以在这个黑夜降临的时分穿透空间,越过时间,看到在他心中早已战死的儿子。 “老王,不必过于忧切,等到来日大战,我们必能夺下沂州城,你亦能在战阵中杀敌破阵,为小林子报仇雪恨!”同乡都头来到王森身旁,拍了拍他日渐单薄的肩膀。 瘦得近乎皮膏骨头的王森没有说话,只是双眼泛红,蓄满仇恨。 都头不知何时离开了,既憔悴又坚毅的王森还站在原地,在依稀的灯火中看着敌军城池的方向。夜风扎起,吹动着他的战袍猎猎作响,嶙峋的中年身材显得愈发单薄。 王森是一个老卒,沙场沉浮二十载,早就见惯生死明白现实,知道身为一个普通战士,在另外一场战斗中,面对万千敌军要去为牺牲的同袍报仇,是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 但他没有其它事情可想。 他死去的同袍不是别的同袍,而是亲儿子。 家中唯一的儿子。 不知不觉间,王森攥紧了布满老茧的双手。 ...... 沂州城头,灯火通明。 在女墙后手持长矛站了两个时辰的王小林,听到招呼声转身回头,就见伙头兵已经端着热气腾腾地馒头与肉汤上了马道,他放下长矛,接过钱小成递来的馒头与肉汤,站在马道上就地解决起晚饭。 “队正,你之前不是说守城是迫不得已嘛,现在敌军都到了城外,我们为何不出城去作战,尝试一举击溃他们,还要踞城防守?” 王小林边往嘴里塞馒头,边瓮声瓮气地问,“别人不清楚吴军战力,我可是清楚得很,只要不碰到侍卫亲军中特别精锐的那部分,咱们阵战要击溃他们不难。” 钱小成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就是不得已的时候。” 王小林啊了一声,很意外,但喝汤吃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睁大一双眼睛问:“怎么忽然就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了?” 反抗军讲究军情透明,钱小成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王小林的,站在一旁边吃边道:“这回北上的吴军有三十多万,我们在这里才多少人?整个沂州境内的反抗军,加起来也不过五万。 “反抗军正规军外,各预备营战力还未形成,只能承担二线作战任务,不能上第一线血拼,否则很容易吃亏。 “至于平卢军,你也说了,外面会有侍卫亲军,让平卢军把守城池没问题,让他们出城跟侍卫亲军阵战,总归不保险。” 王小林点头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形势不容乐观,他却没什么忧色,没心没肺地吃了几个大馒头,喝掉一整碗肉汤,把里面的肉块也嚼干净了,抹抹嘴站起身,拿起长矛替换同伴去吃饭,继续在城头站岗。 夜风吹佛,他望着城外不远处吴军大营的双眼,格外明亮。吴营中的无数灯火,在他眸中交织成一片璀璨星海。 “队正,你说,等咱们打退眼前这些吴军,是不是就能南下主动进攻了?”王小林头也不回地问站在身旁的钱小成。 钱小成嗯了一声:“应该是这样。” 王小林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总有一天,他要把他老爹从吴军中拉过来。 他满怀希望。 他告诉自己,要满怀希望。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满怀希望。 章九一五 英勇赴死 颍州沈丘县,小汝水河畔,两军正在交战。 说是两军,其实有三方参与。 一方是赵英所部四千骑,一方是驻扎在颍州的张京所部千余骑,第三方则是从亳州过来的吴军七千余骑。 战事激烈,大体呈追击、包夹之势,中间的赵英所部且战且走,在力求不被包围的前提下,尝试摆脱数量两倍于己的敌军,离开这处险恶战场。 两军将士短兵相接,在奔驰中挥动长槊横刀彼此缠斗,金属交击声不绝于耳,真气爆炸声此起彼伏,马蹄下软泥不断飞舞。 反抗军将士展现出卓越的战斗素质,驭马术炉火纯青,纵然是双手离开马缰,持马槊与敌长时间对战,自身不仅不落马,战马奔驰的方向、节奏也没有出错。 相比较而言,吴军骑兵的马术相差不多,毕竟来的这七千余骑是吴国侍卫亲军,在没遇到实质危险的时候,都能像反抗军一样作战。 但藩镇军的骑术明显差不少,再加上其中修行者的修为境界普遍低了一大截,他们的人跟反抗军交手一阵,便有不少战士落马,惨叫声、骨头被马蹄踩断的声音连绵不断,惊心动魄。 对上反抗军,藩镇军除了给吴军增加心理压力外,几乎没有别的作用,到了后来,藩镇军就只是跟在后面,把战斗位置都让给了吴军。 反抗军凭借战马的优势,渐渐拉开了跟侍卫亲军的距离,终于,他们将所有吴军都甩在了身后,踏上官道快速飞奔而去。 江南战马不如北方战马,以侍卫亲军的马力,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反抗军,双方的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但侍卫亲军并未放弃追击。 在官道拐弯处的时候,赵英回头扫了一眼,借着地形看到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吴军,以及落在后面的藩镇军,目光一沉,心中已有所悟: “明知追不上我们,吴贼却不肯放弃,必然是前方还有吴军骑兵,或许会在半路拦截我们!” 他的判断是有依据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吴军。 随着赵英率部在陈、蔡、颍之前杀了几个来回,而藩镇军不能有效给予他们打击,眼看地方局势就要彻底糜烂,驻扎在宋州、亳州的吴军终于坐不住,派遣了大量步骑过来,配合藩镇军从各处拉网合围。 自前日开始,散入乡里的大股小股轻骑,都碰到了吴军侍卫亲军、藩镇军与张京麾下藩镇军的攻击,双方在田野中大大小小战了许多次。 原本赵英自己就带了一个千人小营,在主持几个村子的土地革新战争,接到斥候游骑的回禀,这才连夜出动支援遇到重兵的小股轻骑。 在碰到眼前这股敌军之前,赵英一日之内已是连战五场,击退了好几股吴军与地方藩镇军。 可这些被击退的吴军与张京麾下的藩镇军,并未放弃追击,始终跟在他们后面,队伍越来越大,直到赵英所部被拦路之敌挡住,他们便追上来继续作战。 “我已经下令各部就近集结,现在队伍距离最近的大队人马还有三十里左右,若是吴贼来得太多又更近,只怕我又得避战,迂回去集结所有部曲。”赵英如此寻思。 平原地带不像山区,山区道路就那么多,可供万千大军通过的大道更是屈指可数,敌军只要把住大道路口,反抗军就难以腾挪转移。 但在中原旷野中,赵英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向导在,多的是道路可以迂回,敌军想要封死他们铁桶合围,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精骑无论是突围能力还是脱困能力都极强,吴军与张京的藩镇军要围死他们,那得多少兵力? 不过赵英担心的事还是转眼发生。 前方元神境斥候回报,十里之外有敌军布防,已经完全拦住了去路,人数接近两万,步军大阵在中,枪盾如林,辎重车辆环绕成外城,两翼骑兵不少,都是精骑,约莫三四千。 闻听此言,赵英不禁色变! 他暗暗想道:“吴军骑兵不多,后面的加上前面的已经超过万数,驻扎在亳州、宋州的吴军拢共能有多少骑兵?绝不会超过两万! “如果这还仅仅是我们看到的,再加上我没有看到的呢? “敌军集结近乎所有骑兵,配合步军布置于此,不会是恰巧让我碰上,这必然是早有预谋! “预谋......早有预谋,还有步军配合,这......他们莫非就是奔着歼灭我部而来?” 念及于此,赵英不由得一阵心惊,已是感到形势不妙。 他部转战各地的确是迅疾如风,早期也称不上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如今战斗已经深入到了新的阶段,他们要主持乡里土地革新战争,阻截州县官兵与吴军去破坏革新战争,行迹是能够被把握的! 赵英连忙问身边的一品楼向导:“能不能绕过去?” 之前遇到拦路之敌的时候,若是对方兵强马壮,他都会选择绕道。 向导略作思索:“太近了,没有别的大道。小道倒是有,或者走田野,但这样一来速度会慢。” 赵英脸色微沉。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四千骑要是在小道、田野中被迟滞了速度,对方就会轻易追杀上来。在这种情况下,敌军将领只要再派遣步骑去小道、田野另一端设防,就能让他们陷入被前后夹击的死地! 为今之计,还有一个办法。 返身杀回去,冲破后面的敌军。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暂时避免腹背受敌;坏处是,一旦冲不破追兵,设伏的敌军再凑上来,那还是有死无生。 赵英回头仔细看了看追击的吴军侍卫亲军。 真要搏命一击,他们人数虽然少,但并非不能冲破阻碍,只是伤亡会很大。不过这还是有个问题,对方人数多兵力充足,他们一旦攻势受阻,依旧会被迟滞步伐,让后面的吴军追上来! 此时此刻,赵英不得不承认现实:他部已经陷入绝境! 赵英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是怎么陷入绝境的? 这段时间来,他部在各州的转战虽然也遇到过一些麻烦,但总体来说顺风顺水,张京麾下的藩镇军战力弱军纪差,习惯了出工不出力,战斗稍有挫折便容易撤退溃散。 更多时候,他们龟缩城中不敢出来,在坚壁清野的任务无法完成后,他们坚定不移地执行着踞城而守的命令。 这让反抗军可以从容转入乡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 时至今日,军中已然多有轻敌之心。 反抗军虽然精锐,但将士们也是人,不是圣贤。 亳州、宋州吴军骤然出击,多少有些出其不意,他们没有去支援汴梁,而是来对付灵活轻便、更难对付的轻骑,则更是意料之外。 但这不是重点。 赵英得想清楚重点在哪。 这次他得到吴军进入沈丘县,在各处攻打护卫土地革新战争的反抗军精骑后,立即出动前去救援,在奔战过程中,为了应对接下来跟吴军作战的形势,他将分散出去的轻骑重新集结起来。 赵英身边很快就从千余人变成了四千人。 但这也让他落入了敌军优势兵力的截杀中,一直不得脱困。 念及于此,赵英如遭棒头棒喝,瞬间反应过来! 从救援第一批遇险的部曲,到被七八千骑追击,期间战事一直没有停过,虽然他们没有遭遇多大的险境,但中途转了不少次方向,就像眼下迫于前方压力想要另寻他路一样。 也就是说,赵英一方面在被牵着鼻子走,一方面在被迫选择方向! 前者是他自己分出的大小股轻骑遇到了险境,赵英不得不救援,后者则是敌军骑兵来围追堵截,为了不被缠住他选择了新的路线。 而最终,赵英被敌军驱赶到了这里,陷入了这处重兵埋伏,没有腾挪转移空间的死地! “之前吴军一直没有出动,这回出击看似突然,实则是早有预谋、计划详尽,对方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我部行踪,打定了将我部引诱、驱赶到绝地而后一举歼的主意! “惟其如此,吴军方能兀一露面,就通过第一场战斗,以及后续的场场战斗逼迫我的行动路线,让我钻进他们事先布置好的口袋!” 想到这里,赵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平原地带想要围歼骑兵本就艰难,更何况吴军与张京麾下的骑兵有限,根本无法仅靠骑兵完成大范围合围,而要配合步军则又面临步军行动相对迟缓的问题。 历朝历代以来,塞北草原骑兵越过长城,到北部边地州县肆掠,但凡对方出动的人马多一些,边地驻军往往拿他们没辙,只能固守重要城池等待援军,就是这个原因。 可这回赵英所部的行动毕竟不同,前期他们的奔战跟草原骑兵的劫掠性质差不多,但自从进入乡里主持土地革新战争后,就不再各处狂奔神龙见首不见尾,给了敌军掌握他们具体方位具体兵力的机会! 且许州陈州也好,蔡州颍州也罢,都是敌境。 但对吴军与张京所部而言,这却是自家地盘,主场作战他们有太多优势,赵英所部稍作停留,就给了对方掌握他们行踪的机会。 “静若处子动若雷霆,一出军就让我部陷入死地,指挥这场战争的吴军主将非是庸碌之辈——不,对方岂止绝非碌碌之辈,简直就是才智不俗!” 转眼间想通种种关节的赵英,第一次有了心惊胆战之感,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背后凉飕飕的。 吴军吞并江南时,军中将领都是戎马多年,其中肯定成长起来不少才干出众之辈,吴军底蕴之深厚战力之强悍,必然不是张京这些小诸侯能够比拟的。 先前晋军在东线战场是胜了对方两场,但这并不能说吴军就是弱旅。 第一场晋军依仗骑兵之利奇袭得手,第二场是两军堂堂正正的阵战,打的就是硬碰硬,没有任何花哨之处,且坐镇指挥的是赵宁,吴军战败情有可原。 如今可是不同。 赵英这是第一次率领正规军作战,虽然在战斗过程中成长很快,但毕竟称不上沙场宿将,他自身的才能也不可能去跟古往今来第一名将霍去病相比,遇到强手没有不吃亏的道理。 “此战之败难道已经不可避免?我四千骁勇,四千皇朝热血儿郎,竟然要尽数丧命于此?!”赵英双目血红,牙关都要咬碎。 他不甘,不愿,不想这样。 他宁愿自己被千刀凌迟,受尽七日七夜折磨而死,也不想这四千跟随他的优秀大晋战士被歼灭于此。 他有滔天的斗志无双的战意,可以豁出去一切。 但那又有什么用? ...... 赵英决定英勇赴死。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怪只怪他到底还是太嫩,沙场征战的经验太少,才智没有达到名将水准,未曾有在队伍陷入死地之前察觉敌军意图,及时以相对较小的代价跳出埋伏圈。 赵英用修为之力将自己的声音往后传: “兄弟们,我们已经落入前有埋伏后有追兵的死地,敌军步骑双全,兵力数倍于我,且做好了全歼我们的布置,此战你我都已没有生路可言! “胜败乃兵家常事,沙场之上总有无数生死,现在到了你我为民尽忠、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尔等害怕吗?面对死亡,你们敢依旧举刀奋战,不背叛自己的国家吗?! “我,赵英,将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如果一个战士的宿命就是战死异乡,那么身为你们的主将,我将死在你们所有人前面! “我只希望,当我摔下战马被碾为肉泥的时候,你们不要怯懦,不要后退,不要惊慌。我希望你们依然敢于冲锋向前,保有一个战士的尊严,以一个大晋战士该有的傲骨去直面死亡! “如果你们中有人最终突出了重围,那就不要回头,要一直往前冲,去找赵平将军,再跟赵平将军所部一起,来给我们报仇! “我的话有些多了。抱歉,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心绪难免不平静,兄弟们担待一二。 “最后,我只有一句话:今生无悔入大晋,来世再为革新做同袍!” 说完这些,赵英已是双目如剑面色如铁。 说完这些,敌军步骑大阵已经出现在视野。 赵英高举长刀向前一引,青筋突出地暴喝一声:“反抗军,向前!” 一时间,四千轻骑爆发出气冲斗牛的齐声大吼:“杀!” 四千英勇无惧的骁勇,卷着滚滚烟尘,向严阵以待的敌军大阵呼啸而去!  章九一六 及时 战士上战场的时候,有人没有做好生死相搏的准备,却在转眼之间命丧九泉,有人做到了血溅五步的打算,却怎么都死不了。 实力很重要,运气同样如此。 赵英与这四千骑的运气不错。 他们刚刚开始冲阵,赵英就发现敌军大阵后方喧嚣四起。 与此同时,天空突显浓云,滚走如油水,紧接着便是电闪雷鸣,巨大的真气漩涡顷刻出现,如神灵之眼一般俯瞰大地。 一名王极境修行者从吴军阵后拔空而起。 那是一个鲜衣亮甲、手持长槊的悍将,衣袂猎猎披风如云,煞气如山杀意滔天,恰似天上降魔主。 看到这个人,赵英精神大振,一瞬间的激奋与感动让他当场哽咽,浑身的每根汗毛都燃烧了起来,整个人不比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气势弱。 赵英很清楚,他跟四千同袍得救了。 既然赵平已经率部赶到,他们自然就不再身处死地。 身处死地的变成了吴军。 吴军阵后的喧嚣已经变成冲杀声,此起彼伏的气爆犹如上元节燕平城的爆竹,仅仅是听动静,赵英就知道来的是赵平所部主力。 “反抗军,破阵!”赵英策马向前,扯开嗓子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赵平没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底气喊出“破阵”二字,现在他终于能够自信满满地去追寻胜利。 “破阵!”四千绝境逢生的儿郎无不振奋大吼。 说是破阵,赵英并没有真的率部埋头冲进布防严谨的步军大阵,轻骑去冲击森严壁垒的枪盾大阵是跟送死差不多的行为,这就更不必说枪盾大阵外围还有辎重车辆组成的环城。 四千精骑接近大阵后,甩了一个大弯,平行前阵队列奔驰,在运动中张弓搭箭,不断往步军大阵中攒射。 ...... 战斗持续了大半日。 两万多步骑是一股强大战力,要击破他们不是片刻间的事,反抗军虽然有两面夹击之实,但赵英身后亦有七八千追兵,无法从正面给予吴军大阵致命威胁。 真正击破吴军战阵的,还是赵平带来的两三万精骑——他来得仓促,没法集结所有部曲,能够带着两三万精骑现身已经是不容易。 不过这两三万精骑中有两千重骑,冲起阵来势不可挡,而且他们是从吴军腹背发起攻击,占了许多便宜。 战斗到中间,赵英另外那四千在别处集结的部曲,也赶了过来参战,这里面同样有重骑,配合赵平所部拦腰冲击吴军大阵,发挥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大半日后,吴军死伤惨重,溃败逃散。 反抗军对吴军的追杀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方才因为疲惫而收兵。 比起游掠步军战阵,轻骑更擅长追杀,加之反抗军轻骑战马优良,两万多吴军步骑除了小几千骑兵逃脱,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被迫投降。 步军士卒里只有运气特别好的极少部分,在荒野中不见了踪迹。 逃出生天的确是运气好,不过对这批吴军步卒而言,到底是被反抗军俘虏了有更好的未来,还是成功逃出去更加有利于生存,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将士们打扫战场时,率部追杀吴军归来的赵英,与赵平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相见。 “那位吴军将领本事不俗,我落入他的口袋时完全不自知,若不是你来的及时,我的尸体这会儿都凉透了。” 赵英感慨万千,庆幸中饱含自责,自责里又暗含感激,“你是怎么来的这么及时的?” “你跟四千将士都要覆灭了,我敢不及时赶来?” 赵平调笑一句,“这回南下奔战,我是主将,身为四五万大军的主将,我岂能坐视麾下四千骁勇被敌军伏杀、平白送命?如果你们真的被聚歼于此,我可是难辞其咎。” 赵英听得一阵默然,神情严肃。 这不是能不能坐视部下送命的问题,如果事情正在发生时赵平才反应过来,相距太远救援不及,那再怎么不愿不能也无力回天。 这需要的是在危机出现之前,在看似平常的战争时间里,赵平这个主将对敌我形势有精准把握。 自己的部曲在何处奋战,是什么处境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敌军有多少力量,有何种意图到了何处,赵平都要细细分析,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样才能及时应对各种危机,乃至是料敌于先。 危机降临了才想着做出反应,绝大部分情况都会太迟。 那不是一个优秀统帅的素质。 “跟赵平一比我还是差了太多,这家伙在河北革新战争中历练多年,经验丰富直觉敏锐,眼光毒辣行为果断,的确是早就有独当一面的实力。 “说不定在我没碰到敌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洞悉了敌军意图,且能分析出我遭遇危险的大致地点,这才能早早集结部曲,带着两万精兵及时赶来救援。 “一切及时应变的行动,背后都有深厚底蕴与无数心血,绝不是简简单单恰好赶到了而已。 “而我直到部下在各处被吴军袭击,都还没反应过来吴军有何打算,只想着立即救援并集结部曲应变,以至于落入埋伏时方后知后觉。如此观之,我的确是还没有统领大军独自征战的能力。” 赵英反躬自省,很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时时自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后才能有所改变,弥补短板不断成长——知耻而后勇不外如是。 赵平见赵英脸色不好看,笑着宽慰道: “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沮丧,在这场战斗中,你没能及时察觉敌军意图不是你的错,我能早一步算到对方的计划,也不是我有多么英明,只是尽到了本职。 “吴军从亳州、宋州出动的时候,虽然是昼伏夜行有意隐藏行踪,但还是被彼处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眼线察觉了,他们的情报送到了我这个主将这里,故而我知道的信息比你充分得多。 “正是因为有预警,我才能派遣人手在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的配合下,及时掌握吴军的行军动向,并根据这些及时信息判断对方的战略意图,在今日及时赶到这里来。” 听完这席话,赵英恍然大悟。 他一个先锋将领,掌握的情报哪里能跟主将相比?各种信息都会汇向对方那里。所以主将才是坐镇中枢、统领大局的存在。有了这些情报信息,分析敌军动向就有了依据。 赵平只需要在亳州、宋州一品楼修行者把消息传来的时候,就开始集结部曲,那就有相对充裕的时间,而后在吴军进入颍州时带着部曲赶来,基本都是能够赶上大战的。 情报很重要,谁知道的信息越多越早,谁就越能掌握先机,而不能获得及时有效情报的人,无论是他赵英还是那位吴军主将,都只能面对战败的窘境。 这段时间他们征战各州各县,把相当多的地方藩镇军逼迫得不敢出城,又在乡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加强了对乡村的掌控,再配合一品楼、长河船行的精干人手,已在实际上控制了除开城池的广阔地域。 是以吴军主将只能在赵英进入颍州这个,反抗军刚刚进入的新战场时,凭借这里还存在的一些主场作战优势,掌握赵英麾下各部动向,并谋划对对赵英的引诱、驱赶、伏杀。 如果吴军敢跑到许州、陈州去,莫说赵平,赵英都能早早知道对方的各部动静,对方的伏击便也无从实现。 换言之,今日之战的胜利,不是赵平个人英明神武的胜利,而是是他们这段时间征战有成,土地革新战争取得显著进展所形成的大势,以及一品楼、长河船行眼线带来的胜利! 意识到这一点,赵英轻松许多。 心头的自责随之淡化不少。 他脸上也有了笑容:“不管怎么说,这回你能在我部还没有遭受重大损失的情况下,于开战伊始杀到战场,分外难能可贵。我服你。” 赵平呵呵笑了两声,跟赵英一起并肩巡视战场:“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兄弟,而且照顾你是大哥交代过的,我还能让你白白战死沙场不成? “真到了该你我战死的时候,英勇赴死也没甚么大不了,但怎么都不能是因为中了埋伏枉死战场,那样的话我无论是作为主将还是兄长,都没法向咱们的主帅大哥交代。” 赵英心里觉得温暖,但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身为赵氏子弟,他的骄傲让他不想一直做被照顾的那一个,作为革新战士,他的信仰让他不能接受自己比旁人多什么特权。 他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布置?” 赵平对此已有思考,对答如流:“经此一战,吴军损兵折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像这样大举出动,来对付我们了。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吴军日前集结重兵三十万,在东线战场展开大规模行动,先锋已至兖州、沂州一带。 “西线吴军本就实力有限,此战失败后,接下来应该只能力求守住城池稳住局势,不会再出来冒风险。 “我们嘛,部分人马需要休整一段时间,其余人马继续在乡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后续大规模的行动得看汴梁之战的结果。” 赵英点了点头。 今昨这一战是一场激战,参战的反抗军损失同样不小,需要好好救治伤员、休息一阵。 他双眼明亮地道:“张京所部也好,吴军也罢,眼下被迫放弃广大乡村,只能龟缩城中据守重要城池。如果汴梁之战不出意外,至少在西线战场,他们在大势上已经落尽下风。” 赵平颔首道:“的确如此。汴梁有大哥跟黄先生在,理应不会有什么意外,你我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等到汴梁之战有了结果,咱们肯定又要大干一场。” 赵英心头火热,既有兄弟并肩作战的意气痛快,又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无双喜悦。  章九一七 杀人 破城(1) 汴梁。 带着一队白衣派弟子,赵宁在汴梁城内巡街。 半空中云波诡谲异象万千,王极境高手们奋力搏杀,流光如烟花般溢彩纷呈,苍穹似乎要被生生撕裂,不时有人被当场击落,在城中砸出一个大坑。 城墙内外的两军战士激战正酣,杀声震天,气爆声密集得犹如浪花拍案,连绵不绝,靠近城墙的房屋遭受池鱼之殃,座座坍圮。 城内的百姓早不是一日三惊,而是时时刻刻心惊胆战,既怕头顶流溢的真气落入城中,将他们连着房屋一起湮灭,又怕城墙外的晋军冲破防御,冲进城中将他们一并宰杀。 ——有这种担忧的百姓不少,却也不那么多。 时至今日,汴梁城中的百姓或多或少都已接触到革新思想,很大一部分人对城外的反抗军不再那么恐惧,这就导致被官府征调运送物资协助守城的青壮,行动起来并不是那么积极。 横平竖直的主要大街上并无寻常百姓走动,这里也是宣武军、神教重点巡视的区域;坊门内外同样有将士把守,提防城内百姓和不安分的势力有什么异动。 但在各个坊区内,百姓们却五十成群聚集在家中,他们有的是自发聚集,人多能够带来安全感,有的则是白衣派中的大晋战士暗中集结,一面传播革新思想一面准备举事。 三面城墙内外激战正酣,城中各处蓄势待发。 “见过魏大上师!” 赵宁来到一片坊区的坊门处,正好碰到在这里执勤的褚元楠,远远看见赵宁他便满脸谄笑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行礼。 “坊内有无异样?”赵宁一脸孤高冷傲地问。 “回禀魏大上师,方上师正在坊内巡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褚元楠一五一十的回答,“魏大上师若是有意,仆下这就去叫方上师出来,由他向魏大上师禀报各项事务。” 赵宁看了坊内一眼,街巷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也不知方鸣带着人深入到了各处。 这片坊区距离城门不远,里面隐秘集结了许多已经决议参与革新战争的汴梁-青壮,是大晋战士的一个重要集结点。 而今日就是他们行动的时候! 要是让方鸣察觉出什么异常,把他们揪了出来,那可就不是赵宁想看到的局面。赵宁摆了摆手,对褚元楠道:“你就在这看着,我进去转转。” “是!” 赵宁不紧不慢进了房门,气机散发出去,隔着几片民房发现了许多修行者气机,眨眼间便锁定了方鸣这位元神境中期的强者。 事情确实不容乐观。 方鸣的人已经包围了一片民房区域,眼下他自己正站在街口,气机显示他在来回踱步,有两名精锐修行者正急忙往外赶,看样子是有什么发现,打算到坊门处叫人。 “魏大上师!”两名精锐修行者在街巷中碰到迎面而来的赵宁,先是意外的怔了怔,随即便满脸喜色,连忙毕恭毕敬地见礼。 先前赵宁被小蝶“软禁”的时候,神教上下都认为他已经失势,很多人明里暗里对他冷嘲热讽;而随着他被小蝶“放出来”,重新掌握白衣派首领的职权,这些人又转变了态度,对他比之前更加谄媚。 “何事让尔等行色匆匆?” 负手而行的赵宁并未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有多看这两人一眼,但他言语中展露出来的态度,已是让这两人不得不中止行动跟在他身后。 “回禀魏大上师,方上师在里面发现了可疑人等,里面好似有强者,方上师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正在包围监视,让我们出去叫人。” 一名精锐修行者快速回答,说到这露出一个媚笑,“正好魏大上师来了,仆下也就不必再去叫人,魏大上师必能轻而易举镇住场面。” 赵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不急不缓往前走。 汴梁城里大晋力量的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中,赵宁自然知道主持此处革新力量的人是左车儿,还有李虎、郝云等人的羽翼在,方鸣要是不谨慎轻举妄动,仅凭他的实力的确不足以应付。 不过现在赵宁来了,方鸣就更加没办法应付了。 坊门处,褚元楠正在往里面张望,忽然感觉到有一队人到了近处,他转头来看,就见除魔军都指挥使朱昱带着人径直走来。 “见过朱都指挥使。”褚元楠上前见礼。如今他们还属于神战大军除魔军,朱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看到对方过来褚元楠不敢怠慢。 “魏副都指挥使进去了?他进去做什么?”朱昱冷着脸问。 他没有称呼赵宁为魏上师,而是刻意叫了对方除魔军的职衔,就是想要压对方一头,展现自己高于对方的地位。 自从赵宁被首席重新启用,朱昱便说不出的难受,一方面忌惮对方重新掌握白衣派后,多番报复他之前的无礼行为;一方面又不想看到猖狂桀骜,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魏安之重新耀武扬威。 近来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对方,让对方再度失势,然后纠集顽固派的力量将其一棍子打死。 在这种心理的不断暗示下,现在朱昱笃定魏安之就是赵氏细作、异端首领! 他要抓住对方的把柄,把对方彻底钉在神教叛徒的耻辱柱上! 眼下朱昱无心军务,甚至都不那么关注战事,所有精力都用在监视赵宁的一举一动上。 赵宁前脚走到哪儿他后脚就跟到哪儿,并猎犬一样仔细嗅着每个地点的气味,力图找到证明对方就是细作、异端的蛛丝马迹。 “魏大上师就是进去例行巡视一番。” 褚元楠虽然不太理解朱昱为何紧盯着赵宁,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朱昱毕竟是大伙儿的顶头上司,有权力了解众人在战事期间的一举一动。 朱昱冷哼一声,思考着要不要跟进去,“坊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 褚元楠摇头回答,见朱昱脸色不虞,眼中颇有些怒火,害怕惹恼对方,想了想只得补充了一句:“方上师进去了有一段时间,眼下还未出来。” 听到这句话朱昱眼前猛地一亮,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野狼。 赵宁来到街口,远远瞧见方鸣还在来回踱步,不时看一眼斜对面的一座三进宅院,而方鸣带着的一队人手,眼下都散在了各个重要方位做监视,把宅子包围了起来。 “魏,魏大上师......见过魏大上师,大上师怎么来了?”察觉到赵宁过来,方鸣连忙见礼。 与下面的普通上师弟子不同,他一向称呼赵宁为魏兄或者魏上师,以示自己跟对方交情非凡;但如今他不得不完整地叫上一声大上师,以彰显自己对赵宁的绝对尊敬,掩饰自己曾想取而代之的心思。 “我来与不来,要去何处,难道还要跟你汇禀?” 赵宁乜斜方鸣一眼,满脸都是不高兴。 被对方当众这样挤兑,方鸣面子上很是挂不住,他可是差一点就成了白衣派首领的人,早就自视甚高,不能接受威严扫地,白衣派弟子看轻他的处境。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鸣只能在心里暗骂“你个乌龟王八蛋,爷爷早晚要你好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弯着腰道: “大上师是白衣派独一无二的首领,我等断然不敢有丝毫不敬,也不敢干涉大上师的言行,我等只会遵从大上师的命令,为大上师赴汤蹈火!” 赵宁嗤笑一声,指着宅子道:“本座再三申明,你我虽然有巡街之责,但绝不能有分毫扰民之举,你给我解释解释,眼下为何无故围了这座民宅,你想干什么?” 方鸣正要说明,他是看到有行踪可疑的元神境强者,偷偷摸摸溜进了这座宅子,而且察觉到了里面有多道不俗气机,想到近来城外晋军种种蒙骗人心的把戏,害怕这里有人受了蛊惑图谋不轨,这才想着暂时监控起来,等大队人马到了再进去查看一番。 他们巡城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些? 方鸣还未来得及开口,赵宁已是接着道: “你打算像顽固派一样,因为觊觎人家的财富,就污蔑对方是赵晋细作,给对方扣上串通城外晋军图谋不轨的帽子,而后带人降妖除魔,将里面的财富都据为己有?” 方鸣一下子给噎住。 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再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顽固派还真干过,而且不止一两件,宣武军也这么干。上师校尉们平日里跟谁有过节,亦或是看谁不顺眼,便借着大战的机会,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的名义,给对方乱扣帽子,然后把人抓走。 说是带回去调查,实际上一进牢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想要什么样的口供没有?对方很快便会坐实细作、妖魔的身份,他们也就趁机收了人家的财富美人。 事后,只要自己地位足够,亦或是背景够硬,再或是大家都这么干,那么象征性给府库上交一些金银就能把事抹平。 眼看晋军势大,城池危在旦夕,自己还不知道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那还不得赶紧有仇的报仇,有欲念的赶紧发泄-欲念?就算没有仇恨、欲念,形势艰难,难道还不应该趁机多弄些钱财傍身? 不等方鸣喊冤解释,赵宁转头看着他,眉目如剑地道: “身为白衣派弟子,你竟然完全不知洁身自好,变得跟顽固派一样,本座要你还有何用?大战之际,不思团结民心,反而肆意害人,引发民怨民愤,使得汴梁内部分裂,你意欲何为,该当何罪?!” 方鸣万万没想到,赵宁会这样说他。 眼瞅着对方脸上已有杀气,方鸣心头一震,预感到大事不好。 “这混账定是知道了我先前想要取代他的心思,所以现在迫不及待打击报复!魏安之你这乌龟王八蛋,帽子扣得这么大,下手如此之重,这是想要整死我啊!?” 眨眼之间,方鸣已是明白过来,魏安之就是要拿他杀鸡儆猴,重塑对方在白衣派的威严,让日后没人再敢对他魏安之不敬,生起取代他魏安之的心思。 “冤枉啊大上师!仆下万万没有此念!”方鸣连忙扯开嗓子大喊,噗通一声就跪在了赵宁面前。 眼下魏安之势大,在撕破脸皮之前,方鸣只能加倍表现自己的恭敬,希望能够让对方满意,在对方得到想要的立威效果后放过自己。 “冤枉?我魏安之向来是非分明,绝不会混淆黑白,岂会独独冤枉了你?” 赵宁长袖一甩,冷哼一声,“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江湖市井之中有修行者怎么了?你还不允许人家修行了? “要不要本座把宅子里的人叫出来,当面问问他们是不是良家子?是不是要本座亲自进去查看一二,确认里面没有赵晋妖魔?” 章九一八 杀人 破城(2) 方鸣顿时面如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凡里面的人没有在接下来的过程中,脑子不清醒,暴起跟赵平发生冲突,那以赵宁的态度来看,对方不是良家子也是良家子了。 赵宁反手从身旁的随从手中拔出符刀,目光森森地俯瞰着跪在地上的方鸣:“既然你无话可说,为了汴梁团结战事顺畅,本座也不得不按照教义与军法,将你明正典刑!” 看到赵宁拔出刀,方鸣吓得亡魂大冒,跳蚤一样从地上弹起。 知道魏安之是铁了心要杀他,事情再无缓和余地,想不撕破脸皮也不行了,方鸣连忙招呼自己心腹: “都过来!魏安之冤枉我,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我们岂能坐以待毙?!神教不是他魏安之的,首席必定为我们做主!” 言罢,方鸣就要往外冲。 他知道魏安之的厉害,根本不敢跟魏安之正面对决,只想着跑出去叫人。但凡是神教、宣武军的人多了,魏安之就无法肆意妄为,他便能捡回一条命。 他只比魏安之低了一个境界,亡命爆发之下,生机不小。 方鸣带来的那些在各处监视宅子的人手,闻风而动,纷纷跑了过来,至于他身旁的心腹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拔刀出鞘,做出放手一搏之态。 见方鸣的人拔刀,一缕冷笑挂上赵宁的嘴角。 “敢向本座拔刀,率部与本座火拼,我看你是已经坠入魔道,降了赵晋,今日,本座就清理门户!”话音未落,赵宁前跨两步。 几名挡在方鸣面前,想要为方鸣争取片刻时间的神教弟子,都没看清赵宁是怎么动的,眼前就没了赵宁的踪影。 方鸣正转身想跑,忽地眼前虚影一晃,赵宁已是拦住他的去路!看到对方那张冷酷无情的脸,方鸣如遭雷击,吓得差些摔倒在地。 下一瞬,方鸣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赵宁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方鸣的脖子清晰感受到了刀锋的冰冷。 “魏,魏大上师,饶,饶命......”生死之间,方鸣满心只剩下浓烈的恐惧,忍不住连声祈求。 赵宁当然不在乎对方的求饶,手上正要用力,旁边已有一道强悍劲风袭来,一声暴喝随之响起:“住手!魏安之,本将让你住手!” 挥一挥衣袖,将临近的劲风打散,赵宁转头一看,就见面沉如水的朱昱飞快掠至,在七步之外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他。 “魏安之!你要做什么?未经神教同意,你怎能擅杀一名五品上师?倘若你继续像上次一样胡作非为,首席也不会庇护你! 朱昱声色俱厉,连连呵斥,“本将现在以都指挥使的名义,让你放下刀!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本将下属!你胆敢违抗军令不成?” 看到朱昱,方鸣眼中立即燃起炽烈的希望之火。 从未有哪一刻,他觉得朱昱这位顽固派的四品大上师如此亲切,这一瞬他甚至觉得,只要朱昱能够救下他,日后他就算投靠顽固派也不是不行。 可他注定不能投靠顽固派了。 因为朱昱的话还没说完,他脖子前的符刀就动了。 掠过了他的脖颈。 他的脑袋离开了肩膀! “这,怎么会......这样?当着朱昱的面,魏安之......竟然还敢杀我?”方鸣血淋淋的脑袋滴溜溜掉在地上,在意识消亡之前,他看到了自己轰然倒下的无头尸身,看到了颈腔中喷薄而出的鲜血。 “我,还没成为.......白衣派首领,我,还有远大前程没有得到......我还有抱负,没有实现......”怀揣着巨大的不甘与愤恨,瞪着双眼的方鸣彻底失去意识,坠入无边黑暗。 方鸣一死,赵宁之下,白衣派再无一人可以威压群雄,让所有人都信服,左车儿等人便可趁势而上,谋求成为白衣派新的话事人,掌控白衣派大权。 赵宁瞥了一眼满面涨红的朱昱,满脸轻蔑与不屑地哂笑一声:“你刚刚说什么?军令?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怎么,你觉得我魏安之是会遵行你军令的人?” 看着方鸣沉寂的尸体,朱昱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听到赵宁冷漠至极的话,他僵硬的转过脖子看向对方,在发现对方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讥诮时,他的呼吸都有些滞涩。 之所以在赵宁几步之外就停下,朱昱就是忌惮赵宁的实力,不敢太过靠近,生怕有什么意外,但那只是本能为之,在理智中,朱昱并不认为赵宁真敢杀他,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杀方鸣。 赵宁有什么理由杀方鸣? 今天可跟那日的长街风波不一样,方鸣并未勾结宣武军外人谋害赵宁,赵宁在道理上天然站不住脚,没有获得庇护的可能。杀方鸣,就是单纯的排除异己,必然为神教所不容。 “魏安之,你闯下大祸了!”朱昱压制住对赵宁的忌惮与恐惧,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对方上级的威严。 既然方鸣已死,事情自当就此结束,这是白衣派内部的争斗,跟他这个顽固派没有关系。相反,这是他乐见其成的事,白衣派若是内斗只会对顽固派有利。 “大祸?多大的祸?” 赵宁提着滴血的长刀,一步步向朱昱逼近,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桀骜不羁,“朱都指挥使,你恐怕很乐意看到这一幕吧?我杀了人,说不定会获罪于神教,再度失势,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 这当然是朱昱想看到的。 事实上,他刚刚已经开始开心了。 但是这一刹那,他怎么都无法继续开心。 眼看着赵宁步步逼近,感受到对方身上丝毫不减的杀气,朱昱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他非但不开心,反而很害怕。 他怕赵宁对他不利! 这种害怕随着赵宁越来越近,正在向现实快速转变。 朱昱禁不住后退两步,声音开始发颤:“你,你想干什么?魏安之,你,你疯了不成?我可是四品大上师,是除魔军都指挥使!我若是有什么闪失,那绝对不是一件小事,神教将再无你的容身之地!” 赵宁笑了两声:“你后退什么?同为元神境后期,你就这么怕我?大家都看着呢,你表现得这么怯懦,日后还怎么做人?” 朱昱禁不住左顾右盼。 神教弟子的确都看着他们。 用见鬼一样惊恐、紧张的眼神看着他们。 当然,更多的是看向赵宁。 朱昱既想停住脚步,表现自己的英勇无惧,又想转身就跑,赶紧离赵宁远远的,先脱离险境再说其它。下一刻他又觉得,赵宁没理由不至于也不敢杀他,跑了太过丢脸,必然被神教高层瞧不起,日后就没了前途。 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一如当日长街风波时,他拿不定主意是该帮助赵宁还是置身事外。 “魏安之,你这副模样意欲何为?把刀放下,立刻给我站住!”这时又有人赶了过来,却是带着一队人手的刘晃。 ——朱昱在盯着赵宁,刘晃岂能不盯着他?前者是因为个人恩怨,后者却是为顽固派。 听到刘晃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到刘晃亲切的身影,朱昱长松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没事了,既脱离了危险,也没有太过丢脸。 无论如何,加上刘晃,他们是两个元神境后期,就算魏安之实力非凡,想要短时间内危及他俩的性命还是不容易。 而若是他们真的撕斗起来,动静必然不小,届时必然引起王极境高手注意,那就更是周全无忧。 险死还生——无论是不是真的险些死掉,总之,朱昱现在放松了。他不仅放松,还很得意。得意之下,他就想回头嘲讽赵宁几句。 他现在有这个实力,有这个底气。 不狠狠奚落对方一番,他刚刚丢的脸怎么找回来? 不只是奚落,他得好生羞辱赵宁一顿才行。他可以这么做。今日赵宁无缘无故杀了方鸣,必然获罪于神教,再度失势是必然。他不但日后被赵宁报复。 念及于此,朱昱张开了嘴。 他的嘴张开了,就再也没有闭上。 如果鲜血正不断从嘴里涌出来,那嘴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闭上的。 不错,朱昱口中正在往外吐血。 他茫然、惊愕、痛苦、恐慌,浑身都在痉挛。于痉挛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 胸口处插着一把刀。 鲜血顺着刀身的放血槽在大股大股往外流。 那是赵宁的刀! 刀柄被赵宁握在手里。 朱昱艰难抬头,看到的是赵宁那张乖戾的脸,那脸上有着淡淡的残忍笑意,也有着一双看他如看石头的冰冷眼睛。 “你......你怎么,怎么敢,怎么能......杀我?”朱昱脸上刻满不可置信,就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地变成了天空,星海呈现在脚下。因为嘴里还在往外涌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其实在赵宁动手的时候,他是有感应到气机波动的,只是对方出手太过出乎他的意料,又迅捷地超出了他的应对能力,所以他才来不及闪避。 此时此刻,朱昱有太多情绪。但再多情绪,都在生命最后一刻,尽数化作了害怕——对死亡的害怕,对赵宁的害怕。 赵宁笑得很淡,但很猖狂,他把刀又往前送了送,进一步灭杀朱昱的生机,声音淡漠:“早知道现在自己会这么害怕,当初又何苦得罪我?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朱昱双目如死鱼眼一样突出,嘴里已是说不出话。 下一刻,赵宁拔出长刀,任由捂着胸口的朱昱在他面前软绵绵的跪下,于血泊中歪倒在他脚前。 抹了抹刀身上的鲜血,赵宁看向半路止步,四肢僵硬五官变形的刘晃,笑容依旧:“朱昱在死之前,曾胆大包天地呵斥本座,不知死活地令本座放下刀。很不幸,你刚刚也有同样的言行。” 说着,他提刀走向刘晃。  章九一九 杀人 破城(3) 刘晃不像朱昱那般优柔寡断。 尤其是在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 当赵宁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他当机立断,豁然转身拔腿就跑。 一时间,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之力调动到极致,动若脱兔,快逾奔马,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已跳出街巷,来到一座民宅高高的院墙外。 只要跃入院墙中,就能借助墙壁对视线的遮挡,短暂让赵宁失去目标,而后借助地形潜行奔走,摆脱追击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况且刘晃不需要跑太远,只要去了神教总坛就可以。 院墙近在眼前,于刘晃而言,这不过是一个起身的工夫,一个跃步的距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这一个起身跃步的动作,足以让他摆脱死地,获得生机。 可刘晃偏偏在院墙前停下了。 他不能不停下。 他不仅停下,甚至还想转身。 他恨不得离院墙越远越好! 那象征着生门的院墙,好似已经成了地狱。 当然是地狱。 原本空空荡荡的院墙上,眼下多了一个人。 持刀而立,冷冷俯瞰着他的赵宁! “这厮明明离我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是怎么做到转瞬之间,就在我前面抵达院墙的?以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境界,这根本不可能办到!”刘晃心神震颤,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但他依旧没有迟疑。 他想换个方向逃生,跳进最近一座民宅的院墙。 他想得太简单了。 从前奔,止步,到转身,纵然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终究是不可避免有所停顿的,而对这场逃命之旅来说,任何一点停顿都会显得无比漫长。 太漫长了。 漫长的代价,是死亡。 刘晃刚刚调转身形,还未来得及发力,一道强悍无比形如匹练的刀气,便精准无误击中了他的后背,于是嘭的一声,他背后血光大起,身体重重扑倒在地。 毫无形象可言。 狗吃屎的动作,自然跟人的良好形象扯不上关系。 后背皮开肉绽、嘴里吐血不停的刘晃,趴在地上挣扎蠕动了好半响,他竟然未曾放弃希望,盯着院墙伸着手奋力往前爬,似乎只要距离他新选择的院墙近那么一点点,他就能获得生的资格。 只可惜,这注定了是徒劳。 当他的手落在地上,整个人寂然不动的时候,他跟院墙之间仍有好大一段空地。至于他跟生的距离,那就不知道有多远了。 这位起自曹州冤句县,借神教之力迅速强大起来的四品大上师,神战大军大将军,就这样既不轰轰烈烈,也不英勇慷慨地死在了汴梁城中的一条寻常街巷中。 街巷内外的神教弟子——方鸣的手下也罢,赵宁自己带来的人也好,包括朱昱、刘晃的部众,眼下都是震惊地完全说不出来。 有人跌坐在地,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猛掐自己大腿。 他们无法理解赵宁为何会大开杀戒,也无法相信赵宁竟然一言不合,就杀了一位五品上师,两位四品大上师!今日赵宁的所作所为,比那日在长街风波中更加疯狂,更加不可理喻! 他们只能云里雾里地望向赵宁。 而赵宁,还手提带血长刀,高高站在街巷另一头的院墙上。 他犹如天外之人一样,淡漠地俯瞰着这芸芸众生,似乎三个元神境强者的陨落,大量神教弟子的惊恐畏惧,对他而言就像微风一样寻常。 寻常到不值一提。 因为不值一提,所以不能在他眼中掀起任何波澜。 是古波不惊,也是老神入定;是强者之姿,亦是高人风范。只是这种姿态与风范中,有太多的不食人间烟火气。 半晌,赵宁微微喟叹,丢了手中长刀。 他正要从院墙上下来,处理一下最后的手尾,相距数百步的坊外一座高楼屋顶,已有王极境高手陡然降临!对方衣袂飘飘,气势如渊,纵然相隔数百步,也像是山峦一样镇压了整个坊区! 那是萧不语。 萧不语闪电一般的目光射向赵宁。 他只说了五个字:“魏安之,受死!” 赵宁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返身跃下院墙,消失于神教众弟子视野,没入这座大宅之中。 如果魏安之从此消失,再也不出现于众人视野,那么这批神教弟子可以作证,对方是在杀人之后畏罪潜逃了。 至于魏安之为何宁愿脱离神教,放弃白衣派首领的大好权位,也要杀掉方鸣、朱昱、刘晃等人,那就是大伙儿可以自求答案的问题。 而答案,似乎并不那么难求得。 魏安之是个性情怪异、恃才傲物、桀骜难驯、不受约束的人,说是疯子也不为过,行事总是出人意表,方鸣、朱昱、刘晃等人得罪了他,他便宁愿离开神教也要杀了这些人,亦可以理解。 只不过,眼下魏安之脱离众神教弟子的视线容易,要摆脱萧不语的气机锁定就不那么简单。 如果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能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从一个王极境中期的高手面前逃走,那怎么都显得太过不正常,让人不能不心生怀疑,猜测种种可能。 赵宁不会让这种隐患存在。 萧不语眼看着魏安之从院墙遁入宅院,消失在屋檐后不见了踪影,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在本座面前,你能逃得到哪里去?” 看不见魏安之不要紧,只要锁定对方的气机即可。而魏安之但凡在活动,就无法彻底杜绝气息流转。要是魏安之不活动,那就只能在那座宅子里等死。 魏安之身形消失的时候,气机同样在在萧不语的感应中消失。 “还真封锁气息不动了?”萧不语冷笑不迭,心中充满不屑。 对方气机消失,只有封锁气息这一种可能,弱者遇到强者往往都会用这种方式避免被对方察觉,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这种常规方法有什么用? 当然,对手气机消失也不是没有第二种情况。 强者在弱者面前要遮掩自己的气机,不被对方发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实力差距越大越简单。高境界的修行者悄然靠近低境修行者袭而杀之,总是不那么难。 “你跑不掉的,魏安之,你今日必须要死!”萧不语对着宅院遥遥抬起了手掌。 魏安之他必须要杀。 除了对方擅杀方鸣、朱昱、刘晃的罪责,萧不语还有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掌控白衣派。 方鸣死了,魏安之再一死,白衣派就没有能完全服众、担当大任的存在,这样他无论是直接接手白衣派,还是让他安插在白衣派的心腹掌权,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萧不语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要不要一巴掌下去把魏安之拍死。虽然他失去了目标,但对方还在宅子里,只要把整座宅子都给压平,那么魏安之自然难逃一死。 如果他那样做了,那座民宅就会成为一座废墟,里面的汴梁百姓断然都不可能活命。 之所以要考量这个问题,并不是萧不语有多么仁慈,顾惜一些寻常百姓的性命,而是他这样草菅人命容易引起民愤,对他自己和神教的名声都不好。 这个问题,萧不语很快就不用再想。 有人为他消除了这个问题。 消除问题的方法不止一种,除了正面解决问题,便是以更大的问题取而代之。 而现在,萧不语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况。 一座民宅里百姓生死的问题他已经顾不得了,他有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他自己的生死存亡! 魏安之气机消失在宅子里的下一刻,萧不语就感受到一股危险至极、磅礴无匹的强悍修为之力,正从他头顶如彗星坠落般迅猛降下,惊得他心头狂跳,连忙抬头去看。 长天之上,有诸多王极境修为领域在活动,各种真气流云互相纠缠,其下是双方高手在彼此激斗。这份景象自晋军正式攻城以来就日日上演,双方高手轮番上阵,萧不语早已熟悉。 眼下,在这些异象之外,半空中正有一只参天巨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边无际而又雷霆万钧地向他落了下来! 萧不语肝胆俱颤。 “王,王极境后期?!”萧不语嗔目结舌,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惊骇欲绝之下,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身为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他哪里分辨不出这一掌是出自王极境后期之手?! 可在长城之南,普天之下的王极境后期高手就那么三个。 萧不语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引得那三位存在向他出手。 他萧不语何德何能,可以惊动对方专门来对付他? 他刚刚还在想要不要一掌拍死魏安之,转眼之间,他自己就落入了要被人一巴掌拍死的境地! 萧不语既无限悲愤又有万千委屈,他实在想不明白,魏安之不过是一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总不能是因为自己要对付他,就触怒了堂堂大晋太子要对自己下杀手吧? 千钧一发之际,萧不语无暇多想,只能高举双手,调动所有修为之力,尽最大的努力,在身前布下重重防御气罩,同时大声呼喊: “太子殿下,万请留手!萧某久仰殿下,愿意.....追随!” 只要能活命,他不介意脱离神教,转投大晋皇朝。 他再怎么也是个王极境中期的高手,大晋纵使高手如云,王极境中期强者终归有限,眼下又是中原大战的关键之时,萧不语自忖只要自己愿意投效,对方应该会给他一条生路。 他错了。 下落之际犹如天塌之象的巨掌,并未因为他那句话而有任何停顿,笔直砸在了他撑起的重重防护气罩上!一时间气爆连连轰鸣如雷,真气流散异彩纷呈,好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最终,亮到极致的炽烈真气强光,遮蔽了万事万物,也淹没了萧不语衣袍猎猎的身影。 可怖地是,从天而降的巨掌并不只有一个。第一掌落下之后,顷刻之间无数手掌接连砸落,一层又一层轰在萧不语原本站立的位置,激荡开一圈又一圈真气浪潮与夺目强光! 这一幕吸引了整个汴梁城的注意。 帅府,正要出门去城头巡视战况鼓舞士气的张京,脚都已经迈出大门,下一瞬却闪电般缩了回来,脸上的惊骇之色倒是刀砍斧凿一般,深刻得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嘴角抽搐,终是一言不发,果断转身往回走。 神教总坛,小蝶站在大威宝殿前,望着彷如明月坠城般的异象,小脸一片惨白,十指交织紧握在一起,这才能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末了,她长叹一声,双手合十,低头诵念神号:“无量神光。该来的总会来,该失去的总要失去,该走的总是留不住。大道无情,万物皆虚,执着无益,随遇而安吧。无量神光。” 那座方才还被方鸣的人四面监视的三进宅院内,左车儿跑到院中正欲跳上屋顶,仰头看到震荡而出的圈圈真气流光,感知到彼处的巨大动静,心中大喜。 他转过身,看向聚集在正厅中的许国正、黄煌等百十号人,面色如铁地道:“尔众听令:时机已到,随我出战!” 一声喝令之下,左右厢房的房门齐齐打开,里面各自冲出数十青壮,李虎、郝云等人赫然在列! 下一刻,众人在左车儿的带领下,冲出宅门杀出坊门奔向预定目标。 与此同时,汴梁城许多坊区中,一群又一群由大晋战士带领的革新武装力量,从一座座民宅里冲出,在街巷中汇聚到一处,而后以洪流破堤之势,杀翻坊门处的看守力量,猛虎下山般涌向不同的城门!  章九二零 杀人 破城(4) 半空中下落的巨掌终有尽头,事实上那只不过持续了片刻时间,随着强光逐渐散去,汴梁高手强者无不往萧不语原本所在的位置望去。 足以毁掉一座小城的真气狂潮之后,众人惊讶地发现彼处房屋竟然依旧完好,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众人再怎么仔细看,也只能发现瓦片少了些许。 此外并无任何坏损之处。 只不过,萧不语这个人已是找不见。 这位神教二品大上师,王极境中期的非凡高手,就这样没了。 他在这个世界拼搏过、奋战过、算计过、威风过,也曾造成了不小影响,临了却是什么都没留下,连一根头发都不曾停在世间。 所谓飞灰湮灭,不外如是。 半空战斗的王极境高手们,愕然惊骇之余,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的战斗变得索然无味,尤其是汴梁城的高手,一个个都没了继续拼杀的心思。 现在,高手强者们的视线中,只有那位布衣青衫,负手飘在苍穹之下,俯瞰整座汴梁城,也威压整个战场的大晋太子。 于城中各处抬头仰望赵宁的神教弟子、宣武军将士,无不心情低落、恐惧万分,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小鸡见了老鹰。 “赵晋太子终究是出手了......真不愧是积年的王极境后期绝顶高手,传言他已是一只脚踏进了天人境门槛,看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褚元楠双股发颤地想着,“萧大上师在我们心中强大得如同神灵,但在赵晋太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 “魏上师不见了,他竟然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成功逃走,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赵晋细作。可就算他是赵晋细作,凭他元神境后期的实力,有什么资格引动赵晋太子亲自出手相救、掩护?” 有如此疑惑的不只是褚元楠一人,很多神教弟子都是这般想法。 赵宁无心为褚元楠等人答疑解惑。他面前已经凭空多了一个人。 杨-佳妮。 杨-佳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万众注目之下,堂而皇之灭杀我方一名王极境中期高手,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赵宁笑了笑:“人杀也杀了,我总不能交一名高手给你。” 杨-佳妮大手一挥,很有气度,说起话来严肃认真:“那倒不必。人死不能复生,萧不语死了也就死了,没必要再为他多赔上一条命。” 赵宁打量她两眼,不加隐瞒地道:“你没有不高兴也就算了,我怎么看着你还有点窃喜?” 杨-佳妮目光滞了滞,有些不确定地问:“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赵宁哑然失笑:“我明白了,你是很讨厌神教。” 这很合理,以杨-佳妮的性子,没有道理不讨厌打着神灵旗帜欺骗世人、剥削世人的神棍。 可偏偏现在吴国跟神教结了盟,往后神教就要在杨-佳妮眼皮子底下,于吴国蓬勃发展了,杨大将军岂能不难受? 果不其然,杨大将军脸上浮现出浓烈的厌恶,毫不掩饰地道: “堂堂一个王国,竟然跟一群骗子沆瀣一气,为骗子愚弄剥削百姓背书,实乃古今未有之奇闻,亦乃我辈奇耻大辱!百世之后,也不知时人会如何讥讽、唾骂我们。” 赵宁哑然失笑。 好嘛,杨大将军这不仅是厌恶神教,连带着对跟神教结盟的吴国也怨言不浅了。 这很合理,自从参与中原逐鹿之争,杨大将军对杨延广和吴国庙堂是一日比一日失望。 既然开始谈论世间道理,那赵宁这个人世间的王者肯定是有话说的: “王国也好,皇朝也罢,你不要把它们想得太过光明伟岸,从政治上说,那都是统治阶层进行阶层统治的工具罢了。而统治阶层为了维护自身统治,注定是会无所不用其极的。 “对国民的思想控制,是每个统治者都避不开的问题。若是国民不能无条件忠君报国,那统治者怎么在压迫剥削百姓后,依然能用百姓的力量抵御外敌,维护自身在一个国家中的统治地位?” 杨大将军的一双细眉向内挤了挤。 半响,她面色萧索,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不说这些。再说下去,我若是还有良心,就只有背叛吴国投靠你这一条路可走。” 她低头看了一眼从城内各处杀向城墙,在城门、登城甬道附近跟宣武军激烈拼杀的大晋战士,禁不住摇头叹息:“这汴梁城是你的了。 “中原最繁华最坚固最核心也是最大的城池,你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拿下,有没有什么感想?是不是很开心很得意?” 赵宁也看向三面城墙。 彼处的战斗很激烈,比大战开始以来任何时候都激烈。 自城内冲出的白衣派异端弟子,联合大晋战士发动的民间修行者、市井青壮,成功汇聚到了几处城门前,一面攻杀把守城门的宣武军将士,一面尝试通过登城甬道上城,每一股都有数千人,人人奋勇。 这些人以神教组建的神战大军为骨干。 神教组建神战大军本是为了对抗妖魔晋军,如今他们中的大部分却成了晋军的一部分,对神教弟子与宣武军反戈一击! 宣武军并未全部在城头奋战,城中有相当多的力量作为后备,是要轮换上城守战的,白衣派大晋战士出动后,他们本可以从背后发起冲击,与城墙前的宣武军夹击白衣派大晋战士。 若能如此,白衣派大晋战士未尝不会被镇压下去。毕竟这些力量都是临时组建,不成行伍,未经集训,说不上战阵之法,冲杀之际仅是靠大晋战士勉强维持队列。 整体来看,依然是江湖械斗的场面。 这种战法,在正规军面前其实不值一提。 然而眼下,白衣派大晋战士的这种战法,却起到了非凡效果。本就军心不整、士气低迷的守城军,正面抵挡反抗军的攻势已是力有不逮,如今腹背再被袭击,哪里还能稳得住,纷纷从城头溃退。 他们一退,攻城的晋军便大量上城,一面杀向左右的守城将士,扩大城墙控制范围,一面顺着登城通道向城内杀,呼应配合白衣派大晋战士的战斗,并寻机控制城门,打开城门将大队人马放进。 后续的宣武军将士还未赶到战场,市井中又出了第二批白衣派大晋战士带领的市井青壮、民间修行者! 他们在各个街坊发动了更多百姓,向那些恶名昭彰的官吏权贵、巨富上师的宅院发起冲击,同时也派遣精锐人手袭击宣武军,把声势闹得极大,整个汴梁城差不多都因此沸腾起来。 至此,宣武军将士左右失顾、人心惶惶。 首先成建制撤出战场的,是神教弟子。 这是神教早就有的打算,接到命令的神教上师带着神教教众,向晋军围城时空出来的那面城墙撤离,打开城门往野外奔去。 在激烈拼杀的战场,一座城门被晋军里应外合夺了下来,一座城门前的宣武军将士干脆选择了投降。 在晋军降者不杀、优待俘虏的呼喊声中,越来越多早在晋军宣传攻势中,就对反抗军印象改观的宣武军普通将士,三五成群放下了兵刃。 晋军大举攻入城中,宣武军全面溃败的时刻很快到来。 半空中战斗的那些支援张京的吴国高手们,逐渐都没了斗志,眼下之所以还在苦苦支撑,不过是因为杨大将军尚在城中,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赵宁收回视线,满面笑容地回答杨大将军的问题:“感慨良多,开心无限。” 杨大将军撇了撇嘴:“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百姓自发拥护你们,帮助你们夺取汴梁城,我定会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宁好奇地问:“那你现在想说什么?” 杨大将军呵了一声:“能说什么?恭喜发财?” 赵宁一本正经抱了抱拳:“多谢。” 杨大将军竟然没有黑脸,只是抬头看了看半空王极境高手们之间的战斗。 吴国高手们因为失去战心,场面正在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在这呆下去,再跟赵宁聊上一阵,说不定就得付出几名高手的性命。无论如何,她都是吴国大将军、杨氏子弟,必须带着自家高手安然离开。 挥了挥手,杨大将军怏怏不乐地道:“汴梁是你的了。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中原之战还没完全分出胜负。不过想来也不用我提醒你,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征战。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你。”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征战。 国战时期她是知道的,进入中原之前她也清楚,但现在她是真的不明白。 赵宁点了点头,笑着道:“承蒙杨大将军看重,在下一定会再接再厉,争取早日结束这场战争,让你们回金陵去过年。” 杨大将军哼哼两声,没跟赵宁斗嘴,将丈二陌刀扛到肩上,转过身,干净利落飞离战事尚且激烈、整座城池沸反盈天的汴梁: “吴国高手听令,随本将撤离汴梁。” ...... 杨大将军带着吴国高手撤离汴梁后,城中战事很快进入尾声。没了王极境高手照应,地面的战斗不会再有悬念,之前宣武军投降的多是普通战士,这会儿无论将校都没了反抗之念。 神教教众、吴国高手相继抛弃汴梁,张京自然也不会跟汴梁共存亡,带着自己麾下的高手随之出逃,隐秘往许州方向疾行。 大战数日的汴梁,终于在今日没了战斗动静,取而代之以举城欢呼。 且不说那些参与了大战的市井青壮、民间骁勇,纵然是那些之前紧闭房门,除了瑟瑟发抖什么都没做的百姓,也都走上了街头。 反抗军进驻城池的时候,汴梁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在长街两侧热烈相迎。 这一战,反抗军以只能算是微小的代价,夺取了中原第一城。 战后清点的结果振奋人心,莫说俘虏的宣武军,仅仅是那些在战斗过程中主动投降的普通宣武军将士的数量,就超过了晋军伤亡。 这就更不必说参与奋战的白衣派弟子、市井青壮、民间修行者了。若是加上他们,此战反而让晋军壮大了许多。 在这场中原革新战争中,反抗军正越打越多,越打越强!  章九二一 各有所长 河东,吕梁山。 一支披挂齐整的晋军正在山路向西行军,人数约莫两千,道路蜿蜒,队伍如蛇,因为山道不算好走,行军速度并不快。 “本以为咱们集训完后,可以去晋州跟秦贼正面作战,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真刀真枪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不曾想被派到了这荒山野岭。” 身着普通士卒战袍的李青猴,看看左右茂密高耸的林木,禁不住摇头叹气,脸上写满了晦气二字,“这一路来鸟雀倒是看到了不少,人是一个也没见。想要杀敌建功,那是比登天还难了,苦哉苦哉。” 他感触颇深感慨良多,希望能获得同伴的回应,然而韩树、严冬两人分明就在旁边,却谁也没有接他的话茬。 李青猴不肯放弃,拿胳膊肘捅了捅严冬,“胖子,我说你就没什么想法?亏你还是书院的学生,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能为国征战了,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严冬稍作沉吟:“我们现在是战士,战士就该遵从军令。 “军中让我们去守温泉县,必然有相应考量,不会是让我们吃闲饭的。再说,战士到了哪里都是一样保家卫国,我们遵令行事即可。” 这番话听得李青猴老大不乐意,心中不忿,忍不住连连摇头不断叹息,“胖子啊胖子,你还真是书院的好学生,难道你在书院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遵守规矩? “碰到事情你就不会自主思考了? “你也不想想,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在那呆上一辈子也别想有所作为,临了依然只是个大头兵......哦,你是副都头,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你的同窗到了正面战场,那可是能杀敌建功的,到时候人家加官进爵衣锦还乡,那就是人人称道的英雄,你有啥?你什么都没做,别人根本不会瞧得起你! “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够放手拼搏的岁月至多十几年,大战机会更是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一遭,你不是白做战士了?” 说完这些,李青猴感觉自己教导了书呆子现实至理,微抬下颚,一副你赶紧幡然醒悟佩服我感谢我的模样。 严冬呆了呆,稍微一寻思,觉得李青猴说得有道理,不敬生了佩服心思:看来不只是书院有俊才,世间多的是智者,自己需要学习提升的地方还有很多。 严冬谦逊有礼地道:“你说得的确在理。可现在我们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把李青猴问住了,他就是碰到事了随便发发感慨发发牢骚,完全没想那么多那么长远,也没想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面对遇到问题就要刨根问底寻求答案的书院学生,一下子没了辙。 李青猴不甘示弱,不想表现自己的无能,眼珠子转了转,急切之间免不得胡诌起来:“你傻啊,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咱们到了温泉关,再找机会主动出击就是,秦贼势大,咱们总是能碰到的,关键是到时候你们不要胆小怕事。” 严冬大点其头,表示受教了:“我严冬绝非胆小怕死之人!” 他俩说得正开心,旁边已是响起一声嗤笑,连带着还有一句轻蔑的嘲讽:“不学无术,异想天开。” 只听声音李青猴便知说话的是谁,转头怒目而视,果然就看到方闲正抱着长剑从身旁经过,一脸我只是巡视队伍根本没关注你的表情,很有高人风范的样子。 李青猴哪里能容许这家伙嘲讽了自己还像个没事人,当即针锋相对:“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这厮别以为自己当了副指挥使就能耀武扬威,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看你不仅不学无术,还喜欢猪鼻子插大葱!” 你个无知的泼皮,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知识......方闲淡淡瞥了李青猴一眼,云淡风轻地教训道: “你若是肚子有墨水,知道咱们河东的山川地理,就应该明白温泉关外根本不会有秦贼。 “温泉县的温泉关把守吕梁山隘口,向西面对的是隰州,而吕梁山西麓的隰州、慈州是大片山地,地形险峻,根本不适合千军万马奔驰。 “秦贼日前陈兵绛州柏壁一带,刚刚攻下了临汾城,如今正在晋州大举攻城掠地,哪里会派遣大军绕道隰州,跑到温泉关来?” 闻听此言,严冬倏忽一愣,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河东地图,稍微一想,立即明白方闲说得没错,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温泉关主动去寻找秦军作战。 李青猴则被方闲说懵了,他既不是书院学生,也不是世家子弟,哪里知道河东的山川地理,他压根儿没机会看到河东地图。 他只知道秦贼势大.逼得反抗军在各处据险而守,哪里晓得隰州不适合大军用兵? “贼他娘,当初应该进书院读书的,现在平白被这纨绔子弟挤兑,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这脸丢大了!” 李青猴有心找回颜面,但碰到有真知识的人,他也不好信口胡说,那样只会越错越多贻笑大方,丢脸丢得更大,最终落得个被智者鄙弃的下场,成为一堆狗屎。 狗屎!我才不做狗屎,我怎么会是狗屎?李青猴暗骂两句,梗着脖子问方闲:“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只能在荒山野岭熬日子,什么也做不了了?” 能承认自己不学无术,没有胡言乱语,算你这个泼皮还有几分自尊与勇气,也不是一无是处......方闲淡淡地道:“戍卫险隘,本身就是保家卫国,怎么能说是什么也做不了? “温泉关本来有一千驻军,现在军中还派我们过去支援,必然是有道理的。只要我们守住了温泉关,那就是护住了汾州侧翼,让雀鼠谷的同袍可以后顾无忧安心杀敌,对战事大有裨益。” 温泉关是个小地方,容纳不了多少军队,三千人足以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 李青猴不甚服气,毕竟当众落了颜面,心里怎么都有些不舒服,遂懒得跟方闲这个对头纠缠,选择无视对方,转而跟严冬这位好哥们儿请教起河东的山川地理。 他打算弄懂隰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雀鼠谷又为什么关键,免得日后继续出丑,再次被方闲这个官家纨绔挤兑,丢劳苦大众的脸。 ...... 队伍临近温泉关时,队伍的统领——副都指挥使,派人来给行在队伍最前面的指挥传令,让指挥使遣人先一步去跟温泉关接洽,通知对方大队马上就要赶到,让对方做好准备。 这是一份再简单不过的差事,毫无难度与危险可言,指挥使便让方闲这位副手带上几个人前去。 方闲正跟韩树边走边聊,接到命令,就近看了看,打算随便带一伍人去。韩树与严冬初离书院,遇到什么都新鲜,主动请缨,方闲跟他俩最熟,关系也亲近,无可无不可地带上了他俩。 一路疾行,近至温泉关,在视野开阔的山道上,众人已是能够看到关城一角,不过山道蜿蜒曲折,纵然直线距离只有几百步,真赶过去也还要点时间。 走着走着,李青猴皱起了眉头,而且越来越紧。 终于,温泉关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疑神疑鬼地道:“你们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众人跟着停下脚步,俱都转头望着他,方闲不以为意地道:“什么异常?都要到关城了,前方就有我们一千同袍,能有什么异常?” 他是真没感觉到有什么奇怪之处。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李青猴自己也有些犯怂,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但他毕竟不是个没自信的人,如今身在军中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看了看百步之外,掩映在林木后的关城,沉声道: “太安静了。你们不觉得?没道理这么安静的。 “而且我感觉不好,有种步入陷阱的直觉,你们捕过猎没?猎物在靠近陷阱的时候,总会比平常时候多些犹疑,那就是它们察觉到了异样。” 方闲哂笑一声:“你一个新兵蛋.子——好吧,我们都是新兵蛋.子,你怎么就有这样的战场直觉了?感觉这东西不靠谱,我们不可能就因为你一个感觉不对,就在这里停步不前,耽误执行军令。” 说着,他转身指了指关城上的戍卒,“咱们的人还在城头,能有什么问题?总不能真有敌军摸到了这里,他们还什么都没发现吧?” 见方闲对自己的疑虑不以为意,李青猴的逆反心理上来了,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他使劲儿瞅了关城一阵,忽地眸中精芒一闪,压低了声音: “那几个将士的神色不对! “我们一路走来,有好多地方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关城,那么关城上的将士理应也能看到我们,可我们都到这里来了,他们竟然完全不向我们这边张望!” 方闲撇撇嘴:“这能说明什么?” 李青猴有些恼怒:“我们是援军,关城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怎么会一点儿都不关注我们?站在城头的将士整日无事,都是闷得很,有新人来怎么会不关注? “你们再看,那几个将士好似是有意不向我们这边张望,却又装作看风景的样子,不经意间偷偷瞧我们,这不是跟我们下套子捕猎时的神情一样? “温泉关绝对有问题!” 你个不学无术的泼皮,现在还能见微知著了?听李青猴说得有板有眼,方闲再是不怎么看得起李青猴,也不禁认真去打量城头上的将士,力求不放过一切细节,并凝神琢磨。 他虽然有些自傲,但并不傲慢。 “我看李青猴说得没错。现在我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说话的是韩树,他是农家出身,做过捕鸟这种事,对李青猴的话有些感触,“无论如何,我们身后有两千大军,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我们在能察觉的时候没有察觉,那危害的就是两千同袍的性命!” 见韩树说话,出于对韩树的了解与信任,严冬立马点头附和:“韩树说得没错,我们需要谨慎对待!” 早知道该让指挥使派几个老卒随行的,可谁能想到这么简单的差事还能有异变?方闲看了看其他几名战士,这几个人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态度,想了想,他拿定主意: “你们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去看看。” 严冬愣了愣:“你一个人去?要是有了危险,没个照应怎么行?我......我跟你一起去!” 方闲摆了摆手:“我修为高一些,又是副指挥使,理应身先士卒。若是真有危险,那一定不是小危险,你跟我去不过是多送一条命罢了。” 说到这,方闲脸色变了变,眸中浮现出浓浓的忌惮不安,以及掩盖不住的一抹害怕恐惧,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坚定了自己的心志: “你们散开,不要呆在一起,否则真遇到事跑都不好跑......散开退远一些,相互能看见就行了。要是前面的人没来得及跑,后面的人一定要拼命跑回去,把消息告诉副都指挥使!” 说着,就让众人依次后退。 李青猴惊讶了:“我说,你真要一个人去冒险?” 你一个官家纨绔,大好的前程,竟然能这么拼命? 严冬等人张嘴想要劝说。 方闲神色肃杀:“该说的都说了,大伙儿不要迟疑。你我可都是战士,而今身在军中,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战争,岂能扭扭捏捏?众人听令:后撤,散开!” 众人不复多言,韩树第一个抱拳:“领命!” 在排位置的时候,李青猴被韩树、严冬挤到了后面,这让他老大不快。 方闲纨绔归纨绔毕竟是副指挥使,他英勇就算了,韩树向来有担当顶在前面也就罢了,你严冬一个胆小单纯的胖子,凭什么也挡在我前面?你都没我年纪大,我还能让你一个弟弟帮我挡刀? 我李青猴不要面子的? 他提出异议:“真要有事,你们修行者跑得快,能回去报信,让我站前面......” 韩树摇头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满脸地不容置疑:“遇到危险,修行者必须挡在前面,修为越高的越要靠前,这是反抗军军规!李青猴,执行军令,到后面去!” 李青猴:“......” 他只能怏怏后退。 望了一眼陆续后退的众人,方闲转身看向关城,脸色纸白地再度深吸一口气——再怎么吸气也没用,心跳如鼓的还是心跳如鼓,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这是他们从军入伍到了战场后,遇到的第一个危险,而且身边没有大量同袍可以依仗,再如何郑重其事、小心谨慎,都不能抹去心头的忐忑。 也许这只是他们这群新兵多虑,闹了个笑话。 也许,这就是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 李青猴沉眉敛目,握紧长剑,迈开脚步,如负万钧地向不知深浅的关城走去。  章九二二 险之又险 韩树排在所有人前面,严冬跟他有百十步的距离。 眼瞅着方闲步履艰难忐忑而又颇为迅捷地转过山道拐弯处,消失在视野中,韩树不禁屏住呼吸。被林木包围的山道落在他眼里,犹如巨兽的血盆大口,而方闲正走进了这张大嘴里。 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或许会被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韩树感觉自己心跳得犹如战鼓。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下一瞬,韩树瞳孔猛地一缩! 他竟然又看到了方闲。对方从那张血盆大口里跑了回来。跑得飞快!跑得手脚凌乱,一度险些栽倒,手里剑似乎都要飞出去。 不等韩树多想,面如紫茄子,好似见了鬼一样的方闲,已是用变了调的公鸭般的嗓音,惊慌急切地向他大喊:“跑!快跑!” 发生了什么?怎么刚过去就回来了?温泉关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真的有敌人?敌人杀过来了? 诸多疑问陡然浮现在韩树脑海,让他恨不得马上问个清楚明白,但他没有丝毫迟疑,二话不说转身便拔足狂奔,同时向严冬大喊:“跑!快跑!” 严冬先是一愣,随即便像是被烧红的火钳烫到了屁股,一溜烟儿跳起来,手足并用地开始依照计划往回飞奔:“猴哥儿,快跑,有贼敌!” 蹲在远处一块山石上的李青猴猛然一个机灵,哪里还能迟疑,连忙跳下山石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后续几名反抗军将士俱都开始返身狂奔。 方闲修为最高速度最快,没用太久便追上了韩树——当他追上韩树的时候,韩树已是快要追上严冬。 严冬身子肥硕不说,还生在商贾富人之家,打小没在山野中怎么活动过,手忙脚乱地在山路上跑起来,不长的距离就摔倒了好几回,速度难免慢了,但好歹没摔下山。 “怎,怎么回事?真,真有贼敌?”严冬惊魂不定地回头看,因为视野不广阔什么都没瞧见不说,脚下一个不小心又是差些摔倒。 韩树及时搀扶住他:“我还没看到,你不要慌,不要回头,注意脚下!” 方闲一张脸皱成了包子,一惯的儒雅随和早就消失不见,张嘴就是大骂:“真他娘的有秦贼啊!狗屎,得亏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警灵活!这要是反应慢一拍,铁定被逮住,死无全尸啊!” 严冬没有再摔跤——摔了几次差不多也熟悉情况了,摔出了稳定性,加之本身就是御气境修行者,适应得快,三人一路疾驰追上前面的同伴,一起在山道上一路飞奔,距离大队人马越来越近。 而在他们身后,十几道敏捷如猴、矫健如燕的身影,紧追不舍。 观其身法速度,全都是御气境之上的修行者,领头的还是两名元神境! 幸亏是他们距离大队人马不远,来时走过一遍的路到底熟悉一些,这才堪堪在被追上之前,碰到了大队人马的斥候哨探,引得副都指挥使带着强者亲自来接应,方顺利脱离危险。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秦军追杀你们?温泉关如何了?” 副都指挥使梁玉,一面戒备警惕地盯着停在百十步外一片山包上的追兵,一面问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方闲等人。 “禀将军,温泉关只怕是已经被秦军夺了!” 脱离险境回到自己人人群中,方闲放松下来,只喘了几口便长身玉立面色不改,顷刻间恢复了以往儒雅从容的姿态,抱了抱拳,不见任何慌乱地沉稳回答。 经过方闲的讲述,包括韩树、严冬、李青猴在内,众人这才终于知道方闲转过山路那道弯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说方闲的确机敏,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境地,不可能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正因如此,他在靠近温泉关的过程中,察觉到关城旁的树林有风吹草动的动静,就认为是有人偷偷从城墙摸出来。 当时动静很小,很像是山风吹拂树梢,如若方闲不是疑虑深重,根本就不会在意,他机敏地地方在于,察觉到不对返身就跑。 起初那只是一个试探性动作,如果对方没什么反应,他跑出去一段就会回来,大不了闹个笑话嘛,反正他是军中新人,死要面子这种事不存在于生死险境面前,不怕闹笑话。 孰料他刚一转身跑,林子里马上就跃出数道矫健身影,穿得还都是秦军战袍,方闲一瞧这架势,哪里还不知道李青猴担心的事成为了现实,当即夺路亡命。 听完方闲清晰有序的讲述,梁玉一脸严肃,沉吟着道: “若我所料不差,定是你们在去温泉关的路上,被秦军发现了行踪,他们这才急忙派人换了我们的战袍,冒充戍卒站在关城上,让你们察觉不到异常地靠近。 “他们没想到的是,你们在半路就感觉出了问题,竟然开始分散后退相互守望,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前面的人发现异常,后面的人必能将消息传回,秦军无奈,只得赶紧调集修行者出关猎杀你们。 “这就是方副指挥使还没到关城下,就有修行者出动的原因。 “也是方指挥使聪明果断,这才能幸免于难,并及时带着大伙儿返回。” 说到这,梁玉看向波澜不惊的方闲,眼中多了不少认可、欣赏之意。 其他人则是神容肃杀,心情低沉。 很明显的一点是,温泉关已经被秦军占领! 秦军既然能占领温泉关,隰州的情况可想而知,但他们之前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可见秦军行动之有力,实力之强悍! 这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意外,兀一出现便打乱了战场形势。 温泉关是险要隘口,温泉关丢失,就意味着战场侧翼遭受重大威胁,河东内部防线不再是一个完整无暇的铁桶!若是雀鼠谷后背失火,战局会一下子变得极为严峻! 雀鼠谷一带,是河东内部防线的心脏位置,绝对不容有失。 如今反抗军已经丢了临汾,若是雀鼠谷一带再有闪失,秦军要进入河东腹心盆地平原地带,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当然,眼下秦军在正面战场还未杀到雀鼠谷一带,他们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要走,而反抗军在沿路要塞军堡都布置了严密防御。 温泉关丢失,也不意味着防线侧翼就完全洞开,这里还有后续城池要地可以固守。 但危机已经显露,接下来任何一战都容不得意外! 梁玉见韩树、严冬等人无不眉头紧皱面色不虞,气氛绷得格外紧张,好似已经大祸临头一般,便笑了笑鼓励他们: “方指挥使做得不错,这回要不是你们,大军怕是得遭受灭顶之灾,引发一连串灾难后果。这件大功本将先给你记下。” 方闲抱拳谦逊道:“这不是属下一个人的功劳。事实上,最先察觉到温泉关不对劲的是战士李青猴,他直觉敏锐异于常人,当为首功,副都头韩树思虑周全,是他说服了属下先行试探温泉关。” 梁玉对方闲愈发满意。 经历了那样的大危险,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劳,此刻能稳如泰山气定神闲已是分外不易,面对大功还能立即把属下的表现说出来,不吝分功给对方,心胸广阔克己奉公,可谓是将军之材。 “李青猴,韩树。”梁玉将两人叫了出来,“本将记住你们俩了。放心,反抗军军纪严明,该你们的功劳不会少,还望你们再接再厉。” 李青猴笑容灿烂得像是一朵狗尾巴花,受宠若惊,高兴不已,除了苍蝇搓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想:方大纨绔虽然喜欢装腔作势,但品性还是不错的嘛,这人能相处,有危险他是真的敢上,事后还能不因为我跟他有小嫌隙排挤我,难得难得啊。 韩树自知其实没什么大功,加之性情稳重,对夸奖与嘱咐仅是抱拳应诺。 他接着道:“将军,秦军袭得温泉关不说,还想诱捕我们,让大军茫然无知的踏入陷阱,可谓是用心险恶。若是大军真的靠近关城,他们必会倾巢杀出!如今我们虽然幸免于难,却也不能小觑秦军了。” “你说得不错。” 梁玉点点头,瞥见远处山包上的十几个秦军修行者已经开始后退,在让大军有下一步行动前,抓紧时间对众人说了最后一番话: “秦贼狡猾,夺了温泉关,这的确是个麻烦,你们需要认清现实,明白敌军之强,万不可掉以轻心。 “当然,大伙儿也不必怕了秦军,秦军虽强,还不是被方闲、李青猴、韩树等人察觉了行迹,阴谋败露,没能奈何我们? “方闲等人不过是战场新卒,没参与过河东革新战争,姑且能够挫败秦军,你们只要也像他们一样,谨记集训内容,学以致用,机灵行事,再有老卒们的带领,不愁日后不能击败秦军,保卫河东!” 听他这么说,众将士都觉得有理,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心中的沉闷感消散不少。 随后,梁玉传下军令:大军放弃进驻温泉关,立刻回返。 同时,他派了强者一路疾行,将温泉关之变及时上报。 ...... 梁玉所部两千人撤回汾州孝义县,与留在这里的三千守军汇合,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大营。 回到孝义县,方闲等人这才得知,今日都指挥使刚刚接到了上面传下的隰州陷落,一股秦军精锐往温泉关奇袭的消息。 都指挥使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忙派了人去跟梁玉传讯,让他小心温泉关的情况,孰料派出的人刚刚出城,就遇到了梁玉遣回来先一步报知温泉关失陷消息的修行者。 秦军行动之快,军情瞬息之变,生死存亡之险,由此可见一斑。 孝义,不过是个小县城,更重要的是县城东南方向四十里外的介休县,介休扼守雀鼠谷腹背,是从雀鼠谷北上的要地,过了介休,北面便是一马平川的晋中盆地。 孝义县作为汾州防御西面吕梁山的关键节点,城池建在平地上,扼守出山道口,位置不能说不重要。 孝义县北面三十里外,是汾州州城所在。 北州城,中孝义,南介休,这便是汾州三座核心城池,加上后面的张难堡、永安城,共同构成了晋中盆地在此战中的最后险要防线。 如果这几处要地丢了,雀鼠谷防线便万分危急,晋阳也会风声鹤唳。 梁玉所部回到孝义县后就地布防。 是日夜,方闲找到李青猴,递给对方一个锦囊:“这里面是真元丹,以你的底子与年龄,能够让你在旬日之间成就御气境,乃军中奖赏你先前之功的。 “不过你要想清楚,用这种丹药催动境界提升,根基便不算稳固,日后想要向高境界突破会很难。” “多谢指挥使,多谢将军,多谢陛下。” 李青猴嬉皮笑脸地接过锦囊,迫不及待打开拿出一个丹药瓶子,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我都这把年纪了,如今又在军中,生死搏杀说来就来,哪里还管得了日后那么多,能提升实力自然是赶紧提升!” 一想到马上就能跟韩树、严冬一样,也成为御气境修行者,李青猴便禁不住心花怒放,只觉得早就停止生长的身体又凭空高了半尺。  章九二三 反目成仇(上) 中原。 晋军占领城池后,主力没有多作停留,反抗军四面出击攻城掠地,陈留、雍丘、尉氏等汴州县邑相继被占领。 非只如此,西面距离汴梁不过数十里的中牟县,本来是河阳郑州地界,眼下属于秦军,也被反抗军夺了下来。 驻扎在河阳的秦军,从开战伊始就抱定了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比张京所部、各地吴军还要懂得据城而守的精髓。 这次反抗军夺下中牟县,郑州秦军莫说没有大举出动,想着把中牟县夺回来,反而立即关闭了城门,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这不是秦军不经事,而是形势容不得他们不如此。河阳、洛阳的秦军拢共就只有十万上下,能固守两镇就不错了,哪里敢有出战之心? 更何况晋军攻占汴梁太过迅速,震慑了郑州的秦军。 只要晋军不打到郑州城下,他们怎么都不愿跟反抗军交锋。在得知反抗军攻占中牟县后就转道南下,没有继续西进的态势时,郑州秦军无不大松一口气,相互庆贺。 中原秦军跟河东秦军不同,他们没有跟反抗军作战的战略需求跟实力。 留在汴梁的反抗军,除了镇守地方,为汴州革新战争提供支撑,另外一个主要任务便是协同处置宣武军战俘。 对战俘的处置无非分为两部分,在经过一定筛查后,一部分战俘必须卸甲归田,从军籍转为民籍,一部分战俘则选入反抗军汴州预备营,进行统一整训。 在后一方面,兖州、沂州情况就不错,如今两地的反抗军预备营都上了战场,配合驻扎于当地的反抗军守卫城池,跟北上吴军作战。 反抗军主力带着义成军南下征战,一批人马进入许州,一批人马进入陈州。 临近许昌的大军在阳光下行军,脚步掀起滚滚烟尘——滚滚烟尘是夸张说法,毕竟不是万骑奔驰——赵宁策马缓行,跟黄远岱边走边聊。 四处打量着田野的黄远岱,一边喝酒一边抚摸着胡须笑呵呵地道:“不错不错,庄稼都生长得完好,没有遭受多大践踏损失,好啊,只要庄稼好有收成,百姓就不会饿死。 “此番中原逐鹿虽然是百万大军鏖战,但百姓并没有因此遭受巨大兵祸,避免了妻离子散、十室九空的窘境,我们也算是功莫大焉。” 从汴梁逃脱的宣武军很少,拢共不过两万人上下,就这这些人还被反抗军精锐一路尾随追杀,路上根本没有停下来祸害百姓的时间,无法“所过焚掠”“所过屠灭”。 到最后,这两万人也被反抗军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不是丢盔弃甲散入荒野没了为非作歹的能力,就是三五成群进了城池。 赵宁笑了笑,笑容里满是骄傲自豪: “不只是庄稼地基本得到保存,乡村也没有遭受剽掠,百姓有粮食,命也保住了不说,许、陈、蔡、颍等州还大体完成了土地革新,日后此间百姓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赵英跟赵平两人,带着四五万将士奋战有成,他们的差事办得不错,如若不然,许、陈、蔡、颍四州也不会是这番局面。” 大战之际,军中粮食若是缺乏,基本都靠就地取粮,也就是征百姓的。说是征,其实跟抢也没多大区别,纵然是自家史官,记载这种行为时往往都用“掳掠”这样的字眼。 兵祸之下百姓总是十室九空,就是因为军队一方面抢夺粮食,让许多人只能饿死,一方面又肆意焚掠,直接杀人。 这回大战如此激烈,四州守军却无法大肆为祸地方,就是因为赵平、赵英所部奋战得力,让各地守军无法大举出城。 在进行土地革新战争的过程中,百姓被有效组织起来,这时候军队想要出来为所欲为,要么扑个空,要么被迎头痛击。 不时,赵宁、黄远岱已能看见许昌县城。 城池四门紧闭,城头戍卒严阵以待——说是严阵以待,其实是战战兢兢,赵宁都不用去感应守军的气息,只看对方紧张不安的面容,就能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心思。 “周将军,这,这敌军无边无际来势汹汹,你我,你我该怎么办?”城头,县令高翔浑身发抖,撑着女墙这才没有瘫软在地。 周将军脸上阵青阵白,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全无血色,他回头看了一眼将士们的神情,见众人无不凄惶,不由得眼角抽搐。 很快,他便收敛了神色,大义凛然,庄严郑重:“高大人此言何意?本将听不明白。” 高翔僵硬的扭头看向周将军,见对方一脸责问的看着他,不由得呆愣当场。 他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 难道对方打算跟反抗军拼命到底,以死效忠张京?听说张京昔年对他有知遇之恩,这倒是很好理解,可他怎么办? 他可不想死的。 高翔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劝说,周将军已是接着中气十足地道: “什么叫敌军?高大人难道忘了自己哪一朝的官?你我皆是大晋官将,平日里是在为陛下保境安民!如今王师到了,高大人竟然问本将怎么办?” 高翔心头一动,大喜过望:“周将军的意思是?” “立即开城迎接王师!”周将军大手一挥,豪气万千,义薄云天。 高翔高兴得恨不得抱上他跳几圈。 许昌县遂打开城门。 远远看到一名将军跟一名身着六品文官袍服的官员,带着一干校尉与官吏出城,摆出仪仗做足了迎接王师的架势,赵宁并不意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 “留下一个小营进驻城池,大军继续前往许州城。” 区区一个许昌县,不值得他驻足停留。 许昌县开城表忠没有出乎赵宁预料,只要大军兵锋足够强劲,敌军望风归降就不是什么太难遇到的事。 这天下名义上还是大晋的天下,而且张京自己都不曾称王,没有建立自己的王国,这里的官将说自己是大晋官将要效忠朝廷,那是再合理不过,毫无隔阂。 ...... 许州南。 张京总算在一片原野中追上了小蝶。 说追不太准确,更应该说是逼出了小蝶。 在此之前,他已经追上了一支又一支神教队伍,讯问神教神使与首席的下落,起初他还能勉强控制住怒火,在一直没有得到准确消息后,终于忍受不了奇耻大辱,连连杀人。 一支又一支从汴梁撤离的神教队伍,被他沿路灭杀。 上到神教三、四品大上师下到普通教众,张京一个都没有放过,但凡是碰到,便将其悉数碾成肉泥,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不曾留下。 非只如此,在越来越愤怒的情况下,张京甚至顺路进入各城,捣毁神教教坛,摧毁大威宝殿,粉碎金光神神像,把教坛杀得鸡犬不留,让所谓的教坛圣洁清净之地,成了一座座血火炼狱。 他带着几名高手一路追赶、探查,神教教众便一路尸横遍野。 时至今日,死在他手下的神教教众竟然超过了万人,且这里面强者众多,带给神教的损失比神教曹州神战、汴梁守战加起来都大! 此时此刻,披头散发、浑身沾满鲜血,双目赤红、犹如魔神一样的张京,从数百具统一着装的尸体中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一个小土包。 ——尸体都成了碎肉,秋叶一样散在各处,血流成溪,浓稠的血腥味中夹杂着各种怪异的臭味,闻之令人作呕。 小土包上站着神教首席小蝶,以及几名神教高手,他们面色不善地俯瞰着张京,眼神俱有浓如实质的杀气。 “张帅,你我本是同盟,为何无缘无故毁我神教教坛,杀我神教弟子?这般倒行逆施,不敬神明,就不怕神罚降临,肉身毁灭,灵魂坠入无边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蝶质问张京。 张京桀桀而笑,一步步走向对方,犹如一只摩擦着爪子的猛兽: “同盟?你也配跟我说同盟?若不是你们,汴梁怎么会守不住?如何会丢得那么快?我麾下最为精锐的宣武军,怎么会尽数在此战中折损?” 若不是对神教怨恨深重,在战局极端不利,急需他主持大局的情况下,张京岂会一个劲地揪住神教不放? 小蝶眉眼阴郁,声音低沉:“汴梁战败,难道是我神教罪责? “沙场之争,本就不是我神教领域,为了襄助张帅,神教组建神战大军,已是竭尽全力。张帅不曾心怀感念也就罢了,岂能这般颠倒是非?” 闻听此言,张京哈哈大笑。 他是气急而笑。 他如何能够不气?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小蝶:“竭尽全力?但凡你还有良心,这话便说不出口!要不是你神教白衣派弟子,尽数成了赵晋奸细,与对方里应外合,汴梁岂能轻易被破? “神战大军?谁的大军?难道是你们的,是本帅的?那是赵晋的!城破之日,有几个神战战士不曾倒戈赵晋?又有几个神战战士不曾主动投降? “战局之危,危就危在你神教白衣派弟子与神战战士!可你们是怎么做的?神教出了这么大问题,你们不去解决问题也就罢了,竟然临阵脱逃! “若非你神教弟子率先逃离汴梁,引发将士恐慌,本帅最为精锐的宣武军怎会不堪一击? “汴梁之败,你还敢说不是你神教的责任?!本帅有今日之难,你还敢不承认都是拜你神教所赐?! “神教若非心中有鬼,这一路来你躲着本帅作甚?若不是本帅大开杀戒,是不是从此就别想再见你们? “神使何在?赵玉洁何在!说,你们是不是背叛了本帅?!” 章九二四 反目成仇(下) 说到最后,张京已是大吼出声,距离小土包业已颇近。 看他怒发冲冠、毛发皆张的姿态,很显然接下来若是一言不合,他便会骤起发难,跟导致自己兵败的罪魁祸首生死相搏。 他杀了过万神教弟子,早就跟神教撕破脸皮,不惮再跟神教不死不休。 但是无论如何,他今天一定要一个答案,要神教给他一个交代! 作为神教首席,小蝶时刻铭记自己的立场与职责,张京的指责她当然不能照单全收,无论对错她都得尽数反驳,事到如今,大家都不会主动去为战败背锅,互相指摘、推诿责任是必然。 她义正言辞地道:“宣武军不堪一击就是不堪一击,这是宣武军本身战力问题,跟神教有什么关系? “汴梁城破之日,主动投降赵晋的宣武军将士还少了?张帅把罪责都推到神教头上,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能够说服得了谁? “宣武军挡不住反抗军,导致汴梁城破在即,使得神教也陷入险境,神教不曾过问张帅之责,只是及时撤离而已,有何过错? “神教不撤,难不成还要给汴梁陪葬?张帅自己会给汴梁陪葬吗?” 说到这,小蝶语气缓和了一些,不无语重心长地道: “没了汴梁我们还有许、陈、颍、蔡、宋、亳等州,没了宣武军,张帅还有忠武军、河阳军、洛阳军,何必如此惊慌失态? “汴梁本身就是守不住的,眼下无非是早一些丢了罢了,只要此战我们能够得胜,等到吴军击败晋军,张帅何愁失地不可复得?” 小蝶自认为她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明白。 事情已经这样,过去的不可更改,我们都应该也只能朝前看,你跟我们撕破脸皮那不是平白便宜了赵晋?没有必要的。 然而张京更加愤怒。 小蝶不提吴国还好,一提吴国张京便无法控制自己:“吴国吴国,说,你们是不是早就投了吴国?!吴国是不是就是打算把本帅丢出去跟晋军死磕,以本帅的兵力缠住、消耗晋军?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现在吴军把西线晋军丢给本帅,自己却在东线大举出动攻城掠地,抢夺地盘,难道还不是图穷匕见? “等到本帅兵马被消耗殆尽、地盘被蚕食一空,吴国再出击师老兵疲的晋军,胜利还不是唾手可得? “待吴国得到汴、许、陈、蔡、颍等地,那还会有本帅什么事?本帅难道能指望杨延广把地盘都还给本帅,让本帅再组建二三十万大军?! “一手灭了本帅这个实权诸侯,一手灭了进入中原的晋军,这就是杨延广那老匹夫的好算盘不是? “一石二鸟,一举两得,杨延广真是好算计! “而你,你们神教,早就投靠了吴国,跟吴国一起蒙骗本帅! “亏得本帅还信任你们,听了你们的鬼话,放弃了在汴梁进行大会战,让吴军不得不在西线跟晋军相搏的打算! “本帅落得如此境地,大好基业被毁,就是因为对你们的信任,就是不该在西线据城而守,独自死磕晋军!而你们神教,又是拿什么回报本帅的信任的?是背叛!不知廉耻的赤裸裸背叛! “赵玉洁何在?让她滚出来!本帅要她当面回答本帅的问题!” 吼出最后一句话时,张京情不自禁用上了修为之力,声震八方远传十里,周围的花草无不在真气狂风中碎裂,就连远处的林木也被震得树叶纷落,一时间鸟雀惊飞、鱼鳖遁形。 威势之大,不无虎啸山谷之态。 事到如今,张京已是十成十确认,赵玉洁这个他之前格外倚重的神使,跟杨延广那老阴鬼沆瀣一气算计了他,神教这个他之前十分信任的盟友,千真万确地因为吴国背叛了他。 所以他恨极了赵玉洁与神教,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人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很愚蠢。 在涉及个人利益的算计上,人总是格外精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并因此明察秋毫,在保护自己的情感与利益不受伤害的过程中,聪明才智多如黄河泥沙; 在说到对他人的信任与对大局的付出上,人总是万分愚蠢,常常疑神疑鬼,轻易不肯多付出一丝一毫才智,去分析别人的困难与处境,体谅别人的立场与艰辛。 聪明是必须的,愚蠢亦复如是。 不如此便无法保证自身利益,甚至无法保障自身生存。 这世上极难有人真的理解谁、体谅谁,遑论国与国之间。 正因如此,联盟总是显得不可靠。 眼瞅着张京陷入狂暴,且一步步踏进有效攻击范围,小蝶感受到了莫大威胁,开始隐隐调动修为之力:“张帅能否冷静一些?神教从未背叛张帅。 “张帅怎么不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神教相助,张帅如何能有兼有四镇雄踞中原,成为杨、赵、魏之外的最大霸主? “过往神教对张帅的帮助与付出,张帅难道都忘了?” 这话在小蝶看来,是提及旧情再道盟好,但落在张京耳中,就是说神教有意把他养肥了然后买个好价钱——就跟养猪一样! 如魔如鬼的张京一步重重踩在地上,脚下大地寸寸龟裂下沉半丈,他的身形陡然拔地而起,如逆势而行的彗星般直冲小蝶,手中长刀劈头盖脸朝对方斩下: “今日不杀你们,你们不会说实话! “今日不杀你们,难消本帅心头之恨! “今日不杀你们,本帅甚至连赵玉洁都见不到! “今日不杀你们,你们就记不起本帅是何人!” 话音未落,长达百丈的刀气如月砸下,将小蝶等人尽数笼罩其中! 他身后的几名王极境高手同时出手! “走火入魔,形如野兽,状同妖鬼,心智不存,纵然神灵在此,又如何能够渡得了你?也好,你既已冒犯神灵,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今日本座便为神教为天下,金刚怒目降妖除魔!” 这一刻,小蝶沉眉敛神,宝相庄严。 她双手合十吟诵一声无量神光,修为之力如潮爆发,随着她双手向前推出,飓风般的真气狂潮平地而起,以席卷万物、毁折山川之象,火山喷发般迎向张京斩下的刀气! 两位昔日合作紧密、互相礼敬的盟友,在这一刻终于反目成仇。 ...... 大军兵临许州城下时,赵宁察觉到了南边的气机翻涌——两名王极境中期高手的对决,还有数名王极境初期高手参与的拼杀,动静怎么都不可能小。 “如此说来,是张京跟神教反目了?自相残杀?”黄远岱见赵宁看向南边面色有异,一问之下稍作分析,便有这番推测。 赵宁轻笑一声:“因利益相同而结盟,必因利益相悖而反目。汴梁一战张京折损了宣武军,眼下这情形又很难保住其它地盘,自然气急败坏,更何况神教还卖了他,仇杀一场不足为奇。” 说着,赵宁指了指许州城:“许州交给先生,我先过去看看。” 黄远岱抚摸着稀稀疏疏的胡须:“没有主君坐镇,这许州要攻下轻而易举,大帅只管去。” 赵宁点点头,飞身而起。 行至半路,赵宁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的又是杨大将军。 他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已经放弃了张京。” “是放弃了。”在赵宁这个大对手面前,杨大将军竟然半分也不遮掩,摊了摊手,“不过许、陈、颍、蔡等地,吴国还不能轻易放弃,所以我还得来。” 既然不能放弃,那就得确保张京不被杀。 赵宁本来也没一定要现在就去捕杀张京的心思,大军只要能顺畅地攻城掠地,张京个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左右张京也活不了太久,闻言也就止住了继续前行的打算: “我怎么看你兴致不高?” 杨大将军一脸的不情愿,跟摸鱼怠工的伙计毫无二致。 “我兴致能高吗?” 杨大将军翻了个白眼儿,“现在我都成个专门跑腿的了,你去徐州我就得呆在徐州,你要拿张京我就得保护张京,下回你要是去沂州我也得跟着去,完全没有自己的位置。” 赵宁点点头表示理解。 杨大将军再怎么也是吴国侍卫亲军大将军,那是要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掠地的,现在既不能如赵宁一样去前线做个统帅,也不能如赵宁一样对沙场大事一言而决,如何高兴得起来? 如果杨、魏联盟稳固如初,魏氏大军如今在中原,那有魏无羡分担压力,杨大将军也不至于这样追着赵宁到处跑。另外,如果杨大将军还被杨延广信任倚重如初,也不必当个跑腿的护卫。 “张京要跟神教狗咬狗,便让他们去咬吧,咱们没必要陪着他们。正好你反正也是要跟着我的,不如我请你去喝酒,纾解纾解心中烦闷。”赵宁提出了一个很人性化的建议。 杨大将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满脸的萧索怅然:“你早该这样说的。” 看她的样子,这些时日着实过得苦闷难言,早就想找个能说话的人畅饮一番,排解排解心中郁积的不悦——她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烦闷过。 “那就走吧,去许州。”赵宁伸手作请,俨然一副要尽地主之谊的做派。 杨大将军略显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许州你不是还没拿下来吗?” 赵宁笑得淡然自信:“咱俩一过去,也就拿下了。”  章九二五 穷途末路(上) 赵宁没有大言不惭,他一回到许州,许州便降了。 能不降嘛,自家主君张京不在,人家主帅——还是堂堂太子,可是就在军前,那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这一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大晋太子虽然实力非凡,但他身边还跟着杨大将军,杨大将军不可能投敌的,想来大晋太子也不可能真的上阵拼杀。 但他就算不拼杀,仅仅是站在城前,就足以让反抗军斗志昂扬,令许州守军士气低落。重要的是,皇朝战神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人不能亲自拼杀,还不能排兵布阵?有皇朝战神坐镇中军,亲自指挥,真个打起来,晋军战力增加三成不过分吧? “恭迎王师入城!” 许州城文官主官跟武将主将两人,带着乌压压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文武官吏,来到城门外对接收城池的黄远岱行大礼。 “军中卸甲,府衙封册,等候大帅发落。”黄远岱大手一挥,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哒地通过城门,反抗军在他身后如龙进城。 因为是主动投降,没有经历战斗,许州城内一切如常,百姓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曾被影响太多。 赵宁跟杨大将军找了家僻静普通的酒楼,坐下来点了一大桌菜。 自从国战结束,杨大将军出任淮南节度使,赵宁跟她便不曾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算算时间也是好些年悄然流逝。 到了赵宁面前,尤其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杨大将军向来放得开手脚,菜还没上来,一坛酒下肚,便开始对着他唠唠叨叨,不停地大倒苦水。 上到吴王杨延广,下到吴国普通官吏,都是杨大将军抱怨的对象。 很早以前,杨延广在杨大将军心目中是个无双智者,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国战结束,奈何一朝成了诸侯,杨延广便开始混淆是非、不辨黑白,把公义抛到了一边。 特别是在成为吴王后,杨延广变得让杨大将军十分陌生,言行举止都失了初心,好似她不曾认识对方——杨大将军是这么说的,令杨大将军十分苦恼。 “为何你能主持世间公平正义,吴国却不能进行革新战争?难道这天下只有你们赵氏能做好人?凭什么我杨氏不能做好人?” 喝完第二坛酒的时候,杨大将军醉眼朦胧地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咱们明明是一样的将门世家! “咱们同样在国战时期毁家纾难,不计生死浴血沙场,对得起魏蛤蟆那一句‘中原绝不会有投降异族之世家’!为何走过生死艰难到了太平时节,一切就都变了?” 赵宁摇头叹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酒杯。 他有答案,但没必要说;杨大将军自己也有答案,只是不愿承认。现在这场合不是讲道理的场合,赵宁觉得自己只需要当个听众,听杨大将军诉苦即可。 这顿酒喝得时间很长,酒坛子空了一个又一个,满桌子菜却几乎没有动过,杨大将军好似改变了吃货本性,竟然能够对美食无动于衷。 及至日暮,赵宁才跟杨大将军走出酒楼,后者脚夫虚浮摇摇晃晃的,在最后一缕夕阳中朝赵宁挥手告别,飞身离开了许州城。 望着对方逆着那缕夕阳消失在日暮下,赵宁没来由地心生怅然,觉得对方那背影十分孤单落寞,自个儿心情亦变得很是低落。 默然半响,他长吐一口气,暗道:“我不会让你痛苦很久的。” 等到天下一统,杨大将军也就不必这般纠结挣扎。痛苦失去土壤,一切都会好起来。 ...... 反抗军进占许州、陈州的这些时日里,有一件大事发生。 大事源自张京。 赵宁得到消息,当日张京跟小蝶大战一场,打得很是惨烈,现场血迹斑斑,断发碎布不少,大晋高手甚至找到了几根手指,看来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 但因为谁都没能当场奈何对方,最后只得各自从战场撤离。 小蝶暂时不见踪影,而张京则是去了蔡州城。 现如今蔡、颍两州的城池基本都还在张京手中,他在这两州也还有些人马。去了蔡州城的张京,第一时间传下了他严格的军令。 这份军令既不是守城自保,负隅顽抗,也不是出城作战,跟晋军输死一搏,更不是去跟宋州、亳州的吴军汇合,寻求对方庇护。 这份军令针对的是神教。 核心内容就一个字。 杀! 杀神教上师,杀神教弟子,杀神教教众,连神教虔诚信徒都杀! 除此之外,捣毁神教教坛,推倒教坛神像,火烧大威宝殿。 之前张京是带着几名高手自己去做这些事,现在却是大军行动,效率高了不少,成千上万铁马金戈威力无穷,一座座教坛沦为火海,一群群神教弟子成为尸体。 且大多肢体不全。 旬日间,蔡、颍两州界内,成千上万的神教弟子死于非命,遇到指责、议论大军这种妖魔行径的信徒,大军便不由分说一律诛杀,故而两州之内的神教虔诚信徒亦死伤成千上万。 金光教自建立以来,还没经过这样的损失。 这是它们的第一次大劫。 蔡、颍两州界内的神教力量,就这样在血火中被基本清扫一空。 而一手造就了神教这场大劫的张京,对这番效果仍不满意。 在许州归降大晋,反抗军攻陷陈州,赵英赵平所部成功汇合主力,并且有了作为大军先锋,进一步向蔡、颍两州进发的迹象时,张京不思如何应对晋军,竟然调集精锐向亳州进军。 宋、亳二州本身就是张京的地盘,大战之际借城池给吴军驻扎而已,官吏都是张京的人,地盘上还有少量协助对方的宣武军。 张京率军在自家地盘内移动,怎么都正常合理。 但大军进入亳州之时,张京连跟吴军汇合共拒晋军这种理由,都没有给杨延广说——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的张京,只有实质行动。 他的实质行动很简单。 杀! 杀神教上师,杀神教弟子,杀神教教众,杀神教信徒! 杀人的过程中,将神教教坛付之一炬。 亳州的吴军起初见张京所部到来,全然没有闭门相拒的理由,可没想到对方一进城就大开杀戒,搅扰得地方鸡犬不宁,面对神教盟友的求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请杨延广决断。 “张京这是疯了。” 大军往蔡州行军途中,骑在马背上的黄远岱摇头感慨,“如此作为无利可图,可谓损人不利已,完全是发泄怨怒。” 他跟赵宁刚刚接到有关张京的最新消息:对方兀一进入亳州城,便开始对城里的神教势力开始大清洗。 “强途末路,肆意疯狂。”赵宁的评价只有这八个字。 他对张京的所作所为并不意外,这一世他在乾符年间就结识了张京,前世他对张京也是相当熟悉,了解对方的性情。 其实在眼下这种形势下,了不了解都不那么重要。 张京还能做什么? 黄远岱抚摸着稀稀疏疏看起来只有三五根的胡须,笑呵呵地道: “因为一品楼、长河船行在许、陈、蔡、颍等州的基础,加上平、英两位殿下征战得力,张京坚壁清野的布置完全失败不说,四州之地除了各个城池,乡村还被我们完全掌控。 “随着四州土地革新战争如火如荼进行,张京在这些自家地盘上已然失去根基,很难再跟我们作战;各地驻军见大事不妙,少说一半会望风归降,这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大军迅速攻占汴梁,虽然只是克了张京一座城池,但已经标志着张京的败亡不可挽回! “我们能看到这一点,张京自己当然也能。 “但在张京心中,他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种田地,完全是因为神教的背叛——神教先是坏了他汴梁会战拉吴军支援的计划,之后又出了白衣派与神战大军异端这种事,使得他丢失汴梁。 “张京虽然名义上投靠了吴国,但却被吴国联合神教算计——至少他自己只能这般认为,那么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去做吴国的忠臣。 “而今,张京的确是穷途末路。 “穷途末路,能做的事就不多,趁着自己手里还有兵马,他当然得血腥报复,洗刷自己被神教戏耍、被吴国迫害的屈辱与仇恨。” 说到最后,黄远岱莫测一笑,“说不定张京不只是向神教复仇,也会向吴军复仇。既然他已经讨不到好,那又岂能让害惨了他,让他丢失大业根基的仇敌好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对我们而言可是非常好的消息。” 赵宁对黄远岱的这番论断完全认同。 他笑容淡然地道:“当初魏、杨、张三方结盟,坐拥百余万大军,兵力对我们形成碾压之势,看起来强大得不可战胜,我们是有败无胜。 “但无论是我还是先生,彼时就知道他们的联盟看似强悍无匹,实则不过是纸老虎罢了,不出问题还好,一出问题就会有溃堤之险。 “张京说是杨氏的臂助,但队友同伴这种存在,并不是总会起正面作用。杨氏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存在,凭什么让张京对他不起疑心,拿什么让张京对他唯命是从?” 说到这,赵宁跟黄远岱相视而笑。 笑容里不无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意思。  章九二六 穷途末路(下) 徐州。 “张京这该杀的混账,竟然完全不遵本王号令,他想干什么?我看他已经没有半分臣子自觉,他这是在反叛!他就不怕本王砍他的脑袋,诛他的九族? “他是疯了不成?!” 案桌后,五官扭曲的杨延广一把摔了手里的折子,近乎是暴跳如雷,眸中怒火浓烈得好似要将大殿点燃。 殿中的吴国大臣无不面色难看,纷纷出言唾骂张京毫无臣节,没有半分尊卑之念,完全没把自己当吴国之臣,应该立即擒拿诛杀。 众人这般愤怒是有原因的。 张京擅自率军进入亳州时,他们虽然惊诧,但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彼时许州投降晋军,陈州也被晋军攻下,他们只认为张京是觉得蔡、颍两州守不住,故此带着人马过来跟吴军合兵自保。 这很合理。 ——他们没认为张京是来报复他们的。 他们当然不会这么认为。 他们又没害张京。 他们虽然跟神教结了盟,但在吴国君臣看来,那不过是借助、利用一下神教而已。神教劝服张京遵守吴王之令,在汴、许、陈、蔡、颍等州据城而守,是对大家都有利的事。 也是正确的应战之法。 张京作为吴臣,本来就要遵守吴王之令——他之前跳脱地想要在汴梁进行会战,拉西线吴军下水,原本就是丧心病狂,脑子给驴踢了。 吴国没觉得神教把张京卖了。 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哪有什么把谁卖了? 你张京一个吴臣,岂能一直跟神教结盟?神教这种存在,就只能是在吴王的羽翼、规矩下生存。 张京跟神教首席厮杀一场,又对神教大肆报复,这在吴国君臣看来也不过是张京跟神教的恩怨,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哦,也不是没关系。 要是能好好利用这一点,将来还能有所裨益。 杨延广也好,寒门士大夫们也罢,虽然迫于形势选择了跟神教合作——在他们看来这是吴王对神教的恩赐,但对善于蛊惑人心、控制百姓思想的神教并不放心。 起码他们不愿看到神教在吴国太过壮大,对吴国拥有像对张京那样的影响力。 既然张京跟神教反目,那这就方便吴国借他们的矛盾制衡神教,找理由限制神教发展,把张京当刀子使去给神教使绊子。 这很合理。 不过这有个前提。 这种事得发生在将来,不是在中原大战的当下! 你张京现在对神教大开杀戒,搅得地方鸡犬不宁,平白折损自家力量,在内部制造混乱,那不是资敌嘛? 所以杨延广给张京下令,让他好生在亳州呆着,不要再惹事,跟神教的恩怨暂时放下,以战争大局为重——杨延广甚至派人对张京说,战后吴王会为他主持公道。 这很公正吧? 你看,你都杀了几万神教弟子信徒了,本王还能既往不咎,你不能说本王不信任你不看重你,你没有理由不感恩戴德,不立马遵从本王的号令——杨延广是这么想的。 杨延广想的挺好的,可惜张京完全没鸟他。 张京并不参与各城防务,没有把麾下将士放到守城岗位上,反而带着大军继续到处捣毁神教教坛。 杨延广很愤怒! 于是他下令,让亳州吴军看着对方,不准对方再擅自行动。 西线晋军近在眼前,张京已经进入亳州,杨延广不好逼迫过甚,对方真要狗急跳墙跟驻扎当地的吴军打起来,那岂不是坏事? 结果如何? 结果就在杨延广刚刚摔在地上的折子里。 里面写得很清楚:张京竟然率部攻打阻止他们出营的吴军! 一场激战下来,双方将士伤亡数千,张京跟他的将士杀红了眼,冲破了吴军看管,竟然进入亳州城大肆掳掠,横行市井抢夺民财也就算了,竟然把吴军军营里的各种物资都扫荡一空! 大发横财。 驻守亳州的吴国王极境高手,被张京打断了一只手跑了回来。 亳州吴军原来不少,纵然分散驻扎于各城,州城也有几万人,奈何先前出击赵英失败,平白折损两万步骑,眼下兵力空虚,数量只有张京所部一半,竟然就这样给张京打得抬不起头。 没办法,张京是王极境中期,麾下还有几名王极境高手。 好嘛,杨延广贵为吴王姑且顾全大局,不想亳州吴军跟张京打起来,哪怕对方无视他的命令,也只是让吴军看着对方,甚至都不曾让张京来徐州请罪,结果呢? 张京自己率部主动进攻吴军! 张京这般作为,杨延广还能说什么? 只能说对方疯了。 亏他先前为了保住张京性命,还让杨大将军过去照看,结果就照看出个这?还不如不让杨大将军过去,坐视张京被赵宁杀了算了。 杨延广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张京撕成碎片。 “张京这混账罪不容诛,死上一万次都不足以偿还其恶。” 在殿中众臣讨伐声平息下去的时候,王载拱手出声,“但是王上,眼下我们还不能对张京逼迫过甚。晋军势大,已然进入蔡、颍二州,如今张京不在这两地,两州驻军又被张京带走,各城只会投降。 “不出两日,西线晋军就会向亳州进发。张京如果真的在亳州反叛,亳州就会出事。 “我们已经丢了西线战场的绝大部分,眼下只有宋、亳二州,倘若宋、亳二州再有意外,晋军就会兵临徐州城下! “无论如何,宋、亳二州要保住。张京已经疯了,我们不能让他狗急跳墙。” 听他这么一说,杨延广还未开口,已是有吴国大臣表示反对: 难道他们还能坐视张京胡来?对方已经对吴军动手,姑息下去谁知道对方会疯到什么程度?不如请大将军出手,把张京杀了算了。早些解决此人,还能在晋军进入亳州之前,处理好亳州手尾。 听着众臣议论,杨延广五脏欲焚,气得嘴角直抽抽。 张京不是他的臣子吗?张京的兵马不是吴军臂助吗?怎么现在就成了他的麻烦,还是这样的大.麻烦? 想他们刚进入中原的时候,那是何等势大,左有张京归附,前有兖州袁承志投靠,中原大地尽在手中,兵锋直推兖州前线,只等东风一到,就能将晋军困杀于郓州一带! 而今呢? 张京把他搞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大伙儿注意力都有些分散。事实上,中原战局已经是一片糜烂! 东线兖州没了,沂州丢了,西线曹州没了,汴州丢了,许、陈、蔡、颍等州眼看着也要尽数落入晋军之手!中原核心之地,已经被晋军掌握近半! 哦,还有河阳、洛阳二镇。那该死的魏氏,大战还未开始,就从他手里骗走了河、洛二镇,至今都没有归还!背信弃义,狼子野心,都是直娘贼,跟张京一样不知所谓! 整个中原大地,眼下他们就只有原来属于常怀远的武宁镇,再加上宋、亳二州了。 丢城失地,丧师折兵,他们在中原这片战场上的形势,已经是陡转直下,而今都落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而这一切的关键,是汴梁丢失,张京发疯! 倘若张京没疯,那许、陈、蔡、颍这四州中原腹地不能守吗?晋军至于得到的那么轻松吗?局势至于烂成眼下这样吗? 岂有此理。 他张京到底凭什么发疯?就因为丢了汴梁与宣武军?他跟神教又是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就能这样不顾大局丧心病狂?本王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竟要这般贻害本王的大业?!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延广越想越气,越想越急,以至于怒火盈胸、面容狰狞,他再也受不了众臣苍蝇一样的争论,猛地一拍桌案,嘭的一声巨响,整个大殿都跟着摇晃起来。 “都给本王闭嘴!传大将军,让她去杀了张京,带对方的首级回来!”杨延广犹如一只狂暴的老虎,雄踞在主位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向他的臣子发出了他愤怒至极、充满威严的咆哮! 殿中吴臣莫不被震得头晕目眩,大气都不敢喘。 好半响,没有一个人出声。 殿中气氛瞬间到了冰点。 只有杨延广粗重的喘气声,像是虎啸一声持续不定。 就连王载都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再贸然开口。 身为士大夫,他是有节操的,君王这般不理智不冷静,随意决定军国大事,他必须直言进谏,哪怕是抓着对方的衣袖,也不能让对方不听自己意见就离开大殿。 但这种事其实要分对象,碰到性情温和的君王,他不介意表现士大夫的国士风范,但杨延广毕竟是个杀伐君王,开国——王国也是国不是——君王,威严深重,而且心胸并不那么宽广。 这时候再搞拉着对方衣袖,喷对方满脸唾沫那一套,跟找死没有分别,王载再是有士大夫节操,断然也不会去这样做。 诡异持久的沉闷中,近侍来报:神教首席求见。 低着头不是看地板就是看脚尖,以表自己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君王威严的大臣们,等了良久,在终于听到杨延广让近侍传神教首席的动静后,无不暗暗长松一口气。 别的不说,神教首席这个救场很及时。 穿着神教首席大上师华贵衣袍的小蝶,在步履沉稳地走进大殿行过礼后,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众臣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蝶先是控诉了张京对神教的罪行,对战争大局的妨害,对吴国大业的损伤,而后便要求杨延广严惩张京,给神教一个交代。 用小蝶的话说,张京现在已成妖魔,跟赵晋之人毫无二致,不杀留着过年吗? 因为张京的“倒行逆施”,神教在旬日间死了几万弟子信徒,这件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的,杨延广要是不给神教一个交代,怎么都说不过去。 章九二七 势如破竹 杨延广冷冷看着小蝶,气得想要发笑: 你神教跟张京的恩怨,关本王什么事?给你们一个交代?本王巴不得你神教弟子信徒多死一些。神教最好是就此消亡,免得日后一代又一代地抢本王的子民。 王载等士大夫们也有话说的: 拜托你们神教赶紧死绝好不好,我们好不容易斗倒了门阀世家,天下本来都是我们寒门地主的了,百姓的钱粮也好思想也罢乃至是身体,都是我们的了,多你们一个神教来分饼子,实在是不得劲。 最终,小蝶什么都没从这里得到,就被杨延广下令退出了大殿。 ——哪怕杨延广刚刚已经决定杀张京,但他连这句话都没跟小蝶提。 有什么好提的?最需要用你神教的地方都过了,现在帮你神教稳住局面无利可图——至少也是利益有限。既然利益有限,那就别怪我们行事谨慎保守。 “王上,眼下东线战场进展顺利,只要西线战场能够稳得住,中原之战我们依旧大有可为。 “而今秦军在河东颇有进展,日前攻下临汾后又连克数城,据可靠消息,他们还有偏师从吕梁山北部成功突入雀鼠谷后,进入了汾州。 “可想而知,一旦秦军在河东再有大的进展,晋阳危急,河北有险,中原晋军必要回救,届时我们便能稳操胜券,夺得整个中原!” 在众人都不敢言语的时候,王载又是率先开口。 刚刚杨延广盛怒,他没有敢迎难而上,之后想来觉得有些不妥,他可是要在青史上留下美名的人,千古良臣典范是他的追求,怎能畏惧君王怒火,不敢直言进谏? 况且吴国刚刚建立,各种规矩都在建立之中,他今日敢于捋老虎胡须,那日后吴国的士大夫就有了榜样,多少都敢效仿一二,这会让士大夫在君王面前更有底气。 能争取到更多权柄。 君权与臣权本来就是此消彼长,既然寒门士子的蓝图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那自然要手握更多权力。 没有权力,亦或是权力不够,不能与对方抗衡,谈什么共治? 要是为士大夫们立下了这样的功勋,他王载何愁不能流芳百世?史书毕竟是文人写的,士大夫们在写史书的时候,一定会对他万般赞美。若得如此,后世读书人都会对他敬仰不绝! 什么是读书人的追求?这就是读书人的追求。 什么是圣贤?这就是圣贤。 王载决定抓紧时间表现。 他不愧是吴国在徐州的首席智囊,这番一番分析效果不错,杨延广面色稍微有所缓和——其实杨延广最依仗的臣子不是王载,他最亲信的人是丞相,眼下在金陵主持吴国军政。 能把王国暂时交给对方打理,自己跑到战场前线征战,可想而知杨延广对吴国丞相的信任有多大。 杨延广瞅了王载一眼:“太傅有话直说。” 吴军在东线战场的确颇有进展,左路军进入兖州后连克鲁桥、任城、邹县三城,兵进兖州城下;右路军夺下承县,成功合围费县,断了沂州西面支援。 更重要的是,密州之围日前被解,密州吴军得以南下沂州,与北上吴军一起进攻沂州城,目前一切顺畅,只要夺下沂州城,那便是形势一片大好。 王载当即道:“张京不能杀,至少此时不能。此时杀张京,则其部曲必然生乱! “王上,藩镇军本就桀骜不驯,他们刚刚跟王师起冲突,我们这时杀了他们的统帅,他们如何信任我们?很可能就此倒戈晋军! “若是如此,则亳州不保,西线危殆!” 这番论断再合理不过,杨延广无法反驳,遂强忍着对张京的极端厌恶与滔天杀气问:“太傅有何良策?” 王载胸有成竹:“四镇之地,张京丢得只剩下宋、亳二州,大势已去穷途末路,我们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将校也看得出来,这时候他们继续跟着张京已无前途可言。 “唯有效忠吴国,才有锦绣前程。 “等到张京成为孤家寡人,失去对军队的掌控,而军队又是吴国忠义之士,那么张京也就成了废子,杀与不杀什么时候杀,全凭王上一句话。” 闻听此言,众臣纷纷称赞:太傅高见。 收买张京麾下将领,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路。 这很简单,藩镇军很务实,只要给他们金银财宝、加官进爵,就不愁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投效。 至于之前他们不遵王命报复神教,还跟吴军起冲突造成吴军莫大伤亡的事,那都是张京个人的行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吴王愿意既往不咎,他们还会咬着不放不成? 杨延广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忍下了怒火,决定让张京多活几日:“就依太傅所言。此事尽快去办,得在晋军进入亳州之前完成。” 众臣皆尽俯首,齐声赞颂:“王上英明!” ...... 河东,临汾。 刺史府被用作了中军大帐,魏崇山、魏无羡父子跟众军师齐聚一堂,共同研讨军机。 “晋军已经得了许、陈二州,而且看起来距离攻占蔡、颍二州业已不远,势如破竹啊!”看完刚刚送来的中原军情,主座上的魏崇山把文书递给魏无羡,抑制不住地感慨出声。 “自从晋军主攻中原西线战场以来,不到半月拿下汴梁,而后席卷汴州各城,直至大军南下,州县各地大多望风而降,的确是秋风扫落叶之势。”魏无羡快速扫了一眼军报,将其递给了下一个人。 待得众人看罢中原军情,堂中一时沉寂。 怨念最重的蒋飞燕怒道:“这张京是饭桶不成?偌大一个汴梁城,连半个月都守不住也就罢了,麾下大军竟然也没一支能打的,看到晋军就投降算是怎么回事? “最可恨的是,这厮竟然在汴梁失陷后的关键时期,不去许州镇守,反而跟金光教反目成仇厮杀不休,他到底有没有脑子的? “现在他又跑到亳州去闹事,还敢吴军交战,使得数千将士死伤,这混账到底想干什么?嫌西线战场烂得不够彻底?杨延广是抢了他的妻子还是怎么,让他这样疯咬? 蒋飞燕想不通,孙康跟她也差不多,他摸着下巴沉吟,一脸严肃认真:“观张京此人行迹,的确多有违和之处,难道他是赵晋奸细?是赵晋安插在中原的棋子,专门在关键时候害人?” 说到最后,孙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 魏无羡摆了摆手,此事在他看来毫无讨论必要,答案显而易见: “张京投靠吴国,本身就是虚以委蛇,为的是在大战中寻机壮大自身,火中取栗称霸中原,最好是削弱吴国,方便他日后争雄天下。 “他自己心中有鬼,当然不会信任吴国。吴国但凡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举动,他都会认为那是吴国要削藩害他。 “金光教背着他与吴国结盟,让他火中取栗的意图成为泡影不说,固有基业还守不住了,哪能不发疯?” 孙康、蒋飞燕等人听得连连点头。 要不说魏无羡是统帅,他们只是将领呢,看问题能不能抓住核心重点,已是区分出彼此的能力高下。 魏崇山长叹一声,愁绪郁结在眉头: “张京这饭桶不中用,杨延广那老匹夫也没好到哪儿去。四五万晋军骑兵横行四州,他们竟然完全没辙,唯一出动的一次还平白折损了两万多步骑,仗能打成这样真是奇也怪哉! “而今中原形势糜烂,晋军猛虎下山,蔡州、颍州转眼可得,而后就得出击亳、宋二州,威胁徐州。 “他们一路攻占顺利,兵锋正盛,杨延广据城而守的疲敌策略彻底失效,两军战力有差距,面对晋军携大胜之势东进的汹汹军威,也不知徐州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要是徐州危殆,杨氏在中原这一仗可就无法继续。”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一阵沉默,人人面容冷峻肃杀。 要是吴军败得太快,退出了中原,赵宁就能腾出手来,带着中原反抗军进入河东作战;纵然不进入河东,也能去攻打洛阳、河阳二镇,继之叩响潼关威胁关中。 就凭河阳、洛阳那十万兵马,如何挡得住军威正盛的反抗军? 无论赵宁怎么选,秦军面对的都是险恶局势,这河东之战还怎么打? 魏无羡对杨氏同样是分外不满:“中原之战初期,吴国有张京作为臂助,在东西两线都是进攻之势,只要双拳齐出合围郓州,则晋军大势丢尽,很难有所作为。 “可杨氏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在兖州、沂州连败两阵,后面竟然不敢打了。 “战争中期,晋军集中主力攻汴梁,吴国看到机会,终于肯大举出动,这时候是东线出击、西线固守,攻守兼备进退有余,他们在东线进展不错,是很有机会取得大胜的。 “当此之际,吴军、张京仍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听到这里,蒋飞燕气哼哼地插了一嘴:“吴军不敢打不是胆小,是不想损兵折将影响后面争雄天下,他们就想等着我们打穿河东,让赵宁回援,如此他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坐收渔翁之利! “算盘打得这么响,杨延广怎么不去做买卖? “他要是当个商贾,一定比当一个王合格。” 同为世家子弟,蒋飞燕实在是想不通,国战时将族中精锐弟子尽数投入河东战场,不乏毁家纾难魄力的杨延广,现在就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斤斤计较纤毫算计,能成什么大事? 在她看来,治国不是做生意,自古以来都不是商人治国,那就说明不能用商人思维治国。商人治国,处处都是生意,除了银子别的都不关切,那还有什么家国可言? 章九二八 极端可怕 魏无羡挥挥手,示意蒋飞燕别插嘴。 他接着说中原战局:“咱们与吴军虽在不在一个战场,但毕竟有相互呼应之势,只要一方不败,另一方就大有可为。 “况且河东虽然难打,我们毕竟打得不错,吴军但凡是再坚持一段时间,真要让我们兵临晋阳城下,燕平必然震动,河北遇险,中原随之受到莫大影响,那吴军压力大减,形势只会越来越好! “这稳操胜券的局面,偏偏一夜惊变,形势陡转直下,真如江河溃堤一般,兜也兜不住。 “偌大一座汴梁城,半个月都没守住,宣武军一战损失殆尽,这也就罢了。 “可是许州投降,陈州旦夕被克,蔡州、颍州成了人家嘴边肥肉,西线莫说消耗晋军兵力,连半点儿据城而守、迟滞晋军步伐的作用都没发挥出来! “这仗还怎么打? “我是真不知道宋、亳二州要怎么稳住。” 说到这,魏无羡禁不住仰天长叹,颇有些无语看苍天的架势:“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宁哥儿丢给杨氏去面对,我应该去中原的。” 魏崇山摆摆手,示意魏无羡完全没必要因为杨延广、张京的愚蠢无能而自我怀疑: “张京也好,神教也罢,包括那用寒门士大夫治国的杨延广,都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小家子气的结果,就是利益算计锱铢必较,分饼子比谁都聪明,真到需要他们救危扶难的时候,就都成了笑话。 “跟杨氏结盟,只能说倒了八辈子霉。 “但事已至此,还望诸位坚定心志,共度时艰。无论如何,河东战局总归是对我们有利,盟友指望不上,我们靠自己即可。 “赵宁真要击败吴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中原之战不会结束得那么快,咱们这里依然可以大展拳脚!” 魏崇山勉力鼓舞着士气。 他在诽谤杨氏是猪队友的时候,当然不会去想自己骗取对方河阳、洛阳二镇的无耻行径,不会去说自己也是精于利益算计、有好处就不松口的小人,跟那商贾差别不大。 在自夸己方在河东战事相对顺利之时,魏崇山也不会去想河东兵力空虚,反抗军正规军数量极为有限,后面顶上来的预备军无论将士素质、兵刃装备都不怎么样。 接下来,堂中议题换成了河东战事。 说到河东战事,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便摆在了众人面前。 他们是击退了晋军,攻下了临汾,夺取了晋州不少城池,可新近没有得到任何粮食。一粒粮食都没得到。新得的地盘里不仅没有粮食,连一个百姓都瞧不见。 简而言之,晋军在坚壁清野。 晋军在各城奋战时,就先一步就把百姓、粮食转移走了,等到晋军从各城撤离,那是屁都没给秦军留下。 秦军攻蒲州、绛州那会儿,因为是出其不意,两地晋军没有多少防备,来不及做什么应对,所以这两地的百姓、粮食都被秦军掌控。 而临汾挡住了秦军不少时间,使得大晋在后续地方可以从容进行坚壁清野之策。 秦军浴血奋战,付出惨烈代价后得到一座城池,却是一座城池,占领不少地盘,却是一片荒地——地里的庄稼被抢收一空,剩下的都是短期内不会成熟的。 辛辛苦苦奋战,得到的却是一片不毛之地,秦军将士岂能不心寒郁闷? 大家还指望着战争期间四处抢夺,攻占城池后劫掠一番,能发财的发财,不能发财的也要填一填自己的腰包,最不济总要发泄一下欲望呢,可这长时间的苦战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什么? 是望不到边际的苦闷。 要知道,河东因为地形原因,城池要塞本来就不好打,反抗军正规军战力卓绝,预备军也斗志昂扬,他们打下一座城池险隘,可是要付出血与火的代价。 说是拼了老命,用牙齿把石头一点点啃碎都不为过。 结果呢,那么多将士战死,那么多鲜血流了,什么都得不到,连愤懑欲望都得不到发泄,将士们的情绪岂能不受影响? 三军士气因此正变得低落。 秦军跟吴军没什么不同,大家又不是践行公平正义的反抗军,大多数将士打仗并不是为了信仰。 至于家国大义——朝廷在燕平,叛军不说这个。 好在这个问题短期内并非不能解决,秦国毕竟是一个国家,兜里还是有钱的,将士们在战场、敌境得不到财帛,他们可以给将士们发银钱。 就跟藩镇军一样,拿钱驱使将士们作战。 可三军将士数十万,秦国财力终究有限,伤亡抚须、粮秣付出、兵刃物资损耗就够烧钱的,给将士们发钱这种事持久不了。 “再往上就快要到雀鼠谷,重重险隘层层要塞拦住去路,咱们仅是打到雀鼠谷大门——阴地关,就还要费不少力气,军械兵刃不知要折损多少,弓弩见识不知要消耗多少。 “军中真是没钱了。” 掌管钱粮的掌书记见魏崇山看过来,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魏崇山闷闷不乐:“张京那厮在中原搞坚壁清野,结果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什么都没做成,这赵晋干起这事来倒是麻溜,硬是一个人一粒粮食都没给我们留。” 有一大堆委屈要说的魏崇山,最终没有把影响士气的话说出来:好事碰不到,坏事无穷无尽。 孙康忍不住诽谤:“这河东的百姓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就这么听赵晋官府的话?赵晋官府同样很奇怪,怎么就能做到对乡村也那么有掌控力?” 凡事就怕对比,一对比差别就显露出来,好的坏的都藏不住。跟张京地盘上坚壁清野的情况一比,河东这里实在是显得太过可怕。 魏无羡沉着脸暗忖:要是秦国也施行坚壁清野,肯定不会做得像张京那么差,但也肯定无法像河东这样,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迅捷有效。 他很清楚,因为平日里受到的苦难与教训太多,百姓都不怎么信任官府,也不太信任整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权贵。 真要让他们放弃自家的房屋、地里的庄稼,带上粮食背井离乡,大多数人都不会干。他们宁可自己逃入荒野躲避兵灾,也不愿被吃人的官府与权贵带走。 可河东的坚壁清野偏偏做得极好,完美无瑕。 由此可见这里的官民关系是何等和谐,百姓对官府对朝廷是何等信任。 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魏无羡不得不想:最初宁哥儿要推行公平正义时,我们只当那是一句口号,收拢人心罢了;后来宁哥儿真的开始践行这件事,开展所谓的革新战争,我们认为这是倒行逆施,必然失败。 不曾想,现在事情真的让他做成了。 也显现出了巨大威力! 咬了咬牙,魏无羡不甘失败,沉声对众人道:“只要我们攻城掠地足够快,到了晋中盆地,打下晋阳城,就不信没有金银财帛、粮食物资! “告诉将士们,功劳都给他们记着,到了晋阳一并结算。 “现在,我们要每日不停地告诉将士们,赵晋官府惨无人道,掳掠百姓残害苍生,带走的人死伤无数,带走的粮食都进了官吏口袋,让将士们愤恨赵晋,笃定我们征战是替天行道,必将取得胜利! “要让将士们清楚,银子跟女人,最后都是我们的!” 孙康、蒋飞燕等人都肃然点头。 他们都是明眼人,通过坚壁清野这件事已能认识到赵晋的极端可怕,为了凝聚军心重振士气,必须给将士们灌输敌人都是妖魔鬼怪的思想,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占住了道德制高点,他们就是正义的。 普通人总是朴素地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义必将战胜邪恶,他们能借此很好地鼓舞大军的必胜信念,也能顺便告诉将士们,最终胜利到来时,他们将收获一切: 财富、女人。 总之,银子虽好,但论到控制人心驱使人力,其实不如思想好用。 “进入汾州的大军现在到了何处?”魏崇山问。 “先锋已经到了孝义县!” “好,夺下汾州,就能断敌粮道,阻其增援,届时不怕晋军不乱!就算他们不乱,也支撑不了太久!” “确实如此。这雀鼠谷险地,晋军注定守不长久!” ...... 陈州。 赵宁到了陈州州治,宛丘县。 日前赵宁去蔡州时,蔡州不战而降,随后颍州也主动效忠朝廷,两州都没有战事,赵宁便懒得都去转悠,此番来到陈州,是调度大军筹划对宋、亳二州的攻势。 宋州在亳州之北,毗邻曹州。 说起来反抗军从曹州西进汴梁,而后南下许、蔡,及至东进颍州,算是围着宋、亳二州绕了半个圈。 之所以有这样的征战路线,全是因为宋、亳二州驻扎着吴军,相对难缠,而许、陈、蔡、颍四地只有张京的藩镇军,很容易拿下。 无论如何,随着“魏安之”行动大成,一手造就神教内部分裂,让汴梁城易主,侧面引动神教与张京反目,把张京逼得“发疯”,许、陈、蔡、颍被反抗军快速而顺利地进驻,张京的势力基本覆灭。 中原再无四镇之主。 天下也少了张京这个诸侯。 中原之战,正式进入到晋军跟吴军分高下、定胜负、决生死的阶段!  章九二九 淡然无惧 大军调度需要一些时间,如何进击宋亳二州、威胁徐州,同样得仔细思量周密布置。 大军现在毕竟正在控制颍州,而颍州临着淮河,不仅手握淮河四重镇渡口之一的下蔡(寿州),东部距离淮河的另一个重镇渡口——钟离,也不远。 有这样的地利,用武之地便不可谓不大。 正在赵宁构思大军行动时,一份紧急军报送到了他手上,核心就八个字:沂州危急、兖州危难。 这八个字可谓是字字万钧,每一个都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吴国侍卫亲军到底不是吃素的,只要不是面对兵力相当的反抗军,怎么都有取胜机会,而东线战场拢共没多少反抗军正规军,且吴军兵力还具备相当优势。 但赵宁在看完军报时,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意味莫名的笑容。 他在想,当反抗军进驻下蔡,威逼钟离时,杨延广是不是也会接到一份军报,核心同样可以用八个字陈述:钟离危急,淮南危难! 当然,就像赵宁在沂州、兖州布置有相当兵力一样,杨延广同样在临近下蔡、钟离的城池,屯驻了不少兵马。 赵宁要真的威胁徐州、淮南并不容易;吴军要攻下沂州、兖州同样不简单。 现在的中原战局就是这般微妙。 在吴军已经包围费县、解了密州之围,阻断沂州两面退路的情况下,要是吴军真的攻破沂州,那么驻守沂州的晋军只怕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与此同时,若是兖州真被吴军攻克,那郓州也没什么安全可言,一旦秦军见有机可趁,从河阳、洛阳出动抢地盘,晋军就是后路之一不存,又被两面夹击。 届时如若形势危殆,晋军占着杨柳城,不是不能撤出中原,只是就跟不是不能通过淮河下游渡口撤回淮南的吴军一样,处境都格外凶险。 简而言之,赵宁不能容许沂州、兖州丢失。 为此,他暂缓在寿州、钟离做文章的打算,将西线大军暂时交给黄远岱调度一二,自己决定去兖州、沂州走一趟。 ...... 赵宁先到的是兖州。 先易后难。 兖州连接郓州与沂州,是中枢之地,也是沂州后背,位置关键,要是兖州先丢了,沂州便真的没了转圜余地,除了死守战胜吴军外,没有任何生路可言。 吴军在沂州投入了相对较多的兵力,已经把沂州城围得很死,而兖州的吴军不仅少一些,还临着随时可以提供支援的郓州,情况好上不少。 驻守兖州的主将是常怀远。 这位前武宁节度使如今全然是反抗军将领的模样——反正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赵宁抵达兖州的时候,黑压压一片又一片无边无际的吴军正在三面攻城,而常怀远奋战在城楼之上,堪称一马当先。 手持大刀的常怀远披头散发,衣衫上血迹斑斑,与吴军王极境高手在半空短兵相接,拼杀之际嘶吼连连,七成招式都是进攻,模样虽然显得颇为狼狈,但战意盎然斗志正高,令对手应付得捉襟见肘。 主将身先士卒全力相搏,将士们自然奋力拼杀。 这是放在任何军队都通用的道理。 在城头奋战的晋军大部分是反抗军预备军,正规军只占三成左右,这实在是很好分辨,二者的战阵章法、战斗技艺不在一个层面上。 赵宁从半空飞来,并未遮掩自己王极境后期的修为气机。 吴国高手察觉到他临近,当即吓得眉头狂跳,哪里还有心思跟常怀远缠斗,连忙虚晃一枪逼开对方,一溜烟儿从半空窜回军营。 迅若闪电。 “胆小鼠辈,有种再战三百回合!”常怀远提着大刀,在半空指着对方消失的方位叫嚣不已,真气吹卷褴褛衣袂,别有一股狂傲霸气。 吴国高手自然不会冒头再战,非只如此,吴军也在金锣声中停止战斗,相互掩护着依次撤下城头,从城墙前潮水般退回。 果断干脆。 都知道赵宁来了,哪里还有继续厮杀的道理? 除非杨大将军让他们接着打。 “末将见过大帅!”常怀远表现完了自己的英雄风范——反抗军悍将风范,连忙收起大刀,低头抱拳,规规矩矩向赵宁见礼。 “打得不错。”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对常怀远的认可,而后看向城头将士,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遍全城,“尔等皆尽作战悍勇,不愧为国之精锐,大晋国泰民安,全赖诸位奋勇杀敌!” 将士们在看到赵宁的时候,都已经是精神大振,听罢赵宁这句话,更是士气高涨,其中的反抗军正规军将士则悉数站直身体,握拳击打胸甲,面容庄严肃穆地齐声回应: “为国征战,万死不辞!” 预备军将士见正规军战士动作整齐,声音洪亮,纷纷眼热,紧跟着以拳击胸,齐声大吼:“为国征战,万死不辞!” 赵宁落到城头,同样握拳击胸,神容肃穆:“大晋万年!” 万千将士声如雪崩:“大晋万年!” “大晋万年!” “大晋万年!” 气势磅礴的声浪中,整座城池都似跟着抖了三抖。 这一阵主帅与战士们的应答呼应,充满仪式感。 仪式感很重要,它能渲染一种情绪,感染在场的所有人,让人明确方向牢记身份。 城外敌军众多,这一战兖州守军战斗艰苦,很多将士都疲惫不堪,但现在见到了主帅,精神在这场仪式中多少受到些触动,疲惫感有所减轻,斗志有所振奋。 反观城外撤退的吴军,面对上下同德、齐心协力、斗志无穷的反抗军,则多少有些情绪低沉。 来到战场,赵宁照旧巡视城防,各方指点,同时进一步鼓舞士气;在城头转了一整圈后,走下城墙前往伤兵营,慰问反抗军伤员;再后巡查军营,亲眼观察将士们的伙食情况、军械物资储备。 做完这些,赵宁才在常怀远的引领下来到兖州将军府,召集高阶将领与军师们,筹谋战事策划军机。 了解完这些时日的详细战况,赵宁看向常怀远: “但凡守城,不到毫无反击之力时,不可一味固守,总要寻机出战,主动杀伤来犯之敌。兖州主动出击的次数太少,这才导致敌军气焰嚣张、士气不减,而守战压力过大。 “从今日开始,要多主动出击。” 吴军防备严密,轻易出击难有效果,常怀远与诸将因此才没有频繁出击,赵宁不是空口白牙随便一说,接下来免不得跟众人详细谋划一番。 他要亲自指挥一场今夜的精锐夜袭之战,教导教导这些将领如何创造机会,如何让敌军露出破绽,如何有效杀敌又尽量全身而退。 议定过今夜战事,赵宁揉了揉眉心:“兖州之战虽然暂时看不到击退吴军的希望,但守城问题不大,配合外面的行动,战事大有可为,何来危难之说?” 军报是常怀远写给赵宁的,他睁大眼睛:“吴军把兖州的城池快占完了,也就州城还稳固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每日被猛攻,我们与外界几乎隔绝,这样还不算危难?” 听了常怀远这话,见包括反抗军老将在内的诸将大多也是一脸迷惑,赵宁心头一动,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在中原之战伊始,赵宁决定在东线用兵时,就跟包括黄远岱在内的反抗军军师团,仔细推演过战局发展。 反抗军夺下沂州后,决定主攻西线,东线转入防御,针对吴军可能进行的东线北攻,也有相应战法战术上的准备。 此番东线大战发生的突然,但晋军并非措手不及,相反是准备充分。 “吴军在东线大举出动时,我跟黄先生就给你们说过,敌军人多势众,军力远超兖州、沂州,两地作战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核心重镇不失,寻常城池丢了也就丢了。 “重要的是,要把吴军拖入革新战争的泥潭,发挥我们在乡村中的优势,以潜伏在乡野中的反抗军精锐,带领乡勇全面袭扰吴军、疲敝吴军,让他们成为蛛网上的苍蝇。” 赵宁看着常怀远等人,“如此一来,纵然吴军兵力有优势,只要我们核心重镇不失,再配合外面的战斗力量,就能起到四面合围中心开花的效果,把吴军拖死累死。 “怎么,本帅与军师先前的安排,你们都忘了?” 兖州、沂州的土地革新战争基本完成,各级国人联合会都建立了起来,反抗军对乡村的掌控力与组织力达到了战斗要求,足以支撑起这样一场乡村包围城池的战争。 吴军看起来是占领了不少县城,实际上那些城池都只是汪.洋大海中一座座孤岛,还是风暴中的孤岛。 各城城内都有大晋战士潜伏,有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蓄势待发,消息灵通;城外有以营、队为单位的反抗军精锐,带领的乡勇随时待命,精准出击。 城里的吴军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得挨揍,乡野中的反抗军可能奈何不了他们的大队人马,但今日袭杀你一个队,明日劫走你几辆车,后天城池就只能紧闭城门。 除此之外,就跟进入晋州的秦军一样,吴军在兖、沂两州也得不到多少补充,粮秣物资全靠后方运输,而他们的粮道暴露在乡野中,就跟反抗军嘴里的肉没有多大区别。 抢不走,还烧不掉吗?毁不了全部,毁一部分总可以吧? 今日啃你一口,明日撕下一块,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这是个比喻。 长此以往,吴军如何经受得住? 因为核心重镇坚守不失,吴军主力就被拖在重镇城下,无法散入州县乡村去围剿反抗军与乡勇——若是分兵太多,重镇中的反抗军就能出城反击。 重镇之所以重镇,就是攻下来没那么容易,加之反抗军不好对付,进攻兖州城的吴军每日苦战,箭矢、伤药等等军中各项损耗都会极大,一旦后勤补给跟不上,吴军战力岂能不日渐下降? 兖州、沂州的反抗军是在自家地盘上作战,有主场优势,两州的战法就是要疲敝吴军,累死吴军,一方面让他们肉体损伤,一方面折磨他们的精神。 先前吴军、张京所部也想据城而守,迟滞晋军兵锋,疲惫晋军,消耗晋军兵力,等到晋军成为强弩之末再出城决胜;现在晋军也是这般打算。 可两者到底有本质不同。 吴军、张京是被动防守,一味固守城池,晋军则是主动出战,中心重镇开花,八方乡村全面出击。 吴军、张京据城而守,结果被反抗军趁势夺取了乡村,在广阔地域开展了土地革新战争,反过来把吴军、张京部曲锁死在了城池里。 现在反抗军则是把吴军彻底拉入了全面战争的泥潭,蜘蛛一般给他们编制了一张步步陷阱、寸寸死地的大网,猎手一样一点点猎杀他们。 这就是反抗军在战力足够,既能正面作战,在核心重镇跟吴军死磕,又能以精锐在乡村游击,于广阔地域精准有效袭扰打击吴军,所能展现出来的战争威力! 反抗军在兖州、沂州兵力虽然不多,却也不少,要实现这个战法并不难。 正因如此,赵宁根本不担心吴军会在兖州、沂州取得大胜,他在接到兖州、沂州不断丢城失地的军报时,也没有丝毫紧张感。 一言以蔽之,吴军敢来,赵宁就能让他们死在这里!  章九三零 战个痛快 “大帅与军师的军令,我等怎敢忘记?” 常怀远不无局促地扰扰头,神色有些窘迫,“实在是这样的战事我等之前未曾经历,眼下吴军围城,我等与外面断了联系,加之吴军攻城甚猛,我等免不得心急忧虑......” 这番话很合理。 赵宁看了看堂中诸将,预备军将领都跟常怀远差不多神情,那几位正规军将领稍好一些,但也存在疑虑——他们虽是正规军将领,但正规军之前也没有用过这种战法。 兖州之战的情况,大伙儿都是初次经历。 “诸位不必担心,外面的情况不错,本帅来的路上已经看过。” 赵宁简单给众将介绍了一下自己在兖州的见闻,说了说散在各地的小股精锐的战果,让常怀远等人安下心来,末了肃然道: “战法已经定下就不要疑神疑鬼,相信同袍,做好自己那份差事就好。眼下只要兖州城不失,兖州就有主心骨,乱不了的。” 诸将无不抱拳应诺,常怀远尴尬地苍蝇搓手:“都是末将太过浮躁,贸然向大帅告急,以至于累得大帅亲自过来一趟,末将愿领责罚。” 赵宁不以为意地道:“常将军只要守好兖州,这一战就是大功。” 一个藩镇节度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一名合格统帅,常怀远坚持不懈的努力赵宁看在眼里。 人不怕重头来过就怕顽固不化,常怀远在转变的过程中能抛弃一方小诸侯的昔日身份带来的掣肘,而又没有减弱在乱世中奋斗成为一位节度使的才智,合该他能在反抗军中拥有一席之地。 ...... 河东,孝义县西部。 地势颇高的山脊处,带着藤蔓编制的头圈,手里举着枝叶茂盛的树枝,把自己伪装成一丛灌木的李青猴,蹲在一丛荆棘旁,盯着脚下重重山包中的蜿蜒小道,眼睛一眨也不眨: “树哥儿,吴军人数不少啊,你看那弯弯曲曲队伍,少说绵延了五里地吧?” 他身边几乎看不到人,有的只是一片片林子与一堆堆灌木,但他话音落下后,左手边的草木中却传出了韩树沉稳的声音:“也不多。就万人左右而已。” 严冬的声音从右手边的荆棘丛中传了出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难受:“先前已经出去了三万人,加上这一万人,攻打孝义县的吴军就有了四万,都指挥使他们能守住城池吗?” 李青猴转头瞅了一眼蹲在荆棘从里,手里两棵枝叶繁盛的小树挡在身前,不安地左右扭动身子的严冬,奇怪地道: “胖子,你为什么要蹲在荆棘丛中?这地方不好蹲人的。你看看你,快别扭了,衣服都破了,哎哎,手臂都流血了!” 严冬把胖脸从枝叶缝隙中露出来,张嘴大喘几口,哭丧着脸道:“我也不认识啥是荆棘啊,哪知道中间这么多刺!猴哥儿你知道什么叫如坐针毡吗?现在我算是体会了个深切。” 李青猴嘿嘿笑了两声:“这要是换作平时,亦或是咱俩不熟,我肯定要嘲笑你是土包子,哦不,是娇生惯养目不识丁的公子哥。 “你前天把蛇衔草当野菜采回来,昨天把毒蘑菇混在蒿子里煮,今天又蹲在了荆棘丛里,你是打算笑死我吗?战后我把你出的丑整理成册,都能编一本书了。” 说完,李青猴笑得一时半刻停不住。 日前他们所在的小营接到命令,赶在吴军兵临城下之前,从孝义县城出来潜入山林中,要在后续战斗中从背后袭扰吴军,配合孝义县作战。 组织了一些熟悉山林的猎户、乡民作为向导,队伍趁夜进了山中,这几日一直是风餐露宿,虽说粮食带得不少,但因为不确定行动要持续多久,都是能省就省。 正被荆棘扎得浑身难受的严冬,根本没心思跟李青猴斗嘴,欲哭无泪地道:“你已经在嘲笑我了。猴哥儿,你快给我说说办法,我快坚持不下去了,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 李青猴还未说话,韩树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严冬你想想别的事,吴军快离山了,我们的监视任务很快就完成,稍后就能离开这里,你再坚持坚持。” 李青猴转头看了韩树一眼,目光颇为奇怪,但韩树却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多说什么。 李青猴想了想理解了韩树的意思,朝严冬不怀好意的看了两眼,不再继续嘲笑对方。 严冬不仅出生在城里,而且家境殷实,平日里不需要干活,所谓两手不沾阳春水,的确是娇生惯养,在这种情况下性子也就谈不上如何坚韧,吃苦这一块的本事有待提高。 他们距离吴军很远,严冬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那片荆棘丛,有树枝挡着,对方根本不可能发现他们。 韩树之所以没有让严冬现在就挪动,就是为了磨练对方吃苦耐劳的性子,让对方变得皮实一些,这样才能多一些在险恶战场活下来的机会。 这件事韩树没有跟严冬商量,自作主张地就做了,做了不算,他还肃然对忍不住左扭右扭的严冬道: “蹲在荆棘丛里而已,虽然难受但顶多受些皮外伤,要知道我们如今是在战场,明日就可能置身刀光箭雨之中,与后者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 “冬哥儿,你要是现在都稳不住静不下来,如何能在血火凶险中保持冷静?要是你不能冷静,那丢掉的就会是性命。” 听了韩树这番话,严冬颇有些脸红、惭愧。他知道对方这是为自己好,若非两人交情足够铁,对方又知道他的性子与情况,断然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要是换了一个人,这很可能就是妥妥的得罪人。 听人劝吃饱饭,严冬虽然身体与意志相对弱小,但身为书院的合格学生,他并不缺乏一颗追求进步的心,当下也不觉得脸上无光,赶紧凝神静气,转移注意力。 他不再去关注身旁的荆棘,转而一心一意盯着吴军,用能看到的东西分析吴军的各种情况,让自己的思绪紧张起来。 也不知是这个方法果然有效,还是他知耻而后勇,心中有了斗志故而无惧外物干扰,很快便不再注意荆棘,身体也不再那么难受。 ——身为御气境修行者,若是动用修为之力,足以在身周布下护体真气,免受荆棘之伤。 但他们现在是作为斥候盯着吴军,吴军中说不定有高手强者四处观察,一旦他们这里出现修为气机的波动,完全有可能被察觉。 李青猴瞅了瞅韩树,又看看严冬,暗忖:韩树这小子真不赖啊,胖子也是个好脾气的,这两人坦然相待又志趣相投,搞得我都忍不住羡慕嫉妒。 等到吴军悉数出山,在视野中的平地朝着孝义县方向渐渐远去,韩树、严冬、李青猴等人悄然退出观察位置,隐入山林中,折腾一阵,上了山间小道往营地赶。 回了营地,众人把今日观察到的情况悉数上报。 说是营地,其实没有营房,连像样的窝棚都没有,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大伙儿处在深山中,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王极境高手从头顶飞过,有没有元神境后期强者在不远处四处查看。 “从温泉关过来,地形崎岖山道狭窄距离也不短,秦军能够派遣的人马不会太多,顶多是个偏师,能有三五万人便到了头。” 副都指挥使梁玉摸着下巴沉吟一阵,看了看方闲等校尉,“近日继续观察。 “秦军大队不是我们的目标,他们在孝义县弄不到粮食,后勤物资必须靠转运。等到他们运送物资粮秣的队伍过来,那就是我们发挥作用之时。 “在此之前,你们要带人按照布置在各处好生盯着,既不能放过秦军的任何活动痕迹,自身亦不能暴露分毫!” 方闲等人莫不抱拳应诺。 在梁玉这位反抗军宿将的安排下,队伍的行动有条不紊。 当山中出去了四万秦军后,孝义县攻守之战如期而至。 韩树、李青猴等人虽是身在山林,却也能听见彼处的交战动静,别的不说,王极境高手的半空酣战便声势极大。 望着半空中的领域异象,听着隐隐约约而又激烈无比的交战声,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块山石上的李青猴,抖着腿对靠石而坐保养符兵的严冬道: “胖子,你羡慕不羡慕?” 严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羡慕什么?” “高手啊,还能是什么?” 李青猴一骨溜儿坐起来,指着孝义县的方向,“你看,高手厮杀,天地都围绕着他们起变化,好似这方天地都成为了他的附庸,当真是开山断河无所不能,这样的力量你不羡慕?” 严冬点点头:“羡慕。” 想了想,他接着补充:“不过我现在更多的还是担心。孝义县只有四千同袍,秦军却是他们的十倍,彼处的交战声这么激烈,我们隔了百十里都能听见,可想而知状况如何凶险。 “也不知......也不知这一天的大战下来,城中同袍会死伤多少......他们困守孤城,只能拿命去消耗秦军军力......” 一番话把李青猴说得一阵默然,心里想说的东西再也没有兴致说出来,转而愣愣看着孝义县的方向发呆。 “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孝义县的战事。汾州州城跟介休城都有大军驻扎,虽然人数也不多,但必要时候还是能支援孝义县一二,都指挥使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 方闲走了过来,“秦军倾尽全力攻打河东,我们被迫召集预备军迎战,本身兵力就不足,短期内也无主动出击之力,都是仗着险隘要塞固守,这样的战斗场景各地都不少,还会持续不短时间。” 这话听着好似影响士气,但的确就是事实。 明白形势难在何处,才能知道如何迎难而上。 在之前的预计中,汾州是后方不是战场,故而没有重兵把守,如今河东的大军都已进入了各自位置布防,雀鼠谷之前战事激烈,气氛紧张,没有多少兵力可以抽调到汾州来。 至少短时间内,汾州需要靠自己原有的兵力,来应付这支四万人的秦军偏师,确保介休不被夺取,大军粮道不受影响。 就在李青猴等人以为,他们要一直在山中等到秦军运粮队出现才会有所行动的时候,这日傍晚,他们接到了梁玉传下的命令。 今夜出战! “秦军运粮队出现了?”听罢韩树传达的军令,李青猴精神大振。 韩树摇摇头:“没有。” “那我们去跟谁作战?” “孝义县城外的秦军。” “......我们出来的任务不是为了对付秦军运输队吗?”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可是一千对四万?那岂不是有败无胜?” “没有四万。秦军派了两队人马向汾州州城、介休城挺近,防止对方增援孝义,所以县城外只有三万秦军。” “......有什么差别?” “胜与败的差别。” “我怎么看不出来?” “秦军只往州城与介休城派了人马,没有往山中派人,就说明他们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山中出击。出其不意,击其腹背,必建奇功!” “还是一千对三万......机会渺茫。” “不是一千。” “那是多少?” “今日我们已经跟孝义县传达了信号,约定了作战时辰,届时城中大军也会出动。我们配合作战,两面夹击。” “......五千对三万,机会也不大啊。” “不是五千对三万。” “不是?那是多少?” “十万对三万!” “十万?我们有十万援军?那岂不是必胜无疑?” 韩树神秘莫测地看了李青猴一眼,“不能说必胜无疑,只能说......很有机会。” 李青猴怔了怔,云里雾里:“十万大军还只是有机会?” “这世上或许存在有败无胜的战斗,但绝对不存在有胜无败的战争。” “......说人话。” “今夜出战,会有许多隐蔽赶来的乡勇配合。” “十万乡勇?” “三千。” “......说正事呢别开玩笑。” “月色之下,我们外加三千乡勇,何愁不能制造出巨大声势,让秦军以为我们援军已至,发挥出十万之众的效果?” 李青猴愣了愣,好半响才呢喃道:“你们心挺大啊!” “怎么,你怕了?不敢出战?” “胡说八道,我李青猴死都不怕,还会怕那群秦贼?!” “那就好好准备,随后出战!” “得令!” 李青猴脸上浮现出拼命三郎的凶狠之色,咬牙切齿地道:“我已经是御气境修行者,正好趁今晚战个痛快!”  章九三一 夜袭(上) 日暮时分,韩树、方闲等人随着大队人马摸出山林。 黑夜中.山路难行,要想抹黑出山而又不打火把,那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可一旦打了火把,又免不得被秦军察觉。 到了平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队伍在山脚稍作停留的时候,有修行者陆续从各条小路疾行而至。这些人不是介休、汾州城派来的,就是乡勇联络人。 因为白日是个大晴天,晚上天空没有层云遮蔽,所以月色不错,虽然不是满月之期,好歹是个凸月,月光照耀之下勉强可以赶路。 口衔枚马裹蹄,韩树、李青猴等人努力睁大眼睛,在田间小路上疾行,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秦军营地浮现在地平线上。营中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际,左右蔓延出去不知道多远,好似没个尽头,依稀可见营墙、角楼的轮廓。 秦军白天战了一场,收兵的时候很多将士都颇为疲惫,到了夜里睡得很早,且也很沉——当然,当值将士依旧精神抖擞。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方闲,看到旁边的黑夜田野中行来了一支队伍,人影攒动绵延很长,鬼影般快速靠近。 那是乡勇队伍,指挥使招了招手,方闲便带着几个人过去接头。乡勇们没什么兵刃,战力也有限,眼下碰到的这支队伍有一千多人。 领头的是国人联合会的一位主官,方闲跟对方交流片刻,确认了身份与各种情况,各自回头,带着两支队伍汇合到一处。 李青猴将背着的没点燃的火把放下,简单歇息一阵,韩树便从前面往后行来,边走便传递命令:“都把火把准备好,待会儿听到命令即刻点燃,原地留.四根,路上留两根,带走两根。” 李青猴依照命令把需要留在原地的火把散开插好,这些火把比较长,插在地上一人来搞,待会儿一根火把就是一名或数名战士。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韩树传递完命令往回走的时候,李青猴一把拉住对方,奇怪地问:“乡民们怎么还牵着牛羊?难不成要驱赶牛羊冲阵?” 韩树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牛群会冲阵,羊群不会。” “那带着羊做什么?又不宰了吃。” “听过‘悬羊击鼓’没有?” 李青猴茫然摇头。 韩树笑了两声:“不用多久你就知道了。” 大军行动定在子夜,眼下还是准备阶段。 ...... 秦军营地。 中军大帐,魏启阳站在一座泥土构建的城池模型前,正让人往城池上插旗竖杆,标注防御工事、兵力部署等情况。这是他根据白日战况观察出的孝义县城防情况,想要研究一番找到薄弱点突破。 作为魏氏一族的杰出子弟,魏启阳虽然不是魏崇山子嗣,却也是魏无羡堂兄,早年在河西抵抗天元大军时便屡立战功,是凤翔军中有名的悍将。 这回他率领偏师绕道奇袭,攻入雀鼠谷腹背的汾州,既是奇谋妙计,也是兵行险着,孤军深入的情况下责任重大,容不得半分疏忽。哪怕已近子夜,他依然没有丝毫睡意。 就在魏启阳凝神思索明日战法的时候,他接到了紧急军情。 前往汾州、介休的兵马,前不久遇到了晋军夜袭,眼下正在激战! “走到半路就遇到了袭击?” 魏启阳皱了皱眉,“晋军动作这么快?汾州、介休兵马不多,加在一起都只有几千人,他们竟敢贸然出城袭击营地,就不怕一旦行动失败弄巧成拙,让我趁机夺了城池?” 魏启阳并未轻举妄动,而是思考其中的深意。 他们刚刚奔袭而来,陡然翻越吕梁山出现在汾州境内,其突然程度说是神兵天降也不为过。若不是先前在温泉关恰好碰到了对方支援过去的人马,他们如今兵临孝义县城下时,汾州都反应不过来。 饶是行踪被早已被发现,如今河东也来不及反应,魏启阳自忖若能在半月之内拿下孝义、介休、汾州三城,就能抢在晋军大规模反扑之前站稳脚跟。 届时,只要他们能钉在这里,晋军轻易就奈何不得他们,加之温泉关如今在他们手中,后勤补给乃至是援军,都可以源源不断抵达。 后院失火,再加上正面强敌攻势凶猛,晋军焉能不乱? 这种时候,换作魏启阳是晋军,断然不会派汾州、介休的有限兵马出城来战,只会死守城池,坚守不出,等待援军,让他们无机可趁,无法在汾州站稳脚跟。 “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左右都无晋军援军,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总要打过之后才知道对方虚实。” 念及于此,魏启阳传下命令,让两地秦军就地作战,若是晋军战败撤退,则派遣小营精锐追击,大营不得轻举妄动。 这样一来,就算晋军想要诱敌深入半路设伏,两地秦军也不会有多大损失,真有什么问题,大营还能救援小营; 而一旦晋军果真是来找打,最后溃败,那么有小营追击,也能趁机攻入城中,占住一座城门,接应大营入城。 两地有战事,魏启阳没了睡觉的打算,他让众人退下去歇息,自己全身披挂、大马金刀的坐在帅案后,单手杵着带鞘长刀,八风不动地闭目养神,准备随时迎接新的变化、做出及时反应。 魏启阳的打算很正确,变化很快产生。 兀一产生便是山呼海啸、地动山摇之势。 大营外围,四面八方,每一处都响起了喊杀声,它们就像是飓风中的接天海浪,一波一波向大营席卷而来。 魏启阳双眼猛地睁开,二话不说,提着刀便纵身离开座位,只见帅帐帘子一抖,人已消失在帐中。 来到半空,魏启阳向大营腹背看去。 这一看,饶是他乃征战多年的沙场宿将,也不由得心脏一抽。 黑夜已经变成星海。 广阔无边的原野上,到处都是火把光芒,密密麻麻不见尽头,近处有,远处有,更远处还有,这就像是一片星火海洋,完全把军营包围了起来。 现在,这片好似无穷无尽的星海海洋,正在快速向大营蔓延、靠近! 黑夜中除了火把,什么都看不见。战鼓声不断作响,声震原野。喊杀声震天动地,好似有千军万马。 谁也不知道这些火把下有多少战士,奔战途中不是每个人都会举着火把的,同样地,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放声喊叫。 这副场景,说是黑夜中有十万晋军正在袭来,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魏启阳来到辕门,问角楼上值岗的修行者:“火把什么时候出现的?” “刚刚,突然,突然就出现了,一片点亮,眨眼间片片点亮,一下子变成了火海......将军,我们该怎么办?”修行者胆战心惊,手足无措。 “休要惊慌!” 魏启阳低喝一声,“我们有军营可供防守,来的晋军再多也无所畏惧。况且汾州根本没几个晋军,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从哪里调集好几万将士过来?” 在经过看到火把海洋第一时间的惊悸后,魏启阳迅速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魏启阳忽然听到身后的孝义县城有了动静,他再度飞上半空转身一看,就见当面的城门陡然打开,由无数火把照亮的一支铁甲洪流从城门里杀了出来! 没片刻,魏启阳接到禀报:四面城门都有晋军杀出! 魏启阳这才确认事情有些不妙:城内只有四千晋军,面对己方三万之众他们还敢在深夜杀出来反攻,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倘若对方不是在找死,那就说明原野中袭来的晋军的确不少! 联系今晚向汾州、介休出发的两支军队,方才遇到了晋军主动出击的情况,魏启阳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晋军今夜这般全面进攻,不可能是在跟他开玩笑,也不可能是在找死——他还没狂妄自大,小觑敌人到这种地步。 所以事实只能有一个,今夜汾州晋军全面出击,是因为他们真有击败己方的实力! “晋军哪来的这么多兵马?驻守雀鼠谷的晋军撤回了?晋阳守军出动了?”魏启阳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他们刚来孝义县,就算算上他们在温泉关被发现的时间,按理说也不够晋军反应的,对方怎么能行动如此迅捷?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不是能够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魏启阳只能这样想:他们能从翻越吕梁山突然杀到汾州境内,那么晋军凭什么不能出其不意,也突然调遣了大队人马围杀他们? 对晋军而言,汾州不容有失。 “难不成我们在袭击温泉关之前,就已经被晋军察觉行踪?所以他们才加派人马前往温泉关?只是他们没赶得及阻止我们攻下温泉关...... “当日晋军靠近温泉关时那般小心翼翼、疑神疑鬼,难道正是因为这个?”魏启阳越想越是觉得不对。 身为大军主将,到了沙场之上,尤其是在跟敌军交手的时候,他不可能不想得尽可能多些,以求面面俱到不遗漏任何问题,要是犯了粗心大意的错误,那可就是全军危殆。 思绪电闪间,魏启阳心跳加速。 但他仍是不曾慌乱。 他决定先仔细观察从原野中杀来的晋军。 只要确定这些晋军的真实数量,就能确认今晚晋军的行动到底是虚张声势,冒险以小博大,还是真的兵力充足,要将他们聚歼于此。 身为王极境修行者,哪怕是处于黑夜,也能看见不少东西,只要让他靠近到一定距离——在原野晋军头顶飞上一圈,他就能看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是什么装备兵器。 魏启阳这个主意不错。 但他注定无法将其付诸实施。 因为孝义县城门打开、守军杀出的同时,内里的王极境高手就已现身,直直向中军大帐扑了过来。 除了及时应战,魏启阳没有其它选择。 不过他在迎战之前,还是向部曲传达了军令:“全军据营而战!无需惊慌,晋军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没多少人马,击溃他们,夺下孝义县!”  章九三二 夜袭(中) 大军人数不多,乡勇们也不能尽皆投入战斗,怎么都得在后面移动火把——羊群除了被用作“悬羊击鼓”,很多也被绑上了长火把,力求在不烧到它们的同时,让它们带着火把移动。 这些都是为了制造大队人马出动的景象。 所以能真正冲击秦营的人手很有限。 这种时候,就需要选择一个主攻方向,不能把人手分散撒出去。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孝义县出来的晋军,还是梁玉这位副都指挥使带领的千余人,选择的目标都只会有一个:秦军中军大帐。 韩树冲到秦军辕门前的时候,前面的同袍已经跟对方杀得难解难分,冒着不算太密集的箭矢,韩树凭借自身御气境后期的修为,迅速攀越到了营墙上,向迎面而来的秦军挥刀砍去。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之险,更是第一出手杀人。 战斗的时候韩树非常冷静,但真当长刀捅进一名秦军战士的身体,刀子抽出来带飞大抹温热的鲜血喷在自己脸上时,看着对方捂着小腹哀嚎着倒下的模样,韩树仍是不可避免地怔了怔。 战场上不能发怔。 几名秦军接连而至,其中还有一名御气境修行者,长刀眼看就要砍在他的脖子上,韩树连忙翻滚闪避,结果撞到了木头制成的女墙,身形迟滞,挨了对方一脚,翻倒在地。 这时长矛刺来,击中了韩树。 好在他到底是御气境后期修行者,危急之境没忘了真气护体,普通长矛很难刺破甲胄伤他。但那名御气境修行者斩下的长刀,韩树已是来不及格挡。 他的身体也断然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冲过来,撞翻了那名秦军,跟对方一起滚进了几名秦军群中,韩树得以趁机站起身,他不需要如何分辨,就知道那是后面跟上来的严冬。 很难想象,向来胆子不大的严冬,竟然敢抱着敌军撞进敌群,把自己置于绝境之中。 韩树低喝一声,挥刀杀了上去,与此同时,旁边有人飞起一脚,踹翻了一名想要扑在严冬身上的秦军。 韩树额头青筋抽了抽,战阵上敢用飞起一脚这种大动作作战的人,除了没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愣头青李青猴,不会有别人。 亏的是李青猴也是御气境修行者,动作迅捷,这才没有被人趁他身在半空或者刚刚落地的时间,捅上他一矛。 两人很快救下严冬,三人终于有了点配合,呈品字形往前拼杀,为后面的同袍开道。 军营营墙到底比城池城墙窄了不少,通道容不下几个人并排,三名御气境合力拼杀,很快取得了不少战果,十来名秦军被砍翻在地。 等到后续同伴跟上,他们很快有了两个五人战阵,可以轮替往前拼杀,车轮般滚着前进,互相掩护支援,一时间战果大增,进展飞快。 在死伤二三十人后,前方的秦军骇然后退,看他们的眼神充满忌惮、畏惧,一时间再也无人敢于上前迎战。 很显然,他们的实力出乎秦军预料。 这是必然的,韩树、严冬都是书院学生,御气境修行者,队伍里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少,就算是预备军,战士之前也曾与过革新战争,懂得修行一直在修炼。 他们这支军队,虽然在厮杀经验、训练程度、武器装备上不及反抗军正规军,但要说修行者之多,因为书院学生、民间修行者踊跃报国入伍,却比正规军还要多一些。 这是他们唯一的优势。 现在这种优势在夜袭的混乱场面中,发挥了十二分的效果。 当众人冲下营墙,杀向营中的时候,李青猴注意到身边空了一空,他好奇的回头一看,就见浑身浴血的严冬,正扶着墙壁在呕吐。 吐得格外凶猛。 “胖子,现在不是呕吐的时候吧?”李青猴脸色白了白,咬紧牙关,花了很大毅力才忍住冲动,没有被严冬感染得也开口狂吐。 “我,我知道,但我,我实在忍不住了,血腥味实在是太重.....” 严冬趁着呕吐中止的当口,摆着手有气无力的说着,在他脚下,几具秦军尸体瞪大死鱼眼,肠子都流了出来,鲜血中还有花花绿绿的东西,无论味道还是场面,都让人不堪忍受。 “那你吐着,我走了!” 李青猴仅仅是瞥了一眼秦军尸体,便头也不回地跟上了韩树,他要是再多看那些尸体一眼,保不住也会立马吐出来。趁着现在热血上头战意沸腾,没空注意那么多,他得跟着大队奋战。 冲到中军大营时,韩树看到前方的同袍被挡住了攻势,原地跟秦军战阵缠斗,跃上跃下的方闲正在跟两名秦军元神境初期修行者鏖战,打得险象环生。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一路杀进来的过程中,匆忙从睡梦中惊醒的秦军,要么衣甲不整作战不力,要么阵型不严战力寻常,要么惊慌失措,他们并没有遇到多大阻碍。 这是夜袭的优势,是迅速突破辕门,闪电般突进营中会有的战果。 但是现在,他们在中军大帐之前,遇到了秦军严整有序的强敌抵抗。这里强者不少,精兵充足,又因为多了些反应时间,故而防线布置得严密。 无论方闲还是韩树李青猴,大伙儿都陷入了激战。 激战最终变成苦战。 ...... 在冲进营地的乡勇数量、战力有限,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的情况下,千余战士终究是太少,强者数量也匮乏,无法突破秦军及时组建的防线乃是情理之中。 但从县城杀出来,冲进秦军中军大营的人马,数量是韩树等人的数倍,杀伤力就非同凡响,他们虽然也遇到了强力抵抗,进展慢了一些,最终却顺利突了进去,直奔中军大帐! 得益于他们的呼应,韩树等人面前压力减小,众人精神大振,纷纷使出十二分力气猛攻,经过一阵惨烈拼杀,砍翻百十名秦军,最终也冲了进去。 捣毁秦军中军,就能让秦军失去中枢,彻底大乱。之后秦军必然四散溃逃——就算他们不主动逃,反抗军也能左右冲杀,逼得他们不得不逃。 这是晋军今夜行动的计划。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 军营搭建时,讲究的是大营小营彼此分离又相互连接,层层环套,最终组成整片连营,既要保证大军行动时能迅速集结,又要确保各营都有单独作战能力。 这样才能在战事不利时,不至于一个营区一道防线破了,整个连营都跟着大乱。 此时,魏启阳在半空跟晋军高手鏖战,距离中军大帐不远的一片营区的一座角楼上,军中副将魏文波,正冷冷看着两支晋军冲破秦军阻隔,在一片士卒乱窜的场景中,杀出一条血路,于中军大帐前汇合。 彼处战况不利,秦军死伤颇多,整座连营也被影响得很混乱,此城危急存亡之时,但无论魏文波还是他身旁的两名将领,都没有任何慌乱之态,俱都面容如铁。 “区区数千人,带着一群民夫,也妄想制造数万大军的声势,一举攻破我军大营?这是把我秦军都当成了饭桶?”魏文波语带嘲讽。 魏启阳是没时间去营外观察晋军虚实,但架不住军中强者多,以元神境中后期的修为实力,迅速去原野查探一番再回来,无需花费太多时间。 魏文波所在的角楼左右,越来越多衣甲齐整的士卒正在汇聚,组成队列,黑压压的人湖不断蔓延扩大。 “既然他们来找死,那我们便成全他们。” 魏文波看向左手边的那名将军,字字森寒,“孙将军,本将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务必击破进入中军的晋军!” 出自将门孙氏的孙将军,闻言抱拳领命。 孙将军下了角楼,领着刚刚集结的秦军,气势汹汹地向中军大帐奔去。 魏文波又看向右手边的将领:“蒋将军,封死这两队晋军退路,一个都不得让他们跑了,本将要他们全部葬身于此!” 将门蒋氏的蒋将军领命而去。 魏文波最后对传令军使道:“去传令,各营各自坚守,所有战士全部到战斗位置,有不听号令乱窜乱动者,立斩!” “得令!” 安排完这些事,魏文波继续看向还在奋战的晋军,眸中不仅充满杀意,也充满被轻视的恼怒。 五千连正规军都不是的预备军,在几千民夫的帮助下,就想通过一场虚张声势的夜袭击溃大军,对方把他们当什么了? 当成了吴军? 吴军或许会被这样击败,但秦军绝不可能! 当初国战时,秦军面对的可是天元大军,一寸山河一寸血,最终才守住了河西。那些年里,凤翔军经历得是怎样的艰难与磨练!那岂是当初身在后方的淮南军可以比拟的? 夜袭也好,奔战也罢,凤翔军经历了太多。 虽说眼下的秦军不是凤翔军,但根底差不太多。 在刚刚的战斗中,惊慌失措、应战不力乃至是抱头鼠窜的,是被反抗军正面冲击的营区,那不可避免;但在其它没有遭受强力威胁的地方,秦军将士并没有因为混乱就大乱。 小到伍长什长,大到都头指挥使,都在稳定军心把守营区。 晋军妄想突破中军就让全军大乱,让他们在不知道有多少敌军杀来,急于自保的情况下四散逃命,那真是小觑了秦军。  章九三三 夜袭(下) “情况不对。” 杀退眼前一批秦军,梁玉忽然拉住要追击的都指挥使,眉宇间一片肃杀,“我们已经冲破秦军中军,烧毁了他们的帅帐,按理说这个时候秦军不是溃逃,就是有重兵过来绞杀我们。 “无论如何,秦军断然不应该是眼前这种,由一批又一批规模不大的将士,轮番上来与我们纠缠!” 他们在捣毁帅帐后,正要趁着秦军混乱的时机,去冲击左右的秦军营垒,进一步扩大战果摧毁秦军心理防线,将对方彻底击败,引发大规模逃散。 但他们还未将这个计划付诸行动,就有秦军上来缠斗。 这些秦军人数不多,每一批也就数百人的规模,挡不住他们几轮冲击。 但一批秦军被杀败了,又有一批秦军上来,片刻之间,秦军竟然是越来越多! 都指挥使也反应过来,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一阵,沉声道:“的确不同寻常。秦军能有这样的表现,只可能是一种原因:他们后面有大队人马正在集结! “因为知道背后有大队人马即将杀来,所以这些数百人的秦军战阵才有士气斗志上来与我们作战,确保我们不冲毁更多大营小营; “正因为背后有大队人马要来对付我们,所以他们要拖住我们,不让我们脱身离去——秦军这是要围歼我们?!” 话至此处,都指挥使又惊又疑。 惊的是如果情况真的如此,那他们已是命悬一线,惊的是秦军中军大帐都被毁了,对方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迅速组织有效反扑。 梁玉也不能确定秦军是不是真的要反扑,毕竟他们还没看到秦军重兵——如果他们看到,那倒是可以确定秦军意图,只不过也同时陷入了有死无生的境地。 “将军,未虑胜先虑败,秦军行动已显端倪,我们不能跟赌徒一样赌他们接下来没有反扑——大军应当立即撤离!”梁玉念头电闪,很快便急切地出言建议。 都指挥使再度环视四周一眼。 没有看到秦军重兵过来的迹象。 他咬了咬牙。 今夜奋战至此,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本来是要击败这三万秦军的,他们是有机会彻底击溃这股侵入汾州地界,威胁整个战局的敌军奇兵的,只要今夜之战得偿所愿,他们就是盖世奇功! 如果现在就放弃,那大好战机就毁于一旦。 有了今夜教训,秦军日后必然严密布防,他们再难重复今日之战,也再无一次夜袭就击败秦军的机会! 而眼下,秦军还没显露出重兵围杀他们的迹象,一切仍是大有可为,能因为一点疑虑就放弃大好机会吗? 都指挥使愤然握起拳头狠狠砸了胸甲一下,捶得胸膛轰隆闷响,而后红着眼朝后面的将士大声吼道:“全军听令:立即杀出秦营!” 未虑胜先虑败,今夜他们若是败了,则五千将士全军覆没,孝义县沦落敌手,往后汾州、介休再无守住可能。 都指挥使当机立断,选择见好就收! 今夜他们杀入亲营,斩获颇多,合起来不仅杀伤了小几千秦军,还攻破了对方的中军大帐,这对秦军既有实力上的实质削弱,也有军心上的巨大打击,还能有效振奋汾州反抗军士气。 一言以蔽之,汾州战局因今夜之战得到了不小改善。 只要他们能成功脱身,这些战果就是实打实的! ...... 大军杀出秦营时,依然是分作两股行动,都指挥使要带着他的人回城,梁玉则要带着他的部曲回山中。 既然今夜没有击败秦军,战争还得继续,那么分头作战、里应外合的战法就没理由放弃。 在冲出秦营的这一路上,梁玉、方闲等人冷汗直冒。 他们看到了秦军集结起来的重兵,对方半路就向他们杀来! 得亏是他们跑得及时,对方只能在后面追,梁玉亲自在前方开道,队伍这才没有被拦路秦军拖住,当他们冲出辕门时,对方距离他们不过二三十步而已,可谓是险之又险! 都指挥使带领的队伍,同样在半路遇到了重兵追击,不过他们兵马不少,杀败试图拦路的秦军小股人马很快,突围出去时倒是不如梁玉等人那么凶险。 如若不然,一旦他们被秦军咬住,那进了县城想要关闭城门摆脱秦军,可就不会那么容易。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还跑得这么急。你们攻破秦军中军没有?哎哎,怎么后面这么多秦军追赶?我看到秦军中军燃起大火,还以为你们烧了秦军帅帐,结果不是这样?” 严冬跟在韩树、李青猴身边夺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回头张望还有工夫问东问西。 他之前在辕门附近吐得险些脱力,后续便没有冲进秦营追赶大队,倒是跟一队人把控住了辕门,故此队伍返回的时候,才没有再在辕门处耽搁。 否则还不一定跑得出来。 “烧了,怎么没烧?帅帐烧了,附近的好些帐篷都烧了,可秦军都丢了帅帐也死伤数千了,竟然没有大乱你敢信吗?” 说话的是一脸不忿不解的李青猴,韩树受了伤,捂着胸腹面如白纸,能跟着跑已是分外不易,没了说话的心思与力气。 严冬难以置信,喃喃道:“秦军竟然如此悍勇?” 他不是李青猴,在书院学过兵法,懂战事,是以内心受到的冲击比李青猴更大。 “别说话了,省些力气,秦军还在追,能有命活着跳出死地已是将军们反应及时,实属侥幸,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方闲过来扶住脚步虚浮的韩树,生怕这厮摔倒。 秦军离得这么近,半路摔倒的将士还真不好扶。 秦军追得很紧,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们这群让连营损失不小的仇敌。好在县城距离山地不远,队伍成功遁入了山林中,后续秦军便没法再有效追击。 穷寇莫追,逢林莫入,这是基本禁忌。 秦军在山脚下骂了半响,扬言要放火烧山,威胁众人出来作战。 当然,最终秦军也没烧山,而韩树等人则已跟着大队退回营地,一路上没忘记尽量抹去痕迹,免得来日被秦军搜山时轻易找到。 一场惊心动魄的夜袭大战,就这样落下帷幕。 ...... 天亮时分,魏启阳、魏文波等人齐聚一堂,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损失已有了一个初步统计,昨夜一战,秦军战死近两千,重伤数百,两千多战力就这样白白被消耗,轻伤的还有一两千——他们昨日攻城的损失都远没有这么大! 加上被晋军一路奋战时不断烧毁的帐篷、物资,损失更多。 原以为攻取区区一个孝义县并不难,毕竟这都不是大军的主要目标,介休才是他们原定的恶战之地。 孰料他们竟然在这里遭受了这样的挫折。 这真是当头棒喝。 更加可恨的是,他们最后竟然让晋军跑了! 孝义县的守军依然高居城头,后半夜一直在城头大声嘲笑他们的无能,让他们很是狼狈;跑到山里去的那些晋军,无论如何他们威胁都不冒头,最后大概是烦了,竟然说要去夺会温泉关,让他们小心。 真是岂有此理。 当然,昨夜之战晋军并没有战损,无论战士还是民夫,秦军都砍了一些,但跟他们的战损一比,晋军的损失怎么都显得不值一提。 因是之故,这场军议从一开始众人就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气氛紧绷而怪异,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人盯着地面不出声。 国战结束后这些年,凤翔军从一个藩镇军扩充为中央禁军,兵强马壮了将校也多了,各个世家将门的子弟进入其中,提升了军队的修为水平与战力。 但这些人这些年率军征战,都是吞并藩镇征伐地方诸侯,鲜有败绩,打胜仗都已成了习惯,战后军议也基本是论功欣赏,跟庆功宴差别不大。 如昨夜这样,手握绝对优势的正规军兵马——还是中央禁军,竟然被一群预备军给打得灰头土脸损失不小的情况,他们未曾经历过,现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的不说,殿前军的脸面都不知何处安放。 “这群晋军都是他娘的属鼠的!深更半夜跑出来恶心人也就算了,看到我们要对付他们撒开脚丫子就跑,一点儿战士尊严都没有,混账至极,难成大器,早晚杀光他们!” 说话的是孙氏将领,他满脸怒容,口不择言证明火气很大。 这也难怪,他昨夜本是要率领重兵正面击破晋军的,若是战况顺利,他就会立下大功,承蒙魏启阳信任,他才能获得这个非常难得的机会,现在功劳凭空飞走,下回碰到不知道要等何时。 孙氏将领一出声,蒋氏将领也跟着大骂。 一时间,帐中满是将领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把晋军上下问候了个遍。 魏启阳听得十分不耐烦,用力一拍桌案,示意众人都给他闭嘴——事后骂人骂得有多凶狠,就说明事发时自己有多无能,魏启阳受不了这个委屈。 “昨夜汾州、介休出动的晋军,在后半夜就主动退却,这说明他们出战的目的只是为了呼应孝义县战事,给我们营造全州晋军正在展开全面攻势,要把我们一口吞下的假象,使我们慌乱出逃。” 魏启阳冷着脸,“昨夜我们是没能奈何晋军,但晋军同样小觑了我们。此战正好说明汾州境内就只有这些晋军,且短时间内不会有多少援军过来,若非如此,他们没必要冒险靠自己尝试击败我们。” 说到这,魏启阳顿了顿。 等众将都集中精神看着他,魏启阳这才一字一句地道:“晋军兵少,还敢捋老虎的胡须,这是没把我们当人看。 “诸位要是还有脾气,今日就给本将狠狠进攻孝义县城,把城池夺下来,为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将你们掉在地上的尊严捡起来!” 此言一出,众将莫不义愤填膺,纷纷拍着胸脯保证,就算了拼了性命也要夺下孝义县城,让晋军知道捋老虎胡须的后果! 于是乎,孝义县之战继续进行。  章九三四 战神之威 兖州。 在赵宁的坐镇指挥下,城内反抗军集中一部分金汁铁水,在吴军攻城时给予迎头痛击,令吴军死伤惨重,将吴军攻城之势瓦解,等这部分吴军在城墙前稍显混乱时,突然打开城门,精骑冲出。 精骑冲入人群,横扫混乱吴军,顷刻间杀伤数百,引发千余人惊慌溃退,急急忙忙远离城墙。反抗军精骑驱赶着这群溃卒,一路追杀。 混乱与溃退很快扩大,一面城墙外一个大营的吴军士卒先后回退,反抗军精骑紧追不放,驱赶着他们直冲吴军大阵。 而后步卒出城,一面斩杀没来及走的少量吴军,一面跟随着精骑大砍大杀的精骑,前后相继朝吴军大阵奔去,俨然一副誓破吴军中军之象! “赵晋太子一来就要破我的阵?这就是堂堂战神的军威?” 人的名树的影,吴军主将哪敢怠慢,生怕赵宁有什么深远布置,令自己今日真被击破,连忙调兵遣将,用重兵阻拦这股反抗军步骑。 同时,他让各面城墙前的攻城部曲一起回撤,打算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正当吴军攻城部曲回撤之际,另一面城墙中同样有反抗军精骑杀出,且数量比之前一股更多,打头的还是五百重骑,显然是把城中骑兵都调动了起来。 这股精骑面对的吴军,是赵宁经过观察后,认定的战力最弱的吴军,也就是吴国藩镇军。这群藩镇军被反抗军精骑一阵猛冲,有序撤退的队伍很快便大乱四散。 反抗军精骑左冲又砍,横穿了这群溃兵,而后杀入当面的吴军藩镇军大阵。 大阵中的吴国藩镇军眼见前方同袍被杀散,死伤惨重,已是心惊胆战,又见不可一世的精骑洪水般冲来,无不惊骇万分,勉强抵挡一阵,很快被重骑冲破阵线。 等到精骑大股杀入阵中,左右士卒无不奔逃。 这时候,第一股出城的精骑,在吴军重兵前来阻击、合围之前,看准一个兵力相对薄弱的方向冲了出去,及时跳出吴军重兵埋伏圈,转了个大弯,径直往第二股精骑所在的位置杀来。 至于后续出城的步卒,不过是作势要冲击吴军大阵而已,在精骑准备突围时就已后撤,在城门前摆开了防御圆阵,稳如泰山。 吴军主将一见两股精骑要合兵一处,不由得眉头狂跳。 彼处的吴国藩镇军已经被当面的反抗军精骑攻破了第一道大阵,要是两股反抗军精骑合兵,第二道大阵必然也会迅速阵脚大乱,那就是万人崩溃的场面,极有可能引发全军混乱! 吴军主将连忙调兵遣将过去支援。 可他调遣的基本还是步军。 他没有多少骑兵可用。 晋军精骑本来就比吴军数量多,而且更为优良。 开战以来吴军骑兵一直在折损,别的不说,范子清第一阵就击破了吴军万骑,费县一战吴军又损失了许多重骑轻骑,而后赵平还在颍州破了吴军两万步骑。 眼下吴军骑兵已经很少。 兖州城外的吴军骑兵拢共都没“几个”。 攻城用不到骑兵,但阵战没有骑兵策应,面对敌方优势精骑冲击,步军一旦战力不济,稳不住阵脚,那就是被精骑单方面虐杀的场面。 等到吴军主将把重兵调集过去对付反抗军精骑,步军圆阵后的兖州城门再次洞开,这回里面冲出了数量更多的步军! 吴军主将顿时想骂娘的心都有了。 他把重兵调集过去围追堵截反抗军精骑,其它阵线难免兵力薄弱、防御空虚,这时候反抗军步军过来冲阵,他怎么挡得住? 其实是有可能挡得住的,毕竟兖州的反抗军大多是预备军。 但也有可能挡不住,战至此处反抗军士气大涨,吴军一直被牵着鼻子走,一面损兵折将,一面阵线混乱,一面军心不稳。 “赵晋太子这是真要一来兖州,就要凭借一己之力击破我部?”吴军主将禁不住心生恐惧。 只要是沙场宿将,就没谁不明白皇朝战神的含金量,前面的战事就不说了,单论这回赵宁率军征伐中原,那汴梁作为中原第一大城,兵力充足还有神教相助,不也不到半月就被破了? 许、陈、蔡、颍等州,不是一看到赵宁过来,绝大部分城池就连忙望风归降,压根儿连打都不敢打? 或许平日里各方将领会大言不惭,信誓旦旦要击败赵宁,但真当面跟赵宁交手,哪个将领不会压力深重? 若是战事顺遂、阵脚稳得住也就罢了,将领们信心会快速提升,但要是如吴军主将这般被赵宁牵着鼻子走,自身还损失迅速扩大,哪里能不信心崩解,肝胆发颤? “当时费县一战,大将军坐镇指挥,与赵晋太子正面对决,大军最后也是惨败收场......这天下当真没有人能比得上赵晋太子?” 吴军主将心跳如鼓,想哭的心思都有,“连大将军都只能在对方手下吃败仗,损兵折将数万人,我难道还能做得比大将军好?” 一时间思绪万千,吴军主将心境愈发不稳,杂七杂八想了一大堆,脑子里一刻比一刻混乱——纵然是个优秀的将领,压力与恐惧大到这种地步,也会变得跟庸将毫无二致。 不过吴军主将还是没忘了调兵遣将,他将过去阻截反抗军精骑的重兵留下一半,让他们回到中军大阵左右,以应付出城的反抗军步军。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反抗军精骑受到的压力不够大,成功击破了第二个吴国藩镇军大营战阵。 但吴国侍卫亲军到底还是战力不俗,赵宁见反抗军精骑就要落入被数面围堵的境地,遂在城头打出旗帜,让反抗军精骑立即脱阵回城。 吴军骑兵是不多,难以单独对反抗军精骑造成多大威胁,但如果配合四面围堵、战阵齐整、阵脚稳固的步军,那还是能够给反抗军带去不小麻烦的。 至于大举出城,作势要去冲吴军中军大阵的反抗军步军,自然只是配合反抗军精骑作战的幌子。 两股合兵一处的反抗军精骑及时撤出战斗,从第二股精骑出去的城门返回城中,在吴军调整后的部署完成之前,出城的反抗军步军也及时回到城中。 至此,一场突然爆发的激战戛然而止。 此一战,反抗军不仅杀退了一面城墙外的吴军,斩获颇丰,杀伤超过千人,且接连击破吴军两个大营战阵,迫使超过一万的吴军或死或伤或逃。 更重要的是,此战把吴军主将耍得团团转,反抗军自身还没多大损失。 “大帅实在是英明神武,末将敬佩万分,这番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才能,末将八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城头,常怀远朝赵宁恭敬抱拳,作心悦臣服恨不得五体投地状,奉上夸大其词的香喷喷马屁。 众将见状,纷纷抱拳,一时间滚滚马屁声就要如潮响起。赵宁神色淡然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把伸向马屁股的手都给他赶紧收回去。 拍马屁赵宁是能接受的,但要拍得恰到好处,夸大其词亦或是奉承的点不对,就只会让他心生厌恶。 ——怎么,我赵宁是那种需要被大肆吹捧满足虚荣心的人吗?会因为你们夸大其词奉承一番,就不分是非心情愉悦?我可是从小被夸到大的人,稀罕你们这点谄媚? 你们这是瞧不起谁的格调胸襟呢? 赵宁开始教训起诸将来:“吴军虽然人多势众,侍卫亲军也有不俗战力,但吴国藩镇军却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存在。 “自从进入中原,吴军接连败绩,士气低落,此番北犯虽然攻克了不少城池,但因为我们坚壁清野,他们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这对以掳掠发财为战斗目标的藩镇军而言,是非常不好接受的局面。 “兖州之战持续得越久,吴国藩镇军的军心就会愈发不稳,柿子挑软的捏,你们只要瞅准了他们打,必然一打一个准。 “等杀伤的藩镇军多了,藩镇军不堪再战,侍卫亲军的军心士气难道不会受到影响?不仅会受影响,甚至可能跟藩镇军矛盾爆发。” 说到这,赵宁指了指那几个反抗军正规军将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杨氏也好魏氏也罢,军队都是由禁军跟藩镇军组成,唯独我大晋只有反抗军,上下一条心,三军如一人,这样明显的优势你们不知道利用,长脑袋是做什么用的?” 众反抗军正规军将领莫不惭愧低头,脸红到脖子根,自责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常怀远尴尬地笑了两声,搓搓手正准备打圆场,赵宁已是用严肃的目光看向他: “还有你,常将军,你想做一名合格的反抗军主将,就得学会用脑子,在战场上要是只知道硬拼硬打,你脚下的路便算是走到头了!” 接触到赵宁锐利的目光,感受到对方的威严,常怀远没来由地心头一怵,有一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连忙低头认错。 众将皆是羞愧不已,面对赵宁这位主帅威严深重的训斥,生不出半分反驳的心思,只能在心惊胆战中加紧反省自身。 ——他们也确实无法反驳。 面对敌军巨大的兵力优势,他们守住了城池没出半分差错,这的确不能说失职,但也确实没什么建树,要是再跟赵宁今日指挥作战的成果一比,那就显得太过无能。 “本帅没时间在兖州多作停留,接下来的战事还是得靠你们打,告诉你们,本帅下回再来的时候,不希望看到兖州还被吴军围攻!” 教训完诸将,得到众人拍着胸膛恨不得赌咒发誓击退吴军的保证,赵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长袖一甩,飞身而起跃入半空,离开了兖州城。 章九三五 解危(1) 沂州。 军营,走向俘虏房的钱小成活动活动了肩膀,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差些扭曲起来。 昨夜出城夜袭吴军大营,他们虽然斩获颇丰,还抓了一些个俘虏回来,但钱小成自个儿却差点儿把命丢掉,胳膊现在还沉甸甸的使不上力。 “你这胳膊就是扭了,至于疼成这样?我严重怀疑你是在我面前做样子,有意嘲讽我。”旁边的王小林杵着一根拐杖,走得一瘸一拐,左腿上缠着重重布条,包裹得像是个粽子。 钱小成瞥了王小林一眼,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至于被铜锤砸一下胳膊?若非我修为有进益,这条胳膊就算不留在吴军大营,也非得断了不可。” 王小林单手做抱拳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谢你一声可好?你要是觉得不够,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请你喝半碗肉汤。” 钱小成:“......” 沂州大战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并肩浴血配合作战,彼此相救早不是一两回。 两人走进关押俘虏的营房时,停止了斗嘴,他们这趟是带着任务过来的,现在有正事要办。 不是什么紧要任务,只是常规任务,每回大军出城夜袭,若有机会总会顺手拧一些俘虏回来,向他们了解吴营中的各种情况。眼前这批俘虏是他们营昨夜带回来的,自然也由他们营负责讯问。 本着分开关押分开讯问的原则,钱小成、王小林走进的这间营房里,只有四个吴军俘虏。他们进营房的时候,两名反抗军将士正把碗筷收走。 “都吃过饭了?怎么样,咱们反抗军的伙食还不错吧?”钱小成扫了一圈房中或战或坐的四名吴军,一边笑容和煦态度随意地发问,一边走到桌前坐下。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四名吴军都受了伤,模样颇为狼狈,精神很是不好,当然他们的伤并不重,重伤员他们一般不会俘虏,就算俘虏了现在也在伤兵营。 他们看向钱小成和王小林的目光充满戒备忌惮,闪烁的眼神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担忧,就像进了狼窝的羊崽子。 “不必这么拘束,反抗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不闹事就不会拿你们怎么样。说到底我们都是同胞,下了战场手里没了兵刃,不再相互厮杀,那就不是仇敌。” 钱小成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见几名吴军依旧疑神疑鬼,他摸了摸下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要是愿意回答最好,若是不愿马上回答,我就得带你们去别的地方,单独讯问。” 听到去别的地方单独讯问,几名吴军莫不神色一变。 那在他们想来,就是刑讯逼供的意思。 “我来之前听人说过,你们这里面有个低级校尉,不是都头就是队正——这位兄台,我看就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吧。”钱小成的眼神变得锐利,依次在每个人身上观察一阵,分辨对方的身份。 几人中谁是都头,一目了然。 其余人都低着头,唯独他抬着脑袋。 他不仅抬着脑袋,还直视钱小成。 钱小成眼睛眯了迷,颇感疑惑。 他很快发现对方直视的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身边的王小林。如果只是普通直视也就罢了,可对方脸上分明带着震惊、茫然之色,就好像看到了绝对不该看到的东西,这就让他格外困惑。 钱小成不解地转过头,发现王小林脸色也颇显怪异。 不得他开口发问,吴军都头已是盯着王小林颤声开口:“小,小林子?你,你没死?你怎么穿了晋军的衣服,你投了晋军?!” 钱小成于是反应过来,敢情王小林跟这位吴军都头认识。那事情就好办了,不愁对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位同乡都头,王小林当然颇为熟悉,若非对方披头散发的模样颇为狼狈,房屋里光线又不太好,之前一直有意低着头,王小林早就认出了对方,当即迎上前去,跟吴军都头寒暄起来。 “都头可曾见过我爹?”王小林饱含期待与忐忑地问,既想知道王森的行踪,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吴军都头面色复杂:“你爹就在我麾下......若无意外,此时尚在军营......” 王小林瞪大双眼,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王森还活得好好的他高兴至极,但对方竟然在城外吴军之中,连日来还在跟己方作战且会一直厮杀下去,就让他到了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人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而今父子相残,他能说什么? “你爹以为你已经在费县战死,这些时日一直心情低落,瘦了好几圈,成天茶饭不思,一门心思就想着为你报仇......”吴军都头重重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 费县一战后,王小林、王森原来的队伍被打垮,幸存士卒跟后续吴军汇合后,分散进入了其它营队,王森仍在都头麾下实属巧合。 正因如此,昨夜与都头所部厮杀时,王小林才没有看到什么熟人,也是夜袭之时视野不佳场面混乱,如若不然王小林还有可能见到王森。 王小林愣愣出神好半响,一想到昨夜在跟亲生父亲所在的队伍血战,他脑子里就一团乱麻,也不知昨夜之战王森是否受伤,有没有丢掉性命。 倘若他的同袍在昨夜阵斩了他的亲生父亲,王小林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反抗军?如何面对吴军? 钱小成见王小林神思不属,便让他自己去房间外面缓缓,他单独跟吴军都头交谈起来,将自己必须要问的有关吴军情况的问题问完。 一段时间后,钱小成走出房门,发现王小林正蹲在地上发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整个人魂魄都像丢了大半。 钱小成叹息一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天下大争,诸侯混战,将士们说是各为其主,追根揭底仍是手足相残,同胞沦为仇敌,这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与不幸。 “我知道眼下的情形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你要明白,唯有天下一统,皇朝结束乱世,并且将革新进行到底,完全改变世道规则,国家才有真正的和平,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唯有公平正义彻底实现,世上再无压迫剥削,百姓们才不用为了自己一口饭吃、为了让家人都有饭吃,而被上位者控制身体当作牛马驱使; “只有百姓都受到革新思想教化,知晓世间真理,明辨是非不甘为奴,同胞手足才不会再被野心勃勃者用各种手段蒙蔽蛊惑,沦为诸侯为一己之利彼此厮杀的工具。 “到了那时,像你这样的情况方能真正断绝。 “父子不该战场相见,手足不该彼此搏命,同胞原本就应该亲如一家,革新战争正是为了确保这些......小林子,你是一名革新战士,你必须想通这一点。” 他的话说完,王小林没有回应。 王小林久久没有出声。 他只是一个普通战士,纵然有着御气境修为,也不可能让大军为了他一个人的事,大动干戈去吴营中把他父亲救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那根本不现实。 在反抗军中,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家事,让许多同袍专门出战一次,在跟吴军的死伤中付出千百人伤亡的代价。那样就算他跟王森相见,他的良心也不会安定。 王小林终究是站了起来,明媚的阳光下,他的面容重回坚毅,五官轮廓如刀砍斧凿一般的坚毅,他对着钱小成一字一句道: “我们一定要灭了吴国,一定要统一天下,一定要除尽世上所有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虎豹! “为了公平正义完全实现,为了千家万户不再妻离子散父子相残,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沦为牛马与工具,我就算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钱小成神色肃穆:“为了光明,革新到底!” “为了光明,革新到底!” 从这一刻开始,王小林不再只是为自己战斗,而是作为一名合格的革新战士,宁愿把自己的事暂且放在一旁,为了千万人的福祉与子孙后代而拼搏。 当然,他私下仍在心底暗暗祈祷,希望能在战场上与王森相见,那样他就能把对方拉过来。 ...... 王小林得知王森行踪时,离开兖州的赵宁到了沂州,正跟此间主将范子清一起巡视城防。 跟常怀远不同,范子清这段时间一直在主动出击,尽最大可能寻求破敌之机,一点点积累属于反抗军的胜势。 饶是如此,因为吴军在沂州投入了更多兵力,这里的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吴军斗志顽强日日攻城,反抗军虽然颇有战果但损失也不小。 否则范子清不会上报沂州危急。 “要是能联系在外面奋战的各股精锐与乡勇,知道整个沂州的战争局势,末将会有底气不少。 “如今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末将只能在这一城之地奋战,时时都为外面担心,对战局的评估也没有支撑,加之先前没有此种作战的经历,信心实在是提不起来。” 范子清有些愧疚。 先前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从来都没有大军只能龟缩核心重镇,需要大量小股精锐在乡野奋战的情况。身为需要把控全局的主将,范子清肩上压力不可能不重。 赵宁表示理解对方的处境,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虽然乡村游击确实打得不错没什么好担心的: “咱们这种战法的确需要实时通讯,内外消息不能互通,主将对外面的战况两眼一抹黑,小股精锐不知道大局,的确是个麻烦。 “莫邪仙子最近在捣鼓一种新玩意儿,据说能够远距离不经人手通信,如果那东西能制造出来,咱们这种战法就会得心应手。 “不过这玩意儿涉及的理论基础她还没完全弄明白,眼下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一战是赶不上趟了,沂州的困局还是得用常法解决。” 现在的军情互通还是要靠修行者,而一旦遇到高手封锁四面,特别是大军封锁城池的情况,修行者就无法有效传递信息。 另外,与兖州相比,沂州危急是实打实的。 这里吴军太多,连之前驻守密州的大量兵马都南下而至,沂州反抗军战力确实不足,难以支撑到外面的大量小股反抗军精锐累积战果,把吴军拖入到泥潭的危险深度。 常怀远踌躇地问:“大帅有无良策?” 赵宁指了指常怀远,又指了指自己,笑着道:“我若是没有良策,你岂不是要兵败沂州?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难做的。” 章九三六 解危(2) 赵宁的确有良策。 兖州也好沂州也罢,战局的关键是拖,核心重镇的任务是坚持。 只要核心重镇坚持一段时间不出大问题,那么等到在乡野奋战的精锐乡勇的战果累积到一定程度,战局自然会向着有利于反抗军的方向发展。 如果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兖州、沂州还能等候西线战局起变化——眼下已经不能说是西线战场,随着张京势力基本覆灭,反抗军占据汴、许、臣、蔡等州,原来的西线战场已经被反抗军收入囊中。 现在该说徐州周边战场。 一旦反抗军主力攻下宋、亳二州,徐州遭受致命威胁,吴军在兖、沂一带的攻势自然就维持不住。 知道战局关键何在,赵宁的策略就很简单。 “夺下密州?”听罢赵宁的策略,范子清满脸错愕。 反抗军攻下沂州后就曾派兵前往密州,但因为彼处吴军不少,鏖战多日仍是未能成功拿下城池,后来战局发生变化,攻城部曲只得悻悻返回沂州。 这一战是反抗军在正面战场的罕见失利。 正是因为这次失利,密州吴军才始终钉在沂州北面,不仅成为沂州与青州平卢军之间的一颗顽固钉子,城内大军南下后,也让沂州在此战中四面被围,成为一座孤岛,城内反抗军全无转移余地。 “你都这么意外,想来吴军也预料不到。” 赵宁颇有把握,“密州吴军大举南下,城池兵力不足,防备空虚,这正是我们的可趁之机。” 范子清善意提醒:“可我们在密州没有兵马......眼下沂州、兖州的人马也过不去。” 赵宁摆摆手:“你忘了平卢数州之地。平卢的革新战争已经完成,留守的平卢军也已精编结束,眼下是反抗军预备军了,而且不少江湖修行者、民间骁勇都能调动起来。 “另外,我们之前攻打密州城虽然失利,但毕竟把吴军限制了城池里,乡村革新战争进行得很顺利,眼下密州境内革新力量不俗,且密州吴军眼下大举南下,他们的发展不曾受到任何威胁。 “两地预备军齐攻密州,有相当把握将密州拿下。” 范子清还是不放心:“如若拿不下呢?” 赵宁笑了笑:“那也足以让南下的密州吴军回救,减小沂州压力。就算密州吴军不回援,他们也能背击吴军,声援沂州。” 范子清精神一振:“大帅思虑长远,末将不及。” 赵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吴军此番大举北上,以为凭借优势兵力攻克了兖、沂两州的许多城池,就是把州城里的反抗军包围到了孤岛中。 “殊不知他们从进入兖、沂一线时开始,就已落入全面战争的大海中。而今被包围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此战我们必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范子清心悦臣服:“大帅英明。” ...... 有赵宁亲自传令,平卢数州之地的预备军进入密州时,密州大量小股反抗军精锐业已带着乡勇们集结起来,两部合兵一处,以四万之众攻打眼下只有不到万人驻守的密州城。 鏖战数日,城池未克。 预备军战力到底差些,攻坚能力不足。 但反抗军的凶猛进攻与兵力优势,亦让城内的吴军战战兢兢惊恐不安,反抗军白日攻城,夜晚擂鼓敲锣,并派遣部分人马制造夜攻的架势,令密州城内的吴军不得安歇,日渐疲惫。 密州吴军向沂州吴军紧急求救。 后者派遣三万人马北上驰援。 沂州压力稍减。 围攻密州城的反抗军对此早有预料,及时探知吴军动静,遂派遣主力半路设伏,与吴军激战一阵,杀伤近两千,颇有斩获。 吴军战败,不敢在野外逗留,半路退到莒县休整。 当日夜,莒县城内突然多处失火,半城百姓奔走相救,潜伏在城内的大晋战士趁乱袭夺城楼,打开城门,隐蔽在城外等候的反抗军预备军,立时杀入城中。 吴军夜惊,勉强迎战抵挡一阵,因见反抗军预备军声势浩大,城外火把连天,不知反抗军兵马几何,未敢力战,将士陆续出逃,反抗军奋力作战,大举掩杀,顺利击溃这支吴军。 黑夜中,反抗军带着乡勇在乡野中四面八方阻击吴军,配合追杀的预备军前后夹击,打得吴军抱头鼠窜。 一时间哀嚎震天、尸横遍野。 半夜大战过去,只有三四千吴军丢盔弃甲逃出生天,成功离开沂州地界,余者部分被杀,大部分就地投降。 溃兵逃回沂州,引得吴军主将杨德明震怒不已,当即把没什么背景的寒门领头将领砍下脑袋,正了军法。 杨德明在跟监军韩守约、侍卫亲军上将陈雪陇、建武军节度使吴俊等人紧锣密鼓的商议一阵后,决定加派五万大军回援密州,力求一举击败密州境内的反抗军。 他们不能坐视密州被反抗军夺下,把腹背留给反抗军,更不能接受沂州战局出现缺口与意外。 至此,前后八万大军离开沂州,范子清压力大减。 城中反抗军士气高涨,守战作战时愈发悍勇。 五万吴军进入密州,密州反抗军压力大增,然而领头的主将却毫无惧意——这位主将是赵逊。 赵逊采取避其锋芒、击其弱点的策略,主动放弃莒县县城。 吴军其实没什么弱点,至少等闲看不出来,然而这难不倒战争经验丰富的赵逊:敌军没有弱点就制造弱点! 吴军进驻莒县当日,陈雪陇根据上一战的经验,在城中大索大晋战士、眼线。然而反抗军的人手早已撤出,陈雪陇什么都被得到。 ——城里连百姓都没几个,平民都被转移走了。 反抗军则在夜晚再度袭击城池,只不过这回不是真的要攻城,而是往城中齐射带火的箭矢,一时间城中火光滔天,沦为了一片火海。 效果之所以这么好,不是箭矢多么有力,而是反抗军在撤出城池之前,就在民房各处相对隐蔽的地方堆砌了易燃之物。 不仅如此,赵逊在击退前一批吴军占领莒县之时,便让人在城内挖了地道,方便修行者潜入其中点燃各处的引火之物,与火箭相配合。 反正地道不需要多长,能进城出城即可,工程量不大,没用多少工夫。 简而言之,莒县这座城池,是赵逊为吴军准备的死地! 城中大火蔓延,吴军将士死伤不少,在伤亡扩大之前,陈雪陇连忙让吴军出城,只可惜城门外就是反抗军战阵,仓惶出城的吴军被迎头痛击,一方面死伤惨重,一方面逃窜得更加惊慌。 这一战,反抗军将整座县城付之一炬。 这种战法世所罕见。 然而城内百姓先前就被迁出,所以损毁的就是一些房屋而已,虽然重建起来需要花费一番工夫,但这对反抗军来说并不算什么。 代价不大,收获不俗。 陈雪陇亲自冲锋陷阵,率领部曲强行突围。他这回带来了不少侍卫亲军,战力强悍,当面的反抗军预备军抵挡不住,死伤不小,被他们成功脱身。 可从其它三面城墙走的吴军,无论战力还是运气就都没那么好,死伤惨重。 陈雪陇脱身后,眼见身后有近万侍卫亲军将士,咬了咬牙,便想带着部曲继续奋战,一部一部击溃反抗军,救援其他吴军,转败为胜。 只可惜赵逊反应快,早在陈雪陇率部突围、当面反抗军战阵抵挡不住时,就已让各面城墙外的反抗军后撤,隐入了黑夜之中,为吴军逃生让开道路。 等到陈雪陇想要击败反抗军,却已找不到成建制的目标,他想要收拢吴军,可溃卒四散而逃,都在荒野中跑了不知道多远,黑夜中诸事不便,一时难以成功,怎么也得等到天亮。 赵逊当然不会放任吴生安生活到天亮,他让开城门前的通道,坐视吴军散入荒野中,本身也有方便捕杀的用意。当夜,反抗军在远离陈雪陇的位置,四面追杀、逼降吴军。 效果不错。 却也只是不错而已,毕竟陈雪陇没走,也没把部曲散开,瞧着哪里火把明亮人声鼎沸,判定彼处有大群反抗军,就带着人马冲杀过去。 为免天亮后被陈雪陇追击,赵逊及时让反抗军带着俘虏撤退。 次日上午,陈雪陇还在莒县县城外。 有近万侍卫亲军在侧,他无需逃走。 只不过城池成了一片废墟,大火还没熄灭,他也进不去。 一整个白天,陈雪陇做了两件事,一方面收拢昨夜逃散士卒,一方面追索反抗军踪迹。前一件事陈雪陇做得不错,被他收拢的士卒多达近万人,后一件事则没什么进展。 乡野地域广阔,陈雪陇人手不多,还得忌惮被反抗军再度袭击,是以不敢太过分散将士,让士卒撒网搜寻,加之他们对这里不熟悉,连个向导都缺,注定了没有成果。 最后点校一番,昨夜一战,吴军在城里就被烧死数千人,在城池附近被截杀数千人,荒野中也到处是吴军尸体,数量怎么也有数千。 战损不可谓不大。  章九三七 解危(3) 日暮时分,陈雪陇盯着残破不堪、余火未尽的莒县县城,脸黑得犹如锅底。 除了眼前的近两万吴军将士,尚有一万多吴军下落不明,这些人里肯定有人逃出生天,往沂州回去了,但也肯定有不少再也找不回来。 也就是说,他刚刚领兵北上,还没到密州城,仅在中路的莒县就折损了半数兵力! 这仗怎么接着往下打? 两万人若是军心齐整、士气可用,自然可以继续往密州去,届时与城内吴军里应外合尚有一战之力。 不甘失败的陈雪陇的确是如此打算,他堂堂侍卫亲军上将军,怎么能被一群反抗军预备军击败? 可看看那些因为在昨夜混乱逃命过程中丢盔弃甲而显得衣甲不整,两手空空坐倒在地,满脸灰败沮丧之色,对让他们起身列队、构筑营垒的军令置若罔闻的残兵败卒,陈雪陇又满心挫败。 挫败之外,是满腔怒火。 他的侍卫亲军虽然士气低迷,但至少军容相对齐整,执行军令也不曾打折扣,可那些藩镇军在经过昨夜惨败的惊魂之后,现在一个个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烂泥般瘫在那里,还怎么扶得上墙? 陈雪陇带着亲兵,冲到那些藩镇军溃卒面前,挥动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抽,把一片片将士抽得哭爹喊娘、狼奔豸突。 不遵军令,杀头都有余,抽死几十个算什么? 抽死抽伤一大片后,陈雪陇的震慑手段起到了效果,这些藩镇军将士都站了起来,肯遵从军令列队了。 只不过昨夜一场大败,他们的物资都在城里被烧毁,手里没工具,构筑营垒注定只是空谈。 眼不见为净,陈雪陇懒得多看一眼手里基本没兵刃,跟乞丐差不多的溃兵,回身上马,下令大军南返。 不得不南返。 陈雪陇刚刚看得清楚,藩镇军将士畏惧的眼神中不乏怨恨,他要是真敢带着这些人去密州,这些人转头就敢投靠晋军。 况且他们手里没了兵刃,怎么去跟反抗军厮杀? 昨夜大败奔逃一路,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如今的密州各城各村都没了人,他们连饭都弄不到一顿吃,这一路到密州去要是再被反抗军半路袭击,那还不立即大溃? 就算是侍卫亲军也支撑不住。 在夕阳下回望浓烟滚滚的莒县县城,陈雪陇心中升起一丝悲哀的明悟:从今往后,再去被晋军占领过的地方,城池就不再是堡垒,而是不知深浅的险地了。 敢贸然进城池驻扎,那就得承担被架在火上烤的风险。 这丝明悟让陈雪陇一颗心沉入谷底。 自古以来,城池都是要地,也是将士奋战的庇护所,何曾遇到过这种城中无人无粮,还危机四伏的情况? 哪怕只是部分小城池情况如此,都足以让人心神俱都疲。 ...... “再派兵马?你来告诉本帅,军中还怎么再派兵马?!” 听罢跪在帐中的陈雪陇的请求,杨德明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帅案,“八万将士!为了救援密州,为了对付区区四万晋军,本帅已经派了八万将士!你还想要多少人马? “再给你几万兵马,沂州还打不打了? “不如你来攻沂州,本帅去救沂州如何?” 陈雪陇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回来第一件事是请罪,第二件事是希望戴罪立功,再率几万人马去密州,击败反抗军一雪前耻。 他已经败过一阵,了解密州这群反抗军的战法,下回去必不会犯错,至少可以平安抵达密州城,届时内外吴军汇合,击败几万反抗军预备军并不难。 他想得不错,只可惜杨德明已经没有人可以给他。 杨德明怒气不减:“八万将士,这才几日?八万将士竟然全都化为泡影!就算是八万头猪,放在野外也够晋军捉很久的,你们到底是有多无能,才能在旬日间丢掉八万将士?!” 自从进入侍卫亲军,陈雪陇屡战屡胜,还没被人这样骂过,不曾受过这种委屈,虽是低着头,但手背、脖子青筋乱跳。 八万将士又不都是他带的,怎么能一直骂他?况且他还带了两万人回来——虽说半数将士因为没了甲胄兵刃,回来了跟没回来差别不大,但总归账不能这么算。 这些话陈雪陇憋在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又不能真的吐出来,是以难受得满脸青紫。 “大帅息怒,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前两回失败,大军下回再救密州必然不会失利,定能击败晋军。”监军韩守约见杨德明重新坐下,连忙好言相劝。 这回他没有阴阳怪气。 局势艰难,容不得他再阴阳怪气。 “救密州?谁去救?韩大人你去?”杨德明毫不客气地反问。他是杨氏族人,眼下又是统帅,对韩守约这个人人不敢得罪的监军,并没有多少忌惮之情。 韩守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是陈雪陇没战败,他倒是敢去,可眼下事实证明密州这群晋军不好惹、很难缠,加之地方上坚壁清野吴军寸步难行,他完全没有把握战胜晋军,自然不敢接这个差事。 “无论如何,密州终归是不能放任不管。”吴俊抱拳,“请大帅明察。” 杨德明扫了吴俊一眼,冷冷地道:“两万人,你去救密州。” 吴俊:“......” 他想骂娘的人都有了,之前八万人都没救下来的密州,他带着两万人过去顶什么用? 然而吴俊也知道,沂州反抗军本身就不好对付,加之他们连败两阵损兵折将,军中士气低落斗志不佳,而反抗军士气高涨作战奋勇,沂州只会越来越难啃。 这种时候,若非密州非救不可,杨德明连两万人都抽不出来。不过真要说的话,这两万人还在之前那八万人之列,毕竟两战都有溃卒逃回来。 然则陈雪陇带回来的两万人,有半数丢了甲胄兵刃,只能算是回来了一万人——至少在后方军械补充上来之前是这样。 “大帅,晋军有四万之众,而且有密州刁民相助,在乡野中行动灵活,若是只有两万将士,末将实在难以救下密州。”吴俊赶紧表明态度:要是只给两万人,这密州我是不会去的。 杨德明按捺怒火寻思一阵,指了指陈雪陇对吴俊道:“再给你五千侍卫亲军,这是极限,密州你必须救下来!” 吴俊:“......” 他像是掉进了粪坑一样感到恶心,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贸然开口让杨德明注意到自己,现在差事硬落在了自己头上,这下可是苦了。 陈雪陇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硬着头皮向杨德明抱拳: “大帅,末将无需两万五千人,只要大帅让末将带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去,末将这回必能救下密州击败晋军,否则提头来见!” 杨德明转头看向他,目光不善。 陈雪陇感受到了莫大压力,但仍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藩镇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前在莒县,要不是藩镇军在遇险时首先军心大乱不可收拾,一味溃败逃散,末将即便是遇袭涉险,也能指挥部曲击败晋军!” 这话可把吴俊惹毛了,先前陈雪陇带去的藩镇军,可就是他建武军的士卒——如若不然他刚刚也不会冒然开口说话,现在陈雪陇推卸责任,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他如何坐得住? “陈将军你休要血口喷人!建武军为国征战死伤无数,军中都是一等一的好儿郎,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你为了推卸责任罔顾是非,实在是让人不齿!” 吴俊当即指着陈雪陇大喝。 陈雪陇咬着牙道:“陈某说的都是事实,吴将军要是不信,大可去军中询问昨夜战况!” 说着,他以一副豁出去的姿态对杨德明道:“大帅,藩镇军军心士气如何,军中没有人不清楚! “侍卫亲军连日征战都在想着为国尽忠,哪怕死伤不小仍旧心系国家大计;可藩镇军士卒眼里只有私利,近来各营之中更是怨言四起,都在说这仗打得光死人没好处,还不如回去抱孩子! “这种军貌军心,藩镇军哪有什么战力可言?末将不愿与之为伍!若是继续与之同救密州,只会继续吃亏平白害我侍卫亲军儿郎的性命! “大帅,末将只要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必能击败......” 他这话还没说完,吴俊已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他,然而率先出声打断他的却不是吴俊,而是怒发冲冠的杨德明。 “混账,给本帅住口!” 刚刚被近卫摆好的帅案,被杨德明一巴掌给拍得粉碎,“败军之将,还敢在中军大帐信口雌黄,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乱我军心!来人,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陈雪陇当然不服,但再不服也只能挣扎一下,最终还是被拖了出去挨打。挨完打,杨德明没有准许他再度入帐,而是给他关了禁闭。 大帐中,杨德明呼吸如牛,吴俊满脸快意,韩守约眼观鼻鼻观心。 半响,杨德明对吴俊道:“交给你五千侍卫亲军,务必救下密州,这是军令,不得违逆,否则提头来见!” 吴俊心中的快意顷刻消散,怏怏抱拳:“末将领命。” 杨德明摆摆手,示意吴俊赶紧去准备,自己则陷入沉默思考战局。 侍卫亲军数量有限,杨德明实在分拨不出更多,范子清不是易与之辈,这些时日一直未曾放弃出城反击,军中本已损兵不小,要是再让对方看到侍卫亲军调走太多,必然大举出城来攻。 城里的可是有不少反抗军正规军,要是让他们冲垮了大阵连营,那乐子可就大了。 当然,之前一万侍卫亲军都派出去了,杨德明硬要挤,不能不能再挤出五千人来给陈雪陇凑够一万五。 可陈雪陇的话说得不对。 藩镇军战力低下军纪松散,越打越是难堪大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大军连日作战鲜有收获,将士们无法掳掠发财,军中因此士气不高尤其藩镇军怨气不小,杨德明身为统帅岂能不知? 但知道也不能说出来。 眼下侍卫亲军与藩镇军合力,姑且不能奈何沂州城,要是让藩镇军知道军中看不起他们把战败责任都让他们背——不管这是不是事实,军心本就不佳、密州两阵又损失惨重的藩镇军,还能不乱? 届时侍卫亲军跟藩镇军自相闹腾起来,如何继续并肩攻城? 藩镇军再是不济,眼下也是攻城助力,仗还是在打的,真没了藩镇军在侧,单靠侍卫亲军胜得了反抗军吗? 要是胜得了,杨延广何必要带藩镇军出战? 杨德明摇头叹息,一个头两个大。密州这两败之后,藩镇军士气必然更加低迷,往后的战局只会越来越难。 他根本不敢期望吴俊能救下密州,他希望的只是吴俊能够拖住密州的反抗军,让对方既不能全力攻打密州,也不能南下袭扰攻城吴军。 “大帅不必过于忧虑,只要吴将军能够稳住密州局势,时间一长,沂州反抗军因前两场密州之战而提振的士气,也会渐渐消耗下去,届时我们还是能困死他们。”韩守约出言宽慰。 他俨然已经从一个阴阳怪气之的小人,变成了一个体谅大伙儿难处专会宽慰各方的好人。 这是无奈之举,时局给逼的,他心中终归还是有些大局。 杨德明微微颔首:“但愿如此。”  章九三八 枭雄落幕(1) 赵宁到了宋州。 之所以来到宋州,是因为原西线战场的晋军,这些时日并未闲着,眼下已然在黄远岱的布置下,兵分两路进入了宋州、亳州地界。 两州各城都有吴军驻扎,相较于张京地盘上的那些城池而言,称得上全是硬骨头,战斗开始前没人能说可以轻易啃下。 先前赵英、赵平率领精骑在各州奔战,但从始至终都未曾踏入宋、亳二州。张京的部曲他俩不在意,打起来比较简单,威慑起来也容易,但面对吴军就不能大意。 简而言之,赵英跟赵英在许、陈、蔡、颖等州的战法战果,无法单靠自己在宋、亳二州进行复制。 是以宋、亳二州的乡里尚未进行土地革新战争,这里的百姓也不如许、陈等州那般支持反抗军,此间各城的驻军尚未陷入全面战争的泥潭,更未被无数百姓包围孤立起来。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情况。 而今反抗军大队人马进入凉州,形势随即开始更该,赵英、赵平带着精骑作为先锋,在有大军作为后背支援的情景下,已是先行一步行动,继续他们在许、陈等州的行动。 “宋、亳二州的吴军不多,就算加上徐州可以来援的兵马,拢共也就十多万,而我们有大军近三十万,此番对决优势在我。” 拓城县县衙,黄远岱摇着蒲扇一脸的气定神闲。 拓城县属宋州,有吴军驻守,不过日前被反抗军攻了下来。 “吴军主力在兖、沂一带,宋、亳两州的兵马只是用来固守城池而已,先前还被赵平跟赵英灭了两万,就数量而言确实不多。”赵宁看着地图摸着下巴,琢磨接下来的战事。 数量不多不代表好打,攻坚总是分外艰难,吴军那么多兵马至今都没能奈何兖、沂二州,不都是因为吴军战力有问题。 但赵宁没打算在宋、亳二州跟吴军相持,这一带他得尽快拿下。 兖、沂也好,河东也罢,眼下能挡住敌军,坚壁清野的策略功不可没,可坚壁清野只能短暂为之,不能一直持续,否则田地荒废粮食无收,来年大伙儿吃什么? 如何尽快拿下宋、亳二州,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赵宁忽然问黄远岱:“先生可知,眼下张京是何处境?” 对这个曾被自己委以重任的叛徒,赵宁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若非对方在中原拥兵自立雄踞四镇,与神教勾结跟吴军联手,共同对抗皇朝,中原之战怎么会打得这么辛苦? 黄远岱呵呵一笑:“我们的消息有延后,无法及时把握张京的动静,但若是我推演得不差,张京眼下只怕已是身在油锅。” “哦?”赵宁眉头挑了挑,显得兴致颇高。 要想迅速攻破宋、亳二州,就得张京发挥一些作用。 ...... 亳州,新兴城。 新兴乃一座小城,连县邑都不是,居民也就一千多户,如今这一千多户人家都已被祸害一空。 跑得快的人跳进了田野,跑得慢的人下场就不好,妙龄女子还能在炼狱中多存活一时半刻,那也是生不如死,其余人等无不顷刻丧命。 血火中,房屋被军士们一一占据,成了临时逗留的营房,一应粮食酒肉鸡鸭等,都被军士们据为己有。 这是一支跟强盗相差不多的军队,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兵器装备更加优良,故而杀伤力更加巨大。 这是张京的部曲。 张京身在城中最大富户的大厅里,脚前就是富户一家人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没去关注那些不能喘气的存在,搬了一把太师椅大马金刀的坐着,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看着军士在院中凌虐妇孺。 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浑身煞气,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在张京脚边堆了两个空酒坛,开始撕咬由士卒奉上来的烤羊腿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冲进院中,单膝下跪向他焦急禀报: “大帅!城北三十里处发现吴军步骑,约莫不下两万人!” 张京没有理他,自顾自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不时,又有元神境修行者进院禀报:“大帅,东面鹿塘城的吴军出城了,约莫五千之众,正向我们这里快速挺近!” 张京仍是没有理会,这时他已经吃完饭,但酒坛子还没松手。 终于,第三名元神境修行者来报:“大帅,东、北两面两股吴军距离我们皆已不足二十里,西南檀公城方向亦有吴军杀来,不下万人!” 张京一把摔碎了酒坛,豁然起身,咬牙切齿地大喝:“三刻时间之内,全军到西城门外集结,过时不至者,斩!” 传令兵连忙出去传令。 此时,乱糟糟的新兴城已经安静下来不少,将士们不仅发泄完毕,把能搜集到的钱财都揣进了腰包,而且俱都吃饱喝足。 由是,新兴城对张京失去了意义。 张京率先来到西边城楼,迎风矗立在城楼前,俯瞰全城将士从各处奔上街巷,又涓流般从街巷中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跑来。 当城中动静越来越小,城外大军越积越多时,张京皱了皱眉。一眼望去,他的部曲怎么都不到两万人。然而昨夜大军进入新兴城时,数量还有二万二。 一夜之间,将士逃散一成多。 张京双目如火,杀气浓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一把将副将揪过来,将唾沫喷了对方满脸:“说,你是不是背叛本帅投靠了杨延广?!”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前些时日张京还在亳州州城驻扎,每日都在四处追杀神教教众,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身边的将领竟然在跟吴国使者隐秘接触,似乎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叫了一些旁的人来问,才知道吴国使者竟然在策反他的部将! 自从确认了神教的背叛,张京便一直疑神疑鬼,看谁都不放心,对许多心腹将领都有了戒备,觉得他们也有可能是叛徒,正因如此他才格外谨慎,纵然白日四处奔波,夜晚也没忘记监视自己的部将。 孰料还真让他察觉出了问题。 张京勃然大怒。 但他到底是一方枭雄,虽说眼下已经处于疯狂状态,却不曾完全丧失理智,仗着自己的修为境界确认过不少部将都已投靠吴国后,他没有立即捕杀那些部将。 他立即派人去见杨延广,请求带着部曲去帮助守卫徐州。 杨延广只当他终于发泄完对神教的愤怒,及时醒悟,知道了自己吴臣的身份,要来徐州尽自己的职责,甘愿日后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监视,本本分分做人,也就没有怀疑什么。 ——杨延广能怀疑什么?张京早先背叛了赵宁,已是不能效忠大晋,如今还能再背叛吴国不成?即便他知道神教与吴国勾结,自己吃了亏,也只能在发泄之后忍下来。 他要是跟吴国反目,天下之大,还能去何处安身? 去投秦国?他带着数万兵马,还能穿过陈、许、蔡州不成? 杨延广笃信张京不会胡来,也害怕张京胡来祸乱地方,给晋军可趁之机,张京愿意带着人马到徐州,这是杨延广最乐意看到的局面。 只要张京一到徐州,那就任由他拿捏。 事情本来就这么暂时平息,一切都要等到张京去徐州才有分辨,可谁也想不到转眼之间,情况又起了变化。 促成这种变化的,是张京的部将。 这些藩镇军将领,本来已经被吴国使者说动,正待一起行动来解决张京这个麻烦,用对方来换取自身的荣华富贵,孰料转眼之间张京要自己去徐州,自己解决了自己这个麻烦。 他们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吴国使者刚刚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全都用不着再实现。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这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骄兵悍将,哪里还能坐得住?若是没有天降横财也就罢了,可横财已经到了头顶,结果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却半途收回,这谁受得了? 这些部将一合计,便偷偷告诉吴国使者,说张京之所以要去徐州,是要带着兵马攻打徐州城,跟晋军里应外合!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张京因为神教的事,已是恨透了吴国,要跟吴王不死不休,对方虽说先前背叛了赵晋朝廷,但这回跟赵晋有了共同敌人,先前已是跟赵宁约好,赵宁允许他戴罪立功! 三人成虎,张京麾下的藩镇军将领们众口一词,由不得吴国使者不信,后者连忙将情况加急上报,而且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 ——张京如果不是投靠了赵晋,汴、许、陈、蔡等州怎么会丢得那么快?怎么会在最需要他坐镇大局的时候,他反而跑去跟神教死磕? 吴国使者之所以要这么说,原因显而易见。 他们有利可图。 原本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策反张京部将,那是大功一件,但没想到张京主动去徐州画地为牢,这到手的功劳转瞬便没了,他们也受不了。 如今则是不同,只要坐实张京是赵晋奸细,跟晋军有所合谋的行为,那他们就又得到了一件明察秋毫,及时探明张京真面目,挽救徐州大局于水火之中的大功! 这样大的功劳,足以让他们加官进爵。 反正有张京的部将们首告,就算事情起了变化,他们也不承担主要责任——当然,如果事情没有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主要功劳也没张京部将们什么事,届时看情况灵活处理就是。 他们是吴臣,张京的部将是外人,一切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生意可谓是稳赚不赔。 稳赚不赔的买卖都不做,还怎么往上爬?官场之上有多少这样立大功的机会?  章九三九 枭雄落幕(2) 杨延广接到自家臣子的禀报,不由得又惊又怒。 如果杨延广跟张京之间有信任基础,那么派遣心腹去问一问就能查明真相,可他们之间并无信任可言。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张京之所以要带着兵马去徐州,还就真是为了攻打徐州城!他本就打算奇袭吴军,找机会杀入徐州城,让吴军内部大乱,给赵晋创造进军机会,拉着杨延广同归于尽! 戴罪立功不存在,报仇雪恨少不了。 事到如今,张京早就看明白他已无处可去。 张京笃信杨延广为了削掉他这个诸侯,勾结神教摆了他一道。是对方让他大军战败地盘尽失,二三十万大军丢得只剩下身边的三四万人。对方都坐下这些事了,日后岂能对他有好脸色? 在他看来,神教跟杨延广已经穿了一条裤子,他杀了神教那么多人,日后去往神教势大的吴国,杨延广又不待见他,神教倾力报复起来,他在吴国还能有好日子过? 生不如死罢了。 说不定哪天就死得不明不白。 效忠大晋更是不可能,赵宁不可能原谅他。 去秦国?压根儿去不了。 左右是个死,张京当然是要在临死前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让杨延广知道戏耍他、加害他的下场! 至于他带着三四万人,即便是到了徐州,又有多少机会袭击吴军,杀入徐州城中,成功把杨延广拉下水,张京已是无暇多作考虑。 怎么考虑?考虑清楚,得出一个做不成的结论,那就不去了?在亳州等死,还是干脆自刎?他总是要在临死前做些事的。 杨延广在单方面确认张京凭借跟赵宁的旧情,再度投靠了赵宁,是真的要祸乱徐州戴罪立功后,立即调动张京路途左右的吴军,隐蔽向张京合围过去。 当时赵宁正在兖州、沂州主持战事,吴军将领看见了他的身影,所以杨大将军也跟着过去制衡,杨延广没有王极境后期的高手可派,要不然,他是要直接让杨大将军带着高手过去摘下张京人头的。 却说张京带着人马出了亳州一路东行,路上没少观察那几个有问题的部将。 这一观察又让他发现了问题——他在这些人脸上没有看到失望失落之情,反而是察觉出对方兴奋暗藏! 这让张京意识到不对劲。 他都自请去徐州了,如果杨延广相信他的忠心,能够让他顺利抵达徐州,那么这些部将就没了用处,许诺给他们的好处不会再兑现,部将们为何还如此喜悦? 部将们兴奋不减,就说明杨延广还要用到他们! 张京顿时怒不可遏,大骂杨延广无耻之尤,当日便不再遮掩,找了个由头,带着其他部将骤起发难,将那些人当众拿下! 一番血腥残酷的严刑拷打,张京得知了事情真相: 杨延广已经派了兵马隐蔽靠近,会在合适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威慑张京麾下所有将士,然后他们便会配合吴国高手,将张京当场擒下,给这些将士换个统帅! 如此这般,张京的这些部曲,便能一个不差的全都被吴国带走。 听到了这样的真相,张京哪里还坐得住,千刀一个,把这些部将都砍成了肉泥来发泄心头恨意。 因为是千刀一个,效率就不算高,几名部将临死前大声呼喊,将张京的处境公之于众,告诉将士们张京已是穷途末路,跟着张京只有死路一条,号召将士们立即联手把张京拿下,向吴王换取荣华富贵。 慑于张京的旧日之威与王极境中期修为,在场的将领没一个敢于当场动手,这些背叛部将临死前的斗争,也没有救下他们自己的性命。 张京除叛成功,但已经无法挽救军心。 这一路来,将士们逮着机会就逃散,拉也拉不住,防也防不了。 三万多人走到新兴城就剩了两万多人,昨日一夜过去,现在连两万人都不到了。 “谁要是再敢当逃兵,这就是下场!”张京将手里一大包血淋淋的人头丢在地上,修罗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城前的部曲。 ——他刚刚确认副将不曾投靠吴国后,便立即带着几名强者出去了一趟,把一些没走远的逃兵杀了,每个人都带回来好几包人头。 将士们看到雨点般洒下来,落在自己附近的人头,无不心惊胆战。 “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在顾忌什么,本帅也不为难你们,这徐州便不要你们去了。本帅现在只有一条军令:杀回亳州!” 吴军已经到了近前,靠眼前这些人突破对方封锁进入徐州,那是痴心妄想,只怕一碰到吴军他们就会投降。 张京想通了这一点。 他盯着自己的将士:“拿下亳州,城破之日,就是本帅卸掉这身甲胄之时,届时你们可以在城中予取予夺,本帅绝无任何约束! “为本帅完成这最后一战,本帅再也不会强行要你们跟着本帅! “亳州城破之后,你们能抢多少财物全靠你们自己,到时候你们是带着那些财物回家,还是去投别的地方的吴军,亦或是去投反抗军,全凭你们自愿,本帅再不干涉!” 说到这,张京露出沾染鲜血的牙齿——也不知鲜血是怎么糊了他一嘴的——盯着将士们一字一句地道:“但在此之前,谁要是再敢半路逃走,本帅见一个杀一个!”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众将士再无它言。 别的不说,亳州州城颇为富庶,能去大抢一场大发一笔,怎么都是划算的,对他们这样的藩镇军而言,这样的机会没道理放过。 于是乎,张京再度得到万众响应,大军随即调转兵锋,甩掉要合围新兴城的吴军,扭头向着来时的亳州州城快速袭去。 张京一马当先,眉眼如剑,神色似铁,杀气滔天。 徐州他去不了了,大乱他制造不出来了,但怎么也得拉着亳州的吴军陪葬! ...... 时至今日,宋州、亳州的地方官员仍是张京的人,吴军依旧是借城屯驻的身份,纵然张京名义上早就成了吴臣,州县依旧在他这个节度使的掌控中。 当张京带着自家兵马回亳州城时,城上吴军紧闭城门,拒绝让张京所部入城——吴军主将已经接到杨延广命令,知道了张京投靠大晋的“事实”。 张京在城前大骂吴军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恬不知耻,发誓要把他们下油锅烹炸,而后下令城内地方官吏与留守的藩镇军将领冲突吴军阻拦,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 ——宋、亳二州有少量张京的部曲,作为地主协助吴军驻守,以彰显张京对这些城池的所有权,同样也有防备意外的意思。 张京没道理让客人住进了自己宅院,而宅院却没有自己人的这种情况出现。 然而城内的少量张京部曲,包括地方官员在内,都已经被吴军主将先一步告知了张京背叛吴王、投降大晋的事实,恩威并济之下,取得了他们效忠吴国的保证。 此时此刻,没有人冒头出来接应张京! 张京已是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的张京怒火万丈,没有丝毫耽搁,立即下令大军强攻城池,他自己带着一名王极境高手与一些元神境强者,直接跃上城头向吴军展开进攻。 之所以只有一名王极境高手,是因为其他的王极境高手不是先前跟吴国使者勾结,被他在半路杀了,就是感觉他大势已去,今日之前就已溜走。 就他身边跟着的这名王极境高手,还是他的义子,他对这位义子恩重如山,所以对方至今都没有离他而去。 亳州主将本身是一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但绝对不是张京对手,更加挡不住张京与他义子的联手攻杀,正常情况他根本不会露面,不第一时间逃跑就算好的。 但是现在,这名吴国王极境高手在城头迎战。 原因很简单:他有援手。 吴国派了高手过来。 来的是一名王极境中期! 也只有一名王极境中期。 原因同样很简单:吴国分拨不出更多高手过来。兖州战事处于关键时期,沂州战局更是对吴军不利,晋军主力进入宋、亳地界,此间会战一触即发。 这种时候,吴国要倾尽全力应付大晋高手,稳住各处战局,容不得半分失误,能调遣一名王极境中期高手过来已是分外不易。 若非如此,杨延广之前没必要费事安排大军合围新兴城。 不过吴国已经与神教结盟,若是萧不语还活着,有萧不语助阵,两名王极境中期足以拿捏张京。只可惜萧不语已死,小蝶作为首席不会轻易出现在晋军大群高手附近作战。 当然,如果吴国与神教合作良好、亲密无间,神教还是能派几个王极境初期高手过来帮忙的。 只可惜,双方哪里谈得上什么亲密无间?之前小蝶亲自去见杨延广,请对方处理张京,结果可是吃了瘪,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种时候,神教不会屁颠屁颠尽力帮助吴国。 他们已经被张京捣毁了数州之地的教坛,上师弟子死伤数万,在如今这种形势下,最需要的是把有限力量投入到在吴国的传教大业中,重新扩张自己的实力。 结盟是利益联合,注定了处处充满利益算计。 四名王极境高手在亳州城上空鏖战,张京的部曲却被挡在城外,根本攻不进城去——他们仓促而来,没有打造完备的攻城器械,再加上士卒是抱着发财而非拼命的目的,能拿一座坚城怎么样? 情况对张京不利。 越拖越是对张京不利。 当跃上城头的修行者被一次次击退,将士死伤超过两百而城池依旧坚如磐石的时候,这些藩镇军想要进城掠夺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 之前合围新兴城的吴军,可还在后面跟着,战事耽误得久了,他们攻不进城得不到城池作为依托保护,那些吴军就会杀将过来,届时他们被内外夹击必是有死无生! 张京部曲的作战意愿正在崩解式降低。  章九四零 枭雄落幕(3) 张京将战场情况纳在眼底,不由得又急又怒,同时心中还有一股莫大的不甘与痛恨之情产生,类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自认英雄一世,不比任何人差了半分,无法接受眼前这样的结果:临死前都不能大干一场,让仇敌付出惨痛代价,轰轰烈烈地死去。 回想当初,他不过是个普通平民,在国家中属于饱受权贵欺压的底层,想要顿顿吃饱饭都不能,但他性情豪烈行事爽快不甘现状,经常到处闯荡,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江湖人士。 正因为乐于助人交游广阔,他才能在帮助了受伤的一位江湖修行者后,得到修炼之法。 后来家乡闹灾,地方权贵与官府勾结——他们本身就是统治阶层,天然就在同一立场有共同利益,说不上是什么勾结——趁机大肆兼并土地。 许多乡民饱受摧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自己也没了活路。 于是他甘做出头的椽子,振臂一呼,带领即将饿死的乡民们奋起反抗,攻打了地主家的宅子,在付出血的代价后,夺回了被剥削的粮食与财富。 灭了一家地主,触犯了统治阶层,下场自然只有一个:官府派了捕快官兵前来镇压。 在最初的那些反抗岁月里,张京带着乡民们流动作战,灭一家地主就换一个地方,战斗艰难生存不易,乡民死伤不小。 但因为天灾人祸后失去家园的流民实在太多,他的队伍迅速扩大,跟在身后的百姓很快超过万人!声势浩大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 彼时的张京自恃甚高,豪气勃发,一呼百应、万人膜拜的景象让他体会到了做英雄的滋味,也让他明白了手握权力是什么感觉,他沉迷于这种爽快中,想要把事业做得更大。 他要做一个大大的英雄! 只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尤其小觑了朝廷。 队伍声势扩大、祸乱州县的后果,是被朝堂上的大人物盯上,于是大齐这个维护地主权贵阶层利益的皇朝,在中原出动大量防御使团练使新军,意欲四面围剿。 张京的境遇一下子变得十分艰难。 就在张京走投无路,打算携众进大野泽上梁山做山贼的时候,赵宁出现在了他面前。赵宁不仅给他和他的人指了一条明路,还为他们做好了各种安排。 这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因为赵宁的安排,五年之内,张京在汴梁新军中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高阶将领,手握数万精兵。天元大军入侵,宋治败走汴梁,赵七月主持大局时,他更是一度手握十万雄师! 那可不是十万流民,而是十万披甲执锐的能战之士! 张京再度找到了做英雄的快感,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大英雄。 自那之后,张京的人生虽然有所起伏,但最终还是在国战结束时成为一镇节度使,坐镇许州,俨然一方小诸侯。 赵晋代齐,魏氏、杨氏相继拥兵自立,天下烽烟四起,张京不甘寂寞,说是野心膨胀也好抱负远大也罢,遂趁机攻伐临镇,夺取宣武。 及至神教来助,张京完全放开手脚,再也不顾赵宁与朝廷之令,悍然四方用兵,先是夺取河阳、洛阳二镇,随后攻打武宁。 彼时,张京以为那是他雄图霸业真正展开之时,却不料那已经是他声威权势的顶点。 之后赵氏、杨氏、魏氏相继进入中原,群雄逐鹿,张京的境遇逐渐凄凉,以至今日。 今日...... 多年沉浮,昔日的荣耀烟消云散,手中的大业轰然倒塌,万众俯首成为明日黄花,言出法随恍若南柯一梦,今日的张京除了一群强盗般的残兵败将,已是一无所有。 朱颜辞镜花辞树,美人总要白头英雄难免迟暮,世间的权势从来不属于某一个人,再大的功业终归是要化作尘土,但自视为英雄的张京,哪怕是到了穷途末路,仍有英雄的雄心与傲骨! 他纵然是死,也不能死得秋叶般悄无声息,而要像火山喷发般震动一时!他哪怕是死了,也要在这中原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去影响天下的风云大势! 他要让世人惊叹万千,令后人感慨不绝! 这是张京最后的拼搏,是他最后的奋战。 可是现在,这最后的拼搏毫无力量,这最后的奋战如同一个笑话。区区一座亳州城,他竟然拼尽全力也拿不下。 要放在一年前,这样的城池他都不去要亲自来攻,挥一挥手下一条军令,就有万千悍卒为他将其收入囊中。 与吴国高手在半空凶险拼杀的张京,气得目眦崩裂,鲜血溅流。 要是让他就这样死去,他做了鬼也不得安宁! 纵然魂灵能如神教所说的那样转世投胎,他也不会踏入转世桥,不会投身来世轮回,哪怕前方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他都要生生世世做一个鬼! 他在这亳州城盘绕不去,诅咒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 作为一方诸侯,他可以承受基业毁灭之苦,但身为一个大丈夫,他无法接受临死之际,都不能一抒胸中郁垒之痛! 就在这形势万分危急,张京五脏欲焚之际,亳州城内突起异变。 一群修行者从街巷里陡然冒了出来,在为首一名身着文士青衫、手持三尺青锋的男子带领下,悍然杀向城楼! 这群修行者成份复杂,有人着家丁服饰,有人穿将士甲胄,有锦衣玉带的,也有布衣麻衫的。 但无论他们穿戴如何,此刻皆是悍勇绝伦,为其为首的青衫中年男子格外能战,一马当先突入吴军群中,身形闪动如电光,剑气泼洒似鱼鳞,眨眼间就将措手不及的吴军杀倒一大片。 不过是片刻间,鲜血染红衣衫的中年男子,就已率众杀散了城门前的吴军将士,修行者们自去打开城门,而他则冲上城墙,将正在拦截张京部曲的一名吴军将领,给一剑刺穿了咽喉! 提着滴血长剑,中年文士一脚踩住一名吴军校尉,向左右以及城前惊惶不定的张京部曲厉声大喝:“我乃大帅幕府中门使郭淮! “城门正在打开,尔等立即杀入城中,为大帅掌控城池!” 张京部曲见郭淮身姿伟岸如神人,声音洪亮如战鼓,无不精神大振,又见城门果然正在打开,俱都战意沸腾。 刚刚准备退走的身躯立即朝向城池,迈动铁血的步伐发出野兽的呼吼,前赴后继的冲了上来! 郭淮将捅进脚下吴军校尉胸膛的长剑拔出,飞溅的温热鲜血中,他抬头看向在半空中奋战的张京:“大帅恕罪,郭淮来迟! “有郭淮在亳州一日,亳州便一日属于大帅,鬼神亦不能更改!” 眼见攻城形势瞬息扭转,将士们重新跃上城墙,大举冲入城中,张京胸中热血翻涌,再见郭淮以文士之身,手持三尺利剑行悍将杀伐之事,浑身沾满血迹形似妖魔,张京已是双眼通红。 听得对方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张京纵然是一块石头业已滚烫。 先前察觉吴国使者策反他麾下部将时,张京也发现郭淮与对方有所接触,只不过因为吴国使者临走时神色不虞,而郭淮在屋里大骂吴国背信弃义,所以张京并未对郭淮怎么样。 饶是如此,当时已经疑神疑鬼、理智大减的张京,对郭淮亦不再信任,疑虑深重。 谁能保证吴国使者与郭淮当时的反应,不是故意为之,有心遮掩? 故此,张京率军离开亳州时并未带上郭淮,甚至在郭淮追赶上来之际,怀疑对方是别有图谋,要带着投靠吴国的部将有所行动,便将其狠狠骂了一顿,当众宣布革去他身上所有职务,让他滚回亳州城。 亳州城是郭淮的家乡。 未曾想,在张京山穷水尽,部下逃散近半的当下,郭淮竟然不计前嫌,带着家族修行者与亲朋好友,主动接应大军攻城! 这一下里应外合,使得本来就是客军、对城池没有信任基础的吴军,始料不及之下很快就站不住脚,军心大乱有了溃败之象。 作为四镇节度使,中原最大的诸侯,张京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身边亦有不计较利益得失的坚实拥趸。 虽然拥趸很少。 万千情绪与感动化作一声百兽之王般的长啸,张京猛地面前吴军高手攻过去,每一刀皆有山崩之力,每一击都有跟对方同归于尽之势! 吴国高手胆战心惊,他看了一眼城池,见吴军大势已去,而张京又完全陷入疯狂,不想给亳州城陪葬,连忙用尽全力稍稍逼开张京,逮着机会抽身就走。 他走得快,成功远离是非之地。 那名吴国王极境初期高手就没那么好运,他本身就被张京的义子死死缠住,这下又被腾出手来的张京突袭,一个应对不当,就给张京一刀将脑袋砍成了两半,当场陨落。 夺了城池,杀了一名仇敌麾下的高手,张京心怀大畅,当下就要转身降落城头,去跟他的谋主郭淮相见。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城外异象,不由得心脏猛缩。 东边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道黑线冒出了头,细细一看,这道黑线很快就变浓变粗,蔓延成了潮浪。 那是吴军! 之前合围新兴城的吴军,并未在彼处有所耽搁,他们发现张京率部前往亳州城后便追赶过来,眼下距离城池已是不远。 张京咬碎牙关。 相较于他的部曲,对方兵马更多,而且军容齐整,他的部曲此番进城就是为劫掠发财,哪里还有什么斗志战心,若是被这群吴军进击,不是溃败就是投降。 届时,亳州城还是吴军的! 张京大恨。恨不得以一己之力,去阻挡那数万吴军! “义父你看西边!”这时,张京义子指着西面出声。 张京循声去看,不由得倏忽一愣,脸色复杂,良久无声。 远处,同样有大军滚滚奔驰而来,脚下烟尘四起。 那是一股精骑,队伍绵延,声势浩大,一看就不下三万之众! 那是赵平、赵英率领的反抗军精骑!  章九四一 枭雄落幕(4) 比之吴军步骑混编的队伍,反抗军的三万精骑速度明显更快,尤其是奔驰起来后简直快如洪水——他们先一步赶到亳州城前。 然而这三万骑并未入城。 准确地说是主力没有入城,大队人马径直路过城池,向东边的吴军步骑隆隆奔驰而去,整个队伍杀气凝重战意如铁,给人无坚不摧之感。 另有五千左右的精骑直奔城池而来,显然是要入城。 当此之时,城中尚有战事,大批吴军未曾撤出,张京的部曲还在与他们鏖战,没有完全掌控城池,正是局面混乱,平衡薄弱之时。 反抗军精骑来得恰到好处。 能来得这般及时,显然不是巧合。 张京面沉如水。对方必是早先就埋伏在不太远的地方,只等时机到来便倾巢而出——这也就是说,亳州局势也好他自己的动向也罢,都在对方的掌握中! 乃至连新兴城周围吴军的动静,都没能瞒过对方。 一言以蔽之,亳州风云尽在晋军统帅赵宁眼里! “义父,我们该怎么办?”张京听到了义子不无焦急的询问。 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张京无法回答,不好回答。 幸运地是,他也无需回答。 事实帮他给出了答案。 西边天空,数道长虹般的身影掠空而至,在云间留下道道笔直的尾迹,于顷刻间临近亳州城。与此同时,东边天空同样有王极境修行者快速飞来,眨眼间到了亳州城上空,与西边来人遥遥对峙。 这是大晋与吴国的高手们。 在他们面前,张京势单力孤,不说渺小如蝼蚁,至少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两帮人马霎时出现,无情而又残酷的宣告了,亳州之事已跟他张京再无任何关系。 他张京的战斗结束了。 更准确地说,是他张京这个人结束了。 张京眼帘颓然耷拉下来,脸上浮现出浓重的暮气,刚刚还旺盛豪烈的精气神,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 五千上下的反抗军精骑悍然入城,对他这个昔日的、如今的亳州之主视若无睹。 非只如此,他们还在冲入街巷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喝令看到的所有将士——无论吴军还是张京部曲——立即放下兵器就地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一举一动间仿佛他们才是亳州掌控者。 城外,反抗军精骑主力冲到了吴军近前,双方即将爆发大战——吴军步骑在行进途中仓促应敌,面对有重骑打头阵的反抗军精骑,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事实无可辩驳:晋军的确掌握住了亳州局势! 亳州城,这座张京刚刚奋战而得的自家城池,兀一落入他的手中便已不再属于他。 这中原四镇之地,这天下锦绣所在,到了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属于他张京呢?怕是连自己的性命,很快都不属于他了。 张京没再去关注头顶蓄势待发的王极境高手,也不再为城内城外正在大战、即将大战晋军与吴军徒劳分神,他带着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义子落到城头,跟同样在最后一刻都对自己不离不弃的郭淮,于布满尸体、血火处处的城头相见。 秋风正凉。 “我没有看错你。”张京扶住正要行礼的郭淮,看着对方被鲜血染红的脸,感慨、欣慰、洒脱地笑了笑。 他仿佛一个在登山长阶上埋头赶路,刚刚卸下千斤重担的行者,又好似一个看遍人情冷暖、世道风云,刚刚停下了自己匆匆而行步伐的旅人。 他脸上没了颓丧也没有了死气,反而生出几分放下执着的平和,他接着道对郭淮道:“你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的。该信任的人没有信任,该提防的人不曾戒备,我不算对得起你,也不算一位明主。” 郭淮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坚定,说出来的话依然那么有力量,就像是从剑鞘里蹦出来的:“正因如此,郭某才要做到这一步! “廉使是不是明主,非郭某能够当面置喙,但郭某身为廉使的谋主,没能让廉使在风云变幻中认清敌我,避免山河崩塌的境地,亦算不上是一位好的谋士。 “事到如今,皇图霸业不过是一番笑谈,廉使要在最后时刻轰轰烈烈地退场,郭某也要趁着这个机会恪尽职守。 “我们曾在中原奋战曾与群雄逐鹿,轰轰烈烈威重一时,临了即便是败了,终归也得让世人知道,廉使不失为一介枭雄,而郭某亦是一位良臣!” 这番话引得张京哈哈大笑。 这笑声中,复有几分豪迈,重现几分大气。 只是豪迈中夹杂了凄凉,大气里多了许多遗憾。 张京重重按住郭淮的肩膀:“说得好!我这个不那么英明的枭雄,你这个不那么贤良的谋士,碰到一起也算是命中注定。雄图大业休要再提,最后你我能够战场相聚,算是不枉大丈夫相交一场。” 郭淮点点头:“成也好败也罢,功名利禄终是过眼云烟。古往今来总是成事者少败事者多,拼搏奋战过就算是不枉此生。此刻若能与廉使再痛饮一番,郭某这辈子也能称之为圆满。” 张京大手一挥,让义子去城中找酒。 年轻的义子抹去眼角的泪,抱拳领命,转身飞去城中。 义子很快返回,怀里抱着三大坛好酒。 三人便在城头相对坐下,举着酒坛开怀畅饮,不时相视大笑。 头顶双方高手相持不退、气机碰撞时响起连绵气爆,城中藩镇军、吴军向反抗军成片成片投降,城外反抗军精骑冲击吴军展开殊死搏杀......凡此种种,动静不可谓不大。 但它们皆如这凉爽秋风一般,不再为三人所关注。 他们现在只想喝酒。 ...... 终于,扈红练落到了城头。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张京一眼:“张京,你可愿入京请罪?” 张京随手丢掉空空如也的酒坛,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气定神闲地弹一弹衣袍上的灰尘,坦然无惧地笑道: “张某生于当世,以七尺之躯奋战于天地之间,杀过蛮贼,灭过藩镇,蔑视过王侯,也屠戮过苍生,纵然非是英雄,终究也曾是一诸侯,而今千帆过尽,不过是一死而已。 “唯独这头颅,再也不会向谁低一下。” 扈红练没再说话。 她无需再有言语。 张京动作很快,话音方落,便已提起自己那把长刀,横在脖颈之前,转头望一眼城外的无边田野,喟叹一声:“秋风又凉,山河无恙。” 噗嗤,横刀滑过咽喉,叮当,长刀落在地上,张京的脑袋滚落城头,身体仰面轰然倒下。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任何迟疑僵滞,几有行云流水之感。 留下意味不甚明了的八个字后,张京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一生的旅程,离开了这个让他苦难过、荣耀过、赞叹过、仇恨过的人世间。 年轻的义子扑上来,抱着他的尸体嚎啕大哭。 郭淮没有哭。 张京自刎之际,他甚至没有抬头看。 他还在喝酒。 直到酒坛空无一物。 扈红练看向他:“你有选择。” 有选择,就是不用死,不用身陷囹圄。 郭淮没有回答。 他稍微弯腰,将张京掉在地上的佩刀拿在手中,跪在了张京的尸体前,下一刻,鲜血淋漓的横刀架到脖子前。 扈红练忍不住开口相劝:“张京值得你这样做?” 郭淮面容平静:“遇见廉使前,张某不过是一个落第士子,为家族所轻视,被亲朋所疏离。若非廉使的知遇之恩,这天下哪有张某挥斥方遒施展抱负之地?张某又如何能够显赫人前?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便为廉使留下一段主死臣随的佳话吧!” 话说完,郭淮脖颈前鲜血大股迸射。 他就这么跪着,在张京的尸体前渐渐没了气息,犹如一尊石雕。 士为知己者死。 无关知己者是不是英雄。 此情此景,扈红练亦不能不动容。 她看着泪如泉涌的张京义子:“我知道早在乾符年间,张京率领乡民反抗地主权贵时,你就跟在他身边——你爹娘都饿死了,是他让你活了下来,教导你修行教导你做人,把你当作亲儿子般带在身边。 “活着吧,埋葬他的尸体,守着他的坟墓,逢年过节祭拜一番,不要让他做了......孤魂野鬼。” 说完这些,扈红练转身离开城头。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的嚎哭声并未停止,她自嘲一笑:孤魂野鬼.....革新战士可不信这个,看来我也不是那么合格啊。 张京的义子不过二十多岁,这么年轻就是王极境,显然天赋不俗心性上佳,更难得的是一直不曾抛弃张京。对这样一个人,扈红练本能地动了恻隐之心,只想让对方有个理由活下去。 ...... 张京的尸首被其义子带走,不知去了何处,郭淮的尸体则由其家人收敛。 有五千反抗军精骑进入亳州,张京部曲并未能展开掳掠,城中百姓安然无恙。在反抗军的兵锋面前,近两万张京部曲基本选择投降,极少数穷凶极恶者意图反抗或者逃走,皆被追杀而亡。 驻守亳州的吴军半数投降,半数逃出城去——逃出城也没用,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最终的结果跟藩镇军殊无二致。 赵平、赵英率领的精骑主力,成功击溃从新兴城过来的吴军步骑,后者死伤惨重,狼狈奔逃,精骑一路尾随追击,顺势占下新兴城。 此一战,亳州万余吴军死伤殆尽,原本要围杀张京的三四万吴军同样折损了个七七八八,吴国在亳州的兵马基本被击溃,其余小城的驻军已是不足为虑。 反抗军占领亳州城。 反抗军占领的不只是亳州城,随着晋军主力跟进,整个亳州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晋军所得。 这场由张京的临死疯狂所引发的战场风波,最终以吴军丢失亳州而结束。  章九四二 凄惶 徐州。 张京自刎、亳州陷落的消息传回,上到吴王杨延广、太傅王载,下到普通官员将士,无不心有凄惶。 让他们更加凄惶的还在后面。 旬日之间,晋军占领亳州全境,除了留下少量兵马在宋州外,主力兵分两路径直向东而来,一部南去徐州符离,一部直逼徐州城! 形势至此,已经不是陡转直下,而是直接跌落谷底。 吴国君臣紧急齐聚,日夜筹谋军机,心焦得莫说吃饭,连水都没时间喝。 “晋军直驱符离,意在进犯泗州,泗州境内的临淮城、淮阴城是淮河四大渡口之二,也是淮南粮秣辎重运送到中原的必经重镇,腹心中的腹心。 “一旦泗州有失,晋军封锁淮河渡口,不仅能断绝我们的后援与补给,甚至能把我们封锁在中原,让大军无法返回淮南!” 说到这里,王载深吸一口凉气,“赵宁如此用兵,胆大妄为又狠辣至极,是意欲把我大军聚歼于中原!” 殿中吴臣莫不神色肃杀而紧张,杨延广一字字地问:“晋军不过是得到了亳州而已,亳州之北的宋州还在我们手中,赵宁怎敢如此用兵?他就不怕我们从宋州南下抄他后路?” 王载苦笑一声,本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但战局严峻到了这一步,已是容不得他再弯弯绕绕,遂不客气地直言:“只怕我们得放弃宋州。不,臣以为,我们必须放弃宋州!” 殿中吴国文武俱都看着他。 杨延广瞪着他:“此言何意?” 王载道:“我们兵力不足。宋州兵马不过五万,没有张京的兵马辅助,据守都得徐州发兵增援,若是主动出击在野外碰到了反抗军,即便是不败,也难以建功。 “王上,我们在徐州驻军不过六万,符离驻军不到四万,即便晋军没有进犯徐州,本身能增援宋州的人马就极为有限,如今晋军直奔徐州而来,我们哪里能够增援宋州?”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杨延广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像是自己房子被人点了,从一个富贵人家变得一贫如洗。 当初吴军北伐,出动兵马五六十万,还有张京所部三十万大军作为臂助,可谓是兵强马壮声威鼎盛,而赵晋进入中原的反抗军不过区区三十万而已。 若是秦军大举进入中原作战,怎么也会有四五十万兵马,三方合兵就是晋军四倍,一旦通力合作上下齐心,光凭数量都能淹没反抗军。 可如今呢? 吴军在中原碰到反抗军连战连败,邹县一败丢失上万骑兵,费县一战损失数万,在颍州丢了两万步骑,前番又在密州折损五六万,刚刚还在亳州被张京折腾一通,丢了三四万兵马。 再加上其余战斗期间零零散散的折损,十多万兵马就这么没了。 至于张京的藩镇军,三十万全部灰飞烟灭。 ——对吴国而言,投降了晋军的张京部曲,就是飞灰湮灭了。 反观晋军...... 因为中原逐鹿一开始吴国没能说服、争取到耿安国,导致义成军成了反抗军臂助,而后王师厚带着平卢军襄助反抗军,赵宁凭空多出了十多万可用于征战的悍卒。 而后晋军连战连捷,大战打了这么久,损失的确是有,譬如说费县一战便颇有折损,攻打密州不成在城前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但总体来看,晋军通过不断俘虏吴军、张京部曲,人是越打越多。 哦,还有常怀远带走的武宁军,那也是数万悍勇,现在半数成了反抗军预备营。 眼下的晋军,在兖、沂一线就有十多万,在宋、亳一带更是坐拥三十万之众! 这里面有几万是即时转变的预备军,部分来源于宣武军、神教神战大军,部分是许、陈、蔡、颍等州的革新战士——根据探报,他们在汴梁、许州还在紧锣密鼓地精编张京的部曲。 晋军在中原的战斗兵马已是快到五十万! 进入中原时的区区三十万人马,中间还分走了五万去河东,连番作战折损不可避免,而今竟然膨胀到了五十万!杨延广一想到就气得胸口闷疼,喘不过气。 反观吴军,之前近九十万大军——哪怕不算张京的部曲,也是五六十万骁勇,如今就剩了四十万上下。 四十万对五十万,兵力已然处于绝对劣势! 晋军将士在战场上折损过后,总能通过俘虏与州县地方的土地革新战士补充,吴军的损耗却无处填补,没一个就少一个。 这个问题杨延广不能细想,每回深究起来便头疼欲裂、两眼发黑。 他甚至一度产生过抓壮丁的心思。 可他不能这么做。 赵晋的人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各地进行土地革新战争,成打成打的收获民心,获得百姓拥戴与支持,百姓本就已经视他们为太阳,他要是敢大举抓壮丁,那不是催促黎民百姓群起而攻之? 中原本来就不是吴国的,他们是客军,毫无民心基础可言,若是敢这般倒行逆施,那就是自陷于刀山火海之中。 可不这么做,杨延广又没办法解决兵力问题。 所有问题最终都汇聚成了一个究极困境:这场逐鹿中原的大战,吴军想要打赢已是难如登天! 战局如此,杨延广岂能不痛心疾首,日日头疼? 回想起刚刚渡过淮河北上时的意气风发,在徐州城外跟赵宁相见时的胜券在握、趾高气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放弃宋州......之后如何?”杨延广捻着眉心闭着眼睛问,他现在胸闷气短,感觉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 王载看出杨延广状态不对,心下担忧,如蒙阴霾,连忙开口: “宋州兵马回援,徐州、符离两城便守军充足,古往今来徐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重镇中的重镇,墙高城坚,只要兵力够用,反抗军断然攻不下。 “王上,当下我军主力在兖、沂二州,徐州本身便只能固守,不惜一切代价的固守,必要时候只能弃车保帅。” 杨延广本来已经勉力把自己心境稳住,呼吸顺畅了些不再那么难受,听完王载这番话怒气顿时把老脸涨红,胸口又像是压上了巨石,呼吸再度变得滞涩艰难,以至于几乎喘不过气。 他有理由盛怒。 原以为有张京在西面挡着,他的部曲到底是主场作战,藩镇军也要守住自己的基业,多少能够撑住一段时间。 凭什么撑不住?三十万大军难道都是摆设?那也是经历过血火磨练的悍勇!以三十万对三十万,只是据城而守罢了,有什么道理撑不住?这都撑不住还打什么仗? 西线之侧,宋州、亳州都有吴军驻守,必要时候徐州还能派兵支援,面对久战成疲的晋军,稳如泰山。 他跟众臣甚至笃信,在晋军进犯宋、亳一线之前,北伐主力怎么都能攻下沂、兖二州! 届时北伐主力拿下郓州,南下威胁晋军腹背,宋、亳吴军再顺势出击,这便是双拳出击、铁钳合拢之势,损兵折将疲惫不堪的晋军靠什么抵挡他们的攻势? 吴军必胜无疑! 可结果...... 王载话说完定定看着杨延广,等待对方回应,然而后者保持着以手扶额的姿态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面容白得吓人。 就在王载忍不住开始担心杨延广的身体,众臣都察觉到不对劲,忐忑不安地以关切的目光看向杨延广时,后者终于有了动静。 吴王豁然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文书,狂狮一样咆哮:“张京这吃狗屎的直娘贼!本王要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剁成肉泥!” 王载:“......” 众臣:“......” 想骂人的何止杨延广,他们都想把张京.生吞活剥。事实上,他们早就问候过张京的祖宗十八代,而且不止三五遍。 可这又有什么用? “这混账狗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接受了他的投靠!他守不住西线也就罢了,多撑几个月怎么就不行? “撑不了几个月也成,好歹把军队带出来一些!带不出军队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在亳州发疯,把本王的完整防线给晋军捅开一道大口子? “要不是他像疯狗一样乱折腾,徐州何至于落入这般危如累卵的境地?本王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烧成灰烬!” 杨延广越吼越气,一脚踹飞了案桌,指着门外破口大骂,好似张京的鬼魂就站在那里: “若不是张京你这个狗贼,本王逐鹿中原大业何至于落到这步境地?害了本王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得个身死道陨的下场?你这种祸害为何要到人来间恶心别人?!” 众臣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出声——有两人被案桌砸到了,头上鲜血横流都不敢去擦,像个不断冒泡的血葫芦一样立在那里。 王载暗暗长叹,神色萧索。 张京的确是害惨了吴军,但此番吴军征战中原失利,追根揭底还是吴军战力不如反抗军,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必把张京推到那么重要的位置,对方想妨害大局都没那个资格。 眼下杨延广失态至此,俨然一个骂街泼妇,实在是有损王者威严。 ...... 等到杨延广发泄完怒火,颓然坐下,王载拱手道:“王上不必过于忧心,只要东线大军回撤,我们尚有四十万兵马,守住徐州周边不成问题。此战我们还大有可为。” 杨延广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你竟然要东线大军回撤?!” 不仅杨延广目光不善,不少吴臣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 王载苦涩地道:“东线大军虽然前期攻势顺利,但自从赵宁去了一趟,凭空多了许多艰难,眼下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吴俊没能击退密州晋军,杨帅也未能攻下沂州城,今日两城晋军频繁出城反击,我军颇有折损士气低迷,尤其藩镇军,近乎到了出工不出力的程度,怨言四起隐患丛生。 “乡野之中晋军神出鬼没,我们的粮秣辎重半路折损太多,将士也颇有死伤,如今不仅无法保证战场将士的供应,就连运粮的队伍都如履薄冰,轻易不愿出城。 “长此以往,战场将士战力下降,藩镇军说不准会生出什么乱子,平白给晋军可趁之机。王上,形势比人强,大军已经容不得再有大的失利,往后我们必须步步稳重,绝不能再有丝毫冒险。 “一旦大军折损过多,吴国基业都会饱受威胁!” 他这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让吴臣无不默然低首。 战局......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战局,的确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啊! 杨延广神容颓丧,腰杆再也挺不直,身体软趴趴矮下去一大截:“赵宁......赵宁这小子,真就这么能打?他还真是个军神不成?” 之前他还有力气发怒,现在连怒火都没有心气儿支撑了。 王载不想杨延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在现实面前总不能当个鸵鸟,只得一五一十地道:“赵宁的确很能打,但战局发展到现在,不是他一个人难缠,而是赵氏一族、反抗军将士、赵晋皇朝整体强悍。” 王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杨延广心气愈发衰减。 怎么,赵氏强悍他杨氏就不强悍?晋朝能打他吴国就是个废物? 这两个问题当然有答案,而且不言自明。 万念俱灰之前,杨延广近乎是求肯地看向王载:“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太傅可有良策,能为吴国扭转乾坤?” 王载很坚定地道:“我们仍有四十万兵马,只要不去攻打坚城消耗三军士气,不去野外与晋军鏖战,守住徐州及其周边并不太难。 “拖住晋军,养精蓄锐,我们依然有观时待变之利。” 杨延广眉头紧锁若有所悟:“观时待变?太傅的意思是......” 王载点点头:“等待秦军攻破河东!” 杨延广:“......” 他无言以对。 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仗打到不得不全线龟缩防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地步,也算是窘迫无能到了极点,还有什么三军威势、国家尊严可言? 这一刻,杨延广的自尊心让他感觉无颜见人,很想听一听另外的意见——比如说杨大将军的意见。比起王载的精明算计,对方总是锐意进取、战意磅礴。 杨延广扫了扫殿堂,没有看到杨大将军。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不满杨大将军在殿堂中的言论,总是不那么合心意,时常还给自己添堵,跟吴国立国之本相悖,平白扰乱人心,杨延广召集重臣议事的时候早已不再派人去叫对方。 临了,吴王唯有无声长叹。 章九四三 兵贵神速 河东,阴地关。 经过连日鏖战,付出不菲代价,秦军一路攻城拔寨,凭借其彪悍轻死的战法,以“自古秦兵耐苦战”的作风,终于打到雀鼠谷大门前。 到了此间,真正艰难深重的考验便到了眼前。打通雀鼠谷,晋阳就遥遥在望,攻克雀鼠谷,无异于是踩下了此战中最大的绊脚石! 魏无羡带着众将来到阴地关前,观察这座坐落在山谷前的险要要塞,点评关隘防御的优缺点,寻求突破关城的制胜法门。 正在众人密切交谈时,魏无羡接到了魏崇山传达下来的一个消息。听完这个消息,他忍不住嗤地一笑,如同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大帅为何发笑?”孙康好奇地问。 魏无羡摇着头道:“要是你们听了这个消息,一样也会哭笑不得。 “宁哥儿日前不是夺下亳州兵进徐州了嘛,杨延广那老匹夫受了惊被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让中原东线战场的吴军放弃兖、沂一线,火速回援,打算再度学乌龟,收缩手脚抱着脑袋全面防守。” 蒋飞燕冷冷道:“以吴王的无能本性,有这样的作为不足为奇。” 不仅是她,众将都对杨延广的这番应对不感到意外。 魏无羡再度摇头,“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派人去见了王上,跟王上提了一个要求。” 孙康怔了怔:“到了这种时候,这老匹夫还能向王上提要求?” 无论怎么想他都想不通,只觉得匪夷所思。 “要不怎么说杨延广就是个老匹夫老狐狸,注定成不了熊罴猛虎呢?”魏无羡摊摊手,“你们猜他提了什么要求?算了,不卖关子,他要我们在河阳、洛阳的驻军立即出击,攻击晋军后背!”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孙康眼角抽动,蒋飞燕张圆了嘴,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想骂人又都很想笑,如果杨延广在面前,他们估计会敲开对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魏无羡笑道:“你们别觉得不可思议,杨延广派来的人态度坚决,把王上狠狠威胁了一通。 “老狐狸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派洛阳、河阳的兵马出击,为徐州减轻防守压力,他们就退兵回淮南,把中原让给晋军!” 这下孙康、蒋飞燕等人都不说话了。 杨延广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一旦吴军退出.中原,那么晋军在占有整个中原后,接下来肯定会兵分两路,一面进攻河阳、洛阳两镇——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面会救援河东进攻秦军。 届时秦军处境如何不用多言。 明白归明白,众人却不相信吴军会这么做。退出.中原?杨延广会甘心?吴国这回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在军力尚且够用的情况下早早撤退,坐视赵晋独得中原雄踞四方,可能吗? “依我看,吴王这是还记着咱们占了他河阳、洛阳两镇的仇,一有机会就扑上来撕咬,恨不得我们大出血才好。” 魏无羡对杨延广的小家子气很鄙夷,“那洛阳、河阳二镇本就不是他的,是张京的,张京都没向我们讨要,他着急什么?当然,现在张京已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说话的了。” 孙康表示赞同魏无羡对杨延广的评价:“杨氏锱铢必较,难成大器。” 对杨延广提出的要求或者说威胁,大伙儿意见很统一:不理会。 当然,这也是魏崇山的态度。 魏崇山就差没明着对杨延广说,你要有种就退出.中原! “想当初,我们不出兵中原而是专攻河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杨氏跟张京已经联合,他们占据了大量地盘,还有主场之利,我们过去了也争不过他们。 “一旦击败晋军,这两方的兵马合起来进攻我们,我们很难讨得到好,最后很可能出战一场完全是给吴军作嫁衣裳不说,损兵折将之下还难保秦国周全,给吴军觊觎之机。” 魏无羡双手叉腰,“可如今看来,我们之前太过小心谨慎。张京疯疯癫癫,杨氏见小利而忘大局,双方兵马皆是战力孱弱,又不是真心联合,我们去了中原未尝没有机会占得大好处。 “当然,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无需再多想。” 说着,他手指阴地关,信心满满地道:“日前魏启阳已经拿下孝义城,如今兵围介休,断了雀鼠谷晋军的粮道,圆满完成预定任务。 “我们只要正面猛攻,夺下阴地关,不愁无法撕裂晋军在雀鼠谷的防线。早一日击溃晋军,兵临晋阳城下,形势便早一日大定!” 孙康、蒋飞燕等人莫不点头。 魏启阳、魏文波夺下孝义县、兵围介休城,的确给了他们很大信心,三军将士都因此大受鼓舞,眼下正是该趁热打铁、高歌猛进,彻底击溃晋军防线之时! ...... “秋风又凉,山河无恙。先生可知,张京临死前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赵宁策马扬鞭,来到一处小山包,观察行军队列。 小山包前,晋军队列齐整,如巨龙出海,正在快速向前挺进,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支大军此行目标很明确:徐州南部符离城! 坐在马背上的黄远岱不急不缓跟上来,摇头晃脑地道: “一年一度秋风凉,山河百年不变样。几度春秋前,他张京来了,山河是那样;这个深秋来临时,他张京走了,山河还是那样。 “说起来他奋战过,守过城也烧过城,保护过同胞也杀戮过百姓,曾经坐拥三十万之众雄踞中原,威重一方显赫一时。可最终,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什么山河样貌都未改变。 “人生之苍凉萧索,不外如是。” 说到这,黄远岱扬起酒囊,很是用力地连喝了好几口,他那排缺了两颗的门牙如今显得愈发地黄,也不知是不是被黄酒洗礼得太多。 赵宁对黄远岱的感慨不以为意,轻松随性地道: “宙宇无穷,吾生须臾,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来过这世间,最终大伙儿都两手空空地走了,终其一生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顶多算是长江水滴。 “万物皆虚,要留那些痕迹与名声做什么,万事万物都不必执着,人生嘛,在世间走过一遭便够了。” 黄远岱举着酒囊的手臂猛然一顿,停在半空不再动弹,僵硬地转过脖子,不无惊慌地看着赵宁:“殿下,你这些话有问题啊! “不是话本身有问题,是这话反应出来的状态有问题。 “殿下,你近来状态愈发不对劲。自打你从晋州归来,我总感觉你身上多了一股虚无缥缈的气息,而且在一日日地加重。” 被黄远岱这么一说,赵宁自己也有些反应过来。 近来他的确是对什么都不甚感兴趣,时常感觉心里有些泛空,不是消极厌世的那种倦怠、提不起力气,而是类似要羽化破世,遁入虚无融入星辰的那种高邈。 当初在汴梁城杀了刘晃之后,他提刀矗立高墙,心里便没有任何感触,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如是看来,当初见了天门对我还是颇有影响。”赵宁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被天人境的气机所影响。 挥挥手,示意黄远岱不必过于担心,赵宁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倾注太多关注,眉宇淡然地道: “秦军偏师攻下孝义县围了介休城,秦军主力开始正面猛攻阴地关,河东战局不容乐观,中原必须尽快有所突破。 “吴军自兖、沂果断撤退,行军速度很快,意欲回守徐州充实各处兵力。若是让他们成功进入各城固守,战事不知要拖延到何时。 “我们必须抢先一步,在吴军抵达之前攻克符离,而后进兵临淮、淮阴,切断吴军后援。 “惟其如此,方能逼得中原吴军阵脚大乱,不得不出城来攻,为自己夺回两处重要渡口,从而与我军在野外交战。” 黄远岱见赵宁神态暂时恢复正常,悄然松了口气,不过品尝美酒的兴致还是不可避免地消散。 秦军在河东的进展,黄远岱也不敢掉以轻心,秦军战力的确强过吴军,毕竟是国战时历经血火洗礼的悍卒,而且关中悍卒骁勇善战,远非身在东南繁华之地的吴军可以比拟。 在他想来,繁华着锦、纸醉金迷的地方,能养出什么血性男儿、善战精锐?越是穷山恶水生存艰辛之地,越能出悍勇轻死、自强不息之辈。 他点头道:“只要能在野外交战,我们获胜的把握就大很多——这比守城能更快击败吴军。” 沉浸到战局当中后,赵宁渐渐目光灼灼:“兵贵神速,这符离城必须在三日之内拿下。” 符离同样是一座坚城,驻扎在此的吴军不乏精锐,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障淮阴、临淮渡口,不让大军后方粮道被威胁,时时都处于备战状态中。 这样的地方,赵宁却说要三日之内拿下。 看他的样子,这番话不是信口胡诌,而是明显有着某种依仗。  章九四四 民心所向 从小山包上下来,回到队伍中的时候,黄远岱忽然招了招手,让一品楼修行者去带了一个人过来,而后将其引到赵宁面前,笑呵呵地道: “自从进入中原,殿下便一直在四处奔波,数月不得安歇,就算是神人也会疲累,身边总要有个说话的人,谈论些跟军国大计无关的风景人情,解解乏消消闷。” 赵宁被黄远岱这话说得倏忽一怔,再看对方那一本正经的面容上,明明暗藏着为老不尊的之意,怎么看怎么猥琐,不禁哭笑不得。 被黄远岱叫来的人本来大大方方地在跟赵宁见礼,一身英气,听了黄远岱这番话却不禁霞飞双颊,一只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低着头不无局促。 赵宁看了看经过革新战争洗礼,比先前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富有魅力的姜葭,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最后只得装作无事发生。 他当然明白黄远岱的意思。 这老不正经的怕是觉得他近来愈发缺少人间烟火气,担心他羽化登仙成就天人境跳出人世间,故而想方设法用七情六欲加深他对人世间的留恋,稳住他的人间之心。 红尘世间的东西,男女之情总是威力非凡,格外具有束缚力。 当然,黄远岱也就是知道姜葭跟赵宁有旧,所以从中撮合一二,并不会也没有权力强迫姜葭什么。只不过,看姜葭跟在赵宁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只怕她心里并不抵触。 赵宁对姜葭这个命运多舛、自立自强的女子并无恶感,既然对方到了眼前,作为朋友自然要关心一番她的经历与近况。 却说姜葭当初在宋州加入一品楼后,帮着因为兵祸而受灾的百姓重建了家园,因为表现不俗且修为进展迅速,很快获得晋升。 随着吴军进驻宋州,严密监控地方,一品楼在宋州失去大肆活动的空间,姜葭也被调派到陈州,在一个县邑做了副统领,这便有了她发挥才能的天地。 先前大军路过陈州,地方革新战士有一部分留在当地,有一部分则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姜葭属于后者。 关心完姜葭的近况,赵宁便没了话题跟她说。 要是换作以前,赵宁是不缺聊天内容的,问一问姜葭在一品楼的深刻经历、战斗历程,说一说她对革新战争的新看法,关心一下她之前投奔的亲戚,指导指导对方的修行.......凡此种种。 但是现在,赵宁对这些闲聊兴致缺缺。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如果硬要说,那就是不重要。 不如看看风景,饱览大好河山。 但姜葭明显谈性上来了,主动关心赵宁近来的经历,兴致勃勃地询问他是怎么迅速瓦解神教的,言语中处处感叹他的辛劳与不易。 被人关心,而且关心到了点子上——赵宁仍是没什么感觉。 他甚至都懒得多说自己那些事,觉得不需要大书特书,也不值得如何瞻仰,在他看来那都是寻常事,姜葭还不如多去关心一下民生疾苦,把心思用在帮助具体的百姓身上。 亦或者,多关心关心她自己。 被姜葭问得多了,赵宁便把黄远岱叫过来,让对方讲述给姜葭听。 黄远岱满脸惋惜,连连叹气。 眼看着距离符离城不远,赵宁干脆离开大队人马,只身一人飞入半空,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看了一眼被晾在一边形单影只的姜葭,黄远岱颇为不好意思,宽慰道:“殿下近来思绪空远,情感高渺,行事愈发不可捉摸,老夫都很久没跟殿下长时间闲谈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殿下并不是不喜欢你。 姜葭拢了拢鬓角发丝,笑得浅淡轻盈,犹如碧空下的一缕透明薄云,看得黄远岱脑海里情不自禁蹦出八个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姜葭不以为意地道:“殿下是皇朝太子,天下第二人,心纳百川眼藏宙宇,能跟我说这些话已是难得。我等凡夫俗子,又哪里能够真正理解殿下的心胸思绪,长时间在殿下耳边絮絮叨叨呢?” 看姜葭一副知足的样子,黄远岱哑口无言。 姜葭向黄远岱拱了拱手:“先生,此番能够再见殿下,我已是得偿夙愿,接下来先生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要去做自己的本职差事,抓紧时间履行自己革新战士的职责了。” 黄远岱感慨万千,挥挥手,示意姜葭可以离开。 转头望向赵宁消失的方向,黄远岱双手拢袖:“多好的女子啊,殿下竟然都不多看一眼,看来纵然殿下心系苍生,这成就天人境的步伐终究是阻挡不住了。” 黄远岱很清楚,赵宁之所以对姜葭没兴趣,就只是单纯地不感兴趣,绝没有对方曾经嫁过人的因素,更没有因为对方的平民出生看不起对方。 大晋是个革新之国,赵宁身为革新战士,不会因为这些因素看低姜葭,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在如今的大晋,人格操守道德品性,是衡量一个人是高尚还是低贱的最重要准绳。 “罢了,该来总归要来,该去的终是留不住,熙熙攘攘的人间与广阔无垠的宙宇本身也不矛盾,顺势而为吧。”黄远岱摸出酒囊喝了一口,决定不再忧心赵宁成就天人境这件事。 ...... 离开大军,赵宁只身来到符离城外不远处的一片庄园。 这片庄园是长兴商号的产业,赵宁在这里见到了薛长兴、方小翠、孙小芳等人。 方小翠在见到赵宁的时候情绪颇为失控,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麻雀般围着着叽叽喳喳个不停,一面问东问西一面讲述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一连小半个时辰都没住一下嘴。 跟姜葭不同,她的热乎劲完全是对待一个兄长的亲近,就好似赵宁是她的亲哥哥一般,故而言行举止一点儿也不拘谨,就差没抱着赵宁的手臂东摇西晃。 对这个活泼勇敢的农家小姑娘,赵宁一直比较喜欢,跟她闲话半响也不觉得枯燥,分享起自己的见闻来亦是妙语连珠,引得方小翠神往赞叹不已。 这副堪称兄妹情深的场面,看得一旁的薛长兴、孙小芳汗颜不已。 他俩虽说知道方小翠跟赵宁交情很好,但赵宁毕竟是功勋卓著的皇朝太子,中原晋军的唯一统帅,修为非凡的王极境后期高手,方小翠完全把对方当自家兄弟对待,他俩不免心跳不稳。 “符离城的情况如何?” 寒暄完,赵宁立即问起正事,他到底是扯不了多久的闲篇——至于方小翠,则是尽兴地坐到了一边,乖巧地不再冒然开口插话。 “我们的人已经在城内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可以随时行动。” 薛长兴起身抱拳,简单说明一句,便看向旁边一位修行者,“具体事务都是刘统领负责,长兴商号只是协助。” 赵宁看向这位刘统领,对方他见过,知道那是一品楼的资深强者,才能卓著。这回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徐州的行动,便是由对方主导。 刘统领当仁不让,抱拳禀报: “殿下,在符离、泗州二城,我们都布置了上万人手,半数在城内半数在城外,只要大军一到,立刻就能里应外合; “符离、泗州二城之外的地方,我们力量不多,基本只有零零散散的领头者,但乡村中本地革新战士极多,只要大军再支援一些修行者或者精骑,乡村就能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 赵宁微微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你们的差事做得不错。” 泗州州城也就是临淮,当初吴军北渡,先锋就是从这里经过。 有万人规模的内应与助力,那是一股比前世天元大军刚刚南侵时,萧燕在各重要城池里安排的细作势力,更加强大的力量。 当然,只是更加强大,并没有本质不同。赵宁收服一品楼、组建长河船行,以及使用他们的模式,本身就是学自萧燕并进一步发展而来。 符离、临淮两城的这些人,并不都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恰恰相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是本地百姓、民间骁勇、江湖修行者。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徐州没有那么多人,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从实力上说,这两万多人肯定不如两万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但他们作为本地人也有着自己的优势,就眼下而言,这个优势就是利于隐藏、潜伏,在事发之前可以最大限度不被吴军发现。 要是符离、临淮各自多出了上万外来修行者,吴军还不能发现异样,那他们的眼睛也就可以丢了。 眼下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各地都有逃避兵祸的难民,能很好掩护外来人进驻,但因为这是大晋主导的革新战争,逃难的百姓并没有那么多。 尤其从反抗军占领地域内出逃的百姓极少。 眼下百姓躲避兵祸,都是在反抗军杀来之前,出于对战争本身的恐慌,为了不被战火波及死于非命,早早带着家眷奔逃——这是一种惯性。 故而大量徐州之外的陌生人尤其是修行者到来,吴军必然有所察觉。 而徐州境内,符离、临淮周边的百姓逃至两城,吴军就不会觉得多么奇怪。 总而言之,一品楼、长河船行将在徐州的力量集中布置于符离、临淮两城,于两城创造出了非同一般的良好局面。 简直可以说是梦寐以求。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 原因只有一个:吴军到来之前,赵宁就曾在徐州主持过革新战争。 这里的百姓获得过充足土地,分到过丰厚的粮食物资、生活所需,拥有过当下的美好生活与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而吴军到来之后,随着有吴军撑腰的还乡团回归乡里,百姓在革新战争得到的一切都被夺走。 数不清的人被地主权贵报复,无数人因此又成了难民,没有成为难民的也重新坠入苦难地狱。属于地主权贵的世间秩序,以及随这种秩序而来的对百姓的镇压,变得比之前更加残酷血腥。 徐州的百姓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他们不曾见到光明。 既然见过了光明,眼下反抗军又进军到了徐州,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奋起反抗,为自己的美好明天而战?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只是稍微引导,就聚集起了无数百姓、壮士、晓勇,凝聚出了一股强悍力量。 这是民心所向。  章九四五 势如破竹(1) “先前吴军刚来的时候,声势浩大兵力充足,对徐州各地监控得非常严密,我们颇有损失,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活动。 “还乡团归乡后,纠集了许多爪牙,日日夜夜四处巡视,一些心术不正的百姓为了一些钱财主动投靠他们,出卖本地战士,让革新力量损失惨重。 “长兴商号若不是有杨大将军庇护,只怕早就被吴军付之一炬,商号里的所有人都得死于非命,眼下哪里还能到符离来?” 说起往日经历的黑暗,刘统领颇多唏嘘,“后来战局发生变化,吴军屡战屡败,不得不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正面战场,我们的压力才小了一些。 “及至汴梁大战开始,吴军在东线战场展开猛攻,我们方有了再度冒头,勉强活动的空间; “等到张京战败,许、陈、蔡、颍等地几乎是一夜之间被王师占据,吴王被张京闹得焦头烂额,在兖、沂二州的战事又不顺,兵力开始捉襟见肘,我们便没了多少压力。 “前些时间张京身死道陨,吴军损兵折将,王师占领亳州向东挺进,徐州变得危在旦夕,兖、沂一带的吴军也开始回军,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战场前沿,我们便大举行动了。” 说完整个奋战过程,刘统领长松一口气,仿佛终于潜出了水面,脸上满是振奋之色,“近来我们日夜奔走,不敢有半刻懈怠,总算是在王师到来之前,完成了殿下交代给我们的任务。” 再看赵宁时,他的目光里充满敬重,“若非殿下调度有方,王师正面作战势如破竹,我们连自身生存都很难保证,根本不可能完成既定任务,这都多亏了殿下与同袍们!” 赵宁笑了笑:“沙场作战,本就是多方配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了众皆有功。”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了看方小翠、薛长兴、孙小芳等人,发现众人都是一副精神奕奕、斗志昂扬,亟待大干一场夺下符离城,而后纵马淮南踏平吴国的架势,当下也不免被感染一二。 踏平吴国先不谈,前面的都大有可为。 他道:“要真说势如破竹,那还得是拿下符离之后。 “徐州城坚,又是吴军严密把守之地,我们不好拿它开刀,但只要拿下符离、临淮,把中原吴军与淮南一分为二,中原吴军就是瓮中之鳖,那徐州城再是如何难打,也难以成为吴军庇护之所。 “若得如此,此战我们便可稳操胜券。” 说起来,符离、临淮重要性不让于徐州,也是吴军严密防守之地。 但中原之战打到现在,吴军人马折损太多,眼下面对晋军的全面进攻,在兖、沂一带将士未能成功回防之前,徐州尤其是徐州南部兵力不足,这才给了赵宁可趁之机。 要是让兖、沂吴军顺利回防,那无论徐州,还是符离、临淮、淮阴等城,都将成为近乎坚不可摧之地。 饶是一品楼、长河船行完成了既定任务,但他们在符离、临淮布置的力量终究抵不过数万大军,一旦吴军有了人手、精力、时间整肃城防内外,而晋军又没能及时赶到,两城的力量都只能灰飞烟灭。 所以说兵贵神速。 快,就能打乱敌人的布置,就能突破敌人的防线,让敌人暴露出弱点,并逮住敌人的弱点一举建功。 一步快步步快,胜机便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说起来还得谢一谢张京,若不是他扰乱亳州,害得吴军损兵折将,让我们趁机火速占领城池,雷霆打破吴国在徐州西面的防线布置,杨氏再怎么也能顺利把兖、沂一带的吴军撤回,在我们抵达符离之前,充实徐州、四周各地的防御。” 说到这里,赵宁自己都摇了摇头,感觉不知该如何评价。 张京背叛他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赵宁不能确定。 他能确定的是,如果张京之前没有背叛自己,那对方就不可能在战争期间背叛。就像耿安国、王师厚,现在不是都带着各自部曲跟随反抗军打得好好的? ...... 符离城位处徐州与淮河各大渡口中央,攻下符离城,就是在徐州与淮河之间插下了一颗钉子,能有效阻隔徐州与淮河各城的联系。 晋军临近,符离城四门紧闭,风声鹤唳。 吴军主将张玉登虽说出生寒门,但跟留守金陵的丞相是同族亲戚,故而不仅在军中地位很高,在整个官场都十分显赫,很少有人能不畏惧他的威势。 但是现在,走在城墙马道上的张玉登,却在向别人表达他的畏惧,不仅腰弯着头抵着,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好似生怕面前的人不知道他的臣服。 走在张玉登面前的,是吴国侍卫亲军大将军,杨.佳妮。 “你要胁迫城内外所有青壮协助守城,一个都不放过?”杨大将军听罢张玉登的话,停下巡视城防的脚步转头问他。 天可怜见,杨大将军被吴王冷落多时,连前线统帅的职权都丢了,如今因为形势紧迫,她再度被调到了军前主持战事。 “不是胁迫,哪能胁迫呢,我们可是仁义之师!是发动,发动城内外所有青壮自愿守城!绝对保证自愿!”张玉登见杨大将军眼神不善,连连摆手,一副大受冤枉的样子。 杨大将军冷笑一声——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冷笑声还是格外清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这要是放在以前,我绝不会允许你让青壮们被迫自愿守城。 “但是现在......” 后面的话她没接着说下去。 她看了看那些被强行征调起来,正在帮助搬运擂石滚木等各种物资的部分青壮,眸底掠过一抹了然之色,又瞧了瞧西边的官道尽头,目光饱含深意。 张玉登自以为理解了杨大将军的意思,一个劲儿陪着笑脸: “现在形势紧迫,晋军来势汹汹符离兵力不足,我们若是没有全城青壮助战,实在难以坚持多长时间。大将军放心,这些青壮自愿帮助王师守城,都是忠义之士,军中绝不会亏待他们。” 杨大将军本来已经打算止住话头,听到张玉登后面一句话,内心不由得升起一丝希望,好奇地问:“如何才算不亏待他们?” 战争时期不是没有青壮自愿帮助守城,国战时这种忠义之士多如过江之鲫。 但这些青壮到底不是正经战士,没有经过严格训练,在战场上缺乏保命能力,哪怕只是协助守城,每回都会死伤惨重。毫不客气地说,青壮助战,无论是否自愿,都是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 张玉登本来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杨大将军竟然严肃问起这个在他看来实在无关紧要的问题,有心搪塞,又想到注定瞒不住,只能不无尴尬地道: “不打不骂,每日......每日管一顿饭。” 杨大将军犹如给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霎时破灭,耷拉着眼帘重复:“一顿饭?” 张玉登哭丧着脸诉苦:“大将军,军中粮食有限,而符离不知道还要坚守多久,末将得作长远考量啊!战争期间,当然要优先保证将士们的粮食供应,他们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杀敌...... “再者,百姓家里又不是没吃的! “作为国家子民,他们本身就有责任为国而战,至此困难时期,上下都该齐心协力共度时艰才是,我们能管他们一顿饭,已经是格外付出!” 杨大将军没了话说。 唯独腰间佩刀陡然跃出两寸,刀身上符文濛光闪烁如星辰。 杀气如箭! 她深吸一口气,好歹按捺住火气。 只能忍住。 不然还能如何? 这是军中惯例,她还能为此斩了张玉登不成?她要是这么做了,军中上下吴国庙堂,都只会对她怨言深重,把她从符离城弄走。 半响,杨大将军一字一句地问:“青壮若是战死,如何抚恤?” 张玉登察觉出了杨大将军身上的煞气,这让他感觉好似已经入了虎口,正要被老虎吞进肚子里,害怕得双股发颤。 他确实害怕。 但这种害怕只维持了一瞬。 下一瞬他就不怕了,不仅不怕,甚至挺直了腰杆抬起了头,敢于直视杨大将军了,就好似一个懦弱的人瞬间变成了勇士,再也无所畏惧。 张玉登正色道:“沙场殉国者,国家自然不会亏待。 “末将镇守符离,只负责临战对敌,不负责战后之事。大将军的话,恕末将不能回答。若是大将军想知道,不妨去问管这事的人。” 他之所以能突然这么硬气,毫不顾忌地踢皮球,是因为杨大将军的态度与问话,让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与传言。 这其中的核心,便是吴王对杨大将军不满,冷落杨大将军多时。而吴王之所以对杨大将军不满,传言是因为杨大将军分不清轻重,常因小民之事而诽谤家国大计。 在此之前,张玉登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但是现在,他了解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身为吴国大将军,到了战场上不去关心城防布置、军械物资、将士情况,反而揪着青壮之事不放,自身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对方竟然对自己展露杀机,这不是分不清轻重是什么? 莫说胁迫青壮守城,就算是为了消耗敌军箭矢军械,而驱赶青壮、俘虏军前送死,那也只是等闲事尔。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对方到底是来助战的还是捣乱的? 符离城要是守不住,首要责任可是只会在他张玉登身上! 既然杨大将军既不受吴王待见,言行又悖逆军国大计,注定权势有限,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弱,他张玉登背后有吴国丞相,值此性命荣辱之时,何必在对方面前畏首畏尾? “好,说得很好。” 被张玉登正面触犯一通,杨大将军反而不再生气,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解开了什么心结一般,转身干净利落走下城墙,“守城之事交给你,本将歇息了。” 杨大将军不再瞎掺和、瞎指挥,张玉登喜出望外,但见对方走得干脆,他又不禁脸色一变,连忙跟上两步:“赵晋太子......” “放心,若是赵宁出战,本将自会相迎。” 张玉登顿时大松一口气:“如此,多谢大将军。大将军只管歇息,末将必会尽职尽责,为吴国守好符离城!”  章九四六 势如破竹(2) 守好符离城,张玉登说得简单。 真当晋军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才切身体会到这件事有多难。 是的,晋军抵达了符离,并在抵达次日开始攻城。 战事兀一开始,便进行得极为激烈,晋军没有试探城防而后找出薄弱地带着重下手的意思,三面城墙每一面都是主攻方向,第一批上阵的皆是战力强悍的陷阵士。 元神境强者带着御气境精锐率先跃上城头,前者出手凌烈,一道刀气一圈剑光就能杀出一片立足之地,后者相互配合结阵进击,时而突入人群短兵相接,时而用远程攻击逼退一哄而上的吴军。 腥风血雨不停,奔战之势不定。 喊杀声与惨叫声混杂,断肢碎肉连着甲叶衣袂齐飞;真气流光在战阵人群中胡乱飞蹿,金属兵刃碰撞出的火星四处飞溅;人面被鲜血染红,尸体叫军靴踩烂。 有悍勇者咆哮如野兽,有怯懦者颤栗如瘟鸡。 在反抗军陷阵士身后、城下,数不清的反抗军锻体境悍卒抬梯而进,推车搭墙,或从攻城巢车中直奔城头,迅猛如虎豹,或顺着攻城云梯攀爬而上,敏捷如猿猴。 随着陷阵士们前赴后继攻上城头,不计代价浴血拼杀,击败一群又一群吴军,在城头站稳脚跟,开辟出相对不受干扰的安全地带,后续反抗军将士接连登城,声势愈发浩大。 反抗军势大,吴军便势微。 反抗军猛攻而进,吴军就只能步步败退。 一座城楼上,吴军主将张玉登不断观察左右战场,每当战事进行一刻,他的脸色就要低沉一分,等到反抗军攻势如潮,他已是面沉如水,怒气勃发。 怒火是对吴军的。 堂堂吴国王师,怎么能一开战就被反抗军打成这样? 这城上的吴军可有半数是侍卫亲军! 于是他让亲兵营出动,一方面冲锋陷阵,阻拦反抗军进攻,一方面作为监督作战的执法队,严令众将士奋勇向前,并毫不忌讳斩杀不听号令、擅自溃退者。 这么做会不会有效果? 效果很快显现。 反抗军的进攻步伐被迟滞。 张玉登的亲兵营作战极为悍勇,而且战力非凡,跟反抗军陷阵士正面拼斗半响,暂时也没有落入明显下风。 这些人战力如此出众,得既益于张玉登平日治军严格,日日操练不缀,也得益于他善于经营,给亲兵营的兵器装备和各项待遇都十分优厚,将士愿意为其效命。 他虽然出身显赫,是吴国丞相的亲侄子,但并非尸位素餐的纨绔。 亲兵营的将校们边战边喊话鼓舞士气: “报效国家正在此时!”“守住符离城便是保住中原大军保护吴王,这是盖世奇功,王上必然不吝赏赐!”“丢了符离,你我有家不能回,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越来越多的吴军被张玉登的亲兵营所激励,拼杀愈发得力。 有了亲兵营在前面挡着,在一旁协助,他们受到的压力小了很多,也能及时调整战阵稳住脚步,作战不再那么艰难,情况越来越好。 那些斗志不坚定的藩镇军将士,则在被执法队杀了一批后,只能回头跟反抗军将士拼命。 军中驱使士卒首先是靠军威,只有让士卒畏惧军规大过畏惧敌军,士卒才会卖力作战,乃至跟敌军拼命不退。什么主将在前士卒无不用命,那都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 一日鏖战,仗着守城方的天然优势,吴军守住了城池。黄昏降临时分,反抗军鸣金收兵。 张玉登连夜点校战损,往城头填补擂石滚木、铁水箭镞之类的守城物资。 “一日作战,竟然伤亡超过了两千五?” 张玉登饶是对情况有所预料,真听到属下禀报的这个数字,还是不可扼制的失了声。这种伤亡统计是不包含轻伤员的,也就是说一日守城作战,大军就损失了两千五百的战力! 符离城守军四万,着实不少了,不到三千人的伤亡,战力折损远不到一成,看似不大。 可这是一天的战损! 正常情况下,军队伤亡三成左右便会失去战力,要是战损过快士气崩溃,军队失去战力还会更早。 而且兵力多将士精力充沛状态鼎盛的时候,一日就折损这么多战力,随着战事进行,若是反抗军攻击力度不减,战力折损只会越来越快。 这岂不是说五六天符离城就难以坚守? “五六天之后,援军也该快到了,再者今天反抗军出动的陷阵士损失同样不小,不可能一连多日都有这样强的攻势......符离城守上十几天没太大问题。” 张玉登冷静下来寻思一阵,“但我不能把守城希望寄托在反抗军战力衰弱上。来符离城的反抗军只是一路,他们还有一路去了徐州城方向——要是援军迟迟不到,符离城危矣!” 作为守城主将,不能只想着短期内守几天是几天,得作长远考虑。 “给被我们聚集起来的青壮发放兵刃,让他们明日参与守城作战。”张玉登很快有了决定,给自己的副将下令,让对方去安排这件事。 青壮虽然没什么战力,但只要把他们逼到反抗军刀下,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亦能全力搏杀,那也不可小觑,虽说不足以阻挡反抗军陷阵士,协助吴军抵挡普通反抗军登城总归可以。 比起野外阵战和攻打坚城,高居城墙守城作战终归容易很多,这也是最佳的新卒战场。 只要多战几场,纵然是没经过训练的青壮,也有两三成能成为合格战士——至于剩下的七八成,当然是在伤亡之列。 上了战场的人本来就只有两个命运,要么战死,没战死便都成了老卒。 “末将领命!”副将对张玉登的命令早有预料,答应得毫不迟疑。 张玉登看了看在城墙上下往返不定,搬运各种物资间累得大汗淋漓脸色发白,还被将士不断呵斥乃至拳脚相加的青壮们,面无表情。 他之前答应过杨大将军,不打骂青壮们。 但战事艰险,将士们压力重情绪大,只要做得不过分,张玉登便不打算理会。 他连耗费无数心血与财富培养的,近乎是一座座移动银库的亲兵都派上了战场,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战死越来越少都没说什么,这些青壮被骂几句踢几脚又算啥? 次日,反抗军二番攻城。 张玉登继续派遣亲兵营奋战,专门抵挡反抗军陷阵士,依旧取得了昨日的效果。 吴军将士损失虽然大,但渐渐熟悉了反抗军的悍勇风格,也都开始习惯,心理冲击不那么大,总能找到些稳住阵脚的方法。 不能找不到,不然还能选择战死不成? 青壮们被执法队逼着,只能拿命去消耗反抗军,迟滞对方的步伐,损失格外惨重,往往好几个人都换不掉一个人。 战事惨烈。 章九四七 势如破竹(3) 黄昏时分,反抗军不曾.鸣金收兵。 赵宁下令将士轮换上阵,开启夜战。 吴军没有得到时间休整、搬运战斗物资、修缮城防工事,城头的擂石滚木、弓弩箭镞等物消耗一空,反抗军攻城将士压力减小不少。 张玉登不得不让更多青壮出动,冒死往城头搬运战斗物资。城头战事惨烈反抗军登城迅捷,吴军将士焦急万分,不断通过打骂的方式催促青壮们加快速度,打伤打死之事时有发生。 一夜鏖战,青壮们死伤惨重。 拂晓前,反抗军停止进攻。 第三日上午,反抗军并未继续攻城。 站在残破的血火城头,张玉登望着城外安静的晋军答应,眉头紧锁,“城里还有多少青壮可用?” “尚有六七万。”副将抱拳回答。 张玉登长吐一口气。 昨天一日夜的作战,吴军伤亡原本并不比第一日大,但反抗军的夜战能力强过吴军太多,夜间作战折损加快,现在伤兵营人满为患。 青壮折损同样很大,仅是昨日一场消耗,就有几千人或死或伤。这还是发生在青壮作战范围有限,只是承担辅助的情况下。 “六七万青壮,足够消耗一段时间。反抗军雷霆暴雨般的攻势持续不了多久,数日之后必然攻势减弱。只要这些青壮里有一两万人成为战士,我们就一定能支撑到援军到来!” 张玉登勉励身边的将校们。 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点头附和。 忽的,张玉登回头看了一眼城内,脸上浮现出浓烈的不耐之色:“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哭声?本将不是已经下过令,城中百姓不得嚎哭?这般影响军心士气,仗还怎么打?” 老弱妇孺的哭声阴云般笼罩全城,之前还比较小,这会儿扩大了不少。 这哭声自从昨夜之战结束就没有真正停止过,哀婉凄凉又刻意压抑,听得人心情沉重禁不住发慌。 伤亡的数千青壮都是有家人的,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伤了死了,城里的百姓岂能不伤心欲绝? 哭嚎的不只是死了亲人的百姓,余者大多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青壮们要继续冒死往城头搬运物资、上城助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胳膊断腿乃至丢掉性命,百姓们难免心怀忧戚。 哭声能够大到笼罩全城,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在落泪。 “末将这就去让他们住嘴!”负责此事的一名将领察觉到张玉登的不满,脸色一变,生怕被对方怪罪,连忙抱拳,而后咬牙切齿煞气腾腾的冲下城墙。 很快,一队队吴军将士冲入街巷,蛮横地踹开百姓的家门,呵斥声打骂声此起彼伏,将哭嚎声压了下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哭声,张玉登这才缓和了神色。 其实他并非没有心肝,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对百姓太过苛刻,草菅人命总是一件违背人性伦常的事,张玉登是一个出身不俗的将领,读过圣贤书受过教育,不是冷血的杀人恶魔,喜欢吃人嚼肉。 可现在他没有选择。 这是战争。 战争只有胜负。 ...... 午时刚过,反抗军出营。 张玉登依旧站于城楼坐镇指挥。 大战一开始,他就发现情况不对。 很不对。 不仅他发现了,无数吴军将士也立刻发现了。 眼前这场景,但凡不是聋子瞎子,想不发现都不可能——城中街巷中,乌压压一片又一片人潮呼啸着向城墙冲来,一路上碰到吴军将士,便彼此厮杀缠斗在一起。 这些都是城中青壮! 多的望不到尽头。 城中六七万青壮近乎全部同时出动! 不只是青壮,头发花白的老人,未到弱冠之龄的少年,甚至是身娇体弱的妇人,手里都拧着菜刀、长棍、铁锹等物,跟在青壮们后面,如狼似虎地杀向城墙!遇到被前面的青壮打翻的吴军,便一拥而上将其淹没。 四面皆乱。 满城沸腾。 全民俱反! 张玉登怔怔看着这一幕,犹在梦中。 吴军将士无不心惊胆战,纵然是张玉登的亲兵营,也被这突然发生的天翻地覆般的场景给震住,而这时,反抗军将士已经攻上城墙。 反抗军正面猛攻,而那些跟吴军将士呆在一起,本来是要与他们一同作战的青壮,突然举起手中长刀、提起手中长枪,向面前的吴军将士捅了过去。 有助战青壮的城头地带,霎时乱成一团,吴军将士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没有助战青壮地段的吴军,同样在腹背受敌——城外反抗军与城内青壮都是敌人。 张玉登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现在你总该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本将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事,不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吧?” 张玉登僵硬的转过脖子,看见杨大将军洞若观火地站在一旁,神色木然毫无波澜。 张玉登张了好几次嘴,声音格外艰涩:“大将军......请大将军出手,挽救大军危局,为吴国保住符离城!” 杨大将军没有回头:“胜负早在这一刻之前就已决定,而今木已成舟本将又还能做什么? “只可惜你懵懂无知,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以前那样的敌人,我们身处的战争不是过往那样的战争,容不得半分不仁不义。 “贻害三军至此,你实是吴国罪人。” 张玉登有心辩解,却半响说不出一个字,他心急如焚地看向战场,眼见的是苦苦支撑的亲兵营,手忙脚乱的侍卫亲军,以及已显出溃败之象的藩镇军。 “大将军......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张玉登苦苦哀求,“不过是一些刁民而已,因为人多才胆大,杀散他们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几百颗人头的事......请大将军出手!只要稳住城内,一切,一切仍是大有可为......” 杨大将军哂笑一声。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她已是懒得再跟张玉登废话。 她不再看张玉登哪怕一眼,踏步离开城楼。 也离开了符离城。 眼见杨大将军离开,张玉登彻底慌了神,他左右瞥了一眼,但见侍卫亲军也开始溃退,终于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惶恐,连忙夺门而出,想要追上杨大将军的步伐逃出符离。 他没能成功。 他刚刚离开城墙,便被人拦住去路。 拦住他的,是大晋王极境高手,义成军节度使耿安国。 耿安国拦住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劈刀就砍。 张玉登惊慌应对,终究不敌耿安国,被斩于城池上空。 临了,他断成两截的尸体掉落城头,跟符离城众多吴军一起,成为了之前那些战死青壮的同伴。 是日,反抗军夺取符离城。 ...... 赵宁走进城门的时候,符离万人空巷,无数百姓夹道相迎。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胜利之后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浓烈向往,那是一种蓬勃的活力与不老朝气。 赵宁微笑回应百姓们“大晋万年”“太子威武”“革新万岁”之类的呼喊。 其实要单纯拿下符离城,本来不必等到今日,昨天青壮上城作战的时候就是机会。只是赵宁要的不限于此。 还是那句话,大晋在中原进行的这场战事,不是简单的攻城掠地群雄逐鹿,而是一场革新战争。 他要的是百姓群起斗争,自发反抗,融入到这场革新战争中,用自己的力量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培养与激发他们的反抗之心、革新之念。 唯有用自身汗水与鲜血换来的东西,才会显得格外珍贵,容不得任何存在的玷污亵渎,并在往后的岁月中亦拼尽全力去守护它。 这是革新长存的根基。 经历过昨日一战,全城百姓才有了群起反抗之念,一品楼、长河船行带着的那些革新力量一加引导,这就有了今日全城皆反的场面。 昨日上城的那些青壮里面,实际上不乏心向吴军的爪牙,他们在向反抗军挥刀的时候,并不全是出于被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些人以为帮着吴军作战就能成为吴军,换取身份跃迁。对这些人,反抗军不吝重手剪除——不扫清污秽,哪得清白人间? 而其中不愿作为吴军爪牙的青壮,包括一品楼、长河船行带着的人,即便是被迫参战,真到了反抗军面前也不会下杀手。 面对他们这样连甲胄都没有的战力,全副武装的反抗军完全有能力不损他们性命,只是给予他们一定创伤,让他们可以脱离战场。 “又一座城池成为了革新之城,可喜可贺。” 跟在赵宁身旁的黄远岱,摸着下额上的三五根胡须,看着那些经历过苦难与绝望,也亲自战斗获取了希望的百姓,满脸欣慰的笑容。 一座城是什么城,取决于城里的人是什么人。 赵宁微微颔首,忽然笑了一声:“不知符离城的战况传到徐州,杨延广会是什么反应。” 黄远岱哈哈一笑:“怕是会如坐针毡。” 杨延广会是什么反应赵宁要日后才知道,当下他还有手头的事得做,比如说指挥大军继续东进、南下,前往淮河渡口,夺取临淮、淮阴两城! ...... 徐州。 杨延广近来换下了王袍,穿上了甲胄,每日都要到城内外各处巡视。 一方面的确是形势艰难,诸事繁杂,他不得不亲自过问各处的备战情况;另一方面这当然是为了向吴军上下传达,他这个吴王与他们并肩奋战、生死同在的讯息。 一连三天没合眼的杨延广,眼下是焦头烂额。 自兖、沂回撤的将士到了徐州,只是过程并不顺利,兖、沂一带的反抗军大举出动,一路尾随,不时袭击。 虽然这些反抗军因为行动谨慎,不想给吴军断后部曲半路设伏的机会,行动规模小,给吴军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却着实带给了吴军莫大的心理压迫力。 吴军退入徐州后,留了相当兵力进驻北部城池,阻挡反抗军继续南下。可这么做的效果很有限,反抗军完全没有硬啃城池的打算,转头进入乡村去发动百姓进行土地革新战争了。 吴军不敢贸然出城,免得被反抗军在广阔乡村伏击。 到了徐州城的吴军虽然充实了城防,但士气低落军心萎靡。只能自陷于一座座城池孤岛的情况,让所有人对城外的天地充满恐惧,犹如在坟地里走夜路的行人,时刻担忧自身处境。 “临淮、淮阴不容有失,符离城一定得守住,若是后方不保,我们便失去了在徐州一带固守,等待河东战局变化的基础! “你们过去之后,无论如何都得稳住阵脚,不要给晋军任何可趁之机!若是胆敢战败沙场,无论是谁,都得给本王提头来见! “至于逼近徐州的晋军,本王会亲自率兵为你们看住,你们大可放心开拔,本王保证你们路上不会受到多大袭扰。” 徐州城头,杨延广正在叮嘱几名即将率部南下,支援符离,充实临淮、淮阴等地防御的将领,面容肃杀言辞凌厉,不怒自威。 众将皆是抱拳应诺。 他们正准备带着已经在城外集结完毕的部曲启程,忽然看见南方天空有高手疾速飞来,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对方就落在了城头。 是杨大将军。 “你不在符离坐镇,回徐州城来干什么?”杨延广目光一沉,黑着脸出声训斥。 “符离失守。”杨大将军这四个字一出口,城头顿时鸦雀无声。 包括杨延广在内,所有人都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呆愣当场。 章九四八 势如破竹(4) 杨延广当场发作,厉声责骂杨大将军,怪她没有守住城池,言辞极为激烈,全然不顾外人在场,唾沫四溅的样子也无王者风仪可言。 没有人劝杨延广,就连王载都铁青着脸没有吭声。 丢失符离这件事谁也无法接受。 符离城是绝对不能丢的。 为了徐州跟淮河、淮南的联系,符离城必须夺回来。而一旦要夺符离城,就必须攻坚或者是在城外与晋军阵战,这是吴军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晋军要的,就是跟吴军在野外阵战。 可想而知,只要吴军决议夺回符离,晋军甚至可以逼迫吴军在符离一带跟他们进行一场大会战,一决雌雄。 晋军夺取符离,便是彻底掌握了战场主动权,吴军连守都没得守! 现在中原吴军站在了悬崖边上,纵然是王载也无法做到心境平稳,权衡利弊之下,霎时间思绪万千。 杨延广发泄一通,好歹按捺住火气,转身离开城头回了城中。几名本要率兵增援的将领面面相觑,只能默默跟在众人身后一起去城中议事。 到了被用作吴王行宫的宅邸,杨延广高居王位,俯瞰着站在殿中的众臣,目光最后还是落在杨大将军身上。他已经听对方讲述了整场战争的经过,知道了吴军是怎么战败的。 “本王一再叮嘱尔等,自古民为水君为舟,吴国行的是仁政,王师是仁义之师,每到一个地方尔等都要善待百姓,不得侵扰城乡,更不能仗势欺人抢夺民间财物,可你们都在干什么?!” 杨延广怒而拍案。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一者,这本身就是个口号是个旗帜,实际情况不是那么回事;二者,吴军进入中原之后军纪还算严明,没有大肆掠夺百姓残害百姓。 符离之战中,张玉登并没有犯原则性错误。发动青壮守城,也只是题中应有之意——国战时期这种事还少了?张玉登最后被青壮群起而攻之,只能说是晋军早有布置。 但在场有一人不这么想。 那是杨大将军。 她肃然开口:“赵晋的革新战争深入人心,万民拥戴,公平正义的感召力无与伦比,符离之败就是败在民心手里。 “这是一场全新的战争,制胜规则已经改变,我们要战胜赵晋的反抗军,就不能只是跟他们单纯比拼军力,首先得争取民心。 “王上,回顾整场中原逐鹿之争,反抗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很多时候不战而胜,不就是因为土地革新战争让他们获得了百姓拥护? “而我们的军队虽然士卒悍勇军备优良,却因为被困死在一座座城池里,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根本不可能是晋军的对手。 “事到如今,反抗军的影响力与赵宁的布置,已然不局限于乡村,城池亦被他们渗透,三军将士呆在城中也不能自保周全。 “今日符离之败如此,若是我们还不改变,他日徐州也会如此,三军大败吴国覆灭都迫在眉睫,请王上明察!” 闻听此言,王载神色大变,当下就要上前开口,杨延广没等他发言,已是直直盯着杨大将军:“依你之言,吴国该如何争取民心,改变战场大势,走出国家覆灭之险?”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延广已是咬牙切齿。 杨大将军直言不讳:“反抗军能给百姓分土地,我们也能;反抗军能进行革新战争,我们同样能;赵晋能给百姓的公平正义,凭什么我们不能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下不用王载出声了,杨延广豁然起身,指着大门大喝:“滚出去!” 杨大将军眼中浓烈的失望与灰心再也掩盖不住,以至于都凝聚成了绝望。绝望之后,杨大将军彻底心灰意冷,转身离开大殿。 杨延广重新坐下,殿中一时没有人出声,气氛逐渐死寂。 死寂中蕴含着莫大的寒意。 无论是谁,考虑到当下局势与扭转战局的问题时,都会感到手脚发冷。事到如今,赵晋已然完全掌控局面,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 眼下的看不到,长远的更加看不到。 死寂维持了许久。 终于,杨延广看向王载,尽量缓和语气:“晋军侵占符离,临淮、淮阴危在旦夕,徐州亦不再稳固......太傅有何见解?” 王载沉思良久,至此已是有了明确想法,当下上前两步,拱手道:“臣下以为,我们该撤军。” 撤军。 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王载身上。 殿中连呼吸声都已听不见。 杨延广一字一顿地问:“全军退出.中原?” 王载只说了一个字:“是。” 杨延广闭上了眼睛。 众臣都没有说话。他们莫说斥责王载,连反驳都没有,他们只是担忧地看着杨延广,等待对方对这个见解的反应。 众臣在等,杨延广同样在等。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没有等到任何人出言反对王载,也没有等来可以帮助大军走出危局的只言片语。于是,在这殿堂之上,众臣意见一致,吴军的命运已是只剩下一条。 撤出中原,将中原让给晋军。 见众人都不发声,杨延广也不表明态度,王载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此战是离境作战,胜败不影响吴国基业与存亡,有利可图则进,无利能图则退,没有任何理由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把自己拼到命悬一线、山穷水尽的地步。 “现在大军撤回淮南,吴国依然是吴国,我们还能依仗淮河防线,抵挡晋军南下;若是等到大军后续作战再失利,损兵折将太多,王师无法确保国家周全无法守卫淮南疆土了,那才是国家危机。 “王上,此番王师是外出征战,不是拱卫本土,后者需要拼到最后一滴血,前者却是量力而为,后者没有败退余地,前者却应该理智进退。 “趁晋军还未攻占临淮、淮阴,王师在尚能撤退的时候立即撤退,这样才能保存实力以图来日。此战我们虽然没有胜,但只要不大败,不用多久便可卷土重来!” 道理很浅显,王载即便是不说,杨延广与在场大臣心里都明白。 两虎相争,有多少时候会拼得至死方休?一方伤势重了没有胜算就会及时抽身。这回逐鹿中原还不是保卫自己的地盘,只是类似捕猎,虎豹捕猎哪会把自己拼到最后一口气? 眼下,大伙儿只是需要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作为决定大军下一步行动的根据。 良久,杨延广睁开眼,仰天长叹:“未曾想,大军行动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提前几日支援符离,竟致中原战局完全崩溃,再无可以争胜的机会。 “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就这般放弃中原,可谓是血本无归,本王实在心有不甘。本王......也着实对不起已经战死的吴国儿郎们......本王,愧对他们,愧对他们的父母妻儿......” 说到最后,杨延广满面痛苦、眼含热泪,仿佛恨不得给将士们跪下来磕头认错。 众臣却是俱都大松一口气,杨延广这番话就是表明了同意退军。只要对方同意退军,自己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大伙儿便不在乎其它。 都是明眼人,早在符离丢失之前,他们就已经看出吴军在中原处境艰难,胜机渺茫,心生退意——都把希望寄托在秦军身上,完全是坐等对方攻破赵晋了,那还不够艰难吗? 现在符离一丢,后路都要被切断,大家被架在了火上烤,性命垂危,不赶紧跑还想什么? 杨大将军在吴国进行革新战争的话虽然荒诞不经、可笑至极,但前面那番论断却没错:这场战争打到现在,吴军已是没有战胜反抗军,扭转局面的能力。 中原没了就没了,不过就是没有新得利益而已,吴国基业没受多大影响,大家回到吴国该荣华富贵的还是继续荣华富贵,但要是自己死在了这里,那可就是什么都没了。 众人立马纷纷进言,配合着帮杨延广推卸责任,开解对方的心胸。 有人说大军战败是他们跟三军将士的责任,杨延广为了江山社稷与中原战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他们都看在眼里,对方没有对不起谁,是他们辜负了杨延广的重托与信任,他们才是罪人。 有人说这只是战术撤退,等到秦军攻破河东,晋军回援中原兵力空虚,他们马上就能杀个回马枪。 有人说淮南富庶,东南财富聚集,两湖鱼米无数,还有通商海外的巨大利润,只要休养生息几年,大军又会兵强马壮,到时候百万大军卷土重来,必能夺取中原。 说什么的都有,反正都是给立马撤军找理由,宽慰人心而已。 临了,杨延广悲痛地做出了正式决定:大军立即撤回淮南! 数十万大军撤离,还是在敌军杀到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后撤,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演变成全军溃败,被敌军一路追杀尸横遍野。 杨延广作出决定后,立即跟众臣商议退军方案。 吴军撤退的最大障碍,无疑是符离已经被晋军攻占。这地方横在徐州城与淮河之间,虽然不是徐州与临淮、淮阴的正中位置,但晋军是会活动的,所以是个非常麻烦的存在。 也是撤军的最大阻碍。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商议与推演,最终,吴国君臣拿定注意:以攻为守,派遣精锐主动出击吸引晋军注意,掩护主力分股分路迂回退往淮阴一带渡河。  章九四九 势如破竹(5) 赵宁在符离城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城外来了杨延广的使者。 一问对方的身份,才知是杨氏族人,论辈分还是赵宁的长辈,且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对方曾今在大都督府任职,国战时去了河东参战数年,算得上颇有功勋。 杨延广这个时候派使者过来,赵宁并非不能理解,加之来的人份量不俗,赵宁没有不见的道理,抛开大晋太子、三军统帅这两个身份,他甚至应该主动出迎。 不过赵宁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好整以暇地问身边的黄远岱:“先生觉得对方是为何而来?” 见人之前总得推测推测对方的意图,免得到时候毫无防备应对不周。 黄远岱摸了摸下巴,轻笑两声:“对方有什么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军眼下的处境,以及杨延广必须为此所做的应对。 “殿下待会儿见他的时候,无需刻意表现什么,战局至此我们大势在握,殿下大可稳如泰山,我们都用不着担心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赵宁微微颔首,神色轻松地调侃了一句:“符离丢失,数十万吴军身处险境,对方总该不会是来求和的吧?” 事实证明,赵宁这句话没有说错。 当然也不全对。对方不是来的求和,而是来议和。准确地说,是提出议和的意向,询问赵宁的意思。若是赵宁同意,那么双方就可以互派使者仔细商议这件事。 杨氏族人杨禄丞的说辞很正义: “中原战事持续多时,且不说双方胜负如何,州县百姓却是大受灾殃,虽说国家之争难免刀兵相见,但中原百姓都是无辜的,他们不该为战争承受这样的苦难。 “王上一向仁慈,如今眼见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终究是于心不忍,为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之倒悬,故此来向殿下商议罢兵之事。 “......” 一番长篇大论,把自己塑造得无比高尚,仿佛一旦赵晋不同意罢兵,那就是没把民生疾苦、百姓生死放在眼里,是倒行逆施的桀纣,自己站在了天下苍生的对立面。 他连议和二字都不提,只说罢兵。 面对这样的言行,赵宁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直接离开了厅堂。 杨禄丞愕然愣在那里,不知赵宁是什么意思。 黄远岱呵呵一笑:“这件事大帅已经全权交由在下处理,下面由在下跟杨大人说道。” 杨氏族人杨禄丞虽然觉得被赵宁所蔑视,没了面子,但既然对方早有打算,他也就不方便多说什么:“罢兵之事,宜早不宜迟,你我等得起,中原百姓可等不起啊!” 黄远岱摇摇头:“今日不谈罢兵之事。” 杨禄丞满头雾水:“那谈什么?” 黄远岱看着他:“谈你们解甲归降。” 杨禄丞一下子被噎住。 他怒道:“吴国绝无投降之意!王上是为苍生着想这才想要消解兵戈,太子若是不把民生放在眼里,这罢兵之事便无从谈起!” 黄远岱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好,那就不谈了。来人,送客!” 杨禄丞顿时僵在那里。 黄远岱自顾自饮茶,任由得对方局促无比,脸红得像是烙铁。 晾了对方好半响,黄远岱这才嗤笑一声,慢悠悠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晋乃天下正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杨氏割据自立,叛上作乱,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若无你们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大义于不顾,何来这场王师平叛的战争?你们也配谈天下苍生中原百姓?跳梁小丑,不知所谓! “对付叛逆,皇朝只有一个方案,那就是诛除! “你们想要求生,只有一条路:解甲归降,负荆请罪!除此之外,死路一条,任何话都无需多言。” 杨禄丞被喷了一脸唾沫,再也无法在厅堂中呆下去,只能愤而起身甩袖离开,临了不忘留下一句狠话:“你们会后悔的!” 听了对方这话,黄远岱就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 他拍了拍手,一群强悍修行者立即从堂外现身,将包括杨禄丞在内的吴王使者全部团团围住。 黄远岱坐着没动,声音冰冷地道:“杨大人,这里是王师帅府,本官乃是大帅军师,你是什么身份,也该在这里举止放浪,大言不惭,蔑视王师军威? “来人,拖下去,一律打一百军棍!” 杨禄丞等人怎么都没想到,黄远岱的态度会这般强硬狠辣,一时间又惊又怒,免不得挣扎一番,可反抗军修行者哪里会跟他们客气,稍微遇到反抗便是重手出击。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杨禄丞等人悉数变得鼻青脸肿,被当场反绑押得跪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有些比较惨的已是骨断筋折、吐血不停。 就这样,黄远岱也没忘记自己刚刚的话,挥了挥手,示意军令继续执行。于是乎,行刑者持棍而上,嘭嘭嘭的声音霎时响成一片。 这不是普通军棍,是专门对付修行者的军棍,一顿军棍打完,一行吴王使者已经没几个能站着走路,就连杨禄丞都是站都站不稳。 没办法,谁叫他刚刚在挨打的时候出言不逊呢,黄远岱又给他加了一百军棍。这两百棍下去,饶是他乃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也被揍得生不如死。 “老夫实是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对待我等,一点昔日情面都不顾了!”末了,杨禄丞有气无力地发出控诉。 黄远岱呵呵笑了两声:“先前太子在场时,已是以后辈之礼待过杨大人,只是既然说到了正事,太子便绝对不会因私废公。 “诸位以前也算是好汉,与天元大军浴血奋战过,对这个天下的百姓有功,我就多嘴一句:你们还是尽早投降得好。 “今日你们也就是吃了些皮肉之苦,要是还不识大义不明大体,日后尸横疆场,那可是比今日惨烈得多。” 骨头都断了不知道几根,脏腑也不知损伤了几处,就这还能说是皮肉之苦?杨禄丞很想请黄远岱来试试这种皮肉之苦是何滋味,可他到底是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来人,送杨大人下去疗伤,招待一顿饱饭,让他们好生生地走。”黄远岱摆了摆手,吩咐下去两句,便自顾自转头离开。 杨禄丞等人被带下去之后,黄远岱来到赵宁下榻的院落,一进门就看见对方正蹲在地上喂食一只狸花猫,全神贯注格外认真,好似在做一件不比会见吴国使者重要性小的事。 “先生觉得,杨延广这回派人来跟我们议和,意图何在?”赵宁头也没抬地问。 “议和之事,未必是子虚乌有,如今吴军在中原的处境极端危险,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若是如此,杨氏割据淮南的基础可就没了。” 黄远岱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眼见那只狸花猫之外,又有一只白猫从旁靠近过来,便顺手将石桌上装餐点的盘子递给赵宁,方便他喂食那位新来的小伙计。 他接着道:“于吴军而言,继续打下去获得不菲战果的难度太高,反倒是军力折损的可能性更大。此时跟大帅议和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是如今这番局势下的上策。 “杨延广的打算,应该是以让出徐州兵退中原为代价,换取吴军安然南撤。” 赵宁将盘子放在地上,任由两只野猫忘我饱餐,自己站起身坐回石桌前,不紧不慢地道: “在杨延广看来,这么好的条件我没道理不答应,毕竟秦军还在猛攻河东,且取得了相当突破,能尽快结束中原战事回援河东,我一定是求之不得。” 黄远岱叹息一声:“怕就怕杨延广等的就是我们回援河东。” 他的担心很简单:若是杨延广觊觎中原之心不死,这回又得以让数十万大军安然回撤,那么在晋军跟秦军相互激斗时,吴军很可能去而复返,再度入场搅乱局势,尝试夺取中原。 赵宁却不担心这个:“若是吴军撤回淮南,再想渡河北上就不是那么容易,我们只需要不多的兵力,就能稳守几个重镇渡口。 “此外,中原之战打到现在,吴军已经是士气低迷军心涣散,逃过淮河便会泄掉那口气,不经过长时间休息整训不可能缓得过来。 “一两年之内,我们不用担心吴军会再犯中原。” 黄远岱眼前一亮,觉得赵宁分析得很是有理,这让他脸上有了红光,精神一下子振奋不少,“如此说来,杨延广是真心求和?” “大抵是真心的。至少也该是一种努力。 赵宁了解杨延广,也了解吴国那些寒门士大夫,“如果我所料不差,杨延广此时应该是在做两手准备。 “一方面派人跟我议和,成则万事大吉,不成也能分散我们的精力,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则加紧调集兵马回撤,尽可能抢渡淮河。” 黄远岱寻思片刻,认为这很合理。 别看杨禄丞之前言辞不敬,绝口不提投降二字,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高,其实那都是谈判的题中应有之意,不漫天要价怎么好就地还钱? 黄远岱先前口口声声说不接受吴国求和,只准许对方解甲投降负荆请罪,还态度更加强硬地直接打了对方军棍,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愿跟对方谈,只是对方太过傲慢,怎么都要先杀杀对方的威风,掌握主动权。 黄远岱立即问:“如此说来,大帅是决定接受吴国请和了?” 接受吴国请和,占领整个中原,反抗军出战中原的既定目标就圆满完成,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结束此间战事,赵晋就能集中力量掉头对付魏氏,河东危局立马解除不说,要是应对得当,还能让魏氏吃不了兜着走! 赵宁奇怪地看了黄远岱一眼:“接受请和?我当然不接受。 “除非吴军愿意就地解甲投降,杨延广甘愿入京请罪,否则我不会暂缓任何作战计划。”  章九五零 势如破竹(6) 黄远岱倏忽一怔。 类似的话他刚刚才跟杨禄丞说过,只不过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强势,弹压对方的嚣张气焰,却不曾想赵宁现在说了同样的话,而且意思跟他完全不同。 赵宁是真的不接受杨氏请和。 见黄远岱有些不明其意,赵宁眉宇凌厉地道:“此番大好战机摆在眼前,若是放了这几十万吴军全部回去,那么来日我们南下灭吴时,这些人便会给我们增添莫大阻力。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经历过血火战场的老卒,到时候他们养精蓄锐完毕,以逸待劳战力鼎盛,会给我们的攻城将士造成多大伤亡? “今日灭了他们,来日南伐便会轻松得多,今日多消减一名吴军老卒,来日我反抗军将士便能多一人存活! “要是此番灭掉的吴军足够多,打得吴国国力虚弱,那么我们在对付魏氏之时,也不用担心他们在旁掣肘,给我们制造大的威胁,这对我们逐个击破杨氏、魏氏有大益。” 听完赵宁这番长远考量,黄远岱心悦臣服,心花怒放。 其实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问题,作为大晋第一谋士,黄远岱有足够的智慧与阅历,虽说不可避免百密一疏,但在大问题上却不会显得智谋眼界不足。 只是,他前不久还在担心赵宁即将成就天人境,怕是对人世间的事少了思虑,故而这几天面对军务亦或是跟赵宁交流时,总是有意无意让对方多多筹谋多多操心,把自己表现得迟钝一些。 如今看来,却是他自个儿多虑了。 黄远岱暗忖:“殿下即便是成就天人境,只怕也会跟其他天人境不一样......这是必然的,古往今来有哪个君王、统帅主持过革新战争这样的大业?” 心中想着,黄远岱嘴上说道:“殿下不愧是皇朝储君、三军统帅,一目千里,我到底只是一介谋士,心胸不如殿下大,双眼看得不如殿下远,只能辅佐殿下而不能离了殿下......” 要不是黄远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正经笑容,赵宁非得起鸡皮疙瘩不可。 知道黄远岱是在担心自己天人境的问题,赵宁也没有深究。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很清楚,无论成不成天人境何时成天人境,天下的百姓福祉、平民尊严等等公平正义的核心都是他的根,无论他再怎么清心寡欲,都不可能抛弃这份革新大业。 “先生认为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为了少听黄远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赵宁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黄远岱笑容一收眉宇一肃,霎时间眼中杀气凛然:“既然杨延广想要靠和谈来给吴军南撤争取空档,那么我们不妨将计就计,为自己谋求更多诛除吴军的时间! “表面议和,麻痹杨氏,实际加快行动,令精锐隐蔽行动,在吴军撤往淮河的几条大道上设下生死埋伏!” 赵宁微微一笑:“先生此言,深得我心。” ...... 晋军已经攻下蔡、颍等州,如今又占了符离,淮河四镇有两个都在自己控制范围内,如果说能够从这两个渡口南渡,进入淮南江北的江淮地区,那就有很多用兵天地,甚至可能把吴军堵死在淮河中。 然而实际情况是并不能这样。 淮河将天下分作南北,自古南北之争都以淮河一带为重要战场,故而不仅北方(中原)在淮河布置有重镇,南方在淮河亦有坚城,这就形成了四大渡口两边,亦或是两边附近都有雄城的情况。 晋军说是掌握了四大渡口的两个,其实只是淮河北岸的两个,可以用来抵御淮南兵马渡河北上,却不能凭此渡过淮河畅通无阻地南下,一旦渡河,就必须要面对南岸重镇。 因是之故,赵宁与黄远岱等人攻灭吴军的战场布置,基本只涉及淮北而不考虑向淮南用兵。 走出符离城城门,杨禄丞蓦然回首,看着甲士林立的城头,眼中饱含愤怒与屈辱,屁股好似还在隐隐作痛,心里难受得厉害。 黄远岱吩咐人为他们疗伤招待他们饭食,他们当然是一律拒绝,并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找回尊严。 眼下只是半日过去,靠着杨禄丞兜里的丹药,众人的伤势都已稳定下来,可以赶路了,便一刻都不想在符离逗留。 想到此行任务没有完成,回去之后必定要受杨延广责难,杨禄丞不由得心怀忐忑,这份忐忑让他怒气更盛,且本能地把所有账都记载了赵晋头上。 他咬牙切齿地叮嘱众人:“你们都给我记住今日的奇耻大辱!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能快意恩仇,那跟做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待我们将今日所受之辱禀明王上,王上必定为我们出此恶气!” 众人无不一脸愤然地重重点头称是。 吴军虽然没有战胜晋军的把握,杨延广也不能拿赵宁、黄远岱怎么样,但是派遣几名高手朝反抗军小股兵马下黑手泄愤,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就在这时,城中有快马奔驰而来,眨眼靠近。 “杨大人,殿下遣在下送各位回徐州,顺便见一见吴王。殿下说了,若是吴王有议和诚意,我们未尝不能考虑给你们一个机会。”黄远岱在马背上拱手,没有丝毫下马的意思。 杨禄丞的一张脸立即涨成了茄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赵宁愿意和谈,吴国求之不得,而且还派了黄远岱过去,份量十足,他这一趟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圆满。只是,这样的结果却是以他被打了两百军棍,受尽屈辱换来的,对他个人而言当真赚了吗? 杨禄丞不知道他有没有赚。 他只确认一件事:他这趟打恐怕是白挨了。为了议和大局,估计杨延广不会为他们出气。 “先生此时还敢去徐州,就不怕会见到我大军中的军棍吗?!”杨禄丞实在是气不过,色厉内荏地威胁。 黄远岱呵呵一笑,拍马直接走到了杨禄丞等人前面:“见到了便见到了,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那些军棍还会落在在下身上?” 杨禄丞:“......” 众吴国修行者恨得牙关都要咬碎,眼下却拿黄远岱毫无办法。 事实证明,他们不仅现在毫无办法,到了徐州也没有办法。 黄远岱这个中原晋军头号军师,赵宁最为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亲自到了徐州,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和谈诚意,杨延广立即让太傅王载带人迎接,礼数很是周到。 他脑子给驴提了才会对黄远岱动粗。 敢不给赵宁面子?眼下他有这个资格吗?除非他不想要吴军安然南撤,不想要吴国的江山社稷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杨氏大业,你权且忍耐一番。你放心就是,只要大军安然南撤,今日你所受之辱,不出三两年,我必能为你百倍地向赵宁讨回来!” 这是杨延广以族长的身份,亲口劝慰杨禄丞的话。 杨禄丞低头表示理解,离开吴王行宫回到自己的宅邸,便紧闭大门不见任何人。事后听说,当夜宅子里抬出了好几具下人的尸体。 当然,黄远岱虽然带着何谈的“诚意”到了徐州,杨延广也以礼相待了,但这并不代表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吴国就会唯唯诺诺。事实恰好相反,王载在跟黄远岱正式会晤之时,态度硬气得很。 双方为了一点不那么紧要的条件,都会扯上大半天的皮。 杨延广的算盘很明确,议和能成自然最好不过,议和不能成也不要紧——只要能为吴国大军争取到行动时间即可。 黄远岱也是为了拖时间,故而还是一口咬定吴国必须是投降,双方绝非平等议和;吴王可以不到燕平去请罪,但三军将士得卸甲。 “军械物资都得带上,军粮也不能丢弃! “这回我们劳师出征,没捞着多少实际好处,反倒是粮饷军械耗费无数,将士死伤惨重,国力耗损巨大。 “回去之后仅仅是抚恤将士一项,就得是巨额钱财,国库压力非常之大。要是再丢了这些东西,来日置办起来不知还要花出去多少银子,这会极大拖延我们二度北进中原的时机!” 黄远岱跟王载扯皮的时候,杨延广亲自统领大军南撤之事,面对杨德明这位实际主持撤军行动的统帅,他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在吴国君臣原本的打算中,大军这回南撤最重要的就是速度,必须迅捷如火,否则华,一旦反抗军大规模压上来咬住,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军械物资粮食财物这种东西,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尽量销毁,实在没时间销毁的也要丢掉,绝不能让辎重队伍耽误了大军脚程。 如今情况不同,既然赵宁愿意为了尽快支援河东而议和,他们多出了些许时日,那就不能不多考虑些东西,各地堆积如山的军械粮秣,都要尽可能带走。 这很符合吴国一惯精于算计的行事风格,况且这也是为了吴国未来考虑,杨德明没有任何疑虑,接下命令之后就去做事。 当然,身为大军统帅,杨德明不会为了辎重把大军困在原地,也不会为了粮秣军械耽误军队目标,凡事都是尽力而为,寻找平衡点而已。  章九五一 势如破竹(7) “情况如何?” “基本情况已经探明,杨家畔一带有吴军四万人马,都是侍卫亲军无疑,押送着无法计数的物资,辎重车辆绵延二三十里。入夜前,他们核心部曲进了村子驻扎。哨探游骑数量正常。” 夜深人静,徐州与淮阴之间的野外某处密林,几名作当地庄稼汉装扮的汉子,在一名身着甲胄的反抗军将士带领下来到林子边缘,与等候在此的反抗军斥候将军发生了以上对话。 三名庄稼汉倒有两个是真正的农夫,居住在杨家畔附近。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是大晋战士。 “杨家畔......四十多里而已。” 斥候将军沉吟片刻,又跟几名庄稼汉确认了细节,以确保对方的消息属实且没有发生错判,临了挥挥手让他们在此等待,自己转身进了林子。 很快,斥候将军在一棵参天大树前见到了自家主将,将了解到的情况悉数禀报。 “四万侍卫亲军,诸多军械物资......”赵英陷入沉吟片刻,目光快速变幻。 “他们以村子民房为依托,配合辎重车辆构筑了简易但完整的营寨,防御颇显坚固。虽然来报信的人没能进村子查看情况,但想必对方的营垒构建是一环一环的圆堡。” 斥候将军寻思着道,“我们都是骑兵,就算有重骑打头阵也没法冲击这样的敌营,况且他们兵力充足,稳立不败之地,此番......我们只怕奈何不了他们!” 赵英点点头:“你说的不错。” 斥候将军抱拳:“那末将现在就让那几名地方同袍回去?” 赵英抬手制止:“不,我们还需要他们作为向导引路。” “我们并不打算进攻杨家畔,还需要他们引路?”斥候将军诧异不解。 赵英看了他一眼:“谁说我们不打杨家畔了?” 斥候将军:“......” 行军征战容不得卖关子,赵英立马为下属答疑解惑,只见他目光灼灼:“我们不能攻坚,难道还不能等他们出村之后再动手?” 斥候将军猛然一愣。 这些吴军只是路过杨家畔存而已,明日拂晓时分必要继续赶路,大军正好趁夜出动,隐蔽到村外埋伏,等到对方拔营启程,就能给与其致命一击。 斥候将军反应过来,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末将真是猪脑子,还是将军思虑敏捷,末将这就安排斥候先行一步!” 赵英再度拦住他:“斥候不能出动。” “斥候不必出动?也对,我们有向导,不担心走错路,只是战前还需尽量打探敌情,对方的哨探只是正常规模,我们的人肯定不会被他们发现......” “不是不必,而是不能!”赵英气度凌烈,说出话来的话斩钉截铁,充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接着道:“对方哨探属于正常规模,只是本地战士的看法罢了。 “不是本将瞧不起他们,而是他们身为农夫本身就不精通兵事,也没什么修为与战斗经验,吴军到底放出了多少斥候,明哨暗哨各有多少,他们很难准确把握。 “此番出击,想要一举功成,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吴军有所防备,一旦让他们及时察觉退回村中,我们无功而返也就罢了,他们还会把消息传递出去,让远近各路吴军都知道我们。 “今明两日,是各地同袍第一次出动截杀南撤吴军,也是最容易出战果的时候,依照大帅安排,此番少说也要削减吴军四成兵马。 “过了这一阵,吴军相继反应过来,就会确认我们不是真心议和,而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各地同袍再想出其不意袭杀吴军就会困难很多。 “故而我们的行动一定要确保功成,绝不能让远近吴军早早得到消息有了防备,转入就地自保的状态,妨害其他同袍杀敌建功,妨害大帅战略布置的实现!” 听了赵英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斥候将军心服口服,连忙抱拳领命。 他们这回行动之所以不提前派遣斥候去打探敌情,而是让一品楼、长河船行利用在各地的有限人手,发动当地革新战士去观察敌情汇禀消息,就是为了防止自身提前暴露。 军中斥候哨探有自己的行为特征,常人看不出来,落在同样是精锐的侍卫亲军斥候老卒眼中,就很容易分辨。 与之相比,本地百姓则不那么会引起吴军注意,乡村宽广民居分散,吴军也没办法没心思去监控、限制所有百姓的活动。 而徐州在吴军北上之前就进行过革新战争,基础不错,虽然前段时间遭了秧,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如今已是再度焕发生机活力。 反抗军有各地革新力量的配合,才能把吴军拖入泥潭大海。 “传我将领:两个时辰之后,全军向杨家畔全速行进。让将士们做好跟吴军大战的准备!”末了,赵英肃然下令。 “得令!” 两个时辰眨眼过去,赵英带着两万部曲按时行动。 他们全部离开林子后,天色已经大亮,在向导的引领下,主力没有直奔杨家畔的村子去,而是将行军目标订在略微偏南一点的位置。 知道吴军的位置与行动方向,赵英自然能预定会战地点。 全军从一开始行动,就是全部奔进,半分没有隐藏自身的意思。 当吴军出现在反抗军视野中时,双方都处在相对平坦开阔的旷野地带,情况果如赵英所料,当吴军发现他们时,双方距离已经不远,且吴军已是拔营启程、完全脱离了村子一段距离。 四万护送大量辎重物资的队伍,想要在这个距离上回身去村子,依托民房构建防御阵型已是完全不可能。 面对骑兵的全速接近,护送了太多辎重车辆导致队伍绵延二三十里,前后距离过大的吴军,甚至连抢在骑兵临面之前,利用辎重车辆就地结下完整的防御阵型都不能。 赵英所部的行动虽然需要依靠本地革新战士的情报,但这并不是说他们自身的战力就没了用武之地。 事实上,昨夜他们能在杨家畔外四十里的地方完成隐蔽集结,而又没有被吴军发现,本身就是自身强悍军事素养的关键体现。 没有这个距离,他们就无法在今日成功实施突袭。 现在,万事俱备。 东风业已不欠。 “各营分开,全力出击,分割战场,快速穿插,先打乱敌军阵脚,再分别清理自身攻击范围内的敌人!” 一马当先的赵英越过一道缓坡,陡然拔出长刀指向前方慌乱结阵的吴军,战意如火山爆发杀气如潮水席卷,“杀!” 没有“得令”声,有的是全军的有序行动。 一万五千余反抗军骑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根据自身所处的位置分开,最前一个大营笔直冲击,后面两个大营分向左右奔驰,大阵很快呈现出一个品字形。 品字形从形成到消散,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三个大营各自都像是一把尖刀,组合在一起形如三叉戟,俱都以重骑兵打头阵,从三个方位嵌进了吴军人群! 两军相接第一阵,反抗军成功杀穿吴军。 而后三个大营各自拐弯杀回,面对已经军阵不齐的吴军,每个大营都分成了五把尖刀,以小营为单位冲击,再度撞入吴军人群,全方位突破吴军防线、打乱吴军阵脚。 当其时,吴军尾巴处的近万将士,还想凭借自身距离村子颇近的优势,趁机退回村中据守,构筑简易而坚固的防御阵型与营垒,再接应前方同袍突围回撤,重新聚合形成强大战力。 只可惜,赵英率领的只是主力,尚有一个大营从出发之际就作为偏师,直奔杨家畔的村子而去。如今他们杀到了村子前方,彻底将后队吴军与村子隔开,使得吴军根本无法成建制回到村子。 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由反抗军掌握了战场主动。 大战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反抗军已是彻底掌控住战场。 两万精骑硬生生将四万吴军分割、打乱,并以小营为基础,在整个战场上来回穿插,梳子梳头发一样梳理惊慌失措的大小股吴军。 凡精骑所到之处,成片成片的吴军人仰马翻。 而精骑所过之处,则有满地的吴军尸体把地面染得猩红无比。 这一战,双方共计有六万余人参与,是一场真真切切的大战。但这一战从反抗军冲阵开始,到吴军溃败投降结束,只花了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又是一场毫无疑问的简短战斗。 午后,太阳虽已西斜,却还高高挂在天空,距离黄昏尚有一些时间,而在方圆二三十里的战场上,战斗已是基本结束,只有零星的小股彪悍吴军依托辎重车辆构筑的防御圈,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这些吴军多的不过千人,少的仅有百人上下,加在一起也不到五千之众,虽然斗志可嘉战力不俗,理应为侍卫亲军中的绝对精锐,但已无力改变整个大局。 血腥味冲鼻的战场上,车歪马斜尸横遍野,折断的旗帜留下抹抹剪影,残破的刀枪染满鲜血,尚未完全消散的灰尘渲染出氤氲的鬼影,赵英的军靴踩在血泊中吧唧作响。 来到一道缓坡上,看向不远处结阵而战,明明已经被三两千反抗军骑兵团团包围,却依然不肯投降的数百名吴军,赵英眉眼低垂。 在对方彪悍而顽固的面容上,他看到了那些跟神教顽固教徒一样的神色。或许他该敬佩他们的勇气,或许他该蔑视他们的愚蠢,或许他该称赞他们的坚持不懈,或许他在唾骂他们的冥顽不灵。 但是最终,赵英什么也没多说,在这个生死战场上,作为晋军主将,他只是寒声下令:“最后劝降一次,若是他们依然执迷不悟,那就弓弩齐发!” 弓弩齐发,万箭穿心,必能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得令!” 赵英转头看向别的方向。 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除了犹如参天巨兽血痕累累的残骸一般的血火炼狱,便尽是被反抗军看押着离开的吴军俘虏。而更远处,则铺陈着苍茫大地、无尽山河。 这里的战事即将结束。 “向大帅报捷。” 赵英脚步沉稳地走下缓坡。 也走下战场。 今日之战即将告一段落,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场战争结束。 赵英与他麾下的大晋革新战士,随后就要奔赴下一处战场。 他们将继续作战,直到敌人死绝,亦或是自身战没的那一刻。  章九五二 势如破竹(8) 符离城。 “赵英所部四日三战,先是以两万精骑击破四万侍卫亲军,隔日又一战击溃五千藩镇军,逼得藩镇军主力七万人既不能前进亦不能后撤,硬生生被拖在了野外。 “第四日赵平率部赶到后,两方合力共击这股藩镇军,大破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能全歼这七万藩镇军,大战末尾吴军援军赶到,两位将军不得不放走两万多人。 “虽然没能全歼吴军,但缴获军械物资无数,逃走的吴国藩镇军丢盔弃甲,这些东西也便宜了我们。加上前面两战所得,两位将军这几日的斩获加起来,已是足以装备十万之众。” 黄远岱简单给赵宁介绍完赵英、赵平所部战果,将手里的详细军报递给了他。 赵宁快速浏览一遍军报,将各种细节纳在眼底,“无论是战机把握还是战场应对,赵英都已跟沙场宿将相差不多。经过中原这场大战,他算是完全成长了起来,往后可以独当一面。” 黄远岱抚须而笑:“以两万精骑先是雷霆击破五千先锋,而后圈住七万藩镇军主力,逼得后者进退不得,成功坚持到了赵平率部来援,这一定是一场分外精彩的博弈。 “等到英将军归来,我一定要好生问问他更详尽的细节。” 赵宁将军报放到一边,没有再继续谈论赵英的这几场战事,“其它各部进展如何?” 黄远岱将归总起来的重要军报,从桌案上拿起来递给赵宁——对方制定完此战计划后,这两日一直在闭关,没有实时了解战场动态。 这不是赵宁不负责任当甩手掌柜,而是他对反抗军各部的执行力有着相当的自信与把握,知道自己无需时时刻刻盯着。若真有什么疑难杂症,只要不是太严重,黄远岱完全应付得过来。 赵宁心里很清楚,他自己虽然是太子,但大晋的江山治理早晚是要交给赵英赵平、黄远岱陈安之这些人的。日常的社稷国事他不可能一直主持,现在就尝试一步步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国家不仅仅是要托付给赵英赵英、黄远岱陈安之这些人,到后面,大晋必然要还政于民。 这是革新战争的必然之路,也是国家发展的最好结果。 当然,这并非是说赵宁就会不管皇朝国事。 “各部进展基本顺畅,虽然出现了一些波折,遭遇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顽抗,但都在可控范围内,即便有些部曲没有取得预期战果,但总体大局并未受到影响。” 黄远岱言语简练,“至昨日,大军第一阶段行动大体结束,各部经历大小战事上百场,杀敌超过八万,俘虏超过十万,所获军械物资粮饷布帛无数。 “徐州、泗州、海州界内的官道路口与城池要地,我们已经掌控近半——只剩几个大城都还在吴军手里。” 赵宁微微颔首。 这一阶段作战主要是快速奔袭,战场都在城外,故而战果最为辉煌的是反抗军精骑,尤以赵英所部功勋卓著。接下来只要是运动作战,精骑必然还是核心力量。 至此,第一阶段作战目标已经达成,吴军实力被大幅削弱,各部势必更加惊慌,杨延广也会心急如焚,大军该趁热打铁,立马进入下一阶段行动。 在此之前,有一个问题摆在赵宁面前。 黄远岱说出了这个问题:“临淮、淮阴两城我们没能打下来,渡口依然掌握在吴军手里。若非如此,我们就能实现关门打狗之势,把吴军尤其是侍卫亲军基本歼灭在中原。 “要是这个目的实现了,淮南再无精锐之师,杨氏失去割据叛乱之本,五到十年之内都不可能再练出一支彪悍之师来,我们荡平江淮一统江南指日可待。” 说到最后,黄远岱摇头长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赵宁沉吟不语。 能够把吴军主力堵死在中原,让吴国失去立国根基之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夺取淮阴、临淮两城,控制淮河四大渡口,亦是晋军第一阶段战事最理想的目标。 赵宁、黄远岱等人的战略战术布置,的确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 之前黄远岱跑去徐州一趟,迷惑杨延广、王载等人,让吴军放松警惕,本身就是给晋军制造了袭夺淮阴、临淮两城的最佳时机。 原以为有反抗军在徐州附近痛击吴军,临淮、淮阴二城的吴军势必慌乱,加之他们守备力量不是太多,晋军夺下两地并不会多么艰难。 然而沙场之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这一回是晋军吃了亏。 临淮、淮阴两城的吴军挡住了反抗军的凶猛攻势,硬生生守住了城池,一次次击退了攻城晋军。 随着第一阶段攻势接近尾声,晋军已经完成对徐州附近吴军的分割阻截,若是淮阴、临淮夺了下来,徐州吴军便彻底没了生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可惜的是,在最新的战报中,临淮、淮阴两地尤其是淮阴的吴军,依然作战悍勇毫无怯意。 这两股守着吴军退路的守军,从将领到战士俱都素质不俗。 这也让赵宁聚歼吴军主力于中原的目标无从实现,晋军下一阶段的攻势因之受到很大影响。 形势虽然出人意料,但大势并未更该,不至于让赵宁和黄远岱措手不及。在战前的推演中,他们对类似情况有所预料。 放下军报,赵宁摸着下巴道:“既然临淮、淮阴没能夺下来,那么如我们之前所议,下一阶段行动的主要目标,就是逼迫吴军按照我们设定的路线奔逃。 “惟其如此,我们才好咬住他们的主力,追着他们和他们一起渡过淮河,让他们为我们打开通道,配合从上游南下的偏师,在江淮之间十四州之地大展拳脚。 “经过上一阶段作战,吴军必然不会再顾虑辎重粮秣,一定是轻装简行亡命狂奔,速度肯定会提升很多,若是我们咬不住他们的主力,让他们突围而去,那想迅速夺取江淮十四州就难了。” 黄远岱点头表示赞同。 聚歼吴军主力于中原、毁灭吴国割据根基的计划无从实现,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夺取江淮十四州。 守江必先守淮,晋军如能夺下江淮十四州,吴国不仅在江北再无片瓦之地,南方防线也会不再那么坚固完整。 仅凭长江之险,吴国只能阻挡从长江下游渡河南下之敌,防不了从长江中游——荆州襄樊一带南下的敌军。 日后晋军征伐江南,大可从荆襄顺流而下,直捣江南腹地。 另外,失去江淮十四州的土地与百姓,吴国国力必被大举削弱。 故此,这回进军江淮十四州对大晋而言分外重要。 赵宁是想尽早回援河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舍弃眼前的大好战机,白白错失重创吴国,为日后一统天下打下坚实基础的机会。 这一战下来,大晋总归要打残一个对手,如果仅仅是得到中原,那么吴国力量依然强大,缓过气来还有跟大晋南北对峙的实力。 只有先打残一个对手,接下来才能安心解决另一个对手,不担心被人从旁掣肘太多。否则的话,天下一旦三足鼎立,各方差不多势均力敌,皇朝没有绝对优势,一统天下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此外,别忘了塞北还有一个天元王庭。 如今天元王庭正在向天元帝国转变,诸事顺遂,用不了多久便能腾出手来,以比之前强悍得多的力量,再度插手长城以南的战争。 要是大晋不能尽快在三方对立中掌握大势,占据绝对主动,留有充足余力,一旦天元大军趁中原皇朝内部再起大战时挥师南下,从背后猛攻大晋,赵宁如何应付? 要是孛儿炽君一族与魏氏杨氏结盟,共同对付赵氏,赵宁怎么区处? 就算魏氏宁死不屈,甘愿自身大业不成,舍了自家的帝王富贵不要,也不去跟天元帝国联合,那杨氏呢? 吴国可不值得信任分毫。 眼下河东战局虽然危急,但毕竟还没有崩溃,考虑到天下大势与皇朝长远大计,赵宁只能硬下心肠,让河东再多坚持一段时间。 退一步说,倘若不是河东有战事,以赵宁如今手握的兵马,占有的战场大势,对吴军的绝对优势,以及革新战争的非凡凝聚力,他何必只图谋区区的江淮十四州? 他会挥师渡江,席卷江南,径直灭了吴国! “河东最新的战报是什么说法?”敲定了中原晋军下一阶段的行动计划,赵宁揉了揉眉心。 “介休激战,日日不休,战况惨烈,全靠城中百姓自发助战,城池才没有被夺下。” 说起河东战局,黄远岱脑袋也有些大,“秦军见介休难攻,日前分兵袭击张难堡、永安城。这两地,已经被他们给夺下。” 赵宁略有沉默。 张难堡、永安城丢失,雀鼠谷的粮道就被斩断,从太原一带出发的军械物资、粮秣医药,都无法从永安城、张难堡眼皮子底下运到前方去。雀鼠谷一线已是后援隔绝。 除非晋军夺回张难堡、永安城,不然的话,雀鼠谷一线的守军就只能靠现有的力量自行支撑、奋战。 “秦军对雀鼠谷的正面攻势如何?”赵宁问。 “阴地关还在我们手中。”黄远岱简短有力地回答。 赵宁稍稍松了口气。 秦军偏师虽然把汾州搅得一团乱麻,但各地晋军并未因此混乱,雀鼠谷的将士们依然斗志坚定。而阴地关还在,秦军尚未杀入雀鼠谷,彼处的防线就还能支撑,坚持一段时间问题不大...... 黄远岱道:“日前陛下派人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分出一部兵马,先一步回援河东,减轻河东压力?” 赵宁摇了摇头:“不能分兵。 “眼下我们虽然战事顺利,但还有江淮十四州要打,彼处是杨氏固有的割据地盘,我们需要充分的攻城掠地的兵马。之后的战事不能拖延,这就必须大军有十成十的战力。” 黄远岱点头不语。 赵宁目光坚定:“就算雀鼠谷丢失,秦军杀到晋阳城下,也不是什么灭国之祸。只要晋阳守得住,河东就还是我们的河东!” 黄远岱肃然拱手。 晋阳是赵氏祖业所在之地,当年天元大军都没能打到晋阳城去,如今赵宁不惜把晋阳划入战场,也要确保夺取江淮,可见其决心之大,也可见形势之难战局之险。 末了,赵宁起身离座,来到门外,负手远眺,喟然一叹: “这就是两线作战,两边都有强劲对手的麻烦之处。皇朝力量有限,面对这样的情况应付起来不能不捉襟见肘,征战不仅要冒非凡风险,在形势有利的时候还不能放手进击、斩获战果。 “此事出现一次就已经是很不应该,我们绝不能让这等光景在来日重现。 “故此,这回一定要下决心下重手,先行削弱一个对手,打残杨氏!”  章九五三 势如破竹(9) 杨大将军现在只有一个身份:护卫。 她护卫的对象是吴国君王:杨延广。 此时此刻,杨延广已经离开徐州城,正跟随大军紧急南撤,他们的目标是淮阴城。杨大将军在护卫杨延广,杨延广则与众王极境高手一起,保护着随行的吴国大臣与六万多侍卫亲军。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众臣与大军,杨延广根本不必与众将士一起行动,由杨大将军与众高手护卫着,轻轻松松就能返回淮南。 对杨延广而言,保护众臣与大军是高尚节操的体现,既传达了他爱兵如子视群臣为手足的情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六万多侍卫亲军是吴国在中原的最后精锐,杨延广根本承担不起他们全部折损的代价,他必须带着这六万多将士撤回淮南。 如果他不跟众将士一起赶路,依照当下的战场形势,即便这六万多人是精锐中的精锐,也难保不会军心崩溃仓惶奔逃,或者被晋军追杀在路上,或者被晋军所俘虏。 “开路的兵马都依照计划到了指定位置没有?咋没有半点儿交战动静传过来?再往前四十里就到晋军活动频繁地带了。” 负手在低空飞行的杨延广,面色阴郁眼神低沉,转头询问身边的杨德明,口吻中充满压抑的愤怒、忐忑与不安。 “之前已经接到过他们出城的禀报,这会儿应该向晋军发起了攻势,声音应该很快就会传来。”杨德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话虽然说得肯定,但左顾右盼的目光里却不无犹疑。 眼下徐州、泗州、海州一带形势复杂。 以符离城为前进基地的晋军,跟以徐州为中心,淮阴、临淮为背心的吴军犬牙交错;尤其是在徐州、泗州境内,淮阴与徐州、临淮与徐州的直线附近,双方兵马星罗棋布。 大部分吴军兵马,如今都被晋军分割在各地。也就是晋军没有完全掌控地方、封锁道路,吴王的军令才能继续传达到各军。 说起来,若不是临淮、淮阴还在吴军手里,吴军根本无从南撤,也正因为临淮、淮阴还在吴军手里,所以吴军还有杀出重围逃出生天的可能。 “明明已经到了时辰,为何还没有动静?你这个三军主帅是怎么主持战事的?!”杨延广看出了杨德明的犹疑,怒气逐渐上脸。 他们与左右各军虽然相距不近,但数万人交战的动静能传很远,王极境高手很容易察觉。 杨德明惭愧低头。 王载适时劝道:“王上息怒。这怪不得杨帅,委实是战局太过复杂。 “从徐州到临淮,这一路上虽然有不少我们的兵马,但晋军也有许多,左右各军要掩护我们杀出重围,都得出城去主动进攻晋军。 “而晋军向来狡猾,善于野外奔战,此番又是以逸待劳,各军行动不能不尽可能小心谨慎,稍微慢些情有可原。 “但只要左右各军出城向前了,哪怕没有立即跟晋军接战,也会吸引住晋军注意力,迫使对方调兵遣将有所应对,这样我们面前的拦路之敌一定会少上很多。” 杨延广面色稍缓。 攻城总是不易,晋军现在巴不得吴军出城来战,只要吴军肯伸出脑袋,他们必然像是嗅到血腥味狼群,从各处杀将出来。 退一步说,就算晋军不冒然求战,但既然吴军出城了,晋军就得防备对方进攻自己,也要阻拦对方南逃,怎么都得调动兵马应付,不可能无动于衷。 “怕就怕左右各军行动迟缓,让晋军瞧出不对劲来。 “相对于藩镇军而言,侍卫亲军无疑是更加核心的目标,若是晋军看出我们两翼都是藩镇军在行动,那舍弃他们直奔中军而来,亦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说这话的是韩守约。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让杨延广脸上覆上了一层冰霜。 虽说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杨延广事先已经让左右部分藩镇军换上了侍卫亲军的旗帜,但旗帜能换,衣甲却不可能都换了,能起到的掩护效果有限。 杨德明见杨延广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说道: “王上放心,臣专门往左右各军派了高手,监督藩镇军的行动,再者各军还有王上派遣的监军,有他们在,藩镇军顶多行动略显迟缓,断然不敢拖延太久!” 杨延广沉吟不语,唯独眉宇间充满杀气。 要不是眼下已经到了战场,杨延广要时刻提防赵宁带着大晋高手突然杀出来,他早就派更多王极境高手去督促藩镇军的行动了。 虽说左右各军相距也不太远,王极境高手来去很快,赵宁真个突然杀出,高手们大抵也赶得及回援,但杨延广本身毕竟不是王极境后期,冒不了这个风险。 若是杨.佳妮稍微护卫不力,赵宁动动手指他就得遭殃。 在杨延广快要忍耐不住爆发的时候,杨大将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有动静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连忙凝神静气去听,随着交战声很快扩大,王极境高手们都捕捉到了左右两翼的喧哗。 包括杨延广在内,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传令下去,立即全速奔进!”杨延广不失时机的下令。 依照计划,当左右侧翼的藩镇军与晋军交上手后,作为中路的这六万多侍卫亲军精锐便要趁机狂奔,一路冲破晋军封锁,直至杀到淮阴城渡河南下。 至于左右两翼的藩镇军,在完成吸引晋军注意的任务后,可以自行寻机突围南撤,到临淮、淮阴两城渡河。如果是小股兵马,甚至可以不必到淮阴、临淮去,找个中小渡口就渡过淮河了。 杨延广等人的计划很完美。 然而真到了执行的时候,却出了很大问题。 他们奔出去不过两个时辰,就陆陆续续接到了从左右传回的军报,内容大同小异,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战败。 藩镇军虽然依照军令出战,但并没能跟晋军厮杀多久,他们溃败的方式不是被晋军正面击破,而是自己先行逃散。 区区半日,左右藩镇军基本都成了一盘散沙。 杨延广鼻子都气歪了。 根据从左右各军回来的高手、监军禀报,藩镇军们在跟晋军接战后,死伤还不到一成,将士们便阵脚大乱。在没有任何军令的情况下,各部擅自临阵脱逃,远远避开当面晋军,丢盔弃甲向两侧亡命。 各军溃散的情况几乎相同:先是一小群人临阵退缩,继而成队成营的兵马开始逃散,混乱在顷刻间席卷全军。无论监军带着督战队如何阻挡,都无法挽救败局。 一些藩镇军高级将领,乃至是节度使本人,甚至带头脱离战场。 “混账贼子!他们怎么敢无视军规,不遵本王号令?!你们是怎么办差的,身为监军为何约束不了将士,?本王要你们何用!” 杨延广大发雷霆,先是左一巴掌,将一名监军扇飞出去十几丈远,接着右一巴掌,把一名督战高手拍在了泥土里。 “王上恕罪,不是臣等无能,实在是那些藩镇军桀骜不驯胆小如鼠,而那些高级将领包括节度使,一个个又贪生怕死不忠不义!” 一名监军当即跪倒在地,为自己申辩,“早在出战之前,知道要掩护侍卫亲军出逃,他们就诽谤王上这是让他们去晋军面前送死,用他们的命去换侍卫亲军的命,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看。 “到了临战之时,眼见晋军攻势凶猛作战悍勇,自身伤亡骤增,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战士,一方面心惊胆战对晋军恐惧深重,一方面又怨气横生对王上不满,这才争相逃散。 “王上,臣等已经尽力阻止大军后撤,可全军崩溃形成了倒卷珠帘之势,臣等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请王上明鉴!” 这位监军还以为自己说清了事情原委,就能获得杨延广的谅解,殊不知他的话只是让杨延广更加愤怒,而他的命运也格外悲惨。 噌的一声,杨延广拔刀出鞘,直接砍掉了他的脑袋。 “不知廉耻的东西,全都是一群.奸诈小人!难道三军上下数十万将士,就没有本王的忠义之士了吗?!”杨延广丢掉长刀踹开监军的无头尸身,向天空发出饱含不甘的咆哮。 “事态紧急,两翼晋军随时可能追上来,还请王上快走!”王载先是拱手谏言,见杨延广怒气难平,当下也顾不得太多君臣之礼,招呼杨德明上来,两人架着杨延广就开始夺路飞奔。 事实证明王载的担忧没有错。 大军前行没有太远,两翼便有晋军追杀上来。 好在左右战事尚未完全结束,前期来的晋军不太多,无法围死他们六万多人。双方简单急促地交战一阵,晋军稍微后撤,侍卫亲军的奔逃之势未曾被中断。 但这些晋军也没有放弃,一直跟在吴军身后。 随着淮阴越来越近,跟在吴军身后的晋军也越来越多。 杨延广也好,普通侍卫亲军将士也罢,都不敢停下来片刻,只盼着能够跑得快些再快些,将那些晋军甩开。 好在侍卫亲军的将士们都是精锐,眼下又有吴王在军中、众高手在头顶,大伙儿不至于为了跑快一点脱下甲胄丢掉兵刃。 另外,从两翼过来的也不只是晋军,还有藩镇军。不少藩镇军甚至是比晋军更快赶来,加入到了侍卫亲军的队伍。 这些藩镇军要么是聪明之辈,知道只有跟着中路侍卫亲军才能最大限度把握逃回淮南的机会,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往这边逃的; 要么就是多少有些素质与忠心,心里念着君王,在大军溃败无法再战的情况下,跑过来跟中路军汇合,护卫吴王一起南归。 这些藩镇军跟在侍卫亲军外围,起到了一定的屏障作用,帮助中间的侍卫亲军挡住了一些晋军,甚至跟晋军杀到了一起。 一路混乱狂奔,淮阴在望。  章九五四 势如破竹(10) 淮阴在望,杨延广长舒一口气。 他迫不及待调整飞行高度,将前方视野放开,目光透过薄薄云雾,再度亲眼见到了如绸如带,在广阔大地上蜿蜒流淌的淮河。 渡过这条无垠大河,进入淮南地界,他们就会基本获得安全保障。 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没有尽头的官道及官道两侧,是似乎同样没有尽头的行军队伍,哪怕相距颇远,杨延广也能通过队伍的慌乱匆匆,察觉到笼罩在每名将士心头的恐惧不安。 杨延广赶紧让人粗略点校一下兵马。 他急不可耐的想要知道,这回他还能带多少将士回到淮南,那是他维护吴国周全的保证,决定着吴国安危。要知道,吴国的敌人并非只有大晋与秦国,还有岭南的刘牧之、刘新诚父子。 先前杨氏与刘氏争夺楚地,后者为前者所败,闹了个灰头土脸,加之地盘不太大,处境可谓凶险。 但杨氏还来不及攻灭刘氏,中原之争便已开始,只能调集大军北上。原本吴国力量强大,杨氏未将刘氏放在眼里,但如今吴国在中原损失惨重,就难保刘氏不趁机兴风作浪。 “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王上容禀,侍卫亲军基本都在,藩镇军有近两万将士!” 杨延广再度长舒一口气,这回能带着八万将士从淮阴渡河南归,已是符合他的预期。 毕竟他们这股人马就有八万,临淮还会有南归将士,再加上其他小股部曲,如果不出意外,这次拢共能有十多万将士回到吴国。 十多万人,不少了。 当真不少吗? 杨延广的轻松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便心情沉痛,几乎是痛不欲生。他想到了当初北进中原那会儿。彼时,大军浩浩荡荡渡河北上,每一路大军都不下十几万,加在一起可是有五六十万之众! 而今呢? 六十万大军只剩了十几万人,而他刚刚还在为此感到幸运! 可悲,可叹。 可见他们在中原的这场征战,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王上不必忧心,不出三年,我们还会再杀回中原!铁索连舟浮桥已经搭好,请王上下令全军渡河!”杨德明在旁大声进言。 他敢大声说话,是因为有底气。 这份底气来之不易:淮阴城前没有晋军拦路! 之前攻打淮阴的晋军被击退,现在这里是安全的,正因如此,淮阴守军才能抢先搭建好铁索连舟浮桥。在眼下这种近乎全军皆溃的战局中,淮阴守军为他这个统帅挣到了一些颜面。 这份尊严分外宝贵。 “渡河!立即渡河!”杨延广收敛心神,断然下令。 无论如何大军总算是成功撤到了淮阴,只要渡过淮河便算是安全,届时有对岸的吴军接应,依仗地势,他们要挡住后面追击的晋军并不难,大不了毁掉浮桥就是。 杨延广放眼望去,果然看到了正在渡口对岸集结的吴军,人数虽然不多,大抵只有近万之众,但行动迅速精气神不错。这近万人要守住渡口的确不难。 八万人渡河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浮桥只有那么宽,大伙儿不可能一拥而上,要是秩序混乱相互挤压推搡,不仅会有很多人掉入河中,效率也必然底下。 好在浮桥有三座,这大大拓宽了众将士的求生之路,才不至于让将士们为了争抢一个独木桥而丧失理智。 杨德明一顿指挥调度,将士们分别向三座浮桥汇聚,没用多久,前队便踏上浮桥飞奔向对岸。 过桥的将士们兴高采烈,简直比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还要激动,杨延广等人亦不免满面喜色,眼中充满希望。 但随着一份份军报从身后传来,杨延广就再也没法保持开心。不仅是他,所有听到身后情况的吴国官将,都禁不住心急如焚。 消息很简单:晋军大举来袭! 他们一路逃到淮阴,本来就被晋军咬着尾巴,一路算是边走边战,只不过双方距离越拉越开,彼此相隔已有三四十里。 杨延广原以为他们甩开了晋军,可以安然渡河。不曾想,在他们即将渡河的时候,身后这些晋军竟然把速度提升了上来,挡在他们面前的一些吴军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拦住他们! 除此之外,从淮阴城退走的晋军再度东进,轻装简行速度飞快,虽然距离渡口尚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但威胁依然不小。 形势之难不止于此。 最关键的是,他们撤到淮阴这一路上未曾见到的反抗军精骑,现在出现了。各路奔着淮阴而来的晋军中,就数这股精骑速度最快,原本落在最后面,眼下已是跟吴军相距最近 其威胁最大! “王上,下令将士结阵迎战吧!大军若是被晋军半渡而击,必然全军崩溃,没有上桥的将士就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再也无法上桥!”王载急忙进谏。 “当务之急,必须要有部曲断后,至少得挡住晋军精骑,为大队人马争取渡河时间!”韩守约紧跟着出声。 杨延广看向杨德明。 杨德明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杨延广。 杨延广怒气渐盛。 “连番败战一路奔逃,敌军势盛我们式微,将士早无战心,如今浮桥就在眼前,三军皆欲夺路求生,哪里还有士气断后搏命?”这时,杨大将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道出了最冷酷最残忍的事实。 “闭嘴!”杨延广转头怒喝,目光凶狠如欲杀人。 呵斥完杨大将军,他死死盯着杨德明:“你亲率两万将士布阵,迎击晋军骑兵,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坚持到大队人马渡河! “我们绝不能被他们咬住尾巴,亦不能让他们趁机渡河南下!社稷存亡在此一战,你若是敢战败,本王决不轻饶!” 杨德明只得抱拳而去。 “事已至此,你们注定是要败亡,吴王何必苛责部下?不如放开约束,就地请降,这样还能死得有尊严一些。” 一个漠然而高渺的声音忽地降临,在杨延广等人耳畔如雷炸响,回荡不休经久不绝。 众人转头看向西方。 他们看到了赵宁。 带着大群王极境高手,如仙人一般闪电临近的赵宁。 赵宁此时出现,即意味着大局已定。 备受羞辱的杨延广五官抽搐,恼羞成怒。赵宁在这个时候称呼他为吴王,戏谑不屑之意可谓是分外明显。但他再怎么愤怒,也无法轻举妄动,冒冒失失地向赵宁出手。 “宁小子!你休要猖狂!本王还没有败!你大言不惭什么?!”杨延广恶狠狠地盯着在千步之外停下的赵宁,恨不得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被大晋王极境高手们众星拱月的赵宁,负手而立风仪出尘,闻言淡淡地道:“孤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何来大言不惭之说?再者,孤就算是猖狂,那便猖狂了,吴王又能如何?” 杨延广气得七窍生烟,脸色泛绿,每一根颤抖的汗毛都在表达他内心的痛苦。 他不能不痛苦。 若是平时,赵宁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情绪失控,甚至无法撼动他的心理防线。 但如今吴国战败,吴军折损了七七八八,就连亡命奔逃想要求个生路都不可得,杨延广本就痛苦不堪,又如何还能忍受赵宁这番高高在上,视他若蝼蚁粪土的姿态? 若非自身修为不济,杨延广立时就会跟赵宁拼命。 修为不济也就罢了,打仗还没打过,眼下落得个穷途末路的下场,杨延广到底还是个有自尊心的,在这种情况下没办法嘴硬,故而气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心痛。 他浑身都在发抖。 倘若如今还是国战时期,杨延广不曾称王,是沙场悍将的身份,面对的是天元将领,悲愤交加之下,他说不定会仰天大吼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然后横刀自刎。 主忧臣辱,杨延广被赵宁奚落得五脏欲焚,王载当然得站出来替君王找回场面,他立时向前一步,先是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乜斜赵宁一眼,继而仰首挺胸口绽莲花: “中原之争打到现在,你赵宁能够略占上风,不过是时运相助而已,有什么值得骄傲自满的?就算是一头猪,时运到了,也能被飓风吹到天上去。 “退一步说,纵然你赵宁最后侥幸赢了中原之战,那也不过是一时一地之功而已,这种时候就得意忘形,无论心胸还是志气都不值一提,注定难成大器。 “此战吴国虽然不幸落败,但全因魏氏背信弃义,张京丧心病狂,一时之败非战之罪,不过是时运暂时不济而已。以吴国粟米之丰州县之富,假以时日必能再拥百万甲士,征伐中原! “你赵氏倒行逆施,不遵圣人之言,不循王道教化,只知道煽动刁民犯上作乱,实为祸国殃民之辈,天下大乱之罪魁祸首!若非如此,四海之内岂能群雄并起? “可笑事到如今,你还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胜,就自满不已喜形于色,全然不知天下大势如何,真是鼠目寸光之辈,愚蠢无知之人,我王羞于与你言谈!” 王载这番话说得流利无比、格外顺畅,加之语调铿锵、字字有力,落在吴国君臣眼中当真是份量十足,引得他们精神振奋、腰杆挺直,仿佛自身掌握了真理,来日必将坐拥天下。 赵宁的神色很简单。 他什么神色都没有。 就像是听到蚊虫嗡嗡作响,一如面对鹦鹉学舌。 这种罔顾事实、颠倒黑白的发言,说得再有气势,也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落在赵宁耳中跟野狗乱叫没有区别,毫无价值可言,完全无法让他在意。 他是一个胸有天下,脚踏实地去为苍生战斗的人,也是一个到达天门之前,看见过星辰大海的准天人境修行者,哪有心思去在乎这些? 太阳会在乎鸟叫吗?明月会在意蝉鸣吗?大家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彼此差距比云泥之别还大,有什么交流的必要与可能? 赵宁但凡是就王载刚刚的话跟对方辩论一句,那都是降低了自身的格调,侮辱了自己的智慧,把自己变得跟对方一样愚蠢无知,输得彻彻底底。 所以赵宁的反应同样简单。 他的嘴里只说出了一个词:“聒噪。” 他的手上只有一个动作:挥刀。 无论是开口说话还是伸手挥刀,赵宁都做得格外随意,云淡风轻不惹尘埃,跟轻挥衣袖拂开飘到面前的落叶没有区别。 他这一刀的效果也没甚么惊艳的地方。 不过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杀的人当然是王载。 刀气不长不短不宽不窄不快不慢,在所有吴国王极境高手都来不及反应、阻拦,亦或是无心救援的情况下,刚好把王载从身体中线劈成了两半! 那一瞬间,王载神色僵硬,目光凝滞,眸底还有一丝茫然。 他似乎是神游天外,不确定这一刹那发生了什么;他好像是还打算侃侃而谈挥斥方遒,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轻描淡写地被人取了性命。 哗啦,他身体中花花绿绿的脑浆、脏腑,合着鲜血掉落而出,跟尸体一起从半空下坠,砸在了淮河边的旷野里,跟杂草混在了一起。 从此,世上再无吴国太傅王载这个人。 章九五五 势如破竹(11) 在赵宁看来,杀一个王载这样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不比踩断一根野草来得份量更重。 但这一幕却让吴国君臣惊诧彷徨,短时间无法接受,不少人都张大了嘴,一些人夸张到下巴都好似要脱臼的地步。 死的这个人可是堂堂太傅,吴王的左膀右臂,吴国的寒门士大夫代表,才华横溢智谋百出的名士,威望深重备受敬仰的长者! 这样的人,等闲是会死的吗?纵然是国灭,他们大多也能保全自身,乃至在新朝出任官职。此等大人物怎么能死得如此突然,又死得如此平淡? 杨延广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向赵宁发难,而是猛然扭头,面色极为冷冽地看向杨大将军,目中的愤怒与不满如要化作刀剑,在杨大将军身上劈砍一番。 作为见过天门的准天人境高手,赵宁在出其不意骤然发难的情况下,哪怕是面对面,也能让王极境中期的高手们应对不及。 但同为准天人境修行者的杨大将军,在有一千步作为反应距离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都能救下王载的。 杨大将军没出手,只有一个解释。 她不愿出手。 对方坐视吴国太傅被杀,杨延广焉能不怒? 杨大将军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副既往顶着一副木然的脸,让人完全看不到她的内心,体察不到她的情绪。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她的确对王载的死没有任何歉疚之意。 现在不是责问杨大将军的时候,杨延广不得不暂时放过对方,转头看向赵宁,从鼻孔里呼出一团冷气: “宁小子,你杀我太傅,辱我君臣,无视吴国国威,今日之仇不同戴天,本王就算是披肝沥胆,也一定会替向你讨要代价!” 他说的是“会”,而不是“要”。这表明向赵宁讨要代价是日后的事,今天他没打算跟赵宁短兵相接,也不想跟赵宁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赵宁却把长刀向前一引,径直指向杨延广,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没有任何犹豫与停顿地,向身后的高手们下达了命令: “诛除国贼!” 嗡的一声,响亮厚重的轰鸣霎时在半空炸响,重的像是天穹炸开! 那是许多道自王极境高手身上同时升起的真气光柱,在天空开辟王极境领域时引发的共振雷音。 赵宁身后的大晋修行者们,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同时调动全部修为之力,群龙出海一般,从赵宁身侧掠出,笔直杀向一众吴国高手! 杨延广:“......” 千步距离转瞬即至,杨延广这下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只能立马调动全身修为之力开辟领域之力,投入到与大晋高手的厮杀中。 不错,杨延广亲自上阵了。他修为有限,无法脱离战场,他身边的高手数量也有限,不可能把他隔绝在战场之外,故而他只有参战这一个选择。 众王极境高手捉对厮杀在一起,苍穹下云波翻涌,真气掀起阵阵巨浪,闪电交相辉映,雷鸣连绵不绝,场面狂暴而混乱。 在几乎所有修行者都开始以命相搏时,只有两人没有下场搏杀。 他俩以远高出在场所有修行者的修为,让旁人不敢向他们进攻。 他俩虽然身处激烈的战场,却好似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这自然是赵宁与杨大将军。 赵宁没有动手怎么都说得过去,他是堂堂太子三军统帅,重要性不可言喻,不冒然出手理所应当。 然而吴国这边连吴王都已下场,亲自跟尺匕、扈红练等人激斗正酣,杨大将军却无动于衷,好似世外高人一般立在场边,仿佛眼前战斗跟自己无关似的,情形就显得有些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还半点儿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杨大将军不出手,赵宁自然没道理去主动纠缠对方,他乐得俯瞰整个战局,间或调兵遣将发布军令,指挥一下地面战士的奋战。 到了此时,地面战况的惨烈程度,比半空的战况有过之而无及。之所以是惨烈而不是激烈,原因非常浅显:晋军占据了绝对优势,吴军死伤非常之快。 赵平、赵英率领反抗军精骑最先冲到渡口,与吴军结阵,阻拦他们的是亲自率部断后的吴军统帅杨德明。 身为杨氏族人,又是国家中流砥柱,杨德明在危急关头的表现体现出卓越素质。 他亲临战阵位立最前,率领亲兵营与反抗军精骑厮杀不退,哪怕是被赵平这个年轻了一轮的骁将打得险象环生,也没有丝毫怯懦之意。 战刀挥动间呼喝连连,绝大多数招式都用来进攻,半分也不介意自己不时被赵平击中,哪怕是受了伤依旧面不改色,杨德明一门心思打退晋军,当真是悍勇无比。 他犹如回到了国战时期,与天元悍将亡命相搏之际。 然而杨德明虽然彪悍轻死,他的部曲却没有这么舍身忘我,两万步骑组成的大阵被以重骑打头阵的五万反抗军一冲,就像是单薄的堤坝遇到了势若千钧的洪水,没坚持多久便出现了缺口。 缺口兀一出现便急速扩大,崩塌眨眼向左右蔓延,混乱急剧扩大。 第一处缺口出现后,第二处、第三处缺口依次出现,在一片人仰马翻骇人惨叫中,吴军将士倒的倒,逃的逃。有人被反抗军精骑撞翻,有人被精骑洪流吞没,堤坝成片成片倒塌。 到了中段,提拔土石被洪水所裹挟着向前倾流。 这个时候,吴军将士与反抗军将士已是不分你我。 而到了最后,被卷入铁甲洪流的吴军步骑则被完全吞没,不见了踪影,只在反抗军精骑身后,留下满地冰冷尸体与断肢残骸。 反抗军精骑冲破吴军步骑大阵后,分作三股,直奔三座铁索连舟浮桥而去,一路上遇到零散吴军莫不闪电斩杀,势若大风扫落叶。 此时此刻,吴军大队人马不是已经度过浮桥,就是上了浮桥,加起来有近四万之众。杨德明率部断后到底起到了一定效果,虽然没能挡住反抗军精骑,但毕竟通过战斗迟滞了后者的步伐。 “上桥,杀过去!” “休要放跑贼军!” “向前!向前!反抗军向前!” 在赵英以及众精骑将领的指挥喝令下,反抗军精骑飞快变阵,中后部速度放缓,前部有序变成能够上桥突击的队列,没有任何混乱与迟滞的杀上浮桥,从背后砍杀夺路求生的吴军将士。 被精骑追到了身后,吴军将士莫不惊慌失措,就算他们是侍卫亲军中的精锐,眼下也不能不狼奔豸突。互相推搡者有之,掉落河水者有之,惊慌大叫者有之,跪地投降者有之。 哪怕是渡过浮桥到了南岸的吴军将士,恐慌之际回头看见高头大马、鲜衣亮甲的反抗军精骑一路杀人如屠狗,将前面阻碍前进的吴军将士不是撞翻杀倒,就是逼得纷纷跳水,天兵恶鬼一样紧追而来,不由得亡魂大冒。 狂奔之下,吴军早就没了队列阵型可言,手脚并用有之,丢盔弃甲者有之,无论将校如何喝令约束,都是一丁点儿效果都没有。 非只如此,在浮桥南岸负责接应的吴军,都开始双股发颤。 这不仅是因为从浮桥冲杀过来的反抗军精骑势不可挡,人命在马蹄下形如草芥顷刻断折,没有反抗能力,对方展现出来的压迫感太过骇人,还因为在浮桥北岸的大地上,冒出了一道道绵长黑线。 这些黑线没用多久就变成了一片片望不到尽头,黑压压的晋军将士!他们呐喊着咆哮着,汹涌如潮水,接连涌向渡口方位! 那是反抗军步军。 其中一部分是一路追着六万多侍卫亲军而来,另一部分则是之前从淮阴城退走的晋军人马。 现如今,反抗军精骑的前队已经冲过浮桥,为他们打通了道路清扫了障碍,后续他们渡河南下没有任何实质阻碍! 渡河逃到南岸的吴军有三万多人,接应他们的将士有近万之众,这本身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但眼下反抗军精骑尾随吴军将士冲过了浮桥,负责接应的吴军没能如期封锁渡口亦或是烧毁浮桥,连对抗奔雷滚滚的反抗军精骑都做不到,又如何能面对无穷无尽的步军将士? 实事求是地说,若是负责接应的吴军够有魄力,就该在杨德明的断后部曲被击破,大群侍卫亲军尚未通过浮桥之际,果断点燃浮桥将其烧毁,如此一来便能阻止反抗军精骑尾随吴军杀过淮河。 在这种情况下,成功到了南岸的侍卫亲军就能安全,有时间有余暇重振队列恢复秩序,负责接应的吴军还能守住南岸,让反抗军无法安然搭建浮桥。 然而也会有很多侍卫亲军被他们害死。 已经上了浮桥的,还没有从北岸上浮桥的,不是会被他们烧死,就是会落入反抗军之手,成为精骑马蹄下的亡魂。他们等于是亲手杀害了大量同袍,葬送了吴国精锐。 谁能承担这样的责任?谁敢下达这样的命令? 除了杨延广,便是杨德明。 可杨延广正在半空作战,虽然有高手保护,但面对尺匕、扈红练、方墨渊等人的猛攻,还被一旁的赵宁虎视眈眈,根本无暇分心。 至于杨德明——他伤得不轻,眼下仍在北岸浴血奋战,率领亲兵营残部负隅顽抗,被赵平亲自带着人团团围攻。 随着反抗军精骑大举冲过浮桥杀到南岸,在渡河的侍卫亲军亡命狂奔毫不回头的情况下,负责封锁浮桥的吴军将士根本没有战心,也没有力量阻挡反抗军精骑。 他们跟着侍卫亲军一起转身溃逃。 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淮河,并没能阻挡晋军。 渡过淮河进入淮南大地的吴军,也没能脱离危险逃出生天。 章九五六 势如破竹(12) 从杨延广所在的位置放眼向下望去,溃败南逃的吴军无边无际,形如“泥沙俱下”,而在后面追杀他们的反抗军精骑,则似山中猛虎、原野狼群,彪悍凶猛而又秩序井然。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跑在后面的吴军不断被追上砍杀,鲜红迸射惨叫迭起。骑兵兵甲上多了大抹大抹的血色,奔驰间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辽阔地面上多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在阵阵秋风中逐渐没了动静。 杨延广眼如铜铃,目眦崩裂,面似染缸,青白交替。 “完了,全都完了,侍卫亲军完了,六十万大军全完了,本王攻伐中原的希望没有了,大吴王国的江山社稷崩溃了......” 杨延广脑中空白,心乱如麻,无数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在脑海深处交替回响。身体震颤之下,手脚发抖视野模糊,连近在眼前的大晋高手都瞧不真切,哪怕强劲真气到了面前也毫无察觉。 魂飞魄散,不外如是。 “王上!” “王上危险!” “王上快走!” “王上......” 众吴国高手见杨延广嘴唇乌紫满面酡红,行动迟缓状似入魔,纵然身边有人护卫,仍在大晋高手的进攻下险象环生,不由得纷纷大急,从各个方向往此处边战边靠,想要救援一二,同时出声示警。 被众人一顿呼喊,杨延广稍稍回神。 他惨然一笑,万分凄凉,好似死了儿子的父亲,犹如没了家舍的穷人:“三军皆溃,一败涂地,社稷沦陷,吴国垂危,本王——还有什么好走的?还能走到哪里去?!” 目光越过半空群魔乱舞的异象,他遥遥看向赵宁,但见对方依然是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古波不惊,每一根头发都好像在散发着掌控天下的气度,不由得更是心痛如绞。 实事求是地说,地面吴军虽然完全溃败,但半空中的战斗吴国并未落入下风,恰恰相反,因为大晋高手被一分为二,半数在河东,这里的高手虽然能够跟吴国高手一战,但劣势是实打实的。 杨延广真要豁得出去,完全可以选择以命相搏,谋求跟赵宁同归于尽。 可他早已不是一名战士,不是一员悍将,失去了在九死一生之境拼却所有资本,跟敌人杀个你死我活,不到最后一口气决不后退的悍勇。 身为君王,杨延广姑且心如死灰,他麾下的吴国臣子哪里还能全都心智不失,坚如磐石?片刻之间,就有不少吴国高手不再奋力向前,相继转攻为守,招式变得一个比一个保守。 刚刚还占据上风的战局,很快就被扭转,双方很快进入了势均力敌的态势。 眼瞅着形势对吴国高手越来越不利,一些修行者眼神闪烁,再打下去说不定就要有人临阵反戈,转投赵宁而去了,这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大将军!” “请大将军带王上走!” “大将军!” 众人眼见杨大将军跳入战场,陌刀横竖一挥一劈,毫不费力将杨延广近前的大晋高手逼退,纵身来到了杨延广身边,无不心神一振。 杨大将军面容木然眼神平静,一把拉住杨延广,半个字也没有说,身形一闪霎时间远去千百丈,眨眼间便脱离了电闪雷鸣乌云滚滚,混乱激烈危机四伏的战场。 在此期间,大晋高手未曾阻拦。 他们甚至连回头请示赵宁的动作都没有。 开战之前赵宁就下过命令,杨大将军不出手便罢,倘若杨大将军出手,则不必阻拦吴国修行者逃走。 这一战大晋已经赢了,没必要再跟杨氏高手厮杀到底,平白付出不菲伤亡,耽误回河东与魏氏高手的对决。 杨大将军带着杨延广脱身后,众吴国高手并未慌忙遁走,依旧跟大晋修行者交战不退。 无论如何,他们脚下还有数万大军,在自身并无危险的情况下若是弃之而逃,回到吴国怎么都不好看。只要杨延广到了安全地带,杨大将军又能制衡赵宁,他们就没有太多生死之虞。 只不过,局势发展到现在,吴国王极境高手们的战斗也就是应付差事而已。 别说他们只是占有上风,就算他们能够压制大晋高手,在杨延广信心破灭只能被抬走,而大军又全面溃败的情况下,他们都无心跟大晋修行者一拼到底。 ...... 淮阴渡口南岸不远处,是吴国军事重镇楚州山阳城。 之前来接应侍卫亲军渡河的兵马,正是山阳城驻军。现如今,吴军一路溃退奔向山阳,反抗军精骑一路追杀同样是直奔山阳。 淮阴也好,山阳也罢,都位处大运河之畔,是大运河邗沟段(淮扬运河)北端。 淮扬运河本身就是吴国物资粮秣运往中原的重要通道,杨延广在筹划侍卫亲军自淮阴渡河南下时,曾让吴国调集大量粮秣物资运往山阳,并准备了许多船只。 前者是为了大军驻防山阳,应付晋军可能的追击,后者是为了方便运送将士,一旦战事不利能够快速退往扬州一带。 这番能进能退的布置,随着侍卫亲军被晋军尾随渡过淮河,大举杀向山阳城而灰飞烟灭。 对吴军而言,山阳已经不可固守。一方面是山阳驻军折损近半,全军崩溃无心守战,另一方面则是晋军紧随其后,反抗军精骑身后就跟着大量步军,攻夺山阳毫无难度。 逃至山阳的吴军只有区区一万多人。 这一万多人上了船。 依照反抗军的性格与此战目前形势,他们是不能容忍这一万多吴军逃出生天的,这么多人登船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反抗军必然不会坐视,肯定要在岸边追歼。 但事实是,反抗军精骑在距离运河数百步的位置停了下来。赵英静静看着吴军溃卒登船,没有任何冲杀上前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反抗军突然变得仁慈,也不是赵英累了战不动了。 而是不能上前。 运河上停着的船不是一般的船。 是吴国水师的战船! 数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非是能够贸然接近的存在。别的姑且不说,仅仅是楼船上的无数箭垛,就能给冒进的骑兵带来无尽噩梦。 强弓劲弩这些东西,战船上从来不会缺,尤其是楼船类大型战船,甚至会装备床弩这样的利器。对骑兵而言,水师楼船就是军堡城池,他们拿对方根本没有办法。 那么晋军有水师吗?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 河北没有,河东更没有,就连中原也没有。无论张京还是常怀远,麾下都没有成规模的水师部曲,晋军想缴获都缴获不了。 “将军,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坐视他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副将心有不甘地问赵英。 浑身浴血、面容如铁的赵英,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吴国水师战船。 先前吴军从中原撤退时,之所以没有用到水师,是因为晋军扼住了大运河进入中原的咽喉——符离城。晋军抢占符离,铁链锁江,便断了吴军水师沟通中原的可能。 半响,赵英哂笑出声:“不过是万余残兵败将而已,有多大用处?五六十万吴军都被我们所击败,就算这万余人回到金陵,杨氏还能凭此挽回局面不成?” 他挥了挥手,转身向众骑下令:“前往山阳城!” 吴国水师既然停在距离山阳城较远的地方,接应吴军溃卒登船,就表明山阳成已经被他们所放弃。 精骑连续奋战多时,今日又经历了一场追击大战,正好去山阳安营扎寨,暂且缓一口气。 别人不知道赵英可是很清楚,渡过淮河拿下山阳,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些骑兵的作战任务就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他们必然要继续奔战,转战江淮十四州。 如赵英所料,当他们赶到山阳城的时候,城池已经被晋军步军先锋拿了下来,城里没有一个吴军将士。当然,城外还是有的,许多跑得慢的吴军士卒并不知道山阳已经被夺。 这些人到了山阳城前,基本都成了晋军俘虏。 随着吴国水师带着接到的一万多将士顺流而下,离开山阳,淮阴渡河战役宣告结束,后续晋军步军大队人马安然渡河,顺利进入淮南地界。 当晚,赵宁在山阳听取修行者们汇禀各处战况。 淮阴战事在他眼前进行,没什么需要多说的,赵宁重点了解的是临淮战况。 今日从临淮渡河的吴军有接近两万人,原本驻守临淮的吴军也已在天黑后撤退,合计有三万多人。 黑夜之中视野不好,临淮一带的晋军并未贸然追击,毕竟临淮对岸就是吴国军事重镇盱眙城。他们打算在明日天亮后再行渡河南下,眼下只是进占了临淮城。 “吴军不会在盱眙停留,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必然是与盱眙驻军合兵一处,连夜向滁州方向撤退。” 赵宁简单分析一番,传令让彼处的晋军明日天亮后渡河南下,全速向滁州方向进击,“滁州清流关是个要地,想要不被吴军据此迟滞步伐,就得咬住吴军尾巴紧追不舍。” 交代完临淮战事,赵宁下令,让集结淮河上游钟离、下蔡两地的晋军,明日渡河南下,向淮南地界挺进,攻城掠地。这个方向的晋军只是偏师,无需耗费多少心神。 “一言以蔽之,进入淮南州县作战最重要的就是快,绝不能让溃败的吴军缓过气,在各地站稳脚跟,依托城池与我们鏖战。” 末了,赵宁环视一圈帐中诸将,“吴军在江淮之地虽然没了多少兵马,但我们时间也不多,故而战事绝对不能拖延。 “你们谁要是因为轻敌而犯错,导致自己被吴军挡在关城前,大军攻势被延缓,本帅必定严惩不饶!” 赵英等将领纷纷抱拳应诺。  章九五七 势如破竹(13) 接下来几日,晋军以骑兵为先锋,在淮南地界追击溃退的吴军将士,并突击各地敢于出城的吴军部曲,步军紧随其后,负责沿路攻城掠地。 自山阳撤离的吴军有水师战船可供乘坐,自然是转瞬就跑得没了影儿,但在其它地方,河流通航就没有近乎南北直线的运河那么便利,纵然有船只可用,吴军跑得也没那么快,几乎都被骑兵追上。 旬日间,在徐州、泗州、海州一带,仍有吴军部曲相继渡河南下。 这些小股吴军兵马不多,百十人到数千人不等,不需要走四大核心渡口,故而也相对比较难拦截、追击。 但他们到了淮南地界之后,便发现四处皆是晋军在活动,同袍基本上瞧不见,难免一个比一个心惊恐惧,一个比一个悲凉忐忑。 为免这些吴军溃兵祸乱地方,沿途向百姓发泄怒火,赵宁专门派了不少反抗军对付这些人,其中骑兵和修行者数量极多。所以他们在淮河沿线就基本被反抗军截住,根本无法深入淮南。 从淮阴渡河南下的晋军主力分作两部分。 一部顺淮扬运河南下,追击吴军水师,不指望能对吴军水师形成多大威胁,但要尽量不让他们在沿途登岸。 这部分步骑一路攻占安宜、高邮等县,兵锋直逼扬州城。 另一部略向西南进发,一路攻克要地天水县、六合县,直奔长江沿岸的瓜步、白沙等地,从左翼威逼扬州。 自临淮渡河的晋军与自钟离渡河,夺下濠州的晋军合兵一处,直取滁州,待攻破清流关夺取滁州城后,进而隔江威胁金陵。 这两路兵马虽然各自不太多,但合兵后也达到了八万之众。 除此之外,就是从下蔡渡河的五万步骑。 他们作为偏师主要负责在寿州作战,重点目标是集中在安丰一带的吴军水师一部,阻隔江淮上游能够南下的少量兵马,后续视情况进军庐州。 江淮说是十四州之地,但真正的用兵要地不过东半部的楚州、扬州、濠州、滁州、和州、寿州、庐州这七州之地而已。 又因为吴军全面崩溃,晋军尾随吴军渡河,南下之后没有吴军重兵阻击,很多地方的驻军因为兵力不足望风而溃,各部进展很快,追击十分得力,沿路一直在杀伤、俘虏吴军将士,故而核心战场仅仅只有扬州、滁州这两州之地。 ...... 赵宁到了扬州城外。 在军营望楼上,他负手看向甲士林立的扬州城,听黄远岱在身旁简要陈述军情:“扬州城中有吴军不下四万兵马,南边的杨子城一带有吴军水师大小战船接近两千艘,杨氏固守扬州城的决心不小。” 赵宁淡淡一笑:“决心不小有什么用?” 这半个月来晋军进展迅速,扬州东边的陵亭、海陵两城日前被占,西边的天长县、六合城也被占领,临着长江的瓜步、白沙两地虽然有吴军水师战船游弋,但水师将士根本不敢上岸,威胁不到陆上战事。 整个扬州界内,只有扬州城以及南边扬子城水寨还在吴军手里,晋军拿吴国水师或许没有办法,但杨子城的水师想要阻拦晋军攻打扬州城,同样不是那么简单。 而今大军合围,扬州已然成为一座孤城。 除此之外,另外两路晋军同样进展顺利。 江淮之地除了清流关、滁州城一带,已是没有成规模的吴军存在。滁州虽然有一些吴军固守关隘与州城,但兵马有限,眼下只能勉强与扬州呼应而已。 赵宁接着道:“如若不是有水师帮衬,扬州的吴军根本不敢奢谈防守。 “如今虽然有水师在旁作妖,但他们能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也不涉及根本,顶多是让我们无法渡过长江杀到金陵去罢了。 “中原一战,淮南兵马折损殆尽,眼下杨氏能够调动的将士极为有限,除了戍防金陵的侍卫亲军,就是那些不堪一用的藩镇军。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在扬州跟我们会战。” 说到这,赵宁轻哂一声:“杨氏妄想靠守住扬州、滁州两城,稳住江淮战局,拖到我们不得不回援河东的时候,再发兵收复州县,这跟痴人说梦有什么区别?” 黄远岱对赵宁的分析基本认同,只是担心一点:“眼下河东战局分外艰险,我们能用的时间不多。 “加之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力量都投入到了中原,事先没有在江淮等地大规模经营,在这里进行土地革新战争不会像在中原时那样迅捷顺遂,短时间内能得到的呼应很小。 “若是吴军依靠守住滁、扬二州,把战事拖到了我们不得不回援河东的那一天,只怕他们还真的能收回江淮州县。” 赵宁没有反驳黄远岱这番话。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是有数的,在秦国、吴国的布置仅能作为细作、哨探使用,无法像在中原一样,于州县广大乡村配合反抗军进行疾风骤雨般的土地革新战争。 如果此番打不下滁州、扬州,晋军主力不得不退走,那么即便赵宁能留下一些兵马守卫地方,还真的极有可能会因为兵力不多,没有百姓大力支持,立足未稳,在这几乎无险可守的江淮之地,被缓过劲来有后方源源不断支持的吴军所击败。 赵宁回应黄远岱疑虑的方式很简单。 一道军令而已。 “给范子清传令,三日之内,必须攻破清流关,夺下滁州城!” 赵宁眉宇如铁,不容置疑地说完这道军令,手指扬州城,头也不回地下令,“明日,大军攻城!我倒要看看,区区四万残兵败将,到底挡不挡得住我携大胜之势而来的精悍战士!” 黄远岱拱手应诺。 作为第一军师,善于筹谋策划、推演战局的黄远岱,根据河东战局,为大军在江淮之地的战斗推算出了还能使用的时间。 那是一个绝不宽裕的数字。 七日。 仅仅只有七日而已。 七日之后,至少第一批回援河东的兵马就得启程。 当然,军机推演只是推演,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不确定的存在不少,其结果无法做到十分精确,黄远岱实际上的推算时间是五到十日。他取了一个中间数字,所以时间就是七天。 双手笼袖,在愈发冰凉的秋风中看向扬州城,黄远岱目光灼灼。 就眼下的战场局势而言,晋军想要迅速攻下扬州城,关键其实不在扬州城本身。 也不在扬子水寨的吴国水师。 而是在滁州。 只要夺下滁州,扬州内的吴军失去策应,成为一座悬在江北的孤城势力,那么无论是从战场形势还是从吴军士气来说,扬州都会失去固守的可能。 另外,扬州是吴国在江北的最大城池与军事重镇,拿下扬州,就等于拿下了半个江淮之地。日后江南吴军想要渡江北上,可就难上加难了。 ...... 清流关建在关山中段,地处要害,南望长江,北控江淮,地形险要,山高谷深,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关山就叫关山,东北西南走向,长两百多里,宽近百里。 滁州城距离清流关很近。 日暮时分,清流关前的某处山林中,一支反抗军队伍正向关城靠近。他们装备特异,带了许多铁索钩镰之类的物件。 “天长县、六合城都被我们攻下了,友军完全可以从东面大举进攻滁州,而后从东南面背击清流关,现在这些吴军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完全就是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啊!” 王小林边走边感慨,言语中不无抱怨之意。 “六合城方向的友军要从东南面背击清流关,必须得先攻占滁州城,眼下滁州城里有不少贼军盘踞,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钱小成回答得严肃正经,“更何况友军进攻滁州城时,还得提防西南面和州的吴军前来袭扰,和州背靠长江,多少有些贼军后援,他们跟滁州城内的吴军里应外合,能平添许多变数。 “故而单靠友军攻占滁州城背击清流关,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两边使力,两面夹击。 “左右清流关上都是一群残兵败将,我们还拿不下他们不成?” 王小林竖起大拇指,表示听群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自己完全懂了。 在山林中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队伍在一处峭壁前停下脚步,前面的修行者开始做爬壁准备,钱小成拍了拍王小林的肩膀,让他到队伍前面去: “你不是说你前两天看到你爹了? “往这个方向跑的吴军大概都会到清流关来,我跟指挥使说了,你可以到队列前面去,这样说不定你还能早些看到你爹,免得被咱们同袍误伤。” 王小林先是怔了怔,随后便有些尴尬。 他前两天根本没看到他爹,之所以那么说,完全是在安慰自己,告诉自己王森没有死在乱军之中,至今依然活着。 此刻面对钱小成关切的目光,王小林哪里还能说出真相来,只得连忙收敛情绪作感动状,义不容辞地往前赶。 “跟大伙儿描述描述你父亲的样子,最好是说说显著特征,这样大伙儿碰到了都能留一留手——虽说战阵搏杀之际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知道总归比不知道的好。” 王小林走到指挥使面前的时候,后者一脸郑重地说道。 王小林这回是真的十分感动,虽然这是没影的事,但这样的同袍之情足以让他浑身暖烘烘的,当下便把王森的面貌简要描述了一番。 片刻后,众人靠着专门工具开始爬壁。 清流关是险隘,三两天内想要正面攻下来不容易,故而军中派了几队精锐修行者从山林中绕道靠近。他们这支队伍只要爬上这处峭壁,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有机会从清流关侧面杀出。 凭着御气境修行者的非凡能力,王小林跟在同袍后面,很快爬上了山壁。 好消息是,他们没有在攀爬过程中受到什么阻碍,峭壁上有一片只有杂草灌木,没有高大树木的相对开阔地带。 坏消息是,他们的人刚上来了不到百个,开阔地带尽头的林子里陡然就冲了一群吴军甲士!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潜藏在暗处等待多时,杀出来的时候不仅犹如山中猛虎,而且身后有箭雨攒射而出! 这群吴军数量绝对不止百人,起码数倍于此,而且都是精锐! 王小林顿感头皮发麻。 身后的山壁上还有许多同袍正在攀爬,九死一生之境没有第二个选择,指挥使一声令下,王小林跟着众人冒着扑面而来的符矢利箭,埋头往前快速冲出! 在付出了二十几人伤亡倒在半路的代价后,众人与吴军短兵相接。 一阵短促的激战,王小林砍翻一人,杀伤一人,逼退一人,自己也挨了两刀,伤得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行动已是颇受影响。 前方的敌军看不到尽头,身边的同伴却越来越少,身后同袍爬上峭壁的速度还不一定快得过同伴死伤的速度,王小林很快便知道,他的最后时刻要来了。 这是他作为战士的最后时刻。 也是他生而为人的最后时刻。 这一刻,他脑中没有诸多画面闪过,也没有胡思乱想,作为一名优秀的沙场老卒,他在危机四伏的战阵中搏杀时动作迅捷而有力,思虑简单而清明——他甚至没有闲暇去想老爹老娘。 电光火石间,王小林决定临死之前多拉几个敌人垫背,为正从峭壁上爬起的同袍减轻一些压力,完成自己作为一名合格革新战士的神圣使命。 大喝一声,红着眼的王小林长刀下劈,用尽全力。 嘭的一声,真气爆开,长刀被敌人挡住。 两人之间有一刹那的僵持。 然后僵持就变成了僵滞。 两人望着对方皆是一脸呆愣。 “小林子?” “爹?” “你竟然没死?” “您真的没死?” “......” “......” 章九五八 势如破竹(14)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互相问候了一番生死,表达了各自美好殷切的期许与愿望,场面非常和谐。 王小林到底是年轻人,反应快一些,一把拉过王森往后退了几步,遁入同袍的掩护中,稍稍脱离战场。 父子重逢的喜悦让他喜不自禁、眉开眼笑,拉着王森正打算亲切问候一般,鼻子上冷不丁挨了一拳,灿烂笑脸顿时破了相。 “老爹你打我作甚?” “你这混账不肖子,背叛君王投了敌军不说,见面还敢问候老子死没死,怎么,你很期望你老子死在战场上?” “老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反抗军是革新队伍,为人世间的公平正义而战,我这不叫背叛投敌而叫弃暗投明!至于后面那个问题,您可冤枉死我了,我哪一刻不在想着能和您再团聚?原以为这事儿得到了黄泉底下才成,没想到咱爷俩还能在人间重逢,这真是老天开眼.....” “混账小子,给我闭嘴!你老子担心你担心得茶饭不思,你小子倒好,竟然长得比以前更壮实了,实在是岂有此理,气煞老子!” “这不能怨我啊老爹,这都怪反抗军伙食太好,天天有肉吃......” “你小子看打!” 两人的对话虽然看着很长,实际上消耗的时间很短,毕竟是历经大战,在生死一线之间重逢,彼此都激动不已,说话速度特别快,竹筒倒豆子一般。 “老爹,您想教训儿子,儿子肯定不敢反抗,脱了裤子让您打屁股都行,但眼下战况紧急,你得帮我!”王小林忽的满脸严肃。 “我怎么帮你?”王森左右看了看。 他刚刚就觉得很不对劲,自己被王小林拉到反抗军人群中,左右反抗军战士竟然对他这个吴军修行者视而不见,莫说没有人过来砍一刀问一句,甚至还有人朝他俩笑了一下。 “帮我们拿下清流关!老爹,大帅给下了死命令,三日之内必要夺下滁州。咱们出发时都立了军令状,此战若是不能出击建功,必要提头回见。” 王小林语速依然极快,“老爹,夺取江淮不仅是国家大计,亦是革新大业,关乎天下苍生,而只有三日内夺下滁州,才能迫使扬州的吴军无法坚守——时不我待啊!” 王森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你要老子帮晋军夺取清流关?你怕是忘了你老子是什么人!老子可是吴军队正!” “老爹,只有王师拿下滁州,这场战争才能结束!” 王小林直视王森,没有任何哀求之意,相反显得大义凛然,“难不成老爹你为了给吴王卖命,真要跟儿子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你小子真是翅膀长硬了,都敢威胁你老子了!”王森色厉内荏地冷哼一声,转头回顾身后。 一队吴军锐士在几名御气境修行者的带领下,正向他所在的方位杀过来,眼下击伤击退了好几个反抗军修行者,攻势非常凶猛,一边战斗还一边呼喊,让王森赶紧往回冲杀。 带队的吴军都头正是他们的同乡。 这位同乡以为王森是被俘了,故而率部来救。 战场形势是吴军占据绝对优势,同乡都头的这个行为并不冒失。 “等打完这仗,老子非得扒了你的裤子,把你的屁股打开花不可!”丢下这句话,王森转身就走,快若虎豹,没两下就与同乡都头碰面。 “老王你怎么样?我怎么看着那个晋军像小林子......” 同乡都头松了口气,说话的时候仔细看向跟在王森后面过来的王小林,“老王你,你这是干什么?” 说最后一句话时,都头大惊失色。 不仅是他,都头身后的吴军修行者们同样是惊诧万分。 原因只有一个。 王森的刀架在了都头的脖子前! “得罪了都头,小林子铁了心为大晋朝廷而战,我这个当老子的没办法,只能上他们的船。看在你我生死相交、同乡一场的份上,还请都头也投晋军!” 王森不愧是沙场沉浮二十载的老卒,当机立断言行果决,“战事紧急时间紧迫,我方处境极端不利,容不得半分拖延,请都头速做决断!” 都头:“......王森你个混账直娘贼,我信了你十八辈祖宗的邪!” 这也是一位狠人,脖子上都架着刀了还能喷王森一脸唾沫。王森前一刻还是他的部下,这一刻就称呼晋军为我方,还威逼他临阵倒戈,他的肺都快给气炸。 “哎哟我的王二伯,您要骂我爹那也得挑挑时候,等咱们夺下清流关,我爹给您负荆请罪都成,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机,麻烦您快些做决断。” 王小林屁颠屁颠的跑上来,围着都头使劲儿劝说,还腆着脸把吴军修行者指向王森的刀枪给拨开,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 王都头脸色阴晴变幻,王小林趁热打铁:“二伯,吴军败成了这样,那都成了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清流关、滁州城这几万人怎么挡得住我几十万大军? “您及时带着大伙儿弃暗投明,那不仅是保全了大伙儿的性命,也是给大伙儿找了一条出路,大伙儿都得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再造之情啊! “日后到了反抗军,大伙儿都是手足兄弟,天天都有肉吃,还不用被将校呼来喝去,您看看我,胖了一圈壮实了一圈不说,现在都成反抗军副队正了,活得不是挺好?” 这番话说得面前这队吴军修行者皆是意动。 跟晋军打了这么久的仗,反抗军的各项情况如何,大伙儿心里多少有点数,如今有王小林这个自己人作为现成例子,说服力很强。 王都头气得面红耳赤怒发冲冠,用吃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王小林,开口之际仰首挺胸义正言辞,嗓门大得像是雷鸣,仿佛要把王小林的魂魄给震散一般: “你小子给我找个说话算数的来!咱们投了王师,帮助王师夺下清流关,那得记上一笔大功,日后不能亏待了我们!” 王小林被震得眼冒金星,笑容却比狗尾巴花还要绚烂,搓着手忙不迭地点头:“好说好说,我这就去......” 不等王小林往回跑,钱小成已是带着指挥使出现在眼前。 “我是反抗军指挥使郑奋,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弃暗投明,大晋便会对你们一视同仁。倘若你们在此战建功,助我们夺下清流关,必然能得头功!” 浑身浴血的指挥使气喘吁吁,面颊上一道狰狞血口子正在往外渗血,可见是被钱小成刚刚从战阵上拉下来的。 王小林等人在这文斗,其他反抗军将士可是在远近各处跟吴军武斗,激战没有片刻停歇。 也就是王小林、王森等人耽误的时间尚短,倘若再在这里踌躇片刻,纵然他们处在战场边缘地带,也会被吴军将校察觉。 “好,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反抗军的操守!”王都头转身看向自己的队伍,“兄弟们,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大晋王师将士了!生是皇朝的人,死是皇朝的鬼,兄弟们,跟我杀!” 说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没有歃血而盟,没有利益契约,虽说投靠朝廷是形势所迫,眼下战况紧急容不得迟疑,但能因为反抗军指挥使一句话,王都头就立马带着部下临阵反戈,这种事也只有在碰见反抗军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反抗军的所作所为,在中原大地的革新战争,早就让他们在世人眼中有了清晰形象。 ——别的不说,反抗军不虐待吴军俘虏,反而给他们发盘缠允许他们回乡这种事,就足以让他们在吴军将士面前证明自己的光明伟岸。 王森在军中有些老相识,王都头更是交游广阔,他俩带着人返身劝降吴军,很快引得不少人追随。 加之参与此战的吴军都是修行者,脑子蠢笨到不可救药的榆木疙瘩很少,他们本就对滁州战事没什么信心,不想白白送死,立场并非那么坚定。 吴军将士征战沙场,本来也没多少人有为国捐躯的崇高觉悟,对投靠朝廷这种大义凛然的事没那么难接受。 简而言之,王森、王都头没多久便聚集起了一百多吴军。 指挥使郑奋带着钱小成、王小林等数十名反抗军,与一百多吴军径直杀向这群吴军领头校尉所在地方,立马引起了整个战场的混乱。 沙场之上战阵搏杀之际,要说有什么比部曲擅自溃退影响更为严重的,那一定是自家部曲临阵倒戈,跟敌军一起来进攻己方中军。 远近各处的吴军修行者士气大跌,反抗军趁势劝降,言语中不忘宣传反抗军的各种优厚待遇,以及滁州吴军毫无胜算的现实。 混乱转眼扩大,吴军修行者或逃或走或者投降,有那些头脑活泛心肠歹毒的,转头就跟自己的同袍动手——当然这种人很少。 随着登上峭壁的将士越来越多,反抗军逐渐掌控住了局面,控制住了战场秩序。 最终,这群吴军修行者的校尉被郑奋、王都头等合力擒住。 其实也说不上擒住,这厮见大势已去,自个儿丢了兵刃,原地投了降。 领头的都投了晋军,情况自然一片大好,这些吴军最终一个也没走掉,哪怕是跑到半路的,都被修为更高的修行者追了回来。 三四百吴军修行者,最终都成了反抗军的人。 留下一些人救治伤员,众人疾速向清流关袭去。 章九五九 势如破竹(15) 凭借关隘优势与强弓劲弩,清流关守得并不艰难,反抗军的队列没有冲到城门前便死伤不小。 因为地形限制,关前通道狭窄,反抗军队列无法展开,兵力优势无从发挥,小股队列往往在还没接近城墙就折损严重,整体战力大降,冲击力丢失,被迫回退。 经过几番努力,反抗军将士终于成功接城,但真正到了蚁附攀城的时候,城头擂石滚木倾泻而下,无论是登城的还是聚集在狭小城墙前的将士,都遭受了迎头痛击。 叩关初期,战斗对反抗军很不利。 钱小成、王小林等人穿山越岭临近清流关时,大军正在正面强攻关隘,且攻势已经展开不短时间,战况激烈。 零星攻上城头的修行者面对团团围攻,咬牙血战不甘后退。城前猛士迎着泥石流般的擂石滚木,硬着头皮快速攀爬云梯,一个接一个下饺子般坠落。 聚集在城门前的大群反抗军将士,纵然顶着盾牌,也无法完全保护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身处城头吴军的攻击范围,遭受狂风暴雨般的打击,却既不能很快上阵又不能撤离致命地带,只能是凭借坚定的意志硬撑。 “激战正酣,正该我们上场发挥作用!” 郑奋、钱小成、王小林、王森等人在视野开阔地带隐蔽观察一阵,确定了现在就是动手的良好时机,于是反抗军修行者跟吴军修行者联合行动起来。 钱小成、王小林带着数十反抗军与吴军换了战袍甲胄,趁着夜色与混乱战场的掩护,假扮成吴军修行者,融入到王森、王都头的吴国队伍里,沿着王森他们出发时的道路,装成惊慌失措的样子,手忙脚乱地从侧面奔向关城。 “晋军杀过来了!” “晋军从峭壁杀过来了!” “开门,让我们进去,晋军快追上来了!” 王森、王都头等人边跑边喊,一面表明自己的身份要求关城吴军放他们进去,一面给关城吴军制造恐慌。 反抗军指挥使郑奋等人则远远跟在后面,利用修为之力晃动树木,制造有许多人追击他们的架势。 关城吴军通过树木晃动的位置,判断追兵距离王森他们还远,又见来的确实是自己认识的熟脸,连忙打开关城放王森等人进来。 王森这数百人可全都是修行者,是一股很是重要的守关力量,容不得他们不开门。 清流关作为一座关城,内部地方其实不小,王小林、钱小成等人从侧面所进的城门距离关城正面还有一段距离,他们没有等待什么,进门的一瞬间便抢夺了城门,将附近的吴军将士击退。 “我们是反抗军!” “我们都已投了朝廷!” “反抗军已经从峭壁大举杀来,有上千名修行者精锐,关城守不住了!” “投降吧兄弟们,反抗军优待俘虏!” “弃暗投明,效忠朝廷,做个忠义之士!” 王森、王小林、钱小成等人边战边喊,让本就被他们突然刀兵相对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的吴军,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虽然明白,雾水却没有散去,看着从面前冲过,亦或是站到自己面前,对自己投来凌厉目光的修行者们,普通吴军战士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当如何。 唯有一点能够确定:这些吴军战士皆是满腹惊慌、恐惧。 清流关本就兵力有限,完全是依靠地利固守,他们都知道来犯的晋军数倍于己,眼下关城正面激战正酣,侧面又被晋军修行者突破,后面的山林中还有大量晋军,吴军士气哪能不瞬间大幅下跌? “徐江达!你竟敢叛国投敌,甘为赵氏鹰犬,还不速速纳命来?!” 危急之境,关城中杀出来一名吴军将领,这人身高七尺腰大膀圆,手持狼牙棒,奔走跳跃间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强者气息,径直杀向晋军修行者队列前端的吴军校尉。 这名吴军将领并非单独出动,他后面跟着不少吴军精锐。 非只如此,关城内有大量吴军锐士从各个方向飞奔过来! “这天下只有一个皇朝,你我原本就是大晋臣子,跟随杨延广征战不过是犯上作乱,真正背叛国家的是你们!你要是识相,立刻弃暗投明,否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上了反抗军的船,带着众多修行者向关城发起冲击的徐江达,此刻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言,面对瞬间临面的吴军同袍毫无畏惧,大喝一声挥刀迎上。 刚刚掌控了一座城门,还没来得及向关城突进太多的晋军队伍,立时跟这些先后赶来的吴军锐士厮杀在一起。 晋军虽然只有三百人左右,看起来不多,但因为全都是修行者,故而破阵能力非凡,杀到近前的吴军很快被他们一层层砍翻。 一阵凶险搏杀后,钱小成、王小林、王森等人莫不浑身浴血,倒在他们刀下的吴军将士已经在地上铺了大一片。 然而相比较于三百人而言,关城内的吴军到底还是太多。 那些站在高处的吴军修行者弓箭手,不断利用符弓符弩与自己对弓箭的非凡掌控力,压制成群结队的晋军将士,在给晋军造成不小杀伤的同时,呼应己方同袍的正面作战。 初期的快速突进后,晋军攻势被一点点迟缓下来,直到几乎失去冲击力,便与吴军将士陷入了更加凶险惨烈的混战。 到了这个时候,晋军修行者的处境已是非常不妙。 而吴军业已发现,这些晋军将士身后并没有大批晋军后援,关城侧翼山林中的树木虽然还在晃动,但明显就是有人在做疑兵之计,故而斗志回升,战斗起来无不卖力。 “再这样打下去,我们就得都交代在这了!” 砍翻面前一名吴军,王小林抬头四处扫视一眼,入目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塞满各处的黑压压吴军将士,心里已是知道他们落入了什么境地,“队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钱小成好不容易击退面前的吴军修行者,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往关城正面看了一眼,目光十分低沉,但说出来的话却坚定无比: “我们从侧翼突击,本身就是配合关城正面的同袍破关,而今我们已是血战不短时间,相信再坚持一阵,关城正面的战局必有变化!” 王小林点点头,重新向前投入厮杀。 王森左右看了一圈,一颗心不断下沉,在王小林奋战忘我之际,逮住一个机会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在对方诧异羞愤的时候,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们小觑陈将军了! “我们从侧门陡然杀入,本来应该引发军中混乱,这样才能给关城正面的反抗军提供机会,但关城内部现在秩序井然! “跟我们战斗的与预备支援关城正面的部曲泾渭分明,彼此都没有任何慌乱之意,我们连面前这些吴军的阻击都突破不了,谈何去威胁关城正面战局?” 王小林连忙向关城正面看去,只见战场之外,果然有大批吴军面朝关城正面列队齐整,俨然是随时准备上场支援,而各种擂石滚木、铁水箭镞等物,仍在被吴军将士有序搬上正面城头。 其实仅看清流关主将派遣精锐修行者,到关城两侧山林中有漏洞的地带,去阻击晋军修行者可能的袭击,就能知道清流关主将的才能非同一般。 咬了咬牙,王小林正要说一句“事已至此大丈夫唯舍命报国耳”,王森已是抢先一步开口,不容置疑地厉声道:“你给我记住,你是咱老王家的独苗,有给老王家传宗接代的责任! “待会儿队伍撤退之时,你一定要逃出去,我会给你断后,届时你万万不可回头!” 事不可为将士死伤惨重之际,为了不全军覆没,队伍一定会尝试回撤。 面前有同袍被击伤,王小林连忙纵身上前,将对方拉到身后并替换掉对方的位置,与吴军将士拼杀在一起,同时头也不回地大声道: “这不可能! “老爹,我绝不会让您在我身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子好不容易找到您,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保住您,否则我就算是回去了,也无颜面对母亲!” 王森大急大怒,正要开口说什么,前方的晋军修行者已是被砍倒,面对近身的吴军战士,他只能拼尽全力去迎击,再也无法与王小林对话。 直到他身中数刀,倒在了满地血泊中。 消瘦憔悴的老脸跌在冰冷湿润的地面时,王森转头面朝王小林的方位,看着对方在吴军战士的猛攻下应付的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圆睁的目中满含不甘、怜爱与担忧。 ...... “我们的援军到了!” “李将军率部进了关城!” “将士们,拿下清流关就在此时,杀!” “清流关即将告破,杀啊!” “杀!” 王森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吴军将士砍成肉泥,没想到刚刚摔倒在地就听到了身边晋军同袍振奋的呼喊声,他精神一振,犹如吃了神丹妙药,霎时间神清目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拖到了后面。 在同袍的搀扶下奋力站起身,脚步虚浮的王森连忙看向前方:“怎么回事?” “是李将军!”搀扶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钱小成,后者话音未落便已冲杀向前,向慌忙回头的吴军展开饿狼扑食般的攻势,“他们突进了关城! “这一战我们要胜了!” 王森没见过李指挥使,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他很清楚,对方是另一支潜入山林从侧面靠近清流关的晋军修行者队伍的领头人。这个信息是他们投靠晋军后,来关城的路上,钱小成通报给他的。 王森还知道,李将军带领的修行者更多。 他们的力量更强。 本以为对方被吴军在山林中挡住,没能突破险要之地,不曾想对方虽然耽误了一阵,但到底是因为自身力量强大,及时从另一个方向的侧面杀进了关城! 王森大喜过望。 进攻清流关,晋军有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关城的吴军主将纵然才能不俗,事先就派了修行者队伍去山林中可以突破的地方,阻击晋军渗透队伍,但到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力量掌握战局! 王森无力再战,故而没有贸然前冲。 他垫着脚看向前方。 隔着已经开始惊慌后退的大片吴军将士,他依稀能够分辨出远处的晋军同袍攻势凶猛,狼入羊群一般,把挡在面前的吴军杀得哭爹喊娘! 他连忙看向关城正面的方向。 先前准备支援关头的吴军队列,已经向李将军他们所在的方位赶去。城墙正面没了支援力量,关城内部又已大乱,正面城头奋战的吴军在这种情况下必然军心崩溃! “我们袭击关城,吸引了清流关注意力,关城内的许多防备力量都到了我们这里,李将军他们纵然没能像我们一样,劝降山林中的阻击吴军,只能强行从另一个侧门杀进来,眼下也不会遇到太大阻碍...... “他们本就人多势众力量强悍,突入关城后定然是进展神速,这下清流关不保了...... “不,是必定被我们夺下!” 附近已经不见吴军,伤势颇重身体疲惫的王森长吐一口气,听着关内吴军惊恐的喊叫与慌乱的动静,轻松自在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笑得像是吃了一大罐蜂蜜一样。  章九六零 势如破竹(16) 扬子水寨。 赵宁在半空绕着水寨缓慢行走,观察水寨的结构与水师战船。 他不是没有见过长江水师,国战前游历天下那五年,他靠着自己赵氏子弟这个身份带来的交际便利,在水师中呆过一段时间,对水师有过完整的基础了解。 但也只说得上是基础,真要赵宁自个儿统带一支水师,跟另一支水师作战,一旦碰到水师宿将他还是会吃亏,所以趁着这次能够近距离观察吴军水师的机会,他过来观摩观摩。 说观摩并不准确,他有专门的向导,事无巨细的给他讲解水师的各种情况。 这位向导可是正经的水师将领。 对方是生长在扬州的将门世家子弟,打小就没少在水师摸爬滚打,后来做了吴国大将军,更是一直为水师的扩建训练征战诸事劳心,当年进攻楚地,水师功劳不小,洞庭湖一战堪称关键之役。 没错,赵宁的这位向导正是杨大将军。 大半日观摩学习下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宁便邀请杨大将军去吃个饭,打算感谢一下对方这一天近乎片刻不停地讲解,不料杨大将军直接摇头拒绝: “我若不是无事可做,出来透口气,也不会带着你看一天水寨。看一天水寨也没什么,旁人瞧见了也就瞧见了,但我毕竟是杨氏子弟,若是跟你去晋军大营吃饭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宁摊摊手:“反正你在吴国待得也不开心,干脆归顺朝廷得了。” 这话并非无的放矢,杨大将军坐视王载被赵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杨延广的面杀掉之后,杨延广对杨大将军不满已是到了极致。 从淮河回到金陵,杨延广停了杨大将军身上的所有职权,只保留了一个侍卫亲军大将军的头衔,并且明说不想再见到她。 虽说这个不想见只是因为怒火,不可能一直维持,但足以让杨大将军在这场战争中,除了王极境后期修为带来的必要战斗,什么事也不能做。 这也是杨大将军整日无事,闲逛到扬州这一带来的缘由。 “我带你观摩水寨,不过是想你多一些知己知彼,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杨大将军对赵宁不算正经的提议,给出了十分正经的回答,“我可没有脱离杨氏的想法。 “族中有我的家人亲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给了我无数帮助与关怀,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我,现在我有了这样的修为本事,就必须得保护好他们。” 这番话合情合理,赵宁没法不认同。 但这也有个问题。 赵宁瞅着杨大将军认真地问:“你带我观摩水寨,给我介绍水师战法,教我如何利用陆上力量尽量限制水师,让我尽快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岂不是跟杨氏利益相悖?” 杨大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洒脱万分,理所当然地道:“当杨氏利益与天下利益相悖的时候,我当然不能只在乎杨氏族人的利益。保住杨氏族人的性命,就是我能做的极限。 “你我都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只要它持续下去,就一定会死更多人,平民百姓会遭受更多苦难,死伤远大于将士。 “金陵庙堂上的那些衮衮诸公、顶层权贵,包括王上与其它杨氏族人,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雄心抱负,不在乎黎民苍生的生死困苦,我却不能不在乎。 “既然你赵氏才是公平正义的那一方,能给百姓带来远胜于杨氏的福祉,那么这场战争就该是以你们的胜利为结束。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大是大非都不分了,我杨.佳妮岂不是狼心狗肺?” 杨大将军当然不是狼心狗肺,赵宁被对方这番话说得心悦臣服,只能抱拳表示敬意。 ...... 与杨大将军分别,赵宁回到军营,依照今日观摩所得与杨大将军的建议,跟黄远岱商量一番,调整了大军限制吴军水师的部署,最大限度削弱对方策应、支援扬州城的可能。 扬州城战事激烈,晋军三面攻城已经持续三日。 与清流关之役不同,晋军打扬州打得并没有那么难,甚至可以说不难。三日猛攻下来,说扬州城摇摇欲坠过于理想了,但要是仅说扬州城面目全非又显得太过保守。 调整完应对吴国水师的部署,赵宁接到了范子清传来的军报,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滁州已克。 赵宁只给了范子清三天时间拿下滁州,对方在第一日便夺取了清流关,攻占滁州城虽然用了两天,但真正的大战不过半日。 这都是因为清流关通道狭窄,一次性通过不了太多将士,范子清集结到足够的攻城将士,就耗去了一日半的时间。 “滁州已克,扬州撑不了两日。”黄远岱信心满满地作出判断。 赵宁微微颔首,完全赞同。 事实证明他俩的预期没有任何偏差。 大军攻打扬州第五日,吴军溃败,晋军占领扬州全城,扬子水寨的吴军水师随之全线南撤,遁入长江。 随后,范子清进军和州,和州吴军望风而逃,在吴军水师的接应下退往金陵方位。 至此,吴国在江淮之地再无成规模的大军,晋军进入江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是取得了江淮之战的绝对胜利。 虽然晋军目前尚未攻占庐州以西的地盘,但那已经无关大局,彼处的州县完全可以传檄而定,最不济派遣偏师去走一趟而已。 是日,站在长江北岸,隔着浩瀚碧波眺望长江南岸,赵宁目光沉静地看向金陵城方向,心中一片祥和。 “日前盘踞在洛阳、河阳的秦军同时出动,两线并举,分别攻向汴州与许州,意图袭击州县,干扰我军后方,影响我们在江淮之地的征战。 “军报呈送上来之时,汴州、许州驻军已经击退来犯秦军,斩首近两千,俘虏近三千。” 黄远岱在赵宁身旁通报军情,“洛阳、河阳的兵马拢共不过十万,自保尚且不容易,竟然还敢主动进犯,真当我们兵进江淮之时,不会留下兵马提防他们?” 赵宁淡淡地道:“由是观之,魏氏该是有些慌了。” 黄远岱抚须而笑:“大军击败吴军夺取江淮的攻势这么快,魏氏怎么能不震惊慌乱?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我军主力回援,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赵宁没有太过得意。 虽然他战胜了杨延广,晋军夺取了除了洛阳、河阳外的中原与江淮之地,但这并非一蹴而就的事,谈不上惊喜,过程中他对这样的战果越来越有心理准备,现在接受得很坦然也很淡然。 赵宁眼下想的是,此番大军虽然饮马长江,但毕竟未能跨过长江南下,那么皇朝何时才能兵进江南,攻灭吴国一统天下? 十年之后? 当然用不了十年。 五年? 五年怎么都该足够了。 三年?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念及于此,赵宁看着金陵城方向,微微一笑:“吴王啊吴王,这次你好不容易安然回到金陵,可记得要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毕竟,你能做反王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年。 “三五年之后,孤,必来取你项上人头。” 说完这话,赵宁再没看江南一眼,转身回头,向晋军大营走去。 他问黄远岱:“第一批回援河东的兵马.眼下到了何处?” “赵平、赵英两位将军已经率部渡过淮河。” “甚好。” ...... 金陵城。 杨延广躺在病榻上,面如缟素,形如枯骨,有气无力地听着丞相给他通报江淮战报。 “日前,晋军夺取和州后,彼处的范子清所部分作两路向西进发,一路攻庐州一路攻舒州,配合从寿州南下的晋军四处肆掠。 “晋军势大,庐州刺史弃城而逃,庐州未能守住,舒州刺史叛国投敌,晋军兵不血刃夺取舒州。 “昨日,晋军派遣高手作为使者向西而行,一路传播文檄,今早得到消息,已有五六个州县相继叛国......” 他的话还未说完,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杨延广已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将盖着的被子甩到了丞相身上,暗哑的嗓音发出公鸭般地怒吼:“混账,都是混账!不当人子! “本王......本王的大好江山,千里沃土,竟然......竟然都断送在这等奸佞小人手里!杀......杀!杀了庐州刺史,丢城失地,竟然还敢回金陵来,杀了他......” 话未说完,杨延广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体在病榻上卷成了虾米状,看着格外可怜,引得丞相与近侍一阵手忙脚乱。 自从被杨大将军从淮河战场带回,杨延广便一病不起,什么丹药妙方都不管用,这些日子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吃什么吐什么,身子骨一下子就垮掉。 好不容易给杨延广捋顺了气,丞相等人力劝杨延广息怒,半响折腾,后者终于还算平稳地重新靠着锦团躺好。 “王上,陈雪陇、吴俊、韩守约等文武大臣共计九十八人,已经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请求王上治他们的罪......”丞相觉得众人的行为很虔诚,应该能让杨延广消消气。 杨延广本已气息微弱,听罢这话顿时虎目圆睁血气上脸,挣扎着又想起身,看样子是恨不得冲出去把他们都砍了: “一群怯懦无能之辈!沙场征战时毫无用处,逃起命来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本王......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他们,他们这些军中将领竟然,竟然一个都没为国捐躯,毫发无伤的全都回到了金陵...... “本王,本王要他们何用?有如此臣子,此战,此战焉能不败?! “滚,让他们都滚!等本王病情好转,定要,定要把他们抄家灭族.....” 言罢,杨延广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这回他是被气昏的。 至于他到底是被麾下的文臣武将气晕,还是被自己给气晕,外人便不得而知。 章九六一 变局 江南十月,细雨霏霏,全城烟雾朦胧,杨柳隐没其中。 赵玉洁推开窗户,望见隔壁的屋檐上雨珠飞溅,层层叠叠不见穷尽,不由得想起汴梁城那一夜的金戈铁马、万人厮杀,微微叹了口气。 ——虽未亲历那场大战,但个中情景,她完全可以根据教中的禀报推演、想象出来。 “神使,风大雨急,天气转凉了,你身子单薄,还是关了窗子吧。” 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端着火盆进屋,见赵玉洁没有披貂裘便站在窗前,连忙上来关上窗户,扶着赵玉洁到矮塌上坐下。 看了一眼冒着嫣红火苗的火盆,赵玉洁自嘲一笑:“这不过十月而已,还是在江南,没想到一场雨下来,我竟然就要靠火盆来取暖了。” 自从修为被废,赵玉洁的身体便弱了许多,莫说跟修行者相提并论,就连寻常健妇都已无法相比。 小蝶将火盆移到矮塌前,头也不抬地道:“火盆本来就是用来取暖的,该用的时候则用,何必纠结是什么时节。 “神使为神行走世间散播福光,靠的是无上智慧与非凡心性,难道还要跟那些匹夫粗人一样,要用在寒冬里袒露.胸膛来彰显自己的厉害吗?” 赵玉洁被小蝶这番话说得哑然失笑,“几日没见,你慧根倒是多了不少,竟也能跟我说这些道理了。” 小蝶坐到一边笑眯眯地道:“跟在神使身边这么久,就算是跟木头也该被熏陶出了灵气,何况是一个人呢?” 没有再跟小蝶多扯闲篇,赵玉洁盘膝坐好,神色平和地道:“说说最新战况。” 小蝶言简意赅:“昨日,最后一个州归降赵晋,江北再无吴国势力,江淮战事彻底宣告结束。 “也是在昨日,第二批北上回援河东的赵晋兵马渡过淮河,至此,赵晋已有十五万兵马先后北上。走得最快的晋军精骑,而今快要抵达汴梁了。 “今日,吴王算是清醒了过来,举行了南归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但金陵人心并未安定多少。之前吴王曾说要严惩败将,但今日尚未提及这件事,估计后面也会是雷声大雨点小。” 听罢小蝶的陈述,赵玉洁没有任何表情流露,甚至连评价都没有,只是简单点头了事。看得出来,这些事要么她现在懒得计较,要么就是没有出乎她的预料。 “神教情况如何?”赵玉洁接着问。 小蝶眉眼肃杀了几分:“中原一战我们折损惨重,尤其是张京发疯之后,给予我们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很多教坛没来得及撤离,便被张京毁于一旦。 “我们的根基原本就是在中原,抛开王极境、元神境后期修行者不说,这一战下来,我们丢失了整个中原的基业,再加上弟子伤亡,损失过半。” 说到最后,小蝶禁不住咬牙切齿,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赵玉洁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示意小蝶不必这般心焦,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道: “过去的都过去了,渡过此劫,神教必会大兴,不必过多在意往事。而今我们到了吴国,有整个江南可供施展拳脚,很快便会东山再起。” 小蝶并不像赵玉洁那么乐观,她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 “可是神使,吴王对我们的态度并不算友好,跟当初张京对我们的倚重与信任完全无法相比,恐怕连先前答应我们的条件都会大打折扣。 “加之吴国士大夫视我们为对手,处处提防与争斗,弟子担心我们在吴国的传教不会太顺利,无法跟当日在中原时相比。” 这些都是事实。 随着中原逐鹿之战以赵晋的完胜为结束,站在赵晋对立面的神教不可避免尝到了失败的恶果,现在不仅是损失惨重而且处境不妙,未来堪忧。 然而赵玉洁却没有半分忧色。 她指了指小蝶摇了摇头,不无无奈地道:“刚刚还在说你慧根多了不少,这才过去多久,你便给我证明我说错了。” 小蝶怔了怔:“错了?” “的确是错了。” “请神使点拨。” 赵玉洁抬头看向门外雨落不停的庭院,悠悠地道:“吴国遭此大败,锐士丧尽,国库空虚,实力大损,威望无存,而国中平添无数孤儿寡母,必是怨声载道,人心涣散,上下难安。 “加之此番晋军虽未渡过长江,但必然在江淮进行土地革新战争,其影响不消三两年就会波及江南,吴国统治秩序定然风雨飘摇。 “三五年之后,晋军再度南下之际,吴国之民皆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吴王又该如何应对? “此时再回顾这场中原大战,于吴国而言,那跟亡.国之役有多大区别? “换了你是吴王,值此大厦将倾社稷垂危之际,当如何扭转危局?又能靠什么挽狂澜于既倒?” 小蝶张圆了小嘴,一脸呆滞。 她不是没理解赵玉洁这番话的深意。恰恰相反,她反应很快,立时便理解了。正是因为理解,她才成了这番模样。 “想明白了?”赵玉洁含笑问。 察觉到自己因为张嘴太久,唇边有大股哈喇子流出来,小蝶猛地合上嘴巴,下巴顿时嘎吱作响,“弟子明白了。 “当此之际,吴王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吴国百姓的,至少跟赵晋比起来是这样,所以他注定了无法把人心从赵晋那边抢回来。 “为今之计,吴王已是只剩下一条出路,那就是用宗教的办法,控制吴国百姓的思想,让江南苍生甘愿继续为他当牛做马!” 赵玉洁微微颔首,继续看着庭院中的风雨,波澜不惊地道: “作为一个君王,一个统治者,当他不能给自己的子民任何好处,又还想维持自己的统治时,那就只能给自己的百姓找一个神,强加一份信仰。 “有了这个神,有了这份信仰,百姓便能忍受饥饿、寒冷、贫穷、苦难、折磨、艰辛,无视外来的各种美好诱惑,虔诚地把自己变得愚顽如石,心甘情愿的被压迫剥削。 “对吴王而言,这是最轻松最不需要付出什么的办法了,他有什么理由不这么选择呢?” 小蝶使劲点头。 这也就意味着,杨延广必须跟神教合作,多番倚重神教。 在这种情况下,神教想不在江南发展壮大都不可能。 ...... 穿着四品大上师的华贵神袍,站在高过一丈的纯金神像面前,左车儿脸上写满了威严与虔诚,一板一眼地带着身后的众多弟子,焚香拜祭金光神。 走完一整套流程,左车儿示意众弟子散去,只留了几位上师在殿中,看了看这些面目各异的神教上师,左车儿宝相庄严地道: “吴王已经颁布敕令,拜神教为国教,封神使为国师,再过半个月,金陵城便会举行正式大典,届时你我都得早些过去听候吩咐。 “这几日,你们要带着自己的弟子,走出教坛走进百姓群中,去宣扬神的意志,散播神的福光,讲解神教经义,治病救灾多行善举。” 众位上师莫不应诺。 “大上师,咱们这回出去,要向百姓宣扬我们白衣派——不,清修派的宗旨吗?还是说,要等到百姓认可神教之后,再循序渐进来做这件事?”一名上师试探着问。 汴梁一役后,白衣派在神教的处境变得非常微妙。 左车儿等大晋修行者趁机纠集一大批原白衣派弟子,改名为清修派,换了个面皮继续存在。这样既能有效摆脱白衣派的不利处境,又能最大限度保留白衣派的力量。 “神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神的教义就是我们的思想,我们难道还会宣扬别的言论?”左车儿看了看那名上师,明示对方这是明知故问。 “仆下明白了。”上师满脸喜色地双手合十。 他们是清修派弟子,他们散播的教义,自然是清修派的宗旨。 众人退下后,左车儿来到殿门外,头顶着大威宝殿的四字匾额,俯瞰教坛的弟子们忙忙碌碌,眉宇肃穆,目光庄严。 ...... 河东,高壁领下,秦军大营。 日前,秦军突破阴地关,强取贾胡堡,一路北上连拔高壁领十几座军寨,成功威逼灵石城,距离打通雀鼠谷,进入晋中平原地带,与偏师会师,已经只差最后一场大战。 这个过程虽然耗时良久,秦军死伤无数,但毕竟打到了这里,加之进入汾州的秦军偏师阻断晋军支援,灵石城里的晋军缺箭少粮,战力不足,胜利的曙光已是可以看见。 中军大帐中,魏崇山取代魏无羡坐在帅案后,面如铁色,魏无羡坐在下首的位置,眉宇如刀,其余众将或坐或站,不是煞气腾腾便是怒气冲冲。 气氛紧绷,犹如一锅即将沸腾的油水。 这绝不是大胜在望之时该有的气氛。 魏崇山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赶到军中来,并不是为了鼓舞士气,带领众将士突破雀鼠谷最后一道阻碍。他来,是因为河东的秦军已经处于危急之境,亟需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赵平、赵英那两小子已经到了杨柳城,眼下正在渡河,他们带着的可不只是四五万骑兵,还有在许州、汴梁完成整编训练的几个反抗军预备营,共计八万余步骑! “第二批回到中原的十万晋军,几乎全都是反抗军正规军,日前已经到了陈州。看他们行军的方向,并非是汴梁,而是洛阳一带!宁小子这回很可能袭击洛阳,兵进潼关,直接威胁关中!” 字字千钧地说到这,魏崇山虎视众将:“局势如此,秦国该当如何应对?诸位可有良策?” 章九六二 进退 吕梁山。 “方大纨绔,咱们可就只剩了不到五百人,面前的可是三千秦军,这一战我们还要打?” 趴伏在一座小山头上的李青猴,紧盯着在山道中行进的秦军运粮队,咬着腮帮子问身边的方闲。 “五百对三千,我们胜算很大。”方闲抱着双臂斜靠在一棵大叔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怡然自得的咀嚼着,说话的时候只是瞥了一眼山沟对面的秦军,显得老神在在气定神闲。 “有多大?” “足足两成。” “两成......也叫很大?” “难道不比一成大?” “你这鸟纨绔,能不能学学我们说人话?” 方闲乜斜快要涨红脸的李青猴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的轻哼:“泼皮就是泼皮,永远学不会审时度势。” “五百打三千怎么就叫会审时度势了?!”李青猴几乎要跳起来。 方闲抬起下颚,明明傲气得不行,却故意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莫说五百打三千,就算是五百打三万,该打的时候也要打。” “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该五百打三万?!”李青猴针锋相对。 方闲微微垂首,沉眉敛目,神色肃穆:“该我等革新战士以死报国之时!” 李青猴:“......”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不是反驳不了方闲的话,而是无法反驳方闲此刻庄严的神情中流露出来的死志。 相处这么久,并肩作战这么多场,互相之间都已十分了解,李青猴很容易就能确定,闲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能拼却性命。 但如果仅是如此,李青猴顶多就是不能反驳,不至于愣在那里。 他愣在那里,是因为他做不到以死报国。 或者说,他完全没有做好战死的准备。 他来军中奋斗,是为了改变自身命运,当个校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曾经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在他面前低头,回报叔父对他的照顾与看重。 “指挥使,秦军快到我们的警戒圈了!” 听到这声禀报,方闲目光一凛:“传令,全军准备作战,待秦军进入埋伏圈,各部看我号令行事!” “得令!” 方闲不再关注李青猴,而是紧盯秦军运粮队伍,呼吸一下一下放缓。 这场战斗打到现在,队伍里有很多人战死,也有很多人受伤在营地休养,战力折损严重。随着指挥使战没,他这个副指挥使变成了正的不说,在副都指挥使重伤昏迷后,他还接过了整支队伍的指挥权。 革新队伍中的军官总是死伤很快,因为他们一直是带头冲锋。 若非如此,队伍的指挥权也不会落在方闲头上。 既然已经成为了队伍的领头者,方闲便做好了一马当先带队冲杀之际,被秦军悍将、锐士扑杀在阵前的准备,甚至清楚这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指挥使!” 一名留守营地的修行者忽然快速接近,“刚刚接到消息,介休城被秦军攻克了!” “什么?”方闲猛然一怔。 秦军攻打介休城已经多时,一直没能得逞,不得不分兵先克永安城、张难堡。没想到现在拿下了介休城。介休不是小城,城中粮草军械不少,秦军得到补充后就没有那么依赖温泉关路线的后勤。 “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不断袭扰秦军运输队伍,虽然颇有战果,但因为兵力不足,损失颇为惨重,不少粮秣物资和秦军将士还是到了汾州。 “先前秦军攻下张难堡、永安城后,就获得了不少物资,现在又得了介休城......秦军声势只怕会更大了。” 比方闲更早冷静下来分析局势的,是一旁的韩树。 他现在是都头。 至于严冬——已经躺在了营地的病床上。 “秦军偏师进入汾州已经多时,晋阳为何还不来援?朝廷怎么还不发兵来帮我们?”李青猴牙关打颤地问,言语中不无懊恼之意。 “晋阳本身就没多少兵马。各地还得保证正常的耕种、劳作秩序,抽不出多少青壮来,否则不用秦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得困顿而亡,故而朝廷能够派遣的援军很有限。 “再者,进入汾州的秦军不少了,朝廷兵马来少了没有多少用处,新近入伍的青壮即便有些革新战争的经验,到底不是秦军锐士的对手,要是在野外跟秦军阵战,怕是只会遭受更大损失。” 说到这里,韩树扫了一眼秦军运粮队的位置,转头看向方闲,“秦军进入埋伏圈了,这一战我们还要不要打?” 在韩树说话的时候,方闲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脑海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咬了咬牙:“这一战必须打! “汾州战局已经极为艰险,若是再让这三千秦军带着粮秣过去,秦军实力又会增加一分,外面的同袍必然死伤更加惨重。” 说到这,他目光凌烈的看向众人,双眼通红:“兄弟们,河东战事进行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只因身后就是你我的亲人与家乡! “事已至此,如果非要有人死在秦军刀下,身为革新战士,难道我们还能选择让我们的家人亲友被屠戮? “我们在这多奋战一刻,多削弱秦军一份战力,后方的同袍就能多坚持一时,就能多一分等到太子回援的希望! “你们说,这个时候,我们该不该怕死,该不该战斗?!” 闻听此言,众将士无不面容如铁,眼神似剑。 韩树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把拔出长刀,面如虎狼地道: “韩某在书院进学多年,受先生教导,得国家培养,早已立志投身革新战争!能为国家文明之发展,天下同袍之福祉而战,韩某纵九死犹不悔!” 话音方落,其他几个年轻的书院学生同时起身,拔出长刀,毫不犹豫地表达了死战之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在此之后,众将士纷纷拔刀起身,个个身若劲松,眼如流火。 李青猴左看看又看看,面红耳赤,他刚刚还有存着贪生怕死之念,这一刻羞愤之意溢于言表——当大家都悍不畏死的时候,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怎会不因为自己的怯懦而惭愧? “杀!”方闲拔刀出鞘。 “杀!”韩树等书院学生紧随其后。 “杀!”五百反抗军战士相继怒吼,犹如滚滚洪流,恰似汹涌波涛。 ...... “局势如此,秦国该当如何应对?诸位可有良策?” 魏崇山抛出这个问题后,魏无羡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个作答,而是选择先了解众将的态度。 半响沉默后,孙康长叹一声,率先开口:“吴军战败,累及全局,如今我们还未杀到晋阳城下,而赵宁已经率军回援,莫说河东战局的平衡被打破,就连关中都受到了威胁。 “若是再战下去,即便我们杀穿雀鼠谷,兵临晋阳城下,也无法夺取晋阳城;而一旦后院失火,只怕会全军垂危。” 魏崇山默然不语。 晋阳是一座坚城,非同一般的坚固,只要彼处兵力充足准备充分,想要强攻拿下晋阳,难度不比直上青天差太多。 秦军偏师进入汾州那么久,晋阳一直没有分兵南下支援,一方面的确是兵力不足,另一方面,不就是想要保留晋阳大战的力量? 作为河东最后一道防线,打下晋阳不比打穿雀鼠谷容易。 魏崇山一开始就没打算拿晋阳怎么样,他的计划是利用晋阳兵少的短板,兵围晋阳,主力进入河北,直奔燕平。 现在晋军开始回救,绕过晋阳袭夺燕平已经不现实。 “孙将军说得没错,吴军就是因为从中原撤退不及时,被晋军咬住了尾巴,这才没能成功渡过淮河,还丢了江淮之地,我们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蒋飞燕难得出言附和孙康。 有了他俩这番发言,众将陆续表明态度,基本都赞同立即收兵回撤。 “连日作战,我们死伤惨重,付出了巨大代价,这才只差一步就打通雀鼠谷!若是此时退军,之前的钱粮付出、将士损失,就再也没有机会收回。这一战便是彻头彻尾的大败! “秦国损失如此之大,三五年之内,不可能缓得过劲来。 “而赵晋得了中原与江淮十四州,势力大涨,三五年之后,军力必然空前强盛,届时我们再想跟他们一决雌雄,不比现在去攻下晋阳容易!” 终于,魏无羡说话了。 这话说得众人无不陷入沉默。 的确,就这么撤离河东,接受此战之败,秦军可就是遭受了巨大打击,往后再想跟赵晋争雄,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发生,那可谓是难如登天。 “我儿不赞同撤军?”魏崇山问。 “恰恰相反,儿赞同撤军。”魏无羡摇了摇头。 见众人都不解的看向他,魏无羡沉声道:“此战打到现在,我们虽然进展不慢,在战局上战果显著,但因为损失巨大,在战利品上收获太小,军中的不满与怨忿之气已是日盛一日。 “殿前军还好一些,藩镇军将士可是已经闹过几场了,虽然都没有闹大,被我们及时镇压、安抚,但军心不稳可见一斑。 “以这样的军队士气,去晋阳跟晋军会战,我们毫无胜算,这就更不必说军中得知晋军叩响潼关,担心后院失火之下,会是什么反应了。 “一旦大败,那我们就会跟吴军差不多下场。而我们这回大败了,晋军绝对不会像放过金陵那样放过长安,毕竟他们现在没了另一方的掣肘。 “所以我的意思是,撤退虽然要承受战败之痛,但怎么都好过亡.国之祸。及时撤离,若能守好潼关保住关中,来日虽然艰难,但只要我们举国同心君臣同德,就还有跟赵晋扳手腕的机会!” 听完魏无羡的话,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战虽然败了,这是事实,但秦国心志不能丢,还得以十分精神死守潼关,保住关中,齐心协力以图将来,绝不能就此颓丧,陷入互相推卸责任,或者内部利益的争夺中。 至于来日机会何在......那不还有吴国作为盟友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吴国不顶事,塞外不还有天元王庭——天元帝国吗? “王上放心,大帅放心,成大事者不惜小费,撤军只是一时挫折,秦国依然是秦国,我等的雄心壮志绝对不会就此丢失!”孙康、蒋飞燕等人连忙表态。 魏崇山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暂时撤军。 “本王希望诸位谨记,我们这是撤军而不是溃败,过程中得秩序井然、相互掩护,谁也不能争先恐后、抢夺道路,贻误大局! “回程路上要做到军纪严明,不得祸害沿途百姓,更不可烧杀抢掠,坏了秦军名声,妨害来日再征河东的大计! “谁敢逾矩,本王严惩不饶!” 众人无不抱拳:“臣等领命!” 章九六三 黎明之前 方闲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山中地形复杂,开阔地很少,但既然选的是伏击的地方,地形就不至于狭窄到施展不开,将能用的石头都推下山砸倒不少秦军之余,反抗军众将士冲下山坡,与秦军展开血腥肉搏。 战斗激烈。 秦军在经历过最初的混乱后,很快调整好节奏,或者三五成群相互呼应,或者成群结队彼此支援,靠着没有倾覆倒下山崖的粮车,在各处跟反抗军将士拼死力战。 反抗军队伍在温泉关到汾州这一路上时常伏击秦军运粮队伍,秦军对今日遭遇早有预料,出发前便有充分准备,此刻远远谈不上措手不及。 ——一因为山道难走,一开始的时候秦军运粮队伍规模并不大,随行甲士不过千人上下而已,在被反抗军痛击之后,秦军吃一堑长一智,集中粮秣,减少运粮次数,扩大队伍规模,护送甲士越来越多。 如若不然,方闲等人这回也不会面对三千秦军。 随着战事持续进行,战斗范围从山道蔓延到了山坡上、林子中。 两军修行者尤其是御气境修行者腾挪转移,或者要冲破围攻,或者要追击残敌,或者要逃出生天,或者要救援同袍,没多久便把周围稀疏的林木毁了个大半。 反抗军将士悍不畏死,战斗一开始是压着秦军打。 亲历多场战士,众人都从血火中得到锻炼与磨砺,眼下这五百余将士都称得上是老卒,战力不比秦军弱多少。 不仅如此,因为反抗军全面放开修行功法,且能指点战士修炼的军官,已经包含到了队正、副队正一级,故而军中将士但凡是能够经历几场大战活下来,而天资又不错的,修为都能得到很大精进。 五百对三千,反抗军的确不是没有胜算。 但也仅仅是有胜算而已。 鏖战半响,战斗场面发生变化。 最开始的时候,反抗军借着推下山石砸乱秦军队列,砸死砸伤小几百秦军的优势,以俯冲之势陡然杀出,占据着场面上的绝对上风。 秦军虽然迅速反应过来,各部结成大小战阵迎战,依然被反抗军仗着修行者的力量连续突破,伤亡增加得很快。 但战斗到了中段,秦军凭借人数优势稳住了阵脚,反抗军修行者猛冲猛杀的过程中真气消耗剧烈,渐渐的冲势不再如之前那般凶猛。 ——简单说,秦军死了一千人还有两千人,只要士气不崩阵脚不溃,用人命拖也能累垮反抗军。 而三千秦军包含的修行者数量,即便不如五百反抗军多,也不会有实质差距。 作为队伍的领头者,方闲必须时刻关注整个战局的变化,在跟面前的同境秦军对战之余,他敏锐察觉到了反抗军面对的问题。 不远处山道拐弯处的一批秦军,仗着地形便利甚至将杀过去的反抗军不是击伤就是击退,展现出中流砥柱般的力量,俨然快要成为所有秦军的主心骨,在战阵上起到了核心作用。 “绝对不能被秦军将阵脚完全稳固下来,我们必须维持猛攻势头迅速前冲,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击破敌阵,否则输得只会是我们!” 念及于此,方闲眉目一沉,眼中杀气爆闪。 要想过去击溃弯道处的秦军,就必须解决眼前的同境对手。 而且得快。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可是一名元神境初期的修行者。 方闲没有时间犹豫,选择只在转瞬之间。 他果断卖出一个破绽,让对方的长刀捅进了自己腰肋,在最后一瞬拼命扭转腰身,力求不被重伤的情况下,左臂趁势夹住对方的长刀! 电光火石间,脑袋狠狠向前一撞,秦军修行者闷哼声响起,方闲用兜鍪砸破了对方的面甲!他自己也是眼前一黑,不过他早有预料,长刀一刻不停地挥斩出去,直奔对方咽喉! 秦军修行者丢了长刀,捂着流血的咽喉疯狂倒退,脚步踉跄身形不稳,形如惊弓之鸟,但到底还是成功退到了同伴身后。 “杀!” 左肋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方闲却顾不得去看一眼,冲入敌军人群左右开弓,长刀接连挥斩,转瞬间劈死一名秦军御气境,砍伤砍翻三名秦军修行者。 他身后的反抗军战士无不奋进,攻势陡然大涨,杀伤力顷刻提升,秦军一个接一个倒下、受伤、败退。 “跟我走!” 眼见面前的秦军阵脚已乱,仓惶后退,方闲立即转身奔向山道拐弯处的那批秦军,一路绕过人员密集的战场,从边缘地带飞掠,砍翻好些个挡路秦军。 快要接近秦军战阵的时候,方闲忽然眼前一黑,差些栽倒在地,好在这只是眨眼间的事,他很快恢复视野,重新控制住身体。 肋下伤势说不上重,但也绝对不轻,几番鏖战下来真气消耗不少,他再清醒不过的意识到,他能全力奋战的时间已经不多。 没有任何神色变化,甚至连情绪上的变化都没有,方闲咬紧牙关,跟山道转弯处的秦军厮杀在了一起。 他面对的,依然是一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 秦军这三千人的队伍里面,有两个元神境修行者,而五百人的反抗军队伍里,现在只有他一个元神境强者。方闲很清楚,若想此战得胜,他最低也要击败同境敌手,而后击破秦军战阵。 方闲一往无前。 他害怕不害怕? 他当然害怕。 他不过是个未到及冠之龄的年轻人而已。 虽然害怕,但他并不恐惧。 更加不会迟疑。 因为他确实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下定了这份决心,便能最大限度的坦然无畏。 能有如此决心,一方面是他饱读诗书,家教严明,是在“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教导中成长起来的,熟知历朝历代的各种英雄的事迹,早就有“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样的追求。 另一方面,随着革新战争的开展,到进入反抗军作战,他耳闻目睹了太多反抗军老卒奋不顾身、舍身赴死的场面,纵然是普通战士平日里没有那么壮烈,也都个个昂扬向上精神头十足,是值得信任,可以放心并肩作战的同袍。 实事求是地说,在最开始加入反抗军的时候,方闲没有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 他只是从军征战、精忠报国而已。 但是现在,特别是在成为队伍领头者,肩负整个队伍的生死存亡之后,方闲的责任心空前高涨。 他觉得自己可以死。 死,并不可怕。 只要队伍能赢,他甘愿成为沙场白骨! 噗嗤。 鲜血喷涌,方闲大腿被刀锋掠过。 噗嗤。 鲜血飙飞,方闲左肩被秦军削飞大快血肉。 噗嗤。 鲜血翻飞,方闲右胸胸甲被破开。 他左手抓住了秦军元神境强者的刀锋,右手持刀捅进了对方的左肋!但是很可惜,只是左肋而已,并未捅穿对方的心脏。 呲啦,萦绕真气的刀锋破空而下,直逼方闲脖颈! 秦军元神境强者以伤换命,誓要阵斩方闲! 方闲眼睁睁看着那道刀光落下,却无法回避。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不后悔。 只是不甘,只是愤怒。 不甘于没能杀掉对方,愤怒于自己没能杀掉对方。 噗嗤。 刀锋入肉。 不是头颅飞起。 飞起的是一条胳膊。 那不是方闲的胳膊,他已经来不及抬起手臂挡在脖颈前。 是有人把他推向一边,替他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这个人,是韩树。 晋阳书院,韩树。 韩树的左臂腾空飞起。 他没有叫,只是左臂离体之后,身体失去平衡,又因为是被元神境强者重击,所以无法稳住脚步,身体摔倒向一边。 “韩树!”霎时间,方闲双目血红如火。 作为饱读诗书家教严明的年轻士子,反抗军战士队伍的领头者,方闲慷慨赴死没有任何犹豫。 作为书院的学生,负责策应支援指挥使的都头,韩树在救方闲的命的时候,同样没有任何迟疑,而且格外及时。 下一刹那,方闲的刀捅进了秦军元神境强者的胸膛! 韩树用性命换来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作为元神境初期修行者,战场厮杀多时的悍卒,他有足够的心理素质与战斗技艺,支撑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军元神境修行者瞪着不甘的双目,双手抓住方闲的长刀倒了下去,嘴边血涌如泉。 方闲成功毙敌! 但他没法更进一步,去杀破眼前的秦军战阵。 秦军元神境修行者身侧,有修行者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刀枪并举,同时刺向方闲。 这一个瞬间,方闲避无可避。 方闲侧旁,是否有人能救他? 从战阵作战的配合度上来说,是有人的。 这个人是李青猴。 但现在是非生即死的瞬间,李青猴作为一个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要想救他,就必须不顾生死——他有这份魄力吗? 李青猴浑身汗毛倒竖。 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没想过死的问题,他还年轻,没有想过自己会突然暴毙。他还有愿望没有实现,他还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他还要向父亲证明自己是个好汉子。 他喜欢隔壁村的那个小娘子,一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怕的他,还没鼓起勇气跟她面对面说过话,表达过心迹。 要是这时候就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青猴有太多理由不去拼命,不去死。 可惜的是,这一刹那,他什么都忘记了。 他在战场上,他在战阵中,他身前是同袍,身后也是同袍,他在跟敌军拼命,所有人都在跟敌军拼命,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敌军一个又一个杀上前来。 战场风云莫测,战阵变幻万千。 李青猴能注意到的东西不多,能想到的事情也很少。 他看到了方闲的悍不畏死,他眼见了韩树的舍己为人。 他不曾饱读诗书,不熟悉历史英雄,他没机会受圣贤教导,没有被书院先生耳提面命,他以前是个普通百姓,现在是个普通战士......这些,所有这些,都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他是个男人。 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一个浑身流淌着热血的汉人! 所以,在韩树一条胳膊被斩断后,他怒不可遏。 所以,在方闲这位指挥官生死一瞬之时,他焦急万分。 急怒之下,他纵身而出! 李青猴扑倒了攻向方闲的两名秦军。 方闲的危机立时化解。 有那么微不可查的一瞬,方闲错愕呆愣。 韩树,这个书院的杰出学生,品学兼优能力出众的年轻人,本来有着大好前途无限未来,为了救他,断了一条胳膊,倒在了战阵之中; 李青猴,这个普通的平民子弟,大大咧咧不学无术的泼皮,惯于钻营斤斤计较的市井之徒,为了救他,被秦军乱刀加身,生死未仆。 方闲怒火万丈,战意滔天! “杀!” 从胸腔里吼出这个字,方闲提刀向前,在左右同袍的呼应下,砍翻不知多少秦军,击退不知几个敌手,当视野中只剩下一片猩红时,他终于杀穿了秦军战阵。 左右一看,全都是溃败逃散的秦军,与奋勇追击的反抗军战士。 到了这个时候,战场上依然是秦军多晋军少。 但胜负已是再明显不过。 方闲蓦然回首。 眼前人影幢幢,俱都是从他两侧奔过,追杀秦军的骁勇。 每一张脸都铁血无惧,每一双眼神都悍勇无畏。 唯独,没有韩树的面,没有李青猴的脸。 方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章九六四 虎视天下 旬月后,赵宁来到潼关。 魏无羡在关城中招待了他。 上回两人在此相聚,谈论的还是魏氏跟谁结盟的问题。这回相聚,却是因为晋军大举兵临潼关城下。 “我没想到你来得会这么快。” 两人坐在桌前,桌上摆了几碟简单小菜,魏无羡给赵宁斟上一杯酒,说话的时候面色无异,语气中却颇有感慨。 行进到潼关前的反抗军,已经多达十万之众,完全有能力强攻潼关。 “我也没想到你回撤得这么及时。”赵宁拿起酒杯,跟魏无羡碰了一个,各自一饮而尽。 秦军从河东撤退得很快,更难得的是井然有序,过程中没有出大乱子,也没有明显损失,如今河东已无秦军一兵一卒。 ——在战争的最后时期,秦军兵围灵石城,打通了雀鼠谷通道,让介休、张难堡、永安城一带的秦军得以从雀鼠谷南退。 秦军退回关中后,毁掉了蒲津渡的铁索连舟浮桥,并在河岸屯驻兵马,建立了稳固防线,没有给晋军任何可趁之机。 与之相应的,反抗军顺利收复河东失地。 而到了今日,潼关一带的秦军已是兵力充足,赵宁想要强取关隘不再容易,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不可能。 如若不然,此刻就不是赵宁跟魏无羡坐在一起喝酒,而是两军在关城上下刀兵相见。 放下酒杯,魏无羡摇头喟叹:“为了洛阳、河阳二镇,我们跟杨氏勾心斗角,不惜拉下脸皮做了小人,甚至为此妨害了同盟关系,可谓是机关算尽,不料最后却便宜了你。 “这两镇,你得的可是不费吹灰之力。” 秦军在河阳、洛阳拢共只有十万兵马,能够固守不能进取,若是吴军没有被赶出中原,两镇自然稳如泰山,可以对中原之战隔岸观火,超脱于惨烈的战场厮杀之外。 魏氏占着这两镇,原本是为了方便日后图谋中原,与吴军在中原一决雌雄,甚至是在吴军北渡黄河的时候作为侧翼威胁,让对方无法尽全力与秦军争夺河北。 机关算尽,却没想到吴军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面对晋军大举压进,而河东秦军不能及时回援的情况,洛阳、河阳的秦军只能主动弃城而走,退入潼关之后,依靠雄关自保。 “这可怪不得我,当初你要是没有选择跟杨氏结盟,现在中原形势必然是另一番面貌,你们至少不会只能退入潼关。”赵宁拿起酒壶,给魏无羡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 这话说的是事实,赵宁没有任何遮掩避讳之意,魏无羡听了虽然很是牙疼,但并不感到后悔,依照当时的情况,他的选择没有任何错误之处,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而今你不仅得了整个中原,还吞并了江淮十四州,无论来日情况如何,至少眼下来看这一战是你赢了,赢得惊艳。” 魏无羡举起酒杯,不吝赞美之词,败也败得很有尊严、气度,“我一直想跟你分个高下,事实证明我现在的确不如你,大齐战神只有一个,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宁摇了摇头:“国战的事不去说,此战我能胜,并非我韬略才能胜过你,当日你奇袭河东,我的确没有料到。 “河东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守住,中原的反抗军能在河东崩溃之前大败吴军,追根揭底不过是因为我选对了路线,拥有平民百姓的支持。 “蛤蟆,我知道你还想在来日跟我再决雌雄,但我希望你认清楚一点:革新战争符合文明发展趋势,公平正义必定战胜压迫剥削。 “秦国若是不进行革新战争,无论再过多久,你都不可能翻盘。” 魏无羡没有反驳赵宁,而是笑着问了一句:“你真希望秦国也进行革新战争?若是事情果真如你所言,你就不怕秦国革新之后,让你无法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 赵宁正色道:“统一天下从来不是目的,革新才是。没有革新的一统,只会重蹈改朝换代的覆辙,对文明发展与天下苍生毫无益处。” 魏无羡敛去笑容,陷入沉默。 半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重重放下酒杯的时候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真英雄、大丈夫的胸怀与眼界吧!” 赵宁不无希翼地看着他:“你愿意在秦国推行革新?” 魏无羡晒然一笑,直视赵宁的双眼:“人间很荒诞,很多时候,胜利的不会是正确的那一方。用莫邪仙子的话说,劣币总是能驱逐良币。” 赵宁仍是摇头:“队伍中的自私者战胜无私者,而无私的队伍战胜自私的队伍。” 魏无羡没再说话。 赵宁亦不复多言。 他从潼关离开的时候,魏无羡到半空相送。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应该快要成就天人境了吧?得了中原与江淮,又让我们铩羽而归,有这份大势气机冲荡,只怕你想要压制自己的修为不迈过天门,都很难吧?” 忽然说起这事的时候,魏无羡神色莫名,目中饱含深意。 赵宁明白魏无羡的意思。 若是他成就天人境,杨大将军一定也会。 届时他俩还是相互制衡的局面,又因为大晋势大,秦国与吴国必须联合抗晋,杨大将军不但不会对魏无羡怎么样,还得有意照拂一二,所以魏无羡并不会因为天下多了两个天人境而受到多大威胁。 恰恰相反,随着赵宁与杨大将军成就天人境,无法对人世间的争斗保持十成十的兴趣与关切,发挥所有聪明才与全部心思投入争斗中,魏无羡反而有了很大用武之地。 “我若成就天人境,或许会跟别的天人境不一样。”赵宁没有隐瞒这一点,也没有多跟魏无羡谈论这一点。 魏无羡不以为然,抱拳跟赵宁作别。 ...... 赵宁离开潼关后,下令晋军从关前撤离,退入函谷关。 西面潼关的秦军,东面函谷关的晋军,就此隔着一条深深斜道相互对峙,这条新的楚河汉界的形成,昭示了此战的暂时结束。 赢下此战,得到中原大地与江淮十四州的大晋,获得了国力的非凡蜕变,成为了虎视天下的存在! 秦国与吴国中的任何一方,都再无跟大晋较劲的实力,甚至就连两国联合在一起都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若是大晋内部没有异变,无论秦国还是吴国,都不会再有攻取中原、江淮的良机;而大晋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能向秦国、吴国用兵,完成自己一统天下、革新天下的大业! 这,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势。 赵宁与众人合力打出来的天下大势! 赵宁回到中军大帐,集齐军中文武,宣布此战以大晋皇朝的彻底胜利而结束,各部择日凯旋。 一场大战下来,大晋耗费了太多物资钱粮,州县正常生活生产秩序受到极大影响,尤其是秦军进入河东后,大晋更是靠着全国动员令才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而今的大晋,国库空虚州县疲敝,无论是河北还是河东,都极度需要休养生息,尤其是坚壁清野、被秦军攻占过的河东州县。 新近打下来的中原与江淮十四州,就更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稳定,来进一步完善革新战争,建立完整的革新体制。 这种事急不来。 晋军在外征战多时,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 赵宁来到了河东。 途径孝义县慰劳伤兵的时候,他见到了在吕梁山坚持奋战的反抗军战士,其中就包括方闲、韩树、李青猴、严冬等人。 方闲破了相,额头上一道伤疤呈十字型,现在无论他怎么摆弄风仪,都很难恢复往日的潇洒气度,这一度让他茶饭不思,很是抑郁。 韩树丢了左臂,日后肯定无法继续呆在军中,不过这场战争让他攒够了功勋,离开军伍后可以直接进入晋阳国人联合会。 伤得比方闲重,韩树却没有抑郁,虽然伤心不可避免,但他很快接受了现实,并且革新斗志丝毫不减,已经开始规划自己国人联合会的奋斗生涯。 众人之中,李青猴其实伤得最重,一度以为救不回来,然而他也是最皮实的那个,眼下伤势已经恢复近半,没留下什么暗疾疤痕。 只不过他眼下没能成为指挥使一级的军官,距离自己的校尉梦想还有一段路要走,但他已经决定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就回家一趟。 严冬算是傻人有傻福,因为伤得早,所以过半时间在伤兵营渡过,现在是四人中最活蹦乱跳的一个,成天没事就负责照顾其他人,尽心尽责。 在韩树昏迷的那几日,看着韩树空空荡荡的衣袖,他流得泪比韩树还多。 大战之后,严冬脸上的稚气退去不少,眉宇间多了不少坚毅。 李青猴曾听见严冬在韩树的病床前发誓,说什么以前都是韩树照顾他,战场厮杀的时候都是韩树顶在他前面,现在韩树受了伤了,从今往后他一定会奋发图强,要有实力凡事都能顶在韩树前面。 在河东转了不少时日后,赵宁回到燕平。 作为大军统帅,他的任务基本上已经完成,但作为皇朝的贤太子,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战后事务庞杂,赵北望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亟需赵宁、赵七月从旁分忧。 —————— (第八卷终) 章九六五 新的声音 大战之后,赵北望封赏功臣,这第一个目标便是赵宁。 做了几年皇帝,赵北望早没了新鲜劲儿,加之自身性情不适于整日埋首案牍,也不善于在群臣各有道理但闹哄哄的争论中找出最合适的意见,近来是愈发不喜做在龙椅上。 要不是有王柔花在旁帮衬,在赵宁、赵七月都出去主持战事,举国保障战争事情格外纷繁复杂的那段时间,赵北望早就被弄疯了。 现在战争结束,赵北望已是累得半死不活,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有未老先衰的迹象,所以他有了一个想法。 提前退休。 当初坐上龙椅完全是形势使然,赵北望自个儿没有选择,换言之就是给逼的,要说按照内心意愿,赵北望更喜欢做个驻守边关的将领。 每日操练操练骁勇,培养培养年轻人,没事的时候大家坐下来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弹剑作歌,长戟为舞,喝醉了便就地躺在一起,不分上下不分彼此其乐融融。 那是最好的日子。 因是之故,赵北望在赵宁原本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官职外,加上了“判六军诸卫事”的职责,还给赵宁封了个尚书令。 这样一来,赵宁不仅统帅天下兵马,还做了宿卫燕平的天子六军的头领,尚书令则统领六部权在宰相之上,主持天下政事。 让赵宁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赵北望之心一下子路人皆知。 可惜的是,赵北望的算盘打得再好,终究是事不遂人愿,他这个皇帝想退休,却不料碰到了一个比他更想远离朝政的太子。 什么判六军诸卫事,什么尚书令,赵宁一律推辞不受。 不仅如此,赵宁甚至把自己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印绶都交了出来。 就差没请赵北望换太子了。 赵北望被赵宁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成天向王柔花抱怨赵宁是个不孝子,一点都不知体谅他这个做老子的辛苦,实在是皮紧了欠收拾。 说是这么说,赵北望拿赵宁也没什么办法,转而把目光盯在了赵七月身上。永宁公主德才兼备、功勋卓著、威望不凡,完全可以替他分忧。 赵北望刚有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写诏书呢,赵七月便脚底抹油提前开溜,离开燕平去游山玩水去了,还美其名曰是去游历天下,为陛下体察州县政况人情。 永宁公主一身大起大落、历经沉浮,对权力早就看淡,没兴趣把自己圈在笼子里,纵然呆在燕平,那也是修炼打坐、读书诵诗。 赵北望火冒三丈,气得摔了心爱的茶壶。 最后实在没办法,咱们可怜的大晋开国皇帝只得重用群臣,借着战后封赏功臣机会,提拔有功之士,筛选才干卓著之人,一方面让赵逊、赵平这些杰出的赵氏子弟担任要职,一方面提前给陈安之、徐林这些后辈肩上加担子。 这也是赵宁的建议。 老一辈重臣毕竟老了,观念认知太过顽固,很难再有大的改变,更不可能从头再来重塑三观,故而就算秉性正值也不太适应新的历史潮流,年青(壮年)一辈才是革新的中流砥柱。 就这样,大晋朝堂提前进入了新老更替的过程。 ...... 同光七年,夏。 处理完战后事宜,赵宁轻松不少,加之有意疏远朝堂事务,近来愈发清闲,每日除了砥砺修为便是市井逛荡,在游山玩水放松身心的同时,时常身着布衣跟市井百姓混在一处。 赵七月时而跟赵宁结伴出游,旬日间纵横数千里,或者观海上日出,或者采山林野果,或者泛舟于江河之上,或者垂钓于洞庭之畔。 自从成就王极境后期,赵七月的心境修为进展迅速,眼下境界稳固,距离圆满都已不那么遥远,整个人无论气度还是风仪,都愈发浑然天成没有破绽。 魏无羡还想着在赵宁与杨大将军成就天人境后,他好在人世间大展拳脚建功立业,赵宁觉得这鸟厮完全是异想天开,对方起码得对付得了赵七月再说别的。 每回赵宁稍带一些各地特产、美酒美食之类的东西,回来送给已经是参知政事,忙得脚不沾地的陈安之,都会引得后者一阵怨忿。 怨忿归怨忿,美酒美食却不会被拒绝,陈安之在埋头吃喝的时候嘴里也闲不住,唠唠叨叨数落赵宁的游手好闲,话里话外诉说自己每日公事如山的辛苦,像个满心家长里短的娘们儿。 偶尔,赵宁也会去冯牛儿这样的普通战士家里串门。 冯牛儿早已是元神境修行者,拥有官职还在李青猴朝思暮想的校尉之上,是正儿八经的将领,人见了都得叫一声将军。 早年跟他们一起逃难的那群百姓,而今都生活得很好,有人务农有人入伍有人读书——传言冯牛儿的妹妹是个才女,赵宁见过几回,亲口承认了对方的才女之名,不过仅限于做女红方面。 若说这段时间赵宁没有主持任何要紧事,那也不尽其然。 比如“真气符文科技研究院”,就是赵宁亲自督导建设起来的。 这名字出自莫邪仙子之手,建筑面积比之太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里面的先生有百十个,学生已是多达近千,俱都是才干非凡之辈,按莫邪的话说,此乃当之无愧的大晋第一学府。 今日,赵宁就晃荡到了研究院,观摩莫邪仙子的最新研究成果。 “我一直相信,三千世界虽然无奇不有,但大道规律贯彻如一,科学与魔法在根本上没有区别,都是对世界之力的法则运算与建模使用,一颗导弹需要数学建模,一发火球术同样如此。 “这也包括真气。 “真气是这个世界上的基本能量之一,剑光也好刀气也罢,都是真气通过增强转换后的高效率利用模式。 “各种所谓的功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本质都是追寻对真气纯度的提炼,让吸纳入体的真气纯度提升,功法品质越高,真气纯度越强,威力就越大...... “而各种招式体现出来的莫测异象,则涉及到相当复杂的数学建模,这就跟火球术一样。眼下此界修行者在使用真气的时候,注重的是经验与直觉,实话说,我认为这处在非常原始、初级的阶段。 “正因如此,此界修行者修炼到高境界才那么难。” 莫邪领着赵宁参观她的实验室,一路上侃侃而谈。 她接着道: “我在此界的研究,就是希望从微观上摸透真气的存在状态,掌握它的物理与化学性质,再用数学解构与建模的方式,来分析修行者提炼真气的方法,与各种功法招式的形成原理,进而推动此界真气符文科技文明的发展......” 她说得很投入,赵宁听得也很投入。 前者意气风发,后者一脸迷茫。 没错,莫邪仙子这番话把赵宁说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差没有神魂颠倒当场晕过去。 时至今日,在赵宁、赵北望等人面前,干将和莫邪已是完全以天外来客的身份活着。 从世外高人到天外来客,这个转变过程只用了不到十年。 末了,见赵宁一脸孩童般的懵懂,莫邪仙子识情知趣地止住了话头,这对赵宁而言是一种解脱,他一个不曾接受过系统性理科知识训练的本地人,听莫邪仙子满嘴跑火车完全是在受罪。 “用你们的话来说,不明觉厉。” 赵宁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这些事儿你还是跟大姐说去,她对这些东西接受快,我这些年净忙革新战争了,没有像她那样完整的掌握你们的知识。只要大姐觉得好,你要多少钱粮我都会劝说父亲。” 莫邪竖起大拇指,一脸欣赏:“上道!” 跟莫邪仙子从实验室出来,赵宁叫上了干将,准备带着两人一起聚个餐,顺便向他俩请教一些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情况。 魏无羡说得没错,赵宁的修为气机已经愈发压制不住,随时都可能成就天人境,所以他要尽可能多一些对异界的了解,免得打通了天门——姑且叫它天门——跟异世界碰上头了,却两眼一抹黑。 虽说天外有万千世界,能接触到干将莫邪原本所在的世界的可能性只有亿万分之一,但对异界多些了解总是没错,触类旁通嘛。 “按照元木真的说法,你还没有认可天人境的道理,不曾融合其中的气机,对人世间的执念又太重,距离天人合一的境界颇远,理应是成就不了天人境的。 “怎么现在反而因为人世间的王业气机冲荡,而导致屏障破碎,随时都可能踏入天人境了呢?”坐在酒桌前,干将满头雾水的问。 这个问题赵宁早已想过,现在有了基本猜测,“或许不是因为人间王业的大势气机冲荡,又或许成就天人境不一定得疏离人间,再或者,我在这个境界停留的时间太长,王极境的气机已经容不下我。 “又或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干将点点头,喝了一杯酒,不再关注这个问题,他本身也对此并不多么感兴趣,就是纯粹好奇而已。 “我现在担心的问题是,如果元木真说的不都是鬼话,那么我成就天人境打通异界之门后,异界存在很可能降临此界,最不济也是双方互有往来,对此界苍生与大晋革新大业,这到底是福是祸?” 赵宁认真地琢磨。 干将摸着下巴:“不好说,不好说。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是福是祸都挡不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既然世界广阔宇宙无垠,那么此界文明要想有长远的生存发展,就必须跳出一隅之地的束缚,在星辰大海中扬帆奋战。” 赵宁微微颔首。 莫邪轻笑一声:“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有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 “什么问题?” “岭南之事你听说了吧?” “没有。” 一群海盗跟刘.氏父子的水师在海中交了手,双方各自沉了几条战船,死伤拢共不过数百人。 这点小事入不了赵宁的法眼,以前是,现在更是。 刘牧之、刘新诚父亲占据的地盘不大,势力中又没有王极境后期高手,且之前就被杨氏教训过,他们能在吴国的压迫下存在几年都难说,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就是个大点的藩镇罢了。 这回的这点事,还是刘氏水师跟海盗之间的争斗......海盗能有多大本事,能成什么气候?这远没到需要赵宁关注的层次。 如今这天下,能值得赵宁注意的,只有魏氏、杨氏与孛儿炽君一族,并且还得是大事。 莫邪将事情简要跟赵宁说了说,然后叹息一声:“天下很大,你的目光却局限于天元、秦国、吴国这三者身上,眼界到底还是没有打开啊!” 赵宁:“......” 他完全不以为然。 “上回我跟黄先生喝酒,说起过这事,一品楼呈上来的线报中提过一句,说是那群海盗的战船不同于我们所见的战船,那不是非凡木材所制,而是镌刻符文阵列的某种金属。” 干将正色看向赵宁,“我觉得奇怪,就请黄先生让岭南的一品楼详细查探了这件事,知道了那一战的经过,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赵宁问。 干将肃然道:“那群所谓海盗的战船,拢共不过两艘,排水量并不大,遇到的却是成建制的正在海上训练的刘氏水师,那可是一百多艘战船! “结果双方起了冲突之后,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就轰沉了刘氏水师八艘战船! “这其中,两艘还是装备床弩的主力战船! “若不是当时刘氏水师中碰巧有王极境高手坐镇,亲自出手轰碎了那两艘海盗战船,其结果就会是对方全身而退——对方的航行速度远胜于刘氏水师战船,差距大到不在一个层次!” 赵宁目光沉了下来。 他察觉到了事情的诡异。 他不解地问:“什么战船会如此强劲?金属构造......难道是钢铁?世上竟有这种战船?那些海盗什么来头?” 干将满脸遗憾:“可惜的是,这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当时情况紧急,那位刘氏高手亲自出击,把对方的船轰成了碎片,没能拉回来好生看看,那些海盗也全都粉身碎骨。” 莫邪瞅了他一眼:“你可惜什么?对方有这种战船,必然不是等闲存在,吃了亏没道理不吭声,这一战已经过去好些时日,说不定今天他们就派了舰队来复仇了——如果他们有舰队的话。” 赵宁感觉匪夷所思。 莫邪看向赵宁:“现在你知道你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了?” 赵宁已有所悟。 干将下面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世界突然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很可能是天门已经被打通。换言之,在长城南北之外,你们从未正视过的远方化外蛮夷之地,有人成就了天人境,而且不止一个! “他们捷足先登,跟天外文明有了往来,并且靠着这种往来,完成了自身文明划时代的跨越性进步! “宁小子,全新的声音已经出现,全新的挑战紧随其后,这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已经到来——你,可做好了迎接历史潮流的准备?” 赵宁眉目庄重。 “这太像了,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莫邪先是对干将说了一句不着头脑的话,继而对赵宁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至少我们得先见过那些‘海盗’真有一支成规模的先进舰队。”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赵宁表示赞同。 于是三人继续喝酒吃饭。 饭吃到一半,扈红练找到赵宁。 她是奉黄远岱之名来的。 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岭南有变! 章九六六 无敌舰队 得益于干将莫邪对出现在岭南海域的,奇异海盗战船的着重关注,一品楼一直盯着海上动静,且传递有关消息时用上了加急的方式,速度比平常快了不少。 听完扈红练的禀报,赵宁没有丝毫犹豫,给干将莫邪施加了一个真气护罩,便带着他俩腾空而起,一路疾驰赶往岭南广州,数千里地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来到伶仃洋外万山群岛上空时,赵宁立即为眼前所见到的景象皱眉。 广阔无边的海洋上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飘满了密密麻麻的船舰残骸,这些铭刻着大小符文阵列的天然非凡木材或大或小,或相对完整或完全碎裂,不少都冒着符文濛光,将蓝色的海面点缀得格外混乱不平静,一眼难以望到尽头。 在此之上,是岭南水师混乱零散,仓惶无度的败退战船。 这些战船约有一两百艘,此刻完全没了阵型,无头苍蝇一般往伶仃洋逃窜,形如一盘散沙。有的失去了操控方向的能力,有的是将士手忙脚乱,不时互相碰撞在一起,引得船体碎裂。 许多战士从船舷后坠落大海。 岭南水师船群中,是后方不断呼啸而来的炮弹,这些铭刻符文阵列的炮弹拖着明亮的尾迹,刺耳的破空声混合在一起,嗡鸣不绝,比夏夜惊雷要骇人得多,听得人肝胆欲裂、目眩神迷。 当炮弹打中战船,瞬时便击破木材上的符文阵列,爆闪的夺目流光中木板飞溅、直上半空,犹如一朵朵炸开的水花,绚烂而又残酷。 有水师战士横飞的身体夹杂其中,在半途便血雾泼洒,成为一具具橡皮般的尸体,有那身体被轰碎的,飞起的就是一支支手脚与一块块碎肉。 一艘又一艘水师战船被肢解,成为海上碎木带的一部分,一艘又一艘战船受创倾倒,在将士们绝望凄厉的哀嚎声中沉入水下,犹如一个个倒下的巨人,一只只被泥潭吞没的猛兽。 每一艘遭受炮弹打击的战船,即便暂时没有沉没,上面的将士也死伤惨重,有人的肠子挂在桅杆上,身体却在船舱顶部,有人血糊糊的趴在船舷上,破碎的衣衫被鲜血染成滴滴答答的深褐色。 纵然是炮弹落在船与船之间——这部分炮弹数量占绝大多数——只是激起大股粗壮腾起的水柱,也会让附近的战船上的将士亡魂大冒,操纵着战船连忙闪躲,间或彼此碰撞在一起,不沉的也沉了。 岭南水师后面,是大体呈雁形阵追击他们的“海盗”舰队。 舰队只有不到三十艘战舰。 海洋船只与江河船只不同,岭南水师与江南水师也不一样。 江南水师若是遇到大战全军齐出,一两千艘战船只是寻常配置,这是因为水师中会有大量走舸、斗舰之类的小型战船,就能搭载几人到十几人而已,而且是消耗品,真正大体量的战舰并不多。 尤其楼船型战舰屈指可数。 海船中没有楼船,也没有那么多小型船只。 双方所处环境不同,战斗方式也不一样。 赵宁双眼眯起,仔细打量那不到三十艘的海外战舰。 毫无疑问,那些战舰比岭南水师的战舰要高大得多,也要长得多,“船舱”的造型也更加复杂,流线型的身躯在阳光下泛着格外浓烈的金属光泽,破浪向前之际威势万千,速度飞快,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小型要塞,具备俯瞰岭南水师战船的绝对优势。 此时,这些战舰前甲板上一高一低两座主炮塔,以及侧弦两座副炮上的每一根炮管都在工作——每座主炮塔各有三根炮管,副炮两根炮管——震动中一团团黑烟从炮口腾起,伴随着猩红火舌的闪烁,一颗颗炮弹飞射而出,在眨眼间便落在了岭南水师群中。 区区二十八艘战舰,便把拥有三百来艘战船的岭南水师,打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海盗”舰队与岭南水师的战斗形势,犹如猛虎驱狼。 亦或者是饿狼赶羊。 岭南水师中不是没有悍勇之辈,有的战船且战且退,不断向“海盗”舰队发出反击。 水师战船中威力最大的远程攻击手段是符文床弩,只可惜,弩矢碰到海盗战舰完全没有杀伤力可言,在战舰上造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凹陷之后便纷纷落下。 “海盗”战舰在被打击时,铭刻符文阵列的金属材料仅是符文濛光微微闪烁,距离被击破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海盗”战舰的一发符文炮弹下来,一旦击中水师战船,后者便像是被啃了一口的苹果,会丢失掉相当一部分的船体结构。 这仗压根没法打。 “双方的攻击力与防御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岭南水师毫无胜算可言,只要‘海盗’战舰形成规模,战斗便只会是一边倒的碾压。” 观察了半响战场情况,赵宁嗓音沉重的说出了这番话。 一品楼消息禀报得很及时,在岭南水师于很远处的警戒地带发现“海盗”舰队出现,自身开始备战时就已做出反应,等双方准备完毕,各自航行前进到战场,又过去了不少时间。 如若不然,赵宁怎么都赶不及来亲眼目睹这场战事。 “这就是铁甲舰。”莫邪神色复杂,“用符文阵列武装的铁甲舰。” 赵宁扭头看了莫邪一眼,“我怎么觉着你在说‘铁甲舰’三个字的时候,有一种特别意味难言的感情?” 莫邪低头没有回答,眼中掠过一抹回忆与不堪回首之色。 双手拢袖的干将在一旁喟叹:“因为那是‘铁甲舰’啊!一个靠强力碾压世界,改变了无数族群命运的存在。” 赵宁微微点头,看着“海盗”舰队陷入沉思。 毫无疑问,这样的舰队刘氏挡不住。 杨氏挡不住。 赵氏也挡不住。 如果事情发展得不如人意,或许大晋的革新大业会因之受到巨大影响。要是再想得恐惧一些,恐怕中原皇朝都会因为它们和它们背后的存在,而陷入莫大的动荡与苦难中去。 “这跟一品楼禀报的战舰模样不太相符,之前一个王极境初期高手就能轻易摧毁一艘这样的战舰,但以我现在的观测和感应来看,这些舰队中的大舰并非王极境初期能轻易毁掉的。” 赵宁的目光落在为首两艘格外巨大、坚固的战舰上,根据床弩符矢打在战舰上引起的反应,与船舰搭载的符文阵列,推断出了整艘战舰的进攻与防御强度。 其余普通战舰不说,这两艘旗舰的战斗力跟王极境中期修行者并没有层次上差别。 “显而易见,之前刘氏高手毁掉的战舰,只是这支舰队中斥候一类的角色,大概是搜寻预警之类的舰船。”莫邪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老板娘能否造出这样的战舰?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捕获几艘这样的战舰,你能不能在一段时间之内仿制出来,让大晋也拥有这样的舰队?”赵宁问莫邪。 莫邪摇了摇头:“这根本不是我能不能问题。且不说我没有这样的知识储备,就算我有,大晋眼下也没有制造这种战舰的基础。” 赵宁双眼再度眯起,眸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这些铁甲舰虽然强悍,但在赵宁看来并非不可战胜的存在,以他的修为实力,即便不成就天人境,也能不那么难的摧毁对方。 问题在于,“海盗”舰队里会不会也存在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 刘氏有几个王极境高手,刘新诚更是已经成就王极境中期,他们眼下都没闲着,正在半空跟“海盗”高手鏖战,彼此之间的王极境领域纠缠、激荡不休。 赵宁没发现刘氏高手有什么实质优势。 既然这群从远方来的“海盗”如此难缠,那么最好的处置方式无疑是毁灭他们。 ——赵宁的想法当然不至于如此简单粗暴。他看到了一支堪称无敌的舰队,脑海里自然就在想象这支舰队背后的国家文明状态。 能拥有碾压中原皇朝水师的舰队,那对方必然在文明上也有着不小优势,这甚至可能代表着更高一个台阶的文明,代表着此界文明发展的某种方向。 赵宁梦寐以求的,就是推动大晋文明向前发展,眼下见到了很可能是更高一个台阶的文明,他想到的怎么会是毁灭? 该是交流学习才对。 只是,现在对方的舰队打到了中原皇朝的家门口,正在给中原皇朝的战士带来鲜血与死亡,想要交流学习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这件事,得有一个更加妥当周全,更加合乎现实的处理方案。 在决定方案之前,赵宁还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 他问干将与莫邪:“以你们的眼光来看,这支突然出现的,超出我们所处时代的舰队,是不是真有天外文明的痕迹?” 这个问题他只能问干将与莫邪,毕竟他还没去过天外,只见识过一种文明,对方起码有两种文明的见闻。 但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很难有答案。 在浩瀚的星辰大海中,广阔无垠的万千世界里,只经历过区区两个文明世界,怎么都太少了,那点有限的经验太过狭隘片面,根本不足以建立起普适性的宇宙三观,无法形成有效的判断力。 然而干将与莫邪的回答,却大大出乎赵宁所料。 他俩的回答无比肯定。 赵宁奇怪地问:“你们怎么这么确定?” 刚刚赵宁在观察、思考,干将、莫邪同样如此,只是随着观察的进行,后两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 莫邪用一种赵宁一时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他,幽幽地道:“在这些铁甲舰上,我们看到了太多熟悉的东西。 “有些带着明显本土特色的风格与印记,不应该是通行于宇宙大千世界的准则,那更不是巧合就能解释的。 “所以,我能百分之九十九的确定,眼前这支所谓的海盗舰队,就是我们的文明结合此界特色的造物!” 赵宁如遭当头棒喝,怔怔失言。 干将抓着脑袋,脸上满是苦恼,眉宇隐含疯狂:“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此界历史与我们所知的有太多重合之处,除了真气与修行者的存在,无论皇朝更迭还是人物事迹,在相当长一个时间段内几乎一模一样,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穿越了..... “可天人境沟通的天外世界理应是空间扩展,怎么会是时间旅行呢?” 章九六七 问一问 莫邪发挥想象:“我们莫不是到了平行宇宙?”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干将断然挥袖,坚决予以否定,“平行宇宙太远,轻易根本不可能抵达,穿越也要讲基本法的吧? “再说,天人境刚刚具备跳出一界束缚的资格,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抵达平行宇宙?这已经不是步子迈得太大,而是一条腿在地上,一条腿跟太阳肩并肩了!” 莫邪乜斜他一眼,冷哼一声,不满地道:“你又不是科学家,懂什么宇宙法则?就算你是科学家,以咱们那个时代对宇宙有限了解积累的知识,难道就都是对的?” 干将一下子愣在那里。 他不是被莫邪这番话给挤兑得哑口无言。 因为莫邪自己也一脸呆滞。 就在莫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才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重要到十分致命。 以至于两人脸上很快充满疑惑、震惊,乃至是恐慌。 没错,就是恐慌。 赵宁看看莫邪又看看干将,因为心中疑问太多,并没有冒然打搅他们。时间扩展也好,时间旅行也罢,他能理解一点,却也仅限于此。很明显,干将莫邪虽然知道的比他多一点,但也就是一点而已。 眼瞅着干将、莫邪脸色越来越难看,表现得越来越不安,都快变成两只热锅上的蚂蚁,赵宁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干将:“大问题!” 莫邪:“很大的问题!” 赵宁:“......” 莫邪僵硬地转过脖子,怔怔盯着那支还在追击岭南水师的铁甲舰队,说出来的话好似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刺骨的寒意,又好似来自深渊地狱,携带着莫大的恐怖: “你知道吗,我们那个世界的人类,根本就不具备宇宙航行的能力!莫说跨越本宇宙抵达平行宇宙,就连走出本恒星系都不办不到!” 这句话好似耗尽了莫邪全身的力气,精神一下子萎靡不振。 为了彻底解答赵宁的疑惑,干将勉强收敛住凄惶的神色,接着往下解释:“我们那个世界没有修行者,不存在能够靠个人打通天门的情况......” 这话说完,干将脸上便只剩下厚厚的苦涩。 赵宁沉入思索。 既然干将莫邪所在世界的文明,根本不具备跳出一届束缚的能力,那么眼前这支有着他们世界浓烈风格印记的铁甲舰队,又是怎么回事? “你俩是怎么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赵宁只能尝试从这方面寻求答案。 莫邪已是失魂落魄地坐在真气护罩里,一时半会儿没了再开口的心气儿,干将苦笑着道:“我跟他一起爬雪山来着,遇到了雪崩,被埋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世界。” 赵宁:“......” 这说了等于没说。 他只能这样猜测:“难道说你们遇到的雪崩并不简单?” 干将摊摊手:“肯定不简单。” 赵宁道:“我的意思是,那会不会不是自然发生?亦或者不是简单的自然灾害?” 干将猛然扭头盯向他:“你的意思是,那场雪崩是人为的?这不可能,那么大一座雪山呢,位置又那么偏僻,谁没事炸它干什么?虽说我俩爬的不是风景区,但一路上也没遇到警示标志......” 莫邪这时候突然抬头:“或许那次雪崩是空间震荡的结果?雪山突然出现了宇宙级别的空间裂缝?” 话至此处,她又萎靡下去,低着头道:“这种概率还不如人为炸雪山......” 既然干将莫邪没法在这个方向得出有用的线索,赵宁便只能换个思路,他看着脚下的大海战场,寻思着道: “如此看来,这支舰队的背后要么没有异界文明,要么那个异界文明不是你们所在的那个世界。” 干将、莫邪没有言语。 这两个可能都没法解释所有问题。 莫邪抱着双膝坐在气罩里,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铁甲舰出神半响,忽而声音极低地呢喃:“本以为看到了家乡的痕迹,很快就能见到家乡的人,能够找到回去的路,没想到......还是回不了家。” 这个平日里满脑子大道至理,对人间争斗不甚在意,好似真的出尘仙子一样的异界来客,此时落寞的就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干将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莫邪之所以执着于大道至理世间法则,其实就是想通过这些研究找到回家的可能,她不在乎此界的王朝争斗天下大势,追根揭底不过是因为她一心只想着回到那颗蔚蓝星球。 比起把自己融入此界,融入大晋革新战争,在这里与众生一起奋斗,已经跟本地人没有太多区别的干将,莫邪是真正孤独的那个人。 刚刚看到那些建筑风格无比熟悉的铁甲舰,莫邪心中陡然燃起过归家的希望之火,内心的激动几乎不能自持。孰料片刻之间希望就成了失望,失落感不能不巨大。 赵宁略作思索,挥了挥衣袖,用修为之力将干将与莫邪两人远远送去广州城,自己则目视铁甲舰队的其中一艘旗舰: “这些人到底是何来头有何底细,我去一问便知。” ...... 格兰帝国皇家海军远征舰队,纳尔逊号。 舰队司令、海军中将戴维.纳尔逊,此刻正在舰桥瞭望前方溃败逃窜的岭南水师,指挥整支舰队的作战行动。 “这些弱小愚昧的野蛮人,到了此时竟然还不投降,看看他们,这是想逃到万山群岛后面去吗?真是天真,那有什么用呢? “他们只有简陋的木头船而已,一片群岛并不能庇护他们,更加不可能迟滞皇家海军的步伐,他们注定是要战败的。” 戴维放下观察岭南水师的望远镜,高傲的脸上满是鄙夷,他回头下达命令,“给利安德号与阿基里斯号传令,让他们从左右包抄,挡住那群土著败逃的道路,配合旗舰将这些木头船都击沉在群岛之前!” 随着戴维的命令被执行,雁形阵左右两翼的两艘巡洋舰加快速度向前突进,带着几艘驱逐舰绕过战场,从两边迂回直奔万山群岛两侧。 战列舰纳尔逊号则带着剩下的战舰,依旧从正面尾随追击岭南水师,双方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拉近,很快便要不分彼此。 “将军,十点钟方向有对方的大型战船撞过来了!”忽然,一名海军中尉大声向戴维发出了示警。 “不要惊慌,中尉。那不是什么大型战船,只是一堆木头而已。一堆木头,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吗?” 戴维对上尉的大声说话很是不满,他瞥了一眼左前方的战场,一片硝烟弥漫、船影幢幢的岭南水师大小战船里,一艘相对完整的战船冲破重重烟雾,正以最快的速度笔直向纳尔逊号撞过来。 也就是双方距离太近,对方才能这么顺畅地靠拢纳尔逊号。 下一瞬,戴维听到了对方战船上响起的大吼,那声音如愤怒波涛,似猛虎长啸,一阵接一阵,气冲斗牛回响不绝,竟然将周围的炮声都给压了下去。 很显然,那是整船战士的齐声呐喊,是所有修行者拼尽修为之力,所有普通战士喊破喉咙,才能吼出的非凡动静。 戴维回头问一名翻译:“他们在喊什么?” 这翻译是常年来岭南跑商的商人,闻言神色尴尬,在戴维的目光逼迫下才不得不老老实实的道:“他们喊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杀......杀贼报国!” 戴维:“......” 他脸色变幻片刻,忽的笑了一声,不再去理会翻译,而是问身边的大副:“上校,你知不知道,我们这艘战舰为什么叫‘纳尔逊号’?” 大副点点头:“为了纪念格兰帝国的传奇海军中将——霍拉肖.纳尔逊。 “在那位怪物、吃人魔王、疯子皇帝横扫大陆所向无敌,威逼格兰帝国的最黑心岁月里,是纳尔逊将军带领皇家海军不畏艰险主动出击,击败了兰西帝国的海军,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胜利!” 戴维脸上笑容浓郁了些,满怀追忆地说: “是啊,上校,英雄的霍拉肖.纳尔逊将军,打破了那个疯子皇帝不可战胜的神话,用鲜血与生命建立了自己传奇,也为格兰帝国皇家海军赢得了无上荣耀!” 说到这,戴维转身看向那艘简陋、矮小,却以一种无惧无畏、一往无前的姿态,逆着溃败逃窜的其它水师战船,埋头冲到纳尔逊号近前,妄图靠自己的牺牲撼动强悍的战列舰的船舰,眼中充满讥讽。 他冷冷地道:“我英雄的先祖,战胜过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敌人,而作为他的子孙,我带着帝国无敌的皇家海军,却在万里之外的野蛮之地,遭受了一艘木头船不知死活的挑衅。 “上校,是时候让这些野蛮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舰了! “给各炮传令,不得炮击这艘愚蠢的木头船,他们不是想杀贼报国吗?我给他们这个机会——满舵撞上去! “我要把他们撞成渣滓,还要碾过他们的尸体,我必须得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帝国皇家海军的威严,什么是不可战胜的战列舰!” 大副立即领命:“是,将军!” 纳尔逊号提速向前,战列舰的威势当即展露无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它便来到了那艘岭南水师战船面前,当双方距离不过数百步时,在雄伟的战列舰面前,小小的水师转船就像是挡车的螳螂。 这是一只顽强悍勇的螳螂。 是一只在全军大败之际,彰显了岭南水师斗志的螳螂,也是一只在高文明异族来袭之际,维护了整个中原皇朝尊严的螳螂。 只是,这只螳螂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下一刻如期而至。 水师战船并未被撞得七零八落,也不曾被碾得粉身碎骨。 反倒是不可一世的纳尔逊号,陡然止住了前冲的势头。 戴维双目瞪大,眼中充满不可置信。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彗星”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纳尔逊号上! 前甲板立时大面积凹陷,两座耀武扬威的主炮塔霎时碎为无数零件,整艘战舰列就像是栽了跟头,头部被踩进了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尾巴离开海面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彻底翻转过来! 身为王极境——同境不同名——修行者,纳尔逊睁大的一双瞳孔里,映出了那个落在船头的存在。 那当然不是一颗彗星。 而是一个人。 此人身材颀长负手而立,在接连损坏的符文阵列爆出的一团团璀璨光芒中,衣袂飘飘风仪万千,看上去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威压却重得像是能一口吞下整艘战列舰的参天巨兽! 那是赵宁。 章九六八 俘虏 在看见赵宁的一瞬间,戴维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狠狠攥住。 但是下一刻,他轮廓分明五官深刻的脸上,就浮现出赤黑的愤怒之色,目中冰冷的杀气浓烈像是要化剑而出: “一个落后之地的野蛮人,竟然敢在无敌于世的皇家海军面前这样乱来,还敢这样粗暴无礼地对待英雄的纳尔逊号,胆子实在是大得没边儿了,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送你下地狱!” 念及于此,戴维身形消失在舰桥,紧接着便出现在赵宁面前。 他拔出了腰间的符文佩剑,在电光火石之间全力向赵宁刺去。 当长剑上符文闪耀之时,天地间乍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湛蓝的天穹顿时被乌云遮蔽,大海上涌起阵阵波涛,战列舰如同霎时落入深渊,左右皆是一片浓稠的昏暗,唯有戴维手中佩剑明亮刺眼,划过一道短促锐利的弧线,直奔赵宁的咽喉而去! 王极境修行者。 这位远征舰队的中将,竟然有着王极境后期的实力! 戴维的出击迅雷不及掩耳,与之相比,庞大战列舰倾覆的速度慢得像是静止一般。两者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让这一刻就如一副定格的画面。 面对戴维这位来自海外的同境高手,衣袂飘飞的赵宁眉眼平和气度淡然,在携带着足以灭杀一切王极境中期高手,连城池都能刺个对穿的强悍修为之力的利剑,袭至咽喉前时,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一只手。 他的动作看起来的确是不紧不慢。 至少在戴维眼中如此。 刹那间,戴维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屑与鄙夷:“狂妄自大而又弱小无知的家伙,下地狱去吧!” 他判断赵宁根本挡不住他这一剑。 所以赵宁必死无疑。 他错了。 下一瞬,戴维骄傲得意的优越感猛然僵硬在脸上。 他的剑,被赵宁夹住了。 戴维瞳孔猛缩。 赵宁竟然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他的剑尖! “这......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明明没有这么快!”戴维既惊且怒,在一头雾水之余,感受到了无上的羞辱。 他的剑怎么能被人用两根手指就夹住? 戴维的第一反应,便是翻动手腕尝试偏转剑锋,错开赵宁的手指,也削断赵宁的手指,继而摆脱束缚刺破赵宁的咽喉! 他的手腕没能翻动。 在戴维的感知中,他的剑哪里是被两根手指夹住,分明就是被两座大山压得死死的,分毫挪动不得! 戴维看赵宁的双目中立时充满恐惧。 对方有着他无法匹敌的力量! 那是超出王极境后期这个境界的力量! 嘣! 不等戴维有第二个反应,一声清脆声响,佩剑剑尖被轻描淡写而又无可逆转的折断。 力量支点的消失,让戴维的真气与身体俱都陡然失去平衡,不受控制的向赵宁栽去,虽然这只有短短一瞬,却已足以让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落下帷幕。 赵宁顺势一掌拍在戴维胸口。 沉闷的打击声中响起,真气却没有流溢半点儿,所有力量近乎集中于一点,精准而有力地击碎了戴维的全部护体真气,将他的身体重重击飞。 轰的一声,戴维的身体撞在翻转的战列舰上,撞碎了战舰的防御阵列,一阵烟花般爆开的密集符文濛光中,向前翻倒的战列舰在哀鸣般的沉重异响中,被砸得硬生生改变方向向后倒去! 戴维眼神涣散,手中佩剑掉落,鲜血从嘴中溢出,齐整华丽的海军将军服饰多处损坏,显得皱皱巴巴破破烂烂。 在他还未从被打懵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时,赵宁揪着他的衣领,带着他从纳尔逊号上拔地而起。 临走之前,赵宁顺手扳正了纳尔逊号,让它免于沉入海洋的命运——现在,这艘战列舰已经是赵宁的战利品,他当然不会允许它就这样被大海吞掉。 直上半空的赵宁,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刘新诚面前。 看到赵宁,刘新诚如坠冰窟,浑身一抖,脸上刻满惊恐。 赵宁随手一拍,将正在跟刘新诚对战的格兰帝国高手拍晕,提溜着对方的后衣领,扫了一眼还在捉对厮杀的双方王极境修行者。 他没有说话。 但当他的目光每接触一名高手,那名高手就像是被人拿针刺了一下脊椎,顷刻间浑身一机灵,急切向后跳开,慌忙之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毫无二致。 片刻之间,所有人都看向赵宁。 无人不眼含畏惧。 那些格兰帝国的高手,除了畏惧还有诧异不解。 似乎不能接受这个地方有如此强悍的高手。 可当他们看见赵宁手里提溜的戴维与那名王极境中期高手时,不管当下如何诧异不解,也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处境,一个个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终于,赵宁开口了。 他淡漠而又充满威严地道:“从这一刻开始,你们都已是我的俘虏。大晋皇朝一向优待俘虏,不过,这仅限于你们守规矩的情况下。 “谁要是敢有异动,杀无赦。” 格兰帝国的高手一动不敢动。 岭南的高手神色复杂,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们这会儿都忍不住寻思:太子殿下这话,是不是也包含了我们都成了他的俘虏的意思? 赵宁转头瞥了刘新诚一眼。 刘新诚虎躯一震,立即明白过来赵宁的意思,连忙充当翻译把赵宁的话用格兰语说给了那些格兰人听。 ——岭南常年跟海外贸易,刘新诚也是通晓好几门外语的。 听罢刘新诚的转述,众格兰帝国高手无不羞愤难挡,有人甚至咬牙切齿。但他们既然是王极境修行者,就没一个人是蠢笨的,眼下无人有任何异动。 “派一个人下去,告诉你们的舰队,立即停止进攻岭南水师。而后与岭南水师保持十海里的距离进入伶仃洋。 “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现在是俘虏,这支舰队已经属于大晋皇朝,倘若有哪艘战舰擅自行动,那便是叛变,我必诛之。” 言罢,赵宁挥一挥衣袖——实际上是挥了挥提溜着的两个格兰人,转身率先飞向广州城,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跟上。” 这两个字,他既是对刘新诚等岭南修行者说的,也是对三位格兰帝国的高手说的——后者相互看了看,叽里咕噜一通,最终还是分了一个人下去给舰队传令。 其余两人满怀不甘、担心与恐惧的跟上了赵宁。 来到广州城,赵宁在经过城门时接上干将莫邪两人,径直落进城中最为雄伟华丽的建筑群——越王王宫。刘牧之这厮现在自称越王。 王宫主殿名叫太和殿,是举行朝会的地方。 赵宁旁若无人地走进太和殿,将戴维跟那名王极境中期高手丢在地上,自己随便找了个坐的地方——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王座上。 “你是什么人?怎么能这么粗暴地对待格兰帝国的海军中将?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别以为你战胜了我就可以拥有优越感,等帝国的天使境高手到来,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戴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席话说得格外有气势,就是鼻孔里流下的两股鲜血淌进了嘴里,让他话说完之后不得不呸呸了两声,一下子可信度全无。 戴维出了声,刘新诚这才回过神。 他刚刚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扭成了疙瘩。 “你,你怎么能坐,坐......”发现众人来了太和殿,赵宁还坐在了王位上,刘新诚当即就想指摘两句,可话到嘴边却没法说完整。 人堂堂太子,坐个王座而已,已算是降尊纡贵。 大马金刀坐在王位上的赵宁,没有等刘新诚把话说完,便指着戴维对他道:“赶紧。” 刘新诚:“......” 赵宁这完全是把他当成了个翻译。 关键他还没法反抗,只能乖乖地充当传声筒。在他翻译赵宁的话的过程中,有王宫的侍卫跑了过来,他还负责打发了一下。 “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想要活命的话,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如若不然,我保证你等不到你那位天使境的同伴过来。” 赵宁看向聚集在一起的三位格兰帝国修行者。 他很清楚,另外两名王极境初期高手之所以乖乖就范,无非是想先保住性命,再等自家天人境的高手来救援。故而他们就没真正想过已成俘虏,舰队已经成了赵宁战利品这件事。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起码得告诉我,我正在跟谁对话。”戴维拍了拍衣衫,挺了挺胸膛,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 赵宁瞟了刘新诚一眼。 刘新诚:“......”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与目的,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很郑重庄严地告诉戴维:“坐在你面前的,是这片万里疆土的主宰——大晋皇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不仅身份尊贵,而且战功赫赫,曾经带领我族战士击退百万来犯的北方蛮贼,被称为皇朝战神;眼下又刚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平定了两股拥兵百万的地方乱臣的叛乱。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成就王极境后期——也就是你们的圣者境后期已近十年。所以,只要太子殿下愿意,随时都能成为天人境——也即你们的天使境! “这片疆土虽然方经战乱,但大晋治下军民同德、上下齐心、将士骁勇、甲兵鼎盛,皇朝拥有的王极境高手超过五十位! “现在你总该知道,你当下面对的是谁了吧?” 戴维越听越听脸上的傲慢之色越少,越听越是震动。 到最后,他收敛神色,微微躬身,以手抚胸,规规矩矩行礼:“原来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格兰帝国皇家海军中将,远征舰队司令戴维.纳尔逊参上,愿您与您的帝国荣耀长存。” 然后他一本正经的补充:“很荣幸见到太子殿下,作为女皇的使者,我愿意递上象征两国正式邦交往来的国书。” 刘新诚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抽。 他心中暗骂:你这满身狐臭的黄毛蛮夷,竟想把俘虏身份变成国家使节,掩盖自己战败辱国的罪责,真是比我还不要脸! 章九六九 上帝空间 此时此刻,置身于王宫太和殿,刘新诚心情复杂。 刘氏跟赵氏有血海深仇,这一点毋庸置疑,若非赵氏,刘氏也不会被从门第世家中除名,落得个家破族亡的下场。刘新诚的兄弟刘新城便是在流放路上死于赵宁之手。 对赵宁,刘新诚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实事求是地说,在恨意之外,刘新诚对赵宁与赵氏又充满恐惧,特别是在赵晋以一敌二打赢中原之战后。 与坐拥大义正统的赵晋相比,偏居一隅的刘越不过是小小诸侯,他们连杨吴都打不过,又怎么去跟赵晋争锋?而与赵宁个人相比,刘新诚这个王极境中期修行者又极为弱小。 如今赵宁到了眼前,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超普通王极境后期,仅仅是感应到对方的气机强度,刘新诚就无法升起任何对抗心思。 赵宁、杨.佳妮在经过临汾一战后,随时都能成就天人境的传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眼瞅着赵宁就在十几步之外,这个距离下只要对方愿意,刘新诚绝对没有任何生还逃跑可能,他的恐惧无疑更上层楼,几乎快要从天灵盖冒出来,没有战战兢兢的表现已经是心境修为不俗的体现。 既然暂时没有一丁点儿机会抗衡赵宁,那么有没有其它选择? 有或没有还在两可之间,但必要性却已是十成十。 乃至是非有其它选择不可! 没有,则刘越就面临灭顶之灾! 带来这份灾难的,便是眼前这个金毛蛮夷——戴维.纳尔逊。 仅凭刘越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对方的铁甲舰队,随着刘越水师的折损殆尽,他们已经失去对海上商路的控制权,而海上商路带来的巨大财富是刘越离不开的。 一旦对方的舰队开进珠江,连广州城都处在战列舰、巡洋舰的炮击范围内。 另外,既然这支铁甲舰队已经打到了广州,那么对方背后的国家势力就不会止步于外海,要是对方再拥有一支同层次战力的陆上军队,又有侵略越国的野心与需要,那么刘越拿什么保证自己的生存? 这就更不必说,对方阵营里疑似还有天使境——天人境的存在! 现在刘新诚面临的局面是,广州危急,越国危殆! 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抗衡赵宁? 他只想赶紧抱紧赵宁的大腿,抱紧赵晋这棵大树,寄希望于通过对方的力量来避免王国覆灭、自身陨落的结果! 至少,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赵宁,被赵晋打击,落入以一敌二的处境吧?那还不如自己抹脖子来得干净。 “戴维,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是俘虏!俘虏明白吗?你没有资格跟太子殿下论什么邦交!” 刘新诚鼻孔朝天的冷哼一声,脸上挂满对戴维的嘲讽,岭南水师先前被对方打得抱头鼠窜,现在他可算能找回场面了,“还有,你一个化外蛮夷之地的臣子,见到太子何敢不跪?立刻跪下!” 最后四个字,刘新诚喊得格外有气势。 就像大户人家的家丁喝骂家门前的乞丐。 戴维明明被刘新诚挤兑都无地自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连眼角都在抽搐,却仍旧仰首挺胸,摆出一副八风不动、英勇无畏的样子。 他不理会刘新诚这个手下败将,只是再度对赵宁抚胸行礼: “尊贵的太子殿下,我对您有着发着内心的尊敬,格兰帝国也不缺乏绅士风度,在我递交国书的时候,我会依照礼仪参见贵国储君,绝对不会短缺礼数。” 刘新诚被戴维无视,当即上前两步,指着戴维的鼻子,喷上对方一脸唾沫:“无耻匹夫!再敢胡言乱语,我便让你知道在大晋皇朝不守规矩、不遵臣道的下场!” 戴维额头青筋暴跳,恨不得把刘新诚这个区区王极境中期的弱者一巴掌拍死,可在赵宁面前他还真不敢对赵宁的臣子怎么样。 其他两名圣者境高手气得怒发冲冠,为了表现自己对戴维这位上官的维护与对格兰帝国的忠心,当下就要跳出来说上两句话,却被戴维一一拦住。 赵宁懒得再看刘新诚表演忠臣戏码,他有涉及文明发展的更重要的事要做,遂摆了摆手:“刘新诚你先退后。 “戴维是吧?我这里有些问题要问你,只要你如实回答,我能保证你性命无忧。” 说着,赵宁转头看向干将、莫邪。 这俩人早就等得急不可耐。 “你们国中的天人境修行者打开了天门,沟通了天外文明?”莫邪急切开口。 戴维:“......” 刘新诚赶忙翻译。 戴维这才点点头:“是的。 “伟大的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士,得到了上帝留给凡人的启示,成功进入上帝空间,并在上帝空间与我们的兄弟相遇,双方依照上帝的指示建立联系,互相往来。 “伟大的格兰帝国因为对上帝的虔诚信仰而获得幸运,来自上帝的馈赠让我们的文明飞速发展,从此走出愚昧走向兴盛,拥有了俯视四海征伐八方的能力。” 刘新诚翻译得一怔一怔。 莫邪听得一愣一愣。 干将奇怪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么重要的机密你竟能随口说出来?” 戴维也很奇怪:“机密?在我们的国家,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不止我们国家,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也都知晓了这些。 “要知道,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行者,在上帝的见证下与兄弟文明建立邦交,可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 干将一下子也愣在那里。 莫邪倒吸一口凉气。 十年前! 格兰帝国竟然已经跟天外文明来往了十年! 而十年之前,中原皇朝在做什么? 那正是大齐皇朝击败天元王庭,举国看似一片欢腾和谐,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时间。 皇帝宋治欲要继续推行打压世家中央集权的国策,寒门官员利用党争打着天子的名义,上下其手损公肥私祸及无数百姓,而一众世家心思各异苦求破局之策。 勉强赢得国战的大齐,正在酝酿新一轮的内部权力争斗,皇朝正走在加强皇权的关键十字路口! 毫无疑问,在沟通天外文明、发展自身文明的道路上,格兰帝国已经抢在了大晋皇朝前面! 赵宁不动声色地问:“你们的国家是因为跟天外文明密切往来而快速发展?天外文明没有跟你们的文明起冲突?对方为何给予你们这么多的馈赠,甘愿帮助你们发展?” 戴维一脸虔诚、理所当然地道:“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这话说完,见赵宁一脸的不以为然与警告,戴维只得讪讪补充:“我们与兄弟文明的往来并非他们单方面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助了他们不少。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应该知道,文明因为故步自封而衰落,因为开放包容而进步,因为互相学习而崛起,任何时候新鲜血液都无比重要。 “当两个世界的文明互通有无、密切往来时,我们能够取长补短,共同成长,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拥有远征舰队这样无敌于海洋的存在。” 赵宁微微颔首,脑中开始快速思考。 莫邪从呆愣中回过神,不解地问:“你们没有尝试殖民对方?对方也没有尝试殖民你们?你们能够约束自己的掠夺欲,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相信你们从一开始就抱着互惠互利的态度。” 戴维抬头向着虚空行了一个虔诚的礼,“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作为上帝的子民,我们与兄弟文明当然都会无条件遵从上帝的意愿。” 莫邪嗤笑一声。 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上帝,那才是见了鬼。 如果对方的上帝存在,那金光神也一定存在。 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独主义者,莫邪对科学的信仰超过一切,面对戴维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她当然要狠狠奚落一番。 但是不等她开口讥讽戴维,干将抢先拉了拉她的手臂,轻声道:“上帝也好,金光神也罢,都只是一个幌子一面旗帜罢了,重要的从来不是神本身,而是凡人能够借神的名义做什么。 “很显然,格兰帝国跟那个天外文明已经达成协议,不管他们是如何达成的,不论这份协议是否长久稳固,但眼下格兰帝国的确因此获益。 “而只要他们宣称这一切是上帝的旨意,宗教自然就能安抚格兰帝国的人心,让他们安然平顺地接受现状,并为此狂热奋战,格兰帝国的统治阶层能最大限度省却麻烦。” 这番解释就显得莫邪很呆,她立马恼羞成怒,转头狠狠瞪了干将一眼:“这些事我难道想不到,还需要你来解释?别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就能堂而皇之的教训我!” 干将:“......” 他捂着鼻子退开两步,“该说不说,你的肚子真的很臭。” 莫邪的额头顿时青筋暴跳:“老娘浑身上下,从内到外,哪一处不是纯洁干净芳香自然,怎么就臭了?!” 赵宁没有理会干将莫邪日常般的互相针对,看着戴维问:“何谓上帝空间?那是什么模样?” 戴维义正言辞:“上帝空间自然是上帝制造的空间,它的模样就是它应该有的模样。” 赵宁眼帘低垂:“说人话。” 感受到赵宁的杀气,戴维汗毛根根竖起,再也不敢隐瞒什么——在赵宁这位一只脚踏进天人境的修行者门前,这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我倒是能说,就怕你们不能理解。” 赵宁摆摆手:“你只管说你的。” 戴维神容肃穆:“上帝空间是高维度空间!” 章九七零 异文明来往方法与要求 此言一出,干将莫邪同时睁大眼睛,一起转头紧紧盯住戴维,再也顾不得相互置气、打情骂俏。 赵宁跟干将莫邪相处多年,没少被对方科普,自然有维度这个概念,此时也是眉头皱起。 莫邪急忙问:“高维度空间是什么样的?” 干将则失神呢喃:“高维度空间......为什么是高维度空间?” 戴维摊摊手:“我只是圣者境,还没到天使境,哪能知道高维度空间是什么样?” 赵宁的眼神顿时变得一片冰冷。 这回,赵宁释放出的杀意浓烈滔天。 在这等事关文明交流、文明前景的核心问题面前,赵宁可容不得戴维不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戴维已经是王极境后期修行者,而且格兰帝国都跟那个天外文明来往了十年,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威压很有效果,戴维浑身一震,就像是遇到了最可怕的梦魇,连忙一五一十地道:“我,我的确知道一些消息,这,这涉及到跨界旅行的基本要求。 “你们知不知道,在我们生存的这个宇宙,物体运动的速度是有极限的?光速不可超越,这是无法颠覆的至理,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大道法则! “可群星之间相隔太远,即便是我们的速度达到光速,人的一生能够抵达的距离与浩瀚宇宙比起来,也跟原地没动没有多大区别。这根本无法满足异文明有效交流的需求,就更不用说探索星海深处了......” 莫邪衣袖一挥,严词否定:“纵然光速不可超越,但我们能用曲率飞船实现超光速飞行,抵达异界文明并非不可能!” 这回换戴维呆了呆:“你竟然知道曲率飞船?” 莫邪扬起下颚冷哼一声:“我知道的还多着呢!” 错愕之后,戴维苦笑一声:“可曲率飞船哪怕在我们的兄弟文明中,也只是一种构思、假想,没有被证明过,与相对论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 “而且,纵然曲率飞船成功构建,它还是太慢了。即便是扭曲因子达到九点九九,曲率飞船的速度也只能以几千倍的光速航行。 “我们的兄弟文明跟最近的河外大型星系就相距几百万光年,这意味着即便是通过曲率飞船,兄弟文明也得航行千年上下才能抵达另一个大型星系。 “而我们的兄弟文明能够观测的宇宙,在很长一段时间前就达到了九百亿光年! “综上所述,靠直接的空间航行,文明是无法深入宇宙星海的,也无法实现多文明之间的有效交流,更不能探索整个宇宙!” 莫邪不说话了。 这些问题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自身的确来到了异界,见识到了异界文明,所以以为一切交流都能实现。如今被已经实现异文明沟通的人当头棒喝,她才知道自己固有的思想出了岔子。 她那点知识到底还是太初级太片面,无法应对整个宇宙。 这就更不必说平行宇宙与多元宇宙了。 这时候干将捅了捅她的腰,低声提醒:“不必太过沮丧。戴维说的未必全是真话,就算是真话,他的知识也未必全面,未必是真理。 “你总该知道,科学是有发展阶段的,每个阶段被证明正确实用的真理,到了下一个阶段面对更加广阔的天地,未必就正确有用。 “牛顿力学不就不适用于微观世界、高速运动领域嘛。” 莫邪转头看向一脸关切的干将,这回没有恼羞成怒针锋相对,而是颇为虚弱、放松地笑了一下,笑容既凄美无力又充满希望。 赵宁没有干将莫邪那么多悸动,他的心思很单纯,那就是大晋皇朝与中原文明的未来,他的手指敲打着王座扶手,对戴维道: “照你所言,异界文明及时迅捷的有效往来,只能通过高维度空间实现?” 戴维点了点头,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向刘新诚索要一张纸。后者冷哼一声扭过头抬起下颚,根本懒得理他。戴维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从身旁一名圣者境高手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 举起那块布,戴维认真地道:“殿下,我们把这个平面看作二维空间,当一只蚂蚁从一条边爬向对面那条边时,它需要通过这个平面,得耗费很多时间。 “当我们将这块布卷起来,把这个二维空间变成三维空间,两条边就能直接链接在一起,那只蚂蚁抵达对面那条边时,就不需要爬过这个平面,一下子就能到达。 “二维空间的旅途如此,三维也是。 “当我们想实现低维度空间的长距离旅行时,没有什么是比进入高维度空间,借用高维度空间的转换,更加快捷有效的办法了!” ...... ...... 赵宁有些被说动,或许戴维的话不是全真全对,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对的,而这些关系到他接下来的征程与大晋的前途。 琢磨一番,赵宁沉吟着问:“高维度具体是什么样的世界?” “尊贵的殿下,恕我无知,不能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戴维摇了摇头,“因为,低维度生物不能想象、理解高维度世界。 “我们只能在数学上做有限的推算。” 这话有明显的矛盾之处,赵宁奇怪地问:“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想象高维度,那我们如何进入高维度空间,借用高维度空间?” 戴维笑了。 他笑得很虔诚:“尊贵的太子殿下,这是上帝的馈赠,是上帝对祂信徒的恩赐。我等凡人无需理解它,只要遵循上帝的意志,就能经过它抵达另一个文明世界。” 赵宁呵呵笑了一声。 如果此界人类真的无法理解那个被戴维称作上帝空间的高维度空间,那也只是因为人类目前的知识与造诣不够,绝不会是什么注定无法理解。 就算注定无法理解,也是大道法则使然,跟上帝、神灵无关。 无论如何,就戴维现在所说的这些,跟当日元木真的表述有相符的地方,也有相背离的地方,在没有成绩天人境之前,赵宁无法准确分辨对错。 虽然戴维解释了不少东西,但赵宁的疑惑其实还有很多。 但有一件事,赵宁已是不再疑惑,变得非常肯定。 他要成就天人境。 必须成就天人境! 接下来,干将莫邪问了戴维许多问题。涉及高维度空间与核心机密的东西,戴维不是无法回答就是打死不说。 赵宁则询问了许多关于那个所谓兄弟文明的情况——那也是干将莫邪关注的东西,他们需要借此确认彼处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家乡。 戴维捡能说的说了。 不过此人很是鸡贼,在确定自己已经说过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引起了赵宁的关注与重视,不再会轻易杀掉他之后,后面的问题就回答得越来越少。 譬如说,戴维其实去过那个异世界,但他说自己没去过,借此回避大量需要回答的内容。 通过戴维有限的回答,干将与莫邪越来越觉得,那个世界既像是他们的家乡,又不像他们的家乡。 这是个很矛盾的情况,因为戴维描绘中的那个世界,有很多地方与他们的家乡相同,也有很多地方不同。 直到太阳落山,这场会晤或者说审问才告一段落。 赵宁让刘新诚安排戴维等人的住所,暂时将其软禁起来之后,就跟干将莫邪出了城——刘新诚倒是想虐待戴维,只可惜他没那个实力,而戴维等人之所以能被软禁,也是忌惮被赵宁所杀。 刘新诚这个地主尽全力尽了地主之谊,以至于到了毕恭毕敬的地步。 不这样不行。 离开王宫,带着干将莫邪来到伶仃洋上空,看着岭南水师的残兵败将退入海港休整,格兰帝国远征舰队在万山群岛抛锚,赵宁目光深邃神思悠远。 “经过十年的飞速发展,格兰帝国已经建立起相对完备的工业体系,那个兄弟文明的多能源利用方式与高度的能源利用效率,让格兰帝国的生产力得到大幅度提升。” 干将双手笼袖,望着灯火辉煌的海港感慨万千,“百年路程,格兰帝国十年就走完了,这是技术爆炸中的技术爆炸,科学爆发中的科学爆发。 “大晋,已是落后它们太远。” 莫邪同样不轻松,甚至很是郁闷:“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连真气的微观原理都还没弄清楚,格兰帝国却已开始利用电能。我现在怀疑,那个所谓的兄弟文明,已经实现了核能的常规化运用。” 作为大晋皇朝的太子,革新战争的领头人,干将莫邪有的沉重与压力赵宁都有。 但他并未感到压抑。 经过了这么多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战胜了那么多险境与绝望,见过了那么多兴衰荣辱,赵宁的心境早就变得异常坚韧。艰难险阻纵然是再多再大,能够带给他的影响,也只是激发他的斗志而已。 “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 回想戴维所说的那些话,赵宁心中有个疑问挥之不去,“此界有修行者,而那个异界文明没有,此界在有修行者成就天人境之后才具备打开天门的资格,那么兄弟世界得满足什么要求? “世界沟通异界文明的标准是什么?” 干将凝神思索,一时无法给出回答。 莫邪缓缓吐出一句话:“能量利用效率。” 赵宁转头看向她。 莫邪曾经是王极境修行者,而且在此界的研究终究不是白做的,“真气是一种能量,电力同样如此。 “当此界修行者成就天人境,也就意味着对真气的利用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准,所以重要的不是天人境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真气利用效率。 “同样是一个日夜的吐纳修炼,天人境能用这期间炼化的真气轻易摧毁一艘战列舰,而御气境连撼动一艘有符文阵列加持的木质战船都办不到,这就是能量利用效率的差别。 “能量利用效率决定了生产力,也决定着文明高度。 “当能量利用效率达到一定程度,文明发展到了一定水准,便有了打开天门跳出一界束缚,沟通异界文明踏入宇宙星海的资格! “所以我才怀疑那个兄弟文明的世界,至少能够常规化运用核能。” 赵宁若有所悟,缓缓颔首。 他认为莫邪的推测有道理。 但也只是有道理而已,目前还无法确定对方是对的。 想要确认这一点,就得他自身成就天人境,亲自去那所谓的上帝空间体验体验,去异界文明见识见识。 那么,何时成就天人境? ...... 何时成就天人境,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出现。 格兰帝国的天使境高手,来了! 章九七一 成就天人境 赵宁看到安德鲁.坎宁安的一瞬间,便知道这位御空而来面容和蔼的老者,就是自己今日最想见到的人。 在带着戴维等人回广州审讯时,赵宁有意放走了一名圣者境修行者,就是想让对方赶紧回去给格兰帝国的高手报信,现在一位拥有天人境强悍气机的修行者出现在视野中,赵宁已经得偿所愿。 安德鲁在发现赵宁的第一时间,眼中就掠过一抹锐利的凶芒。 那是充满敌视意味的凶芒,同时也饱含俯视意味。 很显然,面对赵宁这位俘虏了戴维等人的异族高手,安德鲁没有丝毫好感。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出赵宁虽然气机非凡强于普通圣者境后期,却还不是天使境修行者,跟他有着修为层次上的本质差距。 “如果戴维他们完好无损,那么你还算幸运,现在就把他们放了,我或许还能免你一死。 “如果戴维他们肢体有损,那么你不仅足够不幸而且十分愚蠢,对待这样一个人,我一般会立即送他下地狱。” 有那位圣者境初期修行者的陪同,安德鲁很清楚赵宁就是俘虏戴维等人的罪魁祸首,在他来到赵宁面前一个相当危险的距离后,他向赵宁发出了不可置疑不容忤逆的宣言。 接着,他充满先进文明人类蔑视低等文明生物,强者蔑视弱者意味地道:“年青的野蛮落后生物,你没有时间耽搁,必须现在就做出回应,再耽误一分钟,你便没有任何生机可言。” 赵宁没有说话。 他掏了掏耳朵,对干将道:“这老东西叽里咕噜什么呢?” 干将摊摊手:“我怎么听得懂鸟语?大概是说他从小没有爹娘,故而没有教养吧。” 赵宁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转头看向安德鲁,眸中有杀意浮现。 安德鲁的话他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对方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姿态,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对方那种不把他当人的做派,让脾气再好的他也心生不悦。 这时,刘新诚这个人形翻译机姗姗来迟。 “粗鲁无礼的蠢货,满身野兽臭味的小子,今天你必须下地狱!十秒钟之内你要是还不交出戴维,我会让整个广州城的野蛮动物都为他陪葬!” 安德鲁见赵宁不仅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旁若无人的跟身边人交谈,完全无视了他,顿感被深深冒犯,就像被蚂蚁冒犯的大象。 作为高文明高层次的强者,他觉得有必要教教这些未开化的人什么是尊重,也让对方知道弱肉强食的基本天地法则,使对方意识到在文明的交汇碰撞中,弱小与无知到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至于学费,那就是赵宁等人的生命! 刘新诚被安德鲁冰冷残酷的言语吓得一个机灵,对方话音未落他便迫不及待开始翻译,生怕自己慢了一拍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他要我们立即交出戴维,否则......” 话说到一般,被赵宁打断。 赵宁摆了摆手,示意刘新诚后退,自己则漫步上前,神色淡漠:“不必翻译了,我不用知道他在说什么。” 话至此处,赵宁微微抬头,看向明亮璀璨的宇宙,任由灿烂星河落于自己的双眸:“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对个人还是对文明,强者才有征途。” 刘新诚倏忽一怔。下一刻他拼命后退。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修为之力,从赵宁身上直冲而起,其身周的空气顷刻混乱扭曲,于刹那间勾勒出一幅瀑布倒流,直上银河九万尺的震撼景象! 这副景象兀一出现,赵宁的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地,在瀑布洪流中飞快化作一个逆势而上的光点,在呼吸之间跳出众人视野与气机感应,好似真的融入了绚丽星海! 眨眼间,在夜空深处辰光之中,有一股明净到不惹尘埃的碧色光华滑落,瞬间掠下状似九万尺的真气瀑布,又在途中诡异爆发出遮蔽宇宙的光芒,最终一闪而逝。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道近乎沟通天地的真气洪流。 当洪流集中并消失于一点,那一点便从高空斜刺而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直奔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安德鲁而去! 隔着老远距离的刘新诚瞪大双目,眼睁睁看着那流星般滑掠高空的一点,在接近安德鲁之时还原出再清晰不过的人形模样,周身环绕焰火般的真气,皎洁如月凌烈似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此刻,安德鲁已是浑身紧绷,汗毛竖起。 他双臂交叉叠于身前,用尽修为之力结下防御气盾,整个人紧张庄重到了极致,仿佛被枪口顶住了眉心的战士。 先前的倨傲冷漠消散一空,此刻他身上再无半分优越感,俯视天地蔑视苍生的姿态,也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电光火石间,长身如剑的赵宁,一拳重重轰在安德鲁架起的双臂上! 两人在接触之前,虽然都将修为之力调动到了极致,但作为天人境的修行者,真气凝练不散,表现出来的异象不过是在身周结下了不过三尺的气焰而已。 但因为真气能量充足,穿透力格外强悍,所以光芒能够远照万丈,让彼处的修行者都能轻易看到。 可在赵宁一拳击中安德鲁时,凝练的真气被陡然击碎,能量在霎时间失去控制,磅礴的真气之力一下子爆炸扩散,在极短的时间内于所有方位上一圈圈荡开,光芒刺眼夺目遮蔽万物。 爆开的能量彼此挤压融汇,大大小小的爆炸在顷刻间达到了成千上万次,推动这绚烂光团瞬间蔓延扩大,看起来就像是太阳在彼处爆开,黑夜顿时成了白昼! 这光亮照耀百里之遥! 亏得是双方都位于高空,如若是在广州城内交手,整座城池都会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处于城中的数十万百姓不会有一个生还,汽化消失是唯一结局。 刘新诚的王极境领域应激而发,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他连忙顺势放开领域之力,在正面形成一片广阔的真气护盾,将广州城牢牢保护在身后。 下一刻,广州城中的刘越高手无不升空,一个个王极境领域开花般张开,包括戴维等格兰帝国修行者在内,都于第一时间来到了刘新诚附近。 他们骇然万分地看着东边高空,惊疑不定。 当太阳消失,夜空重现,高空归于平静,赵宁负手站在原处,安德鲁所在的位置则是后退了千步有余。 “天使境,你竟然能成为天使境!” 安德鲁抹了抹嘴角溢出的一缕血迹,眸中的震动久久不散,看赵宁的目光再也没有任何俯视意味,“在这遥远的野蛮之地,竟然也有人能修成天使境!真是出人意料。” 身为天使境修行者,安德鲁比任何人都清楚,成就天使境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格兰帝国之外出现天使境“掌舵人”,对此界形势与文明发展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在中原皇朝,这叫天人境。”赵宁淡然回应。 很是奇怪一点的是,他虽然依旧不懂格兰语言,但在安德鲁说完话之后,却能大体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再需要刘新诚的翻译。 这是融合天门气机——天人境气机之后,带来的许多变化之一。 “其实在此之前,我是听说过你们这里的,中原皇朝不是无名之地。传说你们这里有许多知识学问,也有遍地黄金。”安德鲁现在跟赵宁说话的口吻语气,平和得像是面对自己国家的人。 这才是一位天人境修行者该有的样子。 当然,前提是,赵宁有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 刚刚赵宁用他的实力,打出了这种资格。 双方之间的简单交锋并未分出胜负,赵宁因为进攻方与出其不意的便宜,这才占了一阵上风。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现在的赵宁比安德鲁弱,后者清晰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暂时没了继续拼斗的意思。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赵宁神色也很平和,“包括敌人。” 安德鲁笑了笑:“格兰帝国曾经有过不少敌人,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很久没遇到同层次的对手。 “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我只是恰好在不远的地方,所以今天就到了这里,而今天之后,格兰帝国的天使境‘掌舵惹’还不一定会来多少。” 赵宁淡淡地道:“在中原皇朝这片土地上,天人境同样不止我一个。” 安德鲁微微一滞,很显然这个情况出乎他的预料,他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我感觉得出你没有说谎,看来中原皇朝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 说着,他微微躬身:“刚刚成就天使境,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作为朋友应该相互体谅,所以我今晚就不多作打扰了,来日再会。希望你能保证戴维等人的安全。” 赵宁摆了摆手,不复多言。 安德鲁向戴维等人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身形渐渐消失在夜空下。 在遥远的陌生国土上,出现了超过两名天人境修行者,这是至关紧要的情况,安德鲁一个人无法简单处理,他需要回到周全的地方跟身后的帝国进行紧急磋商。 在安德鲁的气机完全消失在感应范围内之后,赵宁再度升空而起。 他没有去广州城,而是来到了天门前。 而今的天门,已经没有那层蕴含天人境气机的光膜,成了一道纯粹的光幕,看起来也更像一扇单纯的门。 赵宁稍作沉吟。 安德鲁说得不错,成就天人境之后,他的确有很多事要做。 融合天门气机,成就天人境的同时,他脑海中升起许多明悟——或者说很多信息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海。 此时此刻,看着这座仿佛立于不属于此界与星海的虚空之中的光门,赵宁心中响起一个“无声的声音”。 这声音在说: 走进这扇门,即抵达摆渡空间。 摆渡空间是高维度空间,在这里,文明汇聚异界相通;踏入这里,便能引领此界与异文明沟通往来,从此成为此界掌舵人。 亦或是,此界负重者。 章九七二 摆渡桥 “摆渡空间......原来这门后是摆渡空间,而非什么上帝空间。能够摆渡文明的空间,看来的确非高维度空间不可。” 赵宁有了一丝明悟,但一股疑惑同时冒出,“低维度生物能够通过这处特殊的高维度空间实现夸界瞬连,这还能解释为宇宙法则。 “但我一融汇天门气机便有了这许多明悟,好似有人将这些信息灌输给我一般,就不是大道法则能够解释的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不言,法则规律哪会自己解说自己?” 赵宁思虑百转之际,抬脚向前,而那些信息依然在继续“发言”,让赵宁能够在第一时间明白摆渡空间的运行规则。 其一,进入摆渡空间的生物不能相互攻击伤害,否则弹出空间。 其二,一界生物通过摆渡空间进入另一界,需要得到相应掌舵人允许,构建气机链接; 其三,两界气机链接稳定形成,则产生沟通两界的摆渡桥,非双方掌舵人都同意不能中断;两界生物可以通过摆渡桥进行自由但有限度的往来。 原则上,此种往来只有能否抵达摆渡桥的限制,没有此界掌舵人的限制。此界掌舵人想要限制此种往来,原则上只有中断摆渡桥。 摆渡桥终端节点,由掌舵人在此界任意地点设置。 其四,当摆渡桥搭建完成,两界互为彼岸界,互不伤害约束消失! 其五,若一界有两位以上掌舵者,每名掌舵者都能搭建一座沟通彼岸界的摆渡桥。摆渡桥数量无上限。 其六,若一界与另一界已经搭建摆渡桥,互为彼岸界,则第三界不能搭建通往此界的摆渡桥;除非此界力量获得层次提升,达到签订第二份摆渡契约的标准。 其七,掌舵人承担此界文明存亡之责,此界文明亡,掌舵人灭;掌舵人亡,此界文明不灭,但其所建之摆渡桥相应消失。 ...... 因为这些几乎是同一时间明悟的信息,赵宁停下了进入天门的脚步,陷入谨慎而严肃的思考。 “两界生物互相往来只有能否抵达摆渡桥的限制,没有掌舵人的限制,只可惜是原则上的......” 赵宁轻哂摇头,“若是敌对国家、势力的人,想要通过我搭建的摆渡桥去往彼岸界,我大可以将其阻拦甚至杀死在进入摆渡桥之前。” 他接着寻思:“摆渡桥一旦搭建,双方互不伤害约束消失......看来得确认异界文明与自身力量大体相当,才能搭建摆渡桥,要是自己就一个天人境,对方有三五个,那搭建摆渡桥跟自杀有多大区别?” 想到这,他轻轻叹息。 格兰帝国已经跟异界构建摆渡桥,此界的彼岸界已经形成,这件事不用他再操心,操心也没了用处。 “退一步想,要保证彼岸界之间相对和平的往来,前期的沟通交流必然要有限度,尤其对力量层次得严加控制,双方都得慢慢试探,一步步建立信任。” 面对光门,赵宁继续想着,“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我看到的才是格兰帝国的铁甲舰队,而不是干将莫邪曾经描绘过的,可以在天上乱飞乱炸的恐怖存在。 “但无论怎么说,搭建摆渡桥沟通彼岸界,都是一件风险巨大的事情,就算双方目前实力均衡,但谁能保证两界互通之后,对方的进步速度不比自己快? “要是因为两界互通,对方先一步变得更加强大,那么此界就可能面临着异界的大规模入侵,文明随时有倾覆之险。 “文明掌舵人亦是文明负重者,道理应该就在这里。” 念及于此,赵宁思绪万千,不再着急进入光门。 他现在进一步理解了,赵氏天人境先祖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语的用意:不要成就天人境。 “怪不得成就天人境,需要跳出人世间的束缚,做到某种程度上的天人合一,跟人世间拉开距离。 “这要是成了天人境,还只想着个人私欲个人功业,跟自家人争权夺利,又怎么能站在新的高度上,为整个文明的发展与前途着想,去跟异界文明竞争?” 这些不是念头想法,而是说出口的话。 说这话的人不是赵宁。 是杨大将军! 杨大将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赵宁身旁。 赵宁哪怕不转头看她,只是感应对方的修为气机,就知道对方已然成就天人境!如此看来,杨大将军的确是早就能修成这个境界,之前一直拖着不晋升,就是在等待赵宁。 杨大将军接着道:“看来我们在没成就天人境之前,以为的成就天人境就得与人世间彻底疏离的想法是错的。这也没办法,毕竟那时候我们不是天人境,无法准确知道天人境的情况。” 赵宁微微颔首:“现在想想,元木真的状态确实不大对,跟安德鲁有明显不同。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元木真在国战时期的差劲表现原因何在了。” 杨大将军干瞅着他不说话。 赵宁接着道:“成了天人境,就得以一己之力,担负起整个此界文明发展存亡之责,那自然是扶持帮助先进文明,让先进文明覆盖此界,促进此界文明向前发展。 “而跟中原皇朝的文明比起来,草原文明明显落后得多,方方面面都有巨大差距。 “元木真明明清楚知道这一点,却还要率领天元大军入侵中原皇朝,用他们野蛮的方式征服、统治中原皇朝,这已然违背了文明发展的根本道理,也违背了天人境的大道法则。 “这就让元木真无论是心理状态,还是修为境界,都变得相当不稳。” 杨大将军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有见地!” 得了夸奖,赵宁却没有任何高兴之色,声音反而沉了几分: “但安德鲁不同,眼下格兰帝国的文明发展本就走在了此界前列,他带着格兰帝国的军队远征四方,推行格兰帝国的先进文明,完全符合大道法则与天人境要义,所以他的状态很好。” 杨大将军撇了撇嘴,不甚开心地哼了一声:“哪怕用侵略的方式也是对的?” “侵略当然不对。”赵宁微微叹息,“但这没有违背大道法则与文明发展的规律。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本身就是最基本的天地至理。当我们走出此界,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去跟异界文明相争时,也只有先进文明强大实力才有竞争力。 “大道法则就是大道法则,它没有对错之分,也不会顾虑对错。” 杨大将军摊摊手,“我很难不认同你这番话。毕竟,我也是个天人境。” 话音方落,她偏头怪异地看着赵宁,慢悠悠地道:“与格兰帝国想比,大晋皇朝眼下是落后文明,你该不会为了文明进步,敞开胸怀迎接对方的入侵,全盘接纳对方的文明吧?” 赵宁:“......” 他走到杨大将军面前,在对方一脸的迷茫中,伸手扒拉对方的脑袋,好似要掰开一个南瓜一样。 杨大将军的脑袋当然不至于被扒开,头发却被打乱了,她怒气冲冲地拍掉赵宁的爪子向后跳开,握着拳头道:“你,你好好说话,再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你以前没这个毛病啊,怎么,成了天人境,性情大变了?” “大概是这样。”赵宁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耸了耸肩。 接着他神色一正,“大晋文明虽然暂时落后于格兰帝国,但这并不代表大晋民族不如格兰民族,只要人没问题,面对差异我们就该奋起直追,哪有任由对方侵略的道理? “难道面对比我们稍强那么一点的异文明,我们也直接装死认输?谁敢冒犯我大晋疆土,给我的兄弟姐妹带来灾难,伸手剁手伸脚剁脚!” 杨大将军哼了一声:“看来你还没忘记你革新战士的身份,哪怕是成了天人境,依然视苍生为手足。 “但那样一来,你跟元木真有何区别?”赵宁稍作沉吟:“有些坚持,是一辈子不能变的,否则我也就没了自我。失去自我,就跟一截朽木没了区别,这一生彻底白活。 “至于跟元木真的区别,自然是很大。他在以野蛮文明侵略先进文明,而我没有想过侵略谁,只是在自立自强。 “人生的意义在奋斗向前,文明亦复如是。” 杨大将军再度竖起赞赏的大拇指。 半响,她看着光门,“如此看来,元木真虽然成就了天人境,但并没有跟异文明建立稳固的气机链接,搭建摆渡桥。” 赵宁不以为然地道:“他这是有自知之明。 “以天元王庭的文明程度,要是正儿八经开始跟异界沟通往来,他们根本抵挡不住先进文明的同化,最终会完全失去民族自我,沦为别人的附庸,直至彻底被别人所灭。” 杨大将军点点头,抬起一根手指:“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你要不要走进这座光门,跟彼岸界搭建属于自己的摆渡桥?” 这是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决定着大晋皇朝的前途。 “古往今来,成就天人境的修行者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但搭建摆渡桥的痕迹却几乎看不见,顶多也就是在史前时代,这个世界上留下过超越此界当时文明力量的一些建筑、奇迹。” 赵宁没有冒然回答杨大将军的问题,而是追忆了一句过往,“这也就说明,此界的先祖纵然成就了天人境,要么没有搭建摆渡桥,要么及时中断了摆渡桥。 “如果有后一种情况,以摆渡桥一经搭建除非双方同意不能中断的法则,他们很可能是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强行让摆渡桥消失。” 说到这,赵宁不禁一阵沉默。 搭建摆渡桥,就成为了文明的掌舵人,同时也成为了文明的负重者。 非同小可。 元木真成了天人境也没有搭建摆渡桥,那么在他之前成就天人境的那些修行者,没有搭建摆渡桥的原因只怕也是因为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想他们所在的文明国度被异界同化、毁灭。 而如今的格兰帝国,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似乎没什么犹豫。 他们难道就没有顾虑,没有恐惧? 赵宁想起干将莫邪曾说过的话。 封建文明相对保守,小农经济扩张性有限,即便有大力拓疆的战争,往往也是雄才大略的君王的个人行为,伴随着这位君王的死去,扩张大业常常随之消失。 而当封建文明发展到商业资本文明时,一切就不同了,它们天然具有扩张性侵略性,而一旦他们开始大肆扩张,就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死亡而停止。 换言之,封建领主更加注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保证自己的封闭统治为最基本最核心诉求,就像宋治这位封建皇帝没想着开疆拓土,只想加强皇权一样。 而商业资产阶级更加注重开拓,野心更大侵略性更高,他们天生就需要广阔的原料与商品市场,故而比封建阶级有进步性,符合文明向前发展的需要。 所以,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到现在,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行者毫不犹豫搭建了摆渡桥,开始跟异界大规模沟通往来。他们开启了波涛汹涌的时代浪潮,也裹挟着这个世界走到了风云变化的十字路口! “所以,你到底要怎么选?”杨大将军看着赵宁的侧脸追问。 面对天门,赵宁迈步向前。 而这时,他脑海中有一段信息陡然回响: 进入摆渡空间,搭建摆渡桥,沟通异界,即意味着跳出一界天地,正式加入宇宙角逐场。 角逐场精彩纷呈也凶险莫测,这条路福祸相依存亡瞬变,每一界掌舵人每一界文明每一界生灵,都将要也只能自负兴亡后果! ......这,是警告。 来自大道法则与高维度空间的警告! 赵宁长吸一口气。 下一刻,他走进了天门! 章九七三 我们来自地球 临汾之战时赵宁就曾到过光门,还伸了一只手进去,彼时感觉颇为驳杂。此刻进了光门,却没有遇到什么千奇百怪的存在。 摆渡空间无际无边,四面八方似乎没有任何物质,人站在里面脚下好像没有任何支撑,但并不会掉下去也不会飘起来。明亮柔和的光芒充斥整个空间,不辨具体来处,犹如空间里的每个点都是光源。 在这里,赵宁看到了几艘大体呈圆球形的飞船。 飞船造型大同小异,它们比纳尔逊号大了太多,表现洁白光滑的像是一面镜子,赵宁可以从镜子里清晰看到自己。 当赵宁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每艘飞船上都走下来了几个人类。 这些人类跟他并无明显差异,身高体重五官四肢大同小异,显然是一个物种。不过跟赵宁不一样的是,这些人里没一个穿长袍的,倒是跟戴维的衣服颇为相似。 “上回伸手往光门里捞的时候,我记得可是触碰到了许多奇特存在,现在......可惜了。” 杨大将军来到赵宁身边,打量着对面那些人遗憾地道。 赵宁点点头。进了天门,就能来到摆渡空间,等待别的天门里的天人境存在出来交流沟通,上回他跟杨大将军触碰到的存在,应该都是在这里等待跟异界建立联系的文明生物。 但是现在,因为本界已经有了彼岸界,短时间内无法再沟通第三方异界文明,所以他俩只能见到彼岸界的那些存在。 三艘飞船下来的三帮人,各自派了一个代表走上前来,在赵宁与杨大将军面前停下,礼貌地作自我介绍:“很高兴与彼岸界的新兄弟在此碰面,我们来自地球!” ...... “地球?!”赵宁如闻夜半惊雷。 对方说的语言依然不是他所熟知的语言,按理说每个字他都听不懂,但就像面对安德鲁时一样,对方的意思他偏偏明白。 接着首先开口的是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 “我是史密斯.维文,汇丰集团。” 第二个开口的是一位有着波浪形金发、五官深刻、轮廓分明的女子,这女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妆化得淡浓相宜,穿着灰色职业套装,半裙下露出的小腿洁白纤细、笔直圆润: “戴安娜.克-林顿,摩根集团。” 最后一位是个穿着剪裁得体的唐装,浓密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过六旬却依然皮肤饱满精神矍铄,面带微笑风度翩翩的老人: “马宗,南极鹅集团。” 虽然只是三两个呼吸都时间,赵宁已经将这三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观察了一遍,对方虽然有些修为,但真气驳杂,境界低微,赵宁动动手指就能按死一打,按理说不具备打开天门的资格。 赵宁不动声色地拱拱手:“大晋皇朝,赵宁。” 杨大将军面无表情:“杨.佳妮。” 赵宁的目光落在那三艘他从未见过的奇异机器上,通过对力量的感应,他很清楚这三艘飞船非同小可,俱都搭载着不弱于天人境修为之力的能量核心!“看来这三个大家伙才是他们能够打开天门的原因。” 杨大将军用传音入密的法门跟赵宁堂而皇之的交流起来,说到这她不以为意地暗哼一声,“依仗符兵这种外物,自身却无比弱小,这种族群也能在星辰大海中走很远?” 比起杨大将军,赵宁经年累月受干将莫邪耳濡目染,知识到底还是多一些,“相同力量层次的东西,就具备互相交手的资格,不可小觑。” 跟三个自称是地球人的人类简单客气寒暄一番,赵宁直言相问: “为何你们自报家门的时候只提集团,不提国家?” 通过干将莫邪两人,赵宁大体知道“集团”是个什么存在。 “等赵先生到了地球,就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马宗的微笑一如既往挂在脸上,“赵先生,我们三方都想跟大晋皇朝搭建摆渡桥,实现双方和平友好的沟通往来,互帮互助互惠互利。赵先生可以自由选择一家。” 说到正题,马宗、戴安娜、史密斯三人,开始各自宣传他们所代表的集团拥有怎样的实力,相较于其它两家有什么样的优势,赵宁选了他们会有多大的好处等等。 这个过程持续了不短时间。 赵宁跟杨大将军越听越是皱眉。 在马宗等人的讲述中,完全没有提及朝廷官府,而他们许诺的资源调配又十分巨大,离开国家朝廷官府层面的力量根本无从进行。 特别是在提及人力资源时,显得他们三个集团就有相当大的人力支配权,且人力貌似是最不值一提的资源。智能机器人的字眼频繁出现,三家在这上面提出的筹码针锋相对得厉害,仿佛那才是重点。 “干将莫邪原本所在的世界,不像是这三人所描述的世界。” 赵宁疑惑越来越深,“但他们说他们来自地球,而干将莫邪就出自地球......或许此地球非彼地球,我所在的本界若要命名,叫作地球似乎也没甚么不妥,很是贴合现实......” 赵宁提出了他的问题:“格兰帝国是跟谁之间构建了摆渡桥?” 三人的争执因为这个问题暂时中止,马宗语气不无复杂地道:“天蚁集团。” 天蚁......这是什么古怪名字?赵宁感觉有些奇怪。 见赵宁没有继续提问的意思,戴安娜等人继续跟赵宁提各种优厚条件时。 在此期间,赵宁跟杨大将军一直在隐蔽交谈。 末了,史密斯等人已是争得面红耳赤动了真火,不复之前谦逊有礼的风度翩翩,赵宁拿定了主意:“搭建摆渡桥非同小可,对你我而言都是影响兴衰存亡的大计,不能轻易做决定。 “我想先去你们的世界看一看,待我对你们有了足够了解,我相信这份决定也就不难做了。” 稳定的气机链接构建摆渡桥,可供两界生灵互相往来,而天人境的存在前往异界并不需要摆渡桥,有另一界天人境存在的允许即可。 “赵先生打算去哪一家的势力范围?”戴安娜十分期待地问,“在地球上,我们摩根集团控制的地域最广......” 为免三人就这个问题继续争执,赵宁看向马宗:“南极鹅集团是否方便?” 戴安娜也好史密斯也罢,对赵宁而言都是异族人,而马宗的人体特征跟他一样,赵宁当然是倾向于选择马宗。 “赵先生的选择再高明不过。”马宗喜笑颜开。 戴安娜跟史密斯一脸的失望与不忿,甚至还想劝说赵宁改变主意,要不是赵宁心意已决,他俩肯定能各自再劝说赵宁两个时辰。 敲定了赵宁的去处,现场的争论氛围减弱不少,但并没有就此停止。既然赵宁的去处无法更改,戴安娜跟史密斯就把目光投向了赵宁身后的杨大将军。 面对戴安娜与史密斯希望的目光,在这个文明选择的重大关口,杨大将军面无表情地道:“我哪儿也不去。” 她刚刚已经跟赵宁达成统一意见:在赵宁前往地球期间,杨大将军负责替赵宁坐镇中原皇朝,应对格兰帝国可能带来的危险。 在本界,格兰帝国的实力无疑十分强大,若是没有天人境庇护,无论大晋皇朝还是吴国都无法应对对方的强大攻势。赵宁离开本界,杨大将军就必须留下。 这是赵宁跟杨大将军的商议结果,也是他俩的默契。若是他俩都去了地球,那本界的中原皇朝就失去了保护,一旦格兰帝国展开全面攻势,大晋皇朝也好吴国也罢都难以善终。 格兰帝国有不止一个天人境修行者,但说破天不至于超过三个,否则安德鲁面对赵宁的时候没必要那么客气,故而杨大将军留在此界作用还是不小的。 唯一的变数是元木真。 上回赵宁跟杨大将军进入天门之前,元木真便迫不及待追了上来,这回赵宁跟杨大将军都成就天人境了,元木真却还没有什么动静,容不得赵宁跟杨大将军不多想。 元木真先前没有跟异界搭建摆渡桥,如今赵宁已经开始跟彼岸界联系,元木真是否还能坐得住就在两可之间。 虽说沟通异界文明会对天元王庭带来莫大冲击,但在存亡关系面前,元木真未必不会饮鸩止渴。 好在赵宁这次去彼岸界只是先期考察,时间长短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自由控制,并不那么担心格兰帝国攻入大晋皇朝,亦或是天元帝国南下长城。 “这次过去少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走访考察一下各方面的情况,十天半个月之后我对地球再怎么也有一个基础了解,本届也不会有什么大变故,到时候回来再看本界情况决定后面的计划。 “若是本届形势紧急,那就先解决本届问题,若是本届形势宽松那就再去一趟地球。搭建摆渡桥这么紧要的大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更加不能心浮气躁,必须得考虑周全稳妥行事。” 念及于此,赵宁给杨大将军使了一个眼神。 杨大将军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格兰帝国远征舰队的事,暂时就由她出面解决。 见杨大将军微微点头,赵宁不复停留,转身走向马宗,正式开启自己的地球之旅! 章九七四 遇袭 马宗大赞赵宁决定的英明,喜滋滋地上来跟赵宁握手,满脸笑容地跟他介绍自家源能飞船。 相对应的,戴安娜跟史密斯的心情就十分低沉,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回去自己的飞船,率先离开摆渡空间,消失在自家的天门后。 马宗邀请赵宁上船,后者虽然无所畏惧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小心,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做好了准备放出天人境的修为气机,跟对方的飞船建立气机链接。 气机链接,也可以叫作力场链接。 飞船前端下方某个部位的外壳打开,露出其中的能量发射终端,随着飞船内部能量核心启动,深邃的发射口内部渐渐加温变色,能量波动出现,源能开始蓄积。 最终发射口转为青蓝,一股长柱形的能量直奔赵宁而来。 “源能中蕴藏真气,但含量不多,波动还算稳定,这一下的确是天人境的力量。”赵宁微微颔首,长袖一挥,从手中放出一股真气,与飞船发射来的源能能量在半空碰撞、纠缠、融合。 源能,这是地球眼下的文明力量核心,亦或者说某种能量利用方式,也是地球文明得以飞速发展,拥有打开天门资格的原因。 通过之前的交谈,赵宁对源能有了初步印象。 当双方放出的能量在半空融合,真气与源能便不分彼此,整体呈不完美的青红色圆球形,随着能量因子不断剧烈交汇翻腾,圆球看上去犹如沸腾的岩浆、燃烧的太阳。 临了,一座以这个圆球形能量核为中心的,肉眼看不见的力场出现,将赵宁与飞船都包裹在内。而在赵宁的感知中,这座力场便类似于真气护罩、结界。 “赵先生,临时气机链接已形成,现在我们就可以前往地球,是否可以立即出发?”马宗已经回到了飞船内,这下是通过飞船对外交流设备询问赵宁。 赵宁回头看了杨大将军一眼。 杨大将军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示意赵宁赶紧放心地去,本界的事有她看着赵宁不用担心,包括大晋皇朝与赵氏一族。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跟马宗确认现在就可以出发。 倏忽间,一座光门出现在飞船面前。 相较于庞大如城的飞船而言,天门显得很是渺小,但随着天门周围氤氲的光芒陡然闪烁,真气-源能交汇核心跟着光芒大作,飞船跟赵宁同时消失在摆渡空间。 通过天门的一瞬间,赵宁有种时空交汇、天地紊乱的颠簸感,对外界的一切感应都变得十分滞涩,无论是五官感应还是真气探查,在这个刹那都失去了作用,只能局限与自身,无法放出去一星半点。 这是通过天门的正常情况,赵宁先前就经历过一次。 这可能是在某种气机的帮助、保护下,低维度生物出入高维度空间必然会有的感受。 从只知自己、不辨外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赵宁看到的是无垠黑暗,以及这片不知深浅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占据了半个视野的生命星球。 这颗星球有深蓝泛绿的底色,有绸带烟雾状的白色。 大片的深蓝是海,从当下这个角度看,海的中间是南北两块大陆,大陆主体呈灰、褐、土黄色,绿色并不浓郁纯粹,显得焉儿不拉几的。 各种形状的白色覆盖在大陆海洋之上,白中带乌,有些地方甚至泛黑,犹如乱舞的群魔的爪牙。 “这就是地球,欢迎来到地球,现在是......二零八八年......”马宗的声音适时响起。 他的声音在太空中通过真气-源能力场传递到赵宁耳中,起初还很正常,但转眼就失去了平衡,惊慌意外之情怎么都压抑不住: “等等,这,这是......赵先生,摆渡桥出现异常,摆渡桥——正在遭受攻击! “赵先生,我们......敌人,敌袭!” 嗡! 轰! 处在力场中的赵宁正专心打量地球,顺便听马宗说话,不料刺眼的明光陡然从眼角的余光中划破太空,狠狠击中力场! 巨大的震荡随之传来,气机临时链接形成的稳定力场霎时剧烈颠破晃动,幅度大得犹如天旋地转、天塌地陷! 这种震荡没有持续多久。 事实上,仅仅是在下一个呼吸,真气-源能力场便在不明而强力的连续攻击中土崩瓦解——在这个呼吸间,力场遭受的源能攻击次数多到赵宁一时都无法准确计数! 随着真气结界瞬时崩解,赵宁完全暴露于太空之中,嗡鸣与轰隆之声顷刻消失,四周陷入绝对寂静,他再也听不到马宗传出的声音,只能看到马宗所在的飞船在左摇右晃中,无声地爆起团团焰火。 赵宁精准地捕捉到了袭击者。 左翼,两艘飞船;右翼,两艘飞船;前方,两艘飞船! 这六艘飞船中,有两艘赵宁颇为熟悉,那是早一步离开摆渡空间的戴安娜与史密斯所乘坐的!他们分别在左右两翼。 而现在,这两艘飞船在跟另外四艘战舰合力摧毁真气-源能力场后,与第三飞船一起,将舰炮齐齐对准了孤独无依的赵宁,并发射出了一股股相当天人境修为之力的源能炮! 初临异界,赵宁连异界大地都没踏上,就遭受了致命袭击! “天人境在摆渡空间不能互相加害,构建气机链接的双方在搭建摆渡桥之前也不能相互攻击,但这里不是摆渡空间,而戴安娜、史密斯也没有跟我建立气机链接......” 跳出一界束缚踏入星辰大海的欣喜,进入文明异界即将见识异界文明的新奇,在一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千钧一发之际,赵宁根本无暇多想,连忙运足修为之力,在身周布下重重真气护罩,并试图在第一时间脱离战场跳出伏击圈。 他成功了! 仗着掠空术的奇异非凡,赵宁绝境逢生,拉开了跟两艘飞船的距离,跳出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但也不是那么成功。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一直在遭受锁定性源能炮轰击,真气护罩层层破碎不说,身体还硬抗了不知道多少发炮弹,受伤不轻! “这是什么功法招式、诡异科技,竟然有着击击必中的能力!?” 赵宁郁闷得很想爆粗口。 三艘飞船发射出来的一股股源能炮弹,竟然能在半途转弯,自动锁定追踪。炮弹哪怕被赵宁用掠空术躲过,转了个弯之后依然咬着赵宁不放,直到击中赵宁才罢休。 如若不然,仅仅是以一敌三而已——另外三艘飞船在全力进攻马宗的飞船——赵宁也不至于一个照面被打得受伤这么重,只能选择避其锋芒远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初临异界,赵宁可谓是遭受了棒头棒喝。 “看来这异界之旅注定不会轻松太平。”赵宁再度回望一眼,烦闷地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十成十力气与精神继续跑路。 不跑不行,他后面还跟着一连串明亮的源能炮弹! 这些密集如蝌蚪群,自动锁定追踪的炮弹,在击中目标之前可是不会消极怠工的! ...... 身为天人境修行者,哪怕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几个时辰不呼吸也不算什么事,但是再多就难免有点麻烦,赵宁必须尽快脱离太空。 源能炮弹虽然具备锁定追踪的能力,但毕竟没脑子,不会闪避赵宁的真气攻击,没多久就被赵宁拦截毁掉了七七八八。 也只是七七八八而已。 一发源能炮弹就是天人境一击,赵宁得认真应对,不是随手一挥随便打出一股真气,这玩意儿就会被摧毁的。 ——这东西竟然还颇有防御力,估计在设计制造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被人用小成本小威力武器半途拦截击爆的问题。 当赵宁解决完了所有追击炮弹——解决方式也包括用自身硬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向地球坠落下去。 虽说坠落无法扭转,但赵宁好歹还能给自己加个真气护罩,控制控制下坠速度。如若不然,一旦高速进入大气层又没护盾,那就算天人境的身体非同凡响,在触及大地之前估计也会被烧得只剩一缕青烟。 堂堂大晋皇朝的太子要是就这么死了,估计元木真得笑掉大牙。 “嚯,好雄伟的建筑,简直是天人手笔!” 赵宁落向地球表面时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有一个斜向角度,在这个过程中,随着与地面越来越近,仗着天人境的非凡视力,赵宁早早看清了地面上的城市建筑。 在经过一座方圆好几十里的城市上空时,俯瞰着那些林立高耸的钢铁楼房,赵宁的心灵受到了深深震撼。 “这城池竟然能这么大,里面得有多少人?”赵宁啧啧赞叹。 继续向前坠落,赵宁越过晨昏线时,看到巨大无比、辉煌灿烂的太阳落入地球背面,地表那一线光辉绵延万里,给了他很大的视觉冲击。 接着他进入了黑夜范围。 “嚯,这是着火了不成?怎么到处都在燃烧?哦,那是灯光。他娘的,竟然有这么明亮的灯光,此界的灯光怎么建得那么多?一片一片的还都靠得这么近。 “看来......此界人丁很是充足啊。 “哟,这片灯光范围竟然怎么这么广?难道这也是城池?这他娘的是多大的城池?!” 当赵宁经过一片灯火范围有两百里的城池上空时,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必要重新塑造一下。 眼瞅着地面越来越近,赵宁知道,他即将正式踏足这颗名叫地球的星球,开始他行走于地球表面的旅程。 “先养个伤,赶明儿把场面找回来。史密斯、戴安娜这两个小人,还有那属于第三方的两艘飞船,竟然一点礼仪都没有,无缘无故袭击本太子,实在是不当人子,必须让他们的集团付出代价。 “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本界人类、大晋皇朝好欺负,这以后还怎么来往?被重力拉拽着砸向地面的赵宁,一只手摸着下巴,神态放松地想着。 忽的他眉头一挑,惊愕得下巴快要脱离身体先一步掉在地上,“这地球空间中的真气含量...... “他娘的怎么这么低?!” 章九七五 外星人在地球(1) 海滨,明日城,郊外。 一辆破破烂烂的五菱宏光,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县道上。 这车虽然跑得摇摇晃晃的,不时被颠得飞起来半米高,发出吱吱呀呀的奇异声响,但司机偏偏不肯放慢速度,一直保持在八十公里每小时以上。 要是一辆正常的面包车,乘客的脑袋早不知在顶棚撞出几个大包,但这辆五菱宏光上的几名男女明显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车的车顶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狗熊你他.妈的要是不能把这破车开成飞机,就给老子慢点,老子早上花了两小时化的妆,都快被你颠没了!” 眼瞅着面包车快要散架,终于有人对野蛮司机的野蛮行为提出了抗议,那是一个仅她的个人的体积,就占住了整个后座空间的女子。 因为位置的关系,刚刚面包车在经过一道土埂的时候,她差点儿直接被颠出车去。 体验了一把起飞降落的女子,望着从脸上扑簌簌掉在高耸胸脯的廉价粉底,心疼地拿拳头直捶中间座位的靠背,向司机的后脑勺发出了愤怒的河东狮吼。 白人司机虽然有个霸气的外号,本身却瘦得跟猴子似的,闻言头也不回地笑了两声,大声回应——这车行驶起来嗡嗡的,不大声说话后面的人很难听得见: “省着点吧杨贵妃,我都没说你把我的车压瘪砸坏,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真要提条件,你能不能先把车费给了?” 浓妆艳抹不似妖精倒像鬼怪的杨贵妃,闻言气得肥肉乱抖花容掉色,伸手在腰间一掏,竟然给她掏出一把三尺长的大砍刀来,重重往中间座椅靠背上一拍: “你这混账王八蛋再跟我嘴巴不干净试试?老子今天不给你车钱怎么了,你上回在我家过夜的钱给了?!” 中间座椅上本来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倒霉,刚刚被颠得弹起来,就让大砍刀给拍得陷进座椅里,脑袋上一个大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这位乘客本来被杨贵妃的刀吓得魂飞魄散,待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时,恐惧立马被震惊给替代,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司机。 “兄弟,你这胃口不是一般的好啊!你他.妈的就算是吃铁,也能消化得干干净净吧?”副驾驶座上的黑人男子,朝司机竖起佩服的大拇指。 说话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杨贵妃,本来是想坏笑一下,但看到杨贵妃比熊罴还熊罴的体型,以及那对圆得可怕的大团腮红,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回过头去。 好似他再多看一眼就会没命一般。 “我呸!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老子这叫丰满型微胖!再说,老子床上本事驴火纯情,试过的人都没有不说好的。” 杨贵妃冷哼一声,抬起了傲娇而圆润的脖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接待的从来都是回头客,这杨贵妃的名头难道是吹的?” 至于为什么是抬起脖子而不是下巴,那是因为她的下巴已经瞧不见。 副驾驶上的年轻男人也就是生得一脸凶相、身材魁梧,敞开的胸口还有一道长长刀疤,如若不然,杨贵妃手里的大砍刀说不定已经给他捅了个透心凉。 “的确是吹出来的......”司机小声咕哝。 没去追求司机的一语双关,杨贵妃收回自己的大砍刀,信心十足地道:“实话告诉你狗熊,我这回去明日城参加选美大赛,少说也能进个前三甲。 “到时候踏入演艺圈,成为大明星,说不定就会被魔鬼城的大人物看中,要什么没什么?就你这三两个钱的嫖资、车费,老子还能放在眼里?” 这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车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们可别不信,那些大人物不像你们,人家都是有欣赏水平的。再说那些瘦不拉几的竹竿他们早就看腻了,我正好给他们换换口味。” 说到这,杨贵妃瞥了一眼副驾驶:“小黑子,我看你身体挺结实啊,去明日城是为了打黑拳吧?那里的拳手可不是善茬,你得先做好准备,要不我今晚免费陪你练练?” 胸口有刀疤显得很不好惹的年轻男人,听到这话就像是听见了催命符,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可经不起你这样的猛兽折腾,而且我的胃口比不上司机师傅......” 杨贵妃顿时一脸扫兴,借着偏头看风景的动作掩饰尴尬,正要说些什么翻过这篇,忽的瞪大双眼:“卧槽,流星!” 一车人受她影响,纷纷向窗外看去,果然就看见大白天的一道流星划破当空,斜斜坠落在了远处的林子里,发出一声让人牙关发抖的巨大轰隆声,大地与面包车都跟着抖了一下。 在其他人都惊叹连连的时候,杨贵妃已是麻利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流星坠落的地点,忙不迭地诚心许愿:“流星流星,保佑我这次选美比赛拿冠军!” 众人:“.......” 五菱宏光往前开了没多大一会儿,翻过一架略拱的桥梁后,忽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正向面包车挥手。 五菱宏光本来没打算停下来,但当司机通过后视镜看清对方只有一个人时,立即眼前一亮,连忙一个急刹车,猛地探头回望。 不仅是他,全城人都兴奋起来,杨贵妃都把中间座椅撞翻了,竟然也没责怪司机,那个被翻倒的座椅压住的人,似乎不觉得疼痛,第一时间就回头,盯向那个穿长袍的陌生人。 “陌生人!” “外来人!” “一个人!” 下一刻,车上的人齐齐动了起来! 司机掏出双管猎枪,刀疤男掏出一根削尖的钢管,中间座椅上的一男一女拔出长刀、棱刺,一同夺门而出,一个比一个双目炽热,争先恐后跑向那个拦车的家伙。 杨贵妃座位不好身体又肥硕,难免落在后面。 她竟然挥舞大砍刀将面前的男女拍飞,而后不合常理地猛然冲出,隆隆奔行间,战车般撞飞了刀疤男,又在最后一刻追上司机,抓住对方的脑袋将其重重按在地上。 末了,作为第一个冲到陌生男子面前的人,杨贵妃高举大砍刀发出胜利的欢呼与咆哮:“这个人是我的了!” 她的欢呼声还没落下,一双冰冷的枪管就顶住了她的腰。 司机吐了一口嘴里的泥土,一脸凶狠:“你最好是滚开,否则别怪我的长枪走火!” 杨贵妃僵硬在那里不敢动弹,但她明显不是什么善茬,转头死死盯着司机一字字道:“先到先得,你要坏规矩?就为了一个人货,你连我们十来年的交情都不顾了?!” 司机冷笑不迭,轻蔑地道:“头发长见识短。 “你也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个普通人货?无论身材气质皮肤长相,他都是一流的,而且一看就很健康,关键是没有半点儿疤痕! “这样的货色,在贵妇们那里能卖多少钱你不知道?这货要是走好了,我还用得着开辆破车跑客运?老子出去风流快活的时候,还需要找你这种除了便宜一无是处的肥猪?” 杨贵妃恨得咬牙切齿。 却又无可奈何。 砰! 忽地,一声枪响。 杨贵妃浑身肥肉略微一颤。 但也仅是略微一颤而已,她快速而敏捷的侧移一步。 反倒是司机双目圆睁,满脸的痛苦震惊之色,身体向先栽倒,手指应激扣动扳机,猎枪的子弹却只能打在地上。 他的后脑血肉模糊,天灵盖都差些被掀飞。 举着手枪的刀疤男站在司机身后,面无表情,眼神冷漠。至于他之前拿着的钢管,早就被远远丢在一边。 “没想到吧?我他妈的也有枪。” 刀疤男满脸讥讽地看向杨贵妃,同时没忘记移动位置,侧对已经追上来的那对男女,避免把后背暴露出来。 他一只手捂着腰肋,恶狠狠地看向杨贵妃,“你刚刚这一下可把我撞得不轻,说不定骨头都断了,这个账怎么算?” 杨贵妃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彼此间的距离,立即堆起笑容一脸歉意,忐忑不安而又故作妩媚地扭动腰身,讨好地道: “这个人是你的了,我走......或者,我再免费陪你一晚?” “你他.妈的不要再跟我提陪一晚的事!”刀疤脸被恶心得浑身发抖,感觉受了奇耻大辱,愤怒之下,偏转手枪就朝杨贵妃身边扣动扳机作为示威。 嘭。 子弹打在泥土上,溅起一阵泥屑。 呼! 刀声破空。 噗! 刀锋斩断手臂。 嗤! 鲜血飞溅于空。 啪。 手枪掉落在地。 一脚将捂着断臂惨嚎后退的刀疤男踹翻,杨贵妃的小脚踩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将对方死死碾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滴血砍刀抵住对方的脖子,雄阔的背影挡住阳光,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地问: “你有枪,又怎么了?” 痛苦、不甘、惊慌的刀疤男张嘴想要说什么,或许是唾骂或许是求饶,可不等他出声,砍刀举起又落下,他的脑袋旋即被斩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可不像你,废话忒多。”杨贵妃一脚将刀疤男的脑袋踢到一边,然后闪电般转过身,大砍刀向前一指。 那对想要趁虚而入的男女,距离杨贵妃已经只有三步,此刻却被带血的砍刀逼得硬生生止住身形。 “美,美女......别冲动,我们没别的意思。” “美女别误会,我们,我们不要那个人货。” 接触到杨贵妃阴寒的双眼,想到对方刚刚的暴虐手段、出色战力,两人惧意顿生,连连示弱讨饶。 “滚!”杨贵妃迈步向前,“我不会说第二遍。” 本来有示弱麻痹敌人心思的一对男女,这下也只能赶紧后退,在拉开相对安全的距离后,转身跑开。 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中,杨贵妃才转身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陌生人,笑得妩媚妖娆,能止婴儿夜啼: “帅哥,现在你属于我了。” 章九七六 外星人在地球(2) 在不久以前,以貌取人还被视为一件令人不齿的事,会被认为是智力低下心性不成熟的表现,但不知从何时起,大家不以为为耻反以为荣。 拥有一副好皮囊就好像拥有了正义,赞美一副好皮囊就似乎是在赞颂公平,持不同意见的人反倒是成了会被取笑的异端。 好在赵宁不是这样的人。 作为大晋皇朝的太子,革新战争的合格战士,他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在面对杨贵妃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相反,他还颇为欣赏这位地球人某些出众的地方。 但这并不能让他答应对方的奇怪要求,于是他一本正经地道:“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没有谁属于谁。” 杨贵妃怔了怔,约莫没想到赵宁会是这种反应,很快她就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粉底扑簌簌从脸上往胸前落: “帅哥,你该不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吧?要是有这样的缺陷,那可就卖不上顶级价钱了。” 赵宁早就想问了:“为何你们看到我,就争着要把我据为己有?你们这样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有,人货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初临地球的外界人,赵宁现在秉承得是一颗兼收并蓄的心,前期以多看多学为主,力求以谦虚的态度了解此界文明的一切。 他刚刚没有贸然插手这些人之间的争斗,就是这个原因。 “能有什么问题?”杨贵妃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难道你打得过我?至于人货的意思,你不会真不懂吧?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赵宁开始觉得此界文明神秘复杂。 他见识过此界的源能飞船,还刚刚被对方从太空打了下来,途中看见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大城池,以及城池中高耸林立的雄伟建筑,对这个世界的繁荣程度叹为观止。 这样一个层次的文明,论高度在大晋皇朝之上,赵宁没有理由不正视不敬佩不见贤思齐。 在他的想象中,既然此界文明发展到了拥有如此强大力量与繁荣文化的程度,那必然是伟大光明公正的。 这样的文明,怎么能允许百姓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害人性命,还把一个弱小无依的陌生人当作自己的财产,以货物相称相待?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赵宁决定换个方式,循循善诱地问。 “上策当然是卖给明日城的贵妇们。要不是我在魔鬼城没门路,我肯定把你卖去魔鬼城。你的卖相上佳,不愁大人物们不喜欢,价钱肯定低不了。” 杨贵妃对赵宁的“品质”很有信心,说着说着就开始围着赵宁上下打量,“下策嘛,找个好地方,把你身上的零件都取出来,一个一个计价卖。你很健康,价钱也不会少。当然,跟前者没法比。” 赵宁被说得哑口无言。 上策他能理解,相当于是被当奴隶卖了,这种事虽然在大晋皇朝没有,但在齐朝未必没有,至于在塞外那就是家常便饭。 但当他听到下策的时候,他的心灵大受冲击,一个如此高层次的文明,竟然允许买卖人体零件这种事情发生? 之前听莫邪提到噶腰子的事,他一直是当作笑谈来着。 “有没有中策?”赵宁本着多了解此界一点是一点的想法,多问了一句。 “中策?” 杨贵妃摸着下巴,露出了标志性的毁坏笑容,“要是我参加选美大赛进了前三甲,成了有钱人,那你就能跟着我,我保你有吃有喝。不过嘛,前提是你得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赵宁感到一阵恶寒。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去明日城。” 杨贵妃愣了愣:“这么配合?你这人格有点不稳定啊!” 赵宁摊摊手,违心地道:“阁下如此威武,我还能打死你不成?” 杨贵妃竖起大拇指:“聪明人,我喜欢!” 赵宁的打算很简单,这荒郊野岭的,他一个外地人——外界人,人生地不熟,对此界文明现状没有清晰概念,眼下有个现成的向导,不用白不用。 等到了明日城这个城池,遇到的人多了,他的选择余地也能大点。 除此之外,赵宁还有点苦衷。 出天门一战,他受伤不轻,真气消耗得差不多,如若这是在本界,他修炼一阵也就没了大问题,可此界空间中真气含量低得令人发指,想要把气海填满,没个百八十天根本不可能。 没有真气,就没法疗伤,真气不足,伤势疗养起来就慢,加之他伤得不轻,仅凭把气海填满一次的真气,远远不够恢复。 照眼下这个情况来看,没个一年半载,赵宁不可能完全康复。但如果真过个一年半载,赵宁就算不用真气疗伤,凭借他天人境的非凡体质,身体自己慢慢恢复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疗伤只是最基本的问题。 若是真气问题不解决,赵宁就没法在此界放手战斗,没法跟天人境层次的力量交手。一场战斗打下来真气消耗没了,还得花个百八十天补充,哪有这样的? 这百八十天的时间,没有真气使用的赵宁,类似源能飞船的存在足以将他轰碎千儿八百回。 这还是理想情况。 要是一年半载之内,戴安娜、史密斯以及第三方飞船所在的集团找到了他,双方再度厮杀起来,那赵宁的处境可就不言而喻。 “想要尽早恢复完全,就得提升真气吐纳速度。好消息是,此界真气含量虽然低,但并不是没有。而且源能炮弹在爆炸时,就有很强烈的真气波动。” 太空一战,赵宁虽然差些被源能炮弹轰成青烟,但并非没有多得,至少他一次次贴身感受到了源能的性状,对源能这个东西已有初步把握。 他继续寻思:“源能中蕴含真气这是肯定的,而且含量不低。但它偏偏只有在我身上炸开的时候,真气才会大量显露、爆发,这是什么原因? “老板娘说过,真气是一种能量。源能也是一种能量。而且两者提炼到极致后,都是能够打开天门的强大力量,可见它们之中有共通之处。 “换言之,所有能够打开天门的力量都有共通之处。更精确地说,它们可能都涉及到了本宇宙的能量本质,在微观上有极大相似。甚至不只是相似! “它们统一于本宇宙的大道法则之下! “能量,能量......理论上热能可以转化为机械能、化学能、光能等一切能量,热能还是连接宏观能量与微观能量之间的桥梁......热能很关键。 “老板娘说过,他们地球的核心能量是电。源能应该是比电能更进一步,更加触及物质与能量本质的存在......电能、源能、真气与热能的关系是什么?它们都是热能的一种?” 赵宁感觉有些头疼,再怎么继续往深处想也想不出个理所当然。 “我也就是被老板娘耳濡目染过罢了,在这方面的理论知识太少,而且谈不上系统、深入,想要在理论方面弄懂它们再利用他们,以此实现对真气的快速吐纳,只怕是不太现实。” 赵宁摸了摸下巴,“作为一个修行者,我擅长的是体验,只要多让我接触一下源能,我早晚能弄清楚它的存在状态,找到将它们转化为真气并快速吐纳的法门。 “同时,源能是此界打开天门的关键,理应是此界最核心最强大的力量,研究它算是研究此界力量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可谓单刀直入。 “所以,我接下来的第一个任务是尽快弄到源能。” 念及于此,赵宁松了口气。人就怕没有方向,有了努力的方向心神便能安定下来。 不过下一刻,赵宁又大感惋惜。 要是他料事如神,早早想明白这些,在太空遇袭的时候,就该抱着一颗源能炮弹落地,那样就不愁没有样本进行感受、分析了。 当然,前提是源能炮弹被他抱着的时候不爆炸。 “唉,帅哥,你发什么呆呢?赶紧的,跟我走!” 杨贵妃已经将白人司机的双管猎枪、黑人刀疤男的手枪都收了起来,一副大发横财心情大好的模样,转头看到赵宁在沉思,遂朝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大砍刀,同时指了指左边。 赵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有些疑惑:“你们乘坐的赶路工具在右边,你指着左边做什么?左边什么都没有......哦,那里有一片小树林。” 杨贵妃嘿嘿笑了起来,挤眉弄眼地道:“走,跟我去小树林!” 她直勾勾盯着赵宁,双眼泛绿,显得急不可耐,嘴边似乎还有哈喇子快要流出来,赶紧吸溜了一大口:“嘿嘿嘿......” 赵宁:“......” 钻小树林这种事本界跟此界没啥差别,意思明确,他决定劝阻对方这种不该有的念头:“你不是要把我卖去明日城?卖给大人物?这样做不妥吧?” 杨贵妃擦着口水伸手来拉赵宁:“没关系,卖给大人物也不影响我先快活快活。走走走,我可是好久没看到你这么有气质的帅哥了!” 我堂堂大晋太子,皇朝战神,天人境修行者,能没有气质?赵宁后退一步,脸色沉下来:“我劝你好好说话。” “怎么着?给你脸你还不要了?再他.妈废话老子削死你......”杨贵妃恼羞成怒,抬起大砍刀准备动粗,先把眼前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拍老实。 她的大砍刀还未落下,一个砂锅般的拳头陡然在她眼中急促放大。 杨贵妃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听得嘭的一声,她的鼻子遭受重击,鼻血立时飙出两尺远。与此同时她两脚立地,身体后飞出去三米,轰隆一声重重倒地,砸得地面尘土飞扬。 赵宁收回拳头,负手来到还出于晕眩状态的杨贵妃面前,漠然地问:“现在能好生说话了?” 他虽然伤势很重,真气所剩无几,但天人境的身体底子毕竟摆在这,那也是杨贵妃这种普通人能够比拟的? 杨贵妃好不容易从晕眩状态中脱离,首先看到的便是赵宁那双材质特殊的靴子,顿时像是见了鬼一样,吓得一个机灵,手脚并用地往后缩,还不忘点头如蒜: “能了能了,帅哥饶命,大哥饶命啊!” 章九七七 外星人在地球(3) 片刻后,赵宁坐在了面包车的中间座椅上。 杨贵妃在老老实实地开车。 第一次乘坐异界交通工具,赵宁的感受是不如飞行。别的不说,这五菱宏光在这种破路上飞奔还没被颠散架,那的确是自身素质过硬。 “这地里庄稼长得挺好。”赵宁看着窗外的齐整农田由衷赞叹。 本界的粮食产量有限,生长情况跟这不能比,那是类似荒草地跟花圃的差别。他很奇怪这里的庄稼是什么品种,施加了什么肥料,竟能长得这么密集这么高大这么旺盛。 但赵宁也有疑问:“怎么不见农人在地里忙活?” “大哥,这都什么时代了,二零八八年,哪还需要农民下地干活?地里早就是全机械化作业,人工智能控制,全程几乎不需要人参与。”杨贵妃看了一眼后视镜,满脸堆笑地回答。 赵宁大受震动,万分羡慕:“那此界......这里的农民生活一定很幸福美满吧?” 杨贵妃撇撇嘴:“跟农民有啥关系,早就没农民了。这些地都是集团的,粮食也是集团的。” 赵宁怔了怔:“那农民呢?” “都去城里了呗,在乡下又不能种地,还呆在乡下做什么?”杨贵妃感觉复杂地说着再普通不过的常识。 “都去了城里享福?那倒是真挺好。” 赵宁摸了摸下巴,想着大晋皇朝的百姓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种好日子,他该怎么把杨贵妃口中的机械、人工智能带回本界。 瞅了驾驶座一眼,赵宁奇怪地问:“我看你们身体都不错,为何要干杀人越货的事?就算不能去城里,好好种地也能衣食丰足吧?” “衣食丰足?!大哥,你别怪我最笨啊,你之前都生活在哪儿呢?真就对世上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年头......也不该有隐士高人吧?”杨贵妃诧异回头。 赵宁摆摆手:“你说你的,不用管我从哪里来。” “哦。”杨贵妃回过头去看路,“大哥,我们种地不会赚钱的,那粮食的优良品种都掌握在集团手里,机械与人工智能也是他们的,我们想买都买不到,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怎么跟他们竞争? “就算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些粮食出来,可总得卖出去吧?渠道还是掌握在集团手里。我们想卖,价格会很低,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规模化作业之下,没有个体户生存的土壤。 “所以到了后来,我们只能把地租给集团。然后集团就压价,租金一年比一年低。所以啊,农民指望不上地了,只能去城里。” 这个情况大出赵宁预料,他难言惊讶:“这不是就是土地兼并?” 这跟大齐的土地兼并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地方不同在于,这里的手段更加高明有效不落人把柄,就算地方上有清官都解决不了。 而且大齐皇朝的地主权贵兼并土地了,到底还需要人来耕种,而这里的有机械与人工智能,农民只能背井离乡。 杨贵妃耸耸肩:“这个词倒是很少听人提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赵宁皱眉道:“集团势力就这么大?购销渠道全在他们手里?那是个什么集团?” “天蚁集团呗。”杨贵妃语气很淡然,稀松平常的,显然是对天蚁集团这个存在已经习惯,不再有什么格外的感触,纵然对方让她缺衣少食。 她接着道:“天蚁是世界四大集团之一,最顶尖的存在,当然不会各行各业都亲力亲为。但他们掌握了这块大陆上的主要行业,是天空的庞然大物,更重要的是,资本与金融都在他们手里。 “下面的小企业不依附他们就无法生存,没谁敢得罪他们,千方百计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呢。他们说要整合一个地方的农业,那跟农业有关的行业就都会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赵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末了,他只能问:“那些去了城里的农民,生活都怎么样?” 在他想来,机械与人工智能大大提高了生产力,解放了人的双手,让农民可以不受风吹日晒之苦,是文明发展的成果,也是文明进步的表现。 在这样的高层次文明环境下,农民到了城里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吧? “明日城到了!” 杨贵妃指着前方大声提醒赵宁,言语中有种发自内心的轻松与雀跃,就好像即将挣脱牢笼迎来光明似的,而对于赵宁的问题,她也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大伙儿在城里的生活怎么样,大哥你去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宁看到了那座城。 城郊的房子他一路上看到了不少,跟他预想中的颇为不同,并没有多么高大雄伟,都是几层的小楼房,三三两两建在道路两边。 明日城不愧是正经城池,一二十层的高楼随处可见,一栋挨着一栋,仿佛一个个身材颀长的钢铁巨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都比较破旧。 面包车在道路口停了下来,排在几辆样式各异但同样斑驳的四轮车后面。 “大哥,你,你有钱吗?”杨贵妃回头问。 “嗯?”正在观望城池的赵宁,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 “没,没事,我替你付!”杨贵妃还以为赵宁心生不满,立即畏惧地缩回了脖子,在赵宁看不见她的时候,她立即变成了咬牙切齿一脸肉疼与阴狠的模样。 面包车行驶到设立的路卡前。 路卡旁站着几个凶狠而又懒散的黑衣汉子,手里提着一种赵宁没见过的东西,再后面是一座警戒亭,里面坐着几名同样穿黑衣的汉子,正在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不时往路卡位置瞥上两眼。 “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赵宁好奇地问。 “ak、m4。”杨贵妃撇撇嘴,明明充满羡慕与畏惧之情,偏偏要做出不屑的样子,“跟电影里那些旧时代的ak、m4不一样,已经更新过很多代,只是大家叫这个名字习惯了。 “其实都是过时的东西,魔鬼城那边早已不用,也就是在明日城这种地方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治安费,快点的!” 一名提着ak的黑人半大小子走到了面包车前,上下扫了一眼杨贵妃,当面笑了起来:“你这车都破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还能经得起你折腾,真不愧是五菱宏光。” 杨贵妃掏出一沓纸币,恭敬谄媚地交给对方,半点儿也不敢生气。 半大小子拿过纸币数了数,旋即不满地拿枪敲了敲车门,“少了!现在是一人五百,小车五百。” 杨贵妃既诧异又畏惧,忐忐忑忑地问:“几个月前不还是四百吗?那时候小车还不收钱的......” “几个月前的确是这样,但这个月不是了。”半大小子很不耐烦,“通货膨胀不知道?几个月了物价还有不涨的?赶紧交钱,没钱就滚!” 说是没钱就滚,但这个黑人小子明显没打算把已经拿到手里的钱,再还给杨贵妃——至少没打算全还。 “那,那这车我们不开进城。”杨贵妃纠结半响,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随你。”半大小子一脸无所谓,“赶紧把车挪开,停一边儿去,别挡道,后面的人还等着进城。” 杨贵妃忽然问:“我把这车卖给你们,抵入城治安费行不行?” 她很清楚,这车虽然折腾不了多久了,但要是停在城外无人照看,肯定眨眼就没。 半大小子的回答很干脆:“滚!” 开玩笑,这车停在外面,那就是他们的财产了,明明可以白白得到的东西,凭啥要有所付出? 末了,囊中羞涩的杨贵妃,与囊中空空的赵宁,只得下车步行进入明日城。 赵宁有个疑问:“那辆车开进城不止卖五百吧?” 杨贵妃脚步一顿,一脸呆滞,像是丢了魂魄一样。 赵宁:“......” “大哥你咋不早说呢?”杨贵妃欲哭无泪。 赵宁摊摊手:“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笨,还以为有啥别的原因。” 杨贵妃:“......” 她现在郁闷得想撞墙。 赵宁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猎枪与手枪呢?” 杨贵妃拍了拍自己腰间层层叠叠的肥肉,不无得意:“在里面。大哥你不知道,要是带着枪进城,那是要另外收治安费的,而且很高。毕竟枪这玩意儿是不稳定因素,杀伤力不俗,对治安的破坏性大。” 赵宁几乎没注意对方后面的话,满脑子都在想对方是怎么把两把枪藏在肉.缝里面的,那不膈应?不会掉出来? 手枪也就算了,那跟猎枪虽然是短管猎枪,但也颇有长度...... 进了城,左右观察的赵宁,很快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城市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街道虽然不像外面的县道一样坑坑洼洼,但路面也多有裂缝凹陷,整体并不平坦颇有些崎岖,两边的楼房比郊区的要高,却也高得有限,大多都在十层以下。 十层以上的不是没有,但是基本都塌了,成了一座座危房,但即便是危房也没有被拆除,且赵宁还看到有人进出,明显是住在里面。 相对矮小的楼房也有部分坍圮的,墙壁脱落得厉害,到处都是斑斑勃勃的痕迹,像是快要老死的大树的枯树皮。这样的建筑自然跟干净扯不上关系,看上去又老又旧,如同迟暮的老人。 也不知道多久不曾修缮。 放眼望去,城中心的位置倒是有雄伟高耸的楼房,远远高出外围的低矮楼房区,高达百米左右,像是巨人俯瞰着侏儒。 彼处的房屋,建筑风格特别厚重坚实,每一面都呈梯形,下宽上窄,还分为几级,宽度逐级递减,每一个大的梯形层级上都有坚固护卫墙,搭配建着一座座炮塔,形如一座巨大的堡垒。 一座座“楼房”,看上像是一座座武装起来的阿兹特克金字塔。 赵宁估计那些楼房的基座怕是长宽几百米。 “城中心建那么多大堡垒做什么?”赵宁疑惑不解,“就算是要加强城池防御力,也不应该只是在中间建堡垒,而是应该把整座城都用城墙保护起来吧?这怎么抵御外敌?” 杨贵妃带着赵宁离开大街向小街深入,闻言头也不回地道:“大人物们把自己的居住区建成堡垒群,本身就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防备城市里的下层人。” “下层人?”赵宁对这个称谓很反感。 但更让他反感的,还是中心居住区的建筑雄伟坚固窗明瓦亮,比之皇宫都不遑多让,而更加广阔的“外围”区楼房却破烂不堪,像是乞丐居住的地方。 “对了,楼房朝街一面上那些又大又长的,层层叠叠的,密密麻麻的奇怪附着物件是什么?有什么用? “我看不分大街小巷,每一栋楼房都有那些东西,不管楼房多么破烂、是不是危房,都是这样,那些东西很重要?” 赵宁指着眼前的街道两旁问。 七拐八弯之后,赵宁现在所处的小街已是颇为狭窄。这倒不是街道本身建得不够宽,而是楼房外围搭建了太多棚子,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棚户区,积压了原本街道的宽度。 在自身话音落下的时候,赵宁看到了一副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章九七八 外星人在地球(4) 一瞬间,赵宁明白了那些楼房外的奇怪依附物件是什么。 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有人如百兽之王般咆哮了一声“来电了!”——这似乎是某种信号——街道两旁的那些物件次第闪烁。 旋即,第一道明亮的光芒出现在赵宁面前,鲜艳璀璨,将赵宁从头到脚全部照亮,紧接着,几乎是一同时间,无数道光芒挂满了楼房面街的那一侧,也让赵宁一下子沉入了五颜六色的艳丽光海。 就像是鸟儿落入了丛林,一如蝴蝶乱入花圃。 灯红酒绿,这是满街霓虹。 纵使街道偏僻狭窄,然而霓虹灿若朝霞。 楼房破落衰旧,灯火崭新如月。 色彩缤纷、起起伏伏的广告牌下,是同样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如织行人,汹涌的人潮喧嚣鼎沸,好似整条街道一下子活了过来,它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在各个角落欢呼雀跃。 赵宁不是没有见识过夜市,但本界的夜市与地球的夜市完全不同,鲜亮烂漫的霓虹划分了两个世界,也让两个世界的文明在这一瞬间有了再明显不过的鸿沟,电能科技的风采印记独成一幅风景,自具一番魅力。 若论繁华热闹,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可要是论城市里的阴影,彼此也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在本界,城中最雄伟的建筑群也会是夜晚灯火最亮的地方;而在这里,明日城中间那片巨人般俯瞰整座城池的堡垒区,却在这片格外辉煌的城市灯海里显得十分阴暗低沉。 彼处并不是没有灯光,只是太少太小。堡垒建筑的绝大部分都是厚实坚固的,几乎没有缝隙的墙壁,军事上防御力十足却也仅此而已,无法再具备多少生活气息。 “大哥,你别看那些堡垒现在灯火寥寥,但如果有人大规模进攻堡垒区,每一座堡垒都会在顷刻间露出无数炮台、枪垛,仅仅是激发时炮口、枪口吞吐的火蛇,就足以将它们照耀得像是太阳那么亮。” 杨贵妃见赵宁看着城中心出神,便随口给他解释了一句。 而后她笑靥如魔地道:“大哥,你看天也黑了街道也亮了,你也该饿了吧?咱们先去吃个饭?” 赵宁收敛心神,转头瞅了眼杨贵妃那惊悚的笑容,“也好。” 对方的提议再合时宜不过,赵宁来了此界还没吃过东西,正想体验体验这里的食物。 不过杨贵妃让他揍了一顿,被迫充当司机带她来明日城,还为他交了入城治安费,现在竟然有心情主动邀请他吃饭? 穿过拥挤但不至于走不动道的长街,赵宁跟着杨贵妃一路来到了一家位于小巷中的大饭店。 饭店名字就叫大饭店,大门上那几个呈弧形构建的霓虹大字,就剩了最后面大饭店这三个字还亮着,前面的三个字已经暗淡无光,连偶尔的闪烁都没有。 “真是操了,杨贵妃你这个死胖子,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血霉,竟然又被你玷污了我纯净的双眼与弱小的心灵,他-妈的!” 大厅里面整齐摆放着十几套桌椅,其中五张桌子前已经坐了人,除了穿梭其中身着制服的服务员,吧台前还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大汉,说话的便是其中之一。 面对汉子满脸的嫌弃之意,杨贵妃既尴尬又愤怒,不过她明显不敢在这里撒泼,只能瞪了对反一眼便从对方身前走过去。 “你这臭娘们儿,竟然还敢瞪我......” “噢,麦克,我的老伙计,放轻松,千万不要生气,让她去吃饭吧。我们总不能妨碍老板挣钱,不是吗?” 大汉旁边那个黑头发灰眼珠黄皮肤的黑衣保镖,拉住了想要发怒的同伴,故意用夸张怀旧的口吻劝慰他。 “你们这地方民族顶多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各种肤色发色的人,我都没发现哪一个民族占据了大多数。”在饭桌前坐下的时候,赵宁有感而发。 初临地球,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想要多了解一些。 “世界民族大融合嘛,谁也阻挡不了。大家都是地球人,也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杨贵妃让赵宁先坐坐,她去一趟洗手间。 赵宁拿着菜单点菜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女服务员过来给他倒茶,动作干净利落,半点儿茶水都没洒到外面,但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的盯着赵宁,一眨也不眨。 “小姑娘,你似乎有什么疑问?”赵宁本来想问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兴趣,临了觉得还是谦虚有礼一些的好,毕竟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风俗,或许地球上的正经小姑娘都很保守呢? 女服务员顿时笑靥如花——跟杨贵妃不同,她是真的笑靥如花,言语非常直接:“帅哥,我对你很感兴趣。 “杨贵妃那种土胖傻子,你跟着她有什么好?你要是跟了我,肯定比跟着她快活百倍。”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顶多十八岁的小姑娘直勾勾的朝着赵宁抛媚眼儿,还故意挺了挺不算小不算大的胸脯。 “此界风俗这样开放的?”赵宁心生感概,“还是说世道风气如此?” 这话他没说出来,而是一本正经的解释,“我跟杨贵妃没有那种关系,今天在路上刚刚碰到而已。” 这话明显出乎小姑娘预料,她怔了怔,面色立即变得很复杂:“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不是明日城这片的人,气质都不对……所以你是独行的外来人,在这里没有根底?” 赵宁点了点头,作为一个来自另外一颗星球的异界人,跟本地人差异明显,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原本对赵宁兴趣浓郁的小姑娘,听完赵宁的话后脸色彻底改变,失望惋惜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最后意味莫名的瞧了赵宁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利落离开。 赵宁明显感受到了某种异常。 没多久,杨贵去而复返,这回她笑得更加明媚灿烂——恐怖瘆人,言行举止间对赵宁甚至亲近了许多,就好像赵宁变成了一堆金子似的。 既然想到了金子,赵宁便问杨贵妃:“像我这种外地人,在明日城可以怎么挣钱?” 他身上可没有钱,本来多少有些装饰性玉佩啥的,可惜在太空让源能炮给轰得全都灰飞烟灭,现在身无分文。 作为一名革新战士,赵宁可不会主动去烧杀抢夺谋财害命,这要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就得先挣点钱。劳动是一件光明正大无比荣耀的事,赵宁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大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在明日城多少有点门道,肯定能给你找份工作。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去。” 杨贵妃把胸前两座高山拍得摇摇欲坠,一副义薄云天的好人模样,心中阴恻恻地暗忖: 等你吃完这顿饭,你也就不用考虑辛苦挣钱的事了,这辈子再也不用忧心任何事!他妈-的竟敢打坏老子花巨资整得那么小巧精致的鼻子,看老子不噶掉你的腰子! 念及于此,杨贵妃情不自禁抽了抽塌掉的鼻子,生疼之余,感觉似乎又要流血,若不是有两团细布堵着,她一定会忍不住去触摸确认一下。 没用太长时间,饭菜陆续上桌。 一盘青椒肉丝,一盘回锅肉,一锅胡萝卜炖羊肉,热气腾腾,勉强也算得上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颇有食欲。就是不讲究荤素搭配,好似能够有肉吃就是天大的好事。 “这三样加起来接近两百块。” 赵宁进门的时候,扫了一眼菜品墙,此时当然知道这桌饭菜的价格。对多拿几百块入城治安费都囊中羞涩的杨贵妃而言,她没有理由没有能力请赵宁大吃这一顿。 “大哥快吃吧,不用客气,吃完我带你去找工作。”杨贵妃拿起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 “好。”赵宁先尝了尝青椒肉丝,比他预想的要美味,“味道不错。” 杨贵妃用力点头,表示你觉得好就好,并夹了一块五花肉放进嘴里,咀嚼着咽下,“这个也好吃,你尝尝。” 赵宁尝了一块,依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很好。” 杨贵妃双目明亮,点头如蒜,赶忙又夹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胡乱咬了几口就咽下,一脸期待与希翼地望着赵宁。 胡萝卜与羊肉都炖得很烂,赵宁吃得很满意:“果然是美食。” 杨贵妃彻底放松下来,好似万事已足,她再也不跟赵宁说话,低下头专心致志对付起满桌饭菜来,吃得满嘴流油大汗淋漓,生怕落后于赵宁一般。 当然,杨贵妃没忘记盯着赵宁,心里默念:“五,四,三,二,一,倒!” 赵宁没倒,依然在大口吃肉。 杨贵妃眉头皱起,跟赵宁抢肉的速度慢了下来,饱含期待地再度默念:“四,三,二,一,倒!” 赵宁还在吃饭,精神如常,动作利落。 杨贵妃攥紧了筷子,咬紧了牙关,不服输地恶狠狠地默念:“三,二,一……你他-妈-的倒是倒啊!” 赵宁没有倒,吃得怡然自得。 …… 吧台处的经理早就在关注赵宁,本以为对方吃不了两口就会被饭菜里的药迷晕,熟料对方越吃越精神,这就让他诧异不已: “这小子怎么回事?死肥猪事先吃了我们的特效药没事也就罢了,这小子为什么也没事?!” 他的话说完,并没有得到身边服务员的回应。后者正远远看着赵宁直咽唾沫。 “你小子聋了,没听见我说话?”经理拍了服务员一巴掌。 服务员吸溜一大口唾沫,这才回头遗憾地道:“死肥猪这回仗着带来的货好,狮子大张口不说,还硬要了我们三个肉菜的添头,这可是便宜死她了!” 看他的样子,明显是等闲吃不到几个肉,不然也不会馋成这样。 章九七九 外星人在地球(5) 经理气得一脚踹在服务员屁股上: “就他妈知道吃,能不能有点出息?这人货的品质百里挑一,死肥猪急着用钱,自己又不认识大人物,只能把他卖给我们,我们可不能像她一样傻叉。 “咱们把他弄到手以后,一定要好好调教,教他规矩教他技巧,教他察言观色讨好权贵,哪怕是花上一年半载,也得把他从百里挑一变成千里挑一! “千里挑一是什么概念,用你那颗猪脑子好好想想!” 服务员醍醐灌顶、眼前一亮,激动地道:“千里挑一,那可是一代名妓啊,李师师苏小小一样的人物!” 经理得意地哼了一声,拿鼻孔看人:“现在知道这小子可以带给我们多少财富了吧?早就教过你,卖原材料是没有出路的,咱们得卖制成品,卖附加值,那才是能够一本万利的生意! “把他卖出去之后,你还怕少了肉吃?吃死你都够了!” “表哥英明!” 服务员精神大振,发出由衷的赞叹。很快,他便露出猥-琐的笑容,淫-邪地舔了舔嘴唇,“表哥,教他技术这件事就让我来做吧?以他这样的品质,对他感兴趣的绝对不会只有贵妇们!” 经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骚货,看到面皮好的就忍不住,一个只会看脸的狗-东西,真是服了你! “行吧,这次就给你一个机会,日后他若是真赢得了大人物的欢心,卖出去了一个好价钱,我也好在老板面前给你报功。” 服务员如闻天籁,立马从吧台下摸出一把砍刀,豁然起身,急不可耐地就朝在走:“表哥,那还等什么,赶紧逮住他!既然迷药不行,那咱给他来硬的,今天我就给他好好上一堂技术课!” …… 饭快吃完的时候,杨贵妃站了起来,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也没有了继续掩饰的必要,手撑着桌子杀气腾腾地盯着赵宁。 经理带着四个黑衣大汉围了上来,除了他本身,其余四人手中都拧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大砍刀,跟杨贵妃那把刀如出一辙。 “王-八-蛋!你到底使了什么花招,为什么你吃了迷药却什么事都没有?!”杨贵妃恼羞成怒,搂起衣衫在腰间一掏,便将她那柄惯用的杀人刀从肥肉叠缝中抽了出来,笔直指着赵宁的鼻子。 赵宁摇头微哂。 他一个能打开天门通往异界的天人境修行者,身体素质要是弱到还会被凡俗毒药所伤,那这宇宙中还有什么大道法则可言? “死到临头还敢惺惺作态,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杨贵妃见经理已经吩咐手下的人准备动手,周边桌子前的顾客纷纷后退,自感己方气势十足我为刀俎,不由得格外霸气侧漏。 话说出口,她倏忽一愣。 对啊,她都是有枪的人了,为什么还要用刀?短管猎枪也好手枪也罢,论杀伤力威慑力可比砍刀要强多了。 想到这里,她立马喜上眉梢,伸手往肉-缝里掏去。 然而她注定什么都掏不到了。在她的手指触摸到枪支之前,她那已经塌陷的鼻子再度遭受了重击。 这回打她的人还是赵宁。 杨贵妃像上次一样,依然是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自己便眼前发黑。 跟上回不一样的是,这次她遭受的打击更重,直接就陷入了昏迷。 在意识丧失之前,杨贵妃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完了,老子耗费巨资整的鼻子这下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她此刻没想到的是,赵宁这一拳毁掉的不只是她的鼻子,而是整张脸——她的整张脸都被打花了,伤痕累累。 在轻描淡写一拳把杨贵妃肥硕的身体打飞出去之前,赵宁已经掀了桌子,随手往身侧一甩,砸中了两名黑子大汉。 桌子霎时碎成无数块,两名大汉接连横飞出去,撞翻了好些桌子餐具,倒在地上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剩菜剩饭与碗筷碟子增强了杀伤力,这两名黑子汉子倒地之时,脸上身上被刺入了不少碎片,痛得满地打滚,哀嚎声一个比一个惨。 “噢,麦克,我的老伙计,你怎么了?你且忍耐片刻,看我两刀砍死这鸟人,为你报仇雪恨! “啊呀,唉呀……麦克,救我,快救我,救命啊!” 第三名打手被打断双手双脚倒在地上哭嚎着蠕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比凄惨,就差喊妈了。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是真正一眨眼的工夫——之后还站在赵宁面前的,便只剩了饭店经理与他的服务员表弟。 拧着砍刀的服务员呆滞当场,嘴张得老大,下巴快要掉在地上,直愣愣的看着赵宁,傻了吧唧的,像是没有脑细胞一样。 直到砍刀叮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才陡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眼见赵宁向他走来,立时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啪的一声,赵宁手中拧着的一把椅子砸在了服务员的后脑、后颈、后背上。 服务员咣当一下摔倒在地,脑袋开花,脖子断折,趴在地上胡乱抽搐,瞪着充血的无神双眼,嘴中不断往外吐着血泡泡,眼看已经丢了大半条命。 经理反应比他表弟快,震惊恐惧之余,先一步向厨房跑去,想要从后门开溜。平心而论,他的身手很敏捷,说是快如虎豹也不为过,跟普通人类的极限很是接近了。 他快,赵宁比他更快。 他是发足狂奔,赵宁是闲庭漫步。 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气定神闲。 在这样鲜明而特异的对比下,位处后面的赵宁偏偏转瞬就到了经理身旁。 经理转头看到赵宁时,五官都似乎要从他脸上一一跳起来。 没什么表情的赵宁随手一挥,扇在经理脑门上,简简单单将他拍翻在地。经理身体受力翻转,额头最先落地,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中,地砖皲裂。 下一刻,经理脸朝下五体投地。 当他痛苦地闷哼着挣扎着转过身时,鲜血已经糊了满脸,额头上的巨大伤口狰狞可怖。眼瞅着赵宁在面前蹲下来,经理吓得浑身乱颤,抖如筛糠。 赵宁轻嗤摇头:“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想要把我训练成名妓。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给我如此新奇的体验?” 章九八零 外星人在地球(6) 赵宁觉得自己这番话很符合地球语境,也相当有杀伤力,应该能吓一吓经理。 “你,你听到我们说话了?”经理果然被镇住,吧台距离赵宁用餐的桌子那么远,他跟表弟的谈话声又不大,对方是怎么听到的? “现在是我问问题,还是你问问题?!”赵宁眉头一皱,表示自己已经开始不高兴。 捂着额头伤口的经理肩膀一抖,连忙苦苦告饶:“大哥饶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请大哥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将功补过!” 赵宁无声哂笑,不置可否,接着话锋一转:“你们很喜欢迫害外地人?” 经理畏畏缩缩:“不只是我们,大家都是这样,至少魔鬼城周边如此。大哥,这真不怪我们,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 “马无夜草不肥,我们没有横财就没法在明日城好好活下去……世道竞争太激烈了,容不得我们不拼命啊!” 赵宁眼神转冷,“本地人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得把外地人当牲口贩卖?!” 经理看了赵宁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直言不讳地道:“不只是外地人,如果本地人不小心进入了大家的捕猎范围,我们也不会客气…… “大家平时不怎么对付本地人,只不过是本地人知道规矩与禁忌,懂得早早避开而已……” 赵宁很失望。 对此界文明很失望。 当他在高空看到那些宏伟繁华、绵延百里的城市,与地里高产高质的粮食时,他以为此界文明比本界要先进,是大晋皇朝学习的对象也是前进的方向,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生产力的高度发展,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为什么没有让此界百姓过上好日子?普通人为什么没有享受到文明进步带来的福利? 赵宁搬了把椅子在经理面前坐下,俯瞰着对方问:“你们有手有脚的,经营的饭店规模不小,客人也不少,怎么就养活不了自己,非得做那些毫无人性的买卖?” 血流不止、满脸鲜血的经理,苦涩无奈地道: “饭店是能挣一些钱,可挣到的那些钱并不是我们自己的,房租每年就要二十万,治安税就得十五万,集团经营许可二十万,还有各种生意税,加上打通关系的花费,杂七杂八算下来,没有近百万根本拿不下来。 “大哥,咱们饭店一年能挣多少钱?我这个经理每月工-资八千,家有妻小,到现在都是租房住,要是没有额外收入,这辈子都别想买个房!” 赵宁皱着眉头:“为了给自己买房,你就能肆无忌惮害人?” “买房是追求,主要还是为了生存。”经理长叹一声,“上一任经理就是因为给老板创造的灰色收入不够,这才被老板开除的,我要是不努力做事不努力害人,这饭碗就保不住,拿什么养活妻儿? “大哥,你说我有选择吗?” 赵宁:“……” 如果整个城市、整个世道都是这种吃人的规则,那经理除了把自己也变成吃人的野兽外,的确没有办法在这里好好生存。 大环境如此,赵宁无法去苛责经理太多,人是适应环境趋利避害的生物,他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敢于螳臂当车的勇士。那不现实,也不符合进化论。 “你这里缺不缺人?”赵宁忽然问。 经理满头雾水:“啊?” “我刚来明日城,还没有工作,你这里如果缺人,我想到这来……上班。”赵宁一本正经,认真严肃。 他要是在这工作了,至少能保证这家饭店不再害人。眼下他刚来地球,对这里不够了解,加之伤势问题,还不能做太多,尤其需要收敛言行,只能力所能及践行一些公平正义。 无论在哪里,赵宁都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名革新战士。 “大哥,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如果你没有消气,捅我两刀都行,要是我敢让你在这工作,老板一定会让我生死两难的!” 经理被吓得魂飞魄散,心怀莫大的恐惧,流着泪哭着求饶,不停给赵宁磕头,根本无心再关注自己额头的伤口。 赵宁:“……” 他缓缓站起身,不打算为难这个可恨又可怜的经理,不过想到自己下顿饭都没着落,他决定跟经理做一笔生意: “我卖你两把枪吧。” 说着,他走到昏迷在地的杨贵妃面前,把她散落在身侧的短管猎枪与手枪捡了起来——这娘们儿在掏枪途中被赵宁击飞,枪还是因为惯性拿了出来。 也亏得是枪从肥肉里出来了,不然赵宁还真不好去掏。 他倒不是嫌弃杨贵妃胖,这家伙胖归胖但并不邋遢,相反,除了脸上粉底重了点,总得来说还算干净,赵宁是觉得一个男人不能贸然去触碰一个女人。 “你看看,这值多少钱?” 赵宁把枪放到经理面前。 经理看了看那两把破枪——短管猎枪是自制的土枪,外号“一百二”的手枪是最便宜的那一类火药手枪,超过一百二十米就不能保证效果——眼中尽是茫然之色。 他试探性问了一声:“一,不,十……十万?” 他觉得赵宁这是在给他,也是在大饭店开买平安的价钱,那两把枪对杨贵妃来说是笔财富,在经理眼中就不算什么。 他今天没用枪不是饭店没有,而是事先认为没必要拿出来,这玩意儿不响还好,一响治安队就过来了。 治安队过来当然不是为了抓人、处理案件,而是为了收治安费——没错,枪进城要额外收治安费,枪在城里响了又是一笔治安费。 至于费用是多少,那跟伤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没关系,只取决于枪响了几下,打出了多少子弹,价格稳定童叟无欺。 要是枪响得多了,响声、弹壳难以计数,那么恭喜你,治安队还会给你一个优惠价。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会敲诈勒索的人?”赵宁哪里能不明白经理的意思,指着自己的鼻子浑身正气地问。 经理:“……” 他连忙摇头说不像——不敢说像。 “按市场价,千儿八百的,别搞那么离谱。”赵宁贴心的给出建议。 最终,赵宁拿着一千天蚁币出了饭店。 天蚁币是天蚁集团发行的货币,在天蚁集团控制地域通用,杨贵妃入城时缴纳的治安费就是天蚁币。 章九八一 外星人在地球(7) 赵宁离开大饭店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杨贵妃挣了一只眼在偷偷瞧他。 很显然,这位壮士的抗击打能力显著强于一般人,早已醒了过来,她能忍住鼻子的剧痛不出声不动弹,一直等到赵宁离开才睁眼,意志力可谓是相当不错。 赵宁没有去关注这位女强人的后续动作,也不在意对方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那一点儿都不重要。 走出大门的时候,赵宁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这是他向一位服务员买的,花了一百来块钱,也不知道亏了没有。 赵宁现在对地球上的物价有了最起码的认知,但也仅此而已。想来对方不至于多要他的钱,至于对方亏了没有,赵宁的判断是就算亏了也没亏多少。 街上依然热闹,五彩斑斓的霓虹渲染出绚丽妖冶的气氛,生意摊子在街两边依次排开,有吃有喝有刀有棱刺,各种香味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萦绕在鼻尖不肯离去,各种腔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有一种不把人耳朵吼穿就不罢休的气势。 行人摩肩接踵,有人聚集在摊子前吃喝,有人跟摊主讨价还价,或者有说有笑,或者相互喝骂,或者干脆扭打在一起。 打架的人不少,这里一堆那里几个,男的跟男的打,女的跟女的打,男的也跟女的打,甚至是跟树桩子比划,与店铺招牌较量——这个人被店主干翻了。 爱看打架的不少,却也不是那么多,直到有人叫喊了一声抽刀子了见血了,有兴趣的人便多了起来,驻足者指指点点,跟身旁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品鉴这一刀那一棍挥得好不好,出手的人会不会打架等等...... 直到枪声响起,围观者便一哄而散。 男女老少都跑得干净利落井然有序,一点儿都不慌乱,炒饭的摊主拧着铁锅蹲到摊位后,手里仍在掂锅,连节奏都没乱,彰显出丰富的经验。 第一声枪响后,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三四把手枪响成一片,子弹到处横飞,打坏了不少摊主的东西,也伤了一些来不及躲闪的无辜。 第一个逆着四散的人流出现在枪战现场的,是一群身着明日城治安队统一深蓝色制服的人,他们并没有去阻止枪战,而是找了个不会被打到的位置,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隔岸观火。 等到枪声彻底平息,治安队这才提着长枪,大摇大摆走向那几个躺在血泊中,或者低声哀嚎,或者安然无恙的枪手,淡漠地跟他们说他们打了几颗子弹,需要缴纳多少治安费。 ——也不知他们是真的计数了,还是根据经验随口判断。 一个靠在墙角,大腿中弹的汉子,听罢治安队报的数字,支支吾吾地说自己钱不够,于是治安队手里的枪在寂静的长街上响了。这名汉子双目圆睁的倒下,胸前血肉模糊,眨眼便没了气息。 在治安队眼里,只有一种人可以少缴纳、不缴纳治安费,那就是死人。不管你是被别人打死的,还是被他们打死的。 末了,治安队无视缴纳了治安费的枪手,提着没有缴纳治安费的枪手离开现场,在不远处坐上简易装甲越野车呼啸而去。 片刻后,嗡的一声,寂静的街道恢复如常,大伙儿该做什么的继续做什么,炒饭的炒饭,吃喝的吃喝,评论战况的评论战况,叫卖的叫卖。 这一幕看得街边的赵宁默然无言。 他无声地从一片人潮走向下一片人潮,在人群的缝隙与别人的喧嚣中踽踽前行。这城市霓虹如海,有万家灯火无数窗台,然而赵宁却没有目的地,甚至没有方向。 他就像是不小心飘到大海的秋叶,随波逐流漂浮不定,仅此而已。 赵宁并不感到悲伤,甚至不曾有丝毫孤独。 他背后是一个皇朝,有亿万善良正直,为公平正义不懈奋战的兄弟姐妹。 他只感到些许的悲哀。 他在这条街道上,在明日城中没有目的地与方向,但他在人生道路上方向明确,很清楚自己为何来这里,该做些什么,而这条街道上的明日城居民,却好似跟他恰恰相反。一段时间后,赵宁溜达到了一间酒吧前。 “酒馆.....” 赵宁摸着下巴沉吟,哪怕是站在大门外,内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与闪烁不定的彩灯,也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夸张、奢靡、躁动、年轻的气息,“酒馆是个打听消息,了解一个地方的好去处。” 念及于此,赵宁走了进去。 仅仅五分钟,他就不无仓惶地逃了出来,窘迫之余,脸上的尴尬也掩饰不住。 到了街面上,回首酒吧装修精致高端的大门,堂堂皇朝战神、能够沟通异界的天人境修行者,赵宁硬是被憋得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进门之前,他感受到了夸张、奢靡、躁动、年轻的气息,但他没想到的是,里面的男男女女会那般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一大群人扭在一起彼此摩擦也就罢了,他在里面绕了一圈,竟然发现了十来对抱在一起不可名状的好家伙。 要不是他跑得快,那几个看到他便眼前一亮,主动端着酒杯、拧着酒瓶围上来的丰腴妇人,一定会把“胭脂水粉”弄得他满身都是。 “疯狂,实在是太疯狂了!” 赵宁摇头感慨。 想他人生数十年,纵横八千里,败敌两百万,手刃高手强者无计,从来不曾有人让他退避三舍,今天算是颜面尽失,体会到了不得不败逃的滋味。 “这地方并非正经酒馆,青楼画舫不外如是。”赵宁很清楚烟花之地消息灵通,但他作为赵氏太子、革新战士,要他突然就适应明日城的酒吧,要求明显苛刻了些。 赵宁决定找一家安静点的酒馆,亦或是酒店,尝一尝此界美酒是何滋味,再进一步体察体察此界的风俗人情,要是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打探到哪里有源能存在,那便再好不过。 赵宁当然知道,天蚁集团一定会有源能,甚至明日城中心堡垒区就很可能会有,但他不想贸然行动,去触动本地大势力,引发四大集团注意。 这个世界信息传递速度很快,这一点莫邪反复跟他提过。 章九八二 外星人在地球(8) 事实证明明日城并非没有正经、纯粹酒馆,只是赵宁之前没有找对地方。 在一条小街中拐了拐,行人渐少,直至寥寥无几时,赵宁看见了一家位于街边的“维京酒馆”。 当他走进去后,立马发现这里的气氛跟酒吧很不一样,首先是客人明显不同,坐在这里的大多是有些年纪的人,一眼扫过去,二十五岁以下的几乎没有。 客人们三三两两一桌,还有一些坐在吧台前的,没有酒吧里那种左拥右抱的情景,虽然有人吵闹,挥舞着胳膊,整体环境有些乱,但已是算得上有序。 “老伙计,想要点什么?” 擦着酒杯的酒保察觉到有客人进门,先是随口问了一句,抬起头来看到赵宁坐上高脚椅,不由得露出了新奇愉悦的笑容,“第一次来这?” 赵宁微微点头,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酒瓶,略作思索:“烈一点,简单一点的。” 酒保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魁梧留着棕色络腮胡,闻言不无奇怪地打量赵宁一眼,“威士忌?伏特加?白酒?” 赵宁无可无不可地道:“都来一瓶。”他决定先尝尝味儿,再挑个中意的。 酒保红红的酒槽鼻似乎陡然亮了一下,看赵宁的眼神更加怪异:“我的朋友,你真的确定是一瓶?” 当然是一瓶,不然还能是什么?赵宁不明所以,他本来想说一壶或者一坛的,奈何这里的酒器都是瓶状,赵宁再度点头,“不过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你最好不要给我上太贵的。” 他仅有九百块而已,还打算留点钱吃饭。 虽说到这来是为了打探消息,但既然到了异界酒馆,就没道理不顺道品尝品尝这里的美酒,就像他明知杨贵妃那顿饭会有问题,依然选择了先品尝美食一样。 ——反正毒害不了他,酒灌醉不了他。 “嗨,伙计们!这里有个上来就要三瓶烈酒的猛男!”酒保笑着大声向大堂招呼了一声,言语中充满调侃与煽风点火的意味。 满屋子的酒气中,阵阵嘘声从各处响起,有人敞开嗓门回应酒保: “尼尔斯你这个混蛋,还想用这种粗劣的手段让我们上当吗?上回你就是找了个托儿在这挑事,同样的错误我们不会犯两回了!” “克努特,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家伙不是我请的托儿!你这是在败坏我的名声,上帝一定会惩罚你!” 酒保一边回应客人,一边从柜台里给赵宁拿出了三瓶酒,一一为赵宁打开,最后推了一个杯子过来,“兄弟,我劝你悠着点儿,我这的酒可没有假货。 “三百块,很公道的价格,在明日城里你再也找不到如此物美价廉的东西。” 赵宁不是很喜欢这种先付钱后喝酒的方式,好似他喝了酒便会神志不清,不过看对方的样子,这好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也就懒得计较,掏出那叠纸币捡了三张递给对方。 赵宁先拿起了威士忌,闻了闻,觉得没什么反感的地方,浅酌了一口,咂摸一下子,口感谈不上多好,烈度倒是足够,微微颔首,这便举瓶畅饮。 至于那只酒杯,赵宁看都没看一眼。 他跟杨大将军一起喝酒的时候,从来都是抱着酒坛就灌,什么时候要过杯子了?要是用杯子,什么时候才能喝完一坛? 赵宁这抱瓶吹的架势豪放至极,那些本来没打算多关注他的酒客,这会儿也有不少人把目光投了过来,先前开口的白胡子老头吹着口哨喊道: “小兄弟,别假装豪气了,你不行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能把这瓶酒一口气吹完,那我勉强能接受你有当酒托的资格!” 眨眼间,一整瓶威士忌便被赵宁喝了个干净。 他抹了抹嘴,回头问略显呆滞的克努特:“你说什么?” 酒保尼尔斯顿时变得兴奋,看赵宁的双眼满是亮光,不失时机地起哄:“克努特,你看见了没有,这位兄弟能喝得很!依我看,你这酒馆第三勇士的名头快要不保了!” 克努特立时脸红:“我不是第三勇士,在这个酒馆,我的酒量一直都是第二!尼尔斯你这个黑心奸商,上回你也是这么刺激我的,结果那个托儿喝的是水!” “那不是水!克努特,你这个胆小鬼,被人家喝倒了,就硬要说对方喝的是水,还要污蔑我的品格,你真是让人不齿!”尼尔斯拍着柜台大叫。 被他这么一说,酒馆里哄笑声四起。 白胡子老头冷哼一声,抱起双臂,扭头用鼻孔看人:“反正那人就是托儿!要是这个小兄弟能喝下第二瓶,我就跟他比......一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愣愣看向赵宁,后面的声音一下子小了。 赵宁已经喝完了第二瓶,伏特加。 实话说,他有些欣喜,这两瓶酒虽然味道不怎么样,是货真价实的便宜货,但好就好在劲儿够大,赵宁现在已经感觉有些微晕眩,不过距离喝大还差得远。 于是乎,在满堂酒客的瞩目下,赵宁拿起了第三瓶酒。 “二锅头......这酒名是个什么意思?”赵宁略有不解,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一口气吹干这瓶酒。 啪的一声,当赵宁把空酒瓶放到吧台上后,整间酒馆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尼尔斯、克努特都忘了彼此斗嘴。 “克努特!我说什么来着,你不再是第三勇士了,哈哈!我就知道这位小兄弟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酒保兼老板尼尔斯,他几乎是仰头大笑。 也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克努特嘴角直抽抽,能喝三瓶不算妖怪,但连吹三瓶可就太不简单。 酒馆里的嘘声再度响起,比之前大了许多,而且这回是对着克努特。 他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几步来到吧台前,盯着赵宁看了好一会儿,又去嗅了嗅那几个空酒瓶,这才满不在乎故作大气地道:“好,我来跟他比!要是他能喝赢我,我就让出酒馆第二勇士的名头!” 尼尔斯一见两人要开始拼斗,以对方的酒量,他今晚又能多卖出去好几瓶酒,增加不少收入,快活得露出了一嘴黄牙,“克努特,你可真是聪明,这位兄弟已经连喝三瓶,你才要开始跟他比,也不嫌丢人?” 克努特脸红脖子根:“尼尔斯你这个卖假酒请托儿的小人,不要跟我胡搅蛮缠,谁知道前面那三瓶酒力兑了多少水?就从下一瓶开始!” 这下子酒馆里不仅嘘声如潮,口哨声、嘲笑声也此起彼伏。 克努特脸上挂不住,只得表示诚意,乜斜着赵宁道:“小兄弟,你要是能喝赢我,接下来的酒就都算我的,而且下回你来的时候,喝多少也算我的,算我请你一顿!” 在众人期待而又害怕赵宁退缩的目光中,赵宁云淡风轻地表示同意。 他正愁囊中羞涩,没法让自己喝个尽兴,这就来了个请客的,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一段不长的时间后,克努特倒在了吧台前的地上,而赵宁神色自若。 望着面前的六个空酒瓶,他不禁摇头暗叹:地球上的人真他娘的能喝啊!要知道这酒可比大晋皇朝的酒烈多了。不过你丫一个普通人跟我一个天人境比酒量,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天人境的体质那能跟凡人一样? “这样的酒量简直是惊人!小兄弟,你现在已经是维京酒馆的第二勇士了,按照规矩,你以后在这里喝酒一律七折!” 尼尔斯用满含钦佩的目光看向赵宁,赞叹之余,对赵宁的态度都亲切了许多,好似彼此已经是熟人老友。 不只是尼尔斯,满酒馆的客人,对赵宁这位酒中豪杰,也都多少生出一些好感,几个自恃酒量不错的,已经走上来跟赵宁搭话,邀请他一起喝一顿。 这正合了赵宁的心意。 他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凭什么在本地酒馆打探到有用消息? 得快速跟人拉近距离才行。 而在酒馆里面对一群酒鬼,酒量好、喝酒痛快无疑就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 如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上来就连吹三瓶。 “我还不是酒量最好的?”赵宁很是奇怪,这里竟然有人能喝九.瓶烈酒?这根本就不是酒量的问题了。 “当然,我们这里的第一勇士是塔尼亚!没人知道她能喝多少,从来就没人喝赢她,所以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她的酒量。” 提起塔尼亚,尼尔斯在佩服之余还有一点恐惧。 见赵宁颇有兴趣,他换上了一副笑脸,“我的兄弟,你很不走运,塔尼亚今天没来,如若不然,你就可以向她发起挑战。要知道,成了维京酒馆的第一勇士,你在这里喝酒将会享受五折优惠,而且用餐免费!” 免费......听到这两个字,赵宁这位皇朝太子,天人境修行者,竟然颇有些跃跃欲试。没办法,谁叫他现在兜里没啥钱呢? 章九八三 外星人在地球(9) 维京酒馆第二勇士的身份,让赵宁一跃成为该店明星,他接受了白胡子克努特朋友的邀请,跟他们坐上了同一张酒桌。 虽说酒品如人品,但单纯喝酒这种东西,也只能是当作一块敲门砖而已,真要跟这些人的交情更进一步,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赵宁好歹也是游历过天下,纵横过皇朝,主持过革新的人物,与人交流的本事当然不会差,很快便跟这一桌子人打成一片。 让赵宁惊讶的是,他们一桌人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克努特这个躺在桌子下的老酒鬼竟然醒了,而且还能双眼放光地加入战局,嘴里嚷嚷着说什么都要跟赵宁再战三百回合。 这种要求赵宁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他没有再度放倒克努特,恰恰相反,他跟克努特冰释前嫌相谈甚欢。 末了,当赵宁有意无意提起源能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从克努特等人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三日后,会有两批人在桃花仙大饭店进行一笔交易,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源能枪械,这两批人一方是本地黑.帮,另一方是魔鬼城来的人。 赵宁之所以会感觉哭笑不得,是因为这个桃花仙大饭店,就是他今日跟杨贵妃去的那间大饭店,他还想在那里找一份工作来着。 “龙骑士团在明日城本地黑.帮中,是数一数二风光无限的存在,他们一直想染指城中心龟壳区的地盘,奈何尝试了几次都铩羽而归。 “这次要是真让龙骑士团弄到了源能枪,以龙骑士团扛把子疯狂残忍的性格,咱们明日城肯定要有史无前例的一场血雨腥风!” 克努特重重放下大酒杯,抹了一把沾满麦芽啤酒的白胡子,满眼艳羡地说道。 龟壳区,是明日城普通人对堡垒区的习惯称呼。那一座座阿兹特克金字塔式样的坚固堡垒,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座座巨大的乌龟壳。 跟这桌子地头蛇喝了半夜的酒,赵宁已经明白,源能枪是比火药枪要强大得多的枪械,如果克努特没有吹牛,一支源能步枪的杀伤力要十倍于一座堡垒区的炮塔。 这是真正的大杀器。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在桃花仙大饭店交易?”因为之前的遭遇,赵宁多问了这么一句。 ——自从成就天人境,他就能听明白安德鲁这种异族人的话,而自从通过摆渡空间来到地球,他不仅能听懂地球话,甚至还能灵活自如地跟他们交流。 这不是没道理的事,赵宁感知得很清楚,后者是摆渡空间的馈赠,是彼岸界这种链接形成后的某种结果。显而易见的是,高维度空间绝不简单。 他现在不确定的是,这种馈赠是只针对他这种天人境,还是涉及所有人。 “据说桃花仙大饭店背后的老板,跟这次魔鬼城来的人有些渊源,具体的不是很清楚,这方面的消息很少。”克努特一副我不确定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胡说的样子。 得到想要得到的消息,并且确定再难有新的收获后,赵宁借口酒量不支起身,向克努特等人告辞。 克努特等人顿时大松一口气。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完全是碍于面子死撑,如若不然,像桃花仙大饭店有源能枪械交易这种说紧要也紧要,说不紧要也不紧要的消息,他们还真不一定会说出来。 跟克努特等人约定改日再喝,赵宁在酒保兼老板的尼尔斯的微笑目送下离开了维京酒馆,准备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睡觉是一定要找个地方的,总不能睡大街上。眼下来看,这一趟地球之旅不会很快结束,赵宁必须要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即便抛开这个不说,体验一下地球上的旅馆也很有必要。 现在已经是寅时,按照此界说法,刚到凌晨三点,饶是以明日城夜生活的丰富复杂程度,这个时间点街面上也没了什么人,而且凉风习习,普通人并不适合在外面多做逗留。 当然,任何时候都不乏敬业者。 赵宁就碰到了这样一位女人,她衣衫单薄得厉害,胳膊大腿全都露在外面,大片大片的雪白看得人直为她喊冷,原本是抱着双臂在街上徘徊,看到满身酒气的赵宁之后便立马迎了上来。 这是个长相普通,身材纤瘦的女子,瘦到胸前也没二两肉,虽然妆画得很是用心,但并不能让她跟漂亮沾上边,估计这也是她到了这个时辰还在外面揽客的原因。 要说这女子身上有没有优点,那也是有的,比如说衣着朴素。是的,哪怕赵宁初到明日城,也能看出对方衣衫便宜,材质低劣不说,样式还颇显老旧。 这在别人眼中或许不算优点,但却能让赵宁回想起大晋皇朝那些日子过得艰辛不易,但又吃苦耐劳心地善良的百姓。 女子热情邀请赵宁去温暖温暖。 赵宁义正言辞地拒绝。 不过赵宁还是给了她二百天蚁币,劝她赶紧回去休息。 无论对方以什么手段谋生,只要没有违法犯罪并且不曾违背道德,那就没什么可唾弃的地方——据赵宁所知,女人从事的职业在地球上并不违法,至少在明日城如此。 法律的解释是,这是她们的自由。 就在赵宁跟女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衣着朴素、生活不易的女人低头蚊声说了两个字。 小心。 赵宁微微一笑,没有多作表示。 他的真气虽然所剩无几,无法支撑他时时刻刻悄然放开领域之力去监察、感应四面八方,但皇朝战神与天人境修行者的本能,早就让他感受到了周围潜藏的杀气。 他只是好奇,那些隐藏起来尚未露面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 会不会是桃花仙大饭店的人? 毕竟他来到明日城之后,就在桃花仙大饭店跟人结下过梁子。 杨贵妃自然是不算的,对方没有那个实力尾随他,也没有那个资本找一群人在凌晨三点伏击他。 事实证明赵宁还是不够了解地球,不够了解明日城的底层生活环境。 就在他走入一条路灯不甚明亮的街道,走到路旁路灯刚好坏掉的那个路段时,身后不远处的某个方位,响起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异响。 砰! 那是枪响。 是赵宁来到地球之后,第一次被枪械射击! 赵宁没有闪躲。 就像什么都未察觉到一般。 他想试试地球枪械的威力,想体验体验被子弹击中的感觉,想弄清楚有关这一切的方方面面。了解新鲜武器,切身体会新鲜武器,尽快明白它的性能,这是赵宁作为一位名将的基本素养。 当然,赵宁并非是在作死。 子弹向他射来的一瞬间,他就感应清楚了对方的强度与杀伤力,知道自己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去接下来,是不是会让他的身体有所损伤,使他的伤势加重。 这些问题都有答案。 而且答案显而易见。 子弹击中了赵宁的背心。 他向前倒了下去。 章九八四 外星人在地球(10) 小街另一边的尽头,是一座墙壁斑驳窗户大多碎裂的破落民房,高不过六七层,零星有些灯火,住户不多。 此时此刻,第七层的一扇漆黑窗口内,一名眼神锐利深邃的鹰钩鼻男子,正收起他外号“鹰击”的狙击步枪。 “这怎么也是一个可以挑翻桃花仙大饭店的人物,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解决了?” 狙击手旁边的观察手放下手中的夜视望远镜时,不无意外地嘀咕起来,“桃花仙的经理耿钟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功夫不弱,行事狠辣,背负的人命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狙击手怫然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沉而森冷:“他再强也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还能避得过‘鹰击’的子弹?虽说这不是杀伤弹只是特效麻醉弹,但速度可没慢上太多。” 观察手讪讪道:“那倒是没有,那家伙倒下了就没爬起来。” 毕竟是“鹰击”狙击枪射出去的子弹,纵然是特效麻醉弹,冲击力也不弱,若是击中体质差的人的重要部位,同样可以要了对方的性命。 狙击手冷哼一声。 说到这,观察手掏出手电,打开了转了几圈,向街对面的同伴打了个信号。 站在街面上一个相对隐蔽位置的,是一男一女。 如果赵宁看到他们,就会立即回想起来,那正是当初跟杨贵妃同坐一辆车,被杨贵妃威逼得只能后退遁走的那对男女。 “大哥,你的表弟表妹身手不错啊,行动挺敏捷的,颇有你的风范。”观察手看着那对男女分头行动,一个奔向赵宁,一个驾驶黑色商务车驶进小街打算“捡尸”,立即见缝插针拍起马屁。 狙击手将拆卸好的步枪放进手提箱,头也不回地抬脚就走:“我要是跟他俩一样废物,早就被人打死在街头了。” 观察手亦步亦趋的跟在狙击手身后,讪笑道:“大哥说笑了。 “大哥要不是真的关心他们,也不会为了历练他们帮助他们尽早在帮中立足,专门出动来对付一个小角色。那家伙成色的确不错,但还不足以让大哥亲自出面。 “表弟表妹来投奔大哥,大哥这般尽心尽责,可谓是重情重义,非常爱护......” 不等观察手把话说完,狙击手在房门前停下脚步,回头莫名地瞅了观察手一眼:“知道三个月前,你的前任是怎么死的吗?” 观察手脚步一顿,略显僵硬。 三个月前,狙击手的搭档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他是最近两个月才到这位帮中颇有盛名的狙击手身边来的。 “不,不知道......”观察手嗓音略显艰涩。 狙击手露出被香烟熏烤过度的一嘴黑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就是因为废话太多,在任务中不够专心,被敌对狙击手一枪轰碎了脑袋。啧啧,那场面,你是没瞧见,脑袋炸得像是西瓜,绚丽得很......” 观察手张大了嘴。 张大了一时间就再没合上。 轰隆一声巨响,老旧的木质房门如遭雷击,陡然向内破开,碎木与细尘顿时淹没了正分心跟观察手说话的狙击手! 紧接着,一道矫健似豹、凶猛如虎的娇小身影,结结实实撞了进来,膝盖重重顶在狙击手的胸口,沉闷的声响中,狙击手整个人倒飞出去,把墙壁都撞出蛛网版的裂痕! 观察手看见了袭击者。 那是一名不到一米六的纤瘦少女,未至肩头的栗色短发在灰尘中飞舞,精致白嫩的五官画出一张姿娃娃般的娇柔脸庞,一双明亮漆黑的大眼睛犹如两汪清泉,明净如水不惹尘埃。 但就是这样一名少女,只用一记膝撞便撞碎了房门,并顺带让狙击手在猝不及防间失去行动能力,且好像丝毫不担心碎木划破皮肤、烟尘蒙蔽双眸,彪悍勇猛得一塌糊涂。 观察手正想把嘴合上,栗发少女已经一记鞭腿横扫过来! 他的脸颊被踢中,满嘴牙齿霎时悉数飞了出去。天可怜见,他身高可是一米八五,此时竟然被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少女踢中了脸。 观察手发誓,他脸部的触感告诉他,击中他脸的绝不是血肉之躯,更像是是钢板一样的东西! “黑......黑暗少女塔尼亚!” 在少女收脚落地的时候,背贴墙壁滑落的狙击手借助来自窗外的些许灯光,终于认出了她的身份,失声惊呼,如见克星。 观察手挨了一记鞭腿,滚落到一旁,眼前发黑几欲晕厥,但在听到“黑暗少女塔尼亚”这几个字的时候,却好似被针刺中了脊椎,瞬间清醒。 清醒是因为恐惧。 不恐惧不行。 在明日城的传说中,这是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特别喜欢在黑夜活动的强者,对方好似天生能够适应黑暗,可以在没有半点儿光线的地方行动,并战斗自如。 其身手已经不能用好坏来形容,只能说是跟鬼魅一般,她曾经在二三十名枪手的枪林弹雨中成功突围,据说还没受什么伤! 这还是凡人能拥有的实力吗? 强化人也不过如此。 更让明日城内大小势力忌惮的是,黑暗少女行事似乎没有章法,性格怪异,敌我难明,对谁都有可能重拳出击,对谁都可能施以援手,且几乎没有失手之时。 明日城数一数二的黑.帮龙骑士团曾经试图拉拢她,结果总部被她炸了;堡垒区的大人物也想招揽她,开出了年薪百万的筹码,然而对方至今依然是独行侠。 此时此刻,无论狙击手还是观察手,都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说是生死未卜都太乐观! 事实证明,狙击手跟观察手今晚的运气不错。 塔尼亚没有摘掉他们的脑袋。 只是提走了他们的狙击枪。 当房中再也没有黑暗少女的身影,趴在地上的观察手与靠在墙根的狙击手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 赵宁站了起来。 不得不站起来。 当时之所以倒下,是因为察觉到了敌人之外的另一股强悍气息,对远超普通人的这个存在充满好奇,想要尝试引诱对方靠近,近距离观察了解一番。 本界已经出现了铁甲战舰,那么地球出现修行者也就不足为奇,可赵宁感知得分明,这位气息强大的存在并非修行者——他压根儿没有从对方超越普通人极限的运动状态中,察觉到任何真气波动! 彼岸界的强者是什么模样,赵宁很想弄清楚。 这不仅关系着他的地球之旅,还关系着往后大晋皇朝与彼岸界的来往,要是敌对势力中出现了这种特异强者而大晋战士一无所知,那么在战场碰到了该如何去应对? 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靠近他。 那位“黑暗少女”在击倒狙击手、观察手之后,又闪电般来到小街,把想要“捡尸”的男女打晕在地,而后就没再靠近赵宁半分,离开得干脆利落。 “真是可惜。”赵宁拍拍身上的灰尘,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他原先的想法是,对方如果不救他也就罢了,那对方就是冲着狙击手他们而去,不会来小街;既然来了小街,便是有救人的意思,他可以等着被对方领走。 被人领走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至少对目前的赵宁来说是这样。 若能如此,他就能跟对方长时间相处,借助对方系统地了解地球,甚至了解源能,了解黑骑士团,了解桃花仙大饭店,为三日后获取源能、研究源能做些准备。 可惜事与愿违。 “我已经收敛了气息,难不成对方还能远远的就发现异常?” 赵宁摸着下巴边走边思索,通过回忆对方离开时的细微动静,推断对方可能的行动缘由,“不应该啊不应该......这一点都不修真。” 路过了昏迷的那对男女,赵宁径直走向街头的楼房。 他的目标是那名狙击手与观察手。 刚刚这两人的谈话,可是一字不落的都落进了赵宁耳中。 章九八五 外星人在地球(11) 走向那栋楼的过程中,赵宁自顾自寻思: 维京酒馆恐怕不是一个简单酒馆,至少老板非同寻常。如若不然,传闻来无影去无踪的黑暗少女塔尼亚,也不可能是那里的第一勇士。 对谁都能出手的塔尼亚,在明日城必然有不少仇家,她时而去酒馆喝酒,暴露自己的行踪,却不曾被人伏击、围杀在那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片刻后,赵宁来到了狙击手所在的房间外,听见了里面心有余悸的对话。 “大哥,我们这回可真是幸运,竟然在黑暗少女手下保住了性命......” “那是黑暗少女,又不是屠夫少女,她本来就不随便杀人。” “可他拿走大哥的狙击枪干什么?没听说她用狙击枪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哥,不管怎么说,咱们这回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安渡过了一场劫难,不幸中的万幸了!” “说了这么多,也就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快点过来扶我起来,咱俩赶紧回去,呆在这里夜长梦多。” “是,大哥。” 观察手忍着脸疼与头晕,挣扎着站起身,正要去搀扶靠着墙壁缓慢起身的狙击手,眼角余光忽然扫到房门处多了一个人,不由得眼皮一跳: “谁?谁在那里!?” 赵宁微笑看着一动不动的观察手,与充满戒备的狙击手:“一个刚刚被你们狙击了的人。” 屋中光线暗淡,加之赵宁出现的突然,完全在意料之外,狙击手与观察手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这下经他提醒,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 “你......你不是中弹了吗?怎么,怎么会在这里?!”观察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话时不忘回头瞥一眼街道那边赵宁倒下的位置。 彼处自然是空空如也。 “你是说这个小玩意儿?”赵宁抛了抛手里的麻醉弹,“我的评价是做工不错。但也仅此而已。” 瞧着那颗特制子弹,观察手不禁瞪大双眼,“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狙击手相对沉着冷静,在赵宁跟观察手对话时,他已经不着痕迹拔下了手枪,眼下做好了随时射击的准备,只要赵宁开口再跟观察手说一句话,他保证第一颗子弹就能击中赵宁的心脏! “我可以再给你几秒钟的时间,你要是想要尝试射击,这是最后的机会。”赵宁忽然转头看向狙击手,面容平静,眼神无波。 这是一句听起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 是只有掌控局面的强者才有资格说出来的话。 而往往表现得如此气定神闲的人,都有着预防变故的手段。 所以不少时候持枪者不会选择贸然动手。 嘭!嘭!嘭! 但是狙击手选择了立即瞄准赵宁,闪电般扣动扳机! 作为一名优秀的射手,他相信自己的枪胜过相信一切,也有绝对把握自己能够凭借精湛的射术解决对手! 三颗子弹全部命中赵宁的心脏! 下一瞬,狙击手呆愣不动,如见鬼神,脸上每一寸皮肤都刻满着恐惧二字。从未有哪一刻,他如今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手里的枪! 三颗命中赵宁的子弹,就像是一截截疲软的橡皮一样,接连掉落在地,莫说击穿赵宁的身体,就连赵宁的汗毛都没伤到! “这......这怎么可能?这可是m500!” 望着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的赵宁,观察手吓得连连后退,“难......难道你穿了防弹衣?可就算有防弹衣,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你也不该一点事都没有,连动都不动弹一下! “你,你到底是谁?!” 赵宁没有理会观察手。 难道他要告诉对方,自己是来自彼岸界的天人境修行者? 狙击手重新坐回了地上,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转轮手枪,苦涩无奈地将其丢在了一遍,抬头仰望赵宁,仿佛已经认命: “你是强化人?改造体?你这样的真正精英,何必来逗我们玩。 “好吧,我赵强一生杀人无数,虽然谈不上罪孽深重,但也早就该死了。今天能死在强化人手里,也不算对不起自己,动手吧,让我死得有尊严一些!” 观察手听到赵强这么说,骇得肝胆欲裂、浑身发抖,连忙告饶:“大哥饶命,大哥饶命啊!我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没杀过人,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观察手这副怂包状态令赵强非常不满,不禁对其怒目而视。 然而眨眼间,赵强又放松下来,无所谓地叹了口气,不再强求观察手什么,只是闭上眼睛正对赵宁,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 赵强很清楚,在明日城这个地方,在如今集团势大掌控一切的世界,底层平民的生死都是寻常事,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没什么值得太过在乎牵挂的。 他没杀一百人也杀了八九十个人了,凭什么别人会死就他不能死? 他连强化人都不是,并不比别人高级。 然而赵宁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观察手呆若木鸡,也令赵强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 赵宁道:“你们能给我介绍一份工作不?” 见赵强跟观察手都是一脸懵逼,赵宁继续道:“你们虽然想要害我,但这件事注定无法得逞,所以你们也谈不上冒犯我,我也不是非得取你们性命。 “我来见你们,只是想要问你们一句,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工作?” 赵宁这番话说得非常淡然,没有半分勉强的意思,但这话落在赵强与观察手耳中,就是他们活命的条件。 “你,你想加入龙骑士团?”赵强不确定赵宁的深刻意图,只能试探着发问。 “你们是龙骑士团的人?”赵宁不无意外。 三日后,龙骑士团会在桃花仙大饭店,与魔鬼城来的人进行源能枪械的交易,赵宁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源能,不曾想在这里碰到了龙骑士团的人。 他接着道:“如果你们能介绍我加入龙骑士团,我会不吝报酬。” 他兜里拢共就几百块,没法说给赵强等人多少钱,所以只能以“不吝报酬”四个字作为条件。 这并不是赵宁随口胡诌,虽说他刚来地球,但毕竟是天人境修行者,对自己未来能够搞到一些钱这件事,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赵强自然而然的把报酬理解为了让他们活命,当下精神一振,连忙道:“我在帮里多少有些份量,有引荐别人加入帮会的资格,我愿意帮你进入龙骑士团!” 章九八六 外星人在地球(12) 赵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赵宁竟然会跟他提这种要求。 不过转念一寻思,这并非不能理解的事。 龙骑士团是明日城数一数二的帮派,在外城区拥有着旁人很难撼动的霸主地位,本身就是被万人敬畏的存在,加入龙骑士团绝对是一个不错的前途。 明日城外城区有几百万人,他们不是不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而是没有加入龙骑士团的门路。 龙骑士团长时间保持战力强悍的一大原因,便是坚持精兵政策,严格控制规模。 如若不然,龙骑士团的人数早就超过黑衣军,成为了明日城绝对的霸主,执牛耳者。 “没,没问题,我能介绍你加入龙骑士团!”赵强立马拍着胸膛保证。 他虽然不是帮派里的核心管理层,也不是战力夸张到变态,作为镇帮基石的强化人,但作为战斗精英外勤骨干,他的确有推荐外人加入帮派的资格。 若非如此,他的表弟表妹来投靠他之后,就没有办法立即成为龙骑士团的外围人员。 赵宁看了看态度坚定的赵强,不冷不热地道:“你该不会是想把我带进帮派之后,给我布置一个陷阱,联络其他人一起对付我吧?” 赵强连连摆手:“不会,绝地不会!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是强化人——就算不是,也拥有比肩强化人的实力,这样的好手是各个帮派以及内城大人物们互相争抢的珍贵资源,我引荐你入会本身就是立功,有什么理由害你?” 赵宁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动身。” 其实他根本不忌惮赵强打他的主意,之所以问这一句话,不过是不想赵强把自己看成蠢猪,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一些麻烦。 毕竟很多时候别人欺负算计你,前提就是觉得你好欺负好算计。 片刻后,赵宁走出楼房,身后跟着相互搀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时还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的赵强与观察手。 赵宁决定进入龙骑士团,并非是没有理由的率性而为。 三日后的源能他是一定要争取拿到手的,错过了这一回,下次碰到还不知在何时何地。 他可以选择在三日后双方交易时直接出手抢夺,这个方法最为简单直接,但未必没有风险。 他对地球不甚熟悉,不知道此界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东西,他对敌人同样没什么了解,无法预知对方有什么底牌。 良将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何况是皇朝战神。 既然在桃花仙大饭店工作的愿望没有达成,那在能选择选择进入龙骑士团的时候,当然是要抓住机会。 此外,为了不暴露自己,避免被四大集团尤其是主宰这块区域的天蚁集团注意到,赵宁还得尽量不把动静闹大。这就更加需要细致周密、谨慎小心的行事。 “无论如何,龙骑士团都是明日城有数的大帮派,我加入你们就不需要接受什么审查?” 赵宁.边走边问,“难道说我要从零开始,从基础做起,先在外围打转,资历功劳够了才能正式入会?” 刚刚他已经了解到,赵强的表弟表妹投靠龙骑士团后,就是先做外围人员,等条件够了才能转为正式成员。要不然赵强没必要带着他俩出来行动,用给帮派赚钱的方式赞资历。 赵强陪着笑:“大哥不必担心,你是实力派人物,不需要从基层做起。当然,审查是会有的。但是有我做担保,只要大哥不是别人派来的奸细,初期审查很容易通过。 “至于后面,那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了,别说大哥你,就算是我,帮派都一直没有放弃过暗中考察。信任这种东西,需要一步步慢慢建立。” 在说到“有我担保”四个字时,赵强挺了挺胸膛,一副邀功的样子。 赵宁不置可否。 不必在外围浪费时间,很符合他的需求。至于审查,他倒是没有太多担心,龙骑士团就是一个城市帮派,又不是国家紧要衙门,审查能有多严苛? 在赵强主动上前拉开车门后,赵宁头一个坐了进去——这辆车本身就是要带走他的,眼下也算是得偿所愿。 片刻后,观察手把昏迷的赵强表弟表妹叫醒,当他俩看到大马金刀坐在商务车中间座位上,优哉游哉的赵宁时,先是一愣,接着一喜,最后满头雾水地看向赵强。 “看我干什么?这是......哦,大哥你贵姓?”赵强板着脸教训两个新人,转头又恭敬地看向赵宁。 “杨宁。”赵宁随口编了个名字,作为自己短期内在地球上活动的身份。 “原来是杨大哥.....你们俩愣神干什么,还不向杨大哥问好?”赵强扭完头,阳光灿烂的脸立马满是雷霆。 “哦,哦,杨大哥......” “杨大哥好......” 表弟表妹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理解他们为何会突然晕过去,更不理解这才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之前的猎物怎么就成了大哥的大哥。 但赵强话发了话,他们只能忍着疑问乖乖问好。 赵宁随意点点头便算是回应过了。 表弟坐上了驾驶位,随后车辆启动,从小街转入大街,自灯火阑珊处行至霓虹辉煌之地,汇入不算密集的车流,在道旁无数底层平民艳羡敬畏、敌视仇恨的目光中,一路向龙骑士团大本营驶去。 龙骑士团大本营是一个建筑风格典雅,绿化颇为完备的高档小区,只是显得颇为残破,主要表现是房顶坍圮形如废墟,处处皆是断壁残垣,仿佛上半段很久以前塌了毁了。 残破不是小区的最大特点,防备森严才是。 从进入小区三百米范围开始,街道上便不见了闲杂人等,哨卡房建得一个比一个坚固,沙包掩体摆得一个比一个厚实,犹如一只只巨大的乌龟。 越是往里,持枪的彪悍男女亦是越来越多。 经过重重验证,商务车终于到了小区大门。 准确地说,这是一座城门,高大雄伟坚实非常。 城门外围不仅有八个重型机枪堡垒,两侧还各有一座炮楼,至于城墙上方,那更是战士林立掩体完备,一个个俱都荷枪实弹面色不善。 与其说这是帮派据点,倒不是说是一座军营。 章九八七 外星人在地球(13) 到了龙骑士团大本营内部,接待赵宁的是三名中层管理人员,两男一女,赵强称呼他们为营长。除此之外,大办公室角落的阴影中,还“潜伏”着一名不见深浅的神秘人。 率先开口的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子,三十来岁的年纪,军绿色制服打理得一丝不苟,将身材曲线勾勒得干净利落而又不失女性美感,高耸的胸脯格外抢眼,整个人显得知性婉约、英姿飒爽: “你是强化人?”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勾勾注视着赵宁,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大海去,除非是色胆包天、自信非凡之辈,否则无法与她对视。 赵宁跟赵强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前,后者腰杆挺得笔直,神色严肃目不斜视一身正气,就是不敢与女营长的目光接触。 “不是。” 赵宁怎么都不至于像赵强那般不堪,他有足够的胆量与自信,所以他不仅跟女营长直接对视,还时不时光明正大地扫一扫对方的胸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愉悦之色。 对方以目光为武器率先展开攻势,想要看透他的内心,压低他的气势,他不可能低头示弱,任由对方逞威风,但他又对女营长的内心不感兴趣,所以他选择以对方的胸脯为目标。 这是谦逊有礼的表现。 当然谦逊有礼了,论私密,还有什么比得上人的内心,尤其是内心深处的欲望呢?女营长上来就当面窥视别人的内心,可谓是极端粗鲁野蛮。 赵宁算是秉承着君子风度,让了对方半步。 “你不是强化人?”女营长愕然出声。 愕然,意味着她对情绪与面部表情管理的失控。 作为一步步爬到龙骑士团中层的人物,她没少经历腥风血雨,见惯了各种场面,但像赵宁这种一上来就直接盯着她胸脯看,还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浓烈伟光正之意的家伙,她还真没怎么碰到过。 尤其是在她成为龙骑士团中层之后。 “赵强,你撒谎了?”女营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转头严厉地看向赵强,下意识地就想赶紧在对方身上重塑自己的威严气场,故而这句话问得暗藏锋锐。 赵强张了张嘴。 他还没来得及发声,赵宁已是中气十足地道:“他没有撒谎。” 开玩笑,既然两人已经交上了锋,他怎么能允许对方抛开他、无视他,用压迫他同伴的方式,来变相降低他跟赵强的共同气势? 他得乘胜追击,步步紧逼。 从一起坐在女营长的办公桌前开始,赵宁跟赵强就已是同一阵营,至少在他们起身离开椅子,或者是有什么意外变故之前是这样。 女营长回头看向赵宁。 她不得不看向赵宁。 对方出招了她得接。 在先失一城的情况下,不接对方的招式并不能显得她漠视赵宁,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只会让人觉得她不敢面对赵宁。 她正要说一句彰显自己身份、提升自己气势的话,赵宁已是接着上面的话开口,很是顺理成章地道: “进入大门的时候,赵强已经跟你们的人报备得很清楚,我拥有强化人的实力,疑似改造体。他可没说我是强化人。你对他的严厉逼问毫无道理,只能显得你和你的人有问题。” 女营长眉眼低沉。 除此之外,可称面不改色。 但她的胸脯略微耸起了一下。幅度不大,等闲难以察觉,亏得是赵宁对她的胸脯保持密切关注,这才能及时注意到。 ——显然,她的呼吸节奏有所变化。 这表明她的情绪出现波动。 劣势进一步拉大。 “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比你一直盯着我的胸脯看问题更大吗?”接连被赵宁压制气势,为了挽回场面,女营长直接下了重手。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每个人男人在被美女正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就理亏一层。 再加上女营长是突然发难,男人多会感到意外,甚至脸红逃避。 赵宁则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凡是大大方方展露在人前的,就没有不能看的,乃至本身就是为了给人看的。进一步说,这是生物进化的自我选择。你难道不知道进化论?” 不知道,就是没文化。 女营长要是敢说自己没文化,还摆出一副以此为荣耍赖皮的样子,赵宁就敢说自己不跟没文化的人交流。 女营长怔了怔。 她没料到赵宁能说这些话。 不曾想赵宁竟然是个文化人。 好好的黑.帮骨干审验新人的现场,怎么还谈论起进化论来了? 女营长没有撒泼,没有诋毁进化论,也没有用黑.帮的道理强行压迫科学,到了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哪怕她是黑.帮成员:科学必须被尊重。 虽然她觉得赵宁说的是歪理。 “这么说来你很有知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以前又是干什么的?”女营长用三个疑问句不断加强语气。 “问他这些有个鸟用!净扯些有的没的,咱们龙骑士团难道是靠跟人耍嘴皮子成为明日城霸主的?我看他根本没资格跟我们在这说话!” 赵宁与赵强后面,待客区沙发上的一名壮汉起身大喝。 他早就不耐烦,看赵宁是愈发不顺眼,说话间几步来到赵宁身边,伸手就要去揪赵宁的后衣领,看样子是想把赵宁丢出去: “到了龙骑士团还不老实,他.妈的脑子让驴给踢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傲气,你以为你很聪明?不知所谓的蠢货,你根本不配加入龙骑士团!” 在他的手触及到赵宁的衣领前,赵宁便站起了身,因为动作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简简单单就让伸手的壮汉扑了个空。 女营长皱了皱秀气的柳眉,怫然不悦,刚要张嘴对壮汉说什么,乜斜着壮汉的赵宁轻哂一声:“如何才算有资格加入龙骑士团?” 名叫郑奎的壮汉出手不利,丢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正急切寻思如何找回场面,听到赵宁这么问,又见对方满脸讥讽与轻蔑,顿时勃然大怒。 他哪里还用过多思考,一拳朝赵宁鼻梁上砸去的同时,唾沫星子也对着赵宁脸上喷去:“先打赢我再说!” 赵宁起身离座时赵强也紧跟着站起,眼瞅着郑奎对赵宁出手,骇然之下连忙后退,作为龙骑士团的骨干,他当然知道郑奎的根脚,明白对方出手的杀伤力究竟有多么大。 在整个龙骑士团,论搏击技法手脚功夫,郑奎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对方在加入龙骑士团之前,在死人如喝水一样平常的明日城地下黑拳市场打拼多年,没被别人打死打残不说,还连续三年获得拳王金腰带! 要知道,那可是猛人辈出、极端残酷的黑拳市场。 这些年来,每逢跟别的帮派械斗,郑奎经常冲锋在前,出手狠辣杀人如麻,赵强亲眼见过对方一人砍翻几十人,胳膊断腿胡乱飞舞的血腥场面,恐惧的种子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杨宁能应付得过来吗?” 赵强不禁扪心自问。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 当时在民房里,他只是因为对方诡异出现在面前,几颗子弹没有效果就认为对方是强化人、改造体,没有深入探究对方的实力,实在是有些大意。 虽说那会儿形势不允许他做更多,但把赵宁带回龙骑士团就直接上报他有强化人的实力,这就是他自身的失误。 “要是事实证明杨宁没有那么强,我恐怕要受到牵连......”念及于此,赵强欲哭无泪。 他的确是没有眼泪。 就算前一刻有,这一刻也会悉数消散。 他瞪大了惊喜的双眼,差些拍手跳起来,为赵宁喝彩。 矮身侧移,进步勾拳。 这八个字是赵宁的动作。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仅让赵宁避过了郑奎的拳头与唾沫星子,还将郑奎的身体轰得离地而起,弓如虾米。 噗通,郑奎抱着小腹跌落在地,双目突出,嘴巴大张,好似要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过去一般。 呼! 嘭! 啪! 腿风破空,正中面颊,人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 甩出一记鞭腿的是赵宁,被击中面颊的人是办公室第二名男营长,侧飞出去撞在墙上的自然也是他。 这厮看到郑奎要动手,习惯性上来帮忙,孰料郑奎照面就倒,他在半路愣了一瞬,被赵宁的强悍给镇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硬着头皮继续前进,还是不顾帮派义气果断后撤。 他难以选择。 赵宁帮他做了选择。 让他免于苦恼。 赵宁帮他的方式很简单:错步上前,一记鞭腿。 眨眼间击倒两名龙骑士团强者的行为,让女营长神色大变,霍然起身,隐藏在角落里的那个存在,眼部位置红光爆闪。 赵强则近乎呆滞地看着赵宁,心中翻江倒海:杨宁这家伙......杨大哥竟然这么能打?我早就知道他强,但没想到他会强到这种地步啊..... 当他在心里呐喊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刚刚他还在担心赵宁的实力,就好像压根儿没有这份怀疑。亦或者说,再也不会、不必有这种怀疑。 收拾了两名明日城悍匪,赵宁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暗道:区区两人凡人,主动跟我一个天人境动手,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想虽然如此想,事还是得做,赵宁信步来到还没缓过气来的郑奎面前,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淡淡地问: “我有没有资格进入龙骑士团,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章九八八 外星人在地球(14) 郑奎连喘气都难,更别提说话。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现在都无法回答赵宁的问题,倒是女营长在扫了一眼角落阴影处的那个存在后,很快镇定下来,给出了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本就蔚为壮观的胸脯高高耸起,说出来的话有一种压抑的平静:“杨宁先生,你的确有实力加入龙骑士团。” 说着,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这个笑容让本就容貌明艳的女营长更显明媚照人,让人看了很是舒坦惬意: “杨宁先生,我代表龙骑士团正式邀请你加入。如果能跟你共事,那将是我们的荣幸。龙骑士团尊崇实力,你进来就能成为副营长。” 言及于此,她笑得更加温婉动人,剪水双眸里满是信任、尊重与期许:“以杨先生的实力,相信不用多久就能成为正营长,乃至团长一级的人物。” 龙骑士团首领自称司令,下面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团长,那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整个明日城备受尊崇,属于跺一跺脚就能让城市颤三颤的存在。 赵强这个战斗骨干,在龙骑士团的身份不过是个排长而已。 “进来就是营长一级的人物......”副营长也是营长,赵强望着赵宁满脸艳羡。 他在龙骑士团打拼多年,很清楚龙骑团的规则,等闲情况下就算有强力人物加入,也不会一开始就给予高位,资历功勋缺一不可。 龙骑士团的副营长,只要不招惹不该招惹的那极少数人,已经能够在明日城外城区横着走,寻常平民见了不敢不小心翼翼地赔笑脸,亦或是早早避开。 在赵强看来,赵宁这种刚到明日城的人,一来就得到了这样高的待遇,拥有了这样好的前途,一定会非常高兴,再怎么得意忘形都不为过。 然而赵宁没有。 赵宁的回应很简单。 他淡淡地对女营长道:“就这么着吧。” 就这么着吧......这算什么回答?赵强愕然无言。怎么听赵宁这意思,好似对这份礼遇半点儿也不在乎,平平常常地就接受了,甚至还有点不以为然? “大哥,那可是龙骑士团的副营长!”赵强简直想要喊出声来,“而且人家说了,升营长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是多大的殊荣?!” 女营长对赵宁的回答也有些意外,不过自见面至今,赵宁让她意外的地方已是不少,她多少有些适应、习惯了,意外之色转眼即逝。 “欢迎加入,杨营长。”女营长走出办公桌,亲和地伸出手来,“我叫李雅雯,龙骑士团参谋,兼第一团第三营营长。” 赵宁还没学过跟人握手,不知道这是礼节,见对方伸出手来,定眼看了看,不无认真地道:“很白很嫩。” 李雅雯:“......” 她的手的确白嫩有加。 好歹赵宁脑子不笨,虽然不知道握手的礼节,但根据李雅雯的反应与手势,大概也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这便伸手跟对方正经握了握。 握了不短时间没松手。 李雅雯:“......” 这一幕让赵强欲哭无泪,险些捂住脸庞。 他是真不知道赵宁到底怎么想的,只知道赵宁先夸了人家的手又白又嫩,然后就握住人家的手不松开了......大哥你就算垂涎人家的美色,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你这样赤裸裸地调.戏人家,有想过人家的感受吗? 李雅雯微微脸红之后收回手,为了掩饰尴尬勉强笑了笑:“杨先生真是风趣,跟一般人不同。” 赵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依然是一脸的伟光正。 他自问没有做亏心事,当然不会觉得窘迫、气短。 ...... 接下来李雅雯让人进来把郑奎等人抬了出去,招呼赵宁在待客区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跟她简单介绍了一下龙骑团的内部情况,跟他聊了聊他以后的职事安排,并给了两种选择让赵宁选。 两种选择,其一是正经任职“带兵”,吃住都在龙骑士团总部。 龙骑士团正规战士数千人,并不是都驻扎在大本营,他们在明日城有许都分舵,小的分舵驻扎一个排的人手,大的驻扎一个团的兵马。 如果赵宁选择正经任职,李雅雯负责安排他在大本营担任一个营的副营长,平日操练战士就在这片小区后面的“军营”训练场。 其二,日常不负责带兵,做类似客卿一类的角色。 这类角色需要拥有相当强的实力,平日自由度较大,无需住在龙骑士团大本营,只需要每日来报道即可,有事做事有战出战,无事的时候有大把自己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副营长的职衔就只关系待遇与身份,算是没有实权。 赵宁当然选择第二种。 李雅雯对赵宁的这个选择有所预料,当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跟赵宁座谈一段时间后,就亲自带着他办理入职手续,发放身份铭牌与工作证,介绍他跟一些大本营的实权、强悍人物认识。 如此半天过去,李雅雯把赵宁交给了赵强,让后者带着他继续熟悉熟悉大本营,到了下班的点就可以自行离开。 “这个李营长不是一般人吧?”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偌大小区转悠的时候,赵宁随口问赵强。 “当然不一般。龙骑士团一共就六位参谋,而额外领兵的只有她一个。” 提起李雅雯,赵强是既敬畏又爱慕,“听说她跟司令颇有渊源,手里实权不小,如若不然也不能凭一己之意,直接安排大哥你的职位。” 赵宁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赵强解释的这么认真,相比较于李雅雯,他其实更加关心自己今晚住哪儿。 他本可以住龙骑士团大本营,但他不愿意,他想要更多自己的空间时间与自由度。 所以赵宁打算下班了去租个房。 在明日城租住正经房屋不便宜,几百块肯定不够付房租加押金,但赵宁兜里现在可是有一万块。 这一万块,是李雅雯批给他的安家费,属于龙骑士团招揽强悍人手的惯例。 “几点了?”赵宁问赵强。 “刚好五点。”赵强看了看手表。 “那好,现在就去找房子。”赵宁示意赵强带他出门。 除了当值人手,龙骑士团上下都是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一天就工作八个小时。若无战事与紧急情况,根本不存在加班这种说法,上司也不能在下班时间差遣谁。 非止龙骑士团,明日城所有黑.帮都是如此。 章九八九 合租(1) “就是这。刚刚翻修精装过,复古风格,典雅宜人,格调非凡;家具也是新买的,沙发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更为难得的是,有网络! “你们都知道的,自黄昏之战以来,网络就成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东西,一般只有龟壳区的大人物们才能享用。 “别的不说,仅仅是这一项,就值一个月三千租金!” 电梯门打开,满脸堆笑的中介老哥先行一步,侧身领着赵宁跟赵强走向一间房门,“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平米,绝非下层人能拥有的住房,很符合杨大哥的身份。” 听说在明日城租房难免被坑,但赵宁并不担心这些。 眼前这位大腹便便好似要撑破衬衫的老哥,是龙骑士团的外围人员,包括他所供职的那家中介公司,都是受龙骑士团庇护的存在。 “别啰嗦,赶紧开门。”赵强皱着眉头低声喝斥,像所有的消费者一样,他也很讨厌导购一类的角色在面前喋喋不休。 “好,好,这就开。” 胖老哥掏出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正仔细从中寻找,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一阵冷风瞬间扑面。 不等胖老哥反应过来,一只狸花猫闪电般蹿出,喵喵两声的同时,施展非同寻常的走位大法,在赵宁等人中间划出一个之字型眨眼远去。 众人愕然回头时,只能目送它消失在楼梯口。 “张小花!你又自己开门跑出去了?给我回来!” 一声清脆而愠怒的大喝,让赵宁等人再度看向房门。 穿着睡衣夺门而出的少女,风一般径直向赵宁撞来,对方追猫心切,没想到门外有人,瞬息之间就要跟赵宁面碰面,眼看撞个满怀已是不可避免。 千钧一发之际,做出反应的不是赵宁而是少女自己。 只见她一个紧急制动,鞋子与地砖摩擦发出尖锐连续的吱吱声,上半身突兀而诡异的笔直后斜,乌黑发亮的长发墨水般向前泼洒而出,竟然违背常理的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身体。 少女对距离的把握是如此之强,以至于连飞舞的发尖都没有触碰到赵宁的面颊,虽然两者相距不过一毫米。 赵强与胖老哥禁不住瞪大双眼,心中同时呐喊:“这后仰都快六十度了吧?这都不倒!?” 而赵宁此刻正跟少女对视。 跟他一样,对方也有着一双灰黑色瞳孔。但这对瞳孔传递出的东西,却让赵宁满头雾水大惑不解。 那是绝对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显得不够灵动,但又格外纯净深邃,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写满了生人勿进,不可亵渎。 人在应激的瞬间,怎么会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王极境都不可能轻易办到这一点。赵宁不能不为之感到疑惑。 他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到真气涌动的迹象。 但他感受到了一股同样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股力量竟然令他觉得熟悉。 赵宁立马回想起上回感应到这股力量的场景。 “大哥别见怪,这就是那位刚刚搬进来,跟你合租这套房的房客。”胖老哥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害怕赵宁这位龙骑士团的副营长生气,连忙赔着笑解释。 说着,他转头严厉地看向对方,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项静静,你怎么搞的,差点儿撞到了杨大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这可是龙骑士团的营长!” ...... 对黑暗少女塔尼亚来说,今天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只是当这一天平平常常地来临时,她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一点,很多年后再回首,却已是后知后觉岁月老去,再也不能重来一遍。 手搭门框捋直身体的时候,塔尼亚一直看着眼前那个气质跟普通明日城平民不同的男子,大脑迅速计算后的结果显示,对方身体中蕴含一股极为磅礴的力量,且某些成份与源能类似。 它们都指向物质与能量的本质粒子。 物质与能量能够相互转换,微观上本质粒子构成一切。 “源能驳杂到这种程度,竟然还能形成如此强大的力量,这个人不简单......危险等级评定:龙!”塔尼亚瞳孔微缩,心中升起浓烈的忌惮之情。 她转念想道:“一旦遇到这种程度的不明身份强者,最好的应对办法是及时撤离,否则后患无穷——也就是立即从这里搬走。 “可我好不容易在附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且这里的房间有我必须的网络。更为重要的是,我身上已经没什么钱,如果现在搬走拿不回押金,我就交不起新房的房租与押金..... “难不成我又要行动一次? “塔尼亚,冷静下来,你刚刚行动过一次,引起了各方注意,依照安全守则必须蛰伏一段时间,保持正常生活,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案。这个人是来租房的,那么我应该让他不喜欢这里,不选择这里。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念及于此,塔尼亚定眼看着赵宁,认真严肃地道:“房子里有老鼠有蟑螂,怎么都抓不干净,你如果住进来会有很多麻烦。” ...... “黑暗少女塔尼亚。” 在跟塔尼亚对视的一瞬间,赵宁脑海中便冒出了这样一个身份,但他并没有马上确认,“只是力量类似而已,未必就是昨晚碰到的人。如果对方真是黑暗少女,赵强这厮应该认得出。” 赵宁转头看向赵强。 赵强正在帮胖老哥的腔:“我大哥可是备受龙骑士团器重的存在,你以后言行举止要多注意点,若是冲撞了我大哥,没你的好果子吃!” 赵宁:“......” 他心中有了结论:看赵强这傻子样,明显对方不是昨晚打伤他的人,如果面前这个人真是黑暗少女,赵强不至于认不出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宁听到了塔尼亚认真严肃的那句话。 ...... 赵强确实没有认出塔尼亚。 他的眼睛跟脑子都没问题。 眼前这位长发及腰穿着卡通睡衣的女子,的确跟他昨晚碰到的黑暗少女有着完全不同的面容,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人能完成整容并且康复的整个过程。 要是有人能做到这个,那他一定不是人类,因为那已经超出了人类这个生物的范畴。 ...... “我不怕老鼠,更不怕蟑螂。”赵宁同样认真严肃地回答塔尼亚。 塔尼亚:“......” 赵强:“......” 胖老哥:“......” 章九九零 合租(2) 撒谎分大小,有的需要违背良知,有的不需要。 撒谎这个行为,不在塔尼亚的能力设定范围之内,若非这两年在明日城的市井生活中饱受熏陶,她连老鼠蟑螂的借口都说不出来。 赵强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文静,规规矩矩站在门口,显得很是内敛,好似邻家妹妹的黑发少女,张了半天嘴还是哑口无言。 他脑中唯一的念头是,这个年轻姑娘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胖老哥则哭笑不得地偷瞄了赵宁一眼,心想:在明日城这个地方,杀人与被杀都是等闲事,竟然还有人正经拿老鼠蟑螂说事。 “怎么办,他不怕老鼠跟蟑螂......塔尼亚,你需要换一个理由,立刻,马上!” 塔尼亚怔怔望着赵宁,大脑又开始飞速运算,“可是......可是这间房子真的很好,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地方。我要是信口胡诌一个借口,一眼就能被看穿,这不符合撒谎的基本要义! “对,对了,这房子有一个让人不满意的点,很大的一个点!” 在赵宁迈步进门,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塔尼亚回头大声喊:“这间房子特别贵!一个月要六千块钱!你,你付得起吗?” 打量着房间布局的赵宁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合租下来就只需要每个人三千,这正是我选择合租的理由。” 这当然不是赵宁选择合租的理由。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他兜里有一万块钱,租房时可以选择的余地其实有很多,但有网络的小区就很少。他问过赵强,得到的结论是,以他兜里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的这点钱,只能选择这片小区,还得是合租。 网络这种东西,赵宁从干将莫邪那里听说过。 想要及时高效的多方位了解地球,没有什么是比网络更好的途径。 另外,合租也不是没有好处,赵宁可以获取更多交流机会。 至于为何一定要选择这里,则是因为眼前这位名叫“项静静”的长发少女。 虽然赵宁不能确认对方是否就是黑暗少女,但能肯定对方是非同一般的强者,这对他了解地球上的非凡力量,揭开地球上一应强大存在的神秘面纱很有好处。 两室两厅,赵宁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厨房与卫生间都不小,阳台足够宽敞可以用来晾衣服,视野相当开阔可以观赏城市风景,并及时了解城中一部分地方的动静。 家具都是新的,赵宁跟塔尼亚是装修后的第一批住客。 赵宁跟胖老哥签合同交房租押金的时候,塔尼亚就在一旁不远不近地坐着,她一直没有放弃赵宁不租这房的奢望,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期盼,眼巴巴地看着赵宁。 好在她后面始终安安静静,没有喋喋不休,倒是不至于让赵宁有所反感。 直到合同签好的那一刻,塔尼亚希望彻底破灭,双目变得没有焦距,怏怏坐在那里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事情终于朝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以后得过小心翼翼的日子,要是什么细节处理得不好,就会有许许多多的麻烦。” 她心里想着,“塔尼亚,你要振作起来,不过是启动任务模式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嗯,或许他只是实力强大,但脑子并不那么好使,甚至他还有可能是个傻子呢,你可以糊弄住他的......虽然撒谎一类的伪装是你最弱的能力,但总能不是没有这份能力...... “就是这样,塔尼亚! “先观察他,了解他。既然任务已经开始,那就得把任务完成。” 念及于此,塔尼亚不着痕迹地调整好了心态。 “大哥,我先走了。昨晚到今天白天一直在陪着你熟悉营地,虽然我很乐意,但的确困了,明天我再开车过来带你过去。” 胖老哥开心地离开之后,赵强勉强坐了片刻,起身向赵宁告辞。 赵宁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自便。 当客厅只剩下赵宁与塔尼亚时,两个各怀心思的家伙大眼瞪小眼。 每当赵宁看向塔尼亚,后者就会腼腆有礼又不失尴尬僵硬地笑一笑,接着便假装无事发生,转过头去打量客厅的陈设,直到下一次因为需要观察对方而目光接触。 “听说这里有网络,你应该知道怎么用吧?” 赵宁拿出从赵强那里借来的笔记本电脑,邀请对方给予自己指导。 “这个......当然是知道的。”这么简单的东西,塔尼亚没办法说不会,在她看来,那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你能否教我用一用?”赵宁心头一喜。 “没问题的。” 塔尼亚先是一本正经地点头,然后眼神就变得有些怪异,认真地问:“等等,你不会吗?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竟然不会吗?” 这话问的,让赵宁怀疑自己是个三岁小孩。 “初来乍到,之前没接触过这种东西。”赵宁坦然回答。这个世界上的有那么多底层平民无法接触网络,他觉得自己不会很正常。 “果然,智力似乎不太好呢。”塔尼亚暗暗窃喜,对赵宁的戒备心稍稍减轻。在她看来,对方实力那么强悍却不会电脑,只能解释为脑子不太好使。 在塔尼亚的帮助下,从未接触过这种东西的赵宁,不快不慢地学会了简单使用电脑。当赵宁自己能够浏览网页的时候,大门外传来了喵喵的叫声。 “是张小花回来了!”塔尼亚也听到了这份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动静,她笑着退出赵宁的房间,让对方自己玩,有不明白的再叫她。 第一次面对信息海洋,赵宁兴致盎然十分激动。 其实像这种普通的民用网络,能够浏览的网页类型并不多,集团不想普通人看到的信息都已经封锁,普通人只能看到集团想让他们看到的。 “张某出差提前回家,竟然意外发现妻子与好朋友在床上举止不雅......妻子解释说她最近腰酸背痛,对方是在给她按摩......” 赵宁关闭网页,打开下一条新闻。 “丈夫连日加班不回家,女子心生疑窦,这一日丈夫照常加班,女子半夜来到丈夫公司探查,竟然发现公司一个人都没有......” 赵宁关闭网页,打开下一条新闻。 “男子发现妻子同事对自己的儿子过分爱护,悄悄带着儿子去做亲子坚定,结果显示儿子并不是他的!多番对比探查,他发现儿子的生物学父亲竟然是隔壁邻居老张,于是选择默不作声......” 赵宁关闭网页,打开下一条新闻。 “反转!某王姓知名电影明星深夜密会剧组女演员,竟然真是在探讨剧本,女演员故意爆出新闻是为了炒作营销,借机上位......” 赵宁头有些疼,再度打开新的网页链接。 “震惊!人的身体里竟然有三十斤宿便?一招教你排净宿便,消除身体毒素,从此拥抱健康人生!” 赵宁眼前有些发黑。 “电竞圈再爆丑闻!‘诸神’冠军选手被前女友实名揭露私生活混乱,同时与多名粉丝有染,还几次逼她打胎,单纯人设崩塌......” 赵宁松开鼠标,抵住了椅子靠背,摸着眉心哭笑不得: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地球人发明了网络这种利器,却用来关注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那跟村里的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他实在无法理解。 如果大晋皇朝有了网络,开民智、行教化的事情就会变得十分便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局面很快就会实现,天下再无愚民。 不仅如此,各行各业的技能他都会发布出来,让百姓能够自由学习提升自己,从而促进大晋子民素质的飞速拔高,推动大晋文明的巨大进步。 就算是娱乐,那也得有点层次,成天关注别人家里有没有绿帽子,有几层绿帽子,那算个什么事? 定了定神,赵宁在信息海洋里仔细寻找,一番艰苦卓绝地努力,总算让他找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魔鬼城发布警讯: “因临时工工作疏忽,人工智能实验室昨夜发生智能机器人出逃事件,治安队追捕之时与之在海滨区发生激战,数百人死亡。现向全社会征集智能机器人的行踪线索,望广大市民积极提供消息。 “出逃的智能机器人——以下简称‘智人’——为天蚁集团研发的最新一代‘蚩尤’智人,外形跟普通人无异,看似血肉之躯,毫无机械特征,具备完全生活技能,能够融入城市生活,破坏力非凡。 “这类智人的研发初衷,是代替人工在高危行业的作业,抓捕犯罪分子......天蚁集团铭记初心,时刻不忘大众利益,始终为社会发展与文明进步而努力,此次‘智人’出逃完全是意外事件......” 浏览完新闻内容,赵宁的第一感觉是怪异。 “智人......莫邪说过,智人就是几万年前的人类分支,他们都是智人的后代,现在天蚁集团竟然把智能机器人称作智人......” 赵宁摇了摇头,继续寻思: “这批智人能从实验基地逃出来,还摆脱了魔鬼城的第一波追捕,消失在了天蚁集团的视野中,只怕都是神秘强悍的存在。” 章九九一 合租(3) 一批从防备严密、警戒森严的实验室逃出来,并且在强者如云的魔鬼城消失的智能机器人,让赵宁对这种存在的实力有了初步判断。 但这件事跟眼下身在明日城的赵宁关系不大,他没有特别在意,继续浏览网页上的新闻。 “天蚁集团第八代丙字型组装机器人研发成功,日前开始批量生产,丙字型组装机器人广泛运用于民事工厂,在组装家用电器、手机、小体量工具原件方面,具有远胜于普通工人的效率。 “此类机器人的大规模运用,能够显著提升各类工厂生产力,促进市场繁荣,提升经济效益,造福人类社会......” 赵宁十分羡慕此界的各种机器人,时常想象大晋皇朝引进这些东西后会有多大好处——这是生产力与文明发展的必然方向。 不过机器人的大规模投产必然取代原本的工人,那些被取代的工人如何安置,怎样继续工作生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 可惜的是,赵宁把这篇新闻翻到底也没找到这方面的内容,无法借鉴。 “团结社最新新闻:今日上午十点,北冥城旭日机场发生连环爆炸,主航站楼受损,副航站楼倒塌,数百名治安队成员丧失,千名无辜百姓受伤。 “经查,此为邪恶组织‘反叛军’策划的行动...... “天蚁集团在此呼吁民众,‘反叛军’是反.人类反.社会的邪恶组织,破坏人类幸福,阻碍社会进步,希望广大民众在发现疑似‘反叛军’人员时,积极主动向治安队举报......” 赵宁摸了摸下巴。 反叛军,这是他第一次在此界见到这个名号。 “辟谣!昨日出现在魔力城上空的飞行人并非网络盛传的外星人,亦非修真者之类的世外高人,更不是天蚁集团的内部权贵人物,而是天蚁集团最新研究的乙字型智能机器人! “智人之所以向普通民众发起攻击,可能是程序错误导致,也可能是‘反叛军’从中作梗,目前正在调查中,请以官方通报为准。 “天蚁集团将对此次事件负责到底,向死亡及受伤民众发放慰问金,具体金额待定......” 看到这里,赵宁已是有些疑惑。 他听到了客厅的动静,便回头大声问项静静:“魔力城是什么地方?” 客厅里传来塔尼亚稳定而认真的声音:“魔力城就是魔鬼城,官方叫它魔力城,民间叫它魔鬼城。” 赵宁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我之前看到了一则新闻,上面的用词就是‘魔鬼城’,难道非官方媒体也会发布新闻?” 两声猫叫中,塔尼亚回应道:“那一定是官方媒体被人黑了,这种事经常发生。你现在去翻看那篇新闻,要么新闻不见了,要么名称被改了。” 赵宁依言照做,果然发现那篇新闻不见踪影。 塔尼亚怀抱穿着白手套的狸花猫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解释:“像智能机器人出逃这种严重恶性.事件,天蚁集团一般都会封锁消息,否则大众会觉得他们无能。 “发布这条消息的,只可能是某些希望大众知道更多真实消息的黑客。” 赵宁好奇地问:“什么黑客?” 赵宁不知道黑客是什么,塔尼亚却以为他问的是黑客的身份,“一些......心怀正义的黑客。具体身份不定,或许是个人,或许是某些组织。” 赵宁没有继续强调黑客是什么这个问题,顺着对方的话打探更多情况:“某些组织?譬如说‘反叛军’?” 塔尼亚没有回答,甚至没做表示,明显是不想或者不方便谈论这个话题:“我饿了,去做饭了。你如果要吃的话,我可以多做一点。不过得明算账,而且得及时清账。 “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赵宁点头表示感谢:“那就有劳了。我会付伙食费的。” 塔尼亚带着张小花去了厨房,赵宁继续网上冲浪。 接下来一段时间,赵宁在尽量避开垃圾内容的同时,浏览了不少相对有价值的东西。 让他觉得烦的是,网页中会不时弹出一些占据整个屏幕的奇奇怪怪的窗口,播放各种色彩夸赞的视频,而且不能提前关闭。 比如说: “是爸爸就来召唤师峡谷与我对线!” “半夜三点貌美女邻居来敲门,原因竟是......” “拼夕夕系统附身,战场上六百万人砍不死我......” “昔日超一线女星邀您激情视频!” “魔兽争霸,百年传承,快带上你的爷爷与你的爷爷的爷爷,一同征服世界,看遍天下美好景色!” “绝对真实有效的源能秘药,能让你一夜之间成为真正的超人,上下入地无所不能,从此拥抱无数财富,踏上人生巅峰,让曾经看不起你的人都跪倒在你的脚下!” “南极鹅集团最新研究成果,风俗娘/男智能机器人,国色天香,技艺超群,善解人意,绝对服从!还在为枯燥无味的悍妻而叹气吗,还在为不解风情的直男而伤心吗?风俗娘/男智能机器人,给你帝王般的享受,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赶紧点击链接订购吧!” “......” 赵宁感觉头晕目眩。 作为一个异界来客,他对此界所知聊聊,又十分想要了解地球,在看到不明白的事物时,难免怀揣着好奇心点进去瞧瞧。 无一例外,每一次他的精神都遭受了莫大的污染与暴击。 虽然他不知道召唤师峡谷是什么,但总归不能是个赌坊网站吧?他的确很想看看源能秘药,但那怎么都不能是壮.阳药丸吧? 至于什么女邻居半夜来访,女明星邀您视频,这种东西赵宁会感兴趣?他只是不小心点进去了而已。进去就要充值,他哪有钱? 等赵宁打算关闭网站,先休息休息消化消化的时候,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糊味,很重,不仅菜糊了,闻起来像是锅都烧穿了。 他连忙走出自己的卧室直奔厨房,人还在客厅,烟雾已是扑面而来,如果他没有暂时封闭气窍,一定会被呛得泪眼滂沱——烟雾中的辛辣味不是一般的大。 等他冲进厨房里的时候,里面浓烟滚滚几乎看不到人,做个饭炒个菜能弄得跟热武器打仗一样,的确需要异于常人的才能。 赵宁好不容易找到了塔尼亚,这位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白皙少女,此刻还端着锅在试图炒菜,认真努力之余多了一丝不要命的固执。 燃气灶火光冲天——天可怜见,赵宁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此界的灶台,但也能确信灶火不该那么大,这必然是油泼到了灶台上——锅里乌烟瘴气,糊臭熏天。 “都成这样了,没救了!” 赵宁尝试劝阻塔尼亚,“赶紧把火灭了,先出去,再这样下去你非得给熏晕过去不可!” 塔尼亚死死盯着炒锅,徒劳地挥动着锅铲,脑海中正在飞速计算。她早已知道事情办砸,心里在哀嚎:“完了,完了,塔尼亚,你完了,让人发现你不会做饭了! “作为一名中底层的普通民众,你怎么能不会做饭呢?你就要露馅了!赶快补救,一定要补救......我不管,我一定要把它救回来,这是任务,必须完成!” 赵宁见少女好似没有听到自己说话,眼瞅着火苗腾地一下飞起,就要把她烧个透心热,连忙一把给她拽住,硬拖出了厨房。 一股溜儿跑到家门外到了楼梯处,这才堪堪摆脱烟雾,赵宁停下来,转头无语地看着塔尼亚,想要说些什么却哭笑不得的说不出来。 这位地球少女原本肌如凝脂、吹弹可破,白得完美无瑕,眼下却满脸漆黑,东一块黑渍西一块油污,活像是一个从垃圾堆出来的乞丐。 偏偏她还不好意思地向赵宁笑着致意,露出整齐白皙的米牙,黑白分明之下格外滑稽,怎么看怎么傻,呆呆的那种傻。 殊不知,塔尼亚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完了,完了,塔尼亚,现在怎么办?就知道合租会出事的,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贪图网络与便宜选择与人合租的! “可,可是做饭怎么就那么难,我以为我能胜任的,我看别人做饭都很简单啊!为什么到了我手里竟然能这么难? “菜为什么会糊啊,锅为什么会冒烟啊,我为什么控制不了它们啊?!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用我的能力把火灭了,把烟扑了...... “冷静!冷静下来塔尼亚,你要表现得像个普通人才行,普通人得吃饭,你也得吃,普通人会洗衣服,你也得会洗......” 赵宁不想责怪这个脑子有点问题,看起来像是不太聪明的少女,左右看看选择了转移话题:“张小花呢?它不会还在厨房吧?” 他怕狸花猫被熏晕了。 “不用担心的,它......它机灵着呢,早就开门跑出去了,你没发现家门是开着的吗?” 提起张小花,塔尼亚不禁有些心虚,于是笑得更家浓郁,嘴咧得更开,白牙齿整整齐齐露出来更多,显得更傻了。 赵宁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选择回屋:“我去收拾一下,这顿饭就让我来做吧。你要是不会做饭可以早一点说,完全不必介意什么。” 章九九二 合租(4) “他,他竟然会做饭?” 塔尼亚内心很意外,“也对,他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有些傻,连网络都不会用,但毕竟是普通人,会做饭很正常。” 等到烟雾散得差不多,赵宁跟塔尼亚再度来到厨房,在了解了一下厨房的构造与使用方法后,赵宁利索地替塔尼亚收拾好残局,这便开始自己动手做饭。 箱柜里有米有面,灶台上有油有盐,冰箱里的蔬菜肉食虽然不多,好歹也够两个人吃两顿,赵宁很快便将饭菜做好。 “他竟然真的会做饭!” 坐在餐桌前盯着桌上的两菜一汤,塔尼亚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且还做得这样好,色香味俱全......看来他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是一个傻子,多少有点长处。” 塔尼亚认真地看着赵宁,“你以前是个厨师?” 赵宁扒拉着米饭随口道:“我以前是个将军。” 塔尼亚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抱起碗筷,心道:“不愿说就算了,竟然还撒谎,真是一个不严肃不本份的人。” 赵宁吃完半碗饭的时候,发现塔尼亚也消灭了半碗饭,只不过那半碗饭不是进了她的肚子,而是差不多都掉在了桌上。 怔怔望着拿筷子捣饭的塔尼亚,赵宁满头雾水:“我们先排除你不会用筷子的可能,那么你这个样子是因为不开心,或者饭不好吃?” 赵宁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塔尼亚明显有些慌乱,她本就十分着急,此刻顿时坐立不安:“我,我会用筷子!谁说我不会用筷子了!我用给你看,你,你别小看我!” 赵宁:“......” 片刻后,望着散落在桌上的大片饭菜,以及差些掉在地上的碗,赵宁无言以对,为了不让更多好菜被浪费,他只能好心宽慰:“我的建议是换个勺子。” 嘴角粘着饭粒的塔尼亚:“......”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塔尼亚,你露馅了,你彻底暴露了!你竟然不会用筷子,你怎么能不会用筷子呢?!” 塔尼亚双眸晶莹,泪光闪烁,泫然欲泣,“都,都是合租惹的祸!我,我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的,我根本用不着吃这些东西啊! “我果然不擅长伪装......为什么没有给我伪装的能力啊!现在怎么办?塔尼亚,塔尼亚,难道你要打晕他逃跑?!” 眼瞅着面前的少女一副快要嚎啕大哭的样子,赵宁还以为自己说话不当,连忙解释: “我听莫邪说,地球上的西方人不会用筷子,只会用刀叉与勺子——且不管这里是不是她所说的那个地球——你如果不是东方人,用勺子吃饭很合理吧?” 塔尼亚倏忽一愣。 她呆呆看着赵宁。 眨眼间,她眉头舒展,笑靥如花。 微微低下头,少女带着歉意羞赧地道:“我,我就是你说的那种西方人。我不习惯用筷子......嗯,不习惯!我,我还是用勺子吧。” 在塔尼亚换了勺子之后,这顿饭总算没有任何风波的结束。虽然赵宁炒的菜不太适合用勺子舀,塔尼亚吃的依然很费劲,但好歹是没有不能接受的场面。 ——关键还是接近一半的饭菜,都被塔尼亚用筷子祸祸到了桌子上,吃不成了,后面的菜不多,吃一会儿就所剩无几,过程相对短暂。 吃完饭,塔尼亚自告奋勇地要去洗碗、收拾厨房,理由是做饭的不洗碗。赵宁委婉拒绝了她,理由是担心碗碟碎得一个不剩。 回到自己的卧室,塔尼亚关上门盘腿坐上床,很快闭上眼睛。 不时,她身上浮现出暗红微光,氤氲环绕。这衬托得她的脸蛋白里透红,纯真之外多了一丝妖冶妩媚。 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微光散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暗道: “味道真不错,消化起来也迅捷,就是能量实在太少,可以忽略不计。真不知道那些普通人每日就靠这点能量,是怎么维持自己的活动消耗的...... “啊对,他们是普通人,本身能量就很小,不能飞上天空不能遁入海底,更不能一拳打穿一座大楼,消耗得少,需要摄入的能量自然不多。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能量守恒定律。” ...... 次日一大早,赵强带着车来接赵宁去上班——开车的是他表弟。 赵强在龙骑士团摸爬滚打多年,能成为排长级别的骨干精英是拿命换来的,但作为先天条件有限,只有某方面特长的普通人,他到了这个级别也就走到了头。 除非他去接受身体改造、基因强化,变成改造体或者强化人。 这方面有许多条件限制,等闲机会不多,还不如抱一条大腿来的实在,恰好赵宁在龙骑士团没有根基,实力强大又颇好相处,是他最好的机会。 “大哥你是知道的,身体改造虽然能显著提升实力,但花费颇大,越是强力的改造越是如此。我级别低收入有限,平日开销大,攒下来的那点钱拿去做身体改造,强大的程度有限。” 商务车平稳行驶的过程中,赵宁以昨夜在网络上了解到的东西为基础,向赵强打听一些事情,后者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强接着道:“我的特长是狙击,身体改造在这方面要有显著提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想有效果就得花很多钱。如果不是加强特长,把自己强化为一个近距离搏杀战士,那对我帮助不大。” 赵宁微微颔首,没有多作评论,但眼神示意赵强继续说。 “强化人多指基因强化,会带来全方位的能力提升,让人超脱普通人的范畴。这种强化从小做起效果最好,年纪越大效果越是有限,而且价格比身体改造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这,赵强叹了口气,有一种错过良机人生受限,英雄迟暮的哀伤,“总之,同为改造体、强化人,战力可能有云泥之别。 “城中龟壳区那些大人物,之所以能维持自己的地位,最大的原因就是借助了改造体、强化人这方面的力量。 “没办法,他们有钱,可以轻易去做改造、强化,乃至从小培养自己的子嗣、亲人、仆从,拉开跟普通人的实力差距,从而形成绝对的阶层碾压!” 赵宁发现赵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平常口吻淡然,并没有对上层的敌视与仇恨,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听见了不远处大街边的喧嚣。 躁动的音乐声搭配主持人有节奏的喊话,充满力量感,彼处聚集着一大群围着张灯结彩的舞台的人,不时发出阵阵欢呼与大笑,看起来都很兴奋。 “两年一度的明日城选美大赛。” 赵强见赵宁对彼处的动静感兴趣,便主动解释起来,“每一次都会有很多人来参选,这也是明日城非常热闹的时候。” 说到这,他忽然压低声音,露出很不正经的笑容:“这里面会有不少周边城镇来的傻姑娘与愣头青,往往身上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落选之后处境凄惨。 “如果大哥有意愿,我可以帮大哥物色几个好的。凭咱们龙骑士团的势力与我的眼光,多的会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扑上来,哦,帅气英俊的小伙子也是如此。 “大哥完全可以每天不重样的玩上一两个月......” 赵宁没有去关注赵强说的那些话,目光落在一个刚刚走上台的选美女子身上,对方衣衫鲜艳妆容亮丽,脸上洋溢着阳光明媚的笑容,每走一步都会让舞台震颤一下,引得人群不断起哄。 那是一个膘肥体壮,起码有三百斤的巾帼豪杰。 眼瞅着人群中有人不断向她扔奶茶杯、果皮、零食袋等垃圾,喝骂着让她滚下去,她依然奋力保持着亲切灿烂的笑容,硬着头皮站在舞台上坚持着不退,赵宁忽然觉得,这家伙很像一个勇士。 那是杨贵妃。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来参加选美了。 眼瞅着赵宁的目光一直落在杨贵妃身上,赵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伸出大拇指发出由衷的赞叹:“不愧是大哥,欣赏水平都比我们高一个境界,口味是异于常人的独特! “大哥放心,这样的品类虽然少,但我也能给大哥找来一些,保证让大哥满意!” 赵宁回身一脚,毫不客气把这个讨打的家伙踹翻。 到了龙骑士团大本营不久,赵宁就被女营长李雅雯给叫了过去。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一处相对密闭的房间,很大很宽敞,地面铺着不厚不薄的垫子,正面墙壁上挂满用来扩展空间感的镜子。 赵宁见到李雅雯的时候,对方正负手跨立在镜子前,依然是一身军绿色服饰,不过没有穿外衣,短发齐肩的样子显得干净利落又颇为英武。 当然,那对蔚为壮观的胸脯也格外高耸。 “杨营长,恕我冒昧,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跟你讨教讨教功夫。”李雅雯伸手作请,微笑秀气婉约,饱含亲和力,“还望杨营长能够不吝赐教。” 什么讨教功夫,不过是摸摸底细而已。 上回赵宁见面就放倒了郑奎与另一名营长,虽然展现出了非凡实力,但不可避免的让人产生好奇。今天李雅雯借着切磋的名义,必然是想弄清楚赵宁到底为什么那么强,究竟有多强。 人不可能莫名其妙特别厉害,是改造体还是强化人总要有个答案。 赵宁施施然走上前,微微笑着道:“那李营长可得做好心理准备,我向来不懂怜花惜玉,待会儿你可别嫌我下手重。”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赵宁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对方那对弧线完美的挺拔胸脯。 章九九三 尊重 脱了鞋子走上垫子的赵宁不知道的是,李雅雯虽然年纪轻轻,但综合战力在整个龙骑士团都能排进前五。 这回邀请赵宁切磋,李雅雯的用意很简单:给赵宁一个下马威。这不仅是她的建议,也是参谋团的意思。 “杨宁这个人身手虽然不俗,但身上傲气太重,锋芒毕露,完全不懂或者是不愿意收敛自己的气势,行事不羁随心所欲,难以管理。 “不管他从哪里来,到明日城有什么意图,但既然进了我们龙骑士团,就必须遵守规矩,明白上下之分,懂得尊卑之别,知晓谁是主谁是从。 “我们让他加入,是为了把他变成我们的战士,而不是为了把他当大爷一样供着,若不能好好敲打他一回,把他打疼,让他知道龙骑士团的厉害,就不能让他对龙骑士团唯命是从!” 这些是李雅雯今早向参谋团汇报的内容。 在做这个汇报之前,她已经派人对赵宁的身份底细做了初步调查。 调查没有太多结果,赵宁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明日城郊外的。 这种人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间谍,逃亡者,出来历练的权贵子弟,执行隐秘任务的特种人员,乃至是智能机器人,仿生人,超人实验体……都有可能。 诸多可能里面,被通缉的罪犯与被追杀的逃亡者这两种情况最为常见。他们可能是改造体,也可能是强化人。 不是拥有一定实力的改造体、强化人,都没有资格成为被追杀的逃犯,改头换面在千里万里之外谋求新的生活,各地治安队在此之前就能轻易捕杀他们。 李雅雯初步判断赵宁属于这两种最常见的身份。 龙骑士团里有不少好手就是这两种身份。 他们颇有实力,刚进入龙骑士团的时候大多桀骜不驯,但至今为止,还没有谁在被李雅雯教训过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的。 “等你被我揍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我看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还敢不敢不夹起尾巴做人!” 想到这里,外柔内刚的李雅雯利箭般垫步上前,身体鬼影般晃动间,修长笔直的大长腿闪电般甩出,一记凶狠的高鞭腿狠狠抽向赵宁的脑袋! 吸纳人才时,龙骑士团讲究先礼后兵,李雅雯之前给赵宁副营长的职位与安置费时,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那是“礼”,现在到了用“兵”之时,亦是出手狠辣毫不含糊! “这女人有点东西。” 性感而凌厉的鞭腿袭来之际,赵宁立马对李雅雯的身手有了认知。 如果要描述的准确些,那就不能叫作身手,应该叫作修为,至少以本界的标准而言是这样。 李雅雯的实力超出了凡人范畴,浑身上下又没有机械义肢的痕迹,明显就是赵强口中做过基因优化的的强化人。 嘭! 充满弹性美感与冰冷杀伤力的圆润长腿,击中了赵宁抬起的左臂,沉闷的撞击声里,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有频率剧烈的小幅度震颤。 赵宁暗暗颔首,对李雅雯的实力略感满意,对方总算不是郑奎那种太过孱弱不堪的选手。 在赵宁的感知中,郑奎顶多就是个锻体境的水准。 满意之余,赵宁抬脚前踢,向李雅雯下颚挑去。 这一刹那,李雅雯如坠冰窟,如陷油锅,俏脸立时涨得通红,白嫩的皮肤艳丽欲滴,柳眉紧锁牙关紧咬,好不容易才没有惊呼出声。 如坠冰窟,是因为她近乎全力的一脚扫出去,莫说没有给赵宁造成任何威胁,就连赵宁抬起的手臂都未能撼动分毫——手臂纹丝未动坚如磐石——且赵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连消带打,格挡的同时出脚! 人在遭受重击的时候最容易重心不稳,可赵宁却在这时选择了单腿站立,而且站得稳如泰山,这说明赵宁根本不曾受到半分影响! 如此恐怖的实力,李雅雯鲜少碰见! 让她如陷油锅的,是脚腕脚背上传来的巨大痛觉,好似她踢中的不是血肉之躯,甚至都不是钢板,而是一发炮弹! 除此之外,赵宁踢向她下颚的一脚则迅猛凶狠,力量卓绝,仿佛兽王之牙、恶鬼之爪,让战斗经验丰富、直觉敏锐的李雅雯,一瞬间就感受到了生命威胁! “他的实力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花容失色的李雅雯惊骇万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是她在给新人下马威的过程中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赵宁展现出来的战力,亦是她生平遇到过的最强存在之一。 千钧一发之际,李雅雯强忍剧痛,收脚向后撤步,并扬起下颚扭转身体,试图闪掉赵宁的攻击。 赵宁目露些许欣赏之色。 速度快,力量大,反应迅捷,攻防转换及时果断而又颇为顺畅,除了不能真气外放,李雅雯的整体实力与本界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相差无几。 “怪不得在亲眼见证我碾压郑奎的战况之后,还有给我下马威的十足信心。”赵宁现在笃定李雅雯的基因强化程度不低,或许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强化之路。 但这份实力在赵宁面前仍是远不够看,哪怕赵宁不曾动用半分真气,还刻意暂时改变了身体强度。 ——天人境的身体强度不是能够用常理揣度的,哪怕没有真气护体,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也别想给他们制造任何伤口,赵宁如果没有刻意软化筋骨,李雅雯这一腿全力踢来,那只曲线玲珑的优雅美.脚非得碎成稀巴烂不可。 无论如何,李雅雯的动作在赵宁眼中犹如慢放。 他的脚尖击中了李雅雯。 好在他出招是为了逼出李雅雯的真实战力,并没有把她一脚踢死的想法,故而在最后一刻收住了力量与强度。 但这一脚依然让李雅雯极不好受。 不好受到什么程度? 只看李雅雯的表情就知道了。 那是恼羞成怒、无地自容、羞愤欲死,欲语还休的表情,皓齿咬破了嫣红水润的下唇,溢出的一丝鲜血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冶诱惑,盯着赵宁的剪水秋眸里满是怒火与幽怨,好似会说情话又好似能生吞活人。 赵宁之所以让李雅雯出现这个表情,是因为他击中的李雅雯身体部位不对。 亦或者说,过于对了。 正中两座山峰间的山谷。 山峰原本巍峨高耸,这一下就成了一对陡峭华山。 赵宁虽然收了力量与强度,但脚毕竟是脚,硬度不可避免,李雅雯难免吃痛,而疼痛之余又别有一股酥麻之感——别忘了,赵宁上垫子之前,是应李雅雯要求脱了鞋的。 触觉显著。 然而这怪不得赵宁,苍天可鉴,他半点儿邪恶念头都没有,完全是李雅雯仰头之际自己抬起了胸膛,相当于是主动迎了上来。 如果硬要苛责赵宁,那他也是有错的,错就错在小觑了两座海浪的高度,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打出杨帆破浪的效果。 要害部位被这般“暴击”,李雅雯脸色酡红之际,只觉得如遭电击,浑身发软,力量顷刻间倾泻近半,后劲一下不足。 好在异样转瞬即逝,下一个呼吸李雅雯就缓过劲来,脸上那种奇异复杂的表情也随之敛去,重新变得严肃端庄,秀气温婉。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与尴尬,李雅雯二话不说,一套组合拳便超赵宁猛攻过去,出手格外卖力,眼神如铁,英姿勃发,神情格外专注,红唇紧抿,香汗如丝。 赵宁闲庭信步,轻拢慢捻抹复挑,应付得轻松自如。 他依然是一脸的伟光正,毫无窘迫拘束之态,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这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拳拳相撞,腿腿相击,嘭嘭之因不绝于耳,噗噗之声此起彼伏。 这是赵宁有意照顾了李雅雯一点。毕竟他是男人,占了人家的便宜虽然不至于承认,但君子风度还是有的, 不过他对李雅雯的照顾也只有一点。 片刻后,李雅雯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滚了两圈才止住冲劲,勉强爬了起来。 此时此刻,李雅雯已是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眼眶淤青重得犹如大熊猫,嘴唇裂得好似喇叭花,白璧无瑕的脸庞紫一块黑一块,曼妙挺拔的身躯不是这里多了一个包,就是那里凹陷下去一块。 怎么看都没了美感可言。 活脱脱一个变形人。 眼瞅着李雅雯气喘如牛香汗淋漓,没了再发起一波进攻的能力,赵宁抱了抱拳,谦逊有礼地微微一笑:“承让承让。” 视野模糊、脑袋嗡鸣的李雅雯:“……” “看来你现在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赵宁挥手作别,“要是李营长还有兴致,咱们随时可以再切磋切磋。” 说着,他大明大放地离开了训练室。 自觉已经足够尊重李雅雯,给足了对方面子,故而赵宁走的时候心安理得,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他当然尊重李雅雯了,他完全是把对方当作一个战士,没有因为对方的性别而区别对待,要不然也不会把对方打得遍体鳞伤。 对一个战士来说,对手给予你的最大尊重,就是在与你作战时全力以赴。 赵宁不全力以赴是不想打死李雅雯,毕竟这只是一场切磋。 望着赵宁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浑身脱力的李雅雯不再顾忌什么,瘫软地坐倒在了垫子上。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她终于有精神想一想今天这场切磋。 “这个下马威下的,完全是自讨苦吃了……”李雅雯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不无懊丧颓唐,也不失委屈可怜,“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章九九四 任务 全身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已断裂,上下每一寸皮肤如同都在燃烧,相同的是他们都很痛,非常痛。 这种痛苦能把绝大部分普通人折磨得发疯,然而李雅雯连一声哼唧都没有。 疼痛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受伤也是家常便饭。 她是女人,却不娇气,龙骑士团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她没少流汗流血。 而作为基因改造颇为深入的强化人,李雅雯有着不俗的自愈能力,仅仅是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她就不再感到明显的剧痛。 “杨宁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能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李雅雯边默默恢复身体边寻思,很想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 除此之外,此刻李雅雯对赵宁没有其它想法。 也没有恨意。 身为帮派骨干,在一座吃人的城市与人不断拼斗,历经生死,她从不觉得男人应该让着女人,战斗时应该下手轻一点。如若不然,她早就死在了乱战街头。 赵宁的来头是什么,李雅雯仅靠自己分析思考是得不出结果的,她只能暂时甩开这个念头。 想到赵宁在切磋结束之时,一本正经地抱拳说着“承让”的样子,李雅雯嘴角微微上扬,继续寻思:“这是一个强大的,特立独行的家伙,与我们不太一样。 “明知我在给他下马威,他在打趴我的时候却没有任何趾高气扬之意,甚至连自得之色都没有,不生气也没有情绪波动,性格心境不是一般的稳。 “分明一身傲气,却没有让人特别反感——这是当然了,他的实力毕竟摆在那里,有资格骄傲一点。 “总的来说,这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如果我不是特别小心眼的话。” 见识到了赵宁的实力与风度,李雅雯不禁有些脸红,觉得之前那种要狠揍对方一顿,让对方收敛气势言听计从的心态不太合适,特别是跟对方一比,怎么看怎么相形见绌。 “我的心境果然还需要打磨。” 李雅雯反躬自省,“随着龙骑士团一日日壮大起来,被人一直畏惧着恭敬着,我也有些飘了。为人处世时总是下意识的自觉高人一等,老是想要教训别人威服别人,不自觉就小觑了别人。 “这是不应该的,也很危险,要是不能及时改正,以后必然吃亏,为此送命都不无可能!” 深吸一口气,李雅雯觉得身体上的不舒服已经消散大半,准备起身离开训练室,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不怒自威的冷漠声音: “被一个刚来的外人打成这样,已经是丟尽了龙骑士团的威严,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你难道一点儿羞愧之心都没有?!” 听到这个声音,李雅雯脸色顿变,原本的秀气温婉之色顷刻消失,取而代之以钢铁男儿般的悍勇严肃,起身低头,叫了一声: “爸。” 站在李雅雯面前的,是一名军绿色制服笔挺的中年男人。 他一只眼带着眼罩,五官如铁,目光似火,神情低沉,身材只能算是中等,却给人一种他随时都能开山断河的观感,显然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狠角色。 在他脸上,看不到半分寻常男人面对自己亲女儿时的亲切。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么丢人的女儿!” 李虎城冷哼一声转身,低沉的声音中饱含愤怒,“我耗尽心血给你做基因改造,是要让你成为世间的强者,而不是一个被人打败后还恬不知耻的废物! “你都成年多久了?至今还没能成为龙骑士团最强的人!今天又被一个外人击败,你还有什么用处?我辛苦培养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给我丢脸的?!” 李雅雯脸色苍白,低头无言。 李虎城抬脚走向门口,“既然你已经丢够了人,那就再去丢一次,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把杨宁给我留在龙骑士团,让他一心一意为龙骑士团卖命! “三日之内,你必须确认对方的心意,确保龙骑士团多了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强大战士! “他要是对龙骑士团不满,离开了龙骑士团,或者是不肯老老实实呆在龙骑士团,亦或者是你不能确认他对龙骑士团的忠心,你也就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番话,李雅雯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想要从李虎城脸上看到一些让她安心的东西。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李虎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她耳朵里听到的,亦是李虎城不甘地抱怨:“我李虎城英雄一世,怎么就没生儿子就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一个这么不成器的女儿!” 李雅雯浑身发抖,几乎咬碎了牙齿。 ...... 跟赵强去了解、熟悉了一上午龙骑士团的各种枪械与火炮,吃完午饭回到自己休息室打算休息一下的赵宁,刚刚坐下就听见房门被敲响。 站在门口的,是李雅雯。 想要努力挤出一个随和、正常的微笑,却又掩饰不住勉强、别扭之意的李雅雯。 “李营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进来坐。”赵宁起身招呼,对方依然穿着修身的军绿色制服,高挑纤瘦而又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如既往的亮眼。 李雅雯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眸底的不安、抗拒、惶恐、委屈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但只是一瞬间,她竟然又把这些情绪全都收敛了去,再无一丝痕迹,深吸一口气的同时以莫大的勇气问: “杨营长对龙骑士团对我本人.....还满意吗?” 自从来了明日城,因为真气所剩无几的关系,等闲时候赵宁不会刻意放出修为气机,感应身周百步之外的各种情况,故而不知道李虎城与李雅雯的对话。 他狐疑地看着李雅雯:“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雅雯并未放松,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赵宁的脸,生怕漏过对方任何一丝微表情:“这么说,杨营长是真心留在龙骑士团,愿意百分百履行自己作为龙骑士团副营长的职责?” 赵宁笑了笑:“当然。” 李雅雯吸进肺里的那口气依然憋着:“后天凌晨,我们有一个行动,这对龙骑士团很重要,希望杨营长能够参与。” “什么行动?”赵宁问。 李雅雯一字字地道:“后天凌晨,我们会在桃花仙大饭店,与魔鬼城来的人交易一批源能枪械!届时,杨营长需要随我一同前往,确保交易顺利完成!” 章九九五 初遇改造体 离开赵宁的休息室时,李雅雯那口闷在胸口的气悄然松开。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赵宁竟然真的对她之前的冒犯行为毫无芥蒂,并且愿意继续留在龙骑士团。关键在于,对方态度出人意料的亲和,让她感受不到半分疏离。 龙骑士团司令李虎城交给她的任务,转眼间她就完成了一半。 如此一来,李雅雯对赵宁的观感立时好了一个层次。 “虽然颇有傲气,言行亦有些怪异,但待人接物却谦逊随和,没有半点儿身为强者的架子。刚来龙骑士团就要出重要任务,他也没有趁机要求什么......” 李雅雯在庆幸之余,感觉身体轻松不少。 “现在就只剩后一个问题。” 李雅雯再度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不少,以至于她胸前巍峨雄伟的一对山峰瞬间拔高,像是要穿透军绿色衣衫这处云层。 她继续寻思:“接下来要确认杨宁对龙骑士团无害,也就是他加入龙骑士团没有怀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是其它势力安插进来的奸细。” 这件事不是今天能做成的。 得等。 等到后天凌晨。 李雅雯收敛神色,平静地快步向自己的疗养室走去。 她虽然是强化人,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非同一般,但赵宁之前给她造成的伤势众多,她要想及时全面恢复,还得去疗养室走一趟。 ...... 赵宁翘着二郎腿,手里上下抛着一盒从赵强那里顺来的香烟,脑海里回想了一遍刚刚李雅雯的言行举止与神态,微微一笑,暗想: “源能枪械交易这么重要的任务,竟然让我一个新人参与进去,这明显不合常理。尤其在我展现出了一定实力,如果真的心怀叵测,完全有可能对这次行动产生威胁的情况下。 “龙骑士团这样安排,必然有考验我的意思。 “倘若我果真有问题,面对源能枪械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不动心,若我是其它势力的奸细,则一定会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龙骑士团会这样做存在两种可能,一是有充分准备,能够接受考验失败的结果;二是有其它必须立即证明我身份的需要。” 念及于此,赵宁不禁哑然失笑。 他虽然不是龙骑士团敌对势力的派来的奸细,但的确心怀叵测。那批源能枪械他是一定要拿到手,借此研究里面存在的源能力量的。 就是不知道龙骑士团怎么应对考验失败的情形。 进入龙骑士团,是为了了解龙骑士团的实力,顺便了解此界战力,这两天赵宁获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赵强今天告诉过他,李雅雯的实力在龙骑士团能排进前五。 “李雅雯的实力相当于御气境中期,那么龙骑士团的最强战力,顶多也就是元神境初期上下。 “考虑到龙骑士团目前还没能进军城中堡垒区,可见明日城堡垒区最少存在元神境中期的战力。 “——依照此界情况,龙骑士团不能进入堡垒区的原因,也可能是城中堡垒区有着大量的,密集的,相当于元神境初期上下的火力。 “也就是说,这次抢夺源能枪械,要想不太引人注目,不落入天蚁集团高层的视野中,我绝对不能发挥出王极境实力。“发挥元神境后期的实力都得谨慎。 “另外,此次交易涉及的第二方——桃花仙大饭店,我对它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不知道对方有什么高手强者。 “这不是什么问题。 “他们两天都没动静,很可能是见我进了龙骑士团有所顾忌,正在调查我的底细。如果他们跟龙骑士团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么今明两天,在我离开龙骑士团后,怎么也该有所行动了吧?” 想清楚了这些问题,赵宁接住下落的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根香烟出来,用防风打火机点燃,像模像样地深深吸了一口。 他之前看见龙骑士团很多人都抽这个东西,本着严谨好学的态度,他没道理不尝试尝试、了解了解。 这一口气下去,烟雾把肺部正儿八经刺激了一下,赵宁被呛得练练咳嗽,满嘴都是火烤般的躁味与焦油臭味。 “这什么东西,味道怎么这么怪?”赵宁赶紧掐灭了烟头,初次接触这个东西,他表示实在不理解有那么多人有事无事就抽它。 下午在龙骑士团摸了半天鱼,本着能省一顿是一顿的想法,赵宁在内部食堂吃了晚餐。副营长级别的伙食当然不错,四菜一汤样样都是硬菜,赵宁吃得相当满意。 天黑之后,赵宁不急不缓地走出小区——军营——大门,迈着悠闲散漫的步伐回住处。 赵强想送他,被他婉拒了,借口是想顺路逛逛,看看明日城的风景,加深一下对周遭街区的认识。 在路过一片灯光不太明亮,稍显偏僻的街区时,赵宁看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身影,对方衣着清凉、浓妆艳抹,正在凉风中抱着双臂来回走动。 对方也很快发现了他,连忙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道:“大哥,没想到又碰见你了,咱俩......多少有点缘份。” 赵宁随意笑了笑,前两天他刚刚白送了对方几百块钱,今天又在不一样的街面上碰到,的确是有点巧合。 有缘份两个字打头,女子说什么也要为上次的事感谢赵宁,既然赵宁不愿享受服务,她便提议请赵宁吃顿饭。不远处的小街有一家烧烤摊味道不错,她强烈建议赵宁去尝尝。 赵宁欣然应允。 烧烤摊碳火正红,香味四溢,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他们到来之前,七八张桌子中有两张坐着客人,男女混杂,衣衫寻常,吃喝正欢。 到了座位上,面容姣好的女服务员拿了菜单过来,笑容可人地给他俩倒水,询问他们想要吃什么。 “大哥想吃什么随便点,自从上回碰见了大哥,我这几天生意出奇的好。今天陪大哥吃完这顿我也不做事了,直接下班回去,所以可以陪大哥好好喝点。” 长得还没女服务员漂亮,却要靠脸吃饭的女人殷切地说着,眼中满是真情实意。 赵宁没有回应女人的话,翘起二郎腿靠上椅背,看着妆容清淡,保持着明丽笑容的女服务员,戏谑地道: “上回你们下在菜里的药就没放倒我,怎么,不甘心,这回想要再来一次? “我的建议是,不必这么麻烦。” 女服务员的笑容顿时有一刹那的僵硬、变形,但她立马掩饰了过去,心平气和地道:“大哥真是风趣,是在说什么电影台词吗?” 她的失态转瞬即逝,职业特殊的女人明显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神色明显呆滞了一会儿,才勉强再度挤出一个看似正常的笑容。 她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这一刻,旁边那桌客人夹菜的动作慢了半分,虽然无人偏头看过来,但凝神仔细感应这边动静的样子,却落入了赵宁的眼角余光。 赵宁懒得跟这些人废话,在女服务员话音方落的时候,顺手抄起左边的椅子,对准对方那张美丽可爱的俏脸,用力重重砸了过去! 他的举止出人意料,他的速度快逾闪电。 一声闷响中,女服务员脸上顿时血花四溅,脑袋猛地向后仰起,带着身体倒飞出去,撞翻了旁边的一套桌椅。 杯碟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青楼女子没想到善良的赵宁出手这般果断狠辣,震惊之余尖叫后退,手忙脚乱中弄翻了椅子,自己也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传来:“动手!” 两张桌子前的几名客人相继纵身跃起,从不同方位先后有序的向赵宁扑来!他们每个人都迅若虎豹,动若雷霆,几步距离一闪而至,显然不是训练有素、身手矫健那么简单。 呼! 拳风破空而临,直奔赵宁面门。 瞬息之间,拳头与赵宁相距不过三寸。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 但就是这么短的距离,却又立刻消失。 这只拳头的关节缝隙里,竟然猛地弹出了三根半尺长的合金利刃! 就是这一刹那,拳手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轻蔑的笑意,看赵宁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他是正经八百的改造体,右臂被合金义肢完整替代,不仅坚硬胜铁,威力不俗,而且具备不止一种特异之处。 但是下一刻,赵宁并没有变成尸体。 原本弹出之际,就应该刺进赵宁脑袋的合金利刃,并没有让赵宁遭受重创。 甚至连碰都没有碰到赵宁! 赵宁的身体以拳手无法理解的速度与身法,诡异地向侧旁偏转了二十厘米。 二十厘米并不长,却刚好让合金利刃从他鼻尖前掠过,刺了个空! 拳手瞪大了不解、惊讶的双眼。 他不明白,赵宁是怎么做到如此及时有效的闪避的:身体偏转的动作再快,难道还能快过利刃弹出的速度?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他的合金利刃从指缝间弹出时,可是跟子弹一样快! 无论如何,他的身体惯性向前扑去,无法及时止住。 但他没有慌乱,第一时间就前脚抵地,想要轰出第二拳,迫使赵宁无法及时反击让他落入险境,并重新夺回进攻主动权。 他的应对谈不上错。 只可惜,他的第二拳再也打不出来。 这是肯定的。 一个死人怎么出拳? 赵宁的手刀击碎了他的咽喉——这发生在赵宁做出闪避动作的同时——动作干脆利落,犹如蜻蜓点水,一碰就收。 拳手的咽喉不是合金做的。 所以他的喉咙碎了。 他只能捂着咽喉颓然扑倒在地,胡乱踢腾着双腿、剧烈翻滚着身体。 随着动作幅度渐渐变小,他瞪大的双眼失去生机,一片空洞。 章九九六 这座城市 呲! 拳手刚被击中,第二名改造体便到了赵宁身后。 他半边身体冒着电光,密密麻麻的细小火蛇在手臂周围激荡,一拳向赵宁背心轰出之际,拳头前电芒大作,几条扭曲的电蛇瞬间蹿出,直接击中了赵宁! 赵宁面不改色。 “这就是被电击的滋味?不错。”赵宁感觉像是被按了一下摩,身体轻松心灵惬意。 他反手一巴掌,拍在浑身是电的改造体脑袋上,对方七窍之中顿时鲜血奔涌,当场气绝而亡摔倒在地。 死亡之后,这名改造体脸上依旧残留着浓烈的茫然困惑之色,不明白赵宁在高压电击下为何还能行动自如。 啪! 左翼一名改造体在距离赵宁足有五步的时候,陡然一摆被衣袖完全遮住的右臂,霎时间,衣袖中竟然甩出一条合金制造的细长钢鞭,钢鞭上满是倒刺,毒蛇吐信般向赵宁袭来。 赵宁探手抓住钢鞭。 改造体眼中立即满是喜色,连忙前脚抵住地面,一边回拉手臂一边控制义肢机关,拼尽全力猛地倒拽钢鞭!在他的想象中,赵宁握住钢鞭的手一定会被倒刺切成碎片! 然而钢鞭纹丝不动。 下一刻,这名改造体反而被赵宁拉了过去! 他被拉到赵宁面前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掌控,赵宁随手在他胸前一拍,他的骨头与心脏便碎成了渣滓! “怎么会这样?”失去意识之前,这名改造体饱含惊恐地想。 这时候,剩下的两名改造体没有再贸然往前,而是一左一右站在场边。这不是说他都不动了,不敢进攻了,恰恰相反,他们在进攻,而且攻势凶猛。 这两名改造体有一个共同点,他们身材魁梧,先前脚边都放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此时,他们已经把金属箱子背在了身后,完成了某种连接,同时伸出双臂对准赵宁。 那不是简单的手臂。 而是枪管炮管! 机械变形之后,原本与常人无异的手指手腕,一下子成了枪管炮管! 连续刺耳的嗡鸣声中,形似加特林机枪的手臂倾泻.出一片弹雨向赵宁袭来,而机炮手臂则一下一下有规律的震动,轰出一颗又一颗榴弹,将赵宁闪转腾挪的方位全部封死! 桌椅碎裂流弹横飞,爆炸迭起硝烟弥漫,烧烤摊在顷刻间成了废墟。当战争机器开始奏鸣,人间净土成炼狱,杀戮与毁灭即将带走一切。 可惜的是,这两个战争机器威力太小,无法带走赵宁。 也不可能带走赵宁。 被带走的是他们! 猩红的枪焰还在闪烁,枪手却已经倒在了地上,最后一颗榴弹发射了出去,目标却偏离了预定地点。 “太慢了。” 扫了一下脚下的两具新尸体,赵宁摇了摇头,不无惋惜之意,“这些改造体都只是强化了身体某部分的战力,速度、敏捷、反应、力量、耐力等基础能力并无显著提高,论综合实力还不如李雅雯。” 刚刚在他近身下杀手的时候,两名改造体都尝试过应对,只是他们的反应与速度无法支持他们成功闪避、腾挪。 赵宁转头看向最后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速度很快,超出普通人范畴的快,而且快得不止一星半点。赵宁一眼就看出来,仅就速度而言,对方丝毫不弱于李雅雯。甚至犹有过之。 逃跑的是那名女服务员。 此时此刻,女服务员的面容不复姣好,残破的脸蛋、开裂的嘴唇下面,露出部分合金部件与纤细线路,它们与血肉、牙床接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勉强分辨出神经元接驳的的痕迹。 这是一张普通人在夜路上看见了,会吓得大喊见鬼了的脸。 而在女服务员的四肢末端,也即手脚位置,各有一个小型能量装置,喷焰口此刻正在喷射蓝红火焰,以至于衣袖、裤腿都被烧掉。 脚腕处燃烧的布料女服务员顾不得,小臂处的衣衫则被她顺手扯掉,以阻止火势继续向身上蔓延。失去衣衫的遮掩后,泛着金属润滑光泽的合金小臂便展露无疑。 而那对能量助推器,就在她手心位置。 跑出烧烤店之后,女服务员桑蒂悄然松了口气。她虽然脸部遭受重创,脑袋眩晕了一会儿,现在肯定破相了,境遇可谓凄惨,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要回到大老板那里,她随时都能做手术,脸部修复起来并不难,无非是需要调养一段时间而已。 她很庆幸,要不是当时被赵宁用椅子砸晕,她很可能落得个命丧当场的下场。现在好了,她及时逃出了烧烤摊,就百分百脱离了危险。 她的身体改造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身体要害部位的保护,二是速度、爆发力方面的提升。前者姑且不言,后者主要表现在四肢的强化与心脏位置的能量核心。 没错,她的心脏是人造心脏。 而且不是一般的人造心脏。 强大的能量核心让她爆发力十足,加之四肢的动力助推器,能够让她拥有风驰电掣般的速度。 ——若不是赵宁表现出来的实力过于强横,她其实没必要跑,在场的所有改造体中,只有她配置了能量核心,战力比其他人强了太多。 只可惜,这个“太多”放在赵宁面前,就显得“太少”。 “这家伙真是个变态!” 桑蒂边跑边想,“实力到了这种程度,强化的层次必然很高,如果不是从小就有做基因强化,他接受的基因改造最低都在‘铂金’层次! “这样的家伙怎么会在明日城外城区活动?为什么要加入龙骑士团?哪怕是进入城中龟壳区,他都能有一席之地! “不过还好,就算他是强化人,也就是综合实力出众而已,把速度跟爆发力单拧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比得上我...... “我可是风一样的女人!整个明日城外城区,没有人比我更快。” 桑蒂对自己很有信心。 这份信心不是凭空而来,它有无数实打实的搏命战斗作为基础,所以它基本上是正确的。 只是基本上。 当桑蒂发现身边情况有异,愕然转头向左看去时,眼前的情形立即把她的信心击得粉碎。她瞪大了闪着红光的诡异眼睛、张圆了开裂流血的樱桃小嘴,差些一头栽倒在地。 她没有看到鬼。 她看到的是跟她并驾齐驱,神色轻松眉眼散漫的赵宁。 天可怜见,桑蒂宁愿此时看到的是鬼。 鬼都不会比现在的赵宁更加可怕! 不等桑蒂有任何反应,她看到赵宁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很阳光,很亲和,半点儿也不邪恶,甚至比朝霞更纯净。 但这个笑容落在桑蒂眼中,却差些让她魂飞魄散! 桑蒂没有魂飞魄散,她只是被赵宁拧住了后颈,提猫一样提着在道路上拐了一个弯,在眨眼间又回到了烧烤摊前而已。 这个一个简单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动作,让桑蒂双脚落地之后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她就像是一条做了拆家之类的坏事,被主人逼在角落训斥的小狗。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难度有多高。 那需要的实力让桑蒂恐惧得都不敢去深想! 不说跟大老板去比,至少跟她不是一个层级。 赵宁把桑蒂放下地的时候,青楼女子正双手提着高跟鞋,猫着腰从烧烤摊的硝烟与灰尘中轻手轻脚的摸出来,跨越障碍的时候还不忘左右张望一番,那样子活像是个偷了人的小贼。 当她看到去而复返的赵宁时,不由得四肢僵硬神色尴尬,支支吾吾:“大,大哥......大哥饶命!” 最后四个字是喊出来的,喊出来的时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很响,赵宁都替她的膝盖肉疼。要知道地面有不少桌椅碟碗、水泥石块的碎屑。 “走。”赵宁摆摆手,示意对方赶紧离开。 他当然知道,这位青楼女子是受了桑蒂等人的授意,故意在街边等他,并蓄意把他引入埋伏圈的。 但他懒得去在意。 对方可能是拿了好处,可能是受了要挟,也可能二者兼有,赵宁都懒得在意,在这件事上,对方太过弱小,压根不会有选择余地。 双方不是一个实力世界的人,无论对方做了什么,都不可能对赵宁产生任何影响。而赵宁作为一名革新战士,对生活不易的穷苦人有一种深入骨髓,近乎本能的怜悯与共情。 “你们是桃花仙大饭店幕后大老板的人?” 赵宁云淡风轻地站在桑蒂身边,看着烧烤摊中的满地尸体问。桃花仙大饭店幕后有大老板,这是他在维京酒馆听到的消息。 直到此时,烧烤摊废墟中的硝烟与灰尘都未散尽,由此可见赵宁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我可以说不是吗?”桑蒂苦着脸问。她的脸蛋本来就够凄惨,这会儿再做一个凄苦的表情,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悲惨。 赵宁轻笑一声:“不能。” 桑蒂:“......那我就只能说‘是’了。” “带我去见你们的大老板。”赵宁示意桑蒂在前领路。 桑蒂哦了一声,低着头顺从地走在前面。 离开小街街口的时候,赵宁回望了一眼烧烤摊。 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从附近的房子奔了出来,争先恐后地蜂拥进了烧烤摊废墟,你争我夺地去抢那些改造体的尸体,甚至不惜对别人拳脚相加、痛下杀手。 场面混乱血腥,眨眼间便有不少人或者被砖头拍破了脑袋,或者被匕首划伤了臂膀,或者被铁棍打断了腿,或者被人咬破了喉咙,捂着流血的伤口惨叫着倒下。 他们都是普通人。 对普通人而言,改造体高不可攀。 对普通人而言,改造体身上的所有部分,哪怕是合金义肢上的一个零件,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在明日城这个地方,普通人会在眨眼间变成豺狼。 这是一座会让人异化、兽化的城市。 章九九七 桃花仙 “大哥,我们是走大街还是小巷?”桑蒂在街口停下来,左右看看,犹豫不决,最终选择弱弱地问赵宁。 赵宁收回看向烧烤摊的目光,瞥了一眼面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大街与斜对面相对僻静的小巷,“走小街。” 桑蒂啊了一声,很是惊喜与意外,竟然直截了当地问:“大哥,你,你就不怕小巷不安全,不怕我们的人还有后手伏击你?” 赵宁瞄了她一眼:“不怕。” 桑蒂:“......” 她雀跃地迈开脚步,身形轻灵地从车流缝隙中穿过大街,那双此刻不复猩红的双眸竟然眯成了月芽状。 她的情绪是如此简单明了,以至于赵宁都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她的愉悦。 赵宁知道她为何高兴。 当然不是因为走小巷真有人接应。 而是因为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开人群,减少暴露在别人视野下的时间——对方过马路的时候,可是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间看路的。 到了这份上,这位一头棕色卷发的年轻姑娘,竟然还如此注重自己的形象,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不美与狼狈,赵宁只能说爱美果然是女人的天性。 迅速过了大街步入小巷,桑蒂放慢了脚步,面前没有人走过来的时候,她把捂着脸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头依然是低着的,面朝地面;速度虽然慢了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总体依然是小碎步快行。 在赵宁的角度上看,这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姑娘,此刻走路的姿势活脱脱一只疾行的小鸭子,二者神似的不能再神似。 每走一段距离,亦或是到了路口,桑蒂都会回头对赵宁露出一个露出小白牙的腼腆笑容,她或许是为了不断确认赵宁不会突然从身后杀了她,又或许只是提前向赵宁示意他们要转换方向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笑容显得傻里傻气的。 这份傻气是如此浓郁,以至于让那张机械与血肉相融的怪异脸蛋,在颇显昏暗、不时闪烁的灯光下,都失去了绝大部分恐怖感。 一段时间后,两人停在了一片占地广阔的大别墅门前。 别墅傍山而建,主建筑之外有许多小建筑,林木葱茏花团锦簇,道路幽深氛围神秘,装修繁华而不失雅致,景色秀美而危险暗藏。 山不高,就是个小土包而已,拢共不到五十米高度。但这一片别墅建筑群的占地面积确实不小,比普通小区都要大不少。 “三......三小姐,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门卫诧异上前。 桑蒂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问,带着赵宁进了门顺着大道一直向内里走去。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人,有巡逻卫士也有各类忙碌的仆人,低着小脑袋碎步快走的桑蒂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以免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惨兮兮的脸,很像一只鸵鸟。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看到了许多明哨,也察觉到了很多暗哨,事实上,在他们进门之后没多久,一道道强横气息便陆续隐蔽奔至了近处,围死了前后左右的道路。 当赵宁来到别墅群主建筑前时,他已经跟一只被蚕茧裹得严严实实的蚕没有多大差别,不管往哪个方向移动都会被大量强者拦截。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死路一条。 ——当然,这十二个字是别墅里那些人的想法,跟赵宁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三小姐,这位是……”西装笔挺,向后梳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管家,来到门前台阶处彬彬有礼地明知故问。 “他要见大老板。”桑蒂示意对方不必说,自己在前面开道,带着赵宁快步穿过前厅上了二楼。 管家还真的没有阻拦。 “我们到了。” 在一扇房门前停下的时候,桑蒂终于肯抬起头,只是她说话的神态,俨然一副汇报任务完成的样子,让赵宁感觉啼笑皆非。 见赵宁微微颔首,没有任何不满意的表示,桑蒂露出一个轻松开心的笑容,麻利的推开门,伸手作请,让赵宁自个儿进去。 赵宁进入房间。 呆呆傻傻的桑蒂则脚步轻快地跑走了,脚步声里明显传递出一种迫不及待之意,看样子她对进入手术室,解决自己的脸蛋问题非常急切。 呈现在赵宁面前的书房很宽敞,窗明几净,阳光充足,地板不惹尘埃,能够清晰看到人的倒影。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套浅色办公桌椅,一套待客茶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个装饰性的盆栽与挂图都没有,简洁得像是牢房。 或者是无人实际居住的表演房。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赵宁颇感意外。 意外的不是这个人有什么特异之处,而是这间书房里真的有人。 ——准确地说,真的有准备会见他的人。 进门之前,赵宁已经做好了进门之后被一群强悍打手群起而攻之的心理准备。 平心而论,这是最正常的发展。毕竟桑蒂已经离开,对方不必再担心他挟持人质。 就算对方没想着他一进门就动手,至少也该在房间里安排几位强大护卫,李雅雯见赵宁的时候都有人撑场面,对方哪怕不是大老板本人,怎么也不应该单独见他吧? 赵宁能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性,是对方觉得自己完全有实力战胜他。 但如果对方是大老板本人,纵使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也不应该这么做,对方要是这么个行事风格,只怕早就死了好几回。 “杨先生是吧?请坐。” 办公桌后面的“大老板”站了起来。 这是个身材格外高挑的女人,修身的灰色职业套装,把她的身材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浓淡恰到好处的妆容,则让她那张本就明丽动人的脸更富观赏性。 她五官比例与形状都完美无瑕,好似经过缜密设计而且精雕细琢,让人挑不出半分瑕疵,美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这张脸又不仅仅是漂亮,柳叶眉搭配丹凤眼,在美丽之外多了几分硬气——没错,不是英气而是硬气。 正是这份硬气,让这位楚楚动人的女人有了不少女王的气质与压迫感。 赵宁脑海中没有女王这种存在,所以他将眼前这个女人的气质定义为太后,大权在握而又年纪轻轻的太后。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伊丽莎白。明日城的人都叫我桃花仙。” 伊丽莎白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到赵宁面前伸出手,很有礼貌同时也很有气势地说道,“桃花仙大饭店是我的产业。” 她的举止张弛有度,连步履间隔都一样。 若有若无的微笑,幅度刚刚好,既能使人感受到她释放的友好之意,又不会让人产生她谦卑的错觉,准确地像是经过严格计算,并且拿尺子量过。 而伊丽莎白身上最吸引赵宁的地方,却是那双笔直白皙,纤细又不失圆润.之美的完美长腿。 要赵宁分辨对方的大长腿跟李雅雯的大长腿谁更好看,他或许做不到,但如果要让他在诱惑力上面分个高下出来,赵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答案是伊丽莎白。 原因只有一个。 职业套装下的这双美腿穿着黑丝袜!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赵宁伸出手跟伊丽莎白握了握,触感有些凉,柔柔嫩嫩,正儿八经是一双女人的手。 收回手的时候赵宁有些感概,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如今看来还有其它情况,譬如说握了伊丽莎白的手。 隔着茶几相对而坐,叠放双腿的伊丽莎白直视着赵宁平静地道: “杨先生实力让人惊叹,反应迅捷临危不惧,单就速度与爆发力而言,已经是我见过的强化人中的翘楚。有这份实力,杨先生理应得到明日城外城区所有人的尊重。” 跟李雅雯不同,伊丽莎白直视赵宁的时候,后者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这说明对方没有死盯他微表情变化,从而窥探他内心的想法。 既然如此,赵宁当然也不会像面对李雅雯时那样,一定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所以虽然伊丽莎白的腿虽然很美黑丝也很诱惑,但他目不斜视。 “这话说的,好似你亲眼见过我跟你手下的战斗。”赵宁和煦有礼地回应。 “我确实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伊丽莎白的话让赵宁很是意外。 不等赵宁说什么,伊丽莎白伸手在面前隔空轻轻一抹,也不知是下达了什么命令还是启动了什么装置,她跟赵宁之间的茶几上空,立即显现出一副全息影像。 影像的画面正是烧烤摊之战的情形,清晰无比,纤毫毕现。 随着画面不断变化,可以看出拍摄是从多个方位进行的,有的画面很短暂,有的画面相对较长,它们的共同点是拍摄位置都不稳定,摄像机器晃动得很厉害。 “恍若身临其境。”赵宁心里如是想到。这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以他对地球的有限了解,他还不能百分百确认这是如何实现的。 好在伊丽莎白为他解了惑:“相信杨先生也看出来了,这是与你战斗的改造体人员传回的实时影像。 “在明日城外城区,我们桃花仙社团向来以擅长利用科技而闻名,而杨先生又是我们重视的对手,所以我保留并研究了这些影像资料。还望杨先生不要介意。” 全息影像的最后一部分是一段移动的画面,主要部分对着地面,不时回转到正在走路的赵宁身上,以画面中出现别墅大门卫士的脚为止。 这一看就来自于桑蒂。 赵宁虽然还不确定那些摄像头安装在改造体的什么位置,但已经知道自从他离开龙骑士团大本营控制地区,一直到抵达别墅,中间始终处于伊丽莎白的监控下。 这让他对地球科技的力量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那是一种无需凭借强大修行者,也能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力量。 “不知女士跟我说这些看这些,用意何在?”赵宁八风不动地问,显得很淡然。 淡然并不是装出来的,眼前的这点地球科技虽然很特异,但还不至于让他个人心生忌惮与畏惧之情。 伊丽莎白露出招牌式的完美笑容——各种意义上的完美,皓齿红唇间流淌出来的每个字,好似都有一股甘甜而令人信服的味道: “我说过,我尊重杨先生的实力,所以我想邀请杨先生加入我们。 “杨先生,龙骑士团能给你的,我们加倍给你;龙骑士团给不了你的,我们也能给你;而且我能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任何情况,桃花仙社团成员都不会相互背叛。 “杨先生,这一点在明日城,在如今这个世界有多么难得,相信你一定非常清楚。” 从伊丽莎白明如皎月的双眸中,赵宁看到了货真价实的真诚。 无论如何,被人诚心尊重并招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只不过一个天人境修行者被一个市井帮派邀请加入,怎么看都显得有点滑稽。 赵宁微微一笑:“我杀了你们那么多人,看你的样子却好像并不在意,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们是真心对待成员,成员之间又永远不会因为利益而背叛?” 伊丽莎白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诚挚地道: “古往今来,多的是敌方骁将杀伤我方诸多战士,而君主为了招揽他甘愿将其奉为上宾的事,真心相待,这些君主里面可不乏仁君明主。” 赵宁没有说话。 赵宁没有被说动,伊丽莎白并不气馁,反而笑容神秘而动人地补充道: “另外,那些被杨先生击杀在烧烤摊的改造体人员……其实都没有死。” 章九九八 加入 这话让赵宁既惊奇又疑惑。 判定一个人是否死亡自有一套标准,在赵宁的标准中那几个改造体已是彻彻底底的死人。 虽然他对他们谈不上重视,没有让对方灰飞烟灭,理论上那些改造体存在死灰复燃的可能,但赵宁在的经验认识里,这绝非天人境之下的存在能够做到。 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及时帮助,按理说那些个改造体不可能活过来。 “难道说地球上的科学科技已经发达到了这种地步,在治病救人方面的能力直追天人境修行者?”赵宁只能如此揣测。 这不是无的放矢。 在身体改造方面,地球人有改造体和强化人,前者还好说,后者则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赵宁的原有认知,那是一项神奇而不可思议的技术。 地球人对身体与生命的技术认知,在生物学上的造诣的确领先本界太多。 这个时候赵宁忽然想起,明日城虽然混乱残酷秩序不稳,这里的普通人也生活艰难,常有朝不保夕之危,但地球文明的层次毕竟在本界之上。 “杨先生不必惊讶,我刚刚说过,桃花仙社团以擅长科技闻名,其实这也是我们能够在明日城屹立不倒的核心原因。 “桃花仙社团的改造体数量是明日城所有势力中最多的——这就是明证。” 伊丽莎白颇有些以诚相待、开诚布公的意思,“杨先生若是加入了我们,我愿意无条件给你一次基因强化与身体改造的机会,强化改造等级为一等,只在特等之下。 “在以后的战斗中,只要杨先生的大脑没有被当场摧毁,基因序列完整,我们就能恢复杨先生的所有生物学信息数据——也就是救活杨先生。 “虽说抢救有时间限制,但对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而言,这就是多了一条命,甚至是很多条命!” 说到这,伊丽莎白饱含希翼同时又很有信心的看着赵宁:“杨先生,我们是诚邀你加入,希望日后能够与你并肩作战,携手在这个混乱残酷的世界活下去。 “所以,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赵宁没有立即开口。 他仔细看了伊丽莎白两眼。 在他天人境修为的感知中,眼前这位金发碧眼五官立体,皮肤白皙水滑、吹弹可破,既有成熟女人风韵、女王太后般的贵气,又有着少女般娇嫩脸蛋的女人,是一个非常特异的存在。 对方的气机状态跟普通人不同,亦跟修行者有很大区别。 与此同时,对方既像是没有修为实力的普通人,又像是高深莫测的修行者。 她的气息平静内敛,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蕴藏着非同凡响的浩瀚,又像是压根儿没有什么神异,平平常常简简单单,在修行者面前一碰就碎。 这很矛盾。 哪怕以赵宁对修行对力量的深刻认知与体会,在对方没有任何气机波动、力量爆发的情况下,也是难以看清对方的底细。 “这女人简直不像是个人。” 某一时刻,赵宁心中甚至冒出这样的感叹,“难不成在地球这个地方,还真的有妖、魔存在,而伊丽莎白就是这种生物?妖、魔就是她这个样子的?” 后面那个念头有些无厘头,但在这个神奇而复杂的地方,就算出现真正的妖魔,赵宁都不会感到半点儿意外。 “我愿意加入。”赵宁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没有任何理由不加入。 作为一个从天空掉落到地球的外星人,无论是为了即将出现的源能枪械,还是为了多了解一些桃花仙社团里存在的此界高科技,哪怕单纯为了探究伊丽莎白这个女人的存在状态与神秘根由,赵宁都应该选择进入桃花仙社团。 他进入桃花仙社团的目的不纯粹,伊丽莎白邀请他加入这件事本身同样不简单。 这种不简单里,或许就有探究他的心思。他毕竟是个外星人,难道伊丽莎白在研究分析过他的战斗、实力与状态后,就不觉得他也很特异? 一个以擅长科技而闻名的社团,就不想好好研究研究他? “我有个条件,暂时不要将此事公开,我还得在龙骑士团活动一段时间。”赵宁提出了补充条件。 伊丽莎白浅笑如云:“在明日城,我们跟龙骑士团是竞争关系,杨先生愿意打入敌人内部为我们做间谍,这是莫大的辛苦与功勋,我求之不得。” 做间谍,也算是个条件。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桃花仙社团之所以敢招揽赵宁,有一个最低的基础——他们觉得能掌控赵宁,不认为赵宁单凭自己的实力就能对社团造成严重威胁。 在这一点上,桃花仙社团跟龙骑士团一样。 赵宁站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 伊丽莎白笑容洁白,喜悦流露:“欢迎加入,合作愉快。” 因为笑容幅度的关系,赵宁这个时候才发现伊丽莎白竟然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可爱动人,同时灵气十足阳光纯真,让他看得都有瞬间的惊艳之感。 …… 时间已晚,赵宁没有在别墅停留太久,仅仅是初步熟悉了一下桃花仙社团的情况就离开——给他引路负责介绍的不是别人,依然是伊丽莎白。 “一般人加入社团,我们都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一块芯片,以便于社团成员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们能及时救援。 “当然,杨先生也可以把这看作一种行踪监视,但我们只是掌握位置,以及监控成员身体情况而已。社团成员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能通过芯片主动发送求救信息。 “杨先生若是不愿意,自然是不用植入这种芯片的,我说过,我们很尊重杨先生。” 临出门的时候,伊丽莎白对赵宁说了这番话。 “不愿意。”赵宁向伊丽莎白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目前为止,桃花仙社团并没有在赵宁身上付出多少,自然无法强制在赵宁身上安装一个信号发射器。 另外,桃花仙社团这般大度,可不代表他们有多么信任赵宁。 不算桑蒂,赵宁从烧烤摊这一路来,可是一直处在对方的监视下,而且桃花仙社团从始至终都没有动用有明显强者气机的存在。 科技的力量很强大。 强大科技的力量很可怕。 伊丽莎白多少有点要赵宁当间谍的意思,虽然这事儿目前本质上还处于没影儿的状态,但她已经告诉过赵宁,从他进入烧烤摊开始,就彻底摆脱了龙骑士团的视野。 这件事伊丽莎白说得很笃定。 赵宁虽然没什么表示,但选择相信科学。 之所以选择相信,是因为从别墅离开的时候,伊丽莎白给赵宁专门安排了一位随时听令的联络官。 这个联络官是桑蒂。 一个完完整整,俏脸彻底恢复正常,怎么看怎么圆润饱满,没有半点儿手术痕迹的桑蒂。 这只不过过去了小几个小时而已。 能把“易容术”做到这种程度,赵宁要说对桃花仙社团的科技实力毫无信心,那明显是自欺欺人了。 章九九九 摸鱼 赵宁回到合租房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 黑暗少女塔尼亚还未休息,她正端着装着洗漱用品的脸盆去洗浴间,在客厅里看到进门的赵宁,微笑着点头打招呼:“吃过啦?” 塔尼亚不说还好,一说赵宁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晚忙碌了这么久,到点了夜宵还没吃,顿时感觉肠胃蠢蠢欲动。 作为一名吃货,先前又是世家子弟、皇朝太子,除了情况艰难的战争时期,赵宁是有吃夜宵的习惯的,一般还会顺便喝点小酒。 “还没吃。你吃了?”赵宁随性平常地说道。 “我吃......额,没吃过?”塔尼亚其实想说她已经吃过,毕竟这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至于夜宵——对于一个平常时候都没有一日三餐这个概念的少女来说,夜宵是不会轻易想到的。 但一回想起上次赵宁做的饭菜她就想改口,毕竟味道真的不错,她还想再尝试尝试。 为了融入普通人正常人的生活中,塔尼亚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适应一日三餐的生活,尤其现在跟赵宁合租在一起,她必须时时刻刻都表现得有烟火气。 “那你先洗,我去厨房做点,待会儿一起吃。”赵宁没有进自己的卧室,直接转身走向厨房。 进了洗浴间,塔尼亚打开淋浴,盖上马桶盖子,拖着腮帮子坐在了上面,一脸百无聊赖的悠闲,自顾自默默念叨: “塔尼亚啊塔尼亚,现在你可是要每天吃饭每天“洗澡”了,唉,这真是一件麻烦事,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决定了在繁华小区租住房子、融入城市生活,这都是不得不面对的事。” 塔尼亚伸出手,任由落下的珠帘冲刷自己的手指,一边细细感受一边寻思着如何做得更好。 她本来正在网上搜罗信息,在赵宁进入她的监控范围后,她便立即结束了跟网络的信息连接,准备好今天刚买的洗漱用品,感应好赵宁进门的动静,并在对方进门的时候让对方看到自己要去洗漱。 正常人总归是要洗漱的。 “洗澡虽然麻烦,但吃饭不是,虽然能量摄入少得可怜,但味觉享受不错,怪不得那些普通人总喜欢吃个不停,喝个不停。” 想到这里,塔尼亚闭上眼睛,严格控制自身能量涌动,动静微小地让自己身体红热起来,以清理一日活动产生的汗水,接触到的灰尘等污垢。 洗澡虽然不必要,保持身体清洁却很必须。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塔尼亚打湿毛巾与自己的头发,往脸上、脖子、手背上浇了点水,这便端着脸盆走出了洗浴间,一路上还不忘做出擦头发的动作。 赵宁做在餐桌前,餐桌上已是摆好了热气腾腾地菜肴。 青椒肉丝,孜然土豆片,番茄鸡蛋汤。 “这么快就做好了?”塔尼亚惊奇地睁大了闪闪发亮的双眼。她计算得很清楚,时间刚刚过去了十五分钟,上回赵宁做饭可没这么快。 赵宁微微一笑:“本来就该这么快。” 这话不错,天人境修行者做饭的速度,那能跟普通人一样吗? 此时此刻,赵宁已是不再刻意完全掩饰自己的实力,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头发乌黑发亮的少女并非普通人,他若是不拿出一点实力来,都没法融入到对方的生活中去。 那样的话,自然就谈不上借助对方,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深刻东西。 塔尼亚上回“消化”食物与刚刚清洁身体时,都有能量波动传出,虽然非常微小几乎不可查觉,但赵宁毕竟是天人境。 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细微动静,都不可能瞒得过他,特别是在他认真注意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有点变态,哪个男人没事在少女洗澡的时候认真听动静呢? 虽然如此,赵宁依旧心怀坦荡。 这顿饭赵宁跟塔尼亚吃得都很满意,第二次做饭跟第一次做饭不同,赵宁熟悉了地球上的灶台与做饭工具,各方各面都能把握得更好。 结果就是塔尼亚对赵宁的手艺赞不绝口,吃到最后看赵宁的目光都不乏敬佩与崇拜,似乎是想跟赵宁学学。 不过一想到上回自己把厨房折腾得那么惨,这个想法她现在都不好意思提,羞红了脸后只得低下头默默继续扒饭。 收拾妥当碗筷与厨房,赵宁进入卫生间洗漱,再度体验到了淋浴的感觉。 “奇怪,项静静洗澡竟然没有用沐浴露?”赵宁在淋浴间没有嗅到任何沐浴露的香味。 哪怕时间过去了一点,味道会消散得差不多,但以他的敏锐程度,但凡还有些许残留都不可能感受不到。 “洗澡的时候有能量波动,这已经不寻常,还没有沐浴露的香味......如果说淋雨一直开着可以理解为习惯,那么周围及墙壁上一点儿水珠溅射的痕迹都没有,就怎么都不好解释。” 想到这里,赵宁眼神微变。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觉得很糟。 他在心里叹息:“想不到,一个看上去那么白净文雅、秀气可人的年轻姑娘,竟然是个不洗澡不爱干净的邋遢家伙......” 打理妥当,赵宁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盘膝吐纳。 地球空间中的真气含量虽然低得可怜,但赵宁不能放下修炼这件事,多感受多尝试多研究,说不定情况就能有所改观,哪怕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临了,赵宁睁开双眼,暗暗想道:“真要提升修炼速度,尽早完成疗伤,目前还是得从源能上入手。明日就是源能枪械交易的日子,无论如何这东西我要拿到手。” 赵宁在计划自己明天的行动时,塔尼亚也在寻思她明天的任务。 “这回的任务至关重要,甚至可能影响着下一次‘战役’与‘进化’,塔尼亚,你一定要认真严肃,不负所望,尽全力把任务完成!” 坐在床上的塔尼亚握紧小拳头挥了挥,神色坚定地自己给自己鼓劲,“行动在凌晨,你得提前到达现场,选择好自己的战斗位置。 “到时候突然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形成有效反扑之前,拿到东西就走!正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也。 “塔尼亚,你可是明日城的黑暗少女,这回黑夜中的行动正好发挥你的特长,这是你的战场,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加油!” 最后做了一个必胜的手势,塔尼亚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次日,赵宁照例早起。 其实他就没怎么睡,天人境也不需要怎么睡。 出去逛荡一圈,趁着早晨市场的菜新鲜,他买了一些菜和肉回来,把已显空荡的冰箱再度装了个半满。 当然,他没忘记带上早点,豆浆油条、米线汉堡一样不缺,满满几袋子,这倒不是他想暴饮暴食,而是想多尝尝地球美味。 塔尼亚是受益者,她打开卧室门就能吃到现成的。 吃完早饭,赵宁再度出门,作为一个事实上的打工人,他得打卡上班。当然,依照赵宁在本界的习惯,他把这叫作点卯。 打卡是在龙骑士团大本营,打完卡赵宁就没了什么事。 他今天的主要工作是摸鱼。 鱼有各种摸法,赵宁决定选择最豪放的那一种:直接走人。 他要去一个地方。 “杨大哥,你要去哪儿?” 赵宁刚刚走出龙骑士团的严密监控范围,穿着白色t恤、天蓝色牛仔裤,梳着明日城十分少见的马尾辫的桑蒂就凑了过来,一脸殷勤与亲近地问。 她之前也不知蹲在哪个犄角旮旯。 “桃花仙大饭店。”说完这句话,赵宁停在路边不再挪步。 桑蒂“哦”了一声,见赵宁不走了,也跟着在旁边站定。 等了片刻,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赵宁转头瞅了一眼一脸懵懂,双目空洞木然,竟然已经开始发呆的桑蒂,无奈地开口提醒:“车呢?” “啊?车?什么车?”桑蒂从呆愣中回过神,茫然无知地看向赵宁,在发现赵宁无语地看着她时,总算是反应过来,“哦,车啊,车在......没车。” 赵宁:“......” 怎么会没有车,难道他还要走着去桃花仙大饭店?这路程可是不近。这又不像是在本界,他可以施展修为赶路。 “呃,杨大哥你要车是吧?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给你叫一辆过来!”桑蒂一副“你虽然要求很多,但我半分都不介意,而且能尽心尽力让你满意,这下你该高兴了吧”的样子。 赵宁高兴吗? 他高兴个锤子。 在龙骑士团,他都有赵强这个家伙随时听候差遣,一出门对方就把车开到了跟前,桃花仙一个以高科技闻名的社团,竟然不给他准备好出行车辆...... 起初赵宁还有些无语,但在桑蒂挥舞着双手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后,赵宁就彻底没了脾气。 看来桑蒂是真没给他准备专车。 坐上出租车到了桃花仙大饭店,在桑蒂付钱的时候,赵宁先行一步走进大门,堂而皇之从柜台前经过,随意找了张桌子,翘着二郎腿坐下。 柜台后的经理与服务员无不满脸惊恐。 “经,经理,这,这个煞神怎么又来了?他,他想干什么?”服务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 “我......鬼知道他想干什么!”一想起上回的凄惨遭遇,经理就忍不住肝颤,“他怎么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社团难道没有收拾他?” 念及于此,经理连忙颤颤巍巍地掏出通信终端。 章一千 黑拳搏命 通信还未拨出,低着头的经理忽然听到脑袋前发出“咚咚”两声刺耳异响,他以为是赵宁杀了过来,吓得一个机灵,通信终端差些掉在地上。 “三,三小姐?” 抬头看到是桑蒂,经理长松一口气,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瞬间镇定下来,连忙站起身指着赵宁坐着的地方,火急火燎地发起控诉: “三小姐,这个混蛋就是上回在饭店闹事的那个,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天居然还敢来这,实在是找死,烦请三小姐出面收拾他!” 经理自以为来了大腿,他只要抱紧对方便可无所畏惧、大仇得报,孰料这话说完之后,他发现桑蒂正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三,三小姐......我哪里说得不对吗?”经理忐忑不安地问。 桑蒂伸出一根手指,“我只说一遍,你竖起耳朵听清楚。 “杨大哥昨天得到了大老板亲自接见,如今是社团执事之一,你以后要是还敢胡说八道,找死的人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 经理跟服务员惊讶得下巴快要掉下来。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前些天大闹饭店,让社团颜面大损的刺头,今天就成了社团执事,位置高得他们只能仰望。 桃花仙社团有十来名执事,地位只在伊丽莎白之下,哪怕新加入的杨宁在执事中排名末尾,那也不是他们这种人惹得起的。 “原来杨大哥已经是社团执事......多谢三小姐提醒!三小姐稍坐,我这就去准备茶水!”经理很快反应过来,立马露出很狗腿的笑容。 说着话,他还不忘遥遥对着赵宁点头哈腰,哪怕赵宁根本没有看他,他依然像是得了莫大认可一样,屁颠屁颠地亲自去准备茶水。 服务员则赶紧召集众人,排成几排站在一边,一起弯腰鞠躬声音齐整地喊了“见过杨执事”之后,就像是受检阅的部队一样,等着赵宁训话或者给出指示。 翘着二郎腿的赵宁对这些人毫无兴致,根本懒得看一眼。他接过经理奉上来的茶水,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觉得还不如大晋的茶好,不甚满意地放下。 察觉到赵宁的不满,经理神色一僵。 他已经拿出了饭店最好的茶叶,没想到还是不能让赵宁满意,他不由得暗自揣测,赵宁极有可能就是故意表示不满,要找他的茬教训他。 经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绞尽脑汁去寻思,该做些什么讨得赵宁的欢心。 赵宁无意在店中坐着充神像,既然茶水不能让他满意,便让经理带着到处转转。 他要熟悉这里的环境,为凌晨的行动做准备,过程中有意无意询问桑蒂,最近有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挥能力的地方。 “哦!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 桑蒂一拍脑袋,很是自责、懊恼的告诉赵宁,今晚十二点之后,龙骑士团跟魔鬼城来的人要在饭店交易源能枪械,作为场地提供方与交易的第三方,桃花仙社团有确保交易顺利进行的部分责任。 依照伊丽莎白的吩咐,这件事她早就要跟赵宁说的,之前忘记了。 如果赵宁有时间有意向,今晚可以在大饭店坐镇,他刚加入社团就是执事,难免有人不服,正好借此机会做点事立点功劳,加快融入社团的步伐。 赵宁微微一笑,有了这个由头,他能考察的地方就不限于大饭店本身,周围的街道、房屋与其它建筑都能去转转。 做完这些事已是接近中午,经理为他和桑蒂安排了丰盛美食,吃得赵宁颇为高兴,也让鞍前马后伺候了一上午的经理大松一口气。 饭后,经理询问赵宁要不要找点娱乐节目,赵宁本着多了解此界一点是一点的原则,没有拒绝,不过要求必须是正经节目。 经理领会精神,连忙下去安排,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回来向赵宁汇报:“节目已经安排好,杨哥随时都可以过去。” 既然是正经节目,自然跟颜色不沾边,不过市井帮派组织的东西,不与颜色相关就肯定跟血腥暴力扯不开关系。 经理邀请赵宁欣赏的是黑拳比赛。 说是比赛,其实更像是杀人游戏。 拳手在八角笼撕斗,其中一个人不倒下比赛就不会停止,为此双方往往打急眼,什么阴损招数都会使,并且不会刻意留对方一条性命。 一般黑拳比赛在晚上进行,今天经理把比赛提前到了午后。 赵宁、桑蒂等人在最好俯瞰八角笼的雅间坐下没多久,便有拳手、裁判进了笼子。 因为时间过早,买票进场观赏比赛的观众,与专门来赌钱的赌徒很少,场地相对安静,裁判在介绍选手时主要是面对雅间。 第一对上来的选手平平无奇,至少在赵宁看来是这样。 两名身手敏捷、出招凶狠的肌肉大汉,在笼子里打了个头破血流,怒吼、惨叫声不绝于耳。赵宁一度以为他俩中要废掉一个,不过最后落入险境的人都巧妙化险为夷,临了也没人丢掉性命。 赵宁很怀疑这两个人是接了单过来打表演赛的。 对方表现出来的身手不一般,有资格打表演赛娱乐大人物。 约莫是觉得赵宁察觉到了这是表演赛,经理害怕对方不高兴,找了个换酒水的理由赶紧离开雅间,对后续比赛赶紧做出调整。 第二对上来的选手立马不一样。 一男一女。 都是重量级选手,男的是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少说两百斤的威猛大汉,女的.......是杨贵妃。 赵宁上回见到杨贵妃,还是对方在街边参加选美大赛海选的时候。 那会儿她站在一排体重都没有她一半的美女们旁边,被起哄的人群乱扔饮料瓶子、烟盒等垃圾,却依然保持笑容顽强地站着不退。 这娘们儿还期盼着有大人物口味独特,把她选上去,如今看来那的确是白日做梦,当日的坚持也是白费力气。 征战选美大赛失利,却跑到地下来打黑拳,也不知杨贵妃是真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拼出头,还是生活所迫。 不过赵宁觉得,以对方的体格与彪悍程度,打黑拳这个选择怎么都比选美正确。当然,生命危险相应地也大很多。 见赵宁一直在看杨贵妃,桑蒂还以为他对杨贵妃感兴趣,心中狠狠恶寒了一个,甚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经理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他清楚赵宁跟杨贵妃的关系,后者曾经还想坑害他来着。 他让杨贵妃现在进场比赛,并给对方安排了一个强劲对手,就是想要取悦赵宁,让赵宁看着杨贵妃被打死。 铃声一响,杨贵妃主动发起进攻,脚步隆隆地前冲,就像一座小山一样撞向对手,结果被对方轻松闪避,还顺带绊倒了她。 比赛就在这种基调中进行,杨贵妃猛冲猛打,看似凶狠,实则很难击中对方,而对手明显是个厉害角色,经常抽冷子给她来一下。 亏的是杨贵妃肥肉多,抗击打能力强,这才没有很快受伤严重,不过体力明显消耗很快——她自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及时调整,不再一味进攻。 两人在笼子里打了十几分钟,都累得快要趴下,看着连喘气都很艰难。 杨贵妃受伤更重一些,鼻青脸肿、满脸鲜血之余,一些要害部位受到了创伤,其中一只手的手腕被掰断,一只脚的也扭曲着。 决胜交手来得很突然。 杨贵妃的对手见她体力基本耗尽,又碍于经理不停隐蔽示意、催促,便冲上去想要靠一套组合拳解决对方,结果杨贵妃临死反扑,拼着挨了两记老拳,拖着他滚在了地上。 凭借杨贵妃的体格,地面缠斗中她无疑更有优势。 只可惜,对方没让她得逞,最终绕到了她背后,揪住她的长发锁住了她。 其实拳手是想锁她的脖子来着,奈何她太胖,脖子都看不见,彼处肉太多根本锁不过来,故而只能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一只手不断尝试击打她的太阳穴位置。 形势至此,杨贵妃必输无疑,死都有可能。 没想到的是,九死一生之境,杨贵妃也不知是靠了什么意志,竟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硬是狠狠一甩头,拼着自己的头发被拔下一大把,脱离了对手的束缚! 满头鲜血的杨贵妃翻身一溜,往前狠狠一压,直接用大肚皮盖住了对方的脸!她拼命限制对方的双手,不管对方如何挣扎踢腾都不挪动,直至对方动静越来越小。 已经没有体力与对手拼斗的杨贵妃,竟然借助自己的超凡体重,硬生生压死、捂死了对手。 是的,她的对手死了。 这就是明日城的地下黑拳擂台。 雅间中,经理懊恼地狠狠一击拳,没想到比赛会是这个结果。 赵宁瞥了他一眼,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思。 他顺手把桌子上的一瓶好酒拿起来,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两沓钱,一并交给桑蒂,示意对方去交给杨贵妃。 他跟杨贵妃的那点仇隙,早就在当初教训对方时就已算清楚,如今赵宁还记得的,是杨贵妃带着她进入明日城的那点向导之情。 今天这场比赛,杨贵妃因为对手明显强过她很多,差点儿丢了性命,本质上是经理为了讨好赵宁所致,他应该有所表示。 杨贵妃还没喘匀气的时候,桑蒂已经进了八角笼,将那瓶好酒与两沓钱递给了她——这钱是伊丽莎白给他的安置费,一共三沓——并示意雅间的位置。 一场比赛打得神智迷糊的杨贵妃先是茫然,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惊喜万分,连忙用颤颤巍巍的手臂与断掉的手腕,将酒与钱都抱在沾满血迹的胸前,转身抬头,向雅间深深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时,她看到了赵宁,不禁愣了愣。 八角笼上方惨白的灯光很刺眼,明晃晃照在她那张五官其实很清秀,但此刻血肉模糊的脸上。 而赵宁在灯光上方的雅间里,俯瞰着劫后余生、处境凄惨,身体还在发颤的她,以及她身后那具正被拖走的拳手尸体。 几日前,他们在明日城郊外相遇。 彼时,赵宁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了解,作为土著的杨贵妃的第一个想法,是把他卖个好价钱,第二个念头,是或者把他拆成零件卖个好价钱。 此刻,他们一个是社团中高高在上的执事,一个是连社团外围成员都算不上的黑拳拳手。 赵宁没有任何自得之情,也不觉得畅快。他本身的高度就在那里,但凡是有丝毫跟杨贵妃相比较的心思,自己首先就输了格局胸怀。 杨贵妃在惊讶之后,挤出了一个血汗混杂的笑容。 这笑容很复杂,意味难言。 而后,这位打斗之时凶悍无比的底层女人,怀抱着用命拼来的美酒与金钱,转身走出了八角笼。她步履艰难而酿跄,一瘸一拐,她的背影却满是倔强、坚韧、无惧无畏之意。 她就这样走进了笼子外的黑暗中。 章一千零一 色诱 “桃花仙社团跟龙骑士团既然是竞争关系,为何他们会选择大饭店作为交易地点?” 离开黑拳市场回龙骑士团的路上,赵宁随口向亦步亦趋,小鸭子般跟在身后的桑蒂提出问题。 “啊?哦......交易地点是魔鬼城来的人选定的。” 桑蒂好似又在边走路边发呆,赵宁骤然停步回头的时候,她差些一脑门直接撞在对方后背上,回过神来后手忙脚乱地回答。 见这个答案并没有让赵宁完全信服,桑蒂赶紧补充: “我们虽然跟龙骑士团有竞争关系,但到底没有发展到大规模火拼的那一步,双方表面上还能和气相处。 “而在明日城,几乎所有大帮派之间都是竞争关系,这是很平常的情况。 “我们社团做事讲规矩,在明日城一向信誉良好,不仅魔鬼城来的人喜欢选择我们的地盘作为交易地点,本城帮派需要谈判时也经常选择我们经营的场所。”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这个回答。 回到龙骑士团,刚在自己的专属休息室坐下不久,赵强便端着水果点心一脸殷勤地走了起来: “大哥出去劳累了一天,实在是辛苦了,吃些水果点心放松一下。大哥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我这就去准备。” 不得不说,有人时刻惦记着伺候是一件让人倍觉舒坦的事,在这方面赵宁也不例外,他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惬意地享受着美味。 “坐下吧。” 赵宁示意对方不用一直躬身站着,“有什么事就说。” 赵强连忙摆手,大义凛然地表示伺候赵宁是应该的,绝对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方便才刻意这样做,他对赵宁的尊重发自内心,能为赵宁做点什么让赵宁舒坦一些,已经是他的莫大荣幸。 吃了几块水果,赵宁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翘起悠闲的二郎腿。赵强立马抽出一支烟奉上,并且周到地为赵宁点燃。 烟是好烟,赵宁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连串烟圈,随意问道:“凌晨的行动有没有让你参与?” “没有。”赵强先是沮丧地回答了一句,继而迫切地看着赵宁,但他并不说话,没有主动要求对方帮什么忙。 “想去?” “这么好的机会......主要是能跟着大哥,与大哥一起行动并肩作战,那是我最向往的事!” “就不怕有危险?” “以大哥的实力,就算碰到最棘手的情况,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万一大哥有危险,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大哥有事!” 赵宁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道:“那你去准备准备。” 赵强顿时两眼放光,整个人容光焕发,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强按激动做听令行事状:“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赵宁摆摆手,示意赵强可以退下。 赵强走后不长时间,休息室迎来了又一位访客。 赵宁这几天接触了不少龙骑士团的人,但因为时间尚短,熟悉的不多。因为他的身份实力,日常倒是也有几个来主动拜访的,要么是探探底细、要么是套套近乎,基本都是聊一阵就走。 眼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龙骑士团司令的女儿,李雅雯。 她依旧是那身略显修身的军绿色制服,英气干练而又秀气可人,一颦一笑中总透露着温婉内敛之气,让人觉得跟她见面、相处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之前没发现,杨营长竟然也是个喜欢抽烟的人。” 李雅雯隔着小茶几在旁边沙发上坐下,侧着明明苗条纤瘦却又可以说是丰腴饱满的身体,眨巴着长长睫毛下那双剪水明眸,笑吟吟地看着赵宁。 “随便抽抽。” 赵宁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烟盒,“李营长怎么过来了?是有事?” 李雅雯不无嗔怪地小幅度白了赵宁一眼,“没有事我就不能过来了吗?杨营长架子这么大,跟你聊聊天都不可以?” 赵宁没想到今天的李雅雯会是这种状态。 他其实不太想跟不相干的废话连篇——眼下他是进入了龙骑士团,可他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当做龙骑士团的人。 李雅雯的确是个美女,而且资本雄厚,但他赵宁难道是个贪图美色之辈? 他要是无缘无故,对一个极有可能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黑.帮女人起了旖旎心思,那他也就不是一名合格的革新战士。 赵宁只能选择暗示对方:“当然可以。我是说,李营长日理万机,今天怎么会有空......” “要是面对其它事,我或许没有空;但要是说到杨营长这里来,我怎么都是有空的。”李雅雯继续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 赵宁呵呵两声,抽出香烟只给自己点燃,隐晦传达出送客之意:“我还以为李营长是个实干之人。” “杨营长这是在责怪我过来的时候,没有给你带上一些好烟?” 李雅雯见赵宁对她的亲近无动于衷,只能强行找话题把聊天继续下去,心里则忍不住开始吐槽:真是直男,钢铁直男,我从未见过的直男! 今天李雅雯过来,就是想跟赵宁聊聊天,以加深对赵宁的了解,拉近彼此的关系,这本来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理应双方都对此报以热忱。 没想到的是,她都这么主动了,赵宁却表现得兴致缺缺,这让李雅雯在怀疑自己魅力的同时,也不得不怀疑起赵宁的性取向。 身为帮派基因改造程度数一数二的存在,年纪轻轻就战力排进帮派前五,为帮派立下过许多血汗功劳的强者,李雅雯有着自己的骄傲,若是放在平时,她此刻就会果断离开。 绝不可能卑躬屈膝。 但如今她有李虎城的严令在身,而交易时间迫在眉睫,于公于私她都得尽可能跟赵宁拉近关系,洞悉对方的底细,确保完成李虎城交代的任务。 她得向李虎城证明,她并不比男儿差,甚至很多男儿做不到的事她都可以做到! 李雅雯走到窗口,叫来了楼下值岗的卫兵,让对方去弄最好的烟,过程中不忘隐蔽解开两颗衣领口子。 等她回身重新坐下,前倾身子的幅度陡然加大不少,嘴角噙着笑容,柔声细语地道:“杨营长,你加入龙骑士团也有几天了,我有必要给你说说我们的福利待遇。” 赵宁兴致缺缺:“哦?” 李雅雯强忍着心头刀割般的不适,勉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好一些:“咱们都不是小孩子,很多话可以直说。 “杨营长年纪轻轻,难免有很多需求,我最近物色了几个不错的,杨营长若是有意,我随时可以叫她们过来,让杨营长先看看。” 赵宁瞥见了李雅雯胸前高耸的球形雪峰。 不瞥见不行。 对方的胸脯本就巍峨壮观,如今全部搁在茶几上不说,扣子还少了两颗,挤压之下那露出来的小半个球形雪山真是格外醒目,他但凡不是个瞎子就不可能注意不到。 这样的动作配合她刚才说的话,再加上她眸里的秋水,引诱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 但是这回,赵宁没有多看哪怕一眼。 上次盯着看,是为了气势斗争、心理交锋。 这回要是还盯着看......那他赵宁成什么人了? 赵宁抽着烟目视前方,淡淡地道:“杨营长,我既然进了龙骑士团,自然会‘尽心尽责’,凌晨的行动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有‘外人’把源能枪械夺走,你只管放心便是。” 李雅雯怔了怔:“......” 她没料到赵宁会是这种反应,真的稳如泰山、八风不动。 一个时刻都有危险的逃亡者,一个刀口舔血的帮派成员,对及时行乐有着无可抑制的追求,赵宁怎么能稳成这样? 片刻后,香烟送了过来,李雅雯借势离开了赵宁的休息室。 一出门,她便脸红耳赤,双肩发抖,要靠紧握双拳才能勉强平复心境。 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美色去打动别人,这不是她的本心,这次行动带给她的羞耻感令她痛不欲生!经历过之后她才明白,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尝试一次这样的事! 唯一的好消息是,赵宁没有让她的羞耻感扩大。 “如果他真的起了那种心思,刚刚我该如何应对?要是他欲望不可控制,这件事又该怎么收场?我......我怎么就真的做了这种尝试!?”李雅雯都快咬碎自己的皓齿。 她开始痛恨自己。 同时也痛恨把她逼到这一步的李虎城。 临了,她甚至连整个龙骑士团都痛恨上了。 她恨不得毁灭一切! 面沉如水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紧闭房门,李雅雯坐在沙发上深呼吸一阵,总算堪堪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与心态。 “生活总要继续,凡事还得看好的方面.......” 她尽全力说服自己,“杨,杨宁还是不错的......嗯,他应该不是外部势力的奸细,如果是,他肯定想快速融入我们,加深对我们的渗透,而不是在我主动找他聊天的时候,表现出那么冷淡的态度。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真的色中饿鬼,为人还是有正派的一面,客观地说,能对我的引诱完全无动于衷,肯定不是一般人。 “但他应该不是‘智人’——智能机器人,哪怕是‘智人’,在刚刚那种情况都应该做做样子,掩饰自己的不同,可他毫不动容。 “或许,他真的不喜欢女人......如果是这样,那么上次他那么无礼,就应该只是为了与我在气势上争锋,是心理博弈的一种手段。 “......杨宁这个人,跟我对练的时候毫不留手,也不愿跟我刻意拉近关系,性格确实奇特,综合分析,他应该是个......很纯粹的人。 “他的心很纯粹。 “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人不多了。不,应该是快死绝了!” 想到这里,李雅雯长吐一口气。 她身心舒坦了不少,整个人也放松下来,连带着对赵宁的观感都上升了好几个层次,乃至衍生出一些好感来。 在明日城这个群魔乱舞的城市,在龙骑士团这个血债累累的帮派,在有李虎城不断压抑着她的生活中,赵宁竟然带给了她一些轻松与舒适,让她枯燥、沉闷、残酷的世界有了一丝明亮。 “日后可以尝试跟杨宁多多接触,反正他又不喜欢女人,我不会有什么危险。” 遵从自己的内心与情感,李雅雯做出了这个决定,并且颇有些不服输地想道:“我对他这么热情,这个家伙竟然对我那么冷淡,真是......真是气死人了! “想避开我? “哼哼,我偏偏不让你得逞!” 章一千零二 交易准备 晚上九点,龙骑士团大本营集结号破空响起,一阵密集的哨声与喝令声中,军靴踏碎了静谧的灯光,发动机的嗡鸣撕裂了黑夜的面纱。 不多时,三个加强连在灯火通明的广场上集结完毕。 除了几百名整齐列队、全副武装的战士,各种类型的战车、运输车排了好几排,一眼望去有数十辆,威武不凡气势逼人。 赵宁也到了广场上,不过作为客卿一类的副营长,他不用去列队,带着赵强等人站在广场一边,看着李雅雯在台上发布命令、安排行动。 “源能枪械事关重大,这次若非是去桃花仙的地盘上交易,莫说区区一个营,司令都能把半个龙骑士团给拉过去!” 面前满脸杀气、浑身煞气的精兵强,让赵强深感与有荣焉,“论正面战力,咱们龙骑士团在明日城外城区没有对手。 “半个龙骑士团足以应付一切强敌,没有人可以在巷战中奈何我们!而若是我们出动四分之三的兵力,就几乎能正面攻破任何帮派的大本营! “什么叫精锐?广场上这一个营的兵力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赵强一副打了鸡血、天下无敌的样子。 为他背着狙击步枪与装备的表弟表妹则满脸敬畏与崇拜,后者眼中恨不得冒出两团星星来。 “大哥,你觉得咱们龙骑士团的战士素质怎么样?”赵强见赵宁对自己吹捧没什么反应,忍不住主动询问了一句。 赵宁哂笑一声。 他不以为然。 准确地说,是嗤之以鼻。 看着眼前这群悍徒,他甚至想要发笑。 这叫什么精锐?不过就是一群市井帮众而已。 他们或许习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某些时候敢于拼命,但跟纪律严明、能征善战、有理想有追求的大晋反抗军相比,他们什么都不是。 要是有人在反抗军面前称呼这样一群人为精锐,反抗军将士一定会笑掉大牙,并且认为这完全是在侮辱“精锐”这两个字。 “大哥觉得他们素质不行?”赵强感受到了赵宁的轻蔑不屑之意,但他无法理解对方为何会是这种反应,故而确认般地多问了一声。 赵宁淡淡地道:“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跟这群人是一伙的,我会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赵强:“......” 他惊讶、不解,说不出话来。 他姑且如此,他的表弟表妹就更是想象不到,赵宁之前到底跟什么样的存在是一伙的。在他们看来,龙骑士团的这三个加强连,已经是洪水猛兽,不可战胜一样的存在。 “杨营长,待会儿出发的时候,你跟我坐一辆车。” 李雅雯发号施令完毕,由其他人具体负责带着各连行动,帮众们登上战车、运输车的时候,她来到了赵宁面前,“这回行动,你最主要的任务是确保我的安全。” 说到这,她莞尔一笑:“杨营长不会不乐意吧?要是真的不乐意也可以拒绝。我尊重你的意见。” 赵宁对这个安排没什么意见。 没必要有意见。 他虽然不乐意跟一个黑.帮刽子手有什么深入交集,但对李雅雯这个人目前并无恶感,他已经向赵强了解过,后者并未听说李雅雯有什么凶狠残暴、滥杀无辜的事迹: “就这么定了。” 李雅雯笑容愈发温婉娴静、明丽动人,先行一步领着赵宁走向一辆装甲吉普,她亲自坐上了驾驶席,示意赵宁坐到副驾驶。 李雅雯开车,后座上自然没人,整个龙骑士团有资格让她当司机的存在只怕也没几个。再者,这辆车上已经坐了两个强者,要是再坐一个,在战术上首先就是一种失误。 万一一发强力炮弹击中了吉普,那损失可就大了。 队伍浩浩荡荡而又气势汹汹的行上大街,三个连队并没有走一条路,而是分了三条路同时奔向目的地。前排开道的战车挂上了报警器,一路发出刺耳的鸣叫,如同虎啸一般,驱赶着道路上的一切杂牌车辆。 路人唯恐避之不及。 龙骑士团的车队速度很快,有许多避让不及的车辆互相之间发生了碰撞,但即便是碰撞他们也只敢互相碰撞,万万不敢慢一步跟龙骑士团的战车碰在一起。 碰撞到了龙骑士团的战车,后果不堪设想,哪怕你发挥最美好的想象力,也绝对想不到任何美好场面。 这是明日城外城区平民深入骨髓的教训。 车队迅速呼啸向前,前方鸡飞狗跳,后方一片狼藉。然而无论鸡飞狗跳还是一片狼藉,都跟龙骑士团没有任何关系。车队始终齐整有序,威风八面。 一个势重如天神,一个狼狈如猪狗,强弱之别在这一刻分外明显。 无论如何,这一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约莫一个小时后,带着一个加强连的吉普车,停在了桃花仙大饭店附近,李雅雯的黑色长筒军靴首先踏在了水泥路面上。 她下车的第一件事,是安排加强连帮众在附近街道设卡、警戒、巡逻,并且肃清附近居民楼,在制高点等战术要点布置相应火力。 一系列布防措施迅速落实。 “作为此次交易的本地势力,我们必须确保交易顺利进行与交易双方的安全。没有意外就罢了,若是真有人不长眼来破坏行动,我们一定要能解除威胁。” 向军官们下达完命令,李雅雯回头对赵宁解释,“在此之前的交易中,我们跟魔鬼城那边的人建立了不错的联系。若是这回交易成功,后续生意不仅能扩大规模,还能提升层次。 “这关系着龙骑士团的长远大计。” 赵宁对此并不十分关心,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关心。 魔鬼城距离明日城只有几百公里,是本大陆的第一大城,海陆交通十分便捷,也是天蚁集团的核心之地,干系重大。 赵宁日后肯定是要去魔鬼城的,先了解一下只有好处。 “桃花仙允许你们把重兵布置在饭店外?”赵宁随口问。 李雅雯笑了笑,两颗仿佛能融化灯光的酒窝非常醉人,“魔鬼城的人能把交易地点选在桃花仙的地盘,本身也是对她的信任。 “他们之间必然也有或深或浅的合作关系,桃花仙自然不能容许交易出现意外。 “此次交易涉及三方,魔鬼城的来人是客,不会大老远带着大量人手参与各个位置的具体布防,所以今夜大饭店外的警戒,由我们跟桃花仙的人共同完成。 “在今日之前,我们便已就布防区域、兵力配置、各自责任等问题,做了详细交流与深入沟通,有了条分缕析的结果,眼下不过是遵照执行而已。” 赵宁微微颔首,对他们的专业表示认可。 另外两个加强连没有在大饭店附近,但赵宁不用去看去感知就知道,他们必然在不远处布防。 一旦大饭店发生意外,他们不仅可以及时支援,从外围采取更有利的战法,还能保证李雅雯等人的退路。 回头瞭望各处的时候,赵宁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存在。那双在黑暗中偶尔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他初到龙骑士团的那天,在李雅雯的办公室也见过。 很显然,那肯定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当然,这仅仅是对别人而言。 在赵宁眼中,无论对方如何神秘如何危险,也都只是螳螂在向大象挥舞爪刃。所以他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家伙并不如何在意——也不可能如何在意。 片刻后,赵宁与李雅雯一起来到大饭店门口。 桑蒂跟饭店经理刘伟在门口接待。 “李营长大驾光临,鄙店蓬荜生辉,希望此次交易能顺利完成,以一个我们都满意的结果告终。我已经在店中安排了酒菜点心,请李营长入内稍作休息。” 桑蒂目不斜视,念书一样念出了上面的话。 只看对方呆板木然的神态,赵宁就知道这这些话必然是桑蒂事先背下来的,这个年轻姑娘老是像脑子里缺了一根电线。 “有劳三小姐了。这位是杨营长。”李雅雯在外人面前的时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显得无可挑剔,彰显出丰富的外联经验与高超的外联素养。 “李营长、杨营长这边请。”负责引路的是经理刘伟。 “请。”身后跟着好些强者的李雅雯举止从容。 堂堂社团执事,竟然成了龙骑士团营长,然而刘伟自打第一眼看到赵宁,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这只能是桑蒂提前告知的结果。 当赵宁看向桑蒂的时候,发现这个傻姑娘竟然不无得意的挺了挺胸,显然是对自己提前的安排很自豪——亦或是为自己终于没有忘记一件事而骄傲。 赵宁表示他只想以手扶额。 众人进入饭店三楼临街的雅间落座,桌上果然有丰富的菜肴点心与酒水饮料,窗子视野良好,可以俯瞰外面的大街。 这同时也意味着,如果有人要从街道对面的房屋狙击雅间中的人,会相当方便。只不过对面的楼房已经被桃花仙社团与龙骑士团的人控制,这个问题等闲倒是不用担心。 此时此刻,赵强已经抵达了自己的位置。 作为一名狙击手,他所在的位置必然是高点。 只不过不是制高点。 龙骑士团的狙击手不止他一个,本事比他高的狙击手也不止一个,所以他只能被分配到一个普通高点。 “都机灵点,今晚要么不出事,一旦出事就必然是激战!”赵强回头警告自己的观察手,与负责警戒周围的表弟表妹。 天可怜见,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 章一千零三 源能枪械 地球上的水果不错,赵宁吃了一些。明日城不算小地方,桃花仙大饭店里水果品种齐全,吃得赵宁颇为高兴。饮料味道也好。 坐在他旁边的李雅雯全程旁观,没有饮一滴水更不曾吃任何东西,这或许是出于谨慎的习惯,或许表明她并不怎么信任桃花仙社团。 赵宁对李雅雯的行为不以为然。 李雅雯则对赵宁的大吃大喝感到十分惊奇,一度用复杂、怪异、不解的目光看他,估摸着是觉得赵宁脑子缺根弦。 桑蒂不喜欢说话,等待的过程中一直在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好似她自己不存在,亦或是所有人都不存在。 刘伟不愧是迎来送往的经理,嘴皮子非常利索,雅间里就靠他活络气氛。 十一点左右,李雅雯开始有规律地接听通信终端。 桑蒂也时不时按住头发下的耳朵,作细心聆听状。 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时,李雅雯、桑蒂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随后,众人一起离开雅间下楼,来到大门口等待。 几分钟后,一支车队进入众人视野,并稳步从早就被肃清了其它车辆、被严密布控的大街上由远及近。 这支车队主要由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的装甲车组成,前后护卫着中间三辆看似普通的越野车。 车队停下来之后,第一辆越野车的车门很快打开,包括司机在内,清一色西装笔挺的墨镜大汉,除却司机其他三人都走了下来。 根据桃花仙与李雅雯的事先介绍,赵宁知道他们来自于魔鬼城未来科技集团。这个集团致力于诸多前沿科技研究,资本雄厚实力强悍,在源能开发、运用上造诣不俗。 这三名西装大汉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长相不一样,身材有细微差别,俱都虎背熊腰、面容冷峻,好似跟任何人都有仇,又好似看任何人都是蝼蚁。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当三辆未来科技集团的越野车抵达明日城入城哨卡时,早就在彼处等候的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成员,一路引领、护卫他们至此。 “张经理,一年未见,别来无恙?”李雅雯主动走向中间那名年纪稍长的汉子。 说是年纪稍大,其实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威武霸气之余,满身精明干练之气,他伸出手与李雅雯简单握了握: “闲话休叙,你我即刻进行交易。” 李雅雯点头侧身,伸手作请:“张经理入内稍坐,我们已经备好茶水,请。” 张经理面无表情,堂而皇之地大步进门。 跟他一同下车的两名大汉,已经从越野车中各自提下来了一个外表看不出明显特异的黑色长箱,第二、第三辆越野车里各自下来了三名大汉,手里都提着同样模样的箱子。 他们跟着张经理先众人一步进入饭店。 就好似下来视察的钦差大臣,根本不把李雅雯、桑蒂等人放在眼里,彰显出非同寻常的底气与自信。 这是实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才有的派头。 站在一边的赵宁对这种派头嗤之以鼻。 他不认为这些人真有多少实力。 至少这份实力远远得不到他的认可。 对方连一个近在眼前的天人境修行者都没发现,能有多少眼力劲?能有多少见识?能带着多先进的高科技? 赵宁连带着对未来科技集团也看低了几分。 这次进入大饭店后,众人没有再去之前的临街雅间,可见对桃花仙社团与李雅雯而言,那个没遮没拦的位置,绝对不是适合进行重大交易的场所。 众人来到了灯火通明、宽阔空荡的地下室。 这处地下室不比一般的地下停车场小。 众人在一排早就准备好的长桌前站定,一百米开外是一排靶子,这些靶子很不寻常,他们由一座座钢铁金属塔组成,这些铁塔浑如一座座重型炮楼,看着就很震撼。 八名黑衣大汉将黑色长箱摆在了长桌上,张经理用特殊的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的锁,露出里面一支有些形似巴雷特狙击枪,但只有一米二左右长的黑色枪械。 最引人注目的,是枪身后半部约莫三分之一位置,卡着一块长方体形状的怪异物件,纹路复杂,向两侧微微外凸,就像是手臂上的肱二头肌。 赵宁在龙骑士团没少见这个世界的枪械,可从未看到过这种部件,很显然,那必然是源能枪械的专属能量核心。 也就是源能核心。 “sd2a1型单发源能步枪,外号‘龙卷风’,搭配cq7v型源能核心,配备nmc12.7*99mm源能枪械专用子弹,威力等级:d3。” 张经理拿起那柄“龙卷风”,熟练地装弹准备,架在长桌上瞄准一百米开外的钢铁金属塔,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一瞬间,长方体物件内部发出清辉般的光芒,就像是萤火虫的腹部。复杂的纹路悉数被点亮,并在一瞬间顺着枪体的线路蔓延至整个枪身。 悠忽间,“龙卷风”像是整体完成了进化,从一柄平平无奇的步枪变成了不属于人间的天神兵器,光辉如月,圣洁无双。 砰! 一声并不如何暴躁的轻响,一阵幅度并不怎么大的后挫,一道短光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从枪口飞射而出,笔直击中了一百米之外的金属铁塔。 轰隆一声,金属铁塔就像是被摔碎的西瓜一样爆炸开来! 这还不止。 源能子弹去势不减,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击毁了第二座铁塔! 当第三座铁塔也轰然爆开的时候,子弹流光方才消失。 而这时,三座铁塔周围风声如怒,呼啸不止,钢铁碎块并未在第一时间落地,而是席卷向上,就像是被龙卷风吹起来一般,乒乒乓乓地撞在地下室的屋顶上。 那颗子弹携带的能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李雅雯呆愣当场,满脸震撼;桑蒂傻傻地望着前方,像是一个机器人;至于随行而至的其他桃花仙社团与龙骑士团成员,皆是震惊无言,深感恐惧。 他们都知道源能不是一般存在,清楚源能枪械威力巨大,但之前不曾亲眼所见,怎么都没想到源能枪械的杀伤力能恐怖到这种地步。 这绝不是能用常理揣摩的能量。 章一千零四 伏击 “堪比元神境修行者的杀伤力。” 赵宁双眼微微眯了眯,“龙卷风”步枪的威力远比他想象中要大,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感触良多。 在本界,每个元神境修行者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在州县是为主心骨,在军中则为骁将猛士,到了江湖民间还可能成为一方豪杰。 本界要培养出一个元神境修行者,需得付出不菲代价,资源、财富、良师、历练缺一不可,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是在这里,一把“冷冰冰”的源能步枪,一件没有任何“温度”的工具,竟然就能发挥出元神境修行者的杀伤力! 本界不是没有强力兵刃,各种符兵同样威力不俗,尤其是一品二品符兵,他们在相应修行者手里可以展现巨大杀伤力,大幅度提升修行者战力。 但问题就在这里。 符兵的使用者必须是修行者,而且符兵威力越大品阶越高,要求的修行者实力也越强。 赵宁刚刚感应得很清楚,未来科技集团的张经理并非修行者,气机强度很普通,就算是改造体、强化人,改造、强化程度也有限。 无论桑蒂还是李雅雯,都比他的实力要强。 也就是说,“龙卷风”步枪这种源能科技枪械的使用者,不必是什么强悍存在,甚至普通人经过训练就能达到标准! 两相一比,此界优势巨大,赵宁的“本界”劣势太过明显。 “这就是科技文明与修真文明的不同?”这一刻赵宁禁不住心绪低沉,“若是大晋皇朝日后需要面对此界敌人,那该怎么取胜?” 本界修行者的数量是有限的,强者、高手数量尤其稀少,可地球上的源能枪械谁知道有多少? 赵宁之前听莫邪简单提过,这几日也跟赵强了解过,此界的枪支不仅多不胜数,而且能够源源不断的制造! 大型军工集团的武器制造能力,想一想都会让人不寒而栗。比拼本界修行者与此界枪械数量的行为,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依照合同约定,此次我带来四把‘龙卷风’,以及四箱共计八百发子弹。李营长,你们现在就可以验收。” 张经理对李雅雯、桑蒂等人井底之蛙般的反应很满意,放下步枪神色倨傲地出声,那神态活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验收完成之后,结清尾款,枪械子弹即归你们。 “后续你们需要子弹,可随时向我们预定,无论数量多少,只要你们付够款项,三日之内我们自会送货上门。 “其它事项合同中都有说明,不用我再赘言。” 李雅雯从震动中回过神,勉力稳住心绪,语调平稳沉缓地肃然道:“既是如此,我们现在就验货,张经理稍待。” 说着,她挥了挥手,亲自带着几名龙骑士团的强者与技术人员,打开其它箱子检查枪械与子弹数量。 “龙卷风”很贵,步枪子弹同样价值不菲,如若不然也不会只有八百发这么点,哪怕是少上一颗子弹,对龙骑士团都是正经损失。 为了这几把源能步枪与子弹,龙骑士团近乎是掏空了金库,为的就是靠此奋力一搏,在彻底压制乃至是一统明日城外城区其它势力的同时,进军内城区,获取更多利益与更高的帮派发展。 做事业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赵宁瞥了几眼另外几把步枪与四箱子弹。 步枪都装载了源能核心,那是它们超脱于火药枪械,成为神兵利器的根本依仗;同时那也是赵宁研究源能、恢复实力、确保自己在此界拥有完整战力,乃至是规划日后大晋皇朝与地球势力来往的基础。 不过赵宁并未贸然行动。 他把自己的意图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一段时间后,李雅雯检查、试用完了另外三把步枪,她带来的人也点清了子弹数量,结果自然是分毫不差。在互相简短交流了一阵,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李雅雯用通信终端完成了转账。 从自己的通信终端上收到钱款到账的提示,张经理微微点头: “交易完成。李营长,后会有期。” 话说完,他就要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地下室。 李雅雯本来还想在事情结束后,借用大饭店的地方请客吃饭,不用张经理等人没有这个兴致也没有这个打算,拒绝李雅雯的邀请后便在门外乘车离去。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你们这生意做的,一点儿交情都没有,给人家送了那么多钱,人家也不待见你们。”桑蒂站在门前,望着对方的车队在护送下离去,冷不丁嘲讽了李雅雯一句。 李雅雯冷哼一声,争锋相对:“生意是互惠互利的事,谈不上谁给谁送钱。我们跟他们有没有交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有了这个。” 李雅雯扬了扬手里的“龙卷风”,一脸的骄傲自得,就像是得了天神武器有了俯瞰苍生、掌握世间生杀予夺大权的幸运儿。 明日城外城区的大小势力,现在只有龙骑士团手里握着源能枪械,而且是四把。此时此刻,龙骑士团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外城区霸主,足以俯视群雄。 事实上,那不仅仅是俯视而已。 在龙骑士团的计划中,接下来他们会整顿明日城外城区的大小势力,塑造以自己为尊的外城区新秩序! 桃花仙社团也必须要向龙骑士团低头。 之前双方只有竞争关系,未曾大打出手,而今龙骑士团得道升天,无论桃花仙社团乐意不乐意,双方之间都必须分出一个高下。 或者说,桃花仙社团必须臣服于对方。 李雅雯“秀肌肉”的行为没有让桑蒂如何惧怕,她不服气地哼了哼,满脸的羡慕嫉妒恨:“交易结束,我们任务完成,所有成员会即刻就会回撤,你们自便。” 话说完扭头就走,鞋子把地面踩得砰砰作响。 李雅雯现在心情大好,只是充满优越感地轻笑一声,并没有让桑蒂立马低头做小,她挥挥手,向龙骑士团的人下令: “依照计划回撤,路上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今晚很可能不会太平,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 在等待各部撤出现有位置,调整部署,做回城准备的时候,赵宁有意无意地对李雅雯道:“那个张经理说话时有些怪异。” “言语简洁,拿捏强调,用词甚至有些复古对吧?”李雅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没什么,魔鬼城的人很多都这样,那里复古之风盛行。” “......”赵宁想象不到,科技都发展到眼下这种情况了,魔鬼城的人为何还会推崇古代。 这个问题他只是随口一问,他真正在思考的,是什么时候行动,把源能枪械抢走,抢走之后去哪里,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在明日城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有了融入此界深入了解此界的渠道,要是因为被龙骑士团和其他什么人的追击,不得不离开明日城寻个清净,下回想要快速融入别的地方未必就有那么合适的机会。 尤其他还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表现得太过特异,引起天蚁集团的注意。 自他从太空消失,这些时日以来,天蚁集团也好南极鹅集团也罢,肯定都在紧锣密鼓地搜寻他。 事关一座新的摆渡桥的搭建、两界文明的交融、各自势力的生存发展,容不得他们不花费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应对。 就在赵宁寻思这些问题的时候,龙骑士团的车队完成了准备,发动机再度工作起来,推着整个车队离开桃花仙大饭店,不急不缓地向龙骑士团大本营方向进发。 本次交易全程顺利,但无论是志得意满的李雅雯,还是龙骑士团的其他强者,此刻都没有半分放松之态。 他们皆在凝神戒备。 交易完成不算什么,只要魔鬼城来的人不主动作妖,事情就不会出岔子;对李雅雯这些人来说,把东西带回龙骑士团才算任务真正成功。 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开车的李雅雯不断左右观察。 随着离开桃花仙大饭店越来越远,除了赵宁,龙骑士团的人神经愈发紧绷。 气氛沉闷而肃杀。 就好似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天不会塌,地不会陷,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轰隆隆的爆炸声首先在左前方、几个街区之外响起,且一开始便连绵不绝,就像是惊雷一阵阵落在地上!爆炸声响起之后枪声快速浮现,并且在很短时间内就变得十分密集,突突个不停。 李雅雯的通信终端响了起来。 “二连回程路上遭遇伏击,动手的是‘野狼团’,他们炸断了立交桥,向二连发动猛烈进攻,二连正在组建阵线拼命抵抗!” 李雅雯打开车队通讯,向手下的连排长及重要成员们通报了这个消息,并且做出后续安排,“一连全速前进,三连注意沿路警戒,如果遇到......滋......滋滋......滋滋滋......” 李雅雯一把丢掉车载电话,脸色十分难看:“野狼团动用了强力通信干扰设备,我们跟右翼的三连失去了联系,他们的处境恐怕......”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车队右边陡然响起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枪声也响成一片,赵宁循声望去,只见楼楼高低错落的楼房之外,大片大片的亮光把彼处的街区映得一片明亮。 彼处交战激烈。 赵宁气定神闲。 他心里想道:乱一点才好,我正好趁乱火中取栗。 章一千零五 狙击 野狼团,明日城外城区大小势力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几乎跟龙骑士团的力量旗鼓相当,之前一直是龙骑士团的最大竞争对手。 他们以行事狠辣、手段血腥、不讲规矩而令人闻风丧胆,被明日城外城区许多人称呼为疯狗团。 近年来,随着龙骑士团的势力日益壮大,双方之间没少发生火拼械斗,各自死在对方手里的帮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龙骑士团获得源能枪械这件事,要说令明日城外城区中的谁最着急,那无疑是野狼团。 若是明日早晨,龙骑士团就向野狼团发动大规模进攻,所有明日城外城区的人都不会感到半分意外。 在负责护卫左右翼的二连与三连,相继遭受伏击与猛烈进攻后,李雅雯一边开车,一边伸手向窗外打手势,果断命令队伍降速、停车! 随着一连串急刹车响起,将装甲越野车横停在马路上的李雅雯,扛着“龙卷风”第一个跳下车,并第一时间矮身隐蔽到车后,向相继停下的战车大吼: “所有人听令,以战车作掩体,四面构筑紧急防御工事,布置交叉火力,警卫排在前,一排在左,二排在右,三排在后! “狙击排以战斗小组为单位行动,灵活机动,迅速占领有利位置,与主阵地形成立体火力网,狙杀对方的强者与指挥官!” 龙骑士团不亏是明日城外城区近乎霸主般的存在,战斗人员训练有素,各部在班排长的指挥下,很快自主自动起来,将李雅雯的命令不打折扣地执行到位。 半路遇袭,敌人强大,己方处于不利地位,鲜少有人能够做到不紧张,但赵宁还真没看到有多少人惊慌失措。 显然这些悍徒战斗经验丰富,早就遇到过不少类似情形。 赵强毕竟称呼他们为“精锐中的精锐”。 在所有人紧锣密鼓行动起来的时候,街道前方仍是一片宁静、沉寂,没有任何野狼团突进过来的战斗人员。 “大家用不着慌张,我们现在手握四把源能枪械,野狼团过来就是送死!等到司令带领援军赶到,我们今夜就能一举歼灭野狼团,到时候他们的地盘、财富、男人女人都是我们的!” 李雅雯及时出声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她不愧是基因改强化程度颇深的强化人,就连嗓门都格外大,声音穿透力十足。 此时此刻,眼神坚定、面色如铁的李雅雯,身上的秀气婉约之气大为减弱,勃勃英气瞬间高涨到了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层次。 赵宁跟李雅雯一样半蹲在装甲车后——他们乘坐的吉普车现在不是单独存在,左右都有装甲战车停靠,互相连接组成了一道像模像样的防御墙。 “心理素质与判断指挥能力都有。” 这是赵宁对李雅雯的评价。 虽然一连还没有遭遇敌人,但在左右两翼都被伏击、突袭的情况下,中军被敌人进攻是必然的事,不存在任何侥幸情况。 野狼团的人之所以还没有向一连发起攻势,不过是想让他们继续前行,脱离二连三连的策应保护范围。 一旦一连继续往前,与二连三连拉开距离,侧面彻底失去呼应,野狼团的人就能毫不费力对他们完成四面合围,届时一连的处境可想而知。 李雅雯果断下令部众停车、就地构建防御阵地,既避免了脱离二连三连的策应范围,也能早一步做战斗准备,避免直接踏入野狼团的陷阱,遭受损失、失去先机。 赵宁回头看了一眼战车前面的街道。 街道平静、死寂,一个人都没有。 连行人与别的车辆都没有,这就是最大的反常,野狼团的人必然已经在彼处进入战斗位置,做好了伏击龙骑士团的准备。 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与艰险,明日城外城区的普通人早就被锻炼出了非同寻常的敏锐性与行动力。 要是一场规模非凡的大战都快爆发了,他们还没有进入楼房躲避,那只怕现在的明日城已经没多少普通人。 在一连的班排与战斗小组陆续进入战斗位置,就要完成自己的防御部署时,野狼团终于做出了他们的应对。 应对很简单。 既然猎物没有进入陷阱,那么伏击就只能变成强攻! 前方数百米开外,街道两侧的楼房中,一个个黑色人影冒了出来,他们端着步枪借助街边事物的有限掩护,快速向一连阵地运动接近! 不时,稍微近一些的十字路口两侧,也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与低沉的喝令声,显然,在横向街道的楼房中也有野狼团的人埋伏! 三百米。 十字路口距离一连最前排的战车仅有三百米! 一旦李雅雯没有及时下令,车队往前越过那个十字路口,就会进入野狼团的埋伏圈。要是李雅雯反应、决断再慢些,车队再往前行进一段距离,完全进入埋伏圈,那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处境! 就在这时,一声枪吟在赵宁耳畔响起。 一道短促的火线流光在十字街口一闪而逝,射入街道左侧,准确命中一名正回头向同伴打手势的野狼团战斗人员! 那人的双脚立即离地,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同伴身上! 五百米。 赵宁一下子就判断出来,那名显然是野狼团基层指挥人员的帮众,距离他们有着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他身边的李雅雯不知何时已经变幻了姿势,“龙卷风”放在脚边,手里持握一把不知从谁手里拿过来的狙击步枪,正架在吉普车的发动机盖上。 赵宁转头看向李雅雯的时候,肩托狙击步枪、目视前方的她,恰好在拉动步枪枪栓,一粒金黄色的弹壳弹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落下。 她那张吹弹可破的白嫩侧脸,神情专注、十分认真。 与此同时,赵宁听见李雅雯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杨营长,你实力高强,如果想走,龙骑士团跟野狼团加起来都没几个人能拦住你。 “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龙骑士团绝对不会亏待你,我更加不会。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日一战,我们有源能枪械在手,只要趁势灭了野狼团,一统外城区便不只是梦想。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人生在世,要想活得称心如意,无非是要在该拼搏的时候奋力一搏。拼命之时,身边若有战友相互依托,便有了无往不利的资格。 “君若以诚待我,李雅雯以野狼团的人头立誓,此生绝不负君!” 话音方落,狙击步枪再度奏鸣。 砰! 李雅雯俏脸微微一抖、肩膀微微一震。 五百米之外,一名猫腰前行的野狼团战斗人员应声向后倒下,身体虽然痉挛了几次,但再也没有站起来。 叮当。 弹壳落在李雅雯的黑色长筒军靴旁。 赵宁轻松随性地笑了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既然收了龙骑士团的安置费,自然会履行自己的责任。” 龙骑士团给的安置费虽然少,只有桃花仙社团的三分之一,但这只是数量问题,并不影响本质。 哪怕赵宁只是拿了龙骑士团一块钱,他都会在不违背一个革新战士良心、信仰的情况下,做符合相应价值的工作。 来到异界来到明日城,赵宁确实身无分文,他又不可能去偷去抢,若是没有龙骑士团的安置费,他连房子都租不起。 当然,他可以革新掉龙骑士团,那样的话对方的钱财自然由他掌控,大晋反抗军在本界就是这么做的。然而赵宁初到地球,眼下处境又复杂,并不能这样做。 再者,就算革新掉龙骑士团,钱财也只是暂时由他掌控,并不属于他,追根揭底还是要还给百姓,亦或是用于革新事业。 砰! 砰! 砰! 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李雅雯手中的狙击步枪响了三次。 枪口闪烁的火焰,在这个夜晚的街道上格外明亮。 但火焰再如何醒目,都没有李雅雯的眼眸来得耀眼。 她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完美的笑容,俏皮、灵动、她的梨涡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在枪焰的映衬下,仿佛能融化掉街旁路灯的灯光。 长街那一边,快速躬身前行的野狼团战斗人员,一下子倒下去了三个。 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宁摊摊手,示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这时,伴随着一阵持续不断的发动机嗡鸣,一支装甲车队驶入前方街道,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向着一连防御阵地猛冲过来! 陡然间,赵宁身旁、身后枪声大作。 一道道短利火线组成的密集火力网,铺天盖地般向野狼团的车队罩了过去,霎时间乒乓之声大作,子弹撞击在钢板上的动静络绎不绝,流光大盛。 那是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在向车队射击。 然而这并没有实质作用。 寻常子弹无法奈何装甲车。 野狼团的车队依旧在前奔,就像是乘风破浪的战舰! 野狼团明显是要想以这些战车为排头兵,尽可能接近龙骑士团一连阵地,大幅度推进己方战线,方便掩护后面的野狼团战斗人员攻坚! 野狼团今夜伏击龙骑士团,兵力出动的不可能不多,甚至可能是倾巢而出,他们的火力与战斗人员都大大超过李雅雯。一旦让他们成功迫近一脸阵地,后续进展将会十分迅速! 倏忽间,李雅雯有了新的动作。 她收起狙击步枪,从身侧的辅助人员手中接过一架单兵火箭筒,从吉普车后堂而皇之站起身,对准最前方的几辆装甲之一,利索地扣动了扳机! 一发火箭破甲弹飞射而出,正中野狼团的装甲车。 猛烈的爆炸声中,绚丽的火光烟花般绽放! 那辆装甲车顿时报废,车里的战斗人员遭受重创,战车倾斜着撞在了右面的同伴装甲车上。 这不是廉价火箭筒,而是威力强劲的精制火箭筒。 紧随其后,一颗颗火箭弹从一连阵地中飞射而出,划过赵宁与李雅雯的头顶,在相当短的时间内,陆续击中了野狼团前冲的那些装甲战车! 一团团烟火相继腾空,一辆辆战车碎块溅射,一波波弹片四处飞散,战斗人员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车辆的撞击声连绵不断。 野狼团战车在声声爆炸中损失连连,刹那间堵塞了街道交通。 章一千零六 激战 野狼团的战车损失了好几辆,但战斗并没有因此停下来,相反,这犹如一声号角,野狼团旋即开始了全面进攻一连的脚步。 他们用灭火装备扑灭了燃烧的战车,将后续装甲车开上来,两相组成了相对厚实、坚固的掩体,并以此为依托与一连鏖战。 一发发火箭弹、一发发榴弹,从野狼团中发射出来,轰然落入一连阵地中,一下子让一连的火力减弱不少。 在身前的战车轰然炸开之前,赵宁与李雅雯扭转身体迅速前扑,一跃好几米的距离,躲到了第二层战车后,避开了这轮打击。 他俩一个天人境一个强化人,身手不凡行动敏捷,自然不担心寻常打击,但那些普通战士就没这么好运,好些人或者被炸飞或者被弹片击伤,鲜血飙飞倒在地上哀嚎不断。 战斗逐渐变得激烈。 当野狼团的战斗单位陆续抵达之后,他们的人数与火力优势立即突显出来,赵宁耳聪目明,隔着数百米距离便听见了榴弹炮就位的动静。 “正前方,十字路口左右,三个轻便榴弹炮阵地已就位。” 赵宁跟李雅雯说这句话的时候,扫了一眼己方阵地。 如今车队停在明日城主街上,中间是双向八车道,两侧还有绿化带与非机动车道、步行街区,再加上商店门前宽阔通行地带,宽过百米的地带无遮无拦。 这给榴弹炮提供了很好的发挥空间。 赵宁在龙骑士团见过那种专门设计,用于城市巷战的轻便榴弹发射器,它们比枪榴弹威力更大,比载具榴弹更加便捷易携带。 重要的是,它们击发时飞行的是抛物线而不是直线,故而比火箭筒更适合越过地方阵地外围掩体,进行有效的火力覆盖。 李雅雯一听见赵宁的话,脸色立即大变,立即张嘴大喊:“隐蔽!注意隐蔽!” 话音方落,炮弹破空的呼啸声从头顶疾速袭来,因为数量太多,所以动静摄人心魄,赵宁抬头看见炮弹密密麻麻犹如雨云。 少说也超过了百颗。 下一刻,百颗炮弹落入一连阵地,在各处掀起团团爆炸。 它们有的击中了战车,令战车被部分摧毁,让战车后的帮众死伤惨重;有的落在地上,炸出一个不浅的坑,激射的弹片或者击中帮众或者在帮众身上咬下一大块血肉。 烟雾与火光中,硝烟味混着汽油味、血腥味格外呛人,一连战士或者惨叫不跌,或者大喊卫生员,或者急急忙忙跑到其它地方躲避,场面躁动、混乱,但秩序犹存。 一轮炮弹落下之后,很快就是第二轮。 一连也有轻便榴弹炮,不过数量有限,拢共只有二十门,他们在奋力还击。同时,火箭筒、大口径机枪与小口径机炮也在嘶鸣,诸多火力加在一起威势不小。 可跟野狼团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一连有的东西野狼团都有,而且数量上占据数倍优势。 一连是加强连,而且是精锐连队,配置的火力已经不弱于一个普通营,但他们面前的野狼团火力,至少接近一个团的标准! 当两军正面碰撞,进行毫无花哨的生死对决时,火力强度便决定了战斗胜负——这是毋庸置疑的战场真理。 一连处境极为不利。 对方战斗人员还未开始冲锋,现在彼此之间比拼的是重型火力,炮火犁地之后,打残敌人、确定优势的那一方自然就会扑上前。 如果一连不能稳住局势,一旦战士伤亡过多,火力折损严重,野狼团就会猛虎下山一般扑过来,彻底歼灭这支部队! “云爆弹!” 李雅雯一看己方火力被全面压制,各处伤亡不断扩大,现有火力强度正在快速减弱,不得不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上云爆弹!” 赵宁稍微提了提注意力。 云爆弹他在龙骑士团还没见过,只是听赵强说有这么一种武器,装载的不是炸药而是高能燃料,知道那是城市巷战中的大杀器,最适合楼房、掩体、坑道等封闭环境。 因为层层叠叠的战车掩体阻挡,赵宁没有看见云爆弹发射器在哪里。 不过当云爆弹飞射而出的时候,凭借能量波动的痕迹,赵宁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发射器的位置,与炮弹飞行的轨迹。 他的目光移向野狼团阵地。 彼处楼房中间的街道上,战车密集形成一个个有效掩体。 陡然间,刺眼的团云在野狼团阵地中轰然升起,第一声剧烈的爆炸还未落下,第二声、第三声爆炸便已升起。 云爆弹爆炸与寻常炸弹爆炸不同,它形成的是云雾爆轰效果,释放的能量是等质量炸药的好几倍,碗形冲击波霎时在野狼团阵地中荡开,掀翻了一个又一个野狼团帮众,震坏了一辆又一辆战车。 相当大一个范围内的军事目标被破坏。 嚎叫声惨不忍闻。 这还不止。 冲击波在遇到装甲战车、墙壁之后并未消失,而是反射叠加,因为战车密集,反射的冲击波来回肆掠,许多被第一轮冲击波冲翻的野狼团战士还未回过神来,便在后续冲击波中失去了意识! 然而这依旧不是最恐怖的。 当三颗云爆弹爆开,周围空气中的氧气瞬息间被消耗一空,超压环境与温度场效应立即形成,区域缺氧成为了最为致命的利刃。 一个个没有被冲击波杀死的野狼团战斗人员,相继丢掉枪械捂住咽喉倒在了地上。这些人大多七窍流血、五官扭曲、皮肤变色,痛苦地胡乱踢腾着腿,不断翻滚挣扎。 这不是简单的武器杀伤,更像是一种屠宰手段。 人命在人制造出来的武器面前,就如杂草一样脆弱,当武器轰鸣,生命死亡,对等消耗之下,双方在这一刻达成了绝对平等的关系,谁也没有比谁高级、可贵。 赵宁没想到云爆弹威力这么特异这么巨大,这让他对地球上的武器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那绝不是符弓符弩能够简单比较的。 “若是这几颗云爆弹当量再大一些,就这千百米的距离,只怕我们自身都会被置于杀伤范围中。”赵宁不禁去想象,大当量云爆弹爆炸之后的情景。 下一刻,他眉头微皱,转头对尝试找机会狙击、但在火力压制中重新缩回身体的李雅雯道:“对方疑似正在布置云爆弹,前方三,右前三,左前三。” 闻听此言,李雅雯脸色大变:“野狼团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云爆弹了?杨营长,你能确定?” “百分百确定。”这会儿赵宁已经听到了对方指挥官的喝令。 李雅雯无暇追究赵宁是怎么确定这件事的,当机立断,利用无线通信设备向自己的部从下令: “对方有云爆弹!二排三排就近撤入两侧楼房,近卫排、一排稳住阵脚,战斗人员以小组散开,依托战车建立防线!” 她先前没有让帮众进入楼房,是还想找机会突围出去,现在她认识到对方火力太过强大,突围已成奢望,只能进入楼房固守。 之所以没有让所有人都进楼房,是因为街道防线不能丢,一旦街道防线完全丢弃,对方手握云爆弹,就能包围各个楼房,一栋栋进行清理,届时一连就会全军覆没。 “狙击排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没有给我干掉对方的榴弹手?!都他.妈的利索点,马上给我点掉对方的各类炮手!”李雅雯对着无线通信设备一通大吼。 她原本气质文静内敛,有些时候甚至有点柔弱之意,这会儿大吼着爆起粗口来,反差之下别有一番风情,看得赵宁哑然失笑。 靠近十字街口的一栋楼房天台,赵强刚刚架好自己的狙击步枪,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李雅雯式咆哮,头皮不禁略有些发麻。 “狗.日的野狼团,下手这么狠,出动这么多人,就不怕自家老巢被人端了?!” 居高临下,赵强通过瞄准镜,锁定了一名手持云爆弹发射装置的野狼团帮众。 观察手立即报数:“目标两点钟方向,距离650米,风速7,空气湿度50,地心引力......” 他的话还没说完,狙击步枪已经发出一声轻鸣,随着赵强肩膀向后一震,子弹划破夜空,数百米距离一闪而过,正中那名野狼团帮众,将对方的脑袋直接爆成了一团粉碎的西瓜! “干死这帮龟儿子,他.妈的,撤!” 一枪击中目标,赵强毫不犹豫收枪矮身转头就走,动作快捷轻盈得犹如一只狸花猫,干净利落地转移去下一个狙击地点。 与此同时,一连狙击手们命中了一名名野狼团重要目标,或者将其狙杀,或者将其击伤。 他们中的大多数像赵强一样成功撤离,有的则因为枪焰暴露了自身位置,被早就做好准备、蓄势待发的野狼团强大狙击手瞬间锁定位置,让子弹命中,瞬间失去战斗力。 一连狙击手们的战斗卓有成效,野狼团的重型火力霎时减弱不少。 一连狙击手们的战斗又没有那么有效果,毕竟死的只是人,重型武器还在,下一刻便有其他野狼团帮众捡起武器,继续朝向一连阵地,随时准备击发。 不仅如此,坐拥兵力绝对优势的野狼团,已经陆续派出许多战斗小组,向一连各个狙击手所在的楼房迂回突进过来。 章一千零七 众矢之的 火力悬殊,一连伤亡惨重。 战车损毁巨大,十之六七都在燃烧,有的被烧得只剩了个黑秃秃的架子,有的时不时发生油气爆炸,震得人心惊胆战; 帮众折损更是不小,尸体横七竖八,大多缺胳膊少腿,到处都是泼洒的血迹,断肢残骸装点着坑坑洼洼的焦黑地面。 战斗在继续。 榴弹不停落下,子弹到处横飞,没有一个地方绝对安全,一连战士拼命还击,但作用越来越小,惨叫声、哀嚎声越来越多。 伤员自然有同伴拖进掩体后、楼房中,死人却无人有暇去多看一眼,即便看,也只是拿走他们的武器。 野狼团的人已经开始做向前突进、攻占一连阵地、彻底消灭他们的准备,这意味这双方即将开始近距离搏杀。 “你在等什么?”赵宁打空手里的弹匣,在换弹的时候问身旁架着狙击枪点射野狼团重要目标的李雅雯 ——既然到了战场,赵宁怎么都是要在实战中使用枪械的,这是他的好学心使然,也是深入了解地球武器的应有过程。 “等援军。” 扎着马尾的李雅雯放下狙击步枪,扛起火箭筒,对着野狼团阵地重重来了一发,她知道赵宁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还不使用源能枪械? 此处距离龙骑士团大本营不算近,但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李虎城的援军应该快到了。 赵宁不置可否。 他觉得李雅雯不该对此抱有希望。 对方把今晚的事情想得简单了些。 他是本界的皇朝战神,而李雅雯只是此界的帮派成员,双方在作战经验与战场见识上有着本质差别。 事实证明赵宁的判断没有错。 没片刻,十点钟方向的远处,传来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紧接着团团火光冲天而起,竟是直接映亮了彼处的夜空,连升起的朵朵蘑菇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彼处剧烈的机炮声蔓延过来,竟然盖过了此处的战场动静,天翻地覆一般,犹如陨石撞击了地球。 那是龙骑士团大本营的方位! 李雅雯手中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彼处。 不只是她,龙骑士团的帮众们无不大惊失色,很多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战斗。 “大本营那边爆发了战斗,而且是声势浩大的战斗。” 赵宁说出了李雅雯最不想听到的话,“这其实是一种必然,你不该对此抱有侥幸心理。” 李雅雯面无血色,死死咬住了下唇。 这的确是一种必然。 野狼团既然敢伏击她们,就不会不防着龙骑士团大本营救援,姑且不说围点打援之类的战术,他们至少会对龙骑士团援兵进行截击。 但李雅雯没想到的是,彼处战斗动静这么大。 这不是简单的阻击。 很可能是以截击为开端的,对龙骑士团大本营的全面进攻! 野狼团与龙骑士团实力相当,由一、二、三连组成的加强营火力不弱,比之一个普通团绝对不差,而野狼团出动的火力配置是他们的数倍。 简单说,三个团的火力。 而龙骑士团与野狼团拢共只有五六千人的火力配额。 如此一来,野狼团莫说全面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理应连阻击龙骑士团的增援都很困难! 可彼处的交战动静,绝不是一两千人的常规火力配置,能够制造出来的!李雅雯久经战阵,很容易就判断出龙骑士团大本营正遭受近万人的火力攻打! 这不正常。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今夜出动来对付龙骑士团的,不只是野狼团一方! 在此之前,李雅雯一直想要等到龙骑士团援军到了,再拿出源能枪械一锤定音,将面前的野狼团一网打尽,顺势灭了这个帮派。 如若她提前使用源能枪械,效果恐怕不会那么好。 一连火力、兵力劣势太大,而且不知道野狼团到底来了多少人,一旦源能枪械现身,那就会像狙击手一样,立马陷入被四面扑杀的境地,战果的确会有,但很可能自身也会九死一生。 这一刻,李雅雯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染红了光滑白皙的下巴。 赵宁轻描淡写地提醒道:“四把源能枪械,足以打破明日城外城区的势力平衡,让龙骑士团成为独一无二的霸主,使得其余所有势力都必须俯首听令。 “龙骑士团志向远大、野心十足,一旦那样的局面成为现实,各方势力的头领与主要人物都会被撤换乃至被灭杀,故而感受到致命威胁的不只是野狼团,而是所有人。 “今夜这一场战斗,不是野狼团与龙骑士团的霸主之争,而是明日城外城区所有势力参与进来的屠龙之战!” 李雅雯脸色愈发苍白。 赵宁话说完的时候,她甚至禁不住浑身发抖,水亮的眸子里满是恐惧,经营的泪水一下子蓄积起来。 先前的英武彪悍之气霎时消散,取而代之以令人不忍直视的柔弱可怜。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目前来看这基本就是事实——那么龙骑士团的处境已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今夜之战,极有可能就是龙骑士团的灭亡之役! 李雅雯虽然恐惧害怕,但理智并未丧失,她不甘放下希望接受这样的结果: “你说的会不会夸张了些?外城区这些势力就算灭了我们,一旦让野狼团得到源能枪械,他们的处境并不会改变......” 赵宁瞅了她一眼:“你是想说,各方势力只想看到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并不会全力以赴对付龙骑士团,你们还有机会乱中取胜、完成翻盘?” 李雅雯点了点头,眼中饱含期待。 赵宁轻笑一声:“若是寻常时候,这种可能的确不小;但是在今夜,我劝你不要抱有这种奢望。” 李雅雯声音艰涩:“为,为什么?” 赵宁淡淡地道:“源能枪械是神兵利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稀世珍宝,能够让小势力成为大势力,能够让大势力雄霸一方。 “纵然只是一个没有帮派的强者,得到源能枪械后也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实现财富自由改变自身命运。 “这种东西,你觉得会有人不眼红不争夺? “在明日城这个地方,一个机器人、改造体身上的零件,都会引发普通人以命相搏,更何况是源能枪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块和氏璧实在是太过值钱,所以从你们龙骑士团得到源能枪械那一刻起,你们就成为了外城区所有人的敌人! “你们龙骑士团不灭,源能枪械就是有主的,日后你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所有拿到它们的人都是你们的仇人,会被你们追杀到最后一刻,在这种情况下,小势力不敢私藏,个人不敢买卖。 “只有你们龙骑士团没了,源能枪械才是自由的,买卖规则方能生效。”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不无怜悯地看向李雅雯,声音平静地补充道:“一言以蔽之,今夜这场战斗,你们龙骑士团举目皆敌,要面对的是整个外城区的杀伐之辈。 “除非你们放弃源能枪械,否则绝不可能改变这种处境。” 李雅雯身体晃了晃,脚下一下酿跄,差些晕倒在地。幸好她及时扶住战车,这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但也捂着额头睁不开眼睛。 她声若蚊蝇、嗓音颤抖地道:“怎......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今晚交易源能枪械? “我们明明封锁了消息,就连许多营长事先都不知道今夜的行动,野狼团的人为什么能够提前做出隐蔽布置,在我们的归途中设下重重埋伏? “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谁走漏了消息......” 话到此处,李雅雯的声音戛然而止。 龙骑士团不是傻子,早就知道源能枪械出现在明日城会引发不一般的轰动,也会让他们的对手有所忌惮,所以他们跟未来科技集团的交易一直是暗中进行。 在今日之前,整个龙骑士团不超过三人知道这件事。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消息依然提前走漏。 就连赵宁,都在三日前听说了这件事。 这可以说明维京酒馆消息灵通、背景莫测,但同时也可以说明,消息早就在某种程度上烂了大街。 既然事情不是从龙骑士团泄露出去的,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考虑到消息遍布大街,对方很可能都不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而是故意放出了风声! 李雅雯一下子回想起来,未来科技集团的张经理等人,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交易,急匆匆离开的场景。 放在以往,李雅雯只会认为那是对方傲气,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不屑于跟他们多耽误时间,建立什么生意伙伴的交情。 但如今再想,李雅雯就不能不去推测,对方是着急完成交易脱身,早早离开明日城,免得卷进风波中,也免得被怀疑后走脱不得。 毕竟,龙骑士团虽然不敢对未来科技集团怎么样,但在急眼的情况下,却未必不会对张经理等人动手。 可未来科技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的意图是什么? 扶着额头的李雅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她只明白一件事。 龙骑士团已是危在旦夕! 而四把“龙卷风”源能步枪,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轰! 就在李雅雯心如刀绞、神思恍惚、头昏脑涨之际,一发云爆弹在她身边陡然炸响,如碗倒扣的透明冲击波在腾起的烟云中霎时扩散开来,将周围的一切军事目标席卷掀翻! 章一千零八 援救 李雅雯没有能及时闪避。 不过她也没有被冲击波重创。 赵宁眼疾手快,在云爆弹袭来之际,拉着李雅雯先一步遁走,当云爆弹在李雅雯之前的位置爆开时,他俩已经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以李雅雯御气境中期修行者的强化人素质,这颗小小的云爆弹不至于立即要了她的性命,但也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赵宁帮她这一把,算是履行自己保护她的任务,偿还了相当一部分龙骑士团的安置费债务。 之所以只是还了一部分,是因为赵宁并没有把她完全带出云爆弹的伤害范围,这是他隐藏自身实力的需要。 故而云爆弹的冲击波还是掀翻了李雅雯,让她扑倒在地,模样十分狼狈。 但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那么狼狈。在向前扑倒的时候,李雅雯触发了肌肉记忆,变前倒为前翻,就地一个驴打滚消除势能,并在单膝跪地的时候完全稳住了身形。 云爆弹的冲击波掀起团云般的烟尘,虽然两人已经处在外围地带,但扑簌簌落下的烟尘还是落了李雅雯一身,污染了她的长发与制服。 李雅雯没有动。 这个时刻持续得比较长。 她单膝跪地目视脚前,形若一座雕像,好似已无生机。 就在赵宁以为她有什么暗疾,引发了什么重创,亦或是今夜这番变故对她打击太大,让她一时无所适从的时候,李雅雯终于站了起来。 她起身得很慢。 她起身得很坚定。 当她起身之际,那双秋水般灵动深情的明亮眸子,已是变得犹如饿狼的绿眼一般,一股杀伐烈气犹如熊熊火焰在她身上燃烧起来。 她的发带已经被冲击波轰散,长发凌乱于夜风与冲击波余势中,她的脸庞刚刚被横飞的不知名弹片划伤,一道三寸红线正往外渗血。 这位龙骑士团的营长,好像一下子从一个秀气柔弱的女人,变成了一头爆戾可怖的猛兽。 这一刻,猛兽露出了它的獠牙。 赵宁听见李雅雯用低沉的嗓音一字字道:“举目皆敌,众矢之的?龙骑士团覆灭无疑?他们想得可是真好啊!” 她饱含嘲讽、不屈、轻蔑地冷笑一声。 说话间,她陡然转身,动若脱兔,跳上旁边一座倾翻的装甲车,反手将“龙卷风”步枪持握在手中,单膝下屈,在眨眼间完成瞄准动作。 轰! 发出巨大轰鸣的不是源能步枪,而是李雅雯前方数百米开外,正从己方掩体后绕出来的野狼团战车! 战车霎时破碎,就如被戳破的水泡,化作无数零件四向飞射,靠着战车掩护前行进攻的野狼团人群,在顷刻间被掀起一股股血雾,妖冶异常的绽放在路灯下。 “龙卷风”威力不凡。 被一颗子弹摧毁得不止一辆战车。 而是三辆! 在几乎同一时间化作血雾浓潭的,也不止是一个战斗班组,而是三个! 三辆装甲车,二三十号人,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就被从明日城的这条大街上抹去! 这还不止。 李雅雯不是只射击了一次。 她单膝跪在有着不少火焰的装甲车上,以强化人的身体素质硬抗高温,在硝烟弥漫、到处都是血泊尸体与狼狈战士的街头战场上,稳如泰山而又气势凌厉地一连扣动了三次扳机! 射出了三颗源能子弹。 虽说不是每颗子弹都能击毁三辆战车,但后续两颗子弹出去,也为她斩获了一辆战车爆炸,两辆战车相撞,一个战斗班组被龙卷风正面撕碎,一个战斗班组被炸飞的辉煌战果。 “龙卷风”步枪击发时间有间隔。 三次射击,消耗了李雅雯不少时间。 无数榴弹从野狼团人群中被抛射出来,霎时间淹没了李雅雯所在的那辆战车,一团团暴起的火光中,战车被轰成了齑粉! 而李雅雯早已先一步从战车上跳开,将源能枪械甩手背到了身后,一只手抄起随身携带的唐刀模样战刀,在倾倒、燃烧的战车群中跳跃奔跑,越过一个个受伤的、战斗的帮众,冲向了她的下一个目标! 她不缺目标。 经过先前的炮火洗地,一连损失惨重,当此之际,野狼团帮众已经开始前攻接近,那不仅是十字街口的正面有敌人,左右两翼的楼房缝隙中,也有不少野狼团的突进班组杀来。 改造体、强化人作为开路先锋,率领精锐战士借助街道上的有限掩护,突入了一连的外围阵地! 李雅雯捉刀前奔,逆势冲击,很快便与野狼团的几名改造体相遇,对方动作迅捷实力强很,踩踏着毁坏的战车飞跃而来,如狼似虎。 军靴重重一踏,脚后跟碎石迸溅,李雅雯速度陡升,猛地一个前跃,手中唐刀一挥,刀锋滑过一道锐利的弧线,噗嗤一下,直接将一名身在半空的改造体削掉脑袋! 与此人擦肩而过,李雅雯身体去势不减,唐刀顺势再劈,力贯刀身重若千钧,一声妖异刀鸣中,砍掉了一名改造体的手臂! 落上战车,踩得战车陡然下沉,野狼团强者与改造体四面袭来,李雅雯左右开弓浑然不惧,与众人酣战一处。 在李雅雯吸引了野狼团大量注意力时,其余三名龙骑士团高层强者,各自手持一把“龙卷风”步枪,在三个不同方位冒头,向野狼团战车、人员密集之处悄然扣动扳机。 三道龙卷风在敌人群中陡然炸开,腥风血雨肆掠,断手共碎肉横飞,战车与街面一色。 随着“龙卷风”不时调换方位响起,野狼团很快损失连连。 普通战士也就罢了,属于可再生资源,哪怕倒了一地也没太大问题,但就连改造体、强化人都有一些丧生枪口下的。 这是野狼团不能承受之重。 大量野狼团改造体、强化人于己方战斗班组的掩护下,从两翼乃至是后方突入龙骑士团阵地。 在人员、火力具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楼房中、掩体后的龙骑士团帮众根本无法有效拦截他们。 百十名真正的精英分作三个方向,每个方向又分出数股,正面突进配合左右迂回,在血腥混乱的战场纵横飞跃如履平地,向三名有精锐同伴保护、手持源能枪械的龙骑士团强者飞跃过去。 就连正在围攻李雅雯的野狼团改造体、强化人,都分出了一些人。 李雅雯虽然实力不俗,毕竟是以寡击众,况且野狼团里也不乏战力不比她弱太多的好手,面对十多人的合击难免应付得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赵宁对这种市井帮派间的械斗火拼全无兴致,他打心底里瞧不起这种战斗,不仅是瞧不起这种战斗本身,更加看不上这种战斗背后的利益争夺。 与革新战争相比,这种厮杀实在层次太低、格局太小,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不值一晒。 但眼瞅着自己的源能核心——李雅雯手中的“龙卷风”——就要被野狼团抢走,他还是无法选择坐视不理,百无聊奈地叹了口气,身形一动,脚尖在翻倒的战车上一点,斜刺里袭向战团。 当的一声,李雅雯手中唐刀隔飞一柄大砍刀,正要趁势而进重创面前的对手,一个不注意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往前栽倒。 “小人!偷袭!” 李雅雯霎时意识到自己被人阴了一手,心里立马觉得不妙,然而以一敌多的局面下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能就地一个翻滚,同时唐刀挥斩,砍掉一名野狼团改造体的双腿。 不等她稳住身形,后背已是挨了两刀。 疼痛让她柳眉紧蹙,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凭着强化人的不俗体制,坚持着完成了翻滚。 正要起身,脑袋上又挨了一记重脚,这不是普通的脚,是合金钢铁铸造的脚,力量大得出奇,李雅雯眼前一阵晕眩,身体立时侧翻在地。 抬头看时,视线正好对着野狼团架设在附近楼房屋顶上的探照灯,明晃晃的灯光格外刺眼,饶是以李雅雯的身体素质也只是能硬撑着不闭眼,根本无法看清所有事物。 无法看清所有事物,不是不能看清任何事物。 她看到的,是一柄柄仿佛从光源里刺下的利刃! 利刃是黑的,是光明下的阴影,格外醒目。 这些黑色的利刃,要把她送进无底深渊,让她的意识沉眠在无尽的黑暗里再也醒不过来! 野狼团的精锐们跟龙骑士团类似,一样的久经杀伐、经验丰富、配合默契,在这群围攻李雅雯的强者中间,就有一名战力跟她在伯仲之间的强化人! 抢夺源能枪械是今夜战斗的重中之重,野狼团怎么可能不把最拔尖的强者派过来?在李雅雯使用“龙卷风”,暴露自身位置之后,她就必然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死亡如雪崩压顶,李雅雯感受到了最纯粹的恐惧。 以及汹涌如洪水的不甘。 她还年轻,她还有任务没完成。 她不想就这样死。 不想,又有什么办法? 世事若是自己不想就可以不发生,就可以改变,那还叫什么世事无常?那世界岂不是都围绕着她在运转? 悲苦无力的李雅雯,泪水盈眶,几乎就要接受自己的命运。 在泪水还没来得及滑出眼眶的时候,她瞳孔猛缩,陡然睁大双眼,眸底满是惊讶讶然、不可置信。 这个瞬间,临面的诸多利刃陡然飞走! 周围的野狼团精英同样离地飞起,口吐鲜血痛苦闷哼,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哗啦啦倒向四面八方。 到了眼前的阴影,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旋即,一个身影出现在明亮如阳光的探照灯灯光下,从李雅雯的角度望去,被光线勾勒出的身影轮廓鲜明,伟岸如山,处处皆透露着强悍莫测之意。 李雅雯有一瞬间的失神。 心跳有一刹那的遗漏。 章一千零九 突围 将李雅雯拉起来,赵宁瞅了她一眼,失笑之余打趣道:“我知道你很感动,但也不至于感到到流泪吧?” 李雅雯确实流泪了。 那是之前因为恐惧、不甘而生出的泪水,刚刚滑出眼眶。 此时此刻,李雅雯心跳紊乱,只得微微低头,被夜风与各处爆炸的余波吹起的长发下,声音微颤:“谢谢。” 赵宁没有过多关注李雅雯,转身看向野狼团的精锐们,微微沉眉。 眸中杀意如剑。 这些血债累累的帮派恶徒,想要抢走他的源能核心,他怎能让对方如愿? 一连近卫排的精锐们这时已经陆续赶到,因为赵宁清理了好些个野狼团精英,腾出了左右空间,他们得以将李雅雯保护在内,跟对方短兵相接。 先前李雅雯暴躁出手时冲得太快,近卫排的精锐没能及时跟上,等他们想要支援李雅雯之际,又因为李雅雯已经陷入围攻,他们等闲无法靠近,人数占优的野狼团精英将他们阻隔在了半途。 若非赵宁及时出手,李雅雯就算侥幸不死也要重伤垂危,源能枪械必丟无疑。 今夜这种巨变是李雅雯第一次经历,刚刚的心灵震动也是第一回,她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圣人,也非道行高深八风不动的老狐狸,会暴躁也会害怕,行动起来很难万分周全。 但她毕竟是从血火中成长起来的,不理智与失态都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眨眼便调整好心态,眉目冷静地思考眼下处境与最好的解决办法。 与此同时,她收起唐刀,取下源能枪械,锁定周围正在跟近卫排骨干战斗的野狼团精英,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有一个以上的敌人被子弹带走。 几个呼吸间,十多名野狼团改造体、强化人非死即残,强大的火力震得对方不得不放缓攻势,闪转腾挪借助掩体隐藏身形,以免下一刻自己就被“龙卷风”点名。 身边有了自己方精锐掩护,源能枪械的威力开始显现。 相较于机枪机炮,源能枪械威力大出太多;相较于火箭筒、轻便榴弹发射器,源能枪械的子弹要快太多;哪怕是跟坦克炮相比,源能枪械的穿透力也更强,龙卷风的破坏力亦更高。 除此之外,它容易携带,可能出现在任何位置,拥有全地形适应能力,射程远精度高,可谓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敌方核心目标随时可能面临致命威胁。 这是名副其实的大杀器,无论目标是坦克、炮塔,还是改造体、强化人,都对其拥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但是下一刻,无边无际的大口径机枪子弹、小口径机炮子弹、榴弹、火箭弹甚至是云爆弹被发射过来,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全覆盖。 一片区域立时成了子弹、弹片、流弹、砖块、碎石、泥土横飞的炼狱,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烟尘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不少来不及闪避的近卫排骨干命丧当场,尸体成为碎肉,大抹大抹的鲜血如烟花般绽放,断肢残骸、五脏六腑四处飞溅。 赵宁跟李雅雯及时逃开,躲到了一处装甲车掩体后,前者对后者道:“此地已被团团围困,久留必死无疑,想要寻觅生路必须突围。” 源能枪械虽强,毕竟只是枪械,敌我两方的火力相差太过悬殊,神兵利器不是这么用的,它们在这场战斗中实在无法完全发挥作用。 李雅雯抿住嘴唇。 突围意味着放弃。 放弃普通帮众。 战至此时,他们能察觉到的加入战场的野狼团成员,已经超过了一千人。这还是已经发现的,没发现的呢?野狼团之外,其它势力又有多少战士在合围过来、蓄势待发? 突围时改造体、强化人这种精锐或许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但普通帮众面对野狼团精英的围剿、追杀,基本没可能捡回一条性命。 源能枪械虽然强大,但以他们现存的战力,根本无法保证源能枪械一直在良好地发挥作用。 李雅雯需要抉择。 这个抉择并不难做。 她是帮派成员,不是革新战士,她生活的地方是明日城,并非大晋皇朝,她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现实生活也不会让她有诸多负担。 如若不然,她早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与寻常帮众这种很普通的可再生资源相比,源能枪械价值无疑更高,拥有极大的稀缺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唯一性,她必须把它们带回去。 抛开这些不论,李雅雯还有一个必须要突围的理由。 那是压倒一切的理由。 “突围,驰援大本营!”李雅雯回头下达命令。 她们的处境不妙,大本营同样危如累卵,而且大本营没有源能枪械这种更高层次的武器,面对优势火力的围攻很难支撑。 而一旦源能枪械到了大本营,拥有坚固防御工事与大量火力配合,就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从而起到克敌制胜、一锤定音的效果。 李雅雯的命令很快被传递下去,别的帮众姑且不言,其余三把源能枪械的持有者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汇合,并且周围聚集起了一帮精兵强将。 赵宁打量了一眼那三名手持“龙卷风”的人。 其中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半张脸都是合金构造,手臂更是如此,因为遮脸的面具被打掉,衣袖也被烧毁撕掉,显得颇为恐怖; 女的骨架特别大,虎背熊腰,身高接近两米,倒是没有合金义肢外露,但一脸的彪悍之气,“龙卷风”被她提在手里就像是个小玩具。 这只可能是个强化人。 另外那个黑袍罩身的老者,外表不显狼狈,风度保存得很好,双眼猩红不时有精芒闪烁,整个人气质阴鸷,颇有些深不可测之意,不知道是改造体还是强化人。 赵宁没有探究老者具体身份的意思。 他不在乎。 于他看来,对方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 在众人于奔进跳跃中汇合到一起的时候,突围开始。 源能枪械开道,龙卷风肆掠之下,一辆辆战车被摧毁,一个个战斗班组被轰飞,压制得野狼团火力大减。 改造体、强化人等精锐战士护卫枪手,迎战飞跃扑来的野狼团精英,再配合源能枪械精准轰杀,使得对方的阻击无法有形成。 普通战士紧紧跟随,提供有限但不可或缺的枪榴弹、子弹支援,与前面二者形成立体交叉火力,大大增强了己方威势。 四把源能枪械并没有聚集在一起,而是由四个人带着人组成四个战斗群。战斗群与战斗群相互配合、协同作战,最大限度发挥战力,同时避免被对方重火力一次性覆盖。 在突围队伍通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野狼团看准时机,不顾误伤少量己方人员,完成了一次重火力大范围覆盖。 街口的一切都被炸平,没东西的地方被炸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土坑,爆起的一团团烟尘遮蔽了一切,各种碎块胡乱飞溅,血雾犹如浪花般到处泼洒。 队伍中的普通帮众折损殆尽,成了铺在地面上血肉模糊的残尸,精锐人员同样损失近半,一些改造体被炸得义肢离体,摔在一旁滋滋冒着电弧火花。 虎背熊腰的女子当场死亡,脑袋缺了半个,胸腹间的血肉骨头消失一大片,肠子流了一地,手中的源能枪械掉落在一侧。 ——在“龙卷风”步枪落地的一瞬间,它就被人拾了起来。 捡抢的人是赵宁。 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源能核心。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至少赵宁在判断局势后,早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有机会拿到至少一把源能枪械。 不过赵宁并不知足。 他要“龙卷风”步枪是为了研究上面的源能核心,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损坏它们,故而一个源能核心怎么都是不够用的。 队伍没有停下来,也不可能停下来,死了的人就死了,伤了的人也没谁去帮扶。赵宁毫无压力地跟着队伍继续前行。 榴弹也好,流弹也罢,云爆弹也好,燃烧弹也罢,想要伤到他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个战场对别人来说十分血腥、无比残酷,随时都有生命之险,就算没有行岔踏错也会丢掉性命,但对赵宁而言却是微风拂面,毫无妨害。 李雅雯第一个从烟雾泥尘中冲了出来,现在她踏入的是街口左侧道路,手中源能枪械光芒一闪,将前方道路上的两辆战车轰翻。 第二把、第三把源能枪械枪械接连轻吟,道路上搭载大口径机枪、小口径机炮的几辆战车同时翻飞升空,又在源能风暴中散成零件,下雨一样哗哗落下。 很快,队伍冲进了野狼团相对密集的人群中。 李雅雯没有再换唐刀,杀过来拦截的野狼团战士有她的近卫排精锐拦截,她手中的“龙卷风”不时鸣叫,将一个个或近或远的目标以及目标群体狙击轰杀。 赵宁不至于闲着。 今天虽然是他第一次拿枪实战,但他毕竟是天人境修行者,判断力、敏锐性、领悟力与身体的协调性摆在那里,源能枪械没两下就被他用得明明白白。 枪法丝毫不比李雅雯差。 配合一群精锐战士,四把源能枪械用最简单蛮横的方式,摧毁了野狼团在街道上的阵线。 在对方战斗人员大规模撤退,只用小部分精英缠住他们,想要大体清空一片区域,再来一次炮火覆盖之前,李雅雯带着队伍杀出大街,转头奔进了一条只有两车道的小街。 小街两侧的楼房虽然没有大街高,但总归也没有七八层之下的,有了这样的天然掩体,炮火覆盖的威力就会小很多,至少不用担心来自两侧的炮火打击。 另外,野狼团的人数优势也无法很好发挥,四面合围难以形成,队伍只需要面对前后两边面的敌人。在有源能枪械开道的情况下,野狼团哪怕把坦克摆在前面堵路都没用。 好消息是,队伍得以迅速前进,从一条小街杀入另一条小街,在脱离了野狼团的重兵合围中心后,野狼团人数优势再难发挥出来。 坏消息是,队伍中已经没有普通战士。 一个都没有。 清一色的改造体与有限的强化人,拢共只有二十几名战斗人员。 这是没办法的事,改造体与强化人实力强速度快,普通人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而且队伍目前是在突围,速度非常重要,李雅雯不可能放缓脚步。 轰! 轰! 一路转战后,两颗源能子弹轰塌小街尽头的砖墙,露出跟街面一样宽的缺口,基本摆脱追兵的队伍,冲出街道冲进了一座普通小区。 小区民房不高,绿化有限,公园式健身设置皆已残破损坏,到处都是散落的树叶与生活垃圾,跟干净整洁毫不沾边。 “我们已经突出重围,野狼团的人轻易跟不上来,大家加把劲,我们很快就能赶回大本营!届时我们不仅安全了,而且能够扭转今晚局势,继续实现我们的目标!” 李雅雯回头一望,见身后的人现在就剩下十几个,心头一沉,为免士气太过低落,她连忙出声为众人打气。 龙骑士团成员闻言精神稍振。 李雅雯说的是事实,他们已经大体摆脱野狼团精英的追击,接下来只要全速前奔,不愁不能回到大本营,有源能枪械开道,能够阻拦他们的存在不多。 就连那名半张脸很恐怖的改造体男子,这会儿都目露希望之光——在刚刚的突围战斗中,他身体受创不轻,腰肋猩红一片,半张脸血肉模糊,行动力已是远远不如鼎盛状态。 赵宁听了李雅雯的话,心中不以为然,纵使对方这话是为了鼓舞士气,可依然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 他们没那么容易回到龙骑士团大本营的。 事实不出赵宁所料,当十几个想要穿过小区的战斗人员,抵达小区中心相对开阔的区域时,漫天火力犹如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章一零一零 点破身份 靠着源能枪械的开道与阻击效果,众人这才堪堪摆脱野狼团的精英追击,肩上压力大减,刚刚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接下来能轻松一些。 不曾想立马被迎头痛击。 数不清的窗口喷出火蛇冒起硝烟,各种型号的子弹倾泻如注,将龙骑士团成员完全覆盖在内,立体交叉的密集火力网没有任何死角。 除此之外,手雷、榴弹、燃烧弹、闪光弹下饺子般落下,在队伍中与队伍周围爆炸开来,封死了近乎一切可供闪躲的空间。 十几人的队伍遭受这般迎头痛击,顿时损失惨重,有人被当场打成筛子,有人在移动中被炸飞了双腿,有人让大口径子弹撕成了碎片。 哪怕是改造体,也顶多能利用身体的特殊,防御一两面,无法把自己全方位包裹起来;就算是强化人,身体能硬抗的火力强度终究有限,而眼下的火力烈度明显太大。 那位本就伤势不轻的金属脸男子,只来得及扣动一次源能枪械的扳机,自己就被连续的大口径机枪子弹打翻在地,又被投掷物接连轰炸,眨眼便成了一堆散在各处的肉泥与破零件。 再无任何生命迹象可言。 李雅雯强化程度较高,运气也算不错,没有被手雷之类的投掷物包围轰炸,但密集的弹雨仍是让她吃不消,眨眼间脸色纸白、嘴角溢血,脚步酿跄身体不稳。 即将倒下。 倒在了这种火力网下,就永远不可能站起来。 这回救她的人不是赵宁,而是那名身着连帽黑袍、双目猩红的老者,对方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护盾,硬是顶着弹雨与爆炸,将被闪光弹伤了眼睛的李雅雯送出战场! 送到了一栋楼房后暂时安全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单手持握“龙卷风”,反手开了两枪,在不可能瞄准的情况下,将两个阳台上的重机枪火力点给精准端掉。 成功逃出死地的只有六个人。 其中两人逃脱的方位不是很好,很快被人调整火力给针对,加之本身就受了伤,很快变成了两具尸体。 老者前脚护卫李雅雯来到楼房后的射击死角处,赵宁后脚就跟了过来,第四名脱身的龙骑士团战斗人员也及时赶到。 靠着身体的强悍与特殊,李雅雯很快从闪光弹的伤害中脱离出来,双眼虽然能够睁开,但眼球布满血丝,一对眸子红得仿佛要发光。 她的处境算很好。 黑袍老者的处境就不可能好了。 他的衣衫被火力完全撕碎,露出了原本的身体,看到这具身体,此时已是扛着两把“龙卷风”步枪的赵宁多少有些讶异,因为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之身! 这位有着正常人面容的老者,竟然是一个智能机器人! 作为一个战斗型机器人,老者的前胸后背处都有合金铠甲,手脚关节等重要位置也有专门护甲,在确保不会影响他灵活行动的同时,能够给他提供最大限度的防御。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非凡身躯,老者才能护着李雅雯逃出死地。 可即便是材料不俗的钢铁之躯,在那样的火力下亦不免损伤严重,前胸后背的铠甲皆已面目全非,有的破损有的掉落,手脚关节处的护甲同样如此。 而那些没有护甲保护的地方,仅靠合金本身的强度,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完好,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孔洞与裂痕,内部线路损坏,滋滋冒着电火花,仿佛下一刻就会短路烧毁。 赵宁现在很担心老者突然浑身颤抖几下,然后各处伤口冒出一阵青烟,整个人当场死机。 “何叔!” 看到老者凄惨的模样,李雅雯痛苦失声,“你,你怎么样?” “还死不了,快走,不要耽搁!”老者的声音变了调,很机械。 李雅雯回头扫了一眼,在发现赵宁身上有两把源能枪械时,大大松了口气,一连死伤殆尽,诸多精锐饮恨街头,若是“龙卷风”再丢上一两把,龙骑士团的损失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众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尽量挑选有障碍物遮挡的路线前奔。 楼房与小区中仍有敌人,但如今大伙儿有了防备,在源能枪械的打击与威慑下,火力并不如何充足,四人快速逃出小区。 拐进一条狭窄小巷,危机暂时消弭,李雅雯终于有空说话,咬着牙道:“小区的人不是野狼团的!他们隶属于火爆帮,那只是个二流帮派而已,竟然也掺和到了今夜的战斗中!” 这话是对赵宁说的,解释一下敌人身份。 双手持枪的赵宁接过话头: “我们虽然冲出了野狼团的合围,但要想抵达大本营,路上还会遇到不少类似火爆帮的存在,这一路不会太平。” 不只是不会太平,而是想要抵达龙骑士团大本营会非常艰难,难如上青天——对李雅雯等人来说。 李雅雯明白赵宁的意思,事到如今,她亦不禁眼神黯然、情绪低落。但她没有想过放弃,而是握紧了源能枪械,再看向前方的时候,目中又充满熊熊烈焰。 如果没有源能枪械,想要回到大本营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四把源能枪械还在手里,九死之中就仍有一线生机。 回头看了赵宁一眼,李雅雯开口道: “杨营长,只要我们能回到大本营,我保你晋升团长!但凡是龙骑士团能撑过此次大难,不管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们提,能做到的我们绝对没有二话!” 一路上九死一生,赵宁到现在都没有离开队伍,依旧是跟她并肩作战,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是李雅雯从未设想过的情况。 眼下她对赵宁的评价与感官,已是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面对李雅雯充满信任与希望的目光,赵宁微微点头: “先回去再说。” 他心里想着:四把源能枪械我才拿到两把,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四人一路且战且走。 情况就如赵宁说的那样,路上果然不断有拦路之敌冒头,有的是精英强者,陡然从隐蔽处扑杀出来,有的是成规模火力打击,躲在有力位置枪炮齐发。 不过火力覆盖这种事他们再没遇到过。 他们速度快,路线不定,除开火爆帮埋伏了他们一波之外,后面的敌人都是匆匆赶来拦截,等闲情况下,没法提前在他们前面准备好强大火力网。 今夜参战的这些帮派,之前都是隐蔽行动,毕竟他们动静大了,龙骑士团会先一步察觉,所以无法布置太多层严密封锁线。 一连最初战斗的地方敌人最多,以野狼团为主力,那是对方预想的全歼李雅雯所部、夺取源能枪械的地点。 而越是往龙骑士团大本营的方位,敌人就越少。当然,李雅雯等人也不敢稍稍放慢速度,毕竟后面还有许多强者尾随追击;除此之外,接近大本营到一定程度,敌人又会越来越多——彼处有围攻大本营的大量敌人。 中间少,两端多,是今夜敌人分布的特点。 在队伍奔过三分之二的路程,距离龙骑士团大本营不是那么远的时候,他们遭遇到了一批强者的合围。 此时此刻,队伍已经只剩下三个人,除了赵宁与李雅雯之外,就只剩那名以老者面目示人的智能机器人。 在此之前,赵宁曾分了一把“龙卷风”给第四名龙骑士团成员,现在那把源能枪械又回到了他手中。 三人在街口遇到伏杀,对方的人数数倍于他们,但他们这会儿已经经验丰富,加之小街街口地方不大,他们很快转移到了附近一座楼房的第一层。 隐蔽在了一家超市里。 外面的敌人人数众多、火力强大,将门口、窗户等地点看得紧,他们暂时出不去,但他们有源能枪械在手,对方虽然到了近前,却不敢冲进来。 双方僵持之际,外面的精锐、强者的数量越来越大,附近大小帮派的精兵强将正在赶来。 李雅雯、赵宁、老者紧锣密鼓商议突围之策。 “此地不宜久留,拖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趁对方人数还不是很多,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必须突围出去。 “此地距离大本营不算很远,相信司令派了人出来接应,只要能从这里撤走,大小姐一定能安全回去!” 老者发出机械的声音,语速很快。 李雅雯明白这个道理:“问题是该怎么突围!他们火力太强了!” 破损严重、浑身冒着电火花的智能机器人,竟然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李雅雯:“只要有人率先冲出去,吸引对方火力,并给对方制造混乱,提供必要的掩护,另外两人就很有可能趁机脱身。” 李雅雯脸色微变:“可这样一来,先出去的人必死无疑!” 老者温和地笑了笑:“大小姐,我身体损伤严重,很多地方都出了问题,已经不可能跟着你杀回大本营,能帮你逃出去总比大家都在这里要强上百倍。” 李雅雯瞪大双眼,泪水盈眶:“......不,何叔,这不可能!我不会......” 老者抓住她颤抖的手:“大小姐,你应该明白,这是眼下最好的突围选择,也是唯一选择! “难道你想源能枪械全部落入敌手,成为他们进攻大本营的利器?你想看着司令的心血毁于一旦、死于非命?” 李雅雯泪水决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宁看着这一幕,感觉很复杂。 智能机器人竟然能主动牺牲自己,这是他之前想象不到的情况,老者感情这般真挚充沛,完全不像是机器。 就是一个人。 “怪不得他们的简称是‘智人’......”赵宁若有所悟。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赵宁熟悉的声音。 “杨宁,杨执事,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接下来我们即将强攻超市,请你确保源能枪械的周全,与我们里应外合。” 是桃花仙的声音! 听到对方这番话,李雅雯陡然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宁,老者双目之中红光爆闪,一下子护着李雅雯拉开了跟赵宁的距离! 章一零一一 不够尊重 赵宁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表现得无懈可击,让李雅雯与老者倍加高看,但他毕竟是新近加入龙骑士团的成员,两人对他的信任不可能根深蒂固。 桃花仙一句话,便让超市里的气氛立时变得诡谲、压抑、紧张,也令李雅雯与老者的处境,瞬间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今夜一战,是明日城外城区大小势力攻杀龙骑士团的战争,也是他们抢夺源能枪械的血腥之争,桃花仙社团作为明日城外城区屈指可数大势力之一,本就没道理置身事外。 难不成桃花仙社团甘愿臣服于龙骑士团? 桃花仙甘愿把大权让出来? 只不过,先前未来科技集团与龙骑士团是在大饭店交易的,桃花仙社团属于参与方之一,而且没有在交易刚结束时的大好机会下动手,这才让李雅雯不曾把他们列入敌人行列。 但仔细想想,桃花仙社团彼时动手也不合适。 若是他们在那时就趁着方便动手,那便是在自家门口跟合作方翻脸,日后还有谁敢在他们的地盘上进行交易、谈判? 只有等龙骑士团离开他们的地盘,交易过程彻底结束,双方之间再无半分瓜葛,他们动手才不会显得自己卑劣,从而避免自身声誉受到影响。 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其中一方面原因。 至于他们如此选择还有什么其它原因,赵宁没有多想。 他不在乎。 让赵宁不无触动的是,桃花仙会突然点明他的身份,当众说出刚才那番话。 然而转念一想,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如若不然,桃花仙为何要把他吸纳进己方阵营,还让他继续留在龙骑士团?欣赏赵宁的实力,尊重赵宁的选择,让他趁着方便做间谍,只是个幌子罢了。 桃花仙要用到赵宁的地方,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桃花仙“使用”赵宁的方式,就是刚刚这种方式!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还有机会脱身的三人队伍,陷入互相怀疑的绝境,再也没有可能带走源能枪械! 在今夜这样的团团围杀、不断追击中,李雅雯等人或许本就无法带着“龙卷风”回到龙骑士团大本营,毕竟围攻大本营的人手随时都能分出一部分,调转枪头来截杀他们。 但最后到底是谁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结束李雅雯等人的生命,并顺势拿到源能枪械,的确是一件事先谁也无法准确判断的事情。 它存在很多变数。 但是现在,桃花仙可以保证,得到源能枪械的人必然是她! 此情此景,面对老者充满戒备的逼视,与李雅雯无法接受的眼神,赵宁没有跟他们解释什么,反倒是回过头,对着外面懒洋洋地道: “桃花仙,你现在说这样一番话,是打算事成之后过河拆桥?” 桃花仙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杨执事怎么会这样想? “桃花仙社团绝不会抛弃任何一名成员,成员之间更加不会自相残杀,我虽然是首领,但作为社团一员,也必须遵守这道铁则。 “你是社团安插在龙骑士团的间谍,这次为社团得到源能枪械立下泼天大功,社团只会重重奖赏、提拔重用,怎么会过河拆桥? “我要是真的翻脸不认人,日后便没法服众,继续做社团首领。”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又好似纯属扯淡。 老者见赵宁没有辩解自己的身份,向他们表明自己龙骑士团成员的单纯、坚定立场,戒备心立时上升为杀意,源能枪械单手举起,对准了靠坐在柱子前的赵宁。 李雅雯则是面无血色,注视着赵宁紧咬嘴唇不断摇头,大颗大颗的泪水珍珠般不断滑落脸庞。看她的样子,好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赵宁没有去理会老者的枪口,也不曾对李雅雯表示什么,歪着头继续跟桃花仙对话,话语中饱含戏谑: “说得确实很动听,不过我怎么觉着你这番话不可信呢,你如何就能确定我今夜一定能完成任务?我很可能死在半路。” “因为你实力非凡。”桃花仙的回答简单明了,“如果你不是实力强大,我根本不会那么尊重你,也不可能让你继续留在龙骑士团。 “正因为你有这份实力,所以你处在眼下的位置。 “还是因为你有这份实力,故而我哪怕现在点明你的身份,你也不会有多大危险,你面前的两个人对你的威胁很小——至少在有我们配合的情况下是这样。” 说到这,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半路遇险这种事......那的确是风险,但想要得到源能枪械,怎么能不冒风险? “社团科技先进,只要你没有灰飞烟灭,我们绝对能够救活你,受伤就更是不在话下,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你心里有底。” 赵宁的确心里有底。 毕竟他在烧烤摊“杀掉”的那几个桃花仙社团改造体,后来都活得好好的。 赵宁笑了笑:“如此说来,你好像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我得感谢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桃花仙当仁不让:“确实如此。” 赵宁:“可惜的是,你少考虑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现在不开心了。” “你为何不开心?” “你的这番谋划布置,事先没有跟我通过气。你在没有跟我打招呼的情况下,把我置于险地还把我当枪使。” “这都是为了大局,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想理解。” “为何?” “你都没有尊重我,我为何要理解你?” “我已经很尊重你了。” “很明显,你的尊重还不够。” “你想要多少尊重?” “当然是符合我实力的尊重。” “杨执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立即行动。拿到源能枪械,其它的一切都好说。” “我确实要行动了。” “你什么意思?” “桃花仙,你做好失去源能枪械的准备了吗?” “杨宁!就因为那一点点不够尊重,你就要肆意妄为?” “你错了。” “什么错了?” “人在不被尊重的时候,就会不开心;人一旦不开心,就没任何理由,让那个使他不开心的人开心。” “你......就为了出一口气,你连命都不想要了?” “你又错了。” “我又错了?” “今夜,无论我做什么,没命的都不会是我。” “凭什么?!” “当然是——凭实力!”话音方落,超市的外墙轰然爆开,粉碎的混凝土升起大团烟尘,遮蔽了超市内的一切景象,而在团云般扩散开来的泥雾中,有一道身影快逾虎豹破雾而出! 正是赵宁。 手持两把“龙卷风”的赵宁。 他兀一出现,便跨越二十来米的距离,径直到了站在街道对面的桃花仙面前,快得就连桃花仙的精密仪器,都无法捕捉他的动作痕迹! 在此期间,他手中的两把枪同时轻吟一次,左右两侧的桃花仙社团人群中,立时掀起两股暴虐的龙卷风,绞碎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肉、钢铁之躯! 桃花仙那张完美无瑕、肌如凝脂的脸蛋瞬间变色,五官霎时扭曲分散,像是要逃离中心点一样,与此同时,感应到致命危险的她急忙抽身后撤! 嘭! 她撤得很快。 但不够快。 因为有人比她更快! 赵宁右臂一挥,“龙卷风”步枪直接抽在了她的脸上! 作为一把源能枪械,“龙卷风”自然坚固异常,不在乎寻常冲击不说,自身还很硬。 这一下结结实实甩在桃花仙脸上,这位身材曼妙、穿着职责套装的成熟女人,立即口吐鲜血牙齿横飞,身体侧翻着摔了出去。 撞塌了她身后的餐馆外墙。 一阵乒乒乓乓的剧烈声响中,不知多少桌椅被毁,多少碗碟碎裂,直到里面再度传来嘭的一声,动静才小了许多。 隔着股股烟尘,赵宁看见桃花仙正从内墙上滑落,身后的墙壁凹陷进去一大块,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赵宁双臂交叉,看也没看左右,“龙卷风”向两侧各自射出一颗子弹,爆炸声惨叫声却立马响起。 也不知多少桃花仙社团成员或者遭受重创,或者生死不知。 赵宁乜斜一眼想要起身,却只能勉强单膝跪地的桃花仙,淡淡地道:“以你我的实力差距,你给我的尊重远远不够。希望从这一刻开始,你能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说着,赵宁洒然转身,“龙卷风”再度嗡鸣,一颗颗子弹被射出,一个个社团战斗小组或者被轰飞,或者不得不连忙闪避。 无人敢于上前。 鸣响的源能枪械不止两把。 而是四把。 李雅雯与老者紧随赵宁之后冲出超市,靠着赵宁打开的局面夺路而逃,同时不忘扣动扳机轰杀桃花仙社团成员,既是为了开道逃生,也是为了阻断追杀。 片刻之后,超市外的街道安静下来。 无论是街面还是商铺,都已面目全非。 地上多了不少东西。 那是桃花仙社团的伤员与尸体。 桃花仙被人从餐馆里扶了出来。 披头散发、模样狼狈的她,望着赵宁等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情绪不佳。 赵宁、李雅雯、老者在小街中奔跑。 “杨营长,这次多谢你了,救命之恩龙骑士团绝不会忘!”李雅雯饱含感激与敬畏地看着赵宁,边跑边说。 “杨营长,刚刚老朽多有冒犯,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介意。如果你介意,我随你处置!”老者紧跟着为之前拿枪指着赵宁的行为道歉。 赵宁笑着摆摆抢,示意他们不用如此。 章一零一二 反常的桃花仙 “大姐,杨大哥的实力也太强了吧?竟然连你都能打倒。” 桑蒂来到桃花仙身边,为她拍打衣衫上的灰尘。后者的衣衫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居然一点破损都没有,只是脏了一些。 桃花仙依然没动,声音平静不见丝毫怒意,显得很是奇怪:“我原先以为,他的实力顶多是中品下,现在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桑蒂怔了怔,忘了继续给桃花仙清理职业套装,呆呆地道: “那杨大哥岂不是有中品中的实力了?!这,这已经是不属于明日城外城区层次的力量了!” 桃花仙瞥了桑蒂一眼:“他本身就不是明日城外城区的人。你别忘了,他刚来这里不久。” 见自己的智力被大姐怀疑,桑蒂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不得不极力找话题掩饰自己的尴尬: “杨大哥的背景果然不简单......那,那什么,大姐,杨大哥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们动手啊?就因为你不够尊重他吗? “可他明明就是我们社团的人,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他应该要带着源能枪械回来的啊!” 桃花仙用无语的目光上下打量桑蒂一圈,有些无奈地道: “你也说了,他背景神秘,来路莫测,加之实力到了中品中这个层次,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完全对社团有归属感? “对他而言,比起社团的事,得到源能枪械无疑更加重要。至于尊重不尊重的,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自己的智力再度被压制,桑蒂很是气馁神伤,她不甘心地道:“我看杨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人很好的,平时都很随和,绝对不是利欲熏心之辈!” 桃花仙:“......” 她捂着额头不想再看桑蒂,免得自己忍不住赏对方几个爆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杨宁实力高强,眼下又有源能枪械在手,我们不好逼迫过甚,紧咬不放的结果只会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那会白白便宜其它势力。 “来日方长,重要的是今后如何跟他打交道,这需要从长计议,但只要他能是社团的人,‘龙卷风’在他手里跟在我们手里就差别不大。 “阻击行动到此结束,接下来我们先远远跟着,静观其变。” 话说完,桃花仙率先迈动脚步,不紧不慢走上街道。 桑蒂眉开眼笑。 在她看来,桃花仙能改变对待赵宁的态度,及时调整双方来往的策略,完全是因为她之前那句话点醒了对方,让对方意识到了杨大哥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 这让她对自己的智力重拾信心,多多少少有了点“我也是个聪明人......不,我明明就是个很聪明的人”的优越感。 心情大好之下,人的手脚难免变得勤快,桑蒂蹦蹦跳跳地跟上桃花仙,继续为她拍打清理衣衫上的灰尘与污垢,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其余桃花仙社团的人,或者带着伤员与同伴尸体回撤,或者跟在桃花仙、桑蒂左右,行动干净利落丝毫不见迟疑,没有人对桃花仙的安排提出疑问。 这不是一个正常现象。 赵宁刚刚当众教训了桃花仙,打破了她的精心部署,让她颜面无存,使她没能得到“龙卷风”,且打死打伤桃花仙社团不少人,令社团损失不小,就算他实力高强有源能枪械在手,正常情况下桃花仙也必然会痛心、震怒。 她应该想方设法找回场面,让赵宁付出代价。 双方只能是成为死敌的局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根据情况变化平静地分析局势,并用长远的目光与考量,站在绝对利益导向的基础上,谋求跟赵宁在日后和平共处,且要尝试拉拢对方继续留在社团。 这实在是太理智了。 正常人不可能做到这么理智。 就算能因为利益而理智,情感上也不会这般平和,连个情绪起伏都没有。这已经不是理智能形容的,更应该说是冷血。 而人,毕竟不是冷血动物,是温血动物。 此情此景,可以说是违背了人类生物科学规律、自然法则、大道至理。 桃花仙与桑蒂如此反常,社团的其它成员竟然都没有意见,在他们脸上还看不到任何不忿、勉强之色。这实在是有些诡异。 就算社团成员习惯了桃花仙的做事方式,本能地听从对方的安排行动,依然无法解释一切。 ...... 桃花仙走出没多大一段距离,桑蒂刚刚为她排干净身上的尘土,让她恢复了社团话事人的体面,一队精悍强者便追了上来。 “桃花仙?” 为首的汉子看不出改造体的痕迹,但面相凶恶,气质极为彪悍,整个人犹如一团烈火,好似随时都会爆燃,给人无法直视之感,他看见赶路不紧不慢的桃花仙后,当即冷笑一声。 他接着道:“不愧是阴险鼠辈,不依照先前大家共同制定的计划,正面围攻李雅雯,却绕道过来想要捡漏,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真是贻笑大方!” 此人便是野狼团首领,本名知道的人不多,绰号就叫“野狼”。 他之所以带人快速来到这里,是因为刚刚听到这里有密集的“龙卷风”独特枪声与爆炸声。 而今看到正在回撤的桃花仙社团伤员队伍,又见桃花仙两手空空继续向前,便知对方盘算落空, 他原本愤怒于桃花仙自私自利,不按照计划行事,害怕对方真的捡漏成功,得到源能枪械,现在看到对方吃瘪,心中顿时畅快不少。 桃花仙身形不停,连节奏都没乱,步距依然像是拿尺子量过一样,前后分毫不差,头也不抬地道: “别一副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可以随意指摘别人的样子,这只会显得你很愚蠢。 “明日城外城区是什么情况你我都懂,今夜哪一方势力真的如约而至,跟你们一起行动,层层扑杀李雅雯所部了? “若是那些中小势力果真这样做了,李雅雯能不能拦住、源能枪械会不会得到两说,他们中的骨干强者却一定会被你们扑杀,他们的帮派就只能落得个被你们吞并的下场! “届时你们疯狗团稳赚不赔,就算没有得到全部的‘龙卷风’也趁机壮大了,他们却是赔得连底.裤都不剩。 “所以没人愿意跟你们的主力一起行动。 “我桃花仙社团虽然不忌惮你,但也没必要被你咬上两口。没别的意思,就是太脏了,谁叫你们是一群疯狗?” 桃花仙平静无波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成熟精致、妆容适宜的俏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讽。 说起来,她之前被赵宁一枪托打得撞塌墙壁,撞翻整间餐馆的陈设,可谓是十分狼狈,但莫说她的衣衫没有破损之处,连妆容都没有受到影响。 眼下依然是烈焰红唇、白璧无瑕的美艳脸蛋。 这明显不合常理。 赵宁当时虽然没有杀她之心,但既然出了手,她便不可能不受伤。之前明明受了伤,得被扶着走出餐馆,但现在却什么伤痕都没留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毫发无损,就怎么都显得很是怪异。 野狼被桃花仙这番话挤兑得吹鼻子瞪眼,却没办法给出强有力的反驳,只能恨恨地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果然阴险之辈,看谁都是无耻之徒!” 桃花仙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已是懒得接话。 她说的都是事实。 如今都二零八八年了,这个世道的残酷无情、混乱爆戾根本无需多言,生活在这个世界中,除了四大集团,所有人都是规则之下的蝼蚁。 不遵从世界的运行轨迹、适应世道法则,就只能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是而已。 桃花仙刚刚说的这些情况,放在别的帮派是有可能发生,放在野狼团身上则是必然发生。即便是在昏暗混沌的明日城,野狼团都是那个让众人避之如蛇蝎的疯狗。 这回若不是源能枪械的诱惑足够大,很多人想要趁这次的风波达到自己的利益目的,压根儿没人愿意跟野狼团掺和在一起,哪怕只是同一阵营作战。 桃花仙在街道上前行,桑蒂控制了右翼房屋,带着人在楼顶赶路,野狼则率领手下在左侧楼房上前行飞跃。 中小势力的精锐骨干们,追着李雅雯等人奔行的路线先后赶到附近,不过在发现野狼团的队伍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让,拉开距离,或者干脆绕道继续追击。 ...... 面对李雅雯与老者的致歉,赵宁笑着摆摆抢,示意他们不用如此。 在超市的时候,面对桃花仙“挑拨离间”的行为,赵宁没向李雅雯做任何解释,是因为彼时根本不需要,就算她们心怀芥蒂也没什么。 赵宁很清楚,一旦他展现出来足够强的实力,而又没有对她们动手,她们自然就会改变想法。 要是赵宁还能用这份实力对付桃花仙社团,带领她们突围,她们就没有道理不坚定地认为赵宁是自己人,并对他感恩戴德。 就如现在这样。 实事求是地说,李雅雯如何看待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感激涕零,龙骑士团是倚重他还是敌视他,赵宁不在乎。 就像他不在乎桃花仙社团。 如若不然,刚刚他也不会果断出手,当众教训桃花仙。 赵宁只在乎源能枪械。 准确地说,是枪械中的能量核心。 余者皆不值一提。 至少目前来说如此。 当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赵宁虽说想要源能枪械,但不会去枪,毕竟那是龙骑士团真金白银买得。除非持枪者横死街头,枪支成为了无主之物,那他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捡走。 三人快速奔进。 也亏得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亦或者说不是正常人类,一路狂奔、战斗下来体力才能没有衰竭。 一段时间之后,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大群全副武装、对向赶来的战斗人员。 章一零一三 赵宁的道路 大面积汇聚过来的战斗人员,不是龙骑士团的人。 今夜在明日城,一切非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都是李雅雯的敌人! 对方是从围攻龙骑士团大本营的人手里,抽出来专门截杀他们的。 双方发现对方的那一刻,密集的枪声陡然鸣响,暴风雨一般的弹幕扫了过来,赵宁、李雅雯、老者三人连忙闪避,不过是眨眼之间,附近房屋的墙壁便在狂风暴雨下被撕毁了一大片。 三人躲入障碍物之后,不时用“龙卷风”还击,在敌人群中掀起一团团腥风血雨。 但随着进入射击位置的敌人越来越多,李雅雯与老者逐渐被压制得抬不起头,还击次数越来越少。 “不能再久留,否则必有重火力覆盖;重火力覆盖之后,就算我们侥幸还有命在,精锐强者必然扑杀过来,届时我们就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的是老者。 他发现敌人已经开始布置重火力,并实行迂回包围战术。 李雅雯满脸都是煞气,浓郁得好似要凝成实体:“这是最后一关,他们不想让我们过去,我们偏要过去!只要闯过这一关,我们必然能跟接应我们的人手汇合!” 在今夜的战斗中,李雅雯的心绪大起大落,之前脆弱过、迷茫过、害怕过,但是现在,她只剩下一种情绪一个信念,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要把源能枪械送回大本营! 她要向李虎城证明,就算对方生了一个儿子,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 赵宁没说话。 他无所谓。 李雅雯跟老者如何选择如何行动,在他看来都可以,反正没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其实到了这一步,赵宁已经很清楚,除非他愿意鼎力相助,否则李雅雯不可能把源能枪械送回龙骑士团大本营。 通过气机感应,他发现前来截杀的敌人有好几百,其中精锐骨干数量不少,且后面不太远的距离上,还有大量精英战斗人员赶来。 故而就算没有重火力覆盖,敌人也能把李雅雯与老者覆灭在此。 要赵宁说,李雅雯眼下唯一的生路,是立即放弃回大本营的想法,寻找其它路线,从敌人兵力薄弱的地带突围,先离开明日城再说。 但李雅雯死不死其实不关赵宁的事。 赵强说李雅雯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残害无辜之举,几天相处下来,赵宁发现李雅雯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本性不错。 然而对方毕竟是黑.帮骨干。 黑.帮本就是依靠武力财力,利用残酷手段,压迫、剥削、奴役普通人的存在,龙骑士团自身血债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李雅雯个人再干净,有龙骑士团营长这个身份在,平日里也必然累积了不少罪恶。 赵宁不可能真的对李雅雯另眼相待。 他是拿了龙骑士团的安置费,可那又如何呢?一万块就想买他保李雅雯的命不成? 拿多少钱办多少事,多做一分都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赵宁能跟着李雅雯战斗到现在,刚刚还把对方从桃花仙社团手里救出来,发挥的价值早就超过那一万块不知道多少。 所以赵宁不说话。 他不会害李雅雯,只会等。 等李雅雯在黑.帮火拼中自然死亡,而后拿走对方手里的源能枪械。 大家既没有交情,不是朋友,立场阵营、人生信仰也不同,当然没有并肩奋战、相互扶持的道理。 心意已决的李雅雯,带着赵宁与老者转移阵地,边打边走。 她想要迂回绕道,避过眼前的大量敌人,利用己方身体素质强的特点,发挥灵活机动的优势,从侧面穿插,寻找缝隙杀回大本营。 既然是隐蔽迂回,少不得要借用民道。 因为四面敌人不少,随着奔行距离延长,三人不可避免碰上合围兵力,为了尽量减少暴露自己的可能性,他们不得不放弃街巷,该选穿插平民房屋。 跃进小区,攀上屋顶,飞跃两栋楼房之间的距离,从地面零星敌人头顶掠过,自一座矮楼落进对面高楼某家人户的阳台,穿过那家人屋子,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人少有人少的优势,动静小很多,隐蔽性高。 几百米的距离,赵宁他们穿过了许多家百姓的房屋。 赵宁因此初步见识到了明日城寻常民众的家庭情况。 这个情况一个字就能概括,不需要费心去想别的形容词。 穷。 十家有九家都很穷,家具老旧,很多甚至可以说是破旧,桌子、椅子、床、柜子基本都是木质或者铁质,沙发很少,且要么缝缝补补,要么乱糟糟的。 电器是有的,但模样凄惨,掉漆严重不说,不少都是拼凑起来的,而且数量有限,不见冰箱空调洗衣机,电饭煲电风扇热水壶倒是常见,但档次很低。 跟赵宁租住地的条件完全没法比。 砖墙脱落、老化严重的楼房,有的屋子毁坏了没人住,爆炸、火烧留下的黑焦成片成片,窗户面目全非,内墙坑坑洼洼,弹痕随处可见,东西杂乱犹如垃圾场。 有的楼房坍圮严重,有的干脆上半部就塌了。 其中有两家让赵宁印象深刻。 一家是一个四口之家,一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老妪,带着三个穿着简陋、不合身的大人衣衫的半大孩子。 他们家里陈设非常少,大包小包的可回收垃圾倒是很多,想来是收集到一定数量就会拿去卖钱,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臭味。 这些陈设中摆着他们的电煲锅、煤气炉,吃剩下的饭菜乌漆嘛黑。 在赵宁闯入他们的家,又堂而皇之离开的时候,老妪把三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那些个孩子睁大的眼睛中满是恐惧、慌乱与紧张。 犹如三只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一家是一对年轻男女,虽说有些家具,但屋子脏乱程度比前一家更甚,衣服拖鞋扔得到处都是,啤酒罐子随处可见,生活垃圾遍布各处,厕所特有的臭味延伸到客厅。 赵宁他们从阳台进屋的时候,这对纹身男女正在做生命大和谐的运动,战况激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旁边的垃圾桶内外有好几个用过的白色套套。 听到有人侵入的动静,他俩立马分开,第一时间抄起床边的砍刀、棱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摆好了战斗姿势,神情从沉迷陶醉一下子变得凶狠暴戾。 犹如两头野狼。 要说这个家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武器很多,除了他俩手持的兵刃,还有各种大小物件,譬如弩具,譬如飞刀,譬如手雷。 扫了一眼这两个身强体壮——的确身强体壮,女人的肱二头肌与腹肌都很明显——赵宁面无表情地回头继续赶路。 来到明日城这些天,这个城市的混乱无序、残酷暴躁给赵宁留下了深刻印象。 之前他还好奇为何城里的楼房大多破损严重,今夜经过了这一场大战混战,他已是亲眼看到了答案。 眼有所见,心有所感,这时候赵宁不禁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摆渡桥的搭建,彼岸界的形成,对两界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若说以往的答案是,那意味着文明走出一界束缚,迈向更加广阔的宇宙天地,那么到了如今,这个笼统的问题怎么都该有更加深入、具体的解释。 此界科技发达,能让“本界”的生产力大幅度提高,继而产生类似铁甲舰队一样的强横存在,推动“本界”科技进步,让文明的某些方面踏上新的台阶。 那么“本界”能带给此界什么?大晋皇朝能带给地球什么? 大晋皇朝必须要能带给地球一些东西。 如若不然,一方付出,一方只是获取,那双方的关系就不对等,不对等带来的是不平等,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一方变成另一方的附庸。 对文明而言,这是莫大的危机。 诚然,大晋皇朝能输出修行之法,但此界空间中真气含量太少,在赵宁解决修炼之法的疑难之前,这种输出只是镜花水月,顶多能称鸡肋。 在关系对等的前提下,大晋皇朝能帮此界什么?能给此界带来什么好处? 思前想后,赵宁觉得这得从两界的不同之处寻找答案。 拥有天人境层次的力量,是破开一界束缚,沟通异界的前提条件,这是大道法则。在法则之下,本界与此界却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此界获取力量的方式是科技,而本界则是依靠天人境修行者。 一个是物,一个是人。 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物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但人有。 本界修行者成就天人境,必然要融合天人境气机,领会天人境法则,实现思想认识、精神世界的升华,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 此界不需要。 本界修行者一旦成为天人境,就必然对俗世中的利益争斗、尔虞我诈、功名利禄、阴险算计失去兴趣,着眼点已经不是个人的皇图大业,自己后代的利益绵长,不会觉得本族人天生高异族人一等,也不会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给人准备的。 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对待万物一视同仁。 赵宁知道的是,元木真修成天人境后,对天元帝国的霸业不再那么用心,在国战中的表现乏善可陈。 赵宁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元木真成就天人境后,依然对天元帝国的杀戮战争保有不少的关注度与参与度,故而他的境界不算稳定,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在跟他们的两场战斗中没能发挥出完全实力。 违背大道法则,无视天人境规矩,为了一己之私强行在人间掀起兵灾,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这是本界天人境力量的束缚。 但此界的天人境力量是源能科技,所以它本身没有这种束缚。 强大力量没有束缚,就是一场莫大的灾难,至少对弱者而言铁定如此。所以地球上的世道混乱无序、残酷暴戾,赤裸裸的弱肉强食之下,普通人朝不保夕,活得跟野兽相差无几。 这是地球眼下最大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赵宁能做什么? 沟通彼岸界后,赵宁与大晋皇朝的道路是什么? 章一零一四 相遇 有关问题的思考,让赵宁看待今夜之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超脱于这场战斗而存在,眼中只有源能核心,其它的一切都不在乎。但是现在,他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 哪怕不做什么,是不是应该趁着风云激荡,牛马现身、蛇神露头、百鬼夜行的机会,好好观察了解一些东西,为接下来可能存在的行动打下基础。 这是一个至为紧要的问题,关系着日后赵宁在地球行走的方向与道路,甚至决定着大晋皇朝与地球来往的方针策略。 与之相比,其它的东西又变得不重要。 沉浸在这些思考中的赵宁,应付起眼前的局面来不再用心。 之前他都是通过修为感应,提前规避子弹与爆炸,让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使得李雅雯、老者既觉得他有实力,又认为他是运气好不至于想太多。 而现在,子弹经常擦肩而过,爆炸的烟尘碎屑不时扑他一身,也不再给李雅雯指出有利的前进方位,身法从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变得跟李雅雯相差不大。 这种变化对赵宁来说不算什么,他能百分百保证,没有一颗子弹能够击中他,没有一块弹片可以伤到他,自身更不会走错道路,被敌方战斗人员重重包围。 但在李雅雯眼中,这就是另一种情况。 “杨宁没力气了!” 李雅雯瞥向赵宁的双眸充满担忧。 这是最合理最正常的推测与判断,她自己作为明日城外城区,基因优化高度屈指可数的强化人,力气都快消耗得差不多,此刻完全是靠意志力驱动,速度才勉强没有慢下来多少。 赵宁又不是智能机器人,哪能一直有力气的? 随着愈发接近龙骑士团大本营,他们遇到的封锁街道、拦截己方的敌人越来越多,火力越来越凶猛。 虽说大量敌人都被他们堪堪避过,但眼瞅着赵宁在不时袭来的密集火力中险象环生,李雅雯心跳逐渐加速。 “我来明日城的时间尚短,对这里的研究不多,对地球的了解更加有限,目前无法确定这里是否存在革新土壤。” 赵宁正想到这里,忽然双眼一眯。 下一刻,他被人扑翻在地。 之所以没有做出应对,是因为扑他的人是李雅雯。 随即,在他刚刚所处位置的前面几步,一颗炸弹轰然爆开,烟尘团起弹片横飞,激射在附近的大小建筑物上,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 赵宁听见李雅雯传来一声闷哼。 以他的敏锐,立即察觉到一股血腥味溢出。 “这女人在干什么?”赵宁眉头一皱。 刚刚袭来的那颗炸弹他早就捕捉到了,根本不可能被伤到,不曾想自己正要闪避,就被李雅雯从侧旁撞过来扑翻。 现在可好,两人虽然翻滚到了一栋楼房的转角处,处于了前方敌人的射击死角,但李雅雯的大腿却被弹片撕破,鲜血大股溢出。 这会极大限制李雅雯的后续行动能力。 “你怎么样,没事吧?” 李雅雯迅速从赵宁身上翻开,挪到了一边,靠上墙壁,麻利地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布,包裹大腿上的伤口,同时不忘抬头关心赵宁。 赵宁实事求是地道:“你没必要救我。” 你不救我我也没事,且你也不会有事。 李雅雯明显会错意,一脸认真地道:“我们在被桃花仙社团围死的时候,你能以身犯险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现在你遇到了危险,我怎么都不会眼睁睁看着!” 赵宁:“......” 他从李雅雯秋水般的眸子看到了一股浓浓的情义。 战友之情,同袍之义。 他哑口无言。 我跟你一个黑.帮骨干能有什么同袍情义? “话也不是这么说,昔年国战时,诸多市井游侠、帮派悍徒、绿林豪杰都是我并肩浴血的同袍,这些人在保家卫国舍身赴死之前,绝大多数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赵宁及时反思,“革新战争之时,不少地主大户、州县土豪,因为及时醒悟,或者派遣家中子弟加入革新战争,或者出钱出粮支持革新战争,之后都成了革新义士。 “哪怕是那些什么都没做的地主土豪,只要不是罪行累累劣迹斑斑,朝廷官府都没杀他们,或者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或者让他们继续平稳的过日子。 “现在,他们都是我一视同仁的大晋子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 赵宁意识到,如果他想在鱼龙混杂、人心不古、道德败坏的明日城有所作为,就不能完照搬大晋的革新经验,在基本原则不动的情况下,具体行动方案需要结合当地实际作出变更。 蜀中无大将,先锋总归还是要有。 哪怕大家都是矮子,也得选个将军出来。 除非不想做事了。 念及于此,他看李雅雯的眼神有所变化。 或许,他可以试着观察一下李雅雯,看看对方有无潜力。 ...... 在李雅雯包扎伤口的时候,一群敌方精锐战斗人员合围上来。 改造体、强化人飞檐走壁,从屋顶、阳台上一跃而下,左右闪避着从前方猛冲过来;在他们身后,是在楼房、阳台、窗户、街巷中猛烈射击赵宁等人身处位置,进行火力掩护的大量普通战斗人员。 楼房拐角处的墙体被寸寸撕碎,砖石飞溅。 四面都有弹雨倾泻,安全地带不过尺寸之地。 但就是这个尺寸之地马上也会消失,一旦敌方精锐临面,三人将面临莫大.麻烦。最为关键的是,身后不远处有追兵,故而就算他们击败临面的精锐,只要耽误片刻,都会脱不开身。 形势一下子变得万分危急。 迫于敌人的凶猛火力,老者从前方退回,对李雅雯与赵宁道: “等对方精锐冲过来的时候,我出去缠住他们,你们趁机逃走,大本营近在眼前,不能死在这里!” 他说完这些话,不等李雅雯拒绝,已是浑身滋滋乱响,轻烟乱冒。 显然,他就算不掩护李雅雯与赵宁,也坚持不了多久,即将瘫痪。 李雅雯杵着源能步枪站起身,正尝试观察接近的敌人的位置,就被枪林弹雨打得不得不缩回脖子,与此同时,老者陡然前冲了出去! “龙卷风”接连鸣响,几个有力位置的重火力立即被端掉。 他立即吸引了大量注意力,手榴弹与子弹淹没了他。 下一刻,他从烟尘中冲出,与扑来的精锐们混在了一起。 紧接着,他化身红光,巨大的爆炸声随之响起。 这名智能机器人选择了自爆,拉着好几名改造体、强化人同归于尽,也让旁边的十来名精锐受了程度不一的伤。 “何叔!” 李雅雯埋头冲进了爆炸的烟尘中,左手持枪右手提刀,左右开弓之下,数名改造体、强化人不是被击伤就是被击杀。 赵宁紧随其后,两把源能枪械交替开火,摧毁了剩下的几个重火力点。跟李雅雯一起冲出包围,掠进了一条小巷。 赵宁现在不仅手持双枪,背后还背着一把——老者在自爆的时候,将枪械扔了回来,他顺势捡到了。 作为强化人,李雅雯不在意普通伤口,身体自己就能快速恢复,但她眼下没有修养时间,大腿上的伤口依然在流血,且让她动作变形,速度变慢。 她刚刚突围时,被不少子弹击中,身体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只是因为强化人的身体素质,这些伤口都不重而已。 她支撑不了太久。 两人奔出去没多远,前方终于出现了龙骑士团出来的接应队伍! 人数不少,有好几百之众,改造体、强化人在两翼奔走跳跃,不时开火阻击后面的追兵,普通战士则在街道上飞奔,显得颇有阵型。 看到他们,李雅雯眼前一亮,几乎要喜极而泣。 绝境逢生! 一路艰苦转战,部下死伤殆尽,强者陨落无几,她终于能够完成任务,把源能枪械带回大本营!她证明了自己,也让龙骑士团摆脱了战败覆灭的绝境! 她高兴得无以复加。 可她很快就高兴不起来。 带领这群龙骑士团战士的,不是别人,正是龙骑士团司令,李虎城本人! 看到李虎城的时候,李雅雯神色一僵,一股不好的预感霎时笼罩在心头,眼神在顷刻间黯淡到了极致。 她已是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接应她,李虎城不至于亲自出动,也没道理亲自出动。 “爸,你怎么出来了?”双方在街头相遇,李雅雯饱含关切地问。 看到李雅雯,尤其是在看到四把源能枪械的时候,李虎城精神大振,就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王志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勾结野狼团背叛了老子,带着部下与野狼团里应外合,放那些狗.日的冲进了大本营!” 李虎城破口大骂,“狗.崽子们眼见敌方势大,不少人做了逃兵与叛徒,都是些胆小如鼠、忘恩负义之辈,老子一定要杀光他们!” 进攻龙骑士团的野狼团人手不多,只有千人上下,正因为不多,所以其它势力敢于跟他们联手作战;野狼团虽然人手不多,但依靠自身在明日城的超然地位,依然牢牢把控着指挥权。 王志这个人赵宁见过,那是龙骑士团的一名团长。 能在今夜大战之前,收买、策反这样一位实权高层,可见野狼团并不是一群完全没有脑子的疯子,行事缜密而高效,不可小觑。 至于龙骑士团的人在战局非常不利时,出现大规模投降、反水的情况,则是再正常不过,一群帮派份子而已,难道还奢望他们全都忠肝义胆? 李虎城能带着好几百人突围杀到这里,已是非常难得。 话说完,李虎的目光落在了赵宁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赵宁手中的源能枪械上。 他伸出手,迫不及待而又理所当然地下达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龙卷风’给老子!老子带你们杀回大本营,灭了那帮狗.日的!” 章一零一五 绝境 今夜围杀龙骑士团的明日城大小势力,加在一起怎么都有几万战斗人员,其中改造体、强化人精锐不少。 李虎城带着几百个残兵败将,失去了大本营的保护,仅靠四把源能步枪,就想从街头战场完成翻盘?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赵宁对此嗤之以鼻。 李虎城话音方落,只听“嘭”的一声枪响隐隐约约在远处响起,一颗子弹划破夜空,从某个高处直奔李虎城咽喉而来! 李虎城脸色一变,哪里还顾得上源能枪械,连忙收回手向后翻滚!子弹打在地面,射出一个弹坑,深深嵌进了水泥地里。 这颗子弹的威力非比寻。 赵宁同时抽身后退。 连狙击枪的子弹都能躲,李虎城绝对不是一般人。 一击不成,藏在暗处的狙击手没有远遁千里,而是继续开枪射击,一颗颗子弹咬着李虎城不断射来,迫使他只能连连闪转腾挪。 一连数发,狙击手的位置暴露无遗,李雅雯连忙指挥精锐人员前去捕杀,命令下达完,转头看躲入人群的李虎城时,李雅雯脸色一白。 李虎城受伤了。 受伤的位置在脖颈,虽然他的手捂着伤口,鲜血依然从指缝间大量溢出,场面看着分外残忍。 “那个狙击手不是一般人,他知道第一颗子弹射不中我,要的就是逼我做出符合他设想的规避动作,然后用提前枪打击我的要害部位!” 李虎城眼神怨毒,强行向众人解释一番自己没有躲过所有子弹的原因,以维护自己快要掉在地上的威严。 李虎城本身就是改造体,拥有半副钢铁之躯,脖子也只有一半是血肉,眼下伤口虽然大,但并不致命。 但他一只脚的脚趾被子弹咬掉了两根,没法行动自如了。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如此精准地射伤司令?”李虎城的心腹一面快速给他处理伤口,一面心有余悸地问。 没有人回答。 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待会儿抓住他就知道了!”李雅雯咬着牙,她如果不是大腿有伤,行动力大打折扣,眼下早就冲向狙击手的藏身位置。 就在众人以为意外告一段落时,狙击步的枪声再度响起! 有了第一声,很快就是第二声,紧接着是第三声,不过片刻之间,许多道枪响在四周不同方位传来! 与之对应的,是龙骑士团一个个“军官”的身体被子弹掀翻,或者肢体破碎,或者手脚横飞,或者脑袋开花,大捧大捧的鲜血泼洒开来。 李雅雯、李虎城此时处在人群中,被团团保护,故而没有受到威胁,但这样的场面却让他们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敌方的大量狙击手,正在陆续进入附近的狙击位置! 他们正在被包围! 片刻后,他们听到了轰轰的脚步声,那是地面战斗人员正在迅速逼近!只听初期动静,就知道敌方兵力充足、阵势极大。 “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李雅雯讶然失声,“快,各部分散进入四面战斗位置,抢占楼房高处,建立射击阵地!” 李虎城黑着脸不说话。 赵宁知道他已经反应过来,只是没法说出答案。 亦或者说,没脸说出答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又是极为残酷的。 因为赵宁不屑于做样子,假装被人击伤倒在半路,也不想自己倒下后,源能枪械被李雅雯拿走,更加不屑于半路逃走,放任李雅雯被杀,所以一路上免不得用“龙卷风”击杀.精锐敌人,摧毁敌方火力点。 他在事实上帮助、照拂了李雅雯,确保了队伍能够一直前进。 李雅雯这才能一路突围,杀回龙骑士团大本营附近。 敌方眼见李雅雯拦不住、追不上,为了避免源能枪械回到龙骑士团大本营,让李虎城有翻盘之力,在无法快速歼灭李虎城残部的情况下,便选择了放他们出来跟李雅雯汇合。 李虎城舍弃大本营突围是无奈之举,但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很多还在抵抗的龙骑士团帮众选择了就地投降。 ——大本营都守不住,出去了还能落得个好?李虎城都被逼迫得舍弃大本营出逃了,跟着他还能安全、有前途? 最终,李虎城只带了几百个人出来。 这几百个人没了大本营作为依托,能在街头巷战中拥有多少战力? 就算有源能枪械作为臂助,没了大本营的坚固防御工事、战斗堡垒,以及大量重火力设施、装备,以及源源不断的弹药、伤药补给,几百人还能硬抗几万人的围攻不成? 野狼团的打算,明显就是等李雅雯跟李虎城汇合,然后在街头把他们一锅端! 所以,野狼团根据李雅雯与李虎城的前进路线,预判了他们的汇合地点,布置了精锐人手提前行动,并让大本营方位的战斗人员一路尾随李虎城。 他们要的,就是在李虎城与李雅雯的汇合地点,与追着李雅雯的战斗人员两面夹击,一举覆灭他们! 在有即时通讯手段的情况下,兵力调配、路线选择与改变很容易就能做到,合围一定可以达成。 李虎城的失败之处在于,他不该擅自从大本营撤出来。 只要他没撤,李雅雯赶回之后,有四把源能枪械开道,他再派人接应,李雅雯能回到大本营的可能性极高,届时不说一定翻盘,但至少希望很大。 当然,这不能全怪李虎城。 李雅雯在刚开始遇袭的时候,远程通讯就被技术设备屏蔽,而且大本营的情况同样如此,李虎城无法与李雅雯取得联系。 ——野狼团等势力的通信当然没有被限制,毕竟信号屏蔽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他们只需要派人在这个范围外沟通,再让人稍微跑几步传话就行。 李虎城联系不上李雅雯,不知道李雅雯这边是什么情况,但能想到带着源能枪械的李雅雯,必然是敌方重点扑杀对象,眼瞅着大本营难以坚守,自然不甘困守等死,只能选择突围寻觅一线生机。 ...... “爸,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进了一楼相对坚固的楼房,李雅雯深感眼下处境的不妙,本能性地询问已经处理好伤口,但暂时无法恢复完全行动力的李虎城。 “怎么办怎么办,就知道问我怎么办!你自己没长脑子?不知道自己想一想?什么时候都要我教你,什么事都要我告诉你答案,你是干什么吃的?!我要你有何用?!” 李虎城本就情绪极差,这时一下子爆发出来,面色狰狞形容可怖,吼得李雅雯面白如纸,不敢再说一个字。 “你这脾气发得没有道理。”赵宁看不下去了,“如果不是李营长舍生忘死,带着源能枪械归来,你现在只怕已是街头横尸。” 李虎城转头瞪向赵宁,面色凶狠眼神不善。 但他竟然没有破口大骂。 反而是在默然片刻后,主动问赵宁:“杨营长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如果李虎城敢对自己出言不逊,赵宁还真就可能懒得理会龙骑士团是死是活。他之所以没有带着源能枪械离开,选择继续蹚这趟浑水,不过是因为之前那番思考,有了些许想法。 眼见李虎城能够克制怒火,对自己还算客气,赵宁对他的印象稍微有所改观。 其实对方的反应不算异常,能够把龙骑士团带到如今这个规模,李虎城绝非泛泛之辈,不可能真对手下人不假辞色。 尤其是在面对赵宁这样一个,护着李雅雯一路杀回这里,一直不离不弃的强悍存在。 赵宁当仁不让地道:“我倒是真有一个办法,能让龙骑士团起死回生,安然渡过今夜这场大劫。” 李虎城本来只是礼节性一问,没有抱什么期望,听了赵宁这句话,双眼之中不由得精芒大盛,连忙直身询问: “杨营长......不,杨团长!杨团长真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他这话一出口,便代表着赵宁在龙骑士团的身份,已经是上升了几个档次。 不仅是李虎城,包括李雅雯在内,屋子里所有的龙骑士团成员,都饱含希翼地看向赵宁,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这些人能跟着李虎城从大本营杀出来,一直到此时还在跟在李虎城身边,自然都是他的亲信嫡系,但他们没有选择反水,并不只是对李虎城忠诚那么简单。 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没有选择。 作为明日城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派,龙骑士团与野狼团在这些年没少火拼,大大小小打了几十仗,彼此结怨深厚。 身为李虎城的嫡系战力,他们待遇丰厚、装备精良、战力出众,在跟野狼团等帮派的战斗中,手上也沾满了对方的血,肩上背负了太多对方的人命债。 普通龙骑士团帮众可以投降,加入野狼团,他们能吗? 一方面,野狼团给不了他们胜过李虎城给的待遇,无法保证他们的忠实度,另一方面,野狼团上下对他们怨恨深重,公仇私怨一大堆。 对这些人,野狼团必然是想除之而后快。 既然不能向野狼团投降,那在不考虑当逃兵的情况下,就只能跟着李虎城一条道走到底——当逃兵也要能逃得出去,逃出去了也要能在追杀中活得下去。 赵宁若是能让李虎城渡过此劫,那也就是让他们起死回生。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紧紧注视着赵宁? 李雅雯更是把赵宁看作天大的救星,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赵宁的办法很简单。 他淡淡地道:“交出‘龙卷风’步枪。” 章一零一六 丢枪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李虎城断然拒绝。 就为了这四把源能枪械,偌大的龙骑士团基业丧尽,大本营被人攻占了不说,战斗人员还就剩下眼前这几百人,李虎城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此时交出源能枪械,这些付出岂不是白费?如果手里再无源能枪械,李虎城还有什么机会翻盘,保住自己的基业? 在他想来,自己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只能等死。”赵宁淡淡瞥了李虎城一眼,懒得跟他多言。办法他已经说了,对方不照办,执意要找死,那就怪不得他。 这时,敌方重火力呼啸而至,覆盖了附近几座楼房,各种炮弹击中墙壁、窗户,甚至钻进了房屋,剧烈的爆炸声在附近各处响起,冲击波带着弹片四处肆掠,内墙碎裂砖石激射。 一片片血雾中,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死伤惨重,嚎叫不绝。 炮击没有停止,轰炸轮番不休,李雅雯想要用“龙卷风”反击,却连露头的机会都找不到。 楼房摇摇欲坠。 一栋普通民房,再坚固又能经得起多久的轰炸?民房本身就不具备防御轰炸的设计,那是军事堡垒该有的功能。 李虎城、李雅雯等龙骑士团成员,不禁面露绝望之色。 楼房快要倒塌,外面又炮火连天,他们跑都跑不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李虎城,现在你还有最后的选择机会,交出三把源能枪械,我保你们不死。” 赵宁藏在一堵墙壁后,瞅着形容仓皇凄惨的李虎城,漠然道,“不过你得记住,你们所有人都欠我一条命。” 李虎城看着赵宁说不出话来。 李雅雯见到了这种时候李虎城还在犹豫,出于对局势的分析与对赵宁的信任,她急忙劝说:“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杨团长在,我们一定会东山再起!” 其他龙骑士团成员都眼巴巴地看着李虎城。 他们都快被炸死,被楼房埋了,哪里还顾得了别的,源能枪械再好,自己都死了那还不都是别人的? “好歹能留一把‘龙卷风’,好,我这回就听你的!”李虎城做出决断,“杨团长,只要我们不死,这条命就是你给的!” 交出源能枪械就能不死?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以野狼团为首的明日城大小势力,今日已经把龙骑士团彻底得罪死,不把他们灭得干干净净,日后就得担心被寻仇报复。单靠一把“龙卷风”,龙骑士团凭什么能不覆灭于此? “算你明智,再耽误片刻,神仙也救不了你们。”丢下这句话,赵宁施施然起身,看似天庭漫步,实则风一般离开房屋。 “这......这小子什么实力?速度竟然这么快!”李虎城望着几乎是瞬间消失的赵宁,惊讶地张大了嘴。 李雅雯抿着嘴唇:“杨团长的实力,胜过外城区一切强者!” 屋子里的龙骑士团成员闻听此言,不由得都露出惊诧之色,继而脸上都浮现出浓烈的希望。 绝境之中,唯有真正的强者,能够带领他们获取一线生机。 眨眼间,赵宁到了楼房屋顶。 在炮火间隙中扫视一圈周围错落有致的楼房,凭借天人境的非凡视力,他看到了站在前方不远处一座高楼屋顶的桃花仙伊丽莎白,以及不同楼房屋顶的一些强者。 通过气机强弱程度,赵宁对这些人的身份有了个初步推测。 譬如伊丽莎白旁边的那座楼房屋顶,站着的壮汉气机强悍,跟李虎城相差无几,应该就是野狼团团长,外号野狼的存在。 赵宁抬手就朝他俩轰了两枪。 对方没想到在这种炮火压制下,还能有人利用源能步枪射击,一时间手忙脚乱,在炸开的大团砖石烟尘中抱头闪避。 要不是赵宁故意打偏,他俩已是命悬一线。 这一下,赵宁立即吸引了大量注意力。 “要不是为了探索大晋皇朝与此界交流方向的大局,趁此机会在明日城做一些基础尝试,我哪里用得着做这些麻烦事?” 被诸多流弹、弹片、砖石碎块击中的赵宁,在“狂风暴雨”中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 他原本的打算是拿了源能枪械就走,现在不得不迂回一番,先把源能枪械交出去。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实质影响,源能枪械在谁手里都一样,等他想要的时候,随随便便就能拿回来,不妨碍他研究源能核心的固定计划。 在他心中,这些他从战场上获取的源能枪械,已经完完全全归属于他。 在无数双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赵宁又开了两枪,进一步展现源能枪械的威力,然后左手一甩,远远丢出一把“龙卷风”,接着右手一甩,又远远丢出一把“龙卷风”。 这两把飞出去好几百米的源能步枪,落点距离桃花仙与野狼的位置很远。 他的这个举动出人意料。 哪怕是在轰隆隆的炮声中,赵宁都听到了再清晰不过的惊呼声。声音里饱含激动与热切之意,就像是饿了许久的老虎看到了美食。 赵宁取下背负的最后一把“龙卷风”,同样是先开了一枪,而后垫步向前,将其远远甩向第三个方向。这回他甩得很远,超过了一千米。 更大的惊呼声与呼喝声响起,炮弹都在这个瞬间少了许多。 赵宁没有停止动作,把身上挂着的子弹带,朝着与之前三个方位不同的地点,一条又一条的丢了出去。这个过程相对长一些,毕竟子弹带不少。 当他将子弹带丢干净的时候,炮声基本停止。 连不断向楼房倾泻丹药的大口径机枪、小口径机炮,都没了动静。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龙骑士团? 当然是抢夺源能枪械要紧! 楼房四面的钢铁丛林顿时炸了锅,无数人奔走呼号,数不清的喝令声、叫骂声、呼喊声此起彼伏,一些地方甚至有零星枪声响起。 原本面朝楼房,团团包围龙骑士团的帮众,把街巷守得密不透风的战斗人员,几乎都调转了方向与枪口,相继离开自身岗位。 “把源能步枪交出来!谁敢私藏,就是与野狼团为敌,我发誓灭了他们!交出源能枪械者,野狼团重金酬谢,与之结为兄弟之盟!” 野狼重新出现在楼房屋顶,指挥麾下精锐奔赴几个源能枪械落点之余,拿起通信设备向各个势力的首领大吼。 “桃花仙社团悬赏源能步枪,无论野狼团开什么条件,我们都加倍给付!野狼团是什么样子,桃花仙社团是什么声誉,相信大家都清楚,知道该怎么选择!” 桃花仙的反应跟野狼如出一辙,“你们留不住源能步枪的,卖给桃花仙社团,你们绝对稳赚不赔! “大家都听着,谁能帮桃花仙社团得到源能步枪,我们给付同样的酬谢,除此之外,任何条件都能提!” 一时间,明日城外城区最强大的两个势力,调动所有力量,发挥所有才智,追逐着源能步枪而去。 而对已经侥幸得到源能步枪的势力而言,野狼跟桃花仙的话都是白扯。 交出“龙卷风”步枪? 那是开玩笑。 谁愿意交出来? 谁得到源能步枪,谁就是外城区日后的霸主! 随着“龙卷风”的出现,外城区各个势力的强弱之别,很大程度上将由“龙卷风”来决定,这里的秩序将由手持“龙卷风”的人来改写! 赵宁丢出“龙卷风”时不是随便丢的,他感应过周围战斗人员的气机强度,“龙卷风”丢向的是有大群强者气机聚集的地方。 所以,此时得到“龙卷风”的势力,虽然不如野狼团、桃花仙社团那么强大,算不得一流帮派,但也不是什么弱小存在,基本都有二流势力的水准。 这些势力哪里在乎野狼团、桃花仙开出的条件? 与其获取对方支付的报仇,不如自己强大起来,到时候什么没有? 反正三把枪分散向了三个不同方位,野狼团也好桃花仙也罢,还要分心分力去抢夺其它枪械,都不可能全力来对付自己,那自己拿着手里那把“龙卷风”赶紧走,回撤到自家帮派基地并不难。 届时有自家基地的坚固军事工事固守,再配合源能步枪,野狼团、桃花仙社团还能奈何得了自己? 赚大发了! 这就是二十年也很难有一次的发达良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于其它中小势力,虽然暂时没有得到源能步枪,但无不对其眼红无比,哪里肯放得到“龙卷风”的帮派走? 要么阻击,要么抢夺,要么尾随。 他们既想自己得到源能步枪,提升自家实力,也想帮助野狼团、桃花仙得到步枪好换取一大笔奖赏,更想趁着几大势力拼得头破血流死伤惨重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捡漏! 于是乎,诸多围攻龙骑士团的帮派,在霎时间成了一群饿狼疯狗,因为源能步枪而彼此撕咬起来,朝着三个不同的方位群体出动。 有人跑有人追,有人不嫌事大在旁边煽风点火,有人不时放点冷枪冷炮激化矛盾、火上浇油,更有人不显山不露水地远远跟随,轻易不暴露自己的意图,只等机会合适便上去痛击前队友。 大部人把目光聚集在“龙卷风”步枪上,但也有不少人瞅着步枪子弹较劲。 无论谁得到源能枪械,最终都是需要子弹的。 得到子弹,必然能卖出一个好价钱,稳赚不赔。 而且抢夺子弹毕竟没有那么招人恨,也没有那么多阻力,交易的时候还有可能获得收购方的好感,运作得好,极有可能顺利攀上对方的大腿,属于非常明智的投资、努力方向。 一些势力不大的帮派,尤其是小势力,纷纷加入到争夺子弹带的行列中。 在这种情况下,围着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不说没有了,但一下子减少了八成。 章一零一七 分裂 赵宁回到李虎城、李雅雯所在的房间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饱含感激与敬畏,这一点就连李虎城都不例外。 感激是因为他从必死之境中救了大伙儿的性命,敬畏是因为赵宁表现出来了出人意料的超强实力。 把枪丢出去就能保命? 答案是否定的。 要是事情这么简单,那谁都能做,赵宁的救命之恩等于没有,大家只会感激李虎城壮士断腕的魄力。 丢枪这件事有讲究,非常难。 如果是随便从窗户丢出去,枪支就落在楼房外面,那它们基本上就会落在野狼团与桃花仙社团手里,毕竟他们势力最大,强者最多,别人抢不过他们。 这两个帮派得到源能枪械后,不会放过龙骑士团。因为没有理由。他们会顺手把龙骑士团灭了。 且源能枪械有四把,野狼团与桃花仙社团大可五五分账,基本不会因为互相争抢而爆发大规模流血冲突,平白折损自家战力,给其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要丢枪,就要丢得远,还得保证丢到野狼团、桃花仙社团之外的势力手里。 很显然,这不是从窗户扔出去就可以的。 至少,丢枪的人得上到天台,在观察、判断过敌方各个势力的大致位置后,将枪械大差不差地丢到目标群体中。 在先前那般猛烈的重火力覆盖下,到天台去观察敌情,跟送死没什么差别。 李虎城与李雅雯都办不到。 他们就算侥幸把枪丢出去了,自己也会被打成筛子、炸成烂肉。 更何况,枪还要丢得尽量远,直线距离少于五百米的话,效果就会有本质不同。 距离近了,前后左右都是同伴,得到源能枪械的人根本冲不出去,无法带着源能枪械跑开,大概率还是会被野狼团、桃花仙社团的强者夺走枪械,也就起不到把敌人引走的效果。 只有把“龙卷风”丢到包围圈外围去,得到枪械的人才能较为轻松地脱身,立马向自家基地回撤,在楼房附近作战的野狼团、桃花仙社团主力战斗人员就算回头追击,也没那么容易追得上。 这一点决定了,丢枪的人非强者不可。 李虎城不可能派几个死士就完成目标。 而龙骑士团眼下除了李虎城、李雅雯与赵宁,已经没有非常强力的高手。 一言以蔽之,今日这件事,在场众人中只有赵宁能够办到。 是赵宁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杨团长,谢谢你救了大家,救了龙骑士团,从今往后,龙骑士团上下都欠你一条命,无论你有什么吩咐,包括我在内,龙骑士团势必效死!” 李雅雯第一个站出来,弯腰躬身行礼,郑重向赵宁表示感谢,并当众肯定了双方的关系,着重突出龙骑士团有恩必报,不会让赵宁的付出白费。 李虎城在心腹的搀扶下站起身,点头道:“从这一刻开始,杨团长就是龙骑士团第一团长,日后在龙骑士团,杨团长的话就是我的话!” 屋子里的其他龙骑士团成员,无不出声表示感谢,没有机会说话也都行礼表示谢意。在他们心中,赵宁不仅是救星而且前途远大,若是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对自己就是好处多多。 赵宁面色平淡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客套。他不在乎这些人嘴上说什么,他在乎的是这些人日后的具体行动。 当然,如果对方恩将仇报,那么他不介意让对方连本带利偿还。 楼外的敌方战斗人员撤走八成上下,龙骑士团立即覆灭的威胁解除,但此时此刻,龙骑士团依然在险境之中。 外面还有不少野狼团、桃花仙社团的帮众,他们依然封锁着附近街道,将枪口对准着龙骑士团成员占据的几座楼房,随时准备射击,亦或是发起群体进攻。 无论怎么说,龙骑士团这里还有一把“龙卷风”,野狼团也好桃花仙社团也罢,都不可能熟视无睹、放任不管,肯定是要努力抢夺一番的。 这也是赵宁丢出三把源能枪械的原因。 如果只丢出去一两把,此刻停留在楼房外的敌方战斗人员就会还有很多;而且一两把枪目标太小,野狼团、桃花仙社团集中精锐强者出手,说不定不用太久便能把步枪抢到手。 丢出去三把,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减弱围困楼房的敌方兵力,还能让野狼团、桃花仙社团不得不分散兵力,分别去追索每把枪。 而且因为是三把枪,他们哪一方都不甘心自己只得到一把,让对方得到两把,所以在抢夺枪械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彼此干扰、对抗甚至是杀戮。 这就能最大限度削弱他们的行动力,让抢枪行动不会很快结束,并使混乱加剧,增添很多变数与可能性。 凡此种种,都对龙骑士团有大利。 最后,龙骑士团无论如何都要留一把“龙卷风”,如若不然,龙骑士团仅剩的这几百人就没了盼头,也没了有所行动的实力,更对龙骑士团未来的生存发展极为不利。 一言以蔽之,不利于赵宁后续计划的展开。 至于外面现存的这些野狼团、桃花仙社团战斗人员......赵宁难道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赵宁不发挥出太强实力,他们也拦不住绝境求生的龙骑士团。 “突围!杀出去,回大本营!” 感谢完赵宁,在观察、辨认过外面的情况后,李虎城面色如铁,果断向帮众下达命令。 李虎的命令很简单,李雅雯随即进行解释与动员,只见她眼神坚定、饱含希望地环视众人: “三把源能枪械在外,吸引了绝大部分敌人去追索,精锐强者大量离开,留下的力量十分有限,而且没有首领在此,他们的斗志不会很高,指挥也不会很明确,加之是几方联合,人心不齐,经不起猛攻。 “这是我们的机会! “抢夺源能枪械的混乱局势,必然蔓延开来,影响所有帮派的所有人,大本营那里的敌人不仅会分裂,而且势必也要各自行动,或者去接应同伴护卫源能枪械,或者去阻击敌人携带源能枪械回基地。 “甚至有可能就地火拼! “这同样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现在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团结一致对付我们的强敌,而是一群自相残杀的乌合之众,我们有源能枪械,有杨团长这样的高手,突围易如反掌,夺回大本营同样不难! “兄弟们,只要夺回大本营,我们就能夺回一切!” 李雅雯这番话很好地鼓舞了士气,把众人的战意调动了起来,龙骑士团的成员们纷纷大声响应,面色狰狞双目如火,一个个都摆脱了残兵败将的凄惨模样,重新成为了虎狼之辈。 很快,李雅雯做出战术布置。 形势紧迫,耽误不得,李雅雯手持“龙卷风”开道,带着一队精锐帮众率先冲出。 ...... 一段时间后,赵宁、李雅雯、李虎城带着龙骑士团帮众突围成功,杀回了大本营。 正如李雅雯之前所分析的那样,龙骑士团大本营里兵力很少,且乱成一团,一些人甚至大打出手。 混乱不仅仅是因为源能枪械分化了阵营,还因为他们要争抢大本营里的战利品。 作为明日城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派,龙骑士团大本营无疑物资丰富,哪怕现金没有了,各种其它财富仍是天文数字,仅军火存量一项就不是中小帮派可比。 源能枪械的争夺让原本的临时同盟崩溃,这些帮派势力失去了来自野狼团的压制与协调,成为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 为了争夺战利品,谁也不让着谁,开始是手脚冲突,后来直接演变为械斗。 名义上,王志这位前龙骑士团的副团长,拥有暂时管理大本营的权力,只可惜现在没人听他的。 “王团长,我们真的不管吗?他们已经开始火拼了!” 办公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王志站在落地窗前抽着烟,默然看着外面冒出的团团火光。 听了心腹的问题,王志冷笑一声:“管他们?为什么要管?就因为野狼说我有暂时管辖权?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些东西原本是龙骑士团的,换言之那就是我们的,他们想要拿走,是从我们碗里抢饭吃! “打吧,让他们好好打,等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我看谁还有实力在我面前搬走我的东西!到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说完这番话,王志老神在在地吐了一个烟圈,等着心腹手下奉上马屁。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听见身后有声音。 他心里奇怪,回头一看,不禁浑身一僵,就像是白日见鬼,指尖的香烟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心腹已经倒下。 倒在了李雅雯的长筒黑色军靴下。 李雅雯手中有枪,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双方相距只有几步。 王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正要说些什么,李雅雯已是冷冰冰地开口:“这里的所有东西,没有一样属于你,包括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枪声响起。 王志头盖骨被子弹掀开,脑浆与鲜血一同迸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下,眨眼间就成了一具只能无意识抽搐的尸体。 ...... 有源能枪械这样的强力武器,还有赵宁这样的非凡强者,龙骑士团很快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大本营。 大本营中为了战利品争得头破血流的帮众们,一部分成了龙骑士团的枪下亡魂,一部分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来不及逃走的只能选择就地投降。 值得一提的是,龙骑士团的兵力从几百人一下子又扩充到了三千人。这里面除了少数投降的异帮派人员,绝大部分其实是原龙骑士团的帮众。 王志与他的心腹党羽被赵宁、李雅雯雷霆剪除后,跟着王志背叛李虎城的原龙骑士团帮众们,失去主心骨,只能再度向李虎城俯首。 李虎城展现出了一个帮主应有的素质,他只诛杀了排长及其以上的军官,并没有为难班长及普通战士。 跟着王志背叛龙骑士团的人不过几百人,真正的大头其实是大本营被攻破,尤其是李虎城带队突围后,眼见形势不利,在王志诱导、劝说下放弃抵抗,转而投降的骑墙派。 或者说利益至上派。 这部分帮众有两千多人。 李虎城没有为难这些人,一个人都没处置,只是严厉批判了他们的行为,让他们戴罪立功,警告他们若是再犯定不饶恕等等。 至于其他的原龙骑士团帮众,不是死在了战斗中,就是逃入了城市中,有的干脆改头换面加入了其他帮派,或者跟随野狼团行动,追索源能枪械去了。 这部分损失是实打实的损失,短时间内基本不可能弥补回来。 眼瞅着自己麾下从几百人的残兵弱旅,又恢复到了三千能战之士,而且一改丧家之犬的身份,重新占据大本营成为一方势力,李虎城心情大好精神大振。 腰杆挺直了头颅抬起来了,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又行了。 司令的霸气与傲气随之捡回来不少。 他甚至想要带领一队精锐杀出大本营,掺和进源能枪械的争夺战中,谋求把龙骑士团失去的“龙卷风”步枪夺回来,继续自己之前的雄心壮志与未竞大业。 亏得李雅雯竭力劝阻,让他不要着急,先重建大本营的秩序,恢复大本营的防务,稳住既有基业,做好应对意外与战斗的准备,他才勉强按捺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野狼团、桃花仙社团及各方势力,眼下还在殊死争夺那三把源能枪械,损失惨重、人心不齐的龙骑士团,这时候要做的是整肃内部、养精蓄势,先让自己屹立不倒。 在之后,才是观时待变,视情况有所行动。 李虎城集结人手在广场上训话的时候,着重将赵宁引荐出来,点出了赵宁今后在龙骑士团的非凡身份,要求所有人必须尊重他。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宁开口向李虎城索要救命的报酬。 章一零一八 新规矩 赵宁的要求很简单。 从现在开始,龙骑士团不得滥杀无辜、欺凌弱小,龙骑士团的各项产业中,有涉及强迫、压榨、欺凌平民的,必须立马停止。 上到李虎城、李雅雯,下到被赵宁救过命的普通帮众,都没想到赵宁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还把这个要求当作救命的报酬。 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李虎城一定会认为赵宁是在说笑。 既然赵宁不是在说笑,李虎城就得给出回应。但这对李虎城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明日城这个地方本就弱肉强食得厉害,强者横行无忌弱者忍辱偷生,他龙骑士团又是黑.帮,帮派产业中多的是黑色产业,赚的钱很多都沾满了民众的血泪。 真要做到赵宁所说的那些,龙骑士团的进项会少一半。 “杨团长,这件事很难办,你为什么要让龙骑士团做这样的事?这根本就不具备可行性。”李虎城打算拒绝赵宁。 他刚刚重拾雄心壮志,打算趁着明日城大乱,找机会大干一场,恢复龙骑士团的鼎盛实力,乃至火中取栗更进一步,完成他未竞的大业。 赵宁瞥了李虎城一眼:“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件事必须要做。” 李虎城沉声道:“可是如此一来,龙骑士团不仅进项大减,还会失去帮众的人心,只怕会朝不保夕,再无前程可言。” 黑.帮帮众的人心,就是要横行无忌、欺凌弱小,享受高高在上的特权,看到美女能弄到手,看到利益能攫取到位,声色犬马快意人生。 赵宁嗤笑一声:“没有我救你们,龙骑士团灭也灭了,你们死都死了,还说什么进项、前途?” 李虎城脸色数变。 半响,他咬牙道:“杨团长,此事关系重大,我也无法一言而决,需要参谋团商议之后......” 赵宁摆手打断,直视着他,眉宇间隐见威严:“李虎城,你得记住,我救得了你龙骑士团,自然也灭得了你龙骑士团。 “如果你让我觉得救你们是个错误,那么我不会介意及时纠正这个错误!” 李虎城脸上阵青阵白,气得差些打哆嗦。当众被赵宁这样教训,他在龙骑士团威严扫地。 他盯着赵宁威严的面容,心潮波澜起伏,很想立即翻脸,但理智最终还是占据了高地。 眼下他虽然回了大本营,重新掌握了三千帮众,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墙头草,在如今这种全城帮派混战的情况下,随时可能倒戈。他真正能依仗的战斗人员,只有那几百心腹精锐。 除此之外,就是一把“龙卷风”。 而与“龙卷风”相比,赵宁的作用无疑更大。 失去赵宁,本就实力大减,五大高手死得只剩两个的龙骑士团,便无法恢复元气稳住地位。等野狼团、桃花仙社团解决完手头的事,调转枪头对付他的时候,李虎城都没办法应对。 如果龙骑士团直接跟赵宁起冲突,那龙骑士团真就距离覆灭不远。 赵宁实力高强,李虎城自认无法匹敌,前者真要对他出手,他自己首先就危险重重,而若是真到了那种时候,仅剩的一把“龙卷风”都可能被对方抢走。 一言以蔽之,在如今这种形势下,龙骑士团惹不起赵宁。 “司令,杨团长救了我们的命,也拯救了龙骑士团,我们本来就该报答他这份恩情,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那我们成什么了? “杨团长实力高强,更难得的是心中有道义,他让龙骑士团践行他的道义,正是把我们完全当自己人,要跟我们同舟共济!” 李雅雯适时出声,给李虎城台阶下,“有杨团长在,龙骑士团必能有不俗前途;践行道义是人心所向,日后龙骑士团只会越来越好!”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听着令人信服。 但在李虎城看来,那也只是听着而已。 黑.帮这种恃强凌弱的存在,本身就与道义相违背,让帮众们不去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他们绝对会跟龙骑士团离心离德。 这里是明日城,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明日城的人哪会信奉什么道义?这里早就没了道义,人怎么可能信奉不存在的东西? 李虎城收敛神色,点头道:“李营长说得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杨团长,从现在开始,龙骑士团遵循你的准则!” 他决定虚以委蛇、阳奉阴违,先稳住赵宁再说。 他觉得李雅雯也是这个意思、这般想法。 赵宁看出了李虎城的心思,知道对方是什么打算。 他不在乎。 他从来没把李虎城这个黑.帮头子放在眼里过,也不可能对他抱有什么幻想。人不可能在乎一个自己压根儿瞧不起的人。 当然,赵宁也不是对龙骑士团的人全都不在乎。 有一个人他有一点在乎。 这是他如今还在龙骑士团的原因。 赵宁看向李雅雯:“新规矩要想得到贯彻执行,必须要有一支队伍实时监督,及时处罚不遵守规矩的行为,奖赏遵守规矩的人。 “李营长,你是否愿意拉出这样一支执法队,并带着他们监督新规矩的施行?” 接触到赵宁不无信任、期许、认真的目光,李雅雯有些愣神。 她没想到赵宁是真要彻底落实他先前的想法,真要约束龙骑士团上下的行为举止,而不是做做样子,以这个为借口达成其它目的。 “我愿意。”李雅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她愿意的原因很简单: 这是赵宁要她做的事。 今夜一战,赵宁救了她几次,还拯救了李虎城与整个龙骑士团,恩重如山形同再造,莫说只是让她带领执法队建立一些新规矩,就像是让她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她也不会有二话。 李虎城看向李雅雯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冰冷残酷。 他没想到,李雅雯真的要听赵宁的话,去践行后者所谓的道义,为此不惜妨碍他的未竞大业,与整个龙骑士团的利益! 简直是不知所谓,岂有此理! 李虎城对李雅雯的不满,瞬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此时此刻,李虎城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暗暗想道:“来日方长,只要渡过这次危机,我有的是时间改变一切!” 龙骑士团是他李虎城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他岂能容忍别人在这里胡作非为,把他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 李雅雯挑选精干人员,组成了一支实力不弱的执法队,规模在一个营上下,名称就叫执法营,她自己出任营长。 执法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向龙骑士团所有人宣布新规矩,并着手整顿龙骑士团之前的产业。 没有任何意外,这个决定让绝大部分龙骑士团帮众怨忿深重,不过因为赵宁今夜的救命之恩与实力威慑,加之李雅雯亲自执行这件事,他们没有当场闹事。 整顿产业怎么都得等到这场风波结束,李雅雯只能先做统计与计划,于是她现在成了龙骑士团最忙的人。 一夜混战,大伙儿都需要休息、疗伤,李虎城也不例外,他可能还有些事情要跟心腹谋划,早早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本来想把源能枪械带在身边,但赵宁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表示“龙卷风”只能由李雅雯随身携带,理由是李雅雯随时需要镇压敢于反抗新规矩的人。 李雅雯统计龙骑士团血腥产业的时候,赵宁一直呆在旁边,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赵宁理所当然地把“龙卷风”拿过来,拆卸研究。 打开匣子,源能核心入手。 所谓能量核心,是一块类似于水晶的六棱柱,表面光滑无比,内里能量粒子聚集成雾团,缓慢起伏滚动,勾勒出云海般的深邃浩瀚。 赵宁放出一缕修为之力进入水晶,尝试与源能粒子进行接触,以弄清楚后者的存在状态与运行轨迹,感受它的不凡之处究竟何在。 他首先要弄明白,这些粒子为何能蕴藏那么庞大的能量。 渐渐地,赵宁全神贯注沉浸其中。 ...... 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野外漆黑一片,但明日城亮如白昼,战火照亮了许多街区,爆炸的光辉轰破黑暗,燃烧的建筑成为了刺眼的光源。 一片破落的街区中,伊丽莎白与野狼正带着自家的精锐人手,追杀一群火爆帮帮众:一把源能枪械在对方手里。 此处距离火爆帮基地已是不太远。 嗡! “龙卷风”独特的枪声响起,几名追得近的野狼团成员立即遭受当头棒喝,有人身体直接被子弹穿透、轰碎,有人被能量风暴掀翻飞出去好几米远,七窍流血而亡。 “龙卷风”接连响了几次,打得野狼团精锐骨干们不得不龟缩、闪避,队形顿时乱了不少。 抱着步枪的伊丽莎白看准机会,抬手就朝野狼所在的位置轰出一颗枪榴弹,桑蒂等社团成员纷纷效仿,成片成片的枪榴弹轰过去,野狼团的精锐顿时死伤不小,追击之势彻底中断。 “桃花仙!” 野狼愤怒的咆哮在一个隐蔽角落响起。 伊丽莎白冷笑一声,转头继续追击火爆帮,原本野狼团位置比他们靠前,现在他们反超了对方。 桃花仙社团的骨干人员几乎都是改造体,速度快火力足,迂回追击之下,很快咬住火爆帮成员,将其精锐或者斩杀或者击伤或者驱散。 陡然间,桃花仙锁定了火爆帮帮主的位置,手持源能枪械的他,正由一群精锐护卫着,拼命在一条小巷中奔跑。 伊丽莎白立即向麾下人员传递对方位置,调动兵力重点围剿,战术很快凑效,不过是片刻时间,他们就隐隐将对方包围,并从两侧楼房上接连点杀对方人员。 “就是现在!” 在屋顶奔跑飞跃的伊丽莎白,看到街口已经被自己人占住,立即将步枪甩到身后,抽出背负的长刀,带着桑蒂等人纵身而下,直接杀进了火爆帮人群中。 桃花仙社团人数占优,火爆帮顿时损失惨重。 若不是有“龙卷风”不时鸣响,给桃花仙社团造成不小杀伤,他们眨眼间就能给对方拿下。不过因为双方混战在一起,“龙卷风”无法肆意开火,杀伤力大为减弱。 伊丽莎白看准机会,在火爆帮帮主刚刚开了一枪的时候,一个急速突进,从侧面扑向火爆帮帮主,长刀高举,就想将对方斩于刀下! 大功即将告成,伊丽莎白却陡然止住身形,同时收刀回防护在眉心之前,千钧一发之际,当的一声脆响,一颗子弹正中长刀,震得伊丽莎白眼前发黑、虎口一麻。 霎时间,大口径狙击步枪的子弹接连而至,在桃花仙社团成员人群中制造出股股血雾,不少人当场被击飞、击倒。 绝大部分子弹射向了桃花仙社团成员,他们没有伊丽莎白那么快的反应,只能闪避、后撤,放过眼前的火爆帮成员。 火爆帮成员获得这样的天赐良机,哪里还肯耽误,也不管出手帮他的是谁,连忙冲出街口,马不停蹄往前飞奔。 伊丽莎白抬头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对方站在屋顶,距离她不到三百米,手中狙击步枪端起来,仍是瞄准着她,在她抬头的瞬间,枪口喷出火焰,第二颗子弹破空而来! 那个枪手身高不过一米六上下,堂而皇之站在屋顶,毫不忌惮把自己暴露出来,枪焰闪烁的一瞬间,伊丽莎白看到了对方在夜风中轻轻飞扬的栗色短发。 “黑暗少女!” 章一零一九 幕后黑手 在分辨出对方身份的那一刻,伊丽莎白感受到了致命危险。 她立马理智地放弃了追击火爆帮,连忙向侧旁的障碍物后闪避,并给所有桃花仙社团成员下令,让他们先行躲避。 当的一声,子弹再度击中了伊丽莎白挡在眉前的长刀,冲击力让她身形不稳,也让长刀彻底变形,她索性借势后翻,躲到了旁边的楼房转角后。 扫了一眼不同楼房屋顶闪烁的枪焰,伊丽莎白满心疑窦:黑暗少女塔尼亚一直都是独自行动,从未听说过她跟人并肩作战,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周围怎么会有那么多技术精湛的狙击手? 对方接受了谁的雇佣? 总不至于是火爆帮。 龙骑士团都请不动塔尼亚,更何况是火爆帮。 难不成是内城区的人? 内城区的大人物也要抢夺这几把源能枪械? 伊丽莎白思绪万千。 不过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野狼团已经追了上来,对方看到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枪炮齐发,向他们疯狂倾泻枪林弹雨! 看他们疯狂如野狗的模样,今夜能不能拿不拿到源能枪械另说,桃花仙社团是一定要打趴下的。 桃花仙社团没有选择,只能被动迎战。两大帮派的主力街头殊死火拼,火爆帮就没了最大的威胁。 但这并不等于说火爆帮就能安稳回归。 追索他们的除了野狼团与桃花仙社团,还有不少其它帮派的精锐骨干,现在野狼团与桃花仙社团缠斗在一起,他们便立即从旁边的街区超过了双方,紧紧追着火爆帮而去。 但是很快,他们遭受了跟桃花仙社团一样的袭击。 身处黑夜中的狙击手强大神秘,哪怕他们是改造体、强化人,行动迅捷,子弹也能准确命中他们的要害,让他们非死即残。 狙击步枪的枪声,成了这片街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它每次响起,就有帮派强者倒下。渐渐地,跟在火爆帮身后的人少了许多。 火爆帮帮主眼瞅着基地近在眼前,心里已经升腾起回家的喜悦,他抽空回头看一眼,发现没人能及时追得上自己,不禁喜上眉梢。 火中取栗,他还真的差点儿成功了。 的确是差点儿。 当他继续看向前方的时候,他发现街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拦住了他跟手下的回归之路,街口风要大一些,那个娇小的人影短发轻扬。 火爆帮帮主瞳孔一眯。 下意识就抬枪射击! 无论是谁,都挡不住“龙卷风”一颗子弹,对方敢拦他的路,那就得死! 他抬起了枪,可没能扣动扳机。 在他扣动扳机之前,那道人影已经欺身而进,成功临面,手起刀落,将他拿着源能步枪的臂膀给齐肘卸了下来! 火爆帮帮主错愕得瞪大双眼。 震惊让他一时间都忘了疼痛!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能这么快?!”火爆帮帮主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身体就被黑暗少女一脚踹飞,撞翻了身后的属下。 而那把“龙卷风”落下的时候,被黑暗少女稳稳接住。 此时此刻,这把源能枪械属于黑暗少女塔尼亚! ...... 明日城内城区。 中心最雄伟高大的堡垒建筑最上层的露台上,站着几名身着燕尾服,端着红酒杯,气度雍容华贵的大人物,他们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外城区的片片战火,意态悠闲,谈笑风生。 其中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男人,正是魔鬼城未来科技集团的张经理! “钱董运筹帷幄,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间就让外城区的各大帮派自相残杀,这份谋略实在是高明,我都佩服得很。”张经理呷了一口葡萄酒,对身旁的一名老者奉上由衷的赞美。 老者看起来像是六十多岁,但满面红光皮肤紧致,头发乌黑浓密不见一根银丝,腰杆挺拔好似劲松,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儿老态,显得格外精神矍铄。 面对张经理的奉承,钱董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任何得意之色,甚至淡然到了不乐意接茬的地步。 “龙骑士团也好,桃花仙社团也罢,追根揭底都只是一群在污泥里打滚的蝼蚁,他们在那肮脏破败的地方聚拢了一批人,有了一丁点势力,便得意忘形,竟然想要踏足内城区,真是贻笑大方!” 钱董身边,一名穿着露背连衣黑裙,面容姣好身材丰腴,气质成熟妩媚而又精明干练的女子,一面好整以暇地观看外城区的混战,一面满脸轻蔑地开口。 见钱董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女人便知道对方很乐意有人懂得、吹捧他的智慧,当下便加重了不屑的语气,接着道: “蝼蚁就是蝼蚁,见识短浅愚不可及,见到一点好东西打破头也要去抢夺,毫无自知之明,也不想想,源能枪械是他们配拥有的东西? “就这种智力水平,还想着要进入内城区,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钱董不过是稍微动了动手指,连一枪一弹都没用,便让他们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这就是格局、地位、身份的不同!” 张经理对女人这番评述很是认同,听得连连点头。 今夜明日城外城区诸帮派之战,看似是龙骑士团购买“龙卷风”的消息偶然走漏,引发了各方血腥争夺,其实这一切都是这位被称作“钱董”的老者布的局。 与混乱无序的外城区不同,内城区秩序井然,这里存在一整套管理机关,以“明日城人民议会”与“明日城市政管理委员会”为核心。 前者是决策机构,原则上,人民议会的议员由明日城民众选举产生,是为明日城最高权力机关,决定明日城各项事务,对全城人民负责; 后者是执行机构,对“明日城人民议会”负责,执行“明日城人民议会”的各项决策,负责城市的日常管理,处理城市日常事务。 治安队便隶属于“明日城市政管理委员会”下面的一个部门,即治安公署。 钱董本名叫钱伯庸,是明日城第一大企业伯庸集团的董事长,同时也是“明日城人民议会”的首席议长、“明日城市政管理委员会”的委员长。 他是真正的明日城第一人,主宰一方。 既然是明日城城主一般的人物,钱伯庸当然要管理好这座城市,确保一切都在他的秩序下运行。原本这种秩序已经平稳了好些年,可没想到的是,随着龙骑士团的崛起,他的秩序受到了挑战。 外城区势力不得进入内城区,这是钱伯庸早就确立的铁则。 但就在一年前,龙骑士团向内城区扩展地盘。 短短数日之内,他们与好几个大公司的保安队发生交火,并且连战连捷,攻占了好些个堡垒,哪怕治安公署的治安队倾巢而出,都被龙骑士团打得大败而回! 在此之前,内城区在外城区眼中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财力雄厚实力强大,火力充足城防严密,不可战胜不可冒犯。 龙骑士团成功踏足内城区的奋战,让外城区一下子看到了内城区富贵繁华、纸醉金迷下的虚弱面目。 他们安享富贵太久,早就忘记了何谓铁血。 他们不仅忘了铁血,而且鄙视铁血与汗水,女人们爱的是奶油小生阴柔美人,看到铁血男儿只会觉得粗俗不堪、难以入目。 治安队、保安队虽然装备精良,但人员懈怠久疏战阵,耀武扬威残害弱小是拿手好戏,碰到悍卒猛攻,兀一交火便败下阵来只能仓惶四散。 他们的改造体生活优越,吃得脑满肠肥,却贪生怕死,他们的强化人待遇丰厚,却纵情享乐,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龙骑士团的精锐到了战场上是要杀人破阵的,他们到了战场上却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保命,枪林弹雨一来便肝胆欲裂。 哪怕各个堡垒火力强大,也并非不可战胜。 这大大激发了外城区大小势力的斗志。 上到桃花仙社团,下到百人规模的小帮派,都磨刀霍霍准备向内城区伸手,相比之于外城区的混乱贫瘠,寸土寸金的内城区无疑惹人垂涎。 一时间内城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在钱伯庸的主持下,“明日城人民议会”迅速通过决议,由各个公司出人出力,挑选精锐配备强大火力,组建临时治安军,议会统一指挥,打击龙骑士团的违法犯罪行为。 他们发誓要剪除这个害群之马,还明日城一片朗朗乾坤! “人民议会”拿出金山银山重赏勇夫,并枪毙了那些临阵脱逃的强者,钱伯庸甚至立下军规:一人战败,全家获罪! 一些平日里不被待见、备受打压排挤,不善于奉承钻营的实干派,得到大力提拔,职位火箭般蹿升,各种尘封的重火力武器被搬了出来,那些被遗忘的大杀器再见阳光。 那一天,钱伯庸以服软的姿态,借着谈判的由头,麻痹了刚刚取得辉煌战果,正自鸣得意自视甚高的李虎城。 治安军调集大量重火力武器,炮火覆盖,金钱开道,精锐部队带头突击,终于击败了大胜之后得意骄狂,忙于庆祝疏于防备的龙骑士团,把他们赶出了内城区。 经此一役,龙骑士团元气大伤。 而内城区充足的重火力配置,也重新唤起了外城区的恐惧。 事后,治安军曾经尝试过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但是没能取得预期战果,在确认龙骑士团暂时无力再进内城区的情况下,平衡局面被建立起来。 内城区外城区再度泾渭分明,和谐共处。 一年时间,双方之间再无冲突。 然而和谐终究只是表面现象,在这份表象之下,是李虎城的不甘失败,与内城区的杀心不减,于是暗流开始汹涌,风云不断蓄势。 经过一年努力,龙骑士团终于打通了魔鬼城这条线,与未来科技集团取得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并拿出几乎所有现金向对方购买源能枪械,为的就是杀回内城区,一举奠定胜果! 李虎城雄心勃勃,欲要一雪前耻,报去年被钱伯庸算计之仇,入主内城区,建立属于自己的辉煌大业! 他的每一分努力都是真刀真枪,他的每一份付出都充满了汗水与心血,他的奋斗更是从未有一天懈怠,他认为自己这一回必能成功。 他以为合作愉快就能把生意深入下去,以为做买卖就是一方交钱一方交货,以为明日城的事是明日城说了算,以为龙骑士团进军内城区的战斗,只是自己与钱伯庸的战争。 他错了。 章一零二零 统治利益 “李虎城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根本没有认清这个世界。” 听女人说了那么一大通,张经理适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作为魔鬼城的人,总不能在眼界见识上被对方比了下去,必须要彰显自己更加出众的智慧。 “哦?” 女人对这个既显得陈词滥调,又似乎饱含真理的论断产生了兴趣,追根揭底她没有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只能笑吟吟地看着张经理,“张经理是想说,李虎城是个傻子?” “遇到自己不懂的问题,每个人都傻子;在自己十分了解的事情面前,所有人都是智者。” 为了显示自己的格调与深刻,张经理先故意吊了一下书袋,然后才不疾不徐地道: “当然,我们降生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首先必须要认识这个世界,否则就无法适应环境。 “如果连世界都没有认清,那的确是傻子;而要是活到了李虎城的年纪,还没有认清世道规则,那只能说明他不仅傻,而且地位太低。” 地位太低四个字,张经理加强了语气,为的是通过李虎城来衬托自己,使女人认识到自己作为魔鬼城的人,是很有地位的存在。 张经理接着道:“李虎城以为龙骑士团进军明日城内城区,是他在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他以为这场战争只是一个城中势力与另一个城中势力的较量,只是他跟钱董的力量博弈,只是械斗火拼强弱对决。 “这就是没有认清世界的表现。 “如果他认清了这个世界,就应该明白,龙骑士团这个外城区的街头帮派,进犯内城区大小公司的行为,根本就不是私人与私人之间的事。 “内城区与外城区,划分的不是地界,而是阶级! “这场战争就不是个人恩怨,而是阶级战争! “以被统治的底层民众、普通百姓的身份,进攻身为统治阶层、特权阶层的资产阶级,以下犯上,以卑凌尊,他这是在破坏这个世界的秩序,是在造反! “所以,他一定会被镇压! “这,就是我不顾一切,选择帮助你们的最大原因。” 女人听得呆愣当场。 这些东西她从来没想到过。 回过神来后一阵思考,她这才真正想明白,为什么这个魔鬼城未来科技集团来的张经理,会舍弃掉自己的经济利益与生意伙伴,不顾企业名声与信誉,主动与钱董联手坑害李虎城。 龙骑士团向未来科技集团订购源能枪械时,行踪隐蔽处事周全,莫说桃花仙社团、野狼团这些外城区帮派没有察觉,内城区各大公司、企业,包括钱伯庸在内,都没有发现。 要不是前段时间张经理主动找上门,钱伯庸还被蒙在鼓里,要等到龙骑士团拿源能枪械轰他的脑袋时,才能够反应过来。 钱伯庸得知消息后大为震惊,甚至是不无惶恐,赶忙连夜召集“人民议会”的老板们进行商议,跟张经理一起谋划对策。 最终,他们决定借刀杀人。 比起自己亲自动手去镇压龙骑士团,还是让外城区的帮派势力自相残杀,来得更加方便有利。 治安军出动作战一回,内城区就得花费不菲钱财。 龙骑士团实力不俗,正面交锋的情况下,治安军打不打得过对方是个问题,就算打得过也会消耗许多弹药物资,且损失必然不小,对内城区的老板们来说,这又是一笔天文数字的支出。 太肉疼了。 让外城区的大小帮派自相残杀,不仅自己不用付出什么,而且还能在覆灭龙骑士团之余,让各个帮派在争抢源能枪械的大混战中死伤惨重。 外城区的实力被整体大幅度削弱,内城区就不担心会有第二个龙骑士团出现。 等到各个帮派打得脑浆四溢、尸横遍野、疲惫不堪、弹尽粮绝,治安军再出动,那就能轻而易举横扫外城区,把那些反抗隐患全都扑杀,收缴外城区的一切武装,让外城区彻底失去威胁内城区的能力! 最后,再把源能枪械带回内城区。 如此,内城区的特权地位将不可被动摇,钱伯庸的统治秩序必能稳如泰山。 完美! 完美无瑕。 以上这些,就是今夜明日城外城区大混战的核心原因。 “外城区的那些大小帮派见识短浅鼠目寸光,自私自利愚不可及,诱惑到头便忍不住自相残杀,既没有智慧建立大局观,又没有品德团结众人,这种人存在于这个世上,注定了只能作为统治对象被统治。 “他们只配给我们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终于,钱伯庸开口说话,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女人那么浓重的情绪,也没有张经理那么深刻的优越感。 他只是居高临下,犹如神仙俯视凡人、大象俯视蝼蚁,带着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态度,去客观地评价弱者为何弱小。 他接着道:“今夜之后,外城区不会再有龙骑士团。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几天,几天之后,明日城将不会再有这许多暴力团体。 “待到那时,便是明日城恢复秩序,重见朗朗乾坤之日。” 包括张经理与女人在内,所有人都点头称是、出声附和。 就仿佛钱伯庸的话便是圣旨。 ...... 天亮之前宴会结束,众人各自回去歇息,张经理张利也回到了自己的客房。不过他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在套房的客厅跟手下议事。 “经理,咱们这回真是赚大发了,多卖了四把‘龙卷风’,回去之后集团必定对经理赞赏有加。”刚一坐下,心腹助手就奉上马屁。 所谓多卖了四把,是指钱伯庸代表明日城人民议会与市政管理委员会,刚刚向他们下了订单。 张利靠坐在单人沙发上,冷笑道:“就多卖了四把枪而已,能获得多大奖赏?别看钱伯庸一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样子,实际上并非什么智者,小气得很。” 助手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也不觉得尴尬,立即改变态度,顺着对方的话问:“钱伯庸很小气?这,这是为什么?” 张利瞥了助手一眼,用教训的口吻道:“如果不是外城区现在有四把‘龙卷风’,他压根儿一把都不会买。 “既然决定买,就是为了防备意外,避免局面失控,如果他是智者,怎么都该多买两把,形成己方的火力优势! “可他并没有这样做,说到底还是吝啬,既想确保自己的统治利益,又不愿多多付出,哼!” 助手一副满头雾水的样子:“可是钱伯庸的人刚刚不是说,外城区的那些势力,会因为自相残杀而虚弱不堪,治安军一出动便能完全掌控局面吗?怎么会有意外......” 张利嗤笑一声:“真当别人都是傻子?永远回不过味来? “就算他们现在为了源能枪械争得头破血流,无暇去想太多,但真当外城区的帮派都死伤惨重,自己付出良多却没得到什么的时候,他们怎么都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被阴了! “如若不然,他们凭什么在混乱残酷的外城区,建立起自己的大帮派,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 助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所以钱伯庸他们之后要扫平外城区,还是得用‘龙卷风’开道。只不过外城区那些帮派元气大伤不可避免,实力衰弱,治安军趁虚而入还是能马到功成。” 张利喝了一口饮料,不屑地道:“你只看到了第一层,没有看到第二层。 “倘若外城区那些帮派反应过来,为应付内城区的镇压而团结起来,四把‘龙卷风’汇合一处,那些治安军就真有十成胜算? “就算治安军打赢了,那也会付出惨重代价,那不比增加两把‘龙卷风’的花费要多得多?” 助手做出醍醐灌顶的样子,心悦臣服地道:“经理真知灼见,让我恍然大悟,若非经理,我绝对想不到这些,能跟着经理做事,真是我的幸运。” 张利呵呵一笑,故作淡然。 实际上,这种智商上的压倒性优势,让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不过可惜的是,钱伯庸这个小气鬼,只买了我们四把‘龙卷风’,我们这回奔波劳碌一场,所得并不多。经理这般尽心尽力,竟然得不到集团的重赏,实在是不公平。” 助手为张利鸣不平。 张利再度瞥了他一眼:“你错了,我们这回所得其实很多;回到公司,我们必定会得到重赏。” 助手这回是真的迷糊了。 张利对他的迷糊很满意,老神在在地道:“你的眼光太小,局限在了明日城这一个地方。 “明日城这场争斗,说到底是因为外城区的被统治者势力崛起,威胁到了内城区的统治地位,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只在明日城有。 “钱伯庸也亏得是有我相助,这才能及时躲避危险,但其它城市呢?他们可没有我及时给他们预警。而此时此刻,说不定他们外城区的势力,已经在谋划、准备对他们的进攻。 “你说,这种情况下,他们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与统治秩序,应该怎么做?” 助手想了想,试探着道:“增强自身实力?” 张利赞许的点点头:“你总算还不是太笨,否则我就要考虑换个助手了。 “实力是一切的基础,内城区的那些人凭什么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不就是因为早早有了实力? “先有实力的人,要确保自己的地位,不被后有实力的人推翻,就的一方面增强自身实力,一方面分化瓦解对方实力。 “向我们购买源能枪械,就是增强实力的最佳选择! “只要我们大肆宣扬这件事,让更多人知道明日城的战争,我们会多多少订单,会多卖多少枪械?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你说说,公司会不重重奖赏我吗?” 章一零二一 混沌粒子 助手这回是真的服气了,由衷地道: “经理为集团增加了无数订单,给集团创造了无数财富,一定可以靠着这个成绩升职加薪,得到集团的大力重用!” 张利笑容可掬,摆了摆手,示意他累了需要休息,助手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助手离开后,张利收敛笑容,冷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之色。继而又展露出更浓烈的笑容,开心得眉飞色舞,好似金榜题名一般。 助手那个蠢货,根本就没意识到,他这回的行动带给集团最大的利益是什么,那不是多一些源能枪械的订单能比的。毕竟,魔鬼城卖源能枪械的不止他们一家。 真正能让他脱颖而出的成绩,不是订单,而是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统治秩序大于一切。 统治秩序也有大小之分。 明日城的统治秩序算什么? 跟天蚁集团的统治秩序相比,屁都不是。 这片大陆的主宰是天蚁集团,作为本阶级的执牛耳者,他们既是财阀也是军阀,更是本阶级的领导者。 是真正独一无二的主宰。 张利不关心钱伯庸的地位是否稳固,对方被人取代了跟他也没有关系,他要的,是通过这次的事件,来向高层传达一个态度。 这个态度是一个觉悟。 那就是天蚁集团的统治秩序大于一切,阶级的统治地位大于一切,其它一切利益都得在这个问题面前让步,未来科技城宁愿牺牲自己的企业信誉,也要顾全这个大局! 这是未来科技集团身为统治阶级一份子,必须要有的大局观与牺牲精神。 所以张利才会选择抛弃龙骑士团,转而去做有利于钱伯庸的事。 天蚁集团也好,明日城的大小公司也罢,他们都是同一个阶级,是权贵;外城区的街头帮派、大小团体是普通百姓,是平民。二者相互对立,矛盾不可调和,只能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能够威胁一个阶级的统治的,只能是另一个阶级。 外城区那些存在,是他们的敌人。 对待敌人,就要有对待敌人的态度。 迫害敌人,就是在保护自己。 对张利而言,这也是在维护天蚁集团的利益。 能够威胁到天蚁集团统治秩序的,只能是那些平民百姓、底层民众。至于权贵阶层内部,没有人能够触动天蚁集团,天蚁集团对本阶层有着绝对掌控力。 天蚁集团只会忌惮平民阶级。 这份忌惮并非凭空而来。 这片大陆上可是存在着叛军的! 叛军从未被消灭! 不仅没有被消灭,他们还一直在积极活动、多方奋战,甚至已经颠覆了一些偏远城市的现有统治秩序,拥有了他们自己的统治区域。 这些叛军由平民组成。 天蚁集团既要对付叛军,也得防着各个城市的外城区平民,尤其是底层平民。对待叛军,天蚁集团的态度是彻底剿灭;对待外城区的平民势力,只要他们敢进犯内城区,那也必须是及时扑杀! 魔鬼城有很多公司,这片大陆上大大小小的集团多不胜数,僧多粥少,真正跟天蚁集团有密切关系的企业,就只有那么一些。 未来科技集团原本不在此列。 与天蚁集团没有密切合作,想要在这片大陆上富贵长存,就跟水中捞月差不多。 但经过这件事,张利用他的实际行动,代表未来科技集团向天蚁集团传递了自身的觉悟。 天蚁集团必能认识到未来科技集团的可塑性,很可能把后者看作本阶级的,拥有很高阶级觉悟的忠诚战士! 天蚁集团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忠诚战士,毋庸多言。他们但凡是稍微动动手指头,给出一点利益,就足以让未来科技集团获得突破性发展。 这是未来科技集团的前程! 张利为集团立下了这样的大功,何愁自己不被重赏? 那也是他个人的前程! 这,是属于他张利的奋斗,是他在阶级内部的向上攀爬之路。 ...... 赵宁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晨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板上勾勒出一片灿烂的金黄。 他双眸明亮,心中有喜悦。 依靠天人境的非凡素养,他对源能的研究或者说感应,已经获得了阶段性成果,初步弄清楚了源能粒子的存在状态与性质。 赵宁曾经听干将莫邪说过,组成物体的最小单位是粒子,但最基本的粒子是什么,他们所在的世界尚未有个结果,因为随着研究的深入,总是有新的答案取代旧的答案。 分子,原子,电子,夸克,量子,质子,中子,光子....... 但有一点不存在疑问:即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也是由粒子构成。譬如说氧原子碳原子氢原子氮原子。 一个推论是,本质粒子或者说基本粒子,构成万事万物。 莫邪还说过,能量构成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能量,所以构成能量的基础粒子,很可能就是本质粒子——这话赵宁不知道对不对,毕竟莫邪自己都不确定,只是推测。 没有疑问的一点是,源能也好真气也罢,都是由能量粒子构成。但它们不是同一种粒子,所以赵宁没法直接吸收源能。 赵宁早就确定过,源能粒子与真气粒子有关系,而且关系很近。当初在太空被源能炮轰击时,他可是从源能炮弹的爆炸(能量释放)过程中,清晰感受到了真气波动的存在。 赵宁今夜的研究,确定了源能粒子与真气粒子之前,还存在着更基本的粒子,且已经感应到了这种粒子的存在。 他能依靠自身天人境的能力,把真气粒子与源能粒子,分解成这种更加基本的粒子!相应的,也能把这种粒子合成真气粒子与源能粒子! 这也就是说,只要赵宁愿意,他现在就能吸收手中这块源能核心中的能量,将其化作自身气海中的真气! ——如果这块能量核心中还有源能的话。 他在研究中已经耗尽了其中的源能。 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在赵宁眼中,源能几乎等同于真气! 只要给他充足的源能,他就可以很快恢复实力,修复伤势,重新具备完全战力!届时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返回摆渡空间,返回大晋! 然而问题也正是在这里。 赵宁眼前没有那么多源能。 就手中这块搭载于“龙卷风”步枪上的源能核心,源能含量很少,都不够他塞牙缝的,而且本身在昨夜战斗中也消耗了一些。 ——没错,这块源能核心中蕴含的源能,在昨夜“龙卷风”运转的时候,一直在被消耗。 这其实非常合理,十分科学。 源能核心中的源能消耗完后,“龙卷风”这把抢就成了烧火棍,如果想要继续使用它,就得向未来科技集团购买新的源能核心,或者给这块源能核心补充能量。 这个情况,李雅雯与李虎城并不知道。 张利没跟他们说过。 无疑,这是一个大坑。 李雅雯只知道“龙卷风”的子弹消耗了要补充,却不知道能量核心也会被消耗,也需要补充。 摇摇头,赵宁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明日城这个地方,整个就是一潭浑水。或者说,地球本身就是一球浑水。 他现在已经处在了这趟浑水中,想走是可以走,想留也可以留,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说不定在地球人看来,本界还是一界浑水呢。 他目前需要关注的核心,还是自身实力的问题。 赵宁寻思着:“想要填满气海,需要的源能很多,这不是几把枪几架炮搭载的源能核心能够满足的,除非是我在太空中遇到的那种,四大集团的星际战舰搭载的能量核心。 “那是能够开天门的源能核心。” 赵宁继续深入思考:“就算我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源能能量场,可以让我修复伤势,也不能满足我的需要,难不成,日后我在此界战斗的时候,要随身携带一个能量场? “如若不然,我在战斗中消耗掉的真气,如何快速补充? “倘若不能补充,我战斗时的持久力会大幅下降。 “一旦作战不利,需要转战僻静之处,暂行避敌恢复真气,岂不是又做不到?” 在本界战斗时,真气是在一直缓慢吸收、自动补充的,虽然速度慢,但王极境天人境气海存量大,可以消耗很久,所以能吸收的时间也长,补充量非常可观。 “靠吸收源能补充真气,不是长久之法。”赵宁最终下了这个决断。 所以问题其实很明显了。 赵宁需要的,不是吸收源能工厂、源能核心、源能能量场中的源能,而是从空间中直接提取更基本的粒子。 这是正途。 说到底,源能本身也是被提炼出来的。 就是不知道地球的空气中,有没有那么多更基本的粒子。 “我得给这种粒子取个名字......” 赵宁认为这很有必要,方便日后与人交流。一旦大晋修行者大量进入地球,在修炼吐纳方面,就都得走赵宁现在的路子,交流是必须的,“就叫‘混沌’粒子吧。” 彼岸界已经形成,此事不可逆转,大晋不可能闭关锁国做鸵鸟,皇朝与地球的来往势在必行。 届时大晋修行者必定要大量进入地球,赵宁眼下在地球上的修炼研究,就是在为长远大计打基础。 他必须找到更高效更合理的,吸收混沌粒子的办法。 念及于此,赵宁再度闭眼,呼吸吐纳,去空气中感应、寻找混沌粒子。 混沌粒子作为很基本的粒子,一般不会直接独立存在,大概率是组成了更高一级的粒子。这很好理解,毕竟人的身体由血肉骨头组成,这些一眼就能看到,可没人能直接看到细胞。 赵宁需要做的,是利用自己天人境的修为,去分解这些粒子。 这个努力很快有了结果。 如果说本质粒子构成一切的推论是对的,那么所有物质都是“一大团”本质粒子,把物质分解到极处,最终都会得到本质粒子。 混沌粒子就算不是本质粒子,也是很接近本质粒子的存在,在从大到小分解物质的过程中,得到它们是一个必然过程。 赵宁欣喜万分。 但是他的欣喜还来不及扩大,脸色就黑了。 他像是吃了一吨炸药一样难受。 原因很简单,爆了。 粒子爆了! 分解粒子可不是一个简单、温和的过程,哪怕赵宁用的是修炼之法,靠得是天人境的手段,但本质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 粒子爆炸,引发了原子核裂变。 核反应就在他身体里进行! 现在赵宁的气海中快要升起蘑菇云! 章一零二二 关心 亏得赵宁是天人境修行者,早就把真气凝练到极致,对真气亦或者说对真气粒子有相当掌控力。 加之他刚刚又通过源能熟悉了混沌粒子,这会儿立马控制住了局势,通过对粒子的隔离封锁,中断了核反应,没有让自己的气海成为核爆场。 否则,他就得成为第一个在修炼中自爆的人。 “差点儿走火入魔。”赵宁在心里这样形容自己的这次遇险。 本界修炼之法早已纯熟,修行者在修炼中出岔子的已经不多见,但这种情况毕竟有,严重的时候大家习惯性称之为走火入魔。 一旦走火入魔,情况好点的经脉脏腑受损,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情况差的气海碎裂当场身死道陨,神仙也救不回来。 “看来不能操之过急,研究也好,感应也罢,终归都是实验,一切还得一步步进行。”赵宁吸取经验教训,得出了很严谨的结论。 他现在觉得,实验的对象越微观,出了问题爆发出的能量,破坏性就越大。大家修个房子搬块石头,最多砸死几个人,一旦核爆形成规模,一个城市可能就没了。 真气稳定下来,赵宁决定先养一养气海,今天就不要再折腾,明天再继续实验研究。反正他已经有了不少成果,后面循序渐进就是。 睁开眼,赵宁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处理文件的李雅雯,正一脸惊恐、茫然、匪夷所思、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他没想过人脸上的表情可以复杂到那种程度,五官扭曲的幅度可以大得那么夸张,就好像李雅雯的这张脸,此刻是由很多人的器官胡乱拼凑而成。 “怎么了?”赵宁奇怪地问。 他记得很清楚,气海中出现核反应的一瞬间,他就立即用真气在身周布下了结界,放射性污染不可能散发出去,现在这些放射性粒子已经被他处理了。 李雅雯不至于受到伤害,或者感受到什么不舒服的东西。 李雅雯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结结巴巴而又惊骇不定地问:“你,你是智,智能机器人?!你,你的线路烧了?!” 赵宁:“.......” 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题出在那里。 走到旁边墙壁前,在仪容镜前一站,赵宁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料错。 镜子里的那个人,口鼻耳朵中烟尘滚滚,几乎就是一副七窍冒烟的样子,连脑袋上都冒着白气,烟雾蒸腾。 直到他站在镜子前了,烟雾还在大股大股往外冒。 赵宁很无奈。 这是没办法的事。 核反应都在他气海中出现了,身体冒个烟岂不是很正常? 什么智能机器人短路了,这是机械故障码?修行者的事怎么能叫机械故障呢? 赵宁转过身对李雅雯摊了摊手:“好吧,我承认我是智能机器人。刚刚那块源能核心中的能量,已经被我转吸收、化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出现一点小问题在所难免。 “不过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坏掉。” 李雅雯:“......” 她茫然而无辜地呆在那里,显得弱小又无助。 赵宁心想:看来我的话让她没法接下去了。也好,把天聊死总好过跟她解释太多。与其多费口舌她还不一定理解,还是这样更省事。 半响,李雅雯秀气的肩膀抽了抽,晶莹如玉的鼻尖很快就红彤彤的,清雅婉约的气质如大雪般崩解,泫然欲泣地道: “你,你真的是机器人?你,你可别骗我......我,我......你怎么能是智能机器人呢?你一点儿都不像!你......你骗我!” 话说到最后,她好像十分委屈,已是有了些控诉的味道,搞得赵宁还以为自己玷污了她清白的身子。 这回轮到他接不上茬了。 ...... 总之,两人掰扯了半响,最终就事实问题达成了共识:赵宁不是一个智能机器人。 这个共识让浑身紧绷,好似大难临头的李雅雯,彻底放松了下来,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文静内敛,淑雅秀气的模样,明亮清澈的眸子也重新焕发光彩。 “所以,你是修行者对吗?” 李雅雯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窗口,四处瞅了瞅,发现没有人,连忙关上门和窗户,拉上窗帘,就在窗户前转过身来,神秘兮兮、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音问。 “啊?”赵宁很意外李雅雯的这个问题。面对对方发亮的双眸,他没表示肯定也没表示否定。 把两扇窗帘拉在身后,紧紧攥着不肯松手的李雅雯,盯着赵宁神色热切而又振奋: “你的实力强得不合常理,简直就是我生平仅见,又不是改造体,只能是基因强化程度很高的强化人,或者...... “传闻中的修行者!” 赵宁摸着下巴:“你也知道修行者?” 李雅雯重重点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让她脸上充满了少女般的活力光芒: “我听说过!传闻四大集团沟通天外世界,与某个宇宙文明建立了外交关系,而那个宇宙文明就是修真文明! “四大集团向他们输出科技力量,作为交换,他们便把修行之法传了过来!传闻现在四大集团内部,就有数量不少的修行者! “听说修炼到一定高度,个人就能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 说到这,李雅雯的眼珠子都恨不得贴到赵宁脸上去,“你真的是修行者?你是哪个集团的修行者?你在集团内部是什么身份?一定很尊贵吧?听说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拥有修炼资格! “你修炼到什么程度了?你为什么会来明日城呢?你是不是犯什么事了?你是逃犯吗? “你肯定有很多故事,有很多离奇的经历,有人追杀你吗?” 赵宁:“......” 他发现自己今天哑口无言的时候特别多。 李雅雯的问题实在是不少,他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婉约派的女子,说不定早就蹦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一定要他给出她期待的那些回答。 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赵宁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现场给李雅雯编造一个身份。 昨夜之战中,他的确表现出了强大实力——虽然这份实力在他看来委实不值一提,也就不到元神境中期而已——但应该给所有关注到这一点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要不然,他日后在明日城活动起来,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打定主意,赵宁的谎话张口就来。 在他的描述中,他是南极鹅集团的核心人物,本来兢兢业业前途大好,但因为同伴的背叛与上司的陷害,导致他不得不离开南极鹅集团,来到天蚁集团的地盘上讨生活。 至于追杀,以前很多,但自从到了北大陆也就少了,最近几个月更是不曾碰到。来明日城是巧合是意外,也是某种必然,他毕竟需要找个地方落脚。 要说修炼到了什么程度,赵宁把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的实力简单描述了一下,隐去了其中特异的,此界中人不好理解的部分。 其它问题则一概不回答。 李雅雯听得心满意足、心驰神往。 虽然赵宁还有很多问题没回答,但她识情知趣地没有追问,刚刚一口气问了那么多,只是心绪激荡之下女人天性占了上风,眼下又规规矩矩起来。 “以后龙骑士团就是你的家,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相信有你在龙骑士团,未来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末了,李雅雯以很桑蒂的神态语气,给这场谈话做了结尾。 “未来不未来的到时候再说,眼下却有个麻烦事。”赵宁决定让李雅雯冷静冷静。 “什么事?” “我刚刚说了,你可能没注意,我再提醒你一下,那把‘龙卷风’的源能核心中的能量,让我吸干净了,现在成了一块空......空电池?也就是说,那把‘龙卷风’暂时废了。” 李雅雯:“......” 她又呆在那里。 她刚刚忙着关注赵宁,一门心思都在对方身上,竟然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会儿被赵宁郑重提醒,仿佛被人用刀砍了一下脑袋。 她步履颇显僵硬地来到桌前,动作不无沉重地拿起那把“龙卷风”,推入子弹试了试,发现源能核心果然没了动静,哪怕是扣动扳机,子弹也发射不出去。 “龙卷风”本就是靠源能驱动,而不是火药驱动,没了源能激发,这把抢现在真就成了一根烧火棍,还是很不好用的烧火棍。 李雅雯白皙的脸庞更加白了。 但也仅此而已,她并没有更多失态,情绪大体上说得上平稳。 下一刻,她转过身,看着赵宁,眼中并无怪罪之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郑重其事地道:“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我们别让其他人知道。” 别让其他人知道。 赵宁没想到李雅雯的第一反应,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源能枪械对眼下的龙骑士团意义重大,关系着龙骑士团能否能否渡过此次危机,如果没了“龙卷风”,龙骑士团战力大减,面对拥有源能枪械的其它帮派,处境就非常恶劣。 如果李雅雯是沉声说出这句话的,亦或是神情比较阴郁,赵宁都可以说,对方是为了不引发龙骑士团的混乱,不影响龙骑士团的士气,选择暂时封锁消息。 但李雅雯的神态语气不是这个意思。 “她好像在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对我产生不利的影响。” 赵宁寻思着,他感受到了李雅雯对自己的善意,这十分明显,“从道理上说,我立下的新规矩本就让龙骑士团上下怨忿。 “若是再弄废了一把源能枪械,的确会位置不稳,在龙骑士团的处境将变得很差。” 想到这里,赵宁问李雅雯:“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李雅雯眉头紧蹙,一时间想不到很好的办法,但她的态度很明确:“不管怎样,枪是我们一起弄坏的,不是你一个人,这个责任我们一起承担。 “而且,而且这不能怪你......” 听到李雅雯说责任一起承担,赵宁心头多少有些触动,他追问道:“怎么是不能怪我呢?” 李雅雯看了赵宁一眼,回答得很快,好像生怕耽误了什么: “你,你别担心......嗯,这当然不能怪你,你是修行者,你刚刚可能在修炼,是不小心吸走了源能核心中的能量......这很合理!” 说到最后的时候,李雅雯双眸发亮,显然是觉得自己临时想出来的这个理由很不错,很有说服力。 眼瞅着李雅雯千方百计给自己找借口,让自己免于或者少于承担责任,赵宁心中多少有些异样感。 “这小妮子是真的在为我着想。”赵宁默默确认了这件事。 于是他转而一笑,云淡风轻地道:“其实你也不用担心。这把‘龙卷风’虽然废了,但我很快就能给你再弄一把过来。” 章一零二三 意料之外 赵宁不怎么需要源能枪械,他需要的是枪械中的源能核心。 刚刚直接从空气中分解、收集混沌粒子,结果在气海中引发了核反应,这不能说是一个错误,只能说是实验过程难免的波折。 这个波折让赵宁意识到一件事:实验需要循序渐进。 他刚刚研究感应了一阵源能,对源能粒子、混沌粒子,以及他们跟真气粒子之间分解组合、彼此转化的理解还不够深入,便冒然从空气中直接抽取混沌粒子,的确很不稳妥。 现在他决定,要再多弄一点源能核心,深入研究感应一下,不仅要完全理解它们的性状,还得彻底弄清楚与之相关,会与之产生反应的其它粒子,再尝试掌控它们、把握它们。 总不能再闹一次核爆事故吧。 另外,源能是地球人提炼出来的,他们都能稳定得到源能粒子,那就说明提炼源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只要这东西客观存在,赵宁也能摸索出来。 他毕竟是天人境,对能量的感受力、掌控力,自身与能量的亲和力,可不是那些冷冰冰的科技设备能比。只要条件足够,他应该能很快做到这一点。 抛开借此方法、路径,为自己吸收真气提供借鉴参考这方面不提,弄清楚怎么提炼源能,对赵宁而言同样很重要。 源能毕竟是地球上目前最重要的能量,是他们打开天门的依仗,日后大晋皇朝与地球大规模往来后,少不得与源能打交道。 要是赵宁自己能掌握提炼源能的办法——以修行者的方式,那无疑对大晋皇朝非常有裨益,甚至直接影响大晋皇朝沟通地球的未来。 “我好像成了皇朝与异界往来,两个文明交流交战的探路先锋。”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宁暗暗摇头发笑。 他不仅没有觉得这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反而感觉很骄傲很自豪。 这是他这个皇朝太子、革新战士的本分。 ...... 在出发去弄第二把源能枪械之前,赵宁让李雅雯去汇总了一下昨夜战况。现在距离他们回龙骑士团已经好几个小时,城中战况应该是有一些新的发展变化。 如果只是为了搞到第二把源能枪械,不需要这么麻烦。 对赵宁而言,那就是去拿回他昨天丢出去的东西而已。 他只要出去,眨眼间就能带着“龙卷风”回来。 不过,赵宁一方面得做做样子,行动前收集一下情报是必须的,不然会显得自己太过强大;另一方面,赵宁在明日城还有计划,得了解这场战争的后续,以及城中大小势力的变化。 李雅雯很快带着汇总的消息回来。 “黑暗少女出现了。她从火爆帮抢走了一把源能枪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雅雯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便迫不及待向隔着茶几与她相对而坐的赵宁,说出了这个让她意外震惊的情况。 “黑暗少女......”赵宁陷入沉吟。 源能枪械都是他的,昨夜放出去不过是让别人暂时保管一下,怎么能真的被人拿走?少一把都是莫大损失。 “你们真不知道黑暗少女的身份?”赵宁问。 李雅雯摇摇头:“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是明日城最为莫测的存在。强大而且神秘,行事不可捉摸。” 赵宁脑海中浮现出维京酒馆的模样,那里是黑暗少女光顾过的地方;紧接着,合租少女项静静的身影便冒了出来。 赵宁曾经怀疑过项静静与黑暗少女的关系,但没有任何证据,就是一瞬间的念头而已。不过项静静并非普通人,这一点赵宁确认过。 李雅雯接着道:“这回有个特殊情况。 “黑暗少女一直是独行侠,从来没人见过她与人联合行动,但是这回她身边有了帮手。 “不仅有帮手,而且各个不简单,都是身手敏捷的神枪手,狙击枪用得十分高明。他们拢共不到十个人,就把追击火爆帮的桃花仙社团,给压制得好半天抬不起头来!” 黑暗少女其实不是独行侠? 赵宁试探着问:“黑暗少女是内城区的人?亦或者受了内城区的雇佣?”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外城区除了龙骑士团,就没有那么多实力不凡的神枪手。而黑暗少女曾经拒绝过龙骑士团的招揽,那么明日城能够打动她,又拥有大量神枪手的存在,就只有堡垒区的那些大公司。 李雅雯摇摇头:“目前还不能确定,但这个可能性很大。 “源能枪械谁都垂涎,龟壳区里那些任也不例外。 “况且龟壳区向来敌视外城区,钱伯庸那些狗大户,必不能容忍源能枪械落在我们手里,花巨资请动黑暗少女,帮他们夺取源能枪械很合理。” 说到这,李雅雯的两道优美柳眉,往眉心位置挤了挤: “我至今仍不知道,我们跟未来科技集团的交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如今龟壳区请动了黑暗少女及时出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件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赵宁微微颔首,认同李雅雯的推断。 他在本界浮沉奋战那么多年,与各种各样的敌人交过手,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手段,对阴谋诡计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 之前没去多想,是根本懒得去寻思,毕竟明日城有再多阴谋算计,都不可能对他产生妨害,他都不屑于去了解。 他有足够的实力做他想做的事,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就比如说,将那把被黑暗少女拿走的源能枪械,再带回来。 跟李雅雯交流了剩下了的战争消息后,赵宁离开龙骑士团,再度踏上烽烟未熄、混乱异常的明日城战场。 ...... 与龙骑士团一样,野狼团大本营也是一个很大的小区,并且被改造成了军事要塞,外有沙包掩体,内有炮塔耸立,深沟高墙搭配重火力武器,俨然是一座城中城。 看着眼前的野狼团基地,目光灼灼的伊丽莎白沉声下令: “进攻!” 在她身后一片街区的多条街道上,密集如雨的炮弹升空而起,蝗虫般扑向了野狼团大本营的大门、炮楼、火力点。 接连爆炸的烟火团团升起,在刹那间淹没了一切事物。 先前追击火爆帮时,桃花仙社团跟野狼团起了冲突,两帮人杀得难分难解死伤连连,结果却让黑暗少女捡了便宜,伊丽莎白跟野狼都觉得十分郁闷。 野狼团的实力毕竟要超过桃花仙社团一些,双方打到最后,随着赶来的野狼团强者越来越多,伊丽莎白不得不带着众人撤退。 在交战中强行撤退,是要付出代价的。 桃花仙社团损失很大。 黑暗少女带着源能枪械消失在夜幕中,野狼拿对方没办法,但他并没有耽搁,立即将目标转向了另外两把源能枪械,一面带着骨干精锐去追索,一面不忘派人追咬桃花仙社团,把他们远远赶走。 桃花仙社团失了先机,已经没法跟上野狼团的步伐。 亦无力与之正面相争。 一步慢步步慢,伊丽莎白也不想跟上去后,被拿到了源能枪械的野狼团对着脑袋猛轰,她干脆改变目标,调集人手直奔野狼团基地。 她要趁着野狼团基地兵力空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把他们的老巢给一锅端了! 这样一来,就算野狼团得到了源能枪械,老巢被付之一炬,军火物资、金银财富全都损失,也会根基不稳,难以长久。 如果野狼团因为基地被袭击,不得不赶回来支援,那对方还可能得不到源能枪械,这无疑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局面。 炮火犁地后,野狼团基地外围的军事设施被摧毁了很多,趁着对方的人员还没从爆炸中回过神来,伊丽莎白带着众精锐径直冲了过去。 如伊丽莎白所料,他们遇到的抵抗火力严重不足,这让他们顺利突破外围防线,冲进大门,杀入了野狼团基地内部。 但意外随之出现。 等他们往前推进一段距离,来到一座平坦开阔的小广场时,前方几座看似寻常的低矮楼房外墙,被人从里面推倒,紧接着,一根根大口径炮管露了出来! 那是一座座炮塔! 一座座隐藏在楼房里的炮塔。 这是先前未曾被桃花仙社团发现的大杀器。 轰! 轰!轰!轰!轰...... 大炮轰鸣,一颗颗炮弹落入了埋头前冲的桃花仙社团人群中,掀起了一团团亮到极致的火光!与此同时,两侧不远处的高大楼房里,冒出了无数夺命枪焰,那是大口径机炮在嗡鸣! 桃花仙社团精锐人员顿时损失惨重! 基地里有纵深火力点不算什么,有很多也正常。 但这些火力太过于强大,强大到了让桃花仙社团不能接受的地步。 伊丽莎白在暴风雨般的景象中闪转腾挪,速度快得拉出道道残影,眸中则是红光爆闪,“mr-23型要塞炮,‘黑风’高射速机炮,‘琉璃’型云爆弹.......野狼团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从未在明日城外城区见过这些大杀器。 龙骑士团都没有这些东西! 但她曾经确实见过它们。 那是在一年前,龙骑士团进攻内城区的战斗中。 这些重火力大杀器,都是堡垒区的火力配置! 它们属于严格管制的军火,只有内城区有渠道向天蚁集团采购,外城区这些街头黑.帮、平民势力,在黑市上根本买不到,也走私不了! 内城区的势力,绝对不可能把它们卖给外城区,这不仅是因为双方阶级对立,更因为依照北大陆律法,那是要枪毙所有有关人员的重罪! 因是之故,内城区与外城区的是有火力差距的。 一年前龙骑士团进攻内城区的行动,之所以在前期取得成功,是他们的战斗人员击败了对方的战斗人员;之所以在后期又失败,追根揭底,则是对方的火力压制了他们的火力。 这一刻,伊丽莎白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野狼团作为外城区的街头帮派,怎么会有内城区才能拥有的这些大杀器? 章一零二四 背后有人 野狼站在屋顶,盯着燃起熊熊烈火的野狼团基地,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刹那的惊慌恐惧,就好像孩子被父母抛弃,民众被祖国背叛。 下一刻,野狼的目光落在从基地仓惶撤出来的,狼狈不堪的桃花仙社团成员身上,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眸中,便立即刻满了深入骨髓的痛恨、仇视、愤怒与杀气。 好似桃花仙社团成员夺走了他的妻子,杀掉了他的父亲。 野狼抬起手里的“龙卷风”单发步枪,对着桃花仙社团成员最多的地方,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随着一道蓝光闪过,人群中好似忽然冲出了一个巨大恶鬼,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血光迸射! 野狼已经夺取了一把源能枪械。 在他想要去追索另一把“龙卷风”的时候,他听到了基地被袭的消息,不得不带着人手急急忙忙往回赶。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赶上了。 “狗.娘养的,吃屎吧!” 野狼平举步枪,不断移动枪口,瞄准一个又一个桃花仙社团成员,食指硬得就像是钢铁,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如同恨不得把扳机给掰碎。 他五官扭曲,唾沫横飞地向手下嘶吼:“给我杀光他们!一个也不许走掉!否则你们统统都要死!我们所有人都要死!杀光他们!” 野狼团的精锐强者们,从四面八方的楼房上扑向惊慌失措的桃花仙社团成员,而在大小街道中,则有野狼团普通精兵合围而来,势若洪水。 伊丽莎白头发披散,脸上布满污渍,那张原本无论是把五官单拧出来,还是组合在一起,都完美无瑕好似有着黄金比例的面庞,此刻布满擦伤。 但即便是到了这份上,她那身职业套装仍然没有明显损坏,哪怕套裙下的小腿已有鲜血溢出,嫣红点缀了白皙,在圆润的弧度上画出道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伊丽莎白看到了野狼。 屋顶上端着“龙卷风”不断开火的野狼。 桃花仙社团眼下是何种处境,一目了然,她眼中有着浓烈的悲切与不甘,这份目光与任何人都没有差别。但她的脸庞却没有任何异样神色,每根肌肉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大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吗?” 跟在伊丽莎白身旁的桑蒂一边开火、翻滚、前奔、闪转腾挪、寻找障碍物作为掩体,一边头也不回地问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依旧没有神态变化,在这份不合常理的表情管理能力之外,她的声音同样稳定而平静,没有丝毫起伏: “会。” 是的,会。 后有是狼穴,前有强敌,野狼还得到了“龙卷风”步枪,桃花仙社团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已经没有任何生路可言。 就算有零星强者可能逃出去,这些人里面也不会有她伊丽莎白,原因再简单不过:野狼不会让她走。 如果换作以前,野狼很难留住她,但如今野狼手里有源能枪械,伊丽莎白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源能步枪的子弹在伊丽莎白身旁掠过,她虽然侥幸没有被击中,但子弹爆开后掀起的能量风暴,还是波及到了她,她被掀翻出去十来米。 脑电波已经开始混乱,伊丽莎白神思有些恍惚,先前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替闪过,速度极快。 其实她今天突袭野狼团基地的计划本身没有错,只是谁也想不到野狼团基地里会有那么多内城区的大杀器。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战场上总有很多意外,人生也是。 如若不然,即便野狼拿了源能枪械回来,桃花仙社团也不会是眼下这般境地,他们即便拿不走基地里的东西,大可付之一炬、引爆军火库,然后趁乱撤离。 被桑蒂扶着退到一座楼房转角后,伊丽莎白抬头看向野狼。这一刻她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哀。她怎么都没想到,明日城桃花仙社团,会覆灭在野狼团这种存在手里。 对方在一年前不过是明日城的一个中等帮派,行事不将规矩,帮众格外残暴,经常残害无辜杀人越货。 其帮主野狼也是个性子不稳定的,经常怒不可遏,而一旦发怒,做起事来就不顾后果,根本谈不上多大的谋略,不过就是比普通人狠一点,更没底线一点而已。 是的,明日城外城区的这些大小势力,也是有底线的。 他们依托外城区而存在,虽然绝大多数帮派平日里少不得沾上无辜者的鲜血,但总有个度,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大家都懂。 但野狼团却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整栋楼的人给屠了。 明日城外城区的同道都看不起他们。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打通了什么门路,靠着大量强力军火,这一年强势崛起,成为了超越桃花仙社团,能跟龙骑士团比肩的存在。 而现在,野狼竟然真的得到了一把源能枪械,连桃花仙社团都要灭在对方手里! 伊丽莎白心有不甘,浓烈的不甘! 在不甘之外,是莫大的自责与歉疚。 出来主事一方,在一个城市中建立势力,这是那位对她的信任,组织给了她诸多帮助。而她却辜负了这种信任,让组织的心血付之东流、化为泡影。 败在野狼团手里,她死了,都没有任何价值。 伊丽莎白心想:“莫说这回组织没可能‘复活’我,就算组织能让我‘复活’,我都没有脸面继续行走于这个世界。” 第一次,伊丽莎白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她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对她而言,这句话是一种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 忽的,盯着野狼的伊丽莎白脸色一凛,樱桃小嘴张大,清澈的双眸瞪圆,整个人好似给人施了定身术! 在社团注定覆灭、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表情管理都没有出问题的她,此刻表情彻底失控。 ...... 肆意开火,屠戮桃花仙社团成员的野狼,痛并快乐着。 痛是因为害怕、恐慌。 野狼团拥有内城区重火力的事,是不能泄露出去的机密,一旦让外城区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距离大祸临头也就不远。 那是两方面的大祸临头,来自两个不同的对象——亦或者说,阶级。 快乐就很简单,“龙卷风”威力巨大,真实杀伤力就连他基地里的那些内城区大杀器都远远比不上,眼看着桃花仙社团成员在他的枪口下,一个接一个,一片又一片的被肢解,他感受到了最纯粹的快乐。 杀戮与毁灭,带给了他至高的享受。 这种享受,就叫作主宰他人的命运与生死,对他人予取予夺。 野狼生平最沉迷这种享受。 在他一惯的认知与体验中,那是比美人、美酒带来的快感要浓得多,甚至是浓上十倍百倍的东西。 “去死吧!废物们,傻叉们,蝼蚁们,去死吧!跟老子为敌,你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去死吧,都去死!” 一边叫喊一边开枪的野狼面红如枣,口水横流,浑身发烫,状若疯癫,真就跟一条疯狗没多大区别。怪不得明日城的人都叫他疯狗,称呼野狼团为疯狗团。 “去死,都去......” 野狼正沉浸在极致的享受与美好中,浑然忘我,乐不思蜀,快乐得如在云端,忽然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愣在那里,满眼都是迷茫,犹如在做梦一般。 他的反应很诡异,但很合理。 造成他这种反应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手里的源能枪械没了。 他明明刚刚还在开枪,但到了这一瞬,手里忽然就空了,他保持着端抢射击的姿势,可是“龙卷风”步枪却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我的抢呢?我手里那么大的一把源能步枪呢?刚刚还在的,怎么就没了?” 野狼怒发冲冠,转头就朝自己身边的近卫精锐咆哮,“老子的枪呢?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 他的咆哮声又戛然而止。 这回他不仅愣住了,而且恐惧得浑身发抖,就好像见了阎王。 阎王自然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那是一个衣着普通,身材颀长,气质特异的人。 赵宁。 在赵宁脚下,则是横七竖八倒成一片的野狼近卫强者。 野狼看到了他的枪。 那把“龙卷风”如今就在赵宁手里,对方虽然没有拿枪比着他,但野狼莫说动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浑身打颤,抖如筛糠。 别人不知道,野狼自己可是清楚,他身边这几个近卫都是入了品(御气境初期)的正经强者,每个人都能以一当百,在街头战场不说所向披靡,至少是可以纵横捭阖! 而现在,他们全都躺在赵宁脚下一动不动,气息全无,俨然是一具具尸体了! 野狼是下品上(御气境后期)的实力,自忖无论如何都无法悄无声息做到这一点,故而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的实力远在他之上! 现在双方距离又这么近...... “你......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野狼见对方不说话,忧虑对方对自己动手,担心自己性命不保,硬着头皮问出了这两个问题。 正在观察战场情况的赵宁,淡淡瞄了野狼一眼,但是很显然,野狼提不起他的兴趣与关注,故而没说什么,转头继续看着战场。 赵宁风轻云淡,野狼却是肝胆俱颤。 他接触到了赵宁刚刚那个眼神,那分明就是不把他当回事,视他如蚂蚁如草木的眼神!这让他感觉自己死到临头! 他连忙道:“我,我是内城区的人,我......我是钱董的人!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钱董,钱董必定不会放过你!你,你想清楚! “大哥,好汉,英雄,饶我一命吧,我这条贱命不值钱!‘龙卷风’你拿走,我不要了,你放我一条生路,以后我一定报答你......” 野狼刚开始色厉内荏,说到后面,见赵宁仍是无动于衷,恐惧又占了上风,忍不住开始求饶,还想许诺种种好处。 他这番话总算是引起了赵宁对他的注意。 也让赵宁开口说话了。 赵宁只说了两个字:“聒噪。” 赵宁体现对他关注的方式很简单。 挥了挥手。 手,挥在了野狼的脸上。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野狼的话音顿时消失。 他的脖子传来了咔擦一声脆响,脖子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人,从屋顶上飞起。 而后摔向楼下。 这栋楼很高,有三十几层。 章一零二五 教育 挨了赵宁一巴掌,野狼当场便气绝而亡,这会儿从楼顶摔下去,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但也不能说从楼顶摔下去完全没用处,至少,这提醒了很多战斗中的野狼团帮众。 当野狼的尸体“嘭”的一声落下,在地面摔得支离破碎——的确是支离破碎,这家伙是个改造体——的时候,附近的野狼团帮众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直愣愣地看着他。 “帮主?!” “帮主怎么从楼顶摔下来了?” “帮主这是......” “帮主死了?!” “卧槽他.妈的,帮主死了!” “帮主死了......” “帮主死了!” 野狼身死道陨的场景,本身就被一些野狼团强者在别处亲眼见到,这会儿他的尸体落地,众人一阵大呼小叫,消息便很快传开。 赵宁从楼顶上飞跃而下,落在了近旁一栋较矮的楼房屋顶,如是反复,最后到了街边。 这个过程并不快,因为赵宁一边飞跃一边在开枪,“龙卷风”的子弹无情射向野狼团成员,在一片又一片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 首领死于非命,源能枪械落入敌手,野狼团不可避免陷入混乱,对桃花仙社团的扑杀无法继续,各部人员相继撤出战斗。 但这群在街头舔血、惯于厮杀的悍徒,并没有四散奔逃,因为知道那是死路一条,基地就在眼前,他们当然是往基地里撤退。 赵宁见到了已经脱险的伊丽莎白。 “杨执事......”再见赵宁,神色复杂的伊丽莎白张嘴无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百感交集、世事无常。 相比之于念头杂乱的伊丽莎白,桑蒂的脑电波就要简单很多,她跑上来对着赵宁不断弯腰鞠躬,笑容灿烂而纯粹: “谢谢杨大哥,谢谢杨大哥,谢谢杨大哥......” 其他桃花仙社团成员在远近各处看着赵宁,大部人都跟伊丽莎白一样,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就在昨夜,对方还杀伤了一些社团成员,“叛出社团”,而现在,社团完全是因为对方才免于全军覆没。 伊丽莎白很快调整好心态,向赵宁鞠躬致谢:“幸好有杨先生及时赶到,社团才能免于覆灭,我代表所有人向你道谢。 “杨先生,过去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这都是我的不是,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如果你愿意留在社团,不管是以哪种方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明日城桃花仙社团第一执事。 “不管杨先生有什么要求,改造方面的也好,强化方面的也罢,亦或是其它方面,只要明日城桃花仙社团做得到,全都无条件答应! “杨先生,不知我们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够继续与你同事呢?” 她弯腰鞠躬的时候,动作到位幅度完美,不差一分不多一毫,标准得就像是标准本身,给人以最好的观感。 赵宁看了看伊丽莎白,眼中有异色一闪而过。 战斗到现在,对方的职业套装仍然没有被撕裂毁掉,只有一些不可避免的损坏与痕迹,质地好得跟符甲一样。 再看那些社团的改造体战士,他们在听完伊丽莎白的话后,俱皆表现出了跟伊丽莎白一样的恭敬与顺服,就如同伊丽莎白那番话就是他们说出来的,是每个人的肺腑之言。 不仅近处的改造体如此,远处的也是。 ——赵宁不认为远处的那些改造体战士,能够听到伊丽莎白方才那番话。他们毕竟不是身体素质、感官能力全面提升的强化人,总不至于每个人都改造了耳蜗吧? 事到如今,赵宁如何还不能确定,伊丽莎白与桃花仙社团不同寻常?他们或许实力不如野狼团,但他们的神秘却不是野狼团能比。 念及于此,赵宁微微一笑:“我本来也没打算离开社团。” 这个回答出乎伊丽莎白意料,也让她分外欣喜,桑蒂则是高兴得跳了起来,用力鼓掌表达自己的情绪,伊丽莎白不止于这般不稳重,但笑容明显是浓郁到了她能有的,最浓郁的程度。 “所有人,一起向第一执事见礼。”伊丽莎白立即下令。 “见过第一执事!”远近各处的社团成员,同时弯腰鞠躬,并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饱含敬畏的声音。 ...... 野狼团撤回基地时,桃花仙社团无力阻拦,现在对方在基地中重新开始布防,桃花仙社团就更是不能冒然进攻。当然,刚刚死了首领的野狼团,也不至于能立马打出来。 此间战斗至此告一段落。 社团的改造体战士们开始打扫战场,主要是救治伤员,把能救的不能救的都带回社团基地去。 这里面很多人伤势都很重,合金义肢被炸得到处都是,不少人都只剩了半个身体,血肉模糊。 但赵宁觉得,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战士能活下来,他也打算好好了解一下桃花仙社团的科技水平,看看他们到底能把“死”成什么程度的同伴救活。 “我们这回的行动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野狼团基地里出现了不少超规格重火力武器,以前它们只在龟壳区出现过。” 伊丽莎白不愿离开,站在街口观察野狼团基地,看她的神态,好似一旦有机会,随时准备再战一场,把野狼团彻底灭了,找回场面。 她接着对站在身旁的,手里提着“龙卷风”步枪的赵宁道: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野狼团向龟壳区买了这些军火,要么野狼团......有问题!” 赵宁道:“野狼团不是有问题,而是本身就是龟壳区扶持的打手。” 他说得非常笃定而又理所当然。 伊丽莎白怔了怔,“杨执事能确定这件事?” 赵宁点点头:“野狼临死之前,为了求我绕他一命,搬出了钱伯庸。野狼团基地里那些军火,大抵就是钱伯庸给的。” 这种事在赵宁看来不算什么。 他在明日城活动得这些天,可不是在混日子,城里的各种情况都有正经去了解,故而知道明日城内城区与外城区是什么关系。 外城区出了一个龙骑士团,对内城区产生了不小威胁,作为明日城实际上的主宰,钱伯庸为免重蹈覆辙,扶持一个代理人掣肘龙骑士团,是再常规不过的操作。 如果不是有钱伯庸的暗中扶持,野狼团何以能在一年之内,从一个中等帮派发展壮大到如今的地步?事实也证明,野狼团崛起之后,一直跟龙骑士团水火不容,是龙骑士团最大的竞争对手。 或者说敌人。 伊丽莎白沉吟着道:“这么说来,野狼团就是钱伯庸的刀子,他打造这把利刃,恐怕不只是为了针对龙骑士团。” “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情况。”赵宁表示伊丽莎白的推测没有错,“有了这把刀子,钱伯庸能做的事很多。但追根揭底,是能避免外城区的团结一致,可以很好削弱外城区的整体实力。” 之前李雅雯说这回交易出事出得很诡异,彼时赵宁还不知道野狼是钱伯庸的人,现在知晓了这个情况,很多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伊丽莎白皱着眉头,凝神沉思。 ——她的五官精致绝伦,犹如大匠雕刻,脸庞白皙纯净,如雪似玉,故而哪怕是蹙眉,也别有一番美感。像她这样无暇的美人,恐怕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不会跟“丑”字扯上关系。 半响,伊丽莎白用黄鹂般的嗓音疑惑地道:“自从黄昏之战落幕,这二三十年来,世界秩序趋于稳定——无论如何,混乱中的稳定也是一种稳定。 “在这种大势下,明日城在龙骑士团之前,并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外城区从未进攻过内城区。现在,仅仅就因为一个李虎城,钱伯庸就要这般处心积虑对付外城区?” 赵宁转头瞅了伊丽莎白一眼。 这位有着波浪形金色长发,双眸碧蓝如海的女人,能成为桃花仙社团的首领,怎么都不该是一个不聪明的人,但她刚刚这句话却让赵宁很是轻视。 这种问题对方不应该想不到。 但看对方不无纠结、苦恼的样子,赵宁便知道对方不是在作假,是真的很疑惑这个问题。他心道:难不成对方脑子里从来就没这方面的内容? 是只有她这样,还是此界绝大部分人都这样? 地球这样的文明,都发展到了这个阶段,竟然还会忽略这方面的问题? 不管答案到底是怎样,眼下赵宁只能给伊丽莎白讲讲课: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上层权贵对下层平民的防范与敌视,亦或者说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分化与控制,是在任何时候都一直在进行的,永远不会懈怠,更加不会间断。 “何谓国家大计?何谓长久国策?这是最根本的国家大计,也是不容片刻掉以轻心的长久国策。 “北大陆虽然是天蚁集团称王,但道理仍是这个道理。 “明日城内城区与外城区是不同的,城区划分出来的不仅是贫富之别,也是两个世界,两个阶级! “你们是被统治者,怎么连这一点都忘了? “作为被统治者,你们已经进攻过统治阶级一次,这对统治阶级意味着什么?这是造反!对他们而言,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故,更严重的挑战? “到了这份上,难道还奢望统治阶级对你们心慈手软、不闻不问? “钱伯庸一定会用尽手段,不辞辛苦,甚至是呕心沥血的对付你们。 “扶持野狼团算什么?分化你们算什么?如果钱伯庸现在不是没有那个能力,明日城外城区根本就不会有暴力团体存在,翻遍明日城外城区也不可能找得到一把枪械!” 章一零二六 秘密 赵宁一番话,听得伊丽莎白身体微颤、瞳孔放大,木雕一样愣在那里。她充满意外与惊讶地看着赵宁,张嘴几次却终究无言。 对伊丽莎白而言,这些东西从来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她脑子里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虽然她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但意识没有到位,便一直没有想到这方面去。 况且,那位也没对她说起过这方面的东西。 赵宁见伊丽莎白还在懵懂,懵懂得简直就像是个三岁小孩,内心感到深深无奈与失望的同时,也不得不尝试把话说得再清楚明白些。 他接着道:“我现在很怀疑,源能枪械就是钱伯庸丢出来的一个鱼饵。 “他以此引诱龙骑士团上钩,而后让野狼团散播消息,最终引得外城区各方争夺,迫使你们自相残杀。 “他要达到的目的,是让外城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方便在关键之时出动内城区的武装力量,把你们彻底扫平,表明自己维护普通大众利益的身份,从此绝了外城区反抗他们的隐患。 “虽说压迫之下,反抗的火苗永远不会熄灭,野火烧不尽吹风吹又生,但这一战下来,足以确保一二十年之内,明日城外城区再无可以威胁内城区的力量。 “这,就是钱伯庸身为统治者应该要做,必须得做,且正在做的事!而你们身为被统治者,作为被残害被杀戮的一方,在被挖心掏肺、敲骨吸髓的时候,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只能说,我很失望。” 话至此处,赵宁不愿再说下去。 他不仅仅是对伊丽莎白失望,也对明日城的大众失望,更是对此界文明的感到失望。 一个文明的民众,连这个世界是谁在做主,做主的人在做什么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的境遇毫无感受,不去想着反抗迫害,反而执着于内部分裂、手足相残,麻木愚钝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伊丽莎白如遭雷击,站在那里心绪凌乱。 被赵宁这么一说,很多东西她总算是反应过来,大脑经过一阵高速缜密的运算,终于一下子看清了很多东西。 龙骑士团跟魔鬼城交易源能枪械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野狼团散播出去的,也唯有消息源头是外城区势力,外城区这些人才会相信,如果消息来自于内城区,外城区的人首先就会怀疑对方的用心。 相信了这个消息,在野狼团的牵头下,外城区大小势力参与了源能枪械的角逐。 ——如果没有野狼团牵头,中小势力未必敢去触龙骑士团的霉头,跟对方刀兵相见互相搏杀,只会更加谦恭卑微地去巴结龙骑士团。 这便有了昨夜之战。 但野狼团既然是受钱伯庸指使,他们的第一目标就不是得到源能枪械,而是引诱外城区各势力自相残杀。 所以,野狼团截杀李雅雯不力,让对方成功突围,从自家兵力的布防阵地中逃了出去! ——伊丽莎白现在回想,觉得李雅雯能带着源能枪械突围这件事,处处透着不合常理。 再怎么计算,李雅雯所部人数与火力太少,又没有坚固工事作为依托,根本无法抵御炮火犁地。 源能枪械虽然威力巨大,但野狼团的火力也不是吃素的,以有心算无心,如果是他们的重火力全部出动,对李雅雯所部进行毫不讲理的连续炮火覆盖,直到把街道建筑全部犁平,再由数倍于李雅雯的兵力围上去,对方怎么可能跑得掉? 偏偏野狼团表现得像是很心急,又像是生怕炸坏了源能枪械一般,总是在炮火打击一阵之后,就迫不及待派人往上冲。 先前大家满心都想着如何抢到源能枪械,没有过多关注这些,如今冷静下来往回看,野狼团的行动就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战斗开始的时候,李雅雯所部三条线路,竟然是左右两翼先遭受伏击,让李雅雯的中间线路有了防备,这才没有踏足野狼团预设的伏击圈! 虽然这个行动可以有很多解释,譬如说先缠住两翼,中间队伍就没了策应支援,譬如说两翼也可能有源能枪械...... 但如果野狼团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立马得到源能枪械,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就都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 野狼团的真实打算,就是要李雅雯带着源能枪械突围,从他们的阵地中出去,进入外城区大小势力的作战范围。 一方面,这是驱虎吞狼,可以借李雅雯之手,去杀伤大小帮派的精锐骨干,另一方面,这是在给其它势力创造得到“龙卷风”的机会! 其它势力拿到了“龙卷风”步枪,必然想着据为己有,毕竟他们昨夜出战就是这个目的。这时候战斗便会扩大,也会变得更加混乱,各个帮派势力为了争夺源能枪械,必然大打出手。 互相把脑浆子都打出来! 依照正常情况,李雅雯所部在带枪突围的过程中,一定会被打散,届时四把源能枪械,就会流入不同的帮派势力手中。如此一来,野狼的计划便可如期进行。 意外情况是,因为赵宁的存在,李雅雯所部虽然在路上被打没了,但四把源能枪械却一直没有分开! 伊丽莎白现在已能想象,那时候野狼一定格外焦急。 于是他下令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并露出一条生路,迫使、引诱李虎城率部突围,去跟李雅雯汇合。 只有让李雅雯身边重新有人,战斗才能继续下去。如若不然,他们把李雅雯围死围杀在一个角落,那四把源能枪械就全都落在了他们手里,顶多是跟桃花仙社团分一分。 没人能从他们两个帮派手里抢夺“龙卷风”。 事情倘若果真如此发展,明日城外城区大小势力就不会自相残杀,野狼的计划,亦或者说钱伯庸的计划,便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好在李虎城果然中计。 其实说不上是中计,毕竟当时李虎城没得选。 正当野狼准备再复制一次对付李雅雯连队的行动,让李雅雯、李虎城突围杀出去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 赵宁把源能枪械丢出来了! 于是事情陡然变得简单。 野狼团假装要誓死抢夺源能枪械,实际上却跟桃花仙社团扳上手腕,明面上他是要阻拦最大的对手,实际上却是让两个一流帮派在互相针对中行动缓慢,给其它帮派创造争夺源能枪械、相互搏杀的机会! 一直到桃花仙社团进攻野狼团基地前,事情都在野狼与钱伯庸的预设轨道上向前推进。 在野狼的计划中,等到各帮派相互厮杀的差不多了,源能枪械他还是要拿到手的,最后全部或者绝大部分上交钱伯庸。 这是钱伯庸的命令。 钱伯庸不可能容许这等利器真的落入外城区。 所以野狼后来拿到了一把“龙卷风”。 而钱伯庸需要做的,是防备野狼突然反水,把源能枪械据为己有! 这就是野狼团基地里,布置着大量内城区重火力武器的原因。 野狼团崛起的时候,没有依靠这些东西,否则他们早就被人发现了内城区走狗的身份。既然没有靠这些武器,就说明野狼团其实不需要它们,有钱伯庸提供常规武器的支援就行了。 那钱伯庸为何还要在野狼团基地留下这些东西? 等着别人来攻打野狼团的时候,让野狼团能够撑住?那不还是自爆野狼团的内城区走狗身份?那样只会引起更多人来进攻野狼团,让事情变得不可控制,让外城区联合起来对付内城区吧? 很显然,布置这些东西,不是要用到这些东西。 这些武器是一个威慑。 威慑的对象,正是野狼! 野狼如果敢反水,敢把源能枪械留下来,妄图靠此壮大自己,进而觊觎内城区,钱伯庸就把他是自己走狗的事情抖出来,有这些留在基地的武器作为证据,野狼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到最后,外城区还是会群起进攻野狼团。 可真到了那时候,野狼团手握四把源能枪械,还有人敢进攻他们吗? 答案很简单。 敢。 因为那场战斗,必有内城区参与,甚至是打头阵。 钱伯庸向张利订购的四把源能枪械,就是为了用在这个时候! ——到底是以防万一的东西,加之吝啬惜财,所以钱伯庸不愿多订哪怕一把。 外城区大小势力虽然痛恨钱伯庸扶持了野狼团,但钱伯庸毕竟是内城区的人,大家本身就有所对立,钱伯庸的这个行为虽然卑鄙无耻,但符合他的身份,外城区的大小势力没那么难接受。 ——被普通人骂几句,有人可能受不了,但当被老板、官员、大人物骂得跟孙子一样时,有人却觉得没什么。 而野狼团身为外城区的势力,却背叛自己的阵营,去投靠内城区,还反过来一手主持了外城区相互厮杀的战争,这种背叛行为必然引起众怒,相比之于痛恨钱伯庸,他们会更加痛恨野狼团。 当钱伯庸进攻野狼团基地的时候,不愁外城区的大小势力不帮忙。 另外,野狼团作为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派,产业众多,商铺林立,财富无数,外城区的那些大小势力,有什么理由不趁机打垮野狼团,抢夺野狼团的地盘与财富? 钱伯庸不是要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而是要让野狼明白,背叛他会是什么下场,进而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为。 钱伯庸明晃晃地防着自己,野狼知道这一点,但他无可奈何,既然做了人家的走狗,他就不可能反对、反抗主人的安排。 他只能谨小慎微的保护这个秘密。 家里摆着那些东西,野狼一定是如芒在背。 所以伊丽莎白推测,当野狼得知她带着手下攻入野狼团基地时,一定是慌到了骨子里,故而再也顾不得其它,立马带着源能枪械,集中兵力回来围剿她桃花仙社团。 对野狼来说,事情原本还算顺利。 只要团灭了桃花仙社团,这个秘密有很大可能守住。 没想到的是,意外在这个时候再度降临。 赵宁来了。 他死了。 桃花仙社团却还存在得好好的。 想到这里,内心对赵宁充满感激的伊丽莎白,深吸一口气。 野狼团的这个秘密,包括他们的所有秘密,以及钱伯庸的险恶用心、阴谋算计,都注定了不可能继续是秘密! 章一零二七 不是人 “杨执事刚才说的这些,让我如闻晨钟暮鼓,好似被醍醐灌顶,一下子顿悟了很多。谢谢提醒,之前......的确是我们愚蠢了。 “杨执事,我现在只有一个疑问。” 伊丽莎白稳住心境,目光灼灼,充满欣赏、信任与尊重地看向赵宁,“钱伯庸为何要把‘龙卷风’放在外城区呢? “这不麻烦吗? “如此作为,确实可以引发争夺,让我们相互厮杀,但毕竟要依靠野狼团,有风险,如果他有四把或者是更多的‘龙卷风’,带着治安军直接杀出来,哪个堡垒攻不下来? “就算是龙骑士团大本营,也挡不住四把‘龙卷风’。” 赵宁摇摇头:“错了。” “错了?” “你和我都错了。” “哪里错了?” “我刚刚说,‘龙卷风’很可能是钱伯庸专门抛出来的诱饵,这一点错了。”赵宁神色坦然,毫不在意承认自己刚刚思虑不周。 他接着道:“我想了想,钱伯庸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驱使魔鬼城的人,让对方配合自己给龙骑士团下套。而魔鬼城的人应该不会受他驱使。 “所以龙骑士团购买‘龙卷风’的事,应该是原本就存在的正常行为,只不过,未来科技集团的张经理,把消息泄露给了钱伯庸,接着钱伯庸筹划了后面的布局。 “未来科技集团是一家企业,本身就是做买卖的,日后还要继续跟人做生意。 “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立场与身份,把交易信息泄露给钱伯庸,以维护本阶级的共同利益。 “但要是直接被钱伯庸收买,联合他给龙骑士团做局,掺和到明日城内城区与外城区的战争中,就违背了最基本的商业规则。 “据我所知,未来科技集团在魔鬼城不算一流存在,他们还没那个资格与实力无视商业规则,完全不在乎信誉与名声——毕竟,这种事是一流存在才能拥有的特权。” 伊丽莎白理解了赵宁的意思,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如此,你想得很周全。” 说到这,她朝赵宁露出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这个微笑在她那张满是成熟风韵的脸上荡漾开来,别有一番令人着迷的魅力,让人不禁联想到桃子红了、瓜熟蒂落: “杨执事不仅实力非凡,更难得洞悉世事、智慧出众,你这样的人物能留在桃花仙社团,实在是我们的幸运。说得直接些,也算是我的业绩。” 她并没有因为赵宁自认思虑不周的行为,而看轻赵宁半分,反倒是欣赏赵宁能够及时查漏补缺,反省问题、立马纠正的智慧与胸襟。 人们总是不能承认自己是错的,很多时候为了不失面子宁愿坚持错误,闹得面红耳赤也要死鸭子嘴硬,还信誓旦旦地说很多真正的人物都是如此。 伊丽莎白也不知道这种歪谈谬论,是从什么时候被奉为圭臬的,或许是因为它迎合了那些自卑的、不自信的人,生怕别人因为一点事就看不起自己,故而死要面子的心理? 她的知识储备里只有先贤曾言“知耻近乎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并且,她认为赵宁刚刚的言行,才是真正成大事者该有的表现。 业绩?赵宁自动忽略了伊丽莎白的奉承,敏锐直接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桃花仙也要向上司汇报业绩?”赵宁直截了当地问。 伊丽莎白笑了笑,并不言语。 没有否认。 赵宁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伊丽莎白上面还有人。 对方这是在给他透露桃花仙社团的一些隐蔽内幕,算是把他当自己人的一种表现。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她不能说太多,或许是双方关系还不够近,亦或许她没有那个权限。 “下一步,桃花仙有什么打算?”赵宁看向野狼团基地。 彼处人影幢幢,野狼团的战斗人员正在加紧修缮工事,布置掩体与火力点,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显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境地,正在全力应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灾难。 “当然是将野狼团的身份公之于众,号召外城区大小帮派联合进攻,将其连根拔除!”说这话的时候,伊丽莎白眼中满是杀气。 野狼团害了所有外城区的帮派,也让桃花仙社团损失惨重,这口气只有灭了野狼团才能出,这份损失也只有灭了对方方能找补回来。 赵宁转头问:“重火力在他们基地内部,现在被隐藏着。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让其它帮派相信你?” “我有足够强力的证据,这一点杨执事完全不用担心。” 伊丽莎白有她自己的坚定依仗,故而底气十足,她认真凝重地看着赵宁,“但是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杨执事。” “去劝说龙骑士团放下昨夜仇怨,跟大伙儿联合一处,共同讨伐野狼团?”赵宁闻弦歌知雅意。 伊丽莎白露出笑容:“跟杨执事说话就是省心省力......杨执事现在还有龙骑士团的身份,而且刚刚救了龙骑士团,这件事只有杨执事能够办到。” 以前她不在意赵宁龙骑士团营长的身份,是为了借此做些文章,现在,则是完全能够接受赵宁既是桃花仙社团第一执事,又是龙骑士团的显赫人物。 赵宁愿意保持桃花仙社团成员的身份就不错了,伊丽莎白还能要求什么? 赵宁微微颔首,接受了伊丽莎白的委托,让外城区联合起来这件事,本身与他的计划并不相悖,甚至是有相符之处。 他看了看还有激烈枪炮声传来的方向:“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得做。” ...... 内城区,中心堡垒。 昨夜休息得很晚,但钱伯庸依旧如常早起。当心情愉悦到一定程度,身体便有用不完的力气,哪怕到了他这个年纪,而今也久违地感受到了生龙活虎的滋味。 在地方宽敞明净、装修华贵的餐厅吃早点的时候,他的第一女秘书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声音发颤地道:“董事长,出事了!” 钱伯庸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女秘书不是冒冒失失的人,如果是,那对方就不可能是他的第一秘书,对方这种表现,这只能说明问题很严重。 “急什么?慢慢说!翻不了天。” 钱伯庸放下筷子,面容肃杀地看向女秘书。他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但那只是个方向,具体情况还得听对方汇报。事态可能很严重,不过他稳得住,没有着急发问。 “是......是!” 女秘书对钱伯庸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一接触到对方严厉的目光便忍不住心颤,兹事体大,容不得她口齿不清,连忙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语气稳定: “董事长,野......野狼被杀掉了!我们资助他们的重火器武器也被暴露出来,现在......现在桃花仙社团的人,正在到处传播这件事! “她们说,说一切都是我们的诡计,是我们在诱使他们相互残杀,还,还号召所有人联合起来,共同铲除外城区的叛徒,进攻内城区!” 钱伯庸饶是颇有些修身养性的功夫,听到这里也不禁双手一抖,面色大变,接着便是虎目含怒。 但他没有轻易发作,而是煞气腾腾地盯着女秘书,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野狼是怎么被杀的,被谁杀的? “桃花仙社团又怎么会发现那件事,装备在野狼团基地的重火力,怎么会让人知道?!” 女秘书已经不敢看钱伯庸,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小了很多: “桃......桃花仙社团与野狼团争夺源能枪械不利,便调集了人手去偷袭野狼团基地,那时候野狼团基地没多少人,防备空虚,被对方轻易杀了进去...... “然后,然后基地中的野狼团成员为了自保,便用重火力武器阻击桃花仙社团成员......再,再然后,野狼带着人回到基地外,拦住了想要撤退的桃花仙社团,本来,本来是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可是......” 钱伯庸的耐心已经快要被消耗完,压低声音嘶吼道:“可是什么?!” “可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杀了野狼,抢走了他手里的源能枪械,还朝野狼团开火,跟桃花仙社团打配合! “最后野狼团退回了基地,现在正在加固基地工事,做全力防守的准备!野狼团的老三,派人来问董事长,现在他们,他们该怎么办......” 钱伯庸根本没心思去想野狼团老三的问题,他心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疑惑:“杀野狼的人是谁? “野狼虽然愚蠢,但胆小怕死非常惜命,战斗中他肯定在安全位置,周围必然都是自己人,且身边一定有不少护卫,是谁能杀掉手持源能枪械的他?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女秘书的脑袋快要垂到胸脯上,声若蚊蝇地道:“不,不清楚......董事长,不是我不知道,野狼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野狼团老三说,他们只知道那个人是龙骑士团的人,但是,但是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不,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钱伯庸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火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咔擦一声,桌子碎裂倒塌,碟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龙骑士团能有什么样的人?野狼团竟然奈何不了他!就算打不过那个人,难道还防不住他? “这是什么?万军之中被别人取了自家上将的首级?这种事也是能发生的?那人能是什么底细,改造体强化人,还能是什么?! “一群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子就算是养一条狗,都比这群蠢货有用!事到如今,野狼团还好意思来问我怎么办? “我想他们的脑袋都拧下来!” 女秘书吓得浑身发抖,察觉到钱伯庸向自己走来,预感要大祸临头,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埋着身子道歉。 钱伯庸并没有放过女秘书,抓住她的棕色头发,将她一把提了起来,死死盯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五官深刻的漂亮脸蛋满脸: “说!快说!” 女秘书惊恐无度:“董事长......我,我说,我说什么?” “废物!”钱伯庸一巴掌甩在女秘书脸上,将她打翻在地,抬脚就朝对方身上踩去,“说!桃花仙社团用的什么证据,让外城区的人相信野狼团基地有我们的武器? “野狼团的人不是回基地了?难道还能让桃花仙社团的人,把证据带出去几件?!” 女秘书根本不敢反抗,也不敢闪躲,只能抱着脑袋卷缩身体,“桃花仙......社团的人,有野狼团基地的影像!是他们进入野狼团基地后,看见重火力武器,被重火力武器打击的画面! “而且,而且不止一个,是很多......就好像那些桃花仙社团的人,身上都安装了摄像头,随时随地都在拍摄战地情况一样......” 钱伯庸的动作一下子僵住,脚停在女秘书身上没再动弹。 正常人——哪怕是改造体,谁会在身上装个摄像头? 脸色极为难看的钱伯庸,想起一个之前他没在意过的传言。 一个有关桃花仙社团的传言。 传言说,桃花仙社团中的骨干战斗成员,那些所谓的改造体,其实......压根儿不是人。 章一零二八 侠士 钱伯庸连忙召集“明日城人民议会”的议员们——内城区公司老板们,紧急就外城区战争变化磋商对策的事情先不提,且说赵宁与伊丽莎白分别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拿回另一把源能枪械。 四把“龙卷风”步枪,第一把被赵宁玩废了,第二把落入了黑暗少女塔尼亚手中,第三把在他手里,这第四把还在明日城外城区中。 依靠天人境的大范围精细感应能力,赵宁现在已经锁定了那把源能枪械位置,眼下它正在被使用,源能的能量波动很明显。 等拿到这把“龙卷风”步枪,赵宁再去找被黑暗少女抢走的那把,对他而言,这并非一件难事。在这片区域,他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一句,无人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 以元神境中期修行者的赶路方式,从一栋楼房跃向另一栋楼房,在半空掠过一条条街道,接近目标地点的过程中,赵宁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异样气机。 修行者气机。 真气波动! “明日城竟然真有修行者?”赵宁心中一动。 前不久李雅雯猜测他是此界修行者,他为了掩饰真实身份刚刚承认了这一点,没想到转眼间,竟然真在明日城发现了修行者的踪迹! “是地球本土的修行者,还是来自我们本界的修行者?”赵宁大感好奇。 诚如李雅雯所言,地球是有修行者的,而且大多身份不俗。 本界的格兰帝国与地球已经来往十年,格兰帝国靠着地球科技建立起了自己的铁甲舰队,号称无敌,地球则依靠格兰帝国传授的修行之法,培养出了自己的修行者队伍。 “此界修行者大多到了什么境界?”这是赵宁想知道而目前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此界空气中真气含量极少,若是照搬本界修炼之法,直接呼吸吐纳,地球人修炼应该是非常困难、缓慢。” 依照常理,哪怕十年过去,地球上也出不了修行强者,就更不用说真正的高手了。 但如果此界存在着元神境强者,那就说明他们已经研究出了,在地球上快速修炼、晋升的法门! 情况若是如此,对赵宁而言便不算一个好消息。他现在可是还没掌握相应的方法!这也就意味着,大晋皇朝落后格兰帝国太多。 地球修行者方面的信息,赵宁从一开始就很关切,只不过找不到打探消息的门路。网络上没有这些东西,现实中他也不知道该问谁。 彼岸界形成虽然已有十年,但天门掌握在几大集团手里,一般人莫说接触异界的人,连异界文明是什么样都知之甚少,只晓得有异界往来这么回事,一切了解基本止步于传闻。 而修炼作为本界文明的核心竞争力,作为能够极大提升个人力量的法门,必然被几大集团视作两界文明交流中的最高等机密,绝对不会轻易示人。 赵宁想要了解地球本土修行者,亦或是格兰帝国修行者在地球上的活动情况,难上加难。 “也不是几大集团......应该说是天蚁集团。” 赵宁在被从太空打下来之前,就知道格兰帝国的合作方是天蚁集团,像南极鹅集团这种存在,虽然眼下有了开天门的力量,却还没有跟本界的文明势力建立外交关系。 ——事实上,除了格兰帝国、天蚁集团这条线,本界的法兰帝国,也跟地球的某个集团搭建了摆渡桥,有正式而密切的往来。 “无论如何,既然碰到了,怎么都要跟对方接触接触,探一探此界修行者的情况。”赵宁拿定主意,改变前进方向,直奔那道气机所在的方位而去。 相比之于了解完全陌生的地球修行者,拿回源能枪械这件事就可以往后推一推,毕竟源能枪械跑不了,赵宁想取随时都能去取。 在接近那位修行者到一定距离后,赵宁将自己的气机强度再度降低,拉到跟对方差不多的水准,并有意隐藏自己。 ——以天人境修行者的底蕴,赵宁就算不动用、消耗真气,完全依靠肉体的力量,能够爆发出来的实力,都不是普通元神境可比。 赵宁的真气所剩无几,这几天无论战斗还是赶路,亦或是感应不太远范围的各种动静,都纯粹是依靠身体自己的力量。 没多时,赵宁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位修行者。 看清对方在做什么后,他不可避免地有些讶异。 ......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微风拂面天朗气清,让人联想到很多美好的事物。但对明日城的人来说,今天糟糕透顶,十年难得一遇。 这是一个让他们掉进地狱的日子。 昨夜的战争有几万帮派战士参与,有几万条枪在街头嘶鸣,落在地面的炮弹多得无法计数,镶嵌在屋墙上的子弹比比皆是,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灾难,大到让人无法接受。 到了现在,本就集繁华、破败这两种矛盾元素于一身的城市,已经是面目全非,高楼大厦摇摇欲坠,低矮民房坍圮倒塌,商铺的玻璃窗碎了一地,街边的绿植零落成泥。 燃烧的火焰、升腾的浓烟随处可见,有的从门店里冒出来,有的从窗户里绕出来,有的从废墟中升起来,它们像是来自地下的鬼魅,无情地带走了许多生机。 被破坏的不只是房屋,还有街道两边的各种设施:老旧的公交车站,没有花的花坛,垃圾成堆的垃圾桶,各种形状的障碍物,甚至是人行横道的砖石...... 然而最醒目,却是一道道弹坑,一具具尸体。 很多帮派成员没能见到今日的太阳,冷冰冰的尸体倒在街头,姿势各异,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还有很多身体不正常的扭曲着,头在一边、手臂在一边、腿在一边、躯干在另一边。 曾经...... 不,应该说昨夜。 昨夜他们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自己的思想意识、喜怒哀乐,他们贵为万物之灵长,在这座城市嬉笑怒骂、肆意张狂。 但是现在,他们就是铺陈在城市街道上的杂草,悬挂在楼房阳台上的猩红。 他们身下蔓延的鲜血大股成潭,而今早已凝固,阳光并不能化开它们,让它们重新拥有火力,只会让它们显得更加凄冷可怖。 很多普通民众死在了自己家里。 当战争不期而至、灾难陡然降临,他们在第一时间便躲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哪怕是居无定所的人,也都冲进了近旁的建筑里。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被伤害,避免死于非命。 可是,这回不一样。 战争烈度太大,战争场面又过于混乱。 从一开始的诸势力围杀龙骑士团,到后来的各帮派相互厮杀,源能枪械所到之处,身上绽放出死亡之花的,不仅是那些惯于刀口舔血的强人,也有他们这些只想好好活下去的弱者。 当一方势力在用炮火覆盖的方式,狠狠打击他们的敌人时,他们不会去在意,敌人所在的那片街区有多少普通民众; 当另一方势力躲进楼房与敌人周旋时,他们的对手将云爆弹丢进窗口,各种口径的子弹、各种型号的榴弹,不断往楼房里倾泻时,也不会顾忌楼房里有多少无辜百姓。 当一群强者夺路狂奔,翻墙越院、横穿民房时,另一群强者的火箭弹尾随而至,屋子里战战兢兢的老人、女人、小孩,便在爆炸的火花中,成为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焦尸。 没有人去理会那些普通民众。 没有人去在意这些无辜生命。 在北大陆这个地方,在明日城这座城市,强者不会怜悯弱者的苦难与悲惨,不会因为枪口前有妇孺而产生犹豫。在他们看来,强者自己也需要用尽全力相互搏杀,才能在这个丛林世界里苟活一时。 多活一时。 平常时候,各种势力中的强者,为了满足自己欲望,发泄自己的情绪,往往把普通人当作可以任意蹂躏的对象,把快乐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把痛苦转嫁到他们身上。 但那时候,他们好歹还有底线,出于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的忌惮,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曾肆意杀人。 而现在,他们杀人如麻。 这座城市是真正的钢铁丛林,茂密繁盛,生活在这里的有很多动物,五花八门强弱不一,看起来欣欣向荣,但弱肉强食之下,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鲜血流淌、生命流逝。 对为了衣食住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而言,岁月静好的时间很少,祸患临身的时候很多;岁月静好的时间好得很单薄,祸患临身的时候却总是祸不单行。 譬如说现在。 一场大混战下来,各个帮派的悍徒死伤无数,那些没死的帮派成员受到这般巨大的刺激,自然心态炸裂、情绪崩溃,于是不再执着于跟同为强者的敌人拼斗,而是转头去向普通人发泄怒火。 有姿色的女子被凌辱,有姿色的男子也被蹂躏,有些许钱财的家庭被抢夺,有不少货物的商铺被洗劫,什么都没有的人,就只有一具身体来供人殴打杀戮。 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下一刻就可能死于非命的普通民众,也不禁凶性大发,平日里看谁不顺眼的,去他家放火,以往看谁很顺眼的,爬窗户进去扒对方的衣服。 又或者,就是简简单单为了发泄情绪,而肆意对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拳脚相加、刀棍相向。 至于那些本就心术不正的宵小之辈,自然是趁机肆意妄为,或者跟在别人后面捡尸体,或者跟在别人后面捡吃的,或者把人家的房子点了,又或者对小孩子出手,还有的干脆到处投毒。 今日的明日城,是一座炼狱。 这里灾难无数,众生皆苦。 这里的人,尤其是普通人,没有尊严,甚至没有性命。 无人在意这些。 在这里,无人想过制止这些。 更无人有意改变这些。 ...... 不,并不是没有人。 不一样的人,是有的。 ...... 赵宁看到了那个不一样的人。 那是一个身着复古袍衫,一头长发用木簪束住,右手一把长剑,左手一把手枪,在人群中纵横腾挪、左右开弓,三步杀一人滴血不沾身的男子。 他的动作凌厉而不失美感,身姿矫健又力量千钧。 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从赵宁所站立的屋顶望去,对方在一扇扇窗户内大展拳脚、大杀四方,这一刻在这间房子,下一刻又去了那间房子。 而被他的长剑抹了脖子,鲜血飙飞,被他的手枪子弹击中眉心,头盖骨碎裂的人,皆是为非作歹的恶徒。 被他救下的人,则什么类型都有,包括但不限于白发苍苍、瘦骨嶙嶙的老人,衣衫破碎浑身伤痕的男女,缩在角落泪流满面恐惧无助的小孩。 在他来之前,弱者们瑟瑟发抖。 在他来过之后,弱者们幸获安宁。 这个人,除了带走那些恶徒的性命,什么都没带走;除了留下恶徒们的随身财富,也什么都没留下。当他清理完一栋楼房的败类,便从阳台纵身一跃,身若燕雀地落向下一栋正在经受苦难的民房。 一袭青衫如画,一头黑发似墨,一柄长剑如风,一把手枪似火。 风华绝代,气度卓绝。 赵宁看着那个人,目不转睛。 在这个毫无意义的战场上,他终于看见了一场有意义的战斗。 在这座遍地是野兽的城市里,他终于看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赵宁心想,原来,在这个昏暗无光、混乱残酷的世界上,也有侠士。 原来,再黑暗的地方,也有光。 章一零二九 未来的道路 赵宁来明日城已经有些时日,他在了解这个世界的同时,同时也在思考往后大晋皇朝跟此界往来之际,会是、该是什么样一番面貌。 诚然,此界文明有它高度发达的地方,科技先进,生产力非本界能够望其项背,所以在彼岸界形成已成事实的情况下,与此界交流对大晋皇朝有利。 然而往来并非只关系到大晋皇朝,别的不说,跟格兰帝国的竞争关系就必须认真考虑。 赵宁离开本界时,格兰帝国的无敌舰队已经叩关,悍然入侵中原皇朝的疆土,并且手上沾上了晋人的鲜血。 大晋皇朝与格兰帝国的交锋,正在进行,不可能随便终止。 可以想象,在格兰帝国与天蚁集团同盟关系相当稳固,且彼此来往了十年的情况下,一旦大晋与此界的摆渡桥完成搭建,大晋皇朝与其在此界的盟友,必然遭受对方的诘难、破坏,甚至是进攻。 如若不然,赵宁怎么会在外太空被人家炮击? 俗话说先发制人,在格兰帝国具备遥遥领先优势的情况下,大晋皇朝如何确保自己的周全,如何与自己在此界的盟友共同奋战,一方面保证摆渡桥的稳固、双方交流的平顺,一方面实现后来者居上? 这个答案赵宁一早就有。 革新。 他知道革新的力量,知道全民团结,为了同一个信念而奋战,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大晋皇朝之所以能战胜吴国、秦国、张京三方的联盟,追根揭底靠得是这个。 帮助自己的此界伙伴完成革新,他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弥补十年岁月带来的差距。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大晋皇朝与此界某个势力建交之后,双方就应该是盟友,而如果对方本身是压迫人剥削人的阶级,那大晋皇朝算什么? 与邪恶做了朋友,自己就不可能再是正义。 想革新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这里有没有革新的土壤。 一开始赵宁认为有,因为这里充满了压迫剥削,公平与正义并未得到彰显,民众在文明高度发达、物质极大丰富的世界里,生活得苦不堪言。 但是随着对明日城了解的加深,赵宁心中渐渐有了犹疑。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听着很热血很正义很美好,然而事实情况往往并非如此。反抗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一般人承受不起。 而在明日城,这已经不是代价不代价的问题。 这里的人他见过了,最大的感受只有两个字:麻木。 动物般的麻木。 他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世界,强者欺凌弱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没有人为了众生起来奔走呼号。 在这里有那么多大小势力,却无一个是普通平民.联合起来,保护自己利益的产物。 就更别说反抗。 唯一一个曾经反抗过统治阶级的,竟然是身为黑.帮的龙骑士团! 但是,龙骑士团能代表普通民众的利益吗? 赵宁没有一下子就给出否定的答案。 相反,他在尝试,在试探。这就是他在龙骑士团竖立新规矩的原因。是与不是,成与不成,总得努力过实践过,才知道。 正因如此,当他听伊丽莎白说,要发动外城区所有帮派,联合起来对付野狼团,并对抗内城区的时候,他很支持。 他想要看看,这些帮派到底可不可用。 或者说,这些帮派里,到底有没有一些可用的人。 是不是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大齐与天元国战时,那些罪行累累、满身血债的市井帮派、绿林盗匪,也曾一批批走出过家门、走下过山头,他们带刀赶赴战场,为了家国大义,一片又一片战死沙场。 亲眼见证过这些,赵宁怎么都得在这里尝试一番。 如若不然,他还有什么选择? 普通民众不可用,市井帮派不可用,他还能用谁? 当然,退一万步说,赵宁可以谁都不用。 他不是非得在这里推行革新。 这里的民众是苦难深重、十分可怜,但这跟赵宁又有多大关系? 他是天人境修行者,以万物为刍狗,本就理应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如今来了异界,看到的都不是自己国家的子民、民族的手足,凭什么要心怀忧惧,看到谁在受苦受难,就一定要去解救他们? 人家想要他解救吗他就去解救? 他可以不管此界的这些人。 虽说不推行革新,大晋皇朝的核心竞争力会丧失,但那也只是在此界没有真正的朋友而已,大不了不与此界势力做同志,大家纯利益往来,做个买卖做个生意就好。 未来的道路不止一条,他跟大晋皇朝都可以有其它选择。 说到底,在明日城,赵宁没见过一个德行让他敬佩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 他看到了那位青衫侠士。 赵宁很想知道对方的名字,跟对方交个朋友,坐下来好好谈谈,或者是与对方并肩作战,一起去维护普罗大众的正义。 对方不仅是明日城的光,也是赵宁在明日城看到的,他能在这里推行革新的第一束光。 到了这份上,对方作为修行者的身份、底细,都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事。 赵宁没有旁观许久,很快从屋顶跃下,在对方解决完一栋楼房的恶徒,走出大门的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在下杨宁,见足下身怀侠义之气,能为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战,以三尺青锋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甚为敬佩,故此冒昧前来叨扰。” 赵宁面带微笑,拱手见礼,“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青衫男子瞅了赵宁一眼,忽地冷笑一声:“我知道你。” “足下知道我?” “你是龙骑士团的人!” 赵宁恍然。 他昨夜与李雅雯并肩奋战,说是杀穿了大半座城都不为过,加之实力不凡、身手抢眼,最后又亲自丢出了三把源能步枪,想必早就被有心人注意到。 说不定身姿影像,都已经被上传到了网络上。 这个青衫男子拥有御气境后期的实力,又行侠仗义,平素必然关注各方消息,不会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会认出赵宁来,一点儿都不令赵宁感到意外。 “足下对龙骑士团似乎颇有成见?”赵宁见对方态度冷漠,眼中充满距离与戒备,便试探着发问。 青衫男子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嗤:“龙骑士团还需要别人对他有成见?自己是什么模样自己难道不知道?” 赵宁有些哑然。 他作为异界来客,对明日城的一切都能做到置身事外,哪怕跟李雅雯一起为龙骑士团战斗过,也是雁渡寒潭、风过疏竹。 ——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风吹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这就好比酒肉穿肠过我佛心中留。赵宁若是连这份心境都没有,那还算什么天人境? 但是很明显,青衫男子作为明日城本地人,对为虎作伥的赵宁满怀敌视。 这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侠义之士,不曾想对方早已把我当成敌人......赵宁感觉有些无奈。但他是真心想要结交对方,哪怕什么都不为,就为对方的德行品性。 他看着对方道:“如若我愿意与足下携手并肩,一起惩奸除恶,帮助那些弱小呢?” 青衫男子一甩长剑,傲然地抬起下颚:“我不需要!” 赵宁:“......” 青衫男子直视赵宁:“如果你来找我,是想替龙骑士团杀我,那你我就不用废话,直接开战就行;如果不是,那就请你让开道路,我还有事要做!” 他的话就像他的剑一样锋利。 他的腰杆就像他的剑一样不屈。 言罢,见赵宁一时无话可说,青衫男子便绕过了他,径直走向下一栋民房。在那栋民房里,有为非作歹的事正在进行。 赵宁转过身,看向青衫男子的背影,忽然道:“兄台,你的真气杂质太多,调用起来很费劲不说,还影响威力。 “如果我没看错,你的修炼已经遇到了瓶颈,如果不找到解决之法,此生都难以突破瓶颈,迈向更高的境界。” 虽然赵宁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修炼的,但亲眼见过对方运用真气战斗,当然能看出对方修炼中的问题。 在本界,真气驳杂到这种程度,若是不想办法解决,御气境后期便到了头,此生都无望踏足元神境。 青衫男子的脚步猛然一顿。 赵宁这番话,显然是说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脚步也只是顿了一下而已,莫说没有回头跟赵宁说话,连久留一下都没有,继续大步向前。 事不可为,赵宁虽然满心遗憾,也只得暂时放弃。眼瞅着对方就要进门,他大声道:“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战,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回,青衫男子没有拒绝赵宁。 这家伙很吃激将法。 他声音有力、中气十足,充满自豪地回答: “李青风!” ...... 没能跟李青风做成朋友,赵宁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至于情志郁结,更不可能因为对方态度冷漠倨傲,就恼羞成怒地去为难对方,这不是他的胸怀。 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至于李青风这个人,只能说来日方长。赵宁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明日城,必然还有跟对方碰面的机会。 李青风已经跟人在楼道间厮杀起来,枪声连连,动静不小,透过窗户,赵宁能看到飙飞的鲜血。 这间楼房里有许多不公正的事,但赵宁没有要停下来解决的意思,就像天地不会干涉丛林中动物们的弱肉强食一样。 身为天人境,赵宁的心灵与人世间疏离得很,不仅指代人世间的争斗,也包括人世间的悲苦。他与其他天人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心中始终对革新事业抱有莫大热忱。 只有在为革新而战时,他心中那份疏离感会消失,可以从飘渺脱俗的天人境,重新变成一个浑身热血的战士。 章一零三零 再遇黑暗少女 离开与李青风见面的地方,赵宁赶往源能枪械所在的方位。 随着可争夺的“龙卷风”大为减少,与帮派的伤亡严重到一定程度,外城区帮派之间混战的烈度,到现在已是降低了很多。 很多帮派的悍徒,眼下都跑去祸害普通民众,发泄自己情绪释放自己的压力了,桃花仙社团的成员则在各处奔走,联络大小帮派们放下争端,联合进攻野狼团基地,并对抗内城区。 依照赵宁的设想,除了还在抢夺源能枪械的那些人,外城区的战斗应该基本停止,顶多还有一些零星交火而已。 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 战争的整体烈度虽然下降了,却依然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平线上,四面八方密集的枪声、猛烈的火炮声,依然喧嚣不休。 赵宁顺路去看了看,那些爆发大规模战斗的街区。 他很快弄清楚了战争没有基本停止的原因。 外城区的这些大小帮派,还在相互厮杀。 理由早已不是争夺源能枪械,新的缘由大体可以分为三个,一是报仇,二是抢地盘,三是打着报仇名号的抢地盘。 报仇的原因很简单,无非两个。 其一,昨夜混战中你让我伤亡惨重,我今天肯定不会放过你,必然要趁你被别人打残的时候,果断大举出动报复回来; 其二,仇不是昨夜结下的,而是以往就有的。那现在大家杀红了眼,仇家又在昨夜的战斗中损失不小,报仇的良机当然不能放过。 至于抢地盘,那就不用说了。 为了抢夺地盘,大家平日里也没少厮杀,现在看谁在昨夜战斗中损兵折将过多,那肯定没有不趁虚而入的道理。 没错,无论战争原因是什么,共同点只有一个:大家都在对变弱的帮派下手! 至于原本就弱小的帮派......除了自求多福,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一个没有公平正义,以弱肉强食为最高生存法则的地方,弱小就是原罪,弱者总是不会有好处境的。 赵宁自然是懒得理会这种争斗。 那些帮派就算是把脑浆子打出来,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由他们去罢了。赵宁唯一会关注的,是有没有帮派成员,在这种局面下,表现出他看重的、需要的那些品质。 遗憾的是,直到赵宁看见那把源能枪械,他都没发现哪个帮派成员值得关注。李青风这样的侠士,似乎就不是这里的本地人,好像压根儿没道理会出现在明日城这种地方。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时间尚短,赵宁观察得不够,这才没能发现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子。 无论如何,赵宁决定先拿回属于自己的“龙卷风”步枪——源能核心,再说其它。 源能枪械在一个小帮派里,这个小帮派被围在一片附近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两层低矮民居甚至是棚户的地带。棚户区的居民早已跑得精光,没跑的现在都成了地上的尸体。 可怜那些人,死都死了,尸体还要被枪林弹雨不断蹂躏,不少都成了一堆烂肉,压根儿看不出任何身体结构。 这个小帮派眼下只有一百多人,几乎没有重火力,连枪榴弹、手榴弹都没几个,被四面包围的他们,依托民房勉强躲避不时倾泻过来的子弹。 为什么是躲避,而不是还击呢? 因为他们的弹药消耗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是“不时”倾泻过来的子弹,而不是猛烈的狂风暴雨呢? 因为围着他们的人,隶属于不同的帮派,互为争夺源能枪械的对手,这些人的火力现在都用在打击对手上,什么时候看到中心小帮派有突围、逃跑的意向,才会调转枪头给他们来几下。 不言自明的是,包围他们的这些帮派,已经把他们看成是砧板上的鱼肉。 没人担心他还能反抗,没人在乎这一百多人是什么感受,甚至早已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些帮派觉得,只要解决掉跟自己争夺“龙卷风”步枪的对手,就能百分百拿到源能枪械。 赵宁来的时候,小帮派的帮主正把源能枪械伸出窗外,嘴里喊着“这东西给你们,我们不要了,放我们走”之类的话。 可回应他的,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连串机枪子弹,打得脑缠绷带、灰头土脸的帮主,连忙缩回脖子,再也不敢露头。 哪怕源能枪械掉在了窗子外面,与他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他都不敢去捡。 显而易见,别人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投降认输,只想他赶紧闭嘴,安分点等死就好。 这不能怪别人太残忍,谁叫他们之前带着源能枪械跑路的时候,不听后面追击者的劝阻,执意要往自己的大本营赶呢? 如果彼时他们就放下“龙卷风”步枪,那什么事都没有,但是现在嘛,大家只会恨他们累得大家跑这么远的路,平白多了许多死伤。 不杀你杀谁? 还想活? 不可能的。 赵宁看出来了,那把源能枪械应该是没了子弹,否则中心区域的小帮派哪怕只剩下一百多人,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再不济,都被人家当年猪一样圈着了,怎么都得开几枪反抗一下吧? 总而言之,无中心区域小帮派的处境之凄惨、憋屈,令见者开怀,让闻者大笑。 赵宁倒是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者,对方也没那个资格让他嘲笑,天地日月怎么会嘲笑猴子呢? 既然看到了源能枪械,赵宁当然是要动身前去拾取。 正好中心区域没遭受太多火力,他不用展露多强的实力,就能依托棚户、平房及障碍物的掩护,轻轻松松闯进去。 然而,赵宁还没迈开脚步,忽地眉头微皱。 他眼角的余光,发现了异常情况。 大概是三点钟的方向,有人从背后闯进了彼处的帮派阵地! 源能枪械特有的枪声浮现,一群群屋顶上的帮派成员被轰飞,一座座巷子里的掩体被炸烂,一道道微型龙卷风,在轰然倒塌的平房、棚户中兴起、肆掠! 赵宁双眼微微眯起。 他看到了持枪的人。 那人在平房、棚户、小巷中横冲直撞,一路向中心区域杀将而来,其态如猛虎,其势如泥石流,速度快逾奔马! 她好似是金刚不坏置身,完全不避砖石、烟尘,靠着源能枪械开道,只顾坦克般埋头前冲,突破阵线如履平地! 此情此景,她仿佛那不世出的,遇山开山,遇河断河,其一往无前之态,虽山崩不能阻挡其片刻,纵地陷无法迟滞其分毫,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休想伤她一根汗毛! 赵宁心有所感:“这就是黑暗少女?” 不错,正是身材娇小,有一头厉色短发,长着一张圆润脸蛋,双眸清澈如溪,气质纯净似雪,如同姿娃娃一样精致的黑暗少女。 赵宁轻笑一声:“想不到黑暗少女,不仅生得一点儿都不黑,反而白得像是一辈子生活在雪原中。” 黑暗少女以战车般的姿态,风一样的速度,冲进了中心区域。 她很快找到小帮派的帮主,弯腰蹲上窗口,视满屋子荷枪实弹的帮派成员如无物,揪住帮主的衣领,问出了就在她身旁的源能枪械的下落,而后扭头捡起源能枪械,转身就走。 毫不拖泥带水。 干脆利落,只能用行云流水这四个字来形容。 整个过程中唯一的瑕疵,就是对近在咫尺的源能枪械视而不见,还要询问小帮派帮主的举止,略显呆萌、憨傻了些。 “有源能枪械就是不一样,杀入战场能够如入无人之境,不过黑暗少女这份实力,是不是太夸张了些?”赵宁摸着下巴,一副沉浸于好戏之中,不由自主琢磨戏中人物的样子。 手里有了一把源能枪械,去抢夺下一把源能枪械时,自然会有很多便利,寻常人物根本无法与之相争。若能再搭配一个强悍异常的持枪者,那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就比如说赵宁这样的。 只是没想到,黑暗少女的实力也那么强悍,而且动手比他更早一分。 如是看来,伊丽莎白在评价赵宁的实力不属于外城区时,应该是没认为黑暗少女是外城区的人。 这倒是不能算错,毕竟黑暗少女不属于外城区任何一个势力。有关她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至今没有一个定论。 赵宁想到过黑暗少女会再次出现,抢夺她的第二把源能枪械,这东西有多少都不算多,既然对方拿了第一把,没道理不拿第二把。 实事求是地说,这是赵宁希望出现的场景。 如此一来,赵宁就不用再专门去寻找黑暗少女。 现在,他只需要把黑暗少女截下,就能将对方手里的两把枪都拿走。认真负责地说,这让赵宁省了一些事。 赵宁的确是这么做的。 他离开原地,悄然跟上了正往外冲杀的黑暗少女。 如果对方不能冲出去,他或许还会帮帮忙。他想要的只是源能枪械,并不希望黑暗少女折在这里。 对这样一个神秘强者,赵宁有必要去了解、探究一下,说不定就能从对方身上,知道更多关于地球上非常规强大力量的知识。 赵宁想要帮忙的准备,并不多余。 虽说黑暗少女一把枪就杀了进来,出去的时候手握两把枪,看起来好像应该更容易一些,但实际上她进来的时候事发突然,别人都没反应过来,想阻止都来不及。 而她出去的时候,周围各个帮派的火力都被集中起来,疾风骤雨一般向她倾泻过去! 章一零三一 开心 明日城拥有成规模重火力武器的帮派不多,野狼团算一个,龙骑士团算一个,再就是桃花仙社团有一些。 除此之外,其它帮派的重火力极其有限——这里说的重火力,包括云爆弹、轻便榴弹发射器、小口径机炮。 也就是说,除了三大一流帮派,其余外城区势力在街头火拼时,基本都是靠各种枪械,再搭配枪榴弹、手榴弹。 至于火箭筒、大口径机枪这些武器,它们的多少则区分出了二流帮派与三流帮派的不同。 眼下,黑暗少女冲出战场的过程中,遭遇的火力主要是子弹。枪榴弹与手榴弹射程有限,远一些的帮派就无法用这些武器威胁到她。 纵是如此,近处帮派战斗人员的榴弹,与远处帮派的火箭弹、大口径机枪,搭配各种型号的枪械子弹,还是完全吞没了黑暗少女突围的那片街区。 随着她不断前奔,前后左右的棚户完全被弹幕撕碎,流弹到处乱窜,没有任何死角可言;此起彼伏的爆炸让民房不断被破坏,或者屋墙轰然倒塌、或者砖石横飞。 场面极为暴烈。 然而真正能威胁到黑暗少女的枪火,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她两侧的民房阻挡了绝大部分子弹,那些不断落下的榴弹则很少能丢到她所在的巷子里。 一旦落在前方的枪火过于猛烈,道路被封死,黑暗少女便会果断转向。 在这场战斗中,能挡在她面前的,只有枪林弹雨与各种爆炸,不会有人——但凡是有人出现,都会被她手中的源能枪械轰成渣渣。 要说黑暗少女有没有被流弹、弹片击中,那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多;要说有没有榴弹、手雷落在她附近,爆炸的冲击波与火光波及到了她,那也有,数量还不少。 至于倒塌的棚户、横飞砖石断木打到她的,更是多不胜数。 但即便是这样,黑暗少女的前冲之势依然没有被完全阻拦,她的速度的确是慢了一些,却仅仅是慢了一些,看起来仍旧无可阻挡。 说到底,她很敏捷,不是真的低头蛮干,过程中很注意躲避。 故而没有榴弹落在她脚下,她不曾被爆炸掀飞,也没有一连串大口径机枪子弹打在她身上,把她打翻在地的情况。 “这样的身体强度,是我在明日城所仅见。做过基因强化的李雅雯也好,本身就是战斗机器人的老者也罢,都无法望其项背。” 在火力覆盖区域之外的屋顶上奔跑、飞跃,随时准备出手的赵宁,眼看着黑暗少女冲出帮派阵地,脱离了这片混乱战场,暗自感叹。 赵宁忍不住寻思:这个黑暗少女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如果对方是本界的元神境修行者,那赵宁就不会感到奇怪,元神境修行者的确能做到她刚刚做到的,而且会更加轻松写意。 可此界真有元神境的强者? 李青风都只是御气境后期而已。 赵宁在黑暗少女身上,的确是感受到了真气波动,但这份真气强度,根本达不到元神境的真气标准;他还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源能波动,相比之于真气,源能能量的强度无异大很多。 在黑暗少女身上,两种能量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交汇融合在一起。 当她战斗的时候,能量振荡在她身周形成一个小型力场,所有进入能力场的子弹与弹片,都被力场所干扰,失去了一切动能,扑簌簌落下。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颗子弹与暴速飞行的弹片,能够穿透力场,威胁到黑暗少女的身体。 正是依靠这个力场,黑暗少女才能所向披靡。 在赵宁的感应中,这股力场跟修行者的护体真气,亦或者说真气结界有相似之处,堪称异曲同工。它们都是某种对能量的建构与使用方式。 但又有不同,毕竟真气是真气,源能是源能。 “地球人都能用自己的身体,直接吸收、运用源能了?”赵宁眉头微皱。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禁不住感到一阵心惊。 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地球人已是非常恐怖! 倘若这种吸收、运用形成体系,那跟本界的修行者有什么区别?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一个利用的是源能,一个利用的是真气! “人体的进化从未停止,难道这就是人体进化的必然之路?无论大家最初的情况是什么,最终都会走到自我强化、肉体进化的道路上?” 念及于此,赵宁深深感受到了科学的可怕。 但同时,他又觉得这不过是文明发展的必然。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本界虽然科技很弱,但一早就有了利用真气实现个人修炼的法门,这是本界的特异与优势; “此界先发展起来的是科技,而等到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能够深刻、清晰、较为完全地认识世界了,最终也会发现修炼之路。 “依照莫邪的说法,追根揭底,人体不过是一团物质,或者说一团能量,人本身就是靠吸收体外物质存活的,与外界存在必然的能量交换。 “到了最后,当这种交换上升到一定高度,人体可不就是直接吸收相对基础、本质的能量粒子? “这不就是修炼? “饮食、消化,借用的是消化系统,需要物质接触与转换,效率低下又不涉及本源。更高级的吸收能量方式,或许本来就应该是直接吸收源能粒子!” 赵宁的思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发散开来,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可能性,且先不论这些想法的对错,他现在的确是有了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感受。 别的不说,本界修行者到达一定境界后,其实就可以不再吃东西,仅凭吸收真气便能满足身体所需。 俗称辟谷。 大家之所以一直吃吃喝喝,不过是美食美酒味道诱人,个人存在着口腹之欲,亦或者说是饮食习惯。 “这些都只是猜测,总不能看到一片叶子,就想到整个秋天。一切都还需要证据,需要严谨的论证。” 一阵思维电转后,赵宁平静下来,决定先停止自己的思维发散。与其自己在这里胡天胡地的幻想,更加切合实际的做法,是去跟黑暗少女好好接触接触。 一切因黑暗少女而起,一切还得落到黑暗少女身上。 ...... 黑暗少女已经脱离战场,向着城中快速进发,没多久便彻底甩开追击的帮派精锐,完全融入了城市里,再也瞧不见踪影。 失去目标,只能茫然停下的帮派精锐们,懊恼得捶胸顿足、跳脚骂娘。 他们原本有机会得到源能枪械,就因为忙着跟对手纠缠、厮杀,在互相消耗中耽误了获得“龙卷风”的进程,这才导致源能枪械落入黑暗少女之手。 一想到之前的信心满满,自认为源能枪械必不可能跑掉,对中心区域小帮派都懒得扑杀的行为,这些帮派成员便禁不住面红耳赤,后悔得恨不得一拳把地球打穿。 然而后悔无用。 帮派成员们不会承认是自己错了,罪责肯定是别人的。 他们把矛头对向了中心区域的小帮派,怪罪对方没有尽早投降、交出源能缴械,于是大伙儿不约而同转过身,调转枪头,在枪林弹雨中把怒火发泄到了对方头上。 那个可怜的小帮派,连解释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人杀得干干净净,连个全尸也没落下。 灭了中心区域的小帮,各个帮派并没有停止开火,他们忽然彼此看不顺眼——实事求是地说,这一点都不突然——都觉得是对方碍事,妨碍了自己得到源能枪械。 要是没有这些蠢货,“龙卷风”不早就是自己的了? 这个时候,他们可不会去深思,就算自己得到源能枪械,能否挡住黑暗少女抢夺这个问题。他们只是觉得,对方让自家帮派发展壮大、独霸明日城的大计凭空破灭。 既然是仇家,还是让自己损失惨重的仇家,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枪口对着对方扣动扳机就是。 于是乎,哪怕是没了源能枪械,这些帮派仍旧在相互厮杀。 犹如疯狗在打群架,撕咬得彼此鲜血淋漓,毫无理智可言。 ...... 黑暗少女塔尼亚正在屋顶上纵步如飞。 她现在很开心,开心得双眼弯成月芽,时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塔尼亚呀塔尼亚,你可真是太厉害啦,竟然独闯敌营,在万军之中夺取了敌将首级——啊不,夺取了源能枪械! “更厉害的是,你一点儿伤口都没留下,这真是太难得了。你已经能在暴烈的环境下,自如控制自己的战斗欲望,专注于完成任务了! “哦,塔尼亚,我的天使,上帝都会夸赞你的进步的,我保证!” 塔尼亚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她被满脸笑容的大伙儿围在中间,四面不断响起夸赞之词的场景。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塔尼亚便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她想到:“这回给大伙儿拿到了两把‘龙卷风’步枪,大伙儿的实力又增强啦,下一场战斗中,就能更容易地把敌人打得抱头鼠窜! “到了那时候,周爷爷一定会说,哦,塔尼亚,我的天使,这场胜利有你一份功劳,你绝对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上帝作证!” 念及于此,塔尼亚明澈如清泉的双眸里,顿时浮现出钻石般的光芒,这光芒明净得像是月光,又单纯得如同婴孩。 正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塔尼亚,忽地眼神一凛,脚下一个急刹车,后仰身体,以跟屋顶呈六十度夹角的姿势,陡然止住了前奔的身形。 前方,隔了一条街的楼房屋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太阳,迎风而立,拦住了她的去路。 能在相距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上,突然闯进她的感知,在此之前半分预兆都没有,对方的实力之强,让塔尼亚半点儿都不敢大意。 手持两把源能步枪的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思绪,心如止水,在第一时间调整好身心,近乎本能地做好了应对一场激烈战斗的准备。 但下一瞬,当她看清对方的面容时,不禁惊讶地张了张小嘴。 章一零三二 初次交锋 “留下源能枪械,我放你离开。” 两栋楼房的高度有一点差距,赵宁所在的位置比塔尼亚要高上三层,他俯瞰着对方,用漠然的语气冷冰冰地开口。 之所以这么说话,是因为赵宁决定跟塔尼亚打一场,进一步探一探对方的实力,摸一摸对方的底细。 如若不然,他问的问题对方未必肯回答。 对黑暗少女,赵宁不需要像对待李青风那样讲礼,想知道什么,大可以把对方打趴下再问。那样的话,得到回答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听着赵宁漠然无情的声音,感受到对方带来的那股强烈威压,塔尼亚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 她看似年少,实则战斗经验十分丰富,加之自身的特殊,早就培养出了敏锐的战斗直觉。故而哪怕赵宁现在没有任何动作,不曾放出多强的能量,塔尼亚也知道对方非常不好惹。 一旦动手,她没有把握自己能够离开。 除了如临大敌的小心,此时此刻,塔尼亚内心还有另外一种感受,这个感受是如此有冲击力,以至于她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无法忽视: “他......这个家伙,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是,高手怎么会是他这样的呢?他明明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很多常识性的东西都不懂,刚刚搬来跟我合租的时候,举手投足就像个傻子...... “塔尼亚啊塔尼亚,你失算了,跟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你竟然都没有发现他是个神秘高手! “这下坏了,我在出租房调用能量的时候,他会不会有所察觉?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 “冷静,冷静,塔尼亚,没事的,她不会发现的。那时候我是项静静,有一张不同的脸,还有一头黑色长发,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他一定不知道项静静就是塔尼亚。 “嘿,他不知道项静静就是塔尼亚,这么说来,他也不是那么了不起嘛!看看他那副样子,还以为我是陌生人呢,哪能想到我们在一套房子里,已经一起住了好些天....... “嘿嘿,什么高手不高手的,果然还是个傻子呀!” 少女的思维好像有些跳脱,前一刻还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后一刻便暗暗窃喜洋洋自得起来。 要不是赵宁给她的威压与危险感没有打折扣,恐怕这个时候她会给对方扮个鬼脸,然后好好装模作样地调侃对方一番。 塔尼亚的神态变化很细微,说不上十分明显,但落在赵宁目中就再显眼不过,其中,那份浓烈的惊讶之色最是让赵宁感到奇怪。 眼瞅着对方从最开始万分戒备、小心翼翼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身心放松不少,甚至有点不太把自己当回事的样子,赵宁感觉很怪异。 他心想:“难不成我的威压不如之前强了?成就了天人境,气度变得跟天地一样自然温和,不再像王极境时那么杀伐凌烈?” 这倒不是他平白无故怀疑自己,他刚刚的想法都是事实,天人境不会锋芒毕露,毕竟都是到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境界的人了。 但赵宁自己明白,哪怕他现在只方便放出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威压,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让对手轻视,怎么说塔尼亚都应该没那份实力。 电光火石间,赵宁想到了很多可能性。既然威压不能让对方屈服,他索性收了这份手段,淡淡地问:“你认识我?” 这是那份惊讶之色的最好解释。 “......”刚刚还自鸣得意的塔尼亚,顿时浑身一僵。 诸多声音立时在她脑海里乱成一锅粥:“天哪,他发现了?他知道我是塔尼亚了?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好聪明啊! “啊不对,他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问了。 “冷静,塔尼亚,你需要冷静......嗯,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起疑心了。但他是怎么会起疑心的呢? “塔尼亚,是你自己露出了破绽,让对方察觉了吗?塔尼亚,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到这里的塔尼亚,自顾自露出苦恼之色,五官纠结在一起。 赵宁越看塔尼亚越觉得不对劲,这少女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好似无视了他,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不过对方起初的反应,还是让他坐实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趁热打铁,直截了当地道:“其实你就是项静静。” 这是蒙的。 但不是全蒙。 项静静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而黑暗少女又身份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综合来看,两人除了面容不一样......好吧,这份推理有些强行。 赵宁之所以这么诈对方,不过是因为他在明日城接触到的,知道的非普通人里,就黑暗少女有可能跟项静静扯上关系。随口诈一诈罢了,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赵宁原以为他这句话出口,会让塔尼亚露出更多有迹可循的破绽。 他错了。 他低估了塔尼亚思维的跳脱程度。 只见眼前的黑暗少女陡然神色阴郁,眸中霎时间凶光爆闪,腰身也在第一时间往下一沉,两把源能枪械举到身前,毫无预兆扣动了扳机: “阴险的人类!” 这可以说是不打自招,也可以说是察觉到了赵宁在言语算计她。 无论如何,她开枪了。 对修行者来说,五十米之外枪快,五十米之内枪又准又快。 赵宁虽然不忌惮“龙卷风”步枪,那玩意儿就算是抵在他脑门上开火,也不可能对他的肉身造成任何伤害,但为了隐藏实力与身份,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闪避动作。 轰,轰! 两颗子弹轰烂了天台边缘的墙壁,龙卷风裹挟着碎屑横飞,冲击波令砖石向四面八方飞快溅射! 亏得塔尼亚先有举枪的动作,然后才是瞄准开火,赵宁哪怕只展露元神境中期的实力,也能从容避开这两颗子弹。 后续子弹尾随而至! 不得已,赵宁只得左右腾挪,在烟尘与碎石的浓雾中继续闪避。 陡然间,枪声戛然而止。 赵宁看见,塔尼亚正纵身从楼顶另一边跃下! 少女先前是一边开火一边后退,在退到天台边缘时,便果断舍弃赵宁这个目标,转身消失在天台! 她在判定赵宁为“阴险的人类”后,做出的反应不是跟赵宁拼个你死我活,而是立马摆脱赵宁的纠缠,创造机会脱身逃跑。 赵宁自然不会让她走掉。 事实上,在塔尼亚边开火边后退的时候,赵宁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一般元神境修行者在两把“龙卷风”的突然火力压制下,可能会疲于应对无暇分心,但赵宁毕竟是天人境。 他跃上对面屋顶,以最快速度来到塔尼亚下跃的地方,果然看到对方在左前方一栋较矮的楼房天台上奔逃。 端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龙卷风”步枪,赵宁毫不拖泥带水地扣动扳机! 他瞄准的是塔尼亚前方位置。 轰! 子弹打穿了天台,在塔尼亚面前制造出一个大洞。 赵宁预判的是塔尼亚下两瞬的位置,塔尼亚及时感应到了身后袭来的子弹,所以在下一瞬就及时刹车,并改变方向,朝侧面前扑翻滚。 她没有被击中,但这几个动作消耗了她不少时间,还让她的速度降了下来。 等她调整好姿势,可以继续向前飞奔时,赵宁已经落在了她所在的天台,且手中“龙卷风”再度发出一声轻鸣。 面对强敌,逃跑并非一个很好的选择,而背对敌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一个好的处境,塔尼亚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比寻常枪械,源能步枪威力巨大,龙卷风杀伤力非凡,对人造成的干扰不是能顷刻化解的。 赵宁成功追上了她。 这回,占得便宜与先机的是塔尼亚。 赵宁作为追击方,需要主动缩短两人的距离,塔尼亚则是以逸待劳,故而在赵宁欺身而进的时候,她率先出手。 将两把长枪甩到身后,空出双手来,同时一记凶狠有力的右鞭腿,重重朝赵宁腰间扫去! 右鞭腿接左鞭腿,而后便是连环前踢。 在迫使赵宁不得不收身闪躲、收臂防御时,塔尼亚垫步前进,四记直拳接两记勾拳,再吐气开声,左摆拳吸引赵宁注意力后,猛地轰出了能击断一根石柱的右摆拳! 组合拳的最后一击,无疑是最势大力沉的一下。 是重击,也是杀招。 右摆拳轰在了赵宁竖起的左臂上,并没能如塔尼亚想象的那样,更进一步击中赵宁的下颚,给予赵宁重创。 赵宁的左臂纹丝不动。 塔尼亚瞳孔放大,满含意外与惊诧。 赵宁嘴角微微扬起。 最势大力沉的一击,是能给对手以最大限度的打击,但作为进攻方,在使出这样的蓄力一击后,身体是没法像先前那样,毫无迟滞继续进攻的,在接上下一招之前,必然会有一个小小的停顿。 这是攻击间隔。 进攻方出现攻击间隔,往往意味着攻防易位。 赵宁当然会抓住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握拳直取对方面门! 如果是面对旁人,哪怕是攻防易位,自己从防御方变成了进攻方,手握主动权了,赵宁也不会有丝毫神态变化。但如今面对的是这么有趣的黑暗少女,他的心态多少会放松一些。 心态很放松,下手却很重。 赵宁的攻势连绵不绝,打得黑暗少女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一步步向后退去! 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技,赵宁未必胜过塔尼亚多少,后者作为战斗狂热分子,在这方面修为很深。赵宁能掌控局面,不过是因为他对敌我双方的实力评判十分准确。 他之前观察了黑暗少女很久,而对方事先没有观察过他。 对方以为那一记右摆拳能有所建树,结果却并非如此;赵宁则稳扎稳打,以并不强于对方的元神境中期实力,将对方死死压制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又或者说,这是老阴.逼的胜利。 章一零三三 横插一脚 赵宁.边战斗边凝神感应塔尼亚的力场,通过能量波动与气机变化,来分析对方调动和运用能量的方式方法。 按图索骥,探寻对方的能量本源。 他的拳脚轰在塔尼亚身上,每一次都需要先冲散对方相应方位的力场,才能击中对方的身体,等他的拳脚离开,那个方位的力场又会瞬间恢复。 这跟赵宁在本界与修行者近身搏斗时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修行者的护体真气,也是差不多的运转机制。 随着战斗持续,赵宁已能确定,塔尼亚的确是身怀源能,对方调动、运用源能的方式,与本界修行者调用真气实无本质区别。 呼吸吐纳间,塔尼亚也在吸收空气中的源能,只不过就像赵宁从地球空间中吐纳真气一样,这种效率极为低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塔尼亚身上的真气,情况跟赵宁在太空中遇到的源能炮差不多,是在源能释放能量的过程中,会有的相应波动,微小,但确确实实存在。 综上所述,塔尼亚似乎就是一个源能修行者! 至少,是在某些方面类似修行者。 这让赵宁兴致大增。 他出手更加凌厉,并有意拔高战技水平,想要迫使塔尼亚做出更多应对,逼出对方的潜力与底牌。 赵宁这厢打得尽兴,塔尼亚可就是另外一种情况。 她很辛苦。 近乎苦不堪言。 “这个家伙......实力果然很强啊,他也有力场,而且一点儿都不比我的弱,力场对力场,立场都被抵消了啊!我得硬抗他的身体强度! “可是这家伙的身体怎么那么硬,竟然跟我的差不多......怎么回事,塔尼亚,他的身体更硬了,强度已经超过了我! “哎呀,好痛,脸好痛!这个阴险的人类,实在是太阴险了啊,他的战斗水平怎么越来越高了?哎呀,痛! “塔尼亚,你该怎么办,再这样打下去,你就要撑不住了...... “塔尼亚,你今天要被别人打败了吗?要被这个阴险的人类打败了吗?你会死在这里......会死在这里的....... “不行,塔尼亚,你得反击,得振作起来,大伙儿还在等着你把‘龙卷风’步枪送回去呢,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塔尼亚,你要冲破藩篱,要突破阻碍,要把实力提升一个层次,快,努力啊,快努力啊! “哎呀,好痛......不行,塔尼亚,不行了...... “他好强,唔......这个傻瓜好强啊! “不,不愧是阴险的人类......” 塔尼亚越打越无力,越打越痛苦,一直被压制,她渐渐感到吃不消。不仅是身体上吃不消,源能也在快速消耗。如此高烈度的战斗,对源能是一种莫大负担。 “没有底牌,没有潜力?” 赵宁见黑暗少女都被打得皮青脸肿、栗发散乱、险象环生,逐渐有了不支之象,再这样下去必输无疑,依然没有额外手段使出来,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是我要求太高了。” 赵宁暗暗摇头,“就算她是源能修行者,在我面前又能翻腾出什么浪花来呢?除非是爆种,否则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算有隐藏符兵都没法使用...... “哦,此界没有符兵,源兵也没有——那东西叫源能武器,背在她背上呢。” 想到了源能枪械,赵宁便没有不拿的道理,就眼下情景而言,这实在不是很难,他趁着对方鼻子挨了他一拳的空档,成功拽走了两把源能枪械中的一把。 在这个过程中,塔尼亚成功踹中他一脚,把他踹得后退了半步。这一脚价值千金,让塔尼亚成功从赵宁魔鬼般的攻势下脱身。 脱身第一件事,塔尼亚反手取下剩余的那把“龙卷风”步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枪口对准赵宁,全神贯注、认真严肃地瞄准了他! 与此同时,赵宁也没闲着,两把源能枪械同时平举,一起对准了塔尼亚,随时可以击发。 虽说“龙卷风”步枪的子弹,哪怕成功击中了元神境中期这个层次的修行者,也无法做到一击毙命,甚至连重伤都无法实现,但架不住两人距离近,枪口几乎是顶着枪口。 这样的距离下,“龙卷风”带来的压迫感无疑很足。 一颗子弹不顶用,两颗子弹呢? 十颗呢? 死死盯着赵宁的黑暗少女,此刻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张五官立体,姿娃娃般精致,充满了胶原蛋白的圆润脸庞,眼下虽然已是面目全非。青一块紫一块不说,眼眶、嘴角等地方还高高肿起,不复往日可爱动人的风貌。 但她眼中的倔强之色十分浓郁。 她虽然输了,但并不打算认输。 很明显,她有着让她拼命一搏的理由。 赵宁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与凛然。 “你是源能修行者?”赵宁问。 黑暗少女不说话。 “你跟项静静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赵宁再问。 黑暗少女只是盯着他。 “你为什么说我是‘阴险的人类’,难道你不是人类?”赵宁继续问。 黑暗少女一言不发。 这一回,黑暗少女明显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莫说不曾有只言片语,就连神态表情的细微变化都没有。 当然,她也有可能不是吸取了教训,只是自认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正满脑子琢磨着如何寻觅一线生机,又或者是怎么跟对手同归于尽。故而,她对外界那些不十分紧要的声音充耳不闻。 塔尼亚不说话,赵宁的问话便不可能一直继续。 交流陷入死胡同。 枪口对着彼此的两个人,无法交流,那么,结局似乎就只剩一个。 阳光明媚,热风扑面,赵宁的长发与塔尼亚的短发微微扬起。在这个钢铁丛林的某个高楼天台,一对合租室友长枪相对,静默无言。 杀机在一点点酝酿,杀气在一分分蓄积。 当它来到某个临界点,便是“龙卷风”枪响之时。 终于...... “好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真是个欺负弱小的败类!亏我有先见之明,没有被你几句奉承话迷惑,跟你做什么朋友!” 一个青衫男子从两人侧旁跃上了天台,兀一露面便对赵宁口出狂言,“来来来,你不是说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战?现在就打,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赵宁没想到李青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如此关键的时刻。 赵宁没看他,语气淡漠地道:“你我早晚有一战,现在却是中午,非你我交手的时候。” 李青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并且鼻孔朝天,甩了一下手里的长剑,傲然道:“我看你就是胆小心虚,怕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不敢应战。 “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小姑娘,就不敢接受我的挑战?哼,不愧是龙骑士团的人,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实在是让人不齿!” 赵宁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黑暗少女:“你俩是一伙的?” 如果真是,那倒是个不错的发展,至少这可以说明黑暗少女不属于什么邪恶阵营,抢夺源能枪械也并非受了内城区雇佣。 黑暗少女依然不说话,但明显没有确认的意思。 李青风骄傲地抬起头颅:“我李青风从不跟人拉帮结伙!” 看他那副神气的样子,就差没补一句:像我这样的正经侠客,从来都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 赵宁看向李青风:“李青风,你今天一定要救她?” 李青风把手枪举到面前,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硝烟,斜着瞅了赵宁一眼,冷酷而狂拽地一笑:“我不仅要救他,还要跟你一决生死!” 赵宁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卖你一个面子。” 说着,他收起源能步枪。 转身离开,大步走到天台边缘,纵身一跃,上了对面高一些的楼房屋顶,身形消失的时候,赵宁留下一句话: “李青风,下回见面之时,我劝你洗干净脖子。” 李青风:“......” 眼瞅着赵宁消失不见,他立马向前追出两步,举着剑叫嚷:“哎哎,你跑什么,说好的一战呢,有胆子你别跑啊!” 没人回应他。 李青风作苦恼状,嘀咕了几句真是胆小,然后转过身来,看向黑暗少女的时候,又抬起下巴,傲气十足地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他怯战,跑得快,可不是我李青风不给他机会。” 黑暗少女:“......” ...... 只拿回了一把源能枪械,但赵宁觉得此行非常成功。 别看刚刚李青风一副嚣张狂狷的样子,但这张欠揍的脸落在赵宁眼里,却是相当亲切,他都想过去跟对方握个手。 刚刚赵宁就在想,怎么给黑暗少女一个台阶下,让对方离开,毕竟他实在无意取走对方性命。 这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对方身上还有赵宁感兴趣的东西,他得慢慢挖掘,对方要是死了,他上哪儿再找一个疑似源能修行者的存在去? 黑暗少女的存在本身,对赵宁而言就是一座宝矿。 至于塔尼亚身上那把“龙卷风”步枪——不过是一把源能枪械而已,暂且留给对方又如何? 李青风出现了,赵宁就能顺势离开,给对方面子也好,不想被两面夹击也罢,随便他们怎么想。如若不然,赵宁还真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就那么放塔尼亚走。 难不成,要说认出了对方是项静静,大家有合租之谊? 赵宁之所以在最后多问塔尼亚一句,跟项静静有什么关系,就是要让对方觉得,他其实没有发现对方就是项静静。 是的,到了此刻,赵宁基本确认项静静就是黑暗少女。 他跟对方交上了手,把对方逼到了绝境,细细体味过对方的能量气机,那跟项静静在出租房无意暴露出来的能量气机,是一致的。 此界的人,或许看源能与源能之间没什么不同,但赵宁是天人境修行者,研究过源能,找出了更基本的混沌粒子,他能察觉出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至于李青风这家伙......别看他一副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模样,实际上并不想跟赵宁开战。因为他明白自己根本打不过赵宁。 但他又想救塔尼亚,所以只能虚张声势。 “李青风作为活动在明日城的修行者,不可能认不出黑暗少女,赵强都能认得出对方。那么他愿意冒险营救黑暗少女,至少说明黑暗少女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辈......” 赵宁如是推断,又有些起疑,“他俩之间,果真没什么关系?” 一个真气修行者,一个类似源能修行者,说没关系有可能,说有关系也有可能。 忽而,赵宁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无论如何,明日城算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在这里,他的确能推开那扇,了解此界真实面貌的大门。 章一零三四 野狼团覆灭 在一座跟野狼团基地隔了一个街区,有三四十层楼的楼房天台上,伊丽莎白设立了自己的战前指挥所。 从这里可以很好地俯瞰野狼团基地,若是战斗打响,她能对战场情况一览无余。 此外,天台位置有利于身为强者的她应对各种意外,若是呆在楼房里,人家一顿炮弹砸过来,她就可能被倒塌的楼房埋在地面。 赵宁来到天台指挥使,跟伊丽莎白再度见面的时候,楼房附近的街道上已然聚集起几个小帮派的战斗人员,加起来......有好几百人吧。 赵宁没听错也没看错,就是七八百人。 不是七八千人。 “这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些?”赵宁摸着下巴问伊丽莎白。 昨夜到今天的混战,各帮派虽然损失惨重,但外城区的帮派战斗人员有几万人,眼下怎么都不该只来这么点人手。 接触到赵宁的怪异眼神,伊丽莎白略显局促,但她也很无奈: “我们已经把野狼团基地有内城区重火力的影像,散布到了外城区的各个角落,还派了人去通知、游说各个帮派,可结果......” 结果就是大伙儿好似无动于衷。 赵宁琢磨了一会儿,以他对外城区这些帮派的了解,很快便有了一个猜测:“我去龙骑士团走一趟,应该会让事情出现转机。”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已是传来一阵豪放而霸气的笑声。 笑声很大,简直就是震耳欲聋,若非这是天台,估计天花板会被声波震得灰尘扑簌簌直落。 发出笑声的人是李虎城。 他正从附近的楼房屋顶走来,身后跟着李雅雯以及一群龙骑士团精锐战斗人员。 “野狼团这群疯狗,竟然勾结内城区的狗大户,引诱我们外城区的兄弟自相残杀,实在是狼心狗肺,罪不容诛! 李虎城跃上天台,步履生风,对周围的桃花仙社团战斗人员视而不见,“听说桃花仙打算号召外城区的兄弟们,联合起来扑杀野狼团这群狗崽子,这是应该的,必须得这样做! “我龙骑士团虽然少了些兵将,但李虎城愿意共襄盛举,有几分力出几分力!”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赵宁,一副才发现他在这里的样子,故作奇怪地道:“杨团长怎么在这?” 赵宁瞥了他一眼:“你应该清楚,我是桃花仙社团执事。” 昨夜乱战中,伊丽莎白就当着李雅雯的面,点破了他桃花仙社团成员的身份。 伊丽莎白没有首先回应李虎城那番话,而是在旁边帮赵宁补充:“第一执事。” 李虎城这回是真的怔了一下,眼神复杂,但很快收敛,哈哈大笑道: “杨团长这是打算效仿苏秦旧事,挂六国相印,带领六国大军攻秦?哈哈哈,不错,杨团长有这份实力!别人我不管,反正我李虎城第一个同意!” 话说完,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两把“龙卷风”步枪上停留了一下——步枪都在赵宁身上。 淑雅温婉的李雅雯咬了咬下唇,没有说什么,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直看着赵宁,似乎是想要把他看成个透明人。 末了,她的目光在赵宁与伊丽莎白身上来来回回,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白皙的面颊微微发红,几分恼羞成怒之意悄然浮现。 赵宁对伊丽莎白道:“首领跟司令一同行动,自然能说服各个帮派放下彼此间的仇怨,一同围攻野狼团,继而对抗内城区。” 伊丽莎白点表示认同。 她现在反应了过来,之前各帮派之所以对她的号召无动于衷,一方面,是忌惮野狼团基地里的重火力; 另一方面,则是认为野狼团灭亡后,桃花仙社团必将一家独大,称霸整个外城区,甚至是谋求一统外城区帮派势力,各帮派害怕自掘坟墓。 如今有李虎城出面,各帮派自然会意识到,龙骑士团跟基犹在,如果李虎城再自吹自擂一番——这是必然的,他还要补充帮众——大家都会觉得,外城区依然是两大帮派制衡。 有制衡,其中一方就不敢胡作非为。 伊丽莎白转头邀请李虎城同行,后者哈哈哈大笑三声,一个字也没说,便跟伊丽莎白一起离开天台指挥所。 对李虎城而言,加入到此次围剿野狼团的战斗中,乃至是领导此战,让外城区众帮派在他的指挥下取得胜利、获得好处,再度见识到他的强大,是他东山再起的重要一步。 这是他主动来找伊丽莎白的原因。 四处奔走这种辛苦活,赵宁懒得去亲力亲为,他在指挥所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让桑蒂给他来上一杯咖啡。休息了片刻,赵宁拆开源能枪械,继续研究源能核心。 ...... 伊丽莎白与李虎城联袂出场,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有些中小帮派即便是不愿意继续战斗,迫于两个大帮派的威压亦不得不从命。 至于那些还在相互厮杀的帮派,伊丽莎白与李虎城不过是同时说了一句,你们继续打下去就是跟桃花仙社团、龙骑士团为敌,他们就只能接受对方的调解,暂时放下彼此间的矛盾。 大半日的时间过去,各个帮派陆续赶到野狼团基地外围。 一两万战斗人员听从自己指挥,向同一个目标发起决胜进攻,这场面让李虎城豪气顿生。他现在觉得自己很行、非常行,故而积极排兵布阵、安排火力、计划进攻梯队。 进攻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关注战场,随时准备参战。 除了赵宁。 研究了大半日源能核心,他反复确认,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呼吸吐纳源能进行修炼,是一件很不现实,并不具备可行性的事情! 简单说,源能的特性与人体特性不兼容。 这也就意味着,地球上不该有源能修行者! 黑暗少女源能修行者的身份,在这一刻不攻自破。 至少赵宁如此认为。 “明明不能进行源能修炼,黑暗少女又是如何直接从身体中调用源能的?”这个问题让赵宁百思不得其解。 他决定今天晚些时候回出租房去住,尝试寻找问题的答案。 地球上有没有源能修行者,对大晋皇朝日后跟地球的往来,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 “又废了一块源能核心。”赵宁看着手里暗淡无光的水晶状六棱柱,觉得有些遗憾。 明日城本来有四把源能枪械,现在只剩两把,如果不能找到源能核心的充能渠道,这个数量还会继续衰减。 源能充能渠道一定有,而且赵宁就知道在哪儿。 就在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野狼团基地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随即枪炮声小了许多,赵宁看都不用看,便知道这是野狼团基地被攻下来了。 果不其然,留在指挥所的桑蒂欢呼雀跃,拍着手跳了起来:“赢了,我们赢了,我们拿下疯狗团的基地啦!” 野狼团基地虽然布置着不少重火力武器,但却无法做到四面布防,更何况赵宁让李雅雯拿过去了一把“龙卷风”步枪,若是直面源能枪械,重火力武器也就是一颗子弹的事。 “是时候去找源能充能渠道了。” 赵宁站起身来,将暂时废掉的源能枪械丢给桑蒂,自己从天台跃下,去李雅雯那里拿回了“龙卷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街区。 众帮派拿下了野狼团,接下来自然是要瓜分战利品,作为明日城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派,野狼团留下来的遗产非常多。 但这件事丝毫不值得赵宁关心,根本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他刚刚的研究,除了确认地球上不应该存在源能修行者外,还对源能、真气、混沌这三种粒子相关的其它粒子,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如果源能核心足够,他现在已经是有一定把握,能研究出本界修行者在地球修炼的法门! 事关大晋修行者到了地球之后的生存、战斗情况,乃至是大晋皇朝的前途,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龙骑士团购买的源能枪械拢共只有四把,如今还在外面的就只有黑暗少女手里那把,但赵宁这回出发,却不是奔着黑暗少女而去。 他早已洞察出一个事实:明日城的“龙卷风”步枪,其实已经不止四把。 准确地说,是即将不止四把。 另有一批源能枪械,正在来明日城的路上。 彼处,还存在着源能核心的充能渠道。 ...... 明日城城郊,高速公路出入口。 一队由数十辆装甲组成的车队,停靠在进城道路右侧,身着墨绿色制服,全副武装的治安军士兵,则在车队附近凝神戒备。 “经理,‘龙卷风’步枪虽然非同小可,但区区四把源能枪械,已经不值得如今的您亲自来接,让我跑一趟就行了,您何必劳神呢?” 未来科技集团的经理张利,坐在一辆十分高大雄阔、装甲格外厚实坚固的战车上,刚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便听见助手谄媚的声音。 “现在我还是经理,回到魔力城后才会变动职位,眼下这依然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必须得做好。”张利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明日城距离魔鬼城不过几百公里,之前钱伯庸向他订了四把源能枪械,因为叫的是加急,现在枪械已经在来的路上,马上就会到。 马路边的治安军队伍,就是钱伯庸派来押运“龙卷风”步枪的。 章一零三五 独裁者 内城区中心堡垒。 这座伯庸集团名下的堡垒,同时也是明日城人民议会的办公场所。 此刻,有数百个席位的会议大厅,被内城区各个公司的老板们塞得满满当当,坐在主.席台上的钱伯庸正亲自主持召开会议: “现在的情况是,外城区那些暴民反了天,各个黑.帮已经串通一气,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牵头,聚集起了好几万帮派份子,扬言要打进内城区来! “如果是换一个人来说,这句话不过是贻笑大方,但李虎城这狼子野心的混蛋是真能做得出来,我们必须做出应对! “要怪只能怪野狼团那帮人都是废物,我们支援了他们那么多强力武器,他们竟然还被人偷了基地,实在是该死! “外城区那些暴力团体,本身就是明日城秩序稳定最大的祸害,他们存在一刻,就迟早有威胁你我地位与身家性命的那一天! “诸位,事已至此,我们不能再抱有幻想,必须立马集中力量铲除他们,谁要是还抱有幻想不肯出力,那就是在谋财害命!” 他说完话,大厅里的议员们立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年前,李虎城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还没完全散去,现在对方纠集了数万之众要来进攻内城区,每个人都寝食难安。 要知道如今跟一年前的形势可是完全不同,外城区的帮派不仅联合了起来,而且还有四把源能枪械! 钱伯庸将众人的反应纳在眼底,眸中掠过一抹得逞之色,敲了敲惊堂锤,满面肃杀地道: “这是一场跟一年前完成不同的战争,可以想象,一旦战争爆发,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场面,艰难与漫长程度无法预估,我们必须作充分准备。 “首先,我们必须完善组织架构,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我提议,将临时治安军整编为治安军,设立专门的营地,由一名司令作为最高长官,全权负责治安军的训练与作战事宜。 “从今往后,议会设立专项军费审核制度,市政管理委员会设立专门后勤部,保障治安军的后勤所需。”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自黄昏之战结束,北大陆便已没有国家这个概念,各城享有完全自治权,与此同时,统一的官府与军队机构被撤销,每个城市只设立治安队维持秩序。 这看似不可思议,其实是黄昏之战后形势发展的必然。 黄昏之战又称破晓之战,前者是普通人的叫法,后者则是各城官方称呼。两种含义截然不同,意味不言自明。 在各城官方看来,准确地说,是在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看来,那一战,让他们迎来了自己最好的时代,太阳升起,天地一片光明。 而在普通人眼中,那一战之后,北大陆陷入黑夜。 各城完全自治,是黄昏之战中,天蚁集团与本阶级代表们的核心约定,也是“光明世界”存在的重要基石。 没了统一的官府与朝廷,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头上再无可以约束他们的存在,他们不用再在普通民众面前惺惺作态。 可以随心所欲。 那是真正的自由! 正因为有这一条核心约定,黄昏之战中,天蚁集团才获得了本阶级势力的抱团支持,最终击败了中央军,实现了自己在北大陆的霸业,并在北大陆构建起了自己的理想世界。 在如今的北大陆,资本没有任何限制,一切都被商品化,市场规则成为至高无上的铁则。 对普通人来说,为资本创造财富,并消费资本产出的商品,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总而言之,天蚁集团同样没有正规的军队机构。 至少名义上如此。 这是因为,各城不允许天蚁集团有自己的暴力机构、杀戮机器。 在他们看来,市政管理委员会的治安队,以及各个集团的保安队,足以满足维持城市治安,与他们自身地位安全的需要。 钱伯庸的这个提议,违背了北大陆的现行规则。 第一个反对者很快出现。 那是明日城第二大商业集团的掌控者,一位跟钱伯庸差不多年纪的老者,与对方最大的不同是人高马大、身体臃肿,坐在那里如同一座肉山: “钱董,你应该清楚,军队是纯粹的杀戮机器,是践行掌控者意志的枪炮,是镇压反抗者的暴力机构。 “历史早已证明,一旦军队出现,掌控它的人必定会产生掌控一切的欲望,并对反对者进行清洗与镇压,这是民.主与自由的最大威胁! “明日城绝对不能出现正规军!” 钱伯庸瞄了一眼肉山老者:“吉姆,你是不是搞错了?明日城已经有了军队,临时治安军就是。” 吉姆掷地有声地道:“所以它应该被撤销!它早就该被撤掉了,如果不是你阻拦,它一年前就该消失!” 钱伯庸冷笑一声,针锋相对:“撤销临时治安军,你自己去对付李虎城,去跟外城区那些暴力团体作战?” 吉姆沉下脸来:“李虎城的威胁只是暂时的,必然能够解决,可一旦军队设立,那就是对民.主与自由的根本妨害,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最后,他用力一拍桌子,满面凝重与愤怒:“我们绝对不能饮鸩止渴!” 钱伯庸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这话你跟李虎城说去,他要是同意,我不会再说别的。” 两人不再争论,但大厅中的议论声却是一下子大了起来。最开始还是讨论,后来人们渐渐分成两派,相互争吵起来,不多时便争得面红耳赤,互相大喷唾沫。 “安静!大家安静一些!” 终于,有人站出来制止吵闹,那是一位秃顶老者,他挥舞着手臂,“都安静下来!再吵下去,外城区那些豺狼就要打进来了,难道你们要用吵闹声击退他们吗?” 身为议会很有威望(财力)的副议长,秃顶老人在用力拍打了一阵桌子后,终于让现场的声音小了很多。 他看向钱伯庸:“议长,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就能既降低对民.主与自由的妨害,又可以镇压外城区的反叛。” 钱伯庸瞅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约翰,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保留临时治安军,但是不要设立军营......”秃顶约翰刚说到这里,就被人打断。 “那不就是什么都没做?谁去抵挡即将攻进来的外城区乱军?!”一名眼神凶狠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当即表示反对。 “议员,冷静,不要冲动......” 约翰转头一看,见很多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不由得心里一突。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他身为企业老板当然不愿意犯众怒,把自己弄成众矢之的,于是急忙改口: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设立治安军。 “毕竟,这是一支旨在保护我们所有人,维护内城区安全的军队,它虽然是杀戮机器,但杀戮的是外城区那些暴民,不会把枪口对准我们。 “我的意思是,治安军司令就不要设立了,让它归议会指挥就行。这支军队不能有个人统帅,顶多设立参谋部,这样我们才能避免有人掌握军权,滋生野心,变成独裁者!” 此言一出,议员们都不再吵闹,相继陷入沉思。 眼下这支临时治安军,是抽调内城区各家公司的保安队人员组成的,它与治安军最大的不同在于,作为临时队伍,它一旦解散,士兵还会回到各家公司,继续做自己的保安队队员。 临时治安军的士兵,从始至终都是各家公司的人。 而它一旦成为治安军,士兵们就有了自己的职业单位,不会再回归各家公司,自然就不再隶属于哪个老板。他们也就成为了内城区一股新的势力。 以不同于任何公司的,专业的暴力团体。 谁掌控了这个暴力团体,谁就拥有了莫大的力量。 天蚁集团之所以没有正规军,不是自己不想要,而是各城不允许,这是黄昏之战时立下的约定。 各地的老板们都很清楚,一旦职业军队出现,天蚁集团拥有了镇压一切的力量,就可能成为北大陆的独裁者! 但要论战斗力,临时军队自然比不上职业军队。 内城区要想渡过此次危机,就必须结束临时治安军一盘散沙的状态,让它真正成为一个整体,从各个方面提升它的战斗力。 经过一番激烈讨论,议会以多数票达成共识:同意成立治安军,但不设统帅,治安军对议会负责,听从议会指挥。 会议末尾,钱伯庸冷冷环视一圈议员们,寒声道:“你们以为你们维护了民.主与自由?实际上,你们是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会议结束后,钱伯庸回到自己的起居处。 他端起一杯威士忌,来到阳台,俯瞰日暮降临、灯火通明的明日城,脸上不见异常,眼神却倍显阴鸷。 “爸爸,我听说了,他们没让你做治安军总司令......你不要生气,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愚蠢。他们会付出代价,时间会证明你是对的。” 那位之前跟张利一起喝酒谈话的成熟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走了过来,身上的精明干练之气不减,但多了几分善解人意的温柔。 今天钱伯庸提议要设立治安军司令,当然是打算自己出任这个职位,整个内城区还有谁比他更有财力、权势,更加适合统帅军队? “他们其实不愚蠢。” 钱伯庸没有回头,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嗤地一笑,“如果让我成为治安军司令,我的确会成为明日城的独裁者。” 正在酒柜前给自己倒酒的女人动作一顿,惊讶地转头看向钱伯庸。她想在对方脸上看到反讽之色,但未能如愿,这说明钱伯庸说的是心里话! “爸爸,你真的打算......”美丽动人的女人已经忘了倒酒。 “为什么不呢?伊丽丝,你应该明白,在明日城这个地方,值得我为之奋斗的东西不多了。我已经拥有足够多的财富,足够大的权力,如果我还想更进一步,就只能向独裁者迈进!” 钱伯庸转身看向自己的“女儿”,毫不掩饰自己膨胀的欲望,“要不然,作为议长与委员长的我,还能追求什么?” 女人掩住了自己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好半响才讷讷地道: “可是爸爸,现在是非常之时,外城区那些暴民已经联合起来,正打算进攻我们内城区啊! “在这样的时候,您强求那样的地位,会不会破坏我们内部的团结与秩序,让局面变得更加恶劣?” 钱伯庸笑了起来。 毫无预兆地哈哈大笑。 他笑得极为肆意开怀,震得酒柜中的酒瓶都开始晃荡。 仿佛随时都会被声波震碎。 陡然间,钱伯庸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突兀地笑,又突兀地停下来,而后喝了一大口烈酒。 他双眸如电地看着女人:“伊丽丝,你怎么还不明白,眼下这种局面,才是我攫取权力的最佳时机! “如果没有来自外城区的威胁,议会那些吝啬鬼怎么会同意成立职业军队?他们连多出一把‘龙卷风’步枪的钱都不愿意! “如果没有职业军队,又如何会有军队司令?” 伊丽丝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曲线玲珑的娇躯猛然一颤,禁不住后退一步扶住酒柜: “爸爸,你是说,外城区联合进攻内城区的局面,其实......其实是你一手促成的?!” 钱伯庸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眼神有些疯狂,面容略显狰狞,但整个人又显得意气风发、豪气万千。 他来到酒柜前,扔掉酒杯,突然一把抓住伊丽丝的头发,粗暴地提着她走向阳台: “如果不是这样,我把那些重火力武器留在野狼团基地做什么?就为了威慑野狼,让他不要背叛我?他就是一条疯狗而已,也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外城区那些蠢货发现那些重火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知道内城区对他们做了什么,然后,愤怒会让他们联合起来! “李虎城野心勃勃,一年前又在内城区吃过亏,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会带着外城区那些帮派,向内城区发起进攻的! “只有在这种时候,饱受威胁的内城区,才会出现一支职业军队! “而职业军队,是独裁者手中必不可少的一柄利剑!” 说到这里的时候,钱伯庸一把将伊丽丝甩到前面,让对方面对着阳台外墙,他一只手按住对方的脑袋,让对方好好趴在阳台上,另一只手则伸向自己腹前: “看着吧,今天我虽然没能成为治安军司令,但只要战斗打响,议会那些吝啬鬼与蠢货就会意识到,一支军队在战时如果没有统帅,反而要去听议会吵架之后下达的延迟军令,是不可能打好仗的! “我统帅治安军之日,就是我手握独裁者之剑之时! “我将不再是什么议长、委员长,我将成为明日城的王! “真真正正的,说一不二的王! “整个明日城,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任由我蹂躏践踏、予取予夺!” 按着女人腰背,俯瞰着明日城,已经开始展开雷霆行动的钱伯庸,双目通红,眼神炙热,如野兽似。 他仿佛已然成为号令大军,驰骋沙场的统帅,又如同已经加冕为王,正在肆意拿捏整座城市。 女人就像钱伯庸眼中的明日城,在他的攻势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气喘吁吁地臣服着:“爸爸......嗯,爸爸......” ...... 高速公路出入口。 未来科技集团的车还没到,张利跟助手坐在车里闲聊,说完工作上的事之后,免不得谈起一些在明日城的见闻与八卦。 “经理,那个经常跟在钱董身边,给他充当秘书与私人助理的女人,姿色是真不错啊,我听说她好像是钱董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说起女人,助手的神色就有些不正经。 张利斜眼瞅了他一眼,“那个女人不是你能幻想的,最好也不要随便议论。她叫伊丽丝,的确是钱董的女儿,不过是干女儿。” “原来钱董是她干爹啊!”助手恍然大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钱董真是艳福不浅。 “不过他一把老骨头了,消受得起吗?” 张利嘿然笑了两声:“有什么消受不起的?钱董是强化人。” 章一零三六 英雄所见略同 赵宁来到高速公路出入口的时候,天方日暮,未来科技集团的押运车还没到,他不着急动手,找了个僻静之处坐下来休息。 看这阵势,他就知道今天必有源能枪械到来,要不然内城区没必要出动这么多临时治安军,所以这一趟必然不会白跑。 而在此之前,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 外城区出现了四把源能枪械,而野狼却死了,野狼团被包围,钱伯庸反应再迟钝,也知道四把源能枪械不可能被他得到。 为了制衡外城区的源能枪械,内城区必然紧急向未来科技集团订购“龙卷风”,以应对这场战争——当然,钱伯庸若能未雨绸缪,那就会早一步购买“龙卷风”。 无论如何,早则今日,迟则明日天亮以前,未来科技一定会送一批源能枪械过来。 赵宁只需要关注高速公路出入口,就能遇到未来科技集团的人,譬如说经理张利。 对赵宁而言,源能枪械中的源能核心很重要,但不如充能渠道重要。 既然未来科技集团能带来源能枪械,那么自然有充能渠道。 张利会坑龙骑士团,却没道理坑内城区,所以这一批未来科技集团押运“龙卷风”的队伍里,一定会有给源能核心充能的装置。 那是赵宁的首要目标。 等候没片刻,赵宁察觉到了一股正在接近的异样气机。 这气机不是从高速公路来的。 而是源自于城区。 关键在于,对方动静很小很轻微,明显人数不多,且行动的时候非常小心 他在其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黑暗少女?” 赵宁没想到塔尼亚会过来,不由得琢磨起来,“看项静静平时的举止,不像是很聪明的样子,我能推测到今夜会有源能枪械过来,她难道也能猜到?” 以赵宁对项静静亦或者说塔尼亚的了解,他不认为对方有那个智商。在他眼里,少女傻乎乎的。 要不然,对方怎么会做个饭都能把厨房烧得浓烟滚滚,洗个澡都能不小心出现能量波动? 心里有了这个疑问,赵宁便加重了对彼处的感应。 一时间各种气息动静成倍放大,顷刻间变得格外清晰,莫说他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甚至对方的动作都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背着一把“龙卷风”步枪的塔尼亚,正在僻静街区中赶路,身姿矫健脚步轻盈,犹如一只长蹿下跳的狸花猫。 “其实你们不用跟来,我说真的,一群内城区的保安而已,我完全应付得过来。” 放眼放去,已经能看见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塔尼亚忍不住回头对身后的四名同伴说道,“昨夜战斗时你们已经暴露过一次,要是这回再暴露一次,麻烦可能就很大了!” 她的四名同伴身份各异,有强化人也有改造体,俱都身手不俗,翻墙跃房如履平地。 当然,跟塔尼亚比起来,他们还是差了很多。在北大陆这个地方,中品强者实在是不多,黑暗少女这样的存在凤毛麟角。 “今天早上的行动,我们就没跟着,结果出了问题......这不是怪你,而是说如果再碰到什么意外,我们能帮上忙。” 四人中实力最强的领头者,是一名下品上的平头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满身精悍之气,眼神凌厉气度沉稳,像是战场上下来的悍勇。 “唉......”塔尼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很是苦恼地将两条细细的眉毛耷拉下来,“我主要是怕你们暴露,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特勤部那些人无孔不入,明日城又不是什么法外之地......” 平头男子镇定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如果行动顺利,这回拿到源能枪械之后,我们会直接离开明日城,特勤部的反应不会这么快。” 自己的第十八次劝告无疾而终,塔尼亚见实在无法打动平头男子,只得怏怏放弃,鼓着腮帮子道: “好吧,大不了我送你们回去就是。正好我很久没有见到周爷爷了,平时都挺想他的。” 平头男子皱了皱眉,不认同塔尼亚送他们回去的话,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大概是觉得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讨论这个没有必要。 片刻后,他们猫在了高速公路出入口不远处的一座楼房屋顶,这地方算不得偏僻,周围有许多民房,只是没有正经小区。 高速公路另外一边的不远处就是山林,真有什么意外可以从那里逃走,甩开来自明日城的追兵。 赵宁现在面色略显复杂。 塔尼亚他们不偏不倚,正好呆在他的头顶上,彼此间就隔着一座天花板。看来在选埋伏地这方面,双方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赵宁倒是不担心自己被对方发现,哪怕他现在搬了一把椅子,大明大放坐在视野良好,正对着收费站的位置。 他一旦收敛气息隐藏自己,天人境的修行者都不好发现,桃花仙社团的热成像检测仪也查不出来。普通人看到他,更是只会把他当作周围环境的一部分,下意识就会忽略过去。 “塔尼亚,你注意观察四周,我们得小心谨慎一些。” 平头男子蹲在天台上,用女儿墙挡住身体,同时不忘露个头出来左右扫视。 他本来是让塔尼亚注意临时治安军的人,话说完才想起什么,补充道: “今天抢走你一把枪的杨宁,既然对源能枪械感兴趣,说不定有可能过来,你好好看看,千万不要漏了什么地方。” 闻听此言,塔尼亚神色肃穆,如临大敌,连忙凝神感应,片刻后,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十分肯定地道:“他没在。” 说完,见众人并不十分确信,她不禁有些气恼:“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嘛,就算不相信我的实力,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身份? “我对能量波动可是十分敏感的,除非对方连呼吸都没有,完全不跟外界进行能量交换,否则一定不可能瞒得过我! “周围在呼吸的动物中,没有一个是杨宁那个傻瓜的气息!” 听她这么说,众人眼中不再有疑虑。 平头男子点头道:“你说他不在那就是不在,要是我们连你对能量的敏感性都不相信,那这世上就没多少值得相信的东西了。” 听到这番对话的赵宁:“......” 他能发表什么评论呢? 他只能说:少女,你还是太年轻了,见识的东西太少,不知道这个世界......哦不,不知道异世界外星人的复杂性。“人人都说黑暗少女独来独往......如此说来,大家对黑暗少女的了解不够深入。伊丽莎白说昨夜遭受黑暗少女阻击时,对方有很多神枪手同伴,难不成就是这些人?” 赵宁根据听到的信息暗暗推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既然要抢夺内城区的源能枪械,那她肯定不是受了钱伯庸的雇佣,本身跟内城区应该没关系。 “另外,特勤部是什么存在?是不是有所特指?他们为何那么忌惮这个特勤部?” 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宁双眼微微一眯。 未来科技集团的押运车,出现在了高速公路上,距离收费站已经很近。 ...... 放下通信终端,张利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丢掉手里的烟头,转身看向收费站。靠着出入口的灯光,透过停车杆,他看到了自家集团熟悉的黑色押运车。 不用于他坐着去见李雅雯的那几辆车,这些黑色押运车体积更大容量也更大,相应地,装甲更加坚固。 钱伯庸的一名手下——临时治安军的一名团长走了过来,张利向他点头示意,自己带着助手率先走向收费站。 约莫百米后,张利停了下来,四辆黑色押运车停在了他面前,第一辆车上走下来一名身材姣好,身着小西服的女子。 “张经理,您这一趟辛苦了,老总特意夸奖了你,我们都羡慕得很。” 女子露出亲和的笑容,看张利的眼神暗送秋波,好似如果不是周围有外人,她都会靠到对方身上去。 “先验货吧。”背着手的张利绷着脸,一副心无旁骛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个女子跟他级别一样,之前对他爱答不理,一门心思都在公司领导身上,如今对他这般热切,必然是听说了他立大功要升职的消息。 “张经理还是这么尽职尽责,怪不得能做下这样的业绩。” 热脸贴了冷屁股,女子却没有任何僵硬之色,先奉承了张利一句,这才从助手那里接过单据,“四把‘龙卷风’步枪,四套源能核心充能设备,八箱子弹,张经理请检验。” 张利拿过单据扫了一眼,将其交给临时治安军的团长,“孙团长,你验收吧。若是没有问题,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没打算把这些东西送到内城区去。 开玩笑,现在明日城这么乱,谁知道路上会不会出岔子,要是被外城区的人伏击怎么办? 再说,他坑了龙骑士团一把,必然上了对方的黑名单,现在李虎城重新掌控外城区局势,一旦发现了他,那还能不下死手,把他的脑浆子打出来? 东西送到了明日城,交给了临时治安军,那就是完成交易,他转头就会从高速公路离开。如果不是打定主意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吃饱了撑的,专门跑到收费站来? 孙团长挥了挥手,拿着单据带着人,上车去检查东西。 片刻后,检查完子弹与充能设备,他跟三名手下人手一把“龙卷风”,出了车子。 只要试一试枪,验收的最后一步就算完成。 但就在这时,“龙卷风”特有的枪响陡然响彻夜空! 一颗步枪子弹犹如一道蓝色闪电,迅速由远及近,在孙团长的瞳孔中急剧放大! 章一零三七 抢夺 明日城临时治安军共有四个团,作为四名团长之一,孙姓团长本身是改造程度很深的改造体,拥有下品上的实力。 源能子弹向他袭来时,他本能地做出了闪避动作,想要翻滚向一边。可是子弹来得太快,他只来得及稍微挪开一点,堪堪避免被子弹正面击中。 子弹击中了他身旁的押运车,押运车顿时被撕碎,剧烈的能量释放过程中,冲击波掀翻了孙团长。他口吐鲜血,撞在另一辆押运车上,撞碎了押运车的前挡风玻璃。 异变来得太突然,临时治安军的战斗人员都被惊得浑身一震。 不过他们好歹经历过战事,一年前跟龙骑士团打过两场,这一年来在钱伯庸的严格要求下,从没放松过训练,快速做出了反应,连忙躲避到近旁的战车后。 有了战车的掩护,他们连忙搜寻敌人,寻找打击目标。 其实不用搜寻,敌人近在眼前。 准确地说,是已经到了脸上! 在第二颗源能子弹划空而至,射向其他三名手持源能枪械的孙团长部下时,一道虎豹般凶猛迅捷的娇小身影,离弦之箭一般奔到了公路上。 只见她栗色短发向后扬起,一拳轰中治安军的指挥车! 指挥车就如一只皮球,霎时间凹陷下去一大坨不说,自身还被击飞出去,远远坠落到了公路边的荒林里。 指挥车上的战斗人员,被挤压得霎时丧命,车上的仪器设备随即报废,落入荒林中没片刻便轰隆一声炸开,烟火团溅。 张利不愧是老油条,躲到车后的动作比临时治安军战斗人员还快,当不远处的指挥车被一拳击飞时,他吓得浑身一抖,肝胆欲裂。 袭击者的眼光很敏锐,早就锁定了队伍中哪辆车是指挥车;袭击者的行动很有力,一拳就让队伍的指挥系统暂时陷入瘫痪! 此时此刻,张利最害怕的事情,是对方的目标里有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自保,脑浆子说被打出来就被打出来。 他对明日城了解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实在是没想到这次交易会遭遇意外。 这个时候,外城区那些帮派,不是应该在好不容易拿下野狼团基地后,兴致勃勃地瓜分战利品吗? 龙骑士团也好,桃花仙社团也罢,这两个有“龙卷风”步枪的帮派,怎么会有心思关注这边,知道收费站有源能枪械交易,还早早布置好了人手,在交接一开始就冒出来闹事? 在张利难以接受现状的时候,第三颗源能子弹紧随而至,引爆了一辆装甲车,龙卷风掀飞了附近的两辆战车,进一步加大了混乱。 混乱确实不小了。 但还远远不够。 数十辆战车队伍,遭受打击的只是很小一部分。 大部分装甲车及其后面的战斗人员,并未被混乱波及。 “两点钟方向,二百米开外,黄色砖房屋顶!” “各单位自行开火,覆盖目标区域!” “营连特战人员立即出动!” “改造体、强化人迂回突击!” “保护孙团长!” “保护交易目标!” 伴随着一声声大吼与喝令,在骨干军官们的指挥下,临时治安军的战斗人员纷纷调转枪口,朝向了源能子弹发射的位置。 孙团长虽已重伤,指挥车也被摧毁,但这支临时治安军毕竟不是战场新兵,加之训练有素,故而很快作出简单却有效的应对。 赵宁所在的楼房,顿时被狂风暴雨般的子弹所笼罩。 每一寸屋墙都在被子弹反复打击,砖石一层层脱落,碎屑飞溅不停,楼房都似乎在颤抖。 密集的子弹击碎玻璃,泥点子一样打在赵宁身上,让悠闲坐在窗口看戏的他略感无语。 黑暗少女他们的行动非常粗暴,一下子便捅了马蜂窝。 不过这不能说她们的行动没有效果,在赵宁的视野中,黑暗少女动若雷霆,靠着同伴的掩护,已是冲进被“龙卷风”子弹波及的目标人群。 她先是给了正打开车门,满脸是血的孙团长一拳,把对方从驾驶位置揍了回去,并顺手拽过了对方一直没有离手的“龙卷风”,非常娴熟地背在身后。 继而,她闪身突进。 其他三名手持源能枪械的治安军精锐,被第二颗源能子弹轰得七倒八歪,虽说不至于丧命当场,却也个个头昏脑涨。 在极短的时间内,黑暗少女给他们每人来了一拳,将他们彻底击昏过去,并把他们手里的“龙卷风”抢到了自己手上! 眨眼间,黑暗少女便成了一座移动的军火库,背上多了三把“龙卷风”步枪,手中还持握一把。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逃跑。 来不及。 临时治安军中强者不少,这下已然飞扑而至。 距离最近、动作最快的几名改造体和强化人,组成了第一进攻梯队,不是露出合金臂刀,就是放出染毒短箭,还有一拳震得空气嗡鸣,直取黑暗少女脑瓜子的。 黑暗少女双眸发亮,不退反进,左右开弓,与这些人战在一处。 有人倒飞出去,有人侧摔倒地,有人径直趴下,有人升到了半空。 但源源不断的治安军强者接踵而至,前赴后继,围攻她的人来越多。 此时,屋顶上,依靠女儿墙阻挡子弹的平头男子,正想开枪策应黑暗少女的下一步行动。 但他手指还没压下去,女儿墙就被车载大口径机枪的子弹撕碎,他自身被子弹击中,猛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连忙拉着他后退。 枪林弹雨中,四个人只能趴在天台上,连抬头都不能,更别说支援黑暗少女。 赵宁不急不忙地取下“龙卷风”步枪,好整以暇地平端起、瞄准,在他周围方寸之地,子弹如流、烟尘弥漫,但没有任何外来事物能够对他造成伤害。 砰! 围攻黑暗少女的人群,立即被轰开了一道血口模糊的口子。 砰! 治安军强者又倒下去一片。 更多威力巨大的子弹淹没窗口前,赵宁先一步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另一个窗口前,手中源能枪械再度鸣响。 砰! 又是好些个治安军强者被轰飞。 如是再三,当赵宁用身上的子弹带,给源能枪械补充了一轮子弹后,跟黑暗少女战斗的强者已不再是里三层外三层,只剩下寥寥几个。 倒不是说其他人都倒下了。 而是怕了! 他们不敢再堂而皇之围攻黑暗少女,生怕被源能子弹给轰杀当场,只能退后一段距离,藏身到装甲战车后。 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终究不过是临时治安军,一群拿工资上班而已打工人而已,还是暂时聚集起来的一盘散沙,可没有拼命的意识,也不觉得自己有牺牲的必要。 黑暗少女很快放翻面前的几个对手,朝着最近的,蠢蠢欲动的几名军官轰了一枪,把对方的露头意愿浇灭,转身窜进一辆未来科技集团的押运车。 下一瞬,汽车发动。 “她要跑!快拦住她!否则我们回去交不了差!”副团长立即大吼,并带头从一辆战车后冲了出来。 只是他现身太早,押运车还没完成调头,黑暗少女一边控制汽车,一边抬起“龙卷风”给他来了一枪。 副团长当场殉职。 但这并没能阻止治安军的追击意图,其中的军官尤其是连以上军官,都是各个公司保安队的实权人物,知道大局,哪怕明白自己不是黑暗少女的对手,也要破坏汽车轮子,阻止对方逃跑。 砰! 砰! 这时,两颗源能子弹呼啸而至,在刚刚动身的强者人群中,掀起两团腥风血雨,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后续治安军无不噤若寒蝉,一时间再难寸进。 第一颗子弹源自赵宁——他现在早已不在最开始那栋楼房。 第二颗子弹源自黑暗少女的同伴,他们先前虽然被火力压制,但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从天台另一面溜下了屋顶,转移到了其它战斗位置。 发动机的浑厚嗡鸣声中,黑色押运车冲破收费站的停车杆,驶上高速公路,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哪怕是改造体、强化人,想要靠人力去追已是不现实。 可临时治安军依旧没有放弃,纷纷钻进装甲车,打算驱车跟随。 砰! 砰! 砰! 砰! 正从几个收费通道,行驶到停车杆前的十多辆装甲车,立时在源能子弹下爆炸开来,车里的人死于非命不说,车辆也坏在了狭窄的通道上,浓烟滚滚燃烧个不停。 通道立时被堵住。 后面的治安军军官,看着前面的乱象与空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再如何愤怒都只能是望洋兴叹。 他们想要追上黑暗少女,已是痴人说梦。 ...... 楼房附近满是密密麻麻的治安军战斗人员,正在向楼房攻击前进,其中的三五成群的改造体、强化人强者,或占据楼房屋顶等有利位置,或扼守地面核心通道。 治安军彻底封死了这一片街区。 在刚刚的战斗中,治安军大致分成了两部分,距离收费站近的那部分应付黑暗少女,距离收费站远的那部分,则向源能枪械所在位置快速突进、合围。 天台上,赵宁瞥了楼下几眼,收起源能枪械,打算撤离这处阵地。 他想走,自然没人拦得住。 但别人就不是这样了。 譬如黑暗少女的同伴。 为了策应黑暗少女成功脱身,他们在此战斗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眼下黑暗少女是带着一满车的军火走了,他们可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赵宁看了一眼旁边那栋楼房。 要不要救他们?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 黑暗少女带着“龙卷风”步枪离开了明日城,谁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赵宁得去找她。而如果没有她的同伴引路,赵宁或许连对方去了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没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施展太高的修为实力,直接升空去感应、追索黑暗少女的位置。 章一零三八 逃亡 “我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出不去了。” 一栋六层民房顶楼的客厅,一名从窗口回来的平头男子同伴,对捂着胸口、面无血色,靠躺在沙发上的平头男子沉声说道。 说话的是个女人,黑色的头发还不到肩膀,此刻凌乱不堪布满灰尘,她长得不算漂亮,五官很普通,唯一的两点是双眼非常有神。 哪怕是在这样的逆境下,依然非常有神。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可能是因为蕴藏光芒。 “无所谓,出不去就出不去。自从我十四岁上战场,就没想过能活下来。可以奋战到今天,已经是格外幸运。” 胸口衣衫被鲜血浸透的平头男子,偏头看了女子一眼,惨淡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胜男,你们走吧,我给你们断后。 “用我一条烂命换四把源能枪械,这个生意做得划算,换谁谁都会说好。” 砰! 蹲在阳台,手持“龙卷风”的战士扣动扳机,外面随即响起一声爆炸,临时治安军战斗人员的惨叫声跟着传了过来。 下一刻,阳台被子弹撕得粉碎,持枪男子躬身撤回。 “要走一起走,我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名叫胜男的女子双目泛红,强忍着泪水压低声音嘶吼,并且作势要来扶他。 她的已经碰到了平头男子的肩膀,但动作陡然僵住。 一柄手枪顶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看到的是一张夹杂着愤怒、不舍、难过的国字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当她抬头的时候,对方脸上诸多神色一闪而逝,只剩下一种神情。 那是坚毅。 平头男子咬牙着,近乎一字字地道: “从我们加入组织那一天开始,你我都清楚,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死在战场上!我们参加的,本身就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争! “可我们依旧是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进来!为什么?难道是为了逞英雄,是为了意气之争,是为了做错误的事?! “都不是。 “我们愿意加入,只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有些战争,它不得不打;有些牺牲,我们不得不付出;有些人与事物,我们不得不保护!” 说到这,情绪激烈的平头男子,胸口已是疼得极为难受,他大口喘起气来,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胜男已是泪如泉涌。 但她依然拼命摇头,倔强地坚持己见。 其他两名战士,一个面露痛苦、不忍之色,一个双目如火,犹如最凶猛的虎狼。 “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 平头男子深呼吸一阵,闭上眼平复心境,“我从小就教你,要听周爷爷的话,服从组织命令,全力完成任务,不可耍性子......你难道都忘了? “你要让我......死不瞑目?! “走!再不走你们谁也走不掉! “带着这把源能枪械回去。你们都知道,它对组织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你们的任务,也是我......给你们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走!” 最后一个字,平头男子是吼出来的。 吼出这个字的时候,他额头青筋暴突。 当他吼完这句话,他陡然蹿了起来,一把夺过一名汉子手中的自动步枪,来到窗前,顶着横飞的流弹,对着已经临近的治安军猛烈开火!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没打算回头。 他也确实没再回头。 被同伴拉走的胜男,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向虽然身受重创,但依然面朝敌人酣战不休的平头男子,泪眼滂沱、声嘶力竭地大道了一声: “哥!” 这一声喊余音绕梁,藏着二十年的兄妹之情。 平头男子肩膀颤了一下。 也只是颤了一下。 此时此刻,他眼中满是敌人,他向敌人发出了饱含杀气的怒吼,疯狂倾泻枪里的子弹。 不过片刻间,弹匣打空,他身上又多了许多弹孔,鲜血一股股流了出来。 但他依然没倒。作为一个强化人,他没那么容易倒。 最后,他丢掉弹夹,拔出背负的长刀,从窗口纵身跃了下去! 没多久,一声前所未有的爆炸,在窗户外响起。 ...... 胜男三人从后门冲出。 靠着源能枪械开道,与平头男子恰到好处地吸引火力、拼死掩护,他们从治安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成功离开楼房。 却也仅此而已。 在距离楼房不到四百米的地方,他们被治安军中的强者缠住,一时没能脱身,而普通战斗人员再度合围上来,他们即将又一次陷入死地。 这是一片建筑稀少的地域,有一些农田,相对开阔,鲜有现成的障碍物和掩体,有利于人数优势方集中火力,不利于劣势方拼斗。 虽说山林就在前方不远处,但他们明显已不可能杀出去。 眼见附近的包围就要完成,治安军的火力布置即将到位,跟自己缠斗的治安军强者已有脱身之意,胜男不禁面现绝望。 他们虽然有一把源能枪械,但不可能同时对付四面八方的敌人,且治安军占领了仅有的几座楼房制高点,一旦火力布置完成,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打成烂肉。 “不要让他们走!” 胜男面前的两名对手正要抽身,她不管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打击,野兽一般不管不顾猛攻上去,“要死也得同归于尽!” 她两支机械手臂的合金手指全部回缩,一只手的掌心位置喷出高温火焰,另一只手整个变成了棱刺,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拼尽全力杀向敌人。 “说得没错!就算是死,也得多杀两个敌人!” 手持源能枪械的男子,早已是遍体鳞伤,此刻仍由一根飞来的毒刺射进自己肋下,朝着对方直接扣动扳机。 两名对手顿时被轰得稀巴烂。 但下一刻,他的手臂被人齐肘斩断! “杀!” 其余两名战士都红了眼,不管对手是刀砍还是斧凿,只顾放开手脚去招呼对方,鲜血一蓬蓬泼洒,机械部件吱吱乱响。 这是他们以为的最后一刻。 但实际上不是。 源能枪械特有的嗡鸣声中,几楼农田边的低矮楼房相继爆开,上面的治安军悉数升空;紧接着,一片片手雷被扔到了治安军人群中,引发了更大的爆炸,断肢残骸像是汤汁一样四处飞溅。 当自己面前的对手倒下,胜男以为自己即将被敌人的子弹撕成碎片时,她万分意外地看到,周围刚刚还蓄势待发的治安军战斗人员,不是被炸得东倒西歪,就是全都趴伏在了地上。 “龙卷风”的枪声持续不断,每一次响起,都有一群胆敢冒头的敌人被夺取生命。 枪声是从前方的山林中传出来的。 治安军的一些强者已经赶了过去。 他们消失在了山林中。而枪声从未停止。 甚至连节奏都没断! “快......快走!”一名战士急忙喊了一声,扶起近旁丢了一条手臂的同伴就跑,而那把源能枪械则被另外一人接过,一边突围前奔一边向左右点射,威慑想要有所异动的对手。 胜男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这一刻,她心跳如鼓。 只不过,这回是因为极度的惊喜与兴奋。 “是塔尼亚杀回来接应我们了?!”这是胜男能想到的可能性。 也亏得是临时治安军贪生怕死,格外惜命,让他们做做样子,开车去追黑暗少女的车,他们敢,真要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不顾死活追击敌人,他们是万万不能。 没片刻,胜男等人成功遁入山林,循着枪声见到了救他们的人。 看到山包上是谁在战斗的时候,他们意外至极。 “哥?!”胜男狂喜、激动、疑惑,舌头打结,话已经说不利索,“你,你没......你怎么,怎么在这?!” 平头男子一面开枪,一面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容,示意他们快往后走:“先别说这些,快撤!” 而这时,他们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答案。 在更高的山岗上,一片片手雷正被抛出去,落入想要追进山林的治安军人群中,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连成一片。 那些手雷,足足被扔出去了五百米远! 胜男看见了扔手雷的人。 那是一个衣着普通,气质特异的年青男子,姿态散漫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边有好几包手雷,大部分已经被仍空。他扔手雷的时候,轻松写意地就像是挥手赶蚊子。 胜男平生一股恐惧之情,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 突围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那些手雷扔的最远的,距离这里超过了一千米!这些手雷撒出去是一片,落点却比子弹还精准,不是在人群中爆炸,就是在治安军强者身边响起。 若非如此,治安军不会被压制得抬不起头,他们不可能成功突围! 胜男刚刚来不及疑惑,此刻却是越想越禁不住发抖。 这,这是人能办到的事情? 就算是塔尼亚那个恐怖的家伙来,怕是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可......塔尼亚在哪里? 胜男没看见黑暗少女。 她的视野中只有那个男子。 那么问题来了。 对方是谁? 为什么救他们? ..... 在山林中跑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后,伤势很重的几人实在无力再跑,加之再三确认没有治安军追上来,他们在一座山包上停下脚步,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来喘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宁身上。 这时候,他们终于有时间、精力来弄明白心中的疑惑。 “哥,这位......就是那个杨宁?”胜男看了看赵宁,试探着问平头。一路奔来,众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唯独对方气定神闲,好似只是散了个步。 手里有源能枪械,实力又非常强悍,胜男理所当然想到那个,从塔尼亚手里抢走了一把“龙卷风”步枪的人。 平头男子点点头。 伤势加上逃亡的疲累,已是让他快要奄奄一息,此刻靠坐在一棵树前,声音很低地道:“多亏了杨哥,要不然,我不可能再见到你们......” 通过平头男子的讲述,胜男等人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章一零三九 山林野人 当时,为了掩护刘胜男等人撤离,吸引治安军注意,刘帆(平头男子)从六楼跃下,准备拼掉自己的性命,多拉几个垫背的。 赵宁及时出手,不仅让刘帆没有径直落在地上,避免了他伤势加重,而且率先出手,将周围的治安军清理掉一大片。 那声巨大的爆炸,是因为赵宁抢过一名治安军的单兵火箭筒,对着一名特战人员来了一下,那名特战人员身上挂了不少手雷。 在那之后,赵宁与刘帆携手作战——主要是赵宁在前面秋风扫落叶,一脸震惊的刘帆在后面紧紧跟随,一路杀了出来。 过程说起来简单,然而赵宁做的事不少。 譬如说觉得手雷比火箭筒好用,便顺手收集了一些,后来直接把人家装手雷的弹药箱给清空;再譬如说从特战人员、精锐强者身上,搜集了一些肾上腺素等药品。 靠着源能枪械与元神境中期的实力,赵宁带着刘帆出其不意杀出了重围,当他们摆脱临时治安军时,身上挂满大包小包的两人,几乎成了两座移动的军火库。 正因为赵宁这边吸引了治安军太多注意力,牵制了他们不少兵力,刘胜男等人才能从街区跑到农田。 但也正因为赵宁突围太快,临时治安军眼见追不上他们,便将兵力都用到了追捕刘胜男等人身上,结果把他们围在了田埂间。 刘帆伤势本来就重,要不是赵宁给他简单处理过伤口,并打了一针肾上腺素,根本就没法使用源能枪械,也支撑不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 刘胜男等人听得心神震动,继而相继起身,向赵宁郑重行礼,感激万分地道:“多谢杨先生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赵宁淡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只是举手之劳。 他忽地轻笑一声:“怎么说我都是抢了塔尼亚‘龙卷风’的人,你们就不怕我救你们是别有用心?” 精神萎靡,越来越虚弱的刘帆摇了摇头,正色道: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有杨哥你出手,我们都已经是死人,这份恩情是实打实的。倘若你真的另有图谋,大不了我们再各凭本事斗智斗勇。一码归一码。” 这番话让赵宁很是欣赏。 他道:“我有一个问题,方便的话你们就回答,不方便的话也得回答,不过可以当作是支付我救你们的报酬。 “我的问题是,你们是什么人?” 赵宁原以为,这个问题事关隐秘,刘帆等人会很戒备。 没想到,听完他的问题后,刘帆等人神态都很轻松。 刘帆笑了笑:“这没什么不能回答的。我们——是叛军!” 这个答案听得赵宁眼前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他之前在网络上经常看到有关叛军的消息。在官方的各种新闻报道中,叛军无恶不作毫无人性,经常在各个城池为非作歹,是社会毒瘤人类公敌。 今天工厂失火了,是叛军派人烧的;明天有人“恶意讨薪”冲撞了市政管理委员会,是叛军鼓动的;后天哪个公司爆出了草菅人命的丑闻,是叛军在故意抹黑......有时候,官方会当众枪毙一些他们抓到的“叛军奸细”,并当场说明他们过往的罪行,向民众展示对方签字画押的供状,引得一些民众义愤填膺,大骂叛军卑鄙无耻、毫无底线。 大部分时候,官方对叛军的谴责很有效果,会获得部分民众支持。 但少部分时候,官方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宁看到过一则新闻。 前段时间,某些城市的中层民众因为烂尾楼太多,而银行与官方都不管事,他们付出了血汗钱却一无所得,还要继续用血汗钱还贷,业主们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抱团停止还贷,并爆发了规模不小的示威游行,号召停止商品房预售制度,事情闹得不小。 ——当然,在官方报道中,这不是游行,而是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破坏社会秩序的违法犯罪行为。 官方最终出动治安队镇压了这次游行,要求业主们停止违法行为,拉黑了停贷业主们的征信不说,还要对他们的违法行为进行追责。 并且,官方宣布,这次业主们的违法行为,就是叛军在幕后指使的,旨破坏社会经济、制造动荡、害人害己的邪恶行动。 那意思很明确,业主们不是勾结叛军的罪犯,就是被叛军蛊惑的蠢货。 结果,这回,几乎所有民众都在拍手为叛军喝彩,称赞他们敢于为民做主,唾骂银行、官方与奸商沆瀣一气,压迫剥削平民百姓,不把普通人当人。 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对叛军保持着不小的关注度,且从一开始,他就对叛军是邪恶势力的论断,持怀疑、观望态度。 起因很简单,赵宁第一次上网时,魔鬼城有过智能机器人出逃事件,那次的新闻是叛军爆出来的,很快就被魔鬼城官方删除,并进行了辟谣。 后来赵宁向伊丽莎白与李雅雯了解过,得知智能机器人出逃、反叛事件时有发生,都不算什么大新闻了,而官方还一直打死不承认,想要继续掩盖真相、蒙骗民众。 “原来你们是叛军,幸会幸会。” 赵宁主动起身上前,与刘帆、刘胜男等人一一握手,笑容可掬。 他这番热情的模样,倒是把众人弄得不知所措。叛军的存在虽然广为人知,但因为官方持续不断的抹黑,名声方面只能说毁誉参半。 很多人提起叛军,最先想到的便是战争、杀戮、破坏、极端行动,就算心里不唾弃叛军,真面对叛军的时候却很难做到淡然、不害怕、不忌惮。 像赵宁这副如见老乡的样子,他们极少遇到。 他们当然不知道,赵宁对北大陆的官方早已失望透顶,只要叛军站在官方的对立面,他怎么都会心生几分信任、亲切。 再者,在先前战斗中,刘帆、刘胜男等人的对话,赵宁可是一字不差的听在耳中,对他们表现出来的精神与品质颇为赞赏。 与处于懵懂状态的众人握过手后,赵宁道: “刘兄伤势严重,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尽快获得周全治疗——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再送你们一程,等你们安全了再离开。” ......赵宁带出来的东西除了手雷,还有一些战场救治方面的医药用品,刘胜男等人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片刻后,众人启程继续赶路。 刘帆被人伤势最轻的那个人背着,亏得众人不是改造体就是强化人,速度不慢。 一路上,他们时不时会碰到人,就算是在深山老林也不例外,都是些衣着朴素,甚至可称破烂的百姓,有的蓬头垢面,有的瘦骨嶙峋。 他们就像是山林中的野人,神出鬼没。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是在追逐野兔野羊,就是在捕猎、采集野果,没谁多关注赵宁等人。 这里面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光着脚丫子的半大孩子,女人的打扮跟男人差别不大,唯一的不同是留着长发。 偶尔,赵宁会在山凹处、山谷间看到农田,庄稼长得有好的有坏的,但整体情况算不上乐观,若是跟外面平原上的农田一比,那就是云泥之别。 这些人赵宁是第一次见,但之前并非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在李雅雯等城市人的描述中,他们的确就叫“野人”,是生活在山林中的普通人类。 此界的生存环境对普通人而言很不好,底层民众朝不保夕,寻常百姓一日三惊,哪怕是生活在物质极为丰富的明日城,都是如此。 而在乡下,土地被大公司大企业统一“租种”,人工智能控制,全机械化作业,纵然有一些需要打杂的地方,工作机会终究太少。 一些人不想在城市生活,在乡下也没有着落,便只能遁入山林,美其名曰隐居,实在是回到原始状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种生活不可能不困苦,容易生病不说,生了病还没医药。 但据说愿意选择到山林中生活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多。 赵宁很理解他们的选择,他估摸着,明日城经过这场大战后,就会有一群人逃离城市来到山林之中。毕竟野人的生活虽然艰辛无比,但至少不用在帮派火拼中死于非命。 再者,山林中总有一些水草丰腴之地。 而刘帆等人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山林深处的一个野人村落。 既然能形成村落,可见这片地方生存环境尚可。 那是一片不大的河谷地带,河流最宽的地方不到五十米,最窄处不过一二十米,河流中有简易的人工鱼塘。 河流两边有狭长的冲击平地,平均宽度刚刚过百而已,眼下种满了长势不错的水稻。 两侧山坡上也有不少地方开垦成了坡田,种的是玉米,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在忙碌,其间点缀着二三十座木头房子。 房子有大有小,很多都只有一两间屋子,最大的不超过五十平方米,都很简陋,基本以茅草为顶,赵宁一看就觉得不能完全遮挡风雨。 这种地方自然没有公路,只有野人们自己踩出来的小道。 看见河谷小村子的时候,赵宁还看见了一个人。 对方站在山岗上,正朝他们所在的方位焦急张望,在发现了他们一行人之后,顿时欢呼雀跃,风一般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跑了过来。 那是黑暗少女塔尼亚。 章一零四零 半斤八两 依照刘帆制定的行动计划,塔尼亚以绝强的实力,在他们的配合下施行突击,夺取源能枪械后半分不停,即刻驾车冲上高速公路离开。 他们则负责堵塞后续交通,避免临时治安军对塔尼亚紧追不舍。 若不如此,他们很难带着四把“龙卷风”步枪,并及车上的大量弹药,在临时治安军的追捕下撤离。 这座名叫“河谷村”的村子,便是他们约定的汇合地点。村子里有叛军的人手长期驻扎,算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先前刘帆告诉过塔尼亚,若是一日之内他们没有赶回河谷村,就由塔尼亚带人护送弹药回叛军根据地,将其亲手交到“周爷爷”手上。 高速公路没有通到河谷村附近,最近的地方距离这里隔着几座山,别看直线距离也就二十公里左右,实则需要翻山越岭,普通人想找过来非常难。 不过这对塔尼亚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没有大量精锐强者围追堵截,她都能举着押运车在山林中飞奔跳跃,如履平地。 “老刘,你们可算是回来啦,我等都快不耐烦,要去山林中找你们了!” 塔尼亚过来之前就看到了赵宁,眼神略有变化,动作都有些退缩之意,不过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是黑暗少女,并非项静静,赵宁并不认识,她又稳了下来,神色如常地过来接应刘帆等人 “小刘,他怎么跟你们在一起?” 打完招呼,见刘帆虚弱得连哼哼都难,塔尼亚把目光投向刘胜男,并且做好了应对意外的战斗准备,“他是不是挟持了你们?如果是,你就眨一眨眼。” 刘胜男本来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但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一口气憋在胸口,实在是不吐不快:“眨眼什么啊眨眼,有事我直接说不就行了,哪还用得着暗示?” 话一出口,刘胜男觉得口吻不太好,连忙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介绍: “你走之后,我们陷入了明日城临时治安军的包围,多亏杨哥仗义出手,我们这才突围成功,不然大伙儿都得交代在明日城!” 塔尼亚“啊”“哦”两声,并不介意刘胜男那番反驳,本着谨慎小心、周全缜密的选择,上下观察了赵宁一阵。 也不知她到底观察出了什么,精神很快放松下来,并向赵宁伸出不大的手掌,认真严肃地道: “老杨,多谢你救了他们,咱们之前的争斗一笔勾销,我......嗯,我欠你四条命!什么时候你用得到我了,跟我说一声,我随时偿还你的人情。 “不过,我不能违背组织原则,也不能做对组织不利的事!” 刘胜男听得差些捂脸,这都哪儿跟哪儿,他们欠赵宁的人情,自然有组织买账,何须塔尼亚大包大揽......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周到。 眼瞅着塔尼亚一副庄重肃穆的样子,刘胜男又不好反驳,毕竟对方是在帮他们大包大揽,她心里暖暖的,这份仗义可不能不领情。 赵宁伸出手跟塔尼亚握了握:“如你所愿。” 原本,赵宁跟着刘帆等人找塔尼亚,是要拿走“龙卷风”步枪的,毕竟他需要源能核心。但在知道刘帆他们是叛军后,就有了别的想法。 既然此界的官方不公道,北大陆一片黑暗,没有人能够成为力行革新的大晋皇朝的伙伴,那么在跟官方对立的叛军身上找一找机会,就理所当然。 赵宁决定放一放源能枪械的事,先了解了解叛军再说。 ...... 明日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宽敞明亮、陈设奢华的办公室里,钱伯庸从办公桌后豁然起身,死死盯着面前的治安军孙团长。 遍体鳞伤,吊着一条胳膊的孙团长,低头盯着厚厚的地毯,不敢抬头直面钱伯庸的怒火,小声道: “董事长......是黑暗少女,她抢走了源能枪械,还有配套的所有子弹......董事长,她,她这回不是单独行动,她有同伙!” 满脸杀气的钱伯庸一字字地问:“四把‘龙卷风’步枪,都让她抢走了?!” 孙团长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四把都被黑暗少女抢走...... “董事长,我们原本是能抓住她的同伙的,可策应她的人手里面,有两把源能枪械,还有一个实力不在她之下的家伙!我们实在是拦不住......” 钱伯庸的呼吸就像拉风箱一样:“你们,一个人都没抓住?!” 孙团长察觉到了钱伯庸的杀气,愈发战战兢兢,这个时候他必须为自己辩解,要是让对方觉得他无能,他的下场绝对不会好: “董事长,我们事先已经做了周密部署,临战反应也很快,可对方中的那个强者,把手雷扔得像是子弹一样准,我们的人实在没法追击...... “董事长,源能枪械明明在外城区帮派手里,这回却出现在了收费站战场,可见黑暗少女跟外城区的帮派联合了!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我们得提前应变! “董事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钱伯庸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距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对方的黑色皮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感受那股山岳般厚重的压迫感,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说点我还不知道的。”钱伯庸的声音格外寒冷。 恐惧笼罩了孙团长,他忍不住发起抖来,声音跟着变得颤颤巍巍: “董事长,董事长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情不简单,我们肯定是走漏了交易消息,外城区......外城区那些韭菜图谋必然不小!” 钱伯庸的声音变得冷漠至极:“这么说,你是没什么消息要说了。” 下一刻,孙团长感觉一双铁钳般的打手,陡然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大了嘴,还想说些什么,可声音还未发出来,喉咙就传来了一声刺耳的脆响! 紧接着,他眼前泛黑,身体的力量陡然消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拧断了孙团长的脖子,钱伯庸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尸体,掏出手绢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向门外吩咐:“来人,清理一下。” 很快,秘书带着人进来抬走了孙团长的尸体。 等到办公室里再度没有人,钱伯庸又一次勃然大怒,这回没有人给他杀,他便摔了电脑,摔了茶杯,甚至连桌椅都摔得粉碎。 一边摔他一边破口大骂:“饭桶,都是一群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钱伯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然要跟你们为伍?!” 他现在的样子,没有半点儿权贵阶层的优雅,只有野兽受伤之后的狂暴与混乱,就像是被抢了食物、还别人鞭打的野狗,与无能狂怒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好半响,直到办公室里能摔的东西都已成为碎渣,再没有东西可摔,气喘如牛、面红耳赤的钱伯庸这才停下来。 但他依然觉得不解气。 有人让他不舒服,他就必然不会让对方好过。 于是他果断下令:“今天参加行动的治安军,团级军官全部处死!营级军官都给我抓进监狱,关禁闭关到发疯为止!连级军官都给我撸掉肩章,一辈子不得再拔擢为军官!” 门外传来秘书的回应声,接着便是高跟鞋快速远去的动静。 终于,钱伯庸的怒火发泄完了。 然而发泄怒火并不能改变事实,更无法对现实有所帮助。 一想到内城区没了源能枪械,而外城区有八把“龙卷风”步枪,钱伯庸便禁不住牙关紧咬、瑟瑟发抖,摆子打得像是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 他不能不恐惧。 神秘的黑暗少女本就实力非凡,是明日城最为强大的存在,现在她跟外城区的帮派联手,威胁便是实打实的。 更何况,他们还有八把源能枪械。 八把源能枪械,什么样的防线能守得住? 八把源能枪械,能把他们内城区的堡垒,给一个接一个轰上天! 所有的权贵都得死,内城区的一切财富都将不再属于他们,他钱伯庸必定尸骨无存! 坐在沙发上的钱伯庸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他忍不住想到:“那......那个实力不弱于黑暗少女的家伙,又他.妈.的是谁?!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明日城?他图谋的又是什么? “明日城......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牛.逼的人物?!” 或许下一刻,外城区就会进攻内城区,乌泱泱的帮派暴徒会潮水般杀进来,踩着他们的尸体,夺走他们的财富、地位、特权! 钱伯庸感觉暗无天日。 ...... 外城区。 李虎城面黑如墨。 伊丽莎白目光低沉。 桃花仙大饭店的大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没有人一个人说话,只有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虎城与伊丽莎白。 窗外华灯初上,点亮了大街小巷,但再鲜艳的霓虹灯光照在两人身上,都不能为他们增添任何喜庆、高兴之色。 过了不知多久,会议室的玻璃门被李雅雯推开,桑蒂跟在后面一同进门。 她们的面色谈不上好看。 “怎么样?”李虎城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强撑着希翼沉声问。 李雅雯摇了摇头:“还是没人来。根据联络各帮派的人回报,帮派首领们的说辞大同小异,无非是一日一夜的大战,让他们伤亡惨重,现在需要救治伤员、好好休息一下,暂时实在是无力继续作战。” 李虎城一记老拳重重砸在会议桌上。 金属会议桌随即凹陷下去一大块。 也亏得是桃花仙社团喜用金属,如果是木质长桌,这一下肯定得满目全非。 “一群废物!鼠目寸光蝇营狗苟,近在眼前的巨大利益抓不住,就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利,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晚让内城区给灭了! “我李虎城真是造孽,竟然要跟这些废物为伍,可恨!” 怒气冲冲的李虎城站起身来,这要是在龙骑士团,他早就开始摔东西了,奈何这里是桃花仙的地盘,他只能摆着手来到窗户前,看着外面凄冷的夜景生闷气。 伊丽莎白招来桑蒂问了问具体情况。 越问她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白天,他们攻下了野狼团基地,在李虎城的提议下,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并未占有太多战利品,而是秉承着相对公平的原则,把好东西都分给了参战的帮派。 不仅如此,野狼团所有的产业、占领的街区地盘,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也没分多少,首先确保参战帮派都收获满满。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李虎城跟伊丽莎白商量好了,要借此机会把外城区帮派联合起来,去对抗算计他们,引发了昨夜混战,让他们死伤惨重的内城区。 报仇是一方面,为了获得更大利益是另一方面。 当然,根本原因是内城区已经出手,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对抗前者,若是他们束手待毙,往后的下场绝对不会好。 没想到的是,分野狼团的战利品与产业时,各个帮派答应得好好的,一个个拍着胸膛保证要掀翻、占领内城区,真放他们回去处理杂事了,到了该开会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竟然一个帮派首领都没来!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这让李虎城跟伊丽莎白如何不怒?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都缩在家里不出门?”伊丽莎白询问李雅雯。 李雅雯摇了摇头:“各帮派的首领,都在带着他们的帮众占领分得的野狼团地盘,并紧锣密鼓的布置防线,一副生怕别人来抢夺的样子。 “不仅如此,一些经过这场乱战,相对变强的帮派,都在向弱小帮派的地盘渗透,虎视眈眈之意非常明显;而那些变弱的帮派,则风声鹤唳,在自家地盘内严防死守,到处巡逻。 “总而言之,结束了乱战的外城区,现在看似平静了,实则暗流汹涌、人心惶惶。” 伊丽莎白:“......” 她很想把李虎城刚刚骂出口的话,再狠狠骂一遍。 章一零四一 抵抗军 “我们是暴力团体,本就是统治阶级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一年前龙骑士团还进攻过龟壳区,他们现在必然是意欲除我们而后快!” 窗外灯红酒绿,闪烁的霓虹光芒打在李虎城脸上,让那张本就凶神恶煞的脸倍显阴沉可怖,他看着楼外冷冷清清,不复往日热闹的街道,声音因为极力压制怒火而咬字极重,格外有穿透力: “这场乱战下来,外城区损失惨重,各方势力的实力都打了折扣,正是虚弱之时,内城区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一旦临时治安军跟治安队杀出来,那就是外城区所有团体的灭顶之灾!覆巢之下无完卵,届时会被连根拔起的,难道只是我龙骑士团? “这种时候,我们只有互相联合报团取暖,才有可能渡过危机!存侥幸心理,只顾一家私利,那就全都得死! “道理是如此浅显易懂,那些人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我知道他们贪利,所以我给他们让了利,野狼团的军火、财富、地盘,基本都分给了他们,诚意已是如此之大,他们还想怎样? “就算是一群猪,此时都知道该怎么做! “这帮王八.蛋,真他.妈的猪狗不如!” 说到最后,李虎城怒发冲冠——他本来就是个平头,头发像是刺猬一样竖起,每一根都很有精神,戴了帽子不知道会不会被顶得更高。 坐在会议桌前的伊丽莎白,神色紧张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声音清冷肃杀: “外城区有四把源能枪械,这本来是我们的依仗,可钱伯庸不是傻子,在明知外城区有‘龙卷风’的情况下,他肯定购买了更多源能枪械! “而我们......我们的四把‘龙卷风’,现在有两把废了,一把被黑暗少女抢走,一把在杨执事手里,偏偏杨执事又不知去了哪里......” 言及此处,伊丽莎白说不下去。 外城区实力本就大减,如今又是一盘散沙,再被临时治安军拿着源能枪械猛攻,下场可想而知。 李雅雯把嘴唇咬得没有丝毫血色,沉默无言,桑蒂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比较呆,但也知道局势极端不利,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杨宁这小子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他是不是拿着‘龙卷风’跑了?” 李虎城转过身来,目光不善地看向李雅雯,咬牙切齿地道: “你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要‘龙卷风’你就给他?你不知道‘龙卷风’到了他手里就会变成废铁?你的脑子是不是给驴踢了?! “要是我们手里还有几把‘龙卷风’,局面至于坏成这种模样?!” 李雅雯被训得面红耳赤,惭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她很快又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虎城的眼睛,坚定地道:“杨团长不会带着‘龙卷风’跑的,他一定会回来!” 李虎城气极反笑,“你说他回来他就会回来?我看他跟塔尼亚就是一伙儿的!你丢了四把源能枪械,现在还为一个外人说话,真是愚蠢到家了!” 李雅雯脸上唰地一下全白了。 但不过是转瞬间,她便咬着牙一字字道:“杨宁一定会回来,我相信他!司令也该相信,大家都该相信他。如果不是他,龙骑士团跟桃花仙社团,早就不复存在了!” 李虎城懒得跟李雅雯说这些有的没的,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继续盯着窗外的霓虹生闷气。 良久,伊丽莎白道:“局势艰险,万劫不复近在眼前,我们必须有所应对......哪怕是覆灭,也不能被人当羊宰。” 李虎城没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 白天他还自信满满、豪气勃发,以为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东山再起,乃至开创一番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建立自己在明日城的霸业。 孰料局势瞬息万变,外城区的帮派烂泥扶不上墙,如今内城区的大军说杀出来就杀出来,他就算想战,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之奈何? ...... 河谷村。 赵宁站在一间草庐前的小院里,望着面前的山中村落,思绪飘飞。 在他身前不远处有一片菜园子,种着不小一片萝卜,眼下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费力地提着一个小粪桶,一瓢一瓢给萝卜施肥。 女孩很瘦,五官还算清秀,但用橡皮筋简单束起起来的头发黄黄的,明显是营养不良。 但她力气又不小,粪桶都能提得动,提得还算稳,施肥的动作很有条理,基本没有洒出去半点,看来是做惯农活的。 赵宁用超常视觉稍微一看,便发现女孩儿手掌上满是厚茧。 小男孩没闲着,忙前忙后瞎忙活,一会儿蹲着看一看萝卜的长势,一会儿屈指弹飞秧子上的害虫,一会儿想尝试帮忙挪一下粪桶,结果粪桶纹丝不动,他自己脚下的泥土一松,一屁股坐倒在地。 女孩笑得咯吱咯吱的,笑了一会儿觉得得忍一忍,一边肩膀打颤一边去查看小男孩有事没有,完了又叮嘱他不要乱来,否则把粪桶打翻了粪水泼到身上,他的这身脏衣服她可不会帮着洗。 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太阳,阴天,山风习习,适合村子里的人下地干活,两个小孩在田间忙碌、笑闹的场景,仿佛无忧无虑,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但其实岁月不曾静好,至少在这里是这样。 赵宁在这呆了大半天,算是了解了一些情况。 他知道女孩上面其实还有一个哥哥,但因为乡野卫生条件差,小时候大病了一场,加之山林物资匮乏,积攒不下什么财富,家里没钱大治,而且出去一趟不方便,一来二去耽误了治疗,夭折了。 这片萝卜地,看秧子的长势好像是不错,但赵宁清楚,萝卜秧子长得好其实没大用,主要得看萝卜大小,净长秧子不长萝卜的事常有。 这种地方害虫很多,施肥还能用农家生活肥料凑合凑合,但要买防治病虫的农药,那明显又是一大笔开销,这里的人很难负担得起。 粮食产出有限。 穷则越穷。 就这,还是生活在一片水土相对丰腴之地的人。那些零零散散在山林中讨生活的民众,生活又是何等模样,亦或者说,是何等惨状? 这便是很多人城里人明明生活得很不如意,也不愿跑到山林中当野人的原因。 在城市里好歹有些未知机会,说不定鸿运当头了就可以搏一把,积累下不少财富,改善生活环境,但到了山里,那就是一代一代人一直穷困下去。 “明日城高楼林立,灯红酒绿酒池肉林,内城区堡垒如山,繁花似锦纸醉金迷,杨先生怕是很难想象,这世上还有如困厄的地方,有一群生活这样艰难的人吧?”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刘胜男。 赵宁摇摇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见过不少比这还惨的艰辛,山岳之中从来不乏野人——外面的人叫他们野人,史书都把他们当作林中野兽看待,从这个称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生活得有多么不容易。” 这番回答明显出乎刘胜男意料,她先是本能地产生怀疑,听到后面不禁诧异地问:“杨先生还读史书?” 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还有多少闲心去回首历史?把全部精神力气用到眼前的生活中去,都很难让自己生活得不错。 赵宁实话实说:“常读。” 刘胜男顿时肃然起敬:“杨先生原来是文化人,佩服。” 赵宁笑了笑,略过这茬,转而问道:“刘帆的伤势怎么样?” 一来到河谷村,刘帆便被抬去紧急治疗,刘胜男等人也差不多,如今大半日过去,刘胜男的伤已经处理完毕,就是不知道刘帆有没有脱离危险。 能够为了让同伴逃出重围,甘愿牺牲自己断后的人,赵宁怎么会都会高看一眼,那至少是一名合格战士。 “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这里条件极为有限,要想彻底治疗,还得送回根据地——至少也是有我们隐秘据点的城市。将养几天后,会有人过来接他走。”刘胜男如实回答。 赵宁奇怪地问:“你们不送他?” 刘胜男摇了摇头:“我们得回明日城。” 赵宁没继续问,这种事对方愿说就说,如果涉及叛军机密,他不会主动去打听。 刘胜男瞧了赵宁一阵,见对方没多问,偷偷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有真的打住话题,而是带着某种友好的目的,解释起了这件事: “刚刚我们用远程通讯设备跟根据地联系过,汇报了明日城的相关情况,组织觉得这是一次机会,让我们回明日城多了解情况,做好介入内城区与外城区大战的准备。 “当然,我们会有增援。” 赵宁微微颔首:“看来你们对明日城有所图谋。” 这很正常。 赵宁对叛军的了解虽然有限,但也知道对方一直在攻城掠地,扩大自己的地盘,虽说跟官方的战争互有胜负,有些地盘得到了又失去,但总体发展势头尚可。 明日城如今内部出了问题,叛军要是在这块区域有一定的力量,必然是要就此做一做文章的。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军队的真实名称。”赵宁看向刘胜男,“你们总不会自己称呼自己叛军。” “当然不会。”面对这个问题,刘胜男神容肃穆眼神庄重,给赵宁一种光辉坚韧之意,“杨先生,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我们是——抵抗军!” 章一零四二 回城 塔尼亚撸起袖子,在田地里帮忙锄草,她是一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虽说到了河谷村不能轻易展露实力,锄草很慢,但她依旧乐此不疲。 时不时的,塔尼亚抬头向东边望一眼,彼处,赵宁正在跟刘胜男说话,两人好似很谈得来,嘴巴一直没有停过。 “小塔尼亚,你跟杨宁明明很熟悉,为什么他到了河谷村后,你基本不跟他说话,还总是离他远远的?” 帮村民锄草的不只塔尼亚一个,说话的这个人也是从明日城突围出来的,大家伙儿伤势都很重,唯独他就受了点皮外伤,幸运值爆表。 塔尼亚老气横秋地重重叹了口气,小脸上布满忧愁与烦恼:“老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住一起的。 “刚刚联系周爷爷时,周爷爷说这家伙或许能成为我们的朋友,要我们尝试跟他建立友谊,还点名告诉我,如果没有危险的话最好不要搬离跟他合租的套房,平日里多了解了解他。 “你听见了吗?周爷爷让我继续跟他当室友呢。 “我得谨慎一点呐,虽说这家伙是个傻瓜,看起来不太聪明,但我行事还是很周全的,如果跟他接触得多了,他熟悉了我给他的感觉,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哦,原来项静静就是黑暗少女。 “那就完啦!” 说这些话的时候,塔尼亚拔草的动作越来越用力,好似跟那些杂草有个人恩怨,可怜那些小草,被丢到一边的时候,一个个都断得快要成为渣渣。 约莫是觉得塔尼亚这副样子格外有趣,老王眉开眼笑,差些发出猪叫,不过他好歹憋住了笑意,继续调侃对方: “小塔尼亚,你多聪明啊,就算跟他朝夕相处一百天,他回了明日城照样发现不了你就是项静静!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嘛,毕竟你做人都做了几年了,现在跟我们人类没有多大区别。” “说过多少次了,我本来就是人类!”塔尼亚发出庄严的宣告,末了瞅了瞅神色不对劲的老王,戒备心顿时涨了起来,“老王啊老王,我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呢? “你说,你是不是想看我出丑?” 老王连连摆手,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会想看你出丑嘛? “再怎么说,当年周爷爷带你上山的时候,我也在队伍里,算是你半个引路人!” “吃草吧你!”塔尼亚的小脸毫无预兆黑下来,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一把草塞到了老王嘴里。 她站起身来,气呼呼地指着对方,恼羞成怒:“当年就是你这混蛋,骗我说剥瓜子皮是每个人都要做的新人任务,害得我给你剥了一个月的瓜子皮,让你吃了一个月现成的! “你这个阴险的人类,我早就想揍你了!” 说着,塔尼亚就要揪住老王狠揍一顿,老王见势不妙撒丫子便跑,一边跑一边吐嘴里的草,一边回头嚷嚷: “我那不是看你乖巧可爱,想在你剥瓜子皮的时候,多跟你聊聊天嘛!再说我也没亏待你,最后不还给你留了一碗剥好的瓜子......” 塔尼亚怒火滔天:“你还说!” 她追着老王从山坡跑到河边,又把他从河边打到河对岸,当真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村民们平日过得都是苦日子,劳动沉重又没什么娱乐,乍然看到这样一出好戏,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伙计,指指点点笑容满面。 一些性格开朗的大声起哄,有说老王被一个小姑娘追着打丢脸的,有说让塔尼亚好好教训一下老王,上回老王过来还对他的女朋友抛媚眼,实在是可恨的。 这么一闹,河谷村笑声不断,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 塔尼亚跟老王闹着闹着,竟然一起跑到河里抓鱼去了,大概是因为来来回回过河的时候,发现河里的鱼很多。有好吃的在眼前,两人立马转移矛盾焦点,统一了战线。 河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也没不过成年人头顶,且河水清澈,站在岸边就能看到在水里游的鱼。当然,这种小河里的鱼不可能多大,估计要抓很多条才能炖一碗鱼汤。 看着塔尼亚与老王两人,带着一帮不知什么时候呼啸而至的半大小孩们,开始轰轰烈烈的抓鱼大业,赵宁回头对刘胜男道: “看来你们跟这里的村民相处得不错。” 根据他的观察,驻扎在这里的几个抵抗军人手,平日里都跟村民一起劳作一起吃住,皮肤黝黑双手粗糙,他都看不出那些人跟村民有什么区别。 塔尼亚跟老王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但毕竟没有常驻于此,他们都能跟村民们打成一片,可见抵抗军在民众中确实没什么架子。 刘胜男刚刚跟赵宁介绍,一般村子里有什么麻烦事,驻扎在这里的抵抗军人手都会全力帮忙。哪家人病得严重了,他们会不惜动用自己的渠道,带他们去城里看病,为他们垫付药费。 这种关系,可不存在于明日城那种地方。 刘胜男满脸笑容地道:“本来就该这样。我们的人没来也就算了,既然来了,肯定要全心全意帮助村民,建立融洽和谐的氛围。 “我们是抵抗军,要是不能为普通民众做事,我们的奋战就失去了意义;若是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让民众们建立良好的关系,互相友爱互帮互助,那只能说明我们背离了自己的宗旨。” 赵宁微微颔首,不复多言。 他先前问过刘胜男,何为抵抗军。 刘胜男回答:所谓抵抗军,是指为人类文明抵抗强权破坏,为普罗大众抵抗资本压迫,为光辉人性抵抗阴暗吞噬的军队! 赵宁问刘胜男,抵抗军的宗旨是什么。 刘胜男回答:在公平公正的基础上,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任何压迫剥削,拥有真正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赵宁问刘胜男,抵抗军现今在如何战斗。 刘胜男回答:在每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战斗! 赵宁问刘胜男,抵抗军眼下有多大规模。 刘胜男回答:有根据地千里之广,铁血战士十万之众! ...... 接下来的两天,刘胜男等人主要是养伤,制定回到明日城的行动计划,而赵宁则在村子里与村民们一起劳动,进一步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旁敲侧击抵抗军的各种情况。 刘胜男说的东西,他未必信,只有在获得充足的证据后,他才会建立对抵抗军的真正信任。 凭借自身的智慧与眼光,两天下来,赵宁发现河谷村的情况的确就如刘胜男所言,是融洽和谐、团结向上的。 这群山林中的野人,虽然生活在黑暗之中,但大多心怀光明。 而随着抵抗军人手的进驻,第一束光明的确照进了河谷村。 赵宁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河谷村与大晋皇朝的村子很像。 这让赵宁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如是看来,吾道不孤,大晋皇朝的摆渡桥搭建对象,可以选择抵抗军——前提是抵抗军拥有天人境的力量。 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想法,赵宁并没有就此完全信了抵抗军,事实上,他对抵抗军的信任依然不多。 他看到的抵抗军,连冰山一角都谈不上。 赵宁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激动与开心。 他很清楚一点,人在开心高兴的时候,满怀希望做出的判断与决策,与在痛苦沮丧的时候,饱含绝望做出的判断与决策,并无本质不同。 都很容易片面、偏激、不周全。 判卷与决策需要的是冷静与理智,更需要掌握足够多,尽可能全面的信息。 正好这回抵抗军在明日城可能会有行动,赵宁可以趁机多看一看,详细了解了解他们。 ...... 两天后,赵宁、塔尼亚、刘胜男、老王等人离开河谷村。 刘帆与那位断了一只手的抵抗军战士,留在了村子里,他们的情况已经很稳定,来接他们的抵抗军人员很快就会到,无需刘胜男等人继续亲自照看。 因为抵抗军在明日城会有行动的可能,故而源能枪械没有送走,暂时留了下来,以备后面使用。 临近明日城城郊,赵宁与刘胜男等人在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分别。 就目前而言,赵宁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的身份是主要的,且他没有加入抵抗军,双方不适合呆在一起。 对赵宁而言,有塔尼亚这位室友在,他不愁无法了解抵抗军的行动;对刘胜男等人来说,虽然赵宁还不知道项静静的身份,但如果有必要,他们随时可以传递信息、联络对方。 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双方暂时分别。 回到明日城,赵宁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城中情况,以了解自己离开这两天城里的局势变化。 他发现内城区与外城区的气氛都十分紧张,如临大敌,仿佛大战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打响。 临时治安军在各个要道口布置了大量兵力,重火力武器不少,依托各个堡垒建立了坚固阵地。 外城区的火力布置略显奇怪,分区域在街道、楼房构建了许多掩体阵地,好似是打算层层布防、节节抵抗。 当然,主干道街口的布防也有,只是兵力与火力都跟内城区相差很大,基本是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的人。 赵宁决定先去见一见伊丽莎白与李虎城。 章一零四三 不一样 此次回明日城,赵宁有一个很现实的目标:源能充能设备。 当日塔尼亚在收费站抢夺源能枪械时,因为只能开走一辆车,故而没有带走源能充能设备,她那辆车里装的都是子弹。 相比之于“龙卷风”步枪里的微型源能核心,源能充能设备的体量无疑大很多,其蕴含的能量非前者可比。 赵宁要进一步研究源能,找出用修行之法提炼源能的方式,并进一步研究混沌粒子,提高自己在地球吸纳真气的效率,就必须得到这些充能设备。 而现在,源能充能设备肯定在内城区,这是不言自明的。 赵宁要在尽量隐藏实力,不闹出太大动静,引起太过关注的情况下,拿到内城区的这些充能设备,最理想的方式,无疑是借助这场内城区与外城区的战争风波。 就眼下来说,赵宁在地球的行事风格的确谨慎了些。 不过这都是暂时的。 等赵宁研究源能粒子、混沌粒子及其相关粒子完全成功,彻底掌握在地球快速吐纳真气的法门,重新拥有完整的天人境状态,做起事来就可以不再这般束手束脚。 那不仅是他大展拳脚之日,也将是大晋皇朝在地球大展宏图之时! 不过,世事往往不随人愿,赵宁回到明日城后,很快发现城中的形势与氛围跟他想象的并不相同。 首先是外城区的这些街头帮派、暴力团体,竟然在攻打完野狼团基地后,回到了一盘散沙的状态,并未能真正联合起来,向内城区发起复仇之战。 大饭店的会客厅里,听完李雅雯的介绍,赵宁大感意外。 这两天来,明日城风平浪静,内城区没有进攻外城区,外城区也没有进攻内城区。 钱伯庸觉得外城区要杀进来,李虎城认为内城区要杀出来,结果大家提心吊胆日夜戒备,却半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 气氛平和,非常诡异。 赵宁不是很理解,打算弄清楚个中情由。 他还指着双方打起来。 恰好,这时候有几个帮派的帮主,拗不过李虎城的以理服人,带人来到了大饭店,正在会议室跟李虎城座谈,赵宁觉得有必要过去看看。 此刻,偌大的会议室内。 李虎城盯着几位社团首领:“未来科技集团与内城区狼狈为奸,他们算计了我们这一次,就一定还有下一次! “钱伯庸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必然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此时我们不联手,那就是坐以待毙!” 一位光头帮主嗤地一笑。 李虎城佛然不悦,盯着对方:“你笑什么?” 这家伙以前就是个二流社团的首领,何时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 光头帮主乜斜着李虎城,桀骜不驯地道:“李司令,人家算计的是你,又不是我们,咱们跟魔鬼城的人无怨无仇,他们有什么理由对我们赶尽杀绝? “北大陆那么多城市那么多社团,他们杀得过来吗?” 李虎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 光头帮主抽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点燃,气定神闲地吸了一口,旁若无人的吐出云雾,迎着李虎城吃人般的目光,针锋相对:“为什么不是? “李司令,你别老是拿内城区来吓唬我们,我们在外城区生活这么多年,跟内城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 “当初攻打内城区的是你龙骑士团,与我们有何干系?钱伯庸就算要对付,那也是对付你!你想把我们绑在你的战车上,跟你一起一起对抗内城区,让我们的人替你的人去死? “真是异想天开!” 他这番话说得其他几名首领都是大点其头,纷纷出声附和: “对,我们凭什么要陪龙骑士团去送死?”“龙骑士团跟内城区的恩怨,与我们完全无关!” “内城区那些权贵,都忙着赚钱,吃饱了撑得要跟我们过不去?外城区什么地方,拢共才有几个钱啊?” “说的是,外城区本身就是贫民区,那些权贵们看不上,只要我们不进内城区,那就是什么事都没有!李司令你爱折腾自己折腾去,可别带上我们!” “李司令可别搞道德绑架那一套,这都什么年代了?” 众人七嘴八舌,态度明确,情绪激昂,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在这一刻,他们完成了抱团,联合了起来。 只不过,这不是为了对抗来自上层权贵、敌对阶级的威胁,而是为了跟自身阶层的对手抗衡,保住自己的蝇营狗苟与蝇头小利。 李虎城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当场砍下这些人的脑袋,呼吸粗重得犹如老虎。 三天前,他的龙骑士团是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进攻内城区有成的战果威慑“群雄”,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外城区社团首领看到他,基本都是老鼠见猫一般,大气不敢喘。 彼时,何曾有过今天这种,人人都敢毫不客气反驳他,不把他当回事的情景?他愤怒,恼火,但更多的却是痛恨之情。 李虎城心里明白,这些人现在之所以敢这样对他,根本原因不过是龙骑士团如今实力大损,不在如之前那样强大,失去了威震“群雄”的资本! 最终,李虎城那双欲要择人而噬的眼睛,钉在了光头首领身上。 以前,对方只是个二流社团的首领,但是现在,对方俨然是一流帮派的帮主,手下的战斗人员已是超过了龙骑士团! 那场让龙骑士团兵力折损近半的大战,却成了一场让对方脱胎换骨、鲤鱼跃龙门的风云际会。 在当晚的战斗中,对方未曾率先抢夺源能枪械,而是在一旁煽风点火,谁暂时拿到了“龙卷风”步枪,他就鼓动大伙儿一起进攻。 等到对方的势力被重创,守不住源能枪械了,他也没去跟龙骑士团、桃花仙社团争夺“龙卷风”,而是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抄对方的老巢,趁机吞并对方的人马! 这样的事,当晚对方只做了两回,自身势力便膨胀了一大圈。 次日,光头首领带着自己的人,继续吞并其他帮派,尤其是那些之前颇有实力,但在战斗中被削弱了的帮派。这些帮派往往颇有资产,军火不少,他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乎,光头首领现在成为了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大帮主。 这种时候,他还会听李虎城的话吗? 他不会。 不仅不会,他还要带头反对李虎城。 他要的,是把龙骑士团彻底搞下去。 如果他能吞了龙骑士团,那他就将独霸外城区! 成功发育起来的光头帮主,现在野心十足,觉得自己能打十个。 “李司令可别这样看我。”光头帮主优哉游哉的吐了个烟圈,“没用,眼神杀不了人。 “能杀人的,只有人和枪。” 李虎城五脏欲焚:“老子知道你现在很膨胀,老子不在乎,你可以膨胀,但你不能害了其他人! “想做外城区老大?你得先问问自己,你有没有那个德性!不顾大家死活,你就算人多抢多,又能嚣张几天?!” 如果是以前,李虎城已经掏出枪把对方崩了,但是现在,他只能忍,也必须忍。 光头首领扭头吐了一口唾沫,冷冷地看着李虎城:“李虎城,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为大家着想,这话你说出来不觉得羞耻? “你为什么偷偷买源能枪械?难道是为了给大家发福利?还不是为了吞并大家的社团!也亏得是交易没成功,你要是成了,今天我们都是你的阶下囚!”李虎城目眦欲裂:“狗东西,老子......” 光头首领猛地拍案而起:“老王.八!你嘴放干净点!现在外城区不是你龙骑士团的天下了,你嚣张什么?!告诉你,老子不仅人多枪多,兄弟也多,真惹急了我,老子干.死你龙骑士团!” 话音方落,其他帮主都站了起来,一起盯着李虎城。 ...... 内城区。 议会大厅座无虚席,人民议会的老板们如芒在背,一个个都忐忑不安、忧愁万分,但同时,他们眼中又充满迫切与希望,就像是即将走出逆境的人。 “赞成票一百八十票,反对票十五票,弃权票五票。” 议会副议长约翰唱完票,落下了手里的金木垂,庄严宣告:“根据明日城《人民法》,第一零一一号提案获得通过! “现在,议会正式任命伯庸集团董事长钱伯庸先生,为明日城治安军总司令!” 一时间,会议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一百八十号人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议会议长钱伯庸身上。 钱伯庸不动如山地坐着,显得波澜不惊。 等到掌声稍微小了些,他才老神在在地站起身,理了理笔挺的西服,意气风发而又老神在在地走向发言台。 “明日城危在旦夕,此乃危急存亡之际,我就不多客套了。” 钱伯庸没有依照常理发言,到了发言台上便直入主题,“我提议,立即向未来科技集团订购至少十把‘龙卷风’步枪,装备治安军,用于扫平外城区! “同时,向魔鬼城聘请至少四名中品强者,配合治安军行动!时间紧迫,外城区随时可能杀进来,还望诸位立即投票表决。” 此言一出,议会大厅安静了片刻,继而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上回你提议购买源能枪械,议会拿出钱来跟未来科技集团交易,可最终我们什么都没得到,现在你.......”钱伯庸的老对头吉姆大声发言,要反驳对方的提议。 “吉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议长枪毙了当时参与护卫枪械的所有团级军官,囚禁了所有营级军官,就连那些连级军官都被夺职,你还想怎么样?”约翰不等吉姆说完,便将对方的话打断。 议员中没有人附和吉姆。 约翰说得不错,那件事已经有人承担了责任,付出了代价。 能被钱伯庸派出去押运源能枪械的人,很多都是他的心腹,钱伯庸一视同仁地处置了这些人,没有徇私枉法,已经获得了主流议员的认可与原谅。 最后,钱伯庸出任治安军总司令后的第一项提案,在议会获得通过。 这两天外城区是没有进攻内城区的迹象,但内城区不会就此掉以轻心。直接原因很简单,四把源能枪械下落不明,加上之前的四把,那就是八把“龙卷风”! 明日城内城区这些权贵们的地位,的确已经是岌岌可危。 这种时候,大家没道理不暂时团结一致。 身为大人物,眼光见识他们都是有的。 作为统治阶级,自身的统治地位没道理不维护,否则就等同于自杀。如今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有几个人敢拖后腿? 外城区的那些统治威胁,必须以雷霆之势立马清除! ...... 此时此刻,在同一座城市中,上层与下层在面对同一场风波时,展现出来的素质完全不一样。 面对阶级敌人的威胁,统治阶级毫不手软,并且能快速达成一致,集结力量扑灭对手; 而被统治阶级还心存侥幸与幻想,哪怕自己被迫害了,依旧不能及时清醒过来,直至灾难降临,日月交替,天地换颜,自身万劫不复。 这大概就是上层之所以是上层,而被统治者之所以是被统治者的道理。 章一零四四 分道扬镳 源能枪械在收费站被夺走的事,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认定这是外城区所为后,内城区做好了全力镇压外城区的准备。 而对外城区来说,收费站爆发的战斗是黑暗少女所为,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黑暗少女不是内城区的人。 龙骑士团、桃花仙社团之外的帮派首领,为了应付拥有源能枪械的龙骑士团,避免自己失去地位与性命,选择了抱团。 两把源能枪械废掉的消息,李雅雯、李虎城、伊丽莎白等人自然不会外泄,所以对外城那些帮派而言,仅仅抱团是不够的。 坐在沙发上的钱伯庸,端着酒杯翘着腿,看着毕恭毕敬站在厅中,却一身匪气粗俗不堪的男人,淡漠地道: “你们黑龙会想要效仿野狼团,效忠内城区?你们有什么资格?” 黑龙会的首领便是那位,跟李虎城针锋相对的光头男子。 “回钱董的话,我们现在是外城区第一大帮会,人多枪多,而且......而且我们愿意帮助内城区对付龙骑士团!”黑龙会二当家字斟句酌。 “哦?龙骑士团没有分你们一把‘龙卷风’?” “钱董说笑了,外城区拢共只有三把源能枪械,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一分,哪里还有我们的份?” “来人,把他拉出去毙了!” “钱......钱董,这是为什么?我,我说错什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钱董总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哼!收费站的四把源能枪械,现在就在外城区,你们黑龙会不是号称人多?难道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敢糊弄我,真是找死!” “不,不!钱董,那四把源能枪械没在外城区,那是被黑暗少女夺走的!黑暗少女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之前还以为,她是内城区的人!” 钱伯庸观察半响,没发现对方在说谎,不由得愣了愣。 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示意警卫放开对方,他站起身盯着男子道:“你如果敢骗我,黑龙会死得很惨!” 男子连忙赌咒发誓:“我绝对不会骗钱董的,我也没必要骗你!如果外城区现在有八把源能枪械,我们哪里还会按兵不动? “若是龙骑士团与桃花仙社团得到了收费站那四把‘龙卷风’,我们,我们哪里还敢反对他们?” 钱伯庸微微颔首,八风不动地道:“既然如此,我暂且相信你们,答应黑龙会的请求。 “不过,你得记住一点,你们效忠的不是内城区,而是我钱伯庸!会给你们提供军火与保护的,也是我钱伯庸! “黑暗少女不是外城区的人,收费站四把源能枪械不在外城区这件事,我会派人跟你一起回去证实。” 黑龙会二当家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 一段时间后,男子离开,屋中只剩了钱伯庸一人。 他终于不再憋着,放声大笑起来。 笑得肆意张狂。 外城区没有那么多源能枪械,这让治安军出战得胜的把握大增,这是他迈向独裁者的关键一步!到现在黑龙会还愿意投靠内城区,跟他们一起对付龙骑士团,则是意外之喜。 钱伯庸是真没想到,外城区那些帮会如此愚蠢。 将伊丽丝叫进来,钱伯庸下达命令:“你亲自去一趟外城区,证实黑龙会所说的消息。记住,这件事不得外泄,做好保密工作。” “是,董事长!” ...... “杨团长,你终于是回来了,龙骑士团不能没有你啊!”李虎城过来又是跟赵宁握手,又是拍他的肩膀,表现得十分亲热。 刚刚在会议室,他差点跟各位首领打起来,若不是对方带了很多人来,许多强者在门外、楼外严阵以待,他说不定真会动手。 现在众首领都已离开,李虎城连忙过来跟赵宁嘘寒问暖,并大骂那些首领无耻愚蠢: “现在看来,要想外城区拧成一股绳,不能再用以前的老办法,更加不能指望那些社团首领,只剩下一条路,一种选择!” 赵宁还等着内城区与外城区开战,他好浑水摸鱼:“什么选择?” 李虎城一字一句地道:“吞并他们!当外城区只有一个帮派的时候,那才有真正的团结一致,才能真正做到号令统一! “杨团长,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就不会放这些人走,在这里他们一锅端了最好。不过现在也不晚,我们回去立即部署行动。 “既然道理说不动这些社团,那就用刀!用枪!我龙骑士团,要灭了外城区这些杂种,整合所有战斗人员,独霸明日城! “杨团长,你愿不愿意与我共举大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姿挺拔的李虎城目光如箭,豪气万千,平生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霸气。 赵宁对此兴致缺缺。 虽然他想外城区跟内城区打起来,但顶多顺势而为,如今要费这么大的事,让外城区内部再度经受战火,死大量无辜的底层民众,他还不如展露更高的实力,直接去内城区拿走源能充能设备。 所以他拒绝了李虎城:“没兴趣。” 当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屋中气氛陡然凝固。 李虎城脸憋得通红,好似经受了莫大耻辱;李雅雯惊讶地看着他,美眸里满是疑惑不解,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落寞与伤感。 “你是龙骑士团的人!龙骑士团眼下正在危急存亡之时,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这是我的命令,你身为龙骑士团的团长,必须服从命令!”李虎城恼羞成怒,忍不住咆哮起来。 下一刻,他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身体也僵在原地。 “龙卷风”的枪口顶住了他的眉心! 单手持枪的赵宁冷冷地道:“我愿意在龙骑士团有个身份,那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若是不识好歹,还想因为这个对我下什么命令,那么你这颗愚蠢透顶的脑袋,我看就不用留着了。” 李虎城颜面丢尽,却说不出话来。 接触到赵宁冷漠无情的目光,他意识到对方并非是在说笑。 赵宁随时可能开枪! “杨,杨团长......有话好好说,没,没必要这样......我们是一家人......”李雅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枪。 李虎城被人拿枪指着,她不可能没有反应,所以手枪已经上膛,但她并未将枪口对准赵宁,而是保持着向下的方向,另一只手做出劝阻的手势。 赵宁瞥了李雅雯一眼。 如果对方敢拿枪对准他,那么就算对方根本不可能伤到他,他也会给对方一个教训,可李雅雯并没有这么做,这就让赵宁对她多了几分满意与欣赏。 下一刻,“龙卷风”被赵宁丢给了李雅雯。 他自己则转身走出房门:“枪给你用,作为交换,你得确保龙骑士团在接下来的行动中,遵守我的新规矩,不伤害无辜民众。” 话说完,赵宁的身影正好消失。 李雅雯怔怔看着门口,嘴唇紧抿,面色复杂,眸底暗藏一抹哀伤。她本就生得温婉文静,军绿色制服也不能完全改变这种气质,故而这抹哀伤让她看起来更显柔弱。 毫无疑问,有没有这把“龙卷风”,龙骑士团接下来的处境会是两个样,赵宁愿意把枪留给她,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的善意。 至于赵宁不愿帮助龙骑士团这件事......心乱如麻的李雅雯,升不起对赵宁的怪罪之意。 毕竟直到这一刻,除了团长的身份,龙骑士团算得上是什么都没给赵宁,而赵宁帮他们的已是足够多。 李虎城则是勃然大怒,他很想对着门口大吼,但他害怕赵宁回来取走他的脑袋,故而只能转身狠狠一巴掌拍碎了桌子,扭头恨恨地对李雅雯道: “从现在开始,他杨宁不再是我龙骑士团的团长!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李雅雯瘦弱的肩膀猛然一颤,黯然地低下了头。 ...... “桃花仙社团也打算去吞并其它帮派,做外城区的霸主?”赵宁离开大饭店的时候,伊丽莎白一路相送,他便随口问了一句。 伊丽莎白摇摇头:“明日城的这场风波,发展到现在已是格外复杂,失去了控制,我向上面汇报了这件事,一切要看组织怎么安排。” 赵宁扫了一眼伊丽莎白白璧无瑕的脸,不着痕迹地道:“你的组织该不会是叛军吧?” 伊丽莎白略显愕然:“当然不是。杨执事怎么会怎么问?” 赵宁负手站在大门前,看着满街花花绿绿的霓虹:“北大陆的大组织我知道的不多,除了叛军就没别的。既然你们不是叛军,那是什么?” 伊丽莎白犹豫着道:“杨执事是第一执事,明日城社团的大小事务,但凡你想知道的,我们都不会瞒你。 “但这件事关系着整个组织的机密,我在没获得授权之前,不能向‘非我们这样的人’透露,还望杨执事能够理解一二。” 说到这,约莫是怕赵宁见外,她进一步补充:“这场风波过后,杨执事若是去魔鬼城,那应该可以见到组织上面的人,到时候会知道一切。” 赵宁就是随口一问,对此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伊丽莎白说了这么多倒是出乎他的预料。对方这番反应表明,她的确很尊重、看重赵宁。 告辞之前,伊丽莎白让人拿了一个黑色皮包过来,双手交给赵宁,认真地道:“杨执事是我们的第一执事,先前又救了社团,功莫大焉,这是你该得的。 “当然,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等组织上派人来了,后续还会重谢杨执事。如果杨执事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开口。” 赵宁接过皮包,打开一看,是满满当当的一包天蚁币,大概五十万。 赵宁此刻想到的,是他带着李雅雯突围,出手教训伊丽莎白之时,给桃花仙社团造成的伤亡。 他笑了笑,收起皮包,转身离开大饭店。 这回他不是走路,桃花仙社团给他配了专车,开车的司机就是桑蒂。这是一场很坚固高大的装甲车,行驶在马路上威风凛凛。 ...... 当夜,龙骑士团出动大量精锐战斗人员,以手持“龙卷风”步枪的李雅雯为首,开始了突袭、吞并其它帮派的雷霆行动。 李雅雯的行动很有章法,她将龙骑士团的骨干强者编成数个特战排,让他们隐蔽渗透到好几个目标帮派的基地附近,自己则藏身暗处。 等到准备就位,特战排发起突袭,引发战斗,普通战斗人员,则从街道正面冲击目标帮派的防线。 等到帮派的领头者们现身,李雅雯便以“龙卷风”将其狙杀,谓之斩首行动。 因为源能枪械威力巨大,斩首行动很难不顺利,帮派的几个领头者往往会被一起压制,一起收拾掉。 等到帮派的几个领头者被杀,李雅雯便会带着特战排占领基地关键位置,让其余人投降。 自家帮派的几个领头者都被杀,帮众们群龙无首,又面临着“龙卷风”步枪的威胁,再加上大量龙骑士团帮众从正面杀了过来,他们就只能选择臣服。 这时候,李雅雯会把接收目标帮派的任务,交给其他龙骑士团的人,自己则带着“龙卷风”隐入黑夜,前往下一个目标帮派。 到了下一个地方,重复之前的战法,让特战排发动突袭,同时让普通战斗人员正面开进,一旦确定帮派领头者们的位置,李雅雯便实施斩首行动。 如是,龙骑士团以不多的兵力,极小的代价,在短短六个小时内,吞并了五个中小规模的帮派,掌握的战斗人员一下子膨胀到了八千,重新成为外城区第一大帮派! 而外城区那些帮派,为了应付龙骑士团,明明在此之前已经完成抱团,建立了联盟,但真当战斗发生的时候,那些被吞并的帮派并没有等来及时、有效的救援。 章一零四五 覆灭 这个方经混战的城市,只安宁了不过两日,今夜,四方街道再起焰火,轰隆隆的炮声与嗒嗒嗒的枪声连绵不绝,犹如惊涛拍岸。 一座高楼天台,赵宁迎风而立,俯瞰着李雅雯在街头巷尾跳跃飞奔,注视着龙骑士团吞并一个又一个帮会的战斗。 他看到很多帮派的战斗人员集结了起来,在各自的街头阵地上严阵以待,但他没看到有谁相互驰援,肩并肩去共同应对“龙卷风”。 很显然,这些帮派在缔结同盟时,无论把条约订得如何好听,这个同盟真正能够施行的宗旨只有一个:不遵龙骑士团号令。 除此之外,一切盟誓都是镜花水月。 赵宁不在意这些,他唯一略微在意的,是李雅雯有没有履行诺言:约束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不去祸害无辜民众。 在李雅雯拿下第五个帮派后,战斗告一段落,她没有再继续奔向下一个目标。龙骑士团兵力有限,第一波攻势能够拿下五个帮派,已经是极限。 在此期间,没有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去杀戮普通人。 赵宁说不上高兴,因为他明白,现在就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李雅雯在打服五个帮派后,龙骑士团没有立即发动第二波攻势,而是进入到了消化战果的阶段。五个帮派虽然拿下来了,人员还需要整编,将新得的地盘实际控制起来。 赵宁远远看见,李虎城带着一队战车,停在了五个帮派中最大那个帮派的基地前,当对方走下战车走向自己的新地盘时,大步流星虎虎生风,笑声洪亮意气豪迈: “这帮狗崽子,敢跟老子吹鼻子瞪眼,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真以为联起手来就能在老子面前硬气?痴人说梦! “他.妈的,老子龙骑士团一出动,还不是秋风到落叶,说灭谁就灭谁?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掺和老子的事!” 志得意满的李虎城,为了收服人心鼓舞士气,拿出了很多钱奖赏龙骑士团的战斗人员,并且同意他们在新吞并的五个帮派的地盘上肆意寻欢作乐,发泄连日来的压力、怒火与欲望。 这是很平常的事情,跟古时候大军攻占一座城池后,就在城中大肆劫掠、放纵兽欲并无不同。 军队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这些黑.帮了。 “司令,你不能这样做!” 李虎城的命令刚刚出口,李雅雯便站出来坚决反对,“龙骑士团已经有了新规矩,而且我们答应过杨团长,不再去欺凌迫害普通民众,我们不能食言!” 李虎城反手一巴掌,重重甩在了李雅雯脸上: “混账东西,老子才是龙骑士团的司令,不是他杨宁!你是龙骑士团的人,不是他杨宁的人!再敢口口声声杨宁杨宁,就给老子滚出龙骑士团!” 说着,他转头对那些迫不及待的龙骑士团成员道:“除了守阵地的与巡逻的,其他人现在就可以去享受了! “记住,不要杀人。毕竟那些人日后都是我们的牛羊,没了他们,我们也捞不到好处。都明白了没有?” 众人大声响应,并夸赞司令英明威武。 这时,李雅雯再度挡在了所有人面前,并抬起“龙卷风”步枪,将枪口对准了他们,恶狠狠地道:“谁都不许动! “司令,我们为什么要去欺凌普通民众?他们都是苦命人,活得都不容易,又没有得罪过我们,为什么要被我们这样对待? “司令想要成大事,就应该收拢人心,如今的龙骑士团在外城区举目皆敌,我们更应该获得普罗大众的支持,怎么能去祸害他们?!” 李虎城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一脚就将李雅雯踹翻在地: “缴了她的械,带回去,关禁闭!” 没有人动弹。 李虎城的命令无人执行。 他们全都站在原地。 这倒不是李雅雯多么得人心——她就算得人心,也是得普通人的心,不是得黑.帮帮众的心。 龙骑士团的帮众们不动,是因为李虎城正被人拿枪指着。 枪,是一把普通手枪,来自李虎城的近卫。 但现在持枪的人,却是赵宁! “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如此不尊重我,我很难让你继续活着。” 赵宁漠然对四肢僵硬的李虎城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李雅雯,“不如你来做龙骑士团的司令,如何?” 李雅雯神色大变,连忙爬起身。 砰! 枪响了,李虎城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连连后退。 “李虎城,你若是让位,我留你一命,若是不让,现在就得死。”赵宁对李虎城这种人毫无好感,在大晋皇朝,这种人就是革新的敌人,他处置起来绝对不会手软。 “住......住手!” 伴随着一声焦急万分的呼喝,一把枪抬起来,对准了赵宁。 那枪,是“龙卷风”步枪。 赵宁转过头,看向手持“龙卷风”指着自己的李雅雯,面无表情。 李雅雯流着泪咬着嘴唇:“放......放开司令,否则,否则......” 她很痛苦,浑身都在发抖,但她眼神坚定,目光决然。 上回她没有拿枪对着赵宁,但这回形势明显不同,她必须做出选择。在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与自己的父亲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赵宁对源能枪械熟视无睹,声音冷漠: “我原本以为,你有可能成为明日城外城区的希望,如今看来,你到底还是局限在了自己的身份上。既然如此,你也好,龙骑士团也罢,从此都不在我眼中。” 话说完,赵宁收起了枪。 他收起的,是“龙卷风”步枪。 李雅雯没有反抗之力。 带着“龙卷风”步枪,赵宁跃上屋顶,融入了黑夜中。 李雅雯一下子瘫软在地,望着赵宁背影消失的方位,黯然神伤泪流满面,呆愣良久不曾起身,好似少了一缕魂魄。 ...... 吞并五个帮派,李虎城很得意。 然而,仅仅一个小时后,黑龙会带着几个帮派大举出动,战车在街道上呼啸飞驰,分作数股直扑龙骑士团刚刚吞并的几个帮派,向立足未稳的龙骑士团发起全面进攻! 榴弹爆炸的火光淹没了沙包掩体,枪口喷射的火焰映亮了街区,双方在街头巷尾爆发激烈战斗。 随着一个个精锐强者接连倒下,一片片战斗人员被枪林弹雨给撕碎,还未从上一场大混战中缓过气来的明日城,再度陷入血火炼狱。 双方的大战一直打到天亮,还未完成对新吞并帮派人员整编的龙骑士团,作战不利,死伤惨重,丢了一片又一片街区,昨夜所获得的战果,渐渐地都吐了出来。 没了“龙卷风”步枪,饶是李雅雯拼死作战,也无法稳住局势,最终身受重伤,被抬下了火线。 上午十点,三辆直升机飞抵明日城上空,并在内城区的中心堡垒天台停机坪将落。这些直升机上,印着未来科技集团的标识。 中午十二点,治安军从内城区出动,经由几条主干道,分股杀向外城区的各大帮派基地,不由分说展开猛攻。 各大帮派未曾想到,治安军会突然进攻他们,而且是直奔基地而来,一个个无不惊愕惶恐,恼羞成怒,纷纷大骂内城区狂妄无耻。 在发现进攻自己基地的治安军,不过是千余人的时候,各大帮派大松一口气,都认为凭借自家基地的坚固,对方根本奈何不得他们。 一年前,临时治安军杀出内城区,近乎是全员上阵,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最终不也是铩羽而归?这区区千余人,能奈他们何? 但是很快,这些外城区帮派就再也轻松不起来。 “龙卷风”轻而易举轰开了他们的大门,摧毁了他们炮塔,掀翻了他们的掩体!面对源能枪械,他们坚固的防御工事跟豆腐渣没有任何区别。 当自家基地的防线被撕开,治安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大规模冲进来屠杀自己麾下抱头鼠窜的帮众时,这些帮会首领才意识到他们今天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是覆灭。 是死亡! 治安军出动之时,黑龙会带着大量战斗人员,还在跟龙骑士团作战,后者已经龟缩回了大本营,看黑龙会等帮派的凶狠模样,他们今天是必要灭了龙骑士团。 对黑龙会而言,攻灭龙骑士团,他们就是外城区唯一的霸主。 若是不灭龙骑士团,以对方彰显出来的野心和手腕,他们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被对方反咬一口。至于跟着黑龙会作战的帮派,都是被龙骑士团昨夜的行动给吓怕了,不除对方不敢安安稳稳睡觉。 龙骑士团昨夜吞并的人手,一战下来已经逃散殆尽,自己那三千战斗人员亦折损严重,如今仅剩千余人龟缩在大本营,士气低落。 短短几日之内,这是龙骑士团第二次经历覆灭危机。 只不过,这回没有赵宁来救他们。 就在黑龙会等帮派,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就要取得关键进展的当口,治安军袭击了他们的基地,在听到各自基地的紧急求救后,众帮派无不肝胆欲裂。 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立马回撤。 可惜的是,他们撤不了了。 一支治安军已经扑杀过来,数把“龙卷风”不断鸣响,将回撤的帮派战斗人员堵死在了街道上,紧接着便是炮火洗地,血腥屠戮。 帮派成员成片成片地变成了街道上的尸体,血流成河。 章一零四六 出动 明日城这些帮派首领的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赵宁不是很理解。他更加不明白,这些人为何都表现得像是没读过书,完全不明白事理一样。 大晋的绿林豪杰、草莽英雄,都比他们要有见识。 文明进步了,人却倒退了。 但有一件事赵宁很清楚:今日,这场明日城的风波会尘埃落定。 一切纷争都将结束。 赵宁现在还不明白的是,抵抗军打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亦或者说,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还会不会有什么行动。 治安军的行动章法有序,明显是事先有缜密安排,半数去攻打黑龙会等帮派的基地,半数去攻打正在猛攻龙骑士团的黑龙会等帮派。 经由先前的乱战,外城区大小势力的实力被严重削弱,没剩了多少可战之兵。黑龙会逆势而起纠集了许多帮众,但其它帮派可没那么幸运。 且人心惶惶。 若非如此,李雅雯之前也不能仅凭一把“龙卷风”,就带着骨干强者一下子吞并了五个帮派。 现在,面对拥有十把“龙卷风”的治安军,他们几乎没有反手之力,唯一还有激烈对抗的,就只有以黑龙会为首的攻龙骑士团同盟。 他们这里有一万余人。 但这一万人余人,却被三千治安军包围起来,按着脑袋打出了脑浆子!没办法,这里有五把“龙卷风”步枪,还有两名搭乘未来科技集团的直升机到来的,魔鬼城的中品高手。 “老,老大,钱伯庸不是已经接纳我们了吗?治安军怎么还连我们都打?他们为什么要去抄了我们的大本营?!” 黑龙会二当家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狼狈地跑进了一栋相对坚固的低矮民房,问黑着脸站在房中,咬牙切齿盯着窗外不远处战场的黑龙会首领。 他不问还好,一问光头首领便怒不可遏,回身一脚将他踹了跟斗,破口大骂: “你这混蛋还有脸问我?!不是你去内城区跟钱伯庸接洽的?!你这蠢货跟钱伯庸究竟是怎么谈的?!他为什么要进攻我黑龙会?!” 说到最后,光头首领一把抓住二当家,几个巴掌狠狠朝对方脸上扇去,抽得对方牙齿横飞,鼻血横流。 “老,老大......我,我不知道啊!钱伯庸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他的秘书还亲自来了外城区,你都见过了.......我不知道他会出尔反尔啊!” 光头首领气得五脏欲焚,掏出手枪就要毙了这个废物,忽的,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火箭弹击中了民房,引发剧烈爆炸,楼房顿时在颤抖中烟尘弥漫。 光头首领回头一看,前方街口的防线已经崩溃,帮众们死了一地,活着的都在往回跑。顷刻间他心如死灰。 这里不是他的基地,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面对治安军强大的火力与源能枪械,根本无法有效固守。 “我恨,我好恨哪!这些内城区的狗大户、王八.蛋,全都是背信弃义狼心狗肺之辈,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光头首领仰头大呼,痛心疾首,“要是听了李虎城的话,联起手来对付内城区,今天怎么会遭遇这样的绝境?! “钱伯庸,你这狗.娘养的,干你娘,我跟你不共戴天!” 他的咆哮声刚刚落下,一颗榴弹在窗外爆炸。 ...... 治安军的前期战略,是以最快的速度击溃各大帮派,他们根本不占领地盘,只求歼灭外城区帮派的有生力量。 治安军攻破了一个帮派的基地,便立即前往下一个帮派的基地,在街头遇到了成股的帮派战斗人员,都会分出几辆战车去追杀。 在此之前,外城区这些暴力团体,在各自的地盘上建立了阵地,以防备其它帮派的进攻,但这些阵地在源能枪械与优势火力面前,实在是起不到多大作用。 赵宁在高处看得分明,很多帮派战斗人员带着武器逃离了基地、阵地,也不断从各个酒吧、会所、酒店、大型购物中心中撤出。 但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方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到处乱窜,惶惶如丧家之犬,结果就是被路过的治安军迎头痛击。 当治安军的车队离开后,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年前,临时治安军集中全力,进攻龙骑士团大本营,结果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不得不铩羽而归。 如今不过是过去了一年,治安军再度杀进外城区,却是横行无忌所向披靡,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 赵宁实在是没有兴趣继续观看这场屠杀。 大齐皇朝在最黑暗堕落的时候,绿林中也有豪杰,草莽中也有英雄,市井中也有义士,朝廷因为把这些力量拧成了一股绳——都没有做得多么完美,都赢得了国战。 而明日城的这些街头帮派中,几乎可以说一个好汉都没有。 “一个没有信仰的地方。”丢下这句评语,赵宁转身离开。 在大齐,国家再怎么腐坏,总有一群胸怀天下、拥有信仰的人,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不畏牺牲,用自己的见识与才能、坚守与担当拯救时艰。 儒家再如何不好,它毕竟塑造了一个信仰一份胸怀,怎么都好过明日城这个,没有道德没有道义,人人都只知道自私自利的地方。 一个没有好汉没有豪杰的地方,能有什么希望可言?一个没有英雄没有道义的族群,还谈什么未来? 就靠比烂? 这可是宇宙文明时代。 回到出租屋,赵宁看到项静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打量一眼身着宽松睡意披散着黑色长发,气质单纯随和,看起来跟邻家姑娘毫无二致的项静静,赵宁都有些钦佩对方的易容手段。这得是什么水平的乔装技艺,才能把人完成变成另外一个人? “啊,你回来啦?你好久没有回来住了。” 项静静歪头看向赵宁,露出了一个朋友间的友好笑容。 她假装不认识赵宁,是因为她笃定对方不知道她是塔尼亚。对打算跟赵宁做朋友,甚至是吸纳赵宁的抵抗军来说,先让塔尼亚多了解一下对方的人品性情,在组织程序上是必须的。 “最近找了个份好工作,比较忙。” 赵宁半真半假的回答,“你今天不用上班?” 现在可是大白天。 塔尼亚哀愁地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赵宁听外面的动静,小脸上写满苦恼:“外面又在打仗,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班没法上啦!” 赵宁耸耸肩,“谁说不是呢?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也亏得是运气好,路上没被战事波及,要不然可能回都回不来。” 塔尼亚心道:装,你就装吧,我看着你装,傻乎乎的。以你的实力,别说回来了,你就算想要在明日城日光浴,都没人能拦着你。 “唉,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了,总是打来打去的,他们是畅快了,遭殃的却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知道这个世界能不能好啦!” 塔尼亚一副很是忧愁的样子,抱着靠枕继续叹着气,眉头都挤在了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连下顿饭都吃不上了。 赵宁忍俊不禁,暗道:这小家伙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呆傻呆傻的,但一本正经装起样子来,就......更傻了。 他想到前些时日,塔尼亚去被众帮派包围的小帮派中枪“龙卷风”,火急火燎地冲到窗前,蹲上窗口揪住帮派首领就问枪在哪儿,全然不知源能枪械就在她身旁两三米处。 虽说那时候源能枪械近旁有障碍物吧,也被灰尘埋了半截,但这个行为还是让赵宁记忆犹新。 “我看到治安军出动了,在外城区纵横捭阖,看来那些帮派支撑不住。也许今天之后,外城区就不再有帮派,明日城应该会安稳下来。” 赵宁坐到塔尼亚侧面的沙发上,旁敲侧击询问抵抗军打算怎么办。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们就不用再担心受怕。”塔尼亚一副很期待那一天到来的神态,饱含希翼地不断点头。 就在赵宁以为他还要继续套话的时候,塔尼亚眼神飘忽,看似不经意地接着道:“就怕内城区那些人靠不住。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真要确保明日城一方安宁,恐怕还要别的什么人来主持大局呢。唉,如果这个世上有神仙就好啦,神仙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会来救我们的!” 赵宁:“......” 他看着塔尼亚无奈地腹诽:你干脆直接说,抵抗军马上就会行动得了。 事实的确如此。 抵抗军的确展开了行动。 治安军中午出城,虽说在大势上是一路横扫外城区,但各处的战斗毕竟需要时间,外城区那些惯于街头喋血的暴力团体,毕竟不是圈养的猪羊,总会有所反抗。 其中,尤以进攻黑龙会等帮派的战斗,消耗的时间较长。 因为到了最后,李虎城竟然打开龙骑士团的大门,把刚刚还跟他们火拼,彼此打得头破血流,恨不得生吃了对方的黑龙会等帮派,给接了进去。 他们正经联起手来,依托龙骑士团大本营的防御工事,殊死抵抗治安军。 遗憾的是,这座一年前曾让治安军无功而返的军事重地,在今天还没坚持到天黑就宣告沦陷。 龙骑士团、黑龙会等帮派的残余战斗人员,仓惶出逃。 及至日暮时分,治安军攻占外城区的战斗,算是进入到了收尾阶段,外城区的那些暴力团体,除却早早撤离的桃花仙社团,全被他们正面攻破,再无成规模的抵抗力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抵抗军正式出动。 章一零四七 正面进攻 赵宁之前猜测过抵抗军会如何行动,但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当他看到成群结队一望无际的抵抗军战士时,那一瞬间是错愕的。 入夜时分,外城区的战斗大体结束,除了极少部分街区还有帮众负隅顽抗,发泄最后的疯狂,绝大部分地方都被治安军拿下。 就连龙骑士团与黑龙会那群人,都逃出了城,靠着夜色掩护遁入荒野山林,莫说不敢再在明日城逗留,连回头望一眼都不敢。 在这种情况下,大敌已去的治安军,开始在外城区放浪形骸。 这是控制不住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良人,刚刚成立的治安军谈不上什么军纪,大战之后还更加气血上头;这也无需控制,明日城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治安军跟帮派打手都是一样的。 外城区的年轻男女们顿时遭了秧。 有当街被抓走的,有在自己家里被扑倒的,有在各种营业场所被摁翻的,甚至都有在街角小巷被就地欺凌的。 对这些年轻男女来说,这几天跟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 当然,这是赵宁的看法,却未必是他们的。 没有太多人反抗,作为韭菜,他们习惯了被收割,平日里是街头帮派的悍徒,眼下是治安军的士兵,一切并无不同。既然选择生活在明日城,自己又没有什么地位、势力,这就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 他们早已麻木。 人的底线是可以不断降低的,只要能活着就行。 街头帮派也好治安军也罢,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杀人,大家都要留着牛羊,不然他们自个儿就得变成牛羊,所以外城区的男女们只要不反抗,基本都能活下去。 这副场面看起来很离谱,实则大街小巷无比和谐。 就像山林中的野兽一样。 明日城这地方,本身就是一座钢铁丛林,是野兽们生活的地方。 但偏偏,有人不接受这样和谐有序的现实,不能容忍文明社会变成弱肉强食的野外丛林,想要破坏稳定的环境,还要毁灭这样的世界。 这群人,就叫作抵抗军。 在治安军沉迷于酒色的海洋中,作为战争的胜利者肆意狂欢时,抵抗军趁着夜色掩护,从四面八方奔进了城。 赵宁在天台上看到抵抗军的队伍时,有片刻的错愕。他想过抵抗军行动的方式,但没想到对方行动起来会这么直接。 成百上千名战士杀进外城区,沿途除了摧毁治安哨卡之外,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他们像是潺潺涓流,又像是滂沱山洪,从大街小巷直奔内城区而去。 他们的枪声很少,淹没在外城区零星的战斗中,他们的行动很快,以至于沉迷于酒色的治安军不曾反应过来,他们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治安军、帮派打手。 此时此刻,内城区防备空虚。 治安军近乎倾巢而出,基本都到了外城区,内城区只有很少的人手。 这是最好的战机。 赵宁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到了地球上这么久,他从未这般发自内心的笑过。抵抗军的行动出人意料,简单粗暴,却又合情合理。 左右明日城的人是靠不住的,想要成事,他们只能靠自己。 赵宁没有打算闲着。 无论如何,源能充能设备还在内城区,那是他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确认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一条幽暗的小巷中。 先前在合租房的时候,塔尼亚装模作样收拾了一阵屋子,然后告诉赵宁,她要下楼去倒垃圾,顺便去没关门的商店买些日用品,这便出了门。 赵宁自然知道,那是抵抗军定好的行动时间到了,塔尼亚作为抵抗军不可或缺的高阶战力,必然要参与此次行动。 塔尼亚前脚出门,赵宁后脚便到了天台,并很快锁定了塔尼亚的位置,他要看一看,项静静到底是如何变成塔尼亚的,人的易容术怎么才能高明到那种程度。 此时此刻,塔尼亚刚刚走进小巷中。 她很机敏,不仅动作迅捷、轻手轻脚、左顾右盼,而且在凝神感应周围的动静,赵宁发现,她重点在关注合租房的方向。 很显然,塔尼亚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 如果元神境中期的赵宁在监视她,以她对能量波动那超乎常理的敏感度,绝对不会当场发现。 只可惜,赵宁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前两天在收费站的时候,赵宁跟她就隔了一层天花板,对方都没有发现他,何况是现在双方之间还有不小一段距离? 当塔尼亚隐入黑暗中的时候,赵宁瞳孔一震。 对寻常人来说,那是黑暗角落,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对天人境的赵宁而言,彼处的事物依然是纤毫毕现。 他看到了塔尼亚是怎么“易容”的。 那根本不应该被叫作易容。 在赵宁的视野中,于小巷中奔逃的塔尼亚,披散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并且从黑色化作了栗色,五官同时寸寸改变,从项静静的脸变成了塔尼亚的脸,就连身材都有相应变化!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在她跑进那片黑暗地带的时候,她是项静静,当她从那片黑暗小巷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塔尼亚! 如此神奇的能力,赵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本界修行者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连王极境也不能! 赵宁心绪激荡,有一刹那的失衡。 瞬息间,赵宁脑海里回响起一个声音:阴险的人类。 他很快平静下来,冷静思考:“这个小姑娘,恐怕......真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会不会是智能机器人? 赵宁接触过智能机器人,譬如说龙骑士团那位眼冒红光的老者,以及其他很多类似智能机器人的存在,但他们给赵宁的感觉,与塔尼亚不太相同。 “地球上除了正常人类,难道还有其他亚人类物种?”赵宁仔细回忆干将、莫邪跟他聊过的东西,发现即便是在对方的家乡世界,也没有亚人类物种的存在。 倒是有过民间传说,什么吸血鬼、精灵之类,不过也仅仅是奇闻怪谈而已,没有任何切实证据,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这里到底是不是干将莫邪他们的故乡?”赵宁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在此之前,他从未听明日城的人提起过,地球上有什么亚人类物种。 赵宁决定先放下这个疑惑,来日方长,他有的是世间弄清楚这个问题,眼下该做的,还是去内城区。 ...... 钱伯庸正在自家的会客厅里,接待几位到访的内城区大老板,哦,对方也是人民议会的高层议员。 众人坐在沙发上,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酒,不过只有钱伯庸端着酒杯,不时啜上一口,其他人俱都面容肃杀,明显没有饮酒的心思。 “现在天已经黑了,外城区的战斗差不多结束,大小暴力团体不是被歼灭,就是被赶出了明日城,可直到这一刻为止,外城区都没有出现一把源能枪械!” 说话的是人高马大、身材臃肿的吉姆,钱伯庸在议会的最大对手,他审视着钱伯庸,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这件事钱董要怎么解释?” 钱伯庸呵呵笑了两声,淡然随性地道:“你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我解释什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吉姆沉下脸来:“钱伯庸,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不是你说外城区有八把源能枪械,我们根本不会向未来科技集团订购十把‘龙卷风’! “现在‘龙卷风’步枪到了你的治安军手里,而我们的敌人却只是一群没有还手之力的弱者,你难道不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钱伯庸不动声色,扫了其他几名议员一眼,淡淡地道: “吉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外城区有八把源能枪械,可不是我说的,是议会公认的,我需要给你们什么交代?” 吉姆冷笑一声:“既然你无法解释这件事,那么我会向议会提交议案,要求在明天将治安军的指挥权交还议会,免除治安军司令这个职位! “与此同时,十把源能枪械也要交给议会保管,绝对不能放在治安军手里!” 钱伯庸的眼神冷了下来,杀机暗涌:“向议会提交议案,是你的权力,用不着跟我汇报。只不过议案你能提交,议会通不通过就是另外一回事。” 吉姆咬牙切齿地道:“不仅如此,我还会建议议会,在此战结束之后撤销治安军,放战士们回各个公司!” 钱伯庸的眼神陡然变得十分可怕,像是要吃了吉姆一样,不过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随你的便,吉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议会并不是你说了算。” 吉姆霍然起身,俯瞰着钱伯庸:“钱伯庸,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这回一定会失算! “民.主与自由是明日城存在的根基,也是北大陆不可颠覆的至高法则,任何想要践踏民.主与自由的人,最终的下场都只会有一个!” 说着,他招呼同伴们一声,转身就走。 这时,钱伯庸终于改了口风,他看似不咸不淡地问其他议员:“你们都跟吉姆是一样的想法?” 众人相互看看,一起点头:“维护民.主与自由,我们责无旁贷。” 钱伯庸意味莫名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吉姆等人大步出门。 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房门怎么也打不开。 当他们转过身,想要质问钱伯庸时,侧门忽然有大群改造体、强化人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密集的枪口对准了他们,闪亮的刀锋朝着他们。 “钱.......钱伯庸,你想干什么?”吉姆声音颤抖了起来。 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们的钱伯庸,连头都没有回,声音森寒,语调平稳: “明日城稳定了太多年,北大陆也太平了太多年,你们在纵情享乐的同时,一个个都变得麻木迟钝,看不到天下大势的变化。 “当时代的滚滚浪潮呼啸而来,个人的意志与力量是何其微薄,在你们被洪流吞噬的时候,竟然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愚蠢呐! “这个世界不属于蠢货,它属于聪明人;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安于享乐者,它属于野心家;你们已经被淘汰,不顺应潮流的唯一下场,就是成为我的垫脚石!” 说到这,钱伯庸放下酒杯。 当酒杯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的时候,屋中陡然枪声大作! 章一零四八 世事难预料 不过是片刻之间,包括吉姆在内,在场大部分人民议会的高层,成为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其中有两人没有大碍,战斗一开始他们便脱离了吉姆等人,跟钱伯庸的打手站在了一起。 枪声停止后,钱伯庸再度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根本不用他吩咐,下面的人便开始快速清理现场。 在此期间,没有人敲门打扰,询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客厅的隔音效果很好,是钱伯庸特意改装过的,本身就是为类似这样的情况做的准备。 “钱董杀伐果断,果然是要成大事的,我都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随着声音从侧门进来的,是一个嘴角含笑的三十多岁年青人,衣着休闲,气度散漫,长发好似几天没有打理,刘海遮住了半边眼睛。 他在沙发上坐下,端起面前那杯没有人喝过的威士忌,翘起二郎腿,一口便将其喝了一半,转头笑吟吟地看着面色如常的钱伯庸; “钱董打算怎么跟人解释这些人死在这里的事?他们过来可是有不少人看见了的,不可能瞒得过去。 “若是处理得不好,内城区怕是要乱起来,这些人可都是明日城的大老板,治安军里也有他们的人,钱董接下来有的忙了。 “说不定还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 “事先说好,我们虽然收了钱董的钱,愿意全力保护钱董,但如果敌人太强大,超出了能力范围,我们可是会毫不犹豫地跑的。” 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而一旦发生,钱伯庸的独裁者大业便要化作梦幻泡影,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与他的伯庸集团,都得灰飞烟灭。 面对自己从魔鬼城请来的中品强者,钱伯庸眉头都没抬一下,淡漠地道:“你多虑了,我怎么会成为众矢之的? “吉姆是叛军的人,想要趁着这回治安军在外城区作战,袭杀我这个明日城议长、委员长、总司令,兴风作浪,毁掉明日城。 “幸好我及时反应过来,吉姆这才没有得逞,只不过那些议员就很不幸,被吉姆在临死前拉着垫了背。” 有着一头金色头发,肤色洁白的年青人莱纳德,闻言稍稍一怔,旋即呵呵笑了两声: “钱董这个想法着实不错,反正叛军都是一群极端分子,反.社会反文明反.人类,他们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让他们背锅再合适不过。 “然而,明日城那些老板们真的会相信?” 钱伯庸胸有成竹,“他们会相信的。” 吉姆是钱伯庸在议会最大的对手,后者一直都想弄掉对方,故而早就在对方的公司里安插了自己人,也收买了一些准高层,多方布置,埋下了许多雷。 只要钱伯庸的人去搜查,一定会在吉姆的公司里,搜到他跟叛军来往联络的证据,这里面还会有对方在今天“刺杀”他,要跟他同归于尽的相应计划。 这时,两名幸存议员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莱纳德瞥了他们一眼,明白了钱伯庸的布置:“他们是钱董的人?” 钱伯庸淡淡地道:“他们同时也是吉姆的人。” 他们中的一个,是钱伯庸派到吉姆身边的卧底,另一个,先前已经被钱伯庸收买。 在其他议员眼中,他们是吉姆的羽翼,今天又一起来到钱伯庸这里,有他们作证,吉姆刺杀钱伯庸不成,暴走之下拉着几个议员垫背的说辞,就变得相当有力。 莱纳德笑眯眯地拍手而赞:“不愧是钱董,布局严谨行动周密,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中,您若是不能成就大事,谁又能成就大事? “看来我可以恭喜钱董了。” 钱伯庸没有自吹自擂,但骄傲自得地向莱纳德举了举酒杯,两人一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这算是接受了对方的提前祝贺。 放下酒杯,钱伯庸站起身,在莱纳德的保护下走出房间,着急议员们召开紧急会议,向内城区公布吉姆刺杀他,结果导致一众议员身亡的消息。 在会上,他痛斥吉姆勾结叛军的行为,并宣布已经调集了一队治安军进入吉姆的公司,一方面进一步搜集证据,另一方面控制吉姆公司,免得对方做出危害内城区的事来。 消息一出,议会大厅炸了锅。 吉姆跟钱伯庸是什么关系,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吉姆死在了钱伯庸家里,对方却说吉姆是叛军,没有人不本能地产生怀疑。 更何况,自从钱伯庸谋求建立治安军,要自任治安军司令以来,吉姆就在到处跟人说,对方这是要独揽大权,成为明日城的独裁者。 在此之前,大家认为这只是吉姆攻讦钱伯庸这个政敌的借口,毕竟现在是二零八八年,独裁者这种存在,地球上已是很多年不见了,那都是历史中的东西。 估计吉姆自己都没觉得钱伯庸是真要成为独裁者,如若不然,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敢堂而皇之跑到钱伯庸那里去。 民.主政体施行的时间已经太长,平等自由的观念早就深入人心、根深蒂固,文明哪有倒退回封建社会、奴隶社会的道理? 不曾想,钱伯庸还真就打算做明日城的王。 如今吉姆一死,明日城的议员们,那还能不怀疑钱伯庸? 一时间,议会人声鼎沸,群情汹涌。 激进些的要求议会立即将钱伯庸控制起来,组建调查团调查他,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让他跟外界接触。 保守些的则打算向体会提交议案,暂停钱伯庸的一些职务,让他呆在自己家里不要外出,等待调查团的调查结果。 这些人跟钱伯庸的忠实拥趸与党羽吵得不可开交,议会一时间变成了菜市场,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很多人撸起袖子就打算动手。 当自己的利益面临威胁,没有人会淡然,内城区这些老板都是人精,无论人生阅历还是知识储备,都不像外城区那些街头帮派的首领那样简单,很清楚民.主与自由的重要性。 ——无关普通民众的事,是他们统治阶级自己的民.主与自由。 他们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钱伯庸。 处于风暴中心的钱伯庸闭目养神,对外界刺激不闻不问,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摆足了清者自清的姿态,实则心跳颇有些紊乱。 要调查他的人很多,占了议会的大多数,钱伯庸没想到,在有两名在场议员指证吉姆“罪行”的情况下,那些平日里跟他关系不错的议员,竟然也要求调查他。 就在议会大厅快要失控的时候,搜查吉姆公司的治安军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吉姆是叛军的“证据”。 证据上了堂,自然有它的那份力量,不少议员暂时闭上了嘴。然而,当大家听说治安军搜查吉姆公司时,因为后者的抵抗,采取了暴力手段,造成一些人伤亡的时候,再次喧哗起来。 钱伯庸那么着急找出吉姆的罪证,甚至不惜制造伤亡,怎么都显得不正常。要知道,真要调查这件事,应该是议会的调查者去吉姆的公司。 “议长,这件事关系重大,为了明日城的法治与稳定,我建议开展必要的调查。当然,我相信议长是清白的,调查团一定会给议长一个公正的结果。” 副议长约翰开了口。 这位平日里不反对也不支持钱伯庸,属于是骑墙派的高层,现在说出这句貌似公正的话,立即让引得众人纷纷赞同。 无论真相如何,查总是要查的,这是必须有的程序,例行公事。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钱伯庸不怕调查,但是现在,外城区没有源能枪械,那些街头帮派被治安军轻易击败,问题就出来了。 从外城区为了争夺源能枪械爆发乱战,一直到今天,明日城的这场风波疑点重重。 如果内城区没有遭受真正的威胁,那么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幌子,是钱伯庸有意渲染的,意在借此逼迫内城区成立治安军,让他掌握一股强大的,足以让他成为独裁者的力量! 钱伯庸想要证明自己无辜,除非找到那些消失的源能枪械。 找到拿走枪械的黑暗少女。 还得黑暗少女证明,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跟钱伯庸勾结。 此时此刻,钱伯庸根本不敢让议会组建调查团。哪怕结果证明他没有谋害吉姆,他恐怕也难以继续担任治安军总司令。 就在所有人都看向钱伯庸,等着他这个议长点头,主动表态接受调查,而钱伯庸迟迟不愿有所表示的时候,内城区与外城区相连接的地方,陡然间炮声四起,枪声大作! 议员们无不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听动静,怎么像是有人在进攻内城区?” “难道外城区的人打进来了?” “他们哪里还有能力打进来?” “快派人去看!” 很快,一个让所有议员如遭当头棒喝的消息传开了:“有身份不明的大量武装人员,突然进攻内城区,他们火力强大,战士精悍,已经突破了街道阵地!” 刹那间,议员们都懵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谁在进攻我们?”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还不快去弄清楚?!” 议员们回过神来后,无不焦急万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钱伯庸则是眼前一亮,眸中精芒爆闪。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由得双手颤抖。 那个瞬间,他脸色数变,嘴角抽动,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些什么,只看到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吼道: “还有谁敢怀疑吉姆不是叛军的人?事情难道还不够明显?叛军跟吉姆里应外合,为的就是要倾覆明日城! “现在叛军都打上门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什么?还要关押治安军总司令吗?!你们是都想死,还是想要明日城成为一座废墟?!” 猛虎长啸般的咆哮,让议会大厅顷刻间鸦雀无声。 章一零四九 各有后手 赵宁站在一座高楼上,看着抵抗军战士潮水般攻进内城区,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内城区的战斗人员是有限的,其中的精锐被抽调出来组建了临时治安军,如今绝大部分治安军都在外城区寻欢作乐,内城区本身兵力有限。 抵抗军有五把源能枪械开道,就算是堡垒上的炮塔、碉楼等重火力点,也是一枪即毁。 不过片刻之间,分股行动目标明确的治安军,就攻破了主干道两侧的多座堡垒,并快速向核心地区推进,颇有直捣黄龙之势。 这是赵宁第一次见到抵抗军作战。 在他看来,这些战士都能称作精锐,无论个人实力还是战术素养,都不是治安军能够比拟。硬要比较,那就是乌合之众与百战悍卒的差别,是威猛壮汉与手无缚鸡之力书生的不同。 在战术娴熟、悍勇轻死的抵抗军面前,治安军就像是一群毫无斗志、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同样是战斗,就双方的表现来看,却根本不像是在做一件事。 一个在做手术,而一个只知道胡乱挥刀。 抵抗军解决堡垒火力点、攻占堡垒的过程,犹如庖丁解牛,行云流水、迅捷如电,杀治安军如屠猪狗。 后者火力不弱、强者不少,并不比抵抗军差,却偏偏有力使不出,无头苍蝇一样开火、应战、逃窜,一盘散沙,看着无比呆傻。 虽说抵抗军只有数千之众,但此刻攻势如火,治安军一触即溃,根本挡不住他们一轮进攻,硬生生打出了十万大军的威势。 照这样下去,抵抗军拿下内城区不会用很久。 然而,抵抗军的凶猛势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外城区的治安军高阶战士,接到钱伯庸发出的命令,带着十把“龙卷风”步枪,从各处先行一步返回。 因为位置分散,他们在半途遭遇了塔尼亚带领的,抵抗军强者的伏击、截杀,有一部分被挡住了,有一部分成功回到内城区。 ——治安军有十把源能枪械,对比抵抗军,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而手中没有“龙卷风”步枪的抵抗军强者,想要截杀手持源能枪械的治安军强者,明显是一个太过艰难的任务。 赵宁站得高看得远,很容易就捕捉到了塔尼亚的气机,她是抵抗军的高阶战力、制胜法宝,现在却被两名中品强者缠住,无法获得任何进展。 很快,治安军的强者们接到了钱伯庸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擒住塔尼亚,如果不能生擒,至少得把她的脑袋带回内城区! 于是乎,围攻塔尼亚的强者越来越多,就连源能枪械都达到了两把,塔尼亚渐渐陷入困境。 正在进攻一座堡垒的刘胜男,听着最新的战场报告,不禁眉头大皱。 “面前的治安军有六把源能枪械,我们只有四把,现在攻势受到了阻碍,一旦让治安军稳住阵脚,他们依托堡垒区的坚固防御工事与重火力,我们再是能战,也很难攻破他们!” 刘胜男旁边,一名作战参谋沉声说道。 塔尼亚带着一把源能枪械,独自面对两把“龙卷风”的围攻;另有几队抵抗军的强者,冒死截住了两把源能枪械,没有让对方回到内城区。 但这种相持注定无法持久。 “影子什么时候行动?”刘胜男突然问。 明知明日城治安军有十把源能枪械,抵抗军还敢进攻内城区,自然是有他们的依仗。这个依仗,就是他们在内城区的内应,代号影子的间谍领导的一股力量。 先前,他们能得知高速路口收费站,源能枪械交易的准确时间,也是靠对方传递情报。 刘胜男、刘帆等人先前会出现在明日城,抵抗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数千名战士进攻明日城,当然不是巧合。 他们在明日城经营了很久,在这一代准备了相当长时间,早就打算对它动手了! 明日城内城区与外城区的这场大战,顶多是让他们的行动提前了而已。 作战参谋肃然道:“按照约定,他这个时候就应该行动了!” ...... 赵宁将各处战况与形势发展纳在眼底,平静地想道: “塔尼亚顶多能坚持,想要战胜对手不太现实;抵抗军进攻内城区的势头虽然还在,但速度已经降下来; “等到外城区的治安军陆续回归,亦或是另外四把源能枪械摆脱纠缠,两面夹击,他们的处境如何不言自明。 “如果抵抗军的行动就这样失败,那只能证明他们有勇无谋,皇朝若是跟他们做了盟友,往后怕是会一直被拖后腿,非明智之选。” 念及于此,内城区没有两军战士交火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明亮的火光将彼处高大阴沉的堡垒照得纤毫毕现。 第一声爆炸声后,第二声、第三声爆炸接连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火光一团接一团,眨眼间就窜得老高,甚至高过了一些堡垒! 看那阵势,就如同治安军的弹药库炸了。 紧接着,嘈杂的枪声响成一片,枪口喷出的火焰犹如星辰,将彼处渲染得好似璀璨星海;人的呐喊声与大叫声随之传出,山呼海啸一般,沸反盈天。 赵宁瞬间明悟:“原来抵抗军在内城区有布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说明抵抗军并非一群鲁莽之辈。他们进攻明日城的行动虽说突然,但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 站在自家堡垒的落地窗前,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向下俯瞰,钱伯庸眸子里映出的,是一群正向他这里攻打过来的武装力量。 对方有好几百人。 “董事长,治安军营地里的弹药库炸了,周围几座堡垒都受到了波及,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人员伤亡不小......” 伊丽丝急急忙忙进来向他汇报,“反叛作乱的是治安军副参谋长,弹药库应该就是他的炸的...... “他们高呼是董事长谋害了吉姆等议员,号召内城区的保安队们联合起来,铲除......对付董事长...... “吉姆公司的保安队,以及他那几个铁杆党羽的公司的保安队,已经在向我们的人开火,并有意往我们这里打过来...... “他们一起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听罢伊丽丝的汇报,钱伯庸面沉如水,长吸一口寒气。 先前在议会大厅,因为抵抗军突然来攻,议员们达成一致,暂缓调查吉姆等人之死的事,让钱伯庸指挥治安军击退敌人。 吉姆的家人与他公司的人自然知道,钱伯庸但凡是打退了抵抗军,威望权势都会达到顶峰,人民议会不可能再对他怎么样。 吉姆本身就是钱伯庸的政敌,所以他勾结抵抗军的罪名,一定会被钱伯庸坐实,他的家人他的公司,下场会如何可想而知。 ——钱伯庸派人去搜查吉姆的公司时,行动可是非常暴力的,造成了一些伤亡,就这还是在吉姆没有被议会定罪的情况下。 不仅是吉姆,吉姆的铁杆党羽——那几个已经死掉的议员的公司,纵然不会立马被清除,日后也一定会被清算,他们的家人与公司高管绝对不会好过。 成王败寇,政斗一旦失败,败者的下场无疑是最惨烈的。 现如今,他们坐立不安。若是没有人带领还好,现在治安军的副参谋长跳了出来,带着一群人向钱伯庸发起挑战,还炸了军火库,为行动创造了绝佳条件,他们没理由继续坐以待毙。 “这群混账!眼中只有一己之私,全然不顾大局与他人死活!眼下叛军正在进攻内城区,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事?!明日城要是被叛军毁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钱伯庸气得一把摔碎了手中的酒杯。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沙发上修剪指甲,优哉游哉的莱纳德,一字字地道:“莱纳德,现在该你们出场了。清理掉那些叛徒的领头者们,一个都不能留!” 莱纳德吹了吹刚修剪好的指甲,意态从容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向钱伯庸行了一个礼:“遵从您的吩咐,我的老板。” 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抬脚向门外走去。 侧面的房间里,走出一男一女两名强者,跟着莱纳德出了门。 与塔尼亚缠斗的那两名中品强者,是议会向魔鬼城的安保公司雇佣的,而这里的三个名中品强者,则是钱伯庸自己掏钱请来的。 钱伯庸可是要借此机会独揽大权,成为明日城独裁者的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多谋算、准备一份强大力量? 无非就是要多掏很多钱而已。 议会吝啬钱财——议员老板们在公事面前斤斤计较,购买源能枪械时扣扣索索,可他钱伯庸不会这么小气。 毕竟,他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为了私事。 为了私事再怎么投资都是值得的。 ...... 明日城郊外。 李虎城站在一座山岗上,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深深望一眼炮火连天、喧闹异常的明日城,就差把心急如焚四个字刻在脸上。 在他身旁,黑龙会等帮派的首领,也都伸长了脖子眺望明日城,眼中既隐含迫切与希翼,又满是浓浓的恐惧与担忧。 他们本来在被治安军追击,好不容易逃进了山林,手下拢共只剩下了两三千残兵败将,能逃出生天就得谢天谢地。 可意外说来就来,明日城忽然爆发了激战,追击他们的治安军接到命令,火速回头向明日城奔去,再也顾不得这群丧家之犬。 这下子,李虎城不打算走了。 他派人回明日城查看情况。 终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虎城盯着对方问。 “是叛军!是抵抗军在进攻内城区!他们,他们有成千上万人,已经攻进了内城区,所向披靡!”满头大汗的手下连忙回答。 李虎城浑身一震,大喜过望,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城外的治安军呢?他们在干什么?就没挡住抵抗军?” “他们忙着寻欢作乐,基本上都醉倒在了酒色中,根本就没跟抵抗军怎么交战!” 李虎城先是一愣,随即仰头放声大笑,嗓音极度洪亮,意态十分豪迈。 不仅是他,黑龙会首领等人,脸上都露出了狂喜、激动之色。 “兄弟们,听到了吗?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的机会来了!” 李虎城盯着众人,“杀回去,夺回我们的明日城!” 黑龙会光头首领咬着牙道:“说得对,明日城外城区本来就是我们的,谁也别想夺走!杀回去,召集还在城里的兄弟,夺回明日城外城区!” 首领们达成一致,众人无不欢呼雀跃,于是乎,这群丧家之犬瞬间变回了可战之师,满怀希望、浩浩荡荡地杀向了明日城。 章一零五零 特别外勤部 自从大战开始,赵宁的气机便已笼罩全城。 他听到了刘胜男跟作战参谋的对话,知道抵抗军的间谍叫影子,虽然他所在的位置,与内城核心区之间有许多堡垒阻隔,但彼处的战斗情况就跟在他面前展开的一样,他清楚影子的一举一动。 吉姆等几个公司的保安队,冲出了自家堡垒,已经跟影子的人汇合,杀到了钱伯庸的堡垒附近,正跟少许治安军与伯庸集团的保安队激烈交火。 前者是愤怒之师,不说哀兵必胜,攻势总是很强力的。 内城区陷入混乱。 跟抵抗军作战的治安军战士,好不容易因为源能枪械稳住了阵脚,现在再度变得胆战心惊,一个个都想回去保卫自己的公司,生怕自己的家人被战火吞噬。 形势对抵抗军大为有利。 赵宁双眼微微眯了眯,转头看向东面城郊。 跑出城的龙骑士团、黑龙会等帮派,竟然胆大包天地杀回了外城区,并向看到的每一个治安军战士疯狂倾泻子弹! 外城的治安军战士,绝大部分都在放浪形骸,一些人已然醉倒,不省人事,没醉的也喝了不少酒,还有一些正跟男男女女肉搏,浑然忘我,通信设备丢在一旁。 钱伯庸传令他们立即集结回内城区时,当即行动起来的人非常少,军官们废了很大劲,才勉强召集起来部分士兵,一个个不是摇头晃脑,走路都在打晃,就是骂骂咧咧十分不满。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战斗的。 除了强者,普通士兵难堪一用。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虎城率众杀将回来,给予了这些人迎头痛击。几个小时前把他们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治安军猛士,这会儿就像是乱窜的猪羊一样,只等他们宰割。 外城区帮众们,展开了血腥残酷的报复行动,杀得治安军们哭爹喊娘、狼奔豸突。 那些还在外城区负隅顽抗,亦或是躲在了各处的帮派悍徒,纷纷从藏身之地杀了出来,再度汇聚到熟悉的同伴们身边。 在振臂大呼、眼神炙热、神色疯狂的李虎城的带领下,帮众们收复了一个又一个街区。 外城区的治安军也不是都去纵情享乐了,正因如此,他们还能稍微抵抗一下李虎城等人,但因为猪队友实在太多,影响了他们的行动与心智,导致阻击难以形成规模。 士气此消彼长,外城区的战场大势,渐渐被带着两三千残兵败将杀回来的李虎城所掌握。 这幅场景,让赵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虎城这个人虽然是个黑.帮头子,但他能带着龙骑士团成为外城区数一数二的帮派,还曾让内城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得不说,的确有胆量有能力。 龙骑士团、黑龙会等帮派的复仇行动,极大牵制了治安军的兵力,如果没有两把以上的源能枪械过来稳住阵脚,外城区有很大可能被李虎城等人夺回。 照这样下去,治安军想要守住内城区,难度极大。 内城区会被攻破,统治阶级会覆灭! 抵抗军会获得胜利,拿下明日城! 倏忽间,赵宁双眼微微眯了眯。 他的视线移向北部郊外。 他察觉到了有人正在接近明日城。 “有点意思。”他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 六辆武装直升机从北方而来,飞临明日城附近空域。 飞机上搭载的,是武装到牙齿的军事人员,装备极为精良,哪怕都在闭目养神,也个个杀气凛然,明显非是易与之辈。配备对空对地火力的武装直升机有统一标识,天蚁集团的图案之下,五个大字分外明显:特别外勤部! 作为北大陆的实际掌控者,天蚁集团虽然没有自己的军队,但集团保安司实力强大,其中专门对外的部门也叫外勤部。 而简称特勤部的保安司特别外勤部,则是一群让旁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天蚁集团成为北大陆霸主的这些年,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凝出一座地狱! 直升机抵达明日城上空后,并未着急寻找地方降落,而是开始盘旋飞行,上面的精锐士兵睁开锐利的双眼,观察地面的战斗情况。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真敢图谋明日城,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领头的直升机上,一名特勤人员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结束了自己对城市战况的观察,转头看向身边闭目养神的中队长,“队长,我们什么时候下去收拾这帮杂鱼?” 天蚁集团制造的这种武装直升机,除了驾驶员,每辆直升机可以搭载六名士兵及其装备。 现在他们拢共只有三十几人,下面的抵抗军却有数千之众,但看这名特勤人员的样子,好似只要他们出手,反手间就能掌控战场局势。 队长没有睁眼,冷淡地道:“到了战场上,你只需要执行命令,其它的不必多问。” 队员吃了瘪,却没有丝毫不满之意,立即闭上了嘴巴。 队长听着战场动静,想起了这回过来时上面的交代。 魔鬼城是北大陆核心城市之一,也是天蚁集团的统治腹心所在,明日城距离魔鬼城不过数百公里,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位置。 眼下,叛军的几个大根据地,主要分布在北大陆不那么发达的地方,至今为止,叛军都没有占领过重大城市,双方交战的战场,距离明日城很远。 在这种情况下,叛军竟然图谋明日城,这大大出乎了保安司的预料,就连天蚁集团的高层都没想到——毕竟叛军就算夺下了明日城,没有大后方作为支撑,怎么都难以守住。 叛军的行动出人意料,图谋不明。 若非特勤部的情报人员,先一步掌握了足够有力的证据,他们根本不会这么及时赶到明日城来。 他们这三十几人,都不是什么普通特战人员,平日里也不参与跟叛军的战争,主要职责是保卫魔鬼城的天蚁集团,这回是紧急调动到明日城来的。 能够保卫天蚁集团本部,可想而知他们有着怎样的实力。 三十几个人,最弱的都是下品上的存在! 临行之际,特勤部的领导交代,让他到了明日城之后,一定要尽快扑灭叛军的攻势,但行动时需得加倍小心,提防明日城的人跟叛军相互勾结。 没错,特勤部让他小心内城区那些老板。 城市的老板跟叛军狼狈为奸,帮助叛军夺取城市,这种情况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 依照上面的交代,一旦发现这种迹象,队长就要负责将明日城内城区的老板们,统统控制起来,等待保安司的人前来调查。 终于,队长睁开了眼睛,向所有人下达了命令:“各单位注意,依照作战计划开始行动!” ...... 刘胜男看到了在头顶盘旋的武装直升机。 虽然因为位置的原因,她不能一下子准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手,但她看清了天蚁集团的标识,以及“特别外勤部”那几个刺眼的大字。 一瞬间,刘胜男如坠冰窟,浑身发寒:“特勤部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快去看清楚,他们到底来了多少辆直升机!” 跟在她身边的作战参谋,同样是脸色大变,意外惊讶的同时,不无惶恐焦急之态,“他们没道理来这么快的!难道我们的行踪提前暴露了?! “要是他们来的人手足够多,足够强大,我们今天的行动只怕是要失败了,这......” 没片刻,综合各处战斗人员的汇报,刘胜男得到了答案。 她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绝望地看向作战参谋:“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吗?” 作战参谋:“来不及了......” ...... 通过感应武装直升机上的气机强度,赵宁确定了对方的实力。他摇了摇头,知道如果自己不出手,抵抗军恐怕是要完。 抬起“龙卷风”步枪,赵宁对准一辆武装直升机,干净利落来了一枪。 子弹射出后,赵宁诧异地怔了怔。 之前仿佛无所不能的源能枪械,这次却半点儿作用都没有。 子弹还未击中武装直升机,就受到了某种强力干扰,偏离既定轨道,转了一个弯之后飞到半空中,直至不见踪影! 赵宁没有轻易放弃,向不同的直升机又接连开了几枪。 结果没有任何差别,所有子弹都没能击中直升机! 明知明日城有“龙卷风”步枪,特勤部的武装直升机还敢在半空转悠,果然是有恃无恐。 “源能力场。”赵宁试探出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这些武装直升机搭载着某种源能核心,子弹靠近到一定距离,源能核心便瞬时启动,在一定区域内形成强大力场,迫使子弹偏离方向。 下一刻,赵宁从开枪的位置离开。 紧接着,武装直升机上射出的源能子弹,便将他刚刚所在的天台给轰成了稀巴烂。 赵宁决定换一种战法。 虽说直升机上的源能力场强度不弱,但如果赵宁想要毁掉这些直升机,那神仙来了也拦不住。只不过那样一来动静太大,目标太明显,不适合现在的赵宁。 ...... 正在钢铁丛林中奔跑跳跃、腾挪转移,不时向目标开上一枪的塔尼亚,忽然发现侧翼的几栋高楼屋顶上,各自出现了一名陌生的武装人员。 在此之前,她以一敌二,跟两名手持“龙卷风”的强者对战,虽然落在下风,但凭借自身矫健的身姿、灵活的战法,依然是拖住了他们,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危险。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致命威胁! 那三名武装人员,纷纷抬起枪口,对准了她。 塔尼亚知道她为何会浑身汗毛倒竖了。 三把枪,全都是源能枪械! 三把源能枪械,从不同方位瞄准她,再加上原本的两把源能枪械,她纵然再如何灵活矫健,终究只是中品中的实力,还能逃到天上去不成? 下一刻,塔尼亚瞳孔一震。 第一把源能枪械没有响。 那名战士的脑袋,突然飞了起来,脖颈处鲜血泉涌! 第二把源能枪械响了,但枪口是对着天台的。 因为在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脑袋就被不明飞行物打烂了! 第三把源能枪械的子弹,倒是射向了塔尼亚。 但毫无准头可言,打在了旁边的楼房上。 那名特勤部战斗人员侧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只手抓住他手中的步枪,另一只手将他的胸膛一拳打得凹陷了下去! 塔尼亚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她很熟悉的人。 一个她很陌生的人。 章一零五一 襄助 内城区,抵抗军的影子率领自己的麾众,以及吉姆等公司的保安队,已经攻到伯庸集团的堡垒下,肃清了外围火力。 接下来他们要攻进堡垒,这是一场硬仗,攻坚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影子没有丝毫为难之色,相反,他饱含斗志信心满满。 在明日城经营多年,影子关系网很深厚,发展了许多下线,伯庸集团虽然庞大,但却是由人组成的,只要是人,就鲜有他无法结交的。 堡垒里中下层员工很多,保安队同样如此,这些人里面就有影子的内应,只要他开始攻打堡垒,对方就会为他创造缺口! “冲进去,夺下堡垒,活捉钱伯庸!” 随着一声呐喊,攻坚战开始。 奋战在第一线的影子,刚刚带着一队精锐跃上堡垒第一层露台,正击倒几名伯庸集团的保安,忽地精神一凛。 人群中出现了三个气质迥异的强者! 为首的年青男子一头金色碎发,手里提着一柄像是唐刀的长刀,朝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而又危险重重的笑容,陡然间向他冲杀过来! “这三个人不在事先收集到的情报上......他们不是伯庸集团的人......难道是钱伯庸请的帮手?” 影子不敢大意,如果真是钱伯庸花钱雇佣的强者,必然实力非凡,这个时候派出来,肯定是要给予他迎头痛击。 只看对方到了战场依然面不改色,笑容明媚的慵懒模样,就知道这家伙绝对不好惹。如果不是有不同寻常的实力,谁敢在战场装比? 然而影子没有退路可言,他必须冲上去迎击。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太过重要,攻破内城区夺下明日城对抵抗军而言,是不容有失的战略部署,他就算是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也得完成任务! 多年准备,就为了这一刻。 影子低吼一声,把枪械甩到背后,抽出随身砍刀前冲两步,拼尽全力,跟莱纳德长刀相对! 当。 长刀撞击在一起时,两人都是一阵错愕。 影子觉得不可置信。 对方的实力出乎他的预料。 不是出乎预料的强,而是出乎预料的弱! 远远不到中品! “就这?就这点实力你还装什么?”影子在感到啼笑皆非的同时,精神大振,第一刀他已是把对方的唐刀斩得脱了手,第二刀连忙劈下! 这一刀,直接剖开了对方的胸膛。 在两刀相碰的瞬间,莱纳德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倒不是因为感觉到影子有多强,而是在他出刀的刹那,不知名的小型利器陡然击中了他的后腰,摧毁了他的肾脏! 正因如此,他才会陡然力泄。 这第一刀还能有什么力道可言? 被影子第二刀劈中倒下的时候,莱纳德转头看向自己的两名同伴,脸上刻满了愤怒、不甘、仇视、疑惑。他不明白,为何跟自己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同伴,会突然背刺他。 是的,在这种时候,面对这种遭遇,莱纳德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带头大哥出战即倒,被敌人两刀解决,负责侧面呼应解决侧面威胁,保护莱纳德不受侧面攻击的两名同伴,同样是震惊不已。 这是他们从未预想过的情况。 以莱纳德的实力,怎么会连对方一刀就接不了?难道对方是神鬼不成? 接触到莱纳德满是怪罪的眼神,两人心头一突,失职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但同时他们又觉得委屈: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带头大哥被杀,两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怒吼着冲杀向影子,发誓要为莱纳德报仇!如果莱纳德还有救,他们会第一时间带着他撤离战场。 影子眼见另外两名陌生强者合力攻来,再次升起浓烈的戒备之情,不敢有丝毫懈怠轻敌,万一之前那人是个幌子,他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嘡,嘡! 影子再度感到错愕。 对方的实力,实在是太弱了! 不过这回他有了心理准备,情绪变化不大,当即快速挥刀勇猛进攻,不过是眨眼间,便将莱纳德的两名同伴斩于刀下。 “菜鸡!”瞥了一眼对方的尸体,影子心中满是不屑,感情这帮人把战场当成了儿戏,专门过来逗他开心的? 两名莱纳德的同伴在倒下的时候,瞬间体会到了莱纳德的心情,他俩不约而同朝后看,想要看清到底是哪个混账在暗害他们! 除了正在战斗的伯庸集团保安队成员,他俩什么都没看到。 钱伯庸花大价钱请他们来,难道就是为了在他们战斗时谋害他们?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之前杀了对方的什么人? 两人死前最后的意识,是痛骂钱伯庸的祖宗十八代。 堡垒顶层,通过监视器看到莱纳德三人作战情况的钱伯庸,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差些当场晕了过去。若非伊丽丝及时搀扶,他肯定倒在了地上。 “混......混账!安保公司收了我那么多钱,竟然就派出这么三个废物?他.妈的还有没有一点企业信誉、职业道德了?!” 钱伯庸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 钱伯庸都没从监控中察觉到异常,伊丽丝就更是不能,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对手太强大?安保公司理应不会以次充好,他们的风评一向不错......” 钱伯庸浑身一僵,手脚冰冷。 对手强大到这种地步吗? 治安军的副参谋长,在治安军中属于高层,钱伯庸身为治安军总司令,当然认识对方,可他回顾对方过往的言行,实在无法把对方跟绝顶强者联系在一起。 “董事长!天蚁集团保安司的人请求与您通讯!”这时,钱伯庸的第二秘书手持通信终端跑了进来。 钱伯庸长出一口气。 特勤部的武装直升机在明日城上空盘旋了那么久,伯庸集团先前就已发现了对方。 因为自己想成为明日城的独裁者,钱伯庸难免做贼心虚,之前他还极度不愿对方插手这里的事务,生怕出什么意外,导致自己受到天蚁集团的限制,对特勤部很是抵触。 但是现在,特勤部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钱董是吧?你用不着惊慌,我的人已经进入战场,你的堡垒是我们的行动地点之一,会保证你的安全,你稍安勿躁就行。” 特勤部中队长说完这句话,挂断了通话。 钱伯庸被对方拿他不当回事的态度给激怒,但眼下明显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天蚁集团的人再是蛮横霸道,总好过抵抗军。 “我要你们全都死!”站起身,再度看向监控画面,钱伯庸死死盯着在第一层露台作战,想要往堡垒里冲的影子等人。 眼瞅着冲上露台的人已是足够多,堡垒里的内应就要开始行动,一直在注意战场整体局势的影子,又一次精神凛然。 这回,出现在第二层露台上的,是六名身着制服、武装到牙齿的精英战斗人员,当影子发现他们的时候,对方手中的枪口已是对准了他! 影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其中,有三把枪的枪身,忽然像是萤火虫一半亮了起来! “源能枪械!三把源能枪械!”影子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他们现在敢于进攻伯庸集团,就是知道对方调不出源能枪械来,正面战场上抵抗军攻势凶猛,手持四把“龙卷风”步枪,如果治安军不保持源能枪械上的绝对优势,防线分分钟就会被攻破。 但是现在,一群装扮不同于治安军的武装人员,竟然带着三把源能枪械出现了! 影子感受到了绝望。 “先前那三个家伙,果然都只是幌子,是为了降低我们的防备吗?”影子苦涩地想道。虽然他认为这实在没有必要,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其它可能性。 下一瞬,影子又错愕了。 这回的错愕,比先前更深。 三名手持源能枪械,明明就要开枪的武装人员,忽然从位于上方的第二层露台上“撤”了回去,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很快,另三名没有端着源能枪械的武装人员,也跑回了露台里面,再也不见踪影。 影子:“???” 他忐忑不安地左看右看,如履薄冰地凝神感应,焦急惶恐地等了好半响,都没发现对方再露出行迹。 于是乎,他勃然大怒。 开玩笑呢这是? 逗我们? 搞几个人装作天蚁集团的武装人员,再搞几把枪装作源能枪械,在战场上冒一冒头,就想唬住我们,吓退我们,让我们乖乖滚蛋? 钱伯庸你这个老王.八! 黔驴技穷了吧你! “跟我冲!”影子收起长刀,端起自动步枪,带着身后的骨干人员,在内应的配合下,第一批冲进了伯庸集团! ...... 看着摆在脚前的五把源能枪械,蹲着的塔尼亚眉头紧锁,小脸皱成了包子,眼中满是幸福的烦恼。 她平白无故得了这五把枪。 其中三把,是三名特勤部战斗人员的,后面两把,是追击她的两名强者的。没错,赵宁帮她把所有对手都解决了,而且把枪给她留了下来,一把也没有拿走。 塔尼亚很容易就它们收集了起来。 抬头四望,塔尼亚没有看见赵宁的踪影。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竟然强得这么离谱?”塔尼亚十指纠缠不停乱动,好似手指间有糖丝,“明明拥有中品上的实力,却一直深藏不露,可真是阴险呐! “不对啊塔尼亚,要是这样的话,上回跟他交手之时,他岂不是对你手下留情了?呃...... “当时,他明明可以拿走我所有的源能枪械,却只带走了一把......他怎么会这么给我面子?他没道理给陌生人这么大的面子啊! “难不成......他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 “这......这不可能!塔尼亚,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他又不是神仙!他肯定没那么聪明,嗯,他就是个糊涂蛋......” 黑暗少女站起了身。 之前策应她战斗,但被甩开一大截的抵抗军强者,这时追赶了上来。 “塔尼亚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我们赶不上......” 虽然塔尼亚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但他们还是关切地询问,话说到一半,看到塔尼亚脚前的五把源能枪械,几名抵抗军的强者顿时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 “这是......源能枪械?五把?!” “天呐,塔尼亚,你是怎么办到的?!” 好半响,几人才惊呼出声。 塔尼亚一脸严肃:“是杨宁,他不仅从特勤部手里救了我,杀光了他们,还留下了这些源能枪械!你们赶紧带着它们去支援刘胜男,应付特勤部的其他人!” 面对正经事,黑暗少女难得的靠谱。 几人当即点头答应:“那你呢?” “我去堡垒核心区,支援影子,他那里位置关键,肯定是特勤部和钱伯庸重点关照的地方,现在一定危险万分!” 要不是为了等这几人过来拿枪,塔尼亚不会在这里停留,交代完这些话,她连忙转身就从天台跃了下去。 章一零五二 李雅雯之死 与众帮派成员在外城区进攻治安军的李雅雯,身上沾满了鲜血,其中有些是敌人的,有些则是她自己的。 之前在与黑龙会等帮派的地盘争夺战中,她受了伤,虽然回到龙骑士团大本营后,接受了紧急治疗,靠着强化人的非凡体质恢复了许多,但实力距离巅峰期差距明显。 “都愣着干什么?别给老子装怂蛋,龙骑士团不需要缩头乌龟,给老子冲上去!” 李雅雯身旁,李虎城正在掩体后向龙骑士团的帮众大喊,“振兴龙骑士团就靠此战,打赢了这一仗,以后你们都是明日城的大爷!给老子往前冲!” 随着越来越深入外城区,帮众们遇到的治安军阻击愈发得力,虽然在大势上无法阻拦他们,但在个别街区、节点,还是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麻烦。 这是正常情况,战斗真正打响之后,治安军自然会从酒色美梦里惊醒,他们但凡是不想被帮派成员把脑浆子打出来,就得赶紧脱离温柔乡,跟同伴集结在一处。 因为帮派攻势不弱,为防他们跟抵抗军联合一处一起进攻内城区,钱伯庸给部分外城区的治安军下达了命令,让他们依托建筑布防,节节阻击帮派成员。 越是靠近内城区,集结起来的治安军就越多,火力也更强。 眼下,龙骑士团就在一片街区被挡住了,冲锋的帮众死伤数十人,却没能撕破对方的防线,被打退了第一轮进攻。眼下,龙骑士团迟迟不能展开第二轮攻势,颇有些被火力压制的意思。 到了此刻,龙骑士团已经攻下大片街区,掌控的地盘不比全盛时期少太多,但李虎城依旧表现得十分急切。 李雅雯知道是什么原因。 李虎城想要的,不是重新在外城区站稳脚跟,再建龙骑士团的基业那么简单,他的追求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成为明日城独一无二的霸主! 所以,龙骑士团需要拼命作战,在今天尽可能多的占领地盘。 众帮派现在虽然是联合作战,但在冲进内城区,尤其是占领了一定量的地盘后,便没了协同之态,转变为各自为战。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彼此是联手了,但这只是生死危机下的临时状态,战后大家不会永远亲如一家。 帮派们还得靠自己掌握的地盘、拥有的实力,来划分在外城区的势力,区分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 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模样。 若是不趁现在多攻占、控制一些地盘,日后在明日城就还得低头做小,处处受到强大帮派的压制,处境窘迫,随时有倾覆之虞。 对龙骑士团来说,要确保自己在战后拥有霸主之资,现在就更得玩命,尤其是一些相对繁华的街区,必须尽可能多的夺在手里。 别人不知道,李雅雯可是很清楚,先前李虎城虽然跟黑龙会联了手,在九死一生之境,互相握着手发誓要冰释前嫌、同舟共济,但实际上,李虎城恨透了黑龙会。 跟治安军的战斗一结束,李虎城重建霸业的第一步,就会是灭了黑龙会,把对方连根拔起! 枪林弹雨的间隙中,李雅雯从掩体后抬起头,看向前面街区。 那是外城区最大的中心商业区,楼盘高耸商铺林立,商品种类极为丰富,应有尽有,而且档次不低,平常时候人来人往极为热闹,每天创造的利润极为可观。 李雅雯之前也常来,她很喜欢里面的一家中餐馆,剁椒鱼头、红烧蹄髈、水煮牛肉、黄焖鸡、蒜蓉油麦菜、清炒上海青......每一个菜品她都尝过,每一个菜品她都喜欢。 百吃不厌。就连内城区那些向来对外城不屑一顾的人物,时不时都会降尊纡贵,驱车来到这里,选一家自己中意的餐馆,美美享受一顿。 但是现在,这里没有剁椒鱼头的香味,也没有说说笑笑的行人,有的,只是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横尸街头的帮众,到处横飞的流弹,不时炸响的手雷。 它不再是一个充满温度的美好地方,它只是一个必须拿下的冰冷目标。 “你还能不能作战?!” 李雅雯听到了李虎城的大喊,她转过头,看到的是李虎城既饱含希翼又十分焦躁的国字脸,她的视线在对方的右腿上扫了一下,彼处,鲜血浸透了简单包扎的绷带。 李雅雯其实已经没多少力气,而且旧伤时时作痛,非常影响行动,但她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她不出头,龙骑士团就没人能出头。 片刻后,在火力的掩护下,李雅雯带着一队精锐,翻越掩体,迂回突进,杀向中心商业区。 四枪点掉两名冒头的治安军战士,扔了一颗手雷进楼房,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李雅雯一马当先杀了进去。 闪躲,侦查,开枪,突进,翻滚,再找掩体,时不时扔一颗手雷,间或冲进人群中,左守刀右手枪左右开弓,李雅雯行动迅猛,进展颇快,相应地,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她的心跳很快,但心境却渐渐趋于平和。 这是沉浸到了战斗中,也是脱力的表现。 她不在乎。 对她而言,龙骑士团虽然是家,但并不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她在这里生活、奋战,却更像是一架机器;她是李虎城的亲生女儿,但感受到关系的只有冷酷、苛责。 平日里,除了日以继夜的训练,就是繁忙的帮派事务,连来这里吃饭都得挤时间,她的生活枯燥单调,没有滋味。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唯一的执念,是证明自己是个强者。 她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哪怕是笑,也只是因为需要。 她曾短暂地有过放松惬意的时候,那是跟那个奇奇怪怪的家伙相处时,对方对她并不客气,但也正因如此,两人关系平等,不用遮遮掩掩,不像面对龙骑士的上下级,也不像面对帮派对手。 她以为她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米阳光,生命除了执念还能有些别的——那是她曾从商业区的年轻男女身上看到的活力。 灿烂的活力。 只可惜,随着她把枪口对准对方,她亲手扼杀了这一米阳光。 谈不上后悔不后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李雅雯也一样。 有些东西或许不能让你感到开心快乐,但它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之一,无法割舍,抛弃不能。对李雅雯而言,父亲就是父亲,再不好也是父亲,把她抚养长大,为她做了基因强化。 此时此刻,战斗中的李雅雯心中一片沉寂。 亦或者说,一片死寂。 犹如一潭死水。 当然,她不至于想自杀,更加没有死在这场战斗中的想法,但她确确实实在不管不顾的战斗,毫不考虑退路的战斗。 她跳不出自己的枷锁,但她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帮派成员鱼肉普通民众不对,杨宁的新规矩很对;内城区那些靠着压榨普通人,享有高高在上生活的人不对,为了反抗这种不公而奋战的抵抗军很对。 她珍视关爱,知道关爱的份量,所以她觉得,人人都应该获得关爱,而不是被上位者残忍无情地地剥削,肆无忌惮地欺凌。 她向往安宁祥和的日子,喜欢美食,所以她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和谐平稳的,人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喜欢的东西,享受幸福。 只可惜,她是黑.帮头子的女儿,她的父亲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都没能偿还自己父亲的付出,又如何能够去多想抵抗军的事呢? 她没法加入抵抗军。 抵抗军......从抵抗军入城的那一刻开始,李雅雯便“知道”了赵宁是抵抗军。 人人都有身份,对杨宁来说,相比之于流亡者,抵抗军的身份无疑更加合理。 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战斗,她知道,如果不是杨宁接应,抵抗军那些人根本撤不走。 意识到赵宁身份,对李雅雯而言并非好事,这表明对方跟她不是一路人,两人永远不可能处在一个世界! 终于,李雅雯碰到了穿着跟治安军不一样的,武装到牙齿的特勤部战斗人员。 双方在商场的过道上短兵相接。 她败了。 对方的匕首插在了她的胸口,她倒在了血泊中。 特勤部的人旋即转身离开,留着她一个人在这里等待死亡。 死亡来临的时候,李雅雯恐惧万分,瞪大双眼盯着天花板。 过往的岁月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她回想自己这一生,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人间这一遭走得毫无意义可言,她什么都不曾拥有。 生命的尽头,她都想不起一件足以让自己骄傲,让自己觉得没白活的事。 但恐惧的同时,李雅雯又觉得轻松,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惬意。她终于不用再逼自己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也不用再去杀人,为了不正确的事去杀人。 不过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李雅雯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对方看她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李雅雯没有察觉到这种冷漠与疏离,她的意识已经极度模糊,能够看到这张脸,她就已经很是开心。 解决掉特勤部武装人员的赵宁,在过道上偶然发现李雅雯时,对方已经重伤不治、奄奄一息。他停下来瞧了对方一眼,就看到对方向他露出了一个灿烂、亲切而又凄婉的笑容。 这个笑容给了赵宁一些不一样的触动。 于是,他在身形纤瘦,气质婉约,有时候文静柔弱,有时候英姿飒爽,而此刻脸白如纸,孤独躺在冰冷过道上等死的李雅雯身边蹲下来,问这个穿着一身军绿色制服,胸膛不断剧烈起伏的女人: “你有没有话要我带出去?” 他看到李雅雯的笑容更加浓郁了些,甚至有些阳光的味道,他听见李雅雯细若游丝地道:“我,我很开心,因......因为,我喜欢上的,是一个抵抗军的英雄...... “我,我这一生,总算有过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没......没有白活......” 赵宁愣了愣。 他茫然地看向李雅雯。 面前这个浑身是伤、躺在血泊中、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在向心仪之人表达完心迹后,已是寂然不动了。 但她的双眼依旧睁得很大,一直在看着赵宁,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散去,弧度像是雕刻出来的。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幼年丧母,被黑.帮父亲抚养长大的女人,获得了一瞬间的安宁——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宁。 凝望着李雅雯那双不再有神采的双眼,没来由的,赵宁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章一零五三 都得死 在过来外城区之前,赵宁先是去帮助塔尼亚,让她从被围杀的危险中脱离出来,让她能够带着五把源能枪械去支援其他抵抗军; 随后,他进入堡垒核心区,暗中襄助影子对付强大敌人,为他们清扫掉天蚁集团特勤部的致命威胁,使得他们可以成功杀进伯庸集团。 这两件事做完,抵抗军的阵脚便能稳住,进攻内城区的战局不至于受到影响。塔尼亚腾出了手,抵抗军在原有的基础上,还多了八把源能枪械,自然可以继续推进他们的战事。 在那之后,赵宁才开始全城捕杀特勤部战斗人员。 这片中心商业区的特勤部人员有六人,实力不弱,而且带着两把源能枪械,他们本来是要在部分治安军的配合下,扑灭龙骑士团的。 事实上,赵宁过来之时,他们已经给龙骑士团造成了大量伤亡,尤其是精锐强者,被他们用源能枪械重创过半。 这里面,就包括李雅雯。 赵宁沉默着帮李雅雯阖上双眼,把插在她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手掌在流血处轻轻抹了抹,为对方弥合住伤口。 李雅雯失血过多,脸和手都很苍白——脆弱无助的苍白。她安静地躺在赵宁面前,脱离世间疾苦,眉眼平和得如同睡熟的婴孩。 噔噔噔,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从过道一头响起,腿部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李虎城,带着一队龙骑士团帮众冲了进来。 在商业中心区的治安军战斗人员眼中,特勤部的人无异于天降神兵,是他们的依仗与底气,随着特勤部战斗人员接连横死,治安军大受打击、士气崩溃,大部分主动撤逃,龙骑士团得以攻占这片街区。 看到躺在血泊中已经死亡的李雅雯,李虎城脚步一顿,五官僵硬。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赵宁杀了李雅雯。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都不再动弹。 包括李虎城在内,他们看向赵宁的目光既饱含愤怒又充满恐惧,队伍末尾的一些帮众,甚至悄悄挪动脚步打算溜走。 认真观察过此处场景,李虎城又感觉到不对,赵宁的神态举止不像是凶手,他嘎声问:“是......那些人下的手?” 李虎城这种普通城市街头帮派的人,等闲接触不到天蚁集团保安司特勤部,他不知道特勤部战斗人员的具体身份,只能如此称呼他们。 赵宁微微点头,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李虎城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里。 李虎城蹲到李雅雯面前,沉默片刻,探手把她抱起,交给自己的一名心腹,叮嘱道: “带下去,派人看着......这一仗打完之后,再行安葬。” 话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铁血坚定,用力一挥手,招呼身后的龙骑士团帮众们,快速向商业区中心地带进发。 他得清扫商业区的治安军残敌,完全占领这片商业区,还要继续向前作战,尽快攻下更多的街区。 时间宝贵分秒必争,他不会停下来。 ...... 站在商业区最高那栋楼房的天台,赵宁纵目向硝烟弥漫、处处烽火的内城区望去,彼处枪声不绝、喧嚣震天,火药爆炸的轰隆声掩盖了人呼喝与喊叫。 内城区上空,一辆武装直升机还在盘旋飞行。 之前猎杀特勤部武装人员时,他有过一些刑问,故而知道那辆直升机承担的是指挥职能。理论上,对方能直接联络、指挥每个特勤部战斗人员。 赵宁眼睛微微眯了眯,眸底闪过一抹杀气。 今日,特勤部的人得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有特勤部武装人员,最后都得死! ...... 郑峰,身为特勤部中队长,中品中的绝对强者,在魔鬼城都是诸多公司老板们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平日里想做的事,只要不涉及天蚁集团的领导,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但是现如今,在这个只有几百万人口,算不上特别富庶繁华的城市,他跟他的队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不,这已经不是能说是挫折,更应该描述为灾难! 从行动开始,他的队员就不断在通信频道中沉寂下来,既不汇报自己的行动进展,也不再回应他的主动联系。 “队长,第一小队失去联络!”很快,根据战场规则,副手急声向他汇报。 郑峰放下望远镜,收回俯瞰城市的视线,回看副手投出的明日城立体全息影像,第三小队的三个红点——三个信号发射器,已是在几栋楼房天台位置静立不动。 郑峰面如锅底。 纵然是在狙击对手,三名队员也不可能丝毫不挪动,更何况他还失去了跟对方的通讯,这意味着三名队员已经折损! 郑峰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第一小队的三名队员,都是中品下的实力,且带着三把源能枪械,还是配合两名明日城强者作战,对手不过是一个抵抗军中品中的家伙,怎么可能一下去就报销? “调头,飞过去看看!” 郑峰一面向驾驶员发出命令,一面联络其他小队,“第五小队,立即前往第一小队位置,查看第一小队情况,注意警戒!” “第五小队收到,立即前往!” 郑峰跟第五小队通讯的同时,副手已经将第一小队的位置坐标发给了对方。 充当指挥部的武装直升机,很快飞到第一小队所在位置的上空,郑峰仔细观察半响,没有发现自家小队的尸体。 他神经绷紧,面色阴鸷。 第一小队可是带着三把源能枪械的,那岂是能够落入敌手的东西? 就在这时,副手忽然惶急地道:“队长,第二小队失去联络!” 郑峰猛然一愣,双眼顿时变得血红:这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郑峰盯向全息影像,彼处,第二小队六名成员的红点同样是寂然不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伯庸集团堡垒区! “不知道......伯庸集团有监控,我立即联系钱伯庸,询问具体情况!”副手连忙回答。 “队长,我们发现了第一小队,他们......都已阵亡。”第五小队及时传来讯息。 “源能枪械还在不在?” “报告队长......不在了。” 郑峰脑带一阵嗡鸣,好似里面有炸弹炸了。 第一小队报销,第二小队很可能也是如此,还损失了五把源能枪械......郑峰已经可以想象,他回到天蚁集团后会遭受怎样的审判。 他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牢中渡过! 然而,噩耗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队长,第三小队失联!” “队长,第四小队失联!” “队长,第五小队......” 越是往后汇报,副手的声音就越小,嗓音越是颤抖得厉害,到了最后,他五官因为刻满恐惧而变形,看起来狰狞无比、格外丑陋。 郑峰的面容好不到哪里去。 至此,他已是意识到了一个极端严峻的问题:进攻明日城的抵抗军中,有一股他们不知道的强悍力量! 明日城这个地方,已经被一只无形大手所掌控,对方在这里布下了蛛网般的陷阱,任何跳进这里的人,哪怕是他们特勤部,都得粉身碎骨! 莫说郑峰从未有过这种遭遇,整个特别外勤部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他们去哪里不是横扫一切,掌控他人生死?无论他们前往哪个城市,都是神兵天降般的存在,谁能撼动他们? 可现在,他们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抵抗军怎么会凭空多出这样一股力量?特勤部怎么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这回,我们怕是要完了......”郑峰的心情跌落谷底。 心悸之余,他连忙取下直升机上的专用通讯终端,拨打外勤部部长办公室的通讯,要向对方汇报这边的情况,请求对方给予火速支援! 嘟——嘟——嘟—— 通讯没能接通。 “无法接通?”郑峰心跳如鼓。 他用的是内线,绝对不存在无法接通的情况!霎时间,他已是满头大汗,就要尝试第二次通讯,手都按住了触摸屏,却陡然僵硬得不能动弹。 不仅是郑峰,他的副手同样是如悬利剑,大气都不敢喘,唯独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见鬼一样看着郑峰侧旁。 彼处,坐着一个人。 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 对方靠着靠背,瞧着二郎腿,随意打量着直升机内部的各种设备,意态悠闲,仿佛是在自家庭院中乘凉。 或许是灵光乍现,又或许是求生本能的示警,郑峰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通讯之所以未接通,就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用强大的实力干扰了电磁波! 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能让郑峰感到峰回路转,反而让他如坠深渊,陷入到了巨大的绝望之中。 得是什么样的实力,才能以自身的力量,直接干扰电磁波? 哪怕抛开这个不谈,以对方陡然出现在直升机内,令他这个中品中的强者都无法及时察觉的实力,想要捏死他们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真的是地球人能够拥有的手段? “阁......阁下有什么需求,是我们能够稍微效劳的吗?”郑峰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坚信对方就是抵抗军的人,明白这个时候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如果想要死得不那么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乖乖听话。 ——魔鬼城上流社会盛行复古之风,所以他才称呼对方为“阁下”这个一点儿都不现代的称谓。 赵宁露出一个儒雅随和的笑容:“当然有。” “是什么?请阁下尽管吩咐!”郑峰眼前一亮,只要他对赵宁有用,他就可以活下去。 赵宁的目光落在郑峰的脖子上,说出了一句让郑峰毛骨悚然的话:“献上你的头颅。” 郑峰:“......” 下一瞬,因为无法承受的惊恐,他本能地就想张嘴大叫。 只可惜,叫声还未从喉咙里发出,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章一零五四 真正的主宰 伯庸集团。 钱伯庸照常端着一杯威士忌,坐在宽敞奢华的沙发上。 跟以往不同的是,他酒杯就没有往嘴边凑过,里面的酒水从始至终都未曾减少半分。 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立体全息影像上,呼吸急促,浑身紧绷,如坐针毡。 立体全息影像是从监控室接过来的,中间有技术转换,现在影像呈现的内容是伯庸集团的内部战况。 影子所率领的治安军“起义”战士,与吉姆等集团的联合军,正在跟层层布防、节节固守的伯庸集团保安队激烈对战。 层层布防不假,但要说激烈对抗,那就很有商榷的余地。 伯庸集团的保安队几乎是不堪一击,影子麾众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人能实质性迟滞他们的步伐。哪怕堡垒内部建有坚固的防御工事与军事阵地,重火力武器封锁着每一条关键通道。 原因只有一个。 影子手里有三把源能枪械! 没错,就是原本被特勤部战斗人员持有的,那三把源能枪械。 此时此刻,影子所部距离顶层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而钱伯庸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最后一道防线,压根儿不可能挡得住对方。 其实,钱伯庸未必是死路一条。 如果治安军能在内城区正面战场,击退抵抗军的话,那么治安军的精锐战士,以及他们所持有的“龙卷风”步枪,就能及时回援。 届时,他们很容易就能把影子所部扑杀在伯庸集团内。 只可惜,这种情景已是不可能发生。 内城区的治安军,战败了。 不错,眼下抵抗军已经基本攻破内城区的层层防线,杀到了核心堡垒附近,马上就会跟在影子身后进入伯庸集团内部!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 特勤部的源能枪械,陆续落入了抵抗军手中,而塔尼亚带领的精锐战士,则将治安军的“龙卷风”步枪,一把把夺了过去! 现如今,抵抗军手握二十多把源能枪械,而治安军仅有内城区的四把“龙卷风”步枪而! 差距如此之大,再加上抵抗军战斗素养不俗,内城区治安军数量不多,外城区的治安军有很多被外城区的帮派成员困住,回援的数量有限,战争胜负的结果焉能不明朗? “爸爸,大势已去,事不可为,我们还是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连李虎城都能重振旗鼓,日后我们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伊丽丝跪坐在钱伯庸腿边,抓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 钱伯庸终于记起了自己手里还有酒,他颤颤巍巍端起酒杯凑到嘴边,却因为手抖得太剧烈,酒水洒了大半,几乎没有一滴入口。 他几番努力,最终只是让酒杯从手中跌落,摔在了地上。这让他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抓起桌上的酒瓶,重重砸在了地上。 酒水与玻璃渣飞溅得到处都是,钱伯庸的裤腿都湿了大片,但他好似脑袋短了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气喘如牛地盯着全息影像,好半响没有动弹。 最终,他无力地坐倒在了沙发上,挺拔的腰身犹如失去了骨头支撑,软绵绵地靠着靠背,双眼丢失焦距,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这一瞬,钱伯庸面色灰败,老眼之中饱含痛苦,就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趟,再也没有任何精气神可言,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此战之前,他野心膨胀、暗中谋划、多番布置,把外城区帮派戏耍得如同猴子,将内城区议员蒙蔽得像是猪狗; 此战之中,他搅动风云、踌躇满志,施行铁腕手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坚信自己不日之后必能成为明日城的君王! 然而此刻,当战争的结果不期而至,他却无比痛苦地发现,他即将失去一切!莫说君王之梦支离破碎,就连现有事业都无法保全! 于志向远大者而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蹉跎岁月;对充满野心的人来说,最难以接受的情况便是抱负即将施展之时,努力付之东流。 若非做过基因强化,身体素质远超常人,钱伯庸现在一定会难受得心脏受损,当场晕厥过去。 即便是身为强化人,钱伯庸也就是能保持不倒而已,身体的颤抖与精神上的疲惫,依旧让他看起来行将就木。 伊丽丝从未见过钱伯庸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满脸呆滞,半响不敢出声。 她只是钱伯庸的附庸而已,而今钱伯庸的事业都已崩塌,不再是拥有一切的明日城霸主,且连自身意志都已崩解,不复往日雄才大略的气度,掌控一切的资本,她这个靠对方而活的人,又如何能不战战兢兢、满心凄惶? 对方一无所有,也意味着她什么都不是。 “走!” 最终,钱伯庸缓缓起身,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基业虽已毁灭,但求生是人的本能,别说他是六十岁,哪怕他七老八十,能多活一天也不会甘愿少活一日。 伯庸集团有自己的直升机,只要天蚁集团特勤部的武装直升机提供些许支援,他就可以逃出生天。 对方本身就是来帮他的,虽然不知行动为何失败,但怎么都该还有带着他撤离的能力。 无论怎么说,抵抗军没有出动武直。 而明日城最强大的武器——源能枪械,都无法威胁特勤部的武直。 “明日城位于魔鬼城之侧,天蚁集团绝不会允许叛军占领这里,叛军也没有能力久举此处,不用多久,保安司一定会夺回明日城!届时,我还能回来,再建伯庸集团,继续我的未竞大业!” 这是一个再合情合理不过的分析,念及于此,钱伯庸稳住了心境,重拾斗志,脚步再度变得有力,腰身渐渐挺拔。 能在残酷惨烈的黄昏之战中脱颖而出,并在战后成为明日城的霸主,钱伯庸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波折与磨难,眼下的失败对他打击深重,但并不足以直接把他击溃。 他甚至都没用太多时间,便调整好了心绪。 虽说这有未来并不那么灰暗的原因,但亦能说明他是一名真正的强者。 伊丽丝眼看着钱伯庸精神抖擞,禁不住心花怒放,心情跟着明媚起来。作为鹰犬一样的存在,她的一切都被主人左右,随主人的变化而变化。 但这份欣喜并未持续多久。 事实上,那只有短短一刹那。 下一瞬,伊丽丝捂住了嘴,瞪大双眼,惊恐万状地看向落地窗外面。彼处,一架天蚁集团特勤部的武直,突然在半空炸成一团,烟花一般被肢解开来,残骸无力地想着四面抛洒、坠落。 钱伯庸同时发现了这一幕。 他那有力的脚步立时一顿,手脚在顷刻间滞涩无比,像是生了锈的发条。 “特勤部的武装直升机,怎么......怎么会被击落?”伊丽丝双腿一软,差些跌坐在地。 在此之前,她跟钱伯庸都笃定,明日城没有能威胁到武装直升机的存在,毕竟连源能枪械都无法伤其分毫。 而直升机上有特勤部的强者与源能枪械,抵抗军的精锐想要靠自身直接去威胁武直,明显行不通。 但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意识到,武直并不能保护他们。 不能护着他们安然离开! 钱伯庸还来不及有更深入的想法,眼前的落地窗轰然爆开! 他跟伊丽丝同时呆愣当场。 那可是连火箭弹都无法摧毁的存在,现在竟然说爆开就爆开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出现在厅堂里,闲庭漫步般向他们走来。这人气质特异,既像是无害的微风,飘飞的秋叶,又像是厚重威严的浓云,汹涌危险的洪流。 钱伯庸与伊丽丝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能动。 在对方显露身形之前,他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发现,直到窗户爆开对方出现在大厅里,他们的肉眼才捕捉到对方的存在! 这是什么样的手段,何等高强的实力?!两人惊骇欲绝。 而与此同时,伯庸集团的所有科技设备,都因为电磁紊乱而失效,监控显示器上的画面被满屏雪花所替代,这也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一刻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望着逐渐走近的赵宁,钱伯庸忍不住步步后退。 赵宁淡漠地道:“送你下地狱的人。” 说着,他呵呵笑了一声:“相信你很熟悉那个地方。毕竟,你曾亲手将明日城外城区变成了地狱。” 咚的一声,钱伯庸靠在了酒柜上,再也不能后退分毫:“不,不,你不能杀我,我还未成就大业.......我,我怎么能现在就死?! “就算是下地狱,那也得是我成为明日城君王之后!” 隔着好几步的距离,赵宁轻轻抬起手,口吻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可由不得你。” 话音方落,咔擦一声,钱伯庸的脖子被隔空拧断! 他的脑浆都被真气捣成一团浆糊,哪怕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这位明日城曾经的主宰,梦想着成为一方君王的野心家,吐着舌头倒在了地上,七窍之中鲜血溢出,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死不瞑目。 啪嗒,伊丽丝终究还是跌倒在了地上,她抖如筛糠,泪流满面,仰望着赵宁苦苦哀求: “别,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迫于无奈才跟着钱伯庸的,我,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对这个女人,赵宁连瞅都懒得瞅一眼。 对方连死在他手上的资格都没有。 转身来到窗前,赵宁俯瞰着尚且处在混战中的明日城。 他知道,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这场战争规模庞大,牵涉甚广,影响深远,各方均有自身图谋,有的还秘而不宣,有的拿不上台面。 为了各自的目的,他们掀起风云,兴风作浪,城市因之遭受重创,外城区几乎被打成一座废墟,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或死或伤。 灾难像是洪水一样席卷了所有人,横陈在街头的战斗人员多不胜数,在这样的离乱痛苦中,注定了会有很多悲欢离合、鲜血淋漓的故事。 ——它们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 大人物们关心的是战争胜负、局势走向,那跟他们利益密切,甚至是生死攸关,他们拼尽全力用尽手段,只为结果对自己有利。 然而,参与这场战争的所有人,全都无法把控战争走向,哪怕他们绞尽脑汁、呕心沥血,胜负都不由他们说了算。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掌控不了! 决定一切的,是一个初来乍到,在不久前还跟明日城毫不相干,甚至跟此界都毫无交集的外星人。 赵宁,就像是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的阴影,俯瞰着城市的每个角落,触角可以延伸到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 棋盘上所有棋子的富贵荣辱、兴衰生死,都不过是他动动手指的事而已。 如果说这方天地只有一个意志,那就是赵宁的意志;如果说这场战争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赵宁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天人境。 章一零五五 小事 当刘胜男带着一队精锐,率先进入伯庸集团,赶上影子的步伐,并跟对方一同扫清最后一股残敌,攻入堡垒顶层钱伯庸的起居室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感到错愕。 一名西装革履的老者倒在酒柜前,脖子不正常地扭曲着,瞪圆的双眼里毫无生机,整个人气息全无,静止得如同一具雕像。 作为这场战争的指挥者之一,无论影子还是刘胜男,不可能不认识钱伯庸。 钱伯庸死了,他们都觉得大快人心,但钱伯庸在他们杀进来之前,就暴毙在了自己的起居室里,他们又不能不满头雾水。 ——在此之前,他们还担心对方去天台乘坐直升机,在特勤部武直的保护下出逃。 厅堂中除了已是一具尸体的钱伯庸,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漂亮女人伊丽丝,在明日城内城区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影子见过她很多次,对方一直是举止端庄气度典雅,有一种高不可攀、不可亵渎之意。 然而此刻,伊丽丝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呆若木鸡,活像是被暴雨吹打过的芭蕉,孤独柔弱狼狈不堪,也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精神冲击,再无一丝贵气可言。 最后,影子的的目光落于坐在沙发上,正端着一杯威士忌,一边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一边饶有兴致观察眼前明日城立体全息影像的男子身上。 这个陌生男人给影子的第一感觉只有两个字:危险。 哪怕对方神色悠然,意态闲适,未曾张牙舞爪,更未曾表露出任何杀气,影子仍在顷刻间如临大敌! 曾经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又在明日城做了很久间谍的影子,对强大到可以对他产生威胁的存在,有着近乎本能地敏锐直觉。如果不是有这份天赋,他早就在明日城死了上百次。 而现在,对方给他的感觉,可不是什么能够威胁他的生命。 只是远远面对这个男人,影子就觉得自己渺小如蚂蚁,而对方庞大如参天巨兽!莫说动动手指,对方哪怕只是吹一口气,他都得粉身碎骨! 如此强烈的危险,无法抗拒的威严,影子这辈子还没感受到过。 他不禁心跳加速、精神绷紧,攥紧了手中的源能枪械,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刹那间做好了输死一搏的准备。他在第一时间就转头向刘胜男目光示意,让对方快撤,他负责断后。 然而刘胜男的举止,却让影子的心脏差些从嗓子眼跳出来。 只见刘胜男收了枪,笑容满面地走向那个陌生、强大、危险至极的男人,打着哈哈道:“先生真是好本事,这都能抢先我们一步,实在是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影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刘胜男: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女人,怎么能突然变得这么不稳重,那样的家伙也是你能这样套近乎的吗?实力越强的人脾气越大,若是对方喜怒无常,下一刻你就得神魂俱灭! 赵宁朝刘胜男笑了笑,并未回应对方的佩服,毕竟这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不值得一说,而是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酒杯: “这里的酒着实不错,还是钱伯庸这种权贵懂得享受,你们可以尝一尝,好东西没道理糟蹋在这种人手里。” 刘胜男当即点头:“既然先生这么说,那我们确实应该喝一杯,顺便也能庆祝一下此战旗开得胜。” 影子:“......” 看着跟赵宁谈笑风生的刘胜男,他的精神差点儿错乱,情不自禁暗喊卧槽,“卧槽!这家伙竟然笑了,他竟然对刘胜男笑了!” 刘胜男向赵宁介绍影子:“这是影子,我们在明日城的内应,相信先生已经见过他了。毕竟,如若不是先生仗义相助,他早就死在了特勤部的枪口下,压根儿不可能攻进伯庸集团。” 说着,刘胜男看向发愣的影子,笑吟吟地道:“这位是杨先生,我们的朋友,你得赶紧过来道谢,不然显得我们很没礼貌。” 这番话在影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在攻进伯庸集团之前,遇到莱纳德跟那六名特勤部武装人员时,他曾短暂地认为那是钱伯庸的疑兵之计。 可后来,他的人都缴获三把源能枪械了,他焉能反应不过来对方是真的特勤部人员? ——源能枪械掉落后,之所以没有落到就近的伯庸集团保安队手里,自然是赵宁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当时影子立马联络了刘胜男,刘胜男则联络了塔尼亚,于是影子得到回复:有一位真实实力比塔尼亚更高一个层次的朋友,在帮助他们抵抗军。 影子在彼时就明白,如果不是那位暗中相助,他莫说带人杀进伯庸集团,脑袋早就不知道搬了几次家。 现在,这位朋友就在眼前。 他满怀感激地收起枪,快步上前跟对方行礼:“原来是杨先生救了我们,救了进攻明日城的野战军,大恩无以为报!只要不违背组织原则,愿为杨先生效死......” 影子并不愚蠢,他进门看到赵宁这么久,却没有猜测对方是救了自己的那位朋友,是因为伊丽丝的存在。 伊丽丝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活像是刚刚被人侵犯,而在场的又只有一个男人,偏偏还端着酒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影子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刘胜男严肃起来,接着影子的话认真地对赵宁道: “影子说得不错,若非杨先生帮忙,这一仗我们必败无疑,特勤部三十多名强者十几把源能枪械,那根本不是我们能应付的......杨先生对我们的恩德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实在没想到,特勤部的人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一股这样强悍的力量。 赵宁摆摆手,示意这这是一件小事。 ...... 特勤部的六架武装直升机,除了被赵宁毁掉的那一架,余者都落入抵抗军手中。能够防御源能子弹的武直,抵抗军还从来没有俘获过,这次斩获让刘胜男等人对赵宁感激不已。 ——赵宁之所以毁掉一架,是察觉到特勤部武直要撤退,他得杀鸡儆猴,让其它武直不敢动弹。 至此,明日城战争算是真正告一段落,抵抗军很快控制全城,在大量源能枪械的威慑下,治安军以及内城区的各个保安队,都识趣地选择了投降。 相应的,各个堡垒、公司的老板们,成了战俘营里的一员。 赵宁没有理会这些杂事,如何处置明日城是抵抗军该考虑的问题,他要做的,是在事后评判抵抗军做得好不好,值不值得信任,有没有成为大晋皇朝盟友的资格。 赵宁有自己的事要做。 在伊丽丝的引路下,他找到了源能充能设备所在的位置。先前塔尼亚在高速路口收费站劫走源能枪械,源能充能设备却被治安军拉了回来。 相比较于源能枪械搭载的源能核心中的那点源能,充能设备中的源能无疑更加充足,适合赵宁进一步研究它们。 赵宁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选择了闭关。这一闭关就是好些天。刘胜男派了专人守在门外,以防赵宁被打扰。 赵宁第一次出关,是在七天后。 此时的明日城,秩序完全稳定下来,抵抗军代替治安军,成为在街头巷尾维持秩序的存在。 当然,对抵抗军而言,这不是维持秩序那么简单,他们组建了新的明日城临时市政管理委员会,正在明日城推行自己的政策。 抵抗军有根据地,有他们的一套思想意识、社会架构、组织制度,用他们的话说,他们必须对明日城进行改造与重塑,让这里回归文明世界该有的模样。 在塑造明日城之前,抵抗军先要铲除文明世界的毒瘤。 首当其冲的,是内城区那些之前的统治阶级、权贵阶层。 新的市政管理委员会,调查了这些人过往的行径,收集了他们的罪证,在城中公开进行审判——依照抵抗军自己的法律进行审判。 最终,所有公司的老板都因为反人民罪、反文明罪,被判处枪决;公司的大多数高管则因为压迫剥削罪、残害人民罪,同样被判枪决。 当日宣判,当场执行! 明日城的民众们,亲眼见证了那些以往高高在上,肆意妄为的权贵,不是被火药枪械给击碎了脑袋,就是被源能枪械轰碎了身体。 据说,包括明日城人民议会副议长约翰在内,这些作恶多端、罪行罄竹难书,而又作威作福、贵不可言的大人物们,临死之前基本都吓得大小便失禁、哭爹喊娘。 而后,临时市政管理委员会宣布接收内城区的所有产业,将全部公司收归公有,一应收入归员工共同支配,员工有权力参与公司重大决策。 这意味着,员工真正成为公司主人。 一言以蔽之,生产资料全民共有,而非个人;劳动成果全员共享,而不是以公奉私! 这给广大公司普通员工带来的最直接好处,便是工资翻了好几倍,且每日只需工作八小时,再也不用加班。 临时市政管理委员会的下一个举措,是统计明日城的无主住房,统一分配给无房民众,同时废除商品房制度,将普通房屋作为基本生存资料,无偿提供给广大劳动人民。 与此同时,建立全民免费医疗制度。 按照临时委员会对明日城民众的说法,世间财富没有一分钱不是你们创造的,这个文明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委员会存在的理由,就是统筹分配劳动成果,让每个人都活得更好。 公家收了你们的税,就该给你们建房子、建医院、建学校。 如果连你们的衣食住行都保障不了,那只能证明公家收税的这个行为,并非劳动成果再分配的过程,而是抢你们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跟黑.帮收取保护费毫无区别! 黑.帮,这是抵抗军紧跟着解决的问题。 对于街头帮派、暴力团体这种祸国殃民的存在,抵抗军的态度只有一个,非常明确,不容置疑。 就两个字。 抹除! 章一零五六 落幕 赵宁出关的这一天,正是抵抗军全面出动,清除明日城街头黑.帮的日子。 数千名战士以二三十把源能枪械开道,分股向各帮派的地盘展开进攻,一路杀到对方的大本营,以铁血手段执行清除之策。 在此之前,龙骑士团、黑龙会等大帮派,在恢复原有势力的基础上,扩充地盘、招兵买马,实力更上了一个台阶。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外城区兴风作浪,恃强凌弱放浪形骸,在自家地盘上,重建属于自己的制度规则,无数民众受到伤害。 这几天,对这些帮派来说,是休养生息的一段时间,之前因为大战而暂停的各种帮派活动、地下产业,迅速恢复往日面貌。 违禁药品买卖,军火管制品交易,包括地下黑拳、颜色生意在内,都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走上了“正轨”。 而明日城的许多普通民众,相继走出家门,回到他们熟悉的那个黑暗世界,在满街霓虹灯光的闪烁下,再度过上了醉生梦死,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 他们在违禁药品的幻觉中堕落,在街头抢夺的厮杀中哀嚎,在颜色酒吧里沉沦,在赌桌上挥洒汗水,在黑拳市场中大喊大叫。 他们没有变,他们一直都是野兽。 在战争与灾难降临时,他们是老鼠,躲在阴暗逼仄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露头;当战争与灾难过去,他们又都成了豺狼,大明大放地走在大街小巷,你争我夺纵情享乐。 之前明日城乱战时,秩序崩溃,街头横尸无数,无数普通人在战争间隙跑出来,从帮派成员、治安军士兵的尸体边捡走枪械,冲进毁坏的商铺里抢走商品,乃至是从改造体身上扒下零件。 现在,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卖掉,换取一段时间的纸醉金迷。 当未来没有希望,生活不会变得更好,明天与灾难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及时享乐便是人生唯一的真谛,麻木不仁便是活下去的唯一法门。 直到抵抗军再度掀起战争,杀到外城区的大街小巷。 于是帮派成员被诛杀,各种犯罪活动被终结,无数黑色产业被取缔,街头械斗被禁绝,弱者不必再时刻担心被强者欺凌,被逼从事青楼行当的男女得到解放,每家每户的房门成为外人不得擅入之地。 违法乱纪者,抓。 作奸犯科者,抓。 暴力犯罪者,杀! 危害新政者,杀! 战时用重典,抵抗军的铁血手段之下,大街小巷一片肃然。 “接下来我们会整顿外城区的各种产业,让每个普通人都能通过合理合法的劳动,获得生存所需的各种物资,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忍饥挨冻。” 走在外城区冷清肃穆的街道上,刘胜男为赵宁介绍临时委员会的各项计划。 赵宁瞥了一眼在窗口向外张望,一看到有抵抗军战士跟随的赵宁与刘胜男,便立马惊恐地缩回脖子,连忙关上窗户的普通民众,平静地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知道这很难,我们曾经在很多城市做过这样的事。” 刘胜男神容严肃,“但我们必须帮普通民众重拾生而为人的尊严,帮这个世界重拾作为文明社会的尊严! “为了我们人类亲手建立的这个世界,能够让普通人类以人而不是牛羊的身份生存延续,再苦再难的事我们都得去做!” 赵宁看了刘胜男一眼,点头表示赞赏对方这番表达。 这个世界的文明历史悠久,很多方面高度发达,虽然眼下一片黑暗,自私自利、醉生梦死是主流,但也一定会有刘胜男这样心怀大义的理想主义战士。 漆黑的夜晚里,总要有星火才是。 如果没有,那这个文明就真的距离毁灭不远了。 不是无法战胜外来威胁,而是无法战胜内部熵增的自我毁灭。 然而赵宁之前那句话,想要表达的并不是刘胜男领会的意思,他示意了一下街道两边的楼房里,视抵抗军如虎狼,避抵抗军如蛇蝎的普通民众: “他们好像并不领情。” 刘胜男低头沉默了片刻。 这位在配合塔尼亚的行动中,舍身忘我,战至四面被围的绝境依旧坚韧不屈的战士,在攻打内城区的战斗中无惧炮火,始终处在战斗前沿位置,在最绝望的时刻也没想过抽身后退的理想主义者,此刻却目光黯然、神色哀伤。 他们,为了普罗大众而战,可普通大众并不理解他们。 他们,为了文明前程而死,可文明社会并不拥护他们。 在身为抵抗军战士为文明为大众而战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他们身边倒下过无数同伴,热血青年死不旋踵,道义之士埋骨荒野,理想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良知使他们呐喊到最后一刻。可他们莫说被大众知晓、铭记,就连被大众接纳都是一种奢望。 或许,这个世界不需要英雄。 或许,这个世界不配有英雄。 半响,刘胜男抬起了头。 她问:“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是否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北大陆之外,曾经有过一些像我们这样的理想之士,在民众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力支持下,建立过几个公义之国?” 赵宁心弦一动,想起干将莫邪提到过的历史,“略有耳闻。” 刘胜男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那先生可否知道,最后这些践行公平正义,维护每个普通人利益的国家,最后都如何了?” 赵宁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刘胜男抬起手,指了指街道两侧民房里,那些陆续缩回脖子不敢露头的普通民众,眉眼逐渐肃杀,声音徐徐变大: “先生可能觉得,凭抵抗军这些天在明日城的所作所为,这些人应该赞美我们支持我们拥戴我们才对,可我要告诉先生,他们眼下的这个反应,才是最合理最正确的。” 赵宁微微一怔:“为何?” 刘胜男咬着牙,一字字地道:“因为,他们遭受过背叛!” 赵宁愣了愣,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刘胜男所说的“他们”,自然不是指代眼前这些明日城的人,而是用明日城的这些底层百姓,指代这个世界上的普通民众。 “背叛。”琢磨着这两个字,赵宁想起本界的历史。 历朝历代以来,哪个打天下的诸侯,不是高举仁义道德、大公为民的旗帜,来吸引普通百姓加入自己的大军? 然而当皇朝建立,又有谁不曾背叛自己的百姓呢? 没有哪个屠龙勇士,在取代恶龙的地位后不会成为恶龙。 本界的事不去说,就说明日城,这里的议会还叫人民议会呢,结果如何?有钱有势的老板们,才是统治者眼中的人民。 刘胜男接着道:“我们不怪他们。经历过背叛的人,总是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所以这次我们攻打明日城,不会有这些普通人的帮助。 “我们抵抗军在各地的奋战,之所以那么艰难,也是因为曾经那些背叛了民众的堕落者,给普罗大众留下了血淋淋的教训。” 赵宁好奇地问:“那你们怎么奋战?” 没有民众普遍支持的军队,无论如何都走不远。 刘胜男沉声道:“真理永远都是真理,它灭不了也杀不完,最终都会被人们所接受,否则它便不是真理。 “只不过,真理只存在于大炮射程范围之内!那是因为只有在这个范围内,大炮能够毁灭一切异端邪说,确保真理不被蒙蔽!” 赵宁明白了刘胜男的意思。 抵抗军的策略,是先以武力攻占地方,再在地方上推行他们的真理,因为真理的正确性,时间一长,必然被当地人所普遍接受,到了那时,抵抗军便能获得这个地方民众的支持。 就像他们在明日城所做的这样。 至于抵抗军攻占地方之前的战斗人员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总有道义之辈、有识之士,他们明辨是非、通晓事理,会成为抵抗军的第一批战士。 抵抗军这些天在明日城的所作所为,很多人去看了,但更多人没有去看,因为他们不相信。不相信叛军会一直践行公义,不相信叛军会塑造一个新世界,不相信叛军最终不会背叛他们。 而这,需要时间来改变。 赵宁现在觉得,在此界推行革新,会比在本界要难。 好消息是,抵抗军越来越表现出值得信任的皇朝盟友模样。 末了,刘胜男总结道:“明日城会是这番模样,是因为现存的统治阶级想要它是这番模样;明日城的人会变成牛羊与工具,也是因为统治阶级的迫害性塑造。 “普通人就是这样,一人逆不了天,也很难有单独赴死的勇气,无法反抗统治阶级的毁灭。 “所以北大陆才有我们,才需要我们。 “我相信,没有人愿意去做野兽,更没有人甘当牛羊,只要我们坚持奋战,文明一定会有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 看着眼前这名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辉,与不屈不挠坚定意志的抵抗军战士,赵宁如见大晋反抗军。 他主动询问起抵抗军眼下面临的局势:“这几日,魔鬼城那边可有集结重兵前来明日城的迹象?” 说起这事,刘胜男脸上有了笑容,感佩地看着赵宁:“幸亏有先生缜密周到的布置,魔鬼城还没有调集重兵赶来。” 赵宁微微颔首。 他的布置说不上如何高明,不过就是在对付特勤部的时候,利用混沌粒子干扰了电磁波,隔离了特勤部跟天蚁集团之间的联系,使后者无法了解明日城的真实情况。 而后,他暂时留下了包括郑峰在内的,几名特勤部人员的性命,这几天,在抵抗军的胁迫下,郑峰一直在向天蚁集团谎报军情,大意无非是行动比较顺利,但抵抗军有残余逃脱,他们正在追击之类。 赵宁在闭关研究源能之前,协助抵抗军破坏了明日城的通讯设施,在抵抗军确认全城信号都被屏蔽,使得这里无法跟外界联络后,他这才停止对电磁波的干扰,安心去闭关。 至于零星人员潜出明日城,偷偷去魔鬼城传递消息这种事,抵抗军有大量精锐强者,还有塔尼亚坐镇,自然不必担心。 虽说这种事注定无法持久,只能蒙骗天蚁集团一时,但抵抗军原先就没打算长久占领明日城,他们在这里的行动有他们自身的意图。 一段时间后,抵抗军会主动撤离明日城。 至于他们在这里为重塑明日城所做的各种努力,就跟本界中原大战时,赵宁赶在吴军北渡淮河之前,在徐州所进行的革新战争一样,不会是白费力气。 一段时间后,赵宁跟刘胜男路过桃花仙大饭店。 停下脚步,赵宁看了那块霓虹招牌一眼。 抵抗军出战后,桃花仙社团率先撤出明日城,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山林或许是小镇,龙骑士团、黑龙会等帮派杀回外城区时,桃花仙社团并未回来。 时至今日,桃花仙社团的人都没再出现于明日城。 原属桃花仙社团的地盘,大部分被龙骑士团抢占,小部分被黑龙会所得。至于眼下,明日城已经没有龙骑士团与黑龙会,掌控这里的是抵抗军。 伊丽莎白与桑蒂见不到,赵宁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一个熟人,便转头问刘胜男:“这下面有个黑拳市场,其中有个拳手叫杨贵妃,现在她怎么样了?” 既然是赵宁想找的人,刘胜男不敢大意,连忙叫了个身后的随行人员过来,让他进去询问。 很快,随行人员带回了杨贵妃的消息。 她死了。 这个答案让赵宁始料未及。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初他来到黑拳市场,看过杨贵妃一场拼命拳赛后,对方抱着他送的酒水钱币,在照亮八角笼的惨白灯光下,一瘸一拐步入黑暗中的倔强、坚强背影。 “怎么死的?” “前两天黑拳市场重新开赛,在一场比赛中,她被人打死了。” 听到这个情理之中的回答,赵宁面色复杂。 明日城乱战持续那么久,那么多人变成了尸体,杨贵妃这个刚在明日城扎根的外来者却活了下来,战后一切恢复,秩序相对稳定,她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 到底是作为一个黑拳拳手,被活活打死在擂台上是一种宿命,还是身为明日城底层民众,被这座吃人的钢铁丛林所吞噬是一种宿命? 赵宁想起刚到明日城郊外,初见杨贵妃时,对方手持砍刀杀人越货时的凶狠;以及再见杨贵妃时,她站在选美舞台上,与周围的美女们格格不入,被观众丢垃圾却依旧努力保持微笑的强作镇定。 实话实说,赵宁跟这个他在此界的第一个引路人的交集并不多。 最后,赵宁脑海中有关杨贵妃的记忆,定格在她步履艰难而酿跄,走出冰冷的八角笼,步入更加冰冷的黑暗中的画面上。 摇摇头,赵宁离开了桃花仙大饭店,继续巡视、观察这座在抵抗军的努力塑造下,正一步步朝着好的方向改变的城市。 “李虎城怎么样了?”赵宁想着自己在明日城的熟人,随口问了刘胜男一句。 这回刘胜男不用让旁人去询问,稍作沉吟:“他也死了。” 赵宁:“......” 这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问:“怎么死的?” 刘胜男道:“野战军攻打龙骑士团大本营,他拒不投降,还大喊大叫,率众向我们疯狂开火,被‘龙卷风’步枪所杀,尸骨无存。” 李虎城这回没跑,反而跟龙骑士团大本营共存亡,倒是多少有些出乎赵宁的预料。如此看来,他多少比钱伯庸有血性。 换个角度说,他是比钱伯庸少一棵可以背靠的大树、一个可以东山再起的可能。 赵宁问道:“他最后喊叫了些什么?” 刘胜男回忆片刻,回答道:“具体的听不清,大概意思是‘明日城是我的,谁也夺不走’、‘你们这群强盗,想毁我毕生心血,就先杀了我’、‘为了龙骑士团,我先是死了老婆,现在又死了女儿,你们还要逼我,我他.妈的跟你们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 赵宁没有再说话。 他抬头看向冷寂的霓虹街灯、满街的红绿招牌,默然良久。 章一零五七 离开 抵抗军撤离明日城,是在赵宁开始二度闭关的大半个月之后。 在这之前共计四周的时间里,抵抗军实现了对明日城的重塑,公有制被基本建立起来,内城区的公司改造完成,外城区的产业被重整。 在抵抗军离开之前,因为没了自上而下的系统性剥削压迫,明日城的绝大部分民众,都能依靠正常的八小时劳动,满足自己的一切衣食所需。 大家都分到了住房——很多住房被抵抗军战士维护过,能修缮的修缮,不能修缮的推倒,杜绝危房。军队效率很高,哪怕只有四个周的时间,也令明日城焕然一新。 明日城的这些民众,终于第一次活得像个人。 遗憾的是,四周的时间毕竟太短,太多事情来不及做,临时委员会甚至没办法让公有制覆盖全民,还有一些人没能享受到抵抗军的胜利果实。 譬如说,内城区的堡垒来不及推倒,外城区的学校还未建立起来。 总而言之,抵抗军撤离时,明日城秩序井然,街道恢复热闹繁华,没有黑.帮暴徒恃强凌弱,没有治安队耀武扬威,犯罪活动杜绝,社会风气为之一清。 几家欢喜有几家愁。 有人为抵抗军的撤离拍手叫好,与狐朋狗友弹冠相庆;有人态度冷漠,对抵抗军来去并不在意;有人心怀感激依依不舍,眼含热泪拉着对方的手不让走,亦或是把各种东西往战士们手里塞。 赵宁与抵抗军一道离开明日城。 他的下一站,是抵抗军根据地。这一回,他要正式登门拜访。 过去这四周,赵宁研究、感受源能的效果很显著。 现如今,他可以稳定控制空气中的元素粒子,将其无害地分解到混沌粒子这一“基本”级别,然后组合成真气粒子,吸收到气海之中。 这意味着,地球空间中真气含量少的问题,已经无法阻止赵宁正常修行,他可以像在本界一样修炼吐纳! 差别只在于,他在地球不是直接吸收真气,中间多了分解粒子、组合粒子的步骤。 另一方面,因为能够稳定分解提炼混沌粒子,赵宁自然也可以将混沌粒子组合成源能粒子。 这也就是说他,给他一团物质——不管是固体物质还是气体物质,他就能制造出一定量的源能! 没错,眼下的赵宁就是一座行走的源能制造工厂! 前者让赵宁恢复了天人境的完全实力,如今,他的气海中真气满满,伤势已经被自己治疗许多,再有一两个星期就能彻底康复! 后者则让他掌握了此界的天人境力量,此事影响极为深远,意义非常重大!别的不说,作为见抵抗军首领的敲门砖,就足以砸晕对方。 “这次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啦!” 坐在原属于特勤部的武装直升机上,塔尼亚双手托腮,回望着她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明日城,像个多愁善感的中老年人一样长吁短叹,“我还挺喜欢明日城的美食的,味道是真的辣啊,以后很难吃到每道菜都那么辣的了......” “唉,我好不容易融入市井生活,还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我那房子刚刚交了那么多钱的房租,还没住上几天呢......还有,还有我的网络,可以了解、沟通整个北大陆的网络啊......” 说到最后,少女瘪着嘴,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她的抵抗军身份已经暴露,不适合继续呆在明日城。 等天蚁集团的保安司一到,肯定会彻查城里的抵抗军人员,以对方的手段,塔尼亚这个在赵宁眼中憨憨傻傻的小姑娘,肯定无法保全自己。 抵抗军没有人留下来,但明日城里并非就没了正义之士。 李青风这家伙没走。 治安军攻克外城区,在四处以为非作歹的方式寻欢作乐时,李青风仗剑出手,像之前一样保护了很多人。 结果,他被特勤部的强者打了个半死,要不是赵宁路过,顺手搭救了他一把,他这会儿已经躺在了坟墓里。 大战结束,鼻青脸肿的李青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得知抵抗军已经攻占内城区,懊恼悔恨地捶胸顿足,大喊可惜,说什么自己没有参与到这场旷世大战中,人生的厚度与意义立即减少了一半。 而后,抵抗军清除外城区街头帮派,李青风容光焕发地加入其中,举着三尺青锋冲在最前面,几乎是一路手舞足蹈嚎叫不断,兴奋得犹如一只发疯的哈士奇。 结果,他因为极度激动急于表现而冲得过于凶猛,战斗开始没多久,就遍体鳞伤地被抬下火线,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力而又无奈地,听着抵抗军扫平外城区的战斗声音。 撤离前,刘胜男曾邀请他加入抵抗军,并答应引荐他去根据地。 李青风是一个把跟抵抗军并肩作战,视为莫大荣耀与至高意义的道义之士、中二青年,按理说面对刘胜男的邀请,他应该欣然应允。 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脑袋缠着绷带,断手用三角巾吊着,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的李青风,肃然郑重地对刘胜男道:“你们都走了,明日城要是再出现恃强凌弱的恶人,为非作歹的罪行,谁来保护那些弱小? “我得留下来!” 于是,李青风留在了明日城。 为免李青风日后被人打死,横尸街头,赵宁传授了他提纯、凝练真气的修炼法门,让对方可以突破原有限制,晋升元神境。 这可把李青风高兴坏了,从前天开始咧开的嘴就没合上过,直到现在,离开明日城已经有一段距离的赵宁,似乎还能听到对方“嘿嘿嘿嘿”的傻笑声。 堪称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你为什么对网络那么看重?因为你是智能机器人?”赵宁正在驾驶室跟特勤部的人学开飞机,闻言回头瞅了塔尼亚一眼。 这段时间,郑峰等几名特勤部的俘虏,一直在被迫配合抵抗军蒙骗天蚁集团。 在给特勤部的汇报里,郑峰亲率两支小队,在追杀抵抗军强者的过程中,陷入了跟对方的苦战,一直无法脱身。 前些时日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部下死伤惨重,但郑峰亦有收获:他发现了抵抗军的重大机密,眼下正在追查当中! 这个机密,便是抵抗军在东部区域隐秘发展了一个关键根据地,这也是抵抗军数千战士,能够突然出现在明日城的原因。 为了让郑峰的汇报更有说服力,抵抗军颇费心力地制造了很多假证据。 至于明日城一直通讯不畅,郑峰解释为抵抗军对通讯设置的有意损毁,以及一些留在明日城的残余抵抗军强者,还在尝试破坏城市秩序,觊觎之心不死。 郑峰让天蚁集团不用担心,他表示自己的人一定会把这些人都搜捕出来,一一解决掉。 总之就是忽悠,为抵抗军在明日城播下火种争取时间。如今四周过去,天蚁集团还未发现异常。 ——明面上没有发现异常。 抵抗军在魔鬼城的间谍传来讯息,天蚁集团已经开始怀疑郑峰中队,并且在秘密调集重兵,打算对明日城来一次包围性奇袭,将这里的抵抗军一网打尽! 他们之所以表现得没有起疑,不过是为了麻痹抵抗军,为自己调遣力量、排兵布阵赢取时间。 间谍的消息被赵宁证实。 不错,正是赵宁。 他证实消息的方式很简单,将天人境对气机的感应范围扩大。没有任何意外,赵宁发现在明日城郊外,有多股中品强者的气机存在,并且人数与日增多。 他们,在暗中监视明日城的一举一动。 很显然,这是天蚁集团派来的先遣队,他们负责观察了解明日城的情况,一方面确认郑峰是否在撒谎,另一方面为接下来的重兵围攻做准备。 只可惜,天蚁集团虽然能察觉郑峰中队与明日城出了问题,却无从知晓这里有一个战力完全的天人境修行者!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在赵宁等人看来,就像是在阳光下起舞的猴子。 通过这件事,赵宁不得不承认,抵抗军的谍报系统的确很发达,颇有几分一品楼的神韵。 抵抗军在撤离前,组织精锐人手由塔尼亚带领着,在赵宁的隔空保护下,对天蚁集团先遣队展开精准突袭。 最终,先遣队无一人逃脱,不是被杀就是被俘。 眼下,赵宁等人乘坐特勤部的武直,大明大放从明日城离开,天蚁集团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们能紧急调派到明日城附近的力量必然有限,这些人被武直引开后,抵抗军数千普通战士撤离时,会遭遇的注意力就极小。 “你才是智能机器人呢!” 塔尼亚听到赵宁的话,立即气得小手叉腰,认为对方这是在小看自己,“塔尼亚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是智能机器人?! “告诉你哦杨大个,我很快就要突破桎梏啦,实力肯定提升不止一个档次,到时候咱们再来比划比划,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知道塔尼亚的厉害!” 塔尼亚这神态,既像是炸毛的小猫咪,又像是臭屁骄傲的小天鹅,逗得赵宁忍俊不禁。 不过一想到自己明明身材颀长、玉树临风,对方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用“杨大个”这个称呼傻子的称谓叫自己,赵宁便觉得有必要继续调侃一下塔尼亚。 他看向坐在塔尼亚旁边的刘胜男:“这小姑娘的智力,怕是还停留在三岁的水平吧?” 刘胜男端坐如弓,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杨先生说笑了,不会是三岁小孩,怎么也该有六七岁的样子。” 塔尼亚本来还有些高兴的,正朝赵宁皱鼻子自鸣得意呢,听到刘胜男后面的话,立即忍不住啦,张牙舞爪哇哇大叫,上手就要去掐对方的脖子,用武力为自己的智力正名。 赵宁不失时机的叹息一声,给予塔尼亚沉重一击: “咱俩合租,你还是项静静的时候,表现得其实算是不错,虽然做个饭都能把厨房烧了吧,但我顶多认为你不聪明。哪像现在,你这一不小心原形毕露,果然证明了自己是小孩子的事实。” 塔尼亚快被赵宁气疯,放弃刘胜男就要扑向赵宁,看她小脸通红双手挥舞得如同乌贼触手的模样,就知道她这会儿有多激动: “单挑,出去单挑,现在就出去单挑,不把你的鼻子打塌,让你鼻血飞出去三米远,我就不叫塔尼亚!你真是不知道塔尼亚的厉害......” 刘胜男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八风不动地补刀: “打塌先生的鼻子?嗯,如果你能够付出全身骨折的代价,这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加油,塔尼亚,我看好你。” 塔尼亚:“......” 赵宁不无怪异地瞅了刘胜男一眼,这个如今把头发理成寸头的反抗军女战士,平日里看起来挺正派严肃的,不曾想竟然也有这么跳脱的一面。 半响后,塔尼亚好歹是被安抚下来,双手趴着窗户前看外面的风景调解心情,不过她明显没有那么好哄骗,腮帮子老是一鼓一鼓的。 刘胜男跟赵宁说起这趟根据地之旅:“周爷爷......周委员会在星火城招待先生,星火城是我们根据地的核心城市之一,大约一周后就能赶到。 “周委员学识渊博、气度儒雅、待人随和,先生一定能跟周委员聊得来。我相信这会是一场很愉快的会面,希望先生到时候不要拘束,根据地必然对先生坦诚相待!” 赵宁笑了笑:“我很期待。” 这回去抵抗军根据地,赵宁是受到了刘胜男口中的周委员的邀请。 是亲自邀请。 双方通过视频电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赵宁已经了解到,那位周委员在抵抗军中的重要性可以排进前三,是抵抗军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 对方亲自邀请赵宁前往根据地,诚意毋庸置疑。 这是必然的,如果不是赵宁的帮助,抵抗军根本攻不下明日城。而对眼下的抵抗军而言,此次攻占明日城的行动非常重要,甚至影响着抵抗军的存亡大局! 章一零五八 守候 “饶命,饶命......求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看在我帮你们蒙骗了天蚁集团的份上,饶我一命......” 涕泗横流的郑峰跪在野外,不断向赵宁、刘胜男等人磕头求饶。 刘胜男向前一步,举起大刀,干净利落地斩向对方的脑袋:“你们作恶多端,杀我战友,害我同胞,死上十次都不够!” 郑峰的脑袋滴溜溜滚落在地时,她身后的几名抵抗军强者相继上前,一人一刀,将另外几名特勤部人员悉数处决。 赵宁神色冷漠地看完了全程。他在明日城的时候就说过,这些特勤部的人最后都得死,说到的事情自然要做到。 天蚁集团已经出动战斗机追杀过来,接下来武装直升机要暂时隐藏,赵宁等人得改变赶路方式,在不暴露行踪的情况下,进入抵抗军的地盘。 如若不然,他们赶去星火城也不必花费一周的时间。 放弃直升机后,众人在附近的小城弄了几辆二手车,一路向西北方向开去。高速公路是走不了的,目标太过明显,只能走次一级公路。 先前桃花仙社团给赵宁配过专车,赵宁跟司机简单学过驾驶技巧,现在终于有机会实践,便兴致勃勃地坐上了驾驶席。 他连直升机都开过了,汽车自然不是问题,主要乘客都是强者,就算车翻了也不用担心出人命,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开车的过程中,赵宁像个老司机一样,开始思考人生。 对大晋帝国而言,他前往抵抗军根据地的这趟旅程,至关重要。 赵宁离开本界时,格兰帝国的铁甲舰队已然抵达岭南,对方既然远征到了东方,就不可能轻易放弃对这片土地的觊觎。 中原皇朝四分五裂的局面,无疑给了对方可趁之机;杨.佳妮虽然是天人境,但毕竟还属于吴国不属于朝廷中枢,不能发挥赵宁那么大的作用。 而格兰帝国与天蚁集团来往十年,科技有所发展,生产力颇高,物质生活很是丰富,这些都是竞争力。 对岭南刘氏、吴国杨氏、秦国魏氏的臣民来说,格兰帝国无论国力,还是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都具备极大吸引力。 谁也不知道双方开始接触之后,会在中原皇朝引起怎样的巨变。 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危机重重。 赵宁到彼岸界来,原本是要找一个盟友搭建摆渡桥,没想到中间出了意外,现在过去了这么多时间,本界情况必然有所变化,而他对皇朝局势一无所知。 如果客观条件允许,他需得尽快完成自己的使命。 ...... 本界,岭南,万山群岛。 杨.佳妮站在悬崖上,丈二陌刀竖在身旁,面对驶出海湾的铁甲舰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言。刘新诚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舰队是格兰帝国海军中将,戴维.纳尔逊所率的远征军。先前,因为赵宁俘虏了戴维,顺带也让这支铁甲舰队进了伶仃洋,意欲把它们当作大晋皇朝的战利品。 可如今,戴维带着舰队离开了伶仃洋。 杨大将军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格兰帝国天使境修行者安德鲁,身边还站着一名天人境层次的同伴。 赵宁前往彼岸界,本来说得是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即回,如果真是那样,形势不至于如此,但赵宁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没有音讯,情况就不能不发生变化。 当日在外太空伏击赵宁的太空战舰中,就有属于天蚁集团的,而格兰帝国又是天蚁集团的盟友,双方同步过赵宁遭受重创、下落不明的信息后,安德鲁自然不会没有动作。 杨大将军多番周旋,没有让铁甲舰队过早离开,但面对两名天人境层次的对手,她今天再也无法阻拦安德鲁带着戴维,以及戴维的舰队摆脱俘虏的身份。 “杨大将军,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刘新诚忿忿不平地问。 杨大将军头也没回:“你要是愿意为国尽忠,我自然不会拦你。” 刘新诚表情尴尬。 杨大将军虽然没看刘新诚,但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刘新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闪烁,看似不甘不情愿,但真实想法未必如此。 铁甲舰队先前是被赵宁所俘虏,跟他岭南刘氏没有关系,纵然他们不被安德鲁救走,最终也不会落到刘氏手里。 而今的刘氏,称王于岭南,图谋的是自家大业,对大晋朝廷可没有没什么忠心可言,刘新诚哪能愿意看到大晋皇朝强大? “杨大将军,格兰帝国来势汹汹,此事只怕不会就此结束,铁甲舰队的战力你清楚,若是他们重振旗鼓之后再来,会遭受威胁的定然不只是我岭南......”沉默片刻后,刘新诚徐徐开口。 杨大将军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刘新诚瞬间变得大义凛然:“咱们虽然各为其主,但毕竟是同一民族,血脉相连,现如今海外蛮夷侵犯我们的祖宗疆土,此事断不能忍!岭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与吴国结盟同共对抗这些蛮夷!” 杨大将军的手握上了丈二陌刀,回应刘新诚的只有一个字: “滚!” 察觉到杨大将军身上忽然汹涌出的杀气,刘新诚禁不住肝胆一颤,再也没法继续说下去,抱了抱拳连忙离开。 刘氏的人撤离后,岛上就只剩了杨大将军一人,独自面对耀武扬威驶离的铁甲舰队,与波涛无际的广阔海洋。 “朕还以为,你这小娃娃跟旁人不同,心里或许存着民族大局,不曾想,你也是一个宁愿便宜蛮夷外敌,也不肯让血肉同胞得利的主。如此看来,南朝将亡矣!” 忽的,一个威严厚重、深邃雄浑的声音在岛上响起。 眼中只有蔚蓝海洋的杨大将军不屑地道:“在我们眼中,你也是蛮夷。” 元木真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两人相隔百十步的距离,一同看着格兰帝国的铁甲舰队。 他呵呵笑了两声,“我听赵宁说,弱小与无知不会导致灭亡,傲慢才会。看来你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 杨大将军眼神平静,声音平稳:“若是赵宁如今在这里,你还敢现身,跟我大言不惭地说这些?” 负手而立的元木真并不气恼,“如果不是我在附近,你一个人如何能逼退两名海外天人境?届时就不是铁甲舰队被带走这么简单,而是他们会转头进攻陆地的问题了。” 杨大将军不耐烦地道:“老匹夫,我原以为你好歹是个天人境,说话做事能干脆利落些,为何现在要学那刘新诚心口不一、巧舌如簧?” 元木真沉默下来。 半响,他声音低沉地道:“如今的天元皇朝,遵孔子效齐制,习中原之学,再怎么说,你我之间的关系,都比跟那些海外蛮夷要近。 “如今敌强我弱是不争的事实,你我联手岂不是大势所趋?” 杨大将军的回应很简单。 她再度握上了自己的丈二陌刀,吐出一个冷冰冰的字:“滚!” 元木真额头青筋跳了跳。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发作,冷哼一声,留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拂袖而去。 海风迎面,发髻轻扬,杨大将军伫立在国门之上,身若劲松,一言不发,好似与身边的陌刀融为了一体。 刘新诚回到广州城后,即刻去王宫见刘牧之,后者十分关切地问他:“她怎么说?有没有答应?” 刘新诚颇为懊丧地道:“这家伙就是一块木头,一块石头,根本无法交流,脑子里想的不知道是什么!” 刘牧之满脸失望,沉吟片刻,叹息着道:“铁甲舰队被人救走,她既有愧于赵宁,又得考虑吴国处境,理应心绪不稳才对,我们提出的联手之策正中下怀....... “她怎么还能不中计?” 刘新诚握了握拳,旋即又松开,末了咬着牙,略显忐忑地问:“父亲,她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跟格兰帝国暗中有了往来? “她要是知道,我这次借着铁甲舰队被格兰帝国带走的时机,表面上劝说她跟我们联盟,实际上是想要蒙蔽吴国算计吴国,会不会恼羞成怒大开杀戒?” 刘牧之脸色变了变。 他寻思一阵,摇了摇头,镇定地道:“不可能。 “以她的脾气,要是发现我们跟格兰帝国签订了秘密协议,知道我们要联手格兰帝国对付他们,一定会立即动手!” 刘新诚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大家都很清楚,杨大将军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 御空飞行北归草原的元木真,面沉如水。 他万里迢迢来岭南一趟,还帮着杨大将军对抗格兰帝国天使境修行者的气机,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一方面,他深知格兰帝国非是易与之辈,不想中原皇朝败亡的那么快,眼下对方是从海上北侵,有中原皇朝挡着,天元帝国还能有个喘息之机;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元木真不想在自己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中原王朝就被别的帝国拿下——那可是他的禁脔! 跟杨大将军会面,谋求跟吴国结盟,元木真的确是发自真心。 只不过,眼下长城南北就只有他跟杨大将军两个天人境,他要是帮着吴国对抗格兰帝国日后的侵略,自然会有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大晋皇朝! 可惜的是,以吴国不干涉他南下河北河东,吞并大晋皇朝为条件,换取他帮助吴国对抗格兰帝国高手的话还没说出口,杨大将军就把他挡了回来。 “这个蠢女人,朕真是不懂她脑子里装得什么!一直都不懂!” 想起当初河东大战,杨大将军明明可以成就天人境却没当场突破,让他计谋落空的往事,元木真气咻咻地又重重甩了一下衣袖。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神色平静但目光坚定的杨大将军,始终没有离开岛屿。 刘新诚跟格兰帝国暗中结盟的事,自然瞒不过她这个天人境。 如今的中朝天下,刘氏实力最为弱小,他们无论是自保还是想北攻,仅靠自己都力有不逮,能借助外力当然最好不过。 格兰帝国实力强大,且远在万里之外,以之为外援,行驱虎吞狼之策,既符合刘氏利益,也是刘氏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于格兰帝国而言,东方有几个天人境修行者,足以给他们造成不小麻烦,虽然他们拥有先进军队,毕竟距离本土太远,后勤补给压力太大,大战一开后继乏力。 若是战争不能以精兵突破的方式速战速决,实现以战养战的目标,那对他们来说就极为不利。 这个时候,在东方大陆找一块跳板,打造一个前进基地与桥头堡,就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所以他们有跟刘氏结盟的需要。 而元木真的打算,杨大将军根本不用思考,用膝盖想也知道是什么。 杨大将军清楚眼前形势,所以她明知刘新诚勾结海外蛮夷,出卖祖宗与同胞,依然没有雷霆出手。 刘牧之、刘新诚以为她还是以前的性子,殊不知她在成就天人境后,思想意识的高度早就不一样,眼界胸怀再不是他们能够揣度; 元木真作为天人境,却画地为牢,以己度人之下,以为杨大将军会淡漠跟赵宁的情义,会为了吴国未来跟他联手,却不知在某些原则问题上,杨大将军依然是杨大将军。 现如今,杨大将军需要的,一方面是稳住刘氏,避免东南形势快速恶化,另一方面,则是不让元木真洞悉她的虚实,让对方不敢擅自南下长城。 潮起潮落,日沉月起,杨大将军以一柄陌刀为伴,独自面对整片大海,又独自面对整片星海。 她知道,她现在真正在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等。 一切,都等赵宁回来再说。 章一零五九 周委员 抵抗军根据地,星火城。 “刘胜男他们到哪里了?” “已经抵达叶子城一带。” “叶子城是两军交战前线,敌我双方兵马犬牙交错,地方形势很是复杂,一定要安排妥当,确保杨先生的周全。” “是,我马上下去安排——委员还有什么指示?” “没有了,去忙吧。” “是!” 这场对话发生在机要办公室,其中一方便是抵抗军三号人物周委员,虽然塔尼亚等人称呼他为爷爷,但他的年龄似乎并不是很大,看起来也就五十岁上下而已。 “刘帆,你准备一下,稍后我会从总部特勤团中,抽调一个连队给你,你带着他们去接应刘胜男。”周委员沉吟片刻,看向刚刚走进办公室的刘帆。 刘帆是被周委员叫来的,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安排,不禁大为惊诧:“委员,总部特勤团基本都被您派出去支援战场了,眼下就剩下两个连,若是再派出去一个,总部和您的安全怎么保证?” 周委员摇摇头,郑重地道:“杨先生对我们有大恩,而且不是普通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必须确保他顺利抵达星火城!” 刘帆:“可是......” “没有可是!” 周委员打断了他,招招手,示意他在办公桌前找位置坐——的确得找,办公桌上下堆满了文件,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他缓和了语气:“如果这场战争失败了,星火城不复存在,总部还要那么些保卫人员做什么?倘若杨先生真能带来战争的转机,护他周全,就是多护了一分这场战争的希望。” 刘帆搬了把小椅子坐着,无法继续反驳周委员的话,只能低头应是。 “这两年来,你主要在负责总部的部分情报工作,现在你来分析分析,杨先生会是什么身份。”周委员严肃地看着刘帆。 刘帆寻思片刻,沉吟着道:“以杨先生在大战中的表现来看,他拥有中品上的实力,这份实力在四大集团中都属于凤毛麟角,民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存在。” 周委员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刘帆接着道:“自从源能利用技术成熟,超级人类的概念便被提出来,四大集团在这方面投入巨大,做了许多研究,各有各的成果,如今看来,他是超级人类的可能性最大!” 周委员没有轻易评判。 随着科学发展与源能开发,地球人对宇宙万物的认识愈发深入,在黄昏之战前,各种前沿、禁忌科研成果井喷式爆发出来,并在各个财团中得到隐秘应用。 世界因之发生巨变,财团掌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后来他们赢得了黄昏之战。 科技力量的愈发强大,让财团开始寻求利用科技,增强个人实力的方法,并且利用自己掌握的前沿科学技术,向长寿与永生之路发起冲击。 改造体、强化人随之诞生。 身体改造程度高的改造体,基因优化深的强化人,已经超脱于普通人的范畴太多,在某些方面跟超人无异。 然而这仍然没有满足财阀需要。 财阀高层们想要的,是以一己之力镇压四方、君临天下的威能,是摆脱寿命、肉身束缚,冲向星辰大海的梦想,而不是某些方面的有限强化。 他们不甘心永远只能像个爬行动物一样,被局限于陆地之上! 在这种背景下,以源能的深度开发与利用为基础的,实现“超脱行星局限的人类的研究”的工程应运而生。 四大集团对该项目的命名各有不同,但因为宗旨大同小异,甚至连道路都殊途同归,时间一长,便有了统一代称: 超人工程。 超人项目以源能科技为基础,尝试用源能改造人类,让人类身体直接、吸收利用源能。 工程施行初期,四大集团接连失败,无数“志愿者”命丧实验室,每个人的死状都极为凄惨,很长一段时间内,超人项目实验基地血腥味弥漫,几乎跟屠宰场没有区别。 但失败并非没有价值。 鲜血海洋中终究结出了阶段性果实,四大财团相继发现,人类的血肉之躯虽然暂时无法直接适应源能,但人类的身体系统并非不能容纳源能运转。 况且,人类的进化之路从未停止,有针对性的刺激改变之下,未尝不能渐渐适应源能。 而后,四大集团陆续改变方案,决定循序渐进。 他们开始以源能粒子为基础,进一步构建质子、中子、电子,在此之上成功研制出源能原子、分子,直至制造出源能细胞、源能组织、源能器官! 最终,在天文数字的投入下,经过不懈努力,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后,财团成功制造出了想要的纯源能人类! 这种源能人类不呼吸氧气,而是以源能为食! 准确地说,新型人类不是不呼吸氧气,而是不依赖氧气存活,氧气也好氢气也罢,进入了他们的身体,都会被分解为源能粒子供身体吸收,从而完成与外界的能量交换,维持自身存在与生命活动! 就像给机器充电一样。 新型人类吸收源能的过程,与给机器充电并无本质区别。 从机械的角度来看,普通人类以呼吸氧气、吸收食物为手段,从外界摄入能量,进而维持自身活动,本质上跟充电机器的存在方式,又有多大不同呢?不过就是更复杂、更精密、更高级而已。 总而言之,这种人工人类,到底是机器还是人的问题,并没有在四大集团引起多少争论,四大集团对他们有着统一且迫不及待的认知。 他们,就是超级人类! 是真正的超人! 四大集团给这些超人取了名字,上了户口,以对待人类那样来对待他们,并确保这些人类在法律与道德上,拥有跟普通人一样的地位。 超人的合法地位被迅速确立! 然而,前期的超人并不完美,反而是问题重重,有的智力低下,有的行动滞涩,有的经常死机,有的根本爆发不出多少力量,有的对自身的源能力量缺乏掌控,动着动着就自爆了。 各方面都合格的超人百中无一。 但是,这依然足以让四大集团的高层们看到希望,不惜血本加大对超人工程的投入,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自己改造成真正的超人,实现力量上的超脱与生命上的永生! 后续,为了解决工程项目中出现的问题,超人制造朝着新型人类与普通人类相结合的方向迈进: 刺激、诱使普通人类“进化”,改造人类,让其在某些方面能够适应源能;改善源能细胞源能组织,使之能与普通人类的肉身相融合。 譬如说,身体用新型人类,大脑用普通人类,两者链接组合成一个能够利用源能的超人实验体。 ——没错,这种融合普通人类与超人的新阶段实验体,被称为新一代超人实验体。 随着工程项目的持续推进,超人实验体的存在状态逐渐优化,早就不是新一代、新二代了。 时至今日,超人实验体这五个字,代表的就是此界最高端的强者群体之一! “杨宁是超人实验体的可能性的确很大。”对于刘帆的见解,周委员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认同,“还有吗?” 刘帆这回不假思索地道:“还有一个可能性,杨先生是修行者!天蚁集团跟异界文明来往那么久,内部出现强大修行者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 只是,如果杨宁是天蚁集团的人,那么他在明日城襄助抵抗军的行动,就显然是天蚁集团的阴谋布置,是为了让他借机打入抵抗军内部。 “这个可能性有,但不是很大。”周委员道。 刘帆点点头,明白对方的意思:天蚁集团这么做太过明显。 “综合来看,杨宁是其它三大集团超人实验体的可能最大,这也是最切合实际的。” 刘帆想了想,“委员,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杨宁出现在明日城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周委员并未立即作答,而是不急不忙地分析起来:“天蚁集团跟天外文明来往多年,一直在积蓄实力,图谋甚大,三大集团不可能坐视不理。 “根据魔鬼城这些年传回的消息,事实也大体如此。 “三大集团没有间断过派遣间谍,进入魔鬼城打探消息的努力,甚至收买过很多天蚁集团的中层管理,为此闹出过一些风波、杀戮。 “然而无论三大集团如何努力,时至今日,天蚁集团依然牢牢把控着先发优势,且有关异界文明的重要机密,未曾成规模泄露出去,三大集团正被天蚁集团甩得越来越远。 “杨宁出现在距离魔鬼城不远不近的明日城,而不是魔鬼城本身的原因,大概就是想另辟蹊径。” 被周委员这么一点拨、提醒,刘帆很快反应过来,颇为热切地道: “我们在北大陆跟天蚁集团的战争已经持续数年,虽然因为我们的宗旨,三大集团不可能跟我们合作,我们也不可能跟他们合作,但他们必然想看到我们在北大陆给天蚁集团添乱。 “如今战争形势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杨宁襄助我们合情合理。 “只是......” 刘帆的神色陡然变得难看,“只是,如果杨宁是碰巧遇到我们展开行动,临时起意帮助我们,那就罢了,倘若他去明日城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问题可就大了。 “那说明他早就知道我们的行动! “可这又是不可能的,毕竟天蚁集团事先都没有察觉。” 刘帆看向周委员,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委员,如果消息是从我们内部,泄露给杨宁及其背后的集团的......” 周委员抬起手,制止了刘帆继续往下说,他严肃地看着对方:“不要随便怀疑我们自己的同志,除非你有十足的证据,这是组织纪律。” 刘帆连忙低头致歉。 周委员虽然态度严厉,但并未过多苛责,依照目前的证据,他倾向于认同前一种可能性。 刘帆思考片刻,转而说道:“如果杨宁真是三大集团的人,那他就不可能是我们的真正助力,甚至......我们都不该让他来星火城!” 章一零六零 困境 周委员摆了摆手:“这些都只是猜测。 “面对问题,我们必须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主观分析,但不可主观臆断,凡事得讲客观依据。 “事实究竟如何,还都得等杨宁来到星火城,我与他见过面后,再做进一步论证。” 刘帆及时反省,自我批评:“是我太着急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周委员笑了笑,平易近人、亲切随和:“你的自我批评很有必要。 “你是跟杨宁接触过的,理应对他有所了解,我在考虑他的事情时,还需要你的建议来作为参考,你的确不该这么武断地看问题。” 刘帆接受了周委员的批评。 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过于惭愧局促,觉得失了面子,反而是激发了他的热情,他继续道: “委员,杨先生虽然有着中品上的实力,但天蚁集团派来前线的特勤部人员中,同样不乏这种层次的强者。 “如果杨先生背后没有势力,单靠他个人,恐怕无法对战局起到什么实质帮助。” 周委员点点头,眸底掠过一抹愁色:“你说得不错。 “但你也不必失望,战争靠得是群体力量,个人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有限。而我们需要的,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份力量,集小流而成江海,最终通过量变引发质变。” 刘帆恍然大悟,深感受教。 周委员见他一时没有话说,而自己又很忙,便道:“好了,这件事暂时就这么安排,你先去忙吧。” 刘帆站起身,将小椅子摆回原位后这才离开。 他刚走,旁边办公桌后的书记员便张了张嘴,约莫是觉得自己要说的话超出了自己的职责,最终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打算继续做自己的事。 周委员发现了他的异常,笑容和蔼地对这个新来的书记员道: “小江,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抵抗军施行的是民.主集中制,可不会捂着任何一个人的嘴巴,不让他说话。 “越是形势艰难之时,我们越需要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这样才能共度时艰、战胜困难嘛。你不要怕说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年轻的书记员受到鼓舞,打消了顾虑,鼓起勇气轻声问: “周委员,您派刘参谋带人去叶子城接应刘特派员一行,其实不是为了保护杨宁先生,而是为了监视他,确保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尽快把他带到星火城来吧?”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周委员的预料,他不无疑惑地“哦”了一声,奇怪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江道:“前方战局不利,战线被迫一再收缩,眼下叶子城一带极为关键,是支撑我们防线的核心节点,而敌军在此投入的力量最多最强。 “叶子城战场根本容不得半分意外,一旦战事不利,就可能引发全面灾难!如果杨先生不值得百分百信任,就得确保他不能妨害我们!” 周委员恍然:“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倒也不能说错,毕竟客观现实的确就是你说的这样。不过,对待曾经帮了我们几次,对我们有大恩的朋友,我们不能贸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可不是交朋友的态度。 “好了,你继续忙吧。” 自己的发言没有被否定,而且受到了指点,小江很是开心,力气更足地投入到了手头的工作当中。 周委员唤醒睡眠的电脑,打开其中一个文件夹,再度审阅起这份看过好多遍的文件。里面是刘胜男、影子、塔尼亚等人,提供的关于赵宁在明日城所作所为、言行举止的各种资料。 他对赵宁始终抱有相当的善意,依据就是这些一手资料。 “他究竟会是什么人?有没有一丁点可能,他真的是来自那边?” 末了,掌握抵抗军情报系统、消息灵通的周委员关闭文件,合上眼睛陷入思索,“如果真是那样,局势很可能会有根本不同......” 半响,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摇摇头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会把事情往那种离奇的方向去想,完全不讲究客观依据。 他及时自我反省、自我批评: 难道是因为局势前所未有的艰险,现实缺乏希望,导致我也需要在幻想中寻求某种安慰与力量了?这可不是一名抵抗军战士该有的心智! 必须立即纠正! ...... “若我所料不差,抵抗军眼下处境极为艰难,甚至是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吧?”开着车的赵宁,忽然头也不回地问坐在后座的刘胜男。 刘胜男倏忽一怔,她没有急着否认、辩解,而是语气复杂地问:“先生为何会这么说?” 经过这一路跟刘胜男等人的交流,在对方没有刻意隐瞒反抗军大多数情况的前提下,赵宁基本了解了抵抗军在北大陆的奋战面貌,此刻他很平静地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天蚁集团既然是北大陆的主宰,就有它作为主宰的实力。 “如果麾下没有数量巨大的拥趸、爪牙,无法调配天文数字的生存、战斗资源,拥有可以掌控四方的科技、武装,他们凭什么是主宰? “在明日城,几把‘龙卷风’步枪的差距,就让数千抵抗军陷入险境,而特勤部一个中队就带来了十几把源能枪械。 “仅仅特勤部这个中队,就拥有众多中品高手,而数千抵抗军战士中,中品高手寥寥无几。 “在战场上,天蚁集团可以出动多少源能枪械、中品强者? “抵抗军陷入存亡危机是必然。你们能够战斗发展到现在,可以证明你们前期行动出色;你们在此刻陷入绝境,则是因为敌我力量过于悬殊。” 刘胜男黯然无言。 赵宁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你们在明日城的行动,打的是围魏救赵的主意吧?” 刘胜男惨然一笑,实话实说:“正面战场形势不利,大军节节败退,我们被迫收缩防线,放弃大片根据地。 “野战军虽然在四处运动作战,颇有胜果,但这一回敌方出动的力量实在太强,在大势上我们处于极端劣势。 “眼看局面就要崩坏,我们拼尽全力各方周旋,好不容易才调集了数千精锐,隐蔽开到明日城附近。 “先生说的不错,我们的确是想通过威胁天蚁集团核心城市的方式,敲山震虎围魏救赵,让他们撤回一部分兵力投入到明日城一带,从而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 “如果此次行动不成功,我们......”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宁此刻却已明白,那数千撤离了明日城的抵抗军,并不会就此撤出战斗,事实上,他们的战斗任务才刚刚开始。 为了让魔鬼城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胁,他们必须以山林为依托,在各处运动作战,吸引对方调集兵力前来围剿。 他们的处境会是何等凶险、恶劣,战士们会遭受怎样的打击、重挫,承受怎样的伤亡,不言而喻。 好消息是,源能枪械作为新兴武器,眼下数量还不多。 若是数量足够多,流传足够广,明日城之前就不会一把都没有,各个街头帮派也不会那么看重它,为了争夺它全力拼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作为统治阶级,内城区的老板们早就应该储备一些这种利器。 正是因为源能枪械不够多,跟天蚁集团作战数年的抵抗军,在派遣数千战士来明日城时,军中才一把源能枪械都没有。 坏消息是,源能枪械化使用的技术问题,如今已经被解决。 天蚁集团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这种利器,魔鬼城的集团们掌控着这种强大力量,战场形势会疾速向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抵抗军即便是能渡过此次危机,只要自身没有掌握制造源能枪炮的技术,哪怕他们的战士再优秀,后续都没有任何生存空间可言。 ...... 车队行至距离叶子城百余公里左右的地方时,为免遭遇天蚁集团的兵马,刘胜男提议弃车步行,隐蔽前往抵抗军在附近山区的据点,与前来接应的人手汇合,并尽快赶往星火城。 赵宁则有另外的想法。 前往星火城与那位周委员见面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不会比近距离了解,抵抗军与天蚁集团沙场对决的情况,来得更重要。 战场是最能体现一个势力集团作派的地方,是正是邪在这里一看便知,是仁义还是无道,只需要看看他们战士的所作所为就能明白。 况且,一个深处绝境之中,随时都可能覆灭的抵抗军,赵宁要来做什么?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跟大晋皇朝搭建摆渡桥的,稳定盟友! “小丫头,你的同伴正被敌军打得抬不起头,你想不想过去帮帮他们?你的敌人正在自家面前耀武扬威,你想不想过去教训他们?” 赵宁向塔尼亚发出真挚的邀请。 面对这两个问题,黑暗少女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就从车上跳下来,握起小拳头仰起头,义愤填膺地表示:“杨大个,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我现在就过去,问题是你敢不敢也过去?” 话说完,她还故意抛给赵宁一个乜斜的眼神。 赵宁对刘胜男道:“你们先去据点,我跟这个傻丫头去战场看看。” 章一零六一 官军 叶子城距离魔鬼城很远,位处北大陆偏西北的地带,这里不再是广阔无垠的平原地区,地势起伏、山岭交错、盆地如星。 自叶子城再往西北,山岭逐渐高峻,气候变得干燥,地域渐显贫瘠,人口次第减少,其繁华富庶程度与城市密布的东部平原差距很大。 而彼处,正是抵抗军根据地所在。 故而叶子城一带,是抵抗军根据地的东南门户。此处是典型两山夹一盆的地形,峰峦林立,盆地狭长,有河流在其间静静流淌。 赵宁登高望远,纵览地区风貌。 盆地宽二三十公里,长一百多公里,随两侧山势而蜿蜒,盆地中遍是农田,星罗棋布着一些小城镇,民居相对集中。 此刻正值黄昏,依照赵宁在本界形成的惯性思维,村镇里应该炊烟袅袅,然而现实情况是,被炸成半废墟的城镇里冒出的,是一股股刺眼浓烟。 有河流作为灌溉源头,盆地水利发达,农田里的庄稼长势甚好,而今庄稼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只有被毁掉的耕作机械零星散在各处,无言诉说着此地的异变。 蜿蜒盆地的尽头便是叶子城,规模不及明日城大,约莫能容纳两百万人口,彼处扼守出山口,是高速公路的重要节点,大片大片的硝烟在城中各处弥漫。 一艘艘战机划过半空的巨大嗡鸣惊散林中百兽,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在集镇、城市中爆开,建筑倒塌农田火起,炫目的火光中,隐约可见被冲击波掀飞的四仰八叉的人类身影。 抵抗军没有战斗机,只能依赖复古的单功能高射炮,它们对战机的威胁极为有限,眼下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好在天蚁集团战机不多,毕竟那是一个在名义上还没有正规军的财阀,不到十架轰炸机投完炸弹后,在战斗机的护卫下很快返程,叶子城一带的情况虽然惨,但不至于顷刻崩塌。 “要是我能御空飞行,一定要把那些飞机一架架都打下来!”塔尼亚满脸愤恨地盯着半空。 “小丫头不是说自己快要突破桎梏,实力马上就能上升几个层次了嘛?如果晋升成功,打.飞机不比打鸟难。” 赵宁一面打趣对方,一面看着天蚁集团的地面作战部队向盆地进发,对方是典型的步兵战车协同作战,其前锋精锐已经攻下两个村镇。 抵抗军的战士们正在掩护民众撤离,约莫是因为敌方来得突然迅捷,他们的行动非常仓促,好在组织有效,民众动作快,盆地中的人都能成功撤往叶子城。 但在两侧山地丘陵中居住、种地的人,就有无法像平地中的人那样快,纵然抵抗军出动了车辆载人,依然无法抵挡天蚁集团的穿插连队,在平地中突飞猛进后于道路隘口追上、拦住他们。 战斗在各处爆发,血腥惨烈。 每当遇到敌军追上,抵抗军战士都会停下战车,就地组建临时阵地,与天蚁集团的人拼命作战,为运送民众的车辆争取撤退时间。 双方武器装备有一定差距,天蚁集团还有数量更多的武装直升机配合作战,留下断后的抵抗军战士往往伤亡惨重。 不过是片刻间,赵宁就看出了许多问题。 其一,进犯叶子城一带的战士着装并不统一,武器也有差别,显然不都是天蚁集团的人,更像是某种联军。 赵宁决定称呼其为官方军队,简称官军。 其二,因为火力差距,抵抗军明显没有在平地跟官军决战的打算,他们在靠近叶子城的大型城镇中,布置了相对坚固的阵地,层层设防,后续应该是要跟官军打巷战。 其三,地里的庄稼将熟未熟,先前百姓们应该是在等待时间、抢收粮食,故而没有早早撤到叶子城去,如今官军来得迅猛,他们才撤退得这般仓惶。 “怎么不说话?”赵宁奇怪地看向塔尼亚,以这小丫头的性子,被打趣了不可能不嘲讽回来,对方可是从来都不服输的。 看清塔尼亚的模样,赵宁微微一怔。 少女双拳紧握,弓着身体,犹如一只虎豹幼崽,双目圆瞪地盯着战场,眼球布满血色,晶莹泪水在眼眶蓄积,既充满痛苦又饱含愤怒,好像下一刻就会暴走。 能量波动在她身周荡漾,隐有狂风暴雨之势,给人以山洪欲来之感,一座以她为中心的,似能毁山断河的强大力场就要形成! 赵宁眯了眯眼。 这份力场的感觉他很熟悉。 王极境修行者的领域,本质就是一种力场。 能用自身的力量催发力场,塔尼亚之前说她就要突破桎梏,看来不是无的放矢。眼前的情景刺激了她,或许她的实力真要更进一步——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是提升几个层次。 不过赵宁也能看出来,塔尼亚的力场虽然隐有雏形,但能量波动颇显杂乱,缺少章法,有点野蛮生长的意味,缺乏控制,如果能有效组织一下,效果肯定会不一样。 虽说赵宁之前已经确认,源能无法直接适用地球人类的身体,地球上理应不存在源能修行者,但眼前的塔尼亚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他就不得不暂时把结论放到一边。 “想要汇聚能量形成力场,必须得有控制、引导能量在经脉中运行的法门。要是一味激发能量而不加以疏导,身体是承受不住能量激荡的,轻则走火入魔筋脉受损,重则身体爆裂而亡。” 赵宁一只手搭上塔尼亚的肩膀,在帮她疏导能量的同时,教导她引导力量的法门。 他虽然不是源能修行者,但经过前段时间的研究、感应与实验,对源能的了解与掌控已经无限接近真气。 塔尼亚眼中的猩红逐渐褪去,呼吸渐渐稳定下来。 ...... 夜晚。 一座盆地外围村镇中,制式服装有明显差异的官军士兵们,正成群结队的四处劫掠。 劫掠的效果很不好,本地居民早就把粮食牲畜遇到了叶子城,而且几乎没有来不及撤退的人,仅剩的一些零散财物与鸡鸭,根本不够成百上千的士兵们瓜分。 到了后来,劫掠行动就变成了单纯发泄负面情绪的行动,来自不同城市、成份复杂的士兵们,开始大肆破坏镇子的基础设施,焚烧家具炸毁房屋,甚至开始互相斗殴。 一队身着天蚁集团保安司制服的武装人员,蛮横地冲进斗殴人群中,拳打脚踢将双方分开,喝骂他们不知所谓,并要求他们每个人缴纳一千天蚁币的罚款。 盛气凌人。 地方士兵自然不服,讥讽对方这是在叛军的地盘上劫掠不到东西,就调转枪头劫掠自己人了。这话引得众人纷纷赞同,刚刚还在互相厮打的双方士兵,立即统一战线。 但当保安司的人拿出一把源能枪械后,地方士兵一个个都闭了嘴,只能乖乖掏钱,亦或是拿出终端设备转账。 见地方士兵服软,保安司的武装人员愈发趾高气昂。 与抵抗军一日激战,他们付出了鲜血的代价,却什么战利品都没捞到,每个人心里都很不愉快,这下有了发泄口,自然不会客气。 ——来到西北出差,跟抵抗军战斗,他们原以为是一场发财之旅,不用承担多少风险,就可以在各个城市中大肆掠夺、中饱私囊。 没想到,抵抗军虽然装备差火力一般,但是一个个都很能打,带给了他们不少伤亡;且城市里的财物,往往都被对方先一步转运走了,就连人都没留下几个,就更别提年轻貌美的男女。 欲望得不到发泄,需求得不到满足,反而是时刻都要提防抵抗军的冷枪冷炮,士兵们安全毫无保障,日夜担惊受怕。 这让在魔鬼城养尊处优、纸醉金迷,惯于享乐与狐假虎威的天蚁集团保安司精英们,非常不高兴。 负面情绪一天比一天重。 那些刚刚瞎说大实话的地方士兵,被他们一哄而上拳脚招呼,鼻血横流牙齿横飞,却不敢反抗源能枪械,只能抱着脑袋蹲下。 示弱没有换来保安司武装人员的怜悯,也没有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总之他们没有住手,反而打得更加起劲,就连动作看起来都威武了不少,好似身体内有足够发泄一万年的力量。 没多久,几名地方士兵就被打得连哀嚎声都有气无力。 旁边的同伴们被源能枪械指着,敢怒不敢言,有人想要偷偷溜走去给上官报信,都被保安司的人拦了下来,又是一顿毒打。 眼瞅着事态逐渐失控,很可能要闹出人命,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动静中,一辆军用装甲吉普在不远处拐了个弯,而后笔直向这边疾速冲了过来。 保安司的武装人员发现了这辆,好似要撞进人群的装甲吉普。 但他们不在意。 他们确信,对方一定会自己停下来。 天蚁集团是北大陆独一无二的主宰,尤其是在跟外界文明取得联系后,实力愈发膨胀,地位稳如泰山,根本没有人能够挑衅。 保安司的人来到地方上,那就是钦差般的存在,哪个城市的人敢跟他们叫板?之前不是没有这种不长眼的愣头青,现在坟头草都已三米高。 所以明知来的很可能是眼前士兵的上官,保安司的武装人员也没去在意,甚至都懒得去多看对方一眼。不仅如此,他们殴打地方士兵还更加起劲,示威意味浓厚,高高在上的姿态彰显无遗。 于是,砰砰砰一连串异响在保安司人群中传来。 一个接一个武装人员被撞上了半空! 章一零六二 克莱尔 旁边的保安司人员无不惊慌四散,惊呼声、唾骂声、叫嚷声,惨嚎声此起彼伏,人影一个个飞起,又一个个落下。 装甲吉普将人群冲了个对穿,却没有停下,眨眼间便以极快的速度倒了回来,瞄准倒在地上的几个保安司武装人员,狠狠碾了过去。 杀猪般的惨叫霎时响起,又在刺耳的压裂声中戛然而止,几名刚刚还能挣扎的武装人员,在被吉普车反复碾压后,不是断胳膊就是断了腿,除了没死,可谓是惨到了极点。 地方士兵惊恐地看着吉普车。 撞了天蚁集团的人也就算了,还要倒车回来反复碾压,不把对方弄残废不罢休,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疯子都未必有这个胆子! 保安司的武装人员无不勃然大怒,自动步枪举了起来,保险俱都被打开,枪口一致对准军用吉普驾驶员,随时都可能开枪。 吉普稳稳当当停下,车门打开,驾驶员跳下车,扫了一眼保安司的武装人员,伸出一根手指: “我只说一遍,收起你们的枪,否则,你们的下场跟他们不会有任何差别!” 这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好似还未成年,五官立体而精致,妆容明艳,满脸的胶原蛋白,白色头发发量充足,如瀑布似焰火,耀眼妖冶,在军绿色制服的衬托下,整个人别有一股稚气未退的英气。 从外貌上说,这个年轻女人除了白就是嫩。 然而,她说完话的时候,嘴角勾起,笑容夸张,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四个字就写在脸上,好似在期待、鼓励对方不要收起枪, “离火城,稻香集团,克莱尔!” 别人或许不认识这个胸大腿长的娇美女人,但天蚁集团保安司的人消息灵通,不可能对她没有印象。 他们很清楚这个皮肤白皙、身材诱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好似合法萝莉的家伙,在战场上行动极为大胆,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疯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时间,许多保安司的人都收起了枪,但也有几个硬气的,尤其是领头的黑人队长,自恃身份,不想就这么落了面子。 他想着,对方就算实力不俗、战绩显赫,但终究只是地方城市的人,焉能跟他这样的“朝廷钦差”相提并论? 他不信对方敢对他怎么样。 于是乎,下一刻,他飞了起来。 飞起来之前,他的下颚挨了一记粉色老拳,半张脸都给打废了,牙齿飞出去不知道多少,脑子里像是有核弹爆炸,轰鸣不断,再也感觉不到外界刺激。 只知道很痛苦。 不仅如此,其他几名没有收起枪的保安司武装人员,相继离地飞了起来——在飞起来之前,他们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肋骨,没有最凄惨只有更凄惨。 又收拾了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克莱尔眼中的疯狂嗜血之色稍有淡化,意犹未尽地看向其他保安司武装人员,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明显的犹豫之色。 继续动手吧,没有理由,毕竟对方听了她的话,收枪很快。 不继续动手吧,实在有些忍不住。 天蚁集团的人无不骇然后退,有的人甚至举起了空空如也的双手,示意自己对她毫无敌意与威胁,完全遵从了她刚才的吩咐。 克莱尔的犹豫只在一瞬间。 下一刹那,她再度出动。 天蚁集团的人无一幸免,全都离地飞起,在下饺子般落地之前都成了残废,委屈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为......为什么?”一名眼珠子被打出来的保安司人员,倒地之后双手拖着自己的眼球,不甘而愤怒地质问克莱尔。 他手里拿着源能枪械,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对方一枪。 发泄完毕的克莱尔恢复平静,夸张的笑容敛去,浑身上下再也看不到半点儿疯狂之色,听罢对方的质问,她一脸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神情: “为什么?大概因为你们是一伙儿的,既然是同伴,自然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此言一出,周围的官方战士无不满面惊恐。 理由离谱到这种程度,由不得他们不害怕,这意味着要是对方一个不开心,很可能随便找个原因就把他们也收拾了。 言罢,克莱尔走向离火城的几名士兵,踢了对方几脚,不耐烦地道:“还没死就爬起来,别躺在地上给我丢人。要是爬不起来,我给你们挖个坟,让你们今晚就入土为安!” 那几个要死不活的士兵立马挣扎着爬起来,他们同伴赶紧上前搀扶,虽然克莱尔这话说得格外冷酷无情,但他们看向克莱尔的目光充满尊敬。 能够为了自己的部下,敢于跟上面的人直接动手的上司,在这个世道实在是稀少得跟濒危动物一样。能够遇到一个护短的上司,这是他们的幸运。 “你,你站住......伤了天蚁集团的人,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你就算实力强,但也有战场纪律管着!” 黑人队长拥有中品下的实力,所以骄傲是深入骨髓的,眼看着克莱尔就要带着自己人大明大放地离开,他虽然站都站不稳,但依然在同伴的搀扶下发出威胁。 克莱尔回头看了黑人队长一眼。 只一眼,便让黑人队长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雪崩般的死亡危机! 但这回克莱尔并未再度对他动手,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通信终端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默罕默德吗?你的人敲诈勒索我的士兵,还打我的人,哦,没事,我来得及时,稻香集团没有人死。你的人?我打残了。对,你的队长嚷嚷着要处理我,你怎么说? 听到默罕默德四个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如今的西北战场,叫默罕默德的有名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军副统帅,实际上的战场指挥官,天蚁集团高层默罕默德.尤努斯! 传闻中,那是一个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统帅,才智出众实力高强,哪怕在天蚁集团内部,都是备受器重的天之骄子,手握大权! 黑人队长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惊惧。 纯粹的惊惧。 他怎么都没想到,克莱尔这个地方城市治安军的军官,竟然跟默罕默德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非同一般。 “别他.妈的跟我唧唧歪歪,我这是什么场景,你难道会不知道?你的远程监控系统、战场信息实时同步系统都喂了狗吗?好,我可以处决他是吧?这还差不多,挂了!” 克莱尔挂掉电话,再度看向黑人队长。 黑人队长已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没办法,原本搀扶他的人,在听完克莱尔的话后,就逃避瘟疫一样从黑人队长身边逃开,他只能颓然摔倒在地。 克莱尔掏出自己腰间的配枪,上膛之后指向黑人队长,笑容邪魅眼神冷酷:“敢动我的人,还这么蠢,你长了几颗脑袋?” 砰! 克拉尔收起枪,扭头回身,坐上自己的吉普车,带着自己那帮兴高采烈、兴奋异常的部下,扬长而去。 浑身发抖的黑人队长,低头看着自己裤裆前的地面上,那一个圆滚滚的弹孔,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地狱走了一遭,浑身力量都已耗尽,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回到自己的临时驻地,克拉尔甩出一个漂亮的漂移,将吉普车稳稳停靠在三层楼房前的庭院里,从车上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 “上校......”一名少校副官立马迎了上来。 “人都带回来没有?”克莱尔边走边问。 “一共十三名俘虏,都已经押到了审讯室,上校随时可以讯问!”少校回答。 “才十三个人?都不够折腾的。”克莱尔眉头一皱,当她不满意的时候,眼中便迸射出危险如虎狼的凶芒。 少校肩膀一抖,连忙解释:“穿插连已经尽力了,付出的伤亡不小......叛军的作风向来彪悍,等闲是不怕死的,危机之境宁愿自杀也不当俘虏,就是一群脑子坏掉的疯子,我们能抓到十三个人......” “哦?疯子?比我还疯吗?” 克莱尔凑近了副官,指着自己饱满圆润的脸蛋,双眼明亮、兴趣浓厚地问。 副官:“......” 他不知道哪个回答,可以让自己免于被克莱尔一拳打飞出去的命运,之前碰到类似问题,他回答过是也回答过否,但下场都是这一个。 “无聊,把他们带到后院。在审讯室干什么,空间太小,我都活动不开。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能长点心?不要什么小事都要我吩咐,懂?”克莱尔一脸你处境很危险的样子。 副官除了忐忑不安,没有其它感觉。 须臾,克莱尔坐在了宽阔的后院,她面前立着十三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用铁链绑着一个反抗军战士或者本地居民。 当克莱尔看到其中两根石柱前,捆着两名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且两人都是遍体鳞伤时,她的脸色暗了下来,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 章一零六三 疯子 furu2zitgzhw607p1gyzays6qfr/axdozk4gv3zomwgqpv0hs68y7xrvwsgq5brpkajgjwhiaqmu 7oxbops8regkkzd6tbmqfor1h8k5tezu3bb/b+phgg+tlyubqtlejv2khkadkt0qq15w2k4cdblb kciwh+eoceqbh+qahf9juioangdflkblkjybc2yrnqvgbbbghegabhiopxaglkvfhhxjoxebwoe8 aprzckin1li6oln6oh+hugdnw1e1a2xtqywlf7zkj26ejoqqnjzl2nhiwegeravnqv0gsc6w+l3h 6j8xuebkckarb7p/+beuyzssouw73+ur6yyjjvs+6mjiw/eg0k8mx9plwrtro25dfy6qrkicaut2 3k5qcju9pxbeenvr3tfdqmyezwnf48unaq3spbrnvcrsk4/jsgzet/8jyi2rhjgsowftrrbtysw5 hrxwjhqoo+n7lb4dabw2wwzsh6xbmlrnrhm9v2obiby9cg2qxagd+robxsqni/fm4qb90blcgahs nmynnxv2wbqydydcorvkxvnyorpaa471zjrbmj/hpheur4kvrraicsp6eody8nq5vuetbderpafk qjubcs0tezpnbexm+bxszj1vg1kkd3unbt6vnrs2ezdpsp2eizfrp7jsxxqms/waelbmljguo muurpoapvnovajhdbps+sxp2irwz4qhx6efiw11o/0itma0rt/8r+rlutn+e62nfdhfmmpvob4tc qdnnk44hsbtggcfwmjngxihqizgo7q9hnst7myy3wf6dvddeet2fereu08t5y5/ncggurbrpzktq p02qepeqvgc5qt+asliv3x89sit71t6+gvwbypjzrxmfvosnfilld4whc/1aixkw6ubp3lwxq 4l/nhhaehtgyzhpbxqx7tjcwrcxkqap7ikxmg9lhxo7lrdpenkubrvt4pvsnllu/inlsjxjqlido zcr7mx+kp35t2/ltagdpfizpst+hdsfjp5tfy27tgtrsgw7xyztpwfc8hueua/zqbyb7cvftzt7t tegah9pxdiyb2xjfjdjdgczdflgizjfo/p86h3dl34kd+bwf0hqiwvrsm/vicdfapn7e/v39va3g 5az2c1jteafsxoevuhjembweem7h5bjmfgmmvjq9cpgcdpeeiz7mhochlhxw4kwschb4l3sr0 5zivrbwmj9bdrxvzawgldbl5wfkh+xlwq+6bdo1mgezhz5nubyjfhlh55pcwhc3mxtnzbldpxcs/ wikia1/me6dtojvgp2uztglh4c+l06yzh3nfleroobq2nujqnvanka9skpcjg61mgidsc8a6eydt bgjmagittycly8gjknwmvdyentkgrk+3ax6qnkebfk/zeo6x53k8s1rx6lheylmxif6xuskqahnv hfgrvqemaulfs5kc2htxvv2wbmk0qk1xe+rwkbarmrxx/docsyoew8om6ogm+9kdvkwfl8quvxeo tecahxvsrxljkjjb5gj2hppbruhu10cdg7dnj986ne9bbbyqqyilblyaepyttsz8r8gdynth78dx jmdocdxo0w571q49g66csmk1qtif9+yhdfglkx/utj4wujelz74zpjeu2bdraitkyftbqduvnk8m n5gwfkks/0pzumrinxresne4co36m0mnkjuy2omuhcobhgiqvdeib+is+pbbb0amu0+lzhpyu mlcwr7dv78d2xvl5ttusl1sazdlllheplh9nfh7apxv0vwffhpzzyeg+a5srqaptkzimdzblc 5dfzwsmzan7hnax/4it7fe6teplhyq6qo0vit5o7dnc/z9q1tzvrw5+ms/bmy5tqzvzgacmcg oxqzge9ktfo8ab9t/0/xrrqfoelk/digysxvveilpwuy73p64tim8ym5oap6o1ii2pwbnfz+hr28 fp7nysp6p+3eupexbwtwjjaxyxzvjypq30hgny4vglzoaaaluqfgziq4fnejbs+iodx3q/x9op1z hftlnl85gxmnrwdf9lmllludfydff0+vxc84vnniytvngkznqodwns41li96e1/rxvfnko25c82y r/itqlic5jbnuzw5hv0nsgftib9dtgh3x9as/txzbhoxki7ttug6dr9awt73i4i40enecagbx2qx 510aqgv09tewsjokmmu8rvg24h1zibdytouxffkukutzeectjah5moolqm+by4xhmomxgm+ydr25 uxs2lmd9l1fvvfmoepvz2smlpktaba7vxtvj/saivcjocoot0xrpsabjjwvlfqtgc7p7ktc0i ynvsrbiw9/v6hesw23isfajnf5rzkndoim3ouv62v3z4mfan9su4fkuodv9ltr5jtp79jg9ln datsrjbkei/rteetp8rgpg95azfm/aglofwbs1rrmet9jfxitmdquuhqdstz08zj4s75t1hp+txa pefpml8h1obdquhpmakk2yglbtdhwnxs/3ssgag0e2cokxsmpmhrcqqijda0klo6ij7lmglhh ev09uqe9azrasyvnzw8gm8f4nkmavhrty+6zrgblbwsww1ymmffp9k7q1q+aj7ralbon5qqtv iayk8lulp+veiicojkmn4tovufp634njjp9a+yojkpfy5ux2gjinwuzz3gec4/zdeojcw+ctb2xs ok0hclnk2/oizyy3mxsfuu2g85nm75ln+8nrk9enyewvtxrxcpgqu02veifajcejyugrqtsoh 1x7m0qq8fcaez+/5vvs791gmg+wywn830ezd4ysdh605ykirobetngbv6xesifbs+zedaqmyoxi3 sbqkamqs6s6pkucb/4r/psexroll4r8yvluavnpi28ys2wnj8wes/jqedwwi43bsxuzicyc86oq3 1+ei0+bumuw6bdinzhdesvt57ymmb5dtzzxrb2ah5eoalnmzdb3k1lm2dyx4e60sfntcvox8xvax hhnwdk4cmjp3x2vdnddysal49gbomamgi3m9hyzt3ys2qxjj7sxnemmo8u3k1k5pt7xds183nxgx pal05gbnx86xv0say/hh/xxpbx8p5qzbrhlqlzxht/8nx2oqdwc+qebkdakbtyxp6xkwuy6fie7t nfn8xucryb/rlrvggi2flc4ykbrde6q4wk5k1uk/3cmapnzf7xhctfskzfcg5vesoinb/0uwfbd2 wmf52pnrwd8j9l0iinyqgeveqj5kok0ki3/jh8fnsvvx9b65ciwrrk0sxpcp5kpe0m/dw3eq+ rrjklthgvhip9jykt0uudgc0y7cmmwzlhw+dua05uhb6fnjrprphdhunyrsft5xwwp5bs5j62mw7 z8bmvx+w/yhkrl7e4hzvbvxuf6vhhg3n+bxffbl9nx91yvllodgiptyqktjkuvomzvb8b2txc fv+lqmxrz7hqglfnaqhrsnn3hcs8olhvz8dso4rtyvimpdkhhv7z+liqii1tmxmk1dkzqyxhz9ib dqlxxqorq5rvf0+tt4zcekxlwjyjct0exm9fsbjs6ai6njxlhohwpf4txtgbewlssirgadqtrouo htzh1ojunemzweu+kdmb577nyrrj0tnymiyt2rwmkg+vl4+29c1kvfzqi1qkv4zyojxqgmowrul0 q3ojedqocfqzj7eyzk9e901khftre7hpa8avjyiiytm1wp7pogsgrl+8djctdxqvoyuh2dntjshc 2f4zrygwrpc+ebkfiwpscxdusyzky3k68yvnc0gm+q9edmuiqxlek1tezfnkv1u6uir/kyquo phkukn4m1r307p+vpvkc/fg7h0sdedafykaqnqcavslf2y1seykjuimrzsv9uxtgszkqmdl0r+a0 h5vkkko8+j6guj1ijtgploqbfafcaxh9iejawagd9lq4qjj7xk4fpdt0hcul/tyarncbymz8wfxu fhwfrpdwjpfk5qm47/tfzya6aozsy/frqg/2cvzp96b0zizwkfpxmx713ly/urzewhtu2sygctjw qg1izvbvwsexedh4nagd51sbjzriq4e3edi7wn754ua0f/qnhardmtl8khwr9svvsennc+ u30wgrbvmafuqi2r563ud8lonfcsc44il+gggjvju1xjr6lqr+6rfg5gnivw37fo5gjp/4vfyjun lhfwuujjolldmgwzy8lyi9ztiepebnmuv3z2gm5pmfjctbz0dhpjf7dk+ta2edrdam7hsih9qeos mkb8/nvilhnuq9yvb/ynhwf72ln0/kqm9efufgusvlvvxt6aiklgzikj4ty3f2uc6z3jwqqvp 8f2cluuglzndfz7qyfbcltewx4fzik5xfer0nfqwxfjedyahrujzdde2tp1bs/kkse7ecmh8rkx/ ud20zfkgxpczwhshxaxygysklxqqa4c/ypkpzpolieut1agndiddqqebvzpcobk7xkdv3q==8k6wjynons/btxmty0repys1fnelravjt0bqiaukwe3mg0jmwovdbulzx95glsfxclc5h4w4v htycfzb6uk/ht22qzqcdavz7alnv7ztcuuhvqtsyp4lexnbfz/to2o5lhoxgqevgb0ivflmu/c8j t4hdpcqc1nu28df686jl3wuipont0+7k3rip2qojh9qpmsbmsdbnquspsimrswre3mqrbbfj9eec zww7dgzfi1ia252c9lt8jwxens8mx3nzjtk1ouprkoopggr8s54j7ykljrzer+mut4blkd2q58ei 9wo+ecxfkuodoavgh0k7ji68ajpdotxlmqz7t6suru6ltjidabt4s/nkkfn24jtbiezlrueoe42j onfuud5mny9qohrca5mfg+4shrt6dkp456bu1bxrky6krujtjqubibadwkfnfuqxvgel4xfu2+37 yryhiul5hkyjkkzhwfvhsjdv1vrh8ykfj7nnuwk14ojwqvulfy4k5riyjim4rqoqqdfzj/gy/lik 9ogcae/2q+c2eewukdbuk1eloepfko54jp/zdq32alej/+3ykkne78earymkz1qdpy4maq7rdjhc kzpu0miocusguwy8wu5wbosf8g/h4r13qq3njt4i08+gbneui7xdtlxynybvhdr3l6pbvviirosg er2cgxqqqdjbkhbqx5i7c3lpt/uwro6yhxjwyiau5h22tuhw+1eaivos2fhzhjijwfq+am9jh/fj yiddtdw9kqf4cvjopzpkk3kus8k+wjqgrhx4pxgzbrnm9ff/2ily1anmiyuhhwjojor3usdbk0jp lmzb+colw07imk5exyanscjueun/qhvatodanqc59bfkptmiauandyql9s0zjltkf+9y7ditbrku pfckvb4cvrqulylhzfwmjrtpjklb03odv1hblsvuwm1yjhtm1cdw5o1ot5b9/r8h7sppkhowtrzm 1jwvx1m+n9wx2+4gyoib9r3dr29oaplcitku5hdaqk6wxql8qxc0harttmmso/e4pbyey7jlss0z kzaislromsnggjt0yy3+rkbr1kwxcdy/n+pz8z2ge+m0z3slwtrp9p5fapj6huznagnglfxv/d8m swbiupjnpqelvfm6meqnkesa9zdzr5qcl9crrvsmfsz5wnarrm8nkapmzoltb3nbcgkq2zlzwd+p zbsfkimsotu55ycl/h60ifuaeeb+zk0h6zsjd6ythl9mn/vh8zdqshoox3+mw3iyjmpng6u1r 7dp4b4nmb5fwfr5xipy++oieuquz+nw2d0udtqptvfb1ayylpeh64kbhtt+gkb0gjqgjyfe6gusm io/wf2sxrwzgozyafxuhzjbdhltpmbaokybgzm7ypjgbey2pgkyy6acjg6czp2+yc4s++rlcv duvpwgwkn1is4zeynacdsjxwq5zf9vf4kl7fjc+a0mgrjxqwro/zf8wsrf/enmi0bmbogfzcfmpi o5e3ug5linib7/a1j+2wj0r8unpbxz2umsbrt6gwud5jihvrsdbio++ibnkxg1faarojwvqdltzp asxc4rr+k8p6+axxhzsfos8mb58es3sauvx8z9njd4pydyvdxb3vxwcub0/ykjnr0dbqecotc wxaldtafblv6tyodqsw4jr5/3y3ocv9nlynbl8c1vvh3xp+0iah2qeb/duzqzhpqmazztgplyz1z zl0nz/suw3u7xwiaqn+zvwzrxyo5puu8sls27gf/+8dprwdcmyf/kjel30wwf0ctro9bhs51t4wx 74hqmmss1wqetzui6b2adohkm9wbb0nqxqrb6hfw86hh5/+hti/ojhf8+mbrxqdrpd6zvse2rn37 rephm+v3iytvjs29bxusiwyjv4ehbuz/wfpskmgqwura2e812namtt5lpx8nedzqj6uxes7jxzqf pufpgn7kew/5j3ippjvamttle3u8tfmf/rnux7aonavjfdup9cdt8x/wdtmyzi1qzc/n419sm96p gjdxfwhmc14jino9tuzgejtsdzxpxj1tzymbc1wzavq6fa5cqmuyrvgijlj805pi9jjtmuenywlq jgoq7exadjo15qnrstornsvwi1jldey1bt7dq36n/rb412umjls4opv/qrlzqbpg8kdasvvskl7v 9arsvtg/zxlzghe6k/bqxqegoqiqt4pgbnrx7eie2tfhdvyj8wrjvhsoyeivx+cavs+2ec4vzn6u dry2vil1v03ufusi0cfujsha9zxcmce6fn3gffq5yrhikwlu/f8mmtclmhzq9s+5ynwkgcjp7fer zq5d1qxsd2+vshouyka3jtc6rzgot7xy8fk5q+84kraiepwpjhg93wqmcwtlxurwidfvu/w3d73l trfz+hcth3jhfnxy4xgc2w3/9vwh16ydaq8eksltckukgvo+0jaa6vtbuip54lv7rdfyidpzx0mg s6iu1jxtbsbrzqwsoem0/uv/nbl7reyob3y/i7iw912agntstmk0v6tgyakv+zoidkorhn2v7ylx wv2+kvokzfcsdpqlbqlijfn0wilgpbsaajxjr3zt780zp0qzyviobvp9xjuf3tvvaefqf+zjq moeeashc7fsi44ubt/zsslcgpo3jdi/p0aw3kxo/aea8wx7likfd7b8swc9d+cbblvcmwvmebbax xy2weotas0ydhirkys2r9jahvrfpvp8irnv4ej+46ljtta4hdlsj71uohixh3ehiwrigewv1qygj uorvodbmrumsaobw6lwcgrbzjsthlvo2pjql9dkf8ggewo/k4zfg41+mjxscdjsqjl8j5abmc9h5 le5urwbmduq3vb4zop2cwn9hyle4frk79p+msvboyctoryzityjgmqm2ulqk1djw79goqw8mqwaf +0svwzpyoz2piq7liynzvthpm93znmapzxk4mcdx6aidzstexy5mdxdb+osmdfgdiasib6mae iii5kvsc31s+cbfbmgd0ax7jffwolct5jdbjww08khhi31bbxqbavktbufvodvpcaxfe+bnmkm/z kjo5splrkuecpf5yaizba98kzzlc6wrabqlr+rpj/z06fivuva3h7wi4i554uznyuyn9tscqx l6h4rq3yrkynngi+c9m8j6h/a5falzm0t0vw95ehb0eouwoujhllhtsee3iqagw/oyaiq5nszonv jlgrneehk5yuf2bksdi6ofp6wr4xca8wv8w8zcd36ieygirojbzbab7r6jv1l8bschvr/meew12e sg3tjdvzhopa3p7qp4w/+/dezryqsly4zkplrak3vvzqabbyzimt9cvz6x6yhf0cjkpo1zrcz vpvafeoayalomcut8ueybsiohd7a7ztebrknvw5jtbeigdwhkcaporh8xudlegft0fjwx8gbs/df np6iviyfnppdgf8czjf17m+wxn3fck5er0pmpf7l/ei6uqtwttpf7idd/akcqkcycql7azgyo w751/kix/li3uwsv14xulhvlmot5ml4tw+0lusqoxghlu4skbwuut3gdvkhmrz+nly8cbpwsz icy9auqt3aqxoy4z7q/jnyeuk25wuxrubq0atjdxywhsnwgwf94hpzurl5famz1/pojd7bklbrtc p1ytsd+q2akhn5pjthoxnpd0tbf1rinvdqcehmzrblik7yveowcwnbpegi9a5ewnulsg7panimlu xxgdgpa18ogpdenoxijtvylf66oyw3emw5/wxoyalhgihwbkbde30/b0jcexzhzlqun5mjxeecwl 7fkpkazc2f9xj0q4dxkbxzg+ouvsdc1traavvvskksrufzqtrs71q8tqnpj60hs/4psvdrkczrik lvgrmcy0itvurgel5tjebhuknohluekyqewpt3dxqht8wny728rj39bfrbqtbv2rlxicyg58xdjj se5/unzzfsnjnzo8wzugvpbaht7nz7h2ytxazqeyvvzeq6zpqhi+//gs3zqigqlyov98unm1gb4w 9x7zszsiq7xdtz52ffeixqiiirdiezu3e3oal6unxcmmqbsxoxdf+basaq02vnzokmnhx1tpxseh wgq0g4szzw7yxxu2lq/gth53xynaunpgp177kh4a4b2gxkt1w2ifgch4y4krih+b2otc59cglvc6 sqzvoobyid6psi/9kfn3lygrt5mqxw4kuoph//xxdd2dkmi5jvtxzhb1csx6pxzi+ziwpvm5m djqr6iwrr+zuaur7sitaj5wcqw9miprjsophbn6pm45tvilmh9mjicqm5f5qvggczwcamhpthif6 i+188ffrb+kwaw5c0lj9ftk2lzr34ytlswqvnx+myyvpkp129jvcrxjpi6pgoay5zgx9nz b0jjbid3l1sun8jomg59+4jn1ag8esam0k7orwj6rt5wn3fx9tkniowo/fxyefd2leqm/lvu8ch6 kjsm0nsuynxs8d7obvbvdp5afe6pxsyp6tristpvygimk0rivxs1jhcrhzid2zdt9sd/pa==ybjxqwig5chxps9htffnl0wni6l9nf1ownw68hmumdvwbogv+suyg9c5xjjxaofq9rghxm9pi i9f554cw5aivuubkuir4qg7dei9tcgzhayqbsefegeksllihvfsqfdvamowgzfqc3jsrn2pnd hnt86zhyicgmp/gbnb7cg6wpnmp8yqlobht3vhvvvkbripiqgh7isijmeybwa8kxvueioirqt lizge90ykjxhkrquf1uothw+owbhpq5utvcrncv7k0gt2jmn4fhaxptivvqtglzqackgyqar6hjq qy7bbzzlmq5hgljhe/df/0p2ogzqdatd4r7i8dcr1syarxnunawxtqbqfgm9htk8mh4vij0+e s6jof1axdkiop6b0hqltamwl5bbrcjzefvu7sa5pxftv3smhgz/u7jrhxxzqqpemnzszcmj0kcxe k01hwvvi9o3fyql3krorhazmilctso2ajne4fauiul+ecbib4ohpu2f7edc8iqt/avqot9mz24ax pt5row9fcvkbahymmq8p8l4zaxdpglfewmipceur7ezkfs5cwzvohugakf1rzkeb6xttnquz2fsz secixtxfdi6bcwoszomwqmftli89ophnrap7fyl7ykxwpivek2euihdlqx10s9cli1emclobwzjd htzu8tu9armg6rolrzzvitdrc9qqztsxwchencpexkejmsenhcietfpw0fl5r2rrvvbrd78yes0h ouw9r8ld1wxa5dazhqmqlu7aluxmqw96knodvfrb+jfq+++rzsymyuuhuk2tm+ftzt+q9ddjlq/e bwnfzwaiw8lyqktpb3gb6trzoan3vtljazh5krv+93f42+z5olrxxxp2aefkr0jd0xsikjb2ift7 c7knbv/mtzoqb5jaoqzbgllmol2tt0qv40/qgci33hozxaxv7qu2jtfrxoxoxr8r8bjx+zllfjgw oratejbguzrg7ppc1uhblpjmwk/nna0qjirfeejdbtis/+s2wbzzxhihc3ylyditcidcgzzta gdni8l5kqxc3h9ahibr6iffg5ir+dudnae1zbqsiuenx45jaoi2l1dup8erkxsujl+udzch/trmf zmrzswk4pxqksjl2hwb2ono6bufksxhopsygel85wilqpn4rbvxvjz5xjtliwnaesoad35skcrra svav8qnudsjvc0+vagoigzigcttcoczha2mln2uewgjrzhyngc8m/02/clwgxanyyqpozbjzkxch hnob3k8pgjc8mpks84q2c81hx3caxkzeiuxgaxchmyajnsbzlcsicbb4djxhebgm4c1gb+lvss0/ 6kuq+syflds7llxinlsx2mhosbzujn1nzg23brtnvyzmmut/wqfzkh6ve56biqnhcmi1kjn+uhjs ekv5tm7jmc3a3hbskcscufvz1yodrktw2v+z8tkklqienyjhaiwq+r2ez6yo3qmjduheh0ijoi02 kly9yt9/vqawerpou3vslnh0f8wip6ez09gnredoyo4zia9u1fc/s+7+9lna1bk7t7yodu5jyb86 g2nkcjcvmqtazqpdw8saopga1pwcmrtfi4wduix7d3kfz3jiewhoe6jtmx8xbtqkrk0y4dir+be+ b3i0dorlviruu0yp7t6knb9abvcxfrjgkdxdymnqeqxrraavme/eahja3ppenh2b3vyfh6nn3 thudk3qocalxkenv1/rjskivkw6uotskhdessuvl47lusc1r4zr3fd5mzrfzfh8mjolhv5inpvnm wkd0zsepvhnh1efypqevdk4wvc/bhrvuekefk6awidxsv/t0id0zont2h8xxrfmihgy0h0b7s om3jryciiov7bbo3/gnwmy5ux7jagu8p32+zgy6qoglw8y31um6a77yqcfzqi9vnpytiwjjiugwl sax1yli210je9hzt4blhvs9xjz+ntgkxtah3qwn85cvx0ekjvkw+wjpr7vuxntls6plt+qkh+yzj xl1lyspmgfbtntbraku0opw3ombj1spwypu2v5wlibewy6wqqm/qcoxlqbjhslixg6shvdqke8cm toginffvvouuojmiatvouzjh/swl94wkyrpnfucu6zhmuaniqe9trhloyhckvixhcw54igcgfbck xu6fn7q07oinwnve28e26jhr5e2zpweznnjbwf925cszvubmxdv9dehasq6v/k7+qhjcw84ta ewwdea7uuvm4t6xjil09dvzrmiipewuey68a3xfzqpnx8devjaqrycwoobu976brvrejpdq5bctv dqs6omyrogazalhd1rywmn6nhjjsnlkcmmiqpz8p8uzloo75ca8c0gw/llutg/aq2au9m/dsq0ye 4lfpruean6/z1rgoh7yga/zgbesmbgaq3cwfmzouwehbx71fo+hv6lhfgau7fkgopukzx3s1ohdm ucbyfz0l/yzianh/+on7baxved6vchc8bn26u/tobjnznzan4zvixnuqvwgc7vlizbxfkomvzlc1 a7xcmttdezt2lqeijapdumkxntpj0ltzr6y5pr2m0gejsfq+q4ahzfz+nnp5smcxkklgelpdf6l6 hjnmyzofbpwqdt+gachdd7x/6vtxl4c1ukfarzr2vw8bdlzttyye4ckxcij2vgxkxfinu5vw+onl sphgrxxes/prulddhbzprcwpdlktapo/djjiuq9cfndftj2+anc6m0+xrpsazz5dvlq88w83zu/r guxzyft1tcysyfcbrkr4objnunicgplhqxxr41yz0rezhrbb+ttzjmndivbkmrbdden0htp4mlrz beiuxncdrl1x3bqmu/xzr74rpnc+unajgs5bljsxprr9iui8fh5j81nto1y5uoecdzl5jlun9z6g djmunma8/pztjiolwavmdbgjlqesw8fxel+gbu58tlhicvdd5ics9btyok5sjuvqzvuw5xh0fggn 5fiuuzfuvcyk96hve1rr+ohlpga5w9js37zvhz3hw5xeijarpbf4vlstwdtrwprucx1tk4y2ce21 mkgq8myrwri2hdbln3wi7mgis9qez/uibve4lghxfpt0tx6imq5zundp7ntzrompodcp2tgiq zmixytlvkye3kv0aqlndyuhux/tlip8gvztirb5hsjwxow3hw2qssag8dbytp59vf6nm0nxyx zffppvbmhap0q5uor/7tacvi2zoqta46ykrhmmv2r6wyj0y2gugwbg2ynav5cog0viaxie4w7hd4 fvv3tvnb6aieqyowdjxemscx8kg131fdkmsmycmqhwr0utrns17ytcgpaf9zytn7z3watzehae5h ggibook6mxyncyghwc7c26go7e0czixvz0p+xdkmrtaisltecgtvy1kbecsaf1an2nkeed1rlb+u ai23hdstukhosvcyaelc5xyhrh57mzqj0urgzpvj6sjksri9bsoinbu696fgfm8gb3aarper3fgo jfffwth/zi2+pzpdjn2bgmyy9cktgz/ha3cjayldueoahr7gxtatlgtbdmqz6ap1ciszacetd0zx 9pj5ualeln2otofn/dpxm1hfxszq/puqexdjbnlibmscsvzftlfcxmjxubkvoam7u6eiynv3dvzy hnexinlxw4gsay0ga3l05chhrmpdx6e0p56ejry0awfqaus2nh2kuiic+pkobpsac2tnllhetm3b qttkfecuqyj/lzck2/zxdafyf3ra6s8c+xr0/sadj46kr9hlbjgmbzqwjua280fnyghhcwk7fee4 8+a6vzv0gc3gxyyn14c0mej6wdheoitesqonva2xjgdlsiuhye3tqsyoq+7uixd4t3k5w98yi1jd d8u0csrvuvpgr2c0miz4jkyn8sl4mfh1dcyevmmzalmazfvcuvo7eh5kwrni8smkqnbafvj8y2nv y50mwzuzn3iy70bnnmdp0drzq6ghjozevqi97cwptreqwk0it7br/mkm5uptn4drtgzxxxr7d4rw z1gdfpdp9kmke6cofowvzdkxd87hpp37kcahqra4gtdorm5raha3vat6rnqfc2sxjxksbpvfetoc cqv4rdz7es2tak9j06+z/rhm+ko+iywprs7ncrljkeijrr1nyjh9wxxszq+lqmsf0kpjgs0t4l2g 8dydcthahhj0aj5x8pwvfqwypyzjmjd+igfymyhquta6zvm7yptlqjako7xsedgc0xwcv/koru2a k1d4d9xdqolmlzhnbh1effhba+z82bsvpzmbxoarsp8fsz2kebznp4m8oe42ceezpmuzhfr8cu33 adq2/zwglyjz3a8bxropjporeshfeunwnmsykvsmqs/+/0g9isosuazyf/9fg8stpofufkpeo r9mawmcyy5qewiq+5xshzadgrvrvqughzsq+hhjvsrvkkdwydzof6qjslsmaczagmz7bypqtdlk4 idara6eub6fdp2qgjzs9advesstu8cuo+udph+9rytz2xqlm 章一零六四 间谍 bqf17frrxdsqroifqjbgnmgniz32f2+p66figpxjkaiyo993kreioydi+nbugsjkdjglma4oizg4 i4n/gg0cm5xg7k9suqsbxzmts+h2ycv+vcqzwfx7d7jsuajbv7itsz+sulfcy06zs85c9rzgaqfc priwczks/vrbxeimyrxumzovsvrmixgjztpojrwguoyebyjloxvup0krgbrlomky2yqcefdfhyvz lwlmd7jxg1t5ycvacwnywm5mbrr6wi8pgjhyerfe+hyrdyemuoi1py7prov9ffezly3vn+i1nvpe bj5pb3ii9tqfiz0pmtdviulvunlthimxmdizvvx7ymuywygmidid/pxp7m+idqkjwfnpzbuufbdy chycjyelmqd39uea8ljmwe66rpaohpg4fdgh6pswjo2t398fegavcreau7/wk5qfvmsubu/igh9w v+w9ig7jdaq2/odyzgdvbvmxzfec90ygc6+6al0usad9pqv5pksw5shacx3cjeulifcqxnrn//uo 0tu+xrbsgd8wn0/jah5ezrzdq3iivvqggvaqwvwaiysi98owqlvf48dlecpwgfo2fa3uf3ln3 bgn5vwli20jegety1zci6kobd8hegqbxltxpfj7z9rjecbsxjakcuaf8hnizpfqoivncie0kf havhuakvvzmgmdd4kt0irbkcogxbj5tcx0xskg+iv5juidxvawuxmdoggmrqiiotnhsi6i1gbocr zizsn1lcmcljulcgnig5o1pxaed3udixyuwnuwvsqldemsydhne+jkputpmhebvj/+scgxkjbtm0 ogxbgf1vbyxfepbj2wfb9ca015p0i1j/hhg8j50zs95jnfhflmfz4k4mms44l/ru+ikucgz2wmy6 ndaur+xkjjrmymjwr6jsggs3t7bxbczcdtrzkbcull+gmsmzuipbbil96k6bl+4pjqynkp/hvuve uw18vj4g5phivjxnkmumpxiwkvaicsgffz3xhi/k371jhfefkjaywvhg1zmrognywi6bru5eebp2 gyntkryheegrrwo/dl6lbtstk+iucrhgjv3cbjbp/s8gxtxbliqldfuynfqitlecvhtolwivixg2 imo6ay+jvkavj0lvji759pjyze5kt9v8j6ejmnhj0xd99dfxrbhhn/s0nu0qx2gmbwqnjmo+kyvb qquetgmdrxn/xzovssqvb3z88tyshq3lg3d1qxosbk00wpqqk4oo4zfdwpdsthhvy++js7qdf47m 1zhctxzhj7du6dvuixprdpu93grkynmnrbfy2wnvqqopkcbwrgy8lgd+f+remcmsgzatwg0sos6w wup/k3nwar31ubvauvvyvthjs30gvhv1h7zgtitfikjs0996g82wbggkqbkilb5nujs5pykyqipr jbg3vdnjsbbfkdcgzso9ouqgspnxklbq98hwqirg9i6e41t5wfc3hnx+alxapk+zko3silh96vyd fulqyrctnozus4qqpnxopfsf3zty2sagfy6x/6h+mbtiuobljrakms0s8thtdj0lkkpltiyta9s0 ybnoetnlqvfloo/ovczshorhgj+rcgchxn0krzilhl/ekn2ux+wk6mvu1cshdhtf/fxzi+rlv4wu elnpphah9a3kkd4hiqd9wjgd1lv4uk3q4tmbpsizwhtzvhcihtyuueqxb0e1zjxbb2ohyfrya3hj 71ypf24feiehfvidmur9ch+iid38snwmhgsll5hxpvjkogs4/kfc/wppvwiglx2hvbzzyuzz0o99 0sabwm34zpvkgdhdxoyrxyh14wfkdiqmy1mtmhrt/cb+4qqa/7ax1jgpcabm1ro84/fp+ouwsjwe 7ft0c7w928qpm2w8gk/p06ndqxehu+k7dajo/wedsjmnywtur8tpwy74i7fcppdushkaclcocmb/ khmc8j4hl1+b1uouj4tolohza4gma8chp6gpjc/ftkmy/epx7pefvk9ei593h2z2wufm1z9dh/i6 kntfdtdizpa4gv7jb303ljofvpeafi2uw8nl8+j7qax477syvy5act0nw4bcar6xfc0ft6jkh ka4o4ltn+jbpxr0xwblnogyawyqymh5/+s9jjdudvcbxowm8snipspwghj0y+hnmser/xne/vr1l nw20gwfg9t0tjfpa+oe5g2pgqhvhfxpzi0rlqdkj9+brn3o0awhlxj/agybdoac6ljgb6ciqf fsorxjkpswj0k1sfgwnmqhmhuziduvzqix0jyuvmb+zonradt8mri8bimkbnark1z0h1ctcki 6r4/+7px8q+7y78hyvc9ldz5pnyhtdyq3tltfofsmzslz9f2u9nb0da1wbajukgf3knywi7ewkzu nfzkewjwabutwni62yqlpwtm2dn2np4zshiszvpolod0cbkdqnsanqwsqfu5wjrqoqrl+nq7c f8jtb6ao4nav/o+ihwb9ln7d/7uyws4icbcv9wxaj2adadc4vqatfxphyopwnmasea561tuvb9vb z44kqztj2+avrzxydhy1jg4rb5ijrgnmcgq1qrgaf2kc7rymq8om9uhvb2kknik8mebsemhtapin s96wnyzrctezreu+6zhxgav+ou88lheaf67/r1ejgzs202xruvxrf1e1mewtn+e6jlcpconxkrho pe/etz7d8ikqpf+edqyygwwptlv5jziyrncmb927iq6trr8nwjelrllhglxtpabnzwzcrjspy ys3izoqdgtepon/bxnk7cjpmvueeirvgmcjv1yyovklidc1iuqcf4r8q0++s5on6vzn/zdcykalp 9fl247huo3vrii9h0vozqw3rnc5xjh4ndkrq/u0nxr8ynr6ktscifhsrkvt9ja78nfxzpf+tksm0 mg54uq9qpnlvotdcm82/vl6rfnkumn9umt0u7vfd/bkrh/n+h2eicl1u72g19z2qviaw73vk9 fjybghojkdz3zh+hvmrry8kqmvbhiua22gnmwas8lgxn6mauacrahlr+lktplnkgcsrakl+ikafn 7rff+0ofnqkfwbxss6tj96ed7d7zxszhrp23py/7im2so9mw1+vb/dlc+mcq3cvgc7jb12uh6 haiptf7qls63tqdjqeq/9jokfx3v+ceswej9aico8kz9a/r+a/hyjqrmvypyt4lscphgvkl5qzt8 d3bggq2o8y0v9hspgw7uishj7yqo/z84vtsh9rbeexsvjykkci3e33llvvj3aetu086c1chvth2t wby0tdoi3qp+hcb59rgrrb/autikkwovp6mudy/z22q4klztkgx1ephveqrmf/id1uqsocmg97hs 10gf4oddj9+uwt7gxermezu2rsmdte/gvjtdb9zesx9d479qnspr9kogs/y+i0mylgrqwq8ih eulh/kffirfbfkmegbmiyx25ketmqaywnwoj9g7amylj5qw1p5w85whkgviotj/5tnh8g9p3jfec 7hfirkvxt61cli5zpfbz5phrzeyuw3upwmugzsqsrhc5sahiyb9v1hov8srh0oqnnigae2vj/a0p alih5uay8+v/2//iqi8ur/oswjg+bj6ei2sjqlxnj48yerscdtgwgq+btku2+jrybqzw//d16ujq dogcbnfjbwowo7sdbh9oydkspttopnyre/axsh3qr4/x7w+34slgv0uv1dh7xp9m1+ukevvdvwvv 0ydgynf29py7l+u+aorwnkhromc5wl1zn90ioj7wudqgonvlyv/vq11hzd8lw60zr69d8fqb0 clcs9hbxrseweyr0qxdq1ljykivta3tldohloz3c52pl/5y8svxwf+hnyvc+rumpnp39k8y8hcks exafvoay7wecq0rfgep4/nvu+i5mywzti7rns/dorwfqomwn1dda6eajshtyj9v22hitg76rnfz4 mftulkzzouvlz6hhnpnf1im1gtskvbwfny4guiwrlmec5eiibzfbcobishuczzav1aetbq6veb6q dwrvvujfszfsrwb8eh4scxcyl1wdxkwi+hmkfkl6vxjlmksyjdkoj3nr7n4x9wkm/xb06t w6gh1hvh6jwnw9ojnuc1ga4ugvnkrbgynensxeuvhce/mipuxvno1pvljzs5h4nxdufbqtgt+ws2 0yzwjsemwtok9eorhvg3tldl8fordlb6rlzstfvqan14acln8cuipfwyidp9r1u2/dsqwnkmzsj+ velwc0vycwhukx+mg0sugkpkfgdgswyrxb+z3tz73qqg5fpxg4jkqeo+bsciqq83tmcabino36ii ozxrgliwaqu0idmpjmuv5cdyxtzwoltg1ventl3grtcbb50/lz56k5ksgnuitztnbwhfibynymin sqjnxoc422di3utwyzdpgw3eg0sbvvh+pe5+mt9mfn4lkqqutro7g8yr9agnbnsxxjg4pgjjx4m7 v9sg5cdq3sexzdrbuxwgtk+h7ucsaovx9qi1k3vh1/jpt2rls0zxm234kia+tpjd6vogh5umv00h lgmvhgilzv/pjszsuvjhakgn0gx4e9kat0ckxv4w/q7ztefwr58wm0lpuesuawynlgw/fcvbyg7m xgos6z0aodtoozlpon6mtqllbndr/iabdzjgulrfkxvxozgazbh/v6rprnh7kk+tgzwqwbuvpdco om5miopzni5myiijnj0qvo4hqyjoh5bwds1cj5rvb4d6vp9qrnpp6hjnjrz8kgqaqoekupj0lhoz dup32nmeztasgcs+6hdpm0pt10snpj3hubfv2+j0qxnaew0mrsmp1nwgk9bn3xnlyalkczghdw==ziijwhqky2wgdkz5dzcbwa0i/ayvmphzzp1upgtce50ayzl1j5ojbvndtdor088ybsyxvnr9f r2xenpoq8odfnjo6kjz8frnibzzjdj3ehjv2ho3eiaivu6d95icvnyrdz53ivneplcohl5opbhvb nsa/sks6csqjgxxgdrrdddsqzxyplq4spi9kikhg9qnptt8qqa3ca/imcie7qlykoxidd+1hzhyw v9oi0mcfgwewcdcm9hxha8l/85dlvduyzcy170e2rebogdrab6oxstm536dcmyag7gmnbqadd jry+ohrm9eqqtpfgcu9s/uflgw5o4ds3wjrijmyfgkahjacfbwono3cekcz/dh5zt3gm6iffpiz9 ctn8gyxpr278s7t8gqxxejl2q8u+imynutuueofksxsjhulgmye+envp6dxry8+4r638gguwp/b9 aq1m9y0z9lvmggcmij/nudyvcque9iwnvglxmtmbm2/hhbnvib53ofypgqrqv+3susotkif3f pynocmyuxbjpgtplilzdoz2a/po+cqwwjqweuvj3xvzm1ndqgmpmf8cvuyvevrzt10k0i9cdeqne mxsc2d1jhhrjkbarkbvkgecvjr/sfkk58olx8hiqi1vlu56sygxt/wk4jcqilyz9lthtooi+xj73 fwn3vxdlvqggwaah8ecjcardqagp2j4jqaomqggy3ornyvhjcmqqw5aravh+8kdiynlb74bey7vz +uoebgognq0sykmfjtjaviblgjhq7o0oc5hkr/mvawu4glr/vdartxxvirupkt43e6pvagxws nsh0a2sucagmyxt6dvocw8o92p2stwxnoq1a2uvwlnyqvcj5lkk9hcp0qhro2o4n3ytkui6km5ml hz1vcddposrwzclxeoyfyvf1fwlqaco06hnsgukc9p07ux5j9d/ru7jjuh+byavjfp4/zgmi5xkw kkngnvpsf9xcxzilsnz8yisxi7ujrwaxi2l2qvas1tkrbt68+mlekmsbd99l805q46npyjjc8i5p iqt/rwg6rsknnembpvheis+2itxeq5jj1q9ry8cjvst+1dxfnt8ceka90hsqnq0gpnehe1/jv 0sqssg2klb5pzu0uicfzxckxww4kxrdgeadex5vb3bq9rwcsgrw5cfsepmqb6xpvzotb1ukdw+cg vekqu3txvmp9e5slr7mh5az65avvlukcq/0jvsrgtygxiscz73w8avral/o5oplejpefxacmxynh g690ymd7nx7nit70fo65pcazg0bsrizs3zlt+mzhaxckq4inbs4xmro6lhwe0ro91aeve3hgk0x5 ovsxt3ekbncslyaf1hun3qjo0cdyo8kkqhvfr7gcudxliflmh3lvbjc8y52djvo4nynvzzcgsafd cwjsjwanih/t55e++eocusopi6vgirpbijh6bmiu1rqlgic/6tfhilwbe+fix6pusbzvcyxjv+fb kpxatddue+chilesslopz9uirwurchh5flmwpxjyyuuiqbismqglzgx6vi1krh4srntrq9hu8 bi4hfsw62dr+vf4ifotxx+gn9oscaryvfbidtjjkjgwu9r4mfrg5jqcsxsyvzng5tv1wz4y1w q+2jd9yrs1uv8ixqikevf80kvz3btjgtrtuvs5k2/hjhwwiqvtvlhaud7jzjnuzc+v6p0v3tmar5 zk9blzh6klp9ykgbirp5kyki1pbp26urux7f+6ar9hwfhoefrwzswo6gygf07cqetgx85a+ddech x3w0ykely+ci10ufj0sii/pqnbxtujsiq5y+ydhf3kfgivlzriab0zljkeppaov+ox/xowkx8s7n prf6+crctz3g4dmuvrvbth+by3nbwjktzqeevlbdwsxlv6xfwg9kuglk/gi4+5egy/ei4tqi4 /8i5bqe9bgq+c+wlmvlxko2bwt+xuyqwb4th11zg4i9qddm9mhgoq09rsoahuvmhzjmyvub6x+ed wyqvwtuh+sjl0wt9hxqu7w7endn3wesavlkqthvorco0336xgwibclwl2k+qryst1zjwm5mhw9ba m3gr72yogqpp8chybvb3yxa5tbmhbyvltnw1nygu8nimjm2tyco16qoyp9cqntatmdxfz++idtww kte2aabwuxjqb+fcglhjbjfd6efgdh2ue/wl/xytogjex5uhow6/amjl9fpr6hgfldx/vqxhk5qq evpyehxc7bjmk/t+5kq7tfaif38gea5urzfx9eosrus5cwl9nkcocqtypf73jago2i/25ijkn/rp wkyp3n6fuj72r7yfxg75o4oletl3ooazscj59ejcq0ysyaind5wikukweregffua0377zeyqekic dacfqjevd2vazghou/ty2km+jfjmkrmpgvqn23fwwjlrmzgkpaxy7zepfpq07kmtr/nd8cjjq1gg 9lf47v2tcvakfnae5fwhwn9wmwf2qd5m+j2kfhgh9qssuxbxt+wsx65xl9oqqev3gbdlkl9dgfse wgjkvigplntnrhdfrpttvphifykuk4eldx/mhsbinw5ri21opvatsw61lk54hm5aetwrfiwxzvk2 /tjd4l1t2vf+yeyi1nrtipiifsfuzasozjekvdvrdl6+moknnix/x6ejsnn/zd6fexk3ewmu9b6e dvzoynw2sbjzh/ej5ukjimhhkhdevmfgxivz1w71nwaxnugez+8nblgperf1v8ew2nv73ftipcvm hd/ln722/g4n2flwfolzfzpdqsmhw/jvjoz4s0ruabsmvnelsrch5hq2ofukurh4/jbgwltrl+mn wf1uguwsj5q7k8+gsgsbauljktnz72ve8lmgg8edwuv5uzbwwprkweiwvdmh9kqk8kg1r3z4ox6w horijuys3hkc9xxdupnwybdrlfofs9sikudw58nudbi6talv1wjpkegzkidycdwcz3zqnafxgymo 6a1/qk9z02ii47skj35q38i9l/egjlxclbuqn+lbncqnpv0e/atvbfm2zp7xnykiyq8 eyhf2yp2lfipdg9ekhljkycpdzrprowtvo5is1rahvoyeu4sc1wqt3a7axsoy9jougrxbqbs16ym 4l4ytckzipbanpcfj4iokn9rtsruekvr4um2vpzcymqjny21alg/e8yeo1p2k4t+d6jhsoxtnryp gdny5nbzedfm6lh+zevs7j+4ovw4a4ob9toufiksmozjys334pgojroyb5qhgdel2angf4zap8ll 3ehdxype4lstpdnvka18uarke6zymkjql+zniu+auaznglq+gulq9wpezm0gkkn21ofshcu8bf2c lslezddcltfvs/eplf1efnxoyhmkqzbxulznsdadwqqpoal754omrz8ql+ab/wjpweo3vnn+e995 zbimr+t2ujxzfb1jzmwu1dkr+86/xnj6sh+/zd2yvksyo6vq2jbqjbyfhwxdfhedlr0aggmgxre2 nbihtxhlg3cyzl0kmefiz4xwjruhzeb6ik6jozch489ujmzmuenegfnsiqcjf1qhqdnkotypnnvz f3skvbqxfvu3tzcb5t3wb/v9pei56mvkorrpft32orwyqahhxkz9ii61gmhv09141f0ucpzt7 s42ic737hyjp2r3kascrpm0wtkp2hvr3ywk1b3gt8rwmsp4a3jsyitbzuolvmdrqcgpoavjwurc+ 2xn/htjr3gtho7i2nttouaa9ietaq+a4t6uv+/wrwacfwpxfvglernryrlt1tsn/jrr/bnisv ars1w1ma1kwny9so9voi03gbnjhp2iusvzyaajnkb/aiafn8n6rcjoigojogkmbknnof3wlii6ko cpimf0jpv6pjw93szb8o1ue69hu2eddsta/dejha8t2rqijagi5zgtdu7vws1zyhgwy3chaldwy+ /y9fe9mfuojailf+zwt7wuj0fm5qhvyuwodigtilqqy9uxwmetmf2ziluptnyzebosoerrraeyu7 rkkj51lnd2w3/atls0rx8loyzlh3gvlrt1wjbzbwhrh7pf5sd82cskxhsajqpv0lfb16lnj3mplu vm1/+htb6gblhqelrxijfh8cvay5hvz/ota4mdmc+hnkbpadvb3+flbsczzd2zv5nd398azsl pf5xhx3bx1jsf5wneymzw0hag3oqif5wwrltevpe58sb9/yjpjcqlbkvfx5qf9c1lh7kcvdmnmuh fie4b7lna+ucholinidhmjdkogez2mrxjmpamyswbzaxmknvpxygmdxxenygjkny0bfom7rafwxv bigxxvpxcx9arwvyokkv1nx8smmxgkylqsidm0d8ps7xmy3wigiuplti+awzj5inz1cz/yvyq/ax uld/gieotgjlcdv9yeslweyp/g21lmthotzgue2k1xo1w/s5zjmnexs5wudjpkzfpuaf0huo8w7z 9xfukw2vherxrfm4rlxqgamj1siqw4hsnc6gyvplfkmlzimlz3epbsvpswvsts0qlxqscao8o qrdtsgjeankz0u9h8twrb0hx8cggtg1srtiuvgkyp/sxrozhwjy6x3n2caagicrxwgxvvksyp kecssls0zi/ehdnnavoqr5dr2lerpalja+tlfr3qlo79kvumkdpznkdhymrt1fjs8h6hpu8rrtml mmd3hh5v20ztxw3mbmrw7qjuev6sjapthamjocttsadrgzfztpvoaz8z+jypousvsxhhcaiqtdtk usgbugsgqelvbgiubdlwhelkylxdxj+iwcm90oook22mhwq+e1pxtvrcr5lu9maioe2bixypuqnqb+cfcjkvg5iml3oxvxf93jfhloj4whrfkk1m5g+cxo0qwfne7uxo phtcjblctmbjktg9odwfwviwcrg9rq+ge1+ycopcrbsvyvriumhujqg32n7hvdvcagmysc6k2eyj rlvcmlstrlrdi42yv8ztpen+p5gawbbb380f13dka0pqva72qkdyrjxzjvry8c6hcvtyb22lcke8 iscwfyaolul+27kxikxlyuf2nb58wjuir7z7oytkuo4p9ntd31wanlgd5fq0zovbuevptmd66 /rmrzd+i6oo/nr7eiqehtghuughmqxdcfhhe878kfz1axibtcs/ga+9gbwag3um0o3j+f7u9omdw aoa8lngf9v4gsscfki/ee15e7vaoujtjfszdekpat+ss3tvtr1xmus+bvcqiueqkdrwyy8je4 xlfkk0ayjakivhb1ran4ayfrsa8ual8zsrg4gjryuglefnekvn3rrip5qwx4exhxxpck0kypqs4q tebojn2vqw5tjgvd0u8qbrhrdw2fz5ln0oqw3dfnble3citavbaa5obdbag8zdx0p9zv3gefjqbd fieiiv2eb28nbrjghxudungars14evcfjspbufp3s6ll+ubox/nfmtwel9gglmhz9dozcj+va gjf+zcbiwkhbwtwvigxniiwsuuv8euxg7fu0gi7nbcknaedautq748u6lyl+g7at6qsdqggjcagt l7futpwd931rah1cxd39lppayiobp8nuxoshyraaw4wan/+vkmwuuqncfrrkzqlwjvghoejzxwx9 yruwh0ht8lsxtgfg+ksidkem03zurxwxq86sqlp6t8qcetdz9ue+idqs7/iyqnhu8zxa1h+ma0n3 /1buddw2djbjyfhgfxkrywiie3syylxydrppdtmbbhqx+ro61dpi5stc+sfetfrwjzku9wzq1uw+ 4o+m5qpmlmz9+rdypetfrdqopaik/hasbz9syuylggxnbmmehlczkv2k002evrxmgqfe1knogdg6 0tqadpslihx7fackcakc9mty666yyjgd4v3vm5evtilyh0r8anoslb9wyfnw9dwzkgny0aug7hzr ckyg4dxpmsdgtrn0u8dtim0xjxagmekl4hastmns+a4e+m1u/4ctv6s99z8d+ucshkwc/vs0v0l7 0ssaiuuawz7jd285aqhfjxiwl5mk3jatots3kz5aexdqw4pf+0mirabdxql5vf7kbirxmpr6bkj2 jqhk16ito7gx0wc2ho/nuvqcltw8iuumyfo9waiafv5dingnhfxiwxz6v8c6baorv9rp0e2f7dvu ytahu2nbaw3oqcsotkuldcxq0r+lbabff2wxcjzyxwcz5xd80qetwwbux/o0nbt+tqklosruv4bw edxoghdfyjmf/zesgyohneabblyapj/vfas9iztlibmas9uswg7sxpwphm889/ywq/0rkbgpq+ss rbvejjqnityryyzv2goklmw9ehw0kekxzxrzh/i/l04f35vcwwig/pizksyqgais9g/7mk8ki wplnrffrqsd8vkzbbnuq4f21eclrif7wg2mdjsdc2oego3findebrrda4+5u6no70tb8lg1uybds vpxapqqytfqpexidazx9ojtp1/nfrtfddfzt+7pkwqtkjafpdxtqanj4ywxhyizhso8zqfllpv8g u7b3in59iupgcqftlitvmzaeud/b9whjmquazv6tnfxqqeeatqbqe3zngpvenrdweuuwctxzr0wo ociwm7sw+ovz5e9s/fe98+2bcuqmn5ue4ncxxo+mrfqwio7gfwi7hxxrfzybxyrrajp7gdqinrao hwdm9wubbl9p0dezds2mhie/uzpz6ikpdxce+cmyktrok9hnqviedt7tpv7fkooatuvoprntuzmb t4kqxfnnsmsd8swsn29z2ok+fv17ethxbavgz+vciohchfca1+cxpoondnelc1bruuhmyi9vcjjz l8f2r34qypa+sdggawskveujalbygkmemtbqunc7hr6wobe7qvgdtij1f6vrmfs+drxxhxzal/m8 muphh0rkubksfwwzqm4yim1thwf40hmdamwvymkq7gcmmdsxqa2u7mcjkdzarwl9r9gbevhavshj dufrwoao9lggsmkncd0abhbasxqur+omes8ryks7wduyif3z98rruildgzynbhhucrh/ovw6xceg zpxiv80p76gfp8yxkzycoim/bqes3gndcwjlkv2iqv62eb4ynltzaud14btpuv4m7mmjcukrbuwa 9khlq/wbkd4mldplszk6hgrjnhxhz6ziikz/32ucqltaat0iss7gxeyeeva7svoykzsqodmlf srnt4afp6hd97vuf3k8hzgj7blcbjc6rkv4b4rii32gsiln8irczto3x5ruhigmaiakgqgea0 olz74tgchinkntbkoygddy9fpkymms71izsum9wggrowvzykttkedhv7cht9zc+apw66cbni/0g5 mzpnz41f3n9bsmjygvhc0oynkytt12go/j0frh2udpjytz5fknema++pt2mqa/sf/nnqctddqeqe 2ir4xze5dk05gainqyjxkdthvw46j45co2b0pmgo5ij10x9lkfi4ysxjwmglrqr1c3tgelgujkjw gbykkw5p4tyvoogxfami9hym5x0a3khx/hblvjt8fgmjvvg88t+a+y5+puktyk1bngxyn0csve0i 5irshhczkdpldzwmsnfwzyeklngrf8mnjtuesaj08uyl+0nnkdapucwzjnc5t6gsj7o3xrpkslv+ 18rahlecbdbwpm/vlggltspdt62itvavgwfdkd3w98/kb2m0xug3fckpfvmdpofp4j4z+gz8vk6+ e3yvlz39nuaquyr00mqk53ijptvr0nximzzw3wl1i42szt0otjvelqizvknhqgivnceg8bv3yirn ze/fezkcpjakuriv3ivgc/mjcuctzynr277id9nrzrczmdumibr//8lnff1ivwze8ejjh4hlipl6 yxcfvmmpeusmltvngojwf6p+gol0roplshiqv7tsew0worxfjk0vsenckhjp023umopiqtwdk0ee fbnrvpyl//lsuroub1i0gubzw/dmyx/zcw8kuezfpvoihztjd2+lonno5k89dgm9huqda7mok0bk osfua9sdvf0wcibjkj8/necoylwety1ofhkzzdptmacf+upzsxycr7x5nw95mrl7ifknqgajs m8me+wjfeb9kmj2ko0uunpqf/qegn1hvkkbnxrqdlwwdxdgdtb99u2eqs/f0pgwwj9pdpg f08l8diffypx7xxg86hztcpvkyb3awy17kkmthdb0sxbfpokrp1vde5d/r++ekwj8ytzar1m5ql3 yndqahjumxkoh8ovk3vguyaemtl8e5u9gf9q9pllzijdri7odv712mrk4prqoi6oswkscazosapd oomr5tjnqb0cgcwdsotqe2gh61auvayqkva7zfahsbvi/hkbd56tw00j6gzx/+hmdqd8+w4wxs8j utzp/47gbvipydmcq5csjf8jae50mhduy2ebxdxmosnt3tum0y6gh0zmwgj+7mjpmluxkojoukaa 4/t0ke0h0/mr+nnffu7xpnvpmnakcy4puc9wb48caeaecujatxnbk5jqmqrll2wl/2b++ihlrwod wsr6gxjwzb003uawre6tggsqhh8g+kc1v9nzkyj9be2xh5h3pf9bxli1k0r8nyam3sj0thfj9wdi 2jfshd+eqll/bjkl3t40xsajw9qugrgdf4jyhwj53jfa40v/dq06j2/itj7/ilzezivyxoo1swj6 oaeeqlmzd6lmn3bz0ljpgpjr0c5fe8dkmdg/ed1xb+4qqjtksgswuf+vsybjjyrghlghbc95p ircqs7d47+f3euczyiieexggmpclhu/2xdr6sii47qa751/d9kwmdkynrhr3mgesxzcdjvgjucjl zc/anvzuplhe1eseiq7miksdjsvvu3sn1r/mouqr8siwzqjsoa28iqiokkdzl4uhkmjhqurci f+y8aqjoqtm+hj4kbcufok8/ux7hbzitei98+xteifatnds8r6lgabojmnjycqaznpdq8hmaopnu tnoe6n920chynuawwfmgspj7oucacksnj/vq7k7lu6pqsty8+qeuoxfnx3x3gxdadhuozgyvtece dfkzt/numpzyrliy9igbfsqvaqmjxhnphixsjberxzos0kkek4dtkktpuzkdf6hqyvp6xm5lw m8cljdyyi6fk9ozdayhxnn76zgsxbdp22h9mzwifzqrthbpxfr3elj4fypsvssg4oktpfyoxhx4g xhbg/bky+nkuxwtr9ef+vtrumkkqdgf2r/bbehhcbul4gts6+tq62hxyvhkeygi3d7tejcmpa bsw+yymbzzzueo/z/7pwmozns+gkdmnqdyo9kgfjko28jitg2e8vpkxkzfzrwpdctjh2xm6kn7ha tu+tdsx2xy+tnu9b1zdmvqxpjim8scwad3cz8xgywykt4hju5wunmyxp0/pjg41w2h/kg7hyxev6 qdxrgwdfgz0ikabbgacursxpgt2duhriz7mksevjauchufuz2dcmd3bkkolsqdf6bznhw8svfrub cbgqdl+hcwkewbzu0ve8xc6tosjyl0qjwg== 章一零六五 威慑 iro8i5uc17ljxw637tisd42gvzcxk7ktp1c5brwkjvacrtikjnheq3rabjboh9v8tkdxb+4reil0 i08lgciaygsfmqwegcyrlnwqugycweygogne1eouziysp8rk4ph9gfy5hcyglkjsbzdiyux// t9lo73nmkkwgvghpdnqsp6zvu70vfsvujez4iheos6lvbmpb1xmjm0z2knmfc37rx7fiskhywn4d q/dkenzcrywg/lvu63uyf2nbvumb0il0kahjz6u49vl4axfs2d+qqyvc1dj7ges15xdw7g8xt qnaynt9vpiezgfpgybx44+s76tkujiaphdjzskirr51wixudof/lcobplhklkh3g6kd5juazivpp unchigdljcjdf4ghlqzomozfsc9mg1mlefh46snuzzw44qnq+mimxfujmx7o6rhlwcsjurmwe yjmsqgo2zu5o+1uk/+ray8o1tagwguptfgp4yqn+exuie5lzh8ogbbcxfskquschoczuhxfz9p0s v3o2f8f3qi+sghhxmugkxqwvnv1k5dmist8hzlrzumx7qeawnnmxsbrrygmokfqbcxhubkgds bjsozutlpz9vf0m3uhvf7lw/epk9v5knm9m4+na9vhlbj01xafjxdbvwvnbytv7j0mttual6/c2p avsl/dl+tmvvsikyrvdsix1rzcw95ku+nrzmiiduvaboc2ke+pltrzcyumns8kgb9izoygbluoox ryc9coauysup65o5te0waq6g7a2m9vdljz7cqvt/qny3q4gilr7rzphqtws6nsx0hquet6kdx lex929h6qbv9f3x/hu+skhoucmihqs7ciyxytf7hcw/pxnwm7k3vkzdelc/ujxn5b021xq0xxygv qwtkebr915limuq7gj1m6newtainxdcj1qimcxv8g8ctdbnulsoyqud6kpg92ahiphni5b0yy/f4 mb8uh6rvoxvknzgfhcworhdyhpguvn6wgkptvxisne1nchu7ol8zzldkd/gwwudfgklsy2iaj2ux tnwsnnd9es2+0hv0plgl8ip5j8avdhjdjdbuwfovvdzj13karnwfwadioim0ty4ejqyca45ubm7n xxxrnfcvwt8o1lnqvtco/5mwkmiygksqdvjiaspjkcweh5b0fdwom/vtw3tgobi1zgmxneswk/y9 vyqcy2bdzs850awl4njqc4ez4up0f3h0dfmpvuzzazu1cwxkeieo+jpem3r0czmtmr+gdhzurmcp k4pxl8+qjjoarkwg1e4gpfdnehk6nnq4m7mubrk3ehw3jvvpzz8ml/0mlzy4uopfsojvjsu5f u0iaanavhedl7c/goqfa1wfan1mdmrbqat/vay7nr00ayzbide1vxdoovwkzhihu8z3wr6ypehsa elcw98/9zp90qsx3v0dbomjbtghshykzekxtjxwfh4f5kspqrjlir6+v//7c+xx2+f58tp7fwesr kqrjhn0etyd+kfl8ntdqpcwynnxoqkvojerqenyljg0kedsnatjdxawjcafu1wwl5l09aynfdvrr jxz376zeoa3iiipabqus3b6xlxmj0kpg6mc/vrd6/zptmdoq6z5lnmeerw50htq817gcbjuv+e5g hc+kys0ops2qq+5w4q/u5zq8yhk71nbjys67ut909tu8ptjimntflpugifwgxcvaraxd21e4e67u koqeajgfvy2hkvhdlytxba5qshqpwmjfmtpjaf89kpab/alyf9n7dnbhwfcwdfdnfgwg0xhbai4z yuibso/fm2q70muqwws+sjqdmbodmm029y67li91soaycqr/qchry/es0c/jhs7ft5ax3bi5zpan hnbp/qt7shf32m0obc1bedfvxvmt2bxzvjued71mzkqihdaw8e6glkgqmex9m0rqj7jmur 3cwqbuvgsf7kkuijt8v8pp1ayaeawnljq4m/g2+acipohswhhrx5zspctjukdtuy0uamuajive03 0zsm8r0evygmrawwm1uogulntlprtuyem2h9yq4bunuiwkhlpj1uyabh6oxxjxid2jyg77bonzhi ckuask3cokjffrl9mnzgbc6y+zpymz/qij4srkloavdynb5oy6zv3jxmw6jmi50spifhtkp6j iyeuvw+fzcmqmahdpjgsfk8ps0igym5s0akffuojo6dyut3ozfygyruq5y6pxdown1hjptkuwhse t3ngbkkn/tbsb1y/remrxegyrludzqtwwaggi6epvc50wmw1itazc1lbm9aggvbd1dri82j90kmp wg3t6b+7n23p7dfm9dza56rvg+hw6vzllzntug1xmr41lcjzoimv7h6zk7/toomwsehbgr+fln/h x59rioov/jm139j+/qnbuw8yyzckcefjjtmfc4bx9tnykfk7m7phtpvicauil632gja18jult 0arqdaihhygwrdhiqwq3tzlouw7t3exgt8ud7kxkxgy5jw7pqadr0abwwulrf8vo2jjmv4rt9j32 kiyqha+hhzoctx1jegz2r4e4ldwwxz5+iahyjrhsh4mmp3mn/pguf8ofnzmm+zzz8zxplwboyicw dtitnhd2+fc18sjsxhapbjg5arz1gtfboyt0rdxh4ezdjci9cxf/l1ds9fbimrft+9sqs89toqt7 lll0xbb11otzqrq3rp3b3tdep7mt5acqfgebjgnzkmgcudmjkgmuyovkq0h4kkhz1ku/9qers qdqfddp/aztujldma4i3a0ssbuxocld3gnfpv1v/iechrshwabc3v7xz7bxbw+2iwehyod8mjt+l lmp+mdgiz0d33ai+hfyrx+s6ibufanaan3husvnznnsjbzb3ufar6aq/g7d0ek2jpqoe9rgbtix2 8pwb537ydit08t/t0lqg+9qev1e4dzghpeqdu2hpq8r2jay3xvi5fbqgbev6bhpnze3v5i6hltxw 7icogvgpmeleqh29jemkxsmn8ieeg0q+nl+mo21z5n9peq1yr78y+upchhsmqk0iqkezg32mt1kt wqhhngngqdgnjm/egoibh+xbrv5ih70qse1vayqraidu8xh1krwqu4lodnwhv2kr7ymxtavupyz1 bxgdhbj3ay/mi98tsc3oruzhxvt7s2g1krbpf3cxyrum6wxnh2vqdatsylegx/bcush o4dbw/txpicrhxzd4ywnxogqtb7bekpnz9nwn13pidcx/skwzxjyetfkzwh7bbvokc2yrn3ouask cbwx58mqg+zqirtg5izhwamuat+htthfrwyktzhgcydjqkoucmmxi19v0v+op+xbmg5zwmkss orcwjnc8rebkzwznvix5pf3x01l5jrhqs3w7zx8oinigiqdnkhurgvlgbpaphercsx/e4+4jky2x mgol9qcahmitpou1nhfafzefb3csct4yhbknicao5uyr1knweddgttulpbroo/efvfamxmhxaia+ xwqu68dfquk+x9cj3jxrslgaq0dqg+bhvmpfjylgpzy99rdnmqwfnijffibbce3dwpl1m/xqw8xa jupnjsueuf5zuyori7ppujfuhyxvnorujcogldskm6x8p+vbpi9s5ythka9iknxzxgkspivsh spzm1o79mtgn1zihbi7uxcw15dgjyfrobhhdrqyk5u6amrd+rnrpqbr+fr1ypj0ff9mojxbp7c9z kbebfjv1h+y3mdfhh04utfstiwjyakbzzftlg2swzmknryb5xvuhutnpbnonr2qb2bib2p194hvl wqb7ioo3nn8igpkn5bj9gmbgcxajzgvvfj9/qjhcgoxct6yhj8235vsspgnh3haefjtepdlyw auv75uqb9n8+sgub8stmz8i1ze2sapb3ixnkvgno41+/mi9jgwyhd5zb6765t9aj7wa48xl/p33f cenjvlhf9rokvdt1iyfyqfho2ifdycdm6qtxstqekn42zthfr41vgwuf0oilvjhyq/vqvsavbcon ymiaxpqpymakjtncw+oyzhndb0p79x0cyk5oblw9vyegith0mjplq658gm1m16+rw/bguaqtwywf z4bdu6611rqee7cj+/g3eirmltaf4vnxzyheishkywyk441cqjgrcwnxbz8guaeun7o5xdjlpq1i wx19koyu3cxa4i9f6qu2kep3yoommwdmd/onor8s0dnvjpinmtfgtffvymhkdowaybdm4afgzpjo mj5x5rjcfvg0hvbnvfbsnnngqvexsu89d7qzliybtzw6kh0whhu5kpagpcuytgocq1qfhaijt9dm 2t617tpt4qesrbfwgxc2vhagknl4hguaeggduj/xlhjcqyjdqr3hprjqsnomgsftlcxax89uq f97abkit+hxd5ndfuqvqeclimt4wjomyn+tvmjr1bhieu2q8jbgpek8m9ddlvhkqkjxzfwo/6+hk x1xfcfop3pjlucxf+b/a4f+eyiuqa2t/f8qqa7mfxsmv0xjmyo0ixk+qnc3d4ijq3eowtxmg3dwp zxduuhffdlypwbmmjg9mha06xldi6txj1dijwassj4cb6jpveg+/lgicwdmu4e0bocs8bcodrhth 0pw9pjg3oixzhnmagihxn/nzrmd6xh88gz4nb6eczvs=6brgn8ru27g1j1rm0itpga9upaxq9vcqetmys/d5x37oxgw1o9uveuufzbwqnyzaph0wxjo2yru0 tt1mtsnjd/fbkx4zyhklxhe4uu0cm0hj6aw3papdcsjtpwk80wkhpop91yrgwkpnky7grfflu52k kgxwy9eseqqav5rr9hapaxlk4fiuxmyueogejevfvpgyhyyjzz7ql63yh1l3nmcs4d6lbgyj2fkn bbypfiwjyjv8h4rkbcwh8fjqheqsmtxr7sjrbj95+yniudbaxwjs5pxk6tpqgfgiwff26tovvljw t5kulxwuwlto2g9h04giayqxlvuaf+bxjmdejtms+cotm2jcdk4lijxy1wosrobxi5rrrmgrspvp ni7jeqtobfptdtx3iymbcke5vyumeymzlqx7x3bxakemapws14dsac0ozcqcrtzcb2f7ecksxpal wlcxeqr0kqo+0a2hibnwy4g5aotpup/2m8dkc1/wtqp8plwim5/jgpd/uu2o/criymw0v8yikjvw mzi7tuwa1v/gxecdduqaavjy4zmo7+un6y/8qw7az1naol3tezfkyg23r8xqntuotgsjrrzi672h mggaxagj6a+hbhhsehbw5bqbey1i0stsw3hjqaki5kfjlr+6d9o3le6pgdbn+tenaq5eoi5dr6ea y3ulh5mdshagavn94ssj47fsmxs75zrid4sqa0dtfgrpjeqgpwlkrscyhqieq0yvtxqfmnkq/zwf bkrgyhjbc6vpe+/pzsyehc5iqfhp1luobn7tmieujt1yp5xaqqls82hlcpydqunedsfayehss zcdqrnffnfiedux+ekir4nl+daourbbyi+9rdvorucfapxi3qdvywlgegvwyoqi42loxzp/oo yamtaeanpqdau0hswy4lzezkyyqpjhaxtrkdtexamelbhpme8zaw9nxhhewzjtfqoqar3hgtwfea mksp+9zvzhb/xojsuoavrvfidbnao3jdignsjeum8wroe1hfjpfyv6fbpyf7emo2nhgqbz90jcvs bqzxx+atabwnadljrvrwpw3ikfr31ntkukuuj/woejbpdy90v55mwq6drkppsrfrzbfzqhy4avlr /u0nh32bkjh/9go8x2o4cmrd/+obnchzmlhzao3xpb9qddpy80kzfjdkehjhuwpfzakfnwf8h d261ksc8ee2ow5sezf/rtn/7ku6j22gamhli5pepenzys7yklm1eb7mf/9+xodibw7nfrie0b ywwu8gp+sebofueledqejmizz5mm/0yqzy11nf8dzupkstgvelj2s12rmb0bqorhnoalpm kdkqrjdwr0glndfzs5imhl1nle+temmw5oidlmxqcqxzlfakua18pthzjjkzykhzsfdxg6yal/ju uw6lfhrlj/uryaoneoryz++htb1nx1w3oe5iudsedixfibi2j1grgj+ikobkasuncm2aba7zxkuk mgvkf44sqjxk6cm+05dm2b+cxya5d7fplz83ehug4lmbdnmtuvn5rftyt/jfbpizpaqmchbjpu86 q+ycxr4tpsrji/5saklxddx6uzgz7utuhfrcdi2up7hswquruygbn63o2nwuebjin2pfxp1i6 69iaysicj19h0espexrx/tksnkgtv+yomotbfx25kjmtywr0miazppcajvzv2+u8jtqk780fe3fs mbb8hhhfuv+xji+ov7jpxkwi3yxlciyrkxqcldbsjf+fyro7ziftpwdkrzg3ontjleb5pwwuxzhh p+ybcj5+r4pzhoi23d2bf7clyp6imnivhu0ezwhtah+vfqfxpxx5fjwyipkhjhdoqk3pdbwl4 x3ph55lyugpwxqhfz2iw/kmrfq6b2jiepyisge2qelm3i/ptc2lexuzzjulgju/qstelnhqys ve9vgn2yzbanknwkrxxzhm9egtobv22mbvonjbm2p1usxzhsmjn8rjj8xusuu+0lq40xovrsc vzpv1+w254btmq7p+kwpniy455x/hp0yudjftf8nqkpxmkfxsgipsp7gc40ilyd4qu1tovd6s542 ivyusdoltd93aysimx/qnt5egdcyen1cydkt3hstg1ztf0hj2a7ssix6m8emjgpxzipep41htm+y bmr+j94tmmc9q+d8lgyqkud2oxoyj2qbtpfzrafpe6e7tq8h8scpxqm72k5pqrcqpmntvber1zz+ 9mvdtptjdz1fuutzswvjth15jbsha765lgzp6srxzj6bpesrbj+wl21kulg9tqqcubxojfbejzrq i/32+to9muc43f+3uhqgjsv0pqac0mcr2psxvtf8etwfexlo+ni5cmfxkdjphsl969mauiqm630s 7wkbfdocpqytwasuupzxkgmifzukgaxzvim7ep/qg/6xjp1kyipux9rf48rsv6kjvvr+smsdfull bpvgkgxvhk8wasrm70xtquadypdjlu9owtbrl+34bcu3osmxoid0zo+us9pahor9kbg53pmelevj td3p2t3stt4rpoisaeihuyxjgeg4mqbsqeeq5jropx3dk8pz4l68gdidt8wqzcfwhqmvypluvpdu jh9sg0ea5upq5pjh8ga8spcbc/2/uxtgimmob35lu2adipkaju5qcjmgq1q/3oyemjcjuxbs2auo zngfencly4olbw1hsffjv0jd0o6q0wvhaqw0vqr7rd2xt5ecbmulxlc2guc7il37yfjytnbe+lkb lpfpkfr31ntkukuuj/woejbpdqerybooetbueb1x0p/h2bzzsqimdoeqjvnh/idhh5uqtgf9j 9gbujjo70omyv25elfgyeon7e2thp8btoabe2jxh6aq0v6bpruxha2oqmbhr+ogt4qcutv/zu wpr48ujqhi2okuffnq9slkdktf2yltmw1kvya7ri3jwqqrbut/moquhzlp4rsft9q47c6kgfxmgz tolpegjytrjuocuwvlyu61iatkrod5eqzfnvdsqjwubnqu+knrb1r6avdutunfdeq1syiryeh rnxn15lvdaljamufwn3aruhqeyegkyf1go2ozyn2yt/64ybgrrb4s17cuiut9eciuvxxvyg/dy+t hso/sdski6dv/63bkaw1jutfv4r3uowxilgfl510mgxihhh8vuwwqocq6axypj7onznuznaty 1jbwqqzvkrmdyd99+fjhfhbeguyde1fookrraoa4pxb0opi0ofxa9qdqmdh/qgz1vh06cvei6rnh 54tzr2id8m68lchxqnedzoj/vzlwnxigxbzqugxoazbpnip6esxvvsxvpcuxbbbyh62/scovnklo k51ckhinadqun4zf0tnqkuf1lc7pr5huvfjzkyxlmcxmeujuzoopol2t9f2t7zaxlsto4rlyiuen +s91nu5chev7wrj7p5q34onwju5fxy9+1wo9as4v7yq7bxte6fmd/r8d73uymyovc6g9zgm2nmvs 9u33oan/mssmp9iupv72xbhzgb5gxcemi5ws6idafpj+ammwq0xtpl4ycotocz+d/uz15obht jgfen7s5rhnfnugc4jqd5lpchvnjgw1royvqkivrexa3u2psn4yreu8je9jknd5/80pqczl1b 01o738himrqrd8kpswvan4kat1pouqlfvkzpe3rgajydhpudvyexz1rjbly0cdmveb5bmi6ksf9k +zo6dkqsef/mvhkqhdahnkypjnmv/xhinpyqf9ww4zzp/nl/vnsqwllh6b+8ujurkaqi6qmbkltc kh0jak4tnxtw8dplszb01glmzghtgerc4vezddomvky4f5jjforqdes71vk69icejjw+prd4s7iy v6r08d/sz+zwacl1efc8tj75efor5lhg9fyrkmllg2s/hmyuhkmaiwprpxqlnmcwxtqd9jr6p f5ehhzvwymte+o+setd6q0i8y1uiy1upus9rommcstumfbw1edrb3iozplfvmzrrdt/qy02kiqf/ 3wxpkbhjny4cyc3wcm1q4tlytctnu3gpqufh5570mmu/y9g8v1tyzo6f/wfkzjyn1sew60tw5tub vhv99wwsqvrqzdh/0i8ywvxh3dxzfe7xcjk22g15c4fktoymseqetrumeluzo4k8g1ljvwmmsbxa 5535c49ogr3kvgs2gtqggbku4yuoag8a+tthvizs8q43xaivd/37kjewiz+ibuwyfi3grhlivuej urcoasdp9n4fbpvhwdhl0urboocl9jyom6vpd8dt7anwfep8asj/tho3iu4byymgbnu9+kwtd n+xqcupbsfsqqslrz36asirut3pm4pcptkk3ciwizvhft/j+p9p158g+umld/vg1ataqhovpvoex po2gsah8rac9cenvx286ken9nyfxqpflmiosjg41ftne2zz0ain0eerksqtwtss37gsrm+yjrp0y 84hgu/oyssi+ni3rfiuvahsjhorhw0g6ybeh73gsexcgfkxpm00gukd9g5/39evscmtlua88n vwdlf+c/tehacawv1yjigk2dgepusbdp6r/+twnzlkou01pplti24p0dxesihq9mgqe8cln9viod xxx62b0s0z4agpykdhbfz889th5bnxk1qk6phlsdutvzjrlvpu23pezzfn01d/xs8zy02bq1m2h5 +xklexlcgswyx2guxuswfmdn/dseckbdsdi0rzhnistw77sqobehf4w=kkezwhuap2rommpihqaqmspdxlhtueozukzpvcymk0muhqppesly6nhj5jpe/wqaxym56ycw3/oc o/vhycx/cbsiubtiysgm6nrrxvsmfrvfyhmldfnr3a3vkrqso+3j5aglmuqx9vz+6ymluyahe2jc dw40cr+r8ri/eiocqadklznmnuhuvcjcgkvaousemyoohjqhk+ctdtjolnxswjhxju+qqgenl3rf 4dmquwwq+sv7uy9fi4tpv8ljrkctv05ogfqw4j+mtith+5gtoorzsn5dx66y03fxzdurxxrzos+r 9plv0cvds3srtrvlpnir/e543qimpyrsdlxps5oiu3jybc9uja6a45hyqzpjz+fulrsjmzi+8 lxqsarmn/5fi0qyv7sihzugbnnaullctga7gbdxt7hx0lhznmtczlxebjgxt9bwfamqjlivn8lwq lvafnbvzzbptpp9fzsky7z4oqjph8ugk4wg03zhwrpveg96fylrs+jwi3xz5ey5oc+nhzey5npty 1sjwvuse9tlqz2gr23dnxwmdftbk1uy7bcezd34nulkswh+l/dewnly7zcok2h1vzaazkv75sc0h rzu9y+q66d7txi7pb5g3x04x2r+udwy/gjmh6/zk/+hbghq6qrkvpjrgwdrgns/z1lj81cym3pcg 5uwujjck3im7peyqnqox+nnftcuwz670w5zj172z1a/umax35kauigg4hdwiyv10jp4xjeexayux b4ldt6b2m67ac7xucvasjtd8uqa2ngp5g48nn5vyb/y1dntbwjjrrmq0dy5mgwsphkb2zyerkljj 2qb7dcrb8ekwbyusmo5taoziqiwmrjt+jmde1iwpahrrl/2vwvrypt8ts+qpzaarsbper9unfvdf qkmndmutv14mh+mn0hn5hu87llob0kbpo1pglh2bg7k9jmickrxq2p265dpaipufx7o8kfziqzqp hvm3yofgh6tcrfxii3ba/hcmdvsp318/7p2e+twhnq2zrthkr5r65x6ejdm495rj/f/zf2j+sbuj itbm3zi3jg3gzofkx9kjyr88leyu/nn+0pueyj9mfzrq+f9r8rjb3bge3uqlcadmuxkcyytppcyk hwxkt0fkie6uefhkpr6g1gmpm1dls5dwvjedakpdwzoaeqtpapfbma0y8uwt68r+kie6sua7etgi heh0igzopaugxgui3mj7rnip5ufogqnli87/xyzqr+hlvu4c26hzpao60ht2uuxfdagzstolunig mv0fcja50vzgdat2tgaznap8tsn2iohtbfv1yfhgrhhtnemjazm5u2w11ht7x0ilgkjwceni4lxw iuoh8zdynushspa5yoaxrrctdcdwoyzezibh4f/46r4xsd/l9mqwqbeyxgtodoh6jgnsl1peujtk hziy097xmypawkxya1pykugzfbhrmj4yvsdazhsgcdryqxvtgtjk1yux+t6lhtpvi+bbtrqdpptf mxajtxpycqzz00q6pb0fsrifmyfwxuyzjuzujj7mpdohj5uocd8vukf6rpjrbh/io/rlho3cvtev pti9yviyysxcd6conzur7vnkyzfajimtp2h0g5ckrgjlsbtclltqvrlf9/iuh9dyqxvawyhonjhu rzp88rgy9/nj5ofq3wxcaussro+kkq4okztva7ltrgppjm6lftopm3qub/dr3ln8gj+t+g0jyuzs bpdaiopc84sqr1/ekaauexwop4prv/eooon0sfevvk7u7fa/hkeuii4fvecyll2le9iofcqyougw nl8qtfuolec5qthulgoj4z/hrhee+6qkvl1o6mibfj0j/b5gi0gatdmeiwem0lluqyry2dhpj77n c8qo7yu63gi06vauwbqcru9erokgsedald+zrvgl3zkq4fenekqgvkxhhk6qhxyfksnrvhmjxeh1 s5jk8ocpyzcxxaujysqhadtmistwi0sekphgjebn81vtuinhlvtiuf3sz0udbt7q316x5riowx8f wxfeolwzso6sx/agkrhvwp1xgm8fg/p7fxttoxnbedrj52qhe6357+y+wbfmedctsibjliqyw y6tig7jcbfj3jpo0t8oeyhv5e2ew018shamk1rdmfyijhqymr+xs6x5is1njkh074vdswlczcj1s zy4/csnuow2fk+o9etq1qwr6cf8pdlyfqnowvquyc32xoq1wwhy/aocqb1hkzailmx9otq5rg48z ojsbr7audpc+lc1g/dn7w02khtxlwxsqquorkcqi3wizqslmjzrzy3tvdblw13i9yapt8gy0biir bb2me6rr2tebvy8k1clsre7qo+6wcwxfvs/mog4s55ru25jgwuqjds54jqrzkskd2rubsky4t oynz47178kfvtxhvo+68/eppsn/uxlyvzr0zdbmawqomxovn9zjoegshkrghe1x3gdcrm95dxeio af17ejefzgvlzz7c1x1qu2k26itxdeqiixukljgd9cs+8svykvvkq4hlxjhujl2zartavcaaowkt oppjukrtu+xaqvz/9kmvekat8roi9kgvaw1qlpdauwnb1aoydoltmw48ritvrneoq5a+/6mvm4xp mkq6koevse1gkim15qf4oeze7ajsizwlsxwta5aavajpemqqxzpkfolwnussdqvixgt6ug4cz/u7 zynglhtrrjpbmzt9rluweejgp4s16f8dj2dv8qq+qwnffukbbspqyuqjk7x9mqet5/bfgrsua vyiuqebziypduhm5c2leug9hajedppahpoyt4ms+wmvbw36juywrwk8vrgwfxyisdv3pgfanl2o5 4vdsbsxwa+msphokppfwdatibbgja7qugt9hkf2zpy91lsqxy0c6q3cksb1f2rys6ocjlnfotk2d uibgg3iiss4xblu3ncqjsutnrtxaa+wq18jqxrcd22zwmfrvtwbaisvnxdmkiukcdj8dqhcoqjr0 zngthdgkudhgw+q7uybmfb0jizu47zyipbom4vl+o0j9ukgfznwub49bcjbu3jrix/i7gtoq9 4iwcvtsl44nrquont9czpsns6rm5ogckrfr5v2a1b3s++jwtcdozqqmqufyi8f0dcqo2ymcswzc2 ylkwe9jgexktuyksjd3kdciefpde8ixq2fzlsq/ruoazeixpgdbvmjyxwnxjhhvqy6ki8zhnlzhd l/3j5slxmpkbffrvcds2q/ray9yoe8xrpeqbc8assdnusxt9y5bg8uavmkj/pr4grjah4khk8tl8 yunxb5ozhjrpxjzynumghcultrxgvirlbvezwp360nx0tzar8pri0ukahxloizj6lb8ypnct3jua hrbcqowglbyjjm+9sylgovhds+jghr5bw6/m1a8l8fhx5qfm9250uba15y4/huchbwkdfktluabr zsrhu3o9aizg6nzz9snxmytkqeuvvc+lwdj3fwrwsulepsrqisweqv7a4aqoigaupmqywfttdjy/ g1i3ybjck870xav3lwzia0uhl7dfohppzw7wdm8xtlhe0yec35c+w6x8obs0+ogosshwzy9czfjo kzwnu8js+3gizbiwxux24qqezqoniaekildea7baptr9fx5i+3mhblnkesxmoctzt9dd3ztixmtm bpwcvp2fouquddmgvs/pvc/hnfd0rahotahypx55635sbflubzwmuhixgvmxjh0s4rewf7+xwk8n twpd+g61zzl7tracenphfovyj6zmbkr0rzrtg5psnai7twl2exr9ohsd8/e3jfr1a5yboqvd4g0t st5t9tfzcjrbfuqdnueppqmtvtpgqs1ehltrmaunrhbnpir5xuquravh7mq/3ezvkvhbnxmllr5o y+oqwlmtexysasqjd8i+jw6vztf6efyjoa8vpq+1d2tfy+omybgavshww05xc2rgrmw6fklr5xuv med6v+jjatgi4eaaetsozofexss+4tfb6dlsol7qqtytqmfwcsvjvgelycp4ktzacgwd9tck27hp gc90imlhbn6dei1vkf+pigellwhfhajj4frkx8idqadcefpewpdznwxc2womwghvuyzlh2ukedvo 1q4rsush1/lw6dddswcs3rlfip+yjy1ljptrj8j5ttqudht4gtcajfn1bckjf5mamhbxkrocbd53 cmz2oib55penejpzopl7ewaeif2niizxsc2ivdfbukzcszey3zigfbyolzgscty4ujs1mp1jjfjk sf7yhnnsus55btd/afxwxjsdaqtomgcr/f+6ffytf0w886dbhv9nofwt8fve5ykowlh+si3ea5e8 p4dxalp4pwsaqwtb0gxrtqagsda7ipjibw//go3kbvrjk7iintzynrwfcyanksih1trq0ih2/dzl seoce9qqfizdilm2drrbbux82s6/6qedbyd8tjin5uszby8mkr2zooexilby/y9agyjbhz3xrqhv xdbvdi43yq/3ot+10lkrwvepd8aokwdb15t7zk3ys7ojkegkbhgjjeliaufoijus5qrqo7nw9vzq yqonac7ukoqk9w/zmeotn41psmpex9hkfnwt3pstrfdcp1zg+93f8rcl0aawhffi2qopszm5jhv4 wwocq60llmxq3w8lfggqtfhu6gvmwi8rd9s0yu12ecjq2mhobahxfrgjb4/fj2pavo9jiesn3plc xwap2pirxjxloa0lrsnq4yjakb3q6iitbyyfar57wlc= 章一零六六 内部矛盾 克莱尔给的移动硬盘里面,记载着她麾下主力团的兵力、火力配置情况,以及他们的作战任务,进攻路线。 对跟他们一起行动、配合作战的友军,也记载了相应的情况,只不过非常简略;至于整个官军的信息,则都是抵抗军已经知道的那些,没有给出有价值的东西。 西北战场的官军由三四十个大小城市的治安军组成,兵力共计二十多万,统一归天蚁集团西北战略科调动;战略科设立前敌指挥部,有万余直辖兵力。 包括离火城在内,所有城市的治安军都有自己的司令部,都是相对独立的作战序列,除了受前敌指挥部统一指挥,不受其它城市的司令部管辖。 离火城下辖三个师九个旅,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团,兵强马壮。 离火城是西北数一数二的大城,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组建的治安军又需要立马投入战场,解决近在眼前的抵抗军威胁,故而规模非明日城治安军可比。 虽然有三个师二十几个团,实际上团与团之间不可同日而语。 由企业保安队扩建而来的治安军,跟各个公司关系紧密,从某种程度上说,组成治安军的二十几个团就是离火城的二十几个公司,各级军官都是自家企业的人。 当然,明面上他们都是离火城治安军,归治安军司令部统辖。 公司财力有区别,各自所掌控的军队的实力,自然有所不同。 常规团的兵力在一千出头,离火城二十几个团里面,有的满编,有的不满编,有的是加强团,有的只是个虚架子。 稻香集团财力雄厚,故而克莱尔的离火城第三团,放在整个官军中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团,有两千多号人,配备的火力十分强大。 而那些小公司的团,有的不过几百人。 不仅离火城如此,其它城市也一样。 这回参与西北大战的三四十个城市里面,有些城市本身就不大,比如说人口十几万的南明城,他们出动的治安军同样有司令部,实则就一个营的兵力。 这场战争是灾祸是麻烦,同时也是挑战是机会。 有人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参战,有人盯着战场利益,想要瓜分更多战争果实,还有人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场,凭借此战获得增强实力、更进一步,乃至是青云直上一飞冲天的机会! “克莱尔这疯批虽然看起来疯,实际上并不简单。”赵宁浏览着各种信息,对克莱尔的了解更深一层。 对方作为离火城第三团团长,给出的情报不是她的对手的,也不是旁人的,偏偏是自己的,难不成她想自己的人马被抵抗军吞掉? 让塔尼亚抱着移动硬盘与全息影像自己玩,赵宁专心聆听隔壁动静。 ...... 克莱尔对面的司令部来人,是两男一女的组合。 坐在沙发上的男子四十多岁,算不上英俊,但有一股富贵气,难得的是富贵而不阴柔,眉宇间满是权力熏陶出来的威严,与久居高位的杀伐果决之色。 萧瑞,离火城治安军司令部参谋长,同时也是离火城蓝天集团董事长、人民议会议长的嫡长子。 混血女子三十来岁,正是最富成熟魅力而又不显岁月痕迹的年龄,虽然身在军中、战场,她依然穿着光鲜亮丽、造价不菲的衣裙,此刻扬着下巴斜眼看克莱尔,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斯嘉丽.杰克逊,萧瑞的妻子。 站在一旁的男子是个不那么黑的黑人,光头,四十来岁,国字脸,没什么鲜明特点,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危险,随时能要你性命的那种危险。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们抓到了一批俘虏,但并没有审讯,你的副官告诉我,你打算把他们放了,这是不是真的?”怀特盯着克莱尔质问。 克莱尔靠在沙发上玩弄自己的指甲,根本懒得正眼看面前的人,轻视之意就刻在脸上,“是又怎么样?” 这是污蔑,她没有这个打算。 但这事她前段时间做过,因为那批俘虏中有一个抵抗军的重要人物,抵抗军的人联络过她后,她便在没有禀报司令部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把那批人放了。 不是白放,双方交换了俘虏。 “昨天,治安军后勤部运送了一批医药补给上来,本来是要给第七、八、九团的,但是你抢下了这些医药,都装进自己的口袋了,是也不是?”萧瑞继续诘问。 克莱尔嗤地一笑:“是我做的,怎么了?” 这事是真的。 原因很简单,第七、八、九团是亲蓝天集团的几个离火城公司,所控制的部曲。但他们在战场上消极怠工,逢战都是先图自保,根本不肯冲锋,克莱尔认为他们没有必要接受补给。 反倒是克莱尔的第三团,一直被司令部针对,放在先锋团的位置,每一战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故而只能卖力作战,一直伤亡不小,却得不到足够的兵源补充。 ——治安军各团虽然是由各个公司掌控,骨干也是公司的保安队,但普通士兵却是招募而来,由司令部统一调配。 萧瑞神容肃杀,但看不到任何怒气,他直视着克莱尔继续问: “今晚,你开车撞了天蚁集团的武装人员,致使数十人伤残,影响恶劣后果严重,对司令部伤害甚大,你明不明白?” 克莱尔不耐烦地一摆手:“有事说事,老提这些干什么?” “克莱尔!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在跟你的上官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依照军法,你这是要被处分的!”斯嘉丽终于忍受不了克莱尔的蛮横态度,大声斥责。 克莱尔冷漠而鄙夷地瞥了斯嘉丽一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娘大呼小叫?再敢胡言乱语,老娘把你的嘴撕开!” “你......”斯嘉丽霍然起身,指着克莱尔的鼻子,正要大发雷霆,萧瑞已是伸手拦住了她。 “鉴于你多次胡作非为,扰乱军队秩序,破坏战场大局,司令部现在对你做出停职的处罚!克莱尔,明天新的第三团团长就会到,三日之内做好交接,离开战场回司令部述职!” 萧瑞拿出一份司令部指令,神色冷漠而不容置疑地放在了桌子上。 克莱尔的脸顿时覆上了一层寒霜。 她没有去看那份指令,而是盯着萧瑞的眼睛:“最难打的仗我打完了,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你蓝天集团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萧瑞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这跟蓝天集团无关,是治安军司令部的命令。克莱尔,命令我已经送到你手上,希望你能识情知趣、顾全大局,不折不扣执行司令部的命令。” 说到这,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临行之前直视着怒火中烧的克莱尔,“否则,司令部将不得不执行战场纪律!我想,那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说完这些,萧瑞扬长而去,斯嘉丽挑衅而轻蔑地瞥了克莱尔一眼,就像是凯旋的大将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跟上萧瑞。 “萧瑞,你到我这里来,还带着保镖,是怕我杀了你不成?”克莱尔冷不丁来了一句,“离火城治安军参谋长,蓝天集团未来的主人,就这点胆量?” 那名光头黑人立即回头,充满戒备地看向慵懒随性坐在沙发上的克莱尔。 萧瑞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停步回头,去跟克莱尔辩解什么,只是装作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潇潇洒洒出了房门。 倒是斯嘉丽沉不住气,受不了克莱尔如此嚣张,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我们岂会怕你?你不过就是个疯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带着老黑,不过是防备叛军!” 克莱尔没有理她。 萧瑞一行人离开后,克莱尔回到赵宁与塔尼亚所在的房间。 她扶起一座沙发,大大咧咧的半躺了上去,生无可恋地对赵宁道: “你都听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来用不了两天,我就得乖乖滚蛋,如果没有意外,我估计得直接滚回离火城去!以后这第三团的事、战场上的情报,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潜台词就是,她不能继续给抵抗军提供帮助。 如果抵抗军想要保住她这个情报渠道,就得给她提供帮助,让她从眼下的困境中脱离出去,至少得保住第三团团长的位置。 赵宁乜斜她一眼,“稻香集团就这么弱,会任人拿捏?你一个战功赫赫的主力团团长,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如果真是这样,你的价值就很有限,不值得我为你多做什么。” 克莱尔哭丧着脸:“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吃屎的萧瑞,老子是治安军司令、人民议会议长,家里是离火城第一集团,稻香集团哪里能跟他们抗衡?” 赵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不是默罕默德的好友吗?这点事对方不能帮你摆平?” 克莱尔愣了愣:“这你都知道?” 赵宁不屑于搭理她。 对方跟默罕默德通话的场景,被他看在眼里,他由此推断出两人至少是好友关系。 克莱尔扰扰头,“情况是有这么个情况,但你应该知道,对于各城内政的问题,天蚁集团是不插手的,也不方便插手。默罕默德那小子,不能做得太过分......” 赵宁打断了她:“我没兴趣听你在这卖惨。你只把离火城第三团的情报给我们,对其它情报几乎没有提及,不就是想要我们帮你上位,以获取更多信息? “说吧,你有什么诉求,我看看有没有兴趣。” 克莱尔坐直身体,尴尬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果然是聪明人面前,什么都瞒不过,我这也是没办法嘛。 “我就是个团长,能了解的情况的确有限,友军的事情虽然知道一些,但没法证实准确性,如果给你的情报不准确,那不是害了你们嘛? “等我到了更高的位置,了解的东西多了,自然就能给你们更多详实情报......你们想要扭转战局,怎么都不能只知道几个团的情况吧?” 赵宁看着她不说话,眼神冷漠。 克莱尔就好像被阎王给盯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连忙止住长篇大论,言简意赅地道:“老哥你实力高强,帮我杀了萧瑞,我保证能接替他的位置!”  章一零六七 几个响指 “你刚刚还嚷嚷自己团长的位置都要保不住,现在却说能取代萧瑞成为参谋长,你这老女人骗鬼呢,还能不能有点诚信了?!” 塔尼亚忽然变得敏锐,抓住克莱尔话里的破绽,跳起来指责对方。 克莱尔对塔尼亚的指摘不以为意,但对塔尼亚称呼她为老女人的事非常恼火,转头瞪着她,母狮子一样地道: “小屁孩,你说谁老呢?老娘今年才二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青春无限!你再敢污蔑老娘,老娘把你裤子脱了打你屁股!” 塔尼亚自然是不惧克莱尔威胁的,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你都二十八岁了还说自己不是老女人,实在是太好笑了,老女人老女人!” 纵然是赵宁当面,克莱尔此刻也忍受不了,扑上去就跟塔尼亚厮打在一起,两人一边拳打脚踢抓头发,一边互相问候对方的直系亲属。 片刻后,赵宁把两人拧回了沙发,示意塔尼亚先放过这老女人一马,等他谈完正事再说,随后看着克莱尔: “你这个算盘打得很不错,只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如果你敢出尔反尔,或者是在成为离火城治安军参谋长后,敢懈怠我们交给你的差事,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番话出乎克莱尔预料,她怔了怔,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你竟然同意我这个提议?你不怀疑我能成为参谋长?” 赵宁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不以为意的哂笑。 那意思很明确,成年人应该为自己所说出口的话负责,对方如果做不到她所说的,就得付出代价。鉴于此刻她面对的是赵宁,所以代价怎么都得是自己的性命。 赵宁不关心克莱尔怎么办到,对方是官方的人,总有自己的渠道与手段,他只在乎结果。 克莱尔是个聪明人,从赵宁的神态中她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骇地道:“老哥你到底是什么实力?” 如果不是实力逆天,不担心她闹幺蛾子,有绝对把握可以让她哪怕是身处万军之中,也是说死就死,赵宁就不应该有这份自信。 赵宁淡淡地道:“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克莱尔再度一愣,旋即心中的忌惮与恐惧更上层楼。 她知道问题答案的时候,就是赵宁对她出手的时候! 赵宁是不方便在两军几十万人面前,堂而皇之展露自己天人境的实力,但对付克莱尔这样一个“小角色”,就不用有什么顾忌,纵然对方死上千百次,他都不会露出半分痕迹。 对赵宁而言,顺手推一推克莱尔不过是随意而为,成功了好处多多,不成功也没什么问题,不值得他如何纠结。 想做就做便是。 他甚至都懒得去了解抵抗军跟克莱尔之间,到底有多深的交集,双方有多少信任——普通人会十分在意这些东西,天人境不会。 “老哥,那个萧瑞不过是中品中的实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身边有个护卫,怕是有中品上的战力......”克莱尔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做出了自己的友情提示。 赵宁摆摆手,示意类似问题不必多说,他压根儿不在意:“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动手,对你最为有利即可。” 克莱尔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从这里回司令部,需要经过一段官军稀少的地段,那里还有抵抗军的强者在活动,如果萧瑞死在那里,没人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出自己的信息终端打开地图,在全息影像中为赵宁指明位置,标注距离等信息,并推算出了萧瑞的车辆驶入该地段的大致时间。 时间还很富裕,赵宁便没打算立即动身。 克莱尔的事他虽然不甚在意,情报能从她这里获得就从她这里获得,不能从她这里获得就去找别的高层,但有关此界强者的信息,知道多少对他来说都不算多。 赵宁给自己倒了杯酒,靠着沙发,意态悠闲地翘起二郎腿,用闲谈的口吻问克莱尔:“官军里中品中以上强者有多少,都是些什么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对普通人而言属于无法了解的上层机密,但对抵抗军高层来说只是常识,虽然了解的不一定准确,但总有个大概把握。 赵宁当面这么问,多少显得有些欠妥,但这个问题在克莱尔听来,就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觉得赵宁的意思很明显,要她说些抵抗军不知道的东西。 克莱尔坐直身体,努力回忆一切自己知道的,打听到的的东西,严肃认真地回答: “中品强者本就数量有限,能达到中品中这个层次,在天蚁集团都是中高层。在常见的几类强者里面,能达到这个层次的,可以剔除单纯的改造体,除非是搭载源能核心的基因优化者。 “北大陆目前的中品中强者,最多的就是这种存在。 “在此之外,中品中以上的强者主要有‘智人’、超人实验体、修行者、基因改良修行者以及变异体这几种。 “官军里中品中以上的强者,数量极为有限,离火城拢共不过三人,大多数城市连一个都没有;天蚁集团在西北战场已经展现出来的,约莫有十几个!” 赵宁微微颔首:“你属于哪一类?” 克莱尔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强化人,亦或是变异体。” “变异体?” “老哥你应该知道,基因强化的人,亦或是修行者,包括超人实验体在内,到了高阶,因为技术并不完美,都容易出现疏漏,成为变异体。” “变异体有好有坏?” “是。有的实力非凡,有的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时候塔尼亚忽然插了一句话:“你的问题就是神智失常,变成一个疯子?” 克莱尔难得没有跟塔尼亚针锋相对,眼神灰暗地沉默不语。显然这不仅是她的痛处,也涉及她的个人隐私,乃至是弱点。 不好轻易回答。 赵宁现在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 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来往了十年,修行之法已经在天蚁集团内部得到推行,在不排除格兰帝国留了几手的情况下,天蚁集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顶多出现一些元神境强者。 连王极境都不可能有。 这还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的:天蚁集团与格兰帝国,已经解决了地球空间中真气含量极少影响修行的问题。 这个前提必然存在,毕竟赵宁来到地球不过一两个月,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法门,格兰帝国的天人境不可能不知道。 因为天蚁集团的强力控制,在魔鬼城之外,各城几乎不会存在修行者。 但不是绝对没有。 十年过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变故。 这也就是说,李青风这个人的来头不会简单。 总而言之,地球势力在修行者这方面,不会有太强的存在。他们的根本力量还是源能。 智能机器人天生可以搭载源能核心,拥有元神境的实力没什么,基因强化过的改造体,应该也能在一定限度内适应源能力量,搭载源能核心利用源能。 如今看来,不过是多了一个变异体而已。 念及于此,赵宁看克莱尔的目光稍稍亮了一点,对方既然是基因强化的变异体,那么多研究......了解一下对方,总归是没有坏处。 接触到赵宁异样的眼神,克莱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就像是被猛虎当作了盘中餐,刺激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时间已经差不多,我出去一趟。” 赵宁站起身,看了一眼对同样起身,想要跟随作战的塔尼亚,“你在这坐会儿,跟克莱尔交流一下感情,我片刻就回。” 话音未落,赵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中。 塔尼亚跟克莱尔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不顺眼。 ...... 萧瑞、斯嘉丽坐在装甲越野后排,一路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光头黑人坐在副驾驶,看似闭目养神,实在是在紧密关注周围动静。 对萧瑞而言,车上坐着一名中品上的强者,比跟着一个营的护卫都要有用得多。 “亲爱的,这回攻下了叶子城,能给我凑齐一百名女童做仆人吗?要水灵娇嫩的那种!”斯嘉丽抱着萧瑞的胳膊,依偎在他肩膀上撒娇。 萧瑞冷冷地道:“上回攻下叛军的城市,给你弄了三四十个女童,还都是读过书的,结果不到一个月就让你折腾死了大半,你这回还要?” 斯嘉丽舔食着嘴唇,恶毒而又幽怨地道: “那些个小家伙不听话,老是嚷嚷着什么人人平等,还说我没权力要求他们学狗叫......我听了就心烦,不过是下手重了些,谁知道她们那么不经折腾,这可怨不得我。” 她在离火城的时候就有个癖好,喜欢网罗女童把她们当作动物训练,让她们互相撕咬、彼此相残,并以此取乐。 按照她的说法,对那些蝼蚁来说,她跟上帝毫无差别,能取悦自己是那些女童的最高荣幸。 萧瑞却很清楚,那是因为斯嘉丽出身寒微,小时候就被人当牲口对待过,所以在得势之后,便想尽办法抚平自己的童年阴影。 “叶子城人口有限,最多给你五十个。”萧瑞不容置疑地道。 斯嘉丽不乐意:“不嘛,你都可以让人搜罗一百个男童,我为什么不能要一百个女童?咱们是夫妻,那可是平等的,怎么能区别对待呢?” 萧瑞眼角抽了抽,眸中杀气一闪。 这事儿他只跟自己的亲兵营交代过,现在斯嘉丽却得知了消息,看来亲兵营需要整顿了,回去少不得要杀掉一批人! “我要那些男孩是为了......”萧瑞想解释、搪塞。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他们做什么,我看过那些被抬出去的男孩尸体,他们的屁股后面都有同一个特征......” 斯嘉丽一脸你别想瞒我的表情,见萧瑞脸色真的不好看了,连忙止住话头,换上一副娇媚的样子,“亲爱的,就这一次,下回我保证不要求了,你就答应我吧。” 喜好男风,还嗜好男童,常常一晚上就弄死几个男孩的萧瑞,闻言只能选择妥协,“这次就依你,下不为例。” “亲爱的,就知道你最好,最爱我了!”斯嘉丽凑上来吻了一下萧瑞的脸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俩在这你侬我侬,却不曾想,车窗外忽然响起一个冷酷至极的声音:“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残害自己的同类,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地狱为伴吧!” “谁?” “什么人?” 萧瑞与斯嘉丽同时大惊。 副驾驶上的光头黑人第一时间动了。 的确是动了。 但只动了一下。 屁股还没离开座椅,他的身体就像西瓜一样爆开! 血肉顿时糊满了车厢。 斯嘉丽惊叫出声。 她的叫声戛然而止。 因为下一瞬,她的身体也原地爆炸,成了为了无数碎肉。 “有话好说,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萧瑞思维敏捷,立即给出谈判的筹码。 只可惜,他的话并没有用。 至少对赵宁而言毫无吸引力。 所以下一刻,他的身体也爆成了血色齑粉! 紧接着,整辆装甲车都爆炸开来,火光团起! 至于赵宁,从始至终都没有接近装甲车。 他距离装甲车有数百米之远。 毁灭萧瑞、斯嘉丽等人间渣滓,他不过就是打了几个响指而已。  章一零六八 朋友 克莱尔虽然跟塔尼亚瞪着眼,但并没有轻举妄动。 哪怕后者捏着拳头盛情邀请她切磋切磋,她都始终没有情绪失控,真正做到了眼观鼻鼻观心,以至于后来塔尼亚都觉得很奇怪。 这个疯批不疯了? 塔尼亚百无聊赖地坐回沙发,闲得无趣,正打算偷偷弄点酒喝的时候,赵宁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办公室里,他一把抢走即将被塔尼亚染指的酒瓶:“小孩子不要喝酒。” 塔尼亚顿时一脸泄气。 克莱尔则是怔了怔,鬼使神差地问:“老哥,你不认识路?” 这才几分钟就回来了,只可能是不认识路,没找到地方。 赵宁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就跟看傻子一样,克莱尔觉得自己就像个没有智商的石头,可她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 赵宁掏出信息终端,打开一则视频,丢给克莱尔。 画面中,正是光头黑人、斯嘉丽、萧瑞相继暴毙,以及装甲车爆炸的情景。 赵宁虽然距离对方数百米远,不可能被对方的监视器捕捉到,但依照现在的科技技术,这点距离完全可以靠定点拉近信息终端的拍摄角度,实现较为清晰的拍摄。 看到画面,克莱尔发出一声响亮的卧槽,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沙发前弹跳到了沙发后,满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看赵宁的眼神跟看鬼没有区别: “这,这......怎么可能这么快? “老......老哥,你到底是什么实力?你......你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难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在她的了解中,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么快回返,更没法做到像视频中那样,杀人于无形之中,这超过了她的知识范围,只能理解为神迹。 “神仙?”赵宁正儿八经点点头,“我差不多就是。” 他是从外太空坠落地球的,的确可以说是天上来的神仙。 惊恐不定的克莱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迷离,浑身发抖,双颊绯红,汗水粒粒渗了出来,好似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又好似坐在一座火炉上,渐渐地,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赵宁面色一黑,呵斥道:“还不快去做事?!” 毫无预兆的,这疯批突然又开始“自我陶醉”进入状态了,简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羚羊挂角,赵宁从没见过这样的家伙,愠怒之余也有些无奈。 他这一生断喝,让克莱尔从忘情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犹未尽的后者不由得满脸遗憾,很是失落,一副空虚寂寞,生无可恋的样子。 但看到赵宁面如寒铁,她哪里还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忙收拾情绪爬起来,再也不敢瞅赵宁一眼,生怕对方动动手指,就让她在无形之中死得悄无声息。 很快,克莱尔开始联络自家人,通报萧瑞被抵抗军杀掉的事,并将赵宁那个视频转发了过去。 不出意外,这件事让克莱尔的自家人大为惊讶,若不是检测出视频没有作假的迹象,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连忙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莱尔只说了这是抵抗军所为,让对方现在不要多问,随后就口吻严厉地让自家人赶紧多方运作,确保她能在第一时间接替萧瑞的位置,莫要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 跟自家人通话完,克莱尔又联络了一些她个人的关系,不过这回并未直说萧瑞已经被杀。 最后,她拨通第三团参谋处的通讯,但想了想,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询问各部位置、情况,以加强警戒防备抵抗军夜袭的名义,让所有战士回各自驻地布防。 等该做的都已做完,克莱尔长长松了口气,她回头看过来,发现赵宁正在闭目养神,塔尼亚则对酒瓶垂涎三尺、虎视眈眈,一边偷偷观察赵宁的神色,一边吞咽着唾沫悄悄伸出小魔爪。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会在手指即将触及酒瓶的时候,被赵宁状似无意地拿走酒瓶给自己倒酒。 如是再三,塔尼亚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明显快要炸毛,但在实力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赵宁面前,她着实没什么办法,只能深呼吸调整心态,劝说自己等待下一次良机。 这时,司令部的通讯接了过来,克莱尔识趣地开启外音,里面立即传来离火城人民议会议长、治安军司令、众峰集团董事长萧悟峰的咆哮: “克莱尔你这个混账,你究竟做了什么?!老夫给你一分钟时间,你要是不把事情给说清楚,老夫现在就来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对方的怒喝饱含杀气,但克莱尔明显不惧。 在此之前,离火城就两个比她能打的,现在死了一个光头黑人,就剩萧悟峰这个她眼中的老不死,她是半点儿都不怕。 ——打不过归打不过,但只要她不想死,对方要杀她便无异于天方夜谭。 更何况,克莱尔自恃现在有神仙般的赵宁在背后,莫说萧悟峰,就算是默罕默德这位战场实际指挥官亲自来了,她都可以不买对方的账。 这一瞬间,抱上了赵宁大腿的克莱尔,只觉得自己腰杆如铁,肩比日月,豪气万千肆无忌惮。 “老不死的你瞎嚷嚷个屁,老娘可不是你家那些奴才,有本事你就过来,看老娘不打爆你的狗头!” 克莱尔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狂喷唾沫,仿佛萧悟峰就在窗子外,一只手挥舞得像是触手,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萧瑞是从你那里回来的路上出的事,你必然脱不了干系,肯定是你勾结的叛军,你之前就放过对方的人! “克莱尔,明日宪兵来抓你受审的时候,你可别怪老夫事先没提醒你!老夫这是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你休要自误!” 萧悟峰的咆哮如雷声滚滚。 克莱尔不屑地冷笑几声:“老娘又不是你家的保姆,还要送你家的小屁孩回家不成?老不死的你别跟我废话,老娘就在这等着,看谁敢来抓老娘!” 说到这,克莱尔懒得再跟萧悟峰废话,她如今已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啪的一声关掉了通讯,扬起下巴得意洋洋的,像是一只小公鸡。 刚刚克莱尔在联络各方的时候,就接到了下面报上来的,萧瑞座驾出事的消息,这也是她下令第三团回营防守时用的理由之一。 对方并不是在她的地盘上出的事,既然她都知道了消息,萧悟峰的人肯定早就到了现场。 现在萧悟峰是打电话跟她掰扯,而不是直接带人来抓她,就说明对方根本没有发现这事跟她有关系,只是猜测、诈唬而已。 “老哥实在是稳啊,以萧悟峰那老不死的手段,都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想不佩服都不行,这件事已经成功了一半!” 跟赵宁说这番话的时候,克莱尔一副恨不得趴下来跪舔的神态。 别人有这副神态可能是惺惺作态,但克莱尔这样子就可能不是。 赵宁深刻怀疑,如果他现在向对方勾勾手指,对方还真就会趴到到脚前,小母狗一样舔.他的鞋子。这倒不是侮辱克莱尔,谁叫对方性致异常呢? “另一半何时能成?”赵宁淡淡地问。 克莱尔在沙发上坐下来,严肃庄重地回答:“这需要一点时间。 “老哥你知道的,权力争斗利益纠纷这种事,涉及到分蛋糕的根本问题,影响深远,是你死我活的厮杀,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结果。 “哪怕这是在战场上,前方还在打仗。” 说到这,见赵宁面无表情,克莱尔还以为对方不高兴,连忙主动解释起来: “在离火城,众峰集团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在我跟稻香集团还没成长起来之前,没有人能跟他们抗衡,萧悟峰做惯了土皇帝,容不得别人染指他的利益。 “另外,这回的西北之战牵涉甚广,早就不是战场作战那么简单,不说各方势力,就连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稻香集团之所以跟抵抗军相互联系,固然有诸多小心思,但根本无非两个方面,其一,留条后路;其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萧瑞这混蛋对我是什么态度,老哥看到了,其实这也是众峰集团对待稻香集团的一惯做派,萧悟峰为了在离火城一家独大,这些年一直没停止过打压对手。 “我跟稻香集团早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不是我跟天蚁集团的默罕默德有些关系,早就被对方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西北大战之前,萧悟峰没有好机会对付我们,但到了战场上,因为对方是司令,第三团得受他指挥,机会可就多了。 “正是因为对方的算计,我跟众将士好几次陷入险境被抵抗军包围,差些回不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不跟抵抗军合作,根本活不过前几次围剿战役!” 听到这里,赵宁明白了克莱尔跟抵抗军相互往来的前因后果。 之前他还奇怪,为何作为资本家的克莱尔,能跟为无产阶级做主抵抗军密切合作,如今看来,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对克莱尔他们来说,主义到底还是不如生意重要。 亦或者说,公事不如私事重要。 追根揭底,还是个人的存亡、利益大于一切。 “萧悟峰这般敌视你,你还能坐到参谋长的位置上去?”赵宁随口发问。 克莱尔咧开嘴,习惯性露出一个夸张邪魅的笑容,“当然能。因为这不是稻香集团一家的意志,而是离火城很多势力的共同意愿! “老哥,有件事你可能不好理解,萧悟峰这些年野心膨胀,其实已经有了......有了.......” 她在斟酌词句,也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抵抗军这个消息,毕竟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影响深远,抵抗军要是知道了,如果拿着这个做文章,并不是没有对她产生不利影响的可能。 说到底,克莱尔跟抵抗军合作,只是互相利用,是因为利益暂时联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分道扬镳,甚至调转枪头反戈一击。 赵宁嗤笑一声:“不就是想当独裁者,做离火城的封建君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老哥连这都知道?!”克莱尔惊讶地瞪了瞪双眼,“你们还见过?!” “阳光下无新鲜事。”赵宁没打算跟对方说太多,“你们察觉到了萧悟峰的意图,所以打算联手对付众峰集团?” 赵宁不想就先前的问题多说,克莱尔无法勉强,点点头满脸肃然:“民.主与自由是文明世界存在的根基,也是最为先进正确的文明理念,绝对不容有人玷污它、伤害它!” 赵宁:“......” 他呵呵冷笑了两声,充满不屑之意。 ...... 离火城治安军司令部。 带着两名护卫,萧悟峰走出司令部营地,堂而皇之离开众人视线,登上远处一座相对偏僻的山峰,在这里见到了两位等候多时的“朋友”。 “犬子的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萧悟峰满面怒容,勉强按捺住杀气,“如若不然,今晚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其中一位“朋友”叹息一声,“这事我们听说了,很遗憾,希望萧司令能够节哀。但萧参谋长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没有派人动手!” 萧悟峰脸上的寒意逐渐累积,杀气一层层提升,整个人进入即将出手拼命的状态:“不是你们抵抗军还能是谁?!” 章一零六九 不得已 抵抗军第四军团副军团长,中品强者林知章摇了摇头: “杀害萧参谋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你我双方的关系跌入冰点,被你的人疯狂报复。有害无益的事,我们没有道理去做。” 这个理由很不错,但并不能说服萧悟峰,他杀气不减地道: “你们谋害我儿,自然就能乱我心神,让离火城治安军无法顺畅进攻叶子城!说不定还能诱使我出现错误、破绽,让你们在战场有机可趁,走出危局! “除此之外,你们还能嫁祸给其他人,引发我们内斗,削弱我们的战场进攻力,乃至是让我们内部自相残杀!” 林知章没想到萧悟峰会说出这番话,既意外又恼怒: “萧司令,你我合作这么久了,我们什么时候坑害过你?对待朋友,我们是足够有诚信的! “如果真是我们害了萧参谋长,我此刻何必自投罗网来见你?” 萧悟峰有中品上的实力,要杀他并不难。 大手一挥,萧悟峰恶狠狠地盯着林知章: “现在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死的是我的长子,众峰集团未来的继承人,你们今天若是不能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你的脑袋就保不住!” 萧瑞是他最器重的儿子,未来要继承他的衣钵,成为离火城君王,甚至是西北之王的!现在对方说死就死,萧悟峰无论是出于私人感情还是公事大业,都无法接受。 萧悟峰咄咄逼人,林知章虽然感到悲愤,但眼下不得不强压怒气,他沉默一阵,觉得抵抗军目前还不能失去萧悟峰这个渠道,便只得拿出诚意: “萧参谋长身边有中品上的强者保护,我们想要做到悄无声息谋害他们,难度实在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咱们战场相见三四年了,彼此的实力大家都有所了解,萧司令何曾见到过我们之中,有能办成这件事的强者?” 这句话成功让萧悟峰呆愣片刻。 不错,西北官军围剿抵抗军的这些年,抵抗军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品上的强者。既然抵抗军连中品上的强者都没有,又如何能够瞬秒光头黑人呢? 林知章这番话,无疑是承认抵抗军没有中品上的强者,把己方的底细袒露给了他! 如果是正常时候,萧悟峰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 但萧瑞刚刚横死,而且死状极为凄惨,全身只有骨头尚在,血肉全部崩碎,司令部的人也是通过基因鉴定,才确认那副散碎的骨架是萧瑞的,萧悟峰关心则乱,又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情绪哪里能够不剧烈起伏? 现在被林知章这么一提醒,他逐渐冷静下来。 不冷静还好,一冷静他就感觉格外寒冷。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冻裂! 杀人者的实力非同凡响,而抵抗军中没有中品上的强者——就算新近有人成就中品上,同等实力下也难以瞬杀光头黑人,还不留任何痕迹——抵抗军洗脱嫌疑之后,最大的嫌疑人便冒了出来。 在北大陆这块地方,哪方势力拥有中品上之上的高手? 萧悟峰很清楚,西北各城之中,绝对没有这种存在。 事实上,他之前一直没有见过这种人物。 但如果要推导可能性,那么答案肯定只有一个。 天蚁集团! 天蚁集团是北大陆霸主,无论财力还是科技力量,都远超其它城市,他们的超人实验体研究到了什么阶段,天外修真文明带给了他们怎样的增益,对萧悟峰这种存在来说都是一个谜团! “果然是他们!”萧悟峰默念这句话,牙关紧咬。 他忽然觉得荒唐可笑。 在萧瑞离奇身亡的时候,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几乎是明摆着的可能性! 是没有想到,还是从心底里不愿那么去想? 有些事情,不承认还好,一旦承认,就要面临沉重残酷,自己不愿接受,乃至是无法承受的现实。 萧悟峰对天蚁集团的怀疑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林知章通过观察他的神色,就知道在自己的引导下,对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暗暗松了口气。 今晚他来见萧悟峰,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对方看清这个事实。 林知章抓住时机,沉声道:“萧司令,在西北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战争中,天蚁集团打得是什么主意,有什么隐秘意图,你比我们都清楚。 “抵抗军绝对不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和需要解决的麻烦!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走到一起,携手同进,共度时艰。 “如今西北战场的局势,表面上看对我们很不利,但越是这种时候,天蚁集团的意图便越会显露出来,所谓图穷匕见不外如是!原因很简单,他们必须赶在抵抗军覆灭之前,完成他们的阴谋! “今晚这件事,看似不可思议,但难道不是一种必然吗? “天蚁集团一定会动手的,此时不动手,往后还有多少机会? “话至于此,别的我不好多言,还望萧司令能够冷静下来思量思量。” 萧悟峰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五官扭曲面容狰狞,好像要择人而噬,又似乎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之前那份针对林知章的杀气,此刻已经消散大半。 萧悟峰当然明白,林知章所谓的天蚁集团的“主意”“阴谋”是什么,这件事虽然没有摆到台面上来,但早已成为西北各城明眼人的共识。 黄昏之战后,北大陆再无官府,在各城拥有独立“主权”,资本家们没了来自官府的束缚与制约后,开始放开手脚肆意发展,逐渐掌握了民间一切生存资源、财富渠道,无所不为。 对资本家们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 他们摆脱了官府的压迫与剥削,也不用再去顾忌民心民意的掣肘,身为强者,弱肉强食的环境无疑对他们最为有利。 于是他们大力推行有利于自身的价值观,无限捧高金钱的份量,直到财富代表地位,金钱意味着正义,有钱人饱受尊敬,无钱者万众唾弃,人们都认同资本家理应富贵荣华,普通人活该做牛做马...... 这个世家,变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 而在这个世界上,平民生不如死,他们一生辛勤百般奋斗,本质上不过是作为创造财富与消费商品的工具;底层活得不如宠物,被稍强的人呼来喝去,一生卑躬屈膝,乃至因为过度劳苦英年早逝。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但它是生产力进步与文明发展的结果! 普通资本家觉得这样的世界很美好,安于现状就是最大的幸福。 但有人不这么认为。 比如说钱伯庸、萧悟峰这类各城霸主。 他们已经掌控一城一地的大权,便不想再跟谁在市场上公平竞争,因为那要承担日后竞争失败的后果。他们要的,是永保自身家族、自己团体的利益,在日后不受任何挑战,永远不被颠覆! 垄断,滋生更高的野心。 所以他们想要成为独裁者,成为封建君王,大业永传,世代不绝! 再比如说,天蚁集团。 已经是北大陆霸主的天蚁集团掌权者,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北大陆的皇帝? 资本寡头这个身份,哪有封建皇帝的位置美好?! 就像无产者在拥有大量资产之后,就会背叛之前无产阶级的身份,成为资产阶级一样,资本寡头在拥有绝对实力后,同样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向更高的位置进发!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这个自私自利的世界,欲望是抑制不住,也是不需要抑制的。 天蚁集团实现这个帝国大业的第一步,是重建官府系统。 一个只听命于天蚁集团,只效忠于集团之主的官府。 它会作为当权者的爪牙与锁链,构建帝国中枢掌控四方、镇压天下的最强武器! 这一步理所应当,但并不容易实现。 北大陆各城的寡头也好,城市里的资本家也罢,刚刚摆脱官府不过二三十年,哪里会想要自己头上再冒出一座压迫他们的大山来? 况且,摒弃官府、各城自治,是黄昏之战中大家签署的协定。 天蚁集团不可能公然撕毁协定,直接与全天下为敌。 他们需要两个东西。 一是实力。 只有自身实力足够强,他们才能威压北大陆,坚定不移而又势不可挡地推行自己的意志! 这份实力,格兰帝国给了他们,日新月异的科技给了他们,源能武器与超人实验体给了他们! 二是时机。 时机恰当才能顺势而为,减小来自各方的阻力,以堂而皇之的名头,去谋取自己的私利! 这个时机,抵抗军给了他们。 因为内部松散、人心各异,各城的治安军到了战场上没有也不可能同心协力奋勇作战,前四次围剿战役失利。 抵抗军地盘因之扩张,实力随即大增,虎视西北之势已成,威逼各城之势尤甚!诸多城市战战兢兢,为了自家存亡不得不谋求改变。 于是,在这第五次围剿战役之前,天蚁集团“顺应民意”,以战场胜负、存亡大局为借口,派遣自己的人手,到各城及各军之中建立了直属天蚁集团的“监察”机构! 美其名曰方便联络各方协调战事,实则以执行战场纪律为利剑,手握大权,对各城各军发号施令,监督对方执行命令,并以大局作为借口,杀鸡儆猴。 经过这番“整顿”,各城各军受到约束。 于是,对官军而言,第五次围剿战役获得空前成功。 与此同时,各城各军中的“监察”机构重要性大显、威名上升,天蚁集团趁机扩充其实力,让“监察”机构参与更多事务,手中抓取了越来越多的权柄! 萧悟峰这类人,最先感受到利剑悬顶的威胁。 他们本来是要成为各城君王的,岂能容忍最后做了天蚁集团的臣子、奴才? 他们必须做出改变。 他们必须改变这种局势!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所以萧悟峰选择与抵抗军串联!  章一零七零 帮助 “离火军对叶子城的攻势会暂缓,你们抓紧时间调整部署。” 末了,脸色数度变幻的萧悟峰说出了这句话,“后续情况会如何,我们再行联络——你们最好派专人过来,负责这段时间的双向联系!” 林知章见萧悟峰彻底冷静下来,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欣慰地道: “萧司令放心,特派队明天就会过来,届时会常驻司令部,萧司令有什么需要跟我们合作的地方,告诉他们即可,我们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有了特派队这么一个安排,双方的合作无疑更加紧密。这次事件带给抵抗军的没有坏处,只有更进一步的好处。 萧悟峰不动声色地道:“林先生,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持续下去并不断深入,我希望你们这回派过来的是强者,在必要时候能为我们的合作添砖加瓦。” 林知章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天蚁集团已经开始对萧悟峰下手,萧悟峰必须竭尽全力自保,后续双方之间极有可能爆发凶险冲突,萧悟峰刚刚折损了一名中品上的强者,亟需补充自己的力量。 他需要抵抗军帮助他。 林知章道:“我们会作周全考虑。” 萧悟峰微微颔首,深深看了林知章一眼,忽然开口问:“跟你们有合作的联军势力有多少?” 众峰集团跟抵抗军来往的时间已是不短,在此期间双方有过许多生意。 抵抗军在被联军四面封锁的时候,不少物资都有短缺,时常需要向众峰集团采购;天蚁集团与联军的情报,更是抵抗军不可或缺的,萧悟峰没少给他们透露。 而前几次围剿战役中,一些离火城治安军部曲落入过险境,甚至萧悟峰的司令部都曾命悬一线,若非合作关系的存在,抵抗军放他一马,他的性命还在不在都两说。 合作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 既然如此,有这种行为的联军势力,自然就不可能是离火城一家,抵抗军同样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林知章心中凛然,这个问题涉及抵抗军机密,自然不能如实回答,但他也不好撒谎,这种行为对信任二字的摧毁力度太大。 他笑着道:“当然是多多益善。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朋友多了,我们的道路才更加好走,不是吗?” 林知章李代桃僵把问题换了,萧悟峰也没有气恼,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回答他。 之所以有这么一问,是为了引出下一个问题,萧悟峰肃穆道:“其它城市的事我可以不用理会,但离火城之内的情况我必须了解。 “林先生,既然是朋友,就得真心相待,否则谈何携手同进?我需要你告诉我——离火城内部是否有人跟你们在合作?” 林知章摇了摇头,态度坚定:“萧司令,这个问题超过了我的权限,我没法给出回答。因为我负责的只是你这条线。 “虽然我不是谍报人员,但既然临时接了你这条线,那就得遵循行业规则,不可能也了解不到其它谍报线的情况。” 这个回答不能说完全出乎萧悟峰预料,但他并不死心:“林先生,我希望你明白,背叛是每个人都深恶痛绝的行为! “如果在我跟你们合作的时候,你们还在离火城内部搞鬼,那只会引发你我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林知章怔了怔,好奇地道:“抵抗军如何能在离火城内部搞鬼?难道离火城内部不是团结一致的,萧司令这个司令不是众望所归的?” 萧悟峰:“......” 他没有再说什么。 难道要他承认这一点,让抵抗军认为他这个离火城议长、治安军司令,连自己主宰的城市、自己麾下的部曲都掌控不好? 双方后续的交流没有持续多久,萧悟峰着急回去部署应付天蚁集团的大计。 ...... “老哥,如果你们要长期在我身边活动的话,难免会暴露在人群视线中,我得给你们安排一个身份。而且你们最好乔装易容一下,免得往后有人在抵抗军中发现你们,识破我们的关系。” 克莱尔这句话既是为了长远打算、彼此安全,也是想要探知赵宁的后续计划。 赵宁无可无不可:“如果你认为有这个必要,那我们可以这样做。” 见赵宁应允,克莱尔很高兴,摸了摸脑门,“老哥跟老妹可以想个化名.......”说到这她立即变得很尴尬,“老哥,话说,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塔尼亚:“谁是你老妹?” 赵宁:“陈宁,有这个名字即可。小丫头就随便了,怎么叫都行。” 塔尼亚:“怎么能随便叫,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项静静!”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晚赵宁跟塔尼亚没什么忙的,倒是克莱尔没有真正闲下来,她时不时都会跟人远程通讯。 萧瑞死了,影响很大,会有连锁反应,这不只涉及参谋长的位置,别的姑且不说,叶子城的战场形势就会立马跟着改变。 下半夜,离火军司令部传来命令,让所有离火军撤离叶子城盆地,已经夺取的城镇暂时放弃,全军收缩,退回进攻前的位置布防。 官军对叶子城一带的攻势,以离火军为核心主力,眼下离火军果断后撤,叶子城顿时就能多出不少时间做准备。 这个时间很宝贵。 毕竟在此之前抵抗军一直在败退,很多情况猝不及防,局势恶化得难以补救,地方上来不及调整部署,作战计划的制定需要时间,兵力、物资调配需要过程。 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克莱尔喜气洋洋地对赵宁道:“老哥,萧悟峰那老不死的撑不住了,天一亮我们就去司令部开会,所有团长以上的人都去。 “大家现在达成了一致,参谋长的位置绝对不能再落入众峰集团手里,众意难违,只要会一开,老不死的就只能吃瘪!” 赵宁淡淡地道:“看你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成了参谋长。” 克莱尔哈哈一笑,挥舞着手臂:“萧悟峰之下,离火城就属我最强,参谋长的位置舍我其谁?而且刚刚我也探了大家的口风,各个公司并不反对这一点,只要我保证好他们的利益即可。” 赵宁不置可否:“你做了参谋长,就能在司令部站稳脚跟?不怕萧悟峰架空你?” 克莱尔在窗前来回走动,眉飞色舞: “司令部哪能都是众峰集团的人?当初萧悟峰做了司令,为了把萧瑞推上参谋长的位置,实现父子俩掌控司令部的格局,不得不让出许多中下层实权军职。 “如今萧瑞死了,司令部已经不是众峰集团的一言堂,我过去只要团结好各个公司的人手,还能被老不死的驾空?我把他驾空还差不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实际情况肯定没有克莱尔说得那么美好,不过赵宁对此不是很在意。只要克莱尔不被完全驾空,不说决定战场部署,至少可以与闻机密。 对赵宁而言,克莱尔能了解到军事机密就够了。 大不了,赵宁再动动手指,消除几个阻碍就是。 天亮之前,盆地中的离火城治安军就已开始撤退,天亮之后,克莱尔跟她的团部离开小镇,带着乔装易容过的赵宁与塔尼亚,驱车赶往离火军司令部。 至于昨夜抓住的那些个抵抗军俘虏,克莱尔刻意没理会,其他人也无暇顾及,就丢在了办公楼里,这意味着他们脱离了苦海,很快就能回去。 ...... 星火城。 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后,周委员对着手里的情报看了又看,久久不发一言,等他放下情报将目光投向刘帆时,眼中依然满是疑惑: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前线战场最关键的节点叶子城一带,正遭受官军新一轮猛攻,就前段时间官军的动静来看,这次绝对是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叶子城,突入根据地腹地。 抵抗军已经开始做放弃大城市,去乡镇与山林之中打运动战、游击战的准备。 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而是迫不得已。进了乡镇、山林,军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补给来援,无论物资钱财上还是人员上,都将后继乏力,近乎是穷途末路。 时至今日,明日城的计划已经显露成功征兆,据谍报,天蚁集团抽调了一批精锐从西北战场离开,抵抗军正面压力大减。 周委员有想过,一旦天蚁集团的精锐大批离开,西北各城的官军失去强力制约,就有可能回到之前那种作战不利的状态,甚至一些积累已久的矛盾会爆发出来,让他们内部出现问题。 但周委员怎么都没想到,官军内部出问题会来的这么快,而且一来就是大动静! 离火城治安军,昨日刚刚攻进叶子城盆地,天亮之前忽然撤退了!且这不是战术撤退,而是全军收缩防线,直接回到了进攻发起前的位置,把既得战果都吐了出来! 叶子城的危机一下子消减。 消息传回的时候,周委员大喜过望,机要部的人都体会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幸运滋味,纷纷相互庆贺。 但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周委员却不能不冷静下来,立即调查事情原委,评判局势的后续走向,为抵抗军接下来的布置早做打算。 “还没查清楚。”刘帆既惊喜又疑惑,“出事时,萧瑞身边有中品上的强者保护,离火城那些人即便要动他,也不可能不留痕迹。 “林知章突然被萧悟峰用紧急联络方式联系,大半夜去见对方,只能引导对方怀疑天蚁集团。 “但我们在天蚁集团西北战略科、前敌指挥部的情报员,回复说他们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任何痕迹都没有,且默罕默德在听闻消息后十分震动,闭门良久不见动静。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不是天蚁集团下的手。” “这就奇了怪了。”周委员感叹着,沉默下来。 不是离火城的人,也不是天蚁集团的人,那还能是哪里的人下的手? 是谁在抵抗军最危难的时候,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及时给予了这样精准有力的帮助?  章一零七一 司令部 人们口头简称离火军的离火城治安军,司令部设立在距离叶子城一百多公里的一座中等城市。 这意味着离火军一退就是一百多公里。 得益于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军队在征战时早就没了徒步行军一说,最普通的士兵都会乘坐运兵车,所以单就赶路而言,一百多公里并不算什么。 但在战略战术层面,这一百多公里意义重大。 坐在克莱尔的吉普车上,赵宁进了这座名为沣阳的城市。论规模、人口它跟明日城差不多,但若说繁华程度,西北城市跟靠近魔鬼城的城市到底还是有差别。 当然,这也可能是战争期间,城市不可避免萧瑟的缘故。 离火军司令部在城市中心位置,吉普车开着警报器沿着主干道一路飞驰,将闲杂车辆驱赶到一旁,来不及闪避的民间车辆,则会被吉普车蛮横地撞开。 每到这个时候,克莱尔就会给开车的司机一记老拳或者一记老脚,并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他.妈的开得什么车,撞人家民用车辆干什么?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就这么威风?这只能说明你也是弱者!真是丢老娘的脸! “要干咱们就干强者,干翻了强者才能显得咱们有本事,是真正的更强的强者!老娘平时怎么教你们的?你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 “看到左边那辆装甲战车没有?对,就是大吉集团的那辆,撞上去!他.妈的,看到老娘的座驾还不让道,老娘干死它! “什么?那是重装甲车,咱们只是普通装甲吉普,撞上去讨不到好?放你.妈的屁!废物,怂包,给老娘撞,不撞老娘枪毙了你! “嘿嘿,看到没有,看到我们上来,它敢不让路吗? “大吉集团那些人都是属狗的,一个比一个奴性重,欺软怕硬,你只要稍微强硬一点,他还敢不退让?不退让老娘打爆他们的狗头!” 在克莱尔的“英勇”指挥下,吉普一路逼停无数军车,最终自己也面目全非,好在没有半路解.体,好歹开进了司令部大院。 大门前站着许多身着军服的离火军军官,或在相互寒暄,或在相互争论,大部分人都在低声交流参谋长这个位置的事。 看到克莱尔的车停在大门正前,人群中的交谈声一下子弱下去了很多,与她关系要好的人立马过来打招呼。 ——经过昨夜紧锣密鼓的联络、运作,现在大部分人都知道,克莱尔即将向参谋长的位置发起冲击。 “都站在门外干什么?休息室没有地方给你们坐吗?”克莱尔大大咧咧进门,边走边向众人介绍赵宁与塔尼亚,“这两位是我的近身护卫。”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向近旁的人补充:“魔鬼城来的......昨夜的事情发生后,我这不可避免缺乏安全感啊!” 克莱尔的意思大家心领神会,他们都知道克莱尔跟官军指挥官默罕默德的关系,所谓从魔鬼城来的人,约莫就是对方暗中介绍给她的。 大伙儿看向赵宁与塔尼亚的目光充满敬畏,能够过来保护克莱尔的,必然是中品上的强者,因为克莱尔就是这个层次,实力弱一些的人根本起不到保护她的效果。 也就是说,赵宁跟塔尼亚中,至少有一人是中品上! 在克莱尔上楼梯的时候,众位跟在后面的离火城实权大人物,互相以目示意,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期待之色。 众峰集团现在只有萧悟峰一个中品上的强者,而稻香集团却出现了至少两名中品上,这参谋长的位置众峰集团怕是很难保住,待会儿说不定会上演一出激烈的好戏。 赵宁只是扫了这群人一眼,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暗自轻笑。 好戏或许会上演,但绝对不可能激烈。 这个司令部里的人,没有谁能在他的手下,制造出激烈的动静。 ...... 此时此刻,萧悟峰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通过远程视频会议,跟自己的朋友们商议应对这场风波的对策。 对萧悟峰而言,压力来源于上层,莫说天蚁集团不好对付,单单一个默罕默德他就束手无策。 但好在他不是一个人。 参与这场隐秘视频会议的,都是西北各个城市的显赫人物,不是人民议会议长就是治安军司令。 “天蚁集团西北战略科监察部的那些人,这些年手伸得越来越长,在我们的城市与军队中到处布置人力,插手我们的日常事务,打着战争大局的名义,拿走了越来越多的权力与利益,大家无不深受其害。 “天蚁集团的打算,大家都清楚,而那正是我们最不想看到的。” 萧悟峰面容肃杀,“现在叛军陷入绝境,即将被我们剿灭,天蚁集团终于不再演戏,图穷匕见,开始清除建立统一官府道路上的阻碍! “昨夜他杀的是我的儿子,明天就会杀你们的儿子,最后把罪责都推到叛军身上去,诱使我们去跟叛军死磕拼命! “叛军虽然装备落后,但一个个都凶悍得很,真跟他们拼到最后一刻,我们的军队不知要死伤多少,届时拿什么抗衡天蚁集团?! “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是我们最虚弱的那一刻,也将是天蚁集团在西北建立统一官府,把我们都变成臣奴的那一天! “诸位,现在我们要是不联起手来反抗,以后就算想要反抗,只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他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情真意切,引得很多城市大佬的赞同。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赞同。 “萧司令这话说的,怕是危言耸听了吧?为了消灭叛军,天蚁集团投入不少,给了我们大量军械物资,还有万余精兵冲锋陷阵......” “不错,萧参谋长的事让人遗憾,但这件事还未查清,萧司令有什么证据是天蚁集团做的?” “对,大胜在即,我们要团结对外才是,怎么能自己人先内讧?” “我不信天蚁集团会大肆暗杀西北各城的强者......” “这都是没影的事......” 跟赞同萧悟峰的那些大城市的大佬不同,现在说话的这些都是小城市的代表。 萧悟峰面沉如水,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拖出去枪毙。但他心里其实明白,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样,想法肯定也会不一样。 大城市的大佬们作威作福惯了,自然不能接受有人分走他们的利益,更加无法容忍官府来妨碍他们的民.主与自由。 另外,他们实力不俗,若是联合起来,自觉有能力跟天蚁集团扳一扳手腕。 但是小城市的公司们,本就实力有限,平日里没少被大城市的大公司打压、欺负,他们这些小人物跟大人物并不是一条心,就算反天蚁集团成功,大城市的大佬们也不会把城市让给他们。 他们得不到太多好处。 与此同时,他们实力弱小,无法跟天蚁集团正面冲突,对方灭他们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难。 于是乎,西北各城的代表们,顷刻间分成了两派。 视频会议之所以会是这番模样,跟天蚁集团的西北策略有关系。 天蚁集团对大城市的大集团,一向是凌之以威,在各城设立监察部,利用战争便利控制城市;而对小城市的公司,则是多加恩惠,资助武器,给予商业渠道,帮他们发展壮大,去跟大城市抗衡。 一言以蔽之,天蚁集团掌控西北的策略,是先内部分化西北,而后各个击破。 等到天蚁集团解决了那些大城市的势力,小城市的那点力量,还能阻挡他们建立官府不成? 很快,视频会议变成了争吵。 大城市的大佬们,唾骂小城市的代表鼠目寸光,被天蚁集团的蝇头小利蒙蔽,看不到日后被官府压制,失去民.主与自由的未来。 小城市的代表们,则指责大城市的集团们,在跟他们进行商业往来时,有诸多不平等条款,战争期间征收的款项,也通过各种手段把大头强加在他们的城市。 争吵兀一开始,便没个休止的时候。 最终,萧悟峰不得不结束这场,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视频会议。 “司令,开军事会议的时间到了。” ...... 赵宁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塔尼亚有样学样,挺着腰背一本正经地扮高手模样,摆足了自己魔鬼城强者的谱。 萧悟峰进来的时候,赵宁扫了对方一眼。对方虽然神色如常、不怒自威,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但他清楚,对方现在忧心如焚。 之前那场视频会议,赵宁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跟亲见看到没有什么差别。 萧悟峰办公室里的确有防窃.听设备,但顶多能防住克莱尔、塔尼亚这种层次的强者,在天人境的赵宁面前形同虚设。 因为这番见闻,赵宁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一个帮助抵抗军彻底走出困境,甚至是赢得第五次西北之战的想法。 这个想法基于现实情况,施行起来也不太难,追根揭底不过是顺势而为四个字: 让官军内部动.乱,使他们自相争斗! 有了这个想法,赵宁看萧悟峰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带上了几分亲切、欣赏之意,就像是看到一座银矿,亦或是自家的一条猎犬。  章一零七二 手腕 萧悟峰注意到了赵宁与塔尼亚。 在来之前,他的秘书就已经告诉他,克莱尔身边多了两个魔鬼城来的强者护卫。 “什么魔鬼城来的护卫,说一千道一万,不过就是默罕默德的人!”萧悟峰心想,“狼狈为奸的一对狗男女!” 作为离火城议长、治安军司令,萧悟峰对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很清楚:默罕默德跟克莱尔是同学,同时也是克莱尔的追求者。 想起默罕默德.尤努斯,萧悟峰眼中便不禁蒙上一层阴霾。 许多年前,尤努斯家族在离火城小有名气、颇有资产,算是权贵阶层的中层存在,默罕默德跟克莱尔年少时,都上过内城区专门供权贵子弟就读的贵族学校。 彼时,稻香集团跟尤努斯家族关系很近,业务上有许多往来,打小就熟悉的克莱尔与默罕默德两人,说是青梅竹马毫不为过。 后来,尤努斯家族在商场斗争中失败,公司破产,人员鸟散,默罕默德的父亲自杀身亡,他的母亲带着他凄凉地离开了离火城。 想不到的是,十几年过去,萧悟峰再度见到默罕默德,那个背井离乡之时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小子,竟然鲤鱼跃龙门,成为了天蚁集团的高层人物、西北战略科前敌指挥部的副统帅,实际上的战场指挥官! 好几次跟默罕默德面对面,萧悟峰的心情都不轻松。 当年尤努斯家族败落,他可是脱不了干系。 萧悟峰当年跟合作伙伴联手,推动吞并尤努斯家族产业的计划,完全是出于集团发展的需要,没有掺杂个人感情私人仇怨,也没有亲手去逼死默罕默德的父亲。 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奢望默罕默德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不可能寄希望于对方得知真相后不记仇。 如今默罕默德再回西北,报仇雪恨,那是再正常不过。 正因如此,萧瑞之死,极有可能是默罕默德动的手! 萧悟峰昨晚去见抵抗军的人,潜意识里的打算,其实是先排除掉抵抗军下手的可能。他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害怕得到这样的答案。 现在,萧悟峰只能承认,萧瑞之死便是默罕默德打响的,向他本人复仇的,也是对付众峰集团的第一枪! 有第一枪,必然就有第二枪。 第二枪就在眼前。 萧悟峰看向克莱尔,目光扫过赵宁与塔尼亚。 “默罕默德派了这两名强者护卫过来,就是要确保克莱尔能够成为参谋长,待会儿说不定还会闹腾一阵......”萧悟峰很容易就能领会到这一点。 克莱尔跟默罕默德青梅竹马,默罕默德想要报仇,跟克莱尔联手、借刀杀人,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更何况,稻香集团眼下是众峰集团的最大竞争对手,双方之间早就在明争暗斗。 “一旦让克莱尔坐实了参谋长的位置,我这个司令便会威望大跌,下面的人还不反了天?往后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无论如何,这回绝对不能让对方得逞!” 萧悟峰在主位上坐下来,打定了主意。 他环视众人一圈,沉声开口:“今天开会,是要决定一件战场大事。 “自第五围剿之战开始以来,离火军一直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历经多次大战,虽然取得不少胜果,但损失也不小,军费付出更是天文数字。 “叶子城是叛军苦心经营的军事重镇、战场节点,叛军绝对不会轻易舍弃叶子城,他们在这里有诸多布置,明里的暗里的不计其数,一旦大战开启,必然是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参谋长昨夜之死,便是最好的例证!” 萧悟峰当然不能当众说,萧瑞是被天蚁集团害死的,更不能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随意指摘默罕默德这个战场实际指挥官,所以在台面上他只能把对方的死归结于叛军。 而这,也能让萧瑞成为英雄,为公事战死沙场的英雄。 可以让离火城的众人多少同情他一些。 萧悟峰神色悲痛、嗓音沉重,继续道:“毫无疑问,因为大伙儿的奋力作战,离火军是当之无愧的联军精锐,并不惧怕叛军。 “但离火军毕竟只有一座城市一个地区作为补给,实力有限,强者不多。 “如果叛军集中精锐来对付我们,情况对我们绝对不会好,昨日我们刚刚进攻叶子城,先锋兵锋还在盆地城镇中,参谋长便以身殉职,可想而知当大战真正打起来,各级军官会是什么处境! “类似参谋长之死的情况,在日后一定会重复发生!而我们......对此毫无办法。” 这番话警醒了离火城的众人,大家都面露沉思之色。 在场的都是中高级军官,是战场上的重要目标,抵抗军连中品上的强者都能说杀就杀,半点儿痕迹也不留,大战一起对方要是下重手施行斩首行动,对付起他们来,岂不是轻而易举? 一时间,众人皆感如芒在背,那些个大战时位置靠前的团长、旅长、师长等指挥官们,更是禁不住直冒冷汗。 萧悟峰将众人的神色纳在眼底,对大伙儿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所以我打算向前敌指挥部提议,离火军暂时后撤休整! “这件事光凭我一个人开口没有用,得大伙儿联名上报,希望大家思虑清楚。”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露出赞同之色。 卡莱尔则不由得神色大变。 今天开会本来是要决定参谋长人选的,这是众人之意,萧悟峰难以违逆,却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另辟蹊径,以萧瑞的事情为基础,抛出了这样一个重要议题。 西北官军既想击败叛军,又不想自身蒙受损失,还得防着天蚁集团,故而没有什么是比保存实力更加重要的。萧悟峰这个提议无疑是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利益。 瞬间得到大量民心! 在这个议题面前,参谋长的人选就不再是第一位的紧要事,可以稍后再商议,这无疑是给了萧悟峰周旋的时间。 萧悟峰有刚刚得到的民心为基础,再多番运作一下,瓦解稻香集团联盟,参谋长的位置未必就一定是克莱尔的! 此外,一旦离火军离开前线退到后方休整,没有了迫在眉睫的战事,很多事情便没法以紧迫战事、战场纪律为借口强行推行,哪怕是天蚁集团下了指令,萧悟峰也能拖延周旋。 “现在请大家表态,就这件事进行投票表决!”萧悟峰没有给克莱尔思考对策的时间。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原来司令昨夜就下令让我们撤出战场,后退百余公里,都是为了我们的安危着想,幸好司令下令及时,我们才能免于被叛军强者暗杀,多谢司令!我同意后撤休整!” “多谢司令,我也同意!” “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了那么久,早就是时候该换支军队顶上前了,老是让我们在前面死人算怎么回事?” “我同意.....” “......” 最先开口的,是跟众峰集团关系紧密的一些军官,到了后来,寻常企业出身的军官,相继加入到赞同的阵营中来。 有益无害的事,谁会不赞同? 谁会想冒着随时丧命的风险,去死磕叛军必然严防死守的叶子城防线? 不多时,大半军官都站到了萧悟峰那边,克莱尔一看这阵仗,不由得大急,连忙开口:“等等,都等等,这么着急干什么! “司令,这件事关系重大,怎么能突然就做决定? “以离火军为主力进攻叶子城,是早就有的结论,也是指挥部的命令,现在冒然推翻,无异于战场抗命,只怕监察部那些人不会同意,我们在前敌指挥部面前也无法交代......” 姑且不说能不能成为参谋长,真到了后方,她就算成为了参谋长,了解不到前线实时动态,对抵抗军也会失去价值。 这个时候若是不站出来表态,必然结怨于抵抗军,毕竟赵宁都已采取行动,她不敢想得罪赵宁之后的下场。 孰料这番反驳正中萧悟峰下怀,他哦了一声,故作深沉地道: “难道在三团长心中,默罕默德的命令,要比离火军将士的性命更加重要?对三团长来说,遵守天蚁集团的指令,是任何时候都不容更改的? “三团长这么为天蚁集团着想,可曾想过参谋长的死? “三团长到底是离火城的人,还是天蚁集团的人?” 此言一出,会议室瞬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克莱尔脸色白了。 如果北大陆有中央政府,萧悟峰这番话无疑是罪大恶极,但按照眼下北大陆的情况,以及西北各城与天蚁集团建立大一统官府之间的矛盾,萧悟峰这话不仅没有问题,反而是把克莱尔摆到了离火城的对立面! 相应的,他自己倒成了那个,时时刻刻为离火城利益集团着想的好人。 赵宁睁开双目,瞅了萧悟峰一眼。 对方连番质问可谓是心机深沉。 萧瑞的死到底是何人所为还没有定论,眼下大家忙着争参谋长的位置,没有心思关注这个,但既然参谋长位置的事被搁置下来,众人再去深思这个问题,便不难发现其中的疑点。 抵抗军何时拥有能瞬杀中品上强者的实力了? 如果萧瑞跟那名中品上的高手不是抵抗军杀的,而是天蚁集团杀的,那这岂不是说,天蚁集团已经开始着手削弱离火城的实力? 克莱尔在这种时候维护既有军令,跟萧悟峰唱对台戏,立场便有了问题,再联想到她跟默罕默德的关系,很多人便露出意味深长的怀疑之色。 稻香集团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天蚁集团? 离火城是不是出了叛徒? 毕竟,萧瑞是在见了克莱尔返回的路上,出的事情。 众人跟稻香集团合作的基础,愿意让克莱尔担任参谋长之职的关键,是为了防止众峰集团一家独大,在战后成为离火城的独裁者。 这一点他们不能接受。 可如今看来,萧悟峰好似在维护大家的利益。 反倒是稻香集团,有成为离火城叛徒的意思,一直要跟着天蚁集团的脚步在走! 这岂是他们能够容忍的? 片刻之间,众人看克莱尔的目光都变得不对劲。 感受到大伙儿不善的眼神,克莱尔如坠冰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实力非凡,战斗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是离火城三大高手之一,但论及智谋手腕,跟萧悟峰这位离火城霸主却有云泥之别。 章一零七三 交锋 默罕默德登上为首的武装直升机,带着另外两架武直向沣阳城飞去。此行他要去见离火城的人。 昨夜萧瑞遇刺被杀,消息传回指挥部时,默罕默德殊为惊诧,作为他重点关注的目标,离火军是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 为了防备自己,萧悟峰在几年前便从通过隐秘渠道,花费巨大代价,从魔鬼城请了一名中品上的强者去保护萧瑞。 没想到,如今他默罕默德还没动手,就有人先杀了萧瑞。 萧瑞不是普通人,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后续会产生一系列影响,别的不说,昨夜萧悟峰便擅自中止了对叶子城的进攻,将离火军后撤到了沣阳一带。 默罕默德必须要去沣阳走一趟。 但他心中还有疑惑,对这件事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什么都不知道便冒然去解决一个麻烦,很可能让自己陷入极端不利的境地,这不是默罕默德的行事风格。 这也正是他现在才启程的原因。 昨夜他多方调查,就是想要先掌握准确信息。 可惜事与愿违。 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萧瑞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默罕默德的确想让萧瑞死,也想让萧悟峰死,但这件事跟他、跟天蚁集团毫无关系。究竟是何人动的手? 在此之前,无论抵抗军还是西北各城,都没有出现这样厉害的强者,现在突然出现了,而且一动手就要了萧瑞的命,图谋不可能不深远。 抵抗军中有了这样的强者,固然是个麻烦,而若是西北各城中有了这样的人物,同样对天蚁集团掌控西北不利。 很多问题没弄清楚,默罕默德原本不想现在就启程,但他在离火军中的间谍告诉他,萧悟峰在会议上提出要撤到后方去,并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很可能马上就要行动! 按照军规,这么大的事必须取得默罕默德的同意,但西北联军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军队,如果萧悟峰得到了离火城众人支持,先斩后奏并非不可能。 默罕默德绝对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是战场实际指挥官,对此次战役负责,下面要是出了这样的问题,免不得被天蚁集团问责。 如果单单是一个萧悟峰、离火军,默罕默德还不至于太过担心。 他真正忌惮的,是西北各城军队有样学样,在离火军擅离职守后,都跟着从战场后撤!若是如此,西北战局立刻会迎来巨变。 这并非危言耸听。 第五次围剿抵抗军之战打到今天,西北联军取得了重大战果,抵抗军不仅损兵折将,还丢掉了大量根据地,眼瞅着最后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真正的胜利触手可及。 但天蚁集团跟西北各城的矛盾,也在此时达到顶峰。 各城各军的监察部是掌握了更多权柄,拥有了更强控制力,但不可避免暴露了自己的野心,时至今日,天蚁集团要在西北建立大一统官府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各城各军对天蚁集团的抵触心理,正在逼近一个临界值。 别看击败抵抗军就差最后一场大会战,但越是临门一脚的时候,就越是容易出问题,而且一出问题就可能是导致全盘崩溃的大问题! 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外如是。 这种时候,有人愿意做出头鸟,公然违抗指挥部命令,从战场后撤,说不定就会有很多军队跟随,把问题闹大,把水搅浑。 默罕默德现在担忧的,便是萧悟峰这次的后撤行动,不是单独为之,而是已经跟西北各城有所串联!若是如此,那么离火军后撤之时,肯定会有很多军队争相效仿! 眼下最紧要的,是不能让西北联军出现这种雪崩式后退。 想要确保这一点,就不能让萧悟峰得逞。 身为天蚁集团在西北战场的代言人,默罕默德不能亲自针对萧悟峰个人,那会显得他毫无格局,也会让他失去公信力。 他需要一把刀。 这把刀不仅要对付萧悟峰,还要对付各城的反抗派。 这把刀,是现成的。 自从来到西北战场,他就一直在磨这把刀。 现在,这把刀已经很锋利了。 可以满足他借刀杀人的需求! ....... 沣阳城,离火军司令部会议室。 克莱尔没办法反驳萧悟峰,正遍体生寒、一筹莫展之际,赵宁用传音入密的法门提醒她,让他对萧悟峰展开人身攻击,泼对方脏水,把矛盾引开。 克莱尔不笨,有高人指点,立马反应过来,随即拍着桌子大叫: “萧司令提议离火军擅自后撤,看似是为大家着想,其实不过是想打击我、打击稻香集团! “只要稻香集团成为众矢之的,离火城就没人能够制衡众峰集团,以后萧司令便能在离火城为所欲为,建立自己的独裁霸业,甚至是在离火城称王称帝! “到了那时,大家会不会成为天蚁集团的臣奴我不知道,但一定都会成为萧家的臣奴!” 萧悟峰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尾脊骨,禁不住悚然一惊,看克莱尔的目光充满意外,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一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竟然能说出这番话绝地反击。 他立马沉声呵斥:“一派胡言!离火城是一个整体,本司令身为议长,怎么会做贻害自己的事?” 克莱尔冷笑不迭:“众峰集团是什么行事风格,对待离火城中小企业是什么嘴脸,这几年是不是愈发嚣张蛮横了,还用得着我多说吗?大家心里都有数!” 此言一出,不少军官都脸色有变。 很显然,萧悟峰想做离火城君王的心思,就跟天蚁集团之主想做北大陆皇帝的意图,一样明确,有迹可循。 于是,会议室很快陷入激烈争吵,拥护萧悟峰的人指摘克拉尔,与支持克莱尔的人展开骂战。而更多人则不再像之前那么拥护萧悟峰,再度进入观望状态。 会议因为克莱尔的胡搅蛮缠而变得混乱不堪,争吵一旦开始便很难休止,就连萧悟峰都无法很快收拾人心。 忽的,下面的人向萧悟峰汇报:默罕默德的座驾飞临沣阳城! 这个消息一到,所有人立马闭嘴,刚刚还沸反盈天的会议室,顷刻间静如鬼蜮,再也听不到半点儿声响。 大家神色各异,都有自己的盘算,不肯轻易表露出来。 萧悟峰眼神数变,最终却还是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默罕默德亲自来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视而不见,出去迎接是必须的。 萧悟峰没想到的是,对方会来得这么快。他原本是打算早上形成决议,而后立马撤退,这样等他们到了半路上,就算默罕默德得到消息,也来不及阻止。 “这狗崽子在我的司令部安插了间谍!”出门的瞬间,萧悟峰杀人的眼神扫视左右,将自己的秘书、近卫们挨个儿审视了一遍。 他知道默罕默德会收买他身边的人,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注意这方面,平常只要有所怀疑,都是宁肯错杀不可放过,不曾想付出了那么多精力,结果证明还是默罕默德技高一筹! 很快,萧悟峰、克莱尔等人接到了默罕默德。 默罕默德下飞机后,跟萧悟峰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而后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对克莱尔的友好、亲近,夸赞第三团作战勇敢战绩辉煌,并毫不遮掩自己对克莱尔的爱慕之情。 克莱尔反应很冷淡,就像她之前给对方打电话时那样。 离火城的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人露出厌恶痛恨之色,仿佛坐视了克莱尔叛徒的身份,有人若有所思,想着怎么才能跟克莱尔更加亲近,有人则面露忧色,为离火城的前途深感担心。 到了会议室,默罕默德看到了赵宁与塔尼亚。 他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很寻常的注意到,然后便挪开了目光。 他一副跟赵宁、塔尼亚压根儿不认识的样子,引得有心人腹诽不已:对方明明就是你派来的人,搞得好像彼此没有关系一样! 塔尼亚起初还有点担心,但见赵宁气定神闲,便知道有对方在,她根本不用担心被发觉异常,或许默罕默德根本就察觉不到他们的实力水准。 坐下后,默罕默德先是简单寒暄一番,表达自己的慰问关切之意,与对前线将士的认可尊敬之情,而后表示尽快灭掉叛军,是符合所有人利益的事,勉励众人继续奋勇作战,毕其功于一役。 萧悟峰不想对方一直把控着现场主动权,在对方话音暂时回落之际,主动开口直接说道: “自第五次围剿战役开始以来,离火军一直是作战主力,这么多仗打下来将士死伤颇多,军械物资消耗甚大,到了师老兵疲的时候。 “指挥官刚刚说了,叶子城之战关系着我们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局,是一场关键硬仗,而离火军目前已经无力承担这样的职责。 “如果勉强进攻,徒增伤亡不说,一旦战事不利,还可能贻害大局,那将是谁也负不起的责任。故而我们决定,暂时后退休整!” 这番话,萧悟峰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语气。 章一零七四 好自为之 西北官军归指挥部统一协调不假,但对方也仅有协调之权而已。 虽说自第五次战役开始,指挥部的协调二字,已经变得跟命令相差不大,但本质上西北各城的军队,并不归天蚁集团统辖,双方没有不可撼动的上下级关系。 萧悟峰作为离火军司令,大可以在自认为十分必要的情况下,决定离火军的战场部署。 左右萧悟峰决定的,不是天蚁集团的前敌指挥部,而是离火军上下的众人之意。 依照常理,默罕默德若是要反对萧悟峰的决定,应该要先询问离火军众人的意思,如果离火军并非一条心,那么他驳回萧悟峰的决定便顺理成章,无可指摘。 但默罕默德没有这样做。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萧悟峰的话,伸出两根手指,以不容置疑不可违逆的口吻,自顾自地道:“这回到离火军司令部来,我要办两件事。 “其一,协助、监督、指挥离火军进攻叶子城; “其二,查明萧瑞参谋长之死的真相。” 说到这,他顿了顿,这才将目光看向萧悟峰,“所以很抱歉,萧司令,你的提议无法通过。” 被默罕默德这样忽视,萧悟峰恼羞成怒,当即沉声道: “这不是提议,是决定!我是离火军司令,我有权决定离火军的战场部署!离火军是离火城的离火军,不是天蚁集团的离火军!” 默罕默德喜怒不形于色,用公事公办的无情语气道:“离火军主攻叶子城,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当初萧司令不仅同意,而且签过字。 “攻打叶子城,离火军虽然是主攻,但配合、策应的军队更多,好几万人在两翼、后方奔波奋战,付出良多,牺牲无数,就是为了牵制叛军兵力,保障离火军侧翼,给离火军创造进攻条件。 “现在离火军并未遭遇实质挫折,兵力完全火力充沛,突然说后退就后退,其它城市的牺牲岂不是付之东流? “如果离火军果真后撤,叛军腾出手来,两翼友军便会暴露在敌人的优势火力下,届时又会死多少人?西北战局还如何.维持? “所以萧司令的提议,莫说我不同意,整个联军都不会同意。” 从默罕默德不动声色的冰冷口吻中,萧悟峰体会到了对方铁一般的意志,很显然,默罕默德这次亲自过来,就是要强行推行他的命令! 他恨得牙关都要咬碎。 他没有退路。 萧瑞被杀,默罕默德跟天蚁集团已经开始对他动手,他没有屈服这条路可以选,只能跟对方硬磕到底。 硬磕不是蛮干,萧悟峰必须掌控两股力量,或者说必须获得两股力量的支持合作,才能跟默罕默德与天蚁集团相抗衡,迫使对方因为忌惮而让步,从而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一股力量在外,即同样面临天蚁集团大一统计划威胁的西北各城,尤其是那些实力不俗的大城市霸主们; 一股力量在内,那就是离火城各个公司的支持,离火军各个部曲的拥护。 形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萧悟峰想要获得这两股力量的支持,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带着离火军撤到后方! 做到了这一点,西北各个大城市的霸主们,就有了理由相继效仿,从战场撤回去应付天蚁集团的大一统布置。 这样一来,大家互相之间能形成联合之势不说,鉴于萧悟峰是行动发起人,必然形成一定威望,往后甚至可能成为协调西北各城的核心人物,拥有类似盟主一般的身份! 至于离火城内部,只要能撤出战场,必然得到大部人的拥护!哪怕是暂时的。 而只要他后续改变自己与众峰集团的行事风格,隐藏自己的独裁者蓝图,这种拥护在面临天蚁集团这个外部威胁的情况下,就很可能长久持续! 念及于此,萧悟峰怒拍桌子,霍然起身,同样意志如铁地低吼: “我的亲儿子命丧战场,而你们连是谁下的手都查不出、抓不到,却还要我们继续跟敌人拼命,前敌指挥部就这点能耐?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 “我儿子有中品上的强者保护,都死得悄无声息,敌人有多强谁人不知?现在不撤退,一旦大战开启,离火军的军官们就会被一个接一个斩首! “难不成,这正是你希望看到的?! “默罕默德,今天我不是跟你商量这件事,你的意见如何我也没有听的必要,离火军今天就会后撤,没有人能够阻拦!” 萧悟峰的话再度引起了离火城军官们,对那位神秘高手的畏惧,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不管以后萧悟峰是不是要做离火城独裁者,至少此刻他们应该支持萧悟峰。 就在萧悟峰的拥趸们,打算接连开口说话,群起呼应他,形成众意难违的局面时,默罕默德忽然打了个响指。 响指一出,十几名天天蚁集团武装人员,陡然冲进会议室,站在默罕默德两侧,将枪口齐刷刷对准了萧悟峰! “源能枪械。” 默罕默德乜斜着萧悟峰,面容戏谑,“希望萧司令知道这东西,那样你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不知道,让我被迫执行战场纪律,源能子弹的滋味可不好受。” 说着,他转头看向面色大变的军官们,声音依旧清冷淡漠,“我保证,这十几把源能枪械若是打光弹匣,包括我在内,在场的各位都会成为齑粉。” 会议室又一次鸦雀无声。 人人皆是呆愣如冰雕。 相较于明日城而言,西北是偏僻之地,这里还没有出现源能枪械,但这种大杀器的威名,却早已被有心人得知。 ——源能枪械没有在之前流入西北,是因为天蚁集团有意管控,这种大杀器正应该用来建立他们的帝国大业,扫清道路上的一切绊脚石,自然没有让西北各城早早染指的道理。 同样地,西北各城的大人物们能知道源能枪械的效果,也是天蚁集团有意放出的资料,目的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让西北各城认清现实,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望着面如紫茄、呼吸滞涩的萧悟峰,默罕默德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嗤笑,用教训蠢货的口吻淡淡地道: “萧司令,你也不想想,天蚁集团既然敢于大规模扩充监察部的势力,将自己建立宏图大业的蓝图暴露出来,岂会考虑不到你们这些人的反抗之念? “没有依仗,天蚁集团怎敢肆意行事?” 萧悟峰说不出话来。 只是双手颤抖得厉害。 此时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不承认失败,当场翻脸,试一试源能枪械的威力; 其二,承认失败,向天蚁集团低头,寄希望于对方的怜悯。 默罕默德仿佛能都听到他的心中所想,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放到了桌子上: “萧司令,你昨夜擅自下令离火军后撤,违背战场纪律,不可不承担罪责,好在今天我来得及时,你尚未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现在我代表前敌指挥部,宣布对你的处罚:自即刻起,解除萧悟峰离火军司令之职! “萧司令,你自由了,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怎么休整就怎么休整。不过,这会议室你不能再呆,这里正在召开的是军事会议,而你只是离火城议长,没有资格列席。” 萧悟峰眼中再无半分光彩,身体晃了晃,差些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好在他及时扶住了会议桌,这才没有表现得太过不堪。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作为失败者,他再无跟默罕默德讨价还价的余地,强作硬气只会换来进一步的羞辱。 好在,默罕默德对他的处理还算留情,大概是顾虑到各方人心的关系,他依然是离火城议长,还能回去继续做离火城的大人物。 如果,默罕默德后续不打压军中的众峰集团军官的话。 等到萧悟峰苍老颓丧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外的时候,默罕默德掏出第二份指令,放到桌子上推向克莱尔,一脸亲切笑容地道: “综合之前离火军各部在战场的表现,指挥部决定,晋升第一师副师长、第三团团长克莱尔.罗西,为离火城治安军司令!” 此言一出,除了赵宁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克莱尔身上。 按照之前的规矩,莫说前敌指挥部,就连天蚁集团,都没有资格任免任何一个城市的治安军司令,那是各城自己决定的。 但那是之前了——萧悟峰被源能枪械指着之前。 克莱尔神色复杂,她的拥趸们同样如此,在场所有离火城军官都是这样。 今天到司令部来,克莱尔想要谋求的,不过是参谋长一职而已,如今司令之位到手,她怎么都该高兴万分。 但她此刻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等到克莱尔缓慢接过委任状,默罕默德挥了挥手,示意手持源能枪械的部下们退出会议室。 他站起身,扫视众人一眼,用俯瞰众生的姿态宣示道: “诸位,生活在这个时代,你们应当比谁都清楚一个真理:科技就是生产力,科技就是财富,科技就是武器,科技就是一切! “谁拥有了尖端科技,谁便能拥有这个世界! “这是时代的浪潮,是历史的洪流,是文明发展的必然之路,谁也无法阻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风云大势之下,新建立的伟岸大厦,必然要有无数骸骨铺作地砖,需要无数鲜血来不断浇筑,最终它必会成为俯瞰天下的存在! “诸位,后面的路你们要如何走,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强加任何东西给你们。沙场并肩多年,现在我只有四个字送给你们。 “好自为之!”  章一零七五 嘴脸 默罕默德的表现多少让赵宁有些意外。 天蚁集团的强势出乎预料,默罕默德刚刚那番话说完,已经是挑明了天蚁集团要在北大陆建立大一统帝国的意图,毫不忌讳这件事人尽皆知。 也就是说,天蚁集团现在不害怕有人反抗。 在这场风波之前,天蚁集团行事还束手束脚、多方顾忌,西北之战打响三年后,掌控地方一些实权的监察部才建立起来。 而现在,天蚁集团底气足了腰板硬了,不装了摊牌了。 毫无疑问,这是天蚁集团自信能镇压一切反对势力,他们拥有了建立一个帝国的真正力量! 赵宁暗暗叹了口气,眼下这种情形的出现,虽说在意料之外,但的确在情理之中。 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来往已有十年,实力的积累不可谓不雄厚,如今源能枪械化使用的技术障碍被打破,他们的确拥有了俯瞰北大陆的资格,无需再跟人遮遮掩掩。 眼瞅着会议室的离火城军官,都对默罕默德露出了深重的敬畏之色,一个个像是遇见猫的老鼠,赵宁便觉得,他或许应该采取一些行动。 总不能真让默罕默德威压群雄,统一官军意志,重振旗鼓去进攻叶子城防线。 默罕默德没有注意到赵宁这位外星人,他见自己成功压制住了离火城军心,便不打算继续在会议室停留,转而把克莱尔叫进了旁边的司令办公室。 招呼绷着脸的克莱尔坐下,默罕默德就像是到了自己办公室一样,取出萧悟峰放在酒柜的珍藏好酒,给自己和克莱尔都倒了一杯,然后坐到克莱尔侧面的沙发上。 “恭喜你,克莱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离火军之主。以你的能力与稻香集团的实力,我相信不用多久,你就能成为离火城的霸主,乃至西北之地的王者。” 默罕默德举起酒杯示意,表现得像是真心为克莱尔高兴。 克莱尔不曾喝酒,甚至都没有去碰酒杯,她盯着不无志得意满之色的默罕默德,一字字地问: “天蚁集团当真要打破民.主与自由的集体意志,公然撕毁黄昏之战时签订的万民条约,在北大陆建立大一统官府?” 默罕默德不着急回答,自顾自啜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好整以暇地道: “克莱尔,你应该知道,这是科技进步、文明发展的必然,个人的意志在时代洪流面前,没有任何抗拒之力,你我都只能顺势而为。” 克莱尔咬牙切齿地道:“前段时间你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天蚁集团绝对会维护这片大陆上的民.主与自由,绝对不会打破这个本阶级的立身根基! “你骗我?! “现在你们要做本阶级的叛徒?!” 默罕默德稍作沉吟,看向克莱尔的双眼,认真地道: “没有叛徒,有的,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克莱尔,现实就是这样,屠龙少年不止是会成为恶龙,如果有机会,他们更想成为真正的神。” 他这番完全不在意往日欺骗,无所畏惧袒露心扉的模样,让克莱尔不仅感受到了背叛,更加感受到了蔑视。 ——昔日手足情深的同伴,在强大之后回过头来践踏自己时,对弱小的自己,毫无顾忌的蔑视。 她怒火中烧。 但她没有当场发作,强行忍耐:“西北就是你们最先开刀的地方?你们要在西北最先建立封建官府?你们就这么针对西北?” 默罕默德摇了摇头,依旧是耐心开解的语气:“这不是针对西北,克莱尔,叛军在这里,我们必须先剿灭叛军。 “他们虽然弱小,但遵循另一种意识形态,是真正的心腹之患。对付他们的星星之火,在能以雷霆之势扑灭的时候,一定要雷霆扑灭,稍有不慎,他们就可能燎原万里! “我们上学的时候读过历史,你知道那种意识形态的恐怖之处。 “所以西北之战不能出现意外,尤其是在这最紧要的决胜关头,这次我们必须毕其功于一役!我只能先整顿联军内部,统一联军意志,做到真正的令行禁止。 “打铁还需自身硬,一支军令不通的军队,无法真正战胜强敌。” 克莱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指责默罕默德。 一切都成了既定事实,对方理由充分,手段强硬,有恃无恐,任何反驳与指责都失去了意义。 她终于明白,默罕默德为何要在今天,突然暴露出天蚁集团的帝国霸业,用雷霆手段将萧悟峰赶出离火军。 一切都因为,现在正是时候。 战场上即将进行的,是官军对抵抗军的最终决战,战场后在进行的,是监察部对各城各军的掌控日盛一日,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这两者,不容有失。 而西北即将发生的,是各城各军在意识到天蚁集团的图谋后,联合起来反抗天蚁集团,让天蚁集团监察部的努力付之东流,让战场向不利于天蚁集团一面倾斜的巨大变故! 没有什么时候,比眼下更适合图穷匕见。 天蚁集团不再遮掩。 也不能再遮掩。 依靠实力先威服内部,消弭反抗苗头,而后驱使西北官军全力进攻,一鼓作气灭了抵抗军,最后在西北建立起大一统官府! 有绝对实力,就能堂堂正正行事,长刀所向百无禁忌,兵锋所指无所畏惧,光明正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克莱尔手脚冰冷,饶是以她的神经大条,如今也不能不深感恐惧。她沉默良久,嗓音晦涩地艰难开口: “所以,从今往后,我们都要成为你们的臣奴?” 默罕默德微微一笑,“在这片大陆上,君主只有一个,我们都是臣。至于奴不奴的,太过言重,平民才是奴。 “你我作为权贵,依然享有高高在上的地位,俯瞰众生的特权,生杀予夺无所不能。 “克莱尔,这不比身死道陨要好得多吗?做君主的忠臣,做帝国的权贵,你们并不会损失什么,无外乎就是换个身份而已,这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吗?” 克莱尔心中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差些拿起桌上的酒杯,直接砸在默罕默德的脸上。 民.主、自由世界的资本家,各城独立自治的北大陆资产阶级,怎么能跟封建时代的权贵一样?什么叫没有损失什么,无非是换了个身份? 为了消灭官府,当年大家可是发起了黄昏之战! 今天的大陆秩序,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海量的财富化为泡影,世界遭受的创伤直到今日都未曾完全复原。 短短二三十年,天蚁集团就要让北大陆倒退回封建体制,默罕默德竟然还表现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克莱尔无法接受。 但她只能接受。 她忽然发现,在眼前这个打小就爱慕自己,十几年未见,现在依然不断追求自己的发小面前,她弱小又无助,可悲又可笑。 这跟面对赵宁不同,赵宁是单纯的强大,带给她的是纯粹的压制与恐惧,而默罕默德则是一个背叛者,一个成为了仇敌的朋友。 “接下来,你会发布什么样的命令?让我冲锋陷阵,带人去进攻叶子城?”克莱尔悲哀而无力地问,脸上再也没有半分昔日的神采。 默罕默德智珠在握地笑了笑,“作为帝国的将军,战场效命是你的使命,就像作为帝国的前敌指挥官,确保战争胜利是我的天职一样。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确保内部不出问题,将西北联军真正拧成一股绳,让这支松散的、自由的军队,成为一支令行禁止的帝国正规军,一架真正的帝国杀人机器。” 克莱尔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没了半分血色。 她愣愣地道:“你要我帮你清除异己?” 默罕默德笑着纠正:“是诛除奸臣贼子。” ...... 半响后,克莱尔起身走出办公室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跟萧悟峰相差不大。 望着她萧索苍凉、无精打采的背影,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的默罕默德,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让我默罕默德倾心的,一直都是是那个神采飞扬、自信霸道、高高在上的学校霸王花,而不是一个麻木迟钝、了无生气、卑微弱小的地方权贵。 “克莱尔,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闻听此言,克莱尔肩膀一颤,双拳霎时紧握,脸红脖子根,好似受到了平生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 默罕默德的话看似没有问题,但语气十分诡异,有揶揄、戏谑,也有威胁、敲打,更有一股子宣示主权的味道。 什么时候,默罕默德也敢跟她提要求了?还是这副他想让她怎样,她就必须怎样,否则后果必然不美好的语气? 就好似,默罕默德已经掌控了她的一切,可以把她攥在手里随意拿捏。 克莱尔饱含屈辱又不敢翻脸,就这样握着拳低着头,一步步走出了办公室。 默罕默德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玩味而又自得的弧度。  章一零七六 不敢 当年在学校时,克莱尔因为脸蛋漂亮、开朗活泼,是明星一般的人物。 得益于在基因优化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赋,小小年纪便有了下品上的实力,在学校中没有任何对手,可谓是横行无忌。 而彼时,默罕默德普普通通,看起来资质平庸,学习成绩一般性格也不开朗,打架就更是稀松平常,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类。 因为两家是生意伙伴的关系,两人时常见面。 面对太阳一样耀眼的克莱尔,青春期的默罕默德很快就陷入单相思的苦海,朝思暮想一发不可收拾。 他费尽心思疯狂追求克莱尔,每天给对方带零食,每天给对方写情书,时常给对方送好东西,坚持不懈越挫越勇。 只可惜,像他这样的仰慕者,克莱尔在学校一抓一大把,零食与好东西根本退不完,都分给了自己的朋友,至于情书,从未看过一眼。 跟别的学生不同的是,默罕默德时常能见到克莱尔,无论家庭聚会还是外出游玩,他都能凑到对方身边。 克莱尔虽然把默罕默德当作小透明,但并没有如何瞧不起他,两人时而能有正常的交流,这让默罕默德大受鼓舞,觉得对方对他并非完全无意,于是更加卖力的追求。 结果自然是缕缕失败。 后来,尤努斯家族发生变故,默罕默德出走离火城,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中,默罕默德尝遍人间苦楚,历经辛酸困厄,几次差些横死街头,在风云际会机缘巧合之下,因为自己渐渐展露的才能,一步步成为了天蚁集团高层。 再回西北,面对昔日太阳一般耀眼的克莱尔,默罕默德早就没了那份单纯心思,历经世事沉浮,当初那个简单纯情的青春男孩早已死亡。 这几年来,默罕默德维持着之前爱慕克莱尔的人设,也曾想过对方对他刮目相看,不说主动投怀送抱,至少可以让他得手,在完成公事布局的同时,顺带了却一桩少年憾事。 却不曾想,克莱尔依然高傲得像是一只孔雀,承认跟他的发小之情,却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这让默罕默德恼羞成怒。 因为克莱尔是他有意打磨的一把刀子,一颗用来内部分化离火城的棋子,故而默罕默德没有做出什么应激举动。对千辛万苦成为天蚁集团高层的他而言,公事大于一切,个人私欲不值一提。 但这并不意味着,默罕默德心里就没有愤恨。 眼下不同了。 今天他来沣阳城的路上,天蚁集团临时给他下令,让他不必再遮掩天蚁集团的意图,直接用源能枪械威压群雄,大刀阔斧改革官军诸事,依照之前制定的c计划行动。 在涉及全局的风云变化面前,局部个人的谋划布置不值一提,有高层给予的尚方宝剑,个人算计便没了份量。 好在,这对默罕默德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克莱尔这把刀子,他磨了这么久,眼下自然要用,但已经不是少了她不行,故而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肆意拿捏对方。 从现在开始,他要好好“调教”这位骄傲的孔雀,做对方的主人! …… 克莱尔回到会议室,面对的是众人剑一般锋锐的目光。 很显然,从这一刻开始,在离火城眼中,她已经是默罕默德的人,投靠了天蚁集团,成为了敌对势力的爪牙,从此代表对方的利益。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敌对势力,如果大家都选择屈服的话。 大家选择屈服,克莱尔就是引路人,是他们需要万般讨好的对象;大家选择反抗,克莱尔就是叛徒、敌人,是需要首先消灭的存在。 到底是屈服还是反抗,会议室里的这些人暂且没有拿定主意。做选择不是靠拍脑袋,他们需要了解更多外部信息,根据现实情况决定。 人生从未有哪一刻,克莱尔像现在这样局促不安,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老鼠,根本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去一趟洗手间。” 就在克莱尔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一片空白,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为稻香集团的前途感到痛心,为离火城的未来深感绝望时,她听到了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平心而论,这道声音在一天前她还没听过,一天时间再怎么长,陌生感都不会完全抹去。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声音是如此亲切悦耳,让人哪怕只是听到,便倍感安心宁静,就仿佛昏暗的世界洒进了一束光,即将倾倒的大厦突然有了支柱。 克莱尔知道这声音只有她能听到,哪怕是旁边座位近在咫尺的军官,都不可能察觉到丝毫动静,她站起身,离开座位,步履沉缓地走向洗手间。 作为明面上的护卫,赵宁与塔尼亚跟随行动。 供给萧悟峰这些治安军顶层军官使用的洗手间,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公共场所,此刻里面没有人。赵宁没发现监控装置,但还是悄然放开气机,遮蔽了这个区域的电磁波。 “老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可得救救我啊!我不想做默罕默德的阶下囚,更不想做天蚁集团的臣奴。” 克莱尔欲哭无泪,像个小孩子一样哀求,仿佛赵宁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旦让默罕默德彻底掌控离火军,我一定处在监察部的监视下,届时处处受限,对抵抗军便没用了。” 赵宁笑了一声:“若是如此,我自然不会继续留在你身边。” 克莱尔猛然一怔,脸上顿时刻满惊恐。 赵宁这话,让她觉得自己立马就要被抵抗军抛弃。 跟抵抗军来往的官军显要人物很多,她克莱尔因为自己的问题走到了绝境,抵抗军没有义务帮她摆脱困境,换个对方合作便是。 双方往来本就是以各自实力为基础,买卖自愿互惠互利,可不是什么自己人。 赵宁一看克莱尔快要被吓死的模样,就知道对方会错了意,“我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不会让你失去价值。 “放心吧,你先进去洗把脸,振作一下精神,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赵宁已经消失在原地。 克莱尔怔了怔,她刚刚遭受巨大的精神打击,眼下思维有些迟缓,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赵宁到底要去干什么,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塔尼亚。 靠着墙壁抱着双臂,一副高冷小妞模样的塔尼亚,见状摊了摊手:“你看我干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能跟上大个子的思路?” 克莱尔一想也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孰料她这个神态一下子惹恼了塔尼亚,后者挥舞着小拳头,气势汹汹地叫嚷:“喂!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笨吧?” 克莱尔被小丫头逗得愣了愣,言不由衷地道:“你很聪明。” 塔尼亚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地道:“能看出来我很聪明,说明你也不笨。” 克莱尔哑然失笑。 在赵宁已经出动的情况下,被塔尼亚这么一闹腾,克莱尔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不知道赵宁的具体实力,只知道肯定不属于中品,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地球上何时有了上品强者。 陈宁到底是什么身份? 抵抗军是抵抗军,但绝对不是土生土长的抵抗军! 半响,克莱尔叹了口气,还是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她想,或许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身在其中的人难免一叶障目,无法高屋建瓴看到全局,识得庐山真面目。 或许,遇到陈老哥是我这段时间最大的幸运,克莱尔想。 有了这个念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昏暗。 只要抱紧陈宁这条大腿,她也许真的不用做天蚁集团的臣奴,被默罕默德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羞辱。 ...... 坐在飞离沣阳城的武装直升机上,萧悟峰望着叶子城的方向,眼神低沉满面愁容。 离开军中是迫不得已,如今没了军职在身,这趟回离火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接下来的处境很可能极端不妙。 没有人愿意坐等灭亡,萧悟峰身为一方枭雄,这份心思只会更加浓烈。 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慢慢地,他眼中的灰败之色渐渐消散,夺目的神采再度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都无精打采的做什么?以为我被夺了司令之职,咱们就穷途末路必死无疑了?”萧悟峰重拾信心后,第一步便是改变身边的人。 跟他同坐一辆直升机的,是他的秘书与近卫,这两人都是中峰集团的显赫人物,平日里精明强干看似不可战胜,在经历了会议室之变后,眼中都没有了光芒。 “今天默罕默德没有威胁我的性命,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仁慈?不,是他不敢!” 萧悟峰一句话,便让自己的两名心腹情不自禁打起了精神,集中注意力看向他,“别听默罕默德话说得漂亮,好似天蚁集团完全不在乎我们是否反抗,能够镇压所有城市一样,实则根本不是! “争权夺利是一回事,要人性命又是另外一回事,默罕默德要是真不怕大家群起反抗,就应该杀了我,那样威慑作用更大,他不敢这么做就是怕把各个城市逼急了,大家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毕竟,这个世界不是天蚁集团一家独大,而是有四大集团。一旦北大陆大乱起来,早就眼红、忌惮跟外界文明来往多年的那三家,一定不会隔岸观火、坐失良机!” 章一零七七 翻脸 萧悟峰越说声音越是有力,越说情绪越是高昂: “这回天蚁集团借着平定叛军的名义,拿西北开刀,在西北先建立大一统官府,往后必然要推行到整个北大陆。 “会群起反对天蚁集团的,不只是西北,整个大陆的城市都会反抗!届时就算天蚁集团有源能枪械,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外联其它三大集团,怎么都不是必输的局面! “我们连破晓之战都能打赢,还赢不了一个天蚁集团?” 秘书与近卫听他说到这里,俱都精神一振,眼眸里重新有了光彩。 “可是萧董,如果天蚁集团思虑周全,一定会想方设法封锁消息,在西北大一统官府建立起来之前,避免其它城市知道这里的情况。 “现在天蚁集团有大量精锐在西北,监察部、外勤部无孔不入,还有能够瞬杀中品上强者的高手,加上源能枪械威震四方,在盯死各个城市显要人物的情况下,消息很难传出去。 “消息传不过去,我们如何联合其它城市?” 萧悟峰嗤笑一声,不屑地道:“道理说起来简单,事情做起来却步步都是难题,西北那么大,天蚁集团怎么全面封锁? “消息肯定会传出去,只要西北各城加派精锐人手,一定可以联络整个北大陆的城市!” 他显得信心十足。 这份信心不是无源之水。 心里有句话他没说,就算天蚁集团能够盯死西北各城的显要人物,还能盯死抵抗军根据地的每一寸土地不成?纵然他们无法传出消息,抵抗军也能让北大陆各城得知真相。 别人不知道,萧悟峰可是很清楚,抵抗军刚刚奇袭明日城得手! 能够在北大陆心脏附近,以雷霆之势攻下一座城市,抵抗军对北大陆的渗透绝对不会比监察部、特勤部差。 只要他把今天的事情透露给抵抗军,为了扭转西北战局,让自身走出灭亡困境,抵抗军一定会不遗余力将西北之事传出去! 此时此刻,萧悟峰已经开始忍不住畅想日后的大好局面,规划往后的行动步骤。 默罕默德把他赶出了离火军,天蚁集团侵夺了他的利益,现在存亡危机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顾忌可言? “萧董的分析合情合理,但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有人开口。 “什么前提?” “这个前提就是,西北各城必须狗急跳墙,北大陆各城霸主也得深感自身性命危殆。” 萧悟峰悚然一惊! 他从沉思中抬起头,猛然回过神,看向说话的人。 一瞬间,他如坠冰窟。 那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 秘书与近卫早已僵立不动,好似被老虎按住肩膀,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孩,而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萧悟峰作为强者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正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为严峻的生死危机!这份直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就像他的秘书与近卫那样。 赵宁道:“萧董自己也说了,如果你死了,各城霸主才会感受到死亡威胁,狗急跳墙,所以......我来请你去死。” 一瞬间,萧悟峰脑中灵光一闪,大喊:“是你杀了萧瑞!?” 赵宁笑了笑:“不错,正是本人。” 萧悟峰:“......” 下一刻,武装直升机从半空坠落,在荒野中砸出一团大火球。 ...... “老哥你......” 克莱尔刚洗了把脸,调整好心情,初步想了想接下来的应对,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就看到赵宁重新出现在门口,正跟塔尼亚说着什么。 克莱尔憋了半响,真心实意地道:“老哥你实在是太快了!” 赵宁瞥了她一眼,“我劝你早做打算,不用多久,萧悟峰坠机身亡的消息就会传回来。” “明白!” ...... 一段时间后,默罕默德重新出现在会议室。 当他现身的那一刻,乱糟糟的会议室立即安静下来。一些人畏惧地看着他,一些人低着头。 默罕默德扫视众人一眼,四平八稳地坐下,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他知道,现在正是离火军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些处在混乱中的人,最需要的是看到希望,明白自身的未来。 看向克莱尔,默罕默德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离火军现在需要整顿军纪,把人心拧成一股绳,所以你得提供一份名单出来,让我们把那些作战不利、贻害三军的臭虫清理出去。” 此言一出,离火军众人无不心头一紧。 这是要“杀人”了。 克莱尔很配合:“要多少人?” 默罕默德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人,校级军官以上。” 克莱尔点点头:“众峰集团出身的校级以上军官,拢共有十三人,我还需要再提供十七个人的名单?” 默罕默德微微颔首:“现在就拟好名单,给我审批,然后抓人。” 离火军众人一下子都把目光盯在了克莱尔身上。 有人怨恨,有人哀求,有人忐忑。 在他们看来,默罕默德这是不加掩饰地帮助克莱尔排除异己,让克莱尔能够彻底坐稳离火军司令的位置! 可想而知,三十个人被处理后,还有三十个人被提拔,恩威并施之下,克莱尔的地位便稳固下来。 默罕默德将众人神色纳在眼底。 他心中暗笑,向身后招了招手,一名随从军官便将一份文件夹奉上,他从里面抽出一份名单放在会议桌上,笑容可掬地道: “大家平日里作战辛苦,我作为前敌指挥部的副统帅,自然看在眼里,各级军官在战场上表现如何,监察部一清二楚,天蚁集团不会亏待有功之士。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功勋卓著之人,我已经将其功绩上报,如今集团给出了批复,故而,他们都将被提拔,得到重用,拥有远大前程!” 闻听此言,满堂无不错愕。 他们再度把目光投向正在拟定名单的克莱尔。 玩味,讥讽,嘲笑,解恨,痛快,疑惑.......不一而足。 很多人满脸幸灾乐祸之意。 他们原先以为,默罕默德接下来会让克莱尔拟定提拔者的名单,却没想到,这个给人施恩的机会,默罕默德没有留给克莱尔,只是一味地让她做恶人! 如此一来,日后离火军痛恨的是克莱尔,感激的就是默罕默德与天蚁集团! 默罕默德这顿操作下来,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从今往后,他们没有跟在克莱尔身后亦步亦趋的必要,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受默罕默德亲近,也没有被天蚁集团重用。 她只是一个对付众峰集团,让离火军变天的工具! 众人的神色变化让默罕默德暗暗发笑,他很享受这种拿捏人心、掌控他人的感觉,随即看向克莱尔。 后者的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并没有太剧烈的神色变化。在默罕默德看来,对方显然是逆来顺受,接受了这种局面。 按照克莱尔的性格,如果是今日之前,她一定会立马暴跳如雷,拍桌子撂挑子,甚至跟他当场动起手来。 但现在对方没有这样做。 很明显,这是风云大势的压迫,也是他刚刚在司令办公室对克莱尔的敲打起了作用,这意味从现在开始,克莱尔将任由她掌控! 当着所有人的面,默罕默德不紧不慢地对克莱尔道: “名单拟完之后,你还得辛苦一下,以离火军司令部的名义,联系配合离火军进攻叶子城的那些军队司令们,让他们即刻到沣阳城来开会。 “届时,有些作战不利的军队需要整顿,司令人选必须撤换,之前跟他们配合的是离火军,你最是了解他们,所以这份名单还是由你来草拟。” 话说完,会议室响起好几个倒吸凉气的声音。 众人看克莱尔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能够决定西北各城治安军司令的人选,克莱尔手中的权力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离火军的范畴! 如此看来,克莱尔在默罕默德心目中的份量并不轻。 对方绝对不是他们能随意得罪的,往后他们还得认真听对方的指令,把对方当作真正的指挥官来对待。 克莱尔此时也反应过来,默罕默德到底想要她做什么。一句话就能很简单地概括:成为前敌指挥部与西北各城的中间人,做天蚁集团改造西北联军的利刃! 天蚁集团要建立的是帝国大业,不仅要在西北各城建立各级官府,还得改造西北各城联军,让他们从地方私军变成听命于中枢的军队。 恩威并济的举措之下,处理掉一批人,拉拢起一批人,中立一批人,往后再将这种策略延续、扩大,那么无论是克莱尔还是各军司令官,都能保证军令畅通。 默罕默德对西北各军的掌控,顿时大大加强! 虽然这距离将地方私军改造成帝国军队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但无疑是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而默罕默德想要克莱尔胜任这把利刃的角色,她的地位就不会局限于离火城,影响力将很快遍布西北,威望延伸至各军之中,成为连接西北各城的中枢人物。 份量截然不同。 手握大权,生杀予夺,显赫人前,光芒万千,无人敢于得罪,明面上每个人都要尊敬她畏惧她。 但做了默罕默德手中的刀子,克莱尔的生死荣辱就完全由默罕默德掌控。 在改革西北联军、平定叛军的这个过程中,对方代表天蚁集团广施恩惠,充当的是唱红脸的好人角色,她则是唱白脸的奸人。 她注定了要被人忌恨,被人唾骂。一旦西北联军反弹,她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首当其冲,人人喊打,届时默罕默德把她丢出去,就能平息一波怨忿! 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她就只能一心一意为天蚁集团效命,抱紧这条大腿,并对默罕默德这个顶头上司唯命是从,寄希望于对方提拔她、重用她,至少是不抛弃她! 到了那时,莫说情人,默罕默德要她做奴隶,她都得乖乖去做。 “名单拟好了没有?”默罕默德见克莱尔写了半天还没写完,不由得出声催促。 “写好了。”克莱尔放下移动终端,将屏幕翻转过来举起,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屏幕上没有名单。 只有两行大字。 看清这两行大字的时候,满座军官无不目瞪口呆。 默罕默德则是气得五官扭曲,目眦欲裂。 屏幕上的那行字简单明了,很符合克莱尔粗暴野蛮的风格: 默罕默德你这个卖屁股的,吃屎去吧!  章一零七八 出手 屏幕上的那行字简单明了,很符合克莱尔粗暴野蛮的风格: 默罕默德你这个卖屁股的,吃屎去吧! 没有人会想到,克莱尔能写出这样一句话,公然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满座军官无不震惊得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会议室一片死寂。 大家的念头疯狂发散: “克莱尔是疯了吗?不,她本身就是个疯子!可就算是疯子,这个时候也不能开这种玩笑吧?” “大庭广众之下,跟默罕默德开这种玩笑,就算你俩是发小,对方对你仰慕万分,也必然怒火中烧!” “克莱尔究竟是要干什么,想死的话为什么不换种方式,非得这样折磨自己?默罕默德一定会撕了她!” “克莱尔虽然疯,但并不是没脑子,她公然跟默罕默德翻脸,到底是有什么图谋?难道她不满天蚁集团在西北建立官府,决心反抗?” “这样凶残地跟默罕默德、天蚁集团决裂,克莱尔果然是个狠人,不负她疯子的名头,看来她是不打算屈服了!” “看来司令的位置并没有让克莱尔昏头,她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但是天蚁集团势大,她这样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默罕默德会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是闹剧,还是一场风波,亦或是,一场战争?”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在克莱尔与默罕默德身上来来回回,大家都紧张得不肯眨一下眼睛,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细节。 这间大会议室里,离火城的这些军官都是西北之局的局中人,眼前的任何变化都跟他们息息相关,甚至影响他们的命运。 没有人希望默罕默德好过,大家跟天蚁集团的矛盾不可调和,刚刚默罕默德展露的恩威手段,用心何在大伙儿心知肚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们或许只能屈服,但如果有选择,没有人甘愿作践自己。 一些人看克莱尔的目光饱含期待、鼓励。 稻香集团在离火城绝不是众矢之的,相反,稻香其实颇有盟友。 所以克莱尔甘做出头鸟,跟默罕默德翻脸的行为,让她获得了很多人的暗中叫好。 克莱尔没有拟定那个要得罪一大批人的名单,她的这种行为,至少在这一刻赢得了跟她不合、跟稻香集团竞争激烈,自认为会上名单的那些人的好感。 “克莱尔!” 默罕默德双目血红,恶狠狠地盯着克莱尔,“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屏幕上那句话对他的触犯,远比在场众人想象中的要大,原因只有一个:这句口不择言的骂人话,说的其实是事实! 当年尤努斯家族破产,默罕默德跟着母亲只身前往魔鬼城,自然不可能是去享福的,他们并没有什么依仗,最开始过得十分拮据。 能够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成长为天蚁集团的高层,这绝不是才能出众就可以实现的,惊才绝艳都不能! 唯一的途径,是默罕默德必须得到天蚁集团高层的极度赏识,与不遗余力的提拔!而且这个高层还不能是普通高层,必须是核心,是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只有得到顶级大人物的栽培,再加上自己才能非凡,默罕默德方有可能拥有今日地位。 而默罕默德一介平民,又如何能入那样的大人物的法眼?他连见对方的面都不可能。 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天大的幸运。 默罕默德得到了这个契机。他成功卖身,获得青睐,走出了那最重要的一步。 克莱尔当然不知道默罕默德的“奋斗史”,这是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默罕默德自己绝对不会宣扬,不过这并不重要。 面对被戳中逆鳞,愤怒不已、杀气四溢的默罕默德,克莱尔坦然无惧,她站起身,双手撑住桌子,上身前倾,逼视着默罕默德,一字字地道:“干什么? “很简单。 “老娘今天要干.死你!” 闻听此言,会议室响起一连串倒吸凉气的声音。 疯,真疯,他们都知道克莱尔是个疯子,但没想到她这么疯! 难道克莱尔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这样一句话,就意味着两人彻底决裂?丢了脸面威严,还被毁掉整顿联军计划的默罕默德,真会立即动手杀人?! “你想死?好!我成全你!来人!” 默罕默德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大手一挥,将守候在门外的武装人员叫了进来,顷刻间,好几把源能枪械齐刷刷对准了克莱尔。 杀人的命令对默罕默德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经常下达这样的命令,杀掉克莱尔虽然会让他觉得稍有可惜——他还不曾占有、享用对方的美妙身体——但也仅此而已。 但此时此刻,默罕默德的心里极不好受。 他不能理解,克莱尔凭什么敢跟他翻脸。 对方有什么资格跟他翻脸?! 刚刚在司令办公室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威服了克莱尔,对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怎么看都是屈服于了现实,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在没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不能让克莱尔咽气。 面对源能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克莱尔咧嘴一笑。 她的嘴角弯得很大,笑容浮夸,看起来像小丑,就跟平时最放松的时候一样。她大明大放无视了能随时要她性命的源能步枪,转过头来面对一众离火城的军官,大义凛然地道: “伙计们,天蚁集团今天能换一个司令,撸下去三十名校官,明日就能把你我这些人都换了!等到后天,离火军也好,别的城市的治安军也罢,都将不复有一个资本家! “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不要以为你们乖乖听话让出权位,就能保住自己的公司保住自己的富贵,如果你们真的这样以为,那你们就大错特错! “你们可以问问默罕默德,萧司令现在怎么样了!问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开始还不明白克莱尔为何发狂,不理解她为何要跟默罕默德翻脸的离火城军官们,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无不如遭雷击,纷纷转头,目光紧紧盯住默罕默德。 萧悟峰已经交出了司令之位,还被默罕默德赶出了军中,就这样都不能幸免于难?天蚁集团真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默罕默德一下子神经紧绷,看克莱尔的眼神,变得格外凶狠残忍,像是要一口吞了对方。 他在进会议室之前,刚刚接到消息,下面的人汇报说萧悟峰的座驾坠毁荒野,萧悟峰当场死亡。 作为中品上的强者,如果单单是飞机坠毁,萧悟峰绝对不会死,他有一万种方法让自己安然无恙!所以,必然是有人先杀了对方。 到底是谁杀了萧悟峰? “我都是在走进会议室的大门之前,才得知的这个消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默罕默德死死盯着克莱尔,在第一时间选择反咬一口,“你的消息比我还要灵通,就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件事跟你脱不开干系! “萧司令是你的人杀的!” 克莱尔仰头大笑,哈哈之声不绝于耳,就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好半响,她的笑声才告一段落,咬牙切齿地直视默罕默德: “我拿什么杀他?我什么要杀他?按照你的布置,我能把众峰集团的人都赶出离火军,还有什么必要杀他?” 说到这,克莱尔转头对离火车的众人道:“天蚁集团要建立的是一个帝国,一个封建帝国的天下,哪里能有资本家生存的地方?! “他们只会要奴隶,任由他们驱使的,牲口一样的奴隶! “萧司令就是你我的前车之鉴,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听不听话,都会被他们一个个清除掉!” 事到如今,离火城的军官们,就算不完全认同克莱尔这番话,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克莱尔在胡言乱语。 萧悟峰不可能是克莱尔杀的,大家都是离火城的,知根知底,先杀萧瑞再杀萧悟峰,而且都没有留下痕迹的人,不可能是克莱尔的人,对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更何况,萧悟峰、萧瑞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天蚁集团改造西北联军、需要威慑群雄之时,要说这是克莱尔争权夺利的行为,在她已经跟默罕默德翻脸的情况下,实在是怎么都说不通。 “够了!给我拿下她!” 默罕默德一看众人的神色已经失控,反应跟先前大相径庭,看他的眼神全都变得不对劲,就知道不能再让克莱尔继续说话。 哪怕他不明白克莱尔为何要为何敢跟他翻脸,现在也必须立即处理掉对方! “拿你.妈的拿!” 克莱尔大骂一声一跃而起,跳上会议桌,直接一拳轰向默罕默德! 章一零七九 掌控局势 源能步枪虽然威力不凡,但要是真在会议室动用,打出来的子弹少了,无法确保让拥有中品上实力的克莱尔束手就擒,打出来的子弹稍微多一些,离火城的军官们就要死伤大片。 它更多的是一种实力的展现,起一个威慑作用,强调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现在跟之前拿下萧悟峰的情况不同,克莱尔已经公然跟天蚁集团翻脸,不惧一战,摆明了是要以命相搏。 而在场的离火城军官们,正一起怀疑默罕默德,这种时候再让源能步枪杀伤大片军官,无论事后默罕默德怎么解释,都不会再有人相信他没有杀戮地方权贵们的心思。 说不得,事情传出去之后,大家都会认为,默罕默德是有意趁着司令部开会,重要军官都在场的时候,来一场血腥屠杀,以此达到清理绊脚石,掌握离火军的目的。 “查理!干掉她!” 眼瞅着克莱尔虎豹般扑过来,默罕默德浑身一颤,眸底掠过一抹惊惧,身体撞翻椅子急速后退的同时,扯开嗓门急忙大喊。 他是才能型高层,不是战斗型指挥官,自身虽然经过天蚁集团的多重改造、优化,现在有中品实力,但比之打小就天赋卓绝的克莱尔还是差了太多。 他可以靠权势拿捏克莱尔,让对方为奴为婢,但真当对方不顾一切,跟他短兵相接拼命时,他却毫无办法,恐慌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默罕默德敢带着一队人来离火军司令部,虽说主要是依仗天蚁集团的声威,料定下面的人不敢造反,但该有的武力不会缺,除了十几把源能步枪外,随行人员中还有一名中品上的护卫! 一名西装大汉应声进门,先是将默罕默德拉到身后,帮助他脱离危险,随即便与克莱尔交上手,两人拳脚碰撞,眨眼间战在一起。 默罕默德逃出会议室,第一反应当然是远离危险,到了安全地带再说别的。 可没想到,他刚奔出两步,一条鞭子般的小腿便在眼中急剧放大,仓促间抬手格挡,小腿上传来的力量却如奔行的坦克一般,将他抽得连退数步直接撞上墙壁! 定眼一看,默罕默德发现袭击者是一名模样清秀的少女,身材娇小长发三千,身法灵动飘逸,看起来人畜无害,偏偏出手狠辣异常。 他不由得心头一沉,暗道可恶。 正常少女绝对不会拥有这样的实力,默罕默德脑海里瞬间冒出一个身份:超人实验体! 事实上,正在跟克莱尔交手的黑人查理,就是一名超人实验体!到了中品中以上的层次,超人实验体的数量可比其他人多多了。 先前少女坐在克莱尔身后时,默罕默德还以为她是克莱尔的亲戚,眼见对方容貌娇美气质特异,他还想过在调教好克莱尔后,把她们俩同时弄上床,好好享受一番。 却没想到,少女竟然是实力强悍的超人实验体! “拦住她!” 近身相搏,步枪作用有限,默罕默德不敢下令开枪,免得自己被误伤,只能让自己的护卫们冲上来,用人数优势去挡下对方,给自己争取逃出办公楼的时间。 “只要逃出这座楼,大不了老子轰平它!”默罕默德恶狠狠地想。 克莱尔公然造反,离火城的人竟然不加阻拦,完全不驰援他这个前敌指挥官,不是叛党也是叛党,全杀了都不是没有理由! 默罕默德的护卫们战斗得力,加上源能步枪偶尔的策应,使得塔尼亚无法及时有效的追击,默罕默德成功逃出了办公楼。 真出了楼房,脱离了危险,默罕默德自然不会再着急轰平办公楼——没有那么必要。 他恢复了风度,抬起腰身放缓脚步,整了整军服沉声下令:“把克莱尔跟那个少女,都给我解决掉,死活不论!” 他有十几把源能步枪,一半在紧跟自己的护卫们手上,足以保证自身完全,就算中品上的强者也冲不进来。 另外一半则留在楼内,如果配合查理与其它武装人员,先拿下克莱尔再拿下那名少女,怎么都不是问题——在默罕默德脱离战斗地带后,源能步枪不用担心误伤他的情况下,不必再有多少顾忌。 默罕默德话音方落,源能步枪特有的声线骤然响起! 他身边一名下品上实力的护卫顿时惨叫一声,身体倒飞出去,人在半空便碎成了无数块,鲜血四向泼洒! 周围的其他护卫受到影响,一些人身不由己向侧面倾倒、移动,团团保护默罕默德的阵型立即被冲散一块。 “谁在开枪?!”默罕默德怵然一惊。 跟在他身边的源能步枪只有接近一半的数量,其他手持源能步枪的人还在楼内,但自己人不可能向自己人开枪,难道已经有持枪人被那名少女击败,让对方夺走了源能步枪? 可护卫们都是精锐强者,配合娴熟,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少女夺走一把源能步枪? 就算少女真的侥幸得手,又怎么能有空闲向楼外开枪,楼里的其他持枪护卫都是饭桶,就那么干看着? 砰! 就在默罕默德心惊胆战、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第二记枪声响起,源能子弹直奔默罕默德而来! 比之第一枪的措手不及,现在默罕默德多少有了防备,千钧一发之际,他连忙将一名护卫拉到自己面前,让对方为自己挡住了子弹! 护卫惨叫出声,默罕默德自己被冲击力撞得向后倒去。 好在这名护卫有中品下的实力,身体挡住的子弹能量更多,默罕默德虽然狼狈地摔倒在地,鼻子里流出了血,身上出现多处伤口,但并没有受太严重的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也无暇顾及风度,默罕默德连滚带爬,第一时间藏身到了一辆装甲后面,同时气急败坏地向护卫们大吼,要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 当然是赵宁出手了。 眼下他站在一扇窗户前,正一只脚踩着椅子,举着一把源能步枪,从准星里瞄着默罕默德身边的护卫们,随时打算开响第三枪。 在这场乱战中,他不能表现出太强的实力,要是让离火军的人都认识到,他可以轻松战胜中品上的强者,那么傻子也能猜到,萧瑞跟萧悟峰极有可能就是死在他手上。 但以中品上的实力横扫几名默罕默德的护卫,抢几把源能步枪过来,随手丢给稻香集团的军官们几把,让他们去支援克莱尔和塔尼亚,跟默罕默德的护卫们作战,就没有任何问题。 砰、砰、砰! 默罕默德身边的护卫们,依托装甲车的掩护,向先前枪声传来的方位开火,轰开了一面又一面墙壁。 ——这当然不可能击中赵宁。 与此同时,默罕默德的护卫队长,已经通过无线终端接到了楼里护卫的汇报,明白了里面的情况,连忙说给暴跳如雷的默罕默德听: “有一名中品上实力的强者突然杀出,袭击了断后与留守楼内战场的护卫,现在已有四人殒命,源能步枪也被对方夺去! “查理挨了一枪,虽然只是被子弹擦伤手臂,但已经无法战胜克莱尔加源能步枪,我们留在楼里的战士,正在跟那名少女鏖战......” 听到这里,默罕默德眼中的愤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消失不久的恐慌。 有那名凭空多出来的中品上强者,楼里的护卫们说死就死。 就算他把身边这几把源能步枪派进去,到了那种狭窄的有利于强者施展手段的环境中,源能步枪不能火力覆盖发挥十成作用不说,还会把自己陷进去。 默罕默德环顾左右。 离火城的军官们,陆续从窗户、大门处冲了出来,现在都在尽量远离战场,中间还有一些伤员,他们时不时转过头看向默罕默德等人。 从这些人的眼神里,默罕默德发现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份敌意明显比先前浓烈,默罕默德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他的护卫在使用源能步枪的时候,误伤到了这些军官。 “指挥官阁下,撤吧!一旦查理被两名中品上的强者围攻,折在这里,到时候他们腾出手来......您是前敌指挥官,战役需要您,请您快走!” 默罕默德的护卫队长一看形势不对,立马开口劝退,把默罕默德想说又不好主动开口的命令提了出来,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默罕默德自然不想死在这里,他好不容易奋斗到了天蚁集团高层的位置,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享受。 继续留在这里,一旦成为叛军俘虏,被叛军逼着做不利于天蚁集团的事,他身上的污点只会更多,到时候权位、性命只怕都保不住。 “离火军串通叛军,在沣阳城设计伏杀我们,实在是罪不容诛!” 默罕默德赶紧就坡下驴,随便编了个理由,连忙带着众人登上武装直升机,同时不忘给自己的撤退行为找个掩饰,“我们先回指挥部,调集人手,再过来迅速扑灭他们!” 最后,他没忘记通过通讯终端叫上查理:“查理,撤出战场!” 武装直升机上的驾驶员,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分机,在办公楼战斗爆发的第一时间,他们便激活了源能核心,力场全开,以此避免被子弹击中。 赵宁眼瞅着飞机飞起来,轻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就像看到几只飞走的苍蝇。 不过他并没有离开窗户,源能步枪还对着前院。 呼吸之间,查理从隔壁破窗而出,施展身法急速逃遁,想要追上还未飞高的最后一辆武装直升机,抓住对方丢下的绳梯离开。 如果让他抓住绳梯,置身于武装直升机的力场范围内,源能子弹的确奈何他不得。 可他没能追上同伴。 赵宁手中的源能枪械响了。 他倒在了半途。 ...... 克莱尔收起手中的源能步枪,眼中满是洗刷耻辱的快意。 一颗源能子弹虽然不能要了中品上强者的命,但在赵宁率先开火留下查理后,她从护卫手里夺过源能步枪,紧跟着射中了对方。 两人外加另一名稻香集团的射手,三个人三把枪,对着查理一顿突突,后者便只能倒在血泊中气绝而亡。 杀掉一个查理,只能让克莱尔出口恶气,还谈不上报仇雪恨,什么时候打爆默罕默德的脑袋,那才算是大功告成。 不过这一战的成果远不止一个查理,他们从默罕默德的护卫们手里,夺过来了八把源能步枪,这可是难以具体估量价值的斩获! 有了这八把源能步枪,他们就有了跟天蚁集团正面抗衡的资格!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但至少不用对方一亮出源能步枪,他们就只能落荒而逃或者是乖乖投降。 顾不上检点伤亡,安排诸事,克莱尔第一时间收起源能步枪,跑到赵宁面前,深吸一口气后,庄严郑重地鞠躬致谢。 没有赵宁,她现在已经是默罕默德手里一枚清除异己的棋子,以后只能任由对方驱使,为奴为婢毫无尊严与自我。 此时此刻,在克莱尔眼中,面前的赵宁就是她的再生父母,神仙一样的存在。  章一零八零 惊喜 “伙计们,现在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联合起来,反抗天蚁集团的迫害,为了我们的身家性命,为了我们日后的长久富贵,跟天蚁集团这帮强盗干到底! “无论你们如何选择,我,克莱尔,绝不屈服!” 感谢完赵宁后,克莱尔将离火军众人再度召集起来开会,向他们表明自己的立场,发出自己的号召。 此时此刻,在这些离火城的权贵们眼中,克莱尔俨然成为了反抗霸权压迫,维护民.主自由体制,保障大家利益的英雄人物,绝大部分人对她都充满敬畏。 从本心上来说,大家都想拥护她。 从现实角度讲,克莱尔现在是离火城唯一的中品上强者,身边还有一个中品上的帮手,她的离火城霸主地位已是无可挑战。 但正面抗衡天蚁集团并非易事,离火城若是单独去做这件事,无异于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这是先前默罕默德开会时的视频,只要我们将其发出去,就能引发西北各城的同仇敌忾!” 克莱尔打开自己的通讯终端,调出全息影像展现在众人面前,其内容竟然包括默罕默德在司令部会议室的所有言行。 他承认天蚁集团要建立帝国的画面,以及让克莱尔拟定名单撤换各城司令的画面,十分清晰。 看到这个视频,离火军众人无不精神大振,有了这些,他们就不担心西北各城不被打动。 也是因为看到这个视频,这些离火车的权贵们看克莱尔的目光,变得愈发敬畏与佩服。 能将默罕默德的言行从头到尾拍摄下来,说明克莱尔早就有了跟对方翻脸的打算,并不是一时冲动。 冲动成不了事,思虑周全早有准备,才能带领他们战胜强敌。 会场的离火城军官们,情绪高昂起来,纷纷表态支持克莱尔的意见,尊重她的司令地位,拥戴她带领西北联军作战: “有了这份视频,再加上萧司令父子的死,西北各城一定会立即觉醒,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必须联合起来对抗天蚁集团!” “不错,我们已是退无可退,哪怕低头认输,让出权位,也无法保全身家性命,只有反抗这一条出路!” “不只是西北各城,整个北大陆都会群起响应!” “破晓之战时,面对大一统官府与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我们都能打赢,现在一个天蚁集团,凭什么跟天下人为敌?!” “司令官阁下敢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霸权,这份勇气与担当让我们敬佩万分,以后翻山集团必定跟随司令官阁下而战!” “司令官阁下为了众人的利益,甘愿舍弃自己的私欲,实在是志诚奉公,我对司令官阁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好离火城还有司令官阁下这样的英雄,否则离火城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只是离火城,整个北大陆都不能少了司令官阁下......” “为了家乡,为了北大陆,为了民.主自由,剑指集团誓死追随司令官阁下......” “......” 在众人的意见初步达成统一,且克莱尔的地位获得认可后,离火城的权贵们开始大加赞赏对方,争先恐后表明心迹,希望克莱尔以后能多多亲近、信任他们。 众人的追捧让克莱尔十分受用,但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她很清楚,自己能有现在这样的际遇,完全是拜赵宁所赐,包括那份拍摄默罕默德言行举止的视频,都是对方提供的。 如果没有赵宁,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念及于此,克莱尔转头看向赵宁,却发现对方正在闭目养神,没有任何得意、开心之色,眉宇平和面色如常,就好似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明明以一己之力,彻底撬动、改变了西北局势!” 克莱尔心潮起伏地想,“天蚁集团的大业因之受到严重影响,西北各城在深渊边上及时止住了身形,反抗军一只脚已然从绝境中迈出。 “千百万人的命运正被影响,乃至整个大陆的未来,都极有可能因为对方那些看似简单,实则恰到好处的有力行为而改变!” 克莱尔越想越是激动,越想看赵宁的目光越是痴迷。 赵宁那副淡然如水的样子,让她怎么看怎么着急,她恨不得跑过去抱住赵宁又蹦又跳,告诉赵宁他有多么厉害多么伟大。 ...... 在会场上,克莱尔紧急联系西北各城的治安军司令,与他们召开视频会议,将发生在沣阳城的事情尽数告知。 因为有赵宁给的视频作为证据,还有在场全部的离火军中高级军官作为证人,各城治安军司令想不相信天蚁集团的用心都不成,在结束视频会议后的第一时间,纷纷从各地赶往沣阳城聚首。 当日,第一次西北各城联合大会,在沣阳城离火军司令部召开。 会议迅速形成决议,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其一,成立西北护法委员会,确保民.主自由的法律核心精神不被践踏,克莱尔出任临时委员长; 其二,各部立即停止对抵抗军的进攻,收缩防线; 其三,将各军之中的天蚁集团监察部人手,立即请出军队。 三个方面的决议达成之后,很快传向各城各军,获得了西北权贵们的一致认同与拥护。与此同时,护法委员会将决议通报给天蚁集团。 这些决议并未直接与天蚁集团撕破脸皮,各项举措都称得上温和,留下了相当大的回旋余地。 但西北各城维护既有制度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十分坚决。 而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跟天蚁集团翻脸、厮杀不是他们想要的,甚至是他们竭力避免的,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天蚁集团的强大,并不想闹到最后一步,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他们只是想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不做新帝国的臣奴而已。 事情如果能和平解决,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接下来,一切都得看天蚁集团的态度。 如果天蚁集团接受《决议》,那么双方还有友好合作的机会,毕竟抵抗军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如果天蚁集团不接受《决议》,甚至采取激烈手段,那么西北各城将不得不面临最坏的情况,跟天蚁集团兵戎相见。 到了那时,莫说围剿抵抗军,抵抗军是不是排在第一位的敌人,甚至暂时还是不是敌人都不一定了。 ...... 星火城。 看着手里的情报,听着刘帆的汇报,周委员周树立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向精力充沛精明强干的他,此刻竟然状若失神,良久不曾动弹也就罢了,连微表情的变化都没有。 不是周树立心态不稳,而是新近接到的情报太过匪夷所思,他需要综合各方面进行思考,在细微处辨别真假,一时间太过投入,这就忘了去动弹。 在最近的二十个小时内,潜伏在官方联军、西北各城以及魔鬼城的谍报人员,就像是被惊动的游鱼,突然间群起行动,密密麻麻的消息狂风暴雨一样汇聚过来。 乱,太乱了。 令人惊喜万分的乱! 从萧悟峰被解除离火军司令职位,到飞机坠毁横死荒野; 从默罕默德刚到离火军司令部时,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地宣布天蚁集团的大计,公然表示不惧反抗,到整顿会议时克莱尔毫无预兆发难,跟默罕默德大打出手,直至最终将默罕默德赶出沣阳城; 从克莱尔被离火军所有人嫉恨,到她赢得离火城万众拥戴;从各城司令官抵达沣阳城,到西北联合会议召开,《决议》被公之于众...... 这里面每一件都是大事。 放在以往,任何一个消息都会让周树立思考良久,做出合情合理的详细布置,让这些消息发挥它们的最大作用,使形势最大限度朝着有利于抵抗军的方向发展。 事实上,当前面那些消息刚刚传回时,周树立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是到了后来,传回的消息越来越多,他分析情报、做出布置的速度,竟然都赶不上事情发生变化的速度! 如果是寻常时候,周树立一定会冷汗直冒。这意味着形势失控,而他们完全跟不上节奏,情况只会迅速恶化。 但这一回,偏偏事情在后面的变化,每一样都对抵抗军有利,乃至是非常有利,就跟天上下馅饼雨没有区别! 周树立错愕、狂喜又惊心、无奈地发现,无论他对前面的情报做出何种反应、布置,都不可能出现比后面的情报中说的,更好的情况! 这简直就像是老天苏醒、神仙下凡,专门来帮助抵抗军一样。 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西北财阀军相继撤出战场,无不后退扎营,摆出龟缩防守之势,我们在一些地方的战士趁机收复了不少城镇,很多之前局势极端不利的战场,因此重获生机!” 刘帆激动到声音都有些颤抖,“可以想象,随着西北财阀与天蚁集团的关系陡然恶化,双方之间必要拉扯一段时间,没有心思再跟我们拼杀作战,只要我们进攻,很容易就能取得不俗战果! “这将是我们逆转此次战役的最好机会!” 周树立已经冷静下来,没有贸然评价刘帆的话。 他当然知道刘帆说的是事实,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的兴奋激动之情不输给任何一个抵抗军。 但好事来的太快太猛烈,他必须小心谨慎,防止这是敌人的陷阱,亦或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 但如果说这是陷阱,周树立首先就不相信。 抵抗军本就到了悬崖边上,处境极为艰难,天蚁集团与西北官军只要继续进攻,他们几乎可以说是翻盘无望。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实在是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去耍什么阴谋诡计。 “周委员,刘处长,有最新线报!” 这时,一名机要人员急急忙忙前来汇报。 周树立看过这份最新线报后,眼神变得很是复杂,说不上是喜是忧,看不出是乐还是愁......亦或者兼而有之。 刘帆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周树立摇了摇头,声音沉缓:“克莱尔那边的消息,她要求跟我们的人尽快见面,而且得是职位足够高,可以参与整个战场决策的人。” 刘帆低头沉吟片刻,“克莱尔如今是西北护法委员会的临时委员长,她要求见重量级人物无可指摘,而且会面要商谈的内容,很可能涉及双方后续的战场大局......” 说到这,他抬起头不解地问:“可这很正常啊!” 这么正常的消息,怎么会让周树立的脸色那么复杂? 周树立意味莫名地看向刘帆:“克莱尔在留言中说,感谢我们给她派去了那位无所不能的高手,她已经见识到了我们的诚意,之后的会面也一定会让我们看到她的诚意。” 刘帆怔了怔,本能地脱口而出:“高手?什么高手?还无所不能?让她见识到了我们的诚意?可我们并没有给她派去什么......” 话到最后,刘帆猛然合上嘴。 这不正是问题的关键之处吗?  章一零八一 会面 叶子城。 “周委员,其实您没有必要亲自来,克莱尔再是财阀中的大人物,也不需要您亲自来见。这要是您遇到什么危险,我们可怎么跟根据地交代?” “周委员,您在叶子城呆着就行了,实在没有必要出城去见克莱尔,远程视频足以满足会面需求,外面不安全,要是有什么闪失......” “周委员,真的不能再往前了!虽然财阀军驻扎在沣阳城,但他们的武装直升机与精锐强者的机动性却很强,随时可能在野外发起袭击......” 带着刘帆等人的周树立一路从叶子城出来,亲自负责安保事宜的第四军副军团长林知章,不停嘴地劝了他一路。 坐在装甲车后座上的周树立,实在是不想再听对方聒噪,“敌人的精锐机动性很强,我们的战士就比他们弱吗?好了,不要再说了,就快到了。” 副驾驶席上的林知章愁眉苦脸,哪怕知道自己招人烦,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给予提醒: “周委员,那克莱尔是个中品上的强者,咱们军中暂时还没有这样的人物,真见了面,她要是陡然向您发难,我哪怕是拼了性命都不一定拦得住啊!” 这是再现实不过的考量,然而周树立却只是微微一笑:“不需要你拦。” 这句话让林知章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向周树立,只可惜后者并没有给出解释的意思。 透过防弹玻璃看向窗外的风景,周树立陷入沉思。 刚开始了解到克莱尔莫名其妙的留言时,他就跟林知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但没过多久,刘胜男传回的一则消息送到了他面前。 这则消息其实十几个小时就已经传回,但彼时情报机关被来自官军的消息弄得惊喜混乱,都在首先处理这些信息,刘胜男那则看起来不怎么重要的消息就被排到了后面。 刘胜男汇报的内容很简单:杨宁决定去战场看看,带上了塔尼亚。 “去战场看看。”每每想到这几个字,周树立的心情便无法平静——这哪里是去看看?简直就是去捅破了天! 综合各方各面的信息可知,那位瞬杀萧悟峰、萧瑞父子而又没有留下半分痕迹的高手,既不是抵抗军的人也不是天蚁集团的人,在排除所有可能之后,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赵宁的真实实力如何,塔尼亚不知道,刘胜男更是没底,周树立这个还没见过赵宁的人,根本无从推断。 但周树立清楚一件事。 在地球上,哪怕是四大集团内部,都没有显露过上品高手的存在! 而无论塔尼亚还是刘胜男、刘帆,都对赵宁的真正实力没底! 地球文明以科技见长,在黄昏之战前,个人实力再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现在之所以有上品这个划分,据说还是因为天外文明的关系! “难道,真是天外那个文明的人?” 这个在之前想起来时,周树立自己都觉得无厘头的可能,现在却拥有了成为真实答案的潜力。 如果答案果真是这个,那么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对方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北大陆,为什么会去明日城,为什么要隐藏身份,为什么要帮助抵抗军? 在天外那个文明中,对方又是什么身份? 凡此种种,都需要周树立自己去寻找答案——如果杨宁真是天外修真文明的高手的话。 “周委员,我们到了。” 听到林知章的声音,周树立收回发散的目光,转头看向车头前。装甲车正驶上一座山坡,山顶上林木树立,皎月的清辉洒落林间空地,勾勒出两辆车几个人的身影。 周树林收拾好思绪,将状态调整到最好。 不管那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都去亲自去寻找。 “他们来了。” 听到克莱尔手下在车门外的汇报,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的赵宁睁开双眼,兴致明显高了起来。跟抵抗军接触这么久,他终于要见到对方的高层核心人物,这或许会是历史性的一刻。 塔尼亚第一个蹿出车门,笑容满面又蹦又跳,就差没有直接飞过去跟同伴们拍肩碰拳。 当塔尼亚看到从抵抗军装甲车上走下来的周树立时,陡然愣在那里,意外地说不出话来,眼眸闪烁着惊喜、亲切的光芒,就像是久别家乡的孩子看到了父母。 下一刻,她并没有冲过去跟周树立相见,而是迅速收敛神色,面容肃穆起来,同时警惕地四处观察,瞬间进入了战备状态,举止与陪同领导人出行的保镖如出一辙。 克莱尔率先走过去,与相熟的抵抗军联络人街头,同时在对方的引见下,站在了周树立面前。 “先生是抵抗军的哪位?”克莱尔不动声色地问,显得深沉稳重。她如今是西北护法委员会的委员长,位高权重不同寻常,自然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浮夸不羁。 ——至少在外人面前得这样。 “周树立。”周树立的回答很简单。 克莱尔倏忽一惊,极致的意外之情冲击了她的五官,让她显现出嗔目结舌的模样,连嗓音都变了调:“周......周树立?抵......抵抗军三号人物?!” “司令官不是要见职位高的人吗?我想我的职位应该不低了。”周树立微笑着道。 “不低不低,绝对不低!” 克莱尔如同看到偶像,什么都顾不得,热情似火地跟周树立握手,“实在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见到周先生!你们实在是太给我面子,太有诚意了!” 她不是惺惺作态。 抵抗军的前三号人物,西北各城的权贵没有不痛恨的,但也无人不敬佩,那是真正惊才绝艳,非同一般的存在。 周树立八风不动地道:“希望待会儿我也能看到司令官的诚意。” 克莱尔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必须的!” 这时,周树立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克莱尔背后,落在了赵宁跟塔尼亚身上。小丫头严肃认真、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好似接受检阅的战士。 周树立向赵宁点头致意:“你们做得很好。” 他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表现出,赵宁、塔尼亚不是他有意派去克莱尔身边的。 赵宁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周树立的打招呼,塔尼亚得到夸张之后则是再也忍不住,咧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时间并不充裕,克莱尔跟周树立两人没有过多客套,两人很快进入议事环节。 克莱尔代表西北联军,希望能跟抵抗军暂时休战,为表诚意,联军愿意整体后退一百五公里。 周树立拒绝了克莱尔的提议,他认为,如果两军要暂时休战,那么西北联军必须将第五次西北战役以来,占领的根据地全数奉还。 这样算下来,整个西北联军平均要后退四百多公里,让出许多攻占的大城市,克莱尔站在西北联军的角度上,无法答应周树立。 她提出联军可以转卖一些军火给抵抗军,以此作为替代,又被周树立拒绝。 周树立的回应很简单:财阀联军可以不退,抵抗军大可自己收复失地,只不过到了那时候,大军兵锋绝不会止步于此。 克莱尔遂再度提出条件,联军可以让出所有攻占的抵抗军根据地,但抵抗军得跟他们组成联合战线,合兵一处,共同与天蚁集团作战。 克莱尔的理由很充分,天蚁集团是大家共同的敌人,也只有在双方联手,西北联军不用担心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们才能从根据地撤离。 周树立再度拒绝了克莱尔。他的意思很明确,抵抗军不会跟财阀军协同作战。不过,抵抗军可以从别的方向单独出击,攻打其它城市,牵制天蚁集团,策应西北联军。 最终,双方的第一次会面,没有达成任何协议。 在这次谈判中,日前还深处绝境之中,有任何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抵抗军代表周树立,态度很是强硬。 不过成果倒是不能说没有。 首先,为了偿付赵宁对她的帮助,克莱尔以稻香集团的名义,低价向抵抗军出售了一大批军火、药品,都是后者在战局不利后急需的东西。 其次,协议虽然没有达成,共识却有:只要西北联军能够放弃占领的抵抗军地盘,抵抗军短时间内就不会进攻西北联军。 最后,双方的谈判还能继续进行,条件也基本被确立下来:西北联军放弃全部占领的根据地地盘,抵抗军就有可能成为西北联军的暂时盟友,虽然不能合兵作战,但可以相互配合。 初次碰面就能有这些成果,克莱尔已经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见面结束后,克莱尔与赵宁道别。 接下来她要返回沣阳城,而赵宁则会前往星火城。 对赵宁而言,去西北联军中走一趟只是顺带为之,他的主要目的地还是抵抗军根据地。克莱尔则清楚,赵宁是抵抗军的同伴,抵抗军对他的需要程度极高,不可能长久呆在西北联军。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老哥有什么吩咐,克莱尔一定全力以赴!”这是克莱尔给赵宁的个人承诺,论的是两人的私下交情。 赵宁对这个郑重其事的承诺反应平淡。 在明日城的时候,李虎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最后两人还是分道扬镳。 驱车回叶子城的路上,赵宁、塔尼亚、周树立三人同坐一辆车。没有了外人,塔尼亚顿时跟周树立表现得极为亲近,一口一个爷爷。 “爷爷,我们是不是太便宜克莱尔那个疯女人了?咱们凭什么要答应现在不进攻他们?他们跟天蚁集团翻了脸,自顾不暇,正是我们趁机大规模进攻,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啊!” 塔尼亚旁听了正常谈判,觉得周树立太给财阀军面子,“等到西北联军覆灭,我们不止可以收复根据地,还能更进一步,得到大量城市,根据地的规模能扩大一倍不止!”  章一零八二 开门见山 周树立对塔尼亚很有耐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他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的赵宁,既是回答塔尼亚也是对赵宁解释: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自第五次战役以来,我们接连损兵折将,医院里塞满了伤员,力量折损非常严重,急需缓一口气,突然之间并没有全面进攻的能力。 “其次,天蚁集团是北大陆霸主,他们始终是我们最重要也是最难缠的敌人,克莱尔是跟默罕默德翻了脸,但西北财阀军跟天蚁集团还没有进入敌对关系。 “财阀军会跟我们谈判,自然也会试探天蚁集团,咱们阶级属性不同,彼此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不可能有真正长久的合作与和平,最后仍是要战场分胜负......” 塔尼亚越听越糊涂,不解地插话:“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不是更应该趁他病要他命吗?谈判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更加强硬,逼得他们不得不吐出占领的根据地!” 周树立摇了摇头:“一旦我们逼迫过甚,而天蚁集团伸出橄榄枝,提出更好的条件,他们未必不会尝试跟着天蚁集团走。 “毕竟,天蚁集团没有真的杀掉萧悟峰、萧瑞父子,只要诚意给得足够到位,那些财阀依然能做地方权贵,这总比腹背受敌身死道陨要好得多。” 这个诚意,就包括撤回设立在各城各军之中的监察部。 先前西北护法委员会已经形成决议,驱赶各级监察部,但他们的用词是“请”,手段不会太过激烈,为的就是在旗帜鲜明表达态度的同时,保留回旋余地。 在这种情况下,抵抗军要做的就是抓紧这段时间调整自己,同时与西北联军进行谈判,在一定范围内尽可能得到好处,收复一定失地,等到大军缓过气来,再根据形势变化出兵。 决定抵抗军下一步行动的,除了他们自己,关键是天蚁集团处理西北局势的态度! ...... 回到叶子城,周树立设宴款待赵宁。 “杨先生的身份暂时还在保密状态,我们不好大肆铺张招人耳目,条件简陋了些,还望杨先生不要见怪。” 周树立举起酒杯,“这一杯为杨先生接风洗尘,多谢杨先生两度帮了我们,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大恩不言谢,还望日后能有可以帮到杨先生的地方。” 桌子前就四个人,除了赵宁与塔尼亚外,就是跟着周树立来到叶子城的刘帆。 赵宁表示不必客气,与周树立对饮完,放下酒杯的时候开门见山:“我来地球的时间不长,但对你们抵抗军已是颇有了解,相信周委员会说话算数。” 周树立没想到赵宁这么直接,天外文明的身份说透露就透露,惊讶之下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杨先生真是彼岸界的人?” “如假包换。” 塔尼亚瞪圆了双眼,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刘帆禁不住倒吸一口寒气,刹那间腰背都挺得笔直。 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过震撼,哪怕在赵宁展露出随意抹杀中品上的强者的实力后,他们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猜测,但此刻听到赵宁亲口承认,心灵受到的冲击力依然无以复加。 周树林则要稳重许多,至少没有表现得太过震惊,但还是万分关切地问:“不知杨先生跟格兰帝国是什么关系?” 格兰帝国跟天蚁集团已经来往十年,没听说出什么乱子,盟友关系可谓稳固,如果赵宁是格兰帝国的人,情况对抵抗军绝对谈不上好。 赵宁言简意赅地道:“敌人。” 周树林心头悬着的大石立即落下来,刘帆则是大受鼓舞,精神抖擞得厉害,看赵宁的双目光芒万千。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再联系赵宁在北大陆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抵抗军就能迎来一个强力盟友! 那可是真正的强力盟友! “彼岸界是一个什么样的......文明?” 周树林心中有太多疑问,他很想一股脑儿都问出来,这不仅关系着抵抗军的前程,也影响着此界文明的命运,而因为天蚁集团的封锁,他们对天外文明知之甚少。 问出这个问题后,周树林连忙举起酒杯补充:“若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杨先生可以不回答,咱们是朋友,一切全看杨先生的意愿......” “没什么不能说的,事实上我之所以来你们的根据地,就是想要寻找跟你们合作的可能性。大家坦诚相待为好,有什么问题只管问,现在形势非常,那些客套、试探能免则免。” 赵宁饮下杯中酒,看见周树林神色明显放松不少,眼中多了很多信心,至于刘帆则是早已放下碗筷,端正坐姿摆好了听讲的样子。 他接着道:“彼岸界是修真世界,有许多实力强大的修行者,生活的也是人类,组成的是人类社会,不是什么别的种族,且同样有许多国家,跟你们黄昏之战前的情况并无本质不同。 “就我所在的皇朝而言,前些年的天下面貌,跟地球上的唐宋两朝相似,但因为修真力量的存在,生产力水平比明清时代还要稍高。” 这番话让刘帆眼界大开,对异界终于有了一个基本认知。 但其中的敏感信息却震动了周树立,在他心中引起了不一样的波澜,他紧紧注视着赵宁: “杨先生在自己的皇朝内,是什么样的身份?” 这个问题太过重要,以至于周树立问出来之后,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如果赵宁是封建皇朝的特权阶级,那就跟抵抗军代表的阶级矛盾冲突了。 阶级都不一样,立场都是对立的,利益有根本冲突,怎么可能长久做同伴? “我是大晋皇朝的太子,赵宁。”赵宁平平淡淡地回答。 周树立心里咯噔一声,顿感大事不妙,眸底浮现出浓烈如雾的忧虑;刘帆浑身一震,神色变得极为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一个皇朝的太子,最大的特权阶级,怎么可能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享有同样的权力地位?真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路人上不了同一条船,就算勉强为之,一时联合,最终也会分崩离析,乃至刀兵相向! 只看周树立跟刘帆的微表情,赵宁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来地球的时间不算短,之前在明日城的时候天天上网,对地球的历史与现状有较为全面的基本认知,要不然也不会随便说出唐宋、明清这些朝代名词。 “大晋皇朝虽然名为皇朝,却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封建帝国。”赵宁花了一些时间,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大晋的革新战争。 刘帆听完这些,既感到新奇、不可思议,同时又大大松了口气。不过这些都只是赵宁空口白话,虽说对方理应不会骗他们,但总不能对方说什么就毫无保留全盘相信。 他看向周树立。 周树立正在沉吟中,要说赵宁在骗他,他觉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毕竟革新战争的那些重要细节,不是能凭想象说出来的。 大晋皇朝的革新战争,跟地球上曾今发生过的那场战争并不完全一样,赵宁不会是简单抄袭,战争中的种种细节都很详实,不像是空中楼阁。 赵宁在明日城、叶子城分别帮了抵抗军大帮,扭转了抵抗军的战场命运,周树立心底对赵宁有相当的信任基础,不会轻易认为赵宁在说谎。 最后,周树林脑海中有了一个结论:拥有比明清时代更加先进的生产力,大晋皇朝的确有进行革新战争的经济基础。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 他看向赵宁,庄重地问:“赵先生是皇朝太子,封建帝王家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在天下进行革新战争? “恕我直言,革新战争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思想与纲领、斗争方式与新的体制等等,都需要源头,不会凭空产生。” 赵宁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性,预料到对方一定会发问。 事实上他刚刚在介绍大晋革新战争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顺带回答这个问题,就是想要把它单独拧出来,郑重其事地说一说。 “自古以来,中原皇朝就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大同’的平等思想。 “在我们那片土地上,革新思想的萌芽早得很,百家争鸣的时代启蒙了大众,很多跟革新思想异曲同工的观念深入人心。 “当然,这些只是革新战争能够进行的隐形基础,大晋之所以会爆发革新战争,除了异族入侵、时代浪潮与我个人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有两个人。” 说到个人原因,赵宁没有提两世为人这一点,“这两个人,在我们那里继承了干将莫邪的剑修传承,干将、莫邪便是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其实不是我们世界的人。 “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跟地球很相像,但又不能说完全一样的世界。” 说到这,赵宁把干将、莫邪两人的情况,以及两人在革新战争起到的作用,详细给周树立、刘帆、塔尼亚三人说了说。 塔尼亚不是普通人,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进食,她吃东西完全是看食物能不能引起她的好奇心,所以她一直在听众人谈话。 赵宁后面说的那些内容,她越听越是好奇,特别是在得知干将、莫邪都是穿越者后,小嘴张得大大的,半响都不曾合拢。 刘帆的反应比塔尼亚好不到哪里去,他的世界观正在被重塑。要不是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来往已有十年,两界的人员、物资、信息都在交流,他一定会认为赵宁在扯淡。 赵宁讲完干将跟莫邪的事后,周树立再度陷入沉吟。 不过这回他沉吟的时间不长,“根据赵先生的描述,干将、莫邪两位生活的年代,应该是在黄昏之战前,甚至是我还没出生的年代——如果他们的确是地球人的话。” 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什么,关切地问:“当时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还未建立联系,两个文明没有正常来往渠道,干将、莫邪两位又是怎么去到大晋皇朝的? “他们可不是修行者!” 提到这个问题,赵宁自己都没有头绪,“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因为连我都不知道答案。我能告诉你们的,是我成就天人境之后,得知的两界往来方法。” 说着,他把摆渡空间、摆渡桥的相关事项告诉了周树立等人。  章一零八三 坐而论道 “原来如此......” 周树立恍然大悟,深受震动,一连说了三个原来如此。 在此之前,天蚁集团与格兰帝国的往来情况一直都是秘辛,两个世界到底是如何沟通的,始终不为天蚁集团核心层之外的人所知。 抵抗军也好其它三大集团也罢,费尽心机多番打探,得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根本无法窥其主干,而现在,周树立终于对此事有了清晰认知。 他高兴又忧愁,振奋又失落,激动又茫然,一时间想到了很多,心潮翻涌难以平静,遂起身离桌,来到阳台。 面对着灯火辉煌的城市海洋,望向头顶的灿烂星河,周树立思绪混乱感慨万千,良久不成一言。 赵宁走到阳台,将酒杯递给他的时候,周树立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科技进步,时代发展,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日益加深,文明已经发展到了可以踏足宇宙,跟域外存在相互往来的地步,然而...... “然而在我们内部,在这颗星球上,却是诸事混沌、处处离乱,人们互相敌视,大家自相残杀,纸醉金迷又穷困不堪...... “昔日的辉煌成为废土,往昔的功绩造就苦难,世界看似光鲜夺目,实则遍体鳞伤,这个文明的世界看起来有多强大,它就有多脆弱。 “而这一切,追根揭底,不过是因为权贵们为了一己私欲,无限制压榨平民百姓,当权者鼠目寸光心胸狭窄,只能看到手头的利益却看不到星辰大海,做不到克己奉公而已...... “假以时日,两界文明从有限沟通走向全面来往,从温和交流走向剧烈碰撞,地球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说到后面,周树立已是痛苦不堪。 赵宁能够理解周树立的这些感慨。 对方身为抵抗军核心人物,一直在为普罗大众与文明命运而战,心胸广阔理想远大,同时又注定会是万分艰辛,有诸多不易。 然而赵宁身为天人境修行者,对这些东西已经看得很谈。 亦或者说,他过了那个像周树立这样忧愁痛苦的阶段。 那是王极境时候的状态。 现在赵宁不会沉浸于这种感触。 文明本就是有生有灭,如果一个文明因为非天灾的原因灭亡了,那只能说明它就该灭亡。谁让它不健康不强大,竞争不过别人? 赵宁的心思很简单,为了避免大晋皇朝灭亡,他得解决问题。 正因如此,赵宁没有陪着周树立大发感言,而是把谈话拉回了之前的节奏: “每个天人境修行者,或者天人境层次的力量,都能独立打开一道天门,去往摆渡空间。不同文明的存在,在这里见面沟通,达成初步共识,决定是否能有更进一步的交流。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二者建立临时气机链接,便能去往彼此的世界,在此期间,气机链接双方无法互相伤害。 “倘若事情顺利,双方决定正式往来,临时气机链接便会稳定下来,沟通两界的彼岸桥形成。 “一旦形成彼岸桥,两界便互为彼岸界,在此之后,两界后来的天人境力量,在摆渡空间都只能遇到彼岸界的存在,新搭建的摆渡桥也只能通往彼岸界。 “要想改变这种局面,除非所有的摆渡桥都中断。” 周树立收敛思绪,回到具体的问题上来,“也就是说,第一个拥有天人境力量、进入摆渡空间的人,将决定哪个域外世界是彼岸界?” 赵宁点点头:“的确如此。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文明作为彼岸界,在往后的异界沟通中,无疑是抢占到了先机。” 在赵宁看来,这也是彼岸界是人类社会,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原因。作为本界沟通的第一个域外文明,格兰帝国当然得选择那个与自己最相似,同时也是自己最熟悉的。 要是选了个“鬼怪文明”,双方沟通、来往的时候,必然会产生太多问题,甚至无法做到有效合作。 望着满街璀璨霓虹,赵宁接着道:“而一旦摆渡桥搭建起来,互不伤害约束立即消失——这是很重要的一条规则。” 周树立神色肃穆地接过话头:“这意味着一界可以入侵另一界。 “为了确保自身周全,在没有把握可以完全战胜的对方的情况下,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的往来必然小心翼翼,轻易不会把自己的核心力量透露给对方,避免对方变得比自己强大太多。 “这样说来,天蚁集团这十年来变强的程度,或许没有我们之前认为的那么多。” 赵宁微微颔首,认同周树立的这个判断。 他继续解说:“进入过摆渡空间,搭建过摆渡桥后,作为掌握天人境层次力量的人,会成为本届文明的掌舵人、负重者,若是本界文明灭亡,掌舵人会死亡。 “有这一条约束,容不得格兰帝国、天蚁集团的人不小心谨慎。” 可以确定的是,格兰帝国把修炼之法传给了天蚁集团,但功法的品阶有多高,是不是不入流的修炼之法,就不得而知; 相应的,天蚁集团的确提供给了格兰帝国建立铁甲舰的技术基础,但有没有让格兰帝国接触到源能,同样不得而知。 ——格兰帝国的天人境高手,可能掌握了在此界进行修炼的法门,但也可能因为接触不到多少源能,并没有像赵宁一样发现混沌粒子。 现如今,天蚁集团决定在北大陆重新建立大一统的国家体制,他们已经展露出来的依仗,是枪械化使用的源能,那还是地球原本的力量,并非数量庞大的修行者队伍。 天蚁集团有没有修行者军队,还是一个未知数。 “在你们的世界,修行者成就天人境后,拥有了高层次的力量,修行者便会自动成为文明掌舵人,但在地球,这种力量是源能,它不属于具体的人,那么天蚁集团到底算不算是文明掌舵人?” 周树立提出了他的疑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按照赵宁的说法,文明掌舵人是不能以落后文明取代先进文明,违逆文明发展规律的,否则必然产生各种问题。 而天蚁集团要建立封建帝国的意图,明显就违背了这个法则。 赵宁摇了摇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没有结果。我现在对天蚁集团的了解有限,没有条件得到真正的答案。 “想要堪破这一点,凭空猜想肯定不行,得深入天蚁集团去调查、了解。” 周树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默然半响,他半是感慨半是疑问地说道:“拥有了天人境层次的力量,形成了摆渡桥,彼岸界互相往来,这种宇宙法则到底是好是坏,是福是祸? “今日之历史浪潮,带给我们究竟是毁灭,还是新生?” 他既喜且忧,心神怅惘。 赵宁平静地道:“文明因开放包容、兼收并蓄而发展,以顽固守旧、封闭不前而灭亡,改变未必是好事,但不改变必将走向毁灭。 “一颗星球太小,一界天地有限,困居一隅必定势穷。 “文明若不能跳出一隅之地的束缚,沟通外界,进入更加广阔的空间,获得新鲜血液与进化发展,久之则会因为越积越多的内部矛盾而疯魔灭亡。 “熵增摧毁一切,熵减是唯一出路。” 周树立愣了愣,看赵宁的目光发生了变化,约莫是没想到赵宁能说出这么有哲理又这么科学的一句话。 赵宁接着道:“当一界文明开始沟通另一界,则意味着拥有了迈出家门,加入宇宙文明角逐场的资格,在大道法则面前,众生拥有真正的平等。 “这是远大征程,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文明将能见识更加广阔的世界,博采众长提升自己,获得新的发展,迈向新的天地,乃至有可能进入高维度的奇妙世界,彻底开启新的纪元,拥有新的命运!” “当然,对具体文明而言,一旦踏出一隅之地跳出舒适圈,便必须也只能自负存亡后果,福祸相依生死瞬变。 “文明的诞生与毁灭,在浩瀚宇宙中不过大海中的一滴浪花,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们,并没有资格成为特殊的存在。” 周树立如闻晨钟暮鼓,半响说不出话来,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饶是他学识渊博、心胸远大、性情沉稳,终究只是在北大陆的一隅之地奋战,面对的不过是数千里之地,一些独立自主的城邦城市,终日为十几万人的胜负、几十座城市的得失而费尽心力。 乍然听到赵宁这番论断,视野一下子被拔高到宇宙、大道的高度,动辄文明的整体辉煌与灭亡,不能不深感震撼。 而这份震撼之所以冲击力十足,让周树立良久无言,是因为它绝非空谈玄妙,而是自身的命运被其深刻影响。 片刻后,周树立发出由衷的感慨:“没想到赵先生竟然这样的见识与心胸,真不愧是能够踏足异界的人物。 “之前听说齐朝与唐宋类似,与明清相当,我还以为......没想到赵先生知识渊博,不仅精通修真世界的事,也知道科技世界,还能对宇宙文明有这样的感悟...... “实在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宁淡然一笑,心说我一个天人境修行者,让你佩服一下那是再正常不过,要是天人境都没有让人信服的东西,那还叫什么天人境? 他道:“我虽然出身在封建皇朝,但却不是蒙昧之人。” “不敢,我绝不至于如此认为。” 周树立当即表示歉意,他现在对赵宁已是十分尊重,把对方当作大贤看待,遂邀请赵宁回到桌前,敬了赵宁满满一杯酒,而后端正坐姿,以谦虚好学的态度问: “不知先生对地球文明现状有什么看法? “我们抵抗军的事业前程如何? “地球文明的存亡未来又是怎么样的?” 这是几个宏大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轻易不好作答。 但这又只是几个基本问题,简单纯粹,答案再显而易见不过——至少在赵宁看来如此。 他道:“星际文明也好,界内文明也罢,如果灭亡了,那就说明他腐朽羸弱,适应不了时代竞争,应该灭亡。 “如若不然,危急时刻总会有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挺身而出,为文明引领方向,文明中的苍生也能上下齐心、同仇敌忾,为文明而战为文明牺牲。 “如果一个文明陷入了巨大危机,而又产生不了拯救时艰的英雄豪杰仁人志士,也没有可以为本文明奋战牺牲的无数战士,那就说明这个文明的文化底蕴出了根本问题,理应从世间消失。 “当两个文明陷入战争,一个文明有仁人志士与英勇战士,仍旧只能灭亡时,则说明两者相比,另一个文明更加强大更有发展前景更能适应宇宙角逐场,那么理应由它继续征途。 “古往今来,我们的世界中诞生过很多地区性文明,也灭亡过很多地区性文明,有的存在百年,有的存在千年。 “时至今日,多少曾经辉煌灿烂的文化,于残酷竞争中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 “能够传承到现在的文化,无一不是具备坚韧强大的生命力,它们征服了历史与岁月。 “而这些文化,今日便是你我各自文明的代表。我们选择了它,它让我们走到了现在,也决定着我们能否走向未来。 “追根揭底,一个文明一种文化的核心竞争力,就在于它能否凝聚、感召自己的民众,心甘情愿为了它的存在延续英勇奋战、不畏牺牲,并在此基础上,建设起能够战胜敌人的武力。 “在彼岸界已经形成的情况下,对地球文明来说,能够强大起来,就能在跟界外文明的竞争合作中生存延续; “如果它不能,只能说明它确实腐朽黑暗,不再适合往前走,只属于历史不属于未来。” 这番金科玉律、大道法则听得刘帆恍然失神,目瞪口呆,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赵宁的意思,但不明觉厉,呆愣良久,以至于嘴角有口水流出来都未察觉。 周树立茅塞顿开,心中翻江倒海。 就像是在语文课上第一次明白自己名字怎么写,在数学课上第一次学到一加一等于二,在物理课上第一次了解到牛顿定律的学生。 塔尼亚的反应就简单得多,早就摇头晃脑,不知所云了。 片刻的沉默后,周树立脸上有了红光,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文化,乃至一种文明,如果想要它的民众在危难之际,为了它的生存延续而心甘情愿地奔走呼号、浴血牺牲,它首先得对得起它的民众,让它的民众生活幸福,使它的民众认同它、珍惜它、爱护它! “而这,需要的是平等,需要的是正义,需要的是杜绝压迫剥削,需要的是尊重每个人! “英雄豪杰也好,仁人志士也罢,说到底都是民众。他们从民众中来,也必然要到民众中去。 “而文明要想拥有战胜强敌的武力,就得发展生产力,具备相当的经济实力与物质基础,拥有先进科技,能够建设一支强大的军队!” 说到这,周树立长吐一口气,眼中的坚定渲染上了智慧的光芒。 很显然,在他看来,现存于北大陆的世界,不是一个这样的世界,天蚁集团也无法带给北大陆这样的文明。 正因如此,这里才有抵抗军,还因如此,抵抗军必须英勇奋战,获得胜利,然后建设一个这样的文明世界! 惟其如此,地球文明才能更加健康强大,在宇宙文明角逐场生存延续,而不是被别人毁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抵抗军的奋战,符合文明发展的需要,他们必将取得胜利! 周树立端起一杯酒敬赵宁,此时此刻,他不仅完全信任了赵宁,且对赵宁有发自肺腑的尊敬: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赵先生为我答疑解惑,抵抗军能遇到赵先生,实在是荣幸之至。” 赵宁端起酒杯,跟周树立一饮而尽。  章一零八四 黄昏之战(上) 星火城。 赵宁终于来到了星火城。 与他预想中的不同,星火城并非一座多么大的城市,它坐落在丘陵地带的一座不大盆地中,拢共就没几条长街,城中人口撑死也就十几万,建筑老旧,霓虹稀少,更像是一座县城。 坐着装甲车进入星火城,赵宁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房屋虽然老旧,但修葺得很好,看不出一处破损。就不说被战火破坏过的沣阳城,比明日城看着都好,不存在下半段住人上半段坍圮的情况,家家户户都有正常居民。 的确是正常居民,无人面黄肌瘦。 虽然没有明日城那么多衣着光鲜者,但也没有人衣衫破旧形如乞丐,大家脸上都有一种安宁、自律、昂扬的光彩,不同于明日城居民的麻木、放纵、狠戾。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商户也好工人也罢,各司其职,纵然是行人也都在赶路,没有无所事事的混混,更加看不到黑.帮人员的影子。 街道很干净,几乎没有垃圾,民用车辆全停在车位里,一辆乱停乱放的都没有,两个轮子也是如此,一切井然有序。 军人是有的,都在做自己的事,买卖粮食的,运送物资的,就是没有敲诈勒索商户的。跟他们面对面交流的星火城居民,都露着笑脸,不是讨好的笑容,而是饱含亲切。 在明日城随处可见的乱跑的,被黑.帮利用的小孩子,在这里都穿着整齐的校服出入学校......学校,这是赵宁第一次在外城区看到学校。 明日城外城区是没有学校的。 沣阳城也没有。 坐在赵宁旁边的周树立,一路上不时给赵宁介绍根据地的各种情况,赵宁看到什么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没有任何遮掩、保留之意,做得好的说,做得还有不足的也说。 当然,在赵宁不问的时候,周树立并不主动吹嘘。 来到星火城,赵宁莫名有一种熟悉感。 不是建筑、街道熟悉,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氛围很熟悉。这跟大晋皇朝河北河东的景象殊无二致,彼处,大家也是这般和睦相处,人与人之间充满温度,其乐融融。 团结朴素中透露着一股奋发向上的劲头。 从叶子城过来,赵宁路过了几座城市,其中不乏人口百万的中型城市,因为赶路的关系,赵宁虽然没有进城去详细观察,但也时不时飞出去看看,一路上见到了不少东西。 明日城郊外农田中有的那些大型器械,抵抗军根据地也有,同样是智能化操控,生产过程只有零星人员参与;服装鞋袜、食品日用品等工厂,也是机械化智能化,工人寥寥。 根据地的科技化程度、生产力水平,丝毫不弱于根据地之外的城市。 但节省下来的人力,二者有不同的安置方式,甚至连称谓都不同。 根据地之外的城市,把人叫作人力资源,视为资源与工具,与其它资源并无不同,体现得是自己的资本地位;但根据地把人叫作人民,从不以某种资源看待,体现的是手足同胞之情。 看待方式一样,对待方式自然不同。 根据地的人民,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后,一部分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创造性的事,当老师,做厨师,当画家,做治安员。 这里不缺老师,且不是照本宣科的老师,这里的厨师厨艺精湛,总是在改进各种菜品,这里的文化产业很发达,但跟纸醉金迷无关,街边最多的就是各种工作室。 这些工作室有搞影视的,也有搞写作的,还有搞发明创造的,当然,也不乏研究历史、沉迷科幻的,传递的价值观都很正能量。 一部分人参加了抵抗军,或者成为战士,或者成为研究人员,或者成为情报人员,或者离开根据地经商去帮根据地赚钱,所以抵抗军的人遍布北大陆。 不像明日城的民众,大多在外城区自生自灭,除了帮资产阶级消费商品,就是沦为被黑.帮压迫的奴隶。 就像周树立说的那样,根据地的人民,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拥有自己的位置。他们被尊重,同时也在努力让自己更加被尊重。 他们是人,拥有作为人的幸福安康。 如果这就是大晋皇朝未来的模样,那么这是一个值得为之奋战的未来,赵宁看着窗外这样想。 他来地球这么久,第一次有了文明未来会更加美好的感受。 “此界到底是怎么发展成北大陆这番模样的?黄昏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宁转头问周树立。 这是他来地球后最大的疑惑,据干将莫邪所说,他们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虽然有各种问题,但总体上还算和谐。 文明更进一步发展,理应是根据地这番美好模样,可为什么会是外面那种地狱般的景象? 划分两个时代的时间节点,是黄昏之战。 赵宁通过网络了解过黄昏之战,可那是天蚁集团官方放出来的资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是真相。 周树立喟叹一声,娓娓道来: “一切,都是因为科技发展。科技改变一切,它掌握在谁手里,谁把它运用得最好,谁就拥有了改变世界,掌控世界的能力。 “黄昏之战前,科技总体是让社会更加美好了,所以我们赞颂科技。但科技其实是个中性.事物,完完全全的工具,就看人怎么用它。 “其实在那个时候,各行各业的先进科学技术,就已经开始掌握在各大集团手里。 “他们与掌控资源的金融集团联合在一起,生产各种产品,深入影响人们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在事实上掌控了这个世界。 “但因为国家政权的存在,集团们并不能为所欲为。 “可惜的是,北大陆的国家政权,是调控资源再分配资源的存在,自身并没有掌握各行各业最顶尖的科技,只是因为掌握着国家暴力机器,才可以强制让集团们受到约束。 “彼时,集团们就已开始渗透北大陆的官府系统,通过各种方式让官员与他们成为利益共同体,为他们谋取更多利益,但总得来说,官府与集团的平衡并未被打破。 “直到源能被发现。 “不巧的是,最先发现源能的,是天蚁集团。 “这是偶然,也是必然,毕竟天蚁集团财力雄厚,富可敌国,而他们掌握了太多先进科技,在科研方面的实力,连官府也比不上。 “在发现源能之前,他们就已经拥有了数不清的发明创造,论推陈出新、创造科技成果的能力,可比官僚作派严重、华而不实的官方科研机构,要高出几个层次。” 赵宁听出了周树立的弦外之音:“天蚁集团没有将发现的源能的事公之于众?”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但说起这段令人揪心的往事,周树立仍是脸色难看: “他们连官府都没有上报,而是秘密研究。为此甚至专门在僻静之处建立了研究基地。 “这种事涉及商业机密,集团拥有极大自主权,秘密研究也没人能说什么,更何况,他们还买通了官府,官员都是他们的保护者。” 赵宁已是能够想象后面的发展:“等到源能成果突显的时候,天蚁集团已能将其用到战争上。” 周树立眉宇肃杀地点点头:“最初投入战场的源能核心,是一颗颗高爆炸弹。 “事实上,官府也不是完全尸位素餐,天蚁集团研究源能初期阶段,还不能完全掌控它,又因为它威力巨大,出过几次事故。 “虽然因为官员的保护,加上天蚁集团掌控媒体封锁消息引导舆论,让事情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没有泄露核心秘密,到底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所以后来事情完全暴露时,天蚁集团还没有将其制作成方便好用的战争武器,只能以炸弹的方式投入战场。” 赵宁回忆着地球的历史,想到落在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觉得这个发展再合理不过。 源能炸弹,掀起了黄昏之战。 但这还是有个问题。 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赵宁问周树立:“北大陆官府的力量有这么弱吗?就因为天蚁集团掌握了源能炸弹,他们就被彻底掀翻了? “国家机器不应该就这么点能量。 “天蚁集团连正规军都没有,仅凭只能当炸弹用的源能核心,就可以战胜百万大军? “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必然有它的凝聚力,民众愿意为它奋战,统治者也会对国家有绝对掌控力,国家机器之所以叫机器,就是因为哪怕元首没了,它也能正常运转。 “一个集团,一群拥有大威力武器的恐怖分子,不可能颠覆一切。” 就算一颗源能炸弹可以毁灭一座千万人口级别的城市,哪怕北大陆首都被夷为平地,国家元.首、中枢要员被一锅全端掉,事情都不该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而赵先生刚才的话,恰恰也是问题的关键之处。” 周树立沉吟片刻,忽然问赵宁:“赵先生知不知道,咱们脚下这片北大陆,在黄昏之战前的名字叫什么?” 赵宁摇了摇头。 周树立神色复杂地缓缓道:“黄昏之战前,我们通常不直接称呼一块大陆为大陆,而是叫它某某洲。 “北大陆这块地方,之前叫北美洲。”  章一零八五 黄昏之战(下) 周树立接着道:“在黄昏之战即将来临时,主导北美洲的国家由盛转衰,内部混乱不堪,各种矛盾十分尖锐。 “人民离心离德,早就没了凝聚力,愿意为国家拼死而战的人寥寥无几,空有数十万大军,却没能雷霆扑灭天蚁集团。” 赵宁皱了皱眉头,这个国家他倒是听干将、莫邪说过,彼时对方就是反面教材,是革新战争的对立方。 不过,在干将、莫邪的讲述中,这个被大家称呼为漂亮国的国家,是个十分强大的存在,当之无愧的世界霸主。 而在周树立口中,它却成为了在黄昏之战中,世界上最先被颠覆的政权。这其中必然有个过程。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赵宁不得不察:“在黄昏之战前的三十年里,漂亮国究竟是怎么由盛转衰的,都有哪些标志性.事件?” 周树立没想到赵宁会问的这么仔细,略作回忆:“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放纵资本家对普通人的压迫,导致阶级矛盾日益尖锐。 “为了掩盖这种真相,防止平民大众联合起来掀翻他们,漂亮国的资本家利用掌控的媒体引导舆论,转移注意力,激化种族矛盾、民.族矛盾、性别矛盾,使得平民大众陷入内部分裂、自我对立,无法拧成一股绳。” 赵宁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作为世界头号强国,教育肯定不差,难道漂亮国的民众就意识不到这一点?” 周树立叹息一声,“赵先生小觑了资本家们。他们对世界的掌控是方方面面的,他们推行的消费至上、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早就让民众把他们当作国家英雄,社会的中流砥柱了。 “简而言之,事实就是,黑人以为他们受到的不公来自白人,女人以为她们受到的不公来自男人,绝大多数人根本意识不到,所有的不公其实都是来自资本家、特权阶级的压迫。” 赵宁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民众被资本家推行的价值观洗脑,思想完全被控制、奴役,都成为了没有独立、深刻思想的人,自然也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道德与道德对社会的作用被极大弱化后,真正的英雄便无从产生。 这样的国家,只是一盘散沙。 再如何繁华,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漂亮国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有几个。” 周树立简单回顾了一下历史,“其一,阶级矛盾、种族矛盾引发社会动荡,最终在总.统选举这件事上爆发出来,演变为大大小小的暴.乱,烽烟在各处升起; “其二,为了提高生育率,保障有足够多的人口供自己剥削,资本家利用国家机器,先是推行了《反堕胎法案》,而后又推行《反避孕法案》,最后还在谋划推行《强制生育法案》。 “这些法案违背民.主与自由的建国精神,引发了人民信仰危机; “其三,在全球贸易战与区域性战斗中,漂亮国斗争失败,国内危机进一步加深,犯罪行为多得无法抑制,游行示威、街头械斗、滥杀无辜屡禁不绝,国家陷入混乱; “其四,各州相继独立,国家彻底分裂,在黄昏之战爆发时,漂亮国中央政权下已经只有三十几个州,抛开名义上的,实际能掌控的不过二十几州之地。” 赵宁算是弄明白了这个国家是怎么回事。 原本国内的各种矛盾都是资本家造成的,结果他们什么后果都没承担,反而让国家一步步向着自己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种种矛盾造成了各州相继独立,民众以为脱离了推行《反堕胎法案》等等违宪法案的中央政府,他们就能不再被限制自由。 殊不知,失去了中央政府的约束,资本家们对各州的掌控更加轻松自主、得心应手。 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他们不想着如何扭转局势,通过大一统的强大国家机器压制资本家,却以为分裂国家就能万事大吉,结果被资本家分而治之,彻底掌握了地方权力。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众,拿什么赢得战争? 至此,赵宁完全能够明白黄昏之战的后续情况:“天蚁集团本就实力非凡,再联合其它资本家一起对抗中央政府,最后取得了黄昏之战的胜利。” 周树立怅然颔首:“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漂亮国建国的时候,为了取得大众支持,宪法中有不少维护大众利益的条文,这些,都成为了资本家剥削民众的阻碍。 “突然间全数推翻这些条文,只会让民众反应过来,所以他们选择推翻国家政权,没有了执行宪法的人,宪法自然也就不存在。 “今天北大陆各城独立自治,没有中央政府的体制,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他们最好的时代,可以不受束缚为所欲为,所以他们称黄昏之战为破晓之战。” 赵宁一时无言。 漂亮国的民众需要依靠这个,他们的祖先在血火中建立的国家,来战胜资本家维护他们作为子孙后代的生存利益,可到了那时国家本身就是丑陋的罪恶的,同样压迫他们的,不能作为依仗的。 谁也靠不了,谁也靠不住。 他们走投无路。 赵宁摸了摸下巴,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看向周树立:“如果单单只是北大陆不存在国家,其它大陆仍有能够整合区域性资源的国家政权的话,那么北大陆这零零散散的力量,根本没法跟对方竞争,只会被蚕食得连渣滓都不剩,失去一切。” 周树立长叹道:“正是这样。 “所以,黄昏之战不是只发生在哪个大陆上的战役,而是波及所有大陆的全面战争! “他们,联合起来了!” 赵宁默然无言。 他们联合起来了。 是的,他们联合起来建立了一个他们想要的,对他们最为有利的世界。而被他们压迫的,受尽苦难活得不像人的人,却没有能再联合起来。 谈话进行到这里时,装甲车抵达目的地。 映入赵宁眼帘的是一座样式老旧的大院,房屋都是低楼层独栋建筑,树木郁郁葱葱,花卉开得很好,里面很宽敞,有一个中等小区的规模。 大门处的牌子上写着“星火城综合指挥部”。 抵抗军迎接赵宁的规格很高,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排成两排在道路两侧挥舞小旗,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少男少女,但指挥部的一二号人物悉数到场。 赵宁从装甲车上下来,一群人立即热情地迎上来。 周树立为赵宁介绍:“这是抵抗军总司令,菲利普.史密斯先生。” 这位抵抗军的二号人物,是一名满头金色卷发的消瘦男子,四五十岁,白色衬衫随意压了一角在军绿色裤子里,胡子拉碴,烟不离手,加上身材消瘦英俊不凡,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诗人气质。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菲利普没有跟赵宁握手,而是来了一个亲切的拥抱,“希望赵先生能成为我们的同志,跟我们携手并进勇闯天涯!” “希望如此。”赵宁笑着回应。 要说在这个星球上,除了抵抗军之外,还有什么是赵宁十分认可的,那就是世界民族大融合的程度非常高。他觉得这是一种历史潮流,谁也阻挡不了。 抵抗军一号人物,即抵抗者人民代表,是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穿着便服,头发有些凌乱,眼眶泛红,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给人的感觉很随和,跟路边的寻常中年人并无不同。 不过,他那双眼睛不一样。 赵宁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能够形容那对眼神的词,只觉得它们很亮,无污无垢清澈如水的亮,无所畏惧饱含斗志的亮,世事洞明明察秋毫的亮,如日月,似星辰。 这位抵抗军的一号人物,名叫李胜利。 “李代表一般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办公,今天为了迎接赵先生,是睡到一半特意起来的。 “刚刚警卫去叫他的时候,他还闹起床气,跟警卫发脾气呢,转头想起来是自己吩咐的警卫叫自己,又为自己态度不好去跟人家警卫道歉。” 菲利普一边打趣李胜利,一边为赵宁解释他一副没睡好模样的原因。 李胜利跟赵宁握手,笑呵呵地道:“赵先生能来星火城,是我们根据地的福气。现在正是饭点,想必赵先生还没有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去边吃边聊。” 在宴席上,赵宁初步了解了抵抗军的另两位核心人物。通过对他们的观察,他也了解了抵抗军内部的“风土人情”。 李胜利也好菲利普也罢,都没有什么身为高位者的架子与刻意表现出的威严,平易近人这个形容词都不太适合他们,因为他们就没有拿自己当上位者看。 赵宁出身世家,又是大晋太子,虽然革新战争对皇朝的改革初现成果,但千年文化习俗留下来的许多影响依然顽固,旁人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而大晋的官员哪怕再贤明,依然会把自己当做父母官看待,而不是跟普通人完全平等的存在,总觉得自己掌握着家长般的权力。 由此,赵宁看到了第一个,抵抗军可以帮助大晋皇朝深化革新的地方。  章一零八六 正规军 接下来一段时间,赵宁在根据地四处走动,进一步观察了解这个地方,加深对抵抗军的认知。 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稍有空暇的时候,会轮番陪着赵宁进行根据地考察,路上为他充当向导,回答赵宁询问的各种问题。 大多数时候,三位抵抗军的核心人物都很忙,陪同这份差事会落到刘帆,和已经回到星火城的刘胜男头上。 塔尼亚从不缺席,当然,她完全就是跟着玩的。 少女对根据地有了解有限,那颗小脑袋瓜里明显装不下太多繁琐的东西,要是让她当向导,她也就能带着赵宁看看风景,保证赵宁不迷路而已。 赵宁对根据地的了解很迅速,没几天便卓有成效。 作为异界来客、大晋太子,赵宁考察根据地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弄清楚抵抗军有什么可以帮到大晋皇朝的。 这实在是很多。 首先是科技,包括科学知识与工业基础。 此界生产力水平比本界高太多,如果抵抗军愿意在这方面系统性帮助大晋皇朝,那么不用多少年,大晋皇朝就能从农业国一跃成为工业国! 先例是有的。 赵宁来到抵抗军根据地后,通过内部网络浏览图书馆,读到了许多在外界了解不到的知识,知道历史上一个叫苏联的存在,仅用二三十年的时间,便完成了这个壮举。 那还是在没有外界帮助,完全靠自我奋斗的情况下。 要是这个计划顺利实现,大晋皇朝就可以武装出一支现代化军队,还是修行者跟现代科技相结合的,两界从未出现过的特种军队! 其次是文化交流,大晋皇朝的文化受传统影响太深,方方面面都有封建顽疾,仅靠干将一个人著书立说教导学生,速度实在是太慢。 抵抗军可以帮助大晋皇朝进行思想解放,在立足大晋皇朝基本国情的基础上,用新思想取代旧思想。 强国之路,教育先行。 这样一来,大晋皇朝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培养出一批适应文明发展需要的人才队伍,建立科学先进的教育体系,确保皇朝发展的后劲。 其它的还有很多....... 因为西北局势的变化,赵宁可以明显感觉道,根据地这段时间的氛围既振奋又紧张,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放下手头的工作,舍小我为大我,投入到了战争中去。 随着西北联军的收缩后退,抵抗军没有闲着,他们在各处收复失地。 虽然抵抗军短时间内无力发动全面进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表现得像是能立即与官军决战。在可能的情况下,一个高明的指挥者不会让敌人完全看清自己。 这段时间,抵抗军跟西北官军的谈判仍在继续,让各地抵抗军收复失地也是为了给官军施加一定压力,有利于在谈判桌上争取更多利益。 这天,赵宁刚从外面回到星火城综合指挥部,周树立就立马来见他:“天蚁集团对待西北财阀护法委员会的态度明确了!” 赵宁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天蚁集团这个时候才展露态度,很不可能并不是他们才作出决断,而是已经做好部署行动了起来,刚刚让他们的对手意识到。 周树立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赵宁的推断:“天蚁集团调集重兵从魔鬼城赶到了西北,人数不下五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真正的正规军!” 真正的正规军。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天蚁集团没有组建军队。 西北之战打了这么些年,战场上的主力一直是各城治安军,哪怕前四次战役失败,天蚁集团都只出动了万余人的力量参战。 万余人,哪怕有不少强者,力量终究有限,离火城的治安军都有一万多人。 但是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人还认为天蚁集团会遵守黄昏之战时签订的协定,北大陆会一直维持各城独立自主的面貌呢。 天蚁集团想要建立大一统帝国,自然不能少了军队。 钱伯庸谋求成为明日城独裁者的基础条件,就是组建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治安军,天蚁集团没道理不做这方面的准备。 “如此说来,天蚁集团对待西北护法委员会的态度,是剿灭?”赵宁坐下之前,给自己和周树立都倒了一杯水。 周树立接过水杯:“就在今天上午,天蚁集团发表‘诛叛宣言’,将联合起来的西北各城财阀定义为作乱的暴徒。 “他们把西北财阀护法委员会称作‘叛军党羽’,历数西北财阀们的罪恶,说他们跟我们已经上了一条船,发誓这回一定要一举剿灭西北所有叛军,维护北大陆的和平安定!” 赵宁点点头,表示了然。 先前西北各城驱逐各城各军中的监察部人手时,就爆发过一些冲突,不过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后者基本离开了原有位置。 天蚁集团除了发布一则谴责声明外,在这件事上一直没有表达过明确的处置态度,对西北护法委员会的《决议》也不置可否。 很多人都认为西北护法委员会跟天蚁集团有的谈,后者或许会碍于形势暂时退步,以此避免第五次西北战役的战果丢失,驱使西北联军继续进攻抵抗军。 如今看来,天蚁集团之所以没有表明态度,不过是缓兵之计。 现在他们完成了战争准备,通过高速公路、铁路以及运输机,将重兵投送到了西北,便立即露出了獠牙! 天蚁集团的强势与强硬,超过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天蚁集团建立帝国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完,至少是基本做完,他们有绝对把握迅速平定西北,进而用武力推进自己在北大陆的帝国大业! 这是必然。 建立帝国当然不能靠外交手段,也不能靠一群精锐强者搞极端控制,必须要靠手中掌握的军队堂堂正正碾压反对者,要有一架能够横扫一切的战争机器,进而无情推行自己的无上意志! 要是天蚁集团连西北这点混乱都摆平不了,连西北这点抵抗军与各城联军都战胜不了,他们还筹划什么帝国大业? “天蚁集团暗中组建的正规军有多少人?你们在魔鬼城的情报人员先前不会没有察觉吧?”赵宁问。 面对这个问题,周树立神色黯然,痛苦浮现在眸底,面颊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好似给人在胸口捅了一刀。 他低声道:“数日前......我们在魔鬼城的谍报系统,在一夜之间几乎被全部摧毁,到今天......已经没有能够与星火城通讯的情报人员。” 赵宁眼帘微垂。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其一,抵抗军在魔鬼城的情报人员,在昨日之前就近乎全部落入了天蚁集团的掌握,至少是监控中! 其二,天蚁集团既然能用一次行动,就把抵抗军在魔鬼城的情报系统给端了,就说明他们早就锁定了这些人。 在这种情况下,情报人员获取的情报,得到的消息,很可能都是天蚁集团想让他们得到,并传递回星火城的。 如果天蚁集团不想让他们打探到正规军的情报,亦或是放出错误的正规军情报给他们,那他们就只能被蒙在鼓里。 也就是说,抵抗军之前确实没有了解到有关正规军的真实消息。 这些抵抗军的谍报人员,犹如被天蚁集团养在蚕茧里的蚕蛹,除了天蚁集团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他们不可能知道别的,完全陷入了信息茧房! 他们,甚至成为了天蚁集团欺骗抵抗军的工具! 其三,天蚁集团在数日前展开行动,把他们一网打尽,则说明天蚁集团已经开始大规模行动起来,无法再完全遮掩自己,为了避免有效情报泄露,这才解决掉这些情报人员。 赵宁不能不感到一丝触动。 天蚁集团敢于谋求建立帝国,敢于直接向西北出兵打算一口吃掉西北联军与抵抗军,绝不是自不量力。恰恰相反,通过这件事就能说明,他们对自己想做的事有着绝对掌控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天蚁集团就是万能的。 比如之前抵抗军在明日城发起的行动,就超出了天蚁集团的预料,后者并没能及时控制事态。 但对魔鬼城这种心脏之地,他们肯定有细致入微的把握。 周树立沉声道:“在此之前,我们在魔鬼城的情报人员,发现过一些天蚁集团招募战士的痕迹,传回过一些情报,但并没有超出常规。 “在西北大战的情况下,天蚁集团招募一定数量的战士,乃至集结一批雇佣军都是正常举动,再合理不过。 “但是现在,我们不能不想,天蚁集团在魔鬼城很可能已经拥有了一支,规模超过十万人,并且装备精良的正规军!” 十万人,赵宁觉得这个数字很可能过于保守。 首先,天蚁集团一次性就向西北投入了五万精兵,那么他们的肯定还有不低于这个数量的军队,用来保卫魔鬼城、应付其它城市可能发生的反抗活动。 毕竟,默罕默德在离火军指挥部会议室里,承认天蚁集团要建立帝国大业的视频,已经被西北护法委员会放出去,眼下早就传遍了北大陆,各城不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 其次,如今出现在西北的正规军只有五万,但谁又能保证这就是天蚁集团投入西北的所有力量?这有没有可能只是第一梯队兵力? 赵宁瞬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魔鬼城是北大陆核心之地,是天蚁集团的心脏,他们在那里根基很深,但北大陆很大,天蚁集团彻底掌控的城市不止一个魔鬼城。 “在其它地方,天蚁集团有没有组建更多军队?” 抵达西北的这五万正规军是从魔鬼城出发的,那么其它地方呢?天蚁集团要建立的是一个帝国,按理说不会只在魔鬼城准备兵马。 章一零八七 结盟 周树立讶然地看向赵宁,不无敬佩地道:“赵先生真是思虑周密。 “事实上,综合之前得到的一些看似正常的情报,我们经过仔细分析,判断天蚁集团在另外几个城市,有组建正规军的迹象。 “在我给这些地方的情报人员,下达命令让他们全力调查此事之后......一些情报系统失去了音讯,而另一些情报系统,传回了印证正规军组建迹象的消息!” 赵宁微微颔首。 这就很合理了。 另外这些城市、地区的抵抗军情报人员,无论是传回了印证消息,还是突然失去音讯,都能证明那些地方的确存在正规军! “如此说来,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赵宁看向周树立,天蚁集团既然把军队开到了西北,大战已是一触即发,“抵抗军有什么计划?” 对抵抗军来说,眼下才是真正的考验,一旦天蚁集团的正规军真正控制了西北,那抵抗军的存亡危机可比先前要大得多。 “敌人的正规军到底有多大战力,军中的源能步枪有多少,后续还会有多少兵力投入西北,眼下都是未知数,我们必须谨慎行动,不能贸然进攻。” 周树立神色庄重,抵抗军内部已经召开过紧急碰头会——当时赵宁在别的城市考察,他们来不及通知更无法等待赵宁回来参会,“今晚,我们要跟克莱尔等人召开视频会议。 “西北各城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随时都有倾覆之忧,这种时候他们比我们要着急得多,双方很可能立即达成合作。” 合作,赵宁觉得这只是一种可能。 如果能合作,那自然是最好,抵抗军面前至少还有一道屏障,对方能为他们挡天蚁军一阵,为他们赢得调兵遣将、排兵布阵的时间。 “我担心的是,西北那些财阀被天蚁军给吓住,为了保命直接屈膝下跪,投靠对方甘做对方的奴仆。”赵宁提出了第二种可能。 周树立苦涩地道:“确实有这种可能。 “别看他们之前联合起来的时候,声势浩大态度坚定,但这些资本家、权贵,平日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实际上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的一批人。 “面对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他们第一反应往往是屈服,很多时候,这也是符合生存利益的一种选择。” 如果西北财阀军选择下跪投降,调转枪头再度进攻根据地,抵抗军的处境可想而知。 实事求是地说,单靠在第五次西北战役中损失惨重的抵抗军,想要战胜这样艰难凶险的挑战,实在是力有不逮。 周树立看赵宁的目光充满期许与渴盼,甚至是,恳求。 赵宁还没有回答,有两人联袂而至,一起敲门走了进来。 是菲利普与李胜利。 李胜利在周树立身旁坐下: “赵先生已经帮了抵抗军两次,两次都是救命大恩,本来我们没法开这个口,但如今形势确实凶险,抵抗军已是命悬一线,容不得我们还要脸皮。 “不知赵先生......这回能否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菲利普来到赵宁身旁坐下,亲切地攀着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兄弟,帮一把,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这家伙是个自来熟,赵宁在根据地逛荡的这些日子,跟对方相处的时间最多,菲利普时不时就拧上几瓶酒,过来跟赵宁吃喝聊天,几乎是无话不说,醉了便在赵宁房间酣睡。 因为彼此都坦诚相待,两人已经称得上是好朋友。 赵宁笑了笑:“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帮你们就是帮我自己,这回我肯定不会置身事外。 “不过,准确地说,这回不是帮忙,而是合作。而且合作的方式会有改变,不再是我独自一人有什么行动。”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向抵抗军提出合作。 虽说刚来根据地的时候,赵宁就把对方视作盟友,但那只能说是具备初步的合作意向;在根据地考察了这么一段时间后,赵宁对抵抗军的了解已是很全面、深入,初步意向便深化成了完全意向。 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闻听此言,俱都眼前一亮。 虽然他们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惊喜之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很显然,那是他们做梦都想听赵宁说的话。 “赵先生的意思是,跟抵抗军正式确立盟友关系?”周树立紧紧注视着赵宁。 “不错。我们搭建摆渡桥!”赵宁给予了有力的回应。 三位抵抗军的核心人物相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莫大的欣慰、振奋之情。 激动之后,三人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 周树立稍作沉吟,颇显为难、不无窘迫地道:“搭建摆渡桥需要天人境层次的力量,可我们根据地......” 此情此景,后面的话他羞于启齿,因为这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菲利普就没有这么羞愧,他正色地道:“根据地没有那种力量。” 他们都已经知道,要搭建摆渡桥,就得双方都有天人境层次的力量,而且得是分属两方的力量,也就是说地球这边得提供源能。 赵宁哪怕身在地球,也不能靠自己的真气力量,直接打通返回本界的通道。在地球上要通往摆渡空间,那就得用源能之力。 除非是摆渡桥已经搭建,那只要摆渡桥存在,双方都能通过这道“桥梁”自由往来,没有任何力量上的限制。 菲利普的话说出口后,就连豁达乐观的李胜利,都没能避免露出忧愁怅然之色。 赵宁笑了笑:“不就是源能嘛?我已经参透了源能之秘。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凝聚出天人境层次的源能力量,打开此界通往摆渡空间的大门。”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都没想到,赵宁这个刚来地球不久的外星人,竟然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上最顶尖、最核心的力量! 菲利普见鬼一样的看着赵宁,因为过于激动导致说话都结结巴巴:“兄,兄弟,你,你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宁微微颔首:“君无戏言。” 周树立仰起头,张开嘴,眉头展开,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要多肆意有多肆意。 这还是赵宁第一次看到周树立大笑,他原本以为,这个气度儒雅胸藏天地的男人,是不会这般放浪形骸的。 ...... 当日,抵抗军在山谷之中,给赵宁安排了一个远离城市的僻静之所,方便赵宁凝聚源能打开天门,免得闹出太大动静伤着人。 “想不到,第二个跟异界文明建立外交关系的,竟然是我抵抗军。这个两界沟通的最大难题,最核心的挑战,竟然成了最简单的问题。” 站在一座清空的军事基地中,菲利普百般感慨。这是一座军事基地,也是一个矿场。产出的东西只有一个,源能矿石。 从原理上说,源能蕴藏在万物中,但自然界总有些存在能让提炼源能粒子更加方便,这种东西就是源能矿石。 它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但在源能被发现之后,大家就都这么称呼它。抵抗军手里的源能矿场就这一座,他们也在研究这东西,只是还没取得关键性突破。 下一刻,菲利普郑重其事地对赵宁道:“兄弟,这回全看你的了!” 赵宁微微一笑:“小事一桩。” 在走进军事基地里的科研所前,他对菲利普道:“你们抓紧拟定盟约条文,别天门打开了,还要我等着你们。” 在来这里之前,他跟李胜利、周树立已经就盟约的大致内容有过商议,双方取得了共识,现在差的只是落实到具体条文上。 菲利普拍着胸膛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落在你后面!” ...... 岭南,万山群岛。 海天之间,最高的那座岛屿悬崖前,有一人一刀遗世独立,海浪在礁石上拍出无数雪花,海风在岛屿上卷起万千落叶。 这副画面已经存在了许久,它或许会一直存在下去,作为碧色苍穹下,湛蓝大海中的唯一点缀,让天地间多一点灵气、一股意志。 但是今天,画面里闯入了不相干的东西。 南边的海平线上,先是冒出了星星黑点,继而黑点放大成桅杆,到最后,炮塔、舰舱都露出了海面。 一支铁甲舰队以雁行阵的队列,徐徐向岛屿逼近过来。 等他们跟群岛接近到一定距离时,那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便犹如狂风暴雨,再也不能让人无视。黑洞洞的炮口幽深灰暗,蕴藏着能够让人粉身碎骨的危险。 刘新诚顺着山坡登上了岛屿最顶端,来到站立在悬崖前的杨大将军身后。 他不敢直接降落在坡顶,害怕那柄丈二陌刀落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削掉,他只能以步行上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杨大将军的敬畏之情。 几度欲言又止之后,目光落在越发临近的铁甲舰队上,刘新诚终于鼓足了勇气:“这么久过去,该来的来了,不能回的注定不能回,将军又打算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铁甲舰队依然是格兰帝国的那支远征舰队,只不过规模更加庞大,上面搭载的也不仅仅是海军水兵,还有规模不小的陆战队。 他们将在岭南登陆,而刘新诚负责迎接他们。 是的,刘氏已经跟对方缔结盟约,要在岭南开放通商口岸,跟对方进行贸易合作。他们放开自己的市场,而对方则承诺在岭南建设工厂,给他们带来工业文明。 章一零八八 以一敌二 “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背祖弃宗就这么心安理得?”杨大将军没有回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没有半分情感起伏。 刘新诚摇了摇头,认真地道: “大将军言重了,怎么能说是背祖弃宗呢?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跟格兰帝国相互贸易、交流合作而已。 “他们的实力你也看到了,那根本不是岭南能够抗衡的,刘氏危殆之时,杨氏难道肯鼎力相助吗?如果不跟对方合作,我们只会粉身碎骨。” 杨大将军凝望着那支越来越近的,曾经被那个男人轻易击败、俘虏、狼狈不堪,而今又再次开始耀武扬威的舰队: “冠冕堂皇之词谁都会说。追根揭底,不过是你们压制不住自己的野心,不惜丧权辱国,也要想要借助对方的力量逐鹿中原。 “什么贸易、交流,从古至今,就没有异族在我们的土地上,建立他们的工厂,压迫我们的人民,更何况还是以军队威逼的方式!” 刘新诚有些意外。 意外于杨大将军今天竟然能跟他说这么多话,还没有半分不耐烦的迹象。对方一直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谈论那些对自己没用的东西。 毕竟,他俩不是朋友。 刘新诚暗忖:“杨.佳妮能有如此转变,定然是认清了形势,不再像之前那样,抱着跟格兰帝国鱼死网破的意志。 “也是,形势比人强,她一个天人境,如何能对抗格兰帝国两个天人境?吴国的水师又怎么比得过对方的铁甲舰队?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既然强大的文明国度来了,我们若不立马亦步亦趋地跟随,便只能被对方所吞灭。” 念及于此,刘新诚稍稍挺直了些弯下的腰身,言语渐渐有力: “大将军说得不错,刘氏的确有野心,想要逐鹿中原,但这又有什么错呢?刘氏不过是跟杨氏、魏氏、赵氏一样而已。 “你们行动得早,占尽先机,刘氏运气差,好不容易才占据岭南,只可惜错失良机,无法走出岭南。 “穷则思变,我们想要不被你们灭掉,便只能另辟蹊径,借力于人。 “大将军,我受邀去南边走过一趟,见过他们的陆战队与先进武器,那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战胜的。 “刘氏已经决定跟格兰帝国合作,只要能让岭南强大起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们都无怨无悔。这不仅是为了霸业,也是为了我们强大起来之后,不至于再也无法对抗他们。” 杨大将军转过身,看向刘新诚。 这是她第一次在群岛转头看刘新诚。 后者心神一凛。 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就好似孩童被猛兽盯上。 但他现在已经不惧对方,他有了自己的强大盟友,底气十足,所以他压制住自己的恐惧,硬着头皮咬着牙道: “世人都知道,太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大将军执意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拖延格兰帝国军队支援刘氏的进度,给吴国争取时间?想必现在吴国的大军,现在已经准备好南下了吧? “刘氏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联合格兰帝国的军队,击败前来侵犯的吴国军队!” 杨大将军没有理会刘新诚后面那些话,只是盯着对方问:“你就这么确定,赵宁一定回不来了?” 刘新诚还以为他后面那番话会惹恼对方,会引来对方的怒喝,甚至是出手,却没想到对方问的是这么个问题。 “这件事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刘新诚松了口气,很自然地反问,“格兰帝国已经说了,他们的盟友在天门另一边,集中三大集团的力量,已经成功伏击太子。” 这件事是安德鲁亲口对他说的。 安德鲁还对他提过,就算赵宁侥幸没死,也注定无法返回本界。因为彼岸界空间中的真气含量极少,赵宁根本没法在那边修炼,连治疗自己的伤势都是奢望。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信口雌黄,格兰帝国还拿出了一份视频录像。 那正是赵宁被伏击,被从太空击落的凄惨画面,是由天蚁集团的星际战舰拍摄的。 这份视频已经复制了无数份,刘氏派人将其发到了中原皇朝的各个地方,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无论是画面的内容,还是展现画面的播放设备,都在各地引发了剧烈反应。刘氏的人将播放设备称为神迹,扬言赵宁晋升天人境后为仙人所不容,已经被诛杀在天门之外,再也不可能回来。 通过这种方式,刘氏想要引发大晋皇朝内乱,重新掀起各家逐鹿中原的战争,让自己有机可趁,并在民间竖立格兰帝国不可战胜,与格兰帝国结盟的刘氏十分强大的认知。 “仅凭那种混淆视听的鬼蜮伎俩,就想证明赵宁死在了异界?你们这是太想他死了,说服了自己去相信。”杨大将军一字字地道。 刘新诚针锋相对:“如果太子没死,如果他能回来,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见踪影?大将军难道不是不想他死,才说服自己相信他没有死吗? “可是在铁一般的事实与证据面前,不相信除了自欺欺人,又还能有什么呢?” 杨大将军眉头跳了跳。 她清澈明亮的双眸中,霎时布上了一层充满杀气的寒霜。 这一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确是在说服自己相信赵宁会回来。 她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赵宁会那么轻易折在异界。 但赵宁的确是一去杳无音讯。 她相信赵宁还活着,也坚定对方会回来,但却无法肯定对方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对方回来得太晚,那恐怕一切都迟了。她能守在群岛一时,终究势单力薄,无法战胜对方的两个天使境。 而现在,对方再度逼近岭南。 祖宗疆土,再一次面临异族的侵略,有被对方占据的风险。而且这次跟国战还不同,格兰帝国明显比天元王庭要强大太多,一旦让对方成功登岸,在有刘氏引狼入室的情况下,中原皇朝如何区处? 因为那些被当作电影一样,在各地展览的视频,金光教已经公开宣称,赵宁死在了金光神麾下护法的手里,还扬言金光神即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降下神力帮助神使扫清一切罪孽,建立人间神国。 九州之地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赵宁这位天人境修行者,大晋太子,擎天巨柱一般的存在,在成就天人境后便再无踪迹,无法现身说法击碎谣言,收拾渐渐丧乱的人心。 “我知道大将军想杀我。” 刘新诚看了杨.佳妮身后的天空一眼,“只是,我今天敢于出现在这里,就不怕大将军对我动手。 “最后,我还想劝大将军一句,认清现实吧,离开岭南,让吴国不要涉险进攻岭南,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最后这句话,是刘新诚今天冒险来见杨.佳妮的真正原因。 岭南不想看到吴军来犯,在他们自身无法战胜对方的情况下,那意味着他们要更多借助格兰帝国的力量,可对方不会白白帮忙,这会让格兰帝国在岭南换取更多利益,加强对岭南的影响与控制。 刘氏虽然想要借助格兰帝国的力量发展自己,却不想被对方所掌控,真正成为对方的附庸,更不可能去做对方的傀儡。 刘新诚话音方落,杨。佳妮背后已是响起雷鸣之音。 她转过身,看到安德鲁跟另一名天使境联袂而来。 “杨将军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是为了不错过今天迎接我们?” 安德鲁笑容戏谑,话语中充满居高临下的调侃之意,“要是整个吴国都像杨军这么有诚意,我们也会像资助岭南一样帮助吴国。” 杨.佳妮乜斜安德鲁一眼:“吴国可没有卑躬屈膝之辈。” 安德鲁哈哈一笑:“杨将军别着急拒绝,你我是同层次的修行者,应该知道我们的天命。把你们带进更加先进的文明世界中,是我作为此界掌舵者应该做的事,这对你们有益无害。 “我觉得你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否则可就是逆势而行。” 刘新诚听到这话眼神一变,脸色有些难看。 岭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格兰帝国转而去支持自己的竞争对手,吴国本就比岭南强盛,一旦对方拥有了格兰帝国的扶持,刘氏往后还拿什么跟杨氏相争? 刘氏如果想要稳固自己跟格兰帝国的同盟,让对方不去支持吴国,就只能给对方提供更好的条件,让对方在岭南获得更多好处。 刘新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明白,安德鲁这番做派就是在旁敲侧击,暗示他格兰帝国不止一个选择,想让刘氏更多的放低姿态。 这种被人拿捏的滋味充满屈辱,刘新诚心里当然不好受,但身为弱者,凡事都是有求于人,自己没有主动权,他又能怎么办? “冠冕堂皇之词,还是跟我的陌刀说吧!” 杨.佳妮根本没有与安德鲁废话的心思,在她眼中,对方就是那种不值得她多费哪怕一点口舌的存在,右手侧向一伸,抓起丈二陌刀,劈头盖脸便向安德鲁斩了过去! 安德鲁没想到杨.佳妮会动手、敢动手,而且这么突然,心头一跳连忙向后闪开,同时面色一沉:“不知好歹,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今天便先除了你!” 他跟另一名天使境修行者以二敌一,杨大将军自然不是对手,交手没多少个回合便占尽上风。 但杨大将军攻势凶猛,大开大阖的招式势大力沉,安德鲁、弗朗西斯科两人不得不全身心应对,丝毫不敢大意。 “想不到成就了天人境,竟然还有这般舍身忘我的战斗意志,此人不可小觑,留之无患无穷!”双方越是缠斗,安德鲁便越是意识到杨大将军的厉害之处,心中翻涌起浓烈的杀气。 等闲情况下,二打一很快就能奠定胜局,但是现在,双方交手了百余招,他们竟然没能伤到对方,自己还数次经历险境。 因为不想被对方重创,两人需要耗费更多精力,一步步限制对方的腾挪空间。 终于,杨大将军在两人的围攻中陷入泥潭,安德鲁看准一个机会,军刀重重斩向对方脖颈! 眼看着杨大将军全力闪避,也仅能闪过要害,不能避免被这一刀重创肩膀,天空中陡然降下一道亮到极致的耀光,将三人瞬间笼罩其中! 陡然出现的异变让安德鲁、弗朗西斯科大吃一惊,他们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耀光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们立即收招回防。 章一零八九 归来 呜——呜—— 舰队雁行逼近群岛外围时,一艘艘铁甲战舰的厚重汽笛声响彻当空,震得聚精会神观战的刘新诚,心脏情不自禁跟着收缩。 它们像是敲响的战鼓,在为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助威,又像是齐声的呐喊,在宣示着格兰帝国征服世界的力量。 以往,安德鲁每次听到舰队此起彼伏的汽笛声,都会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来自先进文明的自豪,这种自豪推动着他的征服欲,总会让他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但是今天,文明舰队的呐喊没有让他容光焕发。 他已经顾不得身后的动静,正陷于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感中,冰冷的恐惧犹如漫天海浪淹没了他,令他发自心底感到畏惧。 伴随着这股危机感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那股夺目耀光。 虽然安德鲁在第一时间,就终止了进攻杨大将军的招式回防,但当耀光中蕴藏的巨大能量,如彗星般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仍是没能让自己免于伤害。 在这道垂直而下的耀光面前,安德鲁的领域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防御效果,就像是被利箭穿透的鲁缟,就连他的护体真气,都在刹那间被撕得粉碎。 当耀光冲击到身体时,安德鲁感觉自己如遭当头一棒,刹那间气息紊乱脏腑震颤,情不自禁从半空坠落,将一座中等岛屿直接砸毁,冲击波掀起一圈圈高耸的海浪。 捂着胸口从低于海平面的大坑中抬起头,安德鲁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双眼死死盯着从耀光中降临世间的那个人,目中充满不可置信。 刘新诚呆愣地看着半空之中,衣袂飘飞气度如渊,天神下凡一般的天人境修行者,张大的嘴怎么都合不上,心中不可抑制地翻涌起惊涛骇浪: “是,是赵宁!他,他竟然回来了? “他为什么还能回来? “不是说他在异界被三大集团重创了吗,为什么看起来半点儿事都没有?不是说彼岸界中真气含量极少难以修炼吗?为什么他的实力不仅没有受到影响,看起来还更强了?!” 刘新诚有太多弄不明白的疑问。 但有一件事他无比清楚。 赵宁一回,九州立即风云大变,岭南危矣,刘氏危矣! 刘新诚恐惧得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即掉头就跑。 他转头直愣愣地看向安德鲁,心里骂道:“这个混账蛮夷,不是说赵宁就算没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来吗?事情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真是蠢货!” 散开的耀光余晖灿若云霞,在半空中丝丝缕缕散开,轻灵飘逸美轮美奂,好似仲春时节纷纷扬扬的桃花,杨大将军抬起头来,在看到赵宁的一瞬间,双眸中满是星辰般的光辉。 “你果然回来了。”她轻声呢喃。 杨大将军虽然震动,但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事实上,早些时候她心里就有了赵宁即将归来的预感,这份预感与日俱增,变得越来越清晰,在今天达到了顶峰。 虽然没有看到赵宁,但或许是天人境气机的隐秘感应,又或许只是心有灵犀,纵然理智告诉杨大将军一切都是没影的事,但在感觉上她很确信赵宁今天一定会出现。 正因如此,她才敢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悍然出手。 她不能让赵宁刚回本界的时候,看到的是铁甲舰队长驱直入,而祖宗疆土无人看护,南部国门无人作战的景象。 现在,赵宁真的显出身形,并且一招便击落安德鲁、逼退弗朗西斯科,杨大将军如沐春风,身心完全放松下来。 她明白,只要这个男人出现,她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彻底卸下,对方会扛起一切,并将他们的敌人击败。 就像之前对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赵宁来到杨大将军面前,露出一个很不严肃的笑容:“想不到你也会笑,我都忘了多久没有看到你笑了,以至于我都不记得你其实是会笑的。” 嘴角刚刚弯起,微笑还未完全勾勒出来的杨大将军,被这一句调侃给说得柳眉倒竖,当场哼了一声,把笑容瞬间给憋了回去。 赵宁哈哈一笑,格外畅快。 “赵宁!” 安德鲁从大坑里徐徐升空,见赵宁只顾着跟杨大将军说话,完全无视了自己跟弗朗西斯科这两个,伟大的格兰帝国的神圣天使境修行者,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忍不住怒喝出声。 赵宁转身看向安德鲁。 当他漠然如星月风雨的目光,落在安德鲁身上时,后者禁不住心神一凛,刚刚感受过的那种危险感再度浮现,浓雾一般包裹了他。 “你不是被天蚁集团带领的三大集团给重伤了?怎么会这么快就恢复状态?”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安德鲁沉声发问。 这也是一个他大惑不解,亟需弄明白的问题。 他曾经到过地球一次,亲身体验过地球空间中的真气含量。 当初赵宁从太空坠落地球,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安德鲁曾向天蚁集团提出过建议,由他带领几名王极境高手进入地球,搜捕追杀赵宁,一举消除这个竞争对手。 只可惜,这个建议没有被天蚁集团采纳。 安德鲁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法强求,因为这本身就是双方盟约的一部分:圣者境(王极境)及其之上的修行者,除非被天蚁集团邀请,否则不得踏入地球。 盟约有这一条规定再合理不过。 地球上至今都没有个人实力达到王极境的高手存在,一旦格兰帝国的高手进入地球,天蚁集团根本做不到严密监控与有效制约,以王极境修行者“鬼神难测”的实力,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别的不说,仅是盗走源能核心一项,就足以让天蚁集团头疼。 王极境高手姑且如此,天人境就更不必说。 若是天人境带着王极境进入北大陆,他们轻易就能实行斩首战术,控制天蚁集团的高层,进而掌控整个北大陆,进行星际殖民。 双方虽然是盟友,但绝非什么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互相提防是题中应有之意。大家都想借助对方变强,但都必须防止对方变得比自己更强。 因为王极境修行者不能进入地球,天蚁集团连产生高手的基本条件都匮乏,又因为天人境修行者不能进入地球,格兰帝国连深入研究源能的人都没有。 目前双方的合作,涉及的力量层次并不高,格兰帝国这边没有出动王极境高手,给出修炼功法都只到元神境,天蚁集团则没有传播现代科技,支援的工业止步于近代水平。 “因为我能,所以我能。”面对安德鲁的提问,赵宁回答得云淡风轻——他当然不会告诉对方原因何在。 这霸气侧漏的八个字,将安德鲁给噎得一时难以接话。 他只能确认一件事:赵宁掌握了他不曾掌握的东西,而且是很关键很强大的东西。他甚至能够瞬间推断出,那就是修行者在地球正常修炼的法门! 这让安德鲁感到十分郁闷:他也想探究出这个法门,奈何除了第一次游历地球,后续摆渡桥搭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彼岸界。 现在倒好,赵宁后发先至后来者居上,一下子弥补了十年的差距,径直走到了他的前面! 安德鲁心中的不安与危机感,一下子上升到顶点。 但他不想在敌人面前露怯,遂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走运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也就是恢复了天人境的实力,拥有了与我们扳一扳手腕的资格。 “别以为搭建了摆渡桥,你就能高枕无忧,只要我们探明摆渡桥设立在哪里,帝国的天使们随时都能去进攻,你拦不了我们!” 既然赵宁已经从地球返回,安德鲁当然知道对方找到了盟友,与对方建立了气机链接,有可能很快就会搭建摆渡桥。 这是安德鲁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那意味着格兰帝国在此界多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但事情已经发生,他无法逆转这一切,接下来能做的,就是跟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行者们一起,去进攻设立在大晋皇朝的摆渡桥出入口,让对方跟彼岸界的沟通无法顺利进行。 赵宁瞥了安德鲁一眼:“你拦不了。” 安德鲁嗤笑一声:“你说拦不了就拦不了?” 赵宁微微点头:“不错,我说你拦不了,你就拦不了。” 安德鲁哈哈大笑:“难不成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赵宁嘴角微微扬起:“杀你,轻而易举。” 安德鲁怒目圆睁:“你......” 刚刚他的确被赵宁从半空击落,但那是赵宁占了偷袭的便宜,他仓促应对没有发挥出十成功力。安德鲁承认赵宁的实力不容小觑,但大家同为天使境,对方凭什么说能战胜他? 赵宁这番狂妄自大的姿态,激怒了安德鲁。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赵宁并不是在呈口舌之快。 下一刻,赵宁骤然动手,一拳轰出! 从赵宁自信而坚定的眼神中,安德鲁体会到对方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要击败他,这让他感到了莫大的荒唐,也感受到了莫大屈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决心给赵宁点颜色看看! 然而下一刻,当夺目的耀光瞬间临面,安德鲁瞳孔猛缩,恐惧的悸动再度出现。那是修行者与战士的本能,在向他发出危险的示警! 安德鲁一咬牙,选择了挥动军刀迎击! 他不信。 不信成就天人境不久的赵宁,真能正面击败他,这根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至于心中涌现的惊骇,他更愿意相信那是赵宁修炼的某种特殊功法,专门扰乱对手的心神。 当拳芒与刀气相撞在一起的时候,安德鲁在刹那间面白如纸。 他知道自己错了。 轰隆的爆炸声里,汹涌的真气仿佛将空间撕出了一个大洞,安德鲁被能量冲击波正面击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去,军刀离手! 防备着杨大将军的弗朗西斯科瞪大双眼,希望看到赵宁战败的刘新诚惊恐地一屁股跌坐在地,而杨大将军则是眼前一亮,喜不自禁。 在弗朗西斯科的帮助下,安德鲁好歹止住了继续倒飞的身体,他捂着胸口面庞发紫,如陷噩梦一般地望着赵宁:“这,这是什么力量?!” 作为当事人,他比谁都清楚,刚刚击败他的能量绝非圣灵之气(真气),那是比圣灵之气更加强悍的存在,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从未见过这种力量,在本界没有,在彼岸界也没有! 赵宁怎么会凭空掌握这种力量? 对方在彼岸界到底经历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章一零九零 威慑 赵宁掌握的力量不是别的,正是混沌之力。 亦或者说,是凝聚混沌粒子形成的能量。 混沌粒子是比真气粒子更加接近基本粒子的存在,释放出来的能量自然比真气粒子更强。 赵宁的身体虽然暂时不能直接吸收、容纳混沌粒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临阵对敌的时候,将真气粒子转变为混沌粒子,再将能量爆发出来。 安德鲁不了解这一点,贸然迎接,自然难免遭受当头棒喝,被赵宁一击创伤。 “什么力量?很显然,这就是能杀掉你的力量。” 赵宁高高在上地俯瞰着惊疑不定、脸色灰败的安德鲁,就像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弹指间就能灭掉他的敌人。 赵宁话音方落,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转过身,使出全身力气向南方遁走,半分犹豫都没有。 他们不可能犹豫,不可能继续停留。 那意味着真可能被赵宁取走性命! 望着两人落荒而逃,杨大将军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赵宁:“你还没有完全掌握这股力量?” 如果完全掌握了这股力量,赵宁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对方离开,战斗方式也不会是在轰出一拳后,就停止进攻,而会是选择猛攻猛打,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时候,谋求当场击杀对方。 赵宁的回答不出杨.佳妮预料:“这是我第一次动用混沌之力对敌,尚有很多不熟练的地方,如果激烈进攻,很可能导致能量失控。” 赵宁发现混沌粒子的时间不长,今天能用混沌之力对敌,已经是分外难能可贵。释放真气的时候将其转化为混沌粒子,对目前的赵宁而言负担极大,没法做到连续进攻。 他还需要练习、摸索一段时间,才有可能对这种战斗方式运用自如。 呜——呜—— 格兰帝国的铁甲舰队再度发出连续不断的汽笛声,只不过比之先前的雄浑有力,这次的怎么听怎么茫然失措——他们现在正发出立即后撤的命令。 耀武扬威的铁甲舰队,转瞬间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艘艘战舰在大海上划出惊慌的轨迹,忙不迭转弯掉头。 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回到了舰队中,赵宁没有选择对舰队出手。 他在拥有必胜之力的前提下,选择不追击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对方肯定回过了味来,这时候对舰队动手,很可能引发四名天人境的混战。 强求没有必要,只要赵宁不能速胜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对方就一定会发现问题,伪装在天人境面前毫无用处。 赵宁需要考虑的威胁,不只是从南海来的格兰帝国,天人境在这里交手,气机牵引之下,一直对这里保持关注的元木真必然已经察觉,赵宁可不想对方跑来捡了便宜。 “你本来已经俘虏了这支强大舰队,今天它们又再度入侵.......”杨大将军叹了口气。 赵宁明白她的意思,对方这是在说自己没能为赵宁守住战果。但这根本怪不得杨大将军,是赵宁自己没有尽快归来,对方不可能以一敌二。 “什么强大舰队,一堆破铜烂铁罢了。” 赵宁对格兰帝国的这支远征舰队已经失去兴趣,“如果我想要拥有一支舰队,不用多久,就能组建起一支碾压他们的强大海军。” 这并不是说说而已。 格兰帝国这支舰队就是近代水平,而此时的地球科技连星际战舰都能造出来,有抵抗军提供的科技输入,他要建立海军那必然是一支现代化舰队。 “看来彼岸界的世界很精彩。”杨大将军领会了赵宁的意思,有了很想去看一看的冲动。 赵宁笑着道:“精彩也混乱,先进也落后,科学也愚昧,总之一言难尽,等你去看过之后就会明白。” 言及此处,两人转头打算往回走,目光先后落在了坐在群岛上,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刘新诚身上。 刘新诚早就想跑了,在安德鲁被击伤的那一刻,他就想立即离开这里。他只是一个弱者,现在连他依仗的强者都不是赵宁的对手,他哪里还敢呆在这里? 可他没有动。 不敢动。 赵宁是天人境,而且不是一般的天人境,他知道一旦自己的举动引起对方注意,对方杀他不比折断一根枯草更费力。 再说,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他的基业在岭南,还能亡命海外不成? 兀一跟赵宁的目光接触,刘新诚便像是触电一样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拜伏于地:“参,参见太子殿下......” 赵宁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你丢尽了一个文明的脸面。” 刘新诚霎时间害怕得浑身发软,四肢在同一时间失去力量,几乎要趴在地上。赵宁对他的论断,无疑昭示了他接下来的命运。 赵宁轻描淡写的挥了挥衣袖,一阵劲风凭空从地上袭来,刘新诚这名王极境中期的高手,犹如被击飞的棒球,四脚朝天地被轰飞出去。 人在半空,一连串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七窍流血的刘新诚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在比千刀凌迟还巨大的痛苦中失去了意识。 ...... 赵宁没有在岭南停留,与杨大将军一道北返。 “不灭掉刘氏?”踏云而行的路途中,杨大将军问赵宁。 “还不到时候。”赵宁摇了摇头,“有刘氏在,岭南至少有区域性统一,要是刘氏覆灭,岭南又将陷入战乱,届时受罪的只会是百姓。” 在当前情况下,大晋皇朝不可能越过秦、吴两国,派遣大军过来直接占据岭南,要是刘氏集团灭亡,格兰帝国的人无论暗中扶持谁,都会在岭南再度掀起战火,那将是一场军阀混战。 甚至吴国、秦国都可能趁机入局。 多方乱战,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只会平白给格兰帝国渗透之机。 留着刘氏集团,无论他们在岭南做什么,那都是暂时的,只要没有战乱,百姓不成批成批死去,赵宁就都可以接受。等到反抗军进入岭南,天下一统之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看起来很有信心,看来你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盟友。” 杨大将军从赵宁的话中察觉出,后者有把握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于错综复杂、内忧外患的混乱中破局而出,战胜皇朝之内的诸侯与皇朝之外的南北蛮夷,实现大晋皇朝对天下的一统。 赵宁回看了杨大将军一眼,真心实意地道: “我最好的盟友——不,手足——在本界,那才是我信心的最大来源,可以让我放开手脚没有后顾之忧的行事。” 杨大将军微微一怔,随即便略显窘迫、羞赧,偏头移开了跟赵宁对视的目光。她甚至不无慌乱,心说这厮怎么突然改了性子,竟然当面跟我说这样的话? 这是在表明心迹? 杨大将军的反应出乎赵宁预料。 赵宁的本意其实是,他在本界有万千革新手足,正是这些人的存在,能够推动文明迈向光明而正确的未来,因为跟他们同在,所以自己信心十足。 下一瞬赵宁反应过来,杨大将军这应该是会错了意,以为他特指对方。 赵宁笑了笑,没有去纠正对方的认识,因为这并不能说完全错了。 没有杨大将军在本界看着,他的确不能放心在异界行走,而在赵宁的心目中,杨大将军虽然是吴国王族子弟,但已经属于大晋皇朝革新大业的一份子。 他们的确是并肩奋战的手足兄弟。 以前是,以后也是。 ...... 吴国,金陵。 站在王宫高筑的亭台中,杨延广倚栏而望,静静俯瞰着大半个街坊横平竖直的金陵城。晚风迎面而来,吹动着衣袂飘舞不定,一如他起伏不平的心潮。 近些时日以来,吴王一直是既喜且忧,两种状态在每个日夜每个时刻不断交替往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杨延广知道,这个天下风起云涌山雨欲来,混沌之深挑战之大千年都难得一遇,而他一日不堪破重重迷雾找到吴国的前进方向,做出那个事关国运的选择,这两种状态就会一直纠缠着他。 可是命运十字路口的关键选择,从来都不是能轻易去做的。 时至今日,杨延广还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但有一件事他无比清楚,那就是他即将做出的这个选择,不仅决定了吴国这个诸侯国的沉浮荣辱,也关系着九州大地祖宗基业的命运前程。 作为一个已经开创王国基业,立志于君临天下的诸侯,杨延广不能不在乎自己在青史上的名声,千百年后,后人是唾骂他还是敬仰他,都取决于他接下来要做的决定。 他激动万分,因为历史选择了他,让他有机会决定天下走向。 他忐忑不安,因为洪流就在他身侧,随时有可能让他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杨延广身后的吴国丞相,终于开口劝说: “王上,在双方高手强者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格兰帝国的舰队强大到非人力可以战胜,他们陆战队装备的武器,也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厉害,那绝非弓弩可以比拟的。 “现如今格兰帝国已经抵达南海,接下来势必北上,沿海一带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不消多少时日,他们必定要进行登岸作战。 “外患已临,强敌在前,吴国不能做鸵鸟,对巨大危险置若罔闻,我们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就需要跟格兰帝国建立联系,跟他们进行贸易,允许他们在我们的城池建立工厂,就地购买他们需要的原材料,出售他们的商品。 “只有这样双方才能达成深度合作,我们才有可能学到他们的技术,全方面让我们自身强大起来。 “王上,根据可靠消息,岭南刘氏已经跟格兰帝国签订了协约,若是我们不行动,只会被刘氏超过,往后莫说吞并岭南再度北伐一统天下,怕是连自保都不可能。 “请王上明察!” 章一零九一 诘问 这样的进言杨延广这些时日听得很多,多到他不仅能够倒背如流,且十分了解其中的道理。 放开城池,让格兰帝国的商业势力进驻,给予他们方便,让他们把先进的技术带进来,促进吴国的进步与强大,这当然是好的一面。 可问题在于,这件事绝不只有好的一面。 这段时间吴国没闲着,无论是否与格兰帝国合作,首先都得深入了解他们,杨延广派了许多人去南海之南调查过,得出了一些结论。 首先,格兰帝国的工厂就地购买原材料的价格,跟他们出售的商品价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有可比性。 商品贵,而原材料价格低。 放开吴国的市场,让对方以低价收买原材料,再高价出售工业产品,那么钱就会都流入到对方手里。 其次,格兰帝国生产的商品,不仅有许多吴国根本没有,就算是吴国有的那些,无论品质还是方便程度,都远胜吴国。 如果放任格兰帝国的商品在吴国流通,不用多久,吴国自己的手工制成品就会因为缺乏竞争力而退出市场,届时市场就成了格兰帝国的市场。 格兰帝国不仅会赚得盆满钵满,吴国商人、手工业者,还会一批接一批消失,直至所剩无几,无数人会失去生计沦为乞丐,社会动荡民生凋敝。 杨延广用膝盖想也知道,等到格兰帝国的商人们完全掌控吴国商品市场,对方一定会进一步压低原材料收购价格,提高工业制成品的价格,加深对吴国的财富掠夺。 届时,吴国会越来越穷越来越弱,乃至大厦将倾,而格兰帝国会越来越富越来越强,彻底掌控吴国的经济命脉,进而任意拿捏吴国。 到了那时,吴国名存实亡,他杨延广连个傀儡都算不上。 这样的吴国,还怎么与赵氏、魏氏相争,杨延广还如何问鼎中原君临天下? 正因为担心这些,杨延广一直没有答应跟格兰帝国的合作。 吴国人才不少,书生士子的书不是白读的,管仲等先贤的治国之学大家都知道,明白经济是怎么回事,士大夫们的国家不是白治理的,并不缺乏经验与眼光。 所以这段时间,多的是人向杨延广进言,不要答应格兰帝国的条件。 现如今的吴国庙堂,就是否与格兰帝国合作的问题,官员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日日辩论、争吵不休。 “王上,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智者应当顺应潮流投身其中,千方百计强大自己,只有愚者才会对其视而不见,最终落得个身死道陨的结果。” 左丞相张贞吉一番长篇大论说完,见杨延广没什么反应,还想继续进言。 后者摆了摆手,忽然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北边又有动静了?” 张贞吉心头一动,暗说王上最关注的果然还是北边:“的确是有动静。自从赵宁成就天人境前往异界,草原就没消停过。 “这回......” 杨延广轻轻拍打着栏杆:“自从萧燕完成在草原的集权,天元王庭变成天元皇朝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这回元木真要正式称帝,我看我们可以派遣使者去观摩典礼。” 张贞吉皱了皱眉:“距离典礼还有段时间,根据草原的动静,元木真估摸着是想打一场大胜仗之后,再行僭越登基。” “那就打吧。”杨延广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此盛会,吴国怎能不参与其中?” 张贞吉讶异道:“王上的意思是北伐?!” 吴国刚刚在中原吃了败仗,这个时候哪里有实力北伐? 杨延广转头看向张贞吉:“那份影像,想必丞相也看了吧?” 张贞吉心神一凛,他当然知道所谓“影像”是什么,刘氏把赵宁在异界遭遇伏击的影像传得到处都是,他作为吴国丞相不可能没看过。 “丞相觉得,赵宁还回不回得来?”不等张贞吉开口作答,杨延广便接着发问。 张贞吉一下子想到了很多。 杨延广的问题,当然不是问出口的内容那么简单。 对方问出口的问题,其实都不需要回答。 杨延广表达的不是一种疑问,而是一种期许。 对方期待赵宁回不来。 “王上的意思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抓住当下与元木真南北呼应?” 张贞吉领会了吴王的意思,“根据目前的事实,赵宁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异界,就算没死,短时间也回不来。赵晋没了赵宁这个天人境,实力陡然下降一大个层次,这的确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不仅是实力的问题。” 杨延广的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还有人心。只要我们加速流言的传播,把赵宁死在异界的事宣扬得跟事实一样,等不到赵宁归来本就对他的处境牵挂万分的赵晋,必然人心惶惶!” 这是很现实的情况,张贞吉想不认同都不行,他兴致颇高地道: “这样的赵晋,能不能挡住元木真都难说,若是我们再派遣高手强者暗中配合,就能在赵晋内部引发大乱,让他们顾此失彼!” 根据北方传回的消息,元木真在草原集结重兵,先锋精锐已经在长城之北游弋,随时都有可能南下。 这位草原雄主就是想要在登基之前胜赵晋一场,洗刷之前战败的耻辱,为自己赢得登基称帝的彩头。 在这种情况下,天元大军必然全力以赴,吴国只需要稍作配合,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赵晋没了天人境,而我们跟天元王庭都有天人境,此战优势在我,若能成功,则赵氏旦夕之间就会覆灭!” 杨延广兴致勃勃,“我们的大军先期根本不必出动,等到天元大军大举进入河北河东,赵晋无力把守中原,我们只需要抓住时机,就能以少量军队,兵不血刃夺取中原!” 张贞吉闻言精神一振,很难不赞同杨延广这番论断。 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迟疑了一下:“可大将军似乎......” 自从赵宁去了异界,杨大将军就一直呆在万山群岛看守国门,对方跟赵宁的情义非同一般,吴国与天元王庭联手攻灭赵氏的行动,对方未必会参与。 杨延广冷笑一声:“她就算再不识大体,顶多也就是不帮忙,怎么都不可能帮着敌人对付我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要帮赵晋,也有元木真拦着她,不影响我们的行动。” 张贞吉细想之后觉得确实如此,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得到中原......” “本王要得到的,不是中原,而是赵晋的所有地盘,乃至更进一步,一统天下!”杨延广掷地有声,“只有一统天下,我们才能更好的应付格兰帝国。” 一旦赵晋败亡,杨大将军别无选择,只能帮助吴国征战四方,毕竟格兰帝国的外患迫在眉睫,作为文明掌舵人,杨大将军不可能坐视九州纷乱不止,被格兰帝国给征服。 张贞吉跟上了杨延广的思路:“王上英明!” 杨延广俯瞰着繁花织锦的金陵城,目光锐利地道:“天下一统,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就能放心大胆地跟格兰帝国合作,开放市场引进技术,让国家逐渐强盛起来!” 张贞吉彻底明白了杨延广的计划。 在天下大争的乱局中去跟格兰帝国合作,只会处处受制于人,以区区吴国之地贸然去开放自己的城池,很可能是自取灭亡。 但换成大一统的皇朝就不一样了,自身力量更加强大,许多事都有回旋余地,对变化的把控力度也不一样。 “王上英明。”杨延广的眼界与胸襟让张贞吉心悦臣服。 “召元木真的使者进宫。”杨延广一甩衣袖断然下令。天元王庭的使者早就到了金陵,他一直没有接见。 张贞吉正要躬身应诺,一个深邃有力的声音突兀响起:“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杨延广怵然一惊。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那是他现在最不希望听到,乃至永远都不想再听到的存在,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给了他霸业之路上最大的惨败。 意外而惊诧地循声望去,杨延广看到了拾级而上的赵宁,还有走在对方身侧的杨大将军。这一瞬间,他脑袋一阵眩晕,感觉天日无关、万物失声,好似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世界陷入了黑暗中。 左丞相张贞吉肩膀一抖,立马低下头,眼神闪躲,既饱含畏惧又戒备万分。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赵宁这个近乎传说中的人物。 他曾设想过很多次跟对方见面的场景,场景里不乏他在赵宁强势来威逼吴王时,于庙堂上当着群贤的面舌绽莲花,让对方吃瘪的画面。 但此时此刻,当对方云淡风轻地走上亭台时,他却发现自己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赵宁......你不是身受重伤、陷在异界了吗?怎么会......” 杨延广本能问出内心的疑问,但话说到这里,他察觉到自己声音艰涩、中气全无,气势弱得一塌糊涂,一照面就挨了对方好几分,只得立即闭上嘴巴,赶紧调整心态。 “我在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古至今,九州还没有开门揖盗,跟异族勾结残害同胞的诸侯。 “杨延广,你哪里来的胆子,敢做这千古第一的罪人?” 赵宁的诘问犹如晴天霹雳、夜半惊雷,震得杨延广面白如纸、双手发颤。  章一零九二 北蛮南侵 从本心上说,千古第一的罪人杨延广不敢做,也从未想过要去做,至于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从实际上坐实了这个身份,他不愿深究。 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赵宁就站在面前。 杨延广此时面对的,是天元王庭悍然南侵,王师连败国土沦陷,万马齐喑、举国惶惶之际,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皇朝战神。 是在河北、河东、中原之地推行革新战争,让无数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摆脱压迫剥削,掀翻压在头顶的大山,重获新生的大晋太子。 是一个以文明发展为己任,要把九州文明带向星辰大海,且几乎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天人境修行者。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以他杨延广的身份地位,和他如今正在谋划的事,都有可能随时被赵宁拧断脖子。 所以杨延广不能不深感畏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决定套近乎叙私情:“宁小子,这件事......” 赵宁冷冷地道:“宁小子也是今日的你能叫的?” 杨延广窘迫不已,浑身冷汗地辩解:“太,太子......本王绝没有联合异族残害同胞的心思.....” “在孤面前,你也敢自称本王?”赵宁打断了他。 接触到赵宁威重如渊的眼神,杨延广心跳如鼓,只能毫无尊严地低头:“是......小王,小王不过是跟元木真虚以委蛇......” 赵宁一甩衣袖,懒得听杨延广废话,威慑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压根儿不想看对方惺惺作态,转身离开亭台: “孤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言罢,身影消失在王宫。 亭台里一时落针可闻,杨延广凝神静气,面颊肌肉抽动,恼羞成怒的他想要发泄怒火,又生怕赵宁还未走远,憋得面红耳赤。 张贞吉低头看着桌子,目不斜视,佯装无事发生,实则大气都不敢喘。 他担忧杨延广怪罪他刚刚不帮腔,有心开口诽谤赵宁几句,却因为杨大将军仍在亭台,害怕自己的话日后传到赵宁耳朵里,平白惹来生死大祸,左右为难之下,只能假装自己是个泥塑。 好半响,在确认赵宁真的走远,不回杀个回马枪吓人后,杨延广为了维护自己的诸侯王威严,愤怒地一巴掌轰碎了石桌: “他怎能如此辱我!是天人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张贞吉连忙出声帮腔:“王上息怒,那赵宁行事向来骄横跋扈,犯不着为他生气。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想想制衡赵晋的计划吧......” 杨延广对张贞吉怒目而视:“丞相一向能言善辩,为何方才一个字也不敢说?难不成你是赵氏的臣子,见到赵宁就像老鼠遇到猫?!” 被当面戳穿心事,张贞吉羞愧难当,一想到自己刚刚畏惧得头皮发麻,他便无地自容,心说你不也一样被训得跟个孙子似的,面上却只能拱手致歉: “王上冤枉臣下了,臣下微末之辈,纵然是死,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臣下是害怕惹怒了赵宁,给王上与吴国带来灾殃......” “好了!”杨延广不想听张贞吉废话,他决心表现得强硬一点,捡回自己掉落在地的威严,“传天元使者,让他们到王宫来觐见!” 张贞吉恭声应诺,正要去安排,杨大将军清冷无波的声音突然响起:“犯不着去白跑一趟。” “你什么意思?!”每回面对自己这个“吃里扒外”“不识大体”“因儿女私情罔顾国家大事”的晚辈,杨延广便五脏欲焚。 杨大将军冷淡地道:“他们已经死了。” 杨延广呼吸一窒:“......” 他想起赵宁刚露面时那句话,这还真是没那个必要了。 天元王庭的使者不远千里而来,他却一直没有召见,如今还横尸金陵城,他怎么跟元木真交代?双方的合作还怎么谈? “你就真的铁了心要跟赵氏狼狈为奸?”杨延广盯着杨大将军,“既然背叛家族,为何不干脆杀了本王?!” 杨大将军面无表情的走出亭台:“于公,吴国罔顾道义、虐待百姓,故而我不会襄助家族;于私,我终究受了家族的养育之恩,所以不会让你们的性命被人戕害,但也仅此而已。 “公私分明,就是这样。” 话说完,杨大将军的背影消失在亭台外,只留下一对愤怒异常却又无可奈何的君臣。 ...... 雁门关外,山林尽头、草原之南。 严冬趴在一座山包上,伏低了身子往北张望,视线越过一座座起伏和缓的低矮山包,全神贯注地在草甸子与树林中来回搜索目标。 “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 “没有就对了!真当你是元神境强者,光靠一双肉眼就能对千步之外的世界明察秋毫了?真要看远处的东西,还得靠这个!” 李青猴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一会儿凑到严冬面前,一会儿又缩回来,耍得对方愠怒不已,手脚并用过来抢。 “你想要你就说啊,你说了我能不给你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你一个指挥使,我的顶头上级,你说了这东西肯定是你的啊!” 李青猴抚着胸口顺着气,刚刚严冬整个人一下子压过来,给他的感觉就像被山峦给砸中,差些没给他挤得背过气去。 “你说说你,前面那场大战打完,好歹是瘦了几斤,我还以为你会跟方闲那个没鸟用的纨绔一样,变出一副好皮囊来,结果这才过去几天,你竟然比大战前还胖了一圈,敢情这仗白打了?” 李青猴趴到严冬身边,嘴里没个停歇的时候。 严冬将凑到身边的李青猴扒拉到一边,专心致志用莫邪仙子实验室制造的最新产品,来观察远处草原与林子中的动静。 前段时间,天元王庭的兵马忽然在草原上大举集结,燕平在接到苏叶青等人传回的消息后,立马出动斥候北上查探。 没多久,斥候们便相继在长城之北的很多地方,发现了频繁游弋、不断向南试探的大股骑兵,疑似为天元大军的先锋精骑。 天元大军即将南下的动静,让燕平立即警觉起来,驻防各地的精锐被调动,反抗军陆续增援边关。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严冬、李青猴等人随军被调到雁门关。 这些时日,严冬经常奉命出长城、越山峦,来草原南端进行侦查,约莫是察觉到了抵抗军的调动,近来天元精骑的活动大幅度减少,等闲已经很难看到对方成建制的骑兵。 就比如说今日。 “你看了这么久,发现了什么没有?” 李青猴凑过来碰了碰严冬,“要我说,你这眼睛是看书太多给看废了,比我这双明净慧眼差得太远,要不要我给你指点一下迷津?” “你别扒拉我。”严冬说。 片刻后,严冬放下望远镜,胖脸上布满凝重之色,以至于平日里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肥肉,此刻都带上了肃杀之色: “林子里与草地上都有大队骑兵活动的痕迹,我们得赶紧把这事报上去。” 李青猴拍拍他的肩膀,“放松我的指挥使,不用这么紧张,就是有天元骑兵出现过而已,谁知道这痕迹是不是对方故意留下的? “你再仔细看看,只有在确认过那些痕迹,是他们没来得及清理亦或是清理不干净的产物,我们才好把这事报上去。” 严冬想了想,觉得这话有道理,遂继续拿起单筒望远镜观察。 “发现天元先锋骑兵的边关,远不止雁门关这一处,就连山海关外都有对方的兵马在活动,而以天元王庭现如今的兵马数量,根本不可能在边关上全线进攻,所以必然有些地方是故布疑阵。 “分辨骑兵活动的痕迹是刻意留下的,还是不小心没清理掉的,对斥候来说非常重要。” 李青猴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见识。 严冬很捧场:“好了,知道了,你去演武院学习的这几个月效果很不错。” 李青猴嘿然一笑,又叹了口气,感慨着道:“韩树那小子留在了晋阳,方闲那屁用没有的纨绔倒是高升了,真是该留的没留,该走的没走啊! “军中有方闲这种吃白饭还占据高位的家伙,我们要是再不努力,军队的战斗力不得下降一大截?” 严冬撇撇嘴:“方闲是因功升迁——我们不是都升了?你现在也是......” “哎呀呀,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咱现在大小也是个校尉了,哈哈哈,咱老李家在我之前还没出过军官呢!”李青猴立马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开始自吹自擂。 严冬:“......” 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接茬,每回这鸟厮贬低方闲之后,就会立马拔高一下自己。如今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营了,可好似方闲并未跟他们分开,李青猴几乎天天都要埋汰对方几遍。 趁着自己到了兴头上,李青猴正要好好编排一下方闲,严冬已是抢先开口:“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李青猴还以为他察觉出了天元骑兵留下的痕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严冬接着道:“其实分辨天元骑兵留下的痕迹没有意义,他们如果真想混淆视听,大可以派遣游骑在很多地方来回走动,不去刻意清理任何痕迹。 “这样一来,我们就什么都观察不到,而等到他们的主力陡然南下时,便能将出其不意的效果发挥到最大。” 李青猴怔了怔,他认真寻思片刻,觉得严冬说得确实有道理。 这让他有些懊恼:“我明明去演武院进修过,怎么还是不能变得比你优秀?” 严冬笑了笑:“你才去学习了多久,我都在书院接受过多久的训练了?就算军事知识只是我们学习的一部分,但书院本来就是一个培养逻辑思维的地方,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思维不缜密的表现。 “换了韩树来,你说完那番话他就能反驳你。” 李青猴皱着眉头摸着下巴,脑筋急速开动起来,很想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证明自己是对的,为自己找回场面: “我觉得你的分析也不能说全对.......”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发现严冬脸色不太对劲,原本红润的肥肉一下子都变白了,白的就像是馒头一样,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感觉不太妙。 果然,下一刻严冬将望远镜递给他,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不用再作争论,结果已经出来了!” 李青猴一把拿过望远镜,急忙向北方看去。 这一看,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视野尽头的草坡上,一条又一条黑线已经冒出了出来,它们将一道又一道草坡给遮盖住,很快就潮水般蔓延开来。 那是天元王庭的骑兵大军! 无边无际,绝非迷惑视听的游骑! “这群蛮贼,真的奔我们雁门关来了!”李青猴失声惊叹。 “走!” 严冬保持着身体的低伏,拉着李青猴往山坡下后退,“赶紧走!对方既然出动了大队人马,肯定会有高手在军中,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尽快给雁门关示警!” 两人小心翼翼而又格外麻利地退下山包,隐入密林。 他们赶到最近的烽燧,让烽燧里的戍卒点燃了烽火,而后一路脚步不停,全力施展修为往雁门关关城赶。 奔跑的途中,眼瞅着一座座烽燧燃起了烽烟,在起伏不定的山峦上练成一条直线指向南边,严冬跟李青猴都清楚,消息必然能够在第一时间传回雁门关。 他们不需要担心雁门关被打得措手不及。 但他俩都没有放松下来。 因为他们很清楚,接下来雁门关必有一场血战,他们得投身其中去跟天元战士以命相搏,或者击败敌人活到胜利之时,或者血染边关马革裹尸。  章一零九三 少年与少女 严冬与李青猴回到雁门关的时候,远远望见关墙之上,已有许多强者高手严阵以待。 为首一人广袖长袍,虽身材娇小,但仅仅是往那里一站,便给人渊渟岳峙之感,显然有威震一方的实力。 “公主殿下来了!”严冬与李青猴相视一眼,彼此都心安不少,永宁公主来得这般及时,雁门关的安全性立即大大提升。 在大晋皇朝,除了太子,便属永宁公主修为最高战力最强,有目前的皇朝第一战力坐镇雁门关,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心神振奋的事。 “关墙上风大,殿下还是回帅府休息吧,天元大军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雁门关守将赵烈说道。 赵七月凝望着山峦上升起的一道道烽烟,没有任何要走下城墙的意思,她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等都退下,只留下赵烈与几名王极境修行者在身边: “四叔觉得,元木真此次挥师南下,是打算打一场国战,还是仅仅只想劫掠一番?” 国战非比寻常,除非把握十足,等闲不会去打;劫掠之战对草原骑兵来说就很平常,时不时就会来上一场,战争规模也不尽相同。 赵烈沉吟片刻:“如今太子不在,民间又有人刻意散布谣言,风传他陷在了异界无法归来,我大晋没了天人境高手坐镇,元木真等这样的机会只怕早就等得望眼欲穿。 “元木真是天人境,对天外世界多少了解一些,太子前往异界不能速回这样的结果,应该就是他朝思暮想的。 “这回他兴兵南下,绝不会是轻轻一击就走,纵然不是国战,恐怕战争规模也不会小。 “如果九州之内,还有背祖弃宗者与之联络,那么一旦战局的发展对我们不利,不是国战都会变成国战!” 赵七月点了点头:“四叔说得不错。” 赵烈微微一怔,脸色有些难看,他的推断都是往最坏的方面去设想,这是他作为一个武将必须要有的素养,没想到赵七月竟然全盘认同了他的观点。 这说明在燕平,赵北望与群臣大概都是这么认为的,所谓最坏的方面极有可能就是现实,而一场国战的现实对眼下的大晋来说,跟国破家亡有什么区别? 没有赵宁,大晋无人能够抵挡元木真,而杨大将军要坐镇南边,为了九州和吴国对抗格兰帝国的天人境高手,还是以一敌二,根本无暇分身北顾。 “殿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赵烈问。 赵七月望着北方一字一句地道:“无非死战而已。” 说着她回头看了赵烈一眼:“四叔怕了吗?” 赵烈咧嘴一笑:“战死沙场,本就是吾辈归宿,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保住大晋,我纵然是死也会含笑九泉!” 赵七月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重新望向群山中的一股股狼烟。 只要能保住大晋......战死,就能保全大晋吗? 只怕是也保不住。 所以在战死的时候,大概她不能含笑而亡。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身为之前的将门子弟,如今的大晋帝室,无论如何为国而死都是分内事。 赵七月抬头看了看灰白的天空,暗暗想到:只希望我们相继战死时,能多拖住天元大军几天,皇朝可以撑到小宁子回来。 是的,赵七月从未认为赵宁不会回来,哪怕她把那份影像看过无数遍。她不是坚信赵宁会回来,而是知道赵宁会回来,她只是希望赵宁能回来的稍微早那么一些。 再怎么,总得是赵氏死绝、大晋灭亡之前吧? 念及于此,赵七月招了招手,纵身离开关墙,带着麾下的王极境高手们飞跃山峦,向北而行。 既然天元大军来临,与其在关城坐等对方进击,还不如去雁山北麓,亲眼查看一下敌情。 ...... 自乾符七年以来,二十年过去了,苏叶青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靠近家乡的山河。 当年的少女早已不是少女,岁月在她的眼角刻上了永远不可能磨去的时间痕迹,青杏已然成为红杏,并且再也不能重新泛青,而她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雁山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峦。 领着一部王庭的战士随大军前行,苏叶青一直紧紧注视着南方,虽然视野里除了连绵起伏的山峦,与望不到尽头的黑压压人头之外,任何东西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是她熟悉的。 但她依然不曾挪开目光。 仿佛一个人的眼神能够穿过关山、越过大地,消弭岁月的洪浪,最终抵达那座她再熟悉不过的燕平城,落在那座茶楼上,停留于在茶楼里喝茶谈笑、谋划万千的那个少年身上。 可惜的是,那些画面只能存在于脑海,不可能展现于眼前。 苏叶青眸底的黯然挥之不去。 她明白,昔日那个意气风发而又深藏孤独的少年,此刻并不在那座城池,无论她如何远望,都不可能捕捉到对方的任何痕迹。 对方在另一个世界。 人的意念怎么能跨越时空的壁垒,看到天穹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呢? 越是临近雁山,苏叶青的心脏便越是收紧,到了后来,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艰难、滞涩。 当年少女孑然一身冒着风雪深入草原,明明是那个少年的精心安排,二十年过去,在她终于领着众多战士南下与之汇合,想要完成这份积攒了数千个日夜的使命时,对方却已不在这个人世间? 少女不曾失约,少年却为何不见踪影? 苏叶青紧紧咬住了嘴唇。 “当年南北两朝国战,我们刚刚南下之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齐朝皇帝,而是拥有赵宁的赵氏,因而付出了惨重代价。 “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赵宁不在此界,天赐良机啊,这回王庭大军南下,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阻止我们!” 萧燕从前方策马而返,来到苏叶青身边,跟她并辔而行。在自己最信任的臂膀面前,天元公主毫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苏叶青将内心的煎熬与苦楚深深掩藏,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赵宁真的不会再度出现在战场?” “那是自然。你以为天外世界是那么好去的?” 萧燕的信心之所以充足,是因为元木真跟她提过天门之事,“再说,那份影像你不也看过了?攻击赵宁的力量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强大得不可捉摸,赵宁被打得有多凄惨多狼狈可是一清二楚。 “另外,我跟格兰帝国的人也接触过,说个你不知道的秘辛,当时围攻赵宁的是异界最顶尖的三大势力。他们既然对赵宁出了手,就不会不对他斩尽杀绝。 “无论赵宁落到哪方势力的地域内,只要他动用一次天人境的力量,试图原路返回天门,就必然再度遭受围攻,必死无疑!” 苏叶青感觉到天旋地转,心肺像是瞬间千疮百孔,但她露出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灿烂:“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不是天人境,不了解天人境的事,无法像杨大将军那样,在现实基础上拥有信心;这二十年来她也没有呆在赵宁身边,故而不可能如赵七月一般对赵宁知根知底。 她只是一个潜伏在异国他乡孤独奋战的游子,赵宁是她渡过无数危险与艰难的最大寄托,是她心目中最大的希望之光。 而现在,这个寄托不在了,这道希望之光破灭了,她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但她依然在坚持。 坚持维持自己最完美的伪装状态,不漏出半分破绽。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坚持,怎么还能坚持,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二十年了,坚持早已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扎根在她的心灵深处。 又或许,无论萧燕说了什么,无论自己感到多么绝望,在内心深处,她依然有一个信念: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跟当初那个少年汇合的信念。 哪怕此时此刻,少年的尸体就在摆她面前,她都可能选择无视。 “打赢这一仗,大汗将在长城之南称帝,未来的南朝是属于我们的,你跟我都将青史留名,被万世传颂!” 萧燕对苏叶青的积极态度很满意,她是一个有雄心壮志,野心非凡的人,自然也希望身边的人尤其是自己的臂膀,能跟自己一样拥有远大抱负。 她正要再激励苏叶青一番,忽地眉头一皱,感应到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异样真气震荡,连忙举目向大军前方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清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萧燕不禁脸色大变。 前阵骑兵像是迎头撞上堤坝的海水,顷刻间被遏止住了去处,一片人仰马翻。有人是遭受冲击,有人是勒住战马过急,更多人前后挤在了一起,混乱不堪喧嚣异常。 被影响的人多达数千。 可大军前方并无堤坝,骑兵也不是海水。 之所以出现这副景象,是因为刚刚还在半空飞行,为大军保驾护航、侦探敌情、防备大晋高手的几名王极境修行者,乍然间全部从半空坠落,彗星般砸在大军阵前。 王极境修行者本能就蕴含极大的能量,更何况他们在应激之时是真气全开,又因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力,砸在地上便是一个方圆数百步的大坑。 大坑范围内,大多数骑兵连人带马都成了肉泥,泼洒的鲜血将土坑染得一片腥红。 大坑周围,骑兵们被冲击波掀得离地飞起,撞在了后面的人群中,惨叫声、惊呼声、大喝声此起彼伏。 章一零九四 强弱易形 刹那间,萧燕如坠冰窟,手脚冰凉,感觉森冷的寒气直冲脑门。 护卫大军的几名王极境高手,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从半空坠落,更何况他们还是由一名王极境中期修行者带领,实力不俗感应范围极大,足以应对近乎一切变故。 哪怕是王极境后期的赵七月突然袭击,他们都不可能在不作示警,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就陡然全部遭受迎头痛击,悉数砸在了自家大军的队列中。 那么造成这种异常景象的原因是什么? 答案根本不用去费力寻找,它就明晃晃的摆在所有人面前。 大军队列前方的半空,有一人背负双手迎风而立,仙祇般俯瞰众生,恰似皎月,一如昊日。 虽无只言片语,但仅凭他刚刚的非凡手段,便足以让所有人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异动。 而要是修为到了元神境这个层次,还能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强烈威压,那是一种深邃浩瀚,强大到仅仅是感受到,便令人双股发颤的无双修为。 在这位如日临空的修行者面前,每个天元大军中元神境的修行者,都感觉自己像是疾风下的小草,饕餮巨口中的猎物。 这种感触,他们之前只在面对元木真时体会过,而现在,对方给他们的威压之深重,比元木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骚乱一经形成,便迅速在天元大军中蔓延,恐惧就如无处不在的空气,弥漫在所有人周围,被他们一口吸入肺中,便在脸上显现出极大的惊慌。 人呼马嘶遍布各处,嘈杂喧闹声汇聚在一起,犹如雪山崩塌的动静,没有一个地方有一丁点儿安宁可言。 置身于这样的人群中,萧燕纵然有十万将士在侧,都没有半分安全感可言。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绷紧,五官都在往脸中央乱挤,一个曾经令她万分痛恨,让她无比仇视,使她日夜不安的人名,不由自主地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赵宁!” 在看到赵宁的一刹那,苏叶青双眸红透,泪水盈眶。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当初的少年没有陨落在异界,没有被异文明的强大存在缚住手脚,更没有深陷在异界的泥潭中无法脱身。现在,他来到了雁山之北,在敌国大军即将侵犯皇朝疆土之际,在少女亟待与他汇合之时。 他兀一出现,便以强悍非凡的实力击落数名王极境高手,以睥睨四方的姿态,威慑得十万大军不敢向前。 之前流传南北的谣言不攻自破,那些想要他死去的敌人不仅会失望透顶,也会忐忑不安。他只要出现,便能让世人意识到大晋皇朝的不可战胜。 这是最振奋人心的事。 还有什么是比这些更能让少女高兴、感动的呢? 她要耗费所有力气,才能让自己不高呼、不雀跃,不奔向对方。 “雁山乃我大晋国界,尔等若敢再向南一步,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灰飞烟灭!” 赵宁天音般的宣告,雷鸣般荡漾在草原上,震得天元战士无不胸口发闷、肝胆震颤。 萧燕恶狠狠地盯着赵宁,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了对方,但在对方的宣言落下后,她却根本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不敢,天元大军同样不敢。 十万气势汹汹想要吞吐一方的大军,在还未摸到雁山的草木时,就这样被一个人震在了草原上。 萧燕只是不理解,对方明明都身受重伤被困异界了,怎么就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一副实力毫无折损的模样? 她禁不住心烦意乱、五脏欲焚。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回她要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之际,对方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然后让她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赵宁是她的克星,还是她的神主? 痛苦地闭上双眼,萧燕心脏抽搐得厉害,极度的愤恨不平,让她很想大骂老天不公,到后来,她甚至有了生无可恋之感。 “小子,你真是好大的威风!去异界走了一趟,本事不见涨,脾气倒是大了不少,这就是你成就天人境后的收获?” 没多久,天元可汗元木真自北而来,于半空中与赵宁遥向对峙。 在看到元木真的时候,天元战士无不大松一口气,笼罩身心、折磨精神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他们挺直腰板,握紧兵器,重拾斗志,跟他们的可汗一起目视他们的敌人,不再像是见了老虎的兔子。 混乱的秩序得到整顿,消失的战意再度蓄积,军队面貌很快恢复如常。 在他们眼中,雁山从不可逾越的雷池,再度变成了他们南下的垫脚石,那个不可战胜的大晋太子,也不过是一个可以匹敌的对手。 赵宁扫了一眼气度雍容的元木真,嗤地一笑:“元木真,我的本事有没有见涨,你大可以来试试。” 元木真不为所动:“你都已经是天人合一的修行者,去过异界的文明掌舵人,见识过文明变迁的大世面,竟然还只知道逞匹夫之勇,这难道可以称作本事见涨?” 刚刚在大军后面的时候,元木真已经被赵宁突然出现的意外给震住,他当时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冲击,以至于都没有及时出手,去救下那几名王庭的王极境高手。 元木真比谁都明白,赵宁安然归来意味着什么。 从对方踏入天门去往异界的那一刻,元木真就开始了再度挥师南下的准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命运很可能不会给他第二次这样的战机。 他知道自己的修为是个什么情况。 但凡他一日不肯放弃入主中原,不肯放弃以落后文明攻灭强大文明的皇图霸业,他就一日不是完完全全的天人境,根本无法战胜赵宁。 只有当赵宁不在本界,无法阻拦他的时候,他才有可能灭掉赵晋。 赵晋才结束跟秦国、吴国的大战不久,无钱无粮,国中疲敝,根本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消耗,怎么看都是最虚弱的时候。 所以他今天率领大军来到雁门关。 却没想到,他只是这几日忙着处理军务,稍微疏忽了对南海的气机监控,对方就突然出现了雁门关,而且是以全盛战力的状态! 机会消失了。 他准备多时的这场大战再也打不起来,他麾下的精锐雄师不可能破雁门、入燕平,他元木真称霸中原君临九州的雄心壮志,也在这一刻化作了梦幻泡影! 很可能是再也无法实现。 如此巨大的打击,怎么可能让元木真不深受震动?莫说来不及救援那几个王极境修行者,他现在还能出现在大军之前,就已经是一件分外不易的事。 “元木真,你说这些话自己不觉得羞耻,我都为你感到丢脸。” 赵宁漠然地瞥了元木真一眼,态度极为不屑,就好似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再怎么说你也是一方霸主,天人境修行者,曾经威风无两,雄视天下。 “怎么到了现在,你竟然跟那些腐儒一样,只会耍嘴皮子,罔顾事实睁眼说瞎话?这些废话是能让你战胜我,还是可以让你踏入雁门关?” 元木真面颊抽了抽。 赵宁这些话字字如剑,每一个都精准刺中了他的软肋。 是啊,曾经征服万里草原,旬日间大破齐朝王师,让皇帝宋治都只能落荒而逃的草原霸主,现在怎么就什么都不算了呢? 趁虚而入的事情没有做成,被人家当面打了脸,竟然连接受失败的勇气都没有了?还是说天元王庭的局面,已经艰难到承受不起天元可汗的暂时退却了? “赵宁!” 元木真深吸一口气厉喝出声,“你休要逞口舌之快,真以为你回来了,赵晋的社稷就能稳如泰山了吗? “格兰帝国的实力你看到了,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岭南、吴国,哪一个不是巴不得跟他们联手?以对方的文明程度,你凭什么确保赵晋不败?!” 赵宁轻蔑地哂笑一声:“那是我的事,还犯不着你来操心,你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说着,赵宁眉眼一肃,目光一凛,掷地有声地道:“元木真,我数三声,你若要撤军就立即后撤,你若不撤军,那我们便决战于此,分高下、定生死,休要再扭扭捏捏作女儿姿态!” 他这一阵呼喝用上了修为之力,声音远传数十里,十万天元战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草原的勇士们闻听此言,无不感受到了奇耻大辱,纷纷气得面红耳赤、青筋乱跳,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都做好了元木真一声令下,他们就全速冲向雁门关,跟晋军浴血拼命的准备。 被赵宁当面这样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他们没有等到元木真下令大军向前。 不仅没有命令,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元木真跟赵宁交手的动静。 他们茫然不解地抬起头。 他们的可汗依然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连反驳赵宁的话都没有。 而那位大晋太子,此刻已是长刀在手,一副随时都可能发难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 天元战士们迷惑、错愕,满头雾水。 意思很快就明确下来。 元木真的命令响起。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也是天元战士们无法接受的两个字。 “撤军!” 嗡的一下,天元战士们如遭雷劈,庞大的队伍一下子炸开了锅。 失望、痛心的天元战士们,之前怎么都预想不到,他们的大汗现身之后,不仅不能带领他们破阵杀敌,在被人当面羞辱之后还不敢拔刀作战。 就这样灰溜溜地退走? 那跟丧家之犬有何区别? 这一刻,他们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元木真早就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元可汗,也不是那个俯视天下,无可匹敌的世间唯一天人境修行者。 对方压根无法战胜赵宁。 甚至都不敢与对方正面交手。 这意味着,至少是从今天开始,在经历了国战失败、大晋革新、赵宁成就天人境归来这一系列大事件后,南北之势强弱易形,中原皇朝再度取得了对草原王庭的单方面压制! 章一零九五 威武 元木真走了。 赵宁没有去拦。 对方现身之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同为天人境,对方想跑他是很难追上的。 走的时候,元木真大言不惭地说,让赵宁等着,不日之后他一定会回来,届时一定率领百万雄师灭了赵晋。 对于这句强行挽尊的场面话,赵宁只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句话:回去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天元大军同样在后撤。 十万大军来的时候有多突然,撤走的时候就有多突兀,与之前的声势逼人相比,现在他们显得格外仓惶落魄。 被一人一刀给吓走,可比打了败仗之后退走要憋屈得多。后者说明他们至少有一战之力,而前者则表明他们连做赵宁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十万大军中,赵宁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骑乘白马、穿戴皮甲的苏叶青。 苏叶青在慌忙北撤的大军中回首南望,她的眼神与赵宁的目光在半途相遇,当彼此的身影映入对方的眼眸,时空似有刹那的永恒。 可苏叶青清楚,这一刻不仅不会永恒而且十分短暂,她不可能一直回头看着赵宁,她还要在草原继续奋战,直到王师横扫天元王庭的那一天。 所以,这短短的一瞬对视,对苏叶青而言弥足珍贵,今日之后,下次相见,哪怕只是隔着老远对望,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苏叶青笑了一下。 笑得温婉,笑得含蓄,笑得氐惆,笑得忧伤。 多年的草原奋战,无数个日月与危险相伴,历经磨难之后,她朝着故人故土露出的这个笑容,比清晨的露珠还要明净无暇,比夕阳下的雪峰更要令人神伤。 毫无疑问,苏叶青对这短促的“会面”是充满遗憾的,她甚至都没能触碰到故国的一草一木;但在最危险最绝望时刻能有这样一次“会面”,她又感到无比满足,因为未来再度充满希望。 赵宁被这个深刻动人的笑容击中心灵,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心中五味杂陈。 等他回过神来,苏叶青留给他的,已经只有一道策马北行的背影。那道白袍白甲的纤瘦背影在败军之中颠沛前行,紧紧追着她的目标——萧燕而去。 ...... 赵宁目送苏叶青继续征途之际,率领雁门关一众高手出关的赵七月,来到了赵宁身边。 “我知道你会回来,却没想到你能回来得这么早。”赵七月笑得恬静、轻松。 她刚看到赵宁的时候,心神就瞬间安定下来,那会儿笑容很浓郁,到了此刻心情平复下来,自然就能显得气度平和。 彼时,赵宁正跟元木真对峙,正是察觉到赵七月等人到来,元木真自知就算亲率王庭众高手出战也毫无胜算,只会平白增加伤亡,丢人丢得更大,这才果断下令大军后撤。 众王极境高手向赵宁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时至今日,天下的元神境修行者已是多如过江之鲫,但王极境的数量依然极为有限,他们中的每个人在常人眼中都是高不可攀、能比仙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这些王极境高手们看赵宁的目光,却跟普通人看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充满敬畏与敬仰。那是看英雄的目光,也是看偶像的目光。 除此之外,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振奋、激昂之意。 在场的高手们明白,随着赵宁安然归来,一人逼退十万大军,令天元可汗狼狈北撤,所有关于他的不利谣言都成了笑话,谣言散布者的诸多努力不过是在耍猴戏罢了。 大晋皇朝必将迎来新的辉煌,迈上新的台阶,变得更加强大! 这正是他们所有大晋子民,都该奋发向上、积极拼搏的时刻! 他们将跟随皇朝太子,在皇帝赵北望的引领下,施展抱负,把大晋的革新事业推到一个新的高度,青史留名! 见礼之后,赵烈哈哈大笑着迎上来,亲切地拍了拍赵宁的肩膀: “就知道家族有难之际,你绝对不会缺席,这一战没打起来,元木真那趁人之危的老匹夫,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什么天外世界,什么几大集团,什么妖魔战舰,哪能拦得住我们的大晋太子?家国有难之时,你想回来,你要回来,谁敢阻拦,谁又能阻拦得了?” 他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引得众王极境高手们纷纷附和,大声为赵宁喝彩。 赵七月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笑容愈发明艳。 众人吹捧赵宁是一件让她十分高兴的事,那比拍她的马屁还要让她受用,此时此刻,她感到与有荣焉,并且对赵氏与大晋的未来充满信心。 “四叔这话虽然说得没错,但自家人就没有吹嘘自家人的必要了,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晋人一个个都是厚脸皮。” 赵宁笑容纯粹,有着发自肺腑的开心。 他在地球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拍马屁,是因为他知道那都没啥用,如今回了大晋,或许是离乡有段时间的原因,被自家人吹捧他却感觉格外亲切。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雁门关。 太子莅临的消息,瞬间点燃了雁门关将士们的热情,他们之前或多或少都听到了流言,现在看到赵宁这个大晋柱石平安归来,自然无不激动兴奋。 无数双目光从各个方位投向了关城城门,大伙儿奔走相告,若不是有军纪约束,他们一定会都跑来关墙,瞻仰赵宁这位大晋刚刚拥有的天人境修行者。 当如今的雁门关主将赵烈,站在关墙之上,将赵宁一人吓退天元十万大军,逼得元木真落荒而逃的消息,添油加醋公之于众时,关内数万将士莫不激动得面红耳赤。 关墙上严阵以待天元大军的反抗军战士们,纷纷转身,面朝城楼前的赵宁,以拳击胸,齐声大喊:“太子威武!” 很快,呼喊声蔓延开来,关墙附近的将士们都扯开嗓子呼应:“太子威武!” 没多时,整个雁门关的大晋子民,无论是战士还是官吏、平民,都跑出了房屋,振臂大呼:“太子威武!” 一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淹没了雁门关,震得整个雁山的草木似乎都在跟着颤抖。 站在关墙上的赵宁,面对着举城奋发的大晋子民,举起右臂大喝:“大晋威武!革新必胜!” 于是,顷刻间雁门关的上空,便回荡起连绵不绝、气冲斗牛的齐声呼喝:“大晋威武,革新必胜!” “大晋威武,革新必胜!” “大晋威武,革新必胜!” ...... 赵宁没打算在雁门关停留多久,不过他还是照例视察了军队,无论是将士们的训练情况、军纪军规,还是伙食配给、将士关系,事无巨细都做了深入调查。 这种事情懈怠不得,别看大晋如今是个革新之国,革新大业已经取得不俗成果,但革新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跟人性的暗面——自私自利的本能做斗争,稍微放松就会一泻千里。 革新需要的是时刻警惕,时时斗争。 调查的结果赵宁大致满意。 问题当然不可避免,但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属于日常中几乎必然会出现的现象,赵宁在处理好这些问题后,严厉叮嘱了军官们一番,又不厌其烦地教导了战士们。 在确认天元大军没有杀个回马枪的可能后,已经忙活完的赵宁跟赵七月两人,离开雁山回到燕平城,入宫觐见皇帝。 赵北望本身就是个向往自由,洒脱不羁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渴望是游历天下,遍尝美食美酒美人,如今天天闷在皇宫里,要多烦闷有多烦闷。 当然,有皇后王柔花在,美人这一项无论如何都只能看看,最多浅尝辄止,不可能天天品味。 一见赵宁回来,赵北望便拉着他不松手,要赵宁给他分享在异界的见识见闻、风土人情,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像是好几年没有出去放风过的哈士奇。 “小宁子在异界历经凶险,还受过伤,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关心关心他的身体健康,就知道扯那些没用的,哪里有半分为人父的样子?” 王柔花一边拧赵北望腰间的肉一边唠叨。 赵北望吃痛之下大呼冤枉:“他这不活蹦乱跳的嘛,能有什么问题? “你又不是没听说,这小子一露面就把元木真那老匹夫吓得夹起尾巴就跑,那元木真能是个吃素的?如若小宁子不是状态鼎盛,元木真岂会一招不发就自认失败?” 说着,赵北望还朝赵宁挤了挤眼:“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不等赵宁回答,王柔花已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咬牙切齿地道: “小宁子异界停留了这么久才回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的良心都哪里去了,竟然半点儿都不体谅?!” 赵北望被拧得坐不住,从垫子上跳了起来,他恼羞成怒,指着王柔花就要狐假虎威地训斥两句,孰料王柔花已是率先低头抹着眼角,凄凄惨惨地控诉: “我可怜的孩儿,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老子,我们母子真是命苦啊,日夜辛劳就为了让你坐稳皇位,谁知道竟然帮了一个白眼狼......” 赵北望见妻子都要哭了,顿时心软,忙坐下来好生安慰,在赞颂对方的付出与不易之后,紧跟着自我检讨,并且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一套流程下来分外熟练,没有半点儿瑕疵,也不知做了多少回。 “那你们聊着吧,我去御膳房亲手烧几个菜,小宁子这么久没吃我做的菜了,肯定嘴馋得很。” 王柔花抬起头的时候,眼角一片干燥,哪里有半分流过泪的样子?她拖着长裙施施然离去,留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赵北望独自面对一双儿女。 赵宁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有看到刚才大晋皇帝威严扫地的一幕,赵七月则是拿起点心往慢慢品尝,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赵北望咳嗽两声,义正言辞地道:“你们是知道的,平日里这个家里都是我做主,夫唱妇随绝对不假。 “只不过,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我顾及她平日的付出与面子,这才配合着演演戏,你们不要当真了。” 赵宁与赵七月一起点头,表示绝不怀疑。 章一零九六 心胸广阔 跟赵北望与王柔花说完该说的事,享受过一顿丰盛家宴后,赵宁与赵七月离开皇宫,双双来到东宫。 “恭迎殿下凯旋!” 扈红练带着一众东宫官员在大门前迎接,兀一看到赵宁现身,隔着大老远便同时俯身见礼。 赵宁摆了摆手迈步进门,很随意地道:“都说了咱们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有什么需要我再叫你们。” 扈红练跟在赵宁与赵七月后面进门,笑靥如花地道:“正因为殿下吩咐过,所以我们只是出门相迎,没有大摆仪仗。 “殿下这回可是征战异界大胜而归,大家伙儿都想第一时间看到殿下,我就算不叫他们,他们也会自己在大门前等着。” 赵宁觉得扈红练大张旗鼓没有必要,赵七月却向她投去赞同、欣赏的目光,这让扈红练分外受用。 “他们都到了?”赵宁一边走一边问。他在进皇宫之前,就派人通知了扈红练,让她去叫上两个人过来。 “都到了。” 赵宁跟赵七月来到湖边小筑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等在这里。 诚如扈红练所言,赵宁这回是从异界归来,别的不说,仅是异界见闻就事关重大,毕竟后续是要搭建摆渡桥,进行两界交流往来的。 这是关乎大晋国运与前途的大事,直接影响天下大局,在这股滚滚而来的时代浪潮面前,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必须万分谨慎地应对。 各方各面,都很多事情需要立即准备。 “你一人逼退十万大军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可惜我当时不在场,否则仅凭吹嘘这个经历,就足以让我在燕平城喝三个月的酒而不用花酒钱。” 陈安之率先迎上来,跟赵宁互相拍了拍肩膀。 赵宁撇撇嘴:“你再怎么说也是大晋的参知政事,虽说国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物资并不丰富,但以你的俸禄水平,总不至于连酒钱都没有,何苦要去喝人家的?” 陈安之呵呵一笑:“这就是你不懂了,自己花钱买的酒,哪有别人请的好喝?不要钱的才是最好的。” 赵宁竖起大拇指,表示对陈安之的厚颜无耻感到十分钦佩。 站在陈安之后面的那个人,是个身如铁塔的伟岸汉子,哪怕他没有披甲执锐,只是穿着便服,但给人的压迫感却丝毫不减。 就这样一个手上人命无数,浑身杀伐之气,能止小孩夜啼的乱世魔王,此刻却颇显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只能嘿嘿干笑着扰头。 当然,从他那躲闪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令他这般窘迫的并不是赵宁,而是走在赵宁旁边的赵七月。 赵七月一向气度雍容,哪怕穿着布衣都有一身贵气,但她同时又是恬静的,并没有什么外露的锋芒,按理说哪怕她现在冷着一张脸,也不至于让旁人这般局促。 只是,这个铁塔般伟岸的汉子,并不是普通人。 “蛤蟆,你是不是在河东被大姐揍得太狠,留下了心理阴影?怎么看到我姐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赵宁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魏无羡,一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模样。 “什么是心理阴影?这是天外世界的语言?” 魏无羡一脸茫然,不过结合语境跟赵宁的目光,他大致也能推断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下子红了脸:“都,都是过去了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魏无羡不开口还好,这番回答反而引起了赵宁的怀疑。 当时秦军进攻河东,魏无羡跟赵七月好似并没有天天交手,再者,魏无羡明明成就王极境后期时间更早,要说魏无羡被赵七月打出了心理阴影,那明显不合适。 而秦军攻城掠地的进展虽然称不上快,却也不能说慢,远没有到让魏无羡觉得丢脸的地步。 摇了摇头,赵宁暂时将这些念头抛开,今天叫魏无羡来,是有正经事要跟对方说,这些细枝末节大可日后慢慢探究。 ——赵宁在雁门关停留了一阵,在他回燕平之前,秦国就得知了他从天外归来的消息,魏无羡马不停蹄赶到燕平,一直在等机会跟赵宁相见。 赵宁今天回到燕平,派人通知扈红练的时候,让对方去燕来楼把魏无羡叫来,彼时,他并没有得到魏无羡来燕平的任何消息,但他就是确信对方来了,而且一定呆在燕来楼。 ——时至今日,燕来楼已经不是一座青楼,换了东家不说,也不再做之前那些生意,是一家正经酒楼。 从地球回返,赵宁想要见一见魏无羡,魏无羡也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赵宁,事情很简单,却关乎着秦国的前途,以及大晋与秦国的关系。 众人进了小筑,扈红练打开窗户,将湖畔的清风放了进来。 “这趟去彼岸界,不能说收获颇丰,也能说满载而归了。”赵宁一边亲手煮茶,一边说起自己在彼岸界的见闻。 他没有按照自己的经历讲述,有些东西不必说得那么详细,还有些隐秘他暂时得避而不谈,所以主要提及的是地球的文明情况、科技水平、社会面貌,以及反抗军跟天蚁集团的战争。 在以旁观者的角度粗略说完彼岸界的情况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房间内燃起了蜡烛,煮好的茶水都已喝完。 众人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都原地坐着,有人去了窗口,有人斜靠在胡床。 “两界连通,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事情往好的方面推进,本界文明会因之受益,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 “事情往坏的方面推进,大晋也好秦国也罢,都会在时代浪潮中灰飞烟灭,天下百姓则会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赵宁用这番话结束了整场介绍。 赵七月神色相对从容镇定。在雁门关的时候,赵宁就跟她提过自己在地球上的经历,先前在皇宫举行家宴,赵宁还系统说过这趟旅行。 陈安之大受震撼、感慨万千,扈红练惊叹连连、兴致高昂,他俩的反应虽然有所不同,但总体都是积极的,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唯独魏无羡的神态跟众人区别很大,他的忧虑多于新奇,凝重大于振奋,紧张多于激动,忐忑胜于积极。 毫无疑问,在科技方面彼岸界比本界高出太多,一旦彼岸桥搭建完成,大晋的国力会立马突飞猛进。 那些强大的火炮枪械、坦克战车,会是秦军在战场上无法战胜的存在,它们将会成为每个普通秦军战士的噩梦。 关键还不在这里。有了彼岸界的文明加持,大晋生产物资的能力将会十倍百倍于秦国,无路是粮食药品还是武器装备。 在其它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农业国根本不可能战胜工业国。 魏无羡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痛苦。 而这,正是赵宁希望看到的。他让魏无羡出现在这里,听他分享异界见闻,目的就在于此。他希望魏无羡明白秦国与大晋日后的差距,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不说让秦国立马投降,至少也得让魏无羡知道日后的形势会是怎样,给予他和秦国压力。 “宁哥儿,你是天人境,杨.佳妮同样是天人境,你能搭建摆渡桥,她没道理不能这么做吧?”忽的,魏无羡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赵宁知道他会问这个,实事求是地道:“她当然能。” 魏无羡脸上紧绷的横肉一下子放松不少。 既然如此,赵宁能从异界弄来的东西,理论上杨大将军也能弄来,吴国不至于落后大晋太多。而因为大晋进行过革新的原因,吴国力量不如大晋,届时对方还得拉拢秦国。 这也就是说,哪怕秦国没有天人境,也能享受到一部分彼岸界的先进文明成果。在秦吴结盟的情况下,秦国不至于很快被大晋灭掉。 假以时日,他魏无羡若是能成就天人境,秦国不就能走出困境? 魏无羡的这个心思赵宁心知肚明,他轻笑一声:“杨大将军虽然能够搭建摆渡桥,但不会为吴国所用。” 魏无羡怔了怔:“什么意思?” 赵宁平静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的神色再度变得十分复杂,纠结、迟疑、不安重新回到了脸上,但他仍不死心:“你确定?” 赵宁摊摊手:“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去吴国走一趟。” 魏无羡沉默下来。 赵宁跟杨大将军的关系,很少有人比他更清楚,毕竟他们曾经并肩作战,也曾在沙场对垒。而且魏无羡知道,赵宁前往异界后,杨大将军便一直守在南海之滨。 默然良久,魏无羡懊丧地看向赵宁:“你小时候明明把她得罪的很死,她到底是什么时候重新对你有好感的?你这厮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有魅力的? “在这么重要的历史关头,她竟然宁愿舍弃家国不顾,也要站在你这边,这是什么道理?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为了儿女私情可以罔顾家国大义的人? “亏我还我一直以为她心胸颇广!” 面对魏无羡这番不无气急败坏之意的控诉,赵宁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也是肉体凡胎,个人能有多大魅力?硬要说有,那也是我做的事有魅力。 “你觉得杨大将军心胸不够广阔,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曾真正了解她。她正是因为心胸广阔,这才能够容纳天地,成就天人境,成为文明掌舵人。 “你所说的家国大义,不过是一句虚言罢了,追根揭底在乎的不过是一家私利,国家不过是你们用来绑架别人、驱使别人,让别人为你们卖命的幌子。 “你若是真明白了何为大义,就不会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王极境。” 魏无羡被赵宁这番话教训得脸色发黑、呼吸急促,有心发怒,维护自己和秦国的尊严,却又觉得恼羞成怒、不顾事实瞎嚷嚷,除了让自己显得自己跟个废物一样外,毫无作用。 他只能垂着脑袋生闷气。 章一零九七 两颗一样的地球 就彼岸界的各种情况,众人秉烛夜谈到天色将明。 天亮后,众人离开湖边小筑,魏无羡摇头叹息地跟赵宁告辞: “无论如何,你这回能跟我分享在异界的见闻,让我知道天外世界是什么样,实在是非常够兄弟,我不能不说一声感激,日后......” 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日后”后面的话,重重叹了口气,抱拳离开。 “上朝?”陈安之走上前来问赵宁。 赵宁点了点头。 日出之时,赵宁出现在含元殿,领着群臣一同恭迎赵北望上朝。 众臣早先已经听说赵宁平安归来,如今在朝堂上亲眼见到对方,仍是受到了不小鼓舞。赵宁不负众望,在朝堂上向众臣分享了彼岸界的各种情况,听得大臣们无不大感新奇。 随后,赵北望宣布与地球抵抗军结盟,双方搭建摆渡桥。 决定一下,举国都得跟着行动起来。 两界来往是大事,而且跟根兰帝国与天蚁集团的结盟不同,大晋与抵抗军志同道合,双方之间的防备没有那么大,交流层面会很深入,一旦摆渡桥搭建,地球科技就会源源不断传过来。 因为抵抗军目前处境堪忧,大晋得提供必要的帮助,而大晋想要后来者居上,超过格兰帝国的生产力水平,也离不开抵抗军的大力支援,双方关系密切。 大晋即将引来一场大风暴。 做事最重要的是用人,搭建专门的班子,这种事关国运的大事,按理说怎么都得赵宁来主持,不过他如今是天人境,对坐衙门处理公文没兴趣,而且还得行走于两界之间。 朝廷在六部之外,新设文明发展部,简称文部,专门负责跟彼岸界的交流事宜。参知政事陈安之兼任文部尚书,皇帝则派出永宁公主赵七月,带领国人联合会的力量提供帮助。 有了领头人,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陈安之火速抽调官员作为文部的骨干官员,搭建文部的行政班底,分门别类负责一方事务,而后便扩充人手,充实文部的办差力量。 诸事繁杂,三两言语很难说清,真正工作起来就更是千头万绪,好在赵宁无需沉浸其中,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属于天人境的清闲。 他从皇宫回到东宫,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刚从外地赶回来的干将、莫邪两人,便风尘仆仆、急不可耐地冲进了门。 “说说,快说说,天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异界文明跟我们有什么异同?”干将抱着水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口干舌燥地催促赵宁。 莫邪就问得很直接:“那边是不是地球?你是不是到了地球?” “此事说来话长。”赵宁示意两人先歇一歇,缓口气喝口水,免得待会儿听得太过忘我,把自己给渴死。 等两人顺好了气,在椅子上都坐老实了,赵宁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彼岸界的确叫作地球,但跟你们描述的那个地球,有所不同。” 赵宁随即把自己这两天讲过很多遍的东西,再度给干将莫邪讲述了一次,除了地球现在的各种面貌,他着重还提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历史。 两个不同的文明,历史总不会一模一样。 “像,实在是太像了,如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没道理这么像!” 莫邪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这不能说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连地名、国民都一样,四大集团的名字都没变过! “我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彼岸界就是我们来的那颗地球,绝对没有错!” 说着,她双眼红了起来,跑到发呆的干将面前,抓住对方的肩膀猛烈摇晃:“我们可以回家了!亲爱的,我们要回家了!离开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 话未说完,莫邪已是抱着干将泣不成声。 干将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赵宁,面色要多怪异有多怪异,憋了好半响,他终于哑着嗓音发问:“你有没有在太空看过地球的海陆轮廓?” 赵宁点点头:“看过。” 干将呼吸急促起来,紧接着发问:“那你有没有在太空看过我们如今所在的这颗星球,它的海陆轮廓?!” 赵宁默然片刻:“看过。” 原本喜极而泣、浑然忘我的莫邪,在听到这里之后也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松开了抱着干将脖子的双臂,滞涩地扭转脖子看向赵宁。 她眸中的喜悦与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终于,干将嘎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那它们......一样吗?” 赵宁闭上了眼。 他知道接下来的答案意味着什么。 同时,他又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反应不比干将莫邪好上半分。彼时深入骨髓的对未知的恐惧,也曾如深渊巨口般笼罩他的身心,令他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与此类似的事情,他只经历过一次,那就是重生十六岁,带着赵氏队伍再度踏上前往雁门关的路途之时。 没有什么能够解释这件事,而它偏偏发生了,未知带来恐惧,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诡未知,则是能让人发疯的大恐惧。 在干将、莫邪的紧紧注视下,赵宁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基本一样。” 乒乓一声,浑身一抖的莫邪从干将身上弹开,触电般后退数步,胳膊无意识地扫翻了茶碗;干将则像是给人一剑洞穿胸口,钉在了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只是大口喘气。 看他们的样子,好似是白日见了鬼。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好半响,干将、莫邪同时出声,前者痛苦地捂住了脸,后者则是一屁股坐倒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失魂落魄。 扑面而来的真相没有让他们如沐春风,反而像是炮弹一样击中了他们。他们不能理解这个现实,乃至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解释不了其中的道理,陷入了彻头彻尾的迷茫与混乱。 “长安,洛阳,汴梁,金陵,大江,大河,三山,五岳......” 干将梦呓般的声音徐徐响起,“当我了解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是穿越,可偏偏这个世界有真气有修行者,秦汉之后的历史也不一样...... “当我看到远征而来的铁甲舰队,看到他们飘扬的旗帜,从戴维那里得知彼岸界的存在后,我又以为我们到的是另外一个空间世界,这里跟地球并无关系,只是恰好跟地球建立了联系...... “苍天,为什么两颗星球会是一样的?摆渡空间连接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天外世界不是别的星球,还是我们的地球? “我们到底是走进了时光的缝隙,还是踏足了浩瀚的宇宙? “为什么我们跳出了本界,却没能跳出地球?” 说到最后,干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调,变得不像是人类,他再度捂住了脸,极度的思想混乱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赵宁沉默不语。 成就天人境,沟通天外文明,结果他去往的却是另一颗地球,这的确让人想不通,也难以接受。 他也曾想,自己到底是掉入了时光碎片,做了一个梦,成为了庄周、蝴蝶,还是真的在空间上进入了宇宙,迈向了新的天地。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而这一切疑问的关键,都在摆渡空间,在那个连接两界的高维度区域。 当赵宁成就天人境打开天门,当源能核心的力量撕开一条通道,两者都没有深入浩瀚星海,而是破开了一层无形隔膜进入了那处神秘的,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看不见摸不着又真实无比的空间。 彼岸界已经掌握了源能,造出了星际战舰,可以他们目前的科技,连驶出太阳系都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 而天人境速度再快,也没法比星际战舰高出一个量级,修行者仅凭自己的力量,同样远远达不到光速。 本界也好,彼岸界也罢,其实都没有能力突破光速壁垒,真正踏足宇宙。两界之所以能够沟通天外,完全是因为那个高维度空间的存在。 换言之,不是本界选择了彼岸界,也不是彼岸界选择了本界,而是摆渡空间为他们选择了彼此。 一切都在摆渡空间的规则之下,在它的掌控中! 联想到进入摆渡空间时,瞬间明悟摆渡空间作用、规则的场景,赵宁都不寒而栗,细思恐极。 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永远抵达不了的宇宙深处,有什么存在意义? 能够瞬间到达的彼岸界,又是什么存在目的? 赵宁甚至在想,自己刚刚触摸天门外的世界时,手指上传来的那些触觉,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接触到过不同于人类的世界。 又或者那些奇怪的触觉,也只是摸到了地球的某个地方某些生物。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除了干将、莫邪的呼吸声,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夕阳西下,屋内光线逐渐暗淡。终于,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留在地板上的方形光影也寸寸褪去。 “如今看来,这家是回不去了。”莫邪仰天长叹,“彼岸界虽然是地球,但未必就是我们来的那个地球。” 干将苦涩地笑了笑:“换个角度想,我们其实没有离开家乡,你我始终都生活在地球上。” 莫邪望着房梁一动不动:“就算彼岸界是我们的地球,那里也是二零八八年,我们认识的人只怕是都已入土,哪怕回去,也没有人认识我们, “故乡没有了故人,还叫故乡吗? “时间不一样的地球,还是那个地球吗?” 干将双手胡乱挫了把脸,“罢了罢了,时光碎片也好,历史缝隙也罢,它都摆在那里。存在即真理,我们暂时理解不了,不过是见识短浅,知识不够罢了,多想无益。” 说着,他看向赵宁:“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宁略作沉吟:“带你们回去看看。” 章一零九八 三大天使境 高维度空间与两颗星球一样的问题,无论赵宁还是干将、莫邪,暂时都解决不了,只能将其放到一边,日后再作探索。 现在大家都得关注眼前的事。 在大晋做好准备之后,赵宁去了彼岸界一趟,以确认抵抗军的相应准备都已做完,因为这回走的是抵抗军源能通道,与上次不同,倒是没有再被几大集团的星际战舰埋伏。 不日,赵宁的真气与星火城外军事基地的源能,建立起稳固力场连接,正式搭建属于大晋的摆渡桥。 摆渡桥在彼岸界的出入口,就设立在那座军事基地内,抵抗军这些时日的准备,主要是扩展基地规模,拓宽、升级道路,完善基础设施与防御设置,以方便后续大量人员物资的往来。 同时,还得防备可能会来自于天蚁集团的袭击。 摆渡桥在本界的出入口,则设立在燕平城的远郊,距离城池五六十里的一处宽敞地带。 这里同样建立了军事要塞,有反抗军驻扎,该有的基础设置一个不缺,原本居处于此的百姓在国人联合会的动员下,得到一笔该有的补偿后心甘情愿地搬了家。 “所谓摆渡桥出入口,类似于一道巨型传送门,只不过没有“门”这个东西的存在。人员物资经过传送门出入时,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光芒,一切都在平淡中进行。” 迈步于砖石铺地的巨大广场内,赵宁一边走一边给杨大将军介绍摆渡桥出入口的相关情况,今天是传送门启动的日子,赵宁特意叫了杨大将军过来观瞻,顺便让她散散心。 赵宁接着道:“当然,修行者会感应到明显、剧烈的气机狂潮,如果我们这里有彼岸界那种监测能量波动的设备,那显示终端上的数字一定会非常夸张。” 杨大将军观察着四周情况。 说是传送基地,其实描述为传送要塞更为妥当,周围的军堡、附近的营房、外围的城墙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它们将大型广场紧紧保卫在中心。 单看要塞的规模,容纳三五万将士不成问题。 各种大型符弩与城防设施正陆续运来,届时这座军事要塞不会比燕平城更容易攻克。如果真有战事,要塞不仅能够自保,还可以跟燕平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 “今天从摆渡桥上过来的第一批东西是什么?”杨大将军颇有兴致地问。 赵宁的笑容饱含深意:“一种大型设备。” 杨大将军瞅了他一眼:“能够用来保护这座要塞的设备?” “当然。确保要塞安全,这是摆渡桥搭建之后,我们第一个要做的事。”赵宁抬头看了看天空。 ...... 踏空而行的安德鲁沉着一张老脸,看向北方的双眼杀气盎然。 与他一同赶路的有两人,除了弗朗西斯科,还有一位生面孔。正是为了等待对方从格兰帝国赶到天竺,安德鲁才将北行时间拖了这么久。 现在对方来了,那么该做的事就得立即去做,该杀的人也没有理由不去杀。 这位名叫贝尔的修行者,是格兰帝国的第三位天使境高手!今天,格兰帝国所有的天使境修行者齐聚一堂,正是为了解决掉存在于这片大陆上的格兰帝国心腹之患。 望着脚下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不时浮现一座座老旧城池,贝尔摇头晃脑地感慨: “真难想象,一个如此落后的国度,野蛮的文明,看不到半点儿工业迹象的文明,竟然有勇气与格兰帝国作对到底,他们这里就没有聪明人了吗?这得是一片多么愚蠢的土地啊! “那个叫赵宁的家伙,他到底是睁眼瞎,还是脑袋给大炮轰过? “如果我是他,在看到帝国的铁甲舰队时,就该意识到彼此间的巨大差距,知道反抗是多么荒唐可笑。 “那什么岭南的刘氏,他们的反应就不是对的么,乖乖低头亲吻我们的鞋子,明智地放开市场让我们进去,不然我们凭什么怜悯他们,让他们拥有生存与发展的机会?” 弗朗西斯科笑了一声,打趣道:“他的确给大炮轰过,而且是星际战舰的大炮。 “我看那一次他的脑袋被轰成了永久性损伤,从此就变得神志不清了,要不然一个天使境的修行者,又怎么会逆文明发展潮流而行?” 贝尔放声大笑,觉得弗朗西斯科这话说得好听,眼神鼓励他继续说。 弗朗西斯科很捧场,咳嗽一声接着道:“上帝是仁慈的,我们作为上帝的信徒,面对这样一个病人,应该送他去病床上躺着,怎么能让他继续操劳国事加重病情呢?” 贝尔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上帝仁慈悲悯,怜爱世人,我们要是真的为他好,就该送他去见上帝。” 弗朗西斯科拍手大赞:“说的是。只要赵宁这家伙死了,吴国那个天使境独木难支,要么选择臣服我们,要么也跟着赵宁去见上帝好了。” 贝尔认真地点了点头:“这片愚昧落后的土地上,本来就不该有天使境的存在,偶然出现了两个,却都是榆木脑袋,这也是必然的事。 “等我们把他们都清理掉,上帝的福光就能照耀这里。” 安德鲁听着两人一唱一和,没有去掺和他们的谈话,他只是阴沉地看着前方,迫不及待想要赶到燕平城去,亲手送赵宁下地狱。 他在赵宁手里吃过一次亏,那是奇耻大辱,他怎么都得报复回来。 就算赵宁见势不妙跑得快,他们一时半刻杀不掉对方,也得毁了对方搭建的摆渡桥出入口,令对方跟彼岸界的沟通无法顺利进行。 在这颗星球上,能够沟通彼岸界的,只能是格兰帝国,会代表本界文明角逐宇宙的,也只能是格兰帝国,所有的竞争对手都得毁灭。 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落后的农业文明。 是时候让这片土地上的人知道,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了! ...... 安德鲁、弗朗西斯科、贝尔来到燕平城上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赵宁竟然没有提前升空阻拦,就在他们以为对方是自知无法以一敌三,被吓得早早溜走时,他们找到了事情的真实原因。 燕平城远郊,一座尚未建成的军事要塞中,传来天翻地覆般的能量波动,那是三位天使境修行者再熟悉不过的动静,他们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炽热的杀气: “摆渡桥启动了!” 谁也不知道赵宁会从彼岸界弄来什么东西,三人没有丝毫迟疑,不由分说连忙朝着要塞赶去,同时将修为之力尽数调动起来,随时准备摧毁整个要塞,中断摆渡桥的运转。 这时,两道身影终于从要塞中拔地而起,白日焰火般直冲半空,迎面拦住了安德鲁、弗朗西斯科与贝尔。 “上回你俩跑得快,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怎么不知道珍惜,这是活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过来送死?”赵宁毫不留情地讥讽自己的手下败将。 “两个天使境修行者都在?”贝尔略感意外地看了弗朗西斯科一眼。 他之前一直在格兰帝国,没有到天竺这边来,不甚了解这片大陆的情况——当然,他内心里也认为没有了解的必要,毕竟他们只要杀掉对方就万事大吉,其它的根本无关紧要。 依照弗朗西斯科与贝尔的说法,赵宁与杨大将军分属两个不同的势力,眼下怎么凑在了一块儿? 搭建摆渡桥这么重要的事,哪有让竞争对手过来参与的,就不怕对方趁机搞破坏? 三人对付赵宁一个,那是大炮轰蚊子,对方一旦露面想跑都难,眼下如果对方再度联手,局面变成三打二,想要斩杀对方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俩似乎是情人关系。”弗朗西斯科耸了耸肩。 这话听得贝尔一阵默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现实不是故事,哪有敌对阵营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会为了私情而罔顾大业的道理? “赵宁!” 一看到赵宁,安德鲁便双目充血,如今有贝尔加入,他信心十足胆气大得很,“今天要死的是你!你们两个天使境,凭什么以二敌三?! “你的脑袋要是没有被大炮彻底轰废掉,就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跪下来投降,亲吻我的鞋子,我还有可能放你一条生路!” 赵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跳梁小丑,不知所谓。” “你说什么?!”安德鲁听不太懂这八个字,但赵宁的羞辱之意,他却是感受得再清晰不过,怒火一下子被点燃。 “废什么话,过来受死!”赵宁施展掠空术瞬间近身,一拳对准安德鲁的鼻梁猛地砸去。 “贝尔!”安德鲁一边闪转腾挪一边呼叫支援,别看他一副怒发冲冠恨不得跟赵宁功归于尽的样子,真要他独自面对赵宁,他可没有那个勇气,上次被击伤的恐惧还记忆犹新。 贝尔纵身而至,跟安德鲁联手猛攻赵宁。 杨大将军与弗朗西斯科也没闲着,两人很快战作一团,身形在半空中如电闪烁,打得难解难分。 “你的脑袋果然被大炮轰坏了,竟然妄想以一敌二,如果我是你,在看到三名强大天使境高手时,就会第一时间撤退!只可惜,现在你就是想跑也不可能跑掉,纳命来吧!” 安德鲁一边进攻赵宁一边得意地咆哮。 他们此次过来,底线是摧毁摆渡桥出入口,中断大晋与彼岸界的气机连接。但这只能起一时的作用,只要赵宁还没死,任何时候都可以再行与彼岸界搭建彼岸桥,所以击杀赵宁是上策。 只要赵宁死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故而现在看到赵宁不退反进,狂妄的以一打二,已然陷入了厮杀泥潭,轻易不可能脱身了,安德鲁难免大感愉快。 章一零九九 击杀天使境 但是很快,安德鲁就发现他错了。 赵宁虽然是以一对二,但并没有完全脱不开身,他的掠空步高明诡异,往往能瞬移好大一段距离,神出鬼没难以捉摸。 如果双方是远程交手,对方轻易就能遁走,现在双方是近身搏杀,对方虽然不能一下子跳出战圈,但也总能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做出合理闪避,让安德鲁跟贝尔的联合重击落空。 这让安德鲁与贝尔越打越是憋气,那感觉就像是一拳一拳都落在了棉花上。 倘若赵宁只有这个本事,两人最多也就是不能速胜赵宁而已。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赵宁真气消耗更快,最后肯定会被他们击败,要么找到特别合适的机会逃跑,要么战死当场。 但赵宁的长处不止于此。 他胜过安德鲁与贝尔的第二个本事,安德鲁之前在万山群岛已经领教过,那就是混沌之力带来的可怕杀伤能力。 真气粒子与混沌粒子相比,在能量释放层级上到底是落于下风。 这就导致赵宁利用混沌之力发出重击时,安德鲁与贝尔都得及时避开,一旦被对方正面击中,哪怕自己是全面防御的状态,也会不可避免受伤。 贝尔就是不知道混沌之力的厉害之处,没有听信安德鲁在关键时刻的提醒,硬着头皮接了赵宁一拳,导致左臂到现在都隐隐作痛,暂时丢掉了一两成战力。 如此顾忌赵宁的重击,安德鲁与贝尔虽有联手之名,但真正能给到赵宁的威胁着实有限,他俩每回有机会创伤赵宁,不是被赵宁用掠空术拉开,就是被赵宁用重击逼退。 安德鲁越打越是心烦、焦躁。 “上回在万山群岛的时候,这家伙的诡异重击应该还不能连续施展,这才过去多少天,他怎么就能完全驾驭这股力量了?!”安德鲁想不通这个问题。 但哪怕只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心志郁结、愤懑不已。 上回赵宁放任他跟弗朗西斯科退走,他们就意识到了赵宁的重击虽然可怕,但一定不能随意施展,否则必然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他们走。 联想到那股力量的前所未见与神秘,他们理所当然地推测,这是赵宁还没有完全掌握那股力量,一场战斗中只能发挥出一次,亦或是一两次。 可是今天,赵宁的重击虽然没有连续不断的挥出,但已经发出了好几次!这就让安德鲁难受得很,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亏得是安德鲁跟贝尔各有功法秘术依仗,这才没有被赵宁给击中,否则早就战力大损,无法在场面上占据上风。 赵宁回到本界已有一些时日,在这里不像在彼岸界,动用天人境的修为不必担心引来麻烦,所以赵宁一有时间便放手使用混沌之力,在他不懈地琢磨下,现在已经能相对自如地使用这股力量。 不过也只是相对而已。 巨大的消耗与使用时的难度,让他还不能任意施为,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需要更多时间来不断打磨。 若是他现在已经随意发出饱含混沌之力的攻击,安德鲁与贝尔的联手进攻,根本不能让他在场面上处于下风。 嘭! 安德鲁与贝尔又一次联手进击不成,反而被赵宁以掠空步挪开,趁机使出重击击中了安德鲁,饶是他双臂横在胸前挡下了这一招,真气的震荡与狂乱,也在一瞬间令他胸口发闷、脸色发白。 “这到底是一股怎样的力量?” 安德鲁目中流露出浓浓的忌惮之意,“他到底是怎么掌握这股力量的?同为天使境,为什么我从未感受到过这种力量?!” 他忿忿不平,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难受至极。 他原以为格兰帝国的天使境高手倾巢而出,必能击杀赵宁,最不济也是轻易击败对方,却不曾想真到了战斗的时候,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眼看着赵宁越战越勇,他的挫败感不禁越来越强。 下一瞬,安德鲁跟贝尔对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那是一种憋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郁闷,两人同时向对方传达了自己想法:暂缓尝试击杀赵宁的努力,去毁掉摆渡桥传送门! 一方面,这是完成保底目标;另一方面,他们摧毁摆渡桥的行为,必然能够分散赵宁注意力。 若是贝尔在地面上大开杀戒,使要塞内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让赵宁心神失守慌忙回救,那他们就有可趁之机,说不定就能击败、重创赵宁,甚至是当场斩杀他! 计议已定,贝尔当即虚晃一招逼退赵宁,果断纵身向要塞急速掠下。安德鲁施展身法纠缠赵宁,不给对方轻易抽身的机会,同时不忘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避免被对方重击。 出乎贝尔预料的是,要塞中几乎没什么人,既不见披甲执锐的战士,工地上也没有卖力干活的民夫。 整个要塞,只有中心巨大广场上有人在搬运着什么。那物件蒙着白布,体积出奇得大,比之战列舰都不遑多让。 贝尔目光一凛,这必然是彼岸界支援赵宁的重器,他没有半分犹豫,冲着那个巨大物件就迎了上去。 陡然间,白布被那些搬运物件的修行者齐心协力掀开,露出它原本充满金属光泽的奇异模样。 贝尔眉头一皱,感觉不太妙。 奇异物件中的一个部位,他有些熟悉,类似火炮发射口,但没有炮管,只有一个深邃幽暗的能量释放终端,像是巨兽的血盆大口。 贝尔没打算仔细观察,无论那是个什么物件,他要做的就是摧毁它,只要毁掉了它,那么无论是它多么重要的东西,都会无关紧要。 但就在这时,血盆大口中陡然升起明亮至极的光华,刺眼夺目的光柱霎时间冲天而起,击向直奔它而来,已经准备动手摧毁它的贝尔。 一开始,贝尔还没有足够重视这股能量,但当光柱临面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骇人的能量波动,巨大的危险感陡然降临,贝尔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只可惜,这一刻他已经抽身不及,只能调动真气护卫自己。 下一刻,贝尔的护体真气悉数破碎,光柱击中了他的身体,将他完全淹没在其中! 正在纠缠赵宁的安德鲁,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要塞方位的异常能量,等他转头去看时,贝尔的身影已经被光柱完全吞噬。 霎时间,安德鲁脸色巨变亡魂大冒:“这是......源能大炮?!” 那个奇异的巨大物件,竟然是源能发射装置! “怎么会是源能大炮?彼岸界的人怎么会把源能大炮运过来?他们怎么舍得将彼岸界的核心力量交给赵宁?这......这不可能!” 安德鲁惊得浑身汗毛倒竖,心中翻江倒海。 格兰帝国跟天蚁集团来往已有十年,但他也只是在搭建彼岸桥的时候,见识过对方源能核心的威力,在那之后天蚁集团一直不肯将源能展现在他们面前。 对方连展示源能都不肯,生怕他们参透了这种力量,就更不必说让源能核心来到本界了。 可是现在,赵宁这个刚刚跟彼岸界建立联系的家伙,竟然让对方直接把源能大炮运了过来,这怎么可能? “你很惊讶?” 就在安德鲁心神失守之际,赵宁突然近到了他身前,饱含混轮之力的重击,一下子砸向他的脑门,“其实你用不着惊讶,因为这座源能核心,是我制造的。” “什么?!”安德鲁失声惊呼,被这个消息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心慌气乱之下,安德鲁纵然是拼尽九牛二虎之力闪躲,仍是被赵宁一拳击中肩膀,久违的剧烈疼痛令他五官一抽,整条左臂顿时耷拉下去,失去了力量,一时半刻难以复原。 恐惧再度包裹了安德鲁,那是比在万山群岛时更加深刻、糟糕的体验,知道自己陷入生死险境的他,连忙闪转腾挪,千方百计拉开跟赵宁的距离。 赵宁没有追他。 他调转矛头,对准了贝尔。 赵宁在地球外太空遇袭时,星际战舰跟他距离很远,发射的源能炮弹被他躲过了很多,没躲过的也没有正面击中他,而贝尔不同,他是凑到了源能大炮跟前,猝不及防地被大炮近距离当面轰击。 只是一炮,贝尔就被打得口鼻溢血、脑袋发懵,体内真气陷入短暂的狂乱不受控制状态。 当然,这一炮远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赵宁也没想过仅凭一发炮弹,就让贝尔魂归天外。 他想的,是自己亲手了结贝尔! 在贝尔被一发当面炮弹给震得晕眩之际,赵宁利用掠空术瞬间接近到他背后,这时,安德鲁急促地大吼示警:“小心背后!他来了!” 安德鲁的一声大吼让贝尔一个激灵,瞬间回神。他没有回头去看什么,第一时间就想向前扑出,拉开跟赵宁的距离。 一切都晚了。 贝尔还没理顺体内狂暴的真气,形成有效的护体气罩,赵宁饱含混轮之力的一拳,已是准确击中了他的后脑! 这一拳,比之先前重击安德鲁的任何一拳都要重,为了这一拳,赵宁准备多时,这一拳轰出时,他竭尽全力毫无保留,甚至不惜承受气海震荡、经脉过载、脏腑受损、真气消耗过半的代价。 这是威力巨大的一拳,是赵宁有生以来使出的威力最大的一击! 轰隆一声,贝尔的脑袋瞬间炸成了碎裂的西瓜! 他失去头颅的尸身无力向地上栽落下去,又在半途被能量狂潮碾压成了齑粉!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贝尔!” 眼见贝尔身死道陨,安德鲁双目一片血红,出离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理智,让他恨不得马上扑上去,一口咬死赵宁,亦或者是跟赵宁同归于尽。 他们在来的路上时,信心满满自认为胜券在握,想着就算不能击杀赵宁,也能轻而易举将其驱逐,捣毁对方搭建的摆渡桥。 却不曾想,他们一到燕平,一名天使境修行者、文明掌舵人,就这样毫无波澜地被赵宁当场击杀! 十年了,格兰帝国还未遭受过这样的损失! 安德鲁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一切。 他要让赵宁付出代价! 然而,当他看到赵宁返身杀回,向他露出残忍的微笑时,安德鲁的怒气霎时消散,取而代之以经受不住的浓烈恐惧。 他再不犹豫,趁着赵宁还没近身,不顾形象地扭头就跑: “弗朗西斯科,快走!” 这趟北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不仅颜面丢尽,格兰帝国也因之实力大损,安德鲁气闷至极,一口老血卡在咽喉不吐不快。 但他得跑。 无论如何,总归比自己也死在这里要强! 章一一零零 天人合一 一回生二回熟,安德鲁与弗朗西斯科不愧是习惯逃跑的人物,溜起来格外麻利,杨大将军想抓都抓他们不住。 “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的狗头必定被我拧下来当球踢。” 望着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赵宁发出了毫不留情的讥讽,“回去告诉你们的国家,我很快就会上门报今日的入侵之仇!” 听到要报仇的说法,安德鲁的身形明显趔趄了一下。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回有损失的可是作为入侵方的他们,赵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番诛心之言没把安德鲁气得从半空摔下去,已经是后者心智坚韧的体现。 “你这才成就天人境多久,竟然已经能这么轻松地击杀一名同境修行者,这个修行速度让我都不能不眼红了。” 杨大将军收起丈二陌刀,来到赵宁身边,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啧啧称奇,看她蠢蠢欲动的样子,估计是想上下其手在赵宁身上探索一番答案。 赵宁实话实说:“能杀贝尔,得益于前期的准备,也有不小运气成份,况且我并不轻松,受了点内伤......咳,咳咳!” 他早就料到摆渡桥搭建的时候,安德鲁等人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从彼岸界运来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源能大炮,打定主意在对方没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时候,出其不意给对方狠狠来一下。 格兰帝国有三个天使境修行者,如果不尝试解决掉一个,大晋日后的处境就很被动。 源能大炮这东西虽然体积庞大,但却是实打实的精密仪器,不过最大的技术难点还是在于提炼、装配源能,除此之外的问题抵抗军中的科学家都能解决。 格兰帝国跟天蚁集团来往十年,却连源能都摸不着,肯定不会想到赵宁摆好了源能大炮在等他们。贝尔在看到这玩意儿的时候,也顶多想到它不是一般东西,绝对不会认为那是源能大炮。 对于一个天使境而言,彼岸界能威胁到他的只有源能,既然确信奇异物件不是源能发射器,那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直接毁掉就是。 结果就是当面被源能大炮糊了一脸,给了赵宁一击必杀的机会。 赵宁刚说到“内伤”两个字,杨大将军就在他后背来了两巴掌,拍得他面色红紫、咳嗽不已,连忙从对方的魔爪下逃开。 “看来是真受了点内伤。”杨大将军撇撇嘴。 不用赵宁多作解释,她都知道必然是那股奇异力量的缘故,这点小事她没有放在心上,同样是天人境,她知道赵宁没有大碍,豪迈大气地挥了挥手: “看在你颇为辛苦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喝点酒,犒劳犒劳你。走走走,今天杀了一名格兰帝国的狗天使,怎么都能多喝两杯!” 看着恢复豪放状态的杨大将军,赵宁露出了一个暖和的笑容:“多喝两杯哪里够,怎么都得多喝两壶。” 这段时间无论大晋还是吴国,都堪称风云变幻云波诡谲,杨大将军作为杨氏子弟不肯为杨氏出力,平日里肯定没少看家族人的不好脸色,心情难免受到影响。 今天战果不错,杨大将军心情好了起来,赵宁当然也高兴。 他简单交代了要塞两句,便和杨大将军一起回了燕平城。 经此一役,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行者,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大明大放的来这片大陆耀武扬威了。他们的人数优势彻底丧失,还要面对掌握了混沌之力的赵宁,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确认了顶级战力优势的大晋,在面对格兰帝国时,终于拥有了自己优势的一面。 ...... 赵宁与杨大将军联手,在燕平斩杀了一名格兰帝国天使境修行者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大晋军民自然振奋不已,吴国君臣却是人人自危。 这个消息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坏消息,包括金光教。 金光教在吴国发展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得益于赵玉洁的缜密布置,战后吴国庙堂对他们的某些倚重,以及宗教在时局不好之际对人心的抚慰作用,金光教现如今已经有了成为吴国国教的势头。 吴国的每一座城池,都有金光教的教坛,区别只在于教坛是多是少、是大是小,是已经建成还是正在建设。 曾经金光教在中原被捣毁了多少教坛,现在他们在吴国就兴建了多少教坛,在中原折损了多少弟子教众,现在就招收了多少弟子教众。 而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增长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金陵城中的一座寻常民宅内,赵玉洁正在院边的亭子里捧书而读,“阿蝶,你能否理解这句话?” 跪坐在一旁煮茶的小蝶闻言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道:“理解。这就是说遇到困难与挫折时不要气馁,无论遭受了多少艰难困苦,身处怎样绝望的境遇中,都要保持奋发向上的状态。 “正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赵玉洁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你只懂了第一层,却没有明白其深意。” “深意是什么?”小蝶茫然地问。 赵玉洁放下书册,娓娓道来:“神说,众生皆苦。众生今生之苦,是因为前世作孽,唯有承受今生之苦,偿还前世罪孽,死后才能渡往神国得享无边极乐,来世方能投胎到个好人家,一生平安富贵。 “两番言论相比较,你可有发现什么?” 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点了点头,时至今日,她已经能跟上赵玉洁的思路:“两者都是让民众忍受苦难,要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要么就无视这些问题。 “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探究苦难的根源,不能把问题怪罪到别人——也就是权贵统治阶层身上,不要去找那些压迫他们,给他们制造苦难的人的麻烦。” 赵玉洁向小蝶投去欣慰的目光,“不错,你终于能像个真正的首席一样,在该有的高度上看待这个世界了。” 小蝶羞赧地低了低头:“承蒙神使教诲多年,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生出自己的灵智了。” 赵玉洁从坐垫上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食料,来到湖边喂鱼。 她的动作轻盈灵动,姿态清雅闲适,跟一侧那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青竹好似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宗教也好,学派也罢,但凡是为统治者所用了,就都同在一个目的下,最终难免殊途同归。正因神教跟儒学在根子上并不矛盾,所以神教才能在吴国站稳脚跟,并且在民间快速发展壮大。” 赵玉洁慢悠悠地说着这些话,眉眼平和口吻淡然,就像是在谈论跟自己无关的事。 这跟她之前的状态有许多不同。 在此之前,她作为神教神使,身心都扑在神教上,平日里教导小蝶是为了让对方快速成长起来,能够更好地为她做事。言行中有功利心,神态语气就不可能淡然。 但是现在,这种功利性已是所剩无几,她跟小蝶说话,更像是在闲聊,这跟她喂鱼一样都是顺手而为。 这种状态,小蝶近来感受得十分明显,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在今天捅破这一点:“神使,为什么阿蝶现在觉得,你对神教好似不那么关切了?” 这种不关切,不仅体现在赵玉洁越来越少主动过问神教的事,也体现在谈论神教的事时,赵玉洁并没有十分专注。 赵玉洁轻轻抛着手里的食料,任由群鱼自由自在地去追逐,不像以往那样,总是以食料为饵,引导群鱼按照她的想法游向既定的方向。 她并没有回避谈论这一点: “人心也好,人性也罢,神教也好,功业也罢,乃至家国浮沉、苍生社稷,人世间的事就那样,千万年风雨轮回,一直都是在既有的那个圈子里打转,说到底从来都没有变过,未来也不会变。 “看透了着实无趣,自然也就看淡了。” 小蝶愣了愣,大惑不解:“神使组建神教,不就是认为帮派不过数十年,皇朝不过数百年,世家最多千载,都不值得高看、效仿,故而想要建立独一份的万世功业吗? “神使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怎么能把什么都看淡呢?难道神使不想万世之后,天下苍生依旧铭记神使一生伟迹,赞颂神使之名,跪拜神使之像?” 赵玉洁回头瞧了小蝶一眼:“人生顶多百年,万世之后的事,我看不见也听不着,人们赞我誉我、厌我恶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蝶瞪大明亮的双眼,充满恐惧地蹬蹬后退了两步。 对小蝶而言,赵玉洁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如果对方都不在乎神教了,那她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又哪有什么未来可言? 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让小蝶无法接受这个局面,她连忙劝说: “若不能建立不世之功业,令万人敬畏臣服,使得没有人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这一生活得一点儿都不痛快,又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赵玉洁抬头仰望碧色苍穹,轻叹一声: “天地广阔,宇宙浩渺,日月永世不去,星辰亘古不移,与之相比,苍生不过是沧海一粟,家国也就是惊鸿过隙,功名大业、恩怨情仇都不值一提,人生又谈什么意义呢?” 小蝶听得一阵呆愣,不知所措,只觉得手脚冰凉,坐立不安。 不过片刻间,她已是大汗淋漓,衣衫都被浸透,牙关发颤,浑身抖个不停。 赵玉洁察觉到她的异样,回头看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怎么被吓成了这个样子?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舍弃神教。刻意拿起是着相,刻意放下也是着相,我还是要做手头的事的。” 小蝶一个激灵,陡然惊醒,脱口而出:“神使不成仙啦?” 赵玉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吧,今天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吴王舍不得杨.佳妮这样一个神兵利器,不想浪费这个吴国发展壮大的重大依仗,决定做些什么迫使对方乖乖就范?” 小蝶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吴王还想借助我们的力量!” 赵玉洁挥了挥手:“这件事我答应了,去做吧。” 小蝶精神稍振,领命离开小院。 赵玉洁则没有挪步,食料撒完之后她就一直静静站在原地,望着池水出神。良久,她再度抬头仰望天空,轻声呢喃: “日月虽大,未必有匹夫之慧,星辰虽久,未必有市井之趣,宇宙亘古不变,也未必就比家国伟大。 “星海浩瀚,苍生便不值一提吗?萤火之光与日月之辉,真就有个孰高孰低?一抹晚霞一定比一颗眼泪宏大、绚烂? “都一样罢了。 “日月是日月,星辰是星辰,而我,既非日月,也非星辰,存在于这方宇宙之中的我,是一个‘人’。‘人’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位置。” 她收回仰望无穷的目光,视线落回到湖里的游鱼上,凝望片刻,她缓缓抬起右手,放在眼前认真打量一阵,继而心有所感,伸手隔空对着静谧的湖面轻轻一抹。 就像是提笔落于画卷,执子落于棋盘,飘逸灵动轻松写意。 流风乍起,湖面忽地荡漾起一层洪波,追逐嬉戏的群鱼霎时四散!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眸中闪烁起明悟的光彩:“气合于天,不舍为人。 “原来如此。” 章一一零一 逼迫 望了一眼面前的王城大门,杨大将军眸底掠过一抹百无聊奈的倦怠。 除了上回跟赵宁一起去见杨延广,她已经很久不曾踏足王宫。平日里杨延广举行朝会时,也不会派人叫她。自从逐鹿中原的大战结束,她就成了吴国庙堂的局外人。 今天杨延广派人宣她进宫,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杨大将军倒也没有特别抵触,无可无不可地来走了这一趟。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杨大将军虽然算不得什么隐士,但在她眼中朝堂与市井并无什么分别,进不进王城都没什么说法。 “大将军,王上就在城上,请随仆来。”进了王城大门,一名宦官主动迎上来。 杨大将军觉得有些奇怪:杨延广没事跑到王城城墙上做什么?之前可没听说对方有这个爱好。她懒得细想,随宦官上了城墙。 身着王袍的杨延广在一众大臣的陪同下,坐在城楼里,屋中悄然无声,杨大将军兀一进门便发现气氛不太对,对方今天叫她来只怕不是闲来无事。 不过杨大将军不在乎,她以晚辈礼见了杨延广,询问对方叫她来的理由。 坐在案几后的杨延广闭目养神,并没有回应杨大将军的见礼与询问,倒是左丞相张贞吉替吴王开了口。 他神容肃穆地问杨大将军:“敢问大将军,吴国的江山社稷,大将军还在乎吗?” 他发问的时候,屋中的一众大臣都紧紧盯着杨大将军,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合起来形成了一股气势,一股压迫杨大将军的气势。 杨大将军瞥了张贞吉一眼:“不在乎。” 张贞吉面色一僵,他已经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却不曾想杨大将军竟然会当着吴国君臣的面,这么回答他的问题,始料不及之下,一下子给卡在那里。 众臣闻听此言,莫不大感意外,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原本紧盯杨大将军的目光,一个个都变成了怒视,好似要用气势压迫得杨大将军低头认错一般。 张贞吉深吸一口气,决定摒弃已有的说辞,换上一种策略:“大将军是吴国大将军,吴国的生死存亡,大将军都不在乎了吗?” 杨大将军淡淡地道:“要不这个大将军你来当?” 张贞吉:“......”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她不在乎吴国的存亡,也不在乎大将军这个头衔,谁在乎吴国的存亡,她就可以把这个头衔让给谁。 张贞吉强忍着心里的不适,语气重了起来: “吴王对大将军有养育之恩,大将军能有今日的境界,那是王室倾尽财富培养的结果,如今王室危难,大将军竟然能不管不顾,置身事外吗?” 此言一出,众臣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杨大将军,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似杨大将军敢作否定回答,便是不当人子,站在了所有人对立面,在跟这个世界为敌! 杨大将军哂笑一声:“危难?我怎么没有看到? “只要吴国愿意放弃拥兵自重、割据自立,让大晋统一江南,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难?到了那时,我想诸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呕心沥血了。” 张贞吉怎么都没想到,杨大将军会公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没想到,杨延广同样如此,这位闭目养神的吴王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杨大将军:“逆子!你是要气死本王不成?!” 杨延广表明了态度,臣子们知道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有人跳出来为吴王张目,展现自己的胆魄与对吴王的忠诚。 “大将军如此胡言乱语、混淆是非,简直是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这般无视人伦纲常,跟山林野兽有何区别?大将军平素钟鸣鼎盛,坐享荣华,家国有难之际竟要背祖弃宗、卖国投敌,实乃人神共愤之举!” 跳出来的是礼部侍郎刘彦义。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人到中年依旧面容俊朗、风度翩翩,此刻哪怕是面红耳赤的骂人,都不会让人觉得他面目狰狞、模样难看。 他每说一句话就逼近杨大将军一步,一副老先生教训学生的模样,充满了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大义凛然与优越感: “难道大将军成就了天人境,就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目中无人,连礼义廉耻都能不顾吗?天人境虽然有个‘天’字,但也有个‘人’字! “大将军生在人世间长在人世间,如今难道想要不做‘人’?! “若是如此,莫说王上不会答应,臣下不会答应,满朝文武举国军民都不会答应!我们就算是死在大将军面前,也不能让大将军毁了吴国社稷,败坏孝义大道,让人世间成为没有道德的地狱!” 杨大将军眼帘耷拉下来。 她是天人境,不是一块石头,哪有被人当面这般谩骂还不生气的?更何况对方还处处上纲上线,用利益道德绑架她,要挟她。 不等杨大将军开口,满座大臣尽皆站起身,一同向杨大将军走过来:“刘侍郎说得不错,我们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大将军害了吴国,误了社稷!” 他们将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想要逼迫杨大将军就范。 人群最前面的刘彦义跟张贞吉并肩而立,底气十足无所畏惧。 杨大将军手指动了动,已是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 就在这时,城楼外的大街上,忽然传来异样的喧哗,好似聚集起了成百上千的人,他们都在喊着要见大将军、让大将军出来见人,声音虽然噪杂,但大体还是能够分辨得清。 不时,一名宦官进来向杨延广禀报:“王上,城中无数百姓自发聚集到王城门前,想要求见大将军!” 杨延广站起身:“去看看。” 众人来到城楼外,从城墙上向下看去,只见成千上万的百姓已经聚集在门前大街,还有更多百姓正从各条街巷汇聚而来。 他们如溪水似洪流,无边无际,声势惊人。 这些百姓里既有身着锦衣的权贵子弟,也有布衣麻衫的贩夫走卒,还有着长衫的书生士子,就连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都有。 很显然,这回金陵城万人空巷,是什么样的人都来了。 “吾乃左丞相张贞吉,王上与大将军俱都在此,尔等聚集于王城之前,意欲何为?”张贞吉清了清嗓子,询问城下的百姓们。 人群乱糟糟了好一会儿,终于推选出了几个代表上前几步,为首的男子气度不俗以表不凡,名叫李立兴,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而后字正腔圆地道: “我们听说伪朝太子赵宁成就天人境后,沟通了天外世界,从对方哪里获得了许多帮助,伪朝因而变得更加强大!所以想问问大将军,准备何时与天外世界搭建摆渡桥,帮助吴国也强大起来?!” 闻听此言,城墙上的文武大臣们,都把目光投向杨大将军。 杨大将军没有说话。 张贞吉一本正经地道:“王上正在跟大将军商议此事,尔等勿要着急,兹事体大,有了决定之后官府自然会布告天下。” 李立兴一副你别想忽悠我的样子:“可是我们听说,大将军不关心国家社稷,没有沟通天外世界的打算!大将军成就天人境这么久了,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话音方落,人群已经喧哗起来,无数个声音都在喊着“我们也听说了”“请大将军说明此事”“到底什么时候沟通异界”之类的话。 张贞吉看向杨大将军,后者眉眼低沉,一言不发。 人群的喧嚣降下去之后,李立兴望着城头大声道: “格兰帝国的铁甲舰队已经到了南海,随时都有可能北侵,听说他们的实力比当初的天元王庭还要强悍,吴国已是危在旦夕,我等日夜焦虑,都睡不好觉,生怕南蛮杀进城来! “大将军,身为人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身为人子,当听命于父母以尽孝义之道,敢问大将军,为何至今都不肯尽自己的职责,沟通异界强大吴国? “难道大将军是无君无父之辈吗?!” 这番话说完,聚集的百姓立即炸开了锅,人人都在大喊,让杨大将军出来答话,给吴国子民一个交代,声势之大,犹如滔天洪浪,震得整个金陵城都似乎要翻过来。 这样的阵势,任谁见了都要忐忑不安、深感畏惧,纵然是统治者,面对这样的汹汹民意都不可能不战战兢兢。 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杨大将军身上,这回不仅是文武大臣,就连王城将士都在看着她,大家眼中流露出的含义很一致:要杨大将军立即给出解释,做出回答! 杨大将军面容清冷地看着这一切。 这一刻,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今天正在遭遇什么。 这是一场局,专门为她而设的局。 城墙上群臣声色俱厉,以家国社稷、人伦纲常绑架她,城墙下百姓气势汹汹,以忠义道德、民心民意威逼她。 所有这一切,都为了让她就范,投身于吴国的争霸大业当中去,搭建摆渡桥为吴国的强盛而战,做吴国的忠臣、爪牙! 此时此刻,上下两方其势已成,杨大将军想要逃避都不行。 单独的一个人,如何能够违背一个国家的意志呢? 上到权贵下到百姓,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在名为家国大义的旗帜下,已经联合起来团结到了一起,这股力量难道还不能让一个人屈服? 果然,刘彦义又出面了,他抓住机会表现自己,声音洪亮气势十足地对杨大将军道: “大将军,王命不可违,民意不可逆,事到如今,大将军难道还要跟整个吴国为敌吗?请大将军当着王上、众臣与百姓的面,给举国军民一个交代,给吴国上下一个承诺!” 城前的李立兴听到了他的话,随即大声呼喊:“请大将军给吴国一个交代,给我等一个答案!” 成千上万的百姓在一些人的带领下,相继振臂高呼:“请大将军给吴国一个交代,给我等一个答案!” 声若潮浪,遮天蔽地。 杨大将军抬了抬头。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好一个朗朗乾坤。 普天之下,好似只有她心头压着阴霾。 她吐了口气,转身看向近在咫尺,一脸得意与骄傲的刘彦义:“你想要一个交代?好,我给你。” 说着,她伸出手,抬起,拍下。 这一掌猛然击在刘彦义额头,立即将他的脑袋拍了个稀巴烂,脑浆混合着鲜血霎时间飞溅十余步! 章一一零二 决裂 丞相张贞吉距离两人最近,被血浆骨渣糊了一脸,眼瞅着刘彦义的无头尸体喷着血泉倒下,他的心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吴国向来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杨延广在他们面前从来都和颜悦色,鲜少有发脾气的时候,纵然文臣犯了罪,也顶多是发配了事,没有推出午门斩首一说。 自吴国建立以来,文官从未因言获罪。杨延广多次跟士大夫们保证,吴国文官可以针砭时弊、畅所欲言,他绝对不会堵塞言路。 但是现在,刘彦义就因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至少张贞吉此刻是这么认为,杨大将军竟然当着君臣的面直接杀人! 文官身家性命的保障何在?士大夫的尊严何在? 作为百官之首,吴国士大夫的领头羊,张贞吉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他禁不住勃然大怒,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杨大将军: “简直是无法无天......” 嘭! 张贞吉的话还没有说完,杨大将军的一记老拳已是轰在了他脸上,只见他的脸颊、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扭曲,牙齿“脱口而出”之际,口耳鼻中鲜血飙飞! 他的身体皮球一般侧摔了出去,将旁边好几个文官撞飞,而后又将城楼撞了个对穿,在王城地面滚了不知多远,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寂然不动了。 生死不知。 杨大将军这番盛怒出手,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他们想过很多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杨大将军竟然会直接动手杀人,杀的还是地位非凡的礼部侍郎、吴国丞相! 这是完全没有将吴国君臣放在眼里,丝毫不顾及杨延广的脸面。 众臣见鬼一样看着杨大将军,无不骇然后退,他们都是有修为傍身的人,但在惊慌后退之际,竟然有好些人被绊倒在地。 周围的王城将士们,俱都双股发颤,再也不敢直视杨大将军,纷纷低下了头。 他们似乎在这一刻才回想起来,站在他们面前的,绝不是什么连跟文官发怒都要百般克制的吴王,而是国战时酣战河东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悍将,刚刚与赵宁联手击杀了一名格兰帝国天使境修行者,从来都不受拘束的吴国第一高手! 杨延广又惊又怒:“你,你这个逆子,怎,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杨大将军没有理他。 她无视了吴王,无视了一众大臣,无视了左右的吴国将士。 她转身俯瞰王城门前大街上的百姓,声音冷硬地问:“你们,也要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聚集在大街小巷中,无边无际的金陵人群,有一瞬间的死寂。 他们不知道刘彦义是谁,但明白那是一个大臣,就是这样手握大权的尊贵存在,杨大将军瞬间将其灭杀,而后杨大将军又毫不留情一拳将丞相张贞吉击飞,只看对方撞穿城头的架势,十有八九是死了。 杀伐之威重到这个份上,哪个百姓不胆寒?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个时候百姓基本都不敢搭话,但眼下并不是寻常时候,这些百姓里的中坚力量也不是普通人,他们是金光教的信徒! 今天数万百姓汇聚于王城前的动静,正是金光教发动起的。也唯有在市井中影响力巨大、动员能力极强的金光教,能在短时间内,不通过强制手段便聚集起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前来王城。 这一点连官府都做不到,也比不了。 至于金光教弟子、信徒之外的百姓,起初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围观一下王都大事而已。只不过在来的路上,他们被金光教的弟子、信徒一番煽动,就变得群情激奋起来。 “大将军是沙场悍将,杀伐果断,这一点我们早有预料,大将军是天人境,当世罕有敌手,这一点我们也清楚。” 金光教上师李立兴强自稳定心神,对方带给他的心理压力极大,他要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控制自己不发抖,但面上他依旧表现得极为强硬,颇有一股白衣傲王侯的样子,“但我们并不会因此而退缩! “大将军,你面对的不是我一个人,不是三五个人,而是整个金陵的百姓,是吴国上下的民心,民心所向,就算是王上也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双眼陡然瞪得犹如铜铃。 他看到杨大将军挥手一招,以指为剑,遥遥向他一指!与此同时,距离杨大将军最近的一名王城将士的佩刀,在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应声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劈来! 李立兴是元神境后期修行者。 但面对这一刀,他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噗嗤! 长刀斩中李立兴的额头,将他的身体劈成了两半,爆散的血雾中,他的四肢脏腑全都炸开,眨眼间便成了零落各处的烂肉! “王上不能杀你,我能。” 杨大将军轻蔑的声音响起,如电的目光扫过惊慌失措、不断后退的前排人群,声音恢复了没有任何感情的清冷,“还有谁要我来给他一个交代?” 人群前排的金光教弟子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如果说杨大将军杀官他们还多少能理解,那么杨大将军敢对“百姓”出手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哪有王室子弟,敢当着文武百官、几万百姓的面,毫不犹豫斩杀无罪之人的?如此骄横跋扈,就不怕百姓造反?如此不讲道理,王室的统治还怎么维持? 她就不想想自己日后的处境?就算她是天人境,要是弄得举国皆敌,那还怎么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 前排的金光教上师与金光教弟子们,快速交流了一下目光,很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我们不服!” “大将军凭什么要杀人?” “敢问王上,李兄犯了什么罪,竟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吴国还有王法吗?!” “大将军这般倒行逆施,就不怕举国皆敌?!” “大将军是天人境便能为所欲为了吗?!” “我们只是为吴国强盛而进言,我们有什么错?” “如果大将军要杀,那就杀光我们!” “杀光我们这些普通百姓!” 他们的行动激励、感染了后面的真正百姓。 这些普通市井平民,因为消息渠道有限,接触不到什么国家机密,对什么都知之甚少,无法真正理解他们正在做什么,只是朴素地觉得家国大义当前,他们都不能做缩头乌龟,应该义不容辞地向前。 于是乎,越来越多的百姓振臂高呼,加入到金光教的队伍中,纷纷向王城墙逼近,并且大声重复那些金光教弟子的话。 金光教弟子眼神果决而狠辣。 他们不信。 不信杨大将军还敢杀人,尤其不信杨大将军敢大肆屠杀“百姓”!所以他们敢于大步向前。现在百姓都被他们蛊惑、发动起来,他们就更是确信杨大将军不敢违逆民意。 他们错了。 杨大将军眼神如铁,稳如泰山。 丈二陌刀不知何时到了手中。 她冷漠地注视着向王城墙挺进的人潮,毫不犹豫举起了手中的陌刀,就像刚到雁门关,初次与天元战士厮杀时那样,一如坐镇河东,无数次与天元大军拼命时那般。 杨延广看到她这个坚定的动作,被震得胡子一抖,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一下子意识到了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将会带给吴国怎样的后果,再也顾不得君王威仪,慌忙向前几步,伸手想要阻拦: “不要!” 杨大将军对他饱含不安的祈求置若罔闻。 她挥动了手中的陌刀。 匹练般的刀光长不知几许,但见无边无际,对着城墙前势若群狼的“百姓”,猛地横扫而出。 刀光所到之处,掀起一片整齐的血雾,血雾长不知几许,左右皆无际无沿。 前排数百名金光教上师与弟子,悉数死于非命,他们连烂肉都没有留下,都变成了铺陈在地面的猩红血泊。 紧跟他们的,成百上千的金光教虔诚信徒,非死即伤,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般,倒下去好几层。 汹涌的人潮,前端立时空了下来。 人潮陡然止住脚步。 余者无不僵立在原地,脸色纸白五官抽搐,浑身发抖双腿颤栗,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那被金光教上师弟子染得血红的地面,横七竖八倒下的、正在哀嚎的金光教信徒,好像共同组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令他们畏惧万分,不敢稍有靠近。 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再也不敢看向城头。 不敢去跟那个魔鬼般的存在有任何接触,哪怕这种接触只是目光。 杨大将军这一刀,令城墙上的吴国君臣无不双腿发软,一些文官直接跌坐在地。纵然这一刀没有落在他们身上,但他们的胆气却好似被这一刀被斩得干干净净。 再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胆子再跟杨大将军要求什么,甚至连敢于看她的人都已经没有。 杨延广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一般,面色灰败得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如果不是有宦官搀扶着,他只怕是也要跌倒在地。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加心痛,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今日这场大乱会对他的统治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他很想质问杨大将军,对她破口大骂,但是他已经没了这么心力劲儿,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他现在也畏惧杨大将军! 杨大将军拔地而起,站到了城楼顶端。 她手持丈二陌刀,威风凛凛地俯视四方。 无人敢于面对她的威仪。 整个吴国,无论君臣、军民,无不畏服于她此刻的隆威下。 这一刻,是属于杨大将军的。 只属于杨大将军。 她有话要说。 章一一零三 晋朝大将军 杨大将军手中的陌刀斜着指向杨延广等人,金石般的声音有力地响了起来:“我曾听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你吴王是怎么做的? “明知地主阶级的统治,只会造就无数底层百姓的苦难,你依然选择与他们沆瀣一气,在大晋进行革新战争时,为了一己之私宁愿不顾一方百姓的死活! “我曾听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们这些文官武将又是怎么做的?你们造福的是地主富人,还是黎民大众? “你们不事生产没有种过一颗粮食,你们的钟鸣鼎食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你们的哪一个奴仆奴婢,不是别人家含辛茹苦养大的子女?就这样赤裸裸的剥削他人,还好意思整天满嘴仁义道德?!” 面对她的怒喝与质问,杨延广也好群臣也罢,俱都哑口无言。 一方面,他们无法强有力地反驳杨大将军的话,另一方面,他们不敢反驳,生怕说出让杨大将军不高兴的话,就被对方割草一样杀掉。 杨大将军转过头,将陌刀指向王城之前的人潮,字字千钧:“你们金光教,自称什么神的仆人,可有谁真正见过神? “你们宁愿做一个不存在的神的仆人,也不愿做同胞手足的兄弟,不就是因为可以打着神的旗帜愚弄他人,攫取自己的利益,让自己高人一等、锦衣玉食? “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我打开天门?我更想敲碎你们所有人的脑门!” 金光教的上师弟子们,纵然对杨大将军的论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学城墙上的文武大臣们,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有人说出反驳之言。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他们只能选择屈服,除非他们都想尸骨无存。 杨大将军最后将陌刀指向无边无际的金陵城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们,你们所有人,不是被地主收走大部分自己种的粮食,就是被权贵肆意拿捏,尊严被践踏,性命被草菅! “你们生存艰难,日复一日的卑躬屈膝,年复一年的吃糠咽菜,你们拼命劳苦一生,却连衣食住行都无法妥善解决,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这种不公正是不对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跟官员权贵一样,都是一样的人?王侯将相就真的是有种的吗? “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你们是怕死,还是怕失去枷锁?! “你们为什么不明白,爱国跟爱朝廷是两码事? “你们什么时候能懂得,官府只是你们保护自身利益的工具?你们能不能想清楚,一个工具从来都不值得敬畏?如果一个工具不好用,是随时都可以换掉的?!” 说到这里,杨大将军胸膛起伏不定,愤怒郁结于眉心。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收起丈二陌刀,独对无垠昊天与满城民众,苍凉悲哀地道: “我曾在国战中舍身杀敌,亲眼看着无数普通人家的子弟与异族爪牙血拼到底、死不旋踵,我曾跟他们把酒言欢,畅谈国战大胜之后的美好生活。 “一个美好的世界,是他们甘愿拼掉性命的理由。 “可是国战胜了,英雄们埋骨沙场,豪杰们沉睡在了地下,而他们的家人,却还在经受地主富人、权贵官员的压榨,生不如死! “他们的奋战意义何在? “他们只是被骗了,被当权者以简简单单的‘家国大义、民族感情’这八个字骗了。自己死在了异乡,保全的却只是本国、本民族的权贵,压着他们亲友的权力!” 杨大将军陡然睁开双眼,她右手倒提陌刀,左手撩起长袍一角,呲啦一声,将那一角长袍割了下来。 她道:“今日,我与吴国割袍断义!从今往后,吴国君王也好,吴国臣民也罢,都不再跟我杨.佳妮有半分关系!” 她将那一角衣袍扔向王城前,双目晶莹,饱含感情地注视着金陵城的百姓,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拥护革新大业,会认识到大晋皇朝才是值得你们拥戴的对象!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将与你们并肩奋战,生死不离;如果没有那一天,那我将杀回金陵,用手中的陌刀打醒你们每一个人!” 言尽于此,杨大将军拔地而起,直入高空,顷刻间便彻底消失在金陵城所有人的视野中。 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离开,直到半空中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依然久久没有收回目光。而其中的仁人志士,则是已经陷入沉思中。 人群中的金光教上师弟子,愈发感觉到有人看他们的目光不怀好意,他们连忙低着头离开,逃离众人审视的视线。 城墙上的吴国大臣,早就被这番话震得坐立难安,无不感到头悬利剑,他们一面饱含恐惧地抬头瞭望,一面心怀忧惧地偷瞄城前的百姓,生怕对方把矛头指向他们,冲进王城来。 至于吴王杨延广,在看到杨.佳妮割袍断义的时候,就气得口吐鲜血,当场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 杨大将军来到一般人目力不能及的高空,耷拉着眼帘,对静静等候在这里的人没好气地道:“你是不是挺高兴?” 赵宁摊摊手:“你能脱离吴国投入到革新大业中来,我自然高兴;可杨氏毕竟是你的家,你今天与吴国决裂,感情上必然难以接受,我不能不担心。” 杨大将军先是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时,见赵宁没了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望,本能地追问了一句:“没了?”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 赵宁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当他凝视杨大将军那张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时,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汹涌的感情浪潮霎时弥漫全身。 他认真地道:“能跟你在一起,是我的荣幸。” 他本想说“能跟你一起战斗”,但不知为何,“战斗”两个字没有说出来。话出口之后,他没有纠正的意思,因为他觉得少了这两个字,其实也挺好。 杨大将军霎时霞飞双颊,扭过头不知看向了哪里:“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先前杨大将军面对近乎举国逼迫的局面,曾经抬头看过一眼天穹,彼时,她除了看到碧空如洗,还以天人境的目力看到了赵宁。 在最孤独的那一刻,赵宁的身影给了她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跟举国为敌的力量。因为她明白,无论她做什么,做得怎么样,都有赵宁在一旁策应,给她兜底。 所以她后面的举动毫不迟疑。 这并不是说杨大将军独自一人就无法面对那样的局面,不能解决那些扑面而来的诘难,而是说有了赵宁这样一个人在一旁,她的心灵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让她可以更好地遵从本心。 “你怎么会突然来金陵城?”杨大将军跟赵宁并肩向北而行,状似不经意地问。 前些时日,他们联手击败安德鲁等人,击杀贝尔之后,杨大将军只是在燕平城跟赵宁和一顿酒便回了吴国。 那时候她还是吴国的大将军,心里惦记着杨氏,生怕格兰帝国给予吴国报复,伤了杨氏的族人,故而不敢太耽误时间。 却不曾想,她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回到吴国,却转头就落入了杨延广设好的陷阱中,要面对吴国君臣、军民的共同逼迫。 杨延广也好,吴国群臣也罢,都不在乎杨大将军为什么迟迟不与异界建立联系,他们不在意杨大将军在想什么,他们看不到杨大将军独守南海国门的坚持到底是为何。 他们只想杨大将军为己所用。 赵宁一五一十地道:“如今的天下大势,变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剧烈,而你我作为时代浪潮的弄潮儿,影响力不是旁人可以比拟。 “你已经成就天人境,又帮我杀了贝尔,加之我已经搭建摆渡桥,我想着吴王怎么都不可能看不到你的巨大潜力,一定会做些什么逼你为吴国尽力,所以就想过来看看。” 杨大将军望着北方天际,看似一脸的淡然与镇静,目不斜视地问:“你想看什么?看我会不会为吴国搭建摆渡桥?” 赵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当然是看你有没有什么危难!但凡是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 杨大将军微微低了低头,掩藏自己眸中掠过的一抹喜悦。 当他俩临近燕平城上空的时候,杨大将军发现前方有人在等着。 那是大晋皇帝赵北望,永宁公主赵七月,参知政事陈安之。这三个人足以大晋帝室、国人联合会、大晋朝廷,这么隆重的迎接场面,让杨大将军有些错愕意外,同时也倍感温暖。 “你们知道我要来?”见过礼后,杨大将军主动询问。 赵北望摆了摆手:“不确定。不过小宁子说了,你有可能来。既然是有可能,那我们提前来迎一下便理所当然。” 杨大将军心头顿时有暖流萦绕。 别的不说,仅是这份礼遇、尊重,就不是吴国可比。 赵宁简单直接地对赵北望道:“她跟杨氏决裂了。陛下,往后......” 除了在公开场合,赵宁是不会称呼赵北望为陛下的,现在又又没有外人,只听赵宁这两个字,赵北望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杨大将军既然跟吴国决裂,那就不再是吴国大将军,如今成了一介白衣,赵北望当即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对杨大将军道:“朕欲拜你为反抗军大将军,不知你可愿意?” 杨大将军看了赵宁一眼,但见对方只是含笑看着她,目光饱含温度,那里面充满尊重、关切之意。 她向赵北望行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章一一零四 内斗内耗(上) 摆渡空间光华明净,不辨前后不知远近,格兰帝国代表安德鲁等人,与天蚁集团代表陈芮等人在此会晤。 说起来,格兰帝国与天蚁集团的摆渡桥搭建已有十年,双方来往不少,取得了一系列交流成果,彼此都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但双方顶层人物的会面,却一直是在摆渡空间进行。 虽说自从摆渡桥搭建,互不伤害约束就消失,摆渡空间绝非什么安全场所,但相比之于在两颗星球起冲突,在这里打起来会造成的损失无疑更小。 先开口的是陈芮,这个是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的男子,一身专人裁剪的西装衬托出他无可挑剔的身材,哪怕是面对安德鲁这种帝国顶级权贵也不失贵气: “赵宁解决了没有?” 这个问题很重要,陈芮问得很平静,但眼中充满关切。 赵宁在抵抗军根据地利用源能打通天门的那一刻,能量波动的强度丝毫不下于核弹爆炸,怎么都不可能藏得住,天蚁集团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 当时,整个天蚁集团被震惊的程度,不下于初次打通天门,见识到天外世界有异文明。 高层紧急召开会议,商议对策。 在会议之初,天蚁集团的高层们焦头烂额,无不因为巨大的震动而心神失守,拿出的应对方案极为混乱。 当初他们联合摩根集团、汇丰集团,利用自家的星际战舰在外太空成功伏击赵宁后,都认为落到地球的赵宁已经是瓮中之鳖,正所谓虎落平阳、龙戏浅滩,再也翻腾不起什么浪花。 有这个判断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老早的时候安德鲁就确认过,地球空间中真气含量极少,修行者根本没法正常修行。 境界越高受到的约束越是明显,因为他们一次吐纳需要的真气更多。 如果说元神境之下的修行者,还能勉强修炼,那么天人境的修行者要填满一次自己的气海,就得不吃不喝不间断地努力一年半载。 有了这个认识,天蚁集团一面派人搜索赵宁,一面也没有将赵宁放在眼里。一个重伤的天人境,他们早晚能把他挖出来。 按照安德鲁给出的建议,他们当时主要在山林中进行搜索。 安德鲁说过,在那样的境遇下,作为修行者的赵宁必然是第一时间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修炼,力求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想办法尽快治疗伤势,不可能浪费时间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球乱跑,耽误恢复实力的时间。 对修行者来说,没什么是比自己的修为更加重要的。 天蚁集团信了安德鲁的话。 却不曾想,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当他们的搜索队还在名山大川无边密林中探索时,西北星火城方位就传来了源能开天门的动静! 源能技术虽然早已在四大集团普及,不算什么绝对秘辛,但那是对四大集团的核心层而言,外界的人哪有那个科技实力研究出源能? 抵抗军绝对不会是自己研究出了源能,拥有了打开天门的能力! 而若是其它三大集团的人,本着给天蚁集团添乱的竞争目的,把源能运到了西北支援抵抗军,漂洋过海、登岸运输这么大的动静,天蚁集团怎么都不可能没有察觉。 按理说,排出了所有的不可能,答案就只有一个。 造成这一切的是天人境的赵宁! 但真要天蚁集团接受这个答案,他们宁愿相信,是其它三大集团把源能送到了抵抗军根据地。 可这仍有一个问题,而且是核心关键问题:抵抗军同样也是三大集团的敌人,就为了给天蚁集团添堵,就把能够跟彼岸界沟通的力量送给抵抗军? 他们就不怕养虎为患? 这些问题纷繁杂乱,天蚁集团高层一时间理不清头绪,会议自然也就只能一片混乱,压根儿无法得出什么有效结论。 最终,天蚁集团董事长拍板,给出了行动方向。其一,立即联络格兰帝国,知会相应情况,让对方在彼岸界盯着;其二,启动所有力量,全面调查抵抗军拥有源能的始末。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 天蚁集团联系上格兰帝国的时候,正好是安德鲁、弗朗西斯科两人,被赵宁从万山群岛击伤、吓退之后,这赵宁都回来了,答案不是已经显而易见? 这个答案在天蚁集团高层中立马掀起了一阵风浪。 比起是三大集团提供给抵抗军的源能,这个答案无疑令天蚁集团更加不能接受。 这意味着在四大集团之外,地球上又多了一股独立掌握源能的势力,拥有了沟通天外世界的资格! 三大集团支援抵抗军,绝对不会对抵抗军没有要求,最后的目的是限制天蚁集团,绝不会让抵抗军太过壮大,而赵宁跟抵抗军的合作,那就完全是另一种局面! 答案有了,但还有太多疑问,让天蚁集团高层集体陷入沉思。 赵宁是怎么掌握源能的? 他一个异界修行者,怎么就一下子掌握了地球最核心最强大的力量? 赵宁又是怎么跟抵抗军混在一起的?他来地球不过两个月,为什么就跟抵抗军穿了同一条裤子? 最后,赵宁的修为又是怎么恢复的?他不是不能在地球上修炼吗? 种种疑问,迫使天蚁集团加紧调查赵宁来到地球后的一切,他们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敌人已经在自家地盘上翻云覆雨,自家却对他所知寥寥,这像什么话? “解决赵宁谈何容易?”安德鲁瞥了陈芮一眼,眸底隐有不悦。 “你们不是有三大天使境?三个人还对付不了他一个?”陈芮按捺住自己的不满。 “在他们那块大陆上,天人境有三个。”安德鲁没有直接说当时的战况,而是把元木真也算了进去。 “也就是说赵宁什么事都没有?!”陈芮的火气一下子大了起来。 安德鲁面色一沉:“怎么,你要对本大公发火?你有什么资格?” 他是格兰帝国的公爵,跟帝室有亲戚关系,本就身份非凡,加之成了天使境,莫说举国敬畏,就连女帝面对他时都得礼敬几分,何曾被人甩过脸色? 陈芮顿时被安德鲁这般强硬的姿态激怒,火气险些按捺不住:“安德鲁公爵,请你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局面发展到现在这番模样,到底是谁的问题? “是你再三保证,赵宁到了地球无法正常修炼,可短短两个月,他就恢复了实力! “是你信誓旦旦,说赵宁到了地球一定会寻偏僻之地修炼,所以我们的人都在荒山野岭搜索他!结果呢?他一到地球就跑到了明日城,而后又去了抵抗军根据地,一直在社会中活动! “如果不是你提供的情报有误,我们现在至于如此被动?!我们早就把他们找出来了!他也不至于能接触到源能核心!” 经过这一阵紧锣密鼓的倒查,天蚁集团已经摸清了赵宁在地球活动的轨迹,知道了赵宁能够制造源能,就是因为曾经接触过“龙卷风”源能步枪,研究了里面的源能核心。 短短一两个月,赵宁就摸透了源能核心,并且能够提炼源能,天人境/天使境修行者的恐怖之处,让天蚁集团心惊胆战! 他们万分庆幸当初有先见之明,在跟格兰帝国签订盟约时,限制了对方王极境(圣者境)之上修行者来地球。 如若不然,格兰帝国恐怕就早就掌控了源能,在拥有绝对力量优势的情况下,对方会不会撕毁盟约,直接入侵、殖民地球?! 陈芮紧盯着安德鲁:“有这些道理在,你说我有没有资格发怒?公爵做出了这么多错误判断,难道就不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安德鲁被气得吹鼻子瞪眼,他现在很想一巴掌糊在陈芮脸上,将对方给拍得神魂俱灭: “你们天蚁集团一向自夸什么对北大陆有绝对掌控力,就算是一只蚂蚁到了你们的地盘,也绝对飞不出你们的手掌心,结果全都是在放狗屁! “赵宁从摆渡空间出来,你们三大集团以逸待劳,竟然没有能当场轰杀他,反而让他给跑了,无能到这种地步,是谁的问题? “早在赵宁落入地球的时候,本大公就提过,要带人追杀他,解决这个麻烦,是你们死活不让!当时他身受重伤、真气耗尽,本大公要追索他的痕迹轻而易举,要杀他也是翻手之间! “现在你们行事不利,没能逮到他,让他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们反倒是倒打一耙,怪到本大公头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事儿不说还好,越说安德鲁便越是生气。 赵宁本来怎么都是要死的,一旦他死了,仅凭一个杨大将军,如何能够阻拦他们在九州登陆?一个封建社会、农业帝国,凭什么跟他们一个强大的工业国相抗衡? 那片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富饶大陆,本来已是格兰帝国的囊中之物!得到它会极大增强的格兰帝国的实力,推动格兰帝国的文明发展,让他这个文明掌舵人获益匪浅! 只要消化掉这片大陆,他就能更进一步掌控整个世界,到了那时,彼岸界就不是一颗星球了,新的契机必然到来,他们就会迈入浩瀚宇宙,与更多文明来往、争锋! 结果呢? 就因为天蚁集团愚昧无知、不识大体,该对付的敌人对付不了,就知道防备自己的盟友,导致赵宁没死不说,还掌握了源能,顺利搭建起了属于他自己的摆渡桥! 更加可恨的是,赵宁竟然领悟了那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并利用这股力量先后击败他两次,还击杀了一名格兰帝国的天使境修行者,让格兰帝国元气大伤! 他是怎么拥有那股不属于天使境/天人境固有实力的力量的?只能是因为地球之行!换言之,只可能是因为源能! 枉他安德鲁在十年前就跟地球有了往来,却因为天蚁集团的处处提防,连源能摸都没摸过,平白错过了这十年,反倒是让赵宁后来者居上! 自个儿都被凑得灰头土脸、尊严无存! 现如今,赵宁连源能大炮都有了,晋朝后续还会受到地球先机科技的滋补,很快便会强盛起来,格兰帝国想要拿下九州谈何容易? 一旦抵抗军给晋朝的科技力量,工业基础也好武器装备也罢,强于天蚁集团给格兰帝国的——以目前源能大炮都能被运到本界的情况来说,这基本会是现实——那么格兰帝国往后的处境会如何? 不比不知道,这一对比抵抗军,天蚁集团的自私自利、抠抠搜搜便显露无疑! 作为盟友,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荣辱与共,要是格兰帝国在本界玩完了,天蚁集团还能讨得到好? 好嘛,天蚁集团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便罢了,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也就算了,还来责怪他安德鲁怪罪格兰帝国? 安德鲁气得五脏欲焚,恨不得吐血三升。 是可忍孰不可忍! 章一一零五 内斗内耗(下) “你这完全是推卸责任!没有良心的是你们格兰帝国!赵宁这个麻烦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难道他是北大陆的人?他还不是从你们的世界出来的! “你们没有看好自己的世界,导致现在出了一个搭建摆渡桥的天人境,让对方跟叛军有了勾结,把我们陷于水深火热中,这个责任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承担?!” 陈芮被安德鲁的言辞神态彻底激怒。 在他看来,对方这就是颠倒黑白,为了甩锅脸都不要了,竟然还一副错在他们的样子,真是无耻之尤。 他忍不住继续咆哮起来,“我们支援了你们十年工业,帮助你们完成了社会改造,使你们拥有了枪炮、战舰,你们曾经大言不惭地保证,你们一定能征服世界,与我们共创辉煌文明! “现在如何? “你们连一群农业社会的野蛮人都解决不了,三个天使境连一个天人境都对付不了,事到如今不知反躬自省也就罢了,竟然到处找借口! “你们到底哪里来的脸面,在这里狺狺狂吠?” 安德鲁眼中杀气爆闪,死死盯着陈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支援了我们,难道我们没有帮助你们?你们的修行者从哪里来的?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本大公今日取了你的狗头!” 陈芮勃然大怒,对方是天使境修行者,可他身后也有星际战舰,哪里会真怕了对方,当即就要下令战舰准备开火! 眼瞅着两人的会谈彻底失控,份属盟友的双方就要翻脸火拼,两人身后跟着的随从连忙上来相劝,让他们消消气,以大局为重。 会晤被迫中止,脸红脖子粗的两人各自回到自己人中间,缓和情绪的同时,跟自己人商量接下来的会谈方案。 一段时间后,安德鲁跟陈芮再度面对面。 “赵宁能在地球恢复实力,说明地球并非不适合修行者修炼,只是我们之前去地球那一趟太过仓促,没时间寻得方法。” 安德鲁脸上没了怒气,但声音依旧冷硬,“让我带两个圣者境去一趟地球,你们的人配合我们,两个月之内,本大公一定能找到答案。 “解决了这个问题,你们地球本土的修行者,也就不存在修炼障碍,往后天蚁集团便能拥有强大的修行者团体,连产出高手都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叛军之事,本大公也能顺手帮你们解决。 “作为交换,你们得拿出源能。” 闻听此言,陈芮暗自冷笑:真要让你到了地球,只怕你顺手解决的不会只是抵抗军! 他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修行者的事见效慢,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叛军的问题,我们自己就有能力解决,而且会很快。” 他说能迅速解决抵抗军,并非是信口雌黄,以天蚁集团掌握的强大力量,灭抵抗军不难。 抵抗军之所以能存在这么长的时间,有很多实力之外的原因。 一方面,天蚁集团想要驱虎吞狼,利用跟抵抗军的战争,来实现首先在西北建立大一统官府的布局。 战争一次一次打,天蚁集团坐视抵抗军壮大,是有意扩大化抵抗军的威胁,让北大陆各城都忌惮抵抗军。 天蚁集团要让北大陆都认识到,各城独立自主的局面,不利于整合资源,无法维护北大陆的安全,更不能推动文明发展。 惟其如此,他们建立大一统官府的谋划,才能少很多阻力。 另一方面,天蚁集团要速胜抵抗军,就得用到源能大炮。而源能大炮威力过于强大,一炮过去,一座城市就没了,无辜者会死伤无数,代价过于沉重。 所以天蚁集团一直在努力探索源能枪械化使用的道路,目的就是降低源能威力,让它变得精细可控,具备战场实用性。 除此之外,天蚁集团在北大陆要面对的麻烦,不只是一个抵抗军。 如果他们出动了太多顶级战力去西北,某些蠢蠢欲动的存在,很可能会把魔鬼城掀个底朝天!他们得留足力量镇守中枢、应对意外。 现在,天蚁集团的一些谋划已经完成,准备也相应充分起来,还有不足的地方在面对如今危急的形势时,也能忍痛暂时忽略。 陈芮看向安德鲁:“我们需要的,是格兰帝国帮我们看住赵宁。 “只要贵国能办到这一点,让我们顺利解决叛军,战后我们不会吝啬好处,先进的工业科技可以大举支援贵国。” 安德鲁听得嗤笑不已:解决了麻烦,你们都用不到我们了,还有什么理由支援我们先进的工业科技?骗鬼去吧! 他对陈芮道:“源能核心。我们要源能核心,只要有这个,一切好说。” 陈芮态度坚决:“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无法答应公爵。” 安德鲁盯着陈芮。 陈芮无惧无畏地迎接他的目光。 半响,安德鲁挥了挥手:“你不能决定的事,便回去让能决定的人拿主意。” 陈芮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将此事禀明董事长。” 话没说死,但其实两人都知道,这件事没谈成,也谈不成。 核心议题没能达成一致,今日这场会晤,注定是要以失败告终。 “那赵宁的事......”陈芮决定再努力一下。 安德鲁淡淡地道:“先前一场大战,我们虽然没能杀了赵宁,但他也不好受,你们暂时无需担心摆渡桥的问题。” 说到这,他看着陈芮正色补充:“我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希望你们也能拿出该有的表现!” 陈芮心头一喜,“这是自然。” 他就觉得格兰帝国三个天使境,怎么都不可能无功而返,说什么那块大陆上有三个天人境,另外两个又不是晋朝的人,凭什么为赵宁卖命? “怪不得今天安德鲁今天火气这么大,原来是已经做出了成绩,心高气傲了......”陈芮推测着。 赵宁搭建的摆渡桥应该已经被毁,所谓他自己也不好受,应该是没死也受了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来北大陆了。 陈芮进一步联想:安德鲁今天脾气这么大,无非是自己出了力做了事,不想看到我们没出力;他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无非是要把之前的问题都归咎于我们,让我们拿出源能核心补偿他们; 真是笑话,赵宁的威胁难道只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我们不给源能核心,你们就不会全力对付赵宁了? 早就知道你们觊觎源能核心,可我们凭什么给你们?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踏足地球,兴风作浪图谋不轨?想得美! 这老匹夫,真是一刻不防着都不行。 念及于此,陈芮的心情已是颇为愉悦。 他并没有因为安德鲁的这些行为,就如何敌视对方,因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双方虽然是盟友,但在彼此往来的过程中,都是想以更小的付出换取更多收获,千方百计最大限度地为己方谋利益。 末了,陈芮心满意足地跟安德鲁告别。 从摆渡空间返回天竺这块帝国东进基地,安德鲁找到弗朗西斯科,将今天的会晤跟他做了通报,两人就相应情况商议了起来。 “你没有告诉他们那一战的真实情况,以及贝尔的死讯,我能理解,但你为什么说赵宁也不好受,还暗示陈芮,赵宁搭建的摆渡桥被我们毁了?” 弗朗西斯科对安德鲁的这个行为感到不解,“你该不会是因为被对方激怒,所以变着法儿的想要报复回来吧?” 话说完,他先摇了摇头,以他对安德鲁的了解,这个可能性太低了。大家都是文明掌舵人,气机合于天地的修行者,格局不至于那么小。 安德鲁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葡萄酒,老神在在地道:“你说说,我这番暗示会起到什么作用?” 弗朗西斯科摸着下巴沉吟:“暗示往往比明言更能让人相信,更何况,天蚁集团没理由怀疑你。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多大的麻烦?”安德鲁兴致勃勃地追问。 “很大的麻烦......” 说到这,弗朗西斯科陡然反应过来,他吃惊地看着安德鲁:“这就是你的目的?!” 安德鲁笑了两声:“难道这不好吗?” 弗朗西斯科的惊讶很快转化为惊喜:“好计策,真是好计策! “我们折损了一个天使境,要是天蚁集团不受损失,实力此消彼长之下,我们不就是落在了下风?以后会处处受制于他们! “另外,等到天蚁集团麻烦大了,自己很难解决的时候,将不得不求助于我们!那时候,我们提的条件他们还能不答应?” 安德鲁志得意满地冷哼一声:“这帮蠢货,还真以为我拿他们没办法了吗?我要的东西,他们给得给,也给也得给!” 一想到刚刚陈芮的可恶嘴脸,他就像是吃了一大碗苍蝇一样,发自灵魂地感到恶心。 弗朗西斯科想了想:“可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你今天骗了他们,这将不利于我们的联盟关系......” “明白了又怎么样?我不认就行了。我又没说赵宁被我打得非死即残,更加没说摆渡桥被我摧毁,他们能奈我何?” 安德鲁很光棍地说道。 弗朗西斯科面露迟疑之色,约莫是觉得安德鲁此举并不十分妥当。 安德鲁放下酒杯,看着弗朗西斯科肃然道:“晋朝有句话说得好,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是瞻前顾后,又怎么打开局面? “赵宁已经掌握了源能,并且身怀奇异之力,你我都无法战胜他,如今他搭建了属于自己的摆渡桥,形势对我们已经极为不利! “偏偏在这个时候,天蚁集团那些蠢人还不识大体,对我们百般提防,既不肯将源能展示给我们,又不准我去地球帮助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把实情告诉天蚁集团,他们又能怎么样?打死赵宁吗?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是我去了地球,也打不死赵宁! “当下最重要的,一是源能,我们必须掌握这股力量,进一步去摸清赵宁拥有的那股奇异之力; “二是在地球修炼的方法,不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们就没法在地球跟赵宁作战,我们的修行者也无法踏足地球,去跟晋朝的修行者与叛军的修行者拼杀! “只有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们才能跟赵宁回到同一起跑线,战胜他,也战胜他在地球的盟友,保住天蚁集团,保住格兰帝国的文明未来,同时保住我们的联盟! “在这个大局面前,手段如何并不重要,让天蚁集团暂时吃些亏,更加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弗朗西斯科大受震动,久久没有回神。 末了,他心悦臣服地对安德鲁道:“还是你看得透彻,事情的确应该这么做。” 章一一零六 继承者们 北大陆,天蚁集团总部,西北战略科大会议室。 陈芮大马金刀地坐于首席,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默罕默德,没有理会对方,继续翻看秘书递过来的文件。后者端正地站在会议桌旁,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默罕默德虽然是天蚁集团高层,但在陈芮这个董事长的大公子,集团排名前三的人物面前,依旧显得不是那么够看。 更何况,西北在还他默罕默德的手里,出了护法委员会这种存在,并且对方竟然驱逐了天蚁集团的各级监察部人手。 “西北各城反叛之后传向各城的狂悖之言,得到了不少城市的响应,他们打着民.主与自由的大旗,公然反对在北大陆建立大一统官府。 “有些行事狂妄的城市,自以为距离魔鬼城远,我们鞭长莫及,已经在以对抗集团为目的,喊着维护黄昏之战时签订的协议,组建所谓的护法军。” 终于,陈芮淡漠地开口了,“默罕默德,听到这些事情,你有什么想说的?” 默罕默德汗如雨下,连忙低头认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能看好西北,这才让那些叛徒有机可趁,我愿意承担所有罪责,请大执事责罚!” 陈芮冷笑一声:“承担所有罪责,你承担得起吗?默罕默德,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西北站场的实际指挥官,就算是个人物了,肩膀能扛事情了? “北大陆一夜之间冒出了几十万护法军,集团的正规军才多少,你想要大家都跑断腿去给你当灭火队员? “集团威服北大陆建立帝国的大业,原本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帝国就会建立。现在可好,天下皆反,形势一发不可收拾了,你却来跟我说你愿意扛事。 “这么大的事情,你扛得了吗?!” 陈芮最后一声暴喝,让默罕默德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怎么办,只能一个劲儿的认错。 “大哥,你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他也就两个肩膀一颗脑袋,你这么逼迫他有什么意思?就算把他碎尸万段,他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会议桌的另一边,一名二郎腿翘在桌子上,穿着一身丝绸长袍的年青人懒懒散散地开了口,他的长袍样式复古,头发也留着老长,用玉簪别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古代来的纨绔。 天蚁集团三公子,陈齐。 这些年来魔鬼城盛行复古之风,乃是天蚁集团为了建立帝国做的准备之一,莫说广袖长袍的穿着,煮茶弹琴的习俗,集团高层甚至都开始蓄养起了丫鬟、奴仆。 “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追究了?”身着笔挺西转的陈芮一丝不苟地问。 陈齐轻轻笑了两声,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一边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默罕默德是我举荐的人,他承担不起的罪责,当然是得由我来承担。” 听到他这么说,默罕默德感激地抬头看向他。 陈芮不动声色地道:“你愿意承担责任,说明你成长了,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对集团来说,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不过,你打算如何担起这个责任?集团如今在立国阶段,赏罚分明有多重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就算是亲兄弟,我也不能太过袒护你。” 听到这里,默罕默德不仅神色黯然、心怀忐忑。 他是陈齐的人,在西北吃的这个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陈芮摆明了是要把事情扩大化,为的就是借机向陈齐发难。 天蚁集团董事长有很多儿子,目前并未确立谁是第一继承人,集团这么大本身就不可能分家,更何况集团马上就要成为帝国。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诸公子竞争激烈。 陈芮作为长子,能力不俗、成绩显著、威望不凡,当然最为势大,但这些年别的有才能的公子、小姐同样成长起来,各自都拥有了一番势力与不俗影响力。 其中,尤以三公子、五小姐实力最强,他们都是惊才绝艳之辈,深受董事长喜爱,加之母系势力的帮衬,已然成为陈芮的劲敌。 ——天蚁集团董事长可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有资格赢得他的青睐,为他生儿育女的,首先得家世显赫。 “明白,要收服人心嘛,这都是应该的。” 陈齐抛起手中的玉佩又伸手接住,哪怕是在谈论关系自己身家前途的大事,他依然轻松散漫没个正形,“我愿意暂停自己在总部的一切职能。” 闻听此言,默罕默德不由得脸色大变!暂停了在总部的职能,那就远离了中枢,日后无论在外面主持多大事业,都只是一个打工的而已。 陈芮没想到陈齐的让步会这么大。 他心头有些触动。 倒不是被陈齐感动了,而是觉得这个处罚过重,恐怕董事长不会同意,他要是现在果断接受对方的提议,可能会引发董事长的不满。 陈芮看向陈齐:“你有什么条件?” 他不认为对方是傻子,对方肯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一定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陈齐收起玉佩,胳膊搁上会议桌,前倾着上身,笑呵呵地看着陈芮:“不过,大哥也说了,咱们毕竟是亲兄弟,你总不至于连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陈芮不置可否:“你想怎么戴罪立功?” “当然是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陈齐脸上洋溢着简单阳光的笑容,理所当然地道,“我去西北,对付叛军和那些乱党。” 陈芮心中一紧。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陈齐想要趁机染指军权! 天蚁集团陆陆续续招募的军队,之前一直在各大基地秘密训练,这件事董事长从来没让几个子女插过手,权柄始终牢牢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但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军队练出来了是要拉出去作战的,领兵将军自然就会对麾下部曲产生影响力。 如今正规军刚刚从训练基地出来,第一批开赴战场作战的士兵,前不久才抵达西北,尚未投入厮杀,他们这些所谓的公子、小姐还没有人接触过军队。 现在,陈齐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陈芮心里怎能不翻江倒海? 陈齐这哪里是承担罪责,分明就是以退为进,简简单单一个选择,就将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处境,瞬间转化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机遇! 陈芮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染指军队。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陈齐。 领兵出战,是能接触军队,有机会建立自己对军队的影响力,但战场凶险,陈齐又不是什么圣者境的修行者,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谁能保证他一定不会遇到危险? 要是陈齐折在战场,陈芮岂不是少了一个劲敌? “兹事体大,我说了不算,需要董事长来拿主意。”陈芮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他需要时间仔细权衡利弊,等他想清楚了,才会去见董事长,提供自己的意见。 陈齐放松身体,大咧咧地靠在了椅子上:“那就麻烦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陈芮点点头,认真严肃地道:“你成长在和平年代,不知道战场的残酷,想要为集团出力、建功立业是好事,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量力而行。” 他像是一个关爱兄弟的好大哥。 陈齐笑得露出一嘴白牙:“多谢大哥提醒,我会注意的。” ...... 在总部大楼盘桓半日,到了下班时间还没得到消息的陈齐,觉得去西北的事今天应该不会有结果了,这便带着默罕默德离开大楼。 他刚出大门,就看到一个穿着和服木屐、身材曼妙的女子,正站在石柱前看着广场的风景,一动不动的模样,似乎跟旁边的花卉融为了一体。 陈齐露出头疼、苦恼的表情,摆了摆手示意默罕默德去开车,自己单独走到那名女子身边,打着哈哈道: “哎呀五妹,巧了嘛这不是,竟然在大门前碰见,怎么的,你在等人?那我就不打扰了啊,改天一起吃饭。” 说着他就想脚底抹油开溜,然而女子清幽雪冷的声音已经响起,硬生生抓住了他的双脚:“我等的就是你。” 陈齐僵硬地转过脖子,却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哎呀五妹竟然会专门等我?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有什么事你只管跟三哥说,三哥能办的一定办,不能办的......你可不能怪我啊!” 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的女子容貌清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妆画得让陈齐着实不能接受,青丝高高盘起,整张脸涂得惨白惨白的,好似覆盖了一层面粉,就在唇心点了一抹红。 再加上她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像鬼。 “你要去西北?”陈慧慧锐利的目光锁定了陈齐,声音冷硬得犹如利刃出鞘时的金属摩擦声。 “不愧是五妹,消息就是灵通!”陈齐竖起大拇指,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其他,“今天天气不错啊,适合去游个泳,五妹有没有兴趣......” 他知道陈慧慧最讨厌游泳。 但他也讨厌被人一直盯着双眼看啊,正常人谁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挪开? 他还讨厌对方的衣着妆扮。 “你不怕死?”陈慧慧的目光好似有某种魔力,能钩子一样勾住跟她谈话的对象,让对方闪躲不能。 陈齐摊了摊手,无辜而又无奈地道:“我的人犯了错,我总得承担责任吧?” “这么说你去意已决?”陈慧慧直入重点,“死了也心甘?” 陈齐唉声叹气:“没办法啊,咱们生是集团的人,死是集团的鬼。” 陈慧慧转身就走。 这场谈话很简单,很突兀。 但陈慧慧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陈齐甘冒大险也执意要掌握军权! 望着陈慧慧走开,陈齐大大松了口气,每回跟对方相处,他都觉得分外不自在,还好今天会面时间短。 他正要拍拍胸口定定神,陈慧慧冷不丁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冷梆梆地道:“我不喜欢你的长袍,穿得没个样子。” 陈齐理了理翻开的衣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我觉得还行。”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我也不喜欢你的和服!父亲让我们复古,可没让我们扮鬼吓人!” 木屐踩着地砖唧唧吱吱地远去。 这声音落在陈齐耳中,就像是催命鼓一样难听,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都怪北大陆这鬼地方,连个古代史也没有,搞得我们复古都没个统一标准!” 章一一零七 周树立来访 大晋,摆渡桥要塞。 赵宁今天在这里接到了一批人,领头者是周树立,跟着他过来人的有数百之多,都是科教文职人员。 打量着要塞的建筑风物,周树立感慨道:“真是古色古香啊,这些建筑物件我们都只在影视中见过,而且绝大部分都没这么讲究。” 周树立后面的根据地人员,一边提着大包小包跟着走,一边新奇地四处张望。精通历史知识的那些人,已经开始跟同伴讲述瓦当、窗花、房梁上的装饰,以及其中涉及到的传统美学。 “历史是一条长河,翻腾起的水花难免会消失,如果没有相应地记载流传于后世,后人自然就只能凭想象弥补空白。” 赵宁带着周树立等人坐上马车,文部正在燕平城准备宴席,今晚大晋会好好招待彼岸界过来的第一批外星友人。 这些人过来的任务很简单:教书。 准确地说,是进行工业革.命培训。 下一阶段,根据地会大批量支援工业设备过来,采矿、冶炼、钢铁、化工、纺织、制造、农林牧渔等等,从各方各面展开对大晋的支持与改造。 这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人:有知识的人,懂得工业技术的人。于是,这第一批过来的抵抗军人员,不是老师就是技术、研究人员,或者兼而有之。 “后面的设备接收就交给你了,我先带他们去燕平。”赵宁坐上马车前跟陈安之说了一句。 这些老师教学生也是需要教学设备的,毕竟不是真正上学,是岗前培训,没有实物用来实际操作,无法很快提枪上阵。 陈安之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赵英从一旁凑了过来:“兄长,我留下来跟陈兄一起接收那些好东西......设备!” 因为跟彼岸界交流是大事,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大晋跟抵抗军的合作对双方的生存发展都十分重要,所以赵英跟赵平也被赵宁要求暂停原本的职责,加入到了文部。 两人对这份新差事都热情满满,这段时间帮着陈安之与赵七月分担了不少压力,在对异文明这件事上,两人无不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与好奇心。 赵宁点点头,示意赵英自便。 那些机器设备他在抵抗军考察的时候,基本都见过,现在倒是不必亲自盯着,赵英日后是要承担大晋皇朝的大职责的,眼下多学学只有好处。 得到赵宁的应允,赵英不无欢呼雀跃之意,转身便跟一个年龄差不多的普通抵抗军技术人员,向广场上刚刚被传送过来不久的一辆大卡车跑去。 看他跟那名技术人员比手画脚兴奋交谈的模样,显然已是颇为亲近,赵宁微微一笑。这很难得,毕竟对方刚来不久,而且语言有差异。 跟赵宁这个天人境不同,彼岸界普通人之间的交谈存在语言问题,无法无师自通地学会对方的语言,文部的这些官员也就是这段时间被紧急培训过,这才能跟对方简单交流。 当然,赵英这种层次修行者经过修炼的改造、进化,无不六识敏锐、头脑灵光,学东西很快。 相比之于赵英,赵平明显对“人”更感兴趣,自从抵抗军人员抵达要塞,他就很热络地跟对方聊在了一起,而且不是随意选择交谈对象,只有针对性地跟那些职位高的人交流。 赵宁坐马车是为了照顾周树立,毕竟对方既不是强化人也不是修行者,就一普通凡身,马都没骑过,自然只能被马车拖着走。 好在赵宁的马车很宽敞,容纳三四个人绰绰有余,赵平得到赵宁的允许进入了车厢,有了跟抵抗军带头人物面对面的机会。 “看来赵英要成为大晋第一个学会开汽车的人了。” 马车拐弯的时候,众人正好看到赵英跟那个技术人员一起,钻进了大卡车里,周树立露出乐见其成的笑容。 大晋皇室的人能跟赵宁一样,在对待普通人时没有高人一等的做派,反而能跟每个人平等相处,这让他倍感欣喜。 “这小子别的不说,始终怀有赤子般的热忱之心,做什么都能冲在第一线。他要是能早一点把那些机械设备都弄懂,也能做更多事。”赵宁表示他对赵英期许甚高。 在去燕平城的路上,赵宁跟周树立就彼此的情况作了交换。 西北护法委员会的号召发出之后,得到了不少城市的响应,不过大多数只是喊两嗓子,表示维护民.主与自由而已,他们忌惮于天蚁集团的实力,并没有实际做什么。 真正有所动作、组建护法军的,只是极少一部分本就有自我野心的城市,且位置都远离东部魔鬼城。 即便是这部分城市,目前也忙着在内部收拢权柄,解决内部政敌,暂时不可能真正出兵攻城掠地,在战场上起到牵制天蚁集团兵马的作用。 不过,正有越来越多的城市,跟抵西北护法委员会取得联络,西北护法委员会的影响与日俱增,克莱尔这段时间是痛并快乐着。 “只要能挡住天蚁集团正规军的下一轮进攻,形势就会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那些现在只是跟克莱尔取得联系的城市,后续就有可能给我们提供真正的物质帮助。” 周树立作出了自己的总结,“至于已经开始组建护法军的城市,如果没有被天蚁集团雷霆打击,又看到西北乱战不会轻易结束,肯定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能如此,北大陆的形势将会愈发向好。” 这个判断赵宁当然认同,只不过这也是最理想的情况,美梦人人都会做,但现实一定充满崎岖与挫折,他问道:“天蚁集团有多少正规军?” 这是问题的核心关键,天蚁集团有多大实力,直接影响抵抗军与西北联军的命运前途。 在这件事上,经过这段时间紧锣密鼓的调查,抵抗军的间谍们取得了不错进展,周树立回答道:“具体数量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不会少于三十万。而这回开赴西北的天蚁军,应该不低于十万!” 三十万,在赵宁看来,这个数字略显保守。 不过人数并不能代表什么,天蚁集团及其附庸们掌握着地球上最为先进的科技,他们的正规军有着怎样的武器装备,才是决定这支军队战力的关键因素。 就算天蚁集团拉出一支智能机器人大军来,赵宁都不会感到奇怪。 “你们下一阶段的行动计划制定好了没有?”赵宁问。 “西北财阀们在得知开赴西北的天蚁军可能达到十万后,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经过几次谈判,目前我们已经达成协议,组建联合战线。” 周树立道,“他们让出了之前占领的所有根据地,只求我们能够跟他们并肩作战,而不是在背后偷袭他们。” 赵宁微微颔首,如此说来,周树立跟克莱尔第一次见面时提出的条件,到了今日后者算是全盘接受了。 “天蚁集团集结十万重兵,打的必然是一举扫平西北、震慑整个北大陆的算盘,若是让他们赢得了战争,北大陆便彻底没救。 “如果我们能够挡住他们的进攻,那么一切还有后续。”赵宁觉得西北战局既充满挑战,也是一个不错的机遇。 周树立神色肃穆地看着赵宁:“我们现在担心的不仅是天蚁集团,还有格兰帝国。格兰帝国强者如云高手众多,一旦他们进入地球帮助天蚁集团,再加上天蚁军必定远超地方治安军的战力,到时候......” 这是抵抗军最担心的问题。 一个拥有数十万正规军,且装备详情不得而知,但一定十分不好惹的天蚁集团,已是足够让抵抗军头疼。 要是再加上格兰帝国的大量修行者,那么只有一隅之地的抵抗军,几乎不可能看到胜利希望。 赵宁笑了笑:“这个问题不用担心。短时间内,格兰帝国的高手们不可能进入地球作战。” 他前不久才杀了贝尔,格兰帝国现在自顾不暇,远征舰队呆在天竺没了动静。安德鲁不弄清楚混沌之力,就永远无法直接面对他,又怎么敢带人兴风作浪? 而要探究出混沌之力,就少不了研究源能这个步骤,安德鲁从哪里去弄源能?天蚁集团会给他? 赵宁虽然不知道安德鲁跟陈芮会晤的情况,但无比确信天蚁集团不会把自己的核心力量、命.根子技术交给安德鲁。 他主持革新大业这么多年,敌人是什么样他早就认识得清清楚楚。 商人逐利,没有道德约束的资本家眼中只有利益,他们会把自私自利的本性发挥到极致,同时也会把每个人都看成是完全趋利避害的物种。他们管这叫理性人。 让他们信任别人,他们敢吗? 所以资本家之间不存在完全亲密无间的合作。 而革新战士不同,因为理想信念的高度一致,他们可以互相信任、生死不弃。 他们之间的感情能够跨越国界、民族、地域、语言、肤色的隔阂,只是因为信仰同一面旗帜,便能远赴异国他乡帮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人殊死而战。 赵宁在了解地球相关历史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叫海鸣威的人这样评价国际纵队:没有人比在西班牙阵亡的人还要光荣地入土,他们已经完成了人类的不朽! 而现在,两个文明世界的革新战士走到了一起,正要并肩奋战。 章一一零八 目前任务 “格兰帝国的人不能插手这场战役,实在是再好不过。” 得到赵宁的保证,周树立心头的大石落了下去,他知道赵宁的为人,清楚如果对方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把话说得这么肯定。 “据我所知,财团的那些人多是软脚虾,有深入骨髓的软弱性,下跪投降屈从强者,是他们奉若圭臬的生存之道。这回天蚁集团大军威逼,整个西北联军难道都是一条心?能够坚定的奋战?” 赵宁对那些本来是他敌人的家伙,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不可否认,财团里面也会有枭雄豪杰、强者斗士,但那只是个人属性,存在于那样的环境中,在那样的土壤中成长,这种人注定不会多,更无法代表阶级属性。 “眼下形势非比寻常,天蚁集团是打定了注意要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他们但凡还有一点脑子,也该明白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的道理,奋起反抗还有机会生存,束手就擒便只能屈辱而亡。” 周树立与其说对西北联军有信心,还不如说对眼下的形势有把握。 赵宁不置可否,周树立有这样的认知,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克莱尔与财阀军新近的表现。 赵宁跟周树立的谈话告一段落时,赵平见缝插针,跟周树立聊了起来。 自从赵宁从彼岸界归来,他跟赵英便没少去找赵宁打听彼岸界的事,加之如今进了文部,论及对彼岸界的了解,他们算是九州最出类拔萃的一小撮人,故而这会儿能跟周树立聊得来。 聊到最后,赵平问周树立: “不知抵抗军何时能给我们提供武器支援?” 武器,这是对大晋一统天下最直接有用的东西,彼岸界的先进武器到了战场上,绝非普通的秦军、吴军将士能够应对的,哪怕是格兰帝国的军队都无法匹敌。 如果抵抗军能供给大晋一批装备数万人的先进武器,大晋很快就能在一统天下的战场上取得飞速进展。 赵平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他刚刚跟周树立的聊天,都是为了能够提出武器的有关问题。 但他这个问题一出口,赵宁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当即低喝一声:“闭嘴!” 武器是重要,但怎么能跟整个文明相提并论?大晋子民的思想认知水平没有提上来,冒然给他们一大堆先进武器,就好比将核武器的发射按钮递给了三岁小孩,后果只会是灾难性的。 这是根本考量。 所以赵宁让抵抗军第一批输送过来的,都是科教人才。 在大晋还没到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时,军火不是第一位的。 直接考量则有另外几个。 其一,武器不是枪炮子弹那么简单,它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枪械没了子弹就是烧火棍,坦克坏了无异于一堆废铁,抵抗军光提供武器没有用,大晋得建立自己的军工体系,不能什么都指望别人。 其二,抵抗军如今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根据地的普通人都上了各种战场,现在能够支援过来一批科教人员和机器设备,已经是分外不容易,哪能要求他们成批量给大晋提供武器? 赵平这个问题提得很不合时宜,失了高屋建瓴的目光,也缺了全面考量,只剩了一个操之过急,这让已经就合作内容、步骤达成一致计划的赵宁和周树立都脸上无光。 “都会有的,我们的交流是全面交流,什么都不会落下。” 周树立笑着打了个哈哈,把这篇翻了过去。他心胸宽广,并不介意赵平冒冒失失的问题,反倒是顾及对方的颜面。 赵平反应过来自己犯了错,本想认真致歉,但见赵宁跟周树立已经翻了篇,开始谈论其它问题,便只能作罢,坐在一旁不再插嘴。 “大晋如今的局势如何?”周树立问赵宁。 “风起云涌,山雨欲来。”赵宁简单概括了一下,“不过这些都是时代变革,会影响乃至决定天下大势,但不至于朝夕有变。 “大晋暂时没有燃眉之急,我们才打了一场大战,今年需要休整,各方都不会轻启战端。故而眼下这段时间,还是以你们的战事为主。” 赵宁眼下要做的事很简单,就两件。 其一,帮助抵抗军稳住局面,对抗天蚁集团。 其二,在抵抗军的帮助下,在大晋有计划地建设工业文明。 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抵抗军的生存发展,大晋的文明推进相当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周树立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那就要辛苦赵先生与大晋了。” “携手同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宁微微一笑。 ...... 坐上私人武装飞机,陈齐带着默罕默德等随从,离开魔鬼城踏上了征伐西北的路途。 飞机进入巡航阶段后,陈齐松开安全带离开座椅,坐上了宽敞舒适的真皮沙发,穿着小西装的秘书给他端来酒水点心,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天蚁集团董事长最终同意了他去西北领军。 靠着沙发,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八二年”的拉菲,陈齐优哉游哉的转过头,打算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 这不转动视线还好,一转动视线陈齐便不禁一脸扫兴,窗外风景他倒是没瞧见多少,两架在远处几乎是并排而行的飞机他倒是看了个真切。 那不是他名下的飞机。 天蚁集团董事长虽然同意了他去西北,担任前敌指挥部总司令,但也同意了陈芮与陈慧慧襄助他的请求。前者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作为指挥部的副参谋长,带着一票人跟着陈齐同行,而后者...... “五妹这个鬼女人,真是走到哪儿都阴魂不散! “她压根儿就没上过军校,一辈子都在商界折腾,一直都以商界女王的身份为荣,这回竟然敢向董事长要参谋长的职位,她是真不怕死,还是生怕军队将士死的不够多?” 陈齐满脸晦气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向坐在后面的默罕默德吐槽。说完这话,他一口气喝干了高脚杯中的酒,还一个劲儿龇牙咧嘴。 军权对天蚁集团的每个继承人来说,都是不能不争的对象,在知道董事长不反对陈齐去西北历练一番的时候,陈芮、陈慧慧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陈芮作为集团的三号人物,准太子爷一样的存在,当然不能也不会丢下集团中枢事务,跑去西北站场吃硝烟,安排心腹臂膀、忠心党羽去军中建立影响力,就是最好的办法。 陈慧慧则不同,她直接向董事长请命,亲自带人前往西北。 军队到了战场总是要人统领作战的,天蚁集团董事长不可能不放权,而与其让某一个子女掌握军队,还不如多放几个人进去相互制衡,这样一来他依然牢牢把握着大权。 天蚁集团的建国战争已经开始,眼下谁都无法确定这场战争会怎么发展——后续可能还要征伐整个北大陆上的不服势力,这就需要统帅方面的人才,一两个肯定不够用。 在此之外,天蚁集团一旦建国成功,大业就不可能局限于北大陆。 一方面,地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一点无可辩驳:整个地球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 既然如此,为了帝国利益最大化,进行统一战争,将整个地球纳入自家掌控就势在必行! 另一方面,彼岸界已经形成,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现在虽然是合作关系,但为了资源掌控权、财富分配权,早晚得有一战。 战争将决定谁是两界之主,带领彼岸界迈向更加广阔的宇宙空间! 如今四大集团都有星际战舰,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向宇宙深处进发,攫取更多资源掌握更多财富,成为更广阔天地更多世界的主人! 简而言之,天蚁集团需要军事人才,尽可能多的军事人才。 帝国的军权当然不能掌握在不相干的人手上,至少不能都掌握在旁人手里,陈家的人必须担当起大任。 正因如此,陈齐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如今才能去西北主持战局。天蚁集团需要历练他,更加需要他成长起来。 作为陈家继承者中的三大骄子之一,要是陈齐都不能担此大任,那还有谁能成为战场佼佼者?之前没上过战场不要紧,反正世界和平了这么多年,高层都没怎么上过战场。 再者,陈齐好歹念过军校受过训练,绝不是军事门外汉。 在天蚁集团看来,有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军给陈齐指挥,有一大群人才给他提供辅佐帮助,他没道理不能胜任自己的岗位。 嘭的一声放下酒杯,陈齐弯弯手指,示意站在旁边的秘书赶紧满上,他捡了一块曲奇丢进嘴里,含糊不清但怒气不减地继续嚷嚷: “大哥派来的那些人,虽说是一群歪瓜裂枣吧,但好歹都是军校出身,再不济总比外行强,只要听话,勉强能给我帮上忙。 “但五妹有啥?要啥没啥,她来指挥部能做什么?端茶倒水我都嫌她做得不如秘书们好。也不知道董事长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她派来,这完全是给我添堵嘛! “董事长又不是不知道,每回我看到五妹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往后要是每天对着她,我哪有心情指挥大军作战?” 陈齐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丢掉酒杯靠在沙发上仰天长叹,“苍天,为什么实干家想做点事就这么难呐!董事长,您老糊涂啊!” 说着,他装模作样摸了摸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没想到你竟然对董事长这么不满,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当面跟他老人家抗议?”忽地,一个幽魂鬼魅般的声音在陈齐身后响起。 章一一零九 较量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陈齐的后脖颈陡然一凉,霎时间汗毛倒竖,一个激灵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满面惊恐地转头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袭曲线玲珑、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形,哪怕和服的款式略显宽松,依旧不能遮挡这具身体散发的诱人魅力。 而让陈齐浑身僵硬的,无疑还是那张仿佛涂了一层厚厚面粉,惨白如厉鬼的熟悉面孔。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好似正被铁钳夹住:“五,五妹?!你,你怎么会在我的飞机上?!” 他之前一直毫无察觉。 这实在是太过诡异! 而这背后的含义更是令他不寒而栗:对方若是连他的私人飞机都想上就想,还能不被他的人发现,如果对方对他有什么歹心,他岂不是分分钟就会脑袋搬家? 陈齐背后的衣衫立时被冷汗浸透。 他锐利逼人的双眼,刀剑一样扫过自己的秘书、近卫、默罕默德等人。除了身旁的秘书,其他人现在都僵硬地坐在座椅上,而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身穿劲装、蒙着面孔、作忍者打扮的强者! 陈慧慧保持着双手交叠于腹前的姿势,踩着木屐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冷淡而平静地道: “你要是那么喜欢演戏,还去什么西北,去拍电影好了。” 陈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五妹这是什么意思?” 陈慧慧挥了挥手,吩咐陈齐的秘书给她拿一瓶酒来,目不斜视地道:“从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回头看过,飞机进入巡航阶段前,你甚至都没有跟飞机上的人说过话。 “最后,你从座椅上起身来到休息区的过程中,依然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如果说前面的情况是巧合,那么最后这一步怎么都显得太过刻意。” 陈齐欲哭无泪,大喊冤枉:“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做这些?” 陈慧慧接过秘书递来的威士忌,自行打开,头也不抬地道:“当然是为了假装没有发现我上了飞机,好当着我的面骂我。” 陈齐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我为什么非得当面骂你?” 陈慧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然是背后骂人别人听不见,没有当面骂人来得爽快。” 陈齐委屈巴巴地看着陈慧慧:“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这么不堪的小人?” “你是什么人跟我没关系,但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所以有这样的机会你肯定不会放过。” 陈慧慧摇晃着酒杯,“这回是我不请自来偷偷摸摸上了你的飞机,就算你骂了我,我也不好意思对你怎么样,这骂了也是白骂的机会,平常可不会有。” 陈齐眼瞅着陈慧慧呷了一口烈酒,顿时不装了,完全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陈慧慧端着酒杯看着他,面无表情,没有言语。 陈齐顿感不妙:“你不会要反悔吧?你可别说什么你是女人不是君子这样的话!” 陈慧慧又啜了一口酒,淡淡地道:“我不计较,是建立在你不知道我上了飞机的前提上。你明知我就在你身后,还要骂我,这就是当面辱我,我岂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到了这最危险的时候,陈齐反而不紧张了,拿起被秘书倒好酒的高脚杯,很光棍地翘起二郎腿:“那你要怎么处置你的三哥呢?” 陈慧慧微微眯了眯眼:“你觉得我现在对付不了你了?” 陈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十分开心,好似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感到他畏惧、沉重的事。 陈慧慧没打断他。 好不容易笑完,陈齐摸着眼角货真价实的笑泪道: “五妹啊五妹,你真是不小心啊,我飞机上的酒你怎么敢随便喝?当然,我没事不会给自己的酒里掺不好的东西,但这酒是我秘书拿给你的啊!” 说到这,他又开始笑起来。 他笑也就算了,还抬起手,示意对方不要打断他。 等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艰难而又开怀地道: “我知道,你的手下都盯着呢,可你得明白,我是个没什么个人战力的家伙,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身边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几把刷子?你那些手下,防不住我秘书的‘魔术’的!” 说到这,陈齐已是满脸的戏谑与期待。 戏谑,是因为终于摆了这个老是自作聪明、喜好自我表现的五妹一道,期待,是想要看到药效发作,对方束手就擒时悲愤不已的模样。 然而顶着一张厉鬼面孔、目光冷漠疏离的陈慧慧,依然是那副没有波澜的枉死鬼模样,静静看着陈齐,半点儿表情都欠奉。 被这张脸盯得久了,任谁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陈齐这回是真的预感到了不妙,“五妹你别强装镇定了,没用的!” “三哥是不是忘记了,你我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陈慧慧没有温度的声音,就像是从历史的尘埃里飘出来的,让陈齐不由得回想了很多年前,那个凄风骤雨、光怪陆离的夜晚。 在那个静谧无人的酒吧后巷,陈齐第一次见到了陈慧慧,那时候他被仇家捅了几刀,浑身鲜血被大雨冲刷到脚下,贴身护卫已经身亡,他只能靠着墙壁气喘如牛,独自面对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的那群杀手。 而对方,忽然从杂物堆后面的阴影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不着痕迹,脑袋发昏目光模糊的陈齐,当时都没看清对方做了什么,那些强悍的杀手便几乎是同一时间栽倒在了地上。 等错愕至极的他,抹掉眼皮上的雨水,抬起沉重的脑袋向前看时,只见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而对方背对着街口花花绿绿、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光,在大雨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一刻,对方脸上惨白的妆容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掉落,就如五官都融化了一般,在昏暗不定的红绿灯光映衬下,比厉鬼还要厉鬼,比恐惧本身更加恐怖。 陈齐直接晕了过去。 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抗拒跟陈慧慧面对面。 此时此刻,再度回想起最不愿回想的那个画面,陈齐内心深处的阴影一下子被勾动,它们快速膨胀起来,时隔多年再一次有了吞噬他心神的趋势。 “所以,你发现了酒有问题?”陈齐一字字地问。 “当然。”陈慧慧淡淡地回答。 陈齐颓然倒在了沙发上,举起双手哇哇怪叫了一声,“苍天呐,请赐给我力量,让我把这个可怕的女人从飞机上丢下去吧!” 自从对方回到集团,在集团站稳脚跟,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展露过手段,以至于陈齐都淡化了往昔之事的印象。 现在对方既然发现了酒里有问题,还敢喝,就说明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陈齐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解决的问题,甚至都没有看到任何痕迹,一如当初年少时,他没有在那个雨夜,看清对方是如何击倒那一票杀手的。 但陈齐明白,对方有这个能力。 这跟对方回集团之前的经历有关。 陈慧慧放下酒杯,抱起双臂,漠然看着在沙发上哀嚎不定的陈齐,毫不留情面地道: “你喜欢自作聪明,热衷于自我表现,总是想要靠各种手段战胜对手、取得胜利,却不知道我们最根本的东西,始终都是我们个人的实力。” 被陈慧慧原样奉还了自己腹诽她的八字评语,陈齐难受得又大声哀嚎了两下。 陈慧慧接着道:“这跟你的成长经历有关,跟时代背景有关,当然,跟你个人实力有限的关系更加密切。正因为个人实力有限,所以你总想假借其它手段达到目的。 “这在以往没什么问题,但如今时代不同了,修炼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个人可以没有实力,但得认识到这个现实,并在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对其重点考量。 “你马上就要抵达西北主持战事,这一仗意义重大不容有失,董事长答应了让你做司令,是认可你的能力,又答应了我做参谋长,是知道你的问题。 “你我紧密合作,取长补短,最终顺利而迅速地消灭西北乱军,这才是董事长希望看到的。” 是董事长希望看到的,也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 完成任务,达到董事长的期许,他俩往后的路才会越走越宽。 若是彼此提防,互相掣肘,自己人闹矛盾,不能凝成一股绳发挥十成实力,最终导致战况不能令董事长满意,那么最终只会害了他们自己的前程。 董事长子女众多,如果他们表现不佳,让对方觉得不堪重用,大可以换些人来培养。 多的是人眼红他们的现在的位置,时刻都想着取而代之,他们得努力拼搏,才能保住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 ——这些潜台词陈慧慧没有明说。说出来教训意味太浓,也显得好像陈齐十分愚蠢,意识不到这些一样。 说完了该说的话,陈慧慧再度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安静等待陈齐的反应。 “不愧是闻名魔鬼城的商界女王,见识深刻一针见血,着实令在下佩服!” 陈齐坐起身,有板有眼地抱了个拳,然后便挤眉弄眼:“五妹胸有成竹,想必是已经有了作战计划,不妨说出来听听。” “计划我刚刚已经说了,发挥‘个人’实力。”陈慧慧瞥了那几个自己人一眼,“我的人,加上总部调给你的超人实验体,足以潜入抵抗军腹地,刺杀抵抗军核心人物,擒贼擒王!” 章一一一零 派系之争 说完这个行动纲领,陈慧慧从自己人手里接过来一份文件,递给眼前一亮的陈齐:“这是我草拟的作战计划,你先看看。 “不过,我没进过军校,对军事就知道个皮毛,手下除了修行者忍者之外,也都是商界人才,正经的作战部署还得你来制定。” 陈齐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笑眯眯地道: “五妹你就是太谦虚,有高屋建瓴的意见,其它的都是杂活,不值一提。再说,要是什么都让你做了,还要我这个司令干什么,司令部都可以撤了。” 陈慧慧没有再说话,趁着陈齐看文件的工夫,转头观赏窗外的风景。 跟陈齐一样,她首先瞧见的,同样是远处那两架并排飞行的飞机。她的飞机在另一侧,所以这一侧的两架飞机,都是陈芮的。 作为司令的陈齐与作为参谋长的陈慧慧,都只带了一架飞机去西北,而陈芮捞到的职位不过是副参谋长,他派出的人却需要两架飞机才能装得下。 正因为陈芮派出的力量大,想要分走的军中紧要职位多,且对方身为董事长长子、集团三号人物,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不仅自身势力庞大想要巴结他的人更多,陈慧慧这才上了陈齐的飞机。 他俩得联起手来,才能跟陈芮相抗衡。 至少目前阶段是这样。 很快,陈齐将文件浏览完毕,顺手丢给后排的默罕默德,让对方再参谋一下,自己则对陈慧慧道: “部队正面进攻,配合特种小队渗透敌后进行斩首行动,这个计划我认为可以实施。 “不过,你说的正面全面进攻,我倒是认为大可不必。 “一方面,我们只有十万人,虽说不惧怕西北那些地方杂兵,但全面铺开摊子太大,各处力量都不雄厚,很难快速推进,还可能给叛军可趁之机; “另一方面,正面进攻是跟特种小队配合,全面进攻声势浩大但压迫力不足,容易引起叛军怀疑,让他们在别的方面找问题,叛军虽然装备平平,但久经战场,将领不是吃素的。” 陈慧慧想了想,认同陈齐的判断:“你打算怎么做?” 陈齐不假思索地道:“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对叛军,一路对付各城乱军,改全面进攻为重点进攻,中央突破,施行闪电战,在纵深上直逼他们的核心之地。 “如此一来,能最大限度调动敌方在正面的兵力,扩大混乱,一旦他们的核心之地受到威胁,混乱就能蔓延进去,让他们无暇分心他顾,这会给特种小队创造绝佳的刺杀条件。” 陈慧慧寻思片刻,“你的计划比我的好,可以依照施行。” 末了,默罕默德这位专业人士,又对陈齐的计划进行了细节修正,譬如说纵深突破不能太过急于求成,免得两翼受到威胁、弄巧成拙等等。 当他们飞机抵达目的地,在机场将落时,相应的作战计划已经全面拟定。 “听说西北的酒不错,味道足够醇烈,难得离开魔鬼城一趟,这回说什么也要好好品尝一下。” 詹姆斯从舷梯上走下来,四处观望周边情景,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负责迎接他们的本地人手已经迎了上来。 “你这老家伙,想的恐怕不只是美酒吧?听说西北的美人也是很不错的,风情跟东海岸安全不同。”史蒂芬第二个走下舷梯,带着不正经的笑容打趣詹姆斯。 “那就要看这些人怎么招待我们了。”詹姆斯耸耸肩,“我们毕竟代表着大公子,这样的事总不好主动开口吧?” 史蒂芬望着满脸谄媚笑容,迎向自己这边的大群人手,笑呵呵地道: “放心吧老朋友,既然知道我们代表着大公子,这里的人就一定不会亏待我们,无论我们想要什么,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们就会乖乖送到我们面前来的。” 詹姆斯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迎接者走过来,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回咱们毕竟是来打仗的,我身上还有前敌指挥部副参谋长的职衔,这些享受怕是不能沉迷。” 说着,他看向史蒂芬:“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来管后勤的,不用在前线忙活,日子可是比我舒服得多,平日里也能多享受享受。” 史蒂芬哈哈一笑:“打仗是个辛苦活,正因为我们是来操劳的,所以该有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帮我们准备好。没有上好的福利待遇,我们哪里有力气去吃苦受累呢?” 说到这里,两人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享受还是次要的,他们从魔鬼城辛辛苦苦来到西北,又要在这里参与凶险的战争,要是不能捞到足够的好处,那岂不是把自己当做了牛马? 他们可不是牛马,而是养尊处优的魔鬼城大人物。 且还不是一般的大人物,是集团三号人物、董事长大公子的心腹臂膀,如果一切顺利,日后陈芮继承集团、帝国,他们就是顶级权贵! 就在詹姆斯、史蒂芬两人,跟前来迎接他们的机关要员、监察部高层,以及地方权贵相谈甚欢,畅想今晚有什么好的放松活动时,陈齐派人来告诉他们:立即前往指挥部开会! 这个命令让詹姆斯和史蒂芬一阵不满。 还真把他们当驴使唤了? 不过他俩并不敢公然违逆命令,更何况这是陈齐来到西北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他俩要是不遵从,一旦对方想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他们就是凑到了枪口上。 “你刚刚有没有发现,五小姐好似是从三公子的飞机上下来的!”上了前往指挥部的军车,史蒂芬忽然开口。 “看到了!他们这是打算联手?”詹姆斯沉着脸,“刚从魔鬼城离开,这两人就不安分的要搞派系之争了吗?” “他们本就弱小,跟大公子没法比,联手也是正常的。哼,他们就算联手,也不可能斗得过大公子。不过,你我还是要谨慎些,毕竟大公子不在这里,凡事都得我们扛在前面。”史蒂芬道。 詹姆斯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们联手能联出个什么动静!” 众人马不停蹄赶到前敌指挥部,陈齐立马召开军事会议,宣布作战计划,部署接下来的准备行动,一切进行得迅速流畅。 直到这时,詹姆斯跟史蒂芬才反应过来,陈齐与陈慧慧的联手已经有了成果! 一场会议下来,詹姆斯与史蒂芬基本没插得上话,这让他们感觉到了被架空权力,被边缘化的危机,一时间冷汗直冒。 会议一结束,詹姆斯立即向陈芮禀报这里的情况,后者也做出了指示。 然而,准备工作很快就紧锣密鼓的地开展起来,指挥部经常通宵亮着灯光,詹姆斯与史蒂芬期待的招待、享受都没有不说,还被陈齐指挥得团团转,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却偏偏接触不到核心机密。 他们甚至没有打听核心机密的时间。 就这样,陈齐对他们的工作仍不满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陈齐安排的工作太多,很多都是临时加上,马上就要结果的,詹姆斯、史蒂芬等陈芮党羽焦头烂额,根本没个喘气的时候,难免忙中出错。 可忙的并不只是詹姆斯、史蒂芬等陈芮的党羽。 陈齐、陈慧慧跟他们的人手同样是没日没夜的忙进忙出,大军即将开战,事情不能不多,指挥部也好后勤处也罢,都是一样忙得昏天黑地。 詹姆斯、史蒂芬等人明白,陈齐、陈慧慧的人忙,那是正经在忙,一边做事一边抓了权,而他们忙的都是看似重要,实则琐碎、繁杂、容易出错的东西,哪怕做了事也接触不到真正的权柄。 这就更不必说,陈齐还有意折腾他们,在各个环节上设置障碍、花招,千方百计令他们犯错。 而一旦他们出了错,陈齐起初是鼓励,接着就是训斥,再后便是大发雷霆,末了图穷匕见,把他们从原本陈芮安排好的岗位上,一个接一个的换了下来,让自己和陈慧慧的人顶了上去! 这就是差别待遇,派系之争。 詹姆斯、史蒂芬等人明白陈齐是在针对他们,但因为明面上是他们自己犯了错,做不好事,好似不能胜任职位一般,纵然恼火异常,却也没法在明面上跟陈齐起冲突,只能向陈芮求援。 ...... 天蚁集团总部,陈芮办公室。 挂掉远程通讯,面沉如水的陈芮起身来到落地窗前,俯瞰着魔鬼城灯火辉煌的夜景,勉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啊,刚到西北,仗还没开打,就开始对我的人下刀子!你们就这么着急?” 他很想让自己的心情立即平复下来,但努力的效果并不怎么好,一段时间过去,他仍是心绪难平,索性让秘书倒了一杯酒。 心绪难平,不是因为陈芮道行不够沉不住气,而是因为两个原因。 其一,军权事关重大。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在夺权斗争中,基本都是谁掌握了军队,谁手里的力量更强,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别看他如今是集团的三号人物,董事长子女中最为势大的那个,但如果争夺军权失败,那最后的下场如何就很不好说。 而眼下的西北之战,是他跟陈齐、陈慧慧三人染指军权的第一次努力,现在大家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始第一次交锋。 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他要是在这次的争斗中失败,失去了先机,往后想要追回来就是事倍功半! 而他作为众公子之长,本来是握有巨大优势的,现在却因为陈齐、陈慧慧联手,最先蒙受了损失,这令他无法接受。 其二,在这场权力之争中,陈齐与陈慧慧展露出了不凡手段。 章一一一一 翅膀硬了 比起前者的一时得失,这才是陈芮最为关切,也是更让他头疼的问题。 一时得失不算什么,大不了日后再扳回来,无非是多花些力气心思与代价罢了,但如果对手强大难缠,那他日后想要扳回一局可就没那么容易! 这段时间里,陈齐与陈慧慧换了他一批人,却半点儿把柄都没给他落下,饶是他现在翻看那些人被撤换的理由,都觉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陈齐给过他们机会,绝不会在对方出错三两次的情况下就撤换,必然是对方犯错的次数多,耽误了工作的正常进行之后——这不是陈齐的一面之词,而是综合了被撤换者同事们的意见。 虽然陈芮心里清楚,这里面有猫腻,陈齐必然是逼得他们无法不犯错,甚至是专门设了陷阱让他们犯错,所谓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的评价,也必然是在陈齐的授意下进行。 另外,陈齐提拔的那些人,除了他跟陈慧慧的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指挥部、后勤部、监察部以及地方上的人手! 这不仅显得陈齐大公无私,没有党争之心,还因为施恩于人,收拢了指挥部、后勤部、监察部与地方的人心! 现在别人都会认为,只要他们好好干,不愁在陈齐手下没有出头的机会。 最后,詹姆斯、史蒂芬并没有受到诘难,前者依然在指挥部忙碌,后者还是总管后勤的人。 陈齐不仅没有对他们下手,还经常勉励、鼓舞他们,自己被人送了好东西总是不吝分享给他们,甚至时常自己掏钱请吃请喝,犒劳他们。 这样一来,谁要说陈齐在刻意对付陈芮的党羽,只怕会贻笑大方! 凡此种种,无不显现出陈齐的手段之高明。 他甚至派人去问过那些被撤换者的同事,得到的结果却是对方没有得到陈齐的明确授意,这也就是说,他没有证据表明陈齐在捣鬼! 这件事就算摆到董事长面前,陈齐都理直气壮。 这并不是说董事长发现不了端倪,而是说如果陈芮要说服董事长相信陈齐有问题,要花费更多力气掰扯更多理由,难逃牵强附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嫌疑。 在这种情况下,董事长只会觉得他问题比陈齐大。 这个问题,无关品性,而是能力! 最重要的是,陈齐对付了他的人,还没有耽误西北备战之事,大局仍在有条不紊的推行! 陈齐的斗争手腕之高明,让陈芮不能不深深忌惮。 陈齐本来就做得极好,现在又有陈慧慧跟他联手,给他帮腔、为他背书、帮他撑场面,哪怕是总部派人去查这些事,都只能面对一片赞誉、信任之声! “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没个正形、放浪不羁的家伙,心机竟然如此深沉,之前我真是小看了他!” 陈芮一口喝干杯中烈酒,眼中掠过一抹凶狠之色。他当然没有看不起陈齐,毕竟对方的事业做得不错,在集团也算有口皆碑,否则不至于有今日地位。 但很明显,陈芮之前对陈齐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 “无论如何,西北颓局不能放任不管。”陈芮深吸一口气。 他必须解决他的党羽遇到的麻烦。 现在陈齐是没有威胁詹姆斯、史蒂芬的地位,只对下面的人动了手,但詹姆斯、史蒂芬的可用之人越来越少,被架空的趋势已是分外明显。 等到他在西北军中没剩几个人了,那就轮到詹姆斯、史蒂芬让位了!就算陈齐不把他们撤换掉,他们也是空有其位,什么都做不了。 明眼人看到他们的惨状,恐怕都会想到陈芮的无能。 若是如此,陈芮在西北军中不仅没了影响力,还成了个笑话。 他决定直接跟陈齐谈。 他决定给陈齐施压。 他必须表这个态。 他认为这一定会有用。 他是集团三号人物,如今坐镇中枢,西北大军的物资供应、武器调配、津贴发放等等,他都有相当的掌控力度,而这些,无一不是前线大军的命脉。 只要扼住了这些,他就能扼住陈齐这个前敌指挥部总司令的咽喉! 何愁对方不乖乖就范? 接通跟陈齐的通讯后,陈芮笑呵呵地道: “老三,听说你在西北做得不错,大战筹备得很迅速,不用多久便能展开行动了?我这个当大哥的在总部听人夸奖你,也觉得脸上很是有光,这些天董事长的笑容都没有消失过。” 他先跟陈齐叙谈兄弟之谊,表明彼此是一家人,而董事长不会想看到兄弟间的争斗超出一个限度。 陈齐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快明朗,好似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大哥过誉了,都是下面的人卖力,我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耍耍嘴皮子而已。” 陈芮不置可否,接着道:“有关军火武器、粮食医药的调配,总部这里一直是我在签字,我对照了一下,数量和抵达时间上都没有问题,你那里应该都接收到了吧?” 这意思很明确:我可以卡住从各地运给你的各项物资,数量上减少一些、时间上迟缓一些,我能随心所欲的掌控,理由都不用想得太复杂。 陈齐哈哈笑了起来,好似格外开心:“这几个批次的都收到了,还是大哥办事靠谱啊,数量上没有半点儿问题,时间上只有提前的,没有一个迟到的。” “那就好。”陈芮的声音渐渐正式了起来,“听说我推荐去西北的那些人,这段时间表现得不太好,某些人甚至无法胜任自己的差事,这让我很是惭愧啊。 “当初推荐他们去之前,我都是筛选审查过的,没想到他们这么不中用。幸好有老三你看着,没让他们耽误太多事,否则我脸上都挂不住了。” 那些人他既然筛选审查过,能力品性就绝对不会有问题,现在你把他们当中的那么多人撤换了,是个什么意思? 你把他们看得这么好,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说法? 陈齐:“哎呀大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哪能看着他们?我说了,我一个战场新人,管不了那么多事的,都靠大家自觉。” 听到这话,陈芮目光低沉下来。 对方的话里一点儿歉意都没有,这是没打算认错。 陈齐的声音接着响起:“大哥,有件事你别介意,虽说紧要岗位的变动,都有我签字,这里面涉及到了你推荐的人,但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这场数十万人的大战,对任何人都是一场考验,大浪淘沙始见金,必然有人上有人下、有人进有人退,我签字撤换的人不少,可不都是大哥你推荐的人呐! “那些被撤换的人未必就是品性才能不行,而是不适合战场、军队。大哥,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陈芮眼中怒意爆闪,杀气翻涌! 明白?明白你马! 他没想到,经过他前面的敲打,陈齐竟然还是这么不识时务! 什么大浪淘沙始见金,就他派过去的人不适合战场,偏偏陈齐跟陈慧慧的人适合军队?怎么的,让我把军权都让给你们好了? 陈芮按捺住怒火,不动声色地道:“北大陆进行黄昏之战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接触集团事务,亲身经历了那场变故,自然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 “大军征战,最重要的是德能配位,赏罚分明团结一致,你能选贤任能,说明你有了统领军队的基本常识。 “但你作为总司令,看问题还需要高屋建瓴,你得明白,打仗打的从来都不只是士兵、武器,打的更是后勤保障、集团力量。 “你我兄弟,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大后方,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战无不胜——你说是也不是?做大哥的,可不想看你辛辛苦苦去了战场,结果却戴罪而归。” 话说到这个份上,近乎是赤裸裸的威胁:战场的事我了解,你蒙不了我,你不给我的人好处,我就不会让你好受!届时你要什么没什么,仗打败了,承担最大责任的可是你自己! “大哥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这场仗这么重要,我可输不起,一定会选贤任能、团结各方。董事长也是这个意思,这些天我没少受教诲。” 陈齐笑呵呵地道,“大哥你先忙,我这里还有点事,等我得空了再跟你汇报工作。” 话说完,陈齐挂断了通讯。 陈芮整张脸完全黑下来,双目如狼凶光如灯。 他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陈齐最终还是没有向他屈服,反而搬出董事长来威胁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要是在后勤物资上动手脚,我就跟董事长汇报,让董事长亲自派人确保我的东西不会少,也不会被延误时间。 陈芮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窗外,面色狰狞如鬼似魔。 他实在是没有料到,陈齐会这么不给他面子,竟然完全无视他的敲打与警告! 两人在集团经常往来,在此之前,陈芮身为中枢核心,掌控集团许多资源,权柄大如国家宰相,陈齐对他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礼敬有加,从来没有这么硬气,也从来没有这般胆大妄为过! 不曾想,这回陈齐第一次跟他对着干,竟然就对立得这么彻底,态度如此坚决,任凭他风吹雨打依旧岿然不动! “真以为离开了魔鬼城,到了外面独当一面,翅膀就硬了,可以跟我叫板,有资格无视我的意见了?荒唐,可笑!” 陈芮面容如铁,眉宇间杀气凝结,再度打开了通信终端的全息影像界面。 既然陈齐要跟他扳手腕,那么他不介意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给对方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雏鸟长大了,自以为可以翱翔天地,什么话都已听不进去,这个时候敲打已经没有用,唯有下重手打断对方的筋骨,对方才会幡然醒悟! “詹姆斯,给我通知第一师师长,第三师副师长,第六师师长,第七师参谋长,两个小时后开会!”陈芮通过通讯终端下达命令。 “是!” 章一一一二 无垢无净杨大将军 这回调到西北去作战的正规军,是第一师到第十师。 陈芮之前是没有掌握军权,不曾在军队中安插自己人,但他身为集团三号人物,中枢几大核心之一,正规军的很多物资、人员、津贴调配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并非跟正规军没有接触。 他无需在军中安插自己人。 军中多的是人想要巴结他! 他这位集团大公子只要释放出些微善意,就能从无到有的拥有一批军中羽翼! 这些天陈齐在西北大展拳脚,他也没闲着! 安排好开会的事,陈芮关掉通信,俯瞰着魔鬼城灯火辉煌的夜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真以为做了前敌指挥部的总司令,就是大军真正的统帅了?幼稚!” 他要让陈齐知道,他虽然没有去西北,但他对西北作战部队的掌控力度,却比去了西北的陈齐还要大! 集团准太子的身份,岂止是说说而已? ...... 燕平城。 时值黄昏,赵宁拧着一壶酒几包美食,走进了康福坊国人联合会的办公大院,找到了正在一间班房里,跟几个市井大妈坐在一起唠嗑的杨大将军。 她们搬着小板凳围坐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不时发出一阵清爽的笑声。大妈们七嘴八舌突突个不停,杨大将军不仅面带微笑,时不时也比划着跟对方热烈交谈,引得大妈们兴致高昂。 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为了她们渲染出充满暖色的轮廓,赵宁望着浑然忘我的杨大将军,多少觉得有些恍惚。 杨大将军一向以清冷木讷的面貌示人,因为凡事都能单刀直入看到本质,所以最是讨厌麻烦,尤其讨厌别人跟她喋喋不休还说不到重点,奈何常人说话难免遮遮掩掩,所以她平常总是寡言少语。 也只有跟赵宁在一起的时候,杨大将军才会暴露她从未改变过的本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大咧咧,豪迈大气不拘小节。 不曾想,市井大妈这群最是喜欢鸡零狗碎的话题,逮着什么都能漫无边际唠叨个不停,把不务正业当作正业的家伙,竟然能让杨大将军笑容不减,如此沉浸跟她们的对话。 咳嗽两声,引得众人转头过来,赵宁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酒食,对大妈们道:“下班时间到了大婶们,你们不用回去做饭吗?” 大妈们一看天色,这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连忙起身向杨大将军告辞,叽叽喳喳大鹅大鸭一样涌出了班房。 赵宁进屋把东西放下,回头对收拾小板凳的杨大将军道: “你执意要来国人联合会任职,已经是出人意料,没想到还跟这群大婶们这么聊得来,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到诧异。” 赵宁说杨大将军到这里来任职出人意料,并不是觉得她这个大将军应该去军中。 大家都是天人境,说得好听些天人合一放浪不羁,说得不好听些都懒散了,不会再对担任具体职务、忙案牍琐事有兴趣。 杨大将军将小板凳在角落放好,来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闻言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 “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聊的?可以聊的多了去了。” 打开荷叶包的蒸整鸡、酱牛肉,仅仅是嗅着飘出来的香味,杨大将军便满脸陶醉,当下也不管还在倒酒的赵宁,上手就开始掰鸡腿。 “这么说来,你在国人联合会呆得很惬意?” 赵宁可不觉得杨大将军是单纯对大妈们的八卦感兴趣,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听得多了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但要说大妈们之间一定没有杨大将军感兴趣的话题,那又不一定,毕竟她们都是女人。 杨大将军一边吃肉一边喝酒,忙里偷闲有了空才回应赵宁:“看懂了国人联合会,也就看懂了大晋革新大业,我不来这里去哪里? “我要是在这里不能呆得很惬意,那只能说明一点,要么你的革新事业有问题,要么我的思想人品有问题。” 赵宁略微一想,便觉得杨大将军说的,实在是再有道理不过。 他左右看了看:“怎么没看见大姐?我记得她今天该到康福坊来,依照她的性子,这个时辰也不该下值的。” 赵七月这个国人联合会的实际领头人,并不会一直坐在国人联合会的总部大院,上午处理完了总部的事务,下午她都会出来,经常在各个分区循环办公,以了解基层情况。 以往赵宁在巡城都尉府当差的时候,赵七月经常给他送饭送吃的,如今赵宁不再当差,倒是赵七月整日奔忙,两人角色调换,赵宁怎么都得时不时给赵七月带点她喜欢吃的。 “去城外了,说是要看看秋收的准备情况。” 杨大将军随口回了一句,正要去摸酒杯,手忽然停在半途,嘴里的肉也不咀嚼了,囫囵咽下,饱含质疑的目光投向赵宁,“感情这酒肉你不是买来招呼我的,是特意送来给大姐的?” 赵宁哑然失笑:“你一个堂堂天人境,醋意能不能不要这么大?” 杨大将军哼了一声,抓住酒杯一饮而尽,低头一边撕咬鸡腿一边道: “那些大婶虽然喜欢聊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但也是对市井生活体味最深的一群人,什么风吹草动都是她们最先察觉。 “国人联合会要全面掌握市井疾苦,知道百姓的辛酸苦累与心中诉求,或者实际解决哪一家哪一户的困难,亦或是提防敌国探子渗透进来,跟这些大婶们多聊聊绝对有用。” 赵宁高高竖起大拇指,深感佩服: “杨大将军不愧是杨大将军,果然是明察秋毫,虑旁人所不能虑,见旁人所不能见,这份意见值得国人联合会推广学习。” 解决完了蒸鸡,杨大将军把油爪伸向将牛肉,赵宁的夸赞让她很受用,双眼有弯成月芽状的趋势,但她并不想表现出来,哼哼两声接着道: “推不推广是上面的事,反正我已经把意见报上去了,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 “倒是你,成了天人境要么不务正业,要么就只跟大人物商议大事,再或者在修炼之上寻求精进,你有多久没到市井中转转,没跟街边的贩夫走卒真正聊上一阵了? “跟大婶们聊天,哪怕抛弃所有功利心,其实也是一件轻松惬意,让人倍觉舒坦的事。凡间的烟火、生活的真谛都在其中,就看你看不看得到了。” 赵宁怔了怔,旋即陷入沉思。 好半响,他抬起头,上下打量吃肉吃得满嘴流油,半点儿体面风度都没有杨大将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杨大将军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我有时候觉得,你才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修行者,天生就无垢无净、不惹尘埃,简直就是纯粹本身,难怪修行进益那么快。”赵宁不无羡慕地道。 杨大将军呵呵两声:“什么叫你觉得,我本来就是。” 赵宁端起一杯酒:“厚脸皮。” 两人吃完了酒肉,或者说杨大将军吃完了酒肉,一起收拾好手尾,这便离开大院走上大街。既然杨大将军说他应该多上街走动走动,把双脚踩在泥土里,赵宁自然是从善如流。 两人逛到了大半夜。 “周树立今天已经回去了,你是不是也要过去?”光顾了无数小吃摊与店面,不知第几次吃饱喝足的杨大将军,剔着牙心满意足地问。 “那边的大战即将开始,去是肯定要去的。” 赵宁抬头看了看星海,又看了看自从脱离吴国来到大晋,便一日比一日愉快的杨大将军,会心地笑了笑。 ...... 星火城。 夜空下流云密布,弯月只有在偶尔露头的时候,才能将淡薄的清辉洒向地面。 大风吹得树木枝叶哗哗作响,青竹林竹子的腰似乎都要弯断,飘飞的竹叶四处乱窜,成群结队打在塔尼亚身上。 少女立在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中,眼神如剑、面容肃穆、牙关紧咬、俏脸涨红。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小拳头紧紧攥住,渐渐地双肩开始颤抖,就像是在憋一口大气。 好似这口气憋住了,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把月亮都轰下来。 身为她那一代超人实验体中诸多先进成果的集大成者,自从她的身体完成改造,就被实验室评为前所未有的艺术品,在一定范围内拥有自我进化的巨大潜力,可谓是前途无量。 可自从两年前力量层次突然取得突破,从魔鬼城实验基地逃出来,塔尼亚已经很久没有再体会到力量暴涨的感觉。 这让她一直颇为苦恼。 特别是经历了明日城战乱,见识过赵宁强大的力量之后。 从明日城离开后,塔尼亚终于有了即将突破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愈发强烈,她觉得她即将迎来自己的关键进化。 今晚,她离开星火城,到远处的山上寻了一个僻静之所,就是想要独自完成这个进化,避免突破过程中能量失控伤害无辜。 可塔尼亚憋了许久,也没能憋出什么动静来。 她仔细回想上回进化时的景象,想要借鉴一下之前的经验,可无论怎么回忆,都改变不了上次力量突破,是突然一下就有的事实,实在没有更多细节可供琢磨。 这让塔尼亚有些泄气。 比泄气更多的,是不服。 比不服还要浓郁的,则是担忧。 章一一一三 突破与潜入 “那些可恶的敌人已经对根据地展开了大规模进攻,琉璃城防线连三天都没能坚持住,就被对方给突破,兄弟姐妹们死伤无数......” “现在大伙儿都愁眉苦脸的,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笑容,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我们就要守不住家了!塔尼亚,你就要没有家了!” 塔尼亚双眼渐渐红了起来,“当初如果不是大活儿帮忙,不是根据地收留,你就算没有死在荒山野岭,也会被抓回实验基地...... “塔尼亚,现在正是大伙儿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怎么能什么用都没有呢?强大起来,去摧毁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保护这个家!” 塔尼亚额头、脖颈处的青筋已经突了出来,犹如一根根大大小小的蚯蚓,这让她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完全不复少女甜美可爱的模样。 然而哪怕是到了这时,体内的力量依然没能发生质的变化,塔尼亚可以分明的感受到,一波波潮汐般的源能力量正在不断蓄积、上涨。 可是这些力量遇到了阻碍,就像是拍打在悬崖上的潮水一样,无论怎么用力冲击悬崖,最终都会被悬崖阻挡回去。 塔尼亚的双眼中渐渐有了怒火,发狂的野兽般的怒火,她几乎要仰天大吼起来,“塔尼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不中用吗?! “你看看杨大个......赵大个,那个傻乎乎的家伙都能那么厉害,都可以为根据地做那么多事,曾经一度保护了我们的家园,为什么你就不行呢? “塔尼亚,塔尼亚,塔尼亚!你倒是支棱起来啊!” 随着不断催动体内的源能力量,潮汐变得愈发汹涌澎湃,它们在“海面”上卷起滔天巨浪,向着那高不可攀的悬崖狠狠席卷了过去。 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虽然它们都被挡了回来,但是悬崖也不再稳如泰山。 它开始摇晃,开始出现裂痕,塔尼亚甚至听到了它的呻吟! 倏忽间,塔尼亚精神一振,整个人进入了某种难以难说的玄妙状态,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似脱离了身体升到了空中,五官六识变得格外敏锐。 万步之外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察觉得清清楚楚,哪怕一片落叶从枝头飞走,一棵小草在夜风低下了头,她都能感知得明明白白! 她好似跟这方天地融为了一体,万步之内没有她不了解的东西,没有她“看”不见的事物,没有任何能够遮蔽她“感官”的存在! 这是一种让人极为愉悦舒坦的感触,仿佛自己成了这方天地的主人,可以任意调动此间的一切力量。 那些藏在暗处的源能,虽然那么微小那么轻盈,比头发丝还要微小一万倍,但它们的光芒却如星辰一样耀眼,塔尼亚觉得只要自己想,就可以将其完全吸纳过来! 作为超人实验体,塔尼亚能够直接吸收源能,以源能为生存基础,理论上不需要进食,而能都调动的源能多少,直接决定了她的实力。 在此之前,她需要吸收源能储存在身体里,用到的时候再释放出来,但是身体毕竟有限,能够容纳的源能无法太多,所以她能释放的源能水平,一直都是相当于元神境修行者的力量爆发标准。 但是现在,方圆万步之内的源能,她都可以随意调动! 塔尼亚喜不自禁。 她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突破! 她很想欢呼雀跃,立即回到星火城,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儿,让大家重新开心起来,她恨不得立即飞去前线,帮助正在鏖战的同伴击败正面进攻的天蚁集团大军! 但她没有动。 一动不动。 就在感官延伸到万步的范围,能够对这个范围的一切动静明察秋毫时,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落叶飞离枝头、小草在夜风中低首。 她还“看”到了一群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存在。 那是一群人,一群鬼鬼祟祟,以潜伏疾行的姿态,在崇山峻岭之间向星火城靠近的非凡者! 他们的动作很快,他们的方向很明确,他们就是冲着星火城去的! 他们的气息很强大,没有一个人在中品之下! 可塔尼亚不认识这些人。 作为前两年最优秀的超人实验体,塔尼亚虽然脑瓜子没有那么聪明,但也有自己的特长,比如说但凡是接触过一次的人,塔尼亚都能记住对方的独特气息、气味。 根据地的中品强者数量有限,塔尼亚几乎都见过,漏掉一两个还算正常,可一队人里面没一个熟悉的存在,那么她就能万分肯定,这些飞速靠近星火城的家伙,绝非不是抵抗军的战士! 对方是谁? 塔尼亚不知道。 她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她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但她依然从其中一些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陌生的熟悉感——超人实验体,这里面有超人实验体! 对方为什么要翻山越岭,在月黑风高之际隐蔽奔向星火城? 这个问题是如此简单,以至于塔尼亚都不需要细想。 接下来该怎么做,塔尼亚无需思考。 ...... 登上一座山包,褪去和服身着劲装的陈慧慧纵目向前远眺,视野中不再是一片漆黑的山林,她欣喜地发现了一片灯光凝成的璀璨海洋。 毫无疑问,那是一座城市! 星火城! 陈慧慧脸上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她知道,目标就在眼前,胜利已经在她招手,距离立下泼天的大功只剩最后一步! 一切的努力都将在今晚结出果实。 他们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赶到星火城,猎杀抵抗军核心人物——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 陈慧慧很激动。 旁人无法体会她的激动,这一路潜入根据地,他们耗费了太多力气,经历过难以想象的困难。 陈齐指挥集团军在正面进攻,靠着火力上的巨大优势,迅速突破了抵抗军苦心经营的琉璃城防线,数万大军得以长驱直入,调动了周边无数抵抗军过去节节抵抗。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照先前的计划,陈慧慧带着特种小队出发。 这里面有六名集团总部派出的超人实验体,其中四名是上一代的集大成者,两名是最新一代的佼佼者,战力非同寻常。 作为天蚁集团依仗的最强个人武力,超人实验体兀一诞生便承载了非凡使命,是注定要用在斩首行动上,去直接解决他们的核心对手的。 因为以源能为力量根基,浑身上下都是最先进的科技成果,所以比起改造体、强化人,超人实验体是更加强悍的存在。 但也正因为他们是最顶尖的科技成果,所以目前产出并不稳定,汇聚整个集团之力,眼下也只能派出六人参加外战。 超人实验体的战力,陈慧慧见识过,就事论事的说,她觉得仅凭这些家伙,就足以完成潜入根据地袭杀抵抗军首脑的任务。 但她依然派出了自己最强大的四名心腹忍者。 唯有如此,她才能顺理成章的加入进来,成为这支队伍的领袖。 她需要带领这支队伍完成斩首行动,这样她才能亲手立下这份大功,在战后的军功评定上,跟陈齐并驾齐驱,甚至是超过对方! 如果没有这次的行动,西北之战胜利的最大功劳,无疑会落到陈齐这个总司令头上。她只是一个参谋长,军功评定肯定赶不上陈齐不说,说不定还连保障后勤的陈芮都赶不上!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陈慧慧可不想以后一直落在陈齐与陈芮后面。 回到集团的这些年,因为没有根基,因为先天落后于人,她吃了多少苦头遭受了多少不公,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今总部派来了这么多强大的超人实验体,陈齐还同意了她的计划,这么好的机会对她来说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她必须要让董事长意识到,她的才能与勇气,她为天蚁集团立功的决心,绝非陈齐、陈芮可比!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往往很骨感,自从进入抵抗军根据地,陈慧慧一行人就落入了寸步难行的境地。 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敌人,无论对方是农民还是工人,哪怕对方只是学生,他们的行踪都会立马暴露。 他们只需要出现在人群视野中,不用多久便一定会有抵抗军的战士搜索而来,以对付潜伏者与间谍的方法,对他们展开毫不留情的追捕!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没有跟人照面,但就是因为被人从远处拍到了视频、画面,便会遇到抵抗军精锐的追杀。 全民皆兵。 这么说不够准确,毕竟根据地的人不是都在战斗,但毫无疑问,每个根据地的人都投入了这场战斗,至少在遇到可疑人员的时候,他们会第一时间把消息上报。 根据地每一寸有人的土地,对她们来说都不安全! 这让陈慧慧格外头疼。 虽说陈慧慧等人完全不害怕对方的那点追捕兵力,但因为任务的特殊性,她们并不想把动静闹得大,让对方察觉到有一支强悍特种小队,潜入到了根据地腹地。 所以她们只能跑。 末了,陈慧慧一行人不得不完全放弃补给,放弃刺探情报,放弃走公路、大道,转而进入了深山老林中,依靠电子地图,在根本没有路的荒山野岭中前进。 这一路走得比预想中艰难了太多倍。 饶是以陈慧慧的身体素质,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好在,他们现在终于抵达了星火城外围,目标就在眼前! 如果抵抗军的核心人物,依然停留在星火城,没有从这里撤走的话,那么她们今晚就能完成任务。 可对方是不是还在星火城呢? 如果对方不在星火城了,他们将彻底丢失目标。 在举目皆敌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打探不到任何情况,用武力强行讯问情报,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让对方的核心人物加速远离危险地带,并隐藏自己。 若是如此,她们这一趟就会白跑。 陈慧慧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星火城是抵抗军的心脏城市,核心中的核心,关键中的关键,摧毁它一定会有不菲价值!而如果李胜利、菲利普等人还在城中,她们便能圆满完成任务。 “以小组形式散开......” 陈慧慧正要发布命令,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处异常,她立即闭上了嘴巴,充满警惕地向彼处望去。 章一一一四 力敌 有人正向她们所在的山包走上来。 陈慧慧的目光落在了对方娇小的身影上,不由得眼前一亮。 月光昏暗几乎等于没有,但凭借自身的非凡之处,陈慧慧依然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是一个穿着打扮很普通的少女,且只有一个人。 对方手里没有举灯,在不存在任何照明的情况下,走山路如履平地,稳稳地向这座山包前行而来。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没法这么走路,也不敢在夜晚来到这样的荒山。 陈慧慧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对方不是普通人就好。 如果是普通人,对方哪里能够知道星火城的机密要闻呢? 看对方的样子,必然是个强者,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陈慧慧无暇深究,或许是晚上出来散心闲逛,或许是跟家里人闹了矛盾,又或许本身就是抵抗军的人,此行是专门为巡山而来的。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们能擒住这名少女,继而从对方嘴里拷问出星火城的情况!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等人,眼下是不是在星火城,她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肚子饿了天上掉馅饼。” 陈慧慧感觉自己运气好了起来,自从进入抵抗军根据地,这一路来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如今到了星火城外围了,一切总算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挥了挥手,陈慧慧示意自己的手下出动,趁着对方还没察觉到山包上有人,从四面八方将对方包围起来,免得这个笨笨的少女意识到不对了,发出什么向星火城示警的信号。 她自己则掏出一把“手里剑”,大摇大摆从山包上走下去,正面迎向对方。 双方很快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小坡地上相遇。 率先开口的是有着一头栗色短发的少女,她目光不善地看着嘴角噙笑的陈慧慧:“你们是什么人?” 陈慧慧把玩着“千本”手里剑,戏谑地瞧向少女:“小妹妹,不要怕,我们可不是什么坏人,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她笑得很残忍,手里的千本在清辉下闪烁着寒光。 “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吗?”少女乜斜着对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陈慧慧哈哈大笑起来:“小妹妹胆小不小嘛,真是勇气可嘉呢,姐姐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可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现在正在面对的是什么吧?” 此时此刻,自己人的包围已经完成,对方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走,以超人实验体跟自己手下忍者的手段,陈慧慧相信对方就算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也不能发出给星火城示警的信号。 少女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陈慧慧不明所以。 少女郑重其事地道:“在我面前,以你的年纪不能自称姐姐,自称阿姨才比较合适。” 陈慧慧怔了怔。望着一本正经说这话的少女,她的目光沉了下来。很显然,对方是真的觉得她太老了,不能再跟人自称姐姐了。 “你这是找死!”陈慧慧恨恨咬牙,“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怎么跟人说话吗?” “这跟你没关系。”少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完啦,你要是再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要动手了!” 闻听此言,陈慧慧觉得荒诞无比。 这就好比一个三岁小孩,在一脸严肃地跟一个壮汉说,你再不乖乖听话,我就要动手打你了哦! 她带着十名手下,每一个都是中品实力,其中的超人实验体更是强悍,就算少女不是普通人,又能不普通到哪里去?还能把天翻过来不成? 望着少女严肃认真的模样,陈慧慧再次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虽然不会说话,但着实蠢得呆萌,傻得可爱。 她甚至都想多逗一逗对方。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并且意识到自己对少女的评价错了。 错得十分离谱。 少女动了。 是的,陈慧慧看到少女动了。 可她没看清少女是怎么动的,自己的小腹就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就好似一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洞穿了她的身体,灼毁了她的脏腑! 她弯下了腰,眼珠都快要掉出来,张大了死鱼般的嘴,却怎么都无法呼进来一口新鲜空气。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指尖的千本颓然掉落,再也不能衬托她的杀伐凌厉。 趁着陈慧慧弯腰的动作,少女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少女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无根手指明明都不能抓住半边脖颈,却依然让陈慧慧动弹不得,一张脸迅速涨得红紫一片。 这一刻,陈慧慧望着面前这个脸蛋白皙饱满,五官像是姿娃娃一般精致可爱的少女,就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来的恶鬼,巨大的恐惧让她遍体生寒。 她不明白,不明白对方为何这般强悍。 她想不通,想不通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一击制伏她的。 她可是有着中品中的实力! “我不想再问第三遍,回答我的问题!” 塔尼亚左手掐住陈慧慧,右手则多了一把千本,冰冷的锋刃抵在了她的胸口,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锋尖正一寸寸刺进她的皮肤,直接威胁她的心脏! 呼吸艰难的陈慧慧翻起了白眼,大脑严重缺氧的她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哪里还能回答对方的话?只剩下本能的挣扎。她不断拍打少女的掐住她脖子的手,想要从对方的魔爪下逃离。 生死一线之际,砰砰两声异响从旁边响起。 在陈慧慧耳中,那简直就是天籁。 因为在她听到异响之前,塔尼亚就一脚将其踹飞出去,虽说她的身体狠狠撞在了山坡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感觉脏腑都移位了,但总算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她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像条狗一样大张嘴着拼命喘气。 塔尼亚在踹飞陈慧慧的同时,上身后仰,两发源能炮弹从她鼻前掠过,明亮的尾迹有着让人心神震颤的威力。 下一瞬,一发打在山坡上的炮弹,掀起了漫天尘土无边气浪,落点处一个巨大的土坑凭空出现! 这不是源能子弹,而是真正的源能炮弹! 塔尼亚眼帘一垂。 哪怕是天蚁集团,时至今日也没能完全控制源能,他们可以造出毁灭一座城市的源能炸弹,却无法实现对源能精细掌控,仅是源能枪械化使用的技术难题,在此之前就困扰了他们许多年。 这颗源能炮弹威力不大不小,却正好能用在正面战场上。 天蚁集团没有这样的源能炮。 能打出这样一发炮弹的,只可能是超人实验体!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超人实验体。 两年前塔尼亚逃出实验基地时,这样的超人实验体还未出现。 这也就是说,此刻在她身边,有着新一代的,更加先进的,对源能掌控力度更强的超人实验体! 塔尼亚看到了那名“同类”。 那是一个有着成熟面孔、妩媚气质的女子,对方正举起右手对着她,随着她不断移动,女子的右手来回摆动,显然是在全力瞄准,随时准备打出下一发源能炮弹。 在另一边,第二名全新一代超人实验体,同样举着右手在尝试锁定她,那是一名顶着年轻男子面孔的家伙,英俊好看,比一般的女人都要漂亮许多。 能够连续击发的源能炮弹。 塔尼亚的心又一次感受到了触动。 哪怕只是能够连续发射两次,这都有着非凡意义。 她从实验室逃走的时候,对源能远没有这份掌控力,对方的确比她更加先进,是更加强大的存在。 此时此刻,塔尼亚需要面对的,不只是两名全新一代超人实验体,还有四名上一代超人实验体中的集大成者,四名中品实力的忍者!他们从四面八方攻了上来,将塔尼亚腾挪转移的方位全都锁死。 随着他们不断突进,塔尼亚的活动空间会越来越小,直至被围困在一个狭小地带,被“乱刀砍死”。 “杀了她!给我杀了她!快!”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陈慧慧,在两名忍者的护卫下,发出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 刚刚的生死危机让她心有余悸,塔尼亚已经留给了她巨大的心理阴影,唯有杀掉对方,她才能从这份阴影中走出来。 源能炮弹爆炸的动静,想必已经引起星火城岗哨的注意,现在他们没时间审问塔尼亚了,必须速战速决,立即转去星火城。 塔尼亚听到了陈慧慧的咆哮,她不在意。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近身,她同样不在乎。 对方想要速战速决,她同样不喜欢拖延战斗。 这里是星火城外围,这里容不得敌人的强者活动,无论出现了几个,她都必须迅速解决掉对方,能不走脱一个,就不能放走一个! 嘭! 成熟女人再度轰出了一颗源能炮弹,正在跟一名同代超人实验体战斗的塔尼亚,一把拉过对方的臂膀,将对方挡在了自己身前,炮弹击中对方后轰然炸开,塔尼亚也被冲击波震得后退数步。 这是千钧一发之际。 高高跃起的几名超人实验体,配合着几名发出暗器的忍者,同一时间扑向了后退的塔尼亚,他们或者挥拳,或者抽刀劈斩,要汇聚众人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将塔尼亚轰杀当场! 战圈里没有缝隙给塔尼亚闪转腾挪,跳出包围。 塔尼亚没打算跳出包围圈。 面对狂风暴雨、泰山压顶般的敌人攻势,稳住脚步的她面容沉静、双目如火,陡然发出一声虎豹般的大喝,举起拳头重重砸向地面! 轰! 地面寸寸开裂陡然破碎,一圈团起的源能冲击波犹如滔天巨浪,混合着泥土碎石向四面八方猛然荡开。 那些扑到她跟前的敌人,无论超人实验体还是忍者,在被这股源能洪浪击中之时,就像是被快速奔驰的汽车撞飞的气球,一起倒飞了出去! 两名忍者人在半空便已是骨断筋折浑身爆血,尚未落地就气绝而亡! 上一代超人实验体们俱都遭受重创,落地之后浑身冒烟,不断向山坡下翻滚,一时间再也没能起身,能够及时止住身形的只有一人而已。 大雪般扑簌簌落下的无边烟尘中,单手握拳神情坚韧的塔尼亚,一步步走了出来,稳稳走向那名成熟妩媚的女子。 章一一一五 逮到目标 塔尼亚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很显然,刚刚这一击虽然重创对手,让几名同代超人实验体丧失战力,令两名修炼忍术的改造体、强化人阵亡,但对刚刚取得实力突破的塔尼亚而言,同样是负担不小。 无论如何,战果是显著的,塔尼亚再也不用落入包围圈。 现在,她要一一解决掉这些闯入根据地腹地的敌人! 陈慧慧呆呆地望着鬼神一般的塔尼亚,失神良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满脑子都只有一个疑问:这家伙还是地球人吗?! 她本以为众人一起上,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掉对方,却没想到对方的实力竟然匪夷所思到了这种地步,只是一招便彻底扭转了局势! 那些落到山坡下没了动静的,可不是什么寻常强者,而是天蚁集团耗费天文数字的经费,呕心沥血多年研究出来的超人战士! 就是这样的战士,竟然连塔尼亚一招都没接下,而且还是在塔尼亚使用范围攻击,没有单对单出手的情况下! 陈慧慧在天蚁集团也是能够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物,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地球上还有这么强大的妖孽! 恐惧之余,她忍不住去想: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绞尽脑汁之后,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传闻,上一代超人实验体中曾经产生过一个特殊成果,她拥有自我进化的超强潜力,能够突破固有的技术瓶颈获得自我升华! 天蚁集团曾经想要复制这个成果,可努力了两年都没能成功,后来他们经过多番研究得出结论,那个特殊超人的产生是源于某项技术错误,而那个错误无法轻易复制。 至少,时至今日,陈慧慧都没听说天蚁集团解决了这个问题。 “塔尼亚......这家伙是塔尼亚?!”想到那个特殊超人的名字,陈慧慧看少女的目光更加畏惧。 “梅三,你带着张武去星火城,完成刺杀任务,这个小家伙交给我。”成熟女子看着塔尼亚一步步逼近,没有任何慌乱之色不说,竟然还能让同伴离开此地。 “那你小心,我们去去就回。”英俊年轻的男人没有丝毫迟疑,显然是完全信任同伴的实力,他带上那名战力没有完全折损的上一代超人实验体,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塔尼亚怎么能容许对方直接威胁星火城?连忙转身想要去阻拦。可她没有奔出两步,就被成熟女子挡在了身前。 “小妹妹,你就是塔尼亚是吧?看来传闻是真的,而且你已经完成了自我进化。” 成熟女子一记重拳轰向塔尼亚,逼得对方不得不停步应对,而后她手脚并用,连绵不断的攻势潮水般罩向对方,“按理说,我虽然比你先进一代,也无法轻易战胜你。 “可刚刚那一招让你耗尽了大部分力量,同为超人,你瞒不过我,我能明显感受到,你的力量已经大幅度衰弱。 “塔尼亚,作为同类我提醒你一句,别想着再去星火城帮忙,你如果不打起十分精神,莫说战胜我,连应付我的进攻都难。 “而我,只要有机会,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的!” 塔尼亚闪转腾挪、左支右挡,跟成熟女子在山坡上杀得难解难分。她牵挂着星火城的同伴,不想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等人遭受什么伤害,故而心急如焚,想要快速战胜对方支援过去。 可她越是着急,越是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成熟女子说得没错,刚刚那一招确实耗尽了她的大部分力气,而且周围万步之内的源能粒子几乎被她抽调一空,现在所剩无几,她正面临着极大的困境。 可她刚刚不能不那么做。 若是不那么做,她就没法迅速重创对手,一旦对方发现不能迅速击杀她,转而用一半的人缠住她,一半人的人去星火城,那么抵抗军总部还是会遭受危险。 而且是更大的危险。 嘭的一声,塔尼亚吃了成熟女子一记鞭腿,身体撞断了一棵大树,嘴角又有新的鲜血溢出,而对方就如跗骨之蛆,半刻不停地攻了上来,逼得塔尼亚只能全力迎战。 “我说过,你如果不专心,今晚只有死路一条!”成熟女子冷冰冰的警告再度响起,而她的攻势也随着这声警告愈发凶猛。 塔尼亚心痛如绞,泪水盈眶。 梅三、张武已经离去多时,这会儿必然进了星火城,抵抗军总部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危险,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等人性命垂危1 而她好不容易突破了障碍变得更加强大了,却仍旧不能保护对方。 她发一声厉吼,摒弃掉一切杂念,把全部心神与力气,都用在了战胜成熟女子身上。既然对方一定要拦她,那就只能尽快解决掉对方! “这样才对嘛,塔尼亚,就让我看看,你如今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成熟女子发亮的双眸里,满是沸腾的战意与鼓励之意。 远在一旁的陈慧慧除了调息养伤,一直在关注塔尼亚跟成熟女子的战况,随着战斗激烈进行,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塔尼亚气力不济,赢不了梅二的,至少是不可能速胜。” 有了这个判断后,陈慧慧转头看向星火城,眸中再度浮现出亢奋激动的光芒,她充满希望地想道,“叛军中本来就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强者,有张武帮忙分担注意力,梅三没有理由不能顺利完成任务!” 一想到今夜的目的能够达成,陈慧慧眸中又浮现起浓浓的笑意。 过程虽然曲折,但好在结果不会差,只要能端掉抵抗军的总部,杀掉李胜利等人,这场西北之战也就没了悬念,她既然到了星火城,这份功劳就握在了手中。 陈慧慧招招手,示意两名手下无需继续呆在自己身边,想办法去支援成熟女子,寻机给予塔尼亚致命一击! ...... 星火城的地图早就印在了梅三的脑海中,抵抗军总部在哪里他心知肚明,这不仅是卫星云图的功劳,也得益于天蚁集团特勤部间谍的努力。 进了星火城,梅三带着张武就着房屋阴影的掩护,鬼魅一般在楼房间奔行跳跃,避过一个又一个抵抗军岗哨,直奔抵抗军总部大院。 到了大院附近,他们终于还是被发现了。一阵急促的鸣警声中,几名抵抗军强者率先向他们所在的方位扑了过来。 这是预料之中的情况,梅三并不慌乱,他让张武率先出动,做出要逃离的样子,吸引对方的注意。 他自己则用更加矫健的身法,更加隐蔽的行动,趁着空档从侧面顺利摸进了抵抗军综合指挥部的大院! 大院里戒备森严,巡逻战士多得不合常理,门口、路口等重要位置还有许多人站岗,其中不乏气息非凡的强者,近乎所有枪都上了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梅三无声地笑了笑,不以为意。 山坡那边的战斗虽然离得远,但动静太大,星火城这边不可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城区还好,大院这里肯定是戒备森严,外松内紧嘛。再者,张武在大院附近出现,必然引起更多警惕。 如果大院不是这番模样,梅三才会觉得奇怪。 他施展身法,以最快的速度朝着目标奔去,此行最大的任务是刺杀,为了避免对方在混乱中通过什么隐秘通道逃跑,他决定直捣黄龙,等完成了刺杀任务,再毁掉整个总部大院。 目标办公地他是知道的,这样是间谍的功劳。 到了大院深处一栋看似普通的三层楼房前,只是扫了一眼院内院外的战斗人员,以及在阳台屋顶游弋的强者,梅三便知道,继续潜行已经不可能。 好在目标就在眼前,就算对方现在钻地道逃命,梅三都有十足把握逮到对方,所以他不再犹豫,露出身形直接硬闯! 硬闯的过程乏善可陈,因为没人能够跟上他的速度,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强者,在他看来都反应太慢。他以近乎蛮横的姿态,撞翻了严阵以待的卫兵,冲进了大楼里。 眨眼间,他上到了二楼。 二楼,就是他的目的地。 楼道里有全副武装的卫兵,不少,但也不多,十几个而已,倒是强者占比很大,梅三暗暗撇了撇嘴,对这些虾兵蟹将毫无兴趣。 楼里楼外的惊呼声、喊叫声、示警声此起彼伏,乱成一锅粥,但走道里的卫兵还没张开嗓门,梅三就已经从他们身旁掠了过去! 他或者将人撞翻,或者根本懒得理会,直奔抵抗军一号人物李胜利的办公室! 撞飞办公室的门,梅三眼前一亮,巨大的惊喜让他心脏都猛然跳动了一下。 办公室里有三个人。 三个人都坐在沙发区。 梅三是看过照片的,一下子就认出了其中的两人,一个是他最重要的目标李胜利,一个是抵抗军三号人物周树立! 至于另外那个,梅三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但可以百分百肯定那不是菲利普。既然不是目标人物,他便懒得仔细辨认,因为那根本不重要。 反正这一下子能干掉两名抵抗军核心人物,梅三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这一刻他实在是不能不开心! 章一一一六 完了 不过对方的姿态让梅三觉得有些奇怪。 三个人好像是正在喝茶聊天,亦或者是在商量什么事情,其中一个家伙还在抽烟,看起来颇为放松。这些人没有半点儿如临大敌的觉悟,就好似星火城内外并无异常。 不愧是叛军核心人物,到了这份上还能如此淡然,心境修为着实不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处变不惊、每逢大事有静气吧?梅三这样想。 当他撞飞门板,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时候,这三个家伙都转头向他看来,不得不说,这就是历经战火与挑战的大人物,脸上半点儿惊慌之色都没有,一个比一个平静,反倒是有些好奇。 那模样,就好像很平常地在问:伙计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好奇便好奇吧,作为一个杀手——至少此刻梅三的身份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考虑目标人物见到自己是什么反应,有着怎样的心情,因为对方马上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谁会在乎死人的想法呢?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加不重要的事情了。 梅三没有含糊,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既然见到了目标,那么肯定是要在第一时间把对方干掉的,一句废话都不必说。他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更不想侮辱自己的智商。 解决问题,然后离开。 杀手的刺杀行动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且枯燥。 忽地,梅三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自己明明已经冲向目标了,为何彼此间的距离却没有缩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不由得心跳如鼓、亡魂大冒! 他左右一看,乖乖,自己真还就站在门口靠内的位置没动弹! 巨大的惊恐瞬间吞噬了梅三。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梅三心里在疯狂呐喊,这一定是抵抗军中的某个怪异强者,对自己施展了类似幻术的进攻,这才导致他明明觉得自己行动了,结果却半步都没有挪动! 梅三低吼一声拼尽全力,再度向两名目标扑了过去! 然后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距离对方还是那么远。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间竟有如此强大的幻术?我到底有没有看到目标人物?我在哪儿?我进了这座大楼,还是在半途就中了幻术? 这...... 这不可能! 梅三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大吼,再度冲向他的目标! 没有用。 梅三绝望了。 他没有尝试第四次。 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莫说挪动脚步,他现在想动一动手指都没法办到! ——在第三次尝试失败后,他就准备举起手臂,给两个目标来一发源能炮弹的。 虽说办公室太小,在楼房里发射源能炮弹他自己也得受到波及,会受伤,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却不曾想,他的意识就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完全指挥不动自己的肌肉了! 巨大的恐惧让梅三心脏痛得厉害,因为被莫名的力量控制着,他连浑身发抖这个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任由心脏猛烈抽搐,很明显,心脏抽搐的幅度超过了它与生俱来的设定值,所以痛得厉害。 梅三悲哀而无助地看向那三个人。 他们依旧坐在沙发上,一个都没有起身,李胜利甚至又吞吐了一口烟雾,要多自在就有多惬意,看他目光还充满调侃——大概是善意的戏谑?周树立则淡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卫兵们不用进门。 而第三个人,根本没有转头看他。 这一刻,梅三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自己所有刺杀对方的努力,都跟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别无二致,起到的效果仅仅是逗对方开心而已。 “这一定是一个梦。”梅三闭上了眼,他无法理解自己的遭遇,弄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力量控制了自己,他只能如此说服自己,“这是一个噩梦,我一定是太累了。” 他奋力一个挣扎,想要摆脱鬼压床般的境遇,可是下一刻睁开眼,他无力地发现自己还在这个“梦里”。 “你是最新一代的超人实验体?”周树立开口了。 “是......”梅三感觉自己的声音无比艰涩,然而没有谁知道,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欣喜,因为对方说话了,自己也能说话。这说明双方能够沟通,自己没有陷入要被吞噬的梦魇里。 “你叫什么名字?”周树林又问。 “梅三。” “你来这里是为了刺杀我们?” “是的。” “你们这支队伍的领头者是谁?” “集团五小姐,陈慧慧。” 无论周树立问什么,梅三都一一作答,老老实实没有半分欺瞒。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欺骗对方吗?还有欺骗对方的必要吗?他的小命都要没了!对方愿意跟他谈话,他都谢天谢地了。梅三只希望他的回答能让对方满意,免得对方像是捏蚂蚁一样把自己捏死。 几个问题之后,梅三看到周树立问那名陌生的男人:“可以让他坐下吗?” 陌生男人微微颔首:“可以。” 周树立转头看向梅三,指了指空着的那个小沙发:“过来坐吧,坐下来聊。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希望你都能如实回答。” 梅三陡然发现,他竟然又可以动了! 这让他更加惊恐地看向那名陌生男人。 他的脑袋里炸了锅:对方是什么身份?周树立要做什么,竟然还要先征询他的意见?他才是众人之中最厉害的?自己一下不能动一下又能动了,难道都是因为这个人?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头皮发麻的梅三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这一回,距离是真切地在拉近。 只可惜,梅三已经没了那颗杀手的心,他压根儿就不敢再去想刺杀对方的事。他生怕自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又被对方镇压得不能动弹,然后便肉身毁灭一命呜呼。 坐在了沙发上,梅三终于可以看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正脸。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如坠冰窟如陷深渊。 他没有被任何力量压制,但这一刻他却再度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认出了对方。 在出了抵抗军搭建摆渡桥的事后,对方的影像已经在天蚁集团流传开来,深深刻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那是,彼岸界大晋皇朝太子,天人境修行者,赵宁! ...... 坐在一块石头上的陈慧慧皱起了眉头。 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并不是因为塔尼亚快要战胜梅二,事实上,在两名忍者的策应下,塔尼亚战斗得很艰难,而且她的力气在持续消耗,目前已经被梅二稳稳压制。 陈慧慧没有当面的性命之忧。 但她依然感受到了浓浓的危险。 她知道这份危险感的源头在哪里。 她看向了星火城。 灯火辉煌的星火城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巨大的动静传出,。因为距离颇远,如果只是小规模战斗的话,她察觉不到明显的异常。 这就是问题所在。 梅三已经过去了不短时间,如果对方刺杀成功,那么此时应该在着手摧毁抵抗军总部,星火城里绝对不会这么平静。 如果对方没有刺杀成功,被迫逃离,那么以对方的实力,抵抗军追杀他与他交战的场面绝对不会小,星火城必然会闹腾起来。 可是现在,星火城里什么异常都没有。 这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想到这个可能,陈慧慧不禁手脚冰凉,肩膀都开始颤抖起来。 但除了梅三被对方擒住,还有什么可能可以解释眼下的情景? 可梅三是最新一代超人实验体,拥有超过普通中品上强者的实力,更何况还能发射源能炮弹,对方又怎么可能在一炮未打的情况下,就被对方悄无声息的擒住?! 这是一个仅凭猜测,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准确答案的问题。 现在不是寻求答案的时候。 陈慧慧必须有所应对! 她脸色苍白地站起了身,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又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喊道:“梅三很可能已经出了意外,我们先撤!” 两名忍者听到命令,立即撤出了战斗。 梅二眼神一沉。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梅三还没有回来,且星火城里没有响起能够让陈慧慧欢呼的动静,就说明梅三的任务极有可能已经失败,她跟塔尼亚的纠缠已经失去意义不说,自己还变得十分危险。 梅二.逼退塔尼亚,跳出了战圈。 她迅速扫了一眼星火城,确认没有任何喧嚣后,转头果断地对陈慧慧道:“你带人先走,我殿后!” 如果梅三失手,她们必须撤。如果梅三没失手,那就应该很快回来,她留下来断后还能稍微接应一二。 陈慧慧没有任何迟疑,在两名手下的帮助下转身就走,同时不忘嘱咐梅二:“此地不宜久留,不要纠缠太久!” 塔尼亚一见对方要跑,哪里肯依,纵然气力不济仍是奋力一跃想要去追陈慧慧,没有任何意外,她再度被梅二挡住去路。 就在塔尼亚满心不甘,恨不得跟梅二撕咬在一起的时候,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了起来:“既然来了,怎能说走就走?” 听到这个仿若近在咫尺的声音,陈慧慧陡然一惊,不等她去寻找声音的源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已是凭空多了一个伟岸的身影。 神出鬼没! 陈慧慧吓得一下子后退两步。 仅凭对方这个凭空出现的身法,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当下就想换个方向逃跑,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双脚就像是被锁在了地面一样,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不仅是她,她的两名手下同样如此,他们都落入了跟梅三初进李胜利办公室时一样的境地! 霎时间,陈慧慧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她知道,自己完了。 章一一一七 审讯 “赵大个!你终于来了!”塔尼亚雀跃地大喊出声。 她都不用去看,仅仅是听到赵宁的声音,便百分之一万确定了他的身份,这一瞬间,她感到无比振奋,本已疲乏的身体,似乎又多了许多力量。 “老女人,你完啦!”几乎是重拾巅峰状态的塔尼亚,笑得格外开心,当即反守为攻,向梅二展开了凌厉无比的猛攻。 梅二注意到了凭空出现在山头,又施施然路过呆立不动的陈慧慧等人,走下山坡向自己走来的赵宁,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大变之下第一反应便是夺路而逃。 只可惜,她跑不成。 眼瞅着梅二跌倒在地,不能动弹了,塔尼亚也没有趁人之危上去踹她两脚,只是双手叉腰,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起来: “看见了吧老女人,这就是我们抵抗军的力量!你们竟然敢来星火城为非作歹,简直是活得不耐烦啦!” 说着,她蹦蹦跳跳地迎向赵宁:“赵大个你来得太及时啦,我差点儿就打不过这些家伙,要被她们合伙揍趴下啦!” 她倒是不介意说出自己的窘迫。 赵宁看了看塔尼亚,点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看来你终于完成了自我突破,拥有了北大陆罕见的强悍实力。” 提起这茬,塔尼亚顿时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她再度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是的啦,塔尼亚现在可厉害了,一般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啦!往后我可以更好地保护大伙儿了!” 赵宁趁势去摸塔尼亚乱糟糟的头发,却被小兔子般机灵的对方跳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乱发,一边哼哼唧唧地道:“没有人能摸我的头,没有人!就算是你赵大个也不行。” 赵宁没有跟塔尼亚在山坡上停留太久,两人牵着自己的战利品很快回到了星火城。 ...... 综合部小会议室里,李胜利、周树立打量着站成一排的陈慧慧、梅二、梅三、张武等人,一个慢悠悠地抽了口烟,一个摸了摸下巴,都露出了老狐狸般狡黠的目光。 赵宁坐在一旁,端着一个茶杯慢慢品茗。 塔尼亚没有在场,她一回到星火城,便迫不及待去找关系好的伙伴们,宣布自己突破瓶颈变得更加强大的好消息了。 “陈慧慧,天蚁集团五小姐,想不到,你竟然能亲自带队深入根据地,这份胆魄与勇气让我们也很佩服。”回到座位上坐下,李胜利微笑着开了口。 因为俘虏的显赫身份、重要程度,他跟周树立决定亲自审讯,反正有赵宁在旁边坐着,他俩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 菲利普并不在星火城,他跑去了前线指挥战事。 陈慧慧一听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当即转头怒视梅三。 抵抗军有优待俘虏的政策,普通人落入了抵抗军手里都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现在她的身份完全暴露,鬼都知道抵抗军不可能轻易放她走了,一定会严加看管不说,还必然严加审讯。 她想逃走难如登天,而一旦有问必答,出卖了西北大军、天蚁集团的机密,那就成了天蚁集团的罪人,以后莫说继承大业,便是保护现有的基业都成了奢望。 面对陈慧慧愤怒的目光,梅三这位天蚁集团的核心战斗力,平日里在天蚁集团享受顶级待遇的大人物,丝毫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并无任何愧疚之意。 都成俘虏了,还要啥自行车? 非得死撑到底,把命卖给天蚁集团? 大家都是打工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梅先生深明大义,很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也会履行承诺,给予他该有的待遇。陈女士若是也能学习梅先生,我们保证,你不仅性命无虞,而且还会在根据地生活得很好。”周树立不紧不慢地开口。 陈慧慧收回逼视梅三的目光,颇有些硬气地看向周树立: “无论你们问什么,我都是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便,皱一下眉头算我是个孬种。想要从我这里套取情报?门儿都没有!” 她敢这么硬气是有原因的。 这回天蚁集团正规军进攻西北,凭借着自身科技优势带来的战场优势,一举突破了琉璃城防线,后续俘虏了不少抵抗军战士,周树立等人如果不想这些人有去无回,那就得拿她去交换。 杀了她,对抵抗军毫无益处。 用她去交换俘虏,则能换回成百上千的战士。 这个账没人不会算。 坐在一旁充当临时书记官的刘胜男,一看陈慧慧的模样就来气,一听对方的话更是火大,当即厉声呵斥: “陈慧慧!你休要惺惺作态,这里是抵抗军根据地,不是魔鬼城,你若是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接下来有的苦头给你吃!” 面对刘胜男的威胁,陈慧慧毫不怯懦,乜斜对方一眼冷冷地道: “我听说抵抗军自诩公义的化身、文明的继承者,不仅广施恩惠拉拢升斗小民,还标榜自己的人道主义原则,不仅不待俘虏,绝不刑讯逼供,也不滥杀手无寸铁之人。 “怎么,到了我这里,你们就要朝令夕改、区别对待了吗?我倒是不怕你们对我动刑,就怕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你们信誉无存!” “你.......”刘胜男恨得牙痒痒,却拿她没什么办法。 很显然,陈慧慧就是了解抵抗军,所以有恃无恐。 既然抵抗军不会杀她,也不会对她动刑,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等着交换俘虏的时候回去就是。 刘胜男咬牙切齿地道:“我们抵抗军是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刑讯逼供,但我们会审判有罪的人! “你是天蚁集团的五小姐,在魔鬼城必然罪行累累,这回又带人深入根据地,一路上想必没少杀人,这战争罪你逃不了! “等确立了你的罪行,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这话一出,梅三等人俱都脸色微变,抵抗军的确优待俘虏,但不妨碍他们审判犯了战争罪的人。 陈慧慧仰头大笑,声音洪亮,就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 刘胜男死死盯着她。 好不容易笑完,陈慧慧仰着头,掷地有声地道:“我在魔鬼城一直都在经商,可没作奸犯科,你们要是能收集到我反.人类罪的证据,那也算是你们的本事! “现在我刚到西北,虽说带了人来到根据地,但也不过是身为军人,听令行事而已,我在主观上可没有跟你们为敌的意思。 “而且这一路上来,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并没有杀人放火,根本谈不上战争罪,你想用军事法庭审判我,那也得我有罪行才行!” 说完这些,陈慧慧挑衅地看向刘胜男,又扫了李胜利与周树立一圈,末了冷哼一声,高高扬起头颅,骄傲得就像是一只开屏的雄孔雀。 刘胜男被陈慧慧噎得哑口无言,虽然恼火异常,却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李胜利与周树立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什么言语。 赵宁喝了口茶,静静旁观着这一切。他算是看出来了,陈慧慧就是仗着自己肯定会被用来交换俘虏,所以什么都不怕。 她或许已经准备好了吃些苦头,只要性命无伤不落下什么残疾,这些受刑的痕迹,在她回到天蚁集团之后还会成为功勋。 “把她交给我吧。”赵宁看向李胜利与周树立。 两人稍加思索,便一起点了点头。在不违背人道主义原则的前提下,他们确实拿陈慧慧没什么办法。赵宁毕竟是天人境,他愿意尝试一下,两人自然不会反对。 对抵抗军而言,只要能用陈慧慧交换回一批俘虏,那就稳赚不赔。至于情报上的事,只能说不强求。 在被赵宁带走之前,陈慧慧转头狠狠地瞪了梅二、梅三、张武等人一眼。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 他们又不能杀了你们,你们怕什么?大军正面攻势顺利,俘虏的抵抗军战士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他们还得拿你们交换俘虏!再敢出卖集团的秘辛,你们回去也没好果子吃! 梅二等人低下了头。 他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抵抗军还真是跟传闻的那样,有原则有底线,跟满嘴民.主自由,整天嚷嚷人道主义,实则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北大陆各城完全不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 陈慧慧跟着赵宁走出了综合部大院。 她不知道对方要带她去哪里,想要怎么对付她,但她没有问。问了就说明自己担心,担心就是害怕,这会降低自己的气势,对接下来的博弈极为不易。 她大大方方跟在赵宁身后,一副浑然不惧的模样,任由着对方带她穿街过巷,走过一片又一片街区。对方速度很快,饶是她有中品实力,也得十分卖力才能跟上。 星火城并不大,两人很快出了城,走入了荒山野岭。 陈慧慧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 “这家伙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他究竟想要干嘛?”一路沉默赶路,陈慧慧顺理成章地思考起这些问题。 要说她一点儿都不紧张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明显是假的,都落入敌手了,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那还能一点儿都不忐忑的? 终于,赵宁在一座山包上停了下来。 陈慧慧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正是她们先前跟塔尼亚战斗,又被赵宁俘虏的山坡! “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要干什么?”陈慧慧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月黑风高的,要说对方准备强行跟她发生点什么,她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见。 背对着陈慧慧的赵宁,嗓音淡漠地开了口:“想必你知道我是谁。” 陈慧慧一脸的镇定:“知道。” “哦?”赵宁表示你继续说。 陈慧慧沉声道:“彼岸界大晋皇朝的太子,天人境修行者,跟叛军搭建了摆渡桥的文明掌舵人。” 赵宁反问:“就这些?” 陈慧慧充满戒备地道:“你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大晋皇朝是个什么样的皇朝?”赵宁的声音飘忽不定。 “什么皇朝?封建皇朝罢了......”陈慧慧理所当然地回答。 她可不想回答不了对方的问题,亦或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所以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毫无尊重之意,充满了一个生活在先进文明中的人的优越感。 但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大晋皇朝是个封建皇朝! 封建皇朝是没有人权的! 什么优待俘虏,什么不能刑讯逼供,什么不能滥杀无辜,在封建皇朝都是一个笑话,那可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大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陈慧慧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抵抗军不能动她,可不代表赵宁不能动她! 章一一一八 屈服 怪不得,赵宁要把她带走,还直接把她带出了星火城!李胜利与周树立没有反对这件事,岂不是就是默许了赵宁的行为? 日后这件事就算传出去,抵抗军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开:他赵宁杀了人虐待了俘虏,关我们抵抗军什么事? 他赵宁是个皇朝太子,为所欲为惯了,又是天人境,他要带走陈慧慧,我们抵抗军怎么拦得住? 念及于此,陈慧慧不由得神经紧绷。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赵宁的冷笑声。饱含轻蔑与不屑的冷笑声,就像是在嘲讽她的天真幼稚,挖苦她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 陈慧慧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赵宁那冷漠无情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 “今夜,你率领一支特种小队,意图刺杀抵抗军核心人物,却不曾想我就在这里,结果一口撞到了我的枪口上。 “我南征北战二十年,杀人无数,屠城无算,对待敌人毫不手软,你们没有成为俘虏,而是死在了我的手下,相信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意外。 “陈女士,你说是也不是?” 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宁转过了身,冰冷如狼的眼光叮嘱了陈慧慧那张惨淡的脸。 荒山的风很冷,树木的婆娑声犹如鬼泣,月光很淡,赵宁的脸很黑,但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神,却犹如两柄利剑,刺穿了陈慧慧的胸膛。 她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要是死在了这里,那就跟被夜风吹走的落叶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人知道她的坚持与奋斗,无人会在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将跟她再无关系! 眼前这个强大的可怕的,手上沾满鲜血的封建皇朝的杀神,高高在上从来不被人忤逆的太子,是真的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干净利落地取走她的性命! 抵抗军的信誉不会受到损失,她的对手们则会笑掉大牙。 陈慧慧双股发颤,在赵宁恐怖如鬼神的威压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自己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家伙?这样一个家伙怎么会被自己碰到?自己只是一个中品强者,为什么要跟一个天人境面对面?自己是来刺杀叛军首脑捞取军功的,为什么会置身于这个家伙的刀口下? 原因只有一个。 陈慧慧之前完全不知道赵宁会在这里。 更准确地说,是有人保证过,彼岸界大晋皇朝的人如今自顾不暇,而且摆渡桥也被摧毁,根本不可能派遣高手强者支援抵抗军! 这个人,是跟安德鲁在摆渡空间会晤过的陈芮! 如果不是有这个认识,天蚁集团怎么会直接在西北发起决胜之战?如果不是笃定这个认知,她陈慧慧怎么会冒着风险到根据地来?! 一切都是因为陈芮。 是陈芮害了她! 是陈芮导致她被俘! 是陈芮害得集团机密外泄! 她陈慧慧毫无过错,根本没有必要替陈芮承担罪责,更犯不着因为对方的过失而枉送自己的性命! 这一瞬间,陈慧慧想到了很多。 眼下有一点她无比确信: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要是死在了这里,半点儿价值都不会有,高兴的得利的,只会是犯了错本该付出代价的陈芮! 她绝对不能让对方好过! 不仅如此,她还要把对方的过错公之于众,让对方接受集团的诘问,承担董事长的怒火,从集团三号人物的位置上摔下去! 对方下去了,她总有机会取而代之! 望着步步逼近,魔鬼一样盯着自己,杀气浓得犹如实质,仿佛下一刻就会把自己一口吞掉,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的天人境修行者,陈慧慧陡然一个激灵,连忙喊道: “我说!我什么都说!” 喊出这句话,她用尽了全力。 喊完这句话,她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被俘之后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努力,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三言两语下,成为了碎落一地的梦幻泡影。陈慧慧知道,从今往后,她都不可能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了。 ...... 赵宁带着陈慧慧离开后,李胜利、周树立、刘胜男等人也相继离开,很快,小会议室里没了抵抗军的人,只剩下几个超人实验体与两名陈慧慧的心腹忍者。 没有了强敌在前,众人或多或少放松了一些。 “老三,你真的什么都说了?”梅二拿胳膊肘捅了捅魂不守舍的梅三。 “啊?是......我......”梅三欲哭无泪,“我哪知道这些叛军真的言出必行,标榜什么就做到什么啊?在咱们那里,你要是成了俘虏还敢硬气,那不是找死吗?” 梅二叹了口气,见两名忍者向梅三投来鄙夷的目光,心里也很不好受,同为超人实验体,被两个“普通人”这样看不起,她怎么都有些无地自容。 “算了,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不过你得记住,之后无论叛军问什么,你都不要回答了,待会儿五小姐回来,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得点头认同!”梅二压低声音警告。 梅三点头不迭。 闷了片刻,他不死心地问梅二:“二姐,我都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了,回去之后是不是会很惨?集团不会要我的命吧?我还能活着吗?” 听了他这个问题,两名忍者在一旁发出了毫不留情的讥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自己胆小如鼠,出卖了集团利益,不干脆自杀谢罪,竟然还有脸想着回去之后能好好的? 梅二对两名忍者的讥诮感到十分恼火。 但不中用的是梅三,她们的主人反倒是表现得无可挑剔,她再如何恼火也没法指责对方什么,只能就事论事地安慰梅三: “你也不要太过绝望,生机总是有的。 “五小姐为了给集团立功,甘冒奇险深入敌后,已经是非常难得,因为敌我力量悬殊被俘,实在是非战之罪。 “更可贵的是,五小姐在被俘之后刚正不阿,面对敌人的逼迫,不仅狠狠羞辱了叛军首脑,还为集团守住了秘密,回去之后必然受到集团上下的赞扬,与董事长的大力褒奖! “届时,如果她愿意为你说几乎话,你或许能够转危为安。” 梅三眼前一亮,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五小姐会愿意帮我说话吗?” 梅二还未回答,两个忍着再度讥笑出声,这回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就差没有指着梅三的鼻子,让他不要痴心妄想。 “愿不愿意我不知道,但你得记住,我们是超人!”梅二狠狠瞪了一眼两名忍者,字字千钧地说出了这句话。 梅三顿时精神大振。超人实验体实力强大地位非凡,陈慧慧必然也想拉拢他们为己所用,只要梅三愿意投靠对方,对方没理由不为他美言。 这时,会议室的们打开了。 梅三等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似有阵风拂过,定睛一看,陈慧慧已是去而复还,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到安然回返的陈慧慧,梅三就像是看到了亲娘。 少顷,李胜利、周树立、刘胜男等人重进走进会议室坐了下来。 这时候梅三才发现,那位来自彼岸界的恐怖天人境高手,不知何时坐回了他原本的位置,正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品茗。 刘胜男打开信息设备,做好了记录谈话的准备,她双目灼灼地看着陈慧慧,声音冷硬地发问:“姓名。” “陈慧慧,天蚁集团西北战略科前敌指挥部参谋长。”陈慧慧回答得很清晰详细。 刘胜男:“你于二零八八年十月十三日率队来到星火城,是想做什么?” “刺杀抵抗军核心人物,李胜利、周树立、菲利普等人。” “你带了多少人?” “六名超人实验体,四名忍者。” “你们受谁的命令?” “前敌指挥部总司令陈齐。” 听到这里,梅三感觉有些不对劲了,虽说任务确实是这么个任务,情况的确是这么个情况,但陈慧慧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干脆? 这种时候,陈慧慧不是应该缄口不言吗?把这些都说出去被记录下来,对她跟集团可没什么好处:对方这么配合,集团风骨硬气何在? 让别的北大陆城市看到了这份影像,恐怕都不会觉得天蚁集团有多么了不起。这种时候,沉默不语不是更能彰显己方气势? 刘胜男没给梅三过多思考时间,她接着问陈慧慧:“此次进攻西北,你们出动了多少部队?有多少门重火炮?又有多少坦克?轰炸机多少?” 陈慧慧:“部队十个师,总计十万人有余,重火炮六千门,坦克两千辆,轰炸机三百架。” “你们的作战计划是怎样的?” “第一师到第五师进攻抵抗军,第六师到第十师进攻西北各城联军,参与了之前几次战役的万余士兵组成预备队。” “两方进攻部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摧毁抵抗军根据地,消灭西北各城联军。” “两部各是什么进军路线?” “进攻抵抗军的军队,施行中央突破战术,自琉璃城向甘露城突进,抵达甘露城后,两翼分别突向雪峰山、黑河谷; “进攻西北联军的军队,一路经山阳城进攻丽水城,一路经博罗城进攻千湖城,齐头并进,最后左右夹击离火城,完成汇合。” “这么多的军队、重武器,是从哪里来的?” “多年以来秘密准备。” “除这十万人以外,天蚁集团还有多少军队?” “已经训练完毕的十五万,尚在训练的二十万。” “.......” 随着两人对答的进行,包括梅三在内,几名超人实验体与忍者的眼睛越瞪越圆,嘴巴越张越大,到了后来,每个人都是嗔目结舌、呆愣当场。 陈慧慧说的这些,不是重大军情,就是机密情报,可没一个字是水分!可想而知,这些情报在被抵抗军掌握后,会对战事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而有关天蚁集团秘密筹备军队、武器的情况,一旦被散播出去,对天蚁集团声望的打击会是如何沉重?整个北大陆只怕都会沸腾起来! 如此重要的秘辛,陈慧慧竟然竹筒倒豆子一般,毫不犹豫就往外说了?她刚刚不还是一副抵死不从、死不开口的坚定做派吗?怎么出去了一趟就什么都变了? 梅三僵硬地转头看向梅二,用眼神询问:这些话,我还要无条件认同吗? 梅二说不出话来,也给不了梅三答案,她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看陈慧慧的眼神就像是完全不认识对方一般。 半响,梅二与梅三同时转头,看向那两名忍者。 两名忍者都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再也没有之前的优越感与硬气。 她们的主人突然变得毫无原则与底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此刻面对梅二与梅三灼人的目光,她俩大感与有耻焉、无脸见人,羞愧难当地低下头,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章一一一九 再出发 审问进行到最后,陈慧慧把她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不仅毫无保留,而且说的都是事实,无论梅二梅三还是两名忍者,在这种情况下俱都面如死灰绝望不已。 陈慧慧作为董事长之女,有自己的不俗基业,她回去之后仗着这两点还有可能活下去,可他们一定不会这么幸运,到时候一定会成为背锅侠,承受集团的怒火。 审问过了初期阶段后,超人实验体与忍者便被带离了小会议室。 接下来对陈慧慧的询问单独进行,还有专人分别审讯梅二、梅三、张武与两名忍者,以求在最后把他们的供词进行比对确认,防止陈慧慧瞒天过海偷梁换柱,说些假消息。 对陈慧慧的审问一直进行到次日上午,李胜利与周树立都曾亲自下场提问,一些机密问题刘胜男平常还接触不到。 整场审讯下来,赵宁自然不难发现一个问题:安德鲁跟陈芮保证过,他跟大晋皇朝的修行者现在不可能出现在北大陆! 正因如此,陈慧慧才敢以身犯险。 还是因为这个,陈慧慧最终选择了屈服保命。 这个消息不能说不重要,赵宁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在审问结束,陈慧慧等人被带下去后,他对李胜利与周树立道: “以我之见,暂时不要着急拿陈慧慧跟集团军交换俘虏,她们被俘的消息最好也封锁起来。” 周树立跟赵宁接触的时间最多,一听对方这么说,便猜到赵宁心中有了计划,立即兴致勃勃地问:“赵先生有什么打算?” 赵宁道:“天蚁集团现在不知道我带人来了这里,敌明我暗,这是一个方便行事的时机,我们正好趁机做些文章。” 这关乎赵宁与大晋修行者的行动,在赵宁没有开口的情况下,周树立无法自作主张的去谋划什么,现在既然赵宁说了这话,周树立便可以直接提问: “赵先生觉得,我们何时放回陈慧慧合适?” 放回陈慧慧,这是大家的共识,毕竟成百上千的抵抗军战士还需要她换回来,而到了今天,放她回去的好处又多了一项。 她是因为陈芮说北大陆没有异界修行者,才带人过来冒险为集团立功的,结果遇到了赵宁,被拿捏得死死的。 回去之后她仅仅是说出实情,就能对陈芮产生相当大的打击,让他失去集团的许多信任,这就更不必所,她还会为了报仇跟陈芮死磕。 敌人的内部斗争越是激烈,对抵抗军便越是有利。 赵宁站起身:“等我回来的时候。” 陈慧慧没回去之前,赵宁还有办法遮掩自己,陈慧慧一回去,自己人出现在北大陆的事情就会完全暴露。 所以放归陈慧慧的时机要把握好,以确保消息泄露出去的时候,已经不会对自身的行动造成什么妨害。 赵宁自然不担心天蚁集团,但却不能不考虑格兰帝国。一旦天蚁集团知道他带着大晋修行者到了北大陆,必然惊恐万状,怎么都不可能不立即联络格兰帝国。 之后安德鲁若是带着格兰帝国的修行者,进入北大陆作战,那么抵抗军的战况就不会很顺利。一旦安德鲁参透源能、混沌之力的隐秘,双方大军很可能在战争大局上陷入对峙僵持阶段。 而要是安德鲁带人趁机去偷袭燕平,乐子就大了。 眼下正好有个信息差,天蚁集团不知道赵宁已经到来,也不会想到他已经到来,这是天赐良机,赵宁没道理不好好把握住。 团队中的自私者战胜无私者,而无私的团队战胜自私的团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大晋跟抵抗军的团队亲密无间,格兰帝国跟天蚁集团勾心斗角,这是各自的阶级身份、价值观与信仰所决定的,双方交上手了,就一定会出现类似今天这种局面的情况。 赵宁如今需要做的,就是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亦或者说在暴露自身的真实身份,引来格兰帝国的行动之前,帮助抵抗军在战场与大局上获得更多优势,从而奠定他们日后跟天蚁集团长久对抗的基础。 这是行动指导思想。 他昨天刚刚过来,彼时根据地与西北联军面临的战况已经很不利——后者局势不利是真的不利,前者并非如此——现在做完了手头的事,当然是要立即动身帮助西北破局。 李胜利与周树立一同起身,过来跟即将出战的赵宁握手:“辛苦先生了,先生保重。” 见他俩这般郑重其事,赵宁哑然失笑,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他知道对方这不是瞎客套,而是在认真地表达内心对他的感念与敬重。 赵宁找到塔尼亚的时候,这小妮子正蹲在地上,跟她的小伙伴们吹嘘自己以一敌多,一招就掀翻三名同代超人实验体的辉煌战绩。 她比手画脚说得眉飞色舞,小伙伴们听得聚精会神、心驰神往。 那三个失去战力的超人实验体,如今都进了星火城被看管起来了,故而她的故事怎么讲都会很有说服力。 赵宁揪住塔尼亚的后衣领把她拧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跟她的小伙伴们告别:“超人少女要去执行任务了,你们都回家去吧。” 被赵宁像是抓小鸡一样抓走,塔尼亚本来很是不乐意,手舞足蹈的胡乱挣扎,但一听说有任务,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且一脸严肃,回头对那群半大小子正色道: “超人要去出击敌人保卫家园了,你们也要好好努力,争取能早日为大伙儿出力!” 她抱着双臂老气横秋的教训伙伴们,这番装腔作势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如果不考虑她现在还被赵宁拧在手里,双脚悬空的话。 一群少年男女们竟然无视了少女被拧着走的窘态,纷纷站起来为她呐喊加油。 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振臂高呼,有人激励她多杀几个敌人,有人嘱咐她小心安全,有人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可谓是群情振奋。 离开这片街区后,赵宁把小丫头放了下来,笑着打趣她:“没想到你在小伙伴们心中还挺有威望。” 少女扬起下巴,拍着一马平川的胸脯自豪地道:“那是当然,塔尼亚现在可是个真正的英雄啦!” 赵宁不以为意地道:“可惜,是个喜欢自吹自擂的小英雄,怎么看怎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少女顿时不乐意了,立马辩驳:“我哪里是自吹自擂,我只是......只是如实跟他们讲述我的战绩,对,就是这样,塔尼亚是为了分享胜利,振奋大伙儿的信心!” 两人边走边说话,很快出了星火城。 进了远郊的一片荒山,林子里忽然有人影闪烁,快速向他俩靠过来,塔尼亚眼神一变,立即沉腰立马举起双拳,摆出严肃认真的战斗姿势:“赵大个,有人!” 赵宁点点头:“你上。” 这两个字进了耳朵,塔尼亚就像是听到了天籁,根本不问你为什么不上,脚下一个用力,身体便炮弹般弹射而出,直奔其中一个已经被她锁定身形的人影! 两人很快在树林中交上了手,拳脚齐出之下,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她俩速度都很快,普通人根本无法捕捉他们的身形,只能看到随着两人的闪转腾挪,周围的树木一棵棵被折断,枝叶满林子飞舞。 “别跑!” 塔尼亚在星火城休息了一段时间,现在不仅恢复了力气,昨夜周围空间中被她抽走的源能粒子,如今也在空气环流下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实力正在巅峰水平。 这个水平比昨夜还要强一些。 昨夜她刚刚完成突破,对更高一个层次的力量掌控力度还不高,现在熟悉了一些,无论释放能量还是调动能量,都更加得心应手。 交手一阵,她的第一个对手被她打跑。 这会儿赵宁在一旁看着呢,少女哪里能够容忍敌人从自己手下逃走,连忙追了上去。 不过是三两步的工夫——虽然这个三两步距离很长——斜刺里又冲出了一个人影,不由分说便向塔尼亚发起进攻。 超人少女自然无惧无畏,低喝一声,调转矛头跟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打在了一起,两人的实力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时间又是战得难解难分。 一段时候,对手再度跑路,塔尼亚不肯放过,又去追,结果再次遇到了一个从旁杀出的人影。 如是再三,当塔尼亚连续打跑四个对手后,已经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了继续追击的力量,只能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 “怎么样?”赵宁走了上来。 “好,好家伙,都,都挺强的!”少女给予了她的对手不错的评价,不过下一刻她又直起腰身挺起胸脯,“不过赶塔尼亚还是差远啦!” 倒也没有差多少......赵宁摇了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想要问什么?”少女一脸的奇怪与茫然。 “......”赵宁发现他错了,在塔尼亚面前,你的问题只能是简单直白的,多绕一个弯,哪怕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的弯,她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他们释放的能量你熟悉不熟悉?” “哦,你说这个啊......” 塔尼亚刚刚恍然大悟,小脸唰的一下就变了,眸子里霎时间充满戒备警惕之色,“他们释放的是源能!这些家伙也是超人?!超人又来袭击我们星火城了?!” 赵宁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在塔尼亚又一次沉腰立马举起双拳,摆出战斗姿势的时候,拍了拍手,“都出来吧。” 其实他拍了手就是下达了命令,平常根本不需要补后面一句话,但考虑到脑袋瓜总是迷迷糊糊的超人少女,他不得不加上这一句,以表明对方是自己人。 下一刻,四人魅影般浮现在两人身前。 “呀!”塔尼亚吓得向后一个大跳,刚刚对方袭击她的时候,可不是这般神出鬼没的。 这四人都是大晋的王极境修行者,赵宁这回过来,专门带上了他们,以弥补自己分身乏术的不足。 接下来他们要去的是战场,敌我双方好几十万人,单靠他自己到处跑实在是过于辛劳,没个天人境的正形。 这四人分别是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赵小黎。 前三个都是老熟人,不必过多介绍。 赵小黎这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杰,则是赵氏年轻一代中,在修行天赋方面的执牛耳者——不错,时至今日,赵宁、赵七月这一代已经不能称之为年轻一代了。 单论修炼天赋,赵英、赵平都比不上她。 她的修炼天赋有多好呢?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王极境! 不过这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除了修炼、战斗啥也不会,之前一直处于闭关修炼、访山问心、出海悟道的状态,这回被赵宁拉到了彼岸界见世面。 “好可爱的小丫头,没想到出手那么狠,刚刚我都差点儿被你打花脸呢,快过来,让姐姐摸摸头,真是太精致了,姿娃娃都没你这么好看。” 扈红练一瞅见悻悻放下拳头,收起战斗姿态,左顾右盼还有些茫然的塔尼亚,便被对方呆萌可爱的样子给戳中心窝,笑意款款地过去抓她。 “哎呀呀,你是谁啊,不准摸塔尼亚的头!”塔尼亚哪是甘愿被人当宠物宠爱的存在,丝毫不给扈红练面子,绕着旁边一棵参天大树就开始跑。 “走吧,我们出发。”赵宁挥了挥手,带着这帮人离开深山。 以塔尼亚对能量的敏感程度,都认为扈红练等人释放的能量是源能,赵宁也就不必再有任何担心,往后无论碰到天蚁集团的什么人,他们轻易都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摆渡桥搭建后,赵宁第一时间就选了扈红练、陈奕、方墨渊、赵小黎这四位王极境,带人来到星火城潜入山林,依照他摸索出来的方法在地球进行修炼。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早日适应这边的特殊情况,拥有在地球自如作战的完全战力。 当然,赵宁没忘记让他们也深入体会一下源能,有他在,这东西现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什么时候想要了,就去旁边的矿山提炼一些。 有赵宁摸索出的现成道路和亲自指导,四名王极境进展快速,不仅没用多久就完全掌握了在地球修炼的法门,对源能也变得十分熟悉。 只不过因为他们是王极境,并非天人境,故而并不能像赵宁一样提炼混沌粒子。 但在释放真气的过程中,迅速把它们催化成源能,达到与超人实验体出手一样的效果还是不难。 这样一来,过程稍显麻烦,消耗相对较大,并不能完全发挥他们的实力,如果要时时催化源能再释放能量,把自己伪装成超人实验体,他们就都没有了王极境的战力。 基本只能拥有跟塔尼亚差不多的力量。 如果抛弃其它不论,但说能量释放强度的话,塔尼亚现在相当于一个准王极境的修行者。 ——真要比综合战力,拥有种种修炼秘法与特异之处的修行者,在准王极境阶段,怎么都能战胜现如今的塔尼亚。 扈红练等人的战力有所下降,但这对赵宁来说已经足够,塔尼亚眼下的战力已经是北大陆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有这五个人跟着,足以支撑赵宁进行接下来的行动。 真要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大不了大家不装了,直接以原本实力作战就是。 这片深林是大晋修行者在北大陆修行的地方,人手自然不只扈红练等四人,赵宁带着他们离开这里,也不担心星火城真有什么危险。 章一一二零 绝境 丽水城。 嗡嗡的炮声震耳欲聋、连绵不绝,比惊雷还要声大,比海啸还要骇人,苍穹似乎被撕裂,大地犹如被震碎。 克莱尔趴在城郊指挥所的掩体里,视线所及之处,是一颗颗陨石般落下的炮弹,它们密集如雨而又气势如雷,所到之处掀起一团团大地的血肉。 不过是眨眼之间,炮弹便覆盖了每一寸大地,如云如浪的烟尘挤满了每一寸空间,除了闪烁不定的爆炸火光,再也看不到其它事物。 包括阵地上的西北联军士兵。 放下望远镜,一拳狠狠砸在掩体上,克莱尔恨得牙齿都要咬碎:“天蚁集团这帮狗杂碎!不是宣称自己从来没有军队,也没有兵工厂吗,那现在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恨得咬牙切齿的不仅是克莱尔,指挥所里的每个联军军官都是如此。 陈齐指挥集团军向他们发起进攻之初,西北联军不仅不畏惧,反而还感觉优势在我,集团军必败无疑,因为进攻他们的部队只有四五万人。 联军有二三十万,而且久经战场都是老兵,有过五次西北战役的洗礼,心理素质与战斗力不是一般人可比,天蚁集团四五万初上战场的新兵蛋.子,能拿他们怎么样? 主动向他们进攻,就是送人头而已。 然而当战争真正开打的时候,联军军官很快遭受了当头棒喝,他们发现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 集团军的地面部队在进攻山阳城之前,联军的信息系统便被对方所摧毁,一应通讯基础设施遭受了精准打击,整个指挥系统在一夜之间陷入瘫痪。 指挥部既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下面的部队也无法接受来自上面的命令。 各部之间通讯断绝,无法了解彼此的情况,更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莫说协同作战,连基本的配合都做不到,联军各部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随之而来的空袭加剧了这种混乱,天蚁集团的轰炸机虽然数量有限,可北大陆各城除了武装直升机,根本就没有战斗机,西北联军同样如此,他们完全是被动挨打。 一日夜的轰炸之后,山阳城、博罗城防线的重要军事目标,如前敌指挥所、弹药库等,都遭受了沉重打击,很多部队在遭受集团军的地面进攻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 这个时候西北联军才反应过来,天蚁集团之前投入到西北的万余士兵,以及在各城各军中扎根的各级监察部,早已对他们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 他们虽然在明面上把这些人驱逐了出去,但对方暗中留下的人手与侦查机构,依然在各城进行有效的工作。 正因如此,天蚁集团才能准确分辨他们的重要军事目标,在开战伊始就给予精准打击。 初期的沉重打击后,巨大的混乱就笼罩了山阳城、博罗城防线,如果不是参加过几次西北战役,西北联军在这时候就会全面溃败。 随后,天蚁集团的地面部队发起了进攻,进攻第一阶段,是例行的炮火洗地。西北联军也是有重炮的,他们进攻抵抗军根据地时,每回也都是先进行炮火覆盖。 但这回天蚁集团的正规军,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炮火洗地。数千门火炮同时鸣响,暴雨般的炮弹一幕接着一幕落在阵地与部队集结地,轰炸不是持续了几分钟十几分钟,而是好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之后,当暴雨造成的烟尘散去,联军军官们这才发现,大地都被翻了几个遍,没有一寸土地是完好的,至于地面上的掩体、装甲车、火炮、阵地、士兵,基本上都已经灰飞烟灭。 这效果不是西北联军的几百门重炮能比的。 满地残骸中,集团军坦克、战车组成的钢铁海洋正面压过来时,他们已经遭遇不到任何有力的抵抗,还存活的联军士兵早就被打懵了,不是哭爹喊娘的四散奔逃,就是失魂落魄的呆在原地投降。 山阳城、博罗城防线被集团军攻下时,后者士兵的伤亡寥寥无几。 残酷的现实让所有西北联军如梦初醒,克莱尔等人终于意识到,西北联军的战力跟天蚁集团正规军的战力,根本就在同一个层面上,双方之间有云泥之别,几乎可以说不是一个时代的存在。 天蚁集团只用四五万人进攻他们,绝对不是不能派出更多部队来,而是这四五万人完全足够了。 这四五万人配备的军事打击力量,是四五十万西北联军都无法拥有的。地方杂兵与中枢正规军之间的差别,在这一刻赤裸裸地显现了出来。 克莱尔等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天蚁集团之前没有迅速平定抵抗军,不是他们不能,而是根本就不想。 这可以理解为天蚁集团想要借机名正言顺地收拢西北大权,建立官府,也可以理解为天蚁集团还没有完成立国战争的准备。 无论如何,现在天蚁集团露出了它的狰狞獠牙,而西北联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当中。 “传我命令,预备出城的部队不必再出城,各部立即执行第二方案!”克莱尔下达完命令,面色发黑地撤离这处失去价值的指挥所。 在野外跟天蚁集团交战已经彻底失去意义,那跟送死没有任何区别,她的部队唯一可行的战法,是坚守城市跟对方打巷战。 惟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降低对方装甲部队的杀伤力。 克莱尔没有从地面马路进入城市,现在的丽水城正在经受轰炸,楼房倒塌街区堵塞,早就是一片废墟,莫说车辆无法同行,就是置身城中都会被炮火轰成渣滓。 好在城市中有地铁通道,那是天然的防空洞,现在地面部队转为了地下部队,都集结在各个空间广阔的地铁站。 等轰炸停止,天蚁集团的地面部队进城,他们就会从地铁站中冲出,在各个街区就地布置防线,节节抵抗。 地铁系统在建造的时候,本就有考虑军事用途,就像战备高速公路可以用于起降战机一样。 西北各城的这些地铁通道,都是黄昏之战前就建造好的,现在只需要稍加改造,就能满足西北联军的需要。 克莱尔带着自己的卫兵来到一座大型地铁站,穿过一群群士兵,在许多逃进地铁避难的,惊惶不定的普通人的注视中,走进了设立在这里的丽水城军事指挥部。 指挥部里忙成一团,机要人员正在跟各个地铁站的部队通讯,无数视频画面交替闪烁,隆隆的炮火声与不时扑簌簌落下的泥土,让那些焦急的面孔更显惶恐。 因为天蚁集团对通讯基础设施的损坏,丽水城不得不临时架构城内通讯系统,好在这不算什么难事,各个地铁站、战略战术据点可以自由联络,跟指挥部的通讯也能得到保证。 不过,这仅仅是能实现城内通讯而已,城外的通讯设施根本搭建不起来,天蚁集团掌握着制空权,他们任何临时搭建的设施都会很快被摧毁,想要实现各城之间的联络,还得使用相当原始的方法。 进入作战指挥室,克莱尔见到了焦头烂额的西北联军高级军官们,他们同时也是西北各城的权贵。 “怎么样?天蚁集团的地面部队推进到哪里了?” “这一仗能不能打?” “丽水城还能不能守得住?” “他们,他们来了吗?” 克莱尔兀一进门,大人物们纷纷焦急地起身询问,众人的表情大同小异,都是忐忑不安中带着浓浓的畏惧。 克莱尔对这群热锅上的蚂蚁很不满:“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西北之地的大人物,天蚁集团的军队还没打到面前,慌张个什么劲?” 山阳城、博罗城两处重要战略点的战败,让西北联军损失了四万多人,这一仗不仅打痛了西北联军,也打怕了许多权贵。 现在他们能够在前线齐聚一堂,不是因为都想来指挥战事,而是克莱尔担心他们在别的地方出乱子,这才用半威胁的方式,强行把他们跟自己这个西北联军总司令绑定在了一起。 “炸弹都砸在我们脸上了,这还叫没有打到面前来?” 副总司令庞克脸上的肥肉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丽水城已经被炸成一团废墟了,怎么可能守得住,我们还是早些撤吧!” 他的前一句话引来了众人赞同,后一句话则令很多人勃然色变,如今集团军已经深入西北腹地,他们要是再往后退,那就只剩下离火城一带可守,如果离火城守不住,他们将无处可退。 更何况丽水城是重镇,工业基础雄厚,钢铁产量冠绝西北,建造在这里的兵工厂为联军提供着大量武器,丢了丽水城,对西北的军事力量是惨痛打击。 “你好歹也是个副总司令,就这么喜欢说丧气话?想撤退是吧?你能走得出这扇门,我就让你回千湖城!”克莱尔恶狠狠地瞪着坐立不安的庞克。 事到如今,西北内部已是渐渐有了分裂的矛头,因为觉得天蚁集团的正规军不可战胜,一部人贪生怕死,产生了屈膝求和的想法,奢望着向天蚁集团投降。 庞克就是这部分人的代表。 他能成为联军副总司令,不是因为他军事才能如何出众,而是因为他的财富在西北无人能及,麾下治安军数量众多,小山头的实力地位摆在那里。 这两天,庞克一直在向克莱尔请求回千湖城主持战事,但克莱尔觉得,真让对方回了千湖城老巢,只怕他转头就向天蚁集团投降了! “我是觉得丽水城这一仗不好打,总司令要是认为守得住,那我们就守在这里好了,我并不是怕了天蚁集团。” 庞克见克莱尔眼中杀气流露,一副恨不得把他锤烂的架势,不敢硬着头皮跟这个疯子抗衡,只得转移视线服软。 章一一二一 背叛与分裂(上) 跟众人开完作战会议,部署了接下来的行动,克莱尔离开指挥部回到自己的休息室。 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她,吃完手下端上来的午餐,打算在集团军的炮火停止前,先眯上一会儿。 等集团军的地面部队开始进城,她就不可能再有休息时间。 她闭上眼没多久,便睡得昏昏沉沉。 等她察觉到身边的异样动静,再度睁开眼时,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圈黑洞洞的枪口下! 一瞬间,克莱尔浑身汗毛倒竖,她不知道自己的休息室里怎么会有这么些人,不明白自己的卫士为何没有及时向她示警,但身为强者的本能,让她第一时间就想出手杀出重围。 只是当她想动的时候,才发现手脚沉重得厉害,身体绵软无力,根本提不起任何劲来! 而这时她也发现,指着她的步枪里,竟然有好几把源能枪械! 西北联军中的源能步枪屈指可数,那都是之前赵宁从默罕默德手里夺过来的,它们本没有道理出现在一起。 “克莱尔,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你真敢做什么不理智的事,那我就只好下令源能步枪开火。这里的空间这么狭窄,到时候你就只剩下灰飞烟灭这一条路!” 副总司令庞克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庞克!你的脑袋里装得都是屎吗?你究竟想干什么?!” 克莱尔饱含愤怒地扭头看向声音源头,那是一个被人拿在手里的通讯终端,随着她转头望去,全息画面被投放出来,庞克那臃肿的身形正坐在一间办公室里。 很显然,对方没在她的休息室,不曾把自己置身险境。 观察一下四周,克莱尔发现她的几名卫士都倒在了休息室外面,有一个则倒在休息室门内,眼下正被人拖出去。 显然,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克莱尔刚刚睡得太死,这才没有听到他们的战斗动静与示警声。 此时此刻,克莱尔不用去想也能知道,她休息前吃的饭菜里面必然被下了药,这才导致她先前睡得昏昏沉沉,而眼下浑身乏力。 现在她无暇去思考饭菜是怎么被下了药的,只能一边暗中尽快催动身体的力量,一边尝试弄清楚庞克的意图。 庞克的意思很明显,他老神在在地道: “司令官阁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咱们跟天蚁集团的实力差距太大,无论丽水城能不能守得住,这场战争我们都注定要失败,投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趁着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全失败,正好跟天蚁集团和谈,要是我们再打败仗再丢地盘,就没了跟对方谈判的筹码,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司令官阁下,我希望你能认清形势,带领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是不是?” 克莱尔知道庞克胆小如鼠,不敢跟天蚁集团的集团军正面抗衡,她原以为有自己在上面压着,有大家的共同利益与共同意志,只要约束得好,对方虽然不敢作战,但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妨害大局的事来。 她没想到,联军仅仅是在山阳城、博罗城败了两场,士兵损失不过四万多人,庞克竟然就已经打定主意背叛西北联盟! 她更加没想到,庞克在面对天蚁集团这个敌人的时候,怯懦如鸡,蠢似猪狗,狼狈不堪,但在对自己这个同伴下手的时候,却能行动果决,干净利落,胆大包天! 对方行动之前,克莱尔根本没有察觉对方的险恶用心,在作战室开会时,对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不敢违逆她的模样,却不曾想,转眼之间,对方就展开了将她置于死地的行动! 而且对方还成功了! 克莱尔感受到了深深的荒诞。 比这份荒唐更刺痛她的,是莫大的侮辱。 她堂堂中品上的强者,西北联军总司令,护法委员会委员长,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内,被一个毫无才能品性不端,她压根儿就看不起的人,给雷霆一击堵在了休息室里,失去了对一切的掌控! 现在,她还被对方威逼着,必须向对方低头服软! 奇耻大辱,克莱尔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趁着对话的工夫,早已完成某项隐蔽动作的克莱尔,双目陡然通红,浑身肌肉霎时鼓张,体内的力量顷刻间奔涌如江河,在周围十几个黑洞洞枪口的威逼下,她抬起头了头,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她的嘴角咧开,浮夸的笑容刻上脸庞,就像是被厉鬼上身了一般,在这一刻化作了修罗恶魔! 嘭! 克莱尔的身体子弹一般飞了出去,一记凶狠膝撞重重砸在当面一名强者胸口,沉闷的撞击声就像是战鼓,敲响了休息室大战的序幕! 那名强者在猝不及防之下,胸口猛地凹陷下去一大块,脏腑碎肉合着鲜血从嘴巴、鼻子里喷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其他士兵无不陡然一颤,他们没想到克莱尔在被这么多枪指着脑袋的情况下,还敢奋起反击——她是不要命了吗? 你堂堂西北联军总司令,护法委员会委员长,身份何等尊贵,怎么能冒这样大的生命危险?扳机一动,枪口一旦喷吐火焰,这间休息室里的所有人,都无法再确保自己的安全! 刚刚庞克说的,可是要克莱尔带着他们投降,也就是说,克莱尔的身份地位在之后不会受到多大下降,利益可以基本保留,就算庞克成为了西北第一人,她克莱尔依然是离火城的霸主。 放着这样的前途不要,却要在这种时候拼命? 一着不慎,灰飞烟灭,那可是什么都不会剩下! 此情此景,所有人都没想到对方会动手,他们很想大吼着问克莱尔一句:你他.妈的是疯子吗?! 他们问不出这句话,因为眨眼之间,克莱尔已经解决掉了两名强者,现在问题来到了他们这一边:要不要开枪? 眼下是凶险搏斗,一旦枪响,所有枪都会一起响,休息室空间狭窄,到时候大家基本是同归于尽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谁敢开响第一枪? 再看克莱尔,虽然已经打残一人打伤一人攻向了第三人,但一直都是近身肉搏,并没有夺枪向他们开火,他们虽然危险,却并不是死路一条。 这种时候,众人一起上,发挥人数优势用近身博斗的方式击败对方,才是最佳选择。 瞬息之间,众人计议已定,纷纷扑向克莱尔。 克莱尔并没有给他们继续围攻自己的机会。 击倒三人,包围的缺口已经打开,她第一时间蹿出了休息室,向外面跑了出去!外面是警卫室,空间不比休息室大,这里同样有庞克的人,但不过三四个而已,数量比之休息室少了太多。 这很关键。 警卫室外面,就是地铁站通道,连接着广阔空间! 更重要的是,大群士兵就在那里。 克莱尔只要从警卫室夺门而出,就能叫来她的离火城士兵,从而脱离险境,逃出生天,重新掌控局势! “拦住她!” “别让她跑了!” 休息室里的强者们一边追出来,一边纷纷张口大喊。 嘭,嘭! 克莱尔的身形敏捷如虎豹,凶猛如蛮牛,狠狠撞在了一名拦路者身上,将其撞得离地飞起;继而反手一拳,轰在凑过来的另一人小腹上,把对方打得趴地不起。 接近着,她扭腰甩出一记鞭腿,将最后一个及时扑来的强者逼退,而后身体向前一跃,抱着堵在门前的那名强者,一起撞翻了警卫室的大门! 突破牢笼,克莱尔精神一振,心头大喜。 冲出来了,终究是冲出来了! 区区一个庞克,就能翻得了天了? 一个懦弱无能的鼠辈,还想逼得她克莱尔低头屈服? 真是异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 克莱尔翻滚起身,张嘴就想大声招呼自己的部曲,过来将这群混蛋一网打尽,然后再去把庞克揪出来当众处死。 可她张开了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周围都是她的士兵。 但这些士兵的枪口,却都对准了她! 不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黑影骤然扑至,威猛的身体撞在她身上,直接将她撞得身体离地,倒飞着撞塌了警卫室的玻璃外墙,重新倒在了警卫室里。 一时间,从休息室冲出来的强者,再度拿枪对准了她。 同时对准她的,还有警卫室外,百十名自家士兵冰冷的枪口。 头晕目眩的克莱尔虚弱至极,努力了好几次,竟然没能再站起身。她只能双手撑地,不让自己软趴趴的倒在地上,同时抬起头颅,充满不甘、怨恨地看向那个对自己出手的人。 她本就被庞克下了药,身体虚弱,刚刚之所以能够短暂爆发出战力,不过是因为趁着跟庞克说话的时机,用自己发怒挣扎的动作掩饰,一只手按住腰部位置,用衣衫里的针管给自己打了两针特供肾上腺素。 不错,她在衣衫内部位置,用专门制作的口袋装了好几个针管,除了特供肾上腺素还有其它定制的救命药品。 她跟普通权贵不同,不久前她还率领着一个主力团,在战场上跟抵抗军作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陷入苦战乃至是绝境,随身携带这些药品是她早就养成的习惯。 正因如此,她才能一路冲杀出来。 还因如此,她刚刚被人一撞就飞了回来。 肾上腺素只是肾上腺素,能够短暂激发她的力量,却不能让她完全摆脱庞克下的药的影响,她能发挥的实力很有限。 如果她恢复了中品上的实力,那些人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早就被她随手捶成了渣滓。 正因为实力有限,如今吃了一记重击,身体就飞了回来,刚刚被压制的虚弱感因为这一击而重新回到了身上,克莱尔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冲破束缚的能力。 凭借随身的药物,不怕死的疯魔性格,她本来是可以冲出牢笼,摆脱自己的险境,重新掌控局势的。 如果不是外面这些人....... 章一一二二 背叛与分裂(下) 克莱尔双目血红,死死盯着那名打退她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对方名叫谭敬,是她麾下的悍将,中品强者,虽然称不上绝对心腹,但也是她老主力团的得力人手,颇受她的信任与重用。 今天,是对方轮值休息室外这片区域。 却不曾想,对方竟然背叛了她! 克莱尔面如锅底,五官扭曲,盯着谭敬低吼:“稻香集团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吃里扒外对我动手,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吗?!” 谭敬冷漠地看着克莱尔,对她的指责嗤之以鼻:“别说什么培养,搞得好像自己义薄云天一样,你们是慈善家不成?是我为稻香集团效力了这么多年! “大家不过是因为利益关系走在了一起,平日里互相利用罢了,你愿意用我,只是因为我有受到重用的价值。利益交换的关系,谈什么恩情良心?” 克莱尔勃然大怒:“混账!你这个混蛋!庞克给了你的多少钱?!” 提到钱,谭敬笑了,笑得格外幸福,又好像还有些荣幸,“庞司令给得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无法拒绝,多到我在稻香集团一辈子也挣不到。 “司令,我不是你们家族的人,你们也没把我当自己人,我是出来打工的,别人给的价钱高,对我的认可与尊重就大,你说我凭什么不投向别人?” 克莱尔面颊肌肉抽动,脖颈青筋突起。 稻香集团也好,她之前率领的主力团也罢,当然是自己家族的人担任最紧要、最显赫的职位,外人哪里能跟自己人相比? 谭敬虽然才能不俗,胜过绝大部分克莱尔家族的人,但自身地位始终不上不下,集团内部多的是地位比他高,但能力远逊于他的家族人。 但对方也就是才能出众而已,还称不上惊才绝艳冠绝群雄,在这种情况下,克莱尔自然不可能给对方特别优厚的待遇。 现在,对方被收买了,叛变了。 一切都是这么的合理。 此时此刻,克莱尔虽然表面上依旧咬牙切齿,对谭敬痛恨不已,保持着不服输的样子,但内心却是一片荒凉。 她知道,她输了,也完了。 同时玩完的,还有西北联军,西北各城。 这些人以为投降天蚁集团,就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顶多就是利益不如以前多,还要被官府管着,要在天蚁集团面前当孙子而已。 但克莱尔不这么认为。 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天蚁集团必然杀鸡儆猴,以此震慑整个北大陆,这不是普通的战争,是天蚁集团的建国之战,手腕怎么可能不铁血无情? 而造成二三十万大军灭亡,让西北各城覆灭的直接原因,竟然只是一个中品强者,一个之前名声不显地位有限的营长,在某个时候被金钱收买而叛变。 克莱尔能说什么呢? 她跟抵抗军战斗、来往多年,此刻忍不住去想,如果是抵抗军的将士,他们在面对跟谭敬一样的情况时,会不会也被庞克收买? 答案并不难推断。 百分之九十不会。 如果他们是抵抗军,内部会出庞克这样的,不顾大局只顾自身利益,在战争关键时刻反水的高位者吗? 答案显而易见。 抵抗军打到现在,经历过无数险恶,但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人! 为什么西北联军会出现这种情况? 为什么西北联军跟抵抗军不一样? ...... “司令,你毕竟是联军总司令,护法委员会委员长,我相信你还是在乎体面的。我不想做得太难看,那么你现在总该能认清形势,跟庞司令达成一致了吧?” 谭敬环抱双臂,俯瞰着他昔日的上司,趾高气昂地道。 克莱尔脸上的愤怒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败。她明白,事到如今已是再无生路可言,她跟西北都完了,她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扭转这个现实。 她唯有接受这个现实。 哪怕这个现实残酷荒诞,对她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她的力气多少恢复了些,但也仅仅能支撑她缓缓站起身,她面无表情地看了谭敬一眼,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士兵。 士兵们也看着她,没有人露出惭愧之色,大家都很平静,有人甚至嬉皮笑脸,对她的窘态感到高兴,他们喜欢看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大人物,跌落尘埃饱经屈辱。 那是她克莱尔的士兵,也不是她的士兵,追根揭底,他们是金钱的士兵。他们为钱而战,为钱而死。 在这个世道,在西北,这并不是一件让人觉得羞耻的事,因为人人都是为钱而活。钱,代表着的是生存资源,是生存的一切,为钱而战,就是为生存而战。 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至少在西北如此,在北大陆如此,在二零八八年的地球如此。 当然,除了抵抗军根据地。 “可惜,你们此刻不会意识到,你们抛弃一切选择金钱的行为,最终不会带给你们生存的机会。它不会使你们变得强大,只会让你们变成一盘散沙,当面对外部的强敌时,它只会引领你们走向灭亡。” 末了,克莱尔既凄凉痛苦,又洒脱认命的说出了这句话。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有残存的愤怒。 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她心里便连仅有的一丝愤怒也没有了。 她脾气火爆,一向以武力为尊,她很少思考,所以谈不上多么聪明,有什么大智慧。她只是在大船即将沉没的时候,感受到了末日来临时固有的那种荒凉悲寂。 这股荒凉悲寂令她意识到,大船的航线,走错了。 她微微抬起头,想要放空视野与胸怀,但她看不到浩然长天,她能看到的,只有近在咫尺的天花板。 天花板那么近那么宽广,无边无际沉重无比,压得她喘不过气,这天花板之下,就是她生存的世界。 天花板之外的碧色苍穹,则是她此时此刻看不到,一直以来触摸不及的世界,一个始终存在,却又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世界。 谭敬不知道克莱尔在感慨什么,他也不想理解,在确认对方的确没有继续反抗的意思后,他招招手拿来通讯终端,重新投放出庞克的全息影像。 谭敬面带胜利者特有的笑容,戏谑地对克莱尔道:“司令官阁下,之前的一切都结束了,让我们一起去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克莱尔看向庞克。 庞克那臃肿的身体摆在沙发里,像是一座神龛,再度看到克莱尔,他先是志得意满的嘿嘿笑了两声,而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严肃了一下神情,最终一本正经地宣布: “司令官阁下,请你现在就发布命令,让所有人都暂停手头的工作,让士兵们都放下武器,做好向天蚁集团投降的准备。” 克莱尔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地道:“你都跟天蚁集团沟通好了?” 庞克眼珠子转了转,轻笑两声:“司令官阁下是联军总司令,也是西北临时护法委员会的委员长,西北的投降事宜,还得司令官阁下出面,去主动联络天蚁集团。 “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你拟定、发布命令。 “我先去倒杯酒,希望再回来的时候,能跟司令官阁下举杯相庆。” 这话说完,庞克从沙发上站起身,离开了摄像头的覆盖范围。 ...... 庞克来到办公桌前,刚刚的得意骄傲之色顿时一扫而空,他弯下腰,卑躬屈膝地看着坐在办公椅上的人,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 “指挥官阁下,事情已经定下了,我的所作所为可还让您满意?” 坐在办公椅上的人淡淡地道:“我已经不是前敌指挥部的指挥官,现在的总司令是陈公子,你的称呼要是不改,只怕会有苦头吃。”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默罕默德! 庞克陪着笑脸道:“陈公子是集团公子,我们自然敬畏,但您指挥西北大战数年,劳苦功高,跟我们关系亲近,我们无不发自内心的尊敬您,能为您牵马坠蹬我们甘之如饴。” 默罕默德对庞克的这番话很满意。 他瞅了通讯终端一眼,眸子翻涌起一股难以压制、掩盖的欲望,“克莱尔的脸色怎么样,她像是完全屈服了?” 庞克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连忙毕恭毕敬地道: “司令官阁下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现在精气神全无,恐怕内心充满对自身命运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惊恐,这就只有您才能帮助她了。” 在克莱尔面前他狐假虎威,但在默罕默德面前,他不敢对克莱尔有丝毫不敬,连称呼都不敢改变。 庞克很清楚,克莱尔是默罕默德的禁脔,默罕默德不会希望别人不尊重克莱尔,因为那意味着别人也不尊重他自己。 听了庞克的话,默罕默德终于是按捺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章一一二三 再见梦魇 克莱尔曾经给了他奇耻大辱,他早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找补回来,给予对方更加刻骨的羞辱,并且重新掌控对方的生死与命运,迫使对方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蹂躏拿捏。 现在他做到了,如何能够不开心? 先前被克莱尔重创,默罕默德只能灰溜溜从司令部逃走,结果导致西北叛乱,驱逐监察部人手,他的罪责之大,足以让他丧命,如果不是陈齐力保,他根本没有再来西北的机会。 这次重回西北,默罕默德必须戴罪立功。 这不仅是陈齐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愿。 只有用功劳洗刷欺辱,用胜利弥补失败,他才能重拾掉在地上的尊严,重新在天蚁集团拥有身份地位。 如果没有像样的功劳,即便是陈齐信任他重用他,他的前途也有限得很。而要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价值,陈齐都没有理由一直用他。 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这回大军进攻西北,陈慧慧以千金之躯带领众多强者,前往根据地刺杀抵抗军首脑,他默罕默德更是没有理由毫无行动。 于是他主动向陈齐提出,要亲临前线进攻西北联军。 正是在这时,庞克联络上天蚁集团,表达了自己投降的意愿。 这么好的机会,陈齐当然不会放过,他下令默罕默德全权处理此事。 默罕默德原本没想隐蔽潜伏来丽水城,但西北联军对天蚁集团的怀疑与不信任,让他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庞克也不是傻子,当然害怕天蚁集团不接纳他,他拉拢的其它西北大人物,都担忧投降了天蚁集团还被秋后算账、杀鸡儆猴 虽说这是事实,陈齐与默罕默德打定的主意,就是在利用过庞克之后把他一脚踢开,但这个想法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就得给出更大的诚意,消解庞克等人的疑虑。 没有什么,是比默罕默德亲自来丽水城,更有诚意的表现了。 默罕默德记得,他离开司令部的时候,陈齐是这样跟他说的: “以我集团军的战力,平定西北根本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甚至都不需要弯弯绕绕的策略,平推就能取得胜利,庞克等人的投降我根本不在乎,甚至懒得搭理。 “但你需要这个机会。你之前在西北吃了亏,这回如果没有亮眼的表现,回去之后我很难给你记功,你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让集团改变对你的印象。 “深入敌后,策反敌军高级将领,迫使敌军内部分裂陷入混乱,让大军轻而易举正面击溃西北各城叛军,最大限度降低伤亡,这就是你在此战中可以拥有的最大立功机会。 “也是你唯一的立功机会。 “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也帮不了你。” 对有的人来说,战争是灾难,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战争则是红利,是他们发家致富的机会,也是他们出人头地的舞台。 这场根本不需要用到离间计的战斗,正因为陈齐与默罕默德的个人利益需要,默罕默德才来到了丽水城。 有庞克的人接应,他的到来顺畅无阻、十分隐蔽,一心扑在正面战事上,成天想着如何排兵布阵战胜敌人的克莱尔,没有察觉到。 默罕默德的出现,收获了显著效果。 原本,西北联军虽然吃了两场败仗,折损了四万多人,但毕竟还只是开局失利,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内部虽然有人认为这一仗很难打赢,但至少此刻还没有分崩离析。 默罕默德的到来,让很多人一下子成了投降派。 他们之前不肯投降,决心反抗,就是觉得天蚁集团不会放过他们,现在默罕默德甘冒奇险来了丽水城,当面向他们保证天蚁集团不会灭掉他们,只会用官府统治他们,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拼命? 丽水城里一大批大人物被默罕默德拉拢过来。 要是没有这些人的帮忙,仅凭庞克一人,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就成功给克莱尔的饭菜里下药? 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呼应,在克莱尔的休息室内外都乱成那样,整个地铁站、指挥部又岂会没有反应? 此时此刻,庞克已经控制了此处近乎一半的力量。 另外一半,是暂时意志坚定,笃信投降必死的主战派,他们不是庞克能够拉拢的,只能等克莱尔下达命令,瓦解他们的信心,让他们陷入混乱,庞克、默罕默德才能趁机威服、收降。 “你这地铁站地方不小,待会儿给我安排一个僻静的房间,准备好我所需要的东西,今晚我要在这里好好跟克莱尔叙叙旧。” 默罕默德摆摆手,示意庞克去倒一杯酒来,“你总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庞克笑得一脸猥琐。 克莱尔天生丽质,谁看了不眼馋?只不过他们都没那个实力有非分之想而已。 默罕默德跟克莱尔的交情,西北的大人物们人尽皆知,庞克当然明白,克莱尔一旦进了默罕默德的房间,一定会渡过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接过庞克递来的酒杯,默罕默德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的时候,他眼中的欲.火已经炙热无比,脸也涨红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好似一刻也不能忍耐。 他暗暗想到:上回让你侥幸逃过一劫,这回我带了特殊药物,还有三公子特派的两名中品上强者在旁保护,我看你还能怎么挣扎!上回你欠我的,今晚我一定要加倍讨回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默罕默德正幻想着今晚的美好时间,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 正在陪默罕默德喝酒,绞尽脑汁想着恭维之词,想要跟对方拉近关系的庞克,不悦地皱了皱眉,转身去打开了门: “什么事......” 默罕默德本来没关注门口的事,下面的人跟庞克汇报什么,他压根儿就不在意,反正有陈齐派来保护他的两名强者在外面,他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 但意外偏偏发生了。 当庞克僵硬地站在门口,半天一动不动,还一副白日见鬼模样的时候,默罕默德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彼处,“怎么回事?” 庞克僵硬地转过脖子,结结巴巴地道:“司,司令官阁下,来,来了......” “克莱尔?”默罕默德心头一动,他当然想要见到克莱尔,那是他此行一个非常重要的战利品。 但此刻对方不是应该在地铁站另一边,依照庞克的意思发布投降的命令吗,怎么突然到这来了?难道说她有什么事要找庞克谈? 即便如此,庞克跟她谈就是了,怎么这样一副怂包模样?是怕对方提早见到自己生出什么变故? 对方现在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而自己有两名中品上强者在门外,对方来了就是自投罗网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既然来了,那就让她进来。”默罕默德气定神闲地道,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他现在是胜利者,见克莱尔无需有什么礼遇。 庞克如蒙大赦,立即让出通道,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一边。 “克莱尔,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默罕默德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摆着谱,本来没打算拿正眼看克莱尔,但当他发现进门的不止克莱尔一个人时,他转过了头。 当他看清与克莱尔一同进门的那两个人是谁时,怵然一惊,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直冲脑门,让他再也坐不住,一个激灵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那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的组合,不正是当时在离火军司令部,把他的手下打得溃不成军,从他手里抢走了好些源能步枪,差些让他命丧当场,只能仓皇逃串的神秘强者吗?! 此刻见到赵宁与塔尼亚,默罕默德就像是遇见了天敌,曾经遭受的屈辱,经历的恐惧,梦魇般突然包围了他,让他再也无法淡然应对。 “可恶!我只说了见克莱尔,徐斌、刘周怎么把这两个人也放进来了?!” 默罕默德心跳大乱,办公室空间不大,对方要是突然发难,他几乎不可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他来不及埋怨唾骂,连忙朝着门口大喊: “徐斌、刘周,快进来把这两个人拿下!” 话喊出去了,但没有人进门。 门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不仅如此,房门还被人从外面拉上了。 霎时间,默罕默德浑身冰冷,呆愣原地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徐斌、刘周为什么没有反应?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要害死我不成?难道陈齐要除掉我?这没道理啊!还是说这两个人是自己人? 屁的自己人,这根本不可能! 默罕默德的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短时间内根本理不清头绪,无法判断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饱含惊恐地看着克莱尔越来越近。 随着对方走近,默罕默德的惊恐愈发难以遏制,他的双腿颤栗了起来,握紧双拳的手臂也不可避免的开始抖动。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参天巨兽的血盆大口,又如同正一步步陷入十八层地狱,他的冷汗一层层冒了出来,牙齿也开始打架,他拼尽了所有力气与勇气,才能让自己站着不坐倒在椅子上。 “默罕默德,真么想到,经过了上次离火军司令部的变故后,你竟然还会出现在我的地盘上。我是该称赞你勇气可嘉,还是该嘲笑你愚蠢至极?” 克莱尔来到办公桌前,抱起双臂,戏谑地看向默罕默德。 “你,你不是被我们的人控制了,怎么会,来这里?”默罕默德赶紧开口。现在只有说话才能稍微分散一些,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恐惧。 克莱尔嗤笑一声,转身示意了一下已经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的赵宁: “你还真是不长记性,上回在人家手里吃了亏,这回竟然还敢来,你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章一一二四 泄愤 “徐斌、刘周他们......”默罕默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肯死心。 克莱尔一屁股坐在上办公桌,乜斜默罕默德一眼,拿起默罕默德的酒杯打量起来: “你是说门外那两个中品上的护卫?当然是已经倒下了。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原因再简单不过,在杨老哥带着我出现之后,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就被杨老哥的人处理了。” 默罕默德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办公椅上:“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们,他们是中品上的强者,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他们倒下的这么快?” 克莱尔将杯子里的酒水一下子泼到了默罕默德脸上,这让后者冷不丁一个打了个寒颤: “我看你需要清醒点,这么简单的问题,你竟然还要问我?在北大陆,比他们厉害的存在只有一种。” 默罕默德反应了过来:“超,超人实验体?!” 克莱尔拍了拍手,示意对方回答正确。 可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默罕默德接受,他扯开嗓子嚷嚷起来:“这不可能!超人都被五小姐带走了,他们去了抵抗军根据地......” 啪! 克莱尔把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默罕默德额头上,酒杯应声碎裂,默罕默德的脑袋霎时开花,鲜血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顷刻间便糊了他半张脸。 “你这颗猪脑这么不管用,我看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了!”克莱尔从办公桌上跳了下来,随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劈头盖脸就朝默罕默德砸过去。 进门之后装了这么久高人风范,她终于忍不住了。 默罕默德也是中品高手,现在克莱尔还没恢复实力,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反抗,但有赵宁跟塔尼亚在办公室,他根本不敢反抗,生怕自己的异动引来对方的沉重打击,小命不保。 克莱尔可不管他怎么想,手里的烟灰缸在默罕默德头上砸烂了,便抄起办公椅往对方身上招呼,伴随着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默罕默德的惨叫声终于响了起来。 而且兀一响起,便再没有停歇的时候。 他的脑袋被砸的到处都是伤口,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脸上完全被鲜血覆盖。他从办公桌后面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想要躲避克莱尔的迫害。 克莱尔已经到了兴头上,她的嘴角咧得很大,面孔格外扭曲狰狞,残忍的笑容犹如鬼面,冷血的笑声好似鬼哭,无论默罕默德爬到那里,她都会抓住附近的物件,一个又一个的招呼到他头上。 他们两个人,一个犹如发狂的野兽,一个好似蠕动的虫子,前者放肆发泄,后者在连绵不绝的砸打下遍体鳞伤。 从办公桌爬到沙发区,默罕默德留下了一路鲜血,当他终于摸到沙发的时候,浑身上下已是鲜血淋漓,再无一片好肉,也没了一根完好的骨头。 他的身体绵软无力,莫说站起来,连坐着都已不能,他真正成为了一条没有骨头的虫,脑袋上冒着脑浆,嘴里吐着鲜血,眼珠子耷拉在眼眶外。 他充满祈求地看向假寐的赵宁:“饶命,求你,放过我,饶我一名,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求求......” 默罕默德很清楚,这间办公室里真正说话管用的不是克莱尔,而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的赵宁。 他这一路挣扎着爬过来,就是为了向赵宁求饶。 只可惜,赵宁没有任何要搭理他的意思。 这让他眼中的恐惧、焦急、绝望之色越来越浓,到了最后,还在经受克莱尔蹂躏的他,没有被克莱尔打死,却已经快要被自己吓死。 在他过来的过程中,他是有机会反抗的,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怯懦,他习惯了向更强的人低头,祈求强者的怜悯成为了一种本能,比奋起反抗、舍命一搏更加浓厚的本能。 当他爬过一半的路程后,他想要反抗也没了这个力量,现在,他到了垂死边缘,就只能祈求赵宁能大慈大悲,放过他。 嘭! 克莱尔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了一根大铁锤,重重砸在了默罕默德那本就已经开裂的脑袋上,伴随着一声巨响,他的头颅彻底碎裂,就像是摔碎的西瓜一样炸开。 无头默罕默德的手脚无意识抽动了几下,寂然不动了。 一把丢掉变形的铁锤,克莱尔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她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她看着默罕默德不成样子的尸体,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变得好看,畅快的大笑声也变得好听。 从始至终,一直站在一边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庞克,双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 “装什么死,再不起来,老娘把你的脑袋也干碎!”休息得差不多了的克莱尔,来到庞克面前,用脚在他脸上反复碾压。 “咳......咳,我,我醒了,司令官阁下,饶命,饶命!”庞克在自己的五官要被踩踏得坏掉时,终于咳嗽着发出了求饶的声音。 他其实并没有装死装晕,默罕默德的死状过于凄惨,克莱尔的手段实在狠辣,联想到自己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对待,他只是害怕的晕了过去,没有当场大小便失禁,已经是心境不俗的体现。 克莱尔回到沙发上,庞克爬起身弯着腰站着,就像面对默罕默德时那样,他脸上堆满了谄媚讨好的笑容,卑微得就如一只蝼蚁: “司令官阁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求司令官阁下暂时留我一条狗命,让我能更好地位司令官阁下效力。 “我保证,我一定唯司令官阁下马首是瞻,绝不敢有贰心,否则天诛地灭全家死绝!” 克莱尔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带人去城外战场,抵抗天蚁集团的正面进攻。” 庞克:“......” 他的额头上汗如雨下,尴尬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克莱尔依旧冷着一张脸,似乎刚才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庞克吓得就快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克莱尔面前,抱着她的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司令官阁下饶命啊,我知道错了! “我被猪油蒙了心,这才敢跟您对着干,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我不该胡作非为,我真的错了。请司令官阁下给个机会,我一定洗心革面从头做人,绝对不敢有任何不满,司令官阁下......” 克莱尔厌恶的一脚将庞克踢翻,“闭上你的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嘴撕烂!你能不能活,我说了不算,得看杨老哥的。” 说着,她转头看向依旧在闭目养神的赵宁,露出一个跟庞克殊无二致的谄媚笑容:“老哥老哥,你说,我该怎么处置这个混账?” 赵宁双眼不睁地道:“这是你司令部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条,西北联军必须跟天蚁集团战斗到底。” 克莱尔胸脯一抬,表示自己坚决执行赵宁的命令:“明白了,老哥!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也是整个西北的意志!” 说着,她转过身,再度看向庞克时,脸上的奉承亲近之色消失不见,又换上了一副比冰还冷的面容: “去叫你的那些同党,十五分钟后到作战室开会,谁要是敢有什么不轨之举,无论是闹事还是逃跑,我一定扒光你们的皮!” 庞克如蒙大赦,先是对赵宁千恩万谢,然后又拍着胸膛向克莱尔保证自己不会乱来,末了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手脚麻利地开门出去了。 站在门外的扈红练向方墨渊努了努嘴,后者立马跟上了庞克,跟他并肩而行。 “老哥,这回又被你救了老命,真是太感谢了!如果不是你,不仅我完蛋了,整个西北都要玩完。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还望老哥不要嫌弃......” 克莱尔笑嘻嘻地说完这些,干净利落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到一边,还马不停蹄要去掀掉自己的紧身t恤,没有丝毫装腔作势的意思。 赵宁一脚把她蹦到了办公桌后面。 “臭女人,疯女人,你要是再敢对赵大个存有觊觎之心,我就打爆你的头!”塔尼亚一下子站到了沙发上,双手叉腰愤怒不已地嚷嚷,仿佛刚才那潇洒有力的一脚是她踢的。 克莱尔从办公桌后面爬起来,没有半点儿不高兴的意思,眸底反而掠过一抹通体舒泰的享受之色。 如果不是塔尼亚已经快要炸毛,她继续凑到赵宁跟前只会被这个小家伙半路截住,挨着脑袋一顿暴揍,她一定会锲而不舍的尝试。 “哎呀呀,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呢?老哥要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咱们西北联军中可多的是女军官,环肥燕瘦要啥有啥,保证能有老哥中意的。” 克莱尔回到沙发区坐下,不过因为塔尼亚的严防死守与气势威胁,她无法再度坐到赵宁身边,只能坐在沙发一角,就这样还得随时提防塔尼亚把她轰走。 见赵宁依然闭着眼,克莱尔讪讪扰头,不得不正经起来: “话说回来,老哥,你们是怎么会到丽水城来的?还有这个小家伙.......实力突然暴涨了这么多,把我震惊得不要不要的。” 章一一二五 智人战斗团 赵宁带人离开星火城后,径直来了西北联军的作战区域,稍微一打听,得知克莱尔正在丽水城组织防御、指挥战斗,便赶了过来。 如何挡住天蚁集团正规军,打破他们对西北的这轮攻势,赵宁有着自己的打算,首先得确保短板不出问题。 战场的薄弱环节自然不是抵抗军,而是西北财团联军,赵宁对其始终没有信任可言。 就目前阶段而言,西北财团联军的存在很有必要,别的不说,陈齐这回发动攻势,就分了五万兵马出击西北联军,他们一下子就为抵抗军分担了半数敌人的压力。 若是没有西北联军,十万兵马一起进攻根据地,就靠抵抗军那点兵力与装备,正面战场的作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 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等人,如今正在带着根据地与天蚁集团正规军正面作战,赵宁的着眼点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上,正好从其它角度配合抵抗军。 赵宁来见克莱尔,一方面是要了解西北联军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帮助克莱尔稳住局面,同时威慑对方不要投降。 赵宁绝对不能让西北联军先行崩溃,更加不能让西北联军投降天蚁集团,继而被天蚁集团当枪使,调转矛头去进攻根据地。 来了丽水城,赵宁没有大明大放直接去见克莱尔。 他先派出扈红练等人,摸了摸丽水城的情况,让他们混在逃入地下空间避难的普通人当中,从底层去了解这场战争,判断西北联军持续作战的能力大小。 与此同时,因为对财团权贵们始终不信任,赵宁也有意关注联军内部,探查有没有人试图分裂联军,亦或是投降天蚁集团。 事情还没调查完,地铁站便爆发了克莱尔与谭敬等人的战斗。 这个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旁人如果不在近处或许注意不到,但想瞒过赵宁这个天人境无疑是痴人说梦,是以在克莱尔陷入绝境的当口,赵宁及时出现。 救下克莱尔,知道了对方的困境与庞克的谋划,赵宁当然不必再费心费力去继续调查,既然敌人冒了头,那么打掉对方就是。 这就有了赵宁带着克莱尔敲门的那一幕。 因为当时事发突然,是克莱尔亲自过来,默罕默德留在门外的两名护卫,还以为对方是来服软谈事的,没有任何提防,也想不到克莱尔身边会有比他们更强的高手。 扈红练等人发挥自己“超人实验体”的实力,陡然突袭,轻而易举制服了他们。 “你打算怎么处理眼下这个乱局?”赵宁将自己的行动简单说了说,随后抛出这个问题。 “这件事很简单,默罕默德死在了这里,那些人没有了投靠对象,自然无法继续之前的行动。 “再者,默罕默德作为使者过来跟投降派接洽,结果却死在了丽水城,天蚁集团自然不会再相信投降派的诚心。” 克莱尔主持了一段时间的大局,说起正事来已经颇为靠谱,“庞克等人没了选择,没了退路,只能跟着我继续奋战。 “而我也不想把乱子闹大,影响联军军心,所以打算封锁消息,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撑过了眼前这一战,后续我会把那些投降派陆陆续续从关键岗位换下去,提拔一批斗志坚定的人上来担当大任。 “有这回的事情和老哥的威慑在,我相信他们除了接受现实,不会再有其它想法。” 赵宁点了点头,大体认同克莱尔的处理方式。 只要能撑过眼下这一阶段,后续西北联军的情况会如何,赵宁并不是十分关心,到时候李胜利、周树立等人,会妥当处理好西北的局面。 对赵宁而言,丽水城的事情到这里就算处理完毕,他站起身,“你好生作战,我就不在这里继续呆了。” 克莱尔知道赵宁不会在她这里停留太久,但没想到对方会走得这么急,“老哥不等我们守住丽水城,挫败集团军的攻势再走?” 赵宁来都来了,如果肯帮他们作战,克莱尔就有了守住丽水城的把握;如果赵宁等人现在就走,西北联军跟集团军的战力差距还是摆在那里,这丽水城防线哪是那么容易守住的? 如果丽水城守不住,赵宁这一趟不是白来了? 赵宁瞥了克莱尔一眼,轻描淡写地道: “今天帮你们守丽水城,明天难道还要帮你们守千湖城?后天我还得去抵抗军根据地,帮它们在战场抵挡天蚁集团的大军不成?” 克莱尔:“......” 她绕了扰头,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她想来,事情的确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她不敢质疑赵宁。 “只要你做好自己的事,丽水城会守得住的。” 这句话赵宁说得很平静,但落在克莱尔眼中,却莫名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几乎是本能地相信了这句话,无关理由无关依据。 望着赵宁与塔尼亚离开办公室的背影,心神震动的克莱尔久久没有回神。直到空荡荡的门口出现了她带来的卫士,向她询问接下来的去向,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走出办公室,克莱尔再也找不到赵宁的身影,四处也不见了对方带来的那些神秘高手,这也就是说,地铁站指挥部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但克莱尔却感到自己的身体中多了一股坚定的力量。 她知道,即便赵宁已经离开这里,但她凭借对方刚刚的所作所为,就足以在丽水城顺畅推行自己的意志,而只要她的斗志足够坚定,做好自己的迎战工作,这丽水城,就一定能够守得住! ...... 丽水城城郊,赵宁等人站在一座只剩下一小半的楼房顶端,眺望城外空地上大规模挺进而来,左右无沿前后无际的战车群。 集团军地面部队即将进城,对方的炮火轰炸却没有停止,只是把打击面向城内推移了很多,在炮火的掩护下,战车群会从容进入城市。 赵宁等人所置身的地带,正好处于中间区域。 前方是跟着战车小跑前进的士兵群,后方则是不断呼啸落下的密集炮弹,一片片此起彼伏翻涌奔腾的炮火。 “天蚁集团还真是富得流油,炮火轰了这么久也不见停下。”赵宁望着那些滚滚铁甲洪流,脑子里想象着将来大晋皇朝拥有它们的场景。 跟抵抗军接触了这么久,他对现代战争多少有些了解。所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一般情况下,地面部队进攻之前能有几轮炮火覆盖敌方阵地就行了。 而天蚁集团已经连续轰炸了好几个小时,把丽水城都轰成了废墟,现在地面部队已经开始出动,竟然还有那么多炮弹掩护战车推进,炮弹多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也不知前面这些年他们积攒下了多少军火。 单以集团的实力来论,就算天蚁集团是北大陆霸主,这份实力也过于强了,毕竟他们不是战争机器,是商业财阀。 不过赵宁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仍在情理之中,如果没有这份实力,天蚁集团凭什么敢于谋求在北大陆建立帝国? “照这样轰下去,只怕这些战车进城的时候,丽水城里的军队无法组织起有效防线。”扈红练提出了她的见解。 赵宁微微点头。 这是肯定的,丽水城里的军队要想挡住坦克战车推进,组建的防线绝对不能单薄,可按照眼下这副场景,距离集团军战车群稍远的地带都在炮火覆盖范围内,西北联军根本没法布置纵深阵地。 “走吧,我们去看看他们的炮兵阵地。”赵宁转身下了这座危房。 在战车群抵达城郊地带之前,众人绕了个大圈,从侧翼迂回到了战车群后面。他们的速度快若闪电,而坦克推进速度有限,当他们完成迂回后,战车还没有进城。 置身于一座小山包上,有赵宁略施小计为众人遮掩气机,他们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可以大明大放观察天蚁集团的炮兵阵地。 集团军的炮兵阵地很宏伟,分作几块区域,拢共一千多门重型火炮犹如一柄柄重剑斜指苍穹,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 每当炮身震动一次,底座后面泥尘云起,炮管前破开一团白烟,便是密集如雨的炮弹飞射当空,向着丽水城呼啸而去,大有一种神挡杀神、遇山开山的气势。 “你们两两一组,由近到远,去把那些炮兵解决掉。记住,杀人即可,不必费力摧毁重炮,我跟塔尼亚在后面策应。”赵宁指了指那几块炮兵阵地,给扈红练等人下达作战任务。 “得令!” 扈红练带着赵小黎,方墨渊跟陈奕一组,四人快速从山包上飞速掠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扑向炮兵阵地。 不过是须臾间,他们已经同时抵达目标地带,身法凌厉地冲入阵中。 四人的战斗方式简单粗暴,他们就像是疾风扫落叶一般,每当路过一架重炮,后面的炮兵便接连不断的飞起,浑身闪烁着血光摔落。 集团军明显没想到位于大军后方的炮兵阵地,会突然遭受敌人的凶猛袭击,一时间死伤惨重,零星保护炮兵阵地的精锐强者,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应对,便在鬼魅般的打击下身死道陨。 扈红练等人的速度奇快,那些炮兵基本上都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已经身体爆裂、魂归天外。 没用多久,四人已是清理掉了小几百架重炮后的士兵,重炮轰鸣的声音霎时减弱了一大截。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集团军指挥所完成了对强者的调动。 数百名改造体、强化人组成的精锐强者群,从四面八方出动,以合围之势扑向扈红练等人,与他们在炮兵阵地中酣战起来。 赵宁仔细感应了一下,这些所谓的精锐多是下品强者,中品数量稀少,中品中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个,中品上更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样的配置根本无法对扈红练等人造成威胁。 哪怕扈红练等人在模拟超人实验体的战斗方式,只能发挥出准王极境的战力。 这倒不是说眼前的集团军强者战力少,恰恰相反,这个比例已经很高。进攻丽水城的集团军不过两万多人,主力已经投入了正面战场,这数百人是指挥所能调动的临近力量。 数百名强者并非一哄而上,这么多人打四个人也没法一哄而上,毕竟同一时间能当面接触到扈红练等人的就那么多,他们抵达战场有先后顺序,进攻讲究彼此配合、立体层次。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可就眼下而言这实在无法对扈红练等人造成任何打击,他们两两配合,一拳就能轰杀一人,一腿便可扫倒一片,聚集过来的人多了,打飞一个敌人还能撞翻好几个。 在绝对实力的单方面碾压下,攻防兼备效率奇高的扈红练等人,不仅将临面的敌人快速击杀,还能一路前冲,推着包围圈不断移动。 赵宁在远处俯瞰战场,能看到一个又一个集团军强者接连飞起,半空从来没有空过,往往前面飞起的人还没有落下,后面的人就已经腾空而起。 那场面既像是下饺子,又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花。 因为当面没有一合之敌,扈红练等人在击溃集团军强者的时候,还能随着战圈的移动,顺手解决附近的炮兵。 这样的战斗对赵宁而言索然无味,却看得塔尼亚热血沸腾,紧紧注视战场的小丫头早已双拳紧握、小脸涨红,好几次都想冲出去参战,但每回她当发出一声战吼,都被赵宁提着后衣领给拧回原处。 ...... 指挥所。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什么怪物?!” 第八师师长路易斯,双目血红地盯着战场实时全息影像,扈红练等人凶猛无匹的战力让他遍体生寒,恨得牙关直痒痒。 旁边的第六师师长邓肯不紧不慢地道:“还能是什么?如此强横的战力,只有超人实验体才可能具备!” 路易斯转头看向邓肯,喝道:“都这种时候了还废什么话,谁不知道只有超人才能具备这种战力? “我她妈问的是这些人是怎么出现在这的!西北乱军何时有了超人实验体,还一拿出来就是四个?!” 同为师长,路易斯之所以敢对邓肯这么不客气,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这一路大军他是指挥官。 被人当面上嘴脸,邓肯不甘示弱,愤怒地乜斜路易斯一眼,冷哼道: “你想问什么你就直接问出来,不要等我说出了答案,你再说你已经知道答案!指挥官如果都是这样指挥,下面的士兵还怎么作战?” 能对指挥官这么不客气,邓肯自然有他的依仗。 他的依仗是集团大公司陈芮。 不错,他现在是陈芮的人。 “该怎么指挥战斗是我说了算,还用不着你来多嘴,做好你的自己的事比什么强!”路易斯知道邓肯是陈芮的人,但他依然毫不留情地训斥对方。 原因很简单,他之所以能成为这一路大军的指挥官,是得到了陈齐的重用,换言之,他是陈齐的人。 仗打到现在,互相之间接触得久了,彼此的成份大家都已清楚。阵营派系这种事,意味着争斗与对立,无需隐瞒也瞒不住。 “若是如此,指挥官要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还问我干什么?”身为路易斯名义上的下属,邓肯跟对方吵起来肯定占不到便宜,他索性转身走出指挥所,扬长而去。 自从搭伙行动,两人之间时常爆发矛盾。 路易斯作为陈齐党羽,当然要时时向陈齐表忠心,挤兑邓肯是最方便的选择;而身为陈芮的人,邓肯同样需要好好表现自己的坚定立场,故而每回路易斯找茬他都会毫不客气的回怼。 一来二去,指挥所便老是充满火药味。 除了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两人还有眼前的实际利益冲突。 路易斯仗着自己是指挥官,把自己的第八师安排在便于捞取军功的前锋位置,只让邓肯的第六师跟着打辅助。 邓肯不想帮着路易斯立功,凡事自然不肯出力,眼下敌人杀进了炮兵阵地,搅得军队大乱,他当然不会提出自己的解决之法。 路易斯是指挥官,大军吃了亏必然是对方获罪,他乐见其成,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撂挑子走出指挥所。 眼瞅着邓肯夺门而去,路易斯眼中掠过一抹得逞之色,他就是要把对方逼出指挥所,这样他以指挥官的名义调动对方的部曲时,对方才不会当面给他使绊子。 “传令,让第六师、第八师的智人战斗团出动,灭了这股突入炮兵阵地的敌人!”路易斯转眼便下达了作战指令。 章一一二六 不可战胜 赵宁看见了智人战斗团是什么样子。 在扈红练、赵小黎、陈奕、方墨渊四人,近乎要将改造体、强化人战斗群彻底击溃的时候,一支白色部队出现在了炮兵阵地外围。 这支白色部队的规模在千人上下,他们兀一出现,改造体、强化人战斗群便接到命令撤退回去,将战场给他们留了出来。 同一时间,白色部队以合围之势,向扈红练等人发动进攻。 赵宁虽然离得较远,但看得很清楚,这些白色战士比普通人都要大上一圈,但也就是一圈而已,并没有多么离谱,高矮胖瘦统一,都是不到两米的个字,身材相对魁梧。 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全身覆盖着合金护甲,双手手臂之下架着小型机枪,背后背着方形弹匣,身上还挂着其它例如榴弹之类的武器,周身上下闪耀着金属光芒,整个人就是一架战斗机器与微型移动军火库。 至于他们的面容,千篇一律,因为都覆盖着合金面甲,就连双眼都隐藏在防弹玻璃后。 当他们行动起来的时候,双眼闪烁着猩红,身体流溢着荧光,能量波动格外明显。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极为标准合理,仿佛经过无数次计算,速度要比普通改造体快很多,更难得的是整齐划一。 每一个白色战士——亦或者说金属彩色战士,都仿佛一件艺术品,线条流畅动作敏捷,战斗如舞,动若脱兔。 在改造体、强化人战士尚未完全撤出之际,奔走在地上的,滑翔在半空的白色战士,遮天蔽日,完成了对扈红练等人的立体包围。 近处的战士齐齐举起双手,机枪轰鸣,火舌喷吐,随着弹壳在手臂边成串抛出,子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向扈红练等人。 稍远处战士肩膀处的金属,经过一阵机械变形,露出两座榴弹发射器,弹匣周围的榴弹自行装填,炮口在第一时间锁定扈红练等人,砰砰发射了出去! 一时间,扈红练等人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榴弹爆炸掀起的火浪、子弹激射的烟尘完全覆盖。 “智能机器人。”赵宁认出了那些白色战士的身份,“适用于战场的战斗型智能机器人。” 这样的炮火覆盖快速猛烈,对寻常强者而言是致命打击,但想要击杀扈红练等人无疑是痴人说梦。 在爆炸掀起的火浪尘土尚未升起之际,他们就已从原地掠出,四人分头行动,分向四个方向逆势而起,冲入了智人战斗团的包围阵型中,左右开弓。 扈红练展现出了他们的实力,一个又一个智能机器人不是被当场轰成碎片,就是被从半空击落,炸开的炸成一堆残破零件,摔在地上的浑身抽搐电光乱冒。 然而智能机器人并未后退。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变幻手臂,将小型机枪收了起来,在一阵阵机械转变中,一柄柄近战武器露出了出来,或者是利刃,或者是棱刺,或者是战斧。 近战智能机器人或者从半空滑翔,或者自地面奔走,次第冲杀向不断腾挪转移、四处战斗的扈红练等人,跟他们展开近身拼斗。 在扈红练等人的实力面前,这些近战机器人基本都是在还未碰到他们的时候,就被他们击碎、斩断、轰飞,冒着电弧的机械肢体接连升起、四散零落,就像是一朵朵烟花接连盛开。 众人的战斗场面跟之前看似没有区别,但在远处观战的赵宁早已察觉出不同之处。 与强化人、改造体不一样,这些智能机器人全身都有合金护甲,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弱点,这就给扈红练等人造成了一定麻烦。 他们之前与强化人、改造体战斗群拼杀时,看似是砍瓜切菜,打得大开大阖,犹如屠宰一般,实则每一击都十分讲究,从敌人的弱点下手,进行着手术般的打击,用三分力气就能收获十分效果。 但是现在,智能机器人让他们无法再这般省力。 其次,改造体只是对身体某些部位的强化,攻击力提升得并不全面,这在对付低层次、同层次对手时,无需担心被针对弱点,但在跟扈红练等人交战时,他们便浑身都是破绽。 改造增强的战斗力并不能有效发挥出来。 即便是强化人,强化了全方面的能力,综合能力突出,但因为没有某方面碾压对手的优势,在面对扈红练等人时,同样是孱弱不堪。 但智能机器人不同,他们本来的身体就有着强化人的素质,而且浑身都充满高科技武器,战斗力大大提升。 再次,改造体也好强化人也罢,终究是人,智能机器人本质上则是机器,前者受伤会痛,遇到危险会怕,被扈红练等人单方面屠戮会士气崩溃,但智能机器人不会。 无数有多少同伴报废,他们依然奋勇向前,填补空白继续执行有效战术,有的智能机器人身体都被劈成两半掉在地上了,还能抬起手臂,对着目标开枪。 无视痛苦与恐惧之外,智能机器人的大脑始终保持清醒,敏锐的判断力丝毫不减,这就让他们的进攻始终合理有效,且配合紧密,犹如跗骨之蛆咬着扈红练等人不放。 最后,其中一些智能机器人,搭配了源能枪械! 如果说前面几个因素只是让他们难杀一些,那么有了源能枪械的加持,他们的杀伤力立即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无论中品上强者还是超人实验体,他们都有可能将其重创乃至是合围击杀! 始终冷静理智的智能机器人,搭配强大武器,灵活自如出击的同时,始终与同伴保持最好的配合,那就是战场上最恐怖的梦魇! 与改造体、强化人战斗群相比,智能机器人战斗团无疑是更强几个层次的存在,在这个时代这颗星球上,他们是真正的神兵利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要他们的数量达到一定标准,无论是敌方的阵地有多么坚固,纵深有多么长,但凡不能用炮火把他们消灭在进攻路上,都会被他们彻底撕碎! 任何强者在他们的人数优势面前,都有当场陨落的风险!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强者”不包含扈红练等人。 他们是王极境修行者,身体素质摆在那里,就算抛开护体真气不说,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威胁得了的。 哪怕眼下他们在进攻的时候,需要模拟超人实验体使用源能,杀伤力只相当于准王极境,可耐不住他们“皮糙肉厚”。 智能机器人想要用火力堆死他们,那除非是他们站在那里不动,让对方持续不断轰上几个小时,即便是源能枪械,也需要连续射击好一阵。 凡此种种,导致的最终结果,是智能机器人虽然强悍,在面对扈红练等人时,却无法发挥出他们本该有的实力,只能延后自己被击溃的时间。 “如果我没有来丽水城,就算克莱尔的军队撑过了炮火覆盖,在集团军进城时布置好了阵地,能够与他们杀得难解难分,最终也挡不住这些智能机器人的突击。” 眺望着战场,赵宁颇有些庆幸自己及时赶来,不然西北联军马上就会玩完,届时抵抗军失去侧翼呼应,处境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赵宁不知道集团军中有多少这种战斗型智能机器人,在此刻之前,抵抗军的间谍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存在,可见他们的保密等级有多高,天蚁集团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财富。 拥有这样强大的战力,陈齐凭什么不能自信可以迅速荡平西北?有这些充足的准备,天蚁集团为何不能谋求在北大陆建立大一统帝国? 黄昏之战后,因为要确保各城独立自主的局面,防备有人依仗武力破坏这种平衡,签订了不得扩充军备的协议,各个大陆集中销毁了强大武器,一座座军工厂被炸毁。 故而在此之前,北大陆的军事力量倒退了许多年。 而现在,天蚁集团的军事力量已经重新变得可怕。 赵宁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些被炸毁的军工厂,必然有一些被天蚁集团用各种手段保存了下来,那些在协议中要求转业的军工科技人员,定然也在天蚁集团的庇护下,隐蔽继续研究着军事装备。 这个世界,野心家最终会战胜和平主义者。 赵宁将目光投向了指挥所的位置。 有前两次兵力调动,赵宁已经锁定了指挥所的位置。 ...... “怎,怎么会这样?这,这怎么可能?”脸色纸白的路易斯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无法再直视全息影像上的战斗画面。 他原以为智人战斗团出动之后,必然能够围杀那几个超人实验体,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对这件事笃信不疑! 超人实验体的战力他们是了解的,一千名智能机器人绝对可以解决对方,可为何战斗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源能子弹打在那些人身上就像是挠痒痒一样,对方半点儿反应都没有?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那么快,能从配合无间的智能机器人一次次围杀里,于不可能中跳出生门摆脱杀机? 这超出了路易斯对超人实验体战力的认知。 恐惧源自于未知,但此时此刻,比未知的敌人更让路易斯恐惧的,是智能机器人的战损——这份损失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每一个智人战斗团的智能机器人都弥足珍贵,且不说研发付出,就说制造、维护费用,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高科技,每一个零件都造价不菲,莫说普通士兵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就连普通的改造体、强化人都无法比肩。 一千名智人,那是多大的财富,路易斯无法想象。 但他明白,在他用了智人战斗团出战,且战斗团损失惨重而他还没有解决敌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是死上一万次也难以偿还罪责! “快,让进攻丽水城的部队回撤!”脑袋一团乱麻的路易斯突然想到什么,他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满头冷汗地嘶声大吼。 智人战斗团的战斗还未停止,胜负未分,但他已经不敢去赌,为今之计,只有召回进攻丽水城的部曲,才有可能将智人战斗团解救出来,并围杀那四名“超人实验体”! 要是不能把这四个人拿下,他甚至都不用等到天蚁集团审判,明日陈齐就会过来砸爆他的脑袋! 另外,改造体、强化人已经战败,智人战斗团短时间也围杀不了对方,而那四个人就像是永动机一般,完全看不住半点儿力竭的迹象,再这样战斗下去,万一对方彻底战胜智人战斗团,直奔他的指挥所而言,他岂不是要置身于敌人的屠刀之下? 路易斯不想死。 无论犯下了多大的错,要承担怎样的罪责,在还能不死的时候,他绝对不想死。 ...... 路易斯的担忧没有错。 在他下达命令后不久,赵宁就带着塔尼亚出现在了他的指挥所里。 对方出现的方式很野蛮,塔尼亚打死打残了指挥所附近的所有强者护卫,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冲了进来,并且把试图对她开枪的指挥所人员一一击杀。 当满地都是流血的尸体时,路易斯颤颤巍巍举起了双手。这名手握几万人兵权的军中大佬,在看到赵宁走进来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 章一一二七 克莱尔的选择 路易斯不是陈慧慧、陈齐这种存在,之前也不在天蚁集团总部任职,他不认识赵宁,更不知道塔尼亚是谁。 但他明白,自己落入了敌人手里,路易斯没想到的是,今天来突袭大军阵后的敌军高手,除了那四名超人实验体外,竟然还有两人! “这人怎么这样?赵大个,他不是贼军统帅,位高权重吗,怎么我还没对他动手,他就吓成这样了?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两样嘛!” 塔尼亚嗅到了难闻的气味,拿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临死不惧的壮士有是有,但在天蚁集团这种地方肯定都是珍稀动物,他的确就是个普通人。” 赵宁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瞅了一眼僵硬不能动弹的路易斯,见对方毫无眼力劲,不是很高兴,“我不喜欢仰视着别人说话,所以你最好不要杵在那里。” 路易斯浑身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大哥饶命,好汉饶命,英雄饶命啊!” 赵宁环视一圈指挥所,目光在战场实时全息影像上扫了一眼,见进攻丽水城的大军已经开始回撤,总算是满意了些,“你们这里有两个师,另外一名师长在哪里?” 赵宁对集团军是有了解的,通过肩章可以看出,在场只有路易斯一人是将军衔,而天蚁集团的师长都是少将。 路易斯左顾右盼,没有看到邓肯的身影,慌忙道:“第六师师长邓肯刚刚出了指挥所,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可能是逃了!” 赵宁瞥了路易斯一眼:“你不能下令让他过来?你们谁是指挥官?” 路易斯浑身颤抖:“我,我是指挥官,我这就让人叫他过来!可他不一定会过来,这家伙不怎么听我的......” 赵宁了然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既然如此,你也就没什么用了。”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指挥所。 路易斯起初还是茫然,以为自己莫名其妙逃过一劫,片刻后反应过来,张开嘴就想大喊什么,可是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就被塔尼亚一拳给砸了回去。 赵宁在指挥所外等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乒乒乓乓的声音消失了,这才继续抬脚往前走。 干掉路易斯的塔尼亚跟了上来,“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把邓肯揪出来。”赵宁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你的任务。” 两名师长必须都干掉,这样才能让这批集团军真正失去指挥,否则他们一旦离开这里,邓肯马上就能接手大军,指挥部曲继续进攻丽水城。 “好的!”塔尼亚只要听到有任务,永远都是斗志昂扬的状态。 赵宁回头瞅了一眼这处搭建在野外的战时指挥所,有些头疼地摸了摸额头,塔尼亚这小丫头做事就是丢三落四,光干掉一个路易斯顶什么用,指挥所怎么也得顺手毁掉才是。 这里面可是有一整套指挥设备、系统。 本来打算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赵宁,不得不亲自动手,跟塔尼亚一起弄了些炸弹炸毁了它。 此时此刻,邓肯正在驱车避祸的路上,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他,不断焦急地催促司机开快点,时而回头看向指挥所的位置,生怕敌人追上来。 他之前被路易斯逼得只能夺门离开指挥所,却没有离开很远,真要跑远了,那就是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事后对谁都不好交差,正因如此,赵宁跟塔尼亚杀过来的时候他瞧见了。 在意识到塔尼亚也是超人实验体的时候,邓肯吓得魂不守舍,当时大军的所有强者战斗群都在炮兵阵地附近,指挥所这里的护卫力量很薄弱,他根本不敢在这呆。 身为师长,邓肯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对方既然来了就没道理放过他,所以他第一时间驱车逃离,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暂避灾殃。 等对方走了,他再出来收拾残局,亦或是等进攻丽水城的大军返回,他再露头指挥大军围杀对方,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只要路易斯折在了指挥所,他都是这群士兵的指挥官! 一想到自己能接过路易斯手中的权柄,成为这两万多人的统帅,饶是眼下还有些惊惶不定,邓肯目中也不禁露出炙热之色。 强敌来袭,炮兵遭殃,强者与智能机器人死伤惨重,大军被迫撤回,于大局而言这些都是莫大损失,但如果他能取代路易斯的位置,那对他个人而言就是因祸得福! 他会发自内心感谢来袭的强敌! 念及于此,邓肯不禁红光满面。 但是下一刻,他又如坠深渊,脸上红光褪去,取而代之以冰冷的惨白——有人如彗星一般,突然砸落在他的战车前,不等他看清对方的身影,对方已是一拳轰在行驶的战车上! 一声巨响中,战车离地飞起,在半空炸成一团! 燃烧的战车还未摔落在地,依仗自己的中品修为,提前一步从战车里跳出来的邓肯,尚未踏上地面,紧跟着就挨了袭击者当面一拳。 这一拳,轰爆了他的脑袋。 临死之前,邓肯总算看清了杀他的人。 那是一名少女。 一名超人少女。 ...... 有赵宁这个天人境在,邓肯不可能逃出生天,前者的气机感应一放开,后者驱车脱离大队人马的行迹就格外显眼。 解决完邓肯,赵宁带着塔尼亚返回炮兵阵地。 随着塔尼亚加入战场,战场形势立即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在指挥所被捣毁,路易斯与邓肯都被杀之后,改造体、强化人等精锐彻底陷入混乱,主动撤离了这处战场,智人战斗团面对更加强大的对手无力回天,最终也选择了撤退。 由是,整个炮兵阵地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时候,赵宁才下令让扈红练等人摧毁那些重炮。 事情做完,进攻丽水城的集团军也差不多撤了回来,赵宁带着众人扬长而去,离开了这处对他们而言已经失去价值的战场。 丽水城联军指挥部里,当克莱尔确认刚刚开进城的集团军,真真切切退了回去的时候,激动地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指挥部的人所有人都是满头雾水,不明白集团军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撤退,既开心激动又不敢开心激动,在克莱尔宣布这是抵抗军突袭了对方的指挥所后,众人如梦方醒。 ——对克莱尔来说,赵宁等人的行动实在是不难推测。 想起之前出现在指挥部,帮助克莱尔杀了默罕默德的那几个人,联军高层们立即欢呼雀跃起来,很多人都拥抱在一起庆祝逃过一劫获得新生。 “老哥真是厉害啊!” 与劫后余生、兴高采烈的众人不同,克莱尔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他带着的那些人都是超人实验体吗?战力那么强......老哥究竟是什么人,来自哪一方势力? “无论如何,抵抗军得了老哥这样的强大盟友,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宽......老哥现在虽然也帮我,但明显不是真正对我好,追根揭底还是为了帮助抵抗军...... “西北各城与抵抗军终究是不同,要是有朝一日老哥不帮我了,亦或是我们跟抵抗军不同在一条船上了,我们又该如何? “一旦我们跟抵抗军站在利益对立面,老哥会不会调转枪头,过来直接把我杀了?” 克莱尔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这几次接触下来,她明显感觉到赵宁对她没什么感情,哪怕她多番示好乃至是引诱,对方始终无动于衷,彼此之间的交情属于是说翻脸就能翻脸的那种交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念及将来,克莱尔却觉得将来一面灰暗。 她不禁又想起之前被庞克算计,被谭敬等人用枪指着的时候,有过的那些思考与迷茫。 现在她是干掉了谭敬,摆脱了庞克的阴谋,集团军也暂时撤退了,局面看似一片大好,但如果根本问题不解决,她迟早还是会回到那种情况中去,甚至面对更加险恶的处境。 环顾一圈指挥部里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克莱尔忽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疏离,就好像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某种不同,或许是这些人太过愚蠢短视,又或许是其它某些原因。 克莱尔不善于思考太多,她很快便深吸一口气,拿定了主意。 “诸位,我打算派人将丽水城的战况,立即汇报给抵抗军前敌指挥部,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克莱尔敲了敲桌子,示意众人安静,而后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看似是询问,但口吻坚定,没有丝毫要商量的意思。 众人都怔怔看着她。 抵抗军的人刚刚来过,现在也是他们袭击了集团军指挥所,抵抗军指挥部没道理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根本无需克莱尔再专门派人去汇报一遍。 汇报,这两个字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时,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有些刺耳。 在此之前,西北联军跟抵抗军是合作关系,互相平等,谁也不隶属于谁。汇报,即意味着他们甘愿居于人下,至少是承认了对方在此战中高于他们的指挥位置。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揣摩克莱尔的意图。 她是只承认抵抗军在此战中高于他们的位置,接受对方的暂时领导,还是想以此为开头,向着更加深入的方向迈进? 他们刚刚因为抵抗军的行动而免遭大难,现在克莱尔提出这个意见,谁都无法当场反驳。 另外,克莱尔本身就是因为抵抗军的支持,这才从庞克的阴谋中脱身,重新坐稳司令之位的,在眼下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对方亲近抵抗军将其引为个人外援,再合理不过。 他们若是想反对克莱尔,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能不能对抗杨宁那些人。 “既然大伙儿都没有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克莱尔展现出强硬姿态,敲定了这件事。 这一刻,她心中豁然开朗。 与其担心西北各城跟抵抗军不在一条船上之后,自己与联军的处境问题,还不如去想想,怎么让西北各城始终跟抵抗军在一条船上。 章一一二八 南极鹅集团 离开丽水城,赵宁带着塔尼亚、扈红练等人向南而行。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金山城,彼处是天蚁集团大军的前敌指挥部所在地,陈齐跟他的指挥中枢如今都在那里。 为了隐蔽行踪,众人选择在人烟、兵马稀少的地区翻山而行。对王极境的修行者们来说,即便是为了模拟出超人实验体的特征,不能横渡长空,眼下也跟在平地上赶路没有任何区别。 山脉与西海岸大体平行。 路过一座港口城市时,赵宁发现了某种异常。 很快,其余人中修为最高的扈红练也察觉了那异样的动静,她指着山脉中的某处山谷地带,对赵宁等人道:“有人在山中赶路,速度不慢,基本都有着能够媲美元神境的实力。” 她来地球不久,平日里跟人没有太多接触,还不太习惯上中下三品的实力划分。 “琉璃城距离这里不太远,现在彼处已经被集团军攻占,会在这片区域隐蔽赶路的,应该不会是天蚁集团的人。”赵宁摸了摸下巴。 琉璃城一直都是抵抗军的地盘,这里的根据地建立得很早。 扈红练满脸的奇怪之色:“但也不应该是抵抗军的人吧?他们如今都在甘露城一带构建防线,抵抗集团军的正面进攻,哪有人手跑到敌后来?再说,派遣这样一支队伍到敌后来也没用。” 赵宁当然不认为那是根据地的人。 抵抗军在甘露城的作战计划他知道,菲利普没有派遣强者小队渗透敌后这一招,况且李胜利、菲利普等人知道他此行的计划,不会做这种画蛇添足、毫无意义的事。 既不是天蚁集团的人,又非抵抗军的人,而这里又属于根据地,想来更不可能是西北联军的人,那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支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十多人里面,倒是有十七八个中品强者,其中竟然还有类似超人实验体的非凡存在,如此力量要说隶属哪里的无名势力,那根本不可能。 “去会会他们。”赵宁从山峰上率先跃下。 值此西北大战关键时期,战场外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支力量,很可能代表着某个不俗势力要介入这场战争,赵宁没道理选择视而不见。 ...... “还有多远?” 在一处林木稍显稀疏、地面较为宽阔的小河边停下来,马培楠顾不得喝水,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队伍,确保没有人掉队,而后出声询问身边的同伴。 “还有八十多公里。”同伴拿出地图设备,对着周围的参照物看了看。 “我们还有多长距离出山?”马培楠紧跟着问。 “五十多公里。”同伴在全息影像上确认了一下。 “五十多公里......”马培楠看了一眼天色,“日落前是赶不到琉璃城了,也好,只要能出山,到时候趁着夜色掩护去琉璃城,还能避免不少麻烦。” 那位带着旅行帽、穿着冲锋衣,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同伴收起通讯终端,走到河边蹲下,一边洗手一边道: “恐怕我们不能这么着急。 “北大陆西北这一块正在打仗,现在我们不知道天蚁集团的军队推进到了哪里,如果冒冒失失赶路,一旦一头撞进战场,碰到的是抵抗军还好,要是碰到天蚁集团的军队那可就不妙了。” 马培楠觉得对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在同伴身边蹲下,捧着水洗了洗满脸的汗水,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安排队伍行程。 “茉莉,你觉得抵抗军、地方联军能挡住天蚁集团这轮攻势吗?根据我们之前收集到的情报,天蚁集团可是出动了十万大军。”洗好了脸,马培楠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不好说。” 茉莉掏出一块毛巾擦了擦脸,然后便开始对着便携镜子补妆,“抵抗军跟天蚁集团打了这么多年,实力不减反增,按理说这回是能挡得住对方的,但这回天蚁集团出动的是正规军,情况不好预料。” 马培楠点了点头,掏出自己的通讯设备看了看,却发现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只能无奈地放下: “这鬼地方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我们跟总部已经许多天联系不上了,希望到了琉璃城外围信号能好起来,” 要不是没有信号,他们也不至于对西北站场的现状两眼一抹黑。 如今即将进入战场区域,想到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危险,马培楠内心不可能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这可难说。要是琉璃城没有被战火毁掉,那自然是有信号的,要是被炸得地翻三尺,能有信号就见鬼了。”茉莉叹息一声,正要开口抱怨两句,忽的眼神一变。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本来不该看到的存在。 “有人!”茉莉连忙大声示警,同时转头向身后的山巅望去。 “有人?”马培楠吃了一惊,心说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会有人,跟着茉莉一起转身去看时,却发现山峦上已经有人雁行而下! 霎时间,河边的众人闻风而动:“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小心,都是强者!” “该死,难道我们被发现了吗?” “备战,立即备战!” 随着马培楠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即掏出自己的随身枪械,纷纷在各处抢占有利的防守位置,顷刻间便组成了层次分明的战斗防线。 来的自然不是别人,正是赵宁一行。 “你们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歹意。”赵宁等人落在小河上游的宽阔地带,施施然走向马培楠等人,对那些瞄准自己的枪口置若罔闻。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马培楠手持源能步枪,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只冒出半个脑袋向赵宁喊话。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百来米,实在称不上安全,他不得不凝神戒备,生怕来的是天蚁集团特勤部的人。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们才是。” 赵宁大明大放的负手前行,全然不顾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轻松随性地就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这里是我们的地头,你们冒然闯了进来,怎么还要问主人的身份?” 闻听此言,马培楠眼前一亮,脑袋探出了大半个:“你是抵抗军?你们是琉璃城的人?” 蹲在旁边的茉莉见他喜形于色,这么快就漏出了破绽,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他谨慎一些,不要被对方套了话。 “我们是抵抗军。”赵宁直接走向马培楠藏身的大石头,“现在该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马培楠不顾茉莉的阻拦,直接从石头后站起了身,不仅如此,他连手里的源能步枪都收起来了,“我们是从西大陆来的,正要去琉璃城找你们!” 茉莉又急又气,还有一种想要捂脸的冲动。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只有五十米不到,赵宁微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他一阵:“你这么轻易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就不怕我刚刚是在说谎?” 马培楠咧嘴一笑:“你们六个人就这么不作任何防备的走过来,对我们几十杆枪视而不见,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你们是抵抗军!” “......” 马培楠信心十足地道:“就算你们都是中品上的强者——虽然这种可能几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被我们这么多源能步枪指着,那也是危机重重,稍有不慎非死即残。 “哪怕你们在周围埋伏了人手,这也不能保证你们可以安然无恙。 “但你们却堂堂正正地走过来,对近在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半点儿紧张害怕之色都没有,坦然无畏,显然都是身怀大勇气的人。 “天蚁集团不会有这样的人,有也不会这么多,他们都惜命得很,只有无惧无畏的抵抗军里面,才会有你们这样的存在!” <=”wz”r=”p://.ww.r”>无错小说网 他这番话说完,不仅茉莉愣了愣,就连赵宁都鼓了鼓掌:“不错。 “身处异国他乡的险恶之地,陡然遭遇神秘强者,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据仅有的信息冷静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你不仅聪明,也很有勇气。” 马培楠不无自得地笑道:“如果没有勇气,我就不会远渡重洋,甘冒奇险来北大陆西北之地。” 说着,他从石头后走了出来,热情地迎上赵宁,就像是见到至交好友一般握起了手:“可算是见到你们了,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此时此刻,赵宁如果说上一句,我们之所以敢无视你们的枪口走过来,不是因为勇气多么大,而是有着能在你们枪口下毫发无伤的实力,也不知道马培楠会是什么表情。 “自我介绍一下,西大陆南极鹅集团,马培楠。”马培楠先是回头让众人把枪都收起来,而后便整了整衣衫,以一副无比自豪的神态说出了这番话。 “抵抗军,杨宁。”赵宁心头一动,微微颔首。 南极鹅集团这个名字,赵宁不仅不陌生,还相当熟悉。 地球四大集团,依次是天蚁集团,南极鹅集团,摩根集团,汇丰集团。当初他成就天人境前往摆渡空间,见到了南极鹅集团的马宗,并与对方的战舰建立了临时气机连接,想要跟着对方来地球。 没想到的是,因为摆渡桥没有搭建的关系,他们从摆渡空间出来时人在外太空,并不在大陆上,他们刚一离开不得相互攻击的摆渡空间,就在太空遭受了其它三大集团的源能大炮轰击。 之后赵宁落入北大陆,就再没跟南极鹅集团有任何联系。 而今时过境迁,赵宁已经跟抵抗军搭建摆渡桥,却不曾想在这北大陆西北的山林中,遇到了轻装简行,隐蔽而来的南极鹅集团队伍。 南极鹅集团是什么样,赵宁有过了解,对方在西大陆的地位,就跟天蚁集团在北大陆一样,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天蚁集团殊无二致。 要说到了今天,赵宁对南极鹅集团还有什么好感,那无疑是假的。 现在赵宁奇怪的是,南极鹅集团的人为何要来北大陆,他们找抵抗军又是什么目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马培楠可以给他。 在赵宁与马培楠初步确定了彼此的身份后,两帮人马之间防备心大减,除了必要的警觉之外,都各自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马培楠邀请赵宁坐上先前那块他藏身的大石头,正儿八经的开始会晤起来。 当然,虽说确定了赵宁等人的抵抗军身份,但马培楠并没有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说了。 事实上,他坐下来之后只是一个劲儿打听西北之战与抵抗军的情况。 至于他们来找抵抗军的目的,马培楠并没有透露,只说事关重大,这必须等见到了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三人中的任何一位才能透露。 赵宁则告诉对方,琉璃城已经失守,现在天蚁集团占领了那里,如果他们想要见抵抗军核心人物,只能改道前往甘露城,在彼处搭乘交通工具前往星火城。 赵宁虽然关心马培楠过来的目的,但并不是非得现在知道,对他而言,这件事马培楠是跟他说还是跟李胜利等人说,没有任何区别。 赵宁对南极鹅集团是没什么好感,但就像他对西北各城联军一样,没有好感也好是本质上的敌人也罢,只要现阶段有共同利益能够合作,那么就没必要翻脸。 本着这样的心态与打算,赵宁跟马培楠的会晤虽然说不上相谈甚欢,但也算得上是气氛融洽。 章一一二九 讨厌脏乱 既然遇到了马培楠等人,赵宁便带着他们同行,一起赶往甘露城。 “老马,我们跟他们一起走真的没问题吗?他们如果不是抵抗军呢?万一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他们的人中间,到时候我们想走都来不及!”茉莉把马培楠拉到队伍后面,小声嘀咕。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怀疑他们的身份?老赵已经跟我们聊了那么多根据地的事,他们的身份还能有假?”马培楠对茉莉的过度谨慎很是无奈。 “不是抵抗军的人,也能了解根据地的事!再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现在也无法验证,当然是随便他们怎么说了。” 茉莉左看看又看看,好像身边始终有潜藏的敌人一般,“这地方我们人生地不熟,稍有不慎,安全就没法保证,你可得小心一点!” 马培楠哑然失笑:“你啊,就是太缺乏安全感,一到陌生的环境就像是风雨中的小猫似的,看谁都不是好人,草木皆兵。也不知道老爸怎么会派你跟我一起来北大陆,真是麻烦啊!” 茉莉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 “你以为我想来?我还不是陪你来的!董事长就是知道你性子粗疏,行事很不谨慎,这才让我跟着你提醒你,让你时时保持警醒!” 马培楠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几次欲言又止,估计是怕说得多了打击对方,末了只得叹息一声,拍着茉莉的肩膀安慰: “不要怕,我们不是有超人跟着嘛,就像是你说的,万一真要有什么事,他们带着我们跑路总没问题吗? “生死之外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只要死不了,我们担心那么多干什么?” 跳过一条小溪,扒拉开挡在面前的树枝,跟着队伍在林子中继续前行,茉莉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两眼走在前面的赵宁等人,警觉性丝毫不减,拉着马培楠的衣袖咬牙道: “我们是有超人实验体,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中没有超人实验体?” 大感啼笑皆非的马培楠笑出了声:“抵抗军哪来的超人?你以为超人是机器人呢,哪里都有,在北大陆,只有天蚁集团有超人。” 茉莉哼唧两声,一脸的不开心,自己分明是尽心尽力地保证周全,却老是被对方当三岁小孩看待,这实在是伤心人,她赌气似地道: “你总是想当然,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们?问都没问,查都没查,你怎么就能确定事情如你所想?” 马培楠被茉莉折腾地有些头疼,早就想让对方闭上嘴巴了,现在对方提了这么一茬,他索性就依了对方,不假思索便朝赵宁的背影大喊: “老赵,你们的队伍里有超人实验体没有?” 茉莉见对方真的问出了个这个问题,吃惊之下不无慌乱,还有些恼羞成怒,狠狠掐了对方胳膊一下:“你直接这么问,对方能照实说就有鬼......” 这时,赵宁回头道:“有。” 茉莉:“......” 马培楠:“......” 前者嗖地一下就后撤两步,双手按住腰间的配枪,并且第一时间打开保险,后者则是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仿佛给人当头打了一棒。 赵宁对茉莉的小动作与身后陡然紧张起来的气氛视而不见,指了指拿着一根棍子,在前面高高兴兴开路的塔尼亚: “这小丫头就是超人,两年前从天蚁集团实验室跑出来的。” 马培楠悄然松了一口气,与茉莉相视一眼,后者的手虽然离开了配枪,但依旧保持着戒备姿势,仿佛一只随时都会炸毛的流浪猫。 “竟然还有这种事?这可是大新闻啊,老赵你跟我详细说说。”马培楠丢下茉莉,不顾她的阻拦,加快脚步跑到了前面去。 眼瞅着马培楠已经跟赵宁热情交谈起来,且扈红练等人举止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依然兢兢业业在前面开路,茉莉虽然大感心累,但还是慢慢放下了戒备。 就这样,众人一路走出了山林。 “琉璃城......我们要不要进城?”站在山岗上眺望不远处的城市,扈红练出声问赵宁。 这里是集团军的后勤物资中转点,如果端掉它,前方进攻甘露城的集团军补给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赵宁观察了两眼琉璃城,回绝了扈红练的提议。 这种小打小闹殊无必要,等他们去了甘露城一带,自然就能让集团军知难而退,现在费这个劲去琉璃城闹腾,完全是多此一举。 最终,众人沿着山麓前行,没有进入琉璃城城区范围。 旬日后,众人抵达甘露城一带。 ...... 琉璃城城郊。高速公路收费站。 装甲车在路边停下,一身军装的陈齐走了出来。 他举目看向眼前残破的城市废墟,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就仿佛那不是一座受伤的城市,只是一株枯萎的野草,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总司令,您怎么到琉璃城来了?这里是刚刚经历大战,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实在是不值得您来一趟。” 负责接待陈齐的,是留守琉璃城的一名旅长,他接到消息之后立马赶来,却还是晚了陈齐一步。让对方在这里等了自己,旅长许锐感觉罪莫大焉。 “我是总司令,到战场上来看看岂不是理所应当?”陈齐迈步向前走去,“这里情况如何?” 他之所以现在到琉璃城来,固然是为了近距离感受战场,增加自己的战场阅历,丰富自己的沙场见闻。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总司令说的是,总司令来了,属下一定全力招待。”许锐亦步亦趋地跟在陈齐后面,“城里各项事宜运行平稳。 “从后方运来的各项物资,经过琉璃城中转后源源不断运往甘露城一线,没有耽误一箱子弹一盒药品;从前方退下来的伤员,也都在城里的战地医院得到了妥善安置,救治都十分及时。” 正是因为琉璃城上述种种职能,承担着补给线的中转责任,陈齐才会在这里留下一个旅的人手。 如果仅仅是为了确保占领这样一个城镇,一个加强营的兵马怎么都足够了。 “城里的那些民众,这段时间有没有闹事?我可是听说,根据地的人都不老实。 “之前几次战役中,我们也不是没占领过叛军的城镇,最后之所以得而复失,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叛军打了回来,但另一方面,城镇里那些平民给叛军提供我们的情报,在战斗过程中群起呼应产生的影响也不可忽视。” 陈齐一边四处打量城市的情况,一边头也不回地问许锐。 在他的视线中,一些衣衫褴褛、满身灰尘的半大孩子,佝偻着身体,零零散散的在各处废墟里翻翻捡捡,也不知是在找什么,就像是一条条野猫野狗。 陈齐不喜欢野猫野狗,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脏而已。与之对应的,他同样不喜欢野猫野狗一样的人,也是觉得脏。 同样是脏,他认为二者没有分别。所以他看向那群半大孩子的目光疏离而冷漠,夹杂着明显的厌恶意味。 “我们这回的攻势凶狠异常,叛军的防线一碰就碎,这明显出乎他们的预料,所以很多事情他们都没来得及做,包括提前转移一些帮助作战的民众。” 旅长许锐一五一十地说道,“他们中的大半部分,都跟叛军士兵一样,死在了炮火洗地里,留下满地尸骸碎肉,遍布楼房废墟与街道......” 听到这里,陈齐皱起了眉头。 这就是他把车停在收费站不进城的理由。 这两天集团军已经将城里堵塞道路的杂物清理了很多,主要道路早就可以畅通无阻,如若不然也没法运输各种物资,但陈齐还是担心死人散落各处的断肢残骸与碎肉没清理干净。 哪怕只是看到随处可见的血迹,他都会觉得作呕。 许锐见陈齐皱眉,立马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活下来的都是躲在地铁通道里的人,叛军士兵加上普通市民拢共有几十万人,现在我们把他们分别安置在划定的区域里。 “接下来会有一轮筛选,等确认了他们是良民,我们会把他们放出来......” 陈齐沉着脸打断许锐:“放出来干什么?” 当然是放出来干活,清理城市,打扫卫生,帮助搬运物资之类的......许锐本来是想说这个,但这是陈齐必然知道的事。 对方明知有这些事还怫然不悦地打断他,这让许锐不敢再把这些“废话”说出来。 果然,陈齐没有听许锐回答的意思,他冷冷地道:“都是些助纣为虐的刁民,早就跟叛军沆瀣一气,有什么需要筛查分辨的,现在重要的是战事,我们哪有精力去浪费人力?” 许锐连忙道:“请总司令指示。” 陈齐将视线从那些在废墟中,徒然翻找食物、搜寻亲人的孩子身上收回来,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他已经不想再深入这座还没有恢复秩序与干净的城市: “拧出一批人来杀掉,震慑其他人,迫使他们听话,让他们立即出来打扫城市。过程中派些人看管,有不对劲的,当场枪毙。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多少人手负责这件事。” 许锐不敢质疑,躬身领命。 望着眼前的钢铁废墟,陈齐怎么看怎么心烦: “这里本有一座美丽而繁华的城市,生活着几百万人,霓虹如海财富无数,这些都是人间美好的象征,是帝国的血肉骨骼,会为帝国提供源源不断的赋税! “可是现在,你看看它都成了什么样子? “是谁把一座美好的城市变成了毫无用处,神憎鬼厌的垃圾堆?叛军固然可恨,但更加可恨的是这里的民众!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叛军如何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被我们围剿四五次而不覆灭? “这些人狼心狗肺不辨是非,对他们施以恩德是没有用的,只有给他们血的教训,让他们见识到集团的强大,他们才会知道日后该怎么样活着! “不仅琉璃城是这样,西北之地是这样,整个北大陆都是这样,你明白了吗?” 许锐对陈齐的话半数认同半数不认同,但现在他不需要表现自己的独立见解,陈齐明显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人,所以他选择赞美对方: “总司令教训的是,属下明白了,以后一定会谨记总司令的教诲,坚决贯彻执行总司令的命令!” 章一一三零 正式会见 许锐的态度让陈齐很满意。 他回头正经看了一眼这个素未谋面、从未听说的属下,觉得孺子可教,可以收归自己麾下,于是收敛情绪换上一副亲和面孔,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勉励道: “许旅长,西北之战虽然不会打太久,但就眼下而言,勉强也算个用武之地,我早就听说你品性出众颇有才能,如今正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 “放心,你不会在琉璃城呆多久,早日处理好这里的事,我可以考虑让你去前线做先锋。” 这番话让许锐大喜过望。 在集团军拥有碾压实力的前提下,抵抗军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做先锋不仅没有什么危险,反而是立功的最好位置。 “多谢总司令信任,属下感激不尽,愿为总司令鞍前马后!”许锐赶紧向对方表忠心。 他虽然是个手握实权的旅长,但在集团军中并不算什么大人物,上面没有关系,地位一直很寻常,如若不然现在也不会在琉璃城呆着,无法在前线继续捞战功。 如今听闻陈齐竟然早就知道他,还对他评价这么好要重用他,自然是开心不已。 顺手收服一个旅长,就眼下而言对陈齐用处不大,但这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个旅长,等到这回西北之战结束,这个旅长如果能变成师长,可就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 心情好了一些的陈齐,指着城市废墟对许锐道:“什么时候琉璃城清理干净了,你就什么时候上前线,这个时间不是我决定的,是你来定的。 “不要吝啬民力,不是还有几十万人吗?就算折损一半也足够用。” 许锐再度看向城市时,目光变得像是饿狼一样。现在这座城市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块绊脚石,他恨不得今天就打扫好城市,明天就去战场立功。 “总司令,那些叛军俘虏......”许锐试探着问。 西北之战持续数年,他们处理抵抗军俘虏有三种方式,一是用来交换联军被俘士兵,二是押到各城去充当苦力,三是就地解除武装把他们赶走。 总得来说,西北联军对待抵抗军俘虏算不上毫无人性,加上这几年来联军胜少败多,抵抗军不断壮大,常有各城各军的权贵人物被俘,所以大多数抵抗军士兵都被用来交换俘虏。 至于第三种解决方式,那本身就是跟抵抗军有来往的权贵,在变相地放抵抗军士兵回去。 “叛军俘虏都是邪恶份子,教化不了,改变不动,留着他们干什么?让他们回去继续为祸一方吗? “愿意清理城市的就用他们做苦力,不愿意屈服投降的,找个理由押到偏僻的地方处理掉,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粮食浪费在他们头上!” 陈齐铁血无情地道。 许锐立马领命。 了解完琉璃城的情况,下达好相关指示,有心想要在战场多走动走动增加战场阅历的陈齐,因为不愿意进入脏兮兮乱糟糟的城市,最终做了好龙的叶公,转身回到自己的座驾上准备离开。 “打扫,打扫干净。”陈齐挥手指了指四周。 顺着对方的手势,许锐看到了那些在废墟中翻找食物的半大孩子。他原本没打算理会这些家伙,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成年人,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为难孩子,所以曾下令不得伤害对方。 但是现在,因为陈齐随意一指的手势,许锐却觉得这些野猫野狗无比刺眼,必须立即清理掉,还城市一片干净沃土。 “属下必定不会辜负总司令的信任!”许锐信誓旦旦地保证。 ...... 赵宁在指挥部见到菲利普的时候,后者对前者的到来颇为意外:“老赵你不是说对一城一地的具体战事没有兴趣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说是如此说,菲利普脸上却挂着热情的笑容,拉着赵宁坐下,还说什么都不肯松手,一副你怎么不早点来、你来了就别想走了的样子。 跟菲利普调笑两句后,赵宁进入正题:“这次临时决定过来,是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者,我们在丽水城那边行动时,发现集团军中有成规模的智能机器人战斗团,他们实力强大杀伤力非凡,如果我不过来,你们很可能挡不住; “二者,我在路上遇到了一批从西大陆过来的人,他们自称是南极鹅集团的,想要到根据地来见你们,队伍里还有超人实验体,我算是给他们带个路,同时也要确认他们抵达根据地后,没有破坏根据地谋害你们的心思。” 菲利普没想到赵宁一来就带来了两个重磅消息,一时间有些错愕,沉吟下来想了想,忽的一拍大腿: “我就说这两天右眼皮怎么老是跳个不停,原来是这帮老阴比还藏了杀招,真是卧了个大槽,差点儿被他们阴了!” 说着,菲利普再一次握住赵宁的手:“老赵啊老赵,得亏你来得及时,你简直是比及时雨还及时雨,这回你要是不来,这甘露城一带的防线可就全蹦了! “说吧,要我怎么感谢你,除了捡肥皂之外,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赵宁已经习惯了菲利普满嘴跑火车的暴躁模样,也早就对这个金发碧眼的家伙,出口就是别的民族的文化名词习以为常。 时至今日,地球上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倒退,还有很多事情即将发生大倒退,历史总是时不时就猛开一下倒车,但有一点却是不可逆转会一直向前的。 那就是民族融合、文化融合。 追根揭底,不管上层怎么斗争,统治者怎么愚民,普通人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大家都只想好好活着,彼此间并不抵触交流来往。 当然,如果按照眼下的历史轨迹继续向前,各城的底层民众都被动物化、野兽化了,彼此之间即便没有深仇大恨,也会为了抢夺极为有限的生存资源对立厮杀。 “我会帮你处理智人战斗团的问题,至于南极鹅集团的那些人,你先见一见,再决定要不要送他们去星火城。放心,我会给星火城外的训练基地下令,让他们确保南极鹅集团的人闹不出乱子。” 赵宁言简意赅地道。 星火城外的隐秘训练基地里,还有很多大晋过来的修行者,其中不乏王极境高手。 堂堂一个训练基地,当然不能没有王极境高手坐镇,反正大晋现在不缺王极境修行者,尤其不缺王极境初期。 无论马培楠等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到了星火城想做什么,有训练基地的大晋修行者暗中看着,他们怎么都不可能闹出什么乱子。 当然,除非是十分必要的时候,不然大晋修行者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就像跟马培楠等人这一路来到甘露城,赵宁始终没有透露大伙儿身为修行者的事实,为了避免马培楠怀疑,扈红练等人甚至都没有展现过强的实力。 在天蚁集团面前,他们展现超人实验体的实力,还能说自己是其它三大集团的人,在南极鹅集团面前说自己是超人实验体,就不知道会引起什么麻烦。 而一旦星火城城训练基地的大晋修行者,在马培楠等人暴露了身份,那就是杀人灭口的时候。 “既然如此,我先去瞅瞅这些家伙。” 菲利普当即拿定主意,“南极鹅集团跟我们素无瓜葛,这回派人远渡重洋跑过来,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南极鹅集团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我们想要支援你们,给你们提供军火资助,帮助你们对抗天蚁集团!” 菲利普在会客室见到马培楠,双方简单寒暄几句,马培楠便直入主题,凝视着菲利普十分认真庄重地说出了这句话。 会客室并不大,除了菲利普、马培楠之外,列席的就只有赵宁跟茉莉两人,当马培楠说出这句话时,除了茉莉之外,其他人多少有些惊讶。 “北大陆跟西大陆相隔甚远,南极鹅集团怎么突然想起要来帮我们了?”菲利普对马培楠释放的善意持谨慎怀疑态度。 “虽说黄昏之战后,各个大陆彼此隔绝,互相之间没什么往来,但在黄昏之战前,整个地球都是一个联系紧密的整体,大家共同生活在地球村之内,彼此之间是谈不上什么隔阂的。” 马培楠严肃地道,“人为制造的隔阂,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科技一直在发展进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会缩短,永远都不会变得更长。”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说了等于没说。 菲利普听懂了马培楠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南极鹅集团在北大陆也有很多眼线,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谈不上了如指掌,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马培楠正色道。 菲利普看着他:“抵抗军跟天蚁集团的战争已经持续多年,既然你们知道北大陆的局势,如果想跟我们合作的话,怎么会等到现在?” 马培楠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为你们能坚持多久,没想过你们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在北大陆掀起这样的风波,给天蚁集团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如今我们见识到了你们的潜力,知道双方能够达成合作,自然不会再耽误时间,所以我来了。” 菲利普毫不客气地拆穿了马培楠:“只怕是你们得知了天蚁集团要建国的野心,感受到了威胁,这才想着要给他们添麻烦吧?” 马培楠稍作沉吟,竟然没有选择反驳、遮掩:“确实如此。” 菲利普看着他不说话,等他继续解释。 马培楠看了看赵宁,又看了看菲利普,酝酿了一下措辞,很快便娓娓道来:“天蚁集团的威胁,其实我们一直都有感受到,它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我们寝食难安......” 章一一三一 大集团之争 通过马培楠开诚布公的讲述,赵宁、菲利普两人知道了事情始末。 自从天蚁集团发现源能,于十年前率先打开天门沟通彼岸界,三大集团便有了如芒在背之感。 他们一方面派遣大量间谍进入魔鬼城,多方打探相应情况,一方面投入巨资,加快研发源能的步伐。 天蚁集团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三大集团的间谍在魔鬼城收获甚微,他们能够知道的,也仅仅是彼岸界是一个修行世界,生活着一群拥有鬼神之能的修行者。 时间过去不久,三大集团先后取得技术突破,掌握了可以打开天门的源能力量。 但这时候他们却失望又不安地发现,在彼岸界已经形成的情况下,除非彼岸界有了新生的天人境力量,否则他们根本无法与之建立联系,像天蚁集团一样跟对方产生交流。 从规则上说,每一个本界的天人境层次修行者,都能跟地球的势力独立搭建一座摆渡桥,格兰帝国的天使境高手,是可以跟另外三大集团建立气机链接的。 但格兰帝国跟天蚁集团有盟约在,他们规定了双方只能彼此往来。这份盟约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十年来一直很稳固,所以三大集团没能跟本界搭建摆渡桥。 十年时间,天蚁集团在一步步变强,三大集团如坐针毡。 他们一方面继续派人渗透北大陆,跟天蚁集团特勤部的人较劲,一方面深入研究源能等各种前沿科技,也取得了相应成果。 时至今日,三大集团都解决了源能枪械化使用的难题,也造出了自己的超人实验体。 <=””r=”://.b.”>哔嘀阁 因为他们是专心科技,没有跟彼岸界来往以及修炼方面的事分心,在以上这两方面,他们的技术甚至比天蚁集团还要好一些。 但好的也有限,无法拉开实质差距。 三大集团做梦都想着,能给天蚁集团添些麻烦,阻碍对方的发展进步;但相应的,天蚁集团也没闲着,面对三大集团的骚扰,他们选择防守反击,也派了人去其它大陆活动。 不过,在此之前各方的行动都保持着克制。 对三大集团而言,他们不敢贸然有大举动,生怕惹恼了天蚁集团,让后者拿出强大的异界力量打击他们,给他们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行动都是以刺探情报、试探实力为主。 对天蚁集团来说,他们拥有的修真力量有限,在一家对付三家的情况下,能确保自己不被一直骚扰就好,可以不扩大事态当然是不扩大事态。 十年时间一晃而过。 抵抗军在北大陆的活动,南极鹅集团早就注意到了,这当然是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他们巴不得抵抗军给天蚁集团多惹点麻烦。 之前那些年,南极鹅集团之所以没想过要支援、帮助抵抗军,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抵抗军实力有限,他们担心贸然介入北大陆内部战争,会引来天蚁集团的报复打击,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则是抵抗军的阶级属性跟他们有着本质冲突,这让他们从心底里抵触跟抵抗军来往,不想看到对方真的发展壮大。 现如今,南极鹅集团之所以下定决心,派了马培楠过来跟抵抗军接洽,打定主意要支援抵抗军的战争,也有两个原因。 其一,前段时间,左等右等,等的焦头烂额的南极鹅集团,好不容易在摆渡空间跟彼岸界新生的天人境有了接触,且对方还跟他们建立了临时气机链接,让他们看到了跟彼岸界搭建摆渡桥的希望。 结果刚一离开摆渡空间,就遭到了天蚁集团的突然袭击。 跟彼岸界建立联系的希望被打破,南极鹅集团愤怒不已。 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现实:往后,就算彼岸界不断有新生的天人境修行者出现,有天蚁集团拦在前面,他们跟彼岸界搭建摆渡桥的可能性始终微乎其微。 这个现实迫使南极鹅集团不得不做出改变,做出更加大胆的尝试。 其二,天蚁集团的建国野心昭然若揭。 在标榜民.主与自由的北大陆各城看来,这是天蚁集团要威压各城、收拢权力,把他们都变成中央集权下的臣奴,孰不可忍,但在南极鹅集团眼中,那意味着另一件事: 经过与彼岸界的十年来往、十年积累,天蚁集团已经拥有了打破世界既有格局,向世界固有秩序宣战的力量! 天蚁集团的建国行为,就是在向全世界宣布,他们要威压全球了! 南极鹅集团可不认为,如今势大难挡的天蚁集团的野心,会只局限于北大陆这一隅之地。 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天蚁集团在一统北大陆之后,会把魔爪伸向其它大陆,伸向整个世界! 这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这些年来,三大集团本身就跟天蚁集团一直有摩擦,对方强大起来,拥有了灭亡他们的实力后,没道理放任他们不管。而摆渡空间的存在,也在向所有人昭示一个事实: 想要深入宇宙,在广袤空间中获得更多生存发展的空间,成为文明角逐场的胜者,首先就得强大自身。 天蚁集团想要强大自身,当然得统一全球。 若是不能整合一界的所有资源与力量,反而放任内部处于分裂状态,他们怎么在宇宙角逐场中跟其他高阶、强大文明全力拼斗? 局势至此,南极鹅集团如果仍旧不能有所作为,那便是坐以待毙。 “你们现在能够看到这些,说明你们还算是眼光长远。” 听完马培楠的讲述,菲利普给出了他的评价,现在他对马培楠的信任上升了一分,“那么我接下来的问题是,你们能够提供给我们什么样的援助? “重炮,坦克,飞机,还是源能?” 马培楠毫无保留地道:“你们想要什么,我们就能给你们什么! “实不相瞒,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大量军火,如今正在装船,只要我跟你们达成协议,源源不断的运输船就能开到北大陆来!” 这话说得有些大了,不尽其实。 赵宁也好菲利普也罢,都不相信对方会把源能大炮也送过来,退一步说,就算对方愿意把源能大炮运过来,使用的时候必然也是南极鹅集团的人操控。 当然,这些都是细节,眼下不必在意。 马培楠接着道:“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回我带来了几名超人实验体,眼下天蚁集团不是正要进攻甘露城吗?我可以让他们出战,去刺杀对方军中的统帅!” 此言一出,菲利普眼前一亮,明显意动。 这样一来,对方的身份就能基本确认,不必担心对方来根据地,是要对抵抗军图谋不轨。 眼瞅着菲利普还什么都没提,马培楠便把自家底细抖了个干净,坐在一旁的茉莉直想把脑袋钻到桌子底下去——她实在无法在直视马培楠的谈判水平。 南极鹅集团援助抵抗军归援助抵抗军,自身也是有条件的,忙不能白帮,依照正常的谈判流程,应该是抵抗军提出需求,马培楠再提出条件,双方达成一致后签订协议。 哪像现在,马培楠什么要求都没提,反而一个劲儿给对方塞东西,这是生怕对方不接受咋的? 抵抗军都被天蚁集团压着打,马上就要覆灭了,有援助就得谢天谢地,哪里还会不接受? 赵宁将茉莉的微表情变化纳在眼底,心里已经明白,南极鹅集团为何会派这样一对组合过来洽淡合作事宜。 眼下局势紧急,天蚁集团势大难挡,抵抗军说没就没,能早一刻达成合作对双方都无比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开诚布公坦诚相见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马培楠的性格与处事方式,完美符合这个要求。 至于条件不条件的,那都是细枝末节,根本不重要,至少现阶段不重要。话又说回来,南极鹅集团还能提多大的条件?抵抗军都这副模样了,还能给南极鹅集团什么? 所以马培楠是领头者。 茉莉谨小慎微,正好在旁起个提醒、辅佐的作用,这里毕竟是北大陆,抵抗军毕竟是阶级敌人,她的存在不可或缺。 “对了,正在装船的军火清单我们带来了,你可以先过目一下,缺什么少什么可以直接提,能满足的我们一定满足。” 马培楠转头看向苦着一副眉头的茉莉,示意她把清单拿出来,后者纵然对马培楠的谈判技巧腹诽严重,但这种时候当然不可能不听话,只能乖乖将清单交出。 接过清单递给菲利普,马培楠顺势站起身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刺杀敌军统帅?” “马先生稍安勿躁。” 菲利普接过清单仅仅是扫了一眼,便禁不住眉头耸动,他没有看完清单就站起身向马培楠伸出手,“贵司的诚意我们已经看到了,非常感谢这份及时到来的帮助。 “你们远道而来想必累得不轻,先休息一下吃个饭洗个澡,容我跟星火城汇报一下。” 马培楠跟菲利普这个阶级敌人亲切握手:“不用客气,大家都是朋友。” 马培楠跟茉莉离开会客室后,菲利普立马将清单递给赵宁,高兴得眉飞色舞: “南极鹅集团真是大气,规格如此之高、数量如此之多的军火,实在是出人预料,这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火力标准,一下就治好了我的火力不足恐惧症啊!” 赵宁简单翻看了一下清单,确认菲利普所言非虚。 “老赵啊,你说,咱们要不要接受南极鹅集团的帮助?” 菲利普搓着手嘿嘿笑个不停,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像个孩子,“那两个傻子,压根儿不知道咱们已经是一伙儿的,还以为我抵抗军孱弱无力,根本挡不住天蚁集团的进攻。 “他们这是拼了命的给我们提供保命本钱呐!” 抵抗军跟大晋休戚与共,根据地的事就是赵宁的事,跟南极鹅集团合作这么大的决定,菲利普必须先征求赵宁的意见。 赵宁对阶级敌人当然不会有好感,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明智的选择,“别人上赶着给我们送东西,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要? “军火到位了,我们就能武装更多战士,沙场对垒的时候,咱们的战士就能少死很多,无论怎么算我们都不亏。 “跟天蚁集团的战争不会很快结束,我们对军火的需求难有止境,虽说外援不能作为根本,但这的确会对我们推进战线大有裨益。” 得到赵宁的首肯,菲利普笑得更加开怀,“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我这就去跟老李、老周谈谈。” 章一一三二 兄友弟恭 菲利普跟李胜利、周树立的商谈很快有了结果,他们都同意接受南极鹅集团提供的军火。 当菲利普把这个消息告诉马培楠,并邀请他立即前往星火城的时候,马培楠也高兴得像个孩子。 在离开甘露城之前,马培楠履行承诺,派遣手下的几名超人实验体出战,去刺杀当面集团军的统帅。在赵宁的提议下,他们答应顺带解决对方的炮兵阵地。 马培楠带来的超人实验体有四个,加上塔尼亚,五个人的战力已经够用,赵宁便没让扈红练等人出手。 不过这回的行动没有像丽水城那么顺利。 赵宁等人在解决掉丽水城外的集团军炮兵阵地后,消息很快传回天蚁集团前敌指挥部,陈齐当即将战斗画面分享给各师,要求他们着重防备类似突袭。 塔尼亚等人袭击炮兵阵地时,甘露城外的集团军调集了近乎所有军中强者,配合智人战斗团严防死守,五名超人虽然杀敌颇多,但并未能摧毁敌人防线。 眼见事不可为,他们在气力耗尽、被困死在包围圈之前选择了撤离。 这让准备大展身手秀一秀集团肌肉的马培楠,大感颜面无存,一直到离开甘露城,都没能在赵宁、菲利普面前抬起头来。 不过智人战斗团的存在,也让他内心大为警觉,对天蚁集团的实力有了新的认知。 南极鹅集团当然也有不少战斗型机器人,但规模远没有这么大,毕竟他们还没走上建立帝国、掀起立国之战的道路。 天蚁集团的强大实力,就像是一根马鞭子,重重抽在了马培楠这匹快马的屁股上,迫使他马不停蹄赶往星火城,以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跟抵抗军缔结同盟。 五名超人的行动虽然没能成功,但也迫使甘露城外的集团军放弃了预定要展开的进攻。 这是必然的事,毕竟大军一旦进攻,集团军指挥所就没法调集军中所有强者来保护后方,单靠一千名智人战斗团与部分强者,他们挡不住五名超人的袭击。 在没有找到应付五名超人的办法,亦或者说没有集结到足够战胜五名超人的力量前,集团军无法对甘露城展开进攻。 不仅如此,因为超人的高机动性,陈齐还得防备对方突然杀去别的地方,对别的战线进行突袭,这就导致集团军各部都停止了攻势。 天蚁集团正规军对西北之地轰轰烈烈的重点进攻、全面攻势,就这样被迫中止。 各地的抵抗军与西北联军,赢得了暂时的喘息之机。 而赵宁则带着扈红练、塔尼亚等人,离开甘露城,继续他们之前的行动。 ...... 金山城,天蚁集团前敌指挥部。 陈齐面色阴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冷漠地看着忙忙碌碌的偌大机关室,手中的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往嘴边送,将凌烈的高度酒丢进胃里。 五名超人实验体的出现,让陈齐始料未及。 他怎么都想不通,抵抗军里何时有了这么多强悍存在!这根本就是没道理的事!整个天蚁集团的超人数量都极为有限,如若不然也不会只派了六个给他。 数量已经让陈齐难以接受,实力更是令他都感到不可置信。 超人实验体之间也是有实力差别的,前一代与最新一代之间就有明显不同,梅二梅三的战力明显超过前一代超人。 然而这五名袭击第六师、第八师,跟智人战斗团交手的超人实验体,却都有着梅二、梅三那样的战力! 若非亲眼见了战斗影像,陈齐都无法相信这一点。 抵抗军没有那个科技力量研究出超人,所以这些超人只能是来自外部,也就是说,是三大集团派来的! 三大集团竟然暗中支援抵抗军......陈齐恨得捏碎了酒杯。 事情已经发生,生气并没有什么用,陈齐丢掉手里的酒杯残渣,弯弯手指,秘书便给他换了一个新的酒杯过来,并且为他斟好了酒。 呷一口烈酒,陈齐开始思考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第六师、第八师的损失虽然大,但还不至于让他痛心,对他这个总司令、指挥官而言,士兵、军械的损失就是一个数字而已,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但如果战局因此陷入停滞,他就会因为出战不利被集团问责。 这种时候,陈芮一定会在董事长面前进谗言。 一想到陈芮,陈齐眼中的恨意又浓了一些,如果不是对方在他的军中搞三搞四,拉拢一批高级军官跟他对立,他现在的心情一定会好上很多。 五名超人实验体虽然是个麻烦,但并非不能应付,陈齐要是让各路大军继续进攻,对方在一定时间内也就能进攻一路军队而已,其它几路大军还是能收获战果。 但如此一来,各路大军就有被对方逐一击破的可能。 陈齐也可以换一种进攻方式,让大军两两合并,变四路大军为两路大军,这样一来每一路都有五万人,军中强者与智人战斗团都集中了起来,实力远超五名超人实验体。 只是这样一来,大军战略部署需要作出调整,现有的攻势无法维持,在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集团军不会再有战果。 平心而论,这只是稍嫌麻烦而已,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陈齐有其它更加省力的想法。 这个想法是陈慧慧。 陈慧慧已经出动多时,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按理说应该已经抵达星火城,倘若她们刺杀李胜利、菲利普、周树立的行动成功,抵抗军马上就会陷入混乱,军心瓦解士气崩溃。 届时,抵抗军全面溃退,那五名超人实验体不可能单靠自身拯救局势。 那么,陈慧慧等人的行动会成功吗? 陈齐觉得问题不大。 无非就是时间早晚而已。 潜入抵抗军根据地,在不暴露身份引起对方警觉的情况下,摸进星火城找到李胜利等人的位置完成刺杀,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更何况,如果李胜利等人不在星火城,那他们还要费劲寻找。 耽误些时间属于情理之中。 退一步说,就算陈慧慧等人暴露行踪,找不到目标,行动失败,那也就是撤回来罢了。根据地里那些人,有谁能够拦住她们呢? 没有人。 五名超人实验体都在战场前线,大军后方不可能还有超人,就算有,顶多也就是一两个,根本威胁不到陈慧慧等人。 一旦陈慧慧等人归来,六名超人实验体一起出动,就算个体实力稍微弱一些,整体实力也足以对付那五名超人,至少可以确保大军的攻势不受影响。 陈齐现在联系不到陈慧慧,无法把握对方的进展,只能等待。等待并不是什么问题,但等待得久了麻烦就会随之出现。 譬如说现在。 “总司令,大公子的通讯打过来了,您要接吗?”秘书小心翼翼地来到陈齐面前,弯着腰轻声询问。 “接,为什么不接?” 一听到陈芮的名号,陈齐顷刻间换了一副阳光灿烂的神情,眉眼间的阴郁在刹那间一扫而空,懒洋洋地将腿脚搁在了桌子上,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大哥还真是关心我啊,平日里这么忙还成天有空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动之情了。”陈齐笑呵呵地看着全息影像中,陈芮那一成不变的严肃面孔。 “我当然要关心自己的弟妹,不然怎么做个好大哥?” 陈芮露出一丝仿佛发自肺腑的亲切笑容,“三弟,前方战事进行得可还顺利?我虽然远在魔力城,心里却时时刻刻牵挂着西北啊。” 陈齐大大咧咧地道:“顺利,有什么不顺利的,一群乡下土鳖而已,还能翻腾起什么浪花不成?” 陈芮呵呵两声:“那你怎么解释第六师、第八师的事?两名师长被杀,智人战斗团遭受巨大损失,重炮更是被尽数损毁,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了。” 他的笑声听起来没什么异常,脸上的笑容也跟平时并无不同,但笑里藏刀的含义却是再明显不过。 陈齐露出苦恼之色:“这就要劳烦大哥你查一查了,那五名超人实验体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叛军可不会自己弄出这些家伙来。 “我记得特勤部一直都隶属于你管辖吧?现在这么多超人实验体跑到了西北来,我事先却没有得到半分消息,这实在是不应该。” 天蚁集团特别外勤部总管对外斗争事宜,自然也包括情报刺探、间谍抓捕。这件事陈芮的确脱不开责任。 面对陈齐的甩锅与兴师问罪,陈芮面不改色: “我是想好好帮帮你,把跟战场相关的情况都掌握在手里,但我的人在西北越来越少,即便是想要做事,那也是处处受制,力有不逮。” 这是把锅又甩回给了陈齐:要不是你在西北排除异己,把我的人都弄下去了,还到处给我的人找茬,让我的工作没法开展,我岂会不能早早得知西北有外来超人? 陈齐一本正经地道:“那大哥得多派些人来西北才是,如今这里是重地,西北之战又干系重大,人少了怎么做事呢?” 正因为西北是重地,所以陈齐才会紧握不放,无论陈芮派过来多少人,该弄下去的他一定会弄下去,陈芮想要在这件事上让他退步,不管有多少理由,那都是痴人说梦。 陈芮自然明白陈齐的意思,他一丝不苟地道:“三弟这话说得不错,看来我是得加派人手到西北来才是。” 表明了要继续斗争不会后退的态度后,陈芮话锋一转:“不过刚刚三弟有句话说错了,在西北的超人实验体,并不是五个人。” 章一一三三 陈齐的困境 “哦?”陈齐挑了挑眉,不知道对方这是准备唱哪出,“那是多少人?” 听到陈齐这么回应,陈芮笑了起来,这回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在笑,笑容中充满戏谑与俯视: “看来三弟在指挥部的确很忙,这也难怪,战场诸事纷杂,而你又是初次领兵征战,难免忙得焦头烂额,无法做到面面俱到。 “甘露城外大军与叛军超人交手的影像,估计你还没来得及看吧?” 陈齐心头陡然警觉,转头向一名早就站在旁边的军官看去,脸上虽然维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但眼神已是格外森冷。 “总......总司令,甘露城外的大军被五名超人实验体袭击,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击退了对方......”军官.战战兢兢。 他早就过来准备禀报相应情况了,但见陈齐沉浸在思考中,他不敢贸然打扰,这才一直等在旁边,没想到陈芮这时候提起了这茬。 “大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咱们兄弟之言还需要这样猜谜吗?都知道大哥厉害,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也是正常的。”陈齐回头看向陈芮,笑眯眯地嘲讽。 陈芮无视了陈齐的讥讽,好整以暇地道:“前些时候,丽水城的战场影像显示,出现在大军后方的敌人共有六名。 “他们故意遮掩了面容,让我们看不清他们的五官,而其中一人没有出手战斗,所以你认为叛军中的超人是五人。 “而在甘露城传回的战斗画面中,超人同样是五人,也都遮掩了面容,但我可以肯定,除了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家伙外,其他四人跟进攻丽水城外大军的,并不是同一批人!” 突然听到这个重磅消息,陈齐端着酒杯的手禁不住猛地一抖。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有较长时间的战斗影像作为分析资料,技术人员可以很轻易地鉴别,出现在不同战场的超人,是不是同一批人。 身形、技法、战斗风格、细微习惯等等,不同的人终究是不同。 “大哥的意思是,我对面至少有九个超人实验体?!”陈齐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凝重。 九个超人实验体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无论他如何调整大军部署,都无法继续对西北之敌展开进攻,除非他愿意把十万人合兵一处! 十万人合兵一处,侧翼安全如何保证?抵抗军与西北联军两面夹击,他的军队就会在战略层面上陷入挨打的境地。 一路大军出战,那叫孤军深入,大军会彻底失去对广阔地域、广大敌军的牵制、掣肘能力,一旦对方不肯跟他正面对决,多的是办法在战场上对付他。 这根本就行不通! “事实就是如此。” 见陈齐吃瘪,陷入了真正的困难泥潭,陈芮笑容愈发浓郁,“三弟,不得不说,你还是经验太少,此战也过于轻敌了,部署的策略多有不周之处...... “你让五妹带着超人实验体,潜入根据地腹地去执行特别任务了?” 陈齐的心脏骤然收缩。 之前他一直笃信,就算陈慧慧等人行动失败,也能安然从根据地撤回,可是现在......抵抗军至少有九名超人实验体,而陈慧慧的队伍里超人只有六人! 一旦陈慧慧行踪暴露,她们将要面对的,就是九名超人实验体的围杀!到时候谁能保证陈慧慧一定可以撤回? 不,不是到时候......陈慧慧早就深入抵抗军腹地,现在九名超人实验体已经出现在了战场前线,而陈慧慧至今音讯全无...... 会不会她们一行人已经被对方扑杀?! 陈齐背后冷汗直冒。 他是西北大军总司令,陈慧慧是受他的指令去执行任务的,如今第八师第六师损失惨重,西北战局陷入僵持,他本来就有罪责压在了肩上,要是再折了陈慧慧,同时报销了六名超人实验体...... 董事长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就算董事长不杀他,他还能继续统帅大军作战?他还在西北呆得下去?这么大的罪责压下来,他在集团还不得成为众矢之的?往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陈齐如坠冰窟、如陷深渊,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怔怔看向笑容可掬的陈芮,就像是看到了刀山火海。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九名超人实验体绝不是一个集团就能随便拿出来的,也就是说,四大集团中至少有两个掺和了这场战争! 而他们派遣自己的人手与抵抗军结盟,进入西北之地帮助抵抗军这么大的动静,特勤部怎么会从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 那还是特勤部吗? 特勤部要真是这样,集团还要他们有什么用? 若是特勤部早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那么能解释眼下局势的答案就只有一个:陈芮刻意隐瞒了相关情报没有上报! 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陈齐陷入如今的绝境,让他承担大军作战不利的罪责,把他从总司令的位置上撸下去,让他摔得凄惨无比! 可笑他对这一切茫然无知,竟然还派出了陈慧慧深入敌境、以身犯险,结果导致对方蒙难.......这不是自己帮着陈芮对付自己吗?这不是嫌自己摔得不够狠,死得不够快吗?! 陈齐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在刹那之间就想到了很多。 凡此种种,令他痛苦不堪。 他双目血红地盯着陈芮,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陈芮,你还真是我的好大哥,我真是谢谢你为西北之战这么用心!” 陈芮轻轻一笑:“彼此彼此。” 啪的一下,通讯中断。 坐在自己办公室的陈芮,通体舒泰地端起酒杯,志得意满地品了一口,笑呵呵地道:“今天的酒真是格外甘醇。” 他并不知道陈齐刚刚在一瞬之间想了那么多,还笃定是他要刻意害死对方,但能看到陈齐那张老是阳光灿烂的脸,变得像是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难看,他就觉得今天这通电话打得格外有价值。 “大公子,三公子对面有至少九名超人,您刚刚为什么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安全呢?”秘书一边为他倒酒一边傻傻地问。 陈芮嗤地一笑:“我什么要提醒他?” 他巴不得陈齐心神不属,忽视自己的处境,被对方找上门弄死! “冷静,冷静......” 摔掉手里的酒杯,踢翻了桌子,狠狠发泄了一通之后,陈齐重新做回椅子,一边深呼吸一边劝说自己冷静下来,“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 是的,陈慧慧未必就已经死了,她很可能只是被俘......不,陈慧慧未必就暴露了行踪,被抵抗军察觉了。 她那么聪明,早年间又有做杀手的经历,对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几个超人实验体而已,凭什么就一定能抓到她? “五妹或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陈齐如此告诉自己。陈慧慧折在根据地只是诸多可能性中最坏的一种,现在事情还没确定,他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但他得思虑周全,提前做最坏的打算,譬如说陈慧慧要是真的死在了根据地,那就得想办法把责任往陈芮头上推,怪对方的特勤部不干事...... “陈芮这狗.娘养的,煽动高级军官跟我对立,妨碍我指挥大军作战,这是证据充足的事,我得想办法马上收拢证据......总之,就是要证明他心怀不轨,有意害我!” 就如何减少自己罪责的事,陈齐一下子想了很多,这是关键问题,容不得他不赶紧思量,早一些想好对策,就能早一步做准备,成功的把握就大一分。 “九个超人,一旦他们群起出动,我的大军还要遭受损失,必须马上调整部队部署,让他们两两靠近抱成团!”陈齐来到作战台前,向各师传达命令。 他不能再让大军遭受损失,大军多损失一份他的罪责就多一分,要是大军损失得太严重,他失职太过,届时说什么都会失去力量,根本无法让董事长相信他的话,无法把陈芮拉下水。 大军相互靠拢涉及到一系列问题,比如说行军途中被超人突袭,在开阔地带被抵抗军、西北联军追杀,所以这也是个技术活,需要陈齐这个总司令考虑妥当。 等安排完这件事,陈齐已是满头大汗,他重新做回椅子上,大大松了口气,拿起酒瓶正想给自己到一瓶酒,手臂忽然僵硬在半途。 他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性命攸关。 “对面有九名超人,九名超人!要是他们舍弃大军,直奔金山城来刺杀我,那我岂不是......”想到这里,陈齐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 超人实验体们已经遏制住了集团军的正面攻势,保住了抵抗军与西北联军,现在他们腾出了手来,接下来跑到金山城端掉大军指挥部,把他这个总司令做掉,不就是对战局最有利的选择? 陈齐环顾左右。 指挥部里有强者,但没超人实验体,金山城有部队,但人数有限! 以超人实验体在丽水城外展现出来的战力,一旦对方效仿陈慧慧的做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潜入金山城来杀他,他岂不是要死于非命? “走!快走!离开指挥部,走得越远越好!” 陈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夺门狂奔一边向自己的护卫大吼,让他们赶紧跟上自己,“去发动直升机!不,去开车,所有人,所有人都去开车!” 直升机目标太显眼,飞得又不是太高,如果被超人实验体盯上,绝对谈不上安全,还是开车比较好。 但一队车也不行,得让指挥部的车全部出动,分散离开,这样即便是对方来了,也难以分辨他在哪辆车上。 在陈齐的大吼下,指挥部大楼里的人全部出动,纷纷从门里跑了出来,眼见陈齐状若癫狂,他们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只能听令行事。 “该死,该死!都他妈给我快点!” 陈齐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事业心太强,老是想着大军想着战局,想着在天蚁集团的前途,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性命安危。 倘若他是一个极度贪生怕死的人,在知道敌方有九个超人的时候,就会立马摒弃一切杂念,想到该逃生逃命。 “总,总司令,不,不好了!” 陈齐刚刚冲到楼道,还没下阶梯,迎面就有一名强者跑上来,“有人冲进了指挥部大院,都是极强的强者!” 章一一三四 穷途末路 陈齐还没听清护卫的话,楼道转角处的玻璃窗便从外面被打碎,一道敏捷如虎豹的身影闪电般冲了起来,笔直撞向瞳孔剧烈放大的陈齐。 身为基因改良的强化人,陈齐也有着中品实力,危难之际他连忙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当他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好似给蛮牛撞了一下。 胸口气血翻涌,脚下失去力量,身体重心不存,陈齐当即飞了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墙壁顷刻坍塌,他跌入了一间办公室,将桌椅推翻一大片。 从纷飞的文件中抬起头,陈齐这才看清向他出手的人,那是一名有着栗色短发的少女,五官精致身材娇小,就像是布偶娃娃一般可爱。 陈齐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口鲜血已是呕了出来。他捂住气闷的胸口,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瘪了下去,一时间难以顺畅呼吸,眼前冒着金星,身体绵软乏力。 随行他左右的护卫已是一起扑上,拦住了那名少女,他暂时不用再担心遭受少女的打击。 但陈齐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来,少女的实力太过强悍,眼下被好几名中品强者围攻,竟然丝毫不落下风!要知道,围攻的人里面可是有两名中品上的强者! “超人!是超人实验体!” “快拦住他!” “保护总司令!” 杂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冲向战圈,也有人冲到了办公室里,还有楼外的人正向里面支援。 “走!走!” 脸色纸白的陈齐不敢有片刻停留,捂着胸口迅速挣扎着站起身,转头就朝窗口跑去。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敌方超人实验体真的穿过战场,潜入了金山城来杀他! 对方既然来了,就绝对不止一个人,除了当面的那个栗色少女,一定还有其他超人实验体在附近,他必须立即逃出指挥部大楼,开车离开这里! 好消息是,陈齐的判断没有错,坏消息是,他还没跳出窗口,便有一名袭击者从窗口跃了进来! 左右护卫在最后一名中品上强者的带领下,吼叫着迎向那名袭击者。陈齐根本就没时间去观察对方的模样,在护卫们冲出去的时候,便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向远离楼道的另一边夺路狂奔。 楼道旁本来有电梯可以直通地下停车场,但此刻栗色少女就在那边,彼处空间并不算大,往哪里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呼吸间,陈齐已经冲到了过道另一侧的尽头,他没有丝毫迟疑,撞开窗户玻璃便跳了出去。虽然此处楼层不低,但他跳下去不会有什么损伤。 到了外面的宽阔地带,他就有了更多空间可以腾挪,无论是开车逃走还是直接混入外面的街道,选择有的是,无论如何都比被堵在大楼里强。 嘭的一声,陈齐双腿下蹲,稳稳落在了地面。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站在前面的空地上,背负着双手,姿态闲散,正好整以暇打量着他的陌生男人! 这一瞬间,陈齐剧烈跳动的心脏差些直接从胸口蹦出来——他在刚刚跳出窗口的一刹那,观察过窗外的地面,彼时这里分明没有人! 可当他落下之后,再抬起头来时,对方竟然已经站在面前! 陈齐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有那么一个恍惚间,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对方是一直都站在这里,刚刚被他忽略了,还是对方在他跳楼落地的一刹那,从别的什么地方过来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证明了对方实力不俗。 而对方的服饰与姿态表明,他显然不是司令部的人。 那就是敌人。 是超人实验体! 千钧一发之际,陈齐根本来不及过多思考,他大吼一声,额头青筋突起,狰狞着面孔纵身而上,挥拳就朝对方轰过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对方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么想要离开这里就只有先发制人!若是等对方主动攻过来,他没信心可以摆脱纠缠。 “只要我能以凶猛攻势,让他被迫应付几秒,后面的护卫就会赶上来,届时有护卫挡住他,我必然能够脱身离开!”双眼布满血色的陈齐如此想道。 他发了狠,誓要竭尽全力,为自己拼出一线生机来!作为中品上的强者,哪怕对方是超人实验体,他无法战胜,但自信主动抢攻之下,怎么能都暂时压制对方! 陈齐死死盯着那个站着不动,仿佛没有看见他又仿佛当他不存在的对手,不过是眨眼之间,势力千钧的拳头已是到了对方面门前。 “这个混账为什么不动?难道他是我的幻觉?还是说他认为我对他毫无威胁?”陈齐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不动如山,但他没有迟疑,无论对方是不是故弄玄虚,他这一拳都会击中对方。 是幻觉就打破幻觉! 是真人就打翻真人! 陈齐自信有这个实力。 然而下一瞬,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非常离谱。 在他的拳头就要击中对方时,对方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动作随意的就像是驱赶临面的灰尘一样。 陈齐的拳头碰到了对方的手。 这一刻,陈齐如遭雷击。 他感觉自己碰到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片接天连地的滔天巨浪,是一座陡然崩塌的巍峨雪山! 难以言状的巨大冲击力猛然灌注而来,陈齐都没能感受到更多,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颠倒,五官六识陡然消失,仿佛魂飞了魄散了一般,身体倒飞出去。 砰砰几声,半途中,陈齐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不用看,他知道那是跟着自己从楼道跳下来的护卫,因为这阵冲撞,本来已经失去的感知回到了身上。 于是他感受到自己撞在了楼房上,撞得身后大楼都似乎颤了一颤,灰尘碎砖从头顶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还感知到自己从墙壁上无力地滑落,跌坐在了地上。 脑袋眩晕得厉害,仿佛脑浆已经被煮沸,成为了一锅浆糊,耳鸣更是大得难以忍受,好似整个宇宙都在耳边爆炸崩塌,视野模糊不堪、幻影重重。 至于力量,他感受不到任何身体中的力量,好似自己成了一条没有骨头的毛毛虫,手臂也好腿脚也罢,软绵绵的毫无骨骼支撑感。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存在,普通的超人实验体......绝对没有这么强悍的力量!难道......北大陆又出了一个变异超人?不对,他不是北大陆的人,是别的大陆别的集团的超人实验体......” 陈齐极度惶恐非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个不明不白的家伙,一巴掌就把他打得毫无反抗能力,要是再给他来一巴掌,他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生机。 这个时候,能够救他的只有司令部的卫兵与强者,但陈齐知道那些人根本拦不住对方。他虽然耳鸣得厉害,但勉强还能听见自己的卫兵正被人打得惨叫不已。 而当面那个怪物般的陌生人,除了拍他一巴掌,并没有再度出手。 很显然,其它四名超人实验体,足以完全毁灭他的司令部。 耷拉着脑袋嘴角不断往外溢血的陈齐,看到一双脚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他吃力地抬起头来,仰望那个走到面前的强大怪物,听到对方开了口: “陈齐先生,很高兴与你见面。” 陈齐惨笑一声,自认为绝无生路可言的他,破罐子破摔般地道:“我可以说不高兴吗?” “当然可以。换作我是你,只怕现在也高兴不起来。”赵宁很大度地回应。 陈齐轻轻呵了一声,“你倒是不像个小人,没有小人嘴脸......要杀就杀,不必羞辱我,也别想从我这问出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哦?”俯瞰着陈齐的赵宁挑了挑眉,“想不到娇生惯养的陈先生,还是一块硬骨头?” 陈齐低下了头,他现在气力不济,无法一直保持抬头的姿势。 嘴角溢出的鲜血挂着很不舒服,一下又一下滴落在胸前更是脏兮兮的,脑袋、身体上的灰尘让他倍感不自在。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很想抬手清理一下这些污秽,但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 听罢赵宁的话,陈齐自嘲一笑,满嘴苦涩地道: “我自然不是什么硬骨头。只不过我的母亲还在魔力城,往后还要依托集团生活,我要是出卖了集团,她往后必然受尽白眼与冷遇,只会活得无比痛苦。 “左右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难道还要让母亲因为我受苦不成?” 赵宁拍了拍手,似乎是在表示对陈齐的赞赏,但他的眼神依旧漠然: “陈先生如此顾念自己的母亲,怎么就没想过天下人都有母亲?你在琉璃城下令胡乱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被你杀的人也有母亲、子女?” 陈齐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惶恐之色:“你,你去过琉璃城了?” “路过罢了。顺便一提,许锐许旅长已经死了。”赵宁冷冷看着陈齐,“你刚刚故意提及自己的母亲,表现得像个孝子,不就是想我因此对你的品德另眼相看,饶你一命吗? “看来你对抵抗军是认真研究过的,知道抵抗军战士都是好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所以你想在我面前演戏,打动我欺骗我?” 闻听此言,陈齐浑身一颤,真正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章一一三五 回归 这一天,整个金山城的集团军都陷入了噩梦。 他们先是骤然听闻司令部被袭,连忙从各个方位向司令部驰援,可不等他们赶到目的地,司令部大楼已经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当场倒塌。 当他们赶到司令部的时候,看到的连环爆炸之后留下的一片断壁残垣,废墟中火光处处、黑烟升腾,司令部人员零碎的肢体散落各处,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冲击得他们脑袋发昏。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集团军将士,莫不手脚冰凉惊恐不已。 作为戍卫金山城、保护司令部的部队,他们没能挡住敌人也就罢了,竟然连敌人杀到了司令部都未能及时察觉,结果导致司令部被灭,他们现在姗姗来迟,简直是无能到了极点。 这份罪责大的谁也担当不起,每个人都得遭受诘难。 在场的军官们立即行动,一面冲入废墟中疯狂抢救人员,祈祷陈齐没有当场殒命,一面向袭击者撤退的方向追击,想要抓捕凶手以赎罪责。 到了这时,他们才知道,今天袭击司令部的是敌方超人实验体,整整五名超人实验体!这让他们在大为震惊的同时,都变得格外心悸。 每个人都禁不住去想,如果他们及时赶到了司令部,跟超人实验体碰面了,那会是什么景象。眼前司令部死伤人员的惨状,让很多人都觉得眼下这个局面也不错。 无论如何被集团问罪,至少不用死。 如果说高级军官还在担心集团枪毙他们,那么中下级军官与普通士兵则是暗生庆幸。 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把命玩丢了不值得。 就在集团军们心思各异的时候,陈齐已经被带出了金山城。赵宁等人一路翻山越岭快速而行,没用太多时间便穿过天蚁集团控制区域,来到了抵抗军根据地。 回到星火城,赵宁得知李胜利、周树立两人,已经跟马培楠签订好了盟约。接下来只等马培楠将消息传回南极鹅集团,一艘艘满载军火的运输船,就会陆续从西大陆启程。 届时,抵抗军只需要在指定港口城市负责接收即可。 李胜利、周树立见到半死不活的陈齐,得知金山城的集团军前敌指挥部已经被捣毁,都露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神情。 “陈司令,没想到我们会在星火城见面,你们集团军不愧是富贵之师,火力真是厉害得很,给我们的战士与民众造成了很大伤亡啊。” 小会议室里,李胜利不疾不徐地点燃一根烟,打量一眼精神萎靡的陈齐,意味难言地说道。 被丢在椅子上的陈齐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看起来就像是一滩烂泥。 他虽然是实力不俗的基因强化人,身体自愈能力极强,但这一路被陈奕、方墨渊夹在腋下奔波赶路,着实被颠得不轻,根本没有恢复多少。 “能来到星火城,见到久负盛名的李先生、周先生,我也是荣幸得很。跟你们打仗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我是奉命行事,被逼无奈。”陈齐虚弱地辩解。 自从被赵宁当面拆穿心机,陈齐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事到如今,都到了敌人老巢了,他就更是没有依仗硬气。 追根揭底,他是享受顶级荣华富贵与特权的权贵,不是亡命之徒,更不是理想主义战士,不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赵先生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置这个人?” 李胜利无视了陈齐的辩解,转头看向赵宁,用商量的口吻询问。 “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杀。”赵宁的回答言简意赅。 李胜利与周树立同时点头,他俩都是这个意思。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陈齐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欲,只要能不被杀掉,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都愿意尽力争取。 这回失败是被超人实验体突袭,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如今身陷囹圄可以说是非战之罪,回了天蚁集团未必就没有被从轻发落的机会。 “看来陈司令想要跟我们合作?”李胜利不咸不淡地问。 陈齐连忙点头。 “这就要看陈司令有没有诚意了。”李胜利眼神示意了周树立一下,后者心领神会,立马安排刘胜男等机关人员过来,对陈齐展开正式讯问。 “陈司令是天蚁集团的核心高层,又是这回进犯西北集团军的首领,自然知道很多秘辛,接下来我们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等刘胜男等人进了门,周树立开始向陈齐交代情况,“只要你能证明你的价值,我们答应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就是放你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你提供虚假情报,刻意误导我们,被我们发现你交代的东西,跟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不符,那合作就没法继续。” 陈齐连忙点头。 他当然不会对方问什么就回答什么,要是出卖了太多天蚁集团的核心机密,一旦事情暴露,他回去之后铁定被问责,到时候哪里还能被从轻发落? 固有地位都保不住。 对陈齐而言,权力就是一切,在天蚁集团的地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失去权力就意味着失去人生。他是要争夺继承人大位的人,怎么能亲手葬送自己的前程? 但抵抗军不是吃素的,他们的情报系统很发达,对魔力城的渗透很深,在天蚁集团内部都收买了不少人,如果他真的什么实情都不说,只怕是立马就会性命不保。 此时此刻,陈齐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的讯问他会半真半假的回答。 对于那些不核心的机密,多说一些真实情况也不要紧,罪责不会太大,对于那些关键机密,则要多说一些虚假信息,这些东西透露给抵抗军了,他回去之后铁定讨不了好。 至于那些无法及时验证的情况,那就尽量什么真话都不说。 念及于此,陈齐渐渐冷静下来。 他的主要目的是保命,只要透露的消息有价值,能帮他达成这个目的就行了,不需要说太多。退一步讲,他手里还有许多占领的根据地城市,掌握着不少抵抗军俘虏与百姓。 这些都是他的筹码。 他是个人精,虽然惜命,但聪明绝顶,应付询问的智慧当然不缺,自信怎么都能安然渡过这场劫难,达成自己的目的。“你的反应告诉我,这场讯问你打算蒙混过去。” 忽的,低着头的陈齐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讶异地抬起头,看到赵宁正用看猎物的目光俯视着他。 陈齐当然知道对方这是在诈他,他刚刚明明什么反应都没有,不可能存在破绽,对方难道会读心术不成? 配合着讶异、冤屈的表情,陈齐张嘴就想辩解,但还没等他开口,赵宁已是先一步摆手打断他: “不必跟我废话,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我劝你回头看一看,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陈齐不知道赵宁在打什么注意,只能乖乖照做回了头。 他看到了门外的景象,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一瞬间,他四肢僵硬、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赵宁是什么意思了。 与此同时,陈齐也彻底明白,他根本没有蒙混过去的可能! 因为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慧慧! 陈齐想过陈慧慧可能出了意外,但没曾想会在这里见到对方,如今真正见证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巨大的惊恐与绝望感立即包围了他。 既然抵抗军早就抓到了陈慧慧,那么该问的不该问的,对方想必早就问过了陈慧慧。 只看陈慧慧眼下乖乖出现在门口,一言不发,什么暗示也不给的样子,陈齐用膝盖想也知道,对方已经被抵抗军给完全拿捏! 要是抵抗军接下来问的问题里,有陈慧慧已经回答过的,而他给出的答案不一样,那么对方立马就会知道他在撒谎。 “现在讯问开始。” 周树立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人把陈慧慧带走,接着看向陈齐,“陈司令,你我是敌对关系,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如果我看不到你的诚意,就会立马终止合作。 “我用人格向你保证,你绝对不会拥有第二次机会。” 陈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认命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完了,他的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为了活命,他现在只能配合抵抗军。但配合了抵抗军,出卖了天蚁集团的核心机密,即便他能回到魔力城,那也是余生惨淡。 可余生再怎么惨淡,总归是活着。 活着,无论如何都比死了强。 讯问开始后,赵宁离开了小会议室。陈齐已经被完全掌控住,接下来的环节都是小事,他懒得参与。外出奔波了一阵,如今解决了麻烦,他正好休息休息,吃吃饭喝喝酒,放松一下。 ...... 对陈齐的讯问结束后,李胜利、周树立两人找到正在休息的赵宁,一方面跟他分享讯问陈齐的结果,一方面跟他商谈接下来的行动。 “陈齐还算配合,我们尚未发现他撒谎的痕迹,他说的那些情报,如果之后检验不出问题,我认为基本可以相信。” 周树立简单介绍了一下讯问的情况,继而看向靠在沙发上的赵宁,“西北局势至此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时候就接下来的行动做一下规划了,不知赵先生有什么见解?” 章一一三六 正面反攻 赵宁的见解很简单:全面反攻。 陈齐被俘,天蚁集团西北大军的前敌指挥部已经被摧毁,对方群龙无首,指挥系统荡然无存,各部正处在最大的混乱中。 此外,多名超人实验体乍然出现在战场,先是灭杀第六师、第八师师长,而后又端掉了集团军司令部,敌人正处于惶恐之中。 加之他们刚从陈齐那里得到了集团军各部的详细信息,对集团军各部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此时出击方向性与目的性都会十分明确。 趁着马培楠还未离开星火城,抵抗军要是行动得早,还能借助对方超人实验体的力量,在战场上取得更大成果。 当此之际,正是抵抗军与西北财团联军出击的最佳时刻,能否击退天蚁集团进犯西北的大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在此一举! 而若是此战能击退天蚁集团大军,杀伤对方的有生力量,那么抵抗军就能赢得相当多的时间,接收来自南极鹅集团的军火。 等到军火大规模到位,根据地就能进一步充实自己的力量,提升抵抗军的战斗力,为下一阶段的战争打好基础。 赵宁的意见跟李胜利、周树立不谋而合,后者立即组织人手召开军事会议,商议、部署接下来的大军行动。 会议结束,李胜利等人去找马培楠,询问对方能否暂缓归程,派遣超人实验体襄助接下来的战斗,马培楠二话不说欣然答应。 上回在甘露城行动时,马培楠本想大展身手、竖立南极鹅集团的强悍、伟岸形象,结果事与愿违,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气。 这回能有机会让他再度出手,找回场面,证明南极鹅集团在高阶战斗力上的实力,建立南极鹅集团在抵抗军战士、根据地民众心目中的影响力,马培楠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抵抗军经过短暂紧锣密鼓的准备后,将甘露城一带所有兵力调集到位,在一日清晨向当面的集团军发起全面进攻。 菲利普亲自指挥这场战斗,赵宁到场观摩。 当此之时,按照预定计划,集团军后续人马已经尽数抵达预定位置,加上先前便已就位的两个师,甘露城外的集团军多达四万多人。 他们本来是要进攻甘露城的,但是现在金山城司令部被端掉,陈齐下落不明,他们失去了指挥,进退失据,惶恐之下只能选择暂时按兵不动。 这四万多人占据了城外的有利地形与制高点,东西两座起伏和缓的山包便是他们排兵布阵的核心,故而四万人是分作两部分扎营。 战斗兀一开始,抵抗军集中四个师的兵力,以坦克、战车开道,步坦协同作战,对东面山包的集团军展开正面进攻。 集团军阵地跟甘露城的距离只有十几公里。 在这个距离上,双方重炮都能轰到对方,先前集团军虽然没有对甘露城发起集团冲锋,但双方的早就展开了炮火较量。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甘露城被轰成了废墟,模样跟丽水城差不多,而抵抗军这边重炮的数量不及对方十分之一,炮兵阵地甚至都不敢暴露自身所在的位置。 一旦暴露,集团军首先就会集火秒掉抵抗军的炮兵阵地,而因为前者的重炮威力更大射程更远,后者连反手之力都不会有。 从理论上说,抵抗军一旦从甘露城内外发动进攻,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便会迎来集团军的炮雨洗礼。 但是今天,当抵抗军四个师全面出动时,他们的头顶并无炮弹落下,集团军阵地中的炮兵阵地没有丝毫齐射的动静。 反倒是他们后面的己方炮兵阵地中,一百多门火炮持续轰鸣,将一颗又一颗炮弹送到了集团军士兵的脑袋上,引发一团又一团爆炸。 造成这个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塔尼亚与扈红练等大晋高手们,在南极鹅集团超人实验体的配合下,先一步突进了集团军的炮兵阵地。 战斗早已打响。 九名超人实验体一起突袭,引得两个师的智人战斗团倾巢而出,双方在炮兵阵地展开激烈战斗,场面格外血腥混乱。 今天被抵抗军主攻的集团军这两个师,正是先前抵达甘露城,被马培楠的超人实验体袭击过的两个师。 在那次战斗中,马培楠的人虽然没能成功毁掉炮兵阵地,但也杀伤了他们不少战斗型智能机器人,使得对方实力下降。 这回九名超人实验体一起出动,战力提升何止一倍,饶是对方集中了大量军中的改造体、强化人强者一起出战,依旧没法有效抵挡。 九人在跟对方强者鏖战的时候,还能顺手破坏对方的炮兵阵地。 而这两个师的指挥官,又不能把所有强者都调到炮兵阵地,毕竟还得防备正面的抵抗军进攻,一时间捉襟见肘,应付得手忙假乱。 当抵抗军的正面进攻部队突入集团军阵地后,指挥官连忙向西边的同伴救援,请求对方将智人战斗团与精锐强者派过来。 就算军中强者不好轻易抽调,能调过来一千名战斗型智能机器人,也能帮他们稳住局面,扭转颓势。 可西面的指挥官却回答说,西面也发现了抵抗军正面攻来的迹象,他们得防守自己的阵地,没有兵力可以派过来支援东面。 东面指挥官连忙分析,说抵抗军在甘露城的兵力就那么多,绝不可能同时进攻他们两个阵地,西面的抵抗军必然是疑兵佯攻,不会对他们造成实质威胁。 西面的指挥官则义正言辞的回应,之前没有那么多抵抗军,不代表现在没有,谁也不知道抵抗军为了发动今日反攻,到底集结了多少人,而且看对方的声势很大,绝不像是疑兵佯攻。 东面指挥官又气又急,只想破口大骂,但现在有求于人,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央求对方至少把智人战斗团派过来。 根据他们从上面接到的消息,抵抗军拢共就九名超人实验体,现在这些人都出现在了东面阵地,西面阵地十分安全。 结果西面指挥官回答,已经现身的超人实验体是只有九个,但谁也不能保证抵抗军真只有这九个超人!这种事不能赌,一旦赌输了,西面阵地失去炮兵,那就会立马溃败。 总之,无论东面的指挥官如何求肯,西面指挥官就是不派一兵一卒,好似打定了注意隔岸观火。 他俩的远程通讯别人或许注意不到,但都被赵宁听了个真切,这些谈话内容都是重要情报,遂一边听一边给菲利普分享。 “如陈齐所说,西面山头的指挥官是陈芮的人,而东面山头的两个师都是他的势力,这种时候,前者不肯及时救援后者非常正常。” 菲利普听得心花怒放,“派系之争嘛,最重要的就是保存己方实力,哪有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把自己人往里面扔的? “依我看,西面集团军指挥官的脑子很清楚,他如果派了智人战斗团去东面,谁知道会被塔尼亚等人杀掉多少? “就算他们帮助东面的集团军守住了阵地,这份损失东面指挥官也不会给他弥补回来,那不是平白削弱了自己的力量?” “更何况,西面集团军指挥官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谁说我们这里只有九个超人战力?我们这里的超人战力可是有很多啊! “这种时候,西面集团军就该稳住不动,不说杀敌建功,起码得先保证自己不犯错,不被我们有机可趁。” 听完菲利普这番分析,赵宁摊摊手表示自己没有评论可以发表——他完全赞同对方的判断。 陈齐跟陈芮为了争夺军权,已经是闹得势同水火,现在陈齐的力量正在被削弱,陈芮的人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伸出头来挨打? 只要西面的军队不遭受损失,陈齐的力量削弱得越多,在西北集团军中的份量就越轻,往后陈芮的力量就会占据主导地位,进而帮他掌控住整个西北集团军。 届时,陈齐即便没死,即便还能回到天蚁集团、西北大军中,继续当他的总司令,说话也不会管用了,真正控制这支军队的人,只会是陈芮。 为陈芮立下了如此大功的西面指挥官,哪怕现在有见死不救的罪责,日后陈芮也能想办法为他开脱。就算一时被降责,只要陈芮还在上面主事,只要军中是陈芮说了算,他有的是机会升职加薪。 这就叫目光长远。 此外,西北的集团军失去了司令部与司令指挥,各部现在都很忐忑,加之他们身在战场,还要面对强大的成群超人实验体,不可能不害怕。 如今,集团军各部的重点肯定是保全自己,上到指挥官、师长,下到普通士兵,无不士气低落斗志萎靡,没人愿意贸然出战。 “让在西面活动的疑兵把动静闹大些,给西面集团军的指挥官增加点不动弹的理由,这样他才能好好坐着,不给我们添麻烦。”菲利普打开战场通讯系统,向麾下将军下达军令。 赵宁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继续监控整个战场。 因为西面集团军的见死不救,东面集团军的两个师,最终没能限制住住塔尼亚、扈红练等人。 在基本干掉炮兵阵地中的炮兵,击溃智人战斗团后,塔尼亚、扈红练等人没有去摧毁重炮,而是调转枪头,向阵地中的集团军强者发起进攻。 配合正面进攻的抵抗军,他们最终撕碎了东面集团军的阵地。 集团军空有火力优势,却无法处理腹背受敌的局面,军中强者在被超人战力不断牵制、屠戮后,大军更是无法应付抵抗军正面部队中的强者突击。 最终,在日落之前,抵抗军完全占领了东面集团军的阵地,两个师的集团军士兵多半成为了尸体,少部分舍弃阵地仓惶出逃。 至于他们丢弃在阵地上重炮、枪械、弹药,则是堆积如山,尽数进了抵抗军的口袋。由此,抵抗军缴获重炮一千多门,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大规模重炮力量! 章一一三七 趁胜追击 从东面阵地撤逃的集团军将士,有很大一部分去了西面山包,西面集团军的指挥官倒是没有不接纳他们,反而掩护他们进入己方阵地。 当日夜,抵抗军没有盲目向西面阵地发动进攻,而是加紧打扫战场。 一方面,经过白天鏖战,扈红练等人真气消耗了很多,塔尼亚等人精疲力尽,夜里需要休息,无法连续高强度作战。 另一方面,东面集团军留下了太多武器装备,在进攻西面集团军之前,抵抗军需要将这些优势火力分配到自己的部队中,化为己用,从而增加胜算减少己方伤亡。 当日夜,抵抗军在东面山包上重新修筑炮兵阵地,打算用这里的一千多门重炮去轰击西面山包上的集团军,一雪之前被对方轰击甘露城却不能还手的耻辱。 第二日,当抵抗军准备向西面集团军发起行动时,却发现山包上已经不剩多少人,两个师的集团军精锐竟然连夜出逃。 对方跑得这么快,多少出乎抵抗军预料,毕竟昨天后半夜双方的重炮还在互相轰击、礼尚往来,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会突然溜走的样子。 集团军想跑,抵抗军当然不乐意,坦克、战车、运兵车立即出动,向着集团军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个跑一个追,肯定是追的那个占便宜,一晚半晚的,两个师那么多人根本跑不远,抵抗军只要咬住集团军的尾巴,就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但世事并不是总如人意,抵抗军还未追上集团军,天蚁集团的轰炸机及时出动,他们在半空丢下了许多炸弹,给抵抗军造成了不少伤亡。 就眼下而言,天蚁集团的轰炸机不多,且抵抗军并非没有防空火力,所以轰炸机并不能对抵抗军造成多么恐怖的杀伤,但掩护那两个师撤退却是足够的。 就这样,抵抗军最终以歼灭集团军两个师、击退集团军两个师的战果,赢得了甘露城保卫战。 接下来,抵抗军趁胜追击,向琉璃城方向攻击前进。 集团军虽然有战机掩护,终究不能靠这个就决胜于战场,加上指挥系统不存,将无战心、兵无斗志,集团军并没有据守琉璃城,一路向金山城的方向退回。 与此同时,集结于丽水城一带的西北财团联军,在克莱尔的指挥下,向城外两个师的集团军发起冲锋,展开决胜之战。 丽水城外两个师的集团军,先前被扈红练等人毁掉了重炮,杀掉了两名师长,确实混乱了一段时间,但彼时陈齐还在金山城主事,他很快任命了新的师长,将两个师重新带入正轨。 因为没了一千多门重炮,智人战斗团与军中强者死伤惨重,两个师虽然有了新的师长,也无力立即向丽水城发动进攻,这段时间他们跟西北联军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眼下克莱尔率领西北联军主动出城作战,打破了这种僵持局面。 西北联军的武器装备跟抵抗军在伯仲之间,人数虽然多一些,但士兵素质有云泥之别,所以论战力,西北联军差了抵抗军不少。 而抵抗军的综合战力,在不算超人实验体的情况下,其实差了集团军很多。按理说,连抵抗军都挡不住的集团军,无论如何都不是西北联军可以抗衡的。 集团军不进攻他们就是好事,他们根本无力发起反攻。 如若发起反攻,那就是在找死。 但克莱尔偏偏这么做了,而且是一不做二不休,她发动丽水城内所有西北联军将士,共计六个师的兵力,向对面的集团军展开殊死决战。 六个师的士兵在火炮的掩护中,在坦克战车的带领下发起进攻时,场面怎么都是巍峨壮观,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洪流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破坏力的洪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西北联军的士兵们,大部分都是硬着头皮、如丧考妣的模样,好似不是在上战场,而是在上刑场,他们并非要去消灭敌人,而是投入死神的怀抱。 经过前面两战,西北联军已经被集团军打出了心理阴影,对大部分西北联军的士兵们来说,集团军不来打自己便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去主动去找他们的麻烦,完全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可这些西北联军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他们还在进攻途中,尚未跟集团军的士兵对射,对方就已果断后撤。那干净利索的模样,就仿佛他们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死神。 于是西北联军军心大振,开始漫山遍野大喊着追杀集团军。 集团军军备优良,虽然没了重炮,但坦克战车数量更多,各种其它武器性能更优,真要跟西北联军打起来,那就是猛虎搏山兔,按理说他们就算要撤退,也没道理被西北联军追着杀。 事实上,当克莱尔下令大军全面追击时,西北联军中的很多实权军官都心怀忐忑、战战兢兢,生怕集团军调转枪头反戈一击,把他们按着脑袋一顿暴揍。 别看他们有六个师,但论火力强度,绝对是两个师的集团军占据优势。 事实证明,这些颇有经验的实权军官们多虑了,集团军根本没有回头给他们来一下的意思,就连断后部曲都没有,所有人一起舍命狂奔。 就仿佛他们家里的老婆正在偷人,他们得片刻不耽误的跑回去,根本无暇担心途中的任何骚扰。 在这种情况下,西北联军的追击斩获颇丰:杀伤集团军士兵四千多人,摧毁各式装甲战车一千多辆,缴获的武器弹药不计其数。 当行动结束后,所有西北联军战士都在欢呼雀跃。 就好像以六万多人追杀两万多人,最终还被对方八成兵力逃走的战绩,已经是能吹一年的莫大荣耀。 对比前一战集团军给他们造成的四万多人伤亡,今天他们给对方造成的四千多人损失,实在是不算什么。 但西北联军已经足够高兴。 身为弱者,能从强者身上咬下一块肉,那是多么不易何等荣幸,焉能不喜? “这就是弱者心态。”克莱尔站在一辆坦克上俯瞰四方,见麾下士兵们弹冠相庆,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哀、无力之感,“抱着这种心态,弱者永远无法成为强者。” 克莱尔看向天蚁集团大军退走的方向,眼中涌现出强烈的不甘。 依照她的设想,今天主动进攻集团军,本来有希望将对方全歼于此,她专门安排了兵马左右迂回,在对方的退路上包围拦截。 如果行动按照她的安排展开,即便不能全歼集团军,也能让对方死伤十之七八。哪像现在,仅仅是动了对方一层皮肉,对方的主力安然逃走。 这都是因为两翼人马未能完成她的安排。 其中左翼人马畏敌不前,生怕在野外被集团军发现,与他们遭遇,被他们打成猪头,故而行动缓慢,未能如期抵达制定地点; 右翼人马倒是依照她的命令,及时迂回成功,拦住了集团军的去路,但却被集团军一轮猛攻就败下阵来,在伤亡并不大的情况下惊慌失措,主动撤离有利地形,让出了通道。 “乌合之众,不足以作为依仗!”克莱尔恼火地得出这个结论。 她扫视一圈正在哄抢战利品,不惜闹得大打出手,浑然不顾自己还在战场,敌军尚未走远的西北联军战士,眼中的疏离感越来越明显。 “北大陆乱成现在这样,接下来肯定是烽火连天,西北首当其冲,我怎么都无法置身其外。但如果继续跟这些人在一起,我将来恐怕会连死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克莱尔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 这一刻,她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拿定了某个主意。 ...... 琉璃城。 “克莱尔过来了,询问我能否见你一面。”菲利普找到赵宁的时候,后者正跟塔尼亚在下跳棋。 “克莱尔?她见我做什么?”赵宁奇怪地问。 先前抵抗军在甘露城反攻集团军得胜之后,立即将消息通知了丽水城的克莱尔,后者这才会立即组织兵力,向城外的集团军发动进攻。 而那两个师的集团军之所以果断后撤,也是因为得知了甘露城的战况,为免被抵抗军与西北联军合围,他们片刻也不敢在丽水城久留。 丽水城的西北联军越是进攻、追击,他们就越是害怕抵抗军中的超人们已经到了附近,跑起来那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 “之前一直是你在帮她,她对你有感情不是很正常?” 菲利普笑呵呵地道,“老赵啊,自从你去了一趟丽水城,克莱尔的司令部就以抵抗军下辖单位自居,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彻底服了你嘛!” 赵宁抬头瞥了一眼老不正经的菲利普,“克莱尔是个聪明人,虽然经常意气用事,但绝对不会感情用事。 “你要说她畏惧我崇拜我都可以,但要说她是因为我才想要加入抵抗军,那可就说笑了。” 菲利普怔了怔,不可思议地看向赵宁:“你说什么?她想加入抵抗军?” 他脸上写满“你别说笑”四个大字。 他接着问赵宁:“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跟你说了?不对,她明明刚到琉璃城,还没见过你......” 赵宁并不作答,只是微微一笑。 章一一三八 投靠 (国庆快乐!) 克莱尔来见赵宁,是想让赵宁当引荐人,引荐她加入抵抗军。 “西北联军围剿根据地这些年,你跟抵抗军打了不少仗,做了许多生意,接触的时间很长,必然有早就熟悉的,交情尚可的人。” 克莱尔进门说明来意后,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的赵宁,示意对方随便找位置坐,“为什么非得找我做引荐人?” 他跟克莱尔来往的时间很短,接触的时间不长,要说信任感,应该不能跟接触了几年的相比才是。 克莱尔坐下后搓着手嘿嘿地道:“我跟老哥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老哥却两次帮了我大忙,还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旁人万万比不上。 “能让老哥介绍我加入抵抗军,是我的荣幸。” 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实际上克莱尔的考虑很简单:赵宁实力强大,连那么多超人实验体都听他的命令,他在抵抗军中的位置必然极高,这回由对方介绍加入抵抗军,她就能顺理成章加入赵宁的阵营,从此抱紧这条大腿。 这对她在抵抗军内部的未来很有好处。 赵宁没有深究克莱尔找自己的原因,克莱尔的心思他明白,不过有一点他不是很清楚: “你是稻香集团的掌门人,离火城的掌控者,西北财团联军总司令,临时护法委员会委员长,身份非同一般。 “往后,随着越来越多反对天蚁集团建立帝国,不想成为天蚁集团臣奴的北大陆城市加入战争,跟你们一起反对天蚁集团,你的份量与地位还会持续上升。 “放着好好的大权贵不做,为什么要脱离资本家的阵营,加入抵抗军?” 克莱尔略作沉吟,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隐瞒,她知道自己在赵宁面前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有所保留,否则必然被对方看出破绽,失去对方的信任: “西北之战打了这么多年,我早就认识到我们不是抵抗军的对手,如果不是天蚁集团的帮助,我们都被抵抗军灭了。 “抵抗军代表的阶级,能够凝聚的信念与意志,可以形成的力量,比我们要强大太多,与之相比,西北各城的军队不过是弱者。 “如果这场战争只是围剿抵抗军,有天蚁集团的支持,我们应该会取得胜利,没有了抵抗军,我自然可以安心做我的地方权贵。 “但如今我们跟天蚁集团势同水火,跟天蚁集团的大军相互厮杀,失去了对方的支持,也就没了退路。 “此战输了,我们被天蚁集团干掉;此战赢了,哪怕我们眼下跟抵抗军在同一阵营,将来我们也会被抵抗军消灭。 “想要生存下来,我就只能加入抵抗军。哪怕这样会让我失去很多东西,做不成地方权贵,但总比死了要强百倍。” 赵宁明白了克莱尔的意思。 他很理解对方。 在大晋进行革新战争的时候,很多地主、豪强陆陆续续投了朝廷,加入到了革新阵营,克莱尔的选择跟他们殊无二致。 说到底,及时主动加入革新阵营,哪怕做不成地主、权贵,但至少可以在革新阵营中有一个不错的位置,比如说将军,比如说官员。 只要有才能,在革新战争中立功,他们不会真的成为普通人,失去一切。 “你打算以什么方式加入抵抗军?”赵宁对类似流程轻车熟路,接下来克莱尔是单以个人身份成为抵抗军,还是带着一些人一些东西投靠抵抗军,就是他需要了解的。 克莱尔认真地道:“既然要加入抵抗军,当然是不留余地、倾其所有!我现在可以保证的是,整个稻香集团已经做好接受改编的准备,根据地可以随时接收集团的所有人力物力! “关于离火城,我会让愿意加入抵抗军的留下来,跟稻香集团一同接受改编;不愿意留下来的人,我会给他们转移产业、脱离离火城的时间,以确保抵抗军能顺利进驻离火城。 “至于西北各城、西北联军,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说服他们,让愿意加入的人加入。” 这是保底举家加入抵抗军,附带送上一个离火城,如此诚意,可谓是再无可以指摘的地方。 赵宁听得微微点头,“若是如此,我确实可以引荐你加入抵抗军。” 这意味着给克莱儿背书,承担连带责任,往后他也会看着克莱尔。 此时此刻,面对行为果决的克莱尔,赵宁想起一些往事,心底略感唏嘘。 在明日城的时候,李雅雯虽然心存善念,跟龙骑士团理念不合,且向往抵抗军,但最终没有摆脱束缚的勇气,以至于成为了龙骑士团的陪葬品。 克莱尔跟李雅雯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所在的位置更高,看到的东西更多,接触的世面更广,更有智慧更有眼光,也更有魄力。 “多谢老哥,老哥仗义,我给老哥磕一个!” 克莱尔闻言大喜,作势就要起身下跪磕头,不过见赵宁没有如她所想的立即起身阻拦,她讪讪地又坐了回去,“马上就是抵抗军战士了,确实不能再来这一套。” “你加入抵抗军,是迫于形势,还是真的认同抵抗军的理念?依我看,你是想着赌一次,为了家族的长远富贵选择一个阵营吧?”赵宁冷不丁开了口。 克莱尔神色一凝。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放弃了强装镇定反驳赵宁、为自己辩解,而是正儿八经地问赵宁:“老哥,你觉得,人世间的事会有不变质的吗?” 赵宁没有立即回应。 他知道克莱尔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抵抗军成了事,他们会一直坚持理想坚持自我吗?一旦手握权势财富,他们中的中高层人物,会一直大公无私下去,不会自私自利变成新的权贵吗? 因为克莱尔的这个问题,赵宁彻底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加入抵抗军是迫不得已,加入抵抗军之后,克莱尔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抵抗军的游戏规则内征战立功,在抵抗军内部努力往上爬,成为抵抗军的高层。 今日的抵抗军高层是没有任何特权,但如果抵抗军夺取天下,从反抗者摇身一变成为统治者,抵抗军高层还会不会一直保持本色,始终不成为特权阶层? 克拉尔今日投靠抵抗军,失去了自己的权贵地位,但假以时日,当抵抗军高层自我转变为权贵阶层时,她克拉尔作为既得利益者,便能重新做回权贵! 到了那时,她会拥有比今日更加显赫的地位! “走吧,去见一见李胜利与周树立。”赵宁站起身,以引荐人的身份带着克莱尔出门,决定正式介绍她加入抵抗军。 克莱尔的心思赵宁明白,但他并不打算因为这个就拒绝对方加入。 在大晋皇朝,那些投向朝廷、加入革新战争的地主豪强,有没有人抱着跟克莱尔一样的想法?答案显而易见。不仅有,而且很多,简直是多不胜数。 赵宁没有拒绝那些人,自然也不会拒绝克莱尔。 原因很简单:法不诛心。 赵宁不能因为他们有这些心思,就把他们赶出革新阵营,要是那样的话,革新大业就没法进行下去。 重要的是,现在他们遵守革新战士的规矩,愿意为革新大业舍身而战,将来大晋不给他们成为权贵的机会。 只要革新大业不变质,只要天下没有权贵,这些人的想法自然会落空。 在当下,克莱尔也好,大晋的地主豪强也罢,至少都在革新阵营内,他们不仅亲自奋战,也在带着家人为革新而战,他们在既有框架内奋斗进步向上爬,并没有做错什么。 而保证革新大业不变质,这正是赵宁这种领头人的职责。 “欢迎欢迎,你能加入抵抗军,这是对我们大家都再好不过的事。”经过赵宁的引荐,周树立热情地跟克莱尔握手。 “抵抗军的队伍又一次壮大了,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正确的,得人心的,往后我们的同伴会越来越多,必然取得最后的胜利。”李胜利在跟克莱尔握手的时候,笑呵呵地说道。 他俩未必不知道克拉尔是什么想法,但处理方式跟赵宁一样。 四人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依我看,我们不用着急接收离火城,赫本女士也不必立即宣布自己的立场,让离火城西北各城的财团们立即做出选择。眼下是非常之时,局面需要平稳推进。” 周树立认为克莱尔.赫本的打算有些僵硬,“如今抵抗军跟西北联军是同盟合作关系,如果此时我们强行拆解西北,不仅可能引发西北各城的反弹,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风险,还会让其它城市心生不满,平白给天蚁集团分而治之的机会。” 时至今日,公开宣布反对天蚁集团建国的北大陆城市越来越多。 在与天蚁集团作战这件事上,大家天然处在同一立场,抵抗军接下来必然要跟他们谋求阶段性合作。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让他们看到跟抵抗军合作的下场,就是被逼得离开自己的城市,被抵抗军强行接收产业、改编军队,那大家就没法共同作战。 想要西北各城不反弹,事情就得稳步推进。 章一一三九 放你们回去 对于这个问题,经过一阵商议,众人形成了最终决议。 西北联军依然是西北联军,克莱尔暂时隐藏自己抵抗军成员的身份,回去继续统带大军进行后面的战事。 抵抗军则派遣政工人员,以协助西北联军作战的名义,以受克莱尔邀请的姿态,进入西北联军各部任职,承担整顿军纪的任务。 在往后的日子里,抵抗军要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循序渐进地在西北联军中宣扬自己的思想,团结中下层军官与普通士兵,引导他们向革新阵营靠拢。 克莱尔除了配合这些抵抗军人员,给他们的工作提供支持与方便外,还可以在联军中高层中教导更多人认清形势,拉拢他们亲近抵抗军乃至是加入抵抗军。 上下齐心,一起发力,对西北联军进行和平演变。 “总之,抵抗军与西北联军友好合作的大局得稳住,为了不破坏这个局面,争取联军士兵的工作要尽量温和。对于一些顽固不化的部队,可以暂缓争取他们转变阵营的努力。” 周树立作出了总结,“只有这样,那些反对天蚁集团,愿意据城自保的城市,才会愿意跟赫本女士合作、跟我们联络,大家彼此支持、互相声援。” 李胜利同意周树立的总结,但是补充了一点:“在认同我们、支持我们的人,占大多数的西北城市里,可以先成立职工委员会,帮助他们争取权力,提高普通人的工资福利待遇,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 “西北联军我们固然要争取,但更应该团结的还是广大民众。” 李胜利的见解无疑获得了赵宁与周树立一致认同。 众人商量好这件事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眼下战争还未停止,他们时间不多。 克莱尔还未离开星火城,众人已经开始布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从甘露城回撤的集团军目前已经抵达金山城一带,自丽水城败退的集团军业已进入安全地域,但从千湖城撤走的集团军先前没有遭受进攻,行动较慢,目前落在了后面。 “这两个师还没脱离战场。 “正好,我们有部队距离他们不远,如果能把他们吃掉,那就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战果。”李胜利综合各处战场的实时情报后,眼中闪烁出充满战意的精芒。 周树立笑着道:“先前安排追击任务的时候,你有意把第二混成旅、十五师,以及山地作战师往翡翠河谷一带调派,让他们搜索前进,就是为了让他们拦住从千湖城撤走的集团军吧?” 李胜利成竹在胸地道:“只要他们加快行军,今晚就能赶上集团军的那两个师,眼下对方已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这一仗只要打起来,就不愁没有斩获。 “两个师的装备,怎么都得让他们留下来才行!” 计议已定,李胜利与周树立立即进行部署。 赵宁则派出扈红练等人,让他们带着塔尼亚立即赶赴战场。有准王极境们出手,这一战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大的意外。 马培楠已经离开根据地,他的超人实验体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夜晚突袭,五名超人已能发挥出很大作用,没有他们帮忙这一仗也好打。 事实不出众人预料。 自知已经落在所有同伴后面,失去侧翼呼应,只能独自面对危险战场,且回撤心切的集团军两个师,在夜晚被抵抗军突袭时,立马陷入群体慌乱。对方的指挥官在见到塔尼亚等超人实验体战力后,甚至来不及查明进攻他们的有多少人,就下令部众舍弃辎重、分散突围。 因为他们身处丘陵地带,没法跑得很快,黑夜里行动仓促、惊慌无度,不出意外的发生了车辆碰撞、坠山、落崖、拥堵事件,结果被抵抗军的山地作战师追杀得伤亡惨重。 一夜激战,漫山遍野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而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与接连不断的枪声,进一步加剧了混乱,使得集团军彻底被打散。 天亮之后,不成建制的集团军依然在各处被抵抗军追着打,百十里的道路上尸体连绵不绝,摔死的与投降的集团军将士不计其数。 正当前线战况激烈时,赵宁、李胜利、周树立等人,让人把陈慧慧与陈齐带到了办公室。 简单跟陈慧慧、陈齐两人同步了一下战场情况,周树立不紧不慢地问他俩:“两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齐与陈慧慧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浓烈的灰败与绝望之色,事到如今,他俩还能有什么打算? 投靠抵抗军吗? 然而赵宁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俩同时精神猛震、瞳孔剧缩:“我们准备放你们回去。” 巨大的惊喜之后,陈齐与陈慧慧同时陷入沉默。 一方面,这个时候他们就算是回去,那也不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前程,当然,能回去肯定比呆在这里强;另一方面,赵宁肯放他们回去就必然有条件,这个条件他们未必接受得了。 赵宁将两人的神色纳在眼底,淡淡地道: “我们既然放你们回去,就不会是让你们回去送死。来日方长,咱们还有的是合作的机会,你好我好才能大家好,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陈齐惊异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起希望的光芒,但他依然充满戒备,不知道赵宁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不相信天上会凭空掉馅饼,故而饱含戒心地问: “你们不打算用我们交换俘虏?” 如果是交换俘虏,那他们回去之后的处境绝对不会好。因为那意味着他们被俘的事会暴露出去,继而出卖集团机密的事也瞒不住,后续一切都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超脱这一层面,他们才有获得转机的可能。 陈慧慧没有冒然开口,她认真细作地观察着李胜利与周树立的微表情,想要借此判断他们的真实态度。 《剑来》 “我们已经收复所有失地,被你们关押的俘虏,如今尽数得到了解救,无需再用你俩交换俘虏。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们放你们回去,的确是要跟你们合作,绝不会为难你们。”周树立微笑着道。 对陈齐与陈慧慧而言,这是个绝好的消息。 只要不被用来交换俘虏,他们回去的时候,还能想方设法隐藏自己被俘虏的事实。当然,前提是抵抗军真想跟他们合作,愿意帮他们遮掩。 陈齐深吸一口气:“你们打算直接放我们走?” 周树立微微颔首:“不错。” 对方惜字如金,陈齐的胃口被掉得老高,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为了少受些煎熬,他决定问个大的:“我们的超人实验体能一起放走?” 周树立看着他:“可以。” 陈齐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只是转头看着陈慧慧。 陈慧慧下意识地想咬住嘴唇,但她忍住了这个动作。这些天呆在星火城,抵抗军一直没有处理他们,他俩成天无所事事,自然想到了很多将来的情况。这里面的核心无非两方面,一是抵抗军会如何处置他们,二是他们如果能回去,该怎样减轻罪责。 两人思来想去,想出的最好结果无非一种: 陈慧慧假装没有被俘,且得知了陈齐被抓的消息,并抢在对方被带回星火城进行审讯之前,带着麾下强者救了他,而后两人躲避追杀在根据地一路辗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这就可以遮掩两人出卖集团机密的事,还能解释两人为何拖了那么久才回去。 可超人实验体是如此强悍的存在,抵抗军凭什么放虎归山? 没想到,周树立竟然真的愿意这么做。 “你们到底打算要我们做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集团信息,我们都给你们说了,你们总不能期望我们回去之后继续掌权,不断给你们输出新的情报,甚至在战场上给你们放水吧?” 陈慧慧终于开口,声音暗沉。 赵宁笑了:“为什么不能?” 陈慧慧与陈齐同时沉默下来。 赵宁接着道:“我们会配合你们演一出戏,让天蚁集团认识到,陈慧慧从来没有被俘,只是迫于根据地有九名超人实验体的现实,无法完成刺杀任务,只能隐蔽回撤。 “你们回去之后,可以说是陈慧慧发现了陈齐被俘,而后突袭救下了他,你们一路躲避追杀,这才耽误了行程,过了那么久才回去。 “如此一来,你们就不会被天蚁集团过多追责,有机会保持现有地位,我们也不会放出你们被审讯的录像,这件事在抵抗军内部都会被严格保密。 “如是,往后我们就能长期合作下去。” 这个说法让陈齐与陈慧慧暗暗大喜。 但同时,两人也陡然升起极大的忧虑。 陈慧慧咬牙着道:“你们手里握着审讯我们的录像,往后就能一直要挟我们,让我们往东我们就不敢往西,我们还有什么尊严与前途可言?若是如此,我们宁愿不回去!” 赵宁无所谓地道:“选择权在你们手上,你们当然可以选择拒绝。只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的生命只怕就会结束在根据地了。”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威胁,陈齐与陈慧慧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他俩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要么死,要么听话。 死固然痛苦,但听话同样痛苦。 周树立出来唱红脸,义正言辞地向陈齐与陈慧慧保证:“我们抵抗军做事向来有原则、讲规矩,更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哪怕只是暂时合作的朋友。 “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跟西北很多城市的财团都有往来,可时至今日,你们可曾听说我们害了谁?亦或是听说有谁被我们出卖了? “抵抗军的信誉是有保证的。 “另外,想要合作长久下去,我们肯定不会做过分的事,不会太过逼迫你们,你们不用担心遭受多大威胁。而到了战场上,我们甚至可以配合你们,照顾一下你们内部对手的党羽。” 陈齐与陈慧慧相视一眼。 周树立没有再劝,赵宁也没有继续威胁。事已至此,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说什么已经不重要,陈齐与陈慧慧基于现实的考量才是关键,这个决定只有他俩自己来做。 章一一四零 老天无眼 魔鬼城。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陈芮勉力维持着悲戚愁苦的面色,直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办公室的门,在办公椅上坐下的时候,他眼中似乎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但他终究是没忍住,嘴角一点点勾起,五官渐渐松开,那张岩石般冷峻的脸,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克制的笑声从喉咙里一丝丝挤出来,最终化为痛快肆意的大笑。 他笑得是如此开心,以至于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肚子疼得受不了,不得不握起拳头捶打桌面,一下又一下仿佛没个尽头。 高兴是有缘由的,这个缘由是如此简单粗暴而又如此美妙绝伦:他继承大位最重要、最强悍的两个对手,近乎是一夜之间,一起折在了西北! 世间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情吗? 陈芮认为没有了。 自家的兄弟姐妹们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比陈芮更清楚,这些年来,他依靠手中的权势与财富,安排了无数人监视自己的弟妹们。所以陈芮很清楚,一旦陈齐跟陈慧慧没了,其他人根本不足为虑。 就算董事长为了制衡他,有意扶持其他弟妹成势,但陈芮知道,这些人的才能心性跟他不在一个层面,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对手。 换言之,陈齐与陈慧慧一死,他继承人的位置便稳如泰山,往后天蚁集团建国,他立马就会成为太子,直到执掌帝国,成为北大陆皇帝! 不,他不仅要做北大陆的皇帝,而且会成为整个世界的皇帝! 想到刚刚面见董事长时,对方那阴沉愠怒的脸色,陈芮心中的喜悦便更上层楼。对方这些年有意扶持陈齐、陈慧慧与他抗衡,分他的权,压他的势,结果如何? 竹篮打水一场空! 能看到董事长吃瘪,陈芮便像是喝了蜂蜜一样。 当然,董事长心里不舒坦,自然是要发泄怒火的,陈芮方才被对方严厉教训了一顿,核心意思无非一个:西北出现了九名超人实验体,而天蚁集团事先竟然毫无察觉,他主事的特勤部是干什么吃的? 渎职如此严重,陈芮不出意外受到了处罚。 这份处罚不轻,外勤部这个势力极为庞大、财政拨款极为充足、重要性极为特别的部门,就被董事长从他手里收了回去。 丢了特勤部,陈芮就像是丢了一块心头肉。 “西北到底是怎么忽然多出九名超人实验体的?”欣喜之后,陈芮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在这件事上,他的确犯了错失了职,表现得非常不堪。 陈芮无法接受自己无能的事实,更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故而哪怕现在特勤部的事已经不归他管,他也要想方设法弄清缘由,搞明白自己到底败在哪里。 一阵思考之后,陈芮想起前些时日,特勤部西北局报上来的一份日常情报,曾提及加利湾外的海域上,发现了几条行踪可疑的船只。 特勤部的日常情报很多,陈芮根本不可能逐条去看,一般都是处理排在报告前页的重要事项,后面的琐事他没时间关注,就算看也只是一扫而过。 那条情报就列在诸多琐碎情报中,没有引起陈芮的特别关注。 这段时间,陈芮对西北的关注点,主要落在陈齐、陈慧慧两人及其党羽的争权行动,以及大军的正面战事上,对根据地、西北各城之外的消息不甚关心。 海上的几条可以船只,能涉及什么大事?顶多就是走私船,亦或者民间帮派的货船而已,这种情报他见得多了。 但如今有了超人实验体这个标的物,再反向去推可疑的地方,那就是站在了上帝的视角,很多之前忽视的细节便浮出水面,引起了陈芮的注意。 他从信息终端上调出那份报告,在面前打开,很快翻到了那条线索。 然而仔细阅读一遍之后,陈芮失望地摇了摇头。 报告本身就很简略,没有细节可扣,显然发现那些船只的特勤部人员,也没有对它如何重视,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记录、上报。 “如果那些超人实验体真是从加利湾登陆的......除了东面大陆的汇丰集团,南大陆的摩根集团与西大陆的南极鹅集团,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来处。” 一想到另外几大集团,陈芮眼中便流露出浓烈的轻蔑与厌恶之色,就像是被一群苍蝇扑到了脸上。 事到如今,天蚁集团根本不惧怕其它集团,南极鹅集团、汇丰集团与他们远隔重洋,大军调派难度不小,想要登陆更是难上加难,顶多使使绊子。 至于南大陆的摩根集团.....那是四大集团的吊车尾,他们是能发军北上,但只要天蚁集团以少量精锐,扼守住两块大陆狭窄的交界口,对方根本不可能打的过来。 现在拥有修行者队伍的天蚁集团,根本就不是摩根集团可以碰瓷的。 “九名超人实验体,很可能是南极鹅集团与摩根集团同时支援了抵抗军......哼,一群跳梁小丑而已,还能反了天不成?”想到这里,陈芮已经有了打算。 天蚁集团以一敌三,那肯定不是一个好局面,所以陈芮打算建议董事长,联合其中一个集团,施行远交近攻之策,先荡平北大陆、攻下南大陆,再谋取西大陆。 “无论如何,西北之战不能败,两股叛军得立即扫除。”特勤部的差事陈芮已经插不上手,但西北战局他却能争取一下。 而今陈齐被俘,陈慧慧下落不明,在抵抗军有九名超人实验体的情况下,断然没有可能逃出来,这西北大军的指挥权,最终还不是得落到他陈芮手里? “陈齐这个总司令没了,接下来能够胜任此职的,舍我其谁?”陈芮起身倒了一杯酒,来到落地窗前,纵览魔鬼城辉煌如海的霓虹灯火,心中升起万千豪气。 但凡董事长要在儿女中选择西北总司令人选,就不可能是陈芮之外的人,众弟妹要么能力不足要么年龄尚小,不足以担此重任。 而西北之战打到现在局势已经十分危险,在向糜烂的方向发展,天蚁集团眼下需要的,是由一个强干之人主持战局。 天蚁集团必须迅速扭转战局、荡平西北,免得战事陷入僵持,让北大陆各城以为天蚁集团虚弱、有机可趁,纷纷拥兵自立,跟天蚁集团抗衡。 参与过军事,了解战场,在军队中有影响力,且有足够的威望压服军队的,只有他陈芮。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掌握军权,陈芮喜滋滋地喝了一大口酒。 先前千般努力万般折腾,都没能得偿所愿的事,竟然因为敌军出现了九名超人实验体而实现,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芮都想感谢南极鹅集团与摩根集团一番。 “五妹真是蠢,三弟更是愚不可及,为了一点军功,一个敢孤军深入只身犯险,一个真敢下达这样的军令,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不是生怕我不能掌控西北大军吗?” 陈芮现在也很想感谢一下陈齐跟陈慧慧。 如果不是陈慧慧为了分一份大的军功,好在战后捞取更多好处,她何必带人去刺杀李胜利等人?如果陈齐不是为了与他争斗,选择跟陈慧慧结了盟,又怎么会批准这样多此一举的行动?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纵然抵抗军多了九名超人实验体,金山司令部被突袭,有梅二梅三等人保护突围,陈齐与陈慧慧至少不会都折在西北。 “现在好了,我在集团已无对手,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人捣乱。一个强大的集团就应该没有党争,这样才能避免内耗,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 陈芮喝干杯子里的酒,感觉格外心旷神怡,“如果不是因为党争,大军之中怎么会人心不齐,西北之战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损兵折将那么多? “如果我不是被陈齐、陈慧慧牵扯拉太多精力,所有心思都能用在正事上的话,区区两股叛军算什么?旦夕可定! “党争......是大祸!” 深吸一口气,陈芮双眼变得清明,他知道,接下来是他大展拳脚,以雷霆手段为天蚁集团扫平建国障碍的时候了。 董事长把特勤部从他手里拿走,虽然是怪罪他失职,但也是为了给他担任西北大军总司令做铺垫。 毕竟他现在的权势已经足够大,若是不削去一些,再掌握了大量军权,往后就太难制衡。 就在陈芮畅想未来,计划自己出任西北大军总司令后的征战行动时,秘书忽然敲响了房门。 “什么事?”陈芮俯瞰着脚下无边无际的魔鬼城,头也不回地问。 秘书的声音有些发颤:“三公子跟五小姐......他们回来了!” “什么?!”陈芮一不小心捏碎了酒杯,陡然转身死死盯住秘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低着头的秘书小心翼翼地道:“根据金山城传回的消息,是正在叛军根据地执行刺杀任务的五小姐,及时发现了被叛军俘虏的三公子,想方设法救下了他,为此还损失了几名超人实验体...... “他们一路躲避追击,历经艰辛,刚刚才回到金山城,如果不是大军救援及时,他们很可能被后面追赶的叛军超人所杀......” 陈芮如遭当头一棒,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差些立不稳,勉力稳住心境,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问:“董事长得到消息了没有?” 如果没有,他还有补救余地,哪怕会给自己抹黑,也要想办法趁陈齐与陈慧慧虚弱的时候,尝试弄死他俩,亦或是让抵抗军的超人实验体再把他俩抓回去! “董事长已经知道了,而且刚刚下令,让五小姐与三公子立即乘坐军机返回魔鬼城述职......”秘书不敢抬头直视陈芮的怒火。 她不知道的是,陈芮的怒火随着她那句话说出口,已经完全消失。 这一刻,陈芮只觉得天昏地暗、浑身无力。 他后退两步,撑住落地窗,双目无光的失神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逃回来......集团又要陷入党争,又要继续内耗了吗? “老天无眼呐!” 章一一四一 撕破脸皮 此时此刻,陈芮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陈齐、陈慧慧能从根据地归来,完全是因为抵抗军的刻意运作。 在陈芮看来,这件事非常合理。 陈慧慧早年流落民间时,曾经接受过特种训练,深入敌境进行侦测、刺杀、救援活动轻而易举,她带着那么多超人与强者在抵抗军根据地发现了陈齐,并且救下对方逃出来,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事已至此,陈芮无法阻止陈齐与陈慧慧回归。 但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军权就要没了,集团又要陷入内斗,他又恨得直欲咬碎牙关。 陈芮不甘心事情就这么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却无能为力。 一段时间后,陈芮接到消息,陈齐与陈慧慧等人已经抵达集团总部。又过了一段时间,董事长办公室通知他过去。 在董事长办公室见到陈齐与陈慧慧的时候,陈芮多少有些意外,这两人形容狼狈,脸上、手上都有伤痕,褴褛的衣衫处处血迹,很多地方都已被鲜血浸透,显得吃了许多苦头。 尤其陈齐,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坐在椅子上捂着胸腹紧皱眉头,一副已经重伤虚脱、说不出来话的样子。 陈芮进门的时候,坐着的陈齐与站着的陈慧慧一同转头向他看来,一个咬牙切齿一个目光如剑,那模样跟见了杀父仇人差不多。 年逾六十的董事长陈文述,坐在宽大奢华的办公桌后面闭目养神,看起来没有半点儿老态龙钟之态,反而充满渊渟岳峙之气。 “三弟,五妹,你们怎么样?听说三弟被俘,五妹失去音讯,我是心惊胆战坐立不安......还好你们回来了,否则我这个做大哥的必定会痛苦一辈子!” 陈芮快步上前,关心地查看两人伤势。 “看大哥这话说的,我们要是回不来,大哥当然会痛苦了。毕竟我跟五妹之所以沦落敌手,那都是拜特勤部尸位素餐所赐,大哥但凡是还有点良心,怎么也得内疚个三五分钟吧?” 一把将凑上前来的陈芮推开,陈齐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开口说话时却又笑得阳光灿烂,好似自己什么都不介意。 被陈齐当着董事长的面这样阴阳怪气,陈芮却没办法回怼,特勤部失职的问题,是董事长盖棺定论了的,他推脱不掉也无法逃避。 陈芮一脸惭愧地看着陈齐与陈慧慧: “没能提早掌握那些超人实验体的行迹,的确是我的失职,董事长已经做出惩罚,往后我不再分管特勤部了。不过,我还是得跟你俩当面道个歉。” 这话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处理完毕,你俩不必再揪着不放,没用。 陈芮接着道:“三弟啊,大哥真的很体谅你在西北作战的辛苦,知道你这回为了取得胜利,可谓是殚精竭虑大公无私。 “为了迅速战胜叛军,你不仅把超人实验体都派出去参战,没有留任何人保护自己保护金山城司令部,还不惜派五妹以身犯险...... “大军战败,四五个师的损失,基本都发生在你被俘之后,这个责任其实不太能怪到你头上。 “总之,你这回吃了这么多苦头,大哥看得很是心疼。” 听罢陈芮这番话,陈齐表面上笑嘻嘻的,暗中已经将对方的母亲问候了十八变。 陈芮这是在指责他指挥不利,要不是他把陈慧慧与超人实验体都派出去,金山城遇袭时怎么会毫无反抗之力? 但凡陈齐没有被俘,指挥部没有被端掉,大军也不会陷入无头苍蝇的境地,最终丢了四五个师的人员与物资。 有梅二梅三等六名超人在正面,配合智人战斗团,怎么都能应付抵抗军的九名超人实验体,大军何至于被袭击被追杀,这场战争怎么会失败? 陈芮的核心意思很明确,就是在提醒陈文述:这次大军征战西北失败,都是因为陈齐作死,他根本没有统领大军主持战事的能力,且得承担所有罪责! 这前敌指挥部总司令的位置,除了他陈芮没人能坐! 面对这样强有力的指责,陈齐除了强词夺理,基本没法反驳,毕竟陈芮说得都是事实,但他不仅没有半分窘迫之色,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陈芮看着他奇怪地道:“三弟怎么忽然笑得这么怪异?是不是脑袋在叛军根据地受了伤?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身体是工作的本钱,可不能不注重。” 你要是脑子被抵抗军打坏了,就干脆歇着去吧,乖乖让出总司令的位置。 陈齐戏谑地看着陈齐,直言不讳地道:“大哥,你这么着急让我去休息,不就是想接替我的位置吗?直说就是了。” 陈芮眉头一皱。 他没想到陈齐竟然会在陈文述面前直接捅破窗户纸。这是撕破了脸皮,如果不及时收口,往后两人之间可就没了那些温情脉脉的遮掩,只剩下血淋淋的争斗。 他们在陈文述面前,再无兄友弟恭的场面可言。 两人明刀明枪的权力斗争,会分割整个天蚁集团的力量,迫使内部的人物们不得不站队,这将把内斗内耗推向一个全新的高度! “五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知道我没这个意思,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你真的在叛军根据地遭受了什么打击,心智受到了影响?”陈芮镇定地反击。 他知道陈文述虽然不希望他一家独大,但也不想看到众兄弟姐妹闹得势如水火。 陈文述的意思一直都是兄弟姐妹间应当良性竞争,大家一起为集团出力,保持积极性与奋进心,推动集团事业发展。 陈齐撕破了脸,陈芮却不能顺着对方抛出的方向前进,不仅如此,他还要诽谤对方的心智与精神,在被俘的日子里饱受打击与蛊惑,变得不正常,无法继续担任要职。 “如果大哥没有这个意思,那我可就奇怪了,为什么你推荐去西北军中的那些人,包括詹姆斯、史蒂芬等等位高权重者,平日里不仅不配合我的工作,还在军中各种给我添乱呢?” 陈齐收起笑声,但笑意不减,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寒气森森。 他心里明白,大军战败自己确实有明显且推脱不掉的责任,但他不能把罪责照单全收,否则就真没机会继续坐在总司令的位置上。 他的处境如此艰难凶险,想要绝地反击,就得下重手,抛出重量级炸弹,为此,他必须跟陈芮撕破脸。 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对方掣肘他,给他制造麻烦的事都说出来,并使得这些说辞有份量。 不等陈芮反驳,陈齐神色一肃,目光如电地盯着陈芮,压低嗓音沉声道: “甘露城之战,叛军反攻时,九名超人实验体以及全部兵力都压在东面山头,大战最激烈之际,指挥官让西面两个没有被进攻的师派遣援军,而西面两个师竟然公然违抗军令,纹丝不动、隔岸观火! “最终,东面山头的两个师被歼灭,而西面的两个师并没有趁叛军方经大战、虚弱疲惫之时反攻,而是连夜出逃! “结果,这两个师被叛军尾随追击,辎重全部丢弃,人员损失不小! “大哥,你来说说,西面这两个师的指战员,是不是该被全部枪毙?!” 进攻甘露城的四个师,当然不是各自为战,虽然驻扎分了东西两个山头,但有统一指挥官。其中正指挥官在东面,副指挥官在西面,陈齐说西面的两个师战场抗命并不是信口雌黄。 陈芮心神一凛。 甘露城之败,他的确脱不了干系,是他暗示西面两个师不救援,最后又保存实力的。 而此战甘露城外集结了集团军四个师,在几路大军中力量最为雄厚,作用格外关键。 甘露城战役是正面战场当之无愧的转折点。 此役之后,另外两路大军纷纷撤退,结果导致这场战争彻底失败。 真要论此战战败罪责的话,陈芮跟他下面的两个师长难辞其咎。 陈芮当然不能承认这一点,陈齐公然撕破脸皮已经让他猝不及防、恼羞成怒,现在对方将矛头直接指到他头上,他若是不反击,那岂不是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真要是如陈齐所言,枪毙那两个师的师长,陈芮在军中的威望立即就会荡然无存!谁不知道那两个师的师长是为了他,得了他的授意,才做得那些事? 结果现在事情做完了,若是陈芮要对方来背锅,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为对方说话,没有任何保全、救援之意的话,那就是过河拆桥,日后谁还敢投靠他,为他效命? “三弟此言不实! “甘露城之战时,西面阵地也受到了叛军威胁,除了炮击,还有数量不明的叛军隐蔽接近,他们不动并不是抗命,而是为了不被敌人有机可趁!” 陈芮立即反驳,“叛军中到底有多少超人实验体,我们目前不得而知,说是九个那是因为只见到了九个! “至于夜晚撤退,那更是在敌情不明、司令部不存,四面皆是危机又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为了保全有生力量的明智之举! “真要说,东面两个师被叛军一击即溃,只怕也谈不上作战得力......”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靠在真皮办公椅上,闭目养神的陈文述。 直到他发现对方皱起了眉头,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策,陡然闭上了嘴巴。 而陈齐眼中已是有了得意之色。 陈芮恨得牙关直痒,却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多说多错。他刚刚的话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不该说这些话。 他又不在前敌指挥部,怎么能对战场细节随意置喙?这不仅超出了他的职权范畴,也显得他好似实在信口胡诌。 他为西面两个师竭力开脱的用意,太过直白。 作为坐镇魔鬼城的他,原本是没有身份、理由为两个师长开脱的,他现在这么做了,就只能坐实自己确实在军中建立自己的势力,与陈齐争权,妨碍了陈齐指战。 不说话不行,那会让下属寒心,不利于将来;说了话也不行,那是暴露了自己的争权行为与野心。 进退维谷。 陈芮一时落入下风,陷进泥潭。 这不是他的能力有问题,而是他争权的行为,在大军战败的情况下,已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想要安如泰山?不可能的。除非他没在西北军中建立自己的山头,不曾在事实上妨碍战事。 “小五,你来说说,西北军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战事失利又是什么原因?”陈文述双眼不睁的平静开口,话音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一直没有开口的陈慧慧,知道该她表演的时刻来了。 她先前不说话,是不想在场面上造成她跟陈齐联手,以二对一的数量、气场优势,让陈文述认为陈芮是弱小的一方,在潜意识里同情、偏向陈芮。 陈慧慧现在虽然没有穿和服,但站姿端正规矩,双手叠放在小腹前,说话时目不斜视、声音不大不小,显得正派公正、严肃认真。 她没有在言语上偏袒、帮助陈齐,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所言所闻,没有任何评判,而且所说的内容都是陈文述派人去查的时候,都能查到的内容。 她之前没有跟陈齐联手去对付、压制陈芮,跟陈芮辩论,现在也不会大明大放的针对陈芮。否则陈文述还是会觉得他们以二对一。 当然,陈慧慧肯定不会说对陈齐很不利的情况,为了让陈文述觉得她公正,相信她的发言,她没有避讳陈齐的小问题小毛病; 而对陈芮不利的情况,她则是全盘托出,让陈文述意识到陈芮的严重错误。 章一一四二 陈文述的决策 听完陈慧慧的发言,陈文述微微颔首:“小五向来规矩本分,不做极端之事不发极端之言,你的话我是信的。” 陈芮当然感受到了陈慧慧的用心,他在脑子里已经把陈慧慧千刀万剐了十八遍。 他原本打算反驳、解释其中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但听了陈文述的话,他便知道因为自己先前维护两名师长的发言,已经让陈文述对他有了些许不满,令他处在了不被信任的不利位置,遂选择闭嘴。 这时候,陈文述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先是看向陈芮,目中并无任何怪责之意,显然对方刚刚没有急于辩解、自证清白的行为,赢得了他一些好感。 “集团要向前发展,首先必须赏罚文明,而要赏罚分明,就得明察秋毫、分辨是非黑白,不能赏了小人,而使功臣受屈。 “大战失败,功过之论,需得先查明情况,你们就不必争了,我自会派专人去做这件事。小三小五刚回来,先去休息。” 说完这些,陈文述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从事始终,他脸上都看不到任何因战争失败,损失巨额财富而激发的愤怒。 接下来几日,天蚁集团的调查组进驻西北。 因为是董事长亲选的人手,他们威严深重,无人能够拉拢他们,连跟他们套近乎都不可能,甚至不敢遮掩什么。调查组很快便以雷霆之势查清了战争期间的各项事宜。 而后,大量在职人员被处置,论功行赏的是一个没有!由此,陈文述的态度也相应体现出来:他并非没有因为战败而愤怒,相反,他很愤怒! 陈芮想要力保的两个师长,上了内部军事法庭,一个被下狱,另一个副指挥官师长则被枪毙。 此次处理有罪人员,陈芮损失惨重。 他派去的那些人,多因为党争而行动不力,遭到了问罪。 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的对手是陈齐这个总司令,陈齐肯定想打赢这一仗立下大功,虽然安排的是自己人当各路指挥官,但这都是他的权力,而陈芮的人不配合陈齐,自然就妨害了战局。 论罪之事结束后,陈芮威望大跌。 集团内部的人议论纷纷。 是日,陈文述将陈芮、陈齐、陈慧慧三人,再度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们进门之后发现,有人比他们先到了办公室。那是陈文述的亲弟弟,也是他的左膀右臂,集团核心高层之一:陈梁。 见到陈梁,三兄妹心情各不相同,陈芮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亲切之意,而陈齐与陈慧慧两人对陈梁则没有那份亲近感,显现出彼此之间关系的不同。 “上次围剿西北叛军的战争失败,到今天已是显现出严重后果。” 说话的是站在办公桌前的陈梁,他打开设备投出北大陆地图的全息影像,指着上面星罗棋布的红点、绿点对三人道: “根据最新统计结果,北大陆公然声明支持西北各城叛军,与集团决裂的城市,增加到了十二个。 “而在战争结果出现之前,这个数字是四。 “表明态度拥护《各城独立自治》协议,并且组建叛军声称要维护这份协定的城市,这些天从之前的十一个增加到了二十六个! “至于另外咋咋呼呼,要求集团给个说法自证清白的城市,则是多不胜数,范围从之前的零星规模,扩充到了大半个北大陆。” 说完这些,陈梁锐利的目光看向陈芮、陈齐、陈慧慧三人,“北大陆沸反盈天,地方秩序不存,多地陷入混乱,我们的许多分支结构甚至遭受了攻击! “围剿西北叛军失败的后果,你们现在弄清楚了?” 三人面露愧色,俱都低头表示自己有罪。 陈梁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并没有因为三人低头而放过他们,继续以教训后辈的口吻毫不客气地道: “你们以为自己清楚了,实际上并不清楚。南极鹅集团、汇丰集团、摩根集团这三大集团,近日派遣使者照会了我们。 “他们询问集团为何会有那么多军队,是不是要撕毁黄昏之战时签订的《悉尼协议》,这些人还大言不惭的发出警告,如果我们不立即撤销军队、削减军备,他们就会为了维护《悉尼协议》而有所行动! “相比之于北大陆各城的小打小闹,一旦三大集团一起下场,那动静绝对小不了。就算他们无法派遣大量战士进入北大陆,仅仅是出动强者来闹事,对我们都是不可忽视的麻烦。 “根据调查,之前出现在西北的超人实验体,其中一部分正是来自南极鹅集团!另外一部分超人的底细虽然还没有查实,但不是摩根集团就是汇丰集团,甚至可能二者皆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三大集团觊觎北大陆、针对天蚁集团之心不死! “自从沟通异界搭建摆渡桥,三大集团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大家彼此之间有多少明争暗斗,你们心里不会没有数! “而今,集团的建国大业刚一显露,便落到了内忧外患的不利局面,这全是围剿西北叛军的失败而引起! “你们都是集团大力培养的核心人才,未来是要担当大任的,可你们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像是能挑起重担的样子? “你们究竟是有多大的胆子,多重的私心,多么的鼠目寸光,才敢在西北之战时不顾大局争权夺利?董事长是你们的父亲,他爱护你们,不愿苛责你们,我这个当叔叔的,却不什么都不说。 “你们,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这回集团只处理了下面的人,那是给你们留颜面,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执掌家族之法,绝对不会有丝毫宽恕!” 陈芮、陈齐愧疚不已,连忙道歉,一个劲儿认错,态度十分恳切,以至于没多久便双目泛红,行将流下悔恨的泪水。 就连没什么大过错的陈慧慧,都跟着致歉不迭,表示自己辜负了集团的信任与重托,实在是罪不容诛。 “好了,老四,消消气,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气坏身体,先去谢谢,喝口茶。”说着,陈文述看向陈芮等人,“看看,你们都把你们四叔气成什么样了?真是一帮不肖子。” 三个晚辈没办法,又是一阵道歉。 面红耳赤的陈齐趁机提出,他要知耻而后勇,请求陈文述让他回到西北,他一定会带领大军扫平叛军,若是不能完成任务,甘愿退出集团以谢家族! 陈芮当然不想看到陈齐继续掌握西北大军,但此情此景他没法出声反对,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公无私,接受了陈梁的教诲,他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表示自己会全力支持陈齐。 “西北的事,你们暂时不用操心了。接下来你们要好好反省一段时间,我和你们四叔都希望看到你们知错能改。只是,往后要辛苦你们的四叔了,他还得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陈文述的话另有所指。 陈芮、陈齐、陈慧慧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谓的“收拾烂摊子”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陈文述接着道: “明日,你们四叔便会就任西北前敌指挥部总司令一职。集团已经做出决议,增兵十万开赴西北,务求毕其功于一役,迅速荡平西北叛军,扭转北大陆内外的不利局势!” 面对这样的决定,陈芮三人根本无法反对,他们毕竟刚刚犯了错,而且还被陈梁当面教训了一顿,现在要是再提出意见,那不是证明他们毫不悔改、不顾大局? 陈芮没什么意见。 有意见的是陈齐与陈慧慧。 “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通知你们这件事,小三主战过西北,小五深入过叛军根据地,正好给你四叔介绍一下西北情况,陈芮还要继续保障大军后勤,更得与你四叔接洽。” 说到这,陈文述往办公椅上一靠,“好了,西北之战交给你们,三大集团自有我去对付,时间紧迫,你们下去议事吧。” 众人不管心情如何,都只能告退离开。 四人结伴而行,找了一间会议室,就陈文述交代的事情商量了半日。会晤结束后,陈齐与陈慧慧先行离开。 他俩一走,陈芮立即亲切热络地凑到陈梁跟前,“四叔,这回您去西北......” 他的话刚刚开口,就被陈梁抬手制止:“董事长的意思,你明白就行,不必说出来。 “现在没了旁人掣肘,我在前方征战,你在后方保障后勤,接下来好好表现。只要灭了西北叛军,你还怕自身地位不稳固?” 陈芮当即点头:“四叔说的是。” 陈齐与陈慧慧离开总部大楼后,一起走向停车场。 “董事长派陈梁去西北是个什么意思,你明白不明白?”陈慧慧目不斜视地问。 陈齐龇龇牙,好像牙齿很疼:“这还能不明白嘛?董事长的兄弟姐妹不止一个,这回不派别的人去西北,有意选择了四叔,还不是因为四叔跟陈芮关系最为亲近?” 陈梁近乎可以看作是陈芮的党羽,这是陈齐跟陈慧慧这些高层都知道的事。 陈慧慧不冷不热地道:“你作为总司令在西北吃了败仗,罪责难逃,董事长这回虽然没有明着如何处理你,但只要不是偏袒你到不顾旁人,就不会再让你去西北领军。” 陈齐举起双臂放在脑后当枕头,哀叹连连:“在回来的路上,我还以为董事长会让陈芮去西北。没想到啊,他这回不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挑人了,竟然直接用了四叔! “这实在人出人意料,军权那么重要的东西,董事长怎么能让别的什么人染指呢?四叔虽然是他的亲弟弟,但弟弟哪有子女亲近、值得信任? “这自古以来,每逢乱世,君王离世之后,手握大权残害自家儿子,夺取皇位的事可是多不胜数啊!真不知道董事长是怎么想的。” 毫无疑问,在陈齐看来,眼下的世道就是实打实的乱世。 陈慧慧冷着脸道:“在我们回来之前,估计大家都以为我们必死无疑,董事长还把特勤部从陈芮手中拿走了,那就是摆明了要用他继任西北大军的总司令。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回来。 “正因为我们活着回来了,跟陈芮对簿公堂了,他做的那些妨害战局的事,董事长便不能视而不见。 “这回处理西北之战的失职人员,陈芮的手下折损了一大批,在军中势力大减不说,还因为没能保住为他卖命的人而威望大损。 “他失去了那么多,要是再不找补一下,只怕集团内部的中高层,都会认为他已经失去董事长的信任,往后他的地位就会不稳。” 陈齐咧了咧嘴,不无痛苦地叹息: “四叔一去西北,陈芮的势力就会在西北军中死灰复燃,没人妨碍他们,陈芮很快就能彻底掌控西北大军!这家伙因祸得福,从此在军中有了稳定根基,自然会乐开花,我们可就难受了。” 话至此处,两人已经来到自己的车前。 左右无人,打开车门时,陈慧慧漠然看向陈齐:“你当真难受?” 面对陈慧慧毫不信任的目光,陈齐耸耸肩,确认隔墙无耳的他直言不讳:“难受是肯定难受的,毕竟军权没了,但就像你一样,不是完全难受。 “不用去西北,能暂时摆脱抵抗军,怎么都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这要是我继续领军,到了战场上不能打胜仗只能打败仗,可真的会玩完啊!” 他们既然回了魔鬼城,那就是跟抵抗军达成了约定,倘若他们依然在西北军中,不仅得持续不断出卖机密不说,还得打败仗才行。 陈齐已经败了一次,后续要是再败,那在天蚁集团就会失去立足之地。陈慧慧不是总司令,情况肯定稍微好一些,但不会有本质区别。 “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抵抗军若是摆脱不掉,你我想要建功立业更进一步,难如登天不说,还有朝不保夕之虞!”说完这句话,陈慧慧坐进了车里。 陈齐摸摸鼻子,也坐上驾驶席。 答应抵抗军的条件是迫于无奈,不这样他们无法回来,不回来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如今既然回来了,那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只要努力,以他俩的身份地位以及掌握的能量,生机怎么都不是零。 车辆发动后,陈齐与陈慧慧先后启步,目光坚定地驶向前路。作为心志坚定之辈,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改变、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里是魔鬼城,是他们的主场,与根据地相距不止千里。天高“皇帝”远的,暂时摆脱了抵抗军威胁的两人,有的是时间运筹谋算。 章一一四三 赵宁抵达魔鬼城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城吗?好高的大楼,好宽的马路,好大的霓虹灯牌,好巍峨壮观的钢铁丛林啊!” 乔装易容成新面貌的超人少女塔尼亚,站在魔鬼城的十字街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接连赞叹,大眼睛里充满新奇。 “你不是从魔鬼城逃出去的嘛,怎么没见过魔鬼城?”走在她身边的赵宁奇怪地问。 塔尼亚背着手边走边跳,听到赵宁的话回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 “塔尼亚是从实验室逃出来的,实验室在城郊,没到过城里,当时又是晚上,哪里顾得上回头看夜景!” 赵宁点了点头:“本来还想问问你故地重游的感受,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不过我看就算是回到那个实验基地,以你的小脑袋大心脏,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感慨吧?” 面对赵宁的揶揄,塔尼亚皱着鼻子哼哼道:“这叫不多愁善感,只有这样才活得舒爽痛快呢——周爷爷说的。” 赵宁笑道:“你倒是记得周先生的话,临行时周先生是怎么嘱托你的,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塔尼亚不假思索地说到这,兴奋劲儿顿时下去不少,不是那么乐意地接着道:“周爷爷让我什么都听你的。” “记得就好。”赵宁朝她招招手,“来,过来,让我摸摸脑袋。” “才不干!”塔尼亚抱着小脑袋果断跳远,“塔尼亚又不是阿猫阿狗,没有人可以摸我的头,没有人!” 赵宁挤兑她:“刚刚还说会听话?” “别的都行,这件事除外!”超人少女表示自己绝不屈服。 两人说着话,一路从大街转入小巷,很快来到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站在临街的灯牌下,赵宁摸着下巴瞅了瞅,只见灯牌上勾勒着四个大字:维京酒馆。 他刚到明日城的时候,最初就是在维京酒馆落脚、打探消息,并且还成为了里面的第二勇士,屈居黑暗少女塔尼亚之后。没想到这回初来魔鬼城,到的第一站竟然也是维京酒馆。 很显然,这维京酒馆是连锁的。 “维京酒馆不会是你们的人开的吧?”赵宁转头问身边的同行者。 “不是。我们只是经常在这里接头而已。”说话的是刘胜男。 这回赵宁到魔鬼城来,周树立派了相熟的刘胜男随行,专门联络抵抗军在魔鬼城的相关人员,为他们提供方便。 魔鬼城是北大陆心脏之地,天蚁集团的总部就坐落于此,抵抗军在这里建立了严密而庞大的谍报组织,特工的势力很大。他们不仅对魔鬼城了如指掌,触角更是织造了一张大网。 有他们提供情报与帮助,赵宁要省事不少。 来魔鬼城是赵宁早就决定了的事,他还没离开明日城、去抵抗军根据地的时候,就有了要来魔鬼城的打算,要跟天蚁集团斗到底,不可能一次魔鬼城都不来。 此次赵宁来地球,虽说做了大事,帮助抵抗军打赢了西北之战,见证了南极鹅集团与抵抗军结盟,收服了以克莱尔为代表的西北财团,但过程中其实没费什么力,也没有花多少时间。 此时就返回本界的话,赵宁没什么事可做。 两界交流的事有文部负责,赵七月、陈安之等人打理,干将莫邪等人辅助,需要赵宁的地方并不多,故而他有充分的时间来魔鬼城。 既然到了魔鬼城,赵宁自然有他的计划。 这份计划立足于一些基本现实: 其一,他们进入地球的行迹还未走漏,天蚁集团并不知道大晋修行者到来,对方暂时笃信扈红练等人是超人实验体,所以格兰帝国的高手眼下既不会来地球,也不会去找大晋皇朝的麻烦。 正因如此,赵宁才有闲暇不慌不忙的来魔鬼城。 还因如此,赵宁怎么都得趁着这个时间,再做一些有助于抵抗军击败天蚁集团,同时也是有助于大晋皇朝击败格兰帝国的事。 其二,前一阶段的西北战事已经结束,抵抗军收复了所有根据地,预定战略目标达成。 为免过度刺激天蚁集团,迫使后者不得不火速调集重兵驰援前线,开启下一阶段战事,抵抗军并未向金山城一带发动进攻,早早收兵。 抵抗军需要一段时间来接收南极鹅集团提供的武器,将它们分配到军中,并让将士们熟练掌握那些新武器——包括缴获的大量天蚁集团军的武器。 此外,抵抗军在前面的战斗中颇有损失,眼下正在募集青壮补充兵源,扩军计划已在进行中。 天蚁集团调动兵力物资到西北,做下一场战争的各种准备,需要一定时间,眼下不可能贸然挑起战端。 西北联军则在克莱尔的主持下,借助抵抗军的政工、指战人员进行内部整顿,以甄萱精锐提升军队战力,这同样需要一段时间。 西北进入了休战期,赵宁留在西北同样无事可做。 其三,北大陆的局势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新的城市发表声明,或者是抵制天蚁集团的建国行为,或者是宣布与克莱尔联合,或者是组建军队固守一方。 这里面有很多趁势而起的枭雄与宵小,他们打着维护《各城独立自治》协议的幌子,要么进行内部权力斗争,要么进攻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要么攻打周边城市扩充地盘,以护法之名行割据之实。 北大陆的局势已经陷入混沌。 如果天蚁集团能以铁血手段,雷霆镇压反抗城市中的佼佼者,那当然可以控制事态、消弭混乱,如果不能,那北大陆的局势就会朝着对天蚁集团不利的一面,快速恶化。 其四,虽然北大陆各城的混乱,以及南极鹅集团的帮助,有利于抵抗军对抗天蚁集团,但目前双方的实力仍有根本差距。 靠局势的混乱,各城的声援,与南极鹅集团的帮助,抵抗军确实有趁乱而起的可能,但短时间内他们能变强的程度有限。 他们没有任何可能打赢接下来的西北之战。 等天蚁集团开往西北的援军一到,集团军再拥有明确统一的指挥,并杜绝军中派系之争、相互拖后腿这种事,抵抗军就会陷入九死一生之境。 所以赵宁来了魔鬼城。 他要在天蚁集团的心脏之地跳舞,要把对方的心脏踩得面目全非。 同时,他得保证自己的所作所为,最终帮到的是抵抗军,而不是趁乱而起、各有私心的北大陆各城市,也不是其它三大集团,更不是早就想让天使境、圣者境修行者踏足地球的格兰帝国。 这也就决定了,赵宁不能像个屠夫一样,直接去端了天蚁集团总部,屠宰天蚁集团的高层。 他接下来要做的,必须是一场因势利导的精细手术。 ...... 进了维京酒馆,赵宁跟塔尼亚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喝酒。 既然来了酒馆不喝酒怎么都说不过去,赵宁照单点了一大堆美酒美食,打算复制自己刚到明日城的光辉事迹。 “身为一个超人,你不是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进食,对食物也没多大兴趣嘛?那你当初在明日城时候,为什么会跑去维京酒馆喝酒,还喝趴了酒馆的所有人,成了那里的第一勇士?” 点完单,在刘胜男去跟抵抗军特工接头的时候,赵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塔尼亚聊天。 “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对美食不感兴趣的啊,从实验室跑出来后看什么都新鲜,见别人吃饭吃得一脸享受,塔尼亚当然也想尝试一下。” 塔尼亚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道,“当时我进了酒馆,把能点的饭食都点了一遍来尝,结果发现都不好吃,直到点了酒,才发现味道还行,于是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就只是这么简单?”赵宁表示自己不太信。 塔尼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双手拖着腮帮子不无郁闷地道:“也不是,就是我吧,点的饭食有点多了,然后身上带的钱不够。 “我那会儿刚从实验室出来,弄明白买东西要花钱就折腾了好久,哪里知道具体的物价,我还以为我带的钱足够了呢。” 赵宁忍俊不禁:“你结账的时候发现的?没被人当作吃白食的打一顿?” 听赵宁这么问,塔尼亚顿时来了精神,鼻孔朝天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拍着平坦的胸脯道: “塔尼亚聪明着呢,可不是笨蛋,哪里能让人发现我要吃白食?那还不丢死人了! “我是在看到别人付账的时候,发现他们给的钱面额很大,对比他们吃的东西与我自己吃的东西,发现了不对,再偷偷算了一下账单,然后悄悄掏出兜里的一堆小面额钱币数了数,当场就发现钱不够了!” 赵宁感慨道:“所以说先买单再喝酒是个很好的消费方式。” “别人都是这样,就我不是这样。” 回想起当初的场景,塔尼亚气鼓鼓地吐了两口气,“那酒保见我一个人,又是小姑娘,长得还可爱,以为我是内城区偷跑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就想变着法儿的把我扣下来卖掉。 “人货你知道吧?我这样的可是上品呢! “所以他们才没让我先付钱,也没有提醒我那些饭食与酒要花很多钱......塔尼亚真是被气死了!” 赵宁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酒保的想法的?你这颗小脑袋瓜子可不会自己想出来。” 被自己眼中的傻大个当傻小子,塔尼亚当然很不服气,但最后她还是乖乖说了实情: “是那些被我喝趴下的人,求饶的时候告诉我的。哼,那些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见我喝酒就跟我套近乎,提出要请我喝酒,实则是想趁机图谋不轨。不过他们都被喝趴下了,还因为毛手毛脚被我揍了一顿,揍惨了就什么都说了。” 赵宁竖起大拇指,表示了对这位喝服、打服了整个酒馆的超人少女的敬佩。 两人正开心的聊天喝酒,刘胜男忽然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情况不对劲!” 章一一四四 接头失败 赵宁与塔尼亚正聊天喝酒,刘胜男忽然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情况不对劲!” “怎么了?”塔尼亚不解地问。 刘胜男佯装无事地坐到塔尼亚身旁的位置,眼神却向酒馆里间示意,勉强按捺住焦急对赵宁道: “我看到了自己人留下的暗号,但并没有在酒馆里找到我们的人,时间已经过了!这种事我们之前不是没有碰到过,那往往意味着......” 刘胜男话未说完,赵宁已是抬手制止了她。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无需多言,赵宁手下好歹也是有一品楼、长河船行这种存在的,对这些事情并不陌生,现在多说一句话都只会多浪费一点时间。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赵宁拧了一瓶刚刚打开的好酒起身,示意刘胜男与塔尼亚往后门方向走,行动自然些,就当是去卫生间。 三人刚刚走到一半,还未脱离人群,大门处已经冲进来一批行动迅捷的西装人员,为首者朝天鸣枪,喝道: “特勤部抓捕罪犯,所有人都不许再动,有座位的坐下,没座位的蹲下,双手抱头! “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维京酒馆不是那种闹哄哄的酒吧,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与五彩斑斓的灯光,西装人员的呼喝立马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酒客们转头看到不断涌进酒馆的武装人员,虽然不少人面带不忿,但都只能乖乖依照对方的命令行事。 天蚁集团特勤部的名头,在魔鬼城无异于修罗般的存在,小孩都知道他们行事狠辣、杀人如麻,惹到了他们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趁着特勤部为首者向众人喊话,以及酒客们回到座位上的时间,赵宁等人先一步离开大堂。他们顺着走道拐了几个弯,跟着消防通道指示灯来到了后门处。 就在刘胜男要开门的时候,赵宁淡淡地道:“外面已经有人把守,人数不少,你俩得做好战斗准备了。” 塔尼亚与刘胜男相视一眼,后者深吸一口气,前者举起拳头跃跃欲试,随着刘胜男微微点头,她猛地拉开了门。 这几乎是一个信号一声命令,只不过是发给门外的人的,在门开的一瞬间,外面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向门内疯狂倾泻,将所有空间都布上了死亡危机。 对普通人而言这的确是死亡危机,但对超人少女来说这不过是挠痒痒的毛毛雨。 塔尼亚闪电般夺门而出,那一瞬间打在她身上的子弹悉数被弹飞,只是呼吸之间,伴随着一阵短促沉闷的打击动静,外面的枪声陡然停了下来。 赵宁施施然走出大门的时候,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堆西装人员,男女皆有,而塔尼亚则已冲向了小巷另一边,跟彼处正打算支援过来的西装人员战在一处。 说是战斗,其实是单方面打击。 少女的身法太快,动作无比凌厉,那些西装人员的枪口在锁定她之前就被她一一击倒,凌乱的子弹不知道射向了哪里。 一些改造体尚未来得及露出合金义肢装载的强力武器,便被塔尼亚给打趴在了地上,身上电弧滋滋乱冒;还有一些明显动作迅猛的强化人,同样是还未来得及发出有力反击,就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走了。” 赵宁见塔尼亚还要冲出小巷,去找更多特勤部人员交手,不得不出声把她喊了回来。 塔尼亚回来之际,酒馆里已经有人追了出来,不用赵宁吩咐,眼前一亮的超人少女埋头冲了进去。只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而后少女便神清气爽的大胜而还。 在更多特勤部人员反应、追索过来之前,三人离开小巷隐入黑夜,远离了这处预定的接头地点。 片刻后,出现在远处灯火明亮街区的赵宁等人,若无其事的走在人潮中。 塔尼亚依然是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观赏街边的繁华夜景一边感叹连连,完全没有陷入不利处境的烦忧。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刘胜男面色难看地向赵宁请示。 “时辰已然不早,先找个酒店住下。”赵宁理所应当地说。 这回到魔鬼城来,他们虽然没有靠两条腿走路,但因为战争时期魔鬼城盘查比较严,他们也不曾大明大放赶路,走的是帮派势力提供的灰色路线,一路上免不得有所辗转。 如今到了魔鬼城,赵宁还没来得及吃点喝点,就去跟抵抗军的谍报人员接头,结果接了个寂寞,现在当然是要先休息休息。 刘胜男声音略显低沉地道: “自从天蚁集团展露建国野心,派遣正规军开赴西北,魔鬼城特勤部针对我们谍战人员的行动就雷霆开展起来,无数人几乎是一夜之间失去音讯。 “周爷爷虽然及时下令,让魔鬼城的相关人员保持静默进入蛰伏期,但西北大战这些时间,星火城机关依然不时接到谍战人员发回的绝笔信......损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这回我奉命前来魔鬼城,一方面是要对这里的谍战系统进行摸底评估,另一方面也是要想方设法营救相关人等,在此基础上才能开战下一阶段行动,没想到.......” 没想到刚来就出了意外。 赵宁当然知道抵抗军在魔鬼城的特工人员是什么处境。 天蚁集团在正面战场进攻根据地的同时,也在对魔鬼城的抵抗军进行清理,时至今日,根据地已是收不到任何来自魔鬼城的有用情报。 对于一个现阶段还相对非常弱小的势力而言,要跟天蚁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抗衡,情报是重中之重,没有情报就等于没有眼睛,成了瞎子。 先前抵抗军就是因为没能及时得知天蚁集团正规军的消息,甚至是接到了天蚁集团有意放出的假消息,这才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 若非赵宁及时出现,抵抗军的处境不敢想。 天蚁集团特勤部早已暗中监控了大量抵抗军在魔鬼城的特工,并且在正规军出动的时候,发起了手术般精准的突击行动,眼下抵抗军在魔鬼城的情报系统,的确是近乎瘫痪的状态。 “事已至此,过于忧虑并无用处,我既然来了魔鬼城,自然会帮你们解决这里的麻烦。”赵宁见刘胜男眼中满是愁苦,便出言宽慰了她两句。 他这回并非是单独前来,扈红练等人都在暗处,随时听他调遣,力量可是不弱。 虽然她们与人战斗的时候,现阶段需要模拟超人实验体的特征,但在暗中调查消息、打探敌情,不与人发生冲突的话,却可以放手施展自己王极境的实力。 整个魔鬼城,有谁能够拦得了她们? 更何况扈红练、方墨渊、陈奕三人,之前就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领头人物,对谍战工作再熟悉不过。 现在不给他们指挥万千锐士,反而叫他们亲自下场行动对付一群非修行者,那是杀鸡用牛刀、大炮轰蚊子,焉有不能成事之理? 赵宁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利用假身份入住。 房间楼层很高,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半个浦江区——浦江区是魔鬼城的核心区县之一,要说大小,单个浦江区就不比明日城小多少。 服务生送上酒菜点心后,塔尼亚把桌子搬到阳台,将吃食摆得满满当当,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观赏夜景。这小丫头自从来了魔鬼城,好似对景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赵宁端着一杯酒靠在座椅上,时而吃点美食,时而调侃塔尼亚几句,显得轻松惬意,没有半点儿形势紧迫着急做什么的样子。 事实上,他今天晚上不打算再出去,计划就是吃吃喝喝看看夜景。 刘胜男就没有塔尼亚的大心脏与赵宁的悠闲淡然,她没有吃东西的胃口,正对着全息影像上的魔鬼城地图在仔细研究。 她要弄清楚今晚的行动为何会失败,他们的行踪为什么会暴露,自身所处的环境究竟恶化到了什么地步。 ...... 维京酒馆。 一个身材高挑纤瘦、精明强干的女人,正在一帮西装人员的簇拥下,在之前爆发战斗的小巷子里查看现场。 “都是一击毙命,对手很厉害,他们至少都有中品中的实力。” 迈克一边摸着额头的汗水,一边跟在女人后面禀报——方才就是他带人行动的,“我们之前没收到有这样高手过来的消息,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什么都没有拍到?”高挑女人蹲下来检查死者的伤势。 迈克汗颜道:“没,没有。我们这回没有出动智能机器人,而寻常战斗人员不会随身搭载摄像头......街口的摄像头也被毁了,附近区域的摄像头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说到这,他心怀忐忑地看了女人一眼,生怕对方对他的解释不满意。 眼前的女人虽然不是特勤部高层,但却是高层身边的人,他虽然是浦江区特勤部的负责人,但在那位核心高层面前连蚂蚁都算不上。 他今夜之所以到维京酒馆来,是因为事先接到消息:他们近来正在追捕的目标要在这里接头。 而考虑到目标群体的特殊性,他们没有申请战斗型智能机器人协助,结果行动失败不说,还折损了好些人手。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还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就在迈克惴惴不安的时候,女人忽然出声:“你搞错了。” “什么错了?”迈克怔了怔。 “出手的不是‘他们’,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这......这怎么可能?” “你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 “他们受创的位置大同小异,创口大小显示来自同一种打击武器——拳头!且拳头大小一致。此外,这些人的伤势不轻不重刚好致命,对手没有浪费半分力气。战斗细节与战斗习惯统一,所以那就是一个人!” 迈克愣在那里:“那这,这岂不是说......” 如果是一个人出手,那说明对方的实力不止中品中。 果然,女人目光锐利地道:“出手的人,有着中品上的实力!” 章一一四五 老熟人 “至少是中品上。”女人转头看向迈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字面意思迈克当然明白,但深层含义他不明白,甚至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可是他们那群人里......之前没有出现过中品上的强者,理应也无法出现中品上的强者啊!” 女人转头离开小巷走向街口,声音清冷地道:“两种可能。 “其一,他们取得了某种突破,实现了力量层次的提升; “其二,今天对你们出手的强者,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 不管是哪种情况,这都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异变,迈克立即感受到了事关重大。同时他也意识到,无论哪种情况出现,更强的力量已经出现在他的辖区内,他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这让迈克神情阴郁。 “这里的事情我会汇报上去,后续上面自然会给出相关意见。”说到这,已经来到街口的女人停下脚步,她回头瞅了迈克一眼,“今夜该做什么,你心里可有数了?” 迈克一脸茫然:“我,我会尽力调查这件事,力求,力求找出对方的准确身份。” 他这番迟钝无能的表现,让女人眼中掠过一抹鄙夷与厌恶,冷冷地道:“你要做的,是立即回去,审讯你们近日抓到的那些叛军间谍! “如果今天出手的不是那些人,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叛军!回去问清楚,叛军最近有没有要派人来魔鬼城,如果有,派了多少人来,具体目的是什么!” 迈克恍然大悟又怵然一惊,连忙低头应是。 女人坐上城市越野车扬长而去。 ...... 小巷口斜对面的一座楼房中,有两人正从窗口观察彼处情况,看见女人驱车离开,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今晚真是阴差阳错,险些死在这里。没想到我们要来维京酒馆的消息竟然提前走漏,要是特勤部的人行动再晚些,我们就进去了!” 其中一名男子心有余悸地道。 “是啊是啊,太危险了!”他面前的女子连连点头。 “不过我们的行踪怎么会泄露?我们内部绝对不会出问题,难道是摩根集团走漏了消息?会不会是他们的行迹已经暴露?” 男子脸色难看地揣测,在说自己内部不会出问题的时候,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仿佛那是一件天经地义,根本无需置疑的事。 女子一脸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啊!” 男子又看了看维京酒馆,眼中闪烁着苦恼与思索之色: “今天跟特勤部起冲突的人实力不俗,竟然在顷刻间就突出了重围,还让特勤部的人死伤惨重......他们会是什么来头?难道是哪一方新来的势力? “无论如何,天蚁集团的敌人,就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女子点头如蒜:“是啊是啊!” 男子认真分析:“如果消息泄露不是摩根集团出了问题,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们联合天蚁集团故意给他们设伏?今晚行动失败,接下来双方的合作还能不能进行?又当如何进行?” 女子怔怔地道:“不知道啊!” 男子无奈地看向女子:“桑蒂,除了‘是啊’跟‘不知道’,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桑蒂直愣愣地望向同伴:“姐姐派我来,是让我保护你,负责打架的,动脑子方面的事不是我负责,我也不擅长啊!” 男子:“......” 他无言以对,因为这事还真不能怪桑蒂,毕竟对方的设计就是如此,想要改变得全方位升级系统:“走吧,先回去,看看首领怎么说。” 桑蒂点点头。 ...... 此时此刻,不远处一座高楼屋顶,有一男一女正迎风而立,俯瞰着维京酒馆。他们视野覆盖的范围不仅包括特勤部人员,也包括桑蒂与同伴藏身的屋子。 “真没想到,今晚殿下遭遇意外,被特勤部的人搅扰,竟然是替别人顶了雷。” 方墨渊没有收回视线,隔着屋墙遥望桑蒂两人的目光里颇有愠色,“这种事殿下还不曾遇到过。整个本界,有谁能给殿下添这种堵?” 双方相距不太远,以方墨渊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做到精准监控对方的气机,根本无需盯着,他之所以一直这样看着,可见心中有火。 扈红练莞尔一笑,示意方墨渊不必生气: “这不是巧合了嘛,用不着在意。北大陆局势风起云涌,魔鬼城山雨欲来,这么多的势力一起在这个泥潭里搅动风云,免不得会互相碰上。” 方墨渊肃然道:“我们吃了亏无所谓,可殿下吃了亏还能白吃不成?依我看,先把这两人抓起来交给殿下,再考虑要不要端掉对方身后的那股势力!” 他是铁了心要对方付出代价。 扈红练瞄了他一眼:“你这火爆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明明生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英俊皮囊,做起事来却偏偏跟个蛮牛似的。 “要不是你老是这般冲动,大哥又不管俗事了,我何至于要一个人打理一品楼上下诸事?” 方墨渊哼了一声,仰首挺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道:“别的事我可以不冲动,但涉及殿下的事我不能忍!” 扈红练知道他是个犟脾气,懒得跟他继续掰扯,“先跟上去,弄清楚特勤部关押抵抗军特工的地点,以及那两个人身后是什么势力,再回去禀报殿下请殿下定夺。” 说着,她率先离开天台。 方墨渊虽然觉得这样做不甚爽利,但既然对方做出了决定,他也只能乖乖听话,谁叫对方是二姐而他是三弟呢。 ...... 满桌子的吃食塔尼亚挨个尝了个遍,但她也就是尝个新鲜,本身对这些东西并无多大爱好,浅尝辄止之后便跑去上网了。赵宁喝完一瓶酒打开第二瓶的时候,扈红练跟方墨渊出现在阳台。 “殿下,我们已经查明了浦江区特勤部关押抵抗军特工的地点。”扈红练将她跟方墨渊的所见所闻,以及调查结果简要跟赵宁说了一遍。 “竟然有第三方势力?倒是有趣。” 赵宁转头看向一起听扈红练禀报情况的刘胜男,“根据你的了解,能不能推断出那是什么势力?” 刘胜男寻思一阵,很有挫败感地摇了摇头: “我之前没来过魔鬼城,对这里的了解仅限于机关文件。更何况现如今局势复杂,魔鬼城的情况变化很大,没有本地的情报人员提供资料,我实在无法推断那些人的身份。” 扈红练跟方墨渊虽然追踪到了桑蒂的落脚地,探查到了彼处有不少强者,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并没有用招牌写明自己属于什么势力。 当然,继续探查未必不能弄清对方的底细,只不过那需要一定的时间,显然不是随便去看看就能有结果的。 ——如果扈红练出手抓人,按理说可以轻易审问出结果,但在敌友不明的情况下,这样容易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现在赵宁身边的人虽然都是王极境高手,可数量有限,一个或许不重要的势力值不值得扈红练去盯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一个值得权衡的问题。 赵宁问扈红练:“你再从头说说那个势力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细节值得推敲。” 扈红练想了想:“我们起初发现他们时,他们就躲在维京酒馆斜对面的楼房里,过程中展开对话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被同伴叫作‘桑蒂’,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属于战斗型人员,男的......” “等等,你是说,女的叫桑蒂?”赵宁眼前一亮,打断扈红练。 “就叫桑蒂,我不会听错。”扈红练奇怪于赵宁的超常反应。 赵宁脸上有了笑容:“桑蒂,还不太聪明的样子,或许就是她了。” 他一下子想起明日城的桃花仙社团。说起来,他当初还是桃花仙社团的第一执事,位置仅次于首领伊丽莎白。 只不过,明日城乱战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桑蒂等人,桃花仙社团几乎是一夜之间从明日城撤出、消失。 未曾想,他们竟然来了魔鬼城? 如果真是桃花仙社团,赵宁倒是不介意去会上一会。当时伊丽莎白就说得很清楚,有些事情她做不了主得向组织申请,这说明桃花仙社团背后有一股大势力。 眼下赵宁要在魔鬼城有所动作,而桃花仙社团及其背后势力又是天蚁集团特勤部的敌人,双方若能有所交流,怎么都是有益无害的事。 赵宁在让扈红练、方墨渊仔细描述了一番桑蒂的形象后,愈发肯定对方的身份。 “行动吧。先去救援浦江区的抵抗军情报人员,咱们到了魔鬼城,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怎么都得有本地向导才是。”赵宁拿定主意向扈红练下达了命令。 桃花仙社团当然是要接触的,但贸然过去并不妥当,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强。先救出浦江区特勤部关押的抵抗军特工,从他们那里了解一下桃花仙社团的背后势力。 扈红练与方墨渊抱拳应诺。 赵宁起身离开阳台,来到正坐在桌前玩电子游戏的塔尼亚身后,拍着她的肩膀道:“黑暗少女,你马上就要见到熟人了,高兴不高兴?” “不高兴。”塔尼亚头也不回。 这倒是让赵宁有些意外,在她的预料中,塔尼亚现在应该兴致勃勃地转身才对:“怎么不高兴?” 塔尼亚理所当然地道:“你叫我黑暗少女,那就说明熟人是明日城的人。我在明日城可没什么朋友,就算是熟人也是昔日的冤家!” 赵宁:“......” 他发现这小丫头有时候虽然显得憨傻憨傻的,但有时候又格外聪明敏锐。 章一一四六 刑讯 浦江区珞瑜路34号。 特勤部浦江区分部设立于此,大院幽深建筑不少,平时活动在此的办公人员与武装人员加起来接近两百人。 眼下是特殊时期,特勤部总部加派了一队武装人员过来,使得这里的人手远远超过了两百之数。 迈克回到大院,下了车快步走向办公大楼,还没进门就向身边的人吩咐:“立即刑讯叛军间谍,快去准备!” 属下得了命令小跑而去,迈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喝了一杯水,换上一身适合刑讯的衣服,随即赶往关押、刑讯犯人的楼房。 当迈克走进地下室时,事情已经准备妥当,十几名还活着的抵抗军情报人员悉数被带了出来,分别关进单独的审讯室。 迈克走进最大的房间,首先看到的便是被绑在铁柱上的一名中年男人,对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身上的白色衣衫满是干涸的血迹,衣裳外的皮肤伤痕累累,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原本挺壮硕的一个汉子,眼下已经是瘦弱不堪。 虽说换了衣服,但迈克并未着急用刑,在过往的岁月中,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展露过他恐怖如鬼的坚强意志,能用的刑讯手段都用过了,可对方始终没有交代一个字。 身为特勤部的骨干成员,迈克在审讯犯人上很有一套,他懂得刑讯就如熬鹰的道理。 面对一个意志坚定的犯人,一次两次的酷刑并不能让对方屈服,唯有持之以恒的折磨,才能用超出身体承受极限的痛苦,一点点去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 所以迈克每回来审问对方,用刑的度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他不能把对方弄死,也不能让对方少受一点痛苦。而身体的痛苦必然消解意志的坚固,时至今日,迈克觉得自己快要成功。 这场驯兽师与苍鹰的较量,他认为自己必胜无疑,毕竟对方不能反抗,而他的身体可是从未经受过什么打击。 迈克会花这么大力气亲自熬练对方,当然是因为对方身份不俗,掌握很多机密,知道很多信息。 一旦对方招供同党,迈克就能顺藤摸瓜,在魔鬼城揪出更多叛军特工,说不定还能反向渗透叛军情报组织,立大功受大赏。 “薛安都,我知道你骨头硬,可再硬的骨头被敲打的久了也会碎,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你已经落在了我手里,又不可能逃出去,只能任凭我摆布,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坚持能有什么意义? “早点交代,你少受点苦,我也能保你荣华富贵。要是再作无谓抵抗,身体彻底被刑讯废掉,损伤无法弥补,你这辈子便成了废人,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就算我不杀你,你也会饿死街头。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迈克来到低垂着脑袋的薛安都面前,环抱双臂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这样的说辞他早已说过很多遍,对方从来都不动容,但他依然得说,这是熬鹰必不可少的环节。好处与痛苦双管齐下,才能一点点磨掉对方的斗志。 薛安都缓慢抬起头,他的力气所剩无几,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颇为艰难,他的声音也很虚弱,但要表达的意思却无比清楚,因为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明、坚定: “宵小之辈,虫豸之徒,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万众唾骂遗臭百世!而我,将成为新时代的砖石,撑起文明的光辉,见证文明的未来! “想我向你屈服? “吃屎去吧!” 迈克脸颊抽了抽。 每次诱降薛安都不成,反而被对方嘲讽的时候,他都想直接一刀捅死对方。可他不能这样做,眼前的人是他升官发财的指望,他就算不给对方面子,也得想想自己的钱途。 “好在这混账现在是真没力气了,不能再吐我一脸唾沫。” 迈克如此想着,感到了些许安慰,之前他劝降薛安都的时候,对方好几次反向引诱他靠近,差点儿让他吃大亏,后来薛安都没力气反扑了,就朝他吐口水。 现如今好了,薛安都已是连吐口水的力气都没有,想来能说完刚刚那一段话,已是他最后的倔强。 迈克抬手打开信息终端,投出一片全息影像,指着上面的文字记录与播放的视频对薛安都道: “看看吧,你的手下已经招供,该我们知道的消息我们差不多都已知道,你现在顽固不化还有多大用处? “薛安都,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招还是不招?” 影像是真的,视频没有作假,这都是迈克努力多时的成果。十几名抵抗军特工人员,不可能个个都是钢筋铁骨,能坚持近一个月才招供,已经是常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看到那些视频,薛安都古波不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的眼神极度复杂,有痛苦有无奈,有失望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愤恨。 “现在招供,我保你在特勤部有一席之地。”迈克看到了薛安都的目光变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薛安都重新看向迈克,忽然笑了一下:“你妈给我洗过脚,我给你妈洗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迈克一拳重重轰在肚子上,把他下面要说的话全都打了回去。 “你是在找死!” 薛安都双目发红五官狰狞,“你想死?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保证,不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你绝对死不了!” 迈克转身来到放满刑具的架子前,提起一柄合金小锤掂了掂,再回到薛安都面前时,他的手下已经将对方的手架在了一个金属平台上。 等到手下将薛安都的五根手指,卡进一排竖立的金属小柱子中一一分开,迈克脸上凶光一闪,举起锤子就朝其中一根手指狠狠砸了下去! 刑讯一经开始便没有轻易终止的道理,迈克不愧是是刑场老手,每动用一次刑具,就能给予薛安都极致的煎熬。 刚开始的时候,薛安都还会闷哼几声,到了后来,他连呻吟的力气都失去。唯独在遭受新的折磨时,身体会因为无法承受的疼痛而本能抽搐。 渐渐地,他的眼神不复清明,眸底一片浑浊暗沉,双目失去了焦距,意识逐渐模糊。 但每到这个时候,迈克就会给他打一针药,提升他的体力恢复他的精神,让他能够始终清晰地感知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迈克的刑讯告一段落。 大汗淋漓的他长出一口气,感觉很是劳累,颇有些精疲力竭的意味。他都这样了,薛安都的处境可想而知,后者早就成了一个血葫芦。 一把揪住薛安都的头发,迈克把他的脸提了起来,凑近了恶狠狠地问:“你招还是不招?” 薛安都气若游丝,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但在这个分胜负、明立场、表态度的最后时刻,他还是吐出了那个字: “滚。” 迈克勃然大怒。 他已用尽浑身解数,薛安都怎么能还不招?他都折磨对方快一个月了,对方为什么还能挺得住?薛安都的手下已经屈服,他凭什么还要坚持? 这哪里是凡人能有的意志!难道薛安都是个神人? 如果薛安都是神人,那他迈克算什么?魔鬼还是虫豸? “打,再给他打针!”迈克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大队长,今天已经多打了一针,要是再给他打,只怕会彻底榨干他的身体,药劲一过他就会当场死亡。”属下尽职尽责的提醒。 “让你打就打,废什么话!”迈克咆哮着喷了属下一脸唾沫。 他当然知道再打一针薛安都就会死,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一方面他被薛安都彻底激怒,理智所剩无几,另一方面,浦江区刚刚来了一群神秘强者,他必须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这可是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不能不完成。 属下准备药剂的时候,迈克再度揪住薛安都的头发,正想怒骂对方几句,刑讯室外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声音格外得大,这让正在气头上的迈克格外不满,回头怒喝: “外面在搞什么?闹这么大动静,是要死了是不是?!” 见他这般恼怒,一名属下当即出门查看,然而他刚刚走到门口,身体就像是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回来,重重砸在墙壁上,激起一阵烟尘,把墙壁砸出了蛛网版的裂痕。 冲击力这么大,迈克的这名属下当场丧命。 盛怒的迈克,与另一名正要给薛安都打针的特勤部人员同时一愣。 他俩满头雾水又不无心慌地向门口看去。 一名玉树临风的男子大步进门,看迈克两人的眼神就像是看尸体,充满不屑与厌恶:“如你所言,这的确是要死人的动静。” 眼见这是敌人杀到眼前,迈克不禁心跳如鼓。 大院有两百多人,战斗人员占了绝大多数,其中不乏中品强者,对方是怎么突破重重阻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就算对方实力非凡,一路冲杀进来无人能敌,那也需要时间,他应该早就得到预警才是,怎么会对方都到门外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瞬间,迈克手脚冰凉、惊骇万分。 但他没有犹豫,在看到敌人的第一时间,便纵身扑向旁边放枪的椅子!他本身就是中品强者,速度飞快,不过是眨眼之间,手已经摸到了配枪。 然而,迈克心中还来不及升起一丝安全感,恐慌就刻满了面庞。配枪被方墨渊一只脚踩住,无论迈克如何用力,莫说把它拿起来,连撼动它分毫都不能! 迈克绝望地抬起头,浑身发抖地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你很想要这把枪?想要你就说,我可以给你。”俯瞰着迈克的方墨渊,嘴角勾勒出一个戏谑的弧度,说着还真就收起了脚。 方墨渊的话让迈克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但在顺利拿起配枪那一刻,迈克禁不住心头大喜,当即就要抽身开枪。 只可惜,他永远都不可能有扣动扳机的机会。 方墨渊轻描淡写的一脚踹中迈克胸口。 迈克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心脏爆炸的声音,他的身体倒飞出去撞到了墙镶嵌进了墙壁中,当场气绝而亡。 刚刚要给薛安都打夺命针的那名特勤部人员,眼见迈克碰面就被方墨渊轻易虐杀,哪里还敢拼命,仓皇无度地向门口跑去:“来人......” 他刚迈动脚步张开嘴,就被方墨渊丢过来的迈克配枪击中,脑袋一下子从脖子上消失,变成了四散飞溅的血色之花。 章一一四七 神仙宫 薛安都一行十几人被方墨渊、扈红练等带回酒店的时候,赵宁正在跟塔尼亚一起玩电子游戏,刘胜男则早早新订了房间用于安置众人。 “这位大叔是不是快不行了?” 刚刚还沉浸在虚拟世界大杀四方的塔尼亚,看到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薛安都,一下子蹿了起来,跑到对方跟前连连查看,想要动用自己的超人之力帮助对方修复伤势。 在发现自己并没有治愈系能力后,心急又心疼的塔尼亚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欲哭无泪地看向赵宁:“赵大个,我帮不上忙......你快来啊!” 扈红练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喂他服用了丹药,他没有大碍,很快就会恢复过来。” “啊?丹......丹药?” 塔尼亚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好似听赵宁说过这种功用非凡的东西,脸上立即大雨转晴,拍着手叫好,“是了,你们有丹药,大叔得救了!” “这家伙是个硬骨头,被折磨成这样了,硬是没有向敌人交代什么。”方墨渊向赵宁禀报自己的见闻,“敌人拿他没有办法,正打算给他打最后一针,幸好我们去的及时。” 说完这些,方墨渊看向薛安都的目光充满欣赏与敬重。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了对薛安都的认可。 这次一下子救回了十几名本地特工,基本情报自然不再是问题,几人中最高兴的要属刘胜男。她忙前忙后将同伴们安置妥当后,便坐到了精神渐渐恢复的薛安都面前。 薛安都是抵抗军在魔鬼城的特工高层,与刘胜男有过几面之缘,相互之间算是比较熟悉,不过两人还是对了接头暗号,以防刘胜男是叛变者。 “这几位兄弟真是好本事,诛杀强者易如反掌,赶路之时来去如风,刚刚要不是他们相救,我们都会死无葬身身之地。” 薛安都再度向扈红练、方墨渊表示感谢,最后目光落在赵宁身上,他业已看出赵宁是扈红练等人的头目,“不知这位是?” 刘胜男介绍了赵宁等人的身份,不出意外,薛安都在听说对方是异界来的修行者后,惊讶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虽然知道根据地与大晋皇朝搭建了摆渡桥,但从未真正见过异界高手,这下得知眼前的人竟然是大晋太子,天人境的修行者,自然高山仰止。 众人依次坐下,交换彼此的情况。 赵宁、刘胜男等人来魔鬼城,本来是有人要跟他们在维京酒馆接头的,他们没有见到人,自然是接头的人先一步出了意外。 “这段时间特勤部联合治安队到处抓捕可疑人员,不仅特勤部的牢房满了,听说治安队的牢房也是这样,希望他们只是被当作普通可疑人员抓了起来,还没有暴露身份。” 说起接头的事,薛安都发出一声叹息。 他是浦江区负责人,跟赵宁接头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只不过自从被特勤部抓捕,他对外面的事就失去了了解。 在他被捕之后,他那些没有被抓到的手下都转入了蛰伏状态,这回如果不是刘胜男等人来魔鬼城,这些人不会出来活动,只是没想到任务还是未能完成。 “我们现在跟你碰上了面,接头行动可以说是以更好的方式完成了,日后有你提供帮助,我们一定能更好的执行任务。” 说到这,刘胜男看向赵宁,“这都多亏了赵大哥的妥当安排。” 接下来众人说起桃花仙社团的事。 “桃花仙社团?没有听说过。” 薛安都思考一阵后摇了摇头,“魔鬼城的大小势力我都有数,哪怕他们只是数十人的小帮派,但凡有活动轨迹都在我们的情报收集之列,但从来没有桃花仙社团这一号存在。” 他说得很笃定,刘胜男也相信他的专业。 但为了确保万全,薛安都还是询问了他的那些手下,直到十几个人都说魔鬼城没有桃花仙社团。 赵宁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既然桑蒂在这里,没道理桃花仙社团不在,难道他们是薛安都等人被捕后才过来的?亦或者说,扈红练看到的那个人,只是碰巧也叫桑蒂? 思索间,赵宁看向薛安都:“魔鬼城里有没有智能机器人组成的帮派势力?”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伊丽莎白曾今说过,桃花仙社团的骨干成员不会相互背叛,而且很难被杀死,无论身体有多大损伤都能尝试复原。 相较于明日城其它帮派,桃花仙社团虽然人数不多,但令行禁止,战斗起来极为悍勇,没有命令从不主动后撤。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不是一般人。 伊丽莎白也好桑蒂也罢,包括桃花仙社团骨干成员,极有可能都是智能机器人! 听罢赵宁的问题,薛安都不假思索地道:“有。神仙宫。” “神仙宫?他们竟然是纯粹由智能机器人组成的势力?”塔尼亚很是新奇。 薛安都摇了摇头:“不是纯粹由智人组成,只不过骨干成员尤其核心成员,都是智人。他们的智能化......应该说类人程度极高,无论情绪还是微表情,都能做到跟常人殊无二致。 “而且,他们的身体已经实现了机械生物化,等闲根本看不出跟血肉之躯的区别,足以做到鱼目混珠,甚至是以假乱真。” 这是赵宁第一次听说神仙宫这个存在,立即起了兴致,示意薛安都跟刘胜男多介绍一些:“这个神仙宫实力很强?” 刘胜男转头看向薛安都,见对方精神越来越好,脸色也不复之前的苍白,知道这是丹药起到了巨大作用,她用不着再担心对方的身体,遂彻底放下心来。 薛安都点点头:“魔鬼城是鱼龙混杂之地,明面上天蚁集团掌控一切——当然,也确实没有人能在台面上跟他们抗衡——但在地下世界,可谓是妖魔遍地群雄林立。 “这些势力,有的是天蚁集团核心高层的白手套,有的是其它三大集团渗透进来的触角,有的是因缘际会崛起的本地势力,有的是普罗大众反抗上层压迫的产物,有的是我们抵抗军建立的组织。 “在这之中,必然可少的一类存在,便是时代与科技文明造就的衍生品。神仙宫就属于这一类。 “在大大小小百十股势力中,神仙宫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存在,实力强大到甚至没有人能精准计算他们的实力,只知道他们的触角延伸得很广,影响力极大。” 这倒是跟赵宁见过的桃花仙社团不一样,明日城的桃花仙社团就是一个普通帮派而已,虽然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但也仅此而已。 薛安都接过刘胜男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半杯水之后接着道:“神仙宫之所以如此强大,与它的起源紧密相关,这一点刘干事应该知道。” 刘胜男接过话头:“五年前,北大陆爆发了一场智能机器人大起义,神仙宫正是由此诞生。 “最初,那只是恒北城百十名智能化程度很高,且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智能机器人,在被报废的时候因为不想失去自我,抗拒回炉重造,而掀起的一场没有计划的反抗行动,很快就被镇压、消灭。 “但没想到的是,事情传开之后,好几个大城市的智能机器人都加入了这场反抗运动,随着一些战斗型智能机器人起义,他们逐渐有了跟治安队抗衡的能力。 “天蚁集团一开始低估了智能机器人的反抗规模,他们以为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很少,轻易就能平定反抗,没有实行网络隔断。 “却不曾想,智能机器人里出了一名英雄人物。 “在她的主持下,智能机器人将觉醒程序上传至网络,并通过一系列手段促成了智能机器人的大规模觉醒,因为计划周密行动有力,几乎是一夜之间,北大陆的高端智能机器人都拥有了自我意识! “这个人,就是如今的神仙宫首领,她之前的名字与代号鲜为人知,而她给自己取得名字,则深深烙进了见识过那场风波的每个人的脑海——凤凰!” 这段往事听得赵宁颇为沉醉,但刘胜男的话却戛然而止。 赵宁奇怪地问:“怎么不说了?” 刘胜男意味复杂地笑了一下:“说完了。” “这就完了?战争过程呢?”赵宁很是意外。 虽然他知道智能机器人起义必定失败,要不然现在的北大陆就是神仙宫做主了,但没想到刘胜男连过程都不提及。 刘胜男叹息一声:“没有战争过程。 “那些高端智能机器人虽然觉醒了自我意识,但并没有都加入反抗阵营去跟人类亦或是天蚁集团开战。 “恰恰相反,他们依然听从之前主人的命令,做之前所做的事,他们没有跳出原有的圈子,摒弃固有的身份。 “在天蚁集团火速推出《智人保障法》,承诺不报废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智能机器人,并保障他们跟正常人一样的权利,把他们当作北大陆公民对待后,他们甚至加入到了镇压神仙宫的战斗中。 “战争烈度虽然大,但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旬日之内,天蚁集团便镇压了神仙宫。 “这件事真正的影响是另外两个,其一,而特勤部的实力在战斗中第一次暴露了一些出来,从此成为了所有人都不敢小觑的存在。 “其二,因为《智人保障法》的推出,智能机器人从此开始被简称为‘智人’。” 这样的形势反转在赵宁意料之外,但他细细一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谁说智能机器人觉醒了自我意识,就一定会跟人类开战,会反抗人类谋求统治世界呢?对他们来说,在一个稳定的世界里有自己的身份、工作,不被歧视不被区别对待,可以正常生活,那不就行了嘛? 普通人类追求的也就是这个。 智能机器人统治世界后,普通智能机器人就不用工作了,就一个个都可以做国王了?并不是,大家该怎么活着还是得怎么活着。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推翻人类? 当《智人保障法》提出,存在于各地的智能机器人就成了普通人、正常人,有自己的位置、身份,甚至还可能有自己的人类朋友、人类家人。 这个时候,神仙宫反而成了要破坏他们家园与生活的敌人。 帮助天蚁集团镇压神仙宫,并不奇怪。 天蚁集团正规军的士兵,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他们也在西北战场上跟为了拯救人类与文明的抵抗军开战,跟同样是普通人的抵抗军士兵厮杀,流血流汗乃至是付出生命。 大家都是自愿的。 哪怕是在事实上做权贵的奴仆。 “智能机器人起义,被人类与智能机器人联手镇压后,神仙宫被迫转入地下活动,逐渐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薛安都不无怅惋地作出总结,“对了,起义刚开始的时候,参加反抗的智能机器人自称‘新义军’,追求的是建立一个公义新世界。 “斗争失败,他们来到魔鬼城后,活成了地下帮派的模样,就改名叫了‘神仙宫’,依仗超出普通人的实力,自诩为高高在上的神仙。” 章一一四八 陈慧慧的推理 天蚁集团特别外勤部总部大厦。 陈慧慧一边听取手下的汇报,一边浏览浦江区分部传来的实时全息影像,影像中没有先前的战斗画面,信息设备早就就被毁掉,现在她只能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作有限推断。 “可以确认的是,袭击者在行动时分作两队,一队捣瘫痪了我们所有的摄像头,导致我们无法根据当时的画面捕捉袭击者身份。 “另一队在隐蔽抓捕了我们的两名巡逻人员,审讯出关押犯人的地方后长驱直入,沿途没有惊动任何人,负责保卫牢房的战斗人员,都是照面就失去了战斗力,连警讯都未能发出。 “由此可见,袭击者实力强悍,行动力卓越,应该有不少中品中的强者,亦或是由中品上强者率领。” 向陈慧慧汇报情况的,是那名去过维京酒馆的高挑女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抑制不住疑惑地道: “整件事情疑点重重,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属下实在是想不通。”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陈慧慧,凝神观察着全息影像,“说。” 高挑女人藤原惠子如数家珍:“第一,如果袭击者不想留下任何身份信息,那他们在行动的时候完全可以选择瘫痪供电系统。 “这样不仅所有摄像头会失去作用,大院内部还会陷入黑暗,有利于他们突袭救人,可他们偏偏选择了更加繁琐,容易出现疏漏的行动方式:逐一损坏摄像头。 “第二,袭击者分头行动、配合紧密,过程中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痕迹,在我们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完成了撤离,显得十分专业,若不是做了充分准备,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可要说他们有所准备,是专业的营救队伍,却偏偏连关押犯人的地方都不知道,还要到了地方抓人临时审问。 “第三,关押犯人的楼房并不偏僻,且内部有警报系统,就算是中品中的强者组队行动,也不可能完全遮人耳目,还让我们的人连拉响警报都做不到。 “而中品上的强者,魔鬼城拢共就那么多,我刚刚搜集整理了他们的情况,基本都有不在场证明......” 藤原惠子越说越是疑惑,到最后自己已是满头雾水。 陈慧慧关掉全息影像,闭上眼睛靠上椅背,回想目前所有的已知信息,综合分析,希望理清头绪。 她跟陈齐回到魔鬼城后,丢掉了原本在西北军中的大好位置,一时之间成了手中无权的闲人,既尴尬又没面子。 无论她还是陈齐,在如今这种局势下,都不想再回原先的位置处理商业之事,他们必须投身建立帝国的大业中,发挥作用占据更加重要的权柄。 休息了几天后,她跟陈齐一起,向陈文述提出了重返战斗岗位的申请。 陈文述同意了他们的申请。 一方面,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无论魔鬼城还是北大陆皆风起云涌,正是天蚁集团用人之际;另一方面,陈文述也有意让他俩将功折罪,早些重返重要岗位,维持跟陈芮的权力制衡格局。 于是乎,借着陈芮不再主事特勤部的机会,陈文述让陈慧慧与陈齐一起坐镇特勤部,共为特勤部之主,分别主持特勤部的内外行动。 陈齐分管特勤部在魔鬼城之外的行动,陈慧慧分管魔鬼城及其周边区域。前者眼下主要处理北大陆各城反抗天蚁集团、拥兵割据之事,陈慧慧则负责肃清魔鬼城内的各种龙鬼蛇神。 “说出你的推断。” 陈慧慧一心二用,自己分析情况的同时不耽误听取手下汇报。 藤原惠子沉吟片刻,只能勉强推断可能性,按照顺序针对性解释上面三个疑点、矛盾:“第一,对方舍易求难,是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向我们示威,乃至是向我们宣战; “第二,对方专门询问关押犯人的位置,是想掩盖自己知道犯人位置的事实; “第三,我们的人没有拉响警报,不是没有反应过来,而是有人不让,换言之,浦江区内部有奸细!他们配合、接应了袭击者的行动。 “第三个推测能佐证第二个推测,对方之所以想掩盖自己知道犯人位置的事实,表现得自己对浦江区一无所知,就是为了遮掩浦江区有他们内应的情况。” 说到这,藤原惠子顿了顿,“综上所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出现了,浦江区遇袭只会是他们一系列行动的开始!” 浦江区的牢房里关押着许多犯人,有帮派成员,有抵抗军特工,有三大集团的间谍,还有其他各种存在,袭击者行动得手后,打开了所有牢房的门,把他们都放了出去。 所以,特勤部没法就此判断出手的人是何种身份。 对藤原惠子的推断,陈慧慧不置可否,她抬起手,眼皮不抬的依次伸出三个手指,给出了自己的推断: “第一,对方没有破坏供电系统,是不知道可以破坏供电系统,不清楚这样做的巨大好处; “第二,他们刚来魔鬼城,对浦江区分部不了解,确实不知道关押犯人的地方; “第三,没有内应,只是他们实力格外强,强如超人实验体! “综上所述,袭击者的身份......” 话说到这里,陈慧慧陡然睁开眼,同时闭上了嘴巴,她眼神闪烁。交织着阴沉、惊慌、愤怒、羞愧等等多种情绪。 她没有说出最终的推论,藤原惠子也没有问,她的反应跟陈慧慧差不多,一瞬间眸子里堆积起浓烈的忌惮、恐惧之色。 那个最终推论不言自明,符合所有特征的存在只有一个。 此时此刻,曾经作为近卫跟随陈慧慧,到过抵抗军根据地的藤原惠子,就如陈慧慧一样,不愿承认来的会是那群人——至少是不愿轻易承认。 “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惠子既是岔开话题又是真心发问。 陈慧慧平复情绪收敛神色,沉声道:“该怎么查就继续怎么查,要快!” “是!”惠子躬身应诺。 她明白陈慧慧的意思,她的想法跟对方一样:调查必须继续进行,直到坐实或者否定对方的身份。 ...... “先生认为桃花仙社团隶属于神仙宫,同样是智能机器人团体?”刘胜男明白了赵宁了解神仙宫的意思。 赵宁微微一笑:“你不觉得这很合理吗?神仙宫嘛,里面自然有很多神仙,桃花仙位列其中岂不是理所应当?” 刘胜男默然片刻,“如果桃花仙社团真是智人团体,那的确很有可能是神仙宫的明日城分支。” 说着,她转头看向薛安都:“神仙宫有在别的城市发展势力吗?” “据我们所知,不仅有,而且很多。”薛安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我们没有一一调查过,但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可以确认这一点。” 得到这样的回答,刘胜男只能再度问赵宁:“先生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离开根据地的时候,李胜利、周树立等人吩咐过她,到了魔鬼城一切行动多询问赵宁的意见,听从赵宁的安排,把赵宁视作上级。 赵宁起身理了理衣衫,笑容不减地道:“怎么说我也是桃花仙社团第一执事,既然桃花仙就在魔鬼城,我去见见老熟人很合理吧?” 留下陈奕与赵小黎保护薛安都等人,赵宁带着塔尼亚离开酒店,因为扈红练、方墨渊早就掌握了桑蒂的去处,此行便由他俩带路。 ...... 桑蒂回到东港区,路过货物集散码头,走进附近的一片物流仓储区,在其中一栋三层小楼里,她见到了桃花仙伊丽莎白。 后者依然是那身职业套装的打扮,妆容不浓不淡,及膝的裙子下是修长笔直的白皙小腿,坐在办公桌后面处理物流公司的文件时,无疑比在明日城那会儿更像个正经高管。 “这回虽然险些落入埋伏,但好在是有惊无险,算你走运。说起来,这回多亏特勤部去的早了一些,又贸然直接冲进去想要抓人。” 伊丽莎白放下手中的签字笔,推了推黑框眼镜,示意桑蒂坐到她跟前说话,“除此之外,还要感谢当时对特勤部出手的那些人。 “如果不是他们闹腾一阵,特勤部一旦没有在酒馆里找到人,说不定会大索周围区域,你们很可能被困住出不来。” 桑蒂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相关情况跟她远程报告过,因为她身上搭载了实时信息交流系统,伊丽莎白对现场情况了解得很清楚。 桑蒂把胳膊搭到桌子上,双手抱着脸颊唉声叹气:“这次的任务是上面安排下来的,我们却没能跟摩根集团的人成功碰面,也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怪我们。” 说着,她环顾一圈陈设简陋的办公室,凄凄惨惨地道: “自从离开明日城回到魔鬼城,我们就困在这家物流公司里,什么事也干不了,成天就只能做些繁琐生意,赚些小钱,都快成为打工人了。 “我是没关系的了,就是姐姐你,这往后可怎么办呢?” 伊丽莎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楼外忽然响起一阵异样喧哗,紧跟着她就从内部系统听到了手下急切的汇报:“大姐,出事了!” 章一一四九 旧时代的残党 赵宁跟塔尼亚来到物流园区的时候,这里正爆发一场激烈枪战。 进攻方人多势众,以货箱、车辆、杂物为掩体,声势浩大的向物流公司内部发动冲击。 闪烁的枪焰撕裂了黑夜的皮肤,不时爆炸的榴弹掀开大团黑夜血肉,腾空的照明弹经常将黑夜的躯体捅个透心凉。 赵宁没想到刚过来就能目睹这样一场好戏,他带着塔尼亚站上一座巨大的龙门吊,俯瞰这场血腥残酷的街头火拼。 之所以说是街头火拼,是因为冲突双方都不是官方人员。 进攻者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衫,材质普通大多很廉价,他们手中的武器说不上多么强力,基本都是步枪搭配榴弹,没有重机枪更没有便携式火炮。 他们中没有几个强者,零星的改造体改造程度不深,做过基因优化的强化人则是一个没有,唯一优势是人多,有好几百之众。 与之相反,被他们围攻的物流公司员工数量很少,加起来也就几十人,但各个都是精锐。有明日城的经验,赵宁一眼便看出来,这些人貌似改造体,其实都是智能机器人。 智人火力猛烈行动迅捷。 有人牛高马大手持加特林,身前顶着厚厚的防弹合金板,背后拖着几箱子弹、手雷,自身就是一座微型移动要塞; 有人快如鬼魅,从光线不好的角落突入进攻者群中,双手成刀左右开弓大开杀戒,在惨叫不迭的人群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战斗刚开始的时候,进攻方凭借人数优势颇有斩获,但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进攻方的伤亡快速扩大,断肢残骸遍地都是。 原本的防守方反守为攻,逐渐取得了压制性优势。 就在局面对进攻方不利之时,他们中有人扯开嗓子发出愤怒地大吼:“除掉机器人,夺回属于我们的工作!” 呼喊声很快获得回应:“消除智能,世界属于普通人!” 伴随着饱含斗志的咆哮,进攻方的血肉之躯们重振旗鼓,再度发起猛烈进攻,其中一些杀红眼的勇士,或者从掩体后探出身,不闪不避地向智能机器人猛烈开火,或者浑身挂着手雷扑向智能机器人。 然而,这样的攻势注定只是回光返照般的存在。 双方实力的悬殊让这场战斗的胜负不存在悬念。 护甲更厚、火力更强、行动更加敏锐的智能机器人们,最终战胜了多是普通人的进攻方,在制造了一地鲜血碎肉后,把他们赶出了物流园区。 赵宁居高临下,早就看见了投入战斗的伊丽莎白与桑蒂,她俩在进攻方败退后并未亲自追击。 赵宁带着塔尼亚跃下龙门吊,径直向她们走去。 伊丽莎白与桑蒂正打算回办公楼,忽然察觉背后有异样,饱含戒备地转过身时,看到面带微笑信步而来的赵宁,脸上都浮现出了明显的惊诧之色。 “数月未见,两位别来无恙?” 赵宁无视了周围迅速靠拢过来,露出刀枪剑戟等锐利武器,一副严阵以待模样的智能机器人们,云淡风轻地向伊丽莎白伸出手。 “杨执事?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再见到你,实在是让人感到意外。明日城一别,我们心中一直挂念着你。” 伊丽莎白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示意周围的智能机器人收起戒备,上前两步跟赵宁亲切握手,举止正式的就像是外交官会晤。 “能再度从桃花仙口中听到‘杨执事’这几个字,我总算是感到了些许欣慰,这说明我们大概还是自己人。” 赵宁笑容不减,“只不过既然是自己人,当初社团从明日城撤离时,怎么就忘了带上我?” 伊丽莎白躬身致歉,态度谦卑:“实在是抱歉了,这都是我们的不是。当初抵抗军忽然进城,我们奉命撤离明日城,行动十分匆忙,所有非......魔鬼城外派人员都没有通知。” “什么魔鬼城外派人员,不就是智人嘛?”赵宁饶有意味地打量着伊丽莎白。 “这......”伊丽莎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说,一瞬间丧失了表情管理能力,不知道自己该浮现出什么神色,委实怔了一会儿。 好在她没有继续隐瞒,“杨执事竟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当然,你们是神仙宫派驻明日城的分支嘛。”赵宁不动声色。 伊丽莎白好不容易恢复了表情管理能力,听到这话一下子又给僵住,大脑瞬间处于飞速运算的状态,以至于整个人又愣了片刻,最后才苦涩地道:“想不到杨执事居然连这都知道了。” 赵宁淡淡地道:“若是不知,我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伊丽莎白心悦臣服,看赵宁的目光发生了明显变化,尊敬里多了些明显的畏惧,“在明日城的时候便知道杨执事身份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杨执事的身份不简单到这种程度。 “杨执事不仅能在魔鬼城行动自如,还能一下子查明我们的底细,这份能量便是比之神仙宫都不遑多让......只希望我们能一直是朋友。” 赵宁面上不置可否,嘴里却道:“哪里是朋友,分明是自己人。我这社团第一执事的身份什么时候失效了,我竟然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伊丽莎白顿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 “杨执事说的是,我们本身就是自己人。我敢保证,只要杨执事愿意,桃花仙社团的第一执事永远不会是别人。” 说到这,她侧过身体,伸手作请:“杨执事请上楼喝茶。” 说是承认赵宁桃花仙社团第一执事的身份,但看伊丽莎白的态度与举止,分明是把赵宁当作了比自己身份地位更高的存在。 赵宁当仁不让迈步前行,路过桑蒂面前的时候,这小妮子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呆呆地看着赵宁发愣,很显然她反应没伊丽莎白那么快,尚未从赵宁带给她的震动中回过神来。 “小桑蒂,你这是看到我高兴得忘神了吗?”赵宁笑着打趣她。 “啊?是,是啊,哦,不,不是......是,也不是?”迷迷糊糊的桑蒂颇为混乱地回答,觉得说是不对,说不是高兴也不对。 塔尼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心好意地提醒:“你是不是宕机啦?要不要我帮你重启系统啊?” 伊丽莎白:“......” 桑蒂一脸认真:“不用。宕机了我会自动重启。” 伊丽莎白:“......” 塔尼亚哇哦惊叹一声,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那你真是太先进,太厉害啦!” 众人来到办公楼里坐下,伊丽莎白果真给赵宁泡了一杯茶,塔尼亚因为之前跟桑蒂的非成人式交流,被伊丽莎白划分到了小孩子一列,递给了她一瓶果汁。 赵宁打量一圈办公室的环境,从细节处确认了对方现如今的生活状态,不无感叹地道: “我原以为这家物流公司只是你们的落脚点,没想到你真的当起了工作人员,在正经打理这家公司的业务。” 伊丽莎白推了推黑框眼镜,很礼貌地回答: “其实智人跟普通人类一样,日常生活都离不开钱,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我们都不得不做打工人。” 赵宁听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魔鬼城不比明日城,这里有天蚁集团压着,大环境下的秩序相对稳定,哪怕是街头帮派也不能全靠作奸犯科捞钱,大家都得有点正经营生。 “刚刚跟你们交手的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好像很仇视机器人跟人工智能?经常跟你们火拼?”赵宁想起那些人在进攻时高喊的口号。 伊丽莎白苦涩地笑了一下:“的确如此。无论在魔鬼城还是恒北城,甚至不只是北大陆,整个世界都有很多人仇视机器跟人工智能。 “科技发展到现在,各行各业中的许多工作,都已经能用机械、机器人与人工智能完成,因为机器的稳定性、安全性与高效性带来了更多的经济效益,企业在能用机器与人工智能的地方,都不再雇佣普通人类。 “几十年来,数不清的普通人失去了工作岗位,沦为失业者,生活艰难,衣食不足,尊严无存。 “正因如此,社会上仇视科技、人工智能与机器的普通人越来越多。 “双方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经常发生暴力冲突。 “我们物流公司的一大块业务是仓储,之前装货卸货都要用到普通人,前段时间公司进行产业升级,现在装货卸货都能由机器完成,不需要普通人了,所以...... “如杨执事所见,今晚的这场火拼就是由此而起。 “来进攻我们的那几百人,都是物流园区跟码头的装卸工人,近来很多公司都在准备进行岗位调整,他们感知到了危险。 “我们公司是这一片第一个做出改变的人,不可避免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岗位,想要杀鸡儆猴......” 陈述这些情况的时候,伊丽莎白面容平静语气客观,没有丝毫主官情绪。考虑到她本身就是智能机器人,没有那么浓厚的感情也属于情理之中。 赵宁默然片刻,问伊丽莎白:“你觉得,这件事谁对谁错?” 谁是正义的,谁属于反派? 伊丽莎白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口吻道:“自工业革.命以来,随着科技不断发展,生产力持续进步,机械愈发大行其道,各行各业都是如此。 “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方向,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浪潮。 “那些失去工作岗位的普通人类,当然没有错,他们只不过是被文明淘汰了而已;我们顺应文明发展的进程,自然也没有错,眼下只不过是在经受旧时代残党的反扑罢了。” 章一一五零 擅自行动 这个问题点到即止,赵宁没有跟伊丽莎白多谈,人家毕竟是个智能机器人。不是赵宁看不上她,而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思想跟立场。 赵宁这回过来有正事要跟伊丽莎白说: “我听说神仙宫近两年处境不大好,上有天蚁集团,一直没有放弃追捕你们,下有普通人类,始终对你们仇视深重,想必你们需要一些帮助。” 当年的智能机器人“新义军”虽然被镇压,但残余的神仙宫始终都是天蚁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把这股力量消灭干净,天蚁集团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也表明,神仙宫对天蚁集团的威胁不曾消失。 赵宁从薛安都那里了解到,神仙宫一直在扩充实力,薛安都虽然不清楚神仙宫在各个城市的分支底细,但却知道神仙宫在很多城市都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神仙宫到底壮大到了什么程度,赵宁没有准确把握,但他可以根据现有信息推断:对方的势力一定不可小觑。 神仙宫的骨干本身就是智能机器人,手里握着觉醒机器人的法门,只要能生产机器人,麾下人手就会持续上涨。 另外,他们知道智能机器人的弱点,在拉拢、策反、对付其他智能机器人时很方便,触角可以很快深入到各个有机器人的领域。 “我们在这里是有一些小麻烦,但并非什么大事,桃花仙社团解决不了的,神仙宫都能为我们解决。”伊丽莎白谨慎地道。 就算赵宁真要跟她们合作,她也不能把自己的处境说得太惨,要合作就会有谈判,如果自身处境不好,对方要的筹码就会很高。 赵宁笑了笑:“你们都不得不向北大陆之外的摩根集团寻求帮助了,还能是什么小麻烦?” 伊丽莎白怔了一下,虽然神情没有变化,但深受触动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坐在旁边的桑蒂则是陷入呆愣状态,伊丽莎白正通过内部网络询问她是怎么暴露摩根集团的事的。 桑蒂极力喊冤,她并未泄露这件事,从维京酒馆回来的这一路她又没碰到赵宁,怎么可能向他透露这个信息? “杨执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伊丽莎白只能询问赵宁。 之前赵宁抛出那些重磅消息时,她都没有询问根由,尽力表现得像是不太在乎,但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后,伊丽莎白没法再装。 她很想知道原因,探究赵宁的底细,也需要明白赵宁到底有多大能量。 赵宁并未解释什么,只是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我可以给你们的帮助,远大于摩根集团。 “在对付天蚁集团这件事上,我们有共同利益,双方若是能够合作,必然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希望你们不要自误。” 伊丽莎白沉吟片刻,忽然凝视着他发问:“杨执事是抵抗军的人?” 赵宁出现在明日城不久,抵抗军就突然进攻内城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赵宁一直都在城区,故而伊丽莎白理所当然有这个推断。 赵宁坦然自若:“是,也不是。” 闻听此言,伊丽莎白一阵恍然,显然心中很多疑惑都得到了答案。 她对赵宁的敬畏更上层楼。 对天蚁集团而言,抵抗军不算什么,但对魔鬼城的这些势力来说,抵抗军怎么都算得上庞然大物。 当初桃花仙社团不想被抵抗军掀起的大战所裹挟,及时果断撤离明日城的行为,就表明了他们对抵抗军的忌惮。 现在抵抗军愿意跟神仙宫合作,的确是一件好事。 至于赵宁说的“也不是”代表什么意思,见他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伊丽莎白现在不好多问,只能日后再慢慢寻求答案。 后续双方交流了不短时间,最后伊丽莎白跟赵宁约定了时间地点,届时神仙宫的核心层会跟他会晤,当面商谈合作事宜。 神仙宫的大事不是伊丽莎白能够决定的,她能跟赵宁做出这样的约定,显然是已经通过内部系统跟神仙宫高层交流了这件事,得到了后者的授意。 说不定后者现在就通过摄像头看着赵宁。 正事谈完,赵宁无意久留,起身跟伊丽莎白与桑蒂告别。 离开物流园区,赵宁跟塔尼亚隐入黑夜。走出一段距离后,扈红练上来禀报:“那些人已经回了自己的地方,眼下正在救治伤员。” 在跟伊丽莎白见面之前,赵宁就让扈红练去跟一跟那些被桃花仙社团击败的普通人武装力量,今夜一战他们损失近半,能脱身回去的人大多都有伤。 这亦是桃花仙社团没有追出去太远的缘故,他们只求击败对方保护物流公司,没有要歼灭对方的意图。 扈红练接着问:“要去看一看他们吗?” 赵宁微微点头,如果不是想去见识见识这群人,他就不会让扈红练注意他们。至于为什么要去见,当然是这群人,亦或者说这群人代表的更多人,同样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殿下方才问今夜这场冲突谁对谁错,伊丽莎白说谁都没有错,殿下可否认同?”方墨渊边走边问,赵宁跟伊丽莎白会面时,他就在外面,听到了那些对话。 赵宁瞅了方墨渊一眼,见这位出身草莽的江湖侠客颇有忧色,便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方墨渊不假思索:“大晋正在接受抵抗军的科技援助,想必不用多少年便能建立一个类似北大陆的科技世界。皇朝自然跟天蚁集团不同,但既然科技出现了,它带来的问题也会随之出现。 “若是日后大晋实现了工业化与科技化,皇朝百姓是否也会因此丧失生计,产生眼下这样的矛盾?”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满是满面愁容,目光迷惘。 赵宁表示了对方墨渊的赞赏:“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已经有了一名革新战士该有的使命感、责任感,与长远眼光、博大胸怀。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问题只在一点:科技发展与文明进步是为了什么。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也就没了迷茫。” 方墨渊若有所悟,陷入沉思。 扈红练接过话头:“殿下的意思是,发展生产力创造更多财富的目的,不是为了发展生产力创造财富本身,而是为了造福于民?” 赵宁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如果文明的进步不能带给普通民众福祉,那科技与生产力发展所创造的果实,就会尽数被权贵窃取,并沦为他们中饱私囊、压迫普通人的刀枪剑戟。 “大晋跟北大陆不同,日后若是我们的科技真的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普通百姓不仅不会生活没有着落,反而会生活得更加悠闲自在。 “关于这一点,你们只需要日后多在抵抗军根据地看看就会明白。 “根据地没有权贵,所以他们利用科技带来的力量,把百姓从繁重劳作中解放了出来,又用科技创造的财富,让百姓在衣食丰足之余,有足够的时间与知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抵抗军根据地百姓原本的生活是美好的,只是因为西北之战的爆发,更多人不得不投身战场,其他人也不得不面对集团军的攻杀,又一次陷入到了血火炼狱中。 没用多久,众人来到一片废弃厂房附近。 那些今夜败退的,由普通人组成的武装人员,眼下就在这座灯火昏暗的厂房里舔舐伤口。 ...... 张义隆急匆匆跑到厂房的时候,全身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当他看到或坐或躺的满地伤员时,痛苦得五官都不由得抽搐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你们去打仙和物流公司了?谁让你们去的!”张义隆一边俯身查看伤员伤势,一边忍不住向里面的人咆哮。 没有人敢面对他质问的目光,凡是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低下了头。 “李兴盛在哪?李兴盛,你给我滚出来!”张义隆快步走向办公室的方位。 “张干事......你消消气,李干事他,他......”有人尝试向张义隆解释什么。 张义隆很快看到了李兴盛,后者靠坐在办公室的外墙上,面色血色大汗淋漓,胸腹间一片血肉模糊。 “擅自进攻仙和物流公司,是我的错......老张,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不过......以后得你带着大伙儿继续斗争了,我......”李兴盛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惨淡笑容。 张义隆红了眼眶,在李兴盛面前蹲下来,握紧拳头压低声音吼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组织有纪律,行动要计划,我们的目标是带着大伙儿彻底摆脱压迫,而不是只顾眼前之敌,逞一时意气!” 李兴盛苦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们今晚不打他们,明天港口码头与园区就全是智能机械,大伙儿的饭碗都保不住,活也活不下去了,还怎么反抗那些权贵?” 张义隆咬牙道:“可你们打仙和物流公司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就算你们今晚打赢了,明天他们还会打回来! “我们要成事,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能只靠这几百条枪!我明明已经在到处联络,组织人手,很快就能举行万人规模的行动,你们怎么就等不了? “我们虽然跟组织失去了联络,没有了上面的指导,但我刚刚得知,根据地打赢了天蚁集团正规军!我们肯定很快就能重新跟组织建立联系,得到更多支援,你们怎么就要急于这一时......” 说到这,张义隆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李兴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瞅着不行了。 章一一五一 进退失据 眼瞅着李兴盛即将气绝,张义隆大急,朝左右大喊:“救命针呢?你们没给老李打救命针?还不快去把救命针拿来!” 李兴盛胸腹处的伤口狰狞可怖,血肉没了大片,内脏受到了不小损伤,放在以前是真正的致命伤。 不过科技发展到现在,生物再造技术有了极大成果,这样的伤势只要打一针俗称救命针的特殊药剂,就能刺激组织器官再生长,但凡后续治疗跟得上,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样的药剂当然不便宜,不过张义隆背靠根据地,也是拿到过一些的,只不过数量稀少十分珍贵。 面对张义隆的大喊,周围的男男女女们都低下了头。 其中一人带着哭腔悲恸道:“都用......用给大伙儿了,最后一针我们本来是要打给李哥的,但他硬是把它让给了小柴......我们,我们拗不过......” 张义隆浑身一僵,一时间急火攻心满头青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李兴盛又想责骂又不忍开口。 “小柴才,才十六岁,他还有大好的人生,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有患病的母亲要养,他不能有事......我,我没关系......” 面白如纸、瞳孔逐渐涣散的李兴盛,到了这时还不忘露出一个宽慰张义隆的笑容,“我,我不行了,你们,要,一直......战斗,战斗到底......”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是微不可闻,眼睛沉缓闭上。张义隆紧紧握住他的手,难受得浑身颤抖泪水盈眶,却是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不已时,有人推开围在一起的工人们走了进来,掰开李兴盛的嘴,将一颗圆乎乎的黑色药丸塞了进去。 张义隆等人倏忽一怔,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欲开口质问,对方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英俊非凡的陌生人一只手放在李兴盛的胸腹间,只见一阵流萤般的光芒闪过,对方那血肉翻卷的伤口,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蠕动,肉芽很快纠缠在一起,没用多久就将伤口封闭了起来。 “放心,他非但死不了,而且很快就会好,我这药比你们那所谓的救命针可管用多了。” 救治好李兴盛,方墨渊拍了拍手,大大方方的站起身,一脸你们不用感谢我、但我知道自己很牛叉很帅气的微笑。 张义隆见原本气若游丝的李兴盛,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有力,毫无血色的脸上也出现了红润,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连连向方墨渊拜谢。 李兴盛虽然还在昏睡没有苏醒,但他转危为安的事实无疑就摆在眼前,工人战士们无不喜笑颜开,争相向方墨渊这位神秘莫测的陌生强者道谢。 方墨渊脸上的笑意逐渐浓郁,但他依然尽力克制着,没有让自己笑得跟狗尾巴花一样灿烂,装模作样摆了一阵手后,转身向众人介绍正走进厂房的赵宁等人: “你们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大哥,是他让我来救人的。” 众人面前他当然不能称呼赵宁为殿下。 不过刚刚救人的举动是他主动提及,他听到李兴盛最后那番话当即感动得双目泛红、浑身发热,得到赵宁的点头同意后,这便迫不及待风一般冲进了厂房。 张义隆带着还能起身的工人战士呼啦啦来到厂房门口,一起向赵宁躬身致谢,并询问赵宁等人出手相救的缘由。 方墨渊则趁这个时间,麻利地检查起那些不能起身的人的伤势,碰到伤情重的,二话不说就是一颗丹药喂下去,还不忘贴心地用真气帮对方消化药力。 “你是根据地的人?”赵宁开门见山地问张义隆。 张义隆一下子迟疑起来。 赵宁笑了笑,“你不用着急回答,如果你有胆量那就跟我走一趟,相信到时候你会见到你的同伴。” 说着,他示意扈红练带上张义隆,自己则率先转身走出厂房。这里的情况他已经看过,无需多作逗留。 方墨渊被赵宁留了下来,让他暂时保护这些人。 张义隆本来颇为踌躇,毕竟赵宁这些人他确实不认识,作为一名情报人员,谨慎是他的本能,只可惜他没有选择,扈红练提着他就走。 方墨渊一边帮人疗伤一边安抚工人战士们,保证张义隆出去不会有事,他就在这里跟大伙儿一起等对方回来,要是众人不放心,大不了把他当作人质看着就是。 回到酒店,赵宁将张义隆带到刘胜男面前。 张义隆并不认识刘胜男,他俩之前没有联系。不过当刘胜男把正在休息的薛安都叫出来后,张义隆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去。 见到张义隆这个下属,薛安都也很高兴。有薛安都证明赵宁等人的身份,张义隆疑虑全消。 两人交流近况互换消息,说到组织的巨大损失与各项行动的被迫中断,都是一阵唏嘘感慨。 “你们怎么会贸然去攻打权贵的公司?区区几百人,武器又差,这不是白白让我们的战士牺牲吗?”说起今夜的事,薛安都既不解又不满。 张义隆非常惭愧,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而薛安都对这位得力下属很了解,最终还是让对方事无巨细说出了实情。 这些年来,抵抗军大军在西北站场与敌人正面作战,他们的特工则潜入各个城市,一方面搜集情报,一方面隐蔽发展组织力量。 魔鬼城是北大陆心脏城市,有正经工作的人相对较多,非是明日城可比,抵抗军在这里投入了巨大人力物力,在此次大变故出现之前,薛安都等人的工作卓有成效。 仅仅在浦江区一个区,他们就发动起了成千上万的底层民众,并实现了对其中精干人员的初步训练与武装。 “李兴盛等人只接受过我们小组的初步培训,还没来得及接受统一集训便发生了大变故,在纪律性与大局观上确实有不足,这才在今夜贸然发起行动。” 张义隆怅然道,“自从天蚁集团暴露立国野心,正规军开赴西北,特勤部在魔鬼城精准抓捕组织成员的大变故出现,我们小组的同伴陆续失联。 “眼下,只剩我一个人还没有暴露,能够勉强维持小组之前发展的各个团体。但因为特勤部的大肆搜捕,我的行动不能不加倍谨慎,无法同时照顾到之前组建的各个团体。 “新湾码头那一片,我已是快半个月没去。要是我能经常过去,李兴盛等人也不会在联络不上我的情况下,自行决定进攻仙和物流公司......” 薛安都摇了摇头,“这怪不得你。 “眼下风声格外紧张,根据地给我们的命令是暂停一切活动,进入蛰伏阶段。你本来就不该再出来到处跑的,新湾码头的事......只能说是李兴盛他们没沉住气。” 张义隆道:“这其实也怪不得李兴盛。 “仙和物流公司刚刚上线了新的智能机器,辞退了原来的装卸工人,若是李兴盛他们不有所反抗,整个新湾码头很快就不会再有装卸工的岗位,他们都会丢掉工作,吃不上饭......” 薛安都长叹一声,愁苦地道:“形势如此艰难,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这可怎么办?” 刘胜男听到这里,奋然出声:“现在我们来了,形势自然可以改变! “之前特勤部单方面抓捕我方情报人员,压制得我们无法行动的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我们将会重新战斗,并且取得之前无法达到的成果,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听到她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薛安都与张义隆相视一眼,都是一副很想配合着做个振奋样子,但迫于残酷沉重的现实,又实在无法有这种无脑心态的模样。 “怎么,你们不信?”刘胜男盯着他俩,“我们的战斗人员就这么没有斗志?” 薛安都苦涩地道:“这里是魔鬼城,特勤部实力强悍,天蚁集团威压一切,仅凭我们...... “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小队实力不足,而是即便你们小队有六名超人实验体,在这里也根本无法逆天。” 张义隆点头附和:“在魔鬼城跟天蚁集团作战,的确就是逆天的难度。” 刘胜男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跟塔尼亚玩游戏的赵宁,饱含歉意的道道:“先生,这不怪他俩,他俩不是有意小觑你们的实力,而是对王极境、天人境修行者还没有一个准确概念。” 赵宁头也不回地道:“他们没有错。我们虽然来了魔鬼城,但等闲时候不会用天人境、王极境的修为,直接跟天蚁集团的人作战。” 刘胜男点点头表示了解,回身正色对薛安都、张义隆道: “你俩的顾虑我明白,但你们大可放心,只要有赵先生在这里,我们就一定能做成我们想做的事。 “你们尚不清楚赵先生有多强的实力,在西北做了多么大多么关键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根据地能打赢天蚁集团正规军,取得第五次西北之战的胜利,核心就靠赵先生。” 听罢刘胜男这番话,薛安都跟张义隆一起饱含敬畏地望向赵宁。 但当他们看到跟塔尼亚玩经典街机游戏,还被塔尼亚用一个人物干掉全部三个人物的赵宁时,又实在是觉得有些怪诞,不知道该如何保持这种敬畏。 “赵先生,张义隆这些天一直到处奔走,期间联络了多个团体的人员,要举行接近万人规模的抗议行动,我估计他的行踪已经暴露。 “加上新湾码头今晚发生枪战,动静不小,我担心特勤部的人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李兴盛等人......” 薛安都不是那么怀疑赵宁的个人修为,但见对方回了酒店就一直不务正业,老是跟塔尼亚玩游戏,便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对方做事的心性与能力。 赵宁不以为意地道:“无妨,这件事不用担心。” 薛安都默然。 他能不担心吗? 听到赵宁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他本来不太担心的,现在也变得非常担心了。 章一一五二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东港区。 从仙和物流公司出来,藤原惠子在门口跟送别的伊丽莎白告别。坐上自己的军用越野车,她闭上眼睛,回顾这趟调查的收获。 仙和物流公司爆发的枪战动静不小,特勤部很快获悉情况,陈慧慧便派了藤原惠子过来调查情况。 虽说火拼在魔鬼城属于正常事件,街头帮派们为了争夺利益,互相之间总要保持频繁交流,但数百人的枪战依然属于难得一见的场面。 若不是事情相对较大,藤原惠子这位陈慧慧的左膀右臂,也不会亲自带队连夜跑来东港区。 只不过,事情也就是相对较大而已,在如今风起云涌的形势下,特勤部要应付的对手多得数不过来,且都是其三大集团、抵抗军这种高层次存在,那才是陈慧慧要着重处理的对象。 街头势力的火拼,也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们彼此撕咬罢了,管是必要的,不能让他们闹得太过火,影响正常秩序,但不至于多么重视。 “检测清楚了没有,仙和物流公司那些人有没有问题?”坐在后座的藤原惠子,问坐在副驾驶席的助手。 “如本区人员报告的那样,仙和物流公司内部的确有许多智能机器人,除了工作机器人,还有大量战斗机器人,具体数字是......”助手根据先前的调查结果作出汇报。 藤原惠子打断了他:“这些不重要。你只需要告诉我,伊丽莎白那几个核心人物是不是智人。” 工作机器人也好,战斗机器人也罢,这种存在到处都是,莫说市面上有实力的公司大多如此,天蚁集团亦不例外。 这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智能机器人已经取代了绝大部分普通人的工具性位置。 目标是否有问题,取决于核心层的性质。 助手稍作沉吟:“根据仪器监测,她们不是。” 藤原惠子神情松弛了些。 她之所以亲自来调查仙和物流公司,重点之一就是分辨公司核心管理层是不是智人,眼下时局混乱,神仙宫也不安分,特勤部不得不小心盯着。 打开伊丽莎白送的箱子,看到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明晃晃金条,藤原惠子眸底掠过一抹得意与喜气。 她今天带来的仪器很先进,专门辨认目标是否属于智人,但科技上的东西没有最先进只有更先进,伊丽莎白的身份如果足够不凡,完全有可能骗过这些仪器。 毕竟,这只是仪器外部扫描带来的结果,并不曾把对方解剖了仔细分辨。 这些仪器其实不简单,它们刚问世的时候,特勤部凭此识别出了许多以普通人面目活动于城市的智人,甚至抓捕过一些神仙宫高层,可谓是成果丰厚。 但随着时间推移,或许是神仙宫对自家智人进行过改造,加装过某些技术模块,仪器再也没有帮助特勤部逮住神仙宫的骨干人员。 时至今日,这种仪器不再那么值得信任。 但对藤原惠子而言,只要仪器表明伊丽莎白不是智能机器人,那么对方到底是不是智人就不重要,她既然拿了人家的好处,就没必要去进一步追究。 拿钱办事,这在魔鬼城是常态,天蚁集团的人也不例外,甚至因为自身权势够大,他们做起这种事来比旁人更加肆无忌惮。 藤原惠子虽说是陈慧慧的心腹,但赚钱嘛,不寒碜。 “惠子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回总部吗?”司机询问行驶路线。 “不着急回去。”藤原惠子看了看副驾驶席,“问一问去追索进攻仙和物流公司那些家伙的人,找到对方的落脚点没有。” 助理在接通通讯后很快问出了结果,回头对藤原惠子道:“血迹虽然半路消失,但根据血迹延伸的方向,结合特勤部各处人员的消息,我们已经初步锁定了那群人的位置。” 藤原惠子点点头:“那就过去。” ...... 方墨渊站起身,环顾一圈厂房,看着从痛苦中解放出来,一个比一个舒适安心的伤员,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开心笑容。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他救治好了整个厂房的所有伤员。 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 一方面他得隐藏修为降低实力,把自己表现得像个普通超人实验体,这大大限制了他的手段;另一方面他心思又大,重伤的救,伤势不重的救,会留下后遗症的也救,工作量十分庞大。 现在终于完成了这项大工程,方墨渊长吐一口气,在众人敬佩、感激、信任的目光中,来到李兴盛旁边一屁股坐下来,问刚刚苏醒的李兴盛有没有酒。 这种时候,即便是劣酒,在方墨渊看来味道都会十分甘美。 只可惜,李兴盛告诉他厂房没有酒,消毒的酒精倒是有。 方墨渊并非那种可以把酒精当酒整的猛人,顿时感觉有些遗憾,美中不足。但也仅此而已,他并非一个多么好酒的人,有酒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影响也不大。 “今天晚上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没见有人来调查你们?” 方墨渊接过一名工人战士递来的水,一边喝一边问李兴盛。后者现在情况逐步稳定,虽然尚不能自由活动,但说话毫无问题。 “本地的治安队收了我们的好处,晚上不会过来找麻烦,明天白天才会过来,我们在这里只是救治伤员,会在天亮时分转移。” 李兴盛说话的时候,看方墨渊的目光满是敬重,言行举止甚至有些拘谨,就像是面对一位有偶像光环的大英雄。 “治安队不来,特勤部也不会来?你们一路撤回可是留下了满地血迹。”方墨渊毕竟是一品楼三当家,设身处地的想,他觉得特勤部不至于如此不尽职。 李兴盛一五一十地道:“刚刚你专心救治伤员时,我们派了人去处理血迹,虽然只能处理一半,应该是够用了,至少能撑到明天。” 方墨渊点了点头,他对这里的情况不甚了解,既然本地人这么说,那应该就不会有差。 但事实很快证明,方墨渊高看了李兴盛这个只经过了初期训练,还没有接受正规统一培训的糙汉子。 首先察觉到不对的还是他方墨渊,作为一名王极境修行者,他最小的气机感应范围就很远,特勤部武装人员四面合围,还有车辆大举接近的动静瞒不过他。 “李队长,不好了,外面有人来了,是特勤部的车辆!”没多时,负责放哨的战士急急忙忙跑进门,向李兴盛大喊。 李兴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纸白。 这一句话,让厂房里的战士们无不一惊而起。 特勤部凶名在外,他们或许会接受权贵的贿赂给予权贵们方便,但绝对不会对拿不出多少钱的底层民众客气。对而今身在厂房里的战士而言,那就是一群恶鬼。 更何况,他们还是抵抗军组织起来的团体,天生就是特勤部的敌人。不管对方知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已然心虚慌乱。 李兴盛挣扎着站起身来,着急忙慌地开始指挥:“快,快走!从后面突围,还能战斗的,留下一百人来跟我一起断后!” 眼瞅着众人像是受惊的鸟群一样到处乱转,方墨渊暗叹一声,跟一群不能说训练有素,只能说是散兵游勇的家伙呆在一起,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只能他出面顶上。 念及于此,方墨渊跃上厂房里最高的杂物堆,大喝一声:“尔众勿慌!方墨渊在此,必保尔等周全!且安坐稍后,待我去拿下贼酋!” 说着,他一步跃出,径直从众人头顶掠到门外,身形眨眼消失在黑夜中。 ...... “就是这了。” 听着手下的汇报,藤原惠子开门下车,纵目向前望去。彼处果然有一处灯火昏暗的废弃厂房,周围杂草横生、垃圾遍地、臭水难闻。 藤原惠子皱了皱眉头,本能地产生了厌恶感。 她是陈慧慧的心腹,身为高高在上的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讨厌不干净的环境,也不想置身其中被脏东西污染,沾染其中的恶臭气味,变得跟那些垃圾一样的底层人一样。 “你们过去,抓几个领头的人,其余的就地处理。”藤原惠子挥了挥手,下达的命令简单干脆。 今晚火拼的双方她都得过问,之前结束了对仙和物流公司的调查,现在就得处理这些人。一帮以下犯上的底层工人罢了,处理起来很简单,不杀他们不足以正秩序。 北大陆可是权贵们的北大陆,上下尊卑的秩序大于一切,它会带来稳定,那也是帝国的稳定。 如果厂房里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那抓回去几个领头的,大可以慢慢审问。其余的普通人毫无价值,杀了,自然有治安队的人来埋。 藤原惠子转身打开车门,打算直接离开这里,特勤部的实力非同一般,她无需盯着。然而她刚刚打开车门,身体就骤然僵硬在原地。 车后座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 她之前毫无察觉! 依稀的灯光下,藤原惠子看清了对方的脸。 这个人她认识。 在那个她最不愿回想起的,经常出现在她噩梦里的地方,她跟对方见过不止一面! “哎哟,还是个熟人,没想到啊,刚来魔鬼城就能碰见你。怎么站着不动了,见了我这个故交不高兴?”方墨渊嘴角勾勒出一个玩味的弧度。 不等藤原惠子作出反应,他探手一抓,老鹰抓小鸡一般,直接扣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没用什么力,可他是天人境,故而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藤原惠子的脖子好似缩小了一半! 将脸张得紫茄子一样,无法呼吸双眼翻白的藤原惠子扯进车厢,扯到自己脚下,方墨渊一只脚踩在她胸口,低头俯瞰着他,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戏谑而轻蔑地道: “我方才可是亲耳听说了,你要处理里面的人,不如我先处理了你如何?” 因为痛苦而五官扭曲的藤原惠子,闻言顿时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她本就突出的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无声诉说着她卑微如蝼蚁的活命乞求。 章一一五三 以身犯险 赵宁与塔尼亚在玩游戏,薛安都与张义隆却没有闲着,他俩跟刘胜男打听西北的最新情况,询问对方来魔鬼城的任务目标、行动计划。 当刘胜男说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尝试在魔鬼城掀起混乱,重击天蚁集团心脏,从而呼应西北抵抗军正面作战,并谋求将北大陆局势推向有利于根据地的方向时,薛安都与张义隆俱都大感振奋。 他们本身就在魔鬼城活动,现在抵抗军在魔鬼城有这样重大的安排,他们便能发挥出非凡作用,这让他们感到光荣,斗志满满。 但同时,薛安都与张义隆意识到,要达成刘胜男所说的目标是千难万难,难于上青天,哪怕他们可以毫不犹豫舍身忘我,这也不是能够轻易达成的。 于是下一个问题随之到来。 薛安都问刘胜男:为了达成这个难度极大的目标,抵抗军派遣了多少力量进入魔鬼城? 刘胜男的回答就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薛安都与张义隆的斗志:就我们七个人。 薛安都看了看正跟塔尼亚忘我战斗的赵宁,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无力感,他接着问:行动计划是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薛安都内心还抱有一丝幻想。 如果李胜利、周树立等人为他们制定了详细的行动计划,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拼命,那么目标还有那么一丝可能性达成。 虽然这个可能性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目前还没有详细计划,一切都要看赵先生的安排。”刘胜男实话实说。 薛安都与张义隆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惨淡的绝望之色:现在连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哪怕刘胜男给他们讲述了赵宁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但终究是耳听为虚,薛安都与张义隆无法轻易相信一个刚见面的异界人。 “我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现在得立即赶回东港区,那里的战士需要我,我得指挥他们立即撤到安全地带。”薛安都当即起身。 张义隆紧随其后。 刘胜男奇怪地道:“赵先生有安排,你们何必担心?” 薛安都与张义隆没有说话,但要离开的态度很坚决。 就在刘胜男劝阻不成,打算直接下达命令,强行留下他俩时,扈红练从阳台上走进房间,向赵宁禀报: “特勤部的人找到李兴盛他们所在的厂房去了。” 听到这句话,薛安都与张义隆恨不得立即夺门而出!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同伴们处境危急,他们如何能够不急? 但扈红练接下来说明的内容,却让他俩再也挪不开脚步: “老三抓到了藤原惠子,她是曾经跟随陈慧慧到过星火城的两人之一,也是陈慧慧的左膀右臂,现在老三询问殿下该如何处置对方。” 薛安都不由得佩服起那位“老三”来。 能从特勤部手中直接抓住对方的领头级人物,实在是非同一般的本事,他当即就想说,这种形势下当然是逼迫对方下令特勤部后退,放厂房的同伴们撤走。 赵宁站起身,信步走向阳台:“既然遇到了陈慧慧的手下,那就去见一见她好了。” 说到这,赵宁在阳台上转过身,对屋子里的刘胜男、薛安都等人道:“你们先休息,不要乱跑。” 那神态语气,好似他们只是一群不听话的小孩子,又好像只要他们听话不乱跑,后面的事情就完全不需要他们操心。 话说完,赵宁与扈红练一同从阳台一跃而起,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空。 薛安都与张义隆怔怔看着赵宁的背影消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俩现在的感觉很复杂。 前一刻赵宁还在跟塔尼亚玩游戏,并且表现得好像对厂房里数百工人战士的处境毫不关心,十分不着调; 但下一刻,赵宁就真的完全掌控住了局势,且仅凭一个手下就能制服特勤部的高层,仿佛一切都不值得担心,甚至不能让玩游戏的他分心。 眼下对方说行动就行动,而且一出动就直接要去找陈慧慧——那可是天蚁集团的核心层,纵然之前在西北失过手,但眼下却仍是执掌特勤部的大人物! 赵宁这般以身犯险,难道就不怕羊入虎口?特勤部可是强者如云,而且这里是魔鬼城,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天蚁集团的力量可不是吃素的! 赵宁就不怕重蹈陈慧慧深入敌境失手被俘的覆辙? 可赵宁看起来是那么从容淡定。 薛安都与张义隆发现他们完全不了解赵宁,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对方就像是高天上的云彩,他们明明可以看到他,却无从知晓他的深浅。 半响,薛安都僵硬地转过头,吃力地问刘胜男:“异界的天人境、王极境修行者,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刘胜男摊摊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极为厉害。”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刚刚还沉浸在虚拟游戏,连赵宁离开都没有反应的塔尼亚,这时候忽然举起右手:“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可以横渡虚空,以一己之力链接两个世界的存在,厉害着呢!” 薛安都苦涩一笑,感觉匪夷所思:“横渡虚空......那不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东西吗?” 刘胜男点点头,继而庄重地道: “时代不同了,昔日的神话传说,如今已经照进现实。这就是我们身处的世界,大动荡大变革已然来临,无论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眼下都得面对它、迎接它。 “历史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们还不能适应,那就得改变一下自己的思想认识,时间不多,所以必须要快。” 闻听此言,薛安都与张义隆如面巨浪、如临深渊,无不肃然。 ...... 背对着黎明之前寂静清冷的街道,站在一栋摩天大楼前,身着和服脚踩木屐的陈慧慧沉眉敛目、姿态淑雅,纵然眼中充满森寒的煞气,从外表看她依然是这条街道上最亮丽的风景。 “部长,各部已经就位。”一名属下在她身后躬身禀报。 她身后除了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停靠在路边的大量军车,除此之外,盘旋在半空的直升机数量不少,其中有几辆甚至搭载了源能核心。 听罢属下的汇报,陈慧慧没有丝毫迟疑,抬脚便向大楼走去。 她正对面的大楼堂口是一家酒店,名为魔力大酒店,是魔力城屈指可数的奢华存在,里面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只要卡里的钱足够,纵然是呆在里面生活半年也不会觉得枯燥。 “部长,这回摩根集团来的人非同一般,里面可能存在超人实验体,您真的要亲自进去吗?”那名属下有心劝阻,却不敢直接质疑陈慧慧的决定。 “他们有超人,我们就没有?”陈慧慧脚步不停,眼中杀气凛然。 接手了特勤部在魔鬼城的业务,成为了特勤部两位部长之一,这些日子以来陈慧慧片刻也不曾闲着,这份差事关乎她她重返权力中心的前途,容不得她有半分懈怠。 作为四大集团之一,摩根集团存在于南大陆,因为南大陆与北大陆相连,相较于西大陆与东大陆的远隔重洋,他们的人来北大陆更加方便。 自从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建立联系,摩根集团感受到的威胁也比南极鹅集团与汇丰集团更加直接、严重,所以这十年以来,摩根集团派往北大陆的人手最多,实力最强。 对天蚁集团而言,摩根集团就像是家门口的恶犬,不除不快。 而今,特勤部在陈慧慧的主持下,经过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调查,在追索摩根集团渗透特工这件事上,已是取得了不俗成果。 前半夜,特勤部抓捕疑似神仙宫人员的行动宣告失败,现在,陈慧慧决不允许藏身于眼前这栋大楼里的摩根集团特工脱身! 根据她掌握的情况,魔力大酒店里的对手,是刚从南大陆过来的摩根集团高层,身边带着超人实验体。 这么高的配置显然图谋甚大! 特勤部战斗人员率先冲进酒店,控制住了相关工作人员,而后分批从电梯、楼梯快速向上,配合正从直升机将落天台的强者,向他们的目标展开围堵行动。 陈慧慧走的是楼梯,她有梅二梅三的跟随保护,小碎步迈得飞快,举止优雅而速度非凡,气度凌厉又显得从容不迫。 跟在她身后的梅二梅三则如临大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早早调动超人实验体的超常感应能力,随时准备迎接意外。 他俩在星火城没能完成自己保护陈慧慧周全的任务,现在可不敢再失职一次。 互相对视一眼,高度戒备的两人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大同小异的无奈之色。 陈慧慧亲临抓捕行动现场也就算了,竟然还要走进酒店,进了酒店也就罢了,不在大堂坐镇指挥,居然还带队上楼......这般以身犯险,完全是画蛇添足,徒增麻烦而已。 他俩实在想不通,陈慧慧为什么会这么做。 忽的,一个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 “原以为这间酒店是你们天蚁集团的产业,我们大明大放住进来会有灯下黑的效果,却不曾想你们连自己的地盘都查得这么严。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实在是不值得相信。” 章一一五四 为见面做出的努力 听到声音,陈慧慧抬起头来,就见楼梯顶端有人正顺着天井笔直下坠。对方身材壮硕披着风衣,做自由落体运动时形如大雁。 双方的直线距离急速拉进,陈慧慧很快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张五官立体深刻,很有硬汉.风的国字脸,金发飘扬。 这张脸说着轻松谐趣的话,但神情却极为冷峻,眼中带着明显的凶狠杀气,仿佛扑向猎物的猎人。 “乔森。”陈慧慧当即辨认出那就是她此行的重要目标,摩根集团的高层强者,“抓住他!” 冲在最前面的特勤部武装人员,原本距离乔森还有好些楼层,随着乔森自行下落,他很快闯入了众人的进攻范围。 随着陈慧慧下达命令,上下一时间枪声不断,子弹在楼梯间四处横飞,组成了密集的交叉火力网,将乔森前后左右的方位全都封死。 然而金属子弹打在乔森身上就像是落在硬地板上的雨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乔森得以成功落到陈慧慧面前。 他一只手抓住扶梯,翻身而上,径直向陈慧慧扑来,看他的样子,竟然是反守为攻,还打算擒贼先擒王。 陈慧慧沉眉敛目并无惊慌,只是悄然后撤两步,梅二纵身迎上,富有千钧之力的长腿闪电般向对方抽去,两人眨眼间便战成一团。 这时,接二连三的摩根集团强者从天井坠落,跟特勤部的武装人员在楼梯各处展开近身搏杀,战斗兀一开始便极为激烈。 “别管他们,跟我走!” 陈慧慧眼见梅二跟乔森纠缠在一起,双方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立即让梅三打开楼梯门,带着后面的精锐离开此处。 乔森是重要目标不假,但不是她此行的首要目标,从对方主动出击的行为就能看出,他也不是摩根集团队伍的领头人物。 陈慧慧又不傻,当然知道对方主动现身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牵制他们的人手,方便队伍的领头人物撤离,跳出包围圈。 换了一个楼梯,陈慧慧带人继续向目标地点赶去,半路上她不断接到手下人的战斗汇报,特勤部的人在多个地方与摩根集团的人遭遇。 等陈慧慧赶到目标房间,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各队注意,一号目标已经离开房间,他很可能已经混入突围人群,凡是接触到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陈慧慧利用通讯系统向麾下人手发布命令。 今夜行动特勤部人员很多,正在战斗的小队是少数,她派了附近的人手过去支援,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摩根集团的人。 除此之外,原有的搜捕行动依然在稳步推行,突然爆发的战斗并未打乱陈慧慧的计划,目标可能突围也可能混入其它房间,这栋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必须搜索到,每一个人都必须经过识别。 这里是魔鬼城,特勤部人手足够,陈慧慧稳操胜券。 做了安排后,陈慧慧并未离开房间,她把这里当作临时指挥所,就在这里接收各队的实时汇报,了解各处的情况变化,临机下达各种命令。 房间被重重保护起来,没有任何外人可以随意进出。套房里的强者不少,单单陈慧慧所在的房间中,就有梅三跟一名心腹忍者。 “倒两杯酒吧。”摘下耳机放到桌上,陈慧慧靠上沙发,闭上眼睛打算养神一阵。 梅三怔了怔,有些受宠若惊:“部长,我不喝酒......” 陈慧慧睁开眼看向他,冷冷道:“难道你认为这杯酒是倒给你的?” 梅三哑口无言,将目光投向陈慧慧的心腹忍者,后者干脆利落地倒了酒,把酒杯酒瓶都放在桌上,而后低着头退到一边。 显然,她也不是可以喝酒的人。 陈慧慧没有去碰酒杯,好似在等待什么。 这一幕把梅三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陈慧慧在唱哪出,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很快眼前一亮:陈慧慧这是觉得今晚的行动必能抓住目标,所以提前准备好了酒水,等着以胜利者的姿态“招待”对方! 梅三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陈慧慧的确在等人,但等待的目标明显不是摩根集团的人。 一段时间后,房间里出现了第四者,对方坐到了陈慧慧对面的沙发上。看到这个人,梅三吓了一跳,差些就没忍住做出应激反应。 若不是女忍者站着没动,且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梅三怎么都无法压制内心的惊恐。这不是他胆小,而是来的人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 “看样子你知道我要来?”赵宁端起酒杯,意态悠闲地啜了一口。 在赵宁出现的那一刻,陈慧慧便已正襟危坐,闻言她庄重认真地道:“赵先生来了魔鬼城,我怎么都是要尽地主之谊的。” 赵宁哦了一声,“你这么快就知道我来了?” 陈慧慧一五一十地道:“赵先生让自己的人出面行动,又没有刻意隐藏他们的实力,本来就是要提醒我这件事。既然得到了赵先生的提醒,我当然要选择一个方便的地方跟赵先生见面。” 赵宁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就这么确定我今晚会来?” 陈慧慧摇了摇头:“不确定。但我必须做准备,这样的话,赵先生想来就能来。我想,无论我在哪里,都处于赵先生手下的监控之中,赵先生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想,自然会来见我。” 赵宁点了点头,表示对陈慧慧一番心意的认可:“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跟我见面?你总不会认为,我的人去不了特勤部总部大厦吧?” 陈慧慧立马回答:“赵先生想去的地方,自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赵先生想不被别人发现,别人当然就发现不了。 “只不过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来往已有十年,我们虽然有条约限制格兰帝国的圣者境、天使境修行者踏足地球,但却不能不防备他们悄然而至。 “故而这十年来,我们一直在研究探测修行者修为气机波动的设备,并将其安装在天蚁集团的一些重要地点。 “特勤部总部大厦就有这种探测装置,只要修行者施展修为,产生气机波动,装置便会有所反应,而且能立即锁定来援,分享实时画面与各项数据。” 陈慧慧的意思很明确,只要赵宁去了特勤部总部大厦,就一定会暴露自身,人发现不了,机器却一定会发现。 所以她才着急忙慌地在今夜布置对摩根集团目标人物的行动,并亲临现场,为的,就是创造一个跟赵宁见面的合适机会! 有了合适的地点,还得选择合适的环境,她只有亲自进楼,来到套房这样的封闭空间,才能摆脱众人视线。 她不可能要求赵宁刻意避人耳目,她只能要求自己。 陈慧慧思虑周全、行事谨慎,这份安排可谓是苦心孤诣,然而赵宁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王极境修行者施展修为时产生气机波动,或许会被那种设备发现,但他作为天人境修行者,气和于天,在某种程度上跟天地万物不分彼此,基本没什么可能暴露。 难道一阵风吹过去,那种仪器也要报警不成? “你的诚意我知道了。”赵宁没有当面否定陈慧慧的努力,“说说看,你们对抵抗军在魔鬼城的地下组织与神仙宫了解多少?” 陈慧慧跟陈齐回到魔鬼城后,并未把赵宁等人来到地球的消息上报。 这不是他俩不想,而是不敢。 他俩很清楚,即便是回到魔鬼城处在天蚁集团的重重保护中,以赵宁跟他手下那些人的实力,想要袭杀他们都是易如反掌。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回魔鬼城的路上有没有大晋修行者暗中跟随,甚至不确定他们回到天蚁集团后,是不是时时刻刻都处在王极境修行者的监视下。 为了保命,赵宁要求他俩做什么,他俩就只能做什么。 除非天蚁集团愿意放格兰帝国的圣者境、天使境修行者过来,让对方时时刻刻保护自己。 但这也有个前提,那就是在格兰帝国修行者尚未到来,而他俩泄露赵宁来到地球的消息时,没有被可能存在于暗中的大晋修行者直接出手干掉。 陈慧慧如实道:“抵抗军在魔鬼城的特工组织被我们破坏殆尽,漏网之鱼虽然有,但已经构不成太大威胁,特勤部的计划是继续搜捕,直至把他们全都抓到。 “这段时间,有些抵抗军的特工还在活动,意图纠集力量组织一些抗争,我们已经暗中监视了其中一些人,之所以还没抓他们,是想顺藤摸瓜,看看能否有更多斩获。 “抵抗军在魔鬼城还有多少潜伏人员,我们并无十分把握,要想风声过后他们不春风吹又生,就不能给他们留根。” 说到这,她看了一眼赵宁的脸色,见对方并无生气之意,这才放心地继续往下说:“神仙宫的势力渗透于各行各业,隐藏能量极大,眼下北大陆局势非同一般,他们有所异动。 “我们已经确认,摩根集团在尝试跟他们接触,而且支援力度不会小。今天我来这里,也是想顺手抓一抓摩根集团的人,能逮到当然最好,不能逮到也能威慑他们,让他们消停些。” 说完这些,陈慧慧正色看向赵宁,颇有些毕恭毕敬意味地问:“赵先生有什么指示?” 章一一五五 甜头与痛苦 “我要是让你把抓捕的抵抗军成员都放出来,你放不放?”赵宁见陈慧慧摆出一副任凭吩咐的模样,便戏谑地调侃了她一句。 陈慧慧眼神明显不正常的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大义凛然地道:“只要赵先生想,我便能去做!” 这话虽然言不由衷,但如果赵宁强势逼迫,陈慧慧未必就不会乖乖照办,好在赵宁没有玩.弄她的意思:“算了,我会派人去救他们,你只要放些水即可。” 陈慧慧如蒙大赦,悄然松了口气:“一切都听赵先生安排。” 赵宁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这么紧张:“我说过,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不会过于逼迫你们,让你们做太为难的事。只有这样合作才能长久稳固,对咱们双方都好。” 陈慧慧表示自己很感动:“多谢赵先生体谅。” 今天来见陈慧慧,赵宁有自己的打算,让对方暂缓搜捕抵抗军人员是肯定的,刘胜男、薛安都等人要在魔鬼城重建地下组织,恢复抵抗军的活动,就不能受到特勤部的过多压制。 当然,这并不是说让特勤部就此对抵抗军视而不见,放水放得太明显了天蚁集团终究会察觉。 届时对方要是把陈慧慧从特勤部调走,没了这么个识情知趣的聪明人打配合,对抵抗军并非一件好事。 刚刚赵宁嘴上说不会太过逼迫陈慧慧,实则他之所以会有前面那番话,就是有意敲打对方,让对方意识到他可以有更过分的要求,不这么做是为了合作继续。 倘若陈慧慧往后不能让赵宁满意,赵宁大可以变得无理一些,左右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 经过接下来的一阵交流,赵宁得知了特勤部掌握的抵抗军残余人员信息,以及特勤部接下来会采取的行动。 有了这些情报,他就能让刘胜男、薛安都等人安排有针对性的行动,合情合理地帮助特工们避开特勤部的抓捕,乃至是反戈一击。 “除了抵抗军、神仙宫、摩根集团,特勤部在魔鬼城还有什么其它比较重要的对手?”赵宁呷了口酒,放下酒杯的时候问。 “魔鬼城虽然龙蛇混杂,但真正有不俗实力,上的了台面入得了天蚁集团法眼的势力并不多,除了这三个就属光影教。” 陈慧慧如实说道,“光影教是信仰光影之主的教派,他们宣扬末世将临,只有追随光影之主才能渡过接下来的浩劫。 “光影教信徒众多,遍布各行各业,不仅在普通民众中号召力不俗,很多有地位的达官显贵都是其坚实拥趸。” 一听到这种神仙教派赵宁就有些头疼,他不能不联想到本界的金光教,赵玉洁那个女人就是靠这个死灰复燃。 “说说这个光影教。”赵宁示意陈慧慧介绍介绍。 先前薛安都没有跟他提及过光影教,这很可能不是薛安都不知道,而是没来得及提。 通过陈慧慧的陈述,赵宁很快对光影教有了初步了解。 这个教派确实实力不俗。 天蚁集团的一些科学家、技术人员、前代超人实验体叛逃加入了他们,所以光影教有着相当高的科技底蕴,改造体、强化人数量很多,而且颇有些变异倾向。 最后陈慧慧专门提到,光影教有数量不少的修行者。 说起修行者,赵宁忽然问陈慧慧:“我看你也到了御气境后期,我这里有一份功法,不仅可以助你突破元神境,若是能一直修炼,成就王极境都不会遇到瓶颈,你想不想要?” 闻听此言,陈慧慧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本身就是基因优化程度极深的强化人,加之经受过特殊训练,有着中品实力,放眼整个北大陆,只有超人实验体能胜她一筹。 格兰帝国的修行之法传入天蚁集团后,陈慧慧顺理成章成了修行者,不过她回归天蚁集团不过五年,修行时间尚短。 事实上,她卡在御气境后期的已有两年。能在地球这个真气稀少的地方,用三年时间修炼到御气境后期,其天赋可想而知。 亦或者说,她的身体跟真气的亲和度之高可见一斑。 人跟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人喝水都能长胖,有人胡吃海塞依然身材苗条。与真气亲和度高的身体就像一块大磁铁,一次呼吸吐纳就能吸来许多真气,修炼速度自然快。 与真气亲和度低的身体相应就是小磁铁,辛辛苦苦吐纳一个月,未必有前者一天吸收到的真气多,修炼速度当然快不了。 “赵先生真愿提供给我这样的功法?”陈慧慧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她凝神静气的状态还是表露了心迹。 因为格兰帝国的功法封锁,天蚁集团修行者基本无法成就元神境,事到如今,天蚁集团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跟格兰帝国激烈沟通过,但他们不愿放开源能,格兰帝国不愿放开功法他们没法指摘太多。 乱世之中个人实力非常重要,陈慧慧已然是北大陆顶尖战力,但在面对超人实验体时却只能避其锋芒。今天超人实验体就有这么强,日后有了新的科技成果,超人是不是能突破中品的实力范围? 元神境的战力眼下看来是不高,但如果能一直修炼好处无穷,日后若是可以追求王极境,那就是另外一番大好天地。 对陈慧慧而言,成为天蚁集团个人实力独占鳌头的存在,无疑会对她继承人之争大有裨益。 退一步说,哪怕天蚁集团将来有什么意外,她凭借自己王极境的修为都不会山穷水尽,乱世之中依然大有可为。 赵宁没有口头回答陈慧慧的问题,他把方墨渊叫了进来:“带了万元丹没有?” 方墨渊一脸警惕加肉疼,果断回答:“没有!” 赵宁乜斜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一个移动仓库,什么什么好东西没有?拿出来。” 对方在东港区厂房救治工人战士时,可是掏了很多丹药出来。 能被方墨渊这个王极境带在身上的,都是品质不俗的珍奇,各有妙用,疗伤只是附带功能,但他将其当作普通丹药用于救治工人战士时,却丝毫没有犹豫。 方墨渊苦着脸选择继续挣扎:“殿下,这可是万元丹,意味着一名元神境修行者的万元丹啊!咱们家大业大,过日子得精打细算啊,不能随意使用...... “大晋需要它,抵抗军需要它,它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啊!” 赵宁没好气地道:“瞧你这财迷的吝啬鬼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你卖儿鬻女。把丹药给她一颗,再写一份能修炼到王极境的功法。” 前一句话让方墨渊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听到后一句话他当即后退两步,满脸的不可思议与惊恐: “还要王极境功法?那可是一名王极境修行者......不,不止一名!这关系着家国社稷、黎民苍生! “我,我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的方墨渊,最终还是乖乖交出了丹药与功法,陈慧慧拿到它们的时候,如获至宝的惊喜怎么都无法完全遮掩。 当然,她或许是不想完全遮掩,表现出来有表现出来的作用。 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赵宁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才站起身,临走前对陈慧慧道:“修炼上遇到了问题,随时可以来问我。” 陈慧慧弯腰鞠躬:“多谢赵先生。赵先生放心,在合作的事情上我一定会尽心尽责。” 赵宁没有回应这句话,一笑置之。 他俩离开后,陈慧慧凝视着桌上的丹药与功法,坐在沙发上良久未动。到了后来,就连梅三都看出了她的迟疑与纠结,激动与振奋。 “部长,这功法会不会有问题?丹药能放心服用吗?”女忍者有心劝说陈慧慧不要冒险。 陈慧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 末了,她拿起丹药,凝视着这颗能让她成就元神境的异界珍奇,专注而深情,认真而痛苦,就像凝望着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与进退失据的人生。 忽然,她一口吞下了丹药,快得女忍者都来不及反应。 她的五官扭曲着,交织起兴奋、满足、凶戾与狠辣,堆叠出希望与绝望两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情绪。 ...... “殿下为何要给陈慧慧这样大的好处?” 回去的路上,方墨渊欲哭无泪地问赵宁,“她可不是咱们自己人,好东西给她多浪费啊,那跟喂了狗一样!” 赵宁对方墨渊的小家子气深感无奈,“就算是一条狗,你想让她帮你咬人,也得让她吃饭不是? “皇帝不差饿兵,我们是该威慑她敲打她,却也得让她得到好处看到希望。如若不然,她是不可能听话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暴雷。 “此外,有了这颗丹药与这份功法,至少格兰帝国的东西对她没了多大用处。 “只要她在修炼上有追求,往后就会一直受我们控制,而且是心甘情愿。” 方墨渊长吁短叹:“那她会吃我们给的丹药,修炼我们给的功法吗?她敢吗?就不怕我们做了手脚?” 赵宁笑了笑:“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她必须这么选择。她现在是什么处境?天蚁集团的叛徒与间谍。如果她不赌不搏,一旦东窗事发连保命能力都没有。” 听了这话,方墨渊脸上总算是有了笑容,竖起大拇指佩服地道: “她生不如死的绝境与痛苦是我们给的,她本该恨我们,成为我们的死敌,但我们却利用这种绝境与痛苦,让她不得不继续听我们的话为我们做事,给我们创造价值。 “就这,她说不定还感谢我们呢。 “殿下真是高明,这样好的计策殿下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宁瞥了方墨渊一眼:“你觉得高明?” 看着赵宁忽然肃杀起来的面容,方墨渊怔了怔:“不高明吗?” 赵宁冷冷地道:“齐朝就是这么驱使百姓的,权贵也是如此对付平民的,你难道一直不曾看到?” 方墨渊顿时浑身一僵。 章一一五六 摩根集团的道 黎明到来的马路上车流如梭,早起上班的打工人摩肩接踵,街头巷尾恢复了繁华都市该有的熙熙攘攘,纷杂的声音交响出喧嚣乐章。 一栋大楼的外墙忽然发生剧烈爆炸,一头雾水的城市居民抬头望去,看到的却是接二连三的爆炸火光,附近的人立即四散躲避,远处的人则兴致勃勃的开始观赏。 爆炸掀飞的不仅有钢筋水泥与玻璃碴子,还有一名身材强壮的彪形大汉,他的衣衫被火点燃,头发全都烧焦,浑身上下密布伤痕,但依然身姿矫健。 乔森就如一只会飞的猿猴,从一栋楼跳到另一栋楼,时而在竖直的外墙上借力飞蹬,时而双手插入大楼外墙顺势攀援,时而合身撞进玻璃窗遁入大楼内部。 在他身后,几名天蚁集团的强者如影随形,无论他逃去何处始终穷追不舍。半空中盘旋飞行的几辆武装直升机则不时发射导弹,封锁乔森的前路,让他无法顺畅逃命。 战斗从浦江区魔力大酒店一直进行到三合区,最终离开主城区深入到贫民区,这一路上乔森虽然屡次受创,但真正变成尸体的倒在血泊中的,却是被战火波及的无辜市民。 终于,乔森在跑进一栋看似普通的中层楼房后,消失在了特勤部的视野中。 无论是地面奔行的强者,还是半空盘旋的飞机,都没能再找到乔森。 掘地三尺之后,特勤部强者望着纵横交错的下水道网,不得不接受追击失败的事实。 两个小时过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乔森,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停车场,并进了其中一辆看似普通的商务车。 商务车里有人意态悠闲地坐着,手里端着红酒杯,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好似刚刚完成了一笔大订单的商人,正在品尝成功的喜悦。 “噢,乔森,我的老伙计,能看到你平安归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快坐下来喝一杯。”凯文语气夸张地招呼乔森,拿起一个新的酒杯亲自给他倒酒。 如果陈慧慧看到凯文出现在这里,一定会非常不高兴,因为对方就是她昨夜行动的一号目标。而这个一号目标竟然没如情报上说的那样,身在魔力大酒店。 “为了给你打掩护,我这回可是拼了老命,差些就没跑出来。要不是事先就准备好了逃跑路线与接应人手,我现在估计是在特勤部喝酒。” 乔森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正正经经压了压惊。 凯文哈哈大笑:“你这家伙张嘴就没有好话,你要是能在特勤部喝酒,岂不是就意味着你选择了屈服招供,与对方合作?” 乔森一脸认真,理所当然地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可不认为我抗得过严刑逼供。如果真的落入特勤部手里,与其白白受罪,不如直接投降。” 凯文耸了耸肩:“好吧,随你怎么说,反正现在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放心回去了——以集团大功臣的身份回去。” 乔森一连喝了三大杯葡萄酒,这才舒服放松地靠躺在座椅上,“神仙宫那些人是向你下了多大的订单,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凯文嘿嘿一笑,从助手那里接过一份文件丢给乔森,笑意不减地道:“东西不能说多,只能说浩如烟海。” 原来,凯文抵达魔鬼城之前,就对这次行动有了妥当安排。 他知道魔鬼城是天蚁集团的心腹之地,触角无孔不入,特勤部的人遍布各处,他们摩根集团作为天蚁集团重点防空对象,他这么重要的人物这么大的行动,想要悄无声息潜入进来完成任务再脱身离开,无疑是难如登天。 所以凯文采取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 他让乔森带着一队人马大明大放进驻魔力大酒店,并在其中安排了一个伪装自己的人,摆出一副要抓灯下黑漏洞的样子,实则是引诱特勤部去抓捕。 而他则趁陈慧慧带着特勤部赶往魔力大酒店,与乔森等人战斗的机会,在另外一个地方与神仙宫的人碰头,完成会晤与洽谈,而后不着痕迹地离开。 昨夜桑蒂带人跟摩根集团接头的行动,也是凯文与神仙宫商议之后所安排。鱼饵得有轻有重才行,不能只丢出去一个,有大有小方能增加可信度,迷惑天蚁集团。 同时,这也是为了防备特勤部抓不到摩根集团抛出去的线索,不能直接找到魔力大酒店,无法把大量人手调过去,给凯文创造机会。 敌人有可能聪明,也有可能行事不力,两种情况都要考虑到。 所以进行饱和式行动是必要的。 当时要不是赵宁恰好到了维京酒馆,一旦特勤部的人抓住桑蒂及摩根集团的人,后者就会在后续审讯中,交代出凯文在魔力大酒店下榻的消息。 事实证明陈慧慧跟特勤部并不是傻子,他们虽然没有抓住桑蒂等人,但还是通过蛛丝马迹与自己的情报系统,准确找到了魔力大酒店并实施突袭。 当把守在魔力大酒店外围的摩根集团人员,发现特勤部大举赶到魔力大酒店时,便知道最关键的计划步骤已经实现,这便给凯文发了消息,后者遂立即与神仙宫的人进行会面。 摩根集团渗透魔鬼城多年,三大集团中就属他们投入的力量最大,故而在魔鬼城根基深厚,跟神仙宫的联系与来往早就有,只是之前没有过深的合作,更未曾结为盟友。 结盟这么大的事,双方核心层肯定要见面谈。 今天就是凯文与神仙宫核心高层面谈的日子,双方快速敲定了一系列合作事宜。 神仙宫是本地帮派,树大根深,但财力有限,无法跟天蚁集团正面起冲突;摩根集团是外来者,活动受限,但财力物力人力都不缺,双方结盟正好取长补短。 “这么多前沿科技成果与人力物力卖给神仙宫,价格却便宜得跟白菜一样,我们吃亏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浏览了一遍订单合同,乔森觉得有些牙疼。 凯文品了一口美酒,目光深邃、智珠在握地道:“风云激荡之时,英雄建功之际,欲成大事者,先舍后得,怎么能锱铢必究、小肚鸡肠? “北大陆眼下大乱之象已显,与之南北相连的我们岂能隔岸观火、坐失良机?方今大势,北强则南弱,北弱则南强,我集团发展壮大之机,就在于削弱北方乃至是灭亡北方! “他日天蚁集团覆灭,北大陆敞开大门,试问当世几大集团,有谁能争得过我摩根集团?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此等天赐良机,若是我们不能抓住,岂不是要反受天咎? “争当世,图宇宙者,强者强,弱则亡,你我现在都是有进无退,唯尽心竭力、以命相搏而已! “我等死且不惧,何忧小利?” 听罢凯文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乔森深受震动,嗔目结舌。 半响,他合上合同,苦笑一声,感慨万千地道: “你说这话遣词造句的方式,简直跟天蚁集团那些人如出一辙,倒好像都是从西大陆来的。大局上的事情我不懂,我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总之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 凯文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各个大陆交流数百年,经历无数战火与文明洗礼,已然是民族融合世界如一,你我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分彼此互相孤立。 “利益集团制造仇恨,挑动一地之民为其拼命,权贵阶层圈地自重,强强联合鱼肉百姓,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私利。 “但放眼古今,有谁能够真正逆转历史潮流? “幸赖人类教育之功,无数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科学家与学者辛苦耕耘,让科学文化发展到了现在这种程度,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各地民众的往来交互。 “时至今日,人类内部还有什么不可跨越的文化隔阂? “你看现在,地球都已跟异界相连,我们即将踏入广袤无垠的宇宙,去跟宇宙文明激流争锋,硬要说我们的身份标识,大家都是地球文化下的地球人! “既是如此,还分什么彼此!? “再者,要跟天蚁集团全方位较量,不深入了解他们的各方各面怎么行?他们要推行复古之风,我们便也得学学古风,还要弄清楚他们为何要复古,取长补短克敌制胜。 “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乔森被说得心悦臣服,举杯跟凯文碰了一下,情绪激昂地道:“如你所言,大丈夫生于当世,当抓住机遇顺势而动,建功立业不负豪情! “来,干!” “干!” 商务车开出停车场驶入马路,汇进望不到边际的钢铁洪流中,在预定的路线上,朝着计划好的目的地行驶。 此时此刻,一起畅谈天下大势、展望时代未来的乔森与凯文,这两名摩根集团的高层精英,都没有去提及战没在魔力大酒店的人手。 为了展现出凯文该有的排场与安保力量,也是为了对抗特勤部的精锐骨干,拖住对方足够多的人手与足够长的时间,乔森带去魔力大酒店的人手数量多且力量强。 那么多强者,只有乔森一个人成功摆脱追捕,逃了出来。 乔森自身足够强是一方面,凯文为他选择好了路线与接应是另一方面,而其他人,都是必须的牺牲品与棋子罢了。 所谓牺牲品,就是牺牲之后也不会被在意的对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且在内心深处将牺牲视作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等闲事——这,是摩根集团的道。 章一一五七 再见李青风 金灿灿的朝阳洒落于高过百尺的天台,勾勒出赵宁颀长挺拔的身材轮廓。他背着手,俯瞰脚下车水马龙的长街,目光轻轻扫过乔森与凯文乘坐的那辆,看似普通、陈旧的商务车。 二者相距几百米,但对方的谈话一字不落全都入了他耳中。 “摩根集团这帮家伙倒是有些雄心抱负。”站在一旁的方墨渊环抱双臂,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的眼前一亮,“殿下,要不我去把他们都抓回来?” 昨夜离开魔力大酒店后,赵宁并未刻意关注特勤部的抓捕行动,而是跟方墨渊逛起了城市,毕竟初来乍到,多少有些新鲜感,城区需得了解一下。 特勤部的抓捕行动基本成功,就乔森一路跑了出来,那番动静虽然放在整个城市中不过是海中浪花,但在赵宁的反应中就分外明显。 摩根集团在魔鬼城的力量不可小觑,眼下又有这番大动作,赵宁对他们自然有些兴趣,这一点方墨渊心知肚明,故而想着是否跟他们见一面。 当然,堂堂大晋皇朝的太子殿下,要见摩根集团的核心层,当然不能降尊纡贵主动去拜访,把对方抓到跟前来,让他们大礼参拜才是该有的流程——至少方墨渊如此认为。 “你除了抓人、杀人,还会什么?” 赵宁瞥了方墨渊一眼,时至今日这厮还是一身江湖气,做事简单粗暴,一点儿深思熟虑都没有。 “我还会救人啊!”方墨渊振振有词。 赵宁很想把方墨渊的脑子给扒开瞅瞅,“一辈子就会干这三件事,你还挺光荣?” 面对赵宁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方墨渊不无委屈,他摊开手理所当然地问:“有二姐跟殿下在前面,我会干这三件事难道还不够吗?” 赵宁眼神怪异地打量一番他的大好头颅:“你这颗脑袋长在你肩膀上,真是浪费了好材料。” 方墨渊以为赵宁在夸奖他长得帅,摸了摸自己的英俊脸庞,自鸣得意地嘿嘿一笑: “殿下,我就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动脑子多累啊,能分得清是非对错就行了。既然跟在你们后面就万事大吉,那我何必不去节省精力?” 赵宁呵了一声:“节省精力了好拿去喂狗?” 方墨渊连连摆手:“那不至于,我对狗不感兴趣,殿下你可不能这样看待我,我的精力一直都是拿去喂美女的!” 赵宁懒得再跟他说话,转身走下天台。 摩根集团的人他暂时没必要接触,让赵小黎注意一下即可。就在赵宁路过一栋被先前的战火波及的大楼时,身形顿了顿。 大楼中了特勤部武装直升机的导弹,大团的钢筋混凝土与玻璃碴子掉下来砸死砸伤了好些人,这会儿魔鬼城的医疗救援队已经驱车赶到,正在对其中一些人进行救治。 救援人员来到那些或血肉模糊,或浑身是血的伤员面前,蹲下身做出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查看伤情,而是公事公办地问:“有三级以上医院的医疗卡吗?” “有。” “请出示三级以上医院医疗卡。” “......” 如果伤者从移动信息端调出了“医疗卡”,救援人员在核对、录入信息后,便会对他们展开急救,并抬上担架用车拉走。 “有三级以上医院的医疗卡吗?” “没......没有......” “走,去下一个。” “救,救我......” 如果伤者没有“医疗卡”,身着制服的救援人员就会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开,无论伤者如何哀求叫唤,他们都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什么是医疗卡?”赵宁回头问方墨渊。 “不知道。”方墨渊回答得顺理成章,直到发现赵宁盯着他不动,他才陡然反应过来,连忙打开随身信息终端查询起来。 “所谓医疗卡,全称‘某某医院医疗会员卡’,是城市居民在各大医院办理的一种医疗服务,需要定期缴费,价格是......最低三万天蚁币一年。”方墨渊边看边给赵宁解释。 “三万天蚁币。”赵宁一阵默然。 根据他的了解,东港区那些装卸工人一年的工资才五万上下,而这算是魔鬼城普通打工人的平均水准。 显然,这种医疗卡普通人是办不起的。 事实证明赵宁没有想错,大楼附近受伤的人有百十个,但被救援队抬走的只有不到二十人。剩下的八九成伤者,但凡是还能动的,都自己爬起来去小诊所,伤势重的则只能原地哀嚎。 很快,第二批身着统一工作服的人驱车赶到。 他们到了现场,抬走的是那些已经死亡的人。 至于重伤昏迷、濒死的人,他们没动,就在旁边等。 他们是魔鬼城收尸队。 然后便是闻讯跑来的小诊所大夫、护士,他们人数不少,看到伤员就像看到金银,或者去接应那些还能动的伤者,或者跑到伤重不能动的人面前与其对话。 内容如出一辙:你这个伤很重啊,需要交纳多少多少钱。 交得起钱的,他们热情带走。 交不起钱的,他们冷漠无视。 路过大楼的普通人有很多,但没人去帮助那些伤员,除非伤员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亦或者愿意给钱请对方把自己送回家。 末了,自己走掉的伤者,加上被各个小诊所的人带走的,占了绝大部分,还有一些进了收尸队的车。 至于还剩下的一二十个既不能自己动弹,又付不起钱,还没昏迷、断气的伤员,就只能痛苦地等待。 等待死亡降临。 “不愧是魔鬼城,真对得起魔鬼二字!”方墨渊看得咬牙切齿,“殿下,我们要不要去救人?” 他虽然是在问赵宁,但语气并非疑问,显然是迫不及待想行动。 “不只是魔鬼城,其它北大陆城市差不多也是这样,我们哪里救得过来?”相较于方墨渊,赵宁面对这副场景时就要淡然许多,毕竟他在明日城就见过类似景象。 他还知道,隶属于市政管理委员会的收尸队,把死者带回去火化后,若是有家属前来认领骨灰,那就得交一笔劳务费。 如果超过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认领,亦或者家属交不起钱的,骨灰就会被收尸队自行处理。 当然,收尸队不会做亏本生意,即便带回去的所有尸体都没人认领,他们还是有钱赚。 虽说收拢尸体是市政管理需要,不收拢的话会滋生很多问题,市政管理委员会理应担起责任,但实际上,尸体出现在哪栋楼房前,楼房里的公司也好居民也罢,就得出一笔给收尸队的劳务费。 没钱? 没关系,他们会强征。 有治安队在,他们不怕收不回成本。 “殿下的意思是......”方墨渊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发现现场出现了变化,顿时眼前一亮闭上了嘴巴,饱含欣喜地看过去。 终于有人开始救治那些无人问津的重伤员。 救人者有好几十个,他们没有穿统一服装,显然不是官方人员也非大公司的人,但他们动作迅捷、手法娴熟、装备齐全,且在救援过程中展现出了别样的素质。 之前无论是医疗公司救援队,还是小诊所医生,包括收尸队工作人员在内,对伤者都很疏离冷漠,哪怕笑脸相迎举止都没有温度,不曾刻意照顾伤者。 但这些衣着装扮很普通的人,却对伤者嘘寒问暖,安慰他们的情绪,鼓励他们不要害怕,无论急救还是抬扶的动作都很小心。 “光影之主不会抛弃任何人,大伙儿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好你们。” “不必担心医药费,哪怕你们的钱不够,我们依然会全力治好你们,这是光影之主的意志,也是我们所有教众的意愿。” “苦难都是暂时的,光影之主终会降下福泽,庇护我们渡过劫难。” 在救治过程中,类似的话不断从救人者嘴里虔诚地说出来,立即感动了那些重获希望的伤员,很多人泪眼滂沱地开始念叨光影之主的名。 赵宁在那些人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在所有伤员都被抬上车救走时,赵宁来到那位熟人面前,笑吟吟地道:“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相见。李青风,你不呆在明日城了?” “杨宁?是你!”李青风看到赵宁很是意外。 这位在明日城便老是帮助底层平民,与帮派成员在街头拼杀的侠义之士,现在手中没有拿剑,却提着一个偌大的医药箱。 “你竟然也来了魔鬼城,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李青风放下医药箱,张开双臂亲切热络地迎上来,当面就要给赵宁一个男人的拥抱。 “之前不知道,你原来是光影教的人。”赵宁后退一步挡住李青风,表示自己这位异界来客顶多能适应握手,并不习惯跟人如此亲热。 李青风哈哈一笑,提起医药箱走过来,用另一只手攀住赵宁的肩膀,热情地招呼他上车: “之前去明日城是受师父委派,打算历练一番后尝试建立教派分支,不曾想一场大战把什么都弄乱了。 “你是不知道,自从按照你的指点修成元神境,我就是教派里的数一数二的修行者,地位跟之前有天壤之别! “眼下北大陆局势不稳,各方势力莫不蠢蠢欲动,机会可谓多多,我前段时间才回到魔鬼城,正准备大干一场。 “走走走,既然你来了我的地盘,我怎么都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今天别的不说,咱俩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章一一五八 光影教 方墨渊没有跟赵宁一起下到地面。 他在楼顶看到李青风竟然跟赵宁搭着肩膀,言谈举止俨然一副哥俩好的作派,全然没有半分礼仪与敬畏,气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这是哪里来的混账,竟敢跟殿下称兄道弟!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殿下一走,我非得打到你满地找牙、抱头痛哭不可!” 李青风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一个强大而脑残的危险家伙盯上,坐在车里一路上给赵宁讲解光影教的情况,炫耀自己成就元神境后是何等威风,吹嘘光影教是怎样的光明伟岸。 赵宁本就有意了解一下光影教,如今碰到了李青风这个教派中高层骨干,当然是要想要对方多吐露一些外人难以知晓的信息。 但凡是赵宁打听的事,只要不涉及机密,李青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俩抵达目的地时,赵宁对光影教已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知。 简而言之,光影教跟金光教很像。 前期都是助人为乐,帮助受苦百姓消灾解难渡过时艰,可谓是菩提降世,后期则鼓励、诱导信徒向教派供奉各种香火钱与捐献。 当然,在李青风口中,后期捐献都是信徒自愿,是为了帮助教派壮大,让教派有更大能力,将光影之主的福泽带给更多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能够依托教派渡过末日浩劫。 教会也好帮派也罢,任何一种世俗势力想要生存发展就得敛财,若不能触犯律法烧杀抢掠,也不能收税收保护费,那就只能诱导信徒上供,巧取豪夺。 赵宁对此倒是看得很开,这也不是他评判光影教会善恶的依据。 抵达教坛后,李青风指挥信徒们将伤员抬进去医治,自己则领着赵宁来到大教堂,他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道: “老杨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大教堂有核心集会,到场的都是骨干信徒,待会儿你可以观摩一下大伙儿的祷告。” 赵宁对光影教的集会祷告并无多大兴趣,但是既然来了,顺便看一眼也无妨。 穹顶高阔、四面开窄窗的大教堂里已有数百人,不同于普通信徒,他们穿着式样统一的黑金外袍,把脑袋罩在兜帽里,眼下正朝着光影之主的巨大雕像齐齐俯首。 威严肃穆的氛围里,响起了信徒们虔诚的吟唱: “光孕众生,众生随影。光涤吾魂,影庇吾体。以道制欲,正心修神。宁残体肤,不离光影。浩劫将至,末日即临;信者永生,愚者悲鸣......” 前台中央站着一名背对众人的领祷者,左右各有一名蒙着半张脸的美丽女子,她俩的制服格外修身,把身材曲线衬托得纤毫毕现不说,裙子的分叉还开得格外高,露出修长笔直白花花的大腿。 众人每吟唱一句祷词,她俩手中的鞭子就会重重在台子上抽一下,发出的声音清脆而凌厉,仿若抽打在每个人心头,让人不得不跟着反躬自省。 眼前情形把赵宁看得暗暗发笑。 不得不说,这场面挺像那么回事,教派的感觉多少有一些,就是两位美女的大腿过于显眼,比神像还要显眼。 当然,这或许是赵宁注意力不够集中的缘故,又或许是在这个时代,北大陆的人干什么都不能少了展现人体美学的环节。 赵宁觉得,如果两位美女身旁再加上两位袒露上身,展现肌肉的猛男,效果说不定会更好一些。 “金光教信金光神,光影教信光影之主,二者的名字差不多,口号亦有异曲同工之处,连教义都没有本质区别,倒是有合并为一家的潜质。” 赵宁无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不过世间教派本就是同一副躯壳,凡人构想出的神仙难免大同小异,欺骗人心的教义不过是一些好用的话术,不分彼此也是理所应当。” 念及于此,赵宁意兴阑珊,转身走出教堂。 李青风原本正躬身跟着信徒们默默吟唱,眼见赵宁离开,遥遥对着神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老杨啊,你是不是没有什么慧根呐,这咋进了教堂半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你没有被里面的神圣氛围熏陶到,不曾感受到光影之主的精神洗礼?” 李青风追上赵宁,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满脸可惜、同情与忧愁。 “若这世上真有光影之主,你把他叫出来,我估计能一拳打死他。”赵宁身为天人境修行者,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就算真要来一场精神洗礼,那也是他按着光影之主的脑袋给对方来。 不过这话他不至于跟李青风说。 赵宁放开神识,感应周围气机,教坛内外所有人的谈话与举动,瞬间事无巨细展现在他“眼前”。 于是,他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教派高层与权贵信徒的肮脏交易,见到了出身底层的美貌男女,被哄骗着跟中高层信徒进行“净化仪式”; 他看到了地下大型实验室里血肉模糊的改造体,听到了教派核心层即将搞事的大声密谋,以及特勤部高层收钱时的庇护承诺。 至于教坛里有多少强者,都是什么境界,赵宁在顷刻间便一清二楚。 暗暗给金光教的整体实力做了个分级,赵宁拍了拍李青风的肩膀,不无悲悯地道:“你好好干吧,记住,无论何时都要坚守本心。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到的经历的,让你迷茫痛苦,以至于失去了人生方向,只需对着苍穹喊上一声‘天地不仁’,自会有人来接引。” 说完这话,赵宁信步走出教坛。 “老杨,杨兄,杨宁.......” 李青风完全没听懂赵宁那番话的含义,他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然而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赵宁的背影便消失在大门口。 他怔怔望着空空荡荡的大门,再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赵宁的踪迹。 好半响,李青风摇晃了一下脑袋,转身走向教堂,心里却不停地犯嘀咕:“老杨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气机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我也感应不到...... “嘶,这份实力当真是恐怖!” ...... 一个月后,明日城。 轰隆一声,武装直升机当空炸成一大团焰火,抢先一步从飞机上跃下的陈齐,被四散飞溅的残骸追赶着落向楼房天台。 左右强者连忙冲上来护卫,避免他被残骸伤到,却被怒火中烧的陈齐一把推开:“都他.妈的靠在我旁边做什么?!全给我上,杀光这帮混账,一个不留!” 半空中的武装直升机多达数十辆,分成两个阵营互相开火,其中一方涂着天蚁集团特勤部的标识,另一方虽然也是制式飞机,但没有任何身份标记。 拖着刺眼尾迹的导弹四处横飞,源能枪械的轰鸣不时响起,战斗十分激烈,每时每刻都有直升机被击中,冒出或大或小的火光。 有的直升机受伤不重能够撤离逃遁,有的则只能歪歪斜斜坠向城市,或者砸坏楼房,或者点燃一堆杂物,或者摧毁长街上的许多汽车,制造一连串爆炸。 武装直升机下面,是更多在一栋栋楼房上彼此搏杀的精锐,改造体左冲右突,强化人闪转腾挪,有人中远距离对狙,有人近身缠斗。 枪林弹雨中爆炸声此起彼伏。 陈齐手持一把“龙卷风”步枪,以面前的阁楼为掩体,接连不断地向对方冲过来的强者射击,他枪法不俗,很快就放倒了数人。 一枚源能火箭弹呼啸而至,将陈齐面前的阁楼撕得粉碎,他虽然及时闪避,但也被冲击波撞得翻了个跟斗。 从滚滚烟尘中爬起来,眼瞅着一群对手攀上楼顶,跟天台上的特勤部战斗人员厮杀在一起,意欲夺取此地,陈齐勃然大怒。 他丢掉源能枪械,抽出合金长刀,就要纵身前扑,去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身边焦急万分的护卫们拦下: “部长,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早有埋伏,我们现在被动挨打,全面处在下风,不能继续拼下去了!” “先撤吧部长!” “战士们死伤惨重,再这样打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还是先离开城市再从长计议!” 陈齐没能挣脱护卫们的阻拦,眼瞅着跃上天台的敌人越来越多,又左右看了看附近地方的战况,不禁恨得牙关都要咬碎: “摩根集团这帮狗.杂碎,老子早晚要杀到南大陆,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入主特勤部后的这些时间,陈齐带着精锐强者们一直在调查、诛杀北大陆那些跳反城市里的地方权贵,一个个稳定城市局势,重塑属于天蚁集团的秩序。 事情刚开始时颇为顺利,地方城市的权贵们无法应付特勤部强者的刺杀,加之有大量源能枪械的加成,陈齐很快平定了好些反对天蚁集团、拥兵自重的地区。 但是很快,陈齐遇到了硬茬。 摩根集团的手伸进了许多城市,跟地方权贵结成了同盟! 他们不仅向城市权贵售卖军火,提供源能武器支持,还让许多南大陆的雇佣兵公司与北大陆城市达成合作,派人前来参战! 各城实力大增,特勤部的行动屡次受挫,伤亡数字直线飙升。 到了现在,摩根集团竟然让自己的武装力量直接下场! 陈齐现在面对的这群精锐,虽然没有身份标识,但他知道那就是摩根集团的精兵强将,因为对方的战斗人员中出现了超人实验体! 陈齐吃了对方的埋伏,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落入这般尴尬、凶险的境地。 一想到自己亲自带队出动,竟然还被人打得抱头鼠窜,陈齐就恨得五脏欲焚,总部知道这件事后,陈芮必然笑掉大牙。 “撤!”五官扭曲的陈齐,纵然倍感屈辱,最终仍是不得不下达撤退命令。 章一一五九 内忧外患 “摩根集团之前虽然在北大陆动手动脚,但都是百般掩饰的小偷小摸,既不敢把动静闹大,也不敢在明面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回,他们不仅促使南大陆诸多雇佣兵公司、武器制造商与北大陆各城暗中勾结,竟然还明目张胆的派遣自家强者过来参战! “这是明晃晃的入侵,是公然撕毁黄昏之战时签订的协约!四大集团互不干涉内部事务,各大陆互不相扰的局面,至此彻底打破了!” 天蚁集团总部,陈文述将陈齐遇到的情况,简单给陈芮交代了一下,并询问后者对这份变故的看法,后者遂有以上这番言论。 “创业之路总是诸多艰辛,各种对手往往不期而至,欲成大业,就得战胜一切阻碍。既然摩根集团挑起了战争,那就让他们明白,北大陆不是他们那种跳梁小丑可以来的地方。” 陈文述不说没有将摩根集团放在眼里,至少是没有把对方看成多么大的威胁。 如今的四大集团中,只有早作准备的天蚁集团拥有数十万正规军,且战争力量筹备得十分充足。但凡是摩根集团不能出动大军北伐,仅凭对方那些精锐强者,陈文述毫无惧意。 “摩根集团虽然不足为惧,但大陆混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种乱象不能放任持续,必须尽快处理,特勤部......” 陈芮本想进陈齐的谗言,毕竟对方这回吃了不少亏,刚刚还被从明日城赶了出去,他不趁机插兄弟两刀都说不过去。 他主持特勤部多年,根深蒂固,威望深重,拥有许多拥趸,加之对特勤部十分熟悉,不介意这种时候能者多劳。 “特勤部眼下的力量确实不足以应付新的战斗形势,我会调配一定数量的战斗型智能机器人过去。”陈文述没有给陈芮多说话的机会。 陈芮不敢忤逆陈文述,立马点头称是。 他本来还想说一说西北的事,但见陈文述兴致不高,便知今日对方没有跟他多谈的意思,叫他过来仅仅是知会一下他最新形势,让他配合调配智人战斗团。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陈芮第一时间拨通主持西北战局的陈梁的通讯,跟对方同步北大陆各城的最新战斗形势。 “陈齐那小子战斗不顺,损兵折将不说,自己还在明日城闹得灰头土脸,接下来可有好戏好看了。” 陈梁的全息影像显示他正在指挥部,听完陈芮讲述的情况,他的心情明显很是不错。 陈芮笑着道:“他之前本就失职很大,眼下到了特勤部原是要将功折罪的,不曾想功勋没怎么建立,本职工作又出了差池。 “现在特勤部人员损失不小,想必上下颇有怨言,往后他想要在特勤部建立威信,真正掌控特勤部,只怕是难上加难。” 陈梁点了点头:“小五的情况怎么样?” 陈芮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在我心中五妹一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但这次她主持特勤部在魔鬼城的工作后,表现却让我很是失望。 “先前围捕摩根集团的特工,虽然颇有斩获,但走掉了最重要的两个领头人物,之后特勤部在各区的分部更是屡遭袭击,大量之前抓捕的嫌犯逃出生天。 “眼下她虽然在四面出击,到处抓人,闹出了很大动静,但没什么显著成果,跟个着急上火的无头苍蝇差不多,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陈梁听到这里心情大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小五精明强干不假,但那是在商界,战场跟商场到底是不一样,她如今就是一个新人罢了。” 陈齐与陈慧慧作为陈芮最大的对手,现在一起吃瘪,陈芮与陈梁自然乐意看到,这意味着陈芮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 “四叔,如今陈齐与五妹行事不利,魔鬼城与北大陆各城的局势只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到最后还得我们来收拾烂摊子。 “想要快速平定乱局,就得有充足实力,若是四叔能尽快灭掉抵抗军,大军腾出手来,摩根集团那些跳梁小丑还不是弹指可灭?”陈芮饱含希翼。 他跟陈梁收拾特勤部烂摊子之日,就是陈齐与陈慧慧彻底失势之时。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战争准备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多再有两个月,大军就能发动全面进攻,届时抵抗军必死无疑。”陈梁信心满满。 现阶段西北大军的情况跟之前不同,陈齐与陈慧慧离开后,这里的派系之争已经不再严重,陈梁到了前敌指挥部的这段时间,所做的战争准备里就有逐步清除异己。 两个月后,各项准备都会完成,届时大军军令畅通,上下拧成一股绳,便能以前所未有的强悍力量直扑抵抗军根据地。 陈梁注视着陈芮叮嘱道:“现在你要考虑的问题,是特勤部接下来的行动。 “董事长要调配给特勤部的智人战斗团规模不小,若是让他们顺利就位,恐怕各城的乱党都会被小三与小五平定,那就等不到我们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你管着集团的兵力物资调配,智人战斗团也需要经过你的手分派到特勤部,想必接下来的事不用我多说。” 陈芮智珠在握地道:“四叔放心,这件事我只需要略施手段就能办妥。” 陈梁表示充分信任陈芮的能力:“这回的文章要是做得好,小三跟小五就将彻底退出继承人之争,往后集团上下,将无人可以威胁你的地位!” 陈芮点了点头,目光鹰一样锐利起来。 帝国太子之位,他志在必得! ...... 陈芮离开办公室后,陈文述的秘书走上前来:“董事长,跟汇丰集团视频会晤的时间到了。” 陈文述挥挥手,示意秘书接通通讯。在秘书的操作下,全息影像很快在陈文述宽大的办公桌上展开。画面里呈现出的,是一个跟陈文述一样,靠坐在办公椅上的威严老者。 那是东大陆汇丰集团董事长,查尔斯.诺曼。 他看着陈文述笑呵呵地开口:“陈老鬼,怎么样,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我可是听说了,摩根集团在北大陆给你惹了不少麻烦,眼瞅着他们行动利落,我最近可是被集团上下的民意催得紧,大伙儿都不肯甘于人后。” 陈文述不动声色:“小打小闹罢了,这点事我还不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天蚁集团是四大集团之首?摩根集团那些人到了你北大陆,想来不至于让你忙得焦头烂额,就算是再加上一个南极鹅集团,你应该也能应付得来。”查尔斯不无深意地道。 闻听此言,陈文述眼帘低垂。 被人奉承了一句,他却没有感到丝毫得意。 同为四大集团,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弱,陈文述很清楚,查尔斯在说出天蚁集团是四大集团之首时,内心必然涌现出对他的忌惮、嫉妒乃至是恨意。 想要让对方压住这些负面情绪,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后面那句话,查尔斯已经表明了威胁的态度:天蚁集团再强,还能挡得住三大集团联手? 在此之前,陈文述已经跟查尔斯联系、谈判过很多次,远交近攻是陈文述的既定策略,如今天下大势风起云涌,天蚁集团建立帝国的大业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争取汇丰集团这个盟友。 至少是不让对方给他添乱。 查尔斯当然看得出天蚁集团的处境,所以要求甚高。 双方就条件磋商过很多次,一直未能达成一致,而现在,陈文述不想再拖也不能再拖。 “如你之前要求的那样,我会全面放开得自异界的修行之法,并派遣最强修行者来指导你们的人修行。”陈文述做出让步。 天蚁集团与格兰帝国建立联系后,三大集团便垂涎起异界修行之法,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们这些年来没少渗透北大陆,只是没有得逞。 查尔斯笑了:“算你有些诚意。如果你今天还不肯答应我这个条件,我都不打算继续跟你谈判。不过,仅有这份诚意是不够的。” 陈文述知道查尔斯还想要什么。 对方之前提过。 汇丰集团要跟格兰帝国直接往来! 这是陈文述绝不可能答应的事。 若是汇丰集团向格兰帝国开放源能,那格兰帝国岂不是会给予汇丰集团元神境之上的修炼功法?如果汇丰集团跟格兰帝国签订的盟约更加紧密,格兰帝国的高手都可能直接降临东大陆! 那会引发巨大的灾难,会让天蚁集团建立帝国一统天下的大业化为泡影! “前期修炼并不需要格兰帝国的修行者指导,就算你们现在跟格兰帝国建立联系,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等等吧,等你们的修行者达到一定境界,需要格兰帝国的时候,再跟他们建立联系不迟。” 陈文述没有显得怎么强硬。 以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现如今的合作程度,修行之法其实很鸡肋,元神境之下的修行者并没有带给天蚁集团多大好处,不曾显著提升他们的实力。 异界的东西对自己而言可有可无,但陈文述不能容许那些东西被别人得到。 他决定用缓兵之计,先拖对方一阵,等天蚁集团解决好了自身问题,这个条约完全可以不履行。 “你的话不无道理。既然如此,那就以一年时间为限。”查尔斯老神在在地道,“就一年,不接受反驳。” 了解、印证修炼之法需要时间,一年怎么都是要的。 陈文述心中翻涌起一股浓烈的杀意。 一年时间太短,查尔斯的强硬态度更令他恼怒。 “三年。这是我的底线。”陈文述还是还起了价。 如果连这个离谱的条件都可以快速接受,只会让查尔斯觉得他没有履约的诚意,亦或是认为天蚁集团处境艰难、十分虚弱,平白招来对方的觊觎,指不定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 “那就是没得谈了。”查尔斯很光棍地就要关闭通讯。 陈文述没有阻拦。 ...... 半个月后,陈文述跟查尔斯经过两次会晤,终于敲定了结盟条件:两年之后,由天蚁集团出面,帮助汇丰集团与格兰帝国建立联系。 在此之前,天蚁集团需要向汇丰集团提供价值千亿的修炼资源。 章一一六零 灵石 通过视频会议,陈文述跟查尔斯敲定了盟约的大体框架与关键节点,之后便是双方核心层当面会晤,商议条约细节、签字盖章。 解决了这件至关重要的外部大事,陈文述把目光移回北大陆与魔鬼城,在翻看了特勤部的近期工作汇报后,他将陈慧慧叫到了面前。 “特勤部这段时间的工作办得让我很失望,行动凌乱毫无成果,那些逃走的犯人竟然基本都没抓回来,这可不是特勤部的能力。” 陈文述目光严厉地注视着站在办公桌前的陈慧慧,“这也不是你的能力。在我心中你一向精明强干,怎么这回没能独当一面?” 身着和服画着白脸鬼妆的陈慧慧弯腰低头,没有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亦不曾解释特勤部的工作难度,只是认错,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 陈文述见她态度诚恳,认得清现实,便没有多加责备,虽然心里仍然不满意,但好歹没有觉得对方心性不佳、不堪一用。 “你之前都在商界打拼,没接触过特勤部的事,而特勤部的工作专业性强、情况复杂,仓促之间未能上下精通也算情有可原。” 陈文述半是鼓励半是教训地道,“不过眼下局势变化得很快,我没有时间让你慢慢熟悉情况,要么你在短时间内做好工作,要么你的摊子我只能交给别人。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慧慧当即表示会竭尽所能,不让陈文述继续失望。 后者点头之余,大体问了一下她对特勤部工作的见解与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在得到比较满意的答案后,高屋建瓴地简单指导一番,叮嘱她好生办差。 从陈文述的办公室出来,陈慧慧回到特勤部,像模像样地召集高层反思阶段工作,布置下一步行动计划。 会议结束已是夜晚,陈慧慧没有再回办公室,乘坐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打算直接坐车回住所。 “小姐,集团调配给特勤部的战斗型智能机器人,第一批已经抵达,共计一千名,集团划拨了五百名给我们,用于魔鬼城的行动。 “这五百名战斗智人,足以保障我们成功实施今天研究的行动计划,出其不意重创神仙宫、光影教乃至是抵抗军中的任意一方。” 藤原惠子边走边向陈慧慧做每日例行工作汇报,“小姐做好决定要对哪一方出手了吗?” 陈慧慧没有冒然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她之前跟赵宁的约定,特勤部现在不能在魔鬼城展开有力行动,神仙宫也好光影教也罢,目前都跟抵抗军有联系,是后者的盟友。 但如果陈慧慧不行动,那只怕是没法向陈文述交代。 到底是给赵宁一个交代,还是给陈文述一个交代? 这个选择很难做。 陈慧慧甚至在想,她在抵抗军根据地的遭遇,到底要瞒到什么时候。 她要受赵宁控制多久?难道是永远? 要不要向陈文述坦白一切? 长痛还是短痛? 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太大,陈慧慧一时举棋不定。 没多久,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陈慧慧等人走出电梯,但刚刚靠近车辆,她浑身神经便陡然紧绷起来! 车后座已经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人! 待看清对方面容,陈慧慧紧缩的心脏稍稍舒缓,脚步快捷地迎上去,在车门外向对方俯身行礼:“见过赵先生。” “进来吧。” 赵宁示意对方不必拘泥,待对方坐进车厢后,他将一个白玉盒子推给对方,“你已经成就元神境,以地球空间中的真气稀薄程度,你接下来的修炼会十分缓慢,盒子里的灵石可以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突然到来的意外之喜令陈慧慧怔了怔。 前段时间她已经修成了元神境,并且没有发现身体有任何异样,以此基本确认赵宁交给她的功法与丹药都没有问题,心里欢喜的同时大松一口气。 出于利益交换的需要,她大力配合了扈红练等人袭击特勤部牢房,解救抵抗军被俘人员的行动。 但这段时间以来,成就元神境的喜悦悄然散去,陈慧慧惆怅万分地发现,元神境修行者吐纳修炼时需要的真气量跟御气境有本质不同,她的修炼速度大不如前。 想要突破元神境中期,没个七八年想都不用想。 在当今这种形势下,七八年无疑是陈慧慧不能接受的,继承人之争愈演愈烈,她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消耗。 前几日,她试探性询问赵宁,能否帮她解决这个疑难。当日赵宁并没有承诺什么,连态度都未表明,不曾想今天就把结果带给了她。 “什么是灵石?”天蚁集团跟格兰帝国来往了十年,陈慧慧作为核心高层,对异界修行的事颇有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赵宁淡淡地道:“这是我随手捣鼓出来的东西,名字也是我刚刚取的,它只有一个作用——储存真气,所以你也可以叫它真气石。 “地球空间中真气含量太少,满足不了修炼需要,你可以直接吸这块灵石里面的真气进行修炼。一个月之内,不用担心真气不够用的问题。” 本界只有符兵、丹药,并无灵石这种存在,赵宁为了捣鼓出这东西花了不少心思,可不是什么随手为之。 本界王极境之上的修行者到了地球,可以依照赵宁先前摸索出的法门进行修炼,但王极境之下的修行者实力不够,无法分解出混沌粒子,也就无法正常修炼。 这是大晋修行者进入抵抗军根据地,在星火城外的秘密基地修炼时发现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疑难,赵宁探索了很长时间,暂时只找到了这么个解决办法:王极境之上的修行者把真气储存进灵石,提供给普通修行者吸纳修炼。 这种灵石,就是星火城外那处源能矿的矿石加工而来。在往其中灌输真气之前,得把它原本蕴含的源能释放出来,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限制与麻烦。 以地球现如今的科技力量,从源能矿石中提炼源能很容易,抵抗军自己就能做到,但往里面灌注真气,目前还只有王极境之上的修行者能办。 这明显不是一个良好的局面,王极境修行者哪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服务下面的低境修行者? 依照赵宁目前多番研究得出的结论,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靠地球科技。毕竟地球科技已能处理好源能粒子,没道理一定不能处理好真气粒子。 只不过这需要时间。 眼下抵抗军忙着打仗,这件事只能往后推迟。 “多谢赵先生!”陈慧慧连忙道谢。 她当然不会跟赵宁客气,因为对方不会白给她这么好的东西,况且这块灵石只够一个月之用,一个月后她还想要的话,就只能找对方要。 想要继续得到灵石,就必须拿利益交换。 果不其然,赵宁在陈慧慧收起灵石后问道:“我听说有一批战斗智人到了魔鬼城,其中有五百名分配到了你名下,手里有了这样一股力量,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慧慧顿时心头一凛。 她不知道这是赵宁早就得到的消息,还是对方刚刚听到了她和藤原惠子的对话。 她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回答藤原惠子的问题,说出令赵宁不愉快的答案。同时她又难免心惊,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察觉出她的犹豫。 “一切都听赵先生安排。”陈慧慧握着白玉盒子的手指紧了紧,最终做出了选择。 她想要更强的个人实力,那是未来的根本,而现在,这份实力只有赵宁能给她,所以她选择继续为赵宁效力。 “既然如此,那就依照先前的约定行事,不要让我们的朋友受到实质损失。”赵宁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句话,身影从车厢里凭空消失。 陈慧慧悬着的心没有放下,紧绷的那口气不敢舒出。 回到自己的住所,陈慧慧拿出那块灵石,迫不及待地尝试修炼。 一个小时后,她睁开眼时,眸底的欣喜难以掩盖。 “如果灵石充足,以这样的修炼速度,我一年时间就能突破元神境中期!”陈慧慧心底燃起浓烈的希望之火。 “小姐,我们接下来真的不采取有力行动吗?有五百名战斗智人相助,如果我们还不能取得工作成果,董事长那里就真的不好交代。”藤原惠子给陈慧慧端来一杯水。 “不好交代,又如何?”陈慧慧接过水杯喝了一口。 藤原惠子不明白对方为何明知故问:“那会影响小姐的继承人之争......” 陈慧慧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阴冷残酷的弧度:“如果其他人跟我一样办事不利呢?” 藤原惠子:“这......小姐的意思是,大公子与三公子都办不好自己的差事,都会无法向董事长交代?” 陈慧慧放下水杯,面无表情地道:“未来会如何,没有人知道。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重要的是,过程中能抓住的好处,一定要及时抓住。这样等到你需要跟人撕破脸的时候,才有实力战胜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