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芽》 第1章 [梅开眼笑03]秋-《心芽》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迷路了。 东张西望的小圆脸没什么慌张失措的情绪,又亮又活的灿眸好奇地瞧著陌生得紧的地方,方才小脑袋里闪过那三个字的恐惧完全比不上现在摸索好玩的心情。 该去找爹爹的。两岁半的粉娃娃心里这般想道,可是脚下的小小步伐却拉开了与爹爹更远的距离,毫无迟疑地往後山跑去。 鼻翼前飘拂来的香气让她逸出软软甜甜的童稚笑声,不自觉像只寻香贪蜜的小粉蝶朝香味传来的方向蹦跳跑去。 “香……”娃儿步履摇摇晃晃,令人替她捏了把冷汗,然而,不稳归不稳,上台阶、过矮草丛可都难不倒娃儿探险的决心,一声声稚嫩的“嘿喙打气,辅助粉娃娃半攀半爬地跨上最後一阶石梯。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中气十足的怒咆声猛然炸开,惊动了梢间吟唱的雀儿们,也吓到了正弯著腰,拍去膝上草屑的小粉娃,害她差点又骨碌碌滚回最下头那层台阶。微噘的小嘴嘀咕著童语,也不是很理解那句天外飞来的如雷叫骂,索性不去理会了,只是别再来吓她一回就好。 再向前头跑了数十步,惊喜的笑靥在小巧红润的童颜上放肆绽开,短臂一举,小身躯欢呼地冲向眼前白晃晃一片的惊人花海。 “花!花!”粉娃咯咯直笑,嚷著甫学会的字眼,扑进花丛翻滚嬉戏,让自己沾了一身的香气及泥脏。 娇弱的花身自是承受不住小丫头的身躯重量,一时之间离枝散叶,雪般洁白的花办因她的破坏而片片剥落,更因风扬而翻飞成一场吹雪似的花雨。 “香香——”好喜欢她身上这种香味儿,打出生至今,短短两年余的人生里,她可没嗅过比这花儿更好闻的芬芳。 才想再染指左手边的花丛,被衣裳包得扎实的圆圆身躯还没来得及滚动一圈,衣领却教人先给高高提起,阻止了她大军压境似地再造杀孽。粉娃娃没有挣扎地被揪近那扣拧住她衣领的人,眼帘映入了一张脸色略带菜黄的男性容颜。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虽然容貌生得极好,但瘦到不见半丝丰腴的削高抹杀了更俊逸的可能,也因为这般骨瘦如柴,让他那双黑眸显得特别突出,像两潭深池般映照出小粉娃此刻不见任何惊吓惧怕的脸蛋。 她笑著将短短藕臂攀在那浑身骨感的躯体上,半点也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指著满园的花,想将她的喜悦分给他。 做了坏事也不懂得害怕,这就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蛮勇,也或许是那男孩笑得毫无危险,才让她好生安心。 “哪里来的小娃娃?”大男孩开口,正处於孩童转大人的变声嗓音听来有些刺耳。 她偏著小脑袋,有些怀疑这么难听的声音是出自那漂亮异常的唇,五指好奇地碰碰他的双唇,而这动作让大男孩觉得好玩。 “你打哪过来的?”他问,蠕动的唇牵动著因过度好奇而微微拉扯著他的小手指。“小娃儿?” 粉娃娃眨眨圆眼,小指胡乱指著他的脸。 “我是问你从哪来的?”他一字字放慢了说。 她又指了指天,看来是胡乱比画。 “天仙下凡?”他笑,眼眸半弯,“那也太早了些,你该再等个十年才下来。”连话都不太听得懂的小娃儿怎能下凡来度化众生?“这样问吧,你爹娘在哪里?”娃儿头一句学会的字眼不脱爹爹或娘娘,这种问法得到答案的机会比较大。 粉娃娃继续挥动著小食指,遥指著不远处的房舍,算是应了他的问。 “原来……是从那儿来的呀。”那里,正是梅庄这些年重新扩建的主屋。 梅庄是近一、两年来靠植花发迹的商贾,目前担当起整个梅庄忙碌事务的人便是梅庄大公子,不及弱冠的梅大公子梅舒城,靠著祖父辈为奴植花的经验累积才换来今天成就,原先寒酸的小屋舍全数拆除,耸起了气派而不庸俗的门面。 她从那里过来,代表著……她是梅庄人? 他还没开口再问,忙碌的小指又赶忙指著脚下泥地的花,将他的注意力全移回被她摧残的花丛。 大男孩这才发觉到满地的惨烈,这花圃像是闯进了什么食花狂兽,将园圃给践踏殆荆“我的花……”惋惜。 “香。”她的表情是献宝,而非认错。 “这是菊,自然极香。”他放下了她的身子,虽然娃儿不重,但吊在他细瘦的单臂上还是相当吃力,甫蹬在地的小金莲才刚站稳,又想冲入其余完好无缺的菊丛中为恶,大男孩快一步环著她的腰,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不行再过去了,踩死了菊可就闻不到香。” 也不知她听懂几分,至少粉娃没再前行,只是用著眸儿瞅他。 大男孩检视著那几丛被压坏的菊,有些残枝除去了还不碍事,有些却是整株种苗都给压成草泥,回天乏术。他没任何责怪,简单收拾数十朵尚保持完整的菊花花朵,招来小粉娃,让她合拢双手,一朵朵地搁在她的掌心。 小粉娃很是欣喜,一张小嘴在他放下一朵花时发出一声惊呼,两朵花时两声惊呼,三朵花时——“以後,你若想闻花香,就来找我,别再滚进花丛里玩耍,这样,花会很疼的。”最後一朵白菊,他轻簪在她发上,叮咛道。 “疼?”圆眼眨巴眨巴的,天真无知。 “是疼。” 她听懂了,学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将白菊放回他的手上,大男孩眼露不解,却见空出来的白嫩小手轻轻抚摸被她压坏的菊丛,嘴里替它们吹呼著疼,一如以往她跌跤时父亲总会安慰的话一般。 大男孩看著她稚气而真诚的反应,越觉得这娃儿投缘可爱。 粉娃娃呼完了疼,讨赏似地重新拢起双掌,明示著要他再将白菊搁回她手上,瞧见自己指掌间沾有脏泥,她忙不迭在裤管上用力擦拭,直到觉得乾净了才合起手,祈求等待的小脸蛋让人很难拒绝。 大男孩柔笑,顺了她的心意。 这个像根竹竿的大哥哥是好人呢,真好、真好。小小的心灵这般想著。 她将鼻头整个埋进掌间深嗅。“香香。” “这菊可以冲茶噢,想不想喝看看?” 她不懂,只是傻愣愣望著他,大男孩以手为杯状,作势一饮,与她比手画脚了起来。 粉娃娃瞧瞧手上的白菊,又瞧瞧他吃东西的动作,直觉地,学著他的举止,将一朵白菊放入嘴中。 “不是这样!”大男孩连忙从她口中挖出涩苦的花朵,顾不得沾了满指的唾液。“没人生吞菊花,这味道,你肯定会怕。” 果然,小粉娃的脸蛋因口中嚼碎了菊花所泛出的涩味儿而扭皱成一团,这味,明明和她身上沾染的香是由同一处发出,可是吃起来没有香甜,只剩呛人的草根味。 小掌不住地在吐出双唇的丁香小舌前揭呀扬,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除去蔓延在嘴里的怪味,原来放在掌心的白菊花散了一地,鹅蛋脸上那两道初萌的嫩柳眉都快蹙成一道了,甚至瞳眸中也开始蓄积泪意。 “来。”怕小粉娃一哭便是惊天动地,他可不曾应付过这种情况,只得伸出援手替她解决嘴里那又苦又涩的味道。 小粉娃也算坚强,吸吸鼻,跟上他的脚步。 大男孩领著她到一旁树荫下,那儿早铺了一块大素帛,上头搁了不少书册、茶壶、零嘴及……一锅在小炭盆上滚烧的鸡汤。 招呼她坐下,大男孩斟了杯菊井让她漱口,藉以冲淡生菊花的涩味。 她小啜一口,两岁半的娃儿自是无法细细品尝手中那杯菊花与龙井茶冲制而成的香茗,咕噜噜灌了几口後,就因那杯茶不甜也不咸,没有任何吸引得了小娃娃的味儿而将茶杯递回给他,不喝了。 倒是炭盆上的鸡汤,香得令她垂涎三尺,尤其是里头还有好几只肥肥嫩嫩的鸡腿……看起来好好吃噢。 那锅鸡腿,是大男孩那爱弟成痴的大哥用来强迫他进补,为的就是要将他骨感的身躯给养出几两肉来,日日补、月月补,补到他现在看到鸡腿就反胃,但又不好拒绝大哥的好意,此时瞧见小粉娃光彩迸射的容颜,他灵机一动,找到一石二鸟的好方法。 “来,给你一只鸡腿。”大男孩看见她抬起衣袖,不住地擦拭唇边抑制不住的津液,笑著拿起鸡腿给她。“小心烫。” 粉娃娃不知道什么叫客气,高高兴兴地接过滴淌著汤汁的肥鸡腿,凑上小嘴吮乾每一滴的鲜美汁液。大男孩舀了碗汤搁在她面前,自己也盛了碗喝,一大一小的孩子就在秋季甫临的午后,鲜少对话却又像对熟识老友般对坐喝汤,自成一幅有趣的画面。 直到第二根鸡骨头抛出,粉娃娃打了好些个响嗝,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在绣襦下已经遮掩不祝揉揉眼,玩了一整个下午所耗去的精力,让粉娃娃昏昏欲睡,再揉揉眼,她的身子已然倾倒在素帛上,拿成叠的书册当枕头,轻轻憨呼,不一会儿竟就坠入了梦乡。 睁眼,景色依旧,只是转为橙橘的夕阳已经没有半分恼人的热气,只剩薄橙的暖色包覆著大地万物,那是夜将至前的情景。 大树的树影拖得好长好长,遮蔽了菊圃一隅,花丛间伫立著一道背对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旧不丰腴,但越发高姚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洗链而沉稳的当家气势。 第2章 此刻,他微弯的身躯正贴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语般,偶尔侧过身,雕刻似的侧颜俯向菊朵,怎么看都犹如一幅精心描绘的画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渐渐恢复神智,景色依旧,而她所在之处,却是梦境後十多年的现在。 又梦到头一回在此地遇见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满园菊意,里头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称谓仍在,她却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唤他“三当家”。 梅庄三当家,梅舒迟,主子。 以前年纪小,以为主子是甜糕还是咸粥什么的,自然兴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当他是一个陪著她放纸鸢、打秋千的好哥哥,年岁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对地抹杀了她始终搁放在心头那段最无忧的甜蜜记忆。 主子,是用来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这么训诫。 她随著卖身予梅庄当长工的爹入梅庄糊口饭吃,迄今已十多载,她由一个粉娃娃变成了荳蔻少女,而他,从大男孩变奇qisuu.书成了男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忆,或许还有更多来不及萌生的情愫……“媻姗,醒了?” 几乎在梅媻姗坐直身同时,菊圃间的梅舒迟亦回首说道,带著她梦境中不曾变过的温和浅笑。 揪紧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长衫,上头有著属於他的菊香,他总是不顾自己一身单薄,将长衫脱下给她当被衾,任自己在秋风中忙碌,也不怕受风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担心自家奴仆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当家,我又……”又在上工时打盹了!这对一个本该亦步亦趋随著主子上山下海的护师而言,简直是不可轻饶的重罪,单凭这点,她早有千万次的机会被人给赶出梅庄。 可是,梅舒迟从不多加责备,甚至将她的偷懒视为理所当然,每日时辰一到,他便往这处最偏远的菊圃走来,身负守护重任的梅媻姗势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迟会撤了其余的管事或小厮,独留下她……啃鸡腿。 没错,啃鸡腿。 梅舒迟好像仍将她视为那个贪嘴的粉娃娃,总是将那锅梅大当家吩咐厨子炖煮的补身鸡汤全塞给她,结果他没养得多壮,全胖到她身上来了,要不是她从七岁起便因兴趣开始跟著梅庄护师们学习拳脚功夫,将鸡腿补来的肉全给练成均匀肌理,恐怕现在早成了小胖妞一个。 偏偏最教梅媻姗捶心的是——她抵挡不住嫩鸡腿的诱惑,也抵挡不住啃完鸡腿後汹涌袭来的睡意召唤,更抵挡不住梅舒迟轻柔哄她多吃点的声音……反正,她是个很没抵挡力的女人。 “不碍事,陪著我植菊本来就属无趣,不怪你。”梅舒迟离开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过搁在一旁水盆里的湿帛拭手。“睡得好吗?” 梅媻姗没回答他关怀的问句,因为那已超乎一个主子对下属的范畴,她所能做的,只是将那件长衫递还给他。 “三当家,你的长衫。”一句疏远,让两人生分。 她不是贴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这事并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仅是双手捧上衣衫。 梅舒迟接过,缓缓套回长衫,而她,习惯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护师该有的防卫动作。一抹无奈快速闪过梅舒迟脸上,但隐藏得极好,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没了赏菊的心思,梅舒迟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身为主子的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备接下来的行程,但他从不仗恃著身分差别而让自己难以亲近,反而像在寻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问。 “是。”梅媻姗将他的话视为命令,自是遵守,绝无二话。 他与她,同冠梅姓,这姓氏对两人而言都非属本家姓,梅舒迟的梅姓是他们爷爷辈的卖身予梅姓大户为奴,因而任由主子赐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为她爹卖身到梅庄为长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样姓梅,他已由奴为主,她却才成为他家的奴仆,风水轮流转,何时何日才轮得到她跳出囹圄,拥有与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难上加难吧。 “媻姗——”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没什么。”最後仍是摇头。 近来,梅舒迟时常像这样,唤了她的名,却又没两句下文,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本来就属於粗线条类型的丫头,加上练武练得勤,总会换来某些碎嘴的人一、两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讪笑,当然没什么玲珑心思挖掘出梅舒迟的不对劲。 两人一如以往,沉默无语地走回府邸,表面上与一般主仆差不多,但他们两人经过之处总会引来梅庄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为梅舒迟不摆架子,广受梅庄奴仆爱戴,所以见到他来,梅庄人无论再忙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朝他问声“主子好”;另一方面,梅庄人也皆怀抱著雾里看花的心态在观察梅舒迟与梅媻姗这对“青梅竹马”的主仆关系。 论青梅竹马,梅媻姗打小就爱跟著梅舒迟身後打转,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迟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媻姗的踪影,梅舒迟也疼她疼得紧,兴许是梅家没有女娃儿,他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还让其他奴仆在私底下议论,说著梅媻姗她爹——梅盛这回的算盘拨得好,女儿若能嫁予梅三当家,将来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说,气得耿直的梅盛严令禁止女儿再纠缠三当家,省得落人话柄,说他们贪图富贵! 论主仆,明眼人都瞧得出两人之间弥漫著比主仆更暧昧的气氛,你不说我不说,就当大伙都不知道吗?装傻! 梅媻姗讨厌那种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剥人似的,她可做不来梅舒迟那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脚步想回到屋内,这埋头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头而不自觉,形成了下属走前头,主子尾随的怪画面。 “媻姗。”梅舒迟唤了声,前头的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会越发疏远两人的关系,於是再唤:“媻姗,过头了。” 他指著那处早该转弯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媻姗错过了拐弯,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园,那里现在可瞧不见半朵牡丹。 她怔然,涨红著脸走了回来,懊恼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迟的眼,不,该说是不喜欢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会在“主子”心中留下坏印象。 “别慌,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突然这么说,然後迈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话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迟的步伐。 “我才没有担心什么……”她说得好小声,是反驳却更像是嘀咕,同时压低著脑袋,视线全落在长廊地板上的砖瓦。 “三当家。” 梅舒迟甫踏入自个儿院落的石拱门,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团团围上,连让他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也不给。 “三当家,去年酿的五十坛菊花酒已经全数点清,另加三斤风乾菊团、两斤嫩菊正差人处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东客栈向咱们订的那批吗?”梅舒迟问。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搁在主厅。” “好。” 进入主厅,整间屋内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开了菊花酒的坛封,霎时醉人酒香漫开,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给梅舒迟,他浅尝,满意地点头。 “菊花酒酿得极好,梅喜,重阳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东客栈,若迟了,赔钱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迟继续检视著此次采收的两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换人再上。 梅乐接著禀报:“李家员外托奴仆来问,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选择哪种菊适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购进鲜菊,缚结成塔楼,以示豪气。 菊能入药,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风骨、雅尚志节。文人爱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并不似其余花类,蒂落枝残,相反的,菊蒂与茎干仍旧不离,花凋而香气仍存;文人爱菊,更因其绽於百花渐凋之际,孤芳於秋色中,独傲凌霜、坚守大节。富人也爱菊,因为牡丹太过贵气,容易让人有奢华的坏印象,荷莲又太过雅素,衬不出富贵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则因胜两者一筹,赢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过艳。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银戏弄,岂不令人欷吁? “一丈黄最合适,李家员外无非是想藉菊楼的搭建来大肆炫耀,一丈黄的色泽鲜黄似金,足够撑他李家门面。”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拨拨算盘,用一丈黄搭起的金浮屠,少说也要上千朵的鲜菊,这笔进帐很可观噢。 “梅乐,记得只需回“一丈黄”,其余的话就甭提。”那番似贬似损的话语若让李员外知晓,今天卖菊的进帐恐怕就会少上一大笔。 “三当家,我知道啥话能讲,啥话只能在私底下毁谤。”梅乐咧嘴一笑。 “聪明。”多亏了这几个伶俐的帮手,他处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梅乐退,换梅康上场,梅媻姗眼见一名名管事轮番上阵,虽然梅舒迟游刃有余地妥善处理每位管事呈上来的公务,可是……准备操死人也不是这种操法呀! 没人会先恭敬地请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参茶润润喉吗?就算今天要杀只鸡也得先喂饱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迟比只鸡还不如! 第3章 她想开口替梅舒迟挣些主子尊严,可是那群男人现在谈论的话题,她没一句听得懂,即使跟在梅舒迟身旁十数年,那些商业经她还是雾煞煞的,根本没有插嘴余地。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他不再是她以前认识的梅舒迟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这股失落称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与他的主仆之分更是明确,她只能像个无所事事的护师,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当家主事的他……越来越陌生。 好像她还待在以前的回忆中,而他已长大;她还沉溺在梦境中的儿时欢乐,而他……却已经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独留那一个粉娃娃在梦中寻著他,大声呼唤著他的名字——第二章“小迟哥……” 噙著哭音,可怜兮兮的粉娃娃被罚端顶著小水盆,跪在梅氏众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 “怎么了?”大男孩已经跨过了让人唤“泄的年岁,但仍没制止粉娃娃如此称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却不见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腻著他,这让他心下困惑,绕了府邸一圈,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进主屋狠狠骂了一顿,现在被关到梅氏宗祠去思过反省,他没迟疑,脚下一旋便往宗祠走来,一踏进门,就瞧见她哭得凄惨。 “还不是犯了错被大当家罚。”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气又是无奈。 “犯了什么错非要叫个六岁娃儿跪在宗祠里?”大男孩蹙眉。 “这小野娃摘掉了大当家园子里一朵牡丹呀!”即使是两个时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说起来仍觉气结。 大男孩轻“呀”了声,没接话,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责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价千两的祖奶奶呀!那花价是我梅盛卖身钱的百倍,您说,我们怎么赔?顶水盆跪满五个时辰,再抄梅氏家训五十次,大当家这顿责罚已经算通融了。”小丫头犯了梅庄禁忌,活该挨骂罚跪,但是他这个做爹的又好生心疼,只好陪著女儿一块在宗祠里受罚。 相较於其他奴仆碰坏了牡丹就得拖到土里去种,梅大当家的确已经对粉娃娃相当宽贷。只不过,大男孩仍是觉得六岁娃儿不懂人情世故,有错就好好同她说,这等责罚不见得会让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会,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罚也罚过了,就这么著吧。”他动手接过粉娃顶在头上的水盆,换来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对。 “三当家,您别这么做!大当家没开口准她起来呀,万一大当家恼火起来,娃儿还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况且有错本来就要罚,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错可如何是好?” 粉娃没得到爹爹的应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纪就会看人脸色。 “没关系,大哥那边由我来说。”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顺势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尘。“再说,娃儿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全,哪有办法抄梅氏家训抄五十回,大哥气胡涂了。” 粉娃她爹无奈地说道:“三当家,娃儿不是这么宠的。”虽然那五十遍的家训势必由他这个做爹的代笔,但他这个爹宠娃儿是天经地义,可大男孩的身分……於理不合。 大男孩对於粉娃她爹的话只是笑笑而不应,继续朝粉娃娃说道:“不是同你说过了,府里的花都不能摘,怎么又不听话了?” 在数年前小粉娃闯进菊圃,滚坏了一园白菊之後,他就不只一回耐心教导,明明粉娃也听进去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她再使坏,怎么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开得好漂亮,要给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错,只是那时瞧见园里的红牡丹又大又娇,她没法子将整盆的花搬给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时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喔,追根究柢起来,大男孩也算祸首。 “下回赏花找我一块去,别再摘下来,否则小迟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吗?”大男孩温柔叮嘱。 粉娃连忙点头,才要咧笑,但瞧见爹的脸色,又低下脑袋,隐藏欣喜。 “你这小野娃,要不是三当家处处替你张罗,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养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受尽凌虐和不平等对待,也不能让孩子恃宠而骄到无法无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脸白脸全由他一个人担,让他两者都做得失败,现在有了大男孩的帮忙,至少他可以专心扮黑脸了。“还不快谢谢三当家?!” “谢谢小迟哥……” “要叫三当家,怎么都教不来?!”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碍事,娃儿哪知道什么叫当家,唤小迟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们是下人。” “梅盛,你又说见外话了。”大男孩板不起面孔,仍是轻浅笑著。 “三当家,这不是见外,而是规矩。” “等娃儿大些再来谈规矩吧。”他可不希望从这么稚龄的孩子口中听到老成的敬称。 “三当家,有些事还是从小教会最好,怕就怕以後长大会教不来。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头供著,奴仆宠野了可就使唤不来,我知道三当家您人好,心疼咱们野娃没个亲娘,但,主子还是得有个主子的界线在,宠过了头,会教外头的人说闲话,对您,何尝不是伤害?”粉娃她爹语重心长,这番话,娃儿听不懂,大男孩却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闺女吗?”大男孩苦笑,他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绝不会对一个说起话来奶味十足的娃儿起歹念,这未免太贬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只怕咱们野娃对你动了情。”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单单纯纯的,若真有情,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将您视为一切,要是真懂了还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儿来养我後半辈子,更不要旁人说我家野娃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够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谢谢三当家这回饶过我家野娃,下回我会好生看管著,没事的话,梅盛去做事了。” “小迟哥……”粉娃扁著嘴,被爹亲给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愿地唤了声,随即在爹亲的厉眸下噤声。 看著两人走远,大男孩轻叹。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头供著……吗?” 梅舒迟知道,梅媻姗对主子很是尊敬,有时他甚至认为眼前的梅媻姗和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甜甜软软叫著他“小迟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个人。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树挖石斗蛐蛐,一个却是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的惶然。 “主子”这两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高耸入天的墙,隔绝了一切,墙的那一端,是他们共同携手赏菊的过往。 脑海中忆起那段回忆,总忍不住回味再三,因为现在……只能回味。 梅舒迟叹息,声音虽浅,但一旁彻夜相陪的梅媻姗已经偏头瞅他。 屋里没了其他奴仆,梅舒迟早先拆了头上紫金冠,大掌轻揉发酸的颈项,披敞的长发像是墨黑的绢缎,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样看来很是疲倦。 “三当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许久,她选择了用下属关心主子的口吻缓道,她不清楚梅舒迟为何低叹,直觉认为他是深更倦累。 他搁下毛笔,柔和眼眸由书册上移到她的芙颜,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逼迫梅媻姗不得不窝囊地避开他的注视。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继续翻阅起那本引不了兴致的杂册。 “很晚了。” 梅舒迟微讶地再度抬眼,他以为她只会应“是”,没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话,不过他也没因此而太欣喜,毕竟她那句话极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没有哪一个护师胆敢在主子没休憩之前先睡的。”她义正辞严,身为护师有护师的尊严。 梅舒迟一笑。“可你每天晌午过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时的毫无心防,每每让他忆起以前那个啃饱了鸡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姗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白,很是难堪,直接误解了梅舒迟的话。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罢了,忘了我那句无心之言吧。”梅舒迟自知失言。 “这是主子的命令吗?”若是,她会忘;若不是,她会把这句话挂在心上,然後接下来绝对不会放纵自己再偷懒贪睡,遭人数落。 “不是,是朋友的请求。” “媻姗不敢当您是朋友,只当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绝,在这点梅媻姗和她爹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替梅奇qisuu.书庄卖命,又同样顽固地有所坚持。 “若主子命令你将我视为朋友?”他试探一问。 “那么,媻姗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迟这回才真是无能为力,有时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输她这些观念,能让她将主子视为神只,半点也不敢违拗。 或许想扭转梅媻姗的想法,就得先从固执的梅盛下手,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严来压这对父女,让他们别这副将主子与下属视为两类不同人种的模样,但他不想用强迫的方法,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这对父女觉得主子的话宛如圣旨。 第4章 他黯著脸,越觉得拿这对父女没辙,更想挖开这对父女宝贝档的脑子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来搁在心头供著”这句话。 无奈。 那是什么表情?她又没说错话!梅媻姗在听到梅舒迟又逸出轻叹时蹙紧眉峰。他该高兴有个这么听话的护师才是,而不是用这种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样。 深秋的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棂拂进秋意,桌上的书册被翻吹得啪啪作响,烛光摇曳,书房里的两道身影也因而变成跃动不安。 为了掩饰突来的沉默尴尬,梅媻姗转身关上窗,闩牢。 “媻姗,我没有要拿身分压你,我只是认为你不须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这么僵,主子和朋友这两者并无冲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这两者没有冲突。” 言下之意,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归类在朋友之列,因为他是主子,这身分撼动不了半分。 这一步,是死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从“朋友”摒除,归入难以亲近的“主子”?”梅舒迟合上书,冷不防地问。 “从——”一个字才离口,她又像只蚌壳闭口,只觉得右脸颊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隐隐作疼。 她抡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记不得正确的日子及时辰,只记得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将他当成可以谈笑、可以嬉闹的“小迟哥”,而让她“认清”的,正是她右颊上这道指头般长短的疤痕。 疤痕虽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脸上总是疙瘩,谁也不知道,梅媻姗从不介意脸上的刀疤,甚至认为这是她该受的,她不将粉颜上的疤视为疙瘩,因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处,若没发生“那件事”,她与他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给他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让他清楚她的坚持,只能用上她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从您变成主子的那一天开始。”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梅舒迟不让她三言两语地含混带过。 “我也不记得了。”要装傻,大家一块来。 “照你这么说,打从一开始,我梅舒迟就是梅庄里的三当家,那时的你并没有这么……”拒他於千里之外。“疏远。” 她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在他不知不觉中,他的小粉娃变了,而忙於秋菊采收的他毫无察觉,等到他发觉不对,她已经远远避在他身後,以主子奴仆之分为鸿沟,不容谁跨过。 “那是因为我那时不懂事,现在懂了,自然不能再逾矩。”她说得理直气壮。 好一句不懂事,说来既能脱罪又不得罪人。 “如果你的懂事换来这样的相处,我倒宁愿你是那个不懂事的小粉娃。”一番话轻轻道来,带著惆怅。 就算我还是小粉娃,你却不会再是“小迟哥”呀……梅媻姗藏了声音,暗暗呢喃。 真正改变的人,又岂止是她? 若不是他变成了一个她不得不尊重、不得以礼对待的主子,她又何尝愿意……“罢了,别谈这些。”梅舒迟断了话题,他不认为深夜与她谈这些就能扭转她石化的观念,再谈下去,只会让两人陷入更胶著、更不自在的局面,与其如此,他宁可维持原状,将一切都维持在最初的原点上。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赴季府的菊花宴,怕你太晚睡,明儿个起不来。”瞧她方才不经心地揉眼,让他心生不忍。 “我爬得起来!”她倔强地回道,不想被当成贪睡的小丫头。 “好、好,就当我这个做主子的担心你这护师太过操劳,从早上卯时醒来便随著我巡视菊圃,直到子时还不见得能合眼休憩,明早又得卯时起来,对你而言该是挺吃力的。”他改用怀柔政策。 “主子都不喊累了,媻姗也不累。”倘若要细数整日公务行程的疲惫,梅舒迟绝对胜她不只干百倍,除了劳力,还得劳心,光是她每天在他身旁听到的一成串一成串商行话都足够累垮她了,何况他不只要听,还得一件件处理妥善,分派给手下管事去做。 此刻梅媻姗脸上还真掩不住替他埋怨辛苦的神情,他辗然一笑。 “真要说我辛苦,也不过只有桂月、菊月、阳月这三个月份,其余月令我不全在休憩?一年工作三个月,休息九个月,怎么算都划算。”梅庄兄弟各自司掌一季的事务,这是四人的默契。 “那也不代表这三个月您都可以不用睡!” 每天都是他遣她回房休息,自己还继续在书房看书或批帐,然後隔天她卯时梳洗完毕上工,他却早在一、两个时辰前就到菊花园圃去检视众花匠养菊采菊的情况,她真怀疑梅舒迟真有好好休息睡觉过吗?可他的神情又没有半分疲惫……只除了他那张在秋日底下怎么晒也晒不出健康肤色的白皙脸庞。 难道他真异於常人,每天只睡一个时辰? “我不会太为难自己。你早歇吧。” 不会太为难自己,但也不会太善待就是了吧?梅媻姗心底替他将那句话给补全了。如果她没盯著他,他一定又会在书房看书看到忘了时辰。 “如果三当家不介意,媻姗想陪著主子,等主子想休憩了,媻姗才回房。” “不用,我瞧你也累了。” “媻姗并不觉得累。” 除非他再拿主子的身分命令她,否则她跟他卯上了,要嘛,就两人一块收拾书册,各自回房好好补场睡眠;要嘛,就两人乾瞪眼一整晚好了。 “别赌气。” “媻姗不敢。” 分明就在赌气,还说什么不敢。梅舒迟失笑地想。 “我明白了,全听你的,我不看便是。”他开始叠起书册,见梅媻姗要上前帮忙,他制止道:“我自己来,这些不是护师的分内工作。” 她只能无语退立一旁,静觑著他将一桌子书、墨、笔全归类得整齐,完全不像一个专等著别人伺候的富公子。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主人,不仅梅庄里人人这么传,连梅庄之外的人都对梅三当家一致赞好,梅庄里的奴仆谁不盼求著能在三当家底下做事,虽说其他主子人也好,但大当家严厉、二当家佣懒、四当家就更别提了,而梅舒迟待人和善公平,又不端主子架子,在外行商亦不改温文诚实,虽为商,却不像梅庄大当家一样以“奸商”为本,他实实在在的处事方式,反倒让庄外人放心同他做生意,里外名声都好。 也因为他好,所以难免管不住奴仆,几个胆大的下人会欺他心善,虽然後来全让大当家给一个个扫出梅庄,杀鸡儆猴一番,但梅庄下人还是很难对梅舒迟兴起肃畏之心,毕竟主子人好,奴仆自也放肆许多。 宠儿不孝,宠奴难教,梅舒迟该懂的,但他什么也不做,仍是宠著。 在梅媻姗还分神想著关於梅舒迟的事时,他却已收妥物品,走离桌案,高瘦长躯背著烛火,挡去了唯一投射在她周身的光源。 “在发什么呆?” 梅媻姗仰首望著那张她总是要抬高头才能瞧清的俊容。以前年纪孝身子矮,离他还不只五头身差,但是那时没有距离,因为他都会抱起她,让她与他平视,好几回她不懂避嫌,老爱和他颊肤相贴,想从他身上汲些温暖,现在年岁长了、身子也抽高了,与他的距离……竟然越来越远。 梅舒迟伸手替她拨回耳畔一缯散开来的黑发,指尖在碰触到她的耳壳时,令她重重一震,连忙後退一步,让他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三当家,早些回房睡吧。”她的失措隐藏得很好。 “走吧。”他收回手,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大起伏,率先迈步。 在他身後的梅媻姗趁他没回首的空档,以掌捂住了自己泛红的耳壳,直觉得一股热气全冲上他触及过的肌肤,像要烫熟了她一样,由耳朵开始,逐渐往脸颊蔓延。 缓步於庭檐下,和著菊香的秋风迎面拂送,稍稍解除了莫名燥热,由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也随之飘过鼻翼。 或许是久处於菊圃之中,他的身上总带著比菊更馥的香气。 这股香气,让人眷恋,一如每个梦境中,又甜又暖……第三章香味。 鼻头抽了抽,像只寻著肉香的小狗儿一抖一抖地嗅动著。 是菊的香味。 被衾间探出一张汗湿的小脸,病中的高热煨红了圆鼓嫩颊,兀自紧合的眸子因嗜睡而酸软得睁不开,鼻塞到几乎失去嗅觉的俏鼻此刻竟接收到那股菊香。 不,不是菊的味,这是梅舒迟的味道。 小粉娃猛瞠眼,眼帘中,那只正准备为她拭去额上湿汗的大掌似乎被她突然醒来所惊怔,迟疑地定在她额前五寸,直到她的眸光凝聚,终於将大掌的主人看个分明。 “小迟哥……”烧得有些混沌的脑子只能挤出这三个字,小掌想从被衾中伸出来抱他,却先一步让他压制住,不容她著凉。 大掌握著布巾,轻覆在她饱满额际。“病好些了吗?” “不好不好……头疼喉疼,到处都疼。”小粉娃赌气兼撒娇。 “谁教你练完武,一身汗的,又跑到梅庄後山的菊圃去吹风?”大男孩的口气虽是斥责,但又添了宠溺及心疼。 前些日子梅庄正忙著采菊晒菊,使他忽略了那总跟在身後的小粉娃带著一身汗湿,陪他在菊圃里挨了数时辰的秋风,所以她的病,他难辞其咎。 第5章 “都是小阳笨师弟害的,要不是他死拖著我多陪他练一套剑法,我才不会这样咧!”说到那名同拜梅庄老护师为师父的师弟,小粉娃沙哑的声音多了义愤填膺。 想她今年不过八岁,就升格当人家的师姊,虽然那师弟还年长她好几岁,但辈分可无关年纪或武艺,师姊就是师姊,身分自是高高在上,大大跃进一步。 可那小阳笨师弟总是欺她功夫输他,老爱找她练剑赐教,非得将她这个师姊打到无地自容,在胜负的功名簿上“荣登”第五十次的惨败,想来就教她一肚子鸟气和窝囊。 将她扁出一身淤青和臭汗不提,还老是耽误她去找小迟哥赏菊的时间,哼! 原先病奄奄的模样变成活力十足,双颊病烫的红霞此刻看来也像是粉扑扑的桃花妆。这种光彩,似乎只有在提到那位“小阳笨师弟”才会兴起。 大男孩并不识得“小阳笨师弟”,只知他是梅庄一名管事的远房外甥,本也是准备入梅庄当长工,後来让梅庄护师看中了他的好根骨,请求梅庄大当家将他编派到护师职务里受训——这些话,全是由小粉娃嘴里听来的,因为打从那名“小阳笨师弟”入了梅庄,小粉娃与他聊天的话题十句有七句不离“小阳笨师弟”。 大男孩微敛起笑,虽然只是稍减数分笑意,却已足够教人看出他的不悦。 他抹去她脸上的汗,又替她拢妥棉被。 “小迟哥,好热……” “热才能闷出汗,病才好得快,听话。”他约略洗涤布巾,拧乾,搁在她发烫的肤上,再取来另一条为她拭去颈边的汗水。 “小迟哥,这水好香噢。” “是菊花上的露水,降热。”在天未明之前他就到菊圃去取,小心翼翼地从每株菊瓣上汲下珍珠般的天然凝露,再加上数十朵杭菊一块熬煮,用以替她拭身。 “是你去取的吗?”她甜甜又憨憨地笑。好久以前她就听过梅庄里有专门派人收集菊上的露水,据说用来清洗肌肤能让女人皮白肉嫩,是城里姑娘争相抢购的梅庄商品之一。 “嗯。”他应得极轻,不想邀功。 “小迟哥,你真好,和小阳笨师弟一点也不一样,真好。”她揪著衾被笑,“他只会欺负我,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想拖著我去打拳强身,说什么汗流出来病就好,你不同,瞧我病重就替我盖被,同样都是要我出汗,他就好没天良,对不?我现在可挨不住他一顿拳脚哩……小阳笨师弟是臭鸡蛋……”她毫无闺淑地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著:“小迟哥是好人……” “至少他还有心想助你早些痊愈,这等心意就够了。” “他是怕我病著了,没人给他练拳磨剑。”小粉娃没好气道,一双圆亮的眼瞳煞是灵活,口中虽有埋怨,但实际上还是挺疼师弟的,否则也不会日也念、夜也念,时常将他挂在嘴上。 “你也挺喜欢习武的,不是吗?” 原先庄里的护师除了保护主子安全之外,尚背负著教导主子几套健身自保的功夫,以备不时之需,只可惜梅庄四位主子中除了梅大当家和梅家小四之外,其他两个根本没有半分武学底子,几回武课下来,大男孩和他二哥当下认定——宁愿到时候出门谈生意被人给砍了脖子,也不要现在被梅庄护师给整散了骨头!所以不到中途,两人就放弃要刀弄剑的,记得小粉娃就是那时随著大男孩一块练拳玩剑,没想到竟练出了兴致,也在大男孩的允准之下,学起了护师的一切本领。 “喜欢!很喜欢!习武很好玩的!”小粉娃喜道,她喜欢那种流了一身汗水後再浴沐一番的畅快。 “是吗?喜欢就好。”大男孩和她不同,他倒宁愿在书房里多看两本书,也不愿将自己搞得浑身疲累又酸痛。 但小粉娃没多说,她会喜欢练武,泰半是为了他——因为他不喜欢练这些保命的拳脚功夫,所以她让自己喜欢练,倘若以後发生了什么事,就轮到她可以保护他了,嘻。 “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炖了些药汤排骨,吃一些?”听她说起话来乾乾哑哑的,大男孩不由得替她操心,加上一提及“小阳笨师弟”她就不懂节制,也不顾自己现在的破锣嗓,滔滔不绝地一直叽叽喳喳。 “我要吃!”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扶她半坐起身,再拉好她身上的暖被,大男孩盛舀了药汤,坐回她床边的小木椅,一口口吹了汤才送入她嗷嗷待哺的嘴里。 她边咽汤边嚼著入口即化的嫩肉,“小迟哥,你真的好好噢——为什么爹爹不许我同你一块玩?”每次只要被爹爹看见她缠著小迟哥,回来总少不了一顿责骂,她真的不懂……“你爹不许你同我玩?”大男孩挑起眉峰,还是没停下喂食。 虽然他早过了贪玩孩童的年岁,再过几年也将及冠,但听到她那句“我爹不许我同你一块玩”的话,竟还是会如同每个被驱离玩伴的孩子,心生不解及失落。 “嗯。” “为什么?” “爹说,你跟我不一样。”她偏著小脑袋,试图从病到胡涂的脑子里挖出爹爹在她耳边的唠叨。“爹说,你是当家主子:爹说,不可以老腻在当家主子旁边:爹说,我们得看当家主子的脸色才能过好的生活:爹说,我们的命,是卖给当家主子的;爹说,我要是再对主子没大没小,就要挨板子。”她顿了下,吐出骨头,问道:“小迟哥,当家主子到底是什么?”她就是弄不懂当家主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为啥爹爹每提到“当家主子”,就一副巴不得叩跪谢恩的惶然样? 大男孩明显地迟疑,似在思索著该如何跟小粉娃解释。他想得出神,就连小粉娃张开檀口,等待那匙飘满当归香味的汤药喂入,也迟迟不见他有所反应,让她只能发出“蔼—蔼—”的催讨声。 “当家主子……不过是个称呼,一点也不稀奇。”大男孩在小粉娃拉扯他衣袖的动作下回神,但仍未想到合宜的解释,最後只淡淡道。 “一点也不稀奇?可我爹说……当家主子是、是……”她“是”了半天,浑浑噩噩的脑袋瓜却记不起爹还交代了些什么。 “当家主子什么也不是,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为当家主子,当然没什么好稀奇的。”他继续喂她喝汤。 “我也可以吗?” “当然。”他笑,“只要你赶快养好病,健健康康的,要当主子才有力气呀。” 当主子还要有力气噢?真辛苦。小粉娃张嘴,接下他送到唇边的汤。 “还有,你别将我当成了主子看待。” 小粉娃眨眨眼,不甚明白他为何突然用这种像在请托她的语调。 “那我要将你当成什么?”爹爹交代要把他当主子,小迟哥又不要她将他当主子,她该怎么办? “当我是小迟哥不好吗?”他露出像在蛊惑人一样的浅笑,丰神俊美。 “小迟哥会喂你吃药、带你看菊,小迟哥的大哥给小迟哥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与你均分噢。” 大男孩绝对没发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多像威逼利诱并用,只盼望小粉娃别顺从她爹的教唆,将他排除在外。 小粉娃想著爹爹的训诫,也想著大男孩的诱哄。如果把小迟哥当成当家主子,不能碰不能撒娇甚至不能腻在他身边,更别提什么喂她吃药带她看菊等等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小迟哥的提议吸引人些。 “那我不当你是当家主子,你是小迟哥。”小粉娃的眉眼漾出小小花朵最娇艳的笑,“以後换我成了当家主子,你也别当我是主子噢。”她还不太弄得懂当家主子的意思,只是天真地说道。 像是要奖励她,大男孩又赏了她一块排骨。“那是当然。” “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猪。”她伸出小手,与他玩起手指打印子的游戏。 “一言为定。”长指勾住了面前那只玉润小巧的纤指,拇指指腹相叠。 承诺不需白纸黑字,只要两人心有灵犀,便存。 承诺不需白纸黑字,只要有人违背誓言,便灭。 那时的誓言仍时常不经意入梦来。 是她答应过不将他视为主子,不让两人变成这副关系,但她食言了,童言童语说著违誓的人是小猪,但她仍是她,没有哪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多了个猪鼻子或长了根猪尾巴。 原来违约,不过如此。 在她清楚知道主子的定义时,她才懂了爹爹以前苦口婆心的训诫。 她不能算违背誓言吧?她只是……认清事实罢了。 梅媻姗端坐铜镜前,及腰长发早让她俐落而简单地编成麻花辫,甩至脑後,她从不多花心思在妆点自己上,素净的衣裳、行动方便的襦裤、一头数十年来不曾变化过的发辫,脂粉不施的脸蛋虽清秀却也少了几分姑娘家的甜美,但她不以为意。 镜匣一角搁著精致的胭脂盒,那是她十四岁时,梅舒迟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里头的胭脂分毫未动,她连一回也没抹过。 女为悦己者容…… 伸手碰触到胭脂盒的手蓦地停了下来,重新收回胸口,拢握。 “没有悦己者,何必多此一举。”她自嘲,胡乱取过胭脂盒旁的练武臂束,将袖口系妥,故意漠视那雕著花蝶的银色胭脂盒。 瞧瞧时辰,今早季府的菊花宴是该准备出发了。 她不再胡思乱想,握起桌上的长剑便推门而出。依照梅舒迟十数年来不变的习惯,他这会儿应该在菊圃里。 快步走过架筑在菊圃问的木造曲桥,梅媻姗在菊圃东篱的亭子里扑了个空。 第6章 原先她没想太多,梅庄植菊的园圃占地惊人,偶尔他也会想赏赏别个品种的菊,所以她又朝植满黄艳色菊种的西圃园走,仍是不见梅舒迟的身影。 来来回回数次,转眼间已经将所有梅舒迟可能会去的地方寻了一遍,一个念头闪入她的脑海,随即又被她摇头否定。 “睡过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协…三当家身上?”她低声喃道。从她认识梅舒迟开始,她可没见过他在掌事的秋月间贪睡误事,有时就算两日没合眼,他也绝不会因疲倦而耽搁正事。 但若他已醒,又怎么会不见踪影? 梅媻姗不再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人,先在经过府门时向守门大哥询问三当家是否已出府去参加季府菊宴,得到了摇头的否定答案,她转向北院——梅舒迟的苑囿。 天色仍灰蒙,苑里没有一丝残灯及人声,显示这苑里的多数人尚在黑甜的睡梦中。 说实话,梅舒迟宠养出来的奴仆都很失职,虽然没说每个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但此刻已近卯时,奴仆房里也没几扇窗是开的,哪像其他当家主子手下的人,主子没醒之前就得早一步替主子张罗好一切,谁敢比主子晚睁眼? 梅媻姗绕过房舍前的小石桥,几株稀有罕见的菊种“夕染”并列绽放在拱门两旁,这处进去便是梅舒迟的房。 透过纸窗,里头不见半分苏醒的迹象。 她拍拍门,“三当家,您醒了吗?” 没人应声。 “三当家?”这回拍门的力道和唤声都加大,可是仍是无声。 梅媻姗蹙起眉。不在房里吗?人会上哪去了? 在门外伫了半晌,正想离开之际,梅舒迟身上那股熟悉的菊香又沁入鼻腔,引她停步。 梅媻姗心一横,抽出长剑,插进门缝间将门闩给挑开。虽然眼下的行为举止有如宵小,但为了找人,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踏进光线昏暗的房中,满室菊香。 内室的床幔垂泄而下,布质厚实的深赭帘幔紧紧地掩住了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上整整齐齐搁放著梅舒迟的鞋。 梅媻姗颇讶异,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幔一角,藉著微弱的光,瞧见了榻上沉睡的男人。 “没想到……你真的在赖床?” 这话要是说出去了,肯定没人相信。 梅媻姗才想开口唤醒他,又突地觉得他既会睡到误了时辰,必是因为倦累到极限,再也撑不下去才如此,这么一想,反倒不忍吵他安眠。 当然,她亦知道,就算她放任他睡到晌午,失了季府菊宴的约,他也不会责怪她,因为他不是个会迁怒的主子,即使一场菊宴没出席,极可能让梅庄损失一大笔进帐,梅舒迟也一定会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替所有失职奴仆挡下梅庄大当家的怒焰。 傻呵,她的……傻主子。 放轻了手脚,梅媻姗趁著他没醒,缓缓伏坐在曲足案边,看著仰躺在软枕上的睡颜,奇qisuu.书这些年来,第一次,放任自己这么近地看著主子。 他已经不是个大男孩,而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改俏俊,依旧温文,这眉眼,全是她熟悉的。 “头发变长了……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惨白,两颊红红的……”声如蚊蚋的梅媻姗完全蜕去平日的不苟言笑,此刻她的笑容充满童心,葱白的指卷起他一缯散发,动作轻柔细心,无法克制地将指节上缠绕的发凑到鼻前。“你今天怎么这么贪睡?这样都吵不醒你噢?”她咯咯地笑,笑他睡到天塌下来也毫无知觉。“我还以为你浅眠得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你。” 床上的人只有浅浅吐纳,扇形长睫没有掀动醒意。 梅媻姗觉得此时梅舒迟泛红的双颊简直可爱到令人想捏一把,毕竟这种面貌的梅舒迟是如此难得一见。 葱指停下了把玩卷绕的动作,那缯顺滑的青丝像条墨蛇松开了束缚,从她指节溜出,她的注意力已经不落在他的发上,缓移到他的五官间,由双眉开始,紧接著深邃的眼、挺直的鼻、饱满的唇……勾勒出他雅逸温柔的脸庞,她一直知道他是好看的,但这并不是唯一让她无法将视线离开他身上的原因,而是她对他,有著太多的回忆……“小迟哥……为什么你不能单纯只是我的小迟哥?”膜拜的双掌贴近他的脸,不敢亵渎地维持一小寸的距离,明知道不该逾矩、不该奢想,她在这一刻竟管不住自己的渴望。 如果不用长大,不用脱离以前的岁月,她就可以……对他很好很好,不用像现在总得板著脸,用最疏远的态度和他相处,她可以继续假装不懂什么是主子、什么是身分,只要知道他是小迟哥便足够了。 “记得小粉娃说过,以後及笄长大,要嫁给大男孩当娘子疼宠,一辈子……我们打过勾勾的,记得吗?” 这也是她违背的第二个誓约,她想,或许他也没将她的童言童语当真吧,毕竟那不过是个小娃儿病胡涂时的呓语,但是她记得好清楚,她要求著他的每字每句,甚至眼泪鼻涕也一并使出的耍赖手段,硬是要他收下她这个缠人的小娘子。 她更记得……那时的他,笑得好温柔,颔首答好。 那时她年纪尚幼,不懂什么情呀爱的,只喜欢他对她好、对她笑、将她宠上了天,而这些,她不许他分给别人,她要全部独占,甚至想学大人嫁娶那样和他做对夫妻——如果这是他们可以白头到老的身分。 “是我太天真、太奢想、太不自量力,以为一切都可以按著那时的承诺实现,可是……” 可是,人,会长大,也会看清一些小时候太过轻忽的事实。 幻灭,成长,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分根本不足以匹配他。 “现在,我发现还有另一种身分,可以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柔荑轻轻覆上他的鬓边,“只要你一直是我的主子,我就能以保护你为名,一直一直一直……跟著你。” 梅媻姗屏著呼吸、闭起双眸,放纵自己将额靠在他的额上,享受他的体温。 他若不醒,就让她这么放肆著吧,这样的亲昵,已经中断太久太久了,久到让她几乎忘了这份深埋在心里的悸动。 还没能陶醉太久,她的水眸冷不防地猛然瞠开。 “怎么这么烫人?!” 额心所触及的肌肤间传来了骇人的高温,梅媻姗挥开两片挡光的帘幔,这才完完全全看清梅舒迟脸上晕滥滥的红彩并非来自於健康红润,而是——高烧不退。 第四章 秋意清寒,夜凉如水。 室内窗扉紧闭,不让一丝丝夜风袭入。 照顾了小粉娃一夜,她的高烧总算是降了下来,一身的热汗排出,小粉娃也脱离了病痛折腾,陷入沉睡。 时已四更,夜阑人静。 大男孩不放心地再采探小粉娃的额际,手心的温度渐趋正常,他这才轻轻吁吐出胸口的忧心。 “三当家,夜深了,您累了一夜,要不要回去休息?”粉娃她爹始终站在他身後,这句话已经重复了十多回,驱赶人的意味相当浓厚。 “还好。” “要是小野娃的病过给了您,那梅盛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大当家拧,所以您要不要……” 粉娃她爹似乎对大男孩四更天了还待在小粉娃闺房里多所不满,但碍於他主子的身分又不好口出恶言,现在小丫头烧也退了、人也睡了,不像刚才病得正迷糊时要著孩子脾气,不许大男孩离开她半步,一只小手紧箝在大男孩的指间,不松不放。 此时不赶人,更待何时? “我知道。”大男孩心知肚明。因为从一更开始,粉娃她爹就不断在他耳边碎碎嘀咕,好似气恼他霸占了他照顾女儿的权利。 扳开小粉娃箝扣在衣袖的小手,大男孩终於离开了久坐四、五个时辰的木凳,脸上却不见任何倦意。 梅盛先倒了杯茶给他,接著立刻抱拳说道:“三当家,有件事,梅盛不得不冒犯。” 大男孩觑著梅盛,这梅盛是个年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爹爹,因为早娶媳妇之故,所以他十七岁时便已为人爹亲。 “但说无妨。” “方才小野娃的梦呓,您不是当真的吧?”梅盛自头至尾都待在小粉娃身边,绝不容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和个男孩——不,是男人独处一室,即使这个男人在庄里是人人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主子,品行个性都是上上之选,吃喝嫖赌种种恶习也没沾到半分。 “如果她当真,我就当真。”大男孩清楚粉娃她爹意欲为何,小粉娃呓语的句子很多,但让粉娃她爹心头起疙瘩的,也只有那几句吧。 小迟哥,我长大嫁你做媳妇儿,好不? 好。他回答得毫不考虑。 那你要像现在这样疼我噢…… 好。 就算我以後会哭会吵会很烦人,都不可以不要我噢……好。 大男孩每回声“好”,粉娃她爹的脸色就越沉。 “小野娃是病胡涂了,您也跟著她犯傻吗?”也幸好小丫头病胡涂了,否则将大男孩的允诺当真可怎么办才好?!粉娃她爹板著脸,口气维持得有礼而疏远。“这事就当她没问、您没应、我没听见,这么算了。要是以後……我是指万一小野娃又胡涂地拿这些蠢问题问您,希望您别再答错了。” 大男孩眉峰动了动,似乎颇玩味梅盛这席话。 “你认为我的答案是错的?” 梅盛想点头,但又不好指控主子说错话,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在梅庄讨口饭吃,自是不能对主子不敬,一时之间说肯定也不敢,说否定也不是,只能瞅著大男孩那张淡若清泉的俊颜,用眼神告诉他——当然是错呀! 第7章 一个主子怎么可以对下人许这种夫妻盟约?!而且还完全没问过他这个做爹的同不同意!小粉娃幼稚不懂事,大男孩跟著凑什么热闹呀?万一小粉娃当真了,一辈子认定了他,他能为自己的承诺负责任吗? 他梅盛是个穷长工,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粗鲁人,虽识字,可也不过尔尔,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去秤秤自个儿的斤两,他自知高攀不上,也不希望女儿因身分低人一阶而必须像个小可怜一样忍气吞声,想想哪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有什么好下场?到最後若不是被富家夫君嫌弃娃儿出身寒门,野得不懂什么千金闺淑,就是富家夫君以此为藉口,肆无忌惮地娶进三妻四妾,到那时,娃儿拿什么筹码来替自己挣个地位? 要是连娘家都只是她夫君家的下人,哪来力量让她靠? 梅盛越想越是觉得为了娃儿的终生幸福,三当家这个乘龙快婿,他们是无福消受,还是让给其他有心当凤凰的闺女去配吧! “难道三当家不认为您的答案有欠考虑吗?”梅盛反问。 大男孩不是没发觉自己的错。他错在答应得太快,还是该说……他错在答应得太诚实? 大男孩苦笑,不敢深入挖掘真实的心绪,怕挖出更多他想隐瞒的真相。 “是有。” “幸好三当家明理。”梅盛不得不对大男孩感到佩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这个以下犯上的奴仆早该被拖去杖责一顿,还容他在这边“欺压”主子吗?可大男孩没有生气,还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是。或许也是他这温吞的性子,让他成为四名主子中最得人心,却也最让人放肆的当家主子。 尽管如此,梅盛还是记得自己的身分,再道:“您也知道,人在身体虚弱不适时最容易胡说八道,这跟喝醉酒可不一样噢,不是什么酒後吐真言,我看小野娃压根分不清那时在她身旁的人是谁,说不定是将您当成了我,才会那般撒娇,您别挂在心上,要是有冒犯您的地方,您也别见怪。”转得很硬。 也罢,多说无益,也只不过是让梅盛对他更提防,更将他视为想要染指他家闺女的纨袴恶公子。 大男孩回了梅盛一个淡淡笑容及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接著不待梅盛恭送赶人,自个儿识趣地步离这间小小的奴仆房,梅盛只送上一句“主子早歇”,便像赶走了瘟神一般快速地闩上门扉。 头一回,大男孩对自己向来的好人缘产生了怀疑,因为梅盛的举动。 这夜,月黯星稀,穹苍只是一片黑幕,没有点缀,看起来孤寥寥的冷清。 他仰头笑叹:“我说了,只要她当真,我就当真;她不当真,我也不会逼著她……” 决定权在她,不在他。 如果她仍旧信他能待她好,不改那时童稚却坚定的决心,他会当真,守著她长大,等待她成长到足以为人娘子时,愿意再对他说——小迟哥,我嫁你做媳妇儿,好不? 如果她只当那句话是童言无忌,不能作数,那么他也不会有任何表示,倘若那是她的决定……一阵突来的碎裂声在耳畔响起,伴随著姑娘家粗鲁跳脚的咒骂,懊恼著一碗熬煮近两个时辰的心血就这么全洒在地板上,更气自己笨手笨脚,误了他喝药的时机。 “该死该死!”梅媻姗诅咒著自己,被热药烫红的拇指不住地拧著耳垂退热,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嘀咕自责:“不过是被烫到,忍一下下就过去了,做什么放手呀?!现在可好了,药洒了,你让他喝什么?喝西北风吗?”她在碎碗间跺脚,凶巴巴地迁怒。 梅舒迟剑眉拢了拢,使劲撑起沉如千斤的眼帘,湿透的鬓发全沾黏在颈间及颊上,闷热得教人不舒坦,心口上似压著重石,要呼吸都得费上更多的功夫。 头一偏,额上那块湿得淌水的布巾也顺势滑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榻上。 正在践踩那摊药汁的莲足顿了下来,抬起螓首就瞧见梅舒迟半睁著眼想起身,她连忙跨步,双掌朝那鼓凸凸的被子一压,将病重的他又给压回床榻上,只有在听到一声脑袋瓜子撞到床榻时的砰然声响,她吐了吐舌。 “你生病了,别起来。” 梅舒迟闷吟,原本就显得昏沉的头给这么一撞,更觉得痛楚源源不绝地扩张开来,让先前的不适火上加油。 “很不舒服吗?”那块湿到不行的布巾又重新贴回他的额,数道渗出的水痕沿著饱满的天庭婉蜒成灾。 梅舒迟想伸手取下,却发现双手无法施力——正确地说,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层又一层的冬被给覆盖得密实,密得连身躯里的热都散不出来,全闷成了汗。 “好……难受……” “你病了整整一个晚上了,全庄里没有人发觉你的不对劲,要不是……要不是我一直等不到你领我赴季府的菊宴约,才上你房里来瞧,恐怕你这时还在房里昏睡著。”梅媻姗小心翼翼拨去他脸庞沾附的发丝,瞧著他半眯半合的眸,怀疑他现在有几分清醒? “热……”冬被压得他好热,胸口好沉……“因为你身子在发烫呀……”梅媻姗找不到能立刻替他消热的方法,只能用自己向来冰凉的手掌覆在他布满汗水的颊边滑动,盼能舒缓他的不适。“你别担心,季府那边我已经让我爹去同他们说明原委,虽然失了礼数,但季老爷也能体谅,直说要你好生休养,其他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请人去向大当家说,全交给大当家去发落了。” 沙哑的男嗓再响起:“媻姗……”替我把冬被移开……“我在这。”梅媻姗不怕被他传染风寒地伏低身,让他能清楚听到她的声立曰。 “好热……”好闷…… “我在替你闷汗,忍忍。汗闷出来病就会好了。”兴许是他的模样看来仍昏沉失神,梅媻姗才敢放软了语调,不是用她向来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疏远淡漠,这让梅媻姗显得好温柔。“大夫前几个时辰来瞧过你,也开了药方——” 呃……不过那碗药汤全喂了地,等会儿得赶快再煮碗药。 “二当家和四当家方才也来过一趟,看你没醒也就没敢吵你,让你继续休息了,可能是从没见过你生病,这一病竟如此严重,让他们好担心……大当家因为突然得担下你所有的工作,一时抽不出身来看你,你不会介意才是的。”她说著令他心安的字句,“你什么都不用烦恼,几位当家全会替你安排妥当,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快些好起来……” 梅舒迟虽然外貌看来并非魁梧健壮之人,甚至带著文弱病书生的气质,但不可思议的,他自小到大从不曾生过病,一回也不曾,外表儒弱,骨子里却比任何一个壮汉还要来得健康,前些年梅庄饱受风寒所苦,全庄里的人无一幸免,只有他除外。 或许也因如此,他这回的病来势汹汹,好似准备将几年所累积没发的病,一次全给补齐了。 还有一回意外也曾让他卧床十数日,但那次全是因为她的错。 “嗯……”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堆冬被好重……梅媻姗可不懂他心底的思忖,迳自再道:“你的高烧还没退,不舒服是必然的,等闷出了汗,我再找人来替你净身。”抚著他烫红的脸,她只能蹙紧眉,仿佛正承受病魔折腾的人是她。 “水……” 这一个字梅媻姗可听懂了。 “马上来。”她起身到桌上斟杯热水,又回到床榻前,扶起他,将热水喂进他乾涩的喉间。“慢点喝……” 一杯茶尽,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搁回铺上,拉妥冬被,更替他将一头长发全拢在枕畔,不让发丝沾著湿汗,不舒服地贴在他肤上。 “我再去替你煎一碗药,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她像在哄著孩子一样轻声软语,“千万别下床,地上有汤碗碎片,割伤就不好了。三当家,你听到没?”她非要得到他的保证。 榻上的梅舒迟只是微启著唇,吐纳著沉浊的低吟。 “再睡一会儿,等我煎药回来,地上有破碗片,别下床。”她不厌其烦再重复一次,这回只挑重点。 梅媻姗顿了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心底霎时涌上一个念头,让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小迟哥,你听清楚了吗?” 明显地,梅舒迟瞠开眼,饱含错愕地瞅著那张近在咫尺的清颜,她似乎没察觉他的怔然,只是等著他点头允诺。 很慢很慢的,梅舒迟轻轻颔首,换来她一个奖励的安心甜笑。 “那你睡吧。”她拍拍他胸膛上的厚被,说道。 待他闭上眼,梅媻姗重新检视一回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冬被没弄歪也没掀角,牢牢地将他包覆得密实,这才放心地准备再去煎药。 大略收拾一地狼藉,梅媻姗退出了他的房。 门扉掩上同时,梅舒迟张开眼,脰著她离去的方向望去,一股难以压抑的激动在心口翻腾。 她竟然唤他小迟哥?!这个昵称,有多久时间没从她口中吐出?他几乎已经算不出来了……是他仍在睡梦之中吗? 一定是吧,否则他怎么会在昏昏沉沉间看到了那种面孔的梅媻姗——既清丽又柔美,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脸上隐藏不住的关怀,那是从她十岁之後就以漠然掩饰住的面貌……那才是他认识的梅媻姗呵,不同於以往梦境,小粉娃变成了小姑娘,童稚的面容成了花似的芙颜,唯一相同的是她唤著他小迟哥时的模样——她是以为他病得神智不清,才敢流露出如此令人眷恋怀念的娇容,也可能是他真的病到神智不清,才会看到这幅幻象? 第8章 不然,那个连将他视为朋友都不愿意的梅媻姗,怎么会再唤他一声小迟哥?那只有在午夜梦回间才会听到的称谓……但,他又清楚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境,也因为不是梦境,所以他才会更加欣然雀跃。 门扉轻叩声传来,打断了梅舒迟的思绪,不待允准入内的答应,来人已自行推门“飘”了进来。 经过方才一番思索的梅舒迟已不像之前甫醒来的混沌,但仍被压在一叠厚被下动弹不得,只能投以注目。 来人披散著黑绸长发,一袭白衣,脚跟不离地,摇摇晃晃地晃到床边。 “三……三哥……”气虚的声音由散发之中飘上来。 “小四。”数声轻咳阻断梅舒迟的句子,他顺了顺气,火焚似的喉间勉强挤出话:“你又出来吓人了。”咳咳。媻姗不是说小四刚刚才来看过他吗?为什么现在又折返回来?不会是睡胡涂了吧? “我哪有。”揉揉眼,梅家小四那双比梅舒迟这个病人还迷蒙的眸子才缓缓抬起。 “披头散发,白襦白衫,要是夜里出没还得了?” “三哥……你的声音变得好难听。”梅家小四抱怨著,“一点都不像我的三哥……”他身躯一软,就这么压在梅舒迟身上的层层冬被里,形成一个人形窟窿,也在那堆已经快让梅舒迟透不过气的重量上,再加一笔。 “歇—”梅舒迟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因为梅家小四的动作太神速了。 “三哥,我替你暖被,你快些好起来……你的声音好难听,我不喜欢,也不准……”梅家小四俊颜在被褥上磨蹭,半点也看不出暖被的迹象,倒像是在替自己找个舒服的睡姿。 “小四,我已经被这堆冬被压到喘不过气来,你别雪上加霜——咳、咳咳——”梅舒迟剧烈咳著,一半是因他开口说话,一半则是胸坎猛地被梅家小四给压下,受不住这番重击而咳。 “不咳不咳……”梅家小四举起软软的臂膀,意思意思地替梅舒迟拍个两下,以为这样就能顺了他的呼吸,那张与哥哥们同样出色的脸庞仍是埋在冬被里——轻轻打鼾。 的确,在不属於梅家小四当家的其他季节里,要他清醒是件很困难的事。除了大当家梅舒城之外,其他三个兄弟都难免在无所事事的月令间慵懒贪眠,但最严重的就属梅家小四,反正只要梅庄的梅树还没醒,他也绝对不会比它们早醒一天,虽然偶尔他们会在冬季三个月份之外见到梅家小四醒著的模样,不,该说是半睡半昏的样子,但未醒的梅家小四著实和他的本性相差甚远,真不知道哪个才是梅家小四的真面目。 “小四,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压扁他吗?还是想藉著他发高烧的体温替他暖炕?梅舒迟失笑地想。 闻言,梅家小四突然自暖烘烘的冬被间抬起头,如梦初醒。 “碍…我来是有要紧事办……刚刚被二哥拖来,我还没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现在我,蔼—”他打了个大哈欠,“清醒了,所以要办正事……” 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如此。 “什么正事?”梅舒迟提醒著那个说要办正事,却又立刻躺回冬被间睡觉的小弟。 “我怕你病闷,所以替你解闷来著……” “怎么解?” “喏,好书。”梅家小四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蓝皮书册,塞给梅舒迟後继续睡他的。 梅舒迟好不容易从厚重冬被及梅家小四的压制下抽出右手,接下那本解闷的书——被人翻览次数多到那张薄薄书皮呈现高高卷翘,足见书册应属引人阅读兴致的时下名著,甚至纸间里有好些道折痕,像将书册里最精采的桥段全给做了标记,蓝色书皮的左上角大大书印著——《幽魂淫艳乐无穷》。 梅舒迟摇头失笑,没料到梅家小四竟塞给他一本脍炙人口的淫书……算了,小四也是一片好意。 “谢谢你,我收下了。” 梅家小四咕哝一声,算是回了他的谢,但又像是看透了自家三哥的耿介,必不会染指这类书册,他又交代一遍:“要看噢……” “嗯。”如果他这场病一时之间好不了,兴许他会看看现在城中极风行的书,否则在病榻上也难打发时间。 “看的时候,别在媻姗面前看……不然她会把你归类在色主子之列……讨厌你、唾弃你、疏远你……” 尾音消失,梅家小四再度睡死。 “反正……在她心目中,好主子、色主子全是一样的。”梅舒迟轻叹,知道梅家小四又睡沉了,他仍自言自语。 她所在意的,不过是“主子”两字。 无论他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主子,她便会讨厌他、唾弃他、疏远他,若让梅媻姗瞧见他手上这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只不过是加上一些些的鄙视,那对两人间的关系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听见梅家小四均匀的鼻息传来,让梅舒迟也跟著睡意涌起,合上眼,才想小歇片刻,却被拉入更沉的梦境中,回忆。 回忆那段小粉娃头一次转身背对大男孩的梦。 回忆那时小粉娃头一次唤他—— 主子。 第五章 十岁的小粉娃,像颗膨松松、热呼呼的白软包子,圆润有弹性的双腮总在练完武之後像扑了层薄薄胭脂般,白里透红的,看起来可口极了。 一柄薄利匕首斜系在小粉娃的腰间,小巧武靴踩著轻功,支撑著略显丰腴却不笨重的软软娇躯飞窜在花圃内的“井”字小石。 “小阳笨师弟!追不到!追不到!”跑跑胞,还不忘回头朝远远落在身後狼狈喘气的男孩挑衅,两指勾住唇角,一扯,做出爆笑鬼脸,粉舌一吐一收,明摆著给他下马威,然後很不淑女地擦腰狂笑,继续迈步飞奔。 “臭小师姊!有胆停下来再陪我练一套剑法——”很喘很喘的声音用尽最後一丝真气仰天长啸,听起来却很像悲鸣。 “谁理你呀!我要去找小迟哥了!不陪你浪费时间!” “臭小师姊!你又找他——” 咻咻,包子软躯消失在绿叶繁繁间,带著身後一长串的落败咒骂及“下回我非把你打成破包子”的无用威胁,小粉娃乐歪了,向来在拳脚剑法上全输给小阳笨师弟,独独这项轻功草上飞就是让小阳笨师弟望尘莫及,只能捶胸顿足地目送她大姑娘飞远。 轻功,真可谓是武林第一绝学,连三十六计中都将“走”给视为上策,哈哈,只要这项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天底下还有什么拳法招式可以伤她一根寒毛咧? 系成辫子的黑缎长发在她脑後迎风飞舞,伴随著张狂的娇笑声,笑归笑,小粉娃可没忘记自己前些日子才扛起来的护师工作,脚步没停,准备上工去。 十岁,还是个娃儿,要是用来当童奴是绰绰有余,但要拿来当护师,似乎还嫌不够火候,可是她跟爹爹一块卖到梅庄,梅庄自是不做赔钱生意,让一个已经能洗衣拖地的小娃儿还赖在庄里无所事事,光吃闲饭,成天跟著三主子缠来腻去,不过在管事准备让她学著奴仆分内工作之际,有人却替她挡了下来。 “无妨,虽然还小,但让娃儿跟著我边练边学,也好过镇日无事,我瞧娃儿的拳脚俐落,跟著我行商谈生意,算是……护我这奸商的生命安全吧。” 那时,大男孩在他大哥面前保荐她担任他的贴身护师,虽换来他大哥蹙眉不悦——他不放心将爱弟的性命交到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娃儿手上——但他也无法拒绝三弟提出来的要求,因为大男孩几乎不曾要求过任何事,没理由头一回的要求就被做哥哥的打回票。於是,他大哥很勉强很勉强地点头同意,只是附加但书,若大男孩受到丝毫伤害,他会拿出当家主子的威严,将小粉娃给撤换掉。 对此,大男孩只说了一句“我信她能做得到”,让小粉娃心里甜甜暖暖的,因他对她的信任。 他的信任,她不想辜负。 生平头一回被人如此看重,甚至将自己的安危全交付给她,担子很重,却让她充满欣喜。 愉悦的心情让她步履更轻快,不一会见工夫便飞奔至菊花园圃里,找著了大男孩的身影。 她正值发育快速的年岁,可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大男孩抽高长壮的速度,短短几年大男孩已经长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构得著的颀长身高,像伸长了手臂也触摸不到的苍穹一样,好高好高。 小粉娃讨厌两人之间越来越远的无形距离,不理会他正微弯著身躯,将注意力全投注在一朵火红似焰的赭菊,她灵巧地踩过围栏,朝他背脊飞扑过去,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 “小迟哥——”包子身躯服服帖帖地整个嵌合在他背後。 喀! 怪异的骨头移位声很清脆地自大男孩腰干间传来,小粉娃明显地感觉到双臂紧攀的男躯僵硬不动。 “小迟哥?”她偏头看他。刚刚那声“喀”是什么声音? 大男孩双眸紧闭,好似在忍耐痛楚,半晌,才发出压抑疼痛的浅笑。“娃儿,下来再说。”一字字都像咬牙。 她听出他声音的不对劲,没多说什么,赶紧滑下他的背,而大男孩只是维持著弯腰的姿势,直到另一声“喀”响起,他才挺直了身,脸上的痛苦稍稍缓和。 抬眼就瞧见小粉娃站离他有些远,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好像明白自己做错事,却又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的窘困,茫然无助地觑著他。 “过来些。”他向她招手。 “你要罚我吗?”她戒备地问。 “罚你什么?没的事。” 第9章 只是要同她说,以後别毫无预警地扑到男人身上,一方面是这种扑法很容易害人折伤腰,另一方面是……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该学著些男女之别。 “爹说,主子一拉下脸,就是要罚人,可你罚我之前,要同我说,我做错奇#書*網收集整理了什么。”她还是很谨慎,黑灵灵的眸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好似想看出他要怎么处罚她,她好赶快想些应对之策。 “我不罚人的。”他保证。 “可是你的脸色……”不像平常的小迟哥,她低声嘟囔。 “我闪到腰了。”对一个年轻的男人而言,闪到腰是种羞辱。 “嗄?”小粉娃瞠目结舌。 “很疼。”大男孩在她面前也没打算强撑什么尊严,坦承道。 “是因为我——”罪魁祸首指著自个儿,算来还有些自知之明。 大男孩点点头,右手掌轻抚著仍泛疼的龙骨。 “小迟哥,对不起……” “没什么大碍,只是别有下回了。”她现在还小,重量还不至於压断人,要是再长高些、养胖点,那可不仅是害他闪著了腰。 再者……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孩子,扑抱著他自然不会引发任何遐思,一旦粉娃变成了姑娘,这样的贴合……大男孩中断了自己的思绪,一张俊秀的脸庞竟是微微红了。 “小迟哥,你在想什么?”脸好红,是被太阳晒的吗?小粉娃拨了空,抬头瞥向天际,上头乌云密布,看来等会儿会有场大雷雨,连丝日光都透不下来,哪来的烈阳? “没、没什么。”他窘然地低下头,突然觉得自己很邪恶。“我在想这次的菊开得很好,看来必能替梅庄攒笔进帐了。”他将话题导向正经。 “哦。” “一年一度寿客君子的评选菊宴就要到来,梅庄年年以白菊夺冠,今年,我想以较珍贵少见的红菊“菊焰”参加评眩”谈到菊,大男孩才稍稍恢复了平日的温文自若。 菊的色泽以金黄最常见,白、紫其次,红最稀少。 小粉娃的视线由菊圃里的红菊移到他脸上,她倒觉得他的赧颜看起来比红菊还要好看、还要鲜艳哩,满园的红菊反而吸引不了她太大的兴致。 “到时你得同我一块去。” “我?”她虽然常赖著他,但可不曾陪他出府。 “你忘了?你现在可是梅庄护师,要贴身保护我的安全。”大男孩轻笑提醒,沉稳的嗓音再道:“众菊商共同举行的寿客君子评选几乎等於决定了今年哪家花商的菊种会卖得最好,名与利,相辅相成,夺冠的菊株叫价千万两也不为过,对於梅庄的菊,我有绝对的自信再夺下今年的寿客君子,可惜……” “会招人眼红。”她接话。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嫉妒心是人的天性,只是有些人会隐藏得极好,有些人却不懂得沉敛,进而使出令人发指的小人招数。 “没错,可能有人会来盗菊,也可能用任何一种方式来毁掉梅庄的菊花,我会尽力保护菊株,没空理会自己的安危。” “没关系,小迟哥,你的安危就交给我!”柔荑朝胸前使劲一拍,肉击声可响亮了,岔气猛咳是她逞英雄的下常“我相信咱们的娃儿护师定能完成使命,保我寒毛不伤。”老实说,大男孩还挺会哄孩子的,懂得适时地捧捧人。 小粉娃咧嘴而笑,露出前几天被那个不懂何谓轻重及手下留情的小阳笨师弟给一拳打断的缺损门牙,弯弯的笑眸可水灿极了。 “小迟哥和小阳笨师弟果然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只会说我笨,说我一定会出糗,说不定遇到事情只会哇哇大哭,再不然就是转身逃跑,他等著看我被大当家给撤职,还说你真不怕死,敢推举我当贴身护师——哼!嘴臭死了。”哪像小迟哥,又信任她又支持她又鼓励她,好感动噢! 小粉娃说到激动处,还不忘小掌成扇地在轻皱的鼻前扬呀扬,好像小阳笨师弟那番诅咒人的臭话正在鼻翼前飘散。 “我跟你说,他最坏了,每次我一说你好,他就爱同我唱反调,和你比起来,我最讨厌他了!” 大男孩笑意转浅。 才不过十岁的小粉娃哪懂得分辨什么喜欢或讨厌,她成天将他与小阳笨师弟挂在嘴上,表示他们两人都在她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无论说谁比谁好、谁又待她贴心,都不代表著她真正给了谁多一些的注意。他只不过是正巧与小阳笨师弟相比,胜他一些温柔、赢他一些关心,但小阳笨师弟与其他人相较,恐怕也是胜过其他人许许多多,在她心中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小阳笨师弟,就像他是小迟哥一样。 况且她与小阳笨师弟年岁相仿,自然也谈得来,感情亲昵得很。 没来由的,大男孩觉得心有些沉,甚至发现每每听到她提起小阳笨师弟的时候,总让他的胸口窒闷刺疼……他不形於色,只是淡笑地听著她数落小阳笨师弟的坏话,多希望那么悦耳俏皮的话能右耳入,左耳出……强迫自己分心於菊株上,胭脂色泽的花办细细长长,带著菊特有的香气。他走在前,她也踩著大步跟上,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话题引不起大男孩的全神贯注,仍兴致高昂地说著今早与小阳笨师弟的练功点滴,而他也没打断她,只是仔细瞧著菊株的生长状况,但心绪不同於以往的平静。 “三当家。” 打断她唧唧咕咕的人是梅庄管事。 大男孩转身觑向梅庄管事递上来的帐册,心思转移。 小粉娃识趣地闭嘴,在一旁瞧著大男孩和梅庄管事谈著她听也听不懂的商业经,而且他们谈好久,久到她都想打个盹先。 她迳自坐在菊圃边架设的矮木围栅,与一团火红的菊焰眼鼻相对,抬头瞟瞟大男孩,又百般无趣地凝回菊办。 小迟哥挑不出什么缺点,若真要算,大概只有这时专注在养菊生意上的他吧? 认真、专心;心无旁骛,除了菊,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样的他,总是无暇回头看她,有时正忙之际,好几个时辰全埋首帐册,嘴里谈的都是菊呀菊的……她讨厌这样的小迟哥,不,这时的他,不是小迟哥,而是主子。 是了,只有主子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人,只有主子才会说著她不懂的话,那个背对著她的人,不是小迟哥。 心思一转,小粉娃心情恁好。好的他是“小迟哥”,不好的他是“主子”,她喜欢小迟哥,用不著喜欢主子,那么主子讨人厌的行为举止也不在她的注意范围之中罗!她为自己归纳出两种身分的分野而感到欣喜若狂,忍不住咯咯直笑,柔荑抚摸著那株红菊,嘀嘀咕咕地跟它分享著自己的聪明慧黠。 “主子和你的小迟哥根本是同一个人,你在欺骗自己。” 隔日,小粉娃兴匆匆地告诉小阳笨师弟这个结论时,那个嘴臭的家伙却只是挑了挑眉,用眼角余光觑了她一下,然後不戚兴趣地懒懒回道,双手忙碌地擦拭他心爱的龙吟剑。 树荫底下,一站一坐的身影为这话题而大眼瞪小眼。 “不一样!”小粉娃坚持道。 “哪里不一样?是啦,小迟哥是三个字,主子是两个字,算算的确不太一样,但又如何?小迟哥是梅庄三当家,是主子,你以为你用这种蠢方法就能掩盖事实噢?说你蠢,你还真不辜负这个蠢字。”见小粉娃紧握著拳,他仰起下巴,“怎么,想打架呀?!” 小粉娃拳头一挥,招呼在小阳师弟的右眼,她向来都是先出拳才出声:“对!打你!” “哇哇,小人先动手!”小阳师弟捂住右眼痛叫,另一只手举起剑抵挡她的下一波攻势。 “臭小阳笨师弟,你胡说什么!”小粉娃不知怎么著,火气十足,也不怕那柄在日芒下闪著寒光的利剑,拳脚又挥动攻上,反倒是手上握有凶器的小阳师弟担心利剑无眼误伤了她,只能节节败退,任她的拳头全落在他背上。 “我说你小人先动手!” “不是这句!小迟哥是小迟哥,臭主子是臭主子,不一样!”她才不在意被他指控为小人。 “本来就是!笨娃儿,老想些自欺欺人的笨念头,你以为你这样天真就真能让他变成两个人,喜欢的那个叫小迟哥,讨厌的那个叫主子吗?!这样也改变不了咱们是下人的事实!”紧抱著脑袋,小阳师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叫我小师姊!”小巧武靴踩著泥,不客气地在他衣衫上烙几个足樱“你年纪比我小,凭什么!唔——”才抬头,武靴底就踩上他的脸。 “凭我比你早拜师!”叮叮咚咚的拳雨不歇,小阳师弟左逃右窜就是比不上她的轻功快,瞧她个头娇小,拳力可不含糊,每一回攻击都是扎实有劲。“我的小迟哥和臭主子不一样,他身上很香很香,而且他不骂人,从不!” “大当家、二当家和四当家身上也不臭呀!”哎呀,好疼! “不一样!才不一样!” 最後一脚要再踹上那处师父曾教过“只有男人才有的弱点”,小阳师弟见苗头不对,在小武靴快踢著他的命根子之际,举臂攀上树哑,重喝一声,俐落地翻身上树。 小粉娃收势不及,前倾的包子身躯重重撞上粗壮树干,然後,一动也不动地滑了下来——那张包子脸仍贴在树干上。 “笨娃儿!”小阳师弟急忙跳下树来扶起她,却见她那原先就不挺俏的鼻下正流著两管鲜红醒目的血。“你没事吧?!”他抓著自己的衣襟替她擦血,但每抹一回,就会涌出更多的腥红,他只得心急地横抱起她,要赶快带她去找大夫。 第10章 小粉娃痛得只能蹙眉闭目,半晌说不了话。 “媻——” 在他手掌包覆下,她还是强忍著剧痛,坚持己见地开口,像是非要说服他不可:“小迟哥是小迟哥……臭主子是臭主子……呜……”鼻血混著涕泪,冒得更汹涌了。 “你——”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净担心这个! “不一样的……呜……”她闷著头,在小阳师弟的衣襟上哭得好惨烈,又是眼泪又是鼻血,全擦在他身上。“我的小迟哥是小迟哥,不是臭主子……我要我的小迟哥,不要臭主子……呜……好痛,臭小阳笨师弟……小迟哥,呜……”她哭得含糊,也骂得含糊,豆大的眼泪混著豆大的血珠,栏杆交错成一片狼藉,看来好不狼狈。 “笨娃儿,他是主子的事实远比他是小迟哥的事实还要来得笃定,你以为这是你要或不要的问题吗?” “叫我小师姊,呜……” 小阳师弟好无奈,“拜托你,听人说话听重点好吗?”他那话里表达的重点绝对不是尊卑称呼,而是後头那一串,但很明显地,小粉娃只听到前头三个宇,唉。 为什么只要一提及“她的小迟哥”,小粉娃就变得固执且任性,害他每次想拐她练剑,都得恶言护骂三当家几句,小粉娃才会怒气冲冲地找他厮杀拚命,而且这种激将法百试不厌,一定奏效,即使小粉娃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亦不顾被他海扁的危险,冲上来与他扭打成麻花……像极了心爱至极的东西被人批评时所爆发的怒意。 因为是小迟哥吗? “如果你可以将小迟哥及主子区分为两个不同的个体,那么我呢?你能不能也将“小阳笨师弟”当成不同的身分,把我视为小阳,而无关师弟……”小阳师弟沉著声,低低地问。如果一个人真能这样分,那他是否也有权要求她? 他不要当她的笨师弟,他不要只能当她的笨师弟。 小粉娃怔然地抬头,连眼泪都忘了掉,微张的嘴中尝到了自己的血味。 “可是你本来就是小阳笨师弟呀……” “那么他本来也就是主子呀!”他火大了,不知是因她的孺子不可教也,还是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他。 “他不是!”她又鸵鸟地将头埋在他的领间,拒听他的劝说,将一鼻子的血全抹到他衣上。 “后——”好想把她摔到地上狠狠踹个两脚再背她去看大夫,“他如果只是你的小迟哥,凭什么使唤你当他的贴身护师?!这是滥用主子威严的最佳证明!只有你这个笨娃儿还呆呆的以为他是因为想将你留在身边才会开口请大当家让你跟著,他明摆著就是居心不良!”小阳师弟很火,讨厌听她什么都以小迟哥为主。 “小迟哥是信任我的武功——”她大嚷,一管鼻血又流了下来,她忙用自己的袖子捂祝“哈、哈、哈!”小阳师弟硬邦邦的假笑从喉间一字一字进出。“只有白痴才会信任你的武功,他是白痴吗?”如果真是以武功来论,在她前头不知还排了多少个高手护师,哪轮得到她?! “他不是!”小粉拳又开始捶打他,她最痛恨有人说小迟哥的坏话! 胸口惨遭人偷袭,他却腾下出手来阻止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只能靠张嘴,“喂喂喂,你没瞧见我抱著你要去看大夫吗?等会儿把我打倒在地,摔疼的可不只是我!” 话虽如此,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即使那粉拳又硬又劲,但他不想再因他之故而害她受伤见红。 “不许你说我小迟哥的坏话!”满鼻满嘴血的她像只发狂的小野兽,咧嘴低狺著凶性。 “小迟哥小迟哥,除了这三个字,你脑子里还装了什么?!”他忍不住吼回去。这颗死包子臭包子,脑里都不包其他馅料的噢?! “你管我!” 后后后,竟敢这样跟他说话! “你这个笨娃儿,有了小迟哥就忘了我,差别待遇!偏心!见色忘友!鬼迷心窍!”同样是她身边亲密的“童年玩伴”,他的地位就如此不及小迟哥呀?那种老男人——也不想想他今年多大岁数了,还这样拐小孩,羞也不羞! 小粉娃瞧明白笨师弟冲著她而来的怒焰,虽不知道这把火是怎么烧上来的,但直觉清楚是与她有关。 “你在生气什么呀?我哪里有了小迟哥就忘了你?我要是忘了你,怎么会跑来找你商量重要的事情,又怎么会每件事都同你分享、诉苦——” “是!你商量的重要事情是“小迟哥”同我分享的事情也是“小迟哥”,和我诉苦的事情还是“小迟哥”左一句小迟哥怎么样怎么样,右一句小迟哥怎么样怎么样——呋!那是你的小迟哥,又不是我的,我做什么浪费光阴在这里听你吠他好、吠他棒、吠他呱呱叫?!” 他不爽啦!不爽听到自己喜欢的小粉娃成天嘴上挂著别个男人的名字——重点是那个男人还挑不出什么缺点,摆明是用来打压他的自信心,撇开个性不谈,那个男人光用身分就可以像拧死一只蚂蚁一样拧死他! “你……我怎么知道你不爱听,你不爱听,以後所有小迟哥的事我都不讲,不跟你讲了嘛……做什么这么生气……”小粉娃委屈地扁嘴,抹去混著鼻水又流出来的血红,嘟囔道:“没风度,小迟哥都不会这样……” 小阳师弟听到自己脑里有条青筋迸裂的声音。 数落别人的不是还敢这么大声,这颗小包子找死就是了——本来还在奔跑的大步停了下来,抱著她的壮臂也有了松放迹象。 小粉娃愣愣地看著自己被他轻手轻脚放在一处石阶上,然後他开始脱下身上那件染满鼻血涕泪的衣衫,一把丢给她。 “小阳笨师弟,你、你做什么……” “我瞧你还有精力打人兼骂人,看来伤得不怎么重,留件衣服给你擦擦血就算尽了“师姊弟”的情谊,记得用完替我洗乾净再还我。”这颗死包子没体会他的好,他决定吓吓她,故意板起脸,假装要弃下她。 人最犯贱了,只有在失去时才会发觉他的珍贵处。 小阳笨师弟转身就跑,一副没什么情意好商量的决绝。 “小阳笨师弟——”小粉娃没来得及捉住他的裤管,只来得及见他咻的一声,不见。 一阵冷风卷起枯叶,咻。 “可恶可恶!谁要你的臭衣裳擦血!臭死了臭死了!”她把他的衣服掼到地上,用力踩踩踩,脚下动作太大,连带牵动了伤处,鼻间淌流的血更多了,几颗红珠子坠在地上,溅开一朵朵红色小花。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阳师弟正躲在树上,强忍住飞跃到她身边替她拭血的冲动,硬是要等她开口多唤他几声,他才心甘情愿地继续英雄救美。 他就不信这样逼不出她用甜甜的娇嗓唤他的名儿,嘻。 “只要你叫三声我的名字,我就下去。”他喃喃自语。 嘿,快叫快叫。 “小迟哥——” 树梢间的小阳师弟差点滑了下来,他……他没听错吧?!扳指数了数她方才大嚷的名字,不对,少了两个字。 “小迟哥!”这一声扎扎实实给了小阳师弟重重一记闷棍。 这颗死包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迟哥——”小粉娃瞧见远远而来的人影,扯开嗓门大叫。 程咬金的出现,让树上的小阳师弟措手不及,只能瞪著大男孩朝她的方向而来,带著一身温文尔雅,现在他现身也不是,救美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继续窝在绿叶中,看著小粉娃与大男孩的白烂大相逢。 “怎么伤得这么重?!”大男孩忧心地看著粉颜上汩汩冒血的鼻,以及额心正中央那处撞击过後所留下的红印子,触目惊心,指尖轻轻一碰都会换来她的痛叫。 死包子!前一刻还在他怀里拳打脚踢,下一刻又赶忙扑到别人的怀里,呿呿!小阳师弟在树上抡拳跳脚。 “小迟哥,小阳笨师弟欺负我,他欺负我——呜……他丢下我一个人,他不理我,他在同我发脾气,呜……”小粉娃忙著告状。 “先别说话,先止血。”大男孩扶著她,双指压按在她鼻翼上方的止血穴道,轻哄著她。 小粉娃抽抽噎噎,听话地任大男孩处置她,终於过了片刻,她鼻子出血的情况好转,缓缓止歇下来。 “撞到树了?” 放下心的大男孩这才有工夫听她道出始末,在她提及伤势来由时,他挑起眉。 “小阳笨师弟害的!”她接过大男孩递给她的帛巾,擦乾净那张沾满乾涸血迹的脸蛋。“好多血……” “等会儿我让人煎碗药给你补回来。” 她点头,不过动作不敢太大,因为她觉得头有些昏沉及疼痛。 “你和他能吵些什么?”吵到都见红了。 “吵你。” 无端端被扯进战局的大男孩一脸不解,“吵我?” “吵你是小迟哥不是主子。”她低下头。 事实上,这件事她爹不只一回告诫她、数落她,干交代万嘱咐她要将大男孩当成主子来尊敬,而不能当成小迟哥来放肆,爹爹新娶的後娘也老为了这事斥责她,可是她不喜欢这样,如果她不听话,不把他当主子,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只当小迟哥,而把主子这称呼给抛到九霄云外? “这样也能吵到满鼻子血?” “谁教他……” “我说过,你如果不想将我当成主子,我就不当你主子,这件事犯不著让你和你师弟吵嘴,只要我们两个彼此认同就行。”大男孩说道。 “真的只要我们两个认同就可以吗?” 第11章 爹爹、後娘、笨师弟和其他人的眼光都可以不用理会吗?不行吧……若真像他说得这般容易,她又为什么会想努力让小阳笨师弟也同意她的想法呢?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 她从来不怀疑小迟哥,只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难像他一样肯定。 “小迟哥,我可不可以一下子当你是主子,一下子当你不是主子?” “你的意思是?” “爹爹和其他人在时,我把你当主子,换做只有咱俩的私底下,我当你是小迟哥?” “为什么要这么费功夫?” “因为爹爹和後娘会骂人,小阳笨师弟会生气……” 的确,不将他当成主子,对她而言是比较吃亏的一方,毕竟他是主子,他愿意将她视为身分特殊的对象,庄里也没人敢置喙,就算是大哥责备他,也不过是无关痛痒,听听便罢。 反观她,下人将主子视为玩伴原本就惹人非议,更何况以粉娃她爹的牛脾气,非得将身分给画分得清楚,现在再加上一个向来对梅庄忠心耿耿的大丫鬟——粉娃後娘的推波肋澜,她同他亲近,看在她爹娘眼中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好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少挨些骂,就这么做吧。” 树上的小阳师弟仗著耳力好,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给听全了,也忍不住犯嘀咕:“笨蛋,你这样同意她,她哪有办法将你和主子分得清楚?喜欢的小迟哥多保护些,不喜欢的主子少保护些——惨,一定会出事。” 公私不分,是护师最大致命伤。 “公私不分,是护师最大致命伤。” 梅媻姗将软垫搁在肘下,小巧的下颚轻扣其上。夜已深,之前她端药进房就瞧见梅家小四压在那层蓬松冬被山上,梅舒迟则是出了满身汗,看来睡得极不安稳,她急忙唤两名家丁帮忙将熟睡的梅家小四架回他自己的园子,又撤了梅舒迟身上所有冬被,让一名男仆替梅舒迟净身更衣,她也趁势喂他喝完汤药。 接著,他又睡了好几个时辰,她随侍在侧,不曾离开半步,这段冗长而安静的时间,让她有机会好好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最後却想起了小阳师弟三番两次告诉她的那句话。 “这句话的教训,我太清楚了……”清楚到光是回想都会令她惊惧不已,那次的教训,代价几乎是他的一条命。 “那不只是护师的致命伤,更是弱点。” 梳顺著他的发,像在摸触著她最珍视的宝物。 “项阳说的对,你……是我的弱点,只要一扯上你,我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个想向你撒娇的小粉娃,还是那个该保护你的梅护师,只要一有迟疑,我犯错的可能性就变大……”指尖探入他的发根,寻找那处隐藏在浓密黑发底下,曾经害他近乎没命的伤疤。 她的疤痕在脸颊,而他的疤痕却在头部。 那处伤口已随著岁月流逝而摸不著痕迹,只能凭记忆搜索著当时的位置,她却仍能精确歇指在那处曾汩血不止的部分。 那处因她的失误及冲动而存在的伤口。 第六章 寿客君子菊选宴当天,天清气爽。属於秋的萧条只有在偶尔吹来的清风里嗅得出味道。 小粉娃打扮得轻便灵巧,暗赤色的武衫襦裤包裹在软圆身躯上,没有半点累赘戚,瞧来真有几分俐落的护师架式。 她跟随其他几名捧著红菊盆栽的奴仆一块来到马车旁,等待主子一声令下後起程,在大伙小心翼翼搁放菊盆时,大男孩也一边同管事商讨正事,一边步出府门。小粉娃谨守“有旁人在场,他是主子”的认知,只敢朝他咧了个笑,不敢放肆地奔向他。 大男孩远远瞧著她的笑,也回了个颔首予她,仍不忘交代最後一句:“好,就让人扎个两丈高的菊楼送去,这事就全劳烦你处理。” “三当家,这是我的本分,没什么劳不劳烦。”梅庄管事忙揖身。 “那你去忙你的吧。” “三当家一路上小心。” “知道。” 两人分道扬镳,梅庄管事往府里走,大男孩朝府外来,淡扫众人安置红菊盆栽,脚下步伐没迟疑地走近她。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她一身轻简,连他看了都觉得有些冷。 “不冷不冷,这样活动方便。”她简简单单要了一套拳,彰显著衣服轻便有助於她的功夫发挥。 “秋风清冷,披上。”他解下身上薄裘,递给她。 她摇手拒绝,忙将薄裘又推回他怀里。“小迟哥,不用了,爹老说我壮得像头牛,倒是你,你才该多披件鹤氅御寒哩。”瞧他高高瘦瘦的没长几两肉,她还真怕一阵稍强的风都会把他给吹跑呢。 “三当家,该起程了,都安排妥当了。” “嗯。”他总是温文地回应每个梅庄奴仆,待奴仆转身退下,他坚持地将薄裘交给她。“现在不穿无妨,等会儿要是在马背上觉得冷,就披著吧。” 说完,不给她机会回嘴,他与身後几名奴仆一同上了马车。 小粉娃只能拥著那件留有他体温及菊香的裘衣,脸上浮现好憨好傻的甜笑,她愣笑了片刻才被旁边催促上路的马夫给唤回神智,吐吐粉舌,跃上骏马,随著马车喀躂喀躂地前进。 这件薄裘她可舍不得穿,天真的以为只要这么收拢起来,衣上的温度及清香就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她在马背上颠簸,呼呼吹来的秋风真有些寒意,飒飒树梢摩擦,交杂著马蹄车轮声,规律单调的行进声在林间小道上显得清亮,也更无所遁形。 原先一切都很顺利,参加菊宴、夺冠、接受众人喝采、吃顿庆功酒宴、回府、再受大当家一次欢呼、接下来便是源源不绝上庄里千金求菊的肥羊让他们剥皮……但这完美无缺的计画似乎招人妒忌,有心打断梅庄主子安排好的戏码。 参加菊宴到夺冠这中途出现了龙套跑插曲儿,目标是马车上一盆盆价值连城的珍贵红菊。 “抢!” 一声沉亮有力的指令破空而出,七名蒙面客自草丛及树上窜出,将梅庄人马团团围祝梅庄人早料到有这一著棋,要是没人来拦车劫花,梅庄人才真会觉得稀奇,还顺便检讨检讨是不是梅庄今年的菊种得不美,引不超贼人觊觎。 “保护主子!”梅庄一群随行的奴仆中本就混杂了六名护师,见贼人拦路,立即抽出惯用武器备战,在黑衣贼人展开行动之前先发制人。 小粉娃自然也不落人後,飞窜下马,加入混战。 “大当家果真料事如神,多安排了些护师,否则这回咱们梅庄就栽在这里了。一马车里探头采脑的管事梅乐手里捧抱著十多盆“菊焰”中开得最好、最值钱的一株,一副“花在人在,花亡人亡”的誓死维护貌。 “这种阵仗,大哥见多了吧。”经商多年,虽然梅庄兄弟秉持著赚钱至上的奸商原则,但是太过埋没良心的缺德事他们四兄弟也不屑为之,所以极少与人结怨交恶,更不会仗著财势欺负人,只不过往往有些小眼睛小鼻子的家伙见不得别人好,尽心尽力想破坏别人辛苦得来的成功。 “他们定是为了咱庄里的红菊而来,想抢了您的心血去夺冠!有本领不会自个儿去种吗?!您种出这种足以和大当家的牡丹媲美的“菊焰”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及心力——” “他们若讲道理就不会动手来抢了。”大男孩笑道,只是在瞧清那抹暗赤色的娇小身影扑进战局的惊险情景时,明显地倒抽了口凉气。 他眼露担心地看著小粉娃穿梭在好几把亮晃晃的大刀间,拳心紧抡地与黑衣贼人进行肉搏战,好些回都见到大刀晃过她的鼻前或脑门边,削落一、两根的乌丝,所幸她动作俐落如行云流水,黑衣贼人想实质伤害到她还相当困难。 片刻过去,谁胜谁负已是昭然若揭,六名护师外加一名小小粉娃将七名黑衣贼人给逼到末路。 “抢花不成,毁!” 指令再度由沙沙树梢间落下,像极了鬼魅的索命飘渺,梅庄护师谨慎地握丰手中兵器,严阵以待地准备见招拆招。 男声的命令已下,然而那七名黑衣贼人却没有动静,只是继续与梅庄护师对峙。 头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便是小粉娃。 她霍然回首,就见到第二批黑衣贼人正准备从马车正上方的枝哑跃下! 她想也不曾想,脚下一点,藉地施力,飞快地以轻功将身躯送向马车,她的武功虽然有待磨练,但轻功在梅庄可是数一数二,加上人小身子轻,速度也比大人们更快。 “小迟哥——” 她的飞奔速度已经够快了,赶上黑衣贼人执刀劈砍马车的狠势,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扯掉马车後的幕帘,将大男孩及梅庄管事给拉出马车,但那一盆盆的菊花已无余力挽救。 轰隆声响,马车在乱刀挥砍下化为碎片,里头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也惨遭破坏。 “那里还有一盆!”黑衣贼人当中有人指著梅乐双臂间的红菊,使他们当下再度成为诛杀目标。 其余六名护师也想奔回主子身边保护他,但头一批的黑衣贼人却开始绊住他们,虽知硬拚不过,他们依然使出拖延战术,让梅庄护师分心於他们的攻击及偷袭。 另一方面,小粉娃拖抱著大男孩,大男孩拖抱著管事梅乐,梅乐拖抱著红菊,一长串粽子似的牵连拖累了小粉娃的轻功。 “将花丢掉!”小粉娃要梅乐将手上那盆惹来杀机的红菊给舍弃。 “不成! 第12章 这盆菊是梅庄的祖爷爷祖奶奶,怎么能丢?!我梅乐绝不辜负大当家多年来的谆谆教导及耳提面命!”梅乐大嚷,护在胸前的红菊随著他被拖拉奔跑的动作而左右颤晃,像极了正在发抖的惊弓之鸟。 又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梅庄忠仆! 小粉娃身边有太多这种性格的家伙,连她的亲亲老爹都是其中之一,看来梅乐与她爹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到底是脑袋重要还是一盆花重要? 她想问,也不想问,因为不用问她就知道了答案。 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唉。 “不放就等著被人砍!”小粉娃一面跑,一面想踢掉梅乐怀里的花盆,可惜脚短了些。 梅乐回嘴:“放了回府也会被大当家砍!”两种下场不都一样!“这盆红菊是三当家仔仔细细从培植、栽种到养成,全心全意照顾它、看望它,其中有多少心血你懂个屁呀!” 小粉娃有半晌噤声。 谁说她不懂?!她当然懂,大男孩看顾那些红菊时她也在场呀!好些回都还偷偷嫉妒过他待花比待她好!要不是转念想到这些花全可以换成银两,而她不行,她才不会窝囊地认输呢。 他花在菊上头的心思,恐怕没人瞧得比她更清楚。 “你想死——” 大刀砍来,中断了小粉娃及梅乐的各自坚持,三人拖抱成一串的“粽子”被黑衣贼人追赶上。 “梅乐,他们要的只是红菊,你放手吧。”大男孩以主子身分开口。 花可以再养,人命没了就什么都完了。况且见小粉娃吃力地拖著他们两个大男人东躲西藏,三不五时还得扬臂挡下黑衣贼人的攻势,整张脸蛋上全挂著汗,让他也跟著吓出一身心惊及担忧。 “三当家,不能放——” “小迟哥,他不放,你放!你放开他!让坏人追著他砍好了,咱们两个还可以到树荫底下喝口凉茶休息片刻,反正他要和那盆红菊同生共死嘛!”小粉娃话甫说完,立刻腾出右手将大男孩的脑袋往下压。“低头!”她轻声一喝,闪过那柄横劈而来的刀子,梅乐就没得到她的救援,刀锋浅擦过他的脸颊,破相。 “还好刀子不是划到你,小迟哥。”小粉娃拍拍胸口,一副那种“死到梅乐不打紧,伤到你就是罪孽”的差别待遇样,惹得梅乐哇哇大叫。 “把花留下!”黑衣贼人吼道。 “你等等,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给你们,先别追著砍。”好喘,她得拖著两个比她重上一倍的男人,很辛苦耶。 “不给!”梅乐打断她准备向敌人谄媚的话语。 小粉娃原本努力在踢花盆的纤足转移方向,改踢向梅乐,想将他从大男孩手中踹飞出去,最好正巧落在黑衣贼人的怀里,让他自个儿去向黑衣贼人表达他宁死不屈的忠节。 “娃儿,不可以这样!”大男孩阻止她拨空踢人的动作,再转向梅乐,“将花交给我。” “咦?那您……”梅乐没弄懂大男孩要做什么。 “三个人逃难不如两个人逃。”大男孩接过花盆,“花在我手上,他们不会伤害你,找个草丛藏身去!” 话落,原本拎著梅乐衣领的大掌也松开,梅乐突然从快速奔跑的行进队伍间被抛下,整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十数圈,最後摔入浓密的草丛问,失去踪影。 黑衣贼人的目标本就不在杀人,也无心管梅乐昏倒在哪里,继续追著红菊跑。“将花交出来!” “你们保证只要花,不伤人,我就将花交出去。”大男孩在数柄大刀追砍下还维持著一贯的冷静。花丢了无妨,但他要这群贼人保证不伤害任何一名梅庄人。 “小迟哥,等等,把花给我。”小粉娃低叫。 “你要做什么?” “两个人逃难不如一个人逃。”她盗用他前头才同梅乐说过的话,并且很明显连他方才的举动也打算仿效一回。 “你别想!”大男孩严辞拒绝。她想自己抱著花让黑衣贼人追杀?!那他一万个赞成直接将菊花双手奉送给黑衣贼人。 “我一定跑得过他们,我加把劲,说不定还能逃回梅庄,再找帮手来围殴他们!”小粉娃自信满满。 “我不会让你冒这种险!他们要花给他们就是了,你远比这盆红菊更重要。”语毕,他高举花盆,身後的黑衣贼人也有默契地做出接手的准备动作。 “小迟哥,你舍得吗?”她忙问,她知道他是爱菊之人。 一个靠花为生的卖花商贾,说他爱菊,恐怕会惹来一阵讪笑,真正爱菊,又怎么舍得将自己辛苦栽植的菊拿来卖钱,甚至容许自己的菊成为城中富豪彼此夸口炫耀的势利品?他从不替自己养的菊寻觅或挑选买者,只要谁出得起高价,他便卖。 可是,一个不爱菊的人,没有办法养出如此令人心折的君子花,他爱菊,与他是卖菊商人的身分毫不冲突。 “你若舍不得,别丢,我会想办法保护你和它。”原先心里还有一丝弃菊逃生的念头,也已在瞧见大男孩眼瞳里那份对菊的认真而消失无踪。他说过,他会保护花:而她承诺过,她会保护他。 “不会舍不得。”大男孩回她一个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在安抚她。 “小迟哥,我想到一个方法,虽然不算高明,但应该会成功噢。”小粉娃不理会他那不真诚的答案,直接说道。 後头追赶的贼人举得双手发酸,却还不见大男孩将手上的花抛过来,开始连声咒骂。小粉娃的反应是指著贼人们大吐粉舌,脚下的逃命轻功可没停顿片刻。 “是什么?” “跑!”跳过矮树、翻过巨石,她像只山林野猴。 “你……”这算什么方法?他们从头到尾不都一直在跑吗? “跑也要跑对方向呀,我跑得好累了,只要再半刻就腿软了。我只有“跑”这项武功比他们好,打又打不过,那不全都玩完了?” 听著她兜圈子,大男孩不断想从她的句子里挖掘出她所谓不算高明的“方法”。 “不用伤脑筋了啦!我打不过他们,可是有人打得过呀,只要跑到那些打得过他们的人身旁不就好了?”她投给他一个“你怎么耿直得这么笨”的甜笑,脚步飞得更勤快,目标正是那六名被头一批黑衣贼人给缠住的梅庄护师。 “三当家!”六名护师远远瞧见他们想保护的主子被小粉娃拖抱而来,不由得一个个松了口气。他们摆脱不了黑衣贼人的纠缠,无法接近主子身边,现在可好了,主子自个儿上门来。 小粉娃双眸快速在第一批黑衣贼人中间寻找逃窜空隙,她知道只要能躲到六名护师身後,就能保大男孩安全无虞。 很好!最左边那两个黑衣贼人有破绽! 小粉娃瞧准了时机,快步飞窜——她看准别人的破绽时却忽略了自己也是只被黄雀在後虎视眈眈的螳螂……那名始终藏身树上的贼人头儿在她专注於前方动静的同时一跃而下,大张的右掌虎口精确地扣上小粉娃咽喉,将她整具身躯给压在草皮上,像只擒到猎物的猛虎,准备一口咬死猎物般凶狠。 大男孩连带被摔滑在地。 “谁都别动。”贼人头儿开了口,沉而清亮的声音没有半丝威吓,却足以教所有梅庄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怕的不是贼人头儿拧断小粉娃的细颈,而是那另一位同样受人箝制的主子有所损伤呀! “跑得挺快的嘛,绕完整座山头了没?”贼人头儿似乎对小粉娃那双强而有力的腿感兴趣,覆著黑巾的嘴角扯开笑痕,只是露在黑巾外的黑瞳没有传递一丝丝笑意。 “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就绕得完。”即使喉上把著足以致命的大掌,她还是逞强应道。 贼人头儿笑了,听不出是真笑还是讽笑,总之,有一两声轻呵逸出喉间。 “我要那盆红菊。”贼人头儿指向大男孩怀间的名贵菊栽,那正是他今天受人之托的重点。 “可以,别伤人。”大男孩道。 贼人头子瞟了他一眼,“梅庄三当家是吧?” 他大掌一摊,大男孩也识相地交上红菊,见粉娃有话,他暗暗制止。脖子都拧在别人掌下了,别多嘴。 “正是在下。” “久仰。”贼人头儿打量他好半晌,眼露精光。“果然名不虚传,容貌好、个性好、胆识也好。” “过奖了。” 贼人头儿没有太多耐心客套来客套去,直言再道:“我方才话还没说完,除了这盆红菊之外,还想借三当家你。” 闻言,包括大男孩在内的八双眼眸全都瞠得圆亮。 “借我?” “该说要借你养菊的本领更适当,有了你,像这样的红菊,要多少有多少。”贼人头子掂掂手上的菊盆,眼睛不曾离开过大男孩脸上。 “是谁让你来的?” “我以为三当家你心知肚明咧。视你们梅庄菊株为大敌,又会买通我们这种恶人贼子使坏招的人,一只手掌都算得完,不是吗?”贼人头子没什么职业道德,也不认为那个买通他们行凶的买主有什么好不承认自己的恶行。 “这盆菊,你可以拿走,但梅某婉谢你及买通你那名买主的厚爱邀请。”分明是恶意绑架,他还是有礼地视为邀宴。 贼人头儿在大男孩面前晃晃指,“梅三当家,我可没给你拒绝的权利,我奉命——买通我的那家伙,小头锐面,看了就教人想一刀劈了他的脑袋,省得脏了我的眼,不过看在银票份上,我总得奉命,这是题外话,重点是他下了令,能则抢,抢不得也不容他存著,买主指的是菊,也包括——” “养菊的人。” 第13章 大男孩接续道。 “聪明。”贼人头儿好生激赏。 贼人头儿话里的威胁浓厚。认分的就自己摸摸鼻头跟上来,否则别怪他的刀子无眼。 “你别想动我的小迟哥!”小粉娃使尽吃奶力道拧住扣握在她颈部的大手,贼人头儿吃疼呼痛之际,指掌有了松懈迹象,小粉娃曲膝一撞,将贼人头儿小小踢退半步。 她爬起身,抓住大男孩的衣袖,想带他再逃——“你这只精力旺盛的小泼猴!”贼人头儿舔去臂膀上被小粉娃扒出来的血痕,呋唾了声,反手揪住她的发辫,硬生生扯疼她的头皮,小粉娃也不甘示弱,转回头,露出亮晃的白牙,狠狠咬住他的手臂——“你——泼猴——”拿刀的手被小粉娃咬得死紧,好似要撕下贼人头儿身上一块肉,出自本能,贼人头儿举起另只手上的红菊盆栽当武器,使劲朝小粉娃的脑门上扣击而去! 砰! 漫天成雾的盆土及残枝在重响中进出,血红的菊办随著盆破瓦裂而散离,一片一片洒落成雨,一场缤纷落英的红色花雨……花办飘降在地,无风间,再也飞扬不起来,细长丰厚的瓣蕊里夹杂著不属於红菊花的血珠子,颗颗坠落黄沙,花瓣雨已停,可是那婉蜒自大男孩头上的腥红却不曾终止,开始泛滥成灾——梅舒迟觉得头有些疼。 伸手轻触著脑门上泛著疼痛的部位,不知是病到昏沉还是前一天梅媻姗将他压回床榻上时给撞到的……抑或,是好些年前的旧伤作怪? 不想花精神再去深思,让发疼的脑袋再增加负担。 经过一夜的休养,全身无力的病弱已不复见,他起身下榻,发现身上又换了套乾净的中衣,知道定是梅媻姗看顾了他整夜,时时差人替他更换汗湿的衣衫。 想起她照顾病人时的模样,让他唇边忍不住泛出笑,虽然面对她的担忧,他有几丝内疚,但若生病能换来她这种对待,似乎相当值得。 桌上布妥一些简单的膳食,但早已被秋意给冻凉,鸡汤药膳上还凝了一层薄薄的乳白油脂,令人没胃口再瞧它一眼。 梅舒迟推开了窗,让凉爽的秋风拂进屋里吹散一室闷热,他自己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三当家,你怎么起来了?” 梅媻姗冷硬的声音在他背後传来,一双黑眸不赞同地死瞪著透进寒风的窗,不待他自己反省,她上前将窗户合起。 “屋里好闷。”他道。 “屋里闷也不能站在窗前吹风呀。”她瞧瞧他,视线又瞟回床榻上,用眼神在告诉他:你还不回床上去躺著? 梅舒迟只能讨价还价:“我能不能多添件衣,别回床上去躺了?”口气很像在讨糖吃,又请求又委屈的。 她本想摇头,但想到主子有权决定一切,只好点头同意。 将手中的药汤搁在桌上,她转身到一旁的衣箱中寻找冬衣。 “你先喝药吧。” “好。”他自动自发地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将极苦的药汤缓缓送入口,不曾皱一下眉头,也不像怕苦的孩子耍赖不喝。 梅媻姗终於在第四个衣箱中找到了勉强合乎她要求的衣衫,在他喝药之际将衣衫包覆在他身上。 “媻姗,这是冬被吧?”他好笑地瞧著肩上那件又厚又沉的“衣衫”,她根本不是挑厚衣给他,而是直接翻箱倒柜地挖出一件冬被给他。 “那不重要,只要能御寒就好。”她摆明不接受他的意见。 梅舒迟喝完最後一口药汁,乾脆认命地爬回床榻上去,因为盖著一件冬被和披著一件冬被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後者的压力太大了,而且拖著冬被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很吃力。 “我还要多久才能出房门?”他的问法与小孩子问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如出一辙。 “病好再说。”她的回答也很“娘亲”,动手替他拢好冬被。“有没有特别嘴馋想吃些什么?我让人替你张罗。” “不太饿。媻姗,在菊月里叫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我会无所适从。”就好像已经习惯了忙碌,却突然被人抽走所有工作,他会觉得自己像废人。“可以让梅乐他们送帐册来,我在床上看……” “不行。大当家有交代,所有帐册全送到他那边去,谁敢拿给你,谁就等著受家法处置,梅庄里没人敢挑战大当家的权威。”她直言要他死心。 “这样大哥太辛苦了。” 梅媻姗没多说什么,她向来不在乎其他主子的感受,因为她只对梅舒迟负责,她只是专属於他的护师,所以她会自私地保护自己的主子,其他人……谁理呀? “你如果觉得闷、觉得无聊,我到书房找几本书给你解闷。”梅媻姗说完,便真的转往书房而去,留梅舒迟一人在榻上苦笑。 说到书,梅舒迟这才想起了那天小四塞给他一本……打发时间用的杂册,他那时随手将书给塞到哪去了? 好像是……枕头下? 梅舒迟探入枕下,果然摸到了书册。 “幽魂淫艳乐无穷……”翻开头一页,大略浏览数行就先瞧见火辣辣的宇里行间所酝酿的情欲,每个词儿都足以令人脸红心跳,行云流水的挥洒著男女情爱欲念间的纠缠,无论是肉体或是思绪……梅媻姗搬了一叠书回房,就瞧见梅舒迟时而倒抽凉气,时而瞠目结舌,时而惊讶轻呀,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那层红辣辣的色泽。 就连她好奇地走近他身畔,他都没注意到。 她俯低身,凑著小脸,一块和梅舒迟读著书里的句子。 然後,两人同时猛抽一口气—— 四目相交,他看著不知道在一旁瞧了多久的梅媻姗,而她盯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 “你、你怎么看这种东西?!”她先发制人,身子挺直地退了一步,急促不稳的呼吸是因他方才猛然回首时,温暖唇瓣别过她脸颊所带来的影响。当然,刚刚跃入眼帘那一行露骨而香辣的床笫艳词,也不排除是主因之一。 “这是小四塞给我的……”他觉得自己真像个做坏事被娘亲捉到的顽童,语气闷闷的。 “别赖给他!四当家才不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 “那我就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吗?” 她抖著纤指,指著他手上的淫书。“可是你已经在看了!”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也对……”他好像没立场替自己解释,轻合起《幽魂淫艳乐无穷》,将书册递给她。 “做什么?” “我不看了。” “那递给我做什么?!我也不看呀!”她的表情就像是那本书会咬人似的。 原本梅媻姗这种小闺女在出嫁前哪弄得懂什么“食色性也”的道理,在她古板的观念中,情欲这种事是碰也不敢碰,不,连想也不敢想。 “我才不像你……你这么……这么……”脑子里转动著恶心、肮脏等等的字眼,但她却说不出口,只能用眼神指控他。 “男人和女人本来会有情有欲,面对心仪的对象,产生想抱她的念头也是很正常,想拥著她、想吻著她、想和她有肌肤之亲,这些都算不上是恶心肮脏。”他明白她没脱口而出的字眼大抵是什么。 “你还说!”梅媻姗觉得脸上被人偷偷放了把火,正熊熊燃烧著,将她的脸当成木炭在烧,烧得又热又红。 “难不成你以为夫妻关起房门都在下棋泡茶练字画吗?” 他的眼神让梅媻姗又是一怔,她讷讷地摇著头。她怎么知道夫妻关起房门都在做什么?!那他又怎么知道别人家夫妻关起房门是在做什么?! 她摇头的动作越来越大,像是要甩出脑里听到的不应该出自於梅舒迟口中的句子,更像是要否定自己眼中所见的他——梅媻姗抡著拳,粗喘一声奔出他的房门,用她这辈子最厉害的武学——轻功,没命似的逃了。 那眼,像蕴著文火,慢慢地燃著渴望。 方才在书册上看到的字句残留在脑海,在混乱的此刻竟清晰地浮了上来。 直勾勾地看著、望著。 书里主角们的模样藉著字句逐渐成形,那直勾勾瞧著人看的男主角,变成了梅舒迟……那文火,名为情欲。 她,在梅舒迟眼中,看到了他对她的情欲。 第七章 一盆盆布满血红的热水被递了出来,女仆又端了乾净的热水进去,进进出出间,也彰显著房里人的伤势多么严重。 小粉娃哭红了眼,跪在屋外整整好几个时辰,忙碌而担心的人群谁也无心理会这抹难过害怕的小小身影。 她誓死捍卫主子,所以没有人责怪过她一字一句,加上六名护师在其他当家面前详述著贼人偷袭之际,小粉娃拖抱著三当家逃窜的情况,其他当家也知道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苛责,甚至二当家还对她道了谢。 谁也无法预料,那盆准备砸上小粉娃脑袋的菊盆,会让不顾自身安危的大男孩给硬挡了下来——用他的脑袋。 当下破的不只是菊盆,还有他的头颅。 没人怪她,但她却怪自己。 要不是她冲动、要不是她没思索过後果就贸然行事、要不是她武功差、要不是她反应慢、要不是……要不是她,他也不会替她挨上这记重击。 “娃儿,起来吧,别跪了。” 小阳师弟来到她面前,看著她满手满脸染著大男孩的鲜血,苍白的右颊上开了道细长血口,她也好似不觉疼痛,一脸的忧心忡仲只为房里的大男孩,让平时总爱闹她的他也无心调侃。 “没人罚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做得不好! 第14章 我如果做得好,小迟哥就不会变成这样子!”说著说著,豆大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早说过不分清楚主仆之分一定会出事!” “不是这样的!我说要保护小迟哥,我有保护小迟哥,是我太笨了,所以才——” “我说的是他!”小阳师弟指著紧闭的房门里,“他没认清主仆之分!哪有主子能以身为盾替下人挡灾?!他要认清自己的身分呀!就算全庄的奴仆都被砸破了头又怎样?他顾自己毫发无伤就好,谁让他多事跳出来被人砸?!”他狠狠甩过头,一股火气直往上窜。 他知道,如果今天换成了他,他也会替小粉娃挡下这记伤害,宁愿自己头破血流也不容她受伤害,那是因为他喜欢小粉娃呀!大男孩的举动……也在诉说著,他也喜欢小粉娃,喜欢到不顾主子身分,反过来保护梅庄护师的生命安危。 以主仆之分来说,这根本是本末倒置,以男女之情来说,这却是人之常情,他喜欢小粉娃,他和他一样,都喜欢上小粉娃……是,他嫉妒大男孩英勇的救美行为,嫉妒他让小粉娃心甘情愿地跪在屋外与他同受折腾,嫉妒发生事情时,他不能陪在小粉娃身边。 “我不是刻意要将咱们这些下人看得低贱,但和主子们比起来,我们的命原本就廉价,他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天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当时护主的行径,他伤得这么重,其他当家会如何看待你?会不会将他受伤一事全归咎於你?咱们做下人的,主子要搓圆捏扁还不简单吗?他如果真为了你好,就该用“主子”的态度来待你,否则今天这种事,不会是最後一次。” 小粉娃扑在他怀里痛哭。 她现在心里揪著、脑里乱著,好似那菊花盆是砸在她头上,源源不绝的痛越来越强烈。 “小阳笨师弟……怎么办怎么办……小迟哥会不会死掉……会不会……” “不会不会的,他那种烂好人,不会的。”虽然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嗯,现在还是甭在小粉娃面前说,否则她会哭死。 “他如果死掉了……我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好好活下去呀。”难不成小粉娃想陪葬吗?! “我……我不要和小迟哥分开……不要不要……”小粉娃抬起被泪水湮没的眸子,“小阳笨师弟,你跟他说……跟他说以後我会好好练功,我会好好保护他,不会再让他受伤……你跟他说,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你快跟他说……呜……” 说著,小脑袋瓜子又垂了下来,颗颗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了他。 “你有办法将他完全视为主子吗?” 她猛点头,说不全句子的檀口只是一直呜咽重复著:“可以可以……” 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她以後都不能再抱著他叫“小迟哥”,她都愿意。 “那他呢?他又能分清主子与奴仆的分野吗?” “我……我不知道……” “要是他分不清楚,以後遇到这种事,他还是会挺身出来替你挡。” 小粉娃垂著眼睑,眼眶蓄不住眼泪,只能滴答滴答地任它夺眶而出。 我说过,你如果不想将我当成主子,我就不当你主子,这件事犯不著让你和你师弟吵嘴,只要我们两个彼此认同就行。 蓦然想起那时大男孩又是认真又是安抚的一席话,他将所有的选择权交给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是她的主子,也可以不是她的主子,端看她的意愿。 也就是说,只要她认定了他的身分,主仆的分野就跟著明朗了,是吗? 小粉娃攀紧了小阳师弟,啜泣声加浓,接著,她释放了胸中的积郁。 她哭得很使劲、也很放肆,因为她知道,从今夜之後,她所失去的,是她最喜欢的小迟哥,无论他是生是死,她都要失去他了——盛满清水的木盆子里深埋著一颗脑袋,咕噜咕噜地冒出数颗水泡,隐约听见有人的低咒混杂著泡泡产生,直到肺叶感到灼热的窒息痛苦,木盆里的脑袋才放过了对自己的折磨。 满是水珠子的脸上仍是红火一片,一盆冷水无法消褪半分异常的红艳,甚至因为长时间的闭气而让镜前那张芙颜更加暗红。 想用双手揉散两颊的红霞,反倒被颊上的热度所怔。 “梅媻姗,他是主子,听清楚了没,他是你这辈子认定了要跟随一辈子的主子,不可以有任何胡思乱想,主子,是要放在心上供著的。”水湿的小脸义正辞严地对著镜中的自己厉声道。 镜中的她自然不会回她几句“我知道了”之类的保证,她只能静静瞧著自己,缓缓抚上那道在铜镜里反照出来的颊上红痕。 “你忘了吗?这道疤痕是当年那贼人头儿拿菊盆砸破他的头时,被碎片给划开的,伤口是会痊愈,但我不准许,不许你忘,你要永远以此伤为戒,将他视为主子。” 为了留下这道小伤痕,她在拭净伤口边的污血後,拿著後娘的胭脂染在疤痕之上,让她的血肉与红色染料牢牢密合,让这道疤痕不会在结疤之後脱落得不留痕迹,如同纹身雕青一样。 “所以……你不可以被他的眼神干扰……”思及梅舒迟看她的炯然目光,火红的脸又浮现高热。 她不知道原来温文的梅舒迟也会这样看人,原来他眼中也会有名为“情欲”的火焰,她以为他只会淡淡地瞅著人笑,永远那么温柔有礼……情欲该是污秽的,否则为什么大人们都爱私下谈著,若是可以正大光明拿来当闲磕牙的聊天话题,他们何必老爱故作神秘?男人说得暧暧昧昧,女人说得羞羞答答,这种羞於启齿的事……为什么从他眼中传递出来,却让她脸红心跳到无法遏止? 无力沉吟了声,她觉得自己真坏,简直……不懂矜持。 “笨娃儿!”紧合的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附带著洪亮有朝气的轻快呼唤声,全梅庄会这样叫她的,不做第二人想——除了当年那个小阳笨师弟。 梅媻姗又重新扫视镜中的自己,脸上红霞消褪的速度远比不上小阳师弟叫门的猴急,她无奈,只好顶著狼狈的模样去开门。 “项阳。”小阳师弟全名梅项阳,与她一样同冠梅家姓,而“项”是本姓。“这么急做什么?” “没什么,刚瞧见你急急跑进房,我还在想你怎么了哩。”梅项阳今年正逢及冠年岁,一身黝黑健康的肤色是长年习武所换来的,高过梅媻姗两头身长的他微微俯觑她,清亮的黑眸很是灵活,性子倒和小时候没什么改变,仍爱闹她戏她,不同的是他已经极少找她磨剑练拳,因为知道自己力道大,一个不小心都会伤到梅媻姗。 “我没事呀。” “没事脸这么红?”他觉得梅媻姗脸色红润时还真好看。 “日头大。” “你不是整天都待在三当家房里吗?哪来的日头?”语气很酸很酸地加重前头那句问话,酸到连梅媻姗这种粗线条的姑娘都嗅到了。 “我还得煎药熬汤,厨房跑跑书房绕绕,难免晒红呀!”做什么说得这么暧昧,好像她待在三当家房里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那是丫鬟的分内事,你一个护师去煎什么药熬什么汤呀?!” “你什么时候在三当家身边看到一个丫鬟了?”梅舒迟从不让他大哥安排手脚俐落的丫鬟给他,说是避嫌,至於避谁的嫌,他没说,她也不知道。 “没有丫鬟总有小厮吧?” 梅媻姗被问得有些上火,一方面也是懊恼自己的行径被梅项阳给看得透彻,“你是来找我吵架的?” “当然不是。”梅项阳暗暗咒了自己一句,为什么他老是嘴贱,爱将梅媻姗给惹毛。“我听盛叔说你忙著照顾人,自己都没有空理会自己的肚皮,这怎么可以?”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我到你房里来之前,先去厨房摸了两颗包子给你填肚皮,喏。”他露出讨好的羞涩笑容。 梅媻姗太习惯梅项阳用大吼小叫的方式表达他的关心,他是个不诚实的男人,心底担忧,嘴里却还可以吐出令人想动手狂扁他一顿的浑话。 她道了谢,接过油纸胡乱包裹的热包子,开始啃起来。 梅项阳迳自挑了她身畔的位置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 梅媻姗咬著包子,不经意抬头,瞧见梅项阳目不转睛地看著她。 “你做什么这样看著我?” 梅项阳嘿笑两声,神情看来颇不自在。 “笨娃儿,我今年满二十了。” “我知道呀。”想讨生辰礼物吗? 黝黑的脸上浮现红晕,“该是娶媳妇的年龄了。” 正在咀嚼的檀口停了下来,全副注意力都停留在他脸上,他笑得太害羞、太腼腆、太反常……太不像她的小阳笨师弟了! “然後呢?”她防备地问。 “笨娃儿,你不会到现在还在装傻吧?”梅项阳有些惊讶她会这么问,“你该知道……我……对你……你该看得出来吧。” “我知道你对我这个小师姊很是尊敬,所以你想挑个媳妇儿让我替你审视审视,是不?” “你还装傻!”梅项阳大嚷,手掌拍得整张桌子摇摇欲坠。 “我怎么装傻了?!”包子索性不吃,现在吵嘴比较重要。 “梅媻姗,我喜欢你,打小就喜欢你,我要讨媳妇也只会有你这一个选择,这样,你还有法子装傻吗?”梅项阳不兴那种文绉绉謭謭的咬文嚼字,性子率直的他根本不给梅媻姗任何逃避的机会,一气呵成地直言道。 第15章 梅媻姗被他这番直接而明白的示爱给吓了一大跳。以往不是没有梅庄长工向她示好过,但她总是装傻蒙混过去,不是假装听不懂,就是当做没听到,可这一次,梅项阳吼得够大声、够简洁、也够震撼了! “你……我是你师姊……” “我从来没承认过,论年岁论武功,你哪一点构得著“师姊”的边?我没有一次将你当成师姊看待,”他啐道。 “但我没有一次不把你当师弟看呀!”直到今时今日,他对她而言仍是那个小阳笨师弟,一个存在於童年回忆中最好的玩伴。 “那你现在可以试著不把我当师弟看。” “我没办法!”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梅媻姗!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她每次都这样,只要遇上了问题,她便会用“身分”来粉饰太平,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以前她用这套方法骗了梅舒迟,现在又要用这套方法来骗他! “我没有逃避!项阳,你别闹了,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她还奢望梅项阳下一刻会立即露出“我在耍你的,你当真了对不对,哈哈哈!”的笑脸,可是——没有!他脸上的神情好认真,认真到令她害怕。 “我没跟你开玩笑,从我十岁开始,我就跟盛叔说过,等你长大,让他作主将你许给我,盛叔和盛婶都同意,会到今天才同你说,是因为我以为你心知肚明,我在等你长大,媻姗,我等了你十几年。” “别说了——” “为什么别说了,因为你都知道?”梅项阳不给她挣扎逃脱的机会,再逼。 “我不知道!你别说了……” 见她一张脸由红变白,他狠不下心强逼她。“好,我别说,那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梅媻姗的回答只是不断摇头,是无话要说,也是抗拒著他的情意。 “你在顾忌什么?还是……你想嫁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那个没说出全名的“他”是谁,梅项阳与梅媻姗都一清二楚。 “我不嫁人,谁也不嫁……我早已决定,这辈子我唯一的身分就是梅庄护奇#書*網收集整理师,其余的,我都不要……” “是梅庄护师还是专属於他一人的护师?”梅项阳今天一直在挑她语玻梅媻姗觉得自己一直不敢正视的内心被人血淋淋地剥开,让她再无遮蔽藏身,招架不祝两人陷入片刻沉默,梅媻姗不开口就是不开口,不给梅项阳任何答案和反应,平静得像是她不曾听到梅项阳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沉得住气,不代表梅项阳也行。 “你不可能一辈子为了他不嫁,你爹娘不会准的,我也不会。”他放软了声音,“媻姗,嫁给我与你想继续当护师根本没有冲突,我们都是梅庄人,替梅庄尽忠是我们的本分,你嫁了人,还是可以继续做你的梅护师,我不会阻止你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虽然我一定会吃醋,但是我清楚你的性子,你不会逾矩的……” 她没有启齿的打算,梅项阳只得再道:“再说,你认为以盛叔的观念,他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和主子有什么暧昧吗?若照现在的情况下去,三当家终究得娶妻生子,那你呢?继续死忠地跟随著他,连他的妻子孩子也一并拚死保护下去?” 梅媻姗只是垂著头,看似专注地盯著桌面,实则空洞茫然。 “你该替自己打算些,不要什么都以他为优先,媻姗。” “我已经失去我的小迟哥,现在你们连主子都不愿意给我吗?”静默了良久良久,梅媻姗终於开口,却只是一句气虚的指控。 她沉痛地闭上眼,那年强迫自己舍弃掉小迟哥的梦魇一直都在,那是剖心一般的疼痛,现在……他们要她再尝一次吗? “主子永远是主子,你永远不会失去他。” 梅媻姗又是摇头,这回力道极校 她知道如果她嫁给梅项阳,她会失去梅舒迟,会连主仆关系都就此瓦解,即使她可以猜到梅舒迟会用笑容祝福她,但是,被伤了心的人,要如何再面对那个狠狠伤他的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所能做的,只是摇头。 第八章 “为什么摇头,你不愿意?” 床榻上那张血色尽失的苍白俊颜有著太多病後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长发包覆著他颀长的身躯,身上刺眼的白衣让他看来更清瘦,缠绕在额心的白长巾隐隐约约还透出混杂著土黄药粉的血红伤口。 “不可以,你是主子。”嗫嚅的樱唇有些迟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让榻上的大男孩微微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昏迷过久,连睡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才会误将眼前的小粉娃瞧得这般陌生。 “不是说好了,私底下只有咱们两人时,不当我是主子吗?” “……不可以,你是主子。”这句话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诫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儿,我昏睡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道理他一觉醒来,小粉娃就转了性子。“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这个可能性最大。 小脑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责骂你了?是我大哥还是你爹?”他揣测著让她态度大变的原因。? 小脑袋又是左右晃动了数回,“虽然媻姗该骂,但没人骂我。” 她只是……在适应完全摒除他是小迟哥,全心全意将他当成主子来恭敬爱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势必要认清他与她的云泥之别。 “不要再摇头了,看得我头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图晃掉脑袋的自虐举动,“娃儿,过来。” “是,主子。”她走近,但维持著相当距离。 “坐到榻上来。”他拍拍自己枕边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找你。”他淡淡说著,一句实为强迫的话经由他嘴里吐出竟仍是温柔。 顾及他头上的伤势未愈,小粉娃只得乖乖听话,坐在床沿,一颗螓首压得低低的,好似正专心在数地上有几颗灰尘。 “没人该骂你,相反的,我还得向你道声谢,谢谢你那时拚了命想护我安全。”大男孩轻轻抬起她的脸蛋,暖声说道,瞧见她右颊上留下的伤痕时,不免皱起眉峰。 “到底是谁真正拚了命的保护人?我才该向你道谢……” “可是你道谢的方法竟是……疏远我?”他淡笑问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过她脸上的丝毫表情。 嗫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为解释,但话到了嘴边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里。她如果跟大男孩说出她的决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说服她,将她失眠了好几天的挣扎全给化为乌有,而她说又说不赢他,心底深处更巴不得他真能有办法让她不用失去心爱的“小迟哥”,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又会将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险境地呢? 不能同他说,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会逼她,因为他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於明白真相,也只会搁在心上猜测。 “我没有。” “你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见他醒来,她不早扑到他身上,缠著问他还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会像现在,忽远忽近、扑朔迷离。 “我只是怕你刚醒来,身体还不太舒服。” “能醒来就表示没事了。” 突然插入的沉嗓,让内室的两人同时转向门扉,正巧瞧见大男孩的大哥跨进门槛,仍显年轻的脸庞强端起当家主子的威严,本该是格格不入,但兴许是经年累月所堆积出来的神态已几近浑然天成,竟让他无论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实。 “大当家。”小粉娃赶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样是主子,她畏惧著梅庄大当家的威严,在他面前从不敢放肆。 “门外候著。”梅大当家赶人。 “大哥!” “还不出去?”不理会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扫向小粉娃。 “遵命!”拳儿再抱,她旋身快步离开,在梅家老大补上一句“将门带上”的命令时略略停顿,再折回来关上门。 “大哥,你——” “兄弟说话本来就不用外人在旁边听著。”他拉来一张鼓凳落坐,摊开手上帐册,先将方才某条有错的款项给勾出来。 “你……”想反驳她不是外人,却又找不到立场这般回话,大男孩仅能憋著一口轻怨,琢磨半晌,浅叹道:“大哥,你老实说,我卧床这些天,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后,不只错一条,连下头这笔帐也记错,梅福真是欠人教训了。 “你是不是骂了她什么?” “是该骂。”这么大的款子少填了个字,当然该骂,不只该骂,就算处罚也是天经地义。 “她这么尽忠,你还骂她,这样岂不告诉全庄里的人:“下人尽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结果还是逃不过被责备的下郴,如此一来,庄里谁还愿意多付出分心力?”脑後的疼痛随著他每一个激动的字眼脱口宛如针刺,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口气说完不平。 梅家老大从帐册上抬头,“我说该骂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说不该骂的人是谁?”他虽分心在看帐,但也能听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对象不是梅福。“是刚才被我赶出去的盘缠吧?” “媻姗,梅媻姗,不是盘缠。”他纠正道。 “我记得当年是替她取名叫盘缠呀。”当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说还没取个合适的名儿,希望他替娃儿赐名,当时他正在处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盘缠问题,随口便这么唤了。 “你没记错,你的确是替她取名叫盘缠,不过一个女孩子叫盘缠很难听,而且还是“没盘缠”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 第16章 他大哥这种爱钱如命的性子,真让人替他未来儿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脸不多介意的模样。“她叫什么都无所谓。你以为我骂她?” “你有吗?” “我这么闲吗?”梅家老大头一次看到三弟露出这种非逼问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这个三弟是个闷葫芦,很多事很多话都只放在心中自个儿烦恼,别说逼问,他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曾,今天会这样可真是奇了。“我要骂她什么?骂她护主不力,让主子头破血流被人扛回庄里?还是骂她不守本分,一个领梅庄薪俸的护师,到头来竟反倒换成主子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这么说!”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没什么时间说。”看见温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这种嗔怒的表情——头一回说来汗颜,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无能,在父母双亡又无依无援之际,忍心将三名稚弟以微薄银两卖给好人家後,才过了一夜,忍不住心里反覆挣扎及不舍,连夜又奔回那三户人家,将亲弟给赎了回来,那时,三弟削瘦的脸上就是这种神情,即使当时他不发一语,光用眼神就足够让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内疚到投河自荆大男孩的神色让他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弟弟们露出这种表情,无论是他,或是任何人,谁也不许。 “说笑罢了。我没骂她,再说她没犯错,我能骂她什么?如果真要骂,那六名铁铮铮的汉子让一个娃儿护著主子四下逃窜岂不更该骂?但他们也没犯错,这是突发情况,要怪,只能怪武艺不够高,那么是不是连带又得怪传授武艺的林师父?还是要怪梅庄买的那个菊花盆子太硬?菊花养得太美?还是最该怪自家弟弟硬要拿头当盾,给人砸伤了?”梅家老大无奈一笑,“一牵扯下来,没完呀。” 大男孩脸上紧绷的线条放缓,总算恢复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为什么明摆著要和我保持距离?” “也许是被那天的事情给吓坏了。” “不像……”甫受重击的脑袋被他这么折腾地用力思索,开始迸裂出疼痛,他拧眉紧压著眼睑,仍不放弃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别想了,你还伤著呢。”合起帐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软枕上。“小娃儿嘛,心里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你都是当家主事的大人了,别学著她一块胡思乱想,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抚下,大男孩也只能颔首。 “大哥在这里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宠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阵子自家三个弟弟都依赖他到了离谱的地步,在家中情况仍一贫如洗的那几年,四个小男孩窝在一小张榻上,三个小弟每晚还得要听他说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们不是要听那些陈腔滥调的忠义戏码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声音入睡,只有确定他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才能证明他们没有被人抛下……“嗯。”这一刻,大男孩会心一笑。他早过了撒娇的年岁,却也享受并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亲情。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睡醒来,病也好了大半,梅舒迟这回足足在床榻上发闲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当家梅舒城及梅媻姗的半逼半哄下窝在榻上当个尽职的病人,後来还是大夫建议病人要下床走动走动,呼吸些新鲜空气,他才得以踏出房门,恢复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风称得上刺骨,他披著奴仆递上的厚氅,与两名兄长及小弟在牡丹园间的花厅品茗叙事,秋季的牡丹园圃冷冷清清,牡丹绿叶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苏醒,看来十足萧条寂寥。 热茶袅窜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个火盆子似的温暖,花厅四周的绸纱在秋风间翻扬成纱浪,美归美,却没有半点挡风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边打哆嗦边吐出几句粗话。 “多披件衣裳。”梅大当家是四兄弟倒数第二个步入花厅,甫踏上石阶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进到花厅後正巧能披在梅舒迟身上。 “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迟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风的厚氅,上头披著二哥梅舒怀脱给他的那件镶满润圆珍珠的华丽织裘——很重,光是上头百来颗指腹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压垮人,现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风寒才刚好。”他宠溺地拍拍弟弟。 “谢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飘忽的声音如泣如诉,像极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们托梦时的调调,白惨惨的身影晃进花厅,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来身後奴仆的惊呼,可他还能在摇晃间,稳稳当当地跨进厅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将自己当成了白狐裘,双臂一摊地挂在梅舒迟颈肩,整个人平贴在他背脊,脑袋瓜子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和周公相亲相爱去。 梅舒迟身上挂了四件厚裘及一个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没来得及脱给他,还穿在自个儿身上。 大当家梅舒城弹弹指,让两名小厮将梅家小四架离梅舒迟身上,塞到一旁的软椅上去秋眠。 二当家梅舒怀一贯穿著华裳,只是在这个不属於他的季节中,添了些慵懒睡意,当然也让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颜变得更无懈可击。 “怎么不见那个老跟在你身边的娃娃护师?” “她去拿厚裘来。”第五件。 “真是忠仆。”梅舒怀呵呵笑著。 “我倒觉得小三没将她当成奴仆看。”梅舒城接过热菊井,大呷数口,煨暖了心窝。“打小就这样。” “可那丫头倒真将小三视为主子。”梅舒怀咽下一块菊花甜糕,兴致颇高地和大哥谈著正坐在两人对面苦笑的梅舒迟。“我本来还以为,她该恃宠而骄,仗著小三宠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当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么护师奴仆的身分不全都抛在脑後,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二哥,别这么说话。咱们四兄弟不也曾穷途末路,不也曾是别人府上的奴仆?在身分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梅舒怀仍是笑著,“是这样没错,所以如果你哪天对咱们说你想迎娶她入门,我们一点也不会惊讶,更不会反对,是不,大哥?”他将回答权抛给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专心品著高档菊井,“梅家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是你们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对。”反正他溺爱弟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差这一件婚姻大事。 “说到哪去了,不是要谈生意上的正事吗?怎么说著说著说到这上头来了?”梅舒迟努力想转移话题,甚至翻开今年采菊的盈余帐册,盼能让大伙将注意力转到册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可是咱们三当家想娶,人家还不肯嫁哩。”梅舒怀接过帐本前撂下这句话,他的眸子总是精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听见梅舒迟无声轻叹,梅舒城决定拦下这惹人沉默的话题,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个最近发生的事开口:“前几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远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他向我这个做当家的讨了个赏,希望能让他外甥和新媳妇儿在梅庄办场热闹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远房外甥和新媳妇儿都是梅庄里的人,做主子的尽分心意也好,再说,梅庄好久没热闹热闹,藉著办婚宴,顺道让庄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庄里有没有其他对情意相投的小俩口,将大伙的婚事全给办齐了,来个双喜临门。我这边的梅兴暗恋王厨子他女儿好些年,如果王厨子肯点头,让他早些娶她进门,省得时常三更半夜摸黑到花园去谈情说爱。”梅舒怀为自个儿的贴身小厮争取福利。 “……我这边……也有个小丫头和长工……呼……”飘虚虚的嗓音企图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给拖回去下棋。 好,简单几句大家都懂了,乖,继续睡。 “小三,你说呢?”梅舒城总会听过所有弟弟的意见。 梅舒迟微笑点头,“大家能在梅庄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当主子的责任。若要设宴,西园最合适,那里的红菊喜气。”他停顿了片刻,带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敛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说——梅福的远房外甥?”他脑中快速翻著无形的梅庄名册,一个名字蓦然浮现。“梅……项阳?” “是这名字吗?”梅舒城也不太确定,毕竟梅庄奴仆太多,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背每个人的名宇。“我只记得他是梅庄护师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迟更确定了。梅项阳,小阳笨师弟,这个名宇多久没听见过,他对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媻姗疏远他的那天为止,因为之後梅媻姗不曾再同他多谈关於她周遭的人事物,当然也包括了久违的“小阳笨师弟”。 这个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并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妇儿是谁?”依男人的直觉,他从许久之前就从梅媻姗口中听出了梅项阳对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恶意戏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却是一个男孩想赢得心仪姑娘全盘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项阳把他的心全搁在梅媻姗身上。 现在改变了吗?他有了其他爱慕的姑娘吗? 时间,会让他将心从媻姗身上收回吗? “听说是梅盛的女儿。” 第17章 不会。 梅舒迟脑中浮现这两字时,梅舒城同时给了他答案。 反观他自己,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会天真地以为梅项阳已做到呢?蠢。 梅舒怀先是瞧瞧看似平静的梅舒迟,才转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儿是谁吗?” “梅盛的女儿就是梅盛的女儿呀。”他哪记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举起软趴趴的膀子,可是无人理会他。 “梅庄第一辈的奴仆我都没办法叫全,何况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花厅的绸纱掀起一角,梅媻姗怀抱著裘袍回来,先朝众当家恭敬揖身後才抖开裘袍,披在梅舒迟僵硬的肩头。 梅舒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没向她道谢——这不是梅舒迟向来的习惯,他从不将奴仆替他做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更不吝啬向他们称谢。 这一回,他没有,只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不肯抬头。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洒了石桌上的杯杯壶壶也无暇理会,长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媻姗。“你是梅盛的女儿!” 震惊,大大的震惊。 梅舒怀是一脸早就知道情况,见怪不怪的脸;梅家小四则是被梅舒城那声惊吼给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个身再睡;梅舒迟仍是专心盯著茗杯瞧。 梅媻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她的身分会让人这么震惊?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让梅舒城愕然万分,好像她欺瞒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儿没错。” “你有妹妹还是姊姊?!”缓些,说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妇人选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岁数?” “八、九岁吧。”虽不明白梅舒城为何问这些琐事,她仍照实答。 “说不定梅项阳恋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还在做垂死挣扎。 天!梅庄里每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三弟待梅媻姗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而现在,梅媻姗却选择要嫁给别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够了,别说了。”梅舒迟的声音平稳得难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牵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这么吧。如果她不介意,让我充当她的兄长,替她张罗个热闹的亲宴,也算……心意。” 饮尽最後一口仍残存著热度的菊井,梅舒迟起身,肩头数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脚底漾成涟漪般的圆弧,梅媻姗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迟却先一步挥开花厅绸纱,许是心绪紊乱,许是力道发泄,一阵裂绸声在那只揪纱的指间传开,她还没来得及站超,梅舒迟已经快步离开花厅,头也不回地。 那裂开一角的绸纱被冷风吹缺了口,无法遮蔽他远远离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媻姗。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是最後一个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个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应太过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轿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已经被爹娘给订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别吗?再说,你和小阳自小一块长大,还扭捏什么?别同我玩什么“人家不依、人家不来了”的闺女娇态,爹怕极了那种恶心调调,省点省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样该嫁啦。”梅盛喝口茶润嗓,继续对冷著一张清妍容貌的女儿进行轰炸:“小阳这孩子我很满意,性子开朗又热心,每回他来咱们这吃饭不都热热闹闹,你弟弟妹妹也喜欢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这种肯上进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阳那孩子对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会吃苦的。”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吗?”面对梅盛的长篇大论,她只问了一句。 “商量什么?天底下有哪个爹娘要替女儿订亲事还得和女儿商量的?”在家从父,他说了就算!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问我要是不要?”她再问。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气也跟著上来。跟这丫头说了好些个时辰,口乾舌燥的结果,她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敢挑战他这个做爹的威严! 亮眸毫无畏惧,“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还问个屁!”他做什么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允了?!” “对。” 两父女同性子同脾气,像两只隔著河桥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声,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吗?!大当家亲自允了你和小阳的亲事,不仅如此,所有婚宴摆席,当家们也全点头同意,帖子虽然仅发给梅庄人,但光凭这样,桌数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这边吠得够响亮,搬出这道必死令,还怕女儿那几声气虚的反驳吗? 梅媻姗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一瞬间,她竟找不到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就连梅舒迟也……看清女儿眼中一抹迟疑,梅盛要断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残忍也不过就是心口一刀,挨过了就会释怀吧。 “就连三当家也一样,甚至他还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绣娘替你缝制嫁衣,要以兄长的身分让你风光出嫁。三当家真是个无话可说的好主子,也不枉费这些年你跟在他身边的主仆情分,值得了。” 女儿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媻姗心底在想什么,但是女儿的奢想只会拖累她,让她追逐著遥不可及的幻梦,既是如此,还不如抓牢手中平实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儿能嫁个好良人,再多,也不贪求了。 梅媻姗显露疲惫,不知是被父亲轰击太久还是无力感涌现,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推开了木椅,双掌撑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俩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全数耗荆爹说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经忘了;心底的排斥让她的脑袋不去容纳任何说服或逼迫的话。 她知道梅项阳会是好夫君,但他是师弟,这两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庄里的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懂!心中满满激起“只要那一个人懂就够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头,那个会懂的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挺她到底。 对,他一定会,只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的,因为,他总是这样。 不理会梅盛在身後的嚷唤,梅媻姗提起全力,施展轻功飞奔在园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让她好些回都没瞧清脚下受力的枝哑有没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顾狼狈、不顾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盏灯,指路的灯。 “怎么这么急?後头有人在追你吗?” 当她气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间找到梅舒迟时,他笑容可掬地问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不见半分异常,几乎让梅媻姗错觉他还不知晓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当家……” 他半侧著身,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迎著秋风而飞,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并说明来意。 梅媻姗摇著头,“项阳是项阳,项阳是小师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顾不得尚未顺好的气息,她心慌地想让他听懂。 梅舒迟浅笑著,“梅舒迟是梅舒迟,梅舒迟是小迟哥……但主子,你接受,为什么现在这样的逻辑换到梅项阳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却给她最残酷的答案。 梅舒迟弯身摘下脚边一株价值不菲的红焰菊,递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缓缓的,他唇边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过。“你向来自主,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没伸手接过菊株,他却松手任红菊脱离指间,坠落她眼前。 满身菊香的男人带走了鼻翼间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丝的芬芳,在努力吸纳之间,却听到类似啜泣的吸鼻声。 拾起泥地上的红菊,她开始一办办扳离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瘫坐在泥地上,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卷起了满地的红瓣,在空中扬舞,连她身後不远处那摊没让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无法幸免。 那夜幕间漫天飞扬的花办里,不只有她寻找的答案——也有他的。 第九章 没人知道为什么梅媻姗最後还是点头允了梅盛安排的亲事,或许也没人在意过,毕竟梅媻姗与梅项阳是青梅竹马,梅庄的人早就心知肚明,而“青梅竹马”在许多人心底本来就和结发夫妻相等,只有几个爱嚼舌根的长工、丫鬟偶尔会聚在一起谈论另一个青梅竹马的反应——不过,另一个青梅竹马毕竟是主子,又是个待人极好的主子,所以并没有太多不堪的流言加诸在他身上,流传最盛的充其量也就是用“主子与奴仆,身分之差”来代替梅舒迟的落败。 落败呀,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梅盛一家都又笨又蠢,一个穷护师和一个主子,谁都知道当然要挑有权有势又长相优、个性佳的主子呀,可他们偏偏拒绝与主子攀上关系,甘心奴仆嫁奴仆,再生一窝奴仆出来效忠梅家,这令许多没机缘攀龙附骥的小姑娘们直呼可惜及浪费。 第18章 ? 这些闲言闲语自然免不了传进梅盛一家耳里,但话随人说,他们就是不动如山,而梅项阳内定的新媳妇儿更是无动於衷到令人怀疑到底要出嫁的是不是她? 记得那天,梅媻姗拖著更显疲倦的身子进门,只留下一句“要嫁,等我满十八再说”,接著便不发一语,入房关门。 十八岁,那还有两年的日子要算呀。 梅媻姗撂话的狠劲,不给任何人多嘴的余地。 反正姑娘家十八岁嫁人还属适宜,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两年,梅项阳自是欢喜答允。 感觉像是小俩口的事,可在梅庄这事还三不五时教人提出来闲磕牙。 云淡,风轻,两年期限转眼只剩半年。 庄里沸沸扬扬的热闹气氛似乎被隔绝在这扇门之外。 梅舒迟正在绘菊,将他所种植的寿客君子跃然纸上,绽出一朵朵近似真花的墨绘,一点一挑一勾,毫不拖泥带水。 “媻姗,你过来瞧瞧。”他搁下笔,招来伫在他身後,看他看到发傻的梅媻姗。 “喔。”她依言走近,目光从他脸上移至宣纸。“真美。” 菊月还未至,能瞧见梅舒迟画的菊,也真是令人倍觉熟悉及亲切。 屋里弥漫著淡淡的荷莲味,那是屋外一池粉莲喷香,也是梅庄第二当家掌事的月令,而向来在这个月份总是懒惰夏眠的梅舒迟竟有雅兴起了个大早来作画。 “我只会画菊,其他的一概不行。”他笑,有些淡然。 拭净了手,他领著她到另一张桌前,上头放著一只大木箱,他动作轻缓地打开了左右两锁,里头全是新嫁娘的行头,喜帕红缟、凤冠霞帔、首饰花钿、黼文大带、连裳、凤头红鞋、胭脂眉黛、红绿彩锦绾的同心结……“这些,是我让人准备的,还缺件绛红印花绢裙,我请丝坊的绣娘替裙上缝些镶边道数,看来喜气些。瞧瞧还有什么不齐,我再添给你。” 梅媻姗站得远远的,用著像在看待怪物的眼神瞅住木箱里一层层搁置整齐的鲜红衣物。 “还、还有半年……你准备这些,太早了点。”好不容易,她学著他作出淡淡的神情,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思绪,使她的声音听来平稳。 “不早了,这凤冠霞帔也足足绣了一年,总不好到上花轿的前一刻才手忙脚乱地准备嫁衣。”梅舒迟拿起黼满七彩凤凰的霞帔,一针一线都绣得扎实,也因太过扎实而沉重,他将霞帔披在她身上,“你成亲正逢端月,那个月份天气还是很冷,到时别忘了多穿件衬袄,不过也因为是端月,大哥养的牡丹还没吐蕊,否则就能让你簪朵牡丹代替这些沉重首饰。” 她像个僵直的木头娃娃,任他将霞帔挂在她纤肩上。略略替她整好衣物,他小退一步,将她看仔细。 “我看这霞帔不用修改了,穿在你身上很适合,到时再上些水粉胭脂,定是……美丽的新嫁娘,只可惜了你颊上这道红疤,成亲那天我让喜娘替你看看能不能扑粉遮掩。”长指滑过她的疤痕,像是以为只要用些力道就能擦去泛著脂红色的瑕痕。 她双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专注得连梅舒迟想视若无睹都不可能。 “我倒希望这道疤痕从这边——划到这边。”她伸出指腹,从疤痕的起点开始,横过整张脸蛋,穿过鼻翼,最後消失在左侧颈脉。“如果破相得这么彻底,怕是没人敢娶我。” 这样,她就毋需被迫属於另一个男人。 “别胡说。”他轻斥,口气中的无奈比责备还要多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 “别板著脸,你该高兴些。” 高兴?她为什么要高兴? 她单薄的力量不足以拒绝四面八方袭来的亲情压迫,被孤零零地推到这步田奇#書*網收集整理地,她找不到任何高兴的理由! 而他,也是那只推了她一把的手。 “主子的命令,媻姗自当遵命。”扯出一个假笑给他,并且一边脱下霞帔,双手像正握著什么高热的东西似的,火速将霞帔塞回他手上,然後很小孩子气地转头不再看他。 梅舒迟望著她好半晌,小心翼翼折妥霞帔,放回木箱里,喀的一声,落锁。 “媻姗,还有件事同你说。” “主子吩咐。” 他定到她的眼前,不想跟一个侧对著他的脑袋说话,事实上梅舒迟是多此一举,因为他走近,她立刻又将脸别到另一边,明摆著和他玩起追逐的赌气游戏。 “你从明天开始,就到我大哥那边去吧,听他差遗。”他放弃再追逐她的视线。 他的话,远比他费神想得到她注意所做的努力更有效,一句话才说完,梅媻姗瞠著眸,无法置信地转向他。 “你……你说什么?” “我这边,不需要你了,大哥那边欠人手,你去帮他吧。” “那忙完了呢?”她心添谨慎,追问著。 “忙完了,你也是别人的媳妇儿,总不好继续当我的贴身护师,万一你夫婿有所误会,岂不损你名节?”现在反倒是梅舒迟在躲避她的目光,那般好聚好散的口吻不难猜想他此刻的神情。“若忙完,就看我大哥对你有什么安排。希望你待我大哥,能如同待我这主子一样忠心。” 一瞬间,她听到天地崩裂的巨响,有形的感觉、无形的感觉,全都被震得发疼,紧窒的胸口开始拧揪,让她无法吐纳呼吸,肺叶间涨满的,全是疼痛。 “行尸走肉。” 是呀,很像,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这么闲不会替我处理几条帐噢,还有什么莲花宴的?” 不都说他是行尸走肉了吗?他有看过哪具行尸走肉还会批帐及筹备莲花宴的? “这么难过不会去把人抢回来噢?”梅舒怀一边嚼著烤莲子,一边拍著身旁的弟弟。 “我没有难过。” “是,你只是半死不活罢了。”天底下最可怜的莫过於心爱的人将成为别人的枕边人,他还得替新人张罗一切婚嫁事宜,说不定到时还得跟著男女双方的爹娘坐成一排,让新人“二拜高堂”哩。 “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端出主子权威,一声令下,还怕梅盛不把女儿乖乖捧到你眼前吗?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成这副模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他这个笨弟弟,让别人比翼双飞还替别人拍手叫好哩,换做是他,使尽无耻手段也非得拐来爱人,绝不会眼睁睁看他们幸福美满。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当主子看待,又怎么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分去逼人?”梅舒迟拧著眉峰。 “说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迟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没见过哪个主子像你一样被欺负成这德行。” “或许是天注定的缘分了……” “没什么天注定啦,缘分全靠自己挣来的,我要是像你这般温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亲亲小莲华,还和她共享游荷池之乐?”虽然最乐的人是他,他的亲亲小莲华痛恨荷莲是出了名的,但还是老被他拖去赏荷。 “我以为她会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个男人,不会没有目的地对一个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属,又怎会这般? “懂?懂什么?懂你没说出口的情意吗?笨小三,凭咱们兄弟俩认识将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够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现在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梅舒迟盯了他好半晌,“你心里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怀差点被嘴里没嚼碎的烤莲子给噎著,赶忙喝口水顺气。 “真不愧是兄弟,这样都让你瞧透了?!”好家伙。 梅舒迟剥了颗莲子到唇边,唇畔带著淡淡笑靥。 “虽然你这么一猜著,我接下来那些羞辱你的话就没办法骂得畅快淋漓,不过看你可怜兮兮,我这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马吧,省略那一长串骂你蠢、数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说的好像给了多大恩惠,只差没让人叩谢皇恩。“话,你以为不说,谁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你闭著嘴:心还隔著一层人皮,教别人怎么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动些,这段情愫也不会暧暧昧昧拖了十数年,像我,十几天就认定了我的亲亲小莲华,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我家小莲华和你们一样,闷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则照她的个性,岂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这,我多庆幸自己及时介入她的生命,不因为自己的迟到而让她多尝孤单……也恼自己迟至今年才遇见她,让她这些年过得不快乐……” 说到後来,梅舒怀开始叙述起他的情史心境,说著他是如何如何心疼著自己的亲亲小莲华;说著他是如何如何高兴著自己的亲亲小莲华放开心胸,让他走近……虽离题,却又贴切地戳中了梅舒迟的“迟”。 他名为舒迟,她名为媻姗,姗姗来迟,让两人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却花了十数年在靠近彼此,而十数年的努力并没有让这段咫尺之距缩短半分。 “你知道你待谁都好,上至兄弟、下至奴仆,谁对你有过半分怨言?没有吧,待谁都好,也会让某些人无所适从。” “怎么说?” “你对我好,也对梅乐他们好,可我分辨不出你对我好一点还是对他们好一点,是我重要点还是他们重要点。”梅舒怀举出实例。 他当然知道兄弟的情分和外人不能相提并论,所以句子里的“我”实际上换成“梅媻姗”才是他的本意。 第19章 “我懂你待我好,懂我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但那是你一贯待人的态度,你说,你要我懂什么?懂我和路人甲乙两奴仆的存在是不一样吗?”聪明如他是懂啦,不过直性子的梅媻姗怕是想不透吧。 梅舒迟又是一叹。这席话,来得也迟了,他没有立场也没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惯性。 梅舒怀往自家弟弟肩上招呼一掌,“还有半年,不迟,还不迟。”半年都足够教一个姑娘家顶著大肚子,还怕出不了绝招吗? “不,这辈子,是迟了。”他苦苦一笑。 那夜,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一片片离枝菊办告诉他,放手吧,她不是非你不可;那夜,他也让她自己做选择,而她的选择也告诉他——放手吧,她终不属於他。 再过一个月,菊月便要结束。 黄历上的节气也将迈入立冬,白雪纷纷的时节。 梅庄园子里不属於这月令的花卉几乎全快凋谢完,现在只待後山一片梅园绽香。 梅舒迟他现在应该不忙碌了吧?毕竟属於他的时节就要过去,接下来换成梅四当家掌起正务。 梅媻姗凝聚心神,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将手上的长剑使得更有力流畅,无人为敌之中,她的剑势不见松软,一挑一斩,全带著十成的力道。 成为大当家梅舒城的护师之一,武学底子不能弱,因为他和梅舒迟不一样,奸商的手腕让他赢得了千金万两,也让他赢得了对手花商撵除名册上的头号宝座,敌人众多,护师当自强。 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没将她视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护师,否则他不会派她来修裁草木——用她毕生绝学。 削起矮树丛上突生的枝橙,几片断叶纷坠,不一会儿工夫,她已将那丛矮树修整出圆润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风扫落叶剑式。 剑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树哑,草木修裁得株株圆润可爱,但整个圃园落了一地杂叶,像是经历了狂风暴雨後的惨状。梅媻姗收回长剑,执起竹帚开始扫地。 扫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唤她像在使唤一个小丫鬟,压根不拿她当护师。 梅舒城虽不至於凌虐她、压榨她,但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八成和梅舒迟有关系——当然不可能是梅舒迟授意他欺负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惯她如此“欺负”梅舒迟,想替自家弟弟出口闷气吧。 她也是一肚子的不愿意呀!梅舒迟是主子,有权力及能力替她撤了这场婚约,但他什么也不愿做,甚至……兴致勃勃地让人张罗她婚嫁的衣饰、陪嫁物,连她爹梅盛都不见得有他的一半勤快……说实话,她心里是有些气恼他的,气恼他没瞧见她的抗拒、气恼他不懂她不愿嫁的请求,甚至气恼他……对她没有半丝不舍。 只要他开口让她别嫁,即便是要挑战爹爹的怒火,她也会无所畏惧地向爹爹争回终身大事的权利,只要他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常可是,他却将她遣离了身旁,留在梅舒城身边帮忙,嘴上给的理由是因为梅舒城欠人手忙不过来,可梅舒城的忙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真要遗她帮忙,好几年前就遗了,还需要用这种烂理由来唬弄她吗?真以为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远,脑袋都不拿来用的吗? “唉。”呵出一口寒气,白茫茫的叹息打从苦闷的心口而来。 扫落叶、扫尘埃,也扫她满心惆怅,可惜的是,落叶尘埃收集成篓後,只消一把火烧,哪遗留个影儿?独独惆怅,扫也扫不劲收也收不齐,焰火也烧不去。 看著扫聚成一堆的叶子在青焰中逐渐被吞噬,那股惆怅不减反增。 “第十声……” 飘渺的男声不知何时介入她的思绪,那声音——“四当家?!” 梅媻姗被那蜷缩著身躯,蹲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梅家小四给吓了好大一跳,若不是认出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恐怕她手上的竹帚早就招呼过去了。 “……再添些叶呀……火要熄了……咳咳……”梅家小四被烟呛得直咳,泌泪的眼闭得死紧,像是因烟熏而张不开,当然实际上是因为他还在半睡半醒之中。 “四当家,您要取暖怎么不回房去,让下人替你燃火盆还是暖炕?” “……凉亭好冷……不好睡……” “所以您不回房里睡吗?” “要睡……只剩一个月可以睡了……”一个月後,梅家小四忙碌的当家生活正式宣告展开。 梅媻姗觉得两人的对话找不到交集,在烧叶的火堆里又添了落叶,让火堆烧旺些。见梅家小四睡得香甜,一副天下无大事的悠闲样,一团火就能让人好幸福好幸福,这样的幸福看似简单获得,然而真的如此容易吗? 她索性竹帚一搁,也跟著围在火堆边,伸出双掌,烘煨著火焰的温暖,也想撷取这样简单的幸福。 “我要喝三哥的菊井……”来壶热呼呼的香茶吧,好冷。 “我去哪里找菊井给您?”她苦笑,她已经被遣离了梅舒迟身边。 “三哥……你的护师欺负我……”梅家小四眼没睁就先告状。 “告什么状呀?!现在哪里生个三哥给您?” “你和三哥……形影不离呀。”眼睑撑开一条缝,瞟向她。 形影不离……吗? 如果真是形影不离,她又为什么独自在这个地方扫她的一地倜怅,藉著一小团火堆来温暖自己愁然的心? “你在的地方,三哥一定在……”打个哈欠。 “您这样的“认为”已经被打破了,现在三爷是三爷,我是我,没有形影不离这玩意儿,连最後剩下的主仆关系也撇得一乾二净,甚至……不要我留在他身边,不让两人再有交集。平心而论,他真够冷静,简直冷静到了无情……”梅媻姗凝瞅著焰火,埋怨呵,是真的埋怨他,也埋怨自己无法爽快地对他说“我不嫁,你去替我善後”这种话。如果她开了口,他愿意帮她吗?若是以前,她敢点头如捣蒜兼拍胸脯挂保证——他会,一定会。可是经过那夜菊圃一事,她的自信大概只剩下蚂蚁一般大小了。 我嫁、我不嫁、我嫁、我不嫁…… 那折办的菊花是他亲手摘给她的,也是他的答案,嫁与不嫁,全凭了那朵菊,所以她会点头下嫁,他也脱不了干系。 见身旁的梅家小四又发出轻鼾,脑袋因无处支撑而微微晃摆著,看来睡沉了。梅媻姗又好气又好笑,他真不是个适合聆听的对象,总听没两句话就跑去陪周公对弈嗑瓜子,将诉苦人的心酸当成睡前故事来帮助睡眠,真是……不过也因为梅家小四的怪癖,让她终於找到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听她说话又不会取笑她、不会因她的奢想而嗤之以鼻,这让梅媻姗更放心地“自言自语”和梅家小四聊心事。 “陪伴了他十多年,这情分,就只值一袭凤冠霞帔、喜帕红缟是吗?一个主子对下人而言,他做的,够多了,我爹我娘都说要知足,他们真的也是很开心,光瞧那袭霞帔,上头又是绣金丝又是系珍珠,恐怕它的价钱远胜过我们一家的卖身钱,可是……我一直没办法开心起来,是不知足吗?不知足一个主子为我所做的一切吗?我清楚自己心头一直有个缺憾,他替我填了好多东西,从以前开始他所做的,一件件搁在心上,但那缺憾还是在,像补不满的,尤其是每回瞧见他一次,那缺憾就裂得越深,那缺憾他能填补吗?还是只会让缺憾扩张到无法愈合的地步?”被火堆煨暖的柔荑贴在心窝,掌间的温度却传递不到心里。“他已经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什么事都让我拥有完全的决定权利,他只是笑笑地等著我告诉他,我要这样或是我要那样,他没有反驳过一次,哪像我爹,总是认为女人得完全听从男人的话,爹亲是天、夫君是天,什么决定都不用问过我,他说了就算……他是个这么好的人,可是我也痛恨他是这么好的人,如果他能够强硬地告诉我“我不许你这么做”、“我不许你将我视为主子”、“我不许你嫁给梅项阳”霸道地留下我,现在我又何需在这里埋怨著他的好……还是,对他来说,我,梅媻姗,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我的去留对他都无所谓?” “你若这样想……是侮辱我三哥……”梅家小四的声音又沉又轻又含糊,若不是四周太宁静,很容易被忽略在风声之中。 此时无风,所以他的嗓音,如此清晰。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我三哥待谁最好……没眼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除了兄弟,我三哥最在乎谁……难道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才能瞧清……他心版上刻著哪一个人名吗……” 哈欠连连中,梅家小四勉勉强强也断断续续地说完话,睡熟的模样偏偏又说出一番颇具深意的言词,让梅媻姗无法分辨这是梅家小四单纯的梦呓还是“四当家,您……清醒吗?”梅媻姗多此一举地问。 她见识过梅家小四完全清醒的模样,那简直是——呃,判若两人,可那个清醒的梅家小四也不是现在这副慵懒贪睡的模样呀。 等待许久,回应她的,只有轻鼾。 果然……是睡死的。 在梅媻姗以为他会睡上好些时辰而准备起身离开时,梅家小四又开了金口。 “我是清醒的……” “是吗?”她怀疑。 “你等会儿……揪五、六个梅庄人问问……就知道我没、没骗你……”又长又黑的翘睫蔽掩的眸子没有半分醒意,话倒说得挺齐。 “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更添惆怅。” 第20章 她清楚他回的话不是指他清醒与否,而是梅舒迟心版上刻著的那个人名……“知道了……就迈开大步,去追我三哥呀……那男人,蠢呵,你靠近两步,他才小小跨近一寸……你退开一步,他却退离十丈……十多年的情分,你还不懂他吗?是因为你不要他,他才被迫不要你……你现在怪他什么冷静无情、什么太好不霸道……简直是做贼在喊捉贼……好的全让你享去了,坏的才留给他……不公平……” 咕哝几句“我在忙,你别吵我,等会儿再陪你下棋去”以摆脱周公的召唤相邀,梅家小四很勉强地再回到现实。 “你心上是缺憾,他心上却是刀割……他每次如此待你,你还他什么?你说一袭凤冠霞帔不值十年情分……你想过没,他要用什么心情去替你张罗婚嫁事宜?那嫁衣虽不是出自他亲手裁制,可一针一线,都是他小心翼翼交代著要怎么绣、怎么改……他求的是什么?你的磕头谢恩吗?怕是恩没谢成,换来了你像刀般的冷睨……这一刀,砍得多重多深……他没喊疼,所以你就闭眼不瞧,当做他完全没心没肝是吗?”欺负人也欺负得太过分罗。 梅媻姗握在衣襟的拳儿收拢,连带揪疼了心口。 她是真没注意到,因为他总是淡淡的笑,好似云淡风轻,好似他什么也不在意,只要她自己想要怎么做,他都不会有异议,因为他笑得那么纵容——就连那天遗她离开他身边,他的声音听来也是那么淡然,淡然到让她轻易忽略了……他待她若有情,她是如何残忍地伤害著他,还自以为是受伤最深的一方,甚至无耻地埋怨著他的无情无意! 伤得最重的人,已经疼到无法开口,只有皮肉之伤的人还有闲暇来嚷著自己好痛好痛、血流了几缸、伤口裂得多大——到底真正无情无意的人,是谁?! 咚! 梅家小四在梅媻姗起身奔回主屋的同时,失去支撑的身躯重重撞躺上一旁的落叶堆,幸好有叶堆垫底,才不至於让那声撞击太过响亮。 他话还没说完哪…… “姗姗来迟……虽迟,也该有个好结局,只是迟了,而不是完了……” 说完,再嘟囔两句“好痛噢,呜……”,昏睡。 第十章 “这是做什么?” 梅项阳看著那柄插在泥地上,随著清风摇晃剑身的龙吟剑,再瞧向将剑投掷过来的梅媻姗。 谋杀亲夫吗?只要再五寸,剑身插到的可不是泥地,而是他的脑袋。 “比试。” “比试?你不是向来最讨厌和我比试?”他还记得以前梅媻姗一听到他说要比试,逃窜的速度可比水里的泥鳅还滑溜。“今天讨打的兴致这么高呀?还是皮在痒?不过我可不当殴妻的烂夫君,打从最後一回瞧见我粗鲁的手劲将你的手臂给打出一大片淤伤——那是六年前的事吧?我就发誓绝不动你半根寒毛。”他搔头笑道,甜言蜜语他不擅说,即使只是这番平实的关怀,也能让他说得两颊泛热,像个初萌爱意的小毛头。 “我要和你比试。”梅媻姗坚持道,右手已握起自己腰间长剑。 “媻姗,我说了,我不要。”万一伤了她,内疚的人可是他这未来相公哩。 “伤了我也无妨,我不是那些破了皮就哭得惊天动地的娇姑娘,来吧。” 眼底瞧见梅项阳的宠溺,梅媻姗不忍多觑,只能紧盯著手中的利剑,亮晃剑面反照著她迟疑的清颜,稍稍屏息,她让最後一抹疑虑从脸上褪去,英挺而细长的眉缓缓扬起。 “为什么非要逼我和你比试?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梅项阳隐隐约约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只好往姑娘家使性子上头猜测。 “想跟你分个高下,这理由够吗?”剑身上亦印照出她身後带笑的梅项阳,她与他,都洗脱了那童稚青涩的模样。 “你还介意我老是取笑你打不赢我的糗事噢?”梅项阳咧嘴直笑。看不出来梅媻姗心眼这么小,同他翻当年的旧帐。“想报仇呀?亲夫妻明算帐吗?呵呵,听起来好甜蜜噢……” 说著,他黝黑脸孔上的红墨像奇观似地加浓,足以媲美红脸关公,一口白牙更形璨亮。 “好啦好啦,谨遵妻命,让你打到爽快好了,反正夫妻打打闹闹,感情才不会散,来,看你要从哪下手!”他豪气地拍拍自个儿练武所养出的厚实胸膛,准备好要与她共享“打是情,骂是爱”的亲昵。 说才说完,梅媻姗的剑已抵在他喉头。“从这里。” 梅项阳脸上的笑意凝成僵硬,咽咽津液,喉结咕哝一动就能感觉到抵在肤上的冰冷剑刀所传来的结实力道,甚至那剑刀划破了皮的微疼也逐渐浮现。再看向那张与他嘻皮笑脸截然不同的清妍容颜,他知道,她不是说笑。 “你不是来打情骂俏?” “比试。”两个字同时回答了他的问题,也再次强调她的来意。 “输赢的战利品是什么?” “我输,我跟你姓——” “慢著,媻姗,你现在已经跟我姓了。”忘了他们两人都姓“梅”吗?以後连冠夫姓这麻烦事都可以省下来。 “我的“梅”姓是跟著主子姓,不是因为你。”在梅项阳卖身梅庄之前,她梅媻姗早就姓定了“梅”。 “我懂了,你是来……和我解除婚约,是不?倘若输的人是我,条件是不是答应你将这场婚事当玩笑,哈哈两声笑完就什么也不算了,是不?”他问,而梅媻姗没肯定也没否定,只在一瞬间,她轻拢了眉峰。 “你输,你就承认你是我的小阳笨师弟。” “承认又如何?” “承认了……就一辈子当我的小阳笨师弟。” “然後呢?除了这个身分之外,我还能拥有“夫君”这个权利吗?”他嗤笑。不能吧,依她的性子,师弟就一辈子是师弟,可以当亲人宠宠抱抱、可以当哥儿们嘻嘻闹闹,但要再逾越,万万不可能。 她的无声,形同默认。 “你说要我等你两年,我也等了,剩不到半年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这件事全梅庄都知道,你现在才使性子说不嫁,媻姗,你不要这么任性,这丢脸事,你爹和当家主子们都丢不起,再说,要是有人朝你指指点点又该如何?” “项阳,这件事不公平。” “不公平什么?”他不明白。 “我在两难中选择,他……也在两难中选择,可是你呢?你没有被迫选择过,心境的忐忑,你没尝过,这不公平。” “这与公不公平有什么干系?我喜欢你,要娶你,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情呀爱的要怎么说它公不公平?如果说非要论公平,你待我及你待他的态度也从没公平过呀!”说起这事,永远都是梅项阳心上的疙瘩。 “是呀……世间怎么可能做得到公平,就连上天让人投胎转世都有贵贱之分,天都做不到公平,人又怎么能……”她喃喃地说著。 “对嘛,是不是最近大当家让你工作太辛苦,你在胡思乱想?”梅项阳不著痕迹地推开喉前的剑刀。 “我不是胡思乱想。既然做不到公平,那就算我自私吧,你用这场比试让我心服口服,我若输了,今天的话全当我没说过,心甘情愿的冠上你的“梅”姓。我选择嫁与不嫁,他选择放与不放,而你,你选择输或赢,你的选择牵动著我的,我的选择牵动著他的,他是三人之中唯一默默承受的人,我必须……自私地替他著想。” “所以你希望他不放,进而你不嫁,最终换来我输,是不?” “如果你真要一个答案……是。” “你该知道,我的武艺不会输给你,从小到大,你没赢过我半回。”他不明白这种稳输不赢的买卖,她何以拿来自讨没趣。“如果你认为我会放水,那是空想,我不会将你让出去。” “我也不许你故意输给我。” “媻姗,要是赢了比试就能赢了你的心甘情愿,那么——”他抽起泥地上的龙吟剑,轻甩几回,剑啸清亮。“我接下你的战书。” 梅媻姗总算扯出一抹淡笑,这是她面无表情的芙颜上自始至终唯一停驻的神情。 此时梅项阳还有心情说笑:“不过说来滑稽,这种时候应该都是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而决斗,那战利品女人则在一旁嚷著“你们两个不要打了”之类听来刺耳又无用的阻止,想不到,我们却是得你我厮杀,由你这个最终胜者才能拥有的女人来替另一个男人出战。”无论胜败如何,他梅项阳已经明摆著是最大的输家。 他的话让梅媻姗又是一笑。 “没办法,比武对他不公平,比文对你不公平。” “那我宁愿你替代我去找他比文。”至少这会让他觉得她在乎他多一些,那种为他挺身而出的决然模样,会让铁石心肠的男人融为绕指柔。 “比文我也比不过他,一定输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比武你也比不过我,一定输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至少我会甘心。”她也学著梅项阳将剑握牢,蓄势待发。“不瞒你说,我若去找他比文,他会问清楚我要什么,如果我要他输,他绝不敢赢我半分……他就是这么笨的一个人,永永远远都是输家。” 如果他愿替自己多挣一些,她也犯不著拉下矜持来找梅项阳挑战。 她真是自私,明知道这番举动定会伤了项阳的心,即使这场三角纠缠中,势必有一个人得怀抱心伤,她却自私地不愿那心伤的人是他。 幽幽传来无奈低语:“不,你错了,他才是真正享受到赢家胜利滋味的人,因为你骗不了自己,你真正爱的人,是他。” 第21章 “放心,我知道你要来,所以我将她遗去修剪草木了,碰不到面的,坐吧。” “谢大哥。” 梅舒迟参加完菊月最後一场菊宴,三个月来的当家掌事也将近尾声,依照惯例,梅舒城会召来秋冬两季的当家主子,让他们“换手”——没什么太大排场,充其量也只是昭告梅庄众人,接下来的月令换谁作主。 “兄弟还客气什么。” “……大哥,这种修剪草木的粗重事,下回别让她去了。” “还替她著想?”梅舒城的眉峰拧成麻花。 “只是觉得……大材小用,可惜了。”梅舒迟喝口茶,假装云淡风轻。 “我这边从不缺护师,是你硬要将人塞到我这来当差,我当然得替她安排事做,否则浪费人力。”梅庄不养闲人。 “……大哥说的是,只不过,可以让她去抄抄帐、端端茶什么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凌虐她,放心,你大哥不玩这种小人招数。”要凌虐也要正大光明呀,嘿。 “嗯……”不好对大哥管教下人之事多置喙,他又饮了口茶。 虽然大哥是好意遣她离场,不让他见著了她而心情低迷,可是……这回没见著她,他的心情仍是好不起来,甚至——更坏了。 不愿糟蹋兄长的好意,他只好逼自己转移注意。 “小四还没到吗?” “以往这时候小四都醒了,今年不知怎么回事,他还在睡。” “应该是今年梅树醒得晚吧。” “我已经差人去搬他过来了——连人带床。”反正叫也叫不醒,直接搬来比较省工夫。 “小四要是醒来,梅庄也不会冷冷清清……” “梅庄从来没冷清过,是你的心境使然。”他就觉得梅庄每天都热热闹闹,一群人就像鸭子似的,成天在他耳边东呱西呱,没半刻闲。 也对。 不只觉得身边冷清,他甚至觉得今年的冬天好像提早来了,好些回都让他直打哆嗦。 瞧大哥一袭薄衫,身後敞开的窗户也投射入耀眼的日芒,一切看起来都温暖,独独他仍觉得冷吗? “小三,你要是舍不得那盘缠,大哥可以替你作主,将盘缠的婚约给撤了。”反正他扮黑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种打散鸳鸯各自飞的缺德事,他一定可以做得很顺手。 “媻姗,她叫媻姗。”就算真不将梅媻姗搁在心上,也别老念错她的名字,亏媻姗还跟在他大哥身边一段时日了。“你都没记起她的名字吗?那这几个月的相处你都怎么唤她?” “没留心,反正好像要叫她,她自己都明白似的。”梅舒城压根没拨空注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撤了她的婚事好不?” “你知道大哥绝不吝啬替你找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即使是个女人。” “我知道,但是……”梅舒迟摇摇头,“我不逼她。”见梅舒城想反驳,他摊掌阻止了下来。“别说了,二哥也同我提过,我一样只有这个答案。” “但见你这副模样,让大哥很担心。”担心到很想狠狠凌虐那叫盘缠的死丫头,替小三出气。 “让大哥担心是我不好,我没事的,现在正好卸下当家事务,我想藉这机会出府去走走,看山看水,让自己轻松些。”也许,暂时离了这块地,洗涤自己的心,再回来时,他能对她笑得更真诚些吧。 “好,大哥也有此意,你自己提了更好。”梅舒城下颚朝门口一努,“小四扛来了。” 梅舒迟跟著回首,就见到不远的檐下,四名壮汉有力的膀子高举一张床板,健步如飞地朝这奔来。 “大当家!”比四个壮汉更快,一道身影窜了进来,是一名梅庄管事。 “发生何事?” “庄里起内哄了!”管事挥去额上汗水,“有两个梅庄护师在西院里厮杀!” “谁这么大胆!”梅舒城拍桌大喝,气势惊人。 “慢著,会不会是护师在切磋武艺?”说不定是管事小题大作。梅舒迟缓下自家大哥的火气。 “都见红了,还切磋武艺?!三当家,砍得很激烈哩!血溅五步……不,十步!您瞧您瞧,我刚从厮杀现场跑来,衣服上还沾了那丫头喷出来的血,呜,血很难洗掉的说……” “丫头?护师?媻姗!”梅舒迟这回的思绪可没半分迟疑,三个身分立刻连成一串,并且在连成一串的同时,瘦长的身躯已经离椅奔出,只剩下一身的香气仍在。 梅庄管事揉揉眼,确定那个前一瞬间还坐在椅上喝茶的人已跑得不见身影,“原、原来三当家跑这么快……”真是奇观呀,不枉费他被血溅十步才能见识到三当家的神速。 “走……瞧瞧去……”床板上的梅家小四只醒了一根指头,戳戳下头一名壮汉的臂膀,下达主子命令。 “是。” 床板还没进屋,又给扛往西院。 “大当家,咱们也别落後,快跟去瞧瞧吧!迟了,说不定那小丫头就被砍挂了,什么也瞧不著罗。” “有理。” 西院一角,树丛上的绿叶几乎全被剑气扫落,随著院中两道人影跃上跃下而飞扬,地上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由一颗颗的血珠子凝聚而成,肆卷的飞叶像极了杂乱无序的暗器,让梅庄里的人不敢近身——只有一个人例外。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梅舒迟不顾落叶划割在肤上的疼痛,一迳朝刀光剑影的方向吼著。 一时之间,梅庄上下全噤了声,因为没人敢相信那声狂吼来自於说话总是温文的三当家。 远远的梅媻姗突地噗哧一笑,抹掉脸颊上那道血口泌出的鲜红。 “看,像不像你刚说的情况?我们两人在拚斗,他在一旁嚷著“你们两个不要打了”?” “你们两个不要打了——” 听到梅舒迟跟著吼来的那句阻止,连原本神色肃然的梅项阳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容显得嗤之以鼻。“像!像极了!老掉牙,叫他换句词儿吧,看剑!”旋身再来一记。 几滴血珠自两人击肘之处淌落,分不出是谁受的创。 “梅媻姗!梅项阳!停手!”梅舒迟恼著自己未曾习武,不,应该说习武只习了五个时辰,追不上两个护师像水中蛟龙的顺溜身势。 “比试罢了。”天外飞来梅媻姗的回答——外带三滴鲜血。 红滟滟的珠子好巧不巧落在梅舒迟的手背上,刺目得几乎夺了他的呼吸! 温温的、稠稠的……那是来自於她的血吗?还有那遍地珠红也……这哪叫比试罢了,根本是生死决斗了好不好! 手背上的血珠炙烧著梅舒迟,该甩开,却又舍不得甩开,握紧了拳,更感觉到从指缝滑下的黏稠血痕。他旋身奔回檐下,瞧见一名看决斗看得出神的年轻护师腰间系著长剑,快手一抽,夺了剑後又重新跑回决战风暴里。 “三当家!”众奴仆惊呼。 “小三!”梅舒城抽气。 “三……三哥……”梅家小四神智不清地凑热闹,总之,也算担心。 “我说——都给我住手!” 第三把剑闯入,让两柄因互别苗头而打得铿锵作响的剑停止了厮杀,梅媻姗和梅项阳因梅舒迟的奇#書*網收集整理举动而怔傻,同时也给了梅舒迟更佳的制止机会,他身子一侧,介入梅媻姗及梅项阳之间。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互砍?!” “我们是在比试。”梅媻姗和梅项阳默契十足地开口澄清。只不过出手重了些,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吧? “比试比到见红吗?!”梅舒迟明摆著不信。 “哪有要刀弄剑不会受伤的,这一点也不用大惊小怪。”许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许是妒著他的恼怒,梅项阳禁不住出言犯上,“况且我和媻姗都乐在练武,互相比试求进步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打是情,骂是爱,你做啥来打扰我们夫妻恩爱?”口气很酸。哼哼哼,说给你嫉妒! “项阳!”梅媻姗轻喝,胡说什么呀?! “我从不认为“打是情,骂是爱”这句话值得肯定。”梅舒迟脸色很沉,口气不似平日温和,虽不如梅项阳那般冲,但也相去不远,看得出他不悦的程度已濒临极限。 打就是打了,哪还能做为“情爱”的表现?!这不过是殴打者的一种华美藉口罢了! 他冷冷再道:“当著主子的面欺负未过门的妻子,你当主子瞎了眼吗?!还没入你家门就被如此对待,到时成了你的妻岂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成何体统!” “说反了吗?怪我殴妻?她出手也没留半点情面好不好?”难道梅舒迟只见到她脸上的血迹,不见他梅项阳鼻间两管鼻血吗?!还骂得振振有词,根本是私心! “是我找项阳挑战的。”梅媻姗想替梅项阳分担梅舒迟的误解。 “那定是他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才让你大发雷霆痛扁他!”梅舒迟又自行定了梅项阳的罪。 喂喂喂——他梅项阳被扁就是罪有应得,她扁他就算没有理由也全归类为他的错噢?明摆著护短!欺他没有主子疼宠就是了啦! “你若受委屈,我会替你出气,犯不著和他硬碰硬。”甚至她现在开口说不嫁梅项阳,他也不惜用上主子特权,替她解除婚约! 当初是见梅项阳对她心有所属,会真心待她、疼她,他才让自己放开了手,孰料还没见他们两人成婚就先上演一段全武行,如果媻姗真变成梅项阳的妻,那谁还能插手这种家务事? 第22章 岂不是只能眼睁睁见媻姗被梅项阳欺负成小媳妇了?! 为什么梅项阳能拥有她,却不懂得珍惜,而不能拥有她的他却无能为力? 梅媻姗此刻竟忍不住轻笑起来,知道梅舒迟是再认真不过地为她出气,知道梅舒迟是误会了她和项阳的比试,知道梅舒迟为此还大动肝火,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至於心窝那又甜又酸的滋味究竟是七情六欲中的哪些,她也分辨不清楚,但她是不讨厌的。 “为什么笑?”梅舒迟没料到她被梅项阳打得满脸血红竟还能笑得这么灿烂。 “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认真,让我觉得……”好窝心。“这场比试是我找项阳比的,绝对无关什么他对不起我或是大发雷霆之事,只想分个胜负。” 她的话,换来了梅舒迟的沉默。 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认真,让我觉得……下头的字眼她没脱口,但却笑了,是暗指他的举动让她觉得可笑吗?还是在笑他多事介入夫妻间恩恩爱爱的切磋武艺? “对呀,也不问清楚就随便轰人。”梅项阳在一旁搭腔,碍於他是主子,他这句话纯粹只是咕哝。 “这么说来,是我妨碍了你们?”转念一想,他方才的动作竟全成了笑话,他这一头热呼呼地以为梅项阳欺负她,他们那一头却当这是在谈情说爱。 闹了笑话,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反正,也无妨了,他的笑话在梅庄早就不是新鲜事。 “真是抱歉了。” 梅舒迟自两人中间退开,周遭围观的奴仆全投以最同情的目光,好似在替他哀悼那多余的痴心,连人群中的梅盛也不由得对他感到歉意——他是个好男人,是他们高攀不上呀。 “等等,三当家。”冷不防地,梅项阳唤住他,“你知道这场比试的赌注吗?” 梅舒迟只是淡觑他,没回答,也是不知道。 “若我赢了媻姗,她心甘情愿入我家门,若我输了媻姗,这辈子,我只能是她的小阳师弟。” 梅项阳对梅舒迟吐实,只是想让这个同样陷在三角纠缠中的男人不要置身事外,也是明白向梅舒迟宣告,这场比试,他梅项阳一定要赢! “本来站在这里和我比试的人,应该是你,两个男人争个女人才公平,不过媻姗替你下了战书,会输会赢轮到我做决定,到时结果出来,谁也别有怨言。” 梅舒迟望向梅媻姗,惊讶她竟不顾安危,向武艺胜她一筹的梅项阳挑战,正想开口阻止,梅媻姗却先投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重新握起剑。 “做师姊的,不会输给自己的师弟,小阳笨师弟永远会是我的小阳笨师弟。”全场大概只剩她还有这等自信。 然後,厮杀再开。 尾声 “这场比试只有一个涵义,想让项阳明白,我与他永远不会跨过那层身分关系,并不是说他赢了我嫁他,我赢了我嫁你,媻姗没这种逾越的想法。”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我用主子的身分强娶你入门,你也会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主仆的身分不容变更,是吗?”梅舒迟正在替她的伤口上药包扎,她每因疼痛而龇牙咧嘴一回,他的眉头就拧皱一回。 梅媻姗迟疑再迟疑,“你不会用主子身分来强逼人。”他不会这么做,何必要她回答是与否呢? 如果他真用身分来逼她,那么……她恐怕会很无耻地欢呼大叫吧,啧。 “如果……我会呢?”他再追问。 “那么你不是一个好主子。”强娶庄里奴仆只有坏主子有这种权利,可惜他从不使坏,唉。 “……你一搬出“主子”二字,我只能无言以对。”若不能换来她的甘愿颔首,他又怎可能逼她一丝一毫?以前不会,现在自然也不可能会。 梅媻姗垂著睫,专注地瞧著那只大手将布条一圈圈缠绕住她腕上笔直的剑痕,两人静默许久,她才又开口,语气像谈天似的。 “促使我找项阳比试的最大原因,是因为我听了四当家的话,揪了五个梅庄奴仆问了些话。” “问什么?” “问你心版上刻著谁的名。”她瞅著他。 梅舒迟的双颊一红,腼腆尴尬全浮在俊颜上。 “你……知道了?” “知道?我哪知道,他们给的答案全不是个人名。”梅媻姗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梅舒迟轻咦一声。这怎么可能?全梅庄上下哪个人不知道他一刀刀刻在心版上的人,除了她……哪还有什么……不是人名的东西? 他也不像他大哥爱钱成痴,将金银珠宝给搁在头一位,如果是问他大哥心版上刻著谁的名,九成是哪家钱庄的票子最可能,而他——“他们说的该不会是哪株菊花的名字吧?” 梅媻姗偏著头想想,“我记得庄里没有这种菊花,以後你有没有可能养出来我就不清楚了。”答得还是很敷衍。 “到底是什么答案?” “这个答案你自己不知道吗?”亏那个心版上刻了字的人是他,竟还追问她这个旁人。 “我当然知道,但……”他心版上是人名。 “轻点轻点,你缠得太紧,压得我的伤口好痛。”她嚷疼。 “呃……对不住,我重缠。”他有丝慌乱地拆了布条,这回动作小心翼翼到让人怀疑他得缠到明儿个早上才有办法缠完她的手腕一圈,很慢很慢,甚至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缠得有些松弛。 “你说,你自己心版上刻著谁?我听听答案和那五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 “嗯?”她低下头,耳朵凑近他,一副要听别人秘密的兴奋样。 他嗫嚅再嗫嚅,“就是你。” 比蚊子大一点的声音传来。 她没反应,像是没听清楚,不过唇畔的笑花却不自主地绽放开来。 “一样。你的答案和那五个人一模一样。” “……” 被耍弄了,这回却没有难堪,也因为她脸上的笑,使他觉得大松一口气。 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却没有欣喜若狂的反应,只是一个瞅著一个瞧,梅媻姗深知他迟决的个性,一半无奈一半无策,既然他是这种性子的人,要等他前进一步,不如由她这方来吧,反正从小到大她总是影响他最大的人,她要拿他当小迟哥,他笑著点头;她要拿他当主子,他也不曾反对,相信现在也该没太大难处才是……“再回答你一件事吧。如果你以主子身分强逼我嫁你,我一定会嫁,因为主子是要供在心头尊敬的,主子的话对我而言,是圣旨。”梅媻姗正色且认真道。 梅舒迟当然知道,要拥有她的人并非难事,只要一道命令,她便会是他的。 但是她的心呢? 他不要一个只当他是主子的妻,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硬逼著她下嫁予他,罔顾她的意愿。 “我不会强逼你。” 梅媻姗苦笑,露出“我也知道你不会”的无奈神色。? “但是……我曾希望你能用主子身分开口强逼我嫁,至少你我名里的“姗姗来迟”会走到最後终点,我爹娘也无法反抗主子的命令,一切都会变得好简单……” 而她,在众人眼中会变成无法违逆主子逼婚的可怜小奴仆,实则却可以放纵自己全心全意去爱他。 “然後,我会嫁得求之不得,嫁给我的小迟哥。” 他微微惊讶,“这两种身分,对你而言不是无法融合的差别吗?” “嫁给主子和嫁给小迟哥让我相同的冀盼和喜悦,我很努力很努力想让这两者各自独立,可是我没办法,我找不到两者间的差别,如果我能区分得清楚,我不会每回跟著主子时,就会明白他向来的习惯动作;不会每回看著主子时,脑海中浮现小迟哥的一切。以前我的小迟哥替我挡下盆栽,现在,我的主子同样在我与项阳比试时不顾安危地冲来护我,真要指出两者的不同,就是年岁差距吧。”数年前的小迟哥和数年後的主子,同样都是挡在她前方,“我的主子叫梅舒迟,我的小迟哥也叫梅舒迟,剖得开吗?”如果可以,她也只想要单单纯纯的那一部分。 她真的试著将两者分离,但到头来是徒劳无功。 梅舒迟缠著布条,连不小心将自个儿正在固定布条的长指给缠绕进去也毫无所觉,淡淡噙笑的唇禁不住上扬。 他一直记得有个小粉娃嚷著要嫁他当媳妇儿,吵著要他疼她、待她好,他从头到尾都记在心上,没有一回忘过,他告诉过自己,也告诉过粉娃她爹,只要粉娃仍肯点头,他会守著那时和她指节勾指节所打出来的契约。 而现在,小粉娃暗示著他说,她仍愿嫁他,只是身分上所造就出来的距离,让她爹无法释怀也不敢逾越,两人若继续这般暧昧下去,恐怕又是一个漫长十年。 如果他的主子身分可以轻易消抹去两人之间所存在的难题,包括了她爹娘根深柢固的“主子为尊,僭越不得”,那么,他宁愿放弃什么好主子的虚名,使用坏主子的特权——倘若这么能让他得到她的求之不得。 “媻姗,嫁我吧。” 梅媻姗挑著眉,很仔细很仔细地审视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他对上她的眼,又是一个浅笑。 “是请求还是命令?” “是命令。”连逼婚都是淡淡的。 梅媻姗抿著嘴笑,模样仍是正正经经,抱拳揖身。“那么,媻姗遵命。” 相视一笑,他们两人大概是天底下逼婚逼得最快乐的人了。 外一章 “笨师弟永远是笨师弟。” 夕阳西斜,拖曳著好长好长的一道人影,孤零零地坐在空地上自怨自艾,老树、昏鸦、断肠人、秋风飒飒,这不正是落败者最适合的写照吗? 第23章 输了呀…… 好落寞噢…… 他天杀的是哪条筋不对,她的那一击,他可以避开的,再说,那一掌就算碰著了他,也不过是皮肉上小小的拍击,他天杀的一定是哪条筋不对,故意让自己的胸口去挨她手上的剑,再故意让她的左掌拍到他的肩胛,然後很故意很故意地佯装被狠狠打飞数十丈,最後却失策地撞上石栏,头破血流兼半死昏迷不是说好了不让她的吗? 只要狠下心肠出手击败她,几个月後还怕她进不了他的家门吗?偏偏……“我知道她不想嫁我,所以那么努力想赢了我,即便清楚实力上的差距,她还是奋力应战……我若赢了又如何?赢了表面,实际上却输得一败涂地。”抖颤的长指在草皮上画著无措的圆圈圈,阴沉的氛围笼罩著孤单身影的周遭三尺,“是哪个混蛋那时在一旁大喊“爱她,就要替她著想”,还有什么“真正的爱,是不问结果”……又是哪只猪头嚷嚷“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什么“爱就是要看著心爱的人获得幸福”、“爱不是占有”……我也可以给她幸福快乐呀……”很快的,一片草皮被他的手指给戳秃了。 唉,他可以给她幸福快乐,这个幸福快乐是指他自己的吧。他心知肚明,她的幸福快乐永远不会是从他这边撷取而来,只有他在自欺欺人。 要让她幸福快乐,连带著要让他的情敌幸福快乐,因为他情敌的幸福快乐就是她的幸福快乐,呜,那他自己的幸福快乐也就是要她幸福快乐……“我没输,我只是让而已……”反正他就是笨,在那一瞬间生出什么君子风度,将那群混蛋猪头的嚷嚷全搁在心上,才会有那么反常的举动,呜。 一片落叶,一颗男儿泪,哀悼著他逝去的爱情。 天凉好个秋呀,呜。 【全书完】 闲话家常 收到了香港读者寄来的香港书展相关报导和照片,幸好有读者的提醒,否则粗线条的我似乎都忘了要做件正事——谢谢香港读者的支持(深深一鞠躬ing),虽然港版和台版的出版时间有段小落差,你们看到这篇也许是几个月後,但是印成了铅字,就不怕“感恩”跑掉了,呵呵。 是感谢,也觉得抱歉,我自首,我在写小说时,完完全全只以小说在台湾出版为优先,因为我没想到在海的另一端也会有我的存在(汗ing,所以在某些地方上,会很直觉地将生活用语放在书里,因为那对我来说是很自然而然的,後来陆续接到了海外的),我会尽我所能替大家解答(无论是菜单呀、台语翻译、地名导游,什么都行,别来问我身高体重三围就好,笑ing)。 不过当然不会厚此薄彼,台湾宝贝的信,我一样会努力回信(只不过小拖个四、五天是家常便饭,拖信是不分地区,因为这是腐败小作者的恶习,刺爆我吧,但请温柔一点,羞ing)。 鞠躬,退场,呵。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