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传》 1 第一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风和煦,逶迤山路有扬花铺漫,交错横生的青树如水墨色彩般模糊了山峰的棱角,到处是郁郁葱葱的绿。 外头是柔和的暖阳,山麓间的一方积年蛇洞里却是一片阴暗湿冷。 久无人迹的洞外被纷乱的藤蔓覆盖,光线几乎全然不能透进。 正是某日晌午,平素只是一片宁静的洞外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孩儿哭泣声,起初只是细微可辩的轻啼,而后却越发不可收拾,其间更是夹杂了一丝透心的惊恐感,一点点地穿越山洞,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荡漾。 青蛇不耐摆尾,欲图甩开这扰人清梦的啼哭声。 只闻“砰”地一声巨响,洞内一角经受一番猛烈的撞击,塌下了一堆的石块,大大小小的山石“骨碌碌”坠地,溅起滚滚尘灰顿时弥漫了整个山洞。 “咳咳,谁呀……”青蛇慌忙扭动几下,抖去身上落满的灰尘,朦朦胧胧地睁开仍在睡梦中的眼睛。 茫然四顾良久,终于发觉这山洞一角又被自己用尾巴大力击坏了,顿时哭笑不得。 她的睡眠习惯向来不好,睡至半酣偶尔击碎洞内石块那是常事,长此以往,哪天搞了个山洞塌方大约也算不着奇怪了。 仔细在心底算计了一下时间,距修行之始算起,盘锯在这里也该有了整整五百年的光景。 一边讶于时光的迅疾,一边摆了摆久不曾舒展过的身体,青蛇微眯了眯眼睛,“簌簌”地扭动着腰肢出了洞门。 方才那一阵孩童啼哭正扰了她的好梦,既然醒了,不如就去看看热闹。 眼前横斜的杂草径自向两旁避开,粗糙的碎石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刮擦着久未行动的腹部,有些许轻微的刺痛。 靠近地面的视线至几尺开外便再也分辩不清,加之蛇类共有的目力特点,眼前几乎是一片的灰白。 传至耳边的啼哭愈发清晰,几乎一声响过一声,越是前行越觉得近在身侧,然而低矮的视线让青蛇不能准确地寻找到发声所在,她甚不耐烦,正要转身扭回洞口,突然想起似乎修行满五百年便可使法力幻作人形。 心中一时兴奋起来。 蛇洞外的黄皮老妖说了,人间的生活比起那妖界可不知要鲜活几倍,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保管会让妖精们去而忘返乐不思蜀;然而山脚河中的鲛姐姐也说了,在山中妖界,有一种妖的话最不可信,那是黄皮子。 他平生没什么大爱好,就是喜欢偷山民的米酒喝,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还常常搞得山间妖精们生活不得安宁,三不五时地就有山民组织起什么“打黄”活动,界时满山满树的鼠药鼠夹,连走几步路都成困难。 青蛇毕竟年岁修为都还尚小,如果就这样冒冒然出了凡尘,若不幸遇上了那些自以为是的道士和尚,在民间留下个臭名不说,就怕连小命也会难保。 虽然今日不能下山去得人间,来过一过当凡人的瘾也好。 思及此,青蛇转了转眼睛,微微抬起头,身躯用力一扫,立刻化出一尾青烟,浓浓地将她周身覆盖。 及至烟雾消散开来,杂草丛中现出了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童,一身青色衣衫,头顶两颗圆圆的小髻,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分外可爱。 青蛇抬起一双圆润的小手,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目下的修为似乎只能令她化做这般大小的娃娃,又不能重新择个人形出来。 青蛇一时有些沮丧,还不如黄皮老妖家的小三幻出的男娃儿好看。 然而此时的视线已经足够开阔,只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桃树下的一只千年狐妖。 那狐妖两只后掌着地,前掌置于胸前,尖长的细爪中掐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蓝色蝴蝶。而方才那哭声正是自他们身边的另一只粉色小蝶的口中发出。 从侧面的角度看去,那狐狸浑身的毛发雪白不掺一丝杂色,侧露右脸上的一只眼睛红透若玛瑙,周身柔滑顺密的白在阳光下泛出几近淡蓝的光芒。 都说狐狸妖魅惑人,此言果真非虚,那一只雪狐更可以称得上是狐中的极品,光是那站立的姿势便优雅得几可媲美那些修成升天的神兽。 青蛇悄悄迈近几步,将细小的身子隐至一棵高大松柏之后,看看在一旁不断扑棱着翅膀啜泣连连的粉色小蝶妖,心道一声:英台妹妹,山伯小弟,那狐狸太厉害,我帮不了你们了,且好自为之。 不是她青蛇无意救他们,原本行善积德这种事便是有助于修行的,只是那狐狸少说也有了千年的修为,她小小一条五百年青蛇实在是能力有限,惹不起自当躲得起,目下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躲在一旁静观其变了。 雪狐举起纤细的前爪捏了捏那蓝色蝴蝶的翅膀,眸中闪过尖利的光,微仰起头神色傲慢地沉声道:“就凭你这两百年的小蝶妖,竟也敢我头上来?” “狐大哥手下留情,”粉蝶继续啼哭,“触犯你本非山伯所愿,我们小妖区区两百年修为较之狐大哥虽算不上什么,确也顶不容易,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就请狐大哥开恩,饶了他这一次吧!” “你们这些小妖精真真是不识好歹,我饶他的次数还不够多么?” 雪狐说罢举起尖锐的前爪。 那小蝶的哭泣声瞬时越发嘹亮,因了着慌,哭声中无意间用了传音术,使之听来分外地刺耳难受,所幸区区两百年小妖的功力对青蛇也无甚影响,只是这尖锐的声音实在扰人心烦,那狐狸的态度又太过自以为是,青蛇瞧着厌恶,因而在松柏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得饶妖处且饶妖,修行不积德,小心下地狱。” 然而她竟是低咕了那狐妖的本事,只是这小小的一声自语却被他清楚地听了去。头顶尖长的耳朵突地一动,两颗透红玛瑙便锐利地扫视过来。 青蛇慌忙伸手捂住嘴巴,更将瘦小的身子往树后缩了缩,只一瞬背心便惊出了一片冷汗。 四下静谧,有风吹过疏密错落的草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除此之外连方才那难挨的啜泣声也一并失了踪影。 良久未听得动静,她以为当是相安无事,遂探了头出去瞧看,却被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两颗微显棕红的琉璃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蛇妖?”白狐神色突变。 青蛇匆忙后退,脚跟绊住枯枝,一把跌倒在地上。 眼前的白狐瞳孔颜色不知为何变得深邃,忽地弓起身子,前爪星光一闪,青蛇来不及做出反映,肩部已受了对方重重的一击。 青蛇闷哼一声倒地。 那一击几乎重伤要害,当是隐含了对方三分的功力,那雪狐卖相瞧来美丽优雅,下手却丝毫不知轻重。 妖道有妖道的规矩,修行妖无由不伤修行妖,否则佛祖必惩。 “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青蛇胡乱说着,伸手揩去嘴边的血丝,手肘撑着地面往后退又了几分,眼中透了分惧怕。 “报应?”雪狐冷笑一声,身躯一弓“扑”地跃近过来,身后雪白的尾巴竖起直晃,“你们这些狡猾的妖怪,尽爱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也不知是谁要遭报应。” “‘你们这些妖怪’?”青蛇肩口疼痛不已,方才被他这么一击,起码损去了她近百年的修为,不禁心中恼怒,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势,挥舞起手臂扯着幼童稚嫩的嗓音驳道:“与蛇相较,自是狐狸更为狡猾!” 雪狐脸色一变,全身毛发尽竖,脸上阴云更胜几分,棕红的瞳孔如被墨汁泼上了一笔,举爪就欲往青蛇心口刺去。 青蛇着慌,法术失了效力,一瞬从稚童变回了蛇身。 躯体幻小,行动变得敏捷,青蛇就势钻进草丛隐遁而逃,一路钻窜,丝毫不敢做停。 常年在蛇洞中修行,近百年来洞外的世界早已变迁,不复年幼时熟悉的模样,因而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周遭的荆棘倒刺一路划擦着伤口,却因蛇身属性而流不出再多的血来。青蛇重重喘息头晕目眩,直至眼前光线倏变,夺目温暖的骄阳突兀洒在她因疼痛而抽搐的身上,她方才敢回过头去。 来路上仍是草叶丛生的一片绿林,风过留有“沙沙”的声响,那个白色令人畏惧的身影却是已经看不见了。 紧绷的神经终得以松驰下来,阳光下的景色一片空茫,因重伤而孱弱的身体摇晃几下,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青山不见啊,桃花现。 阡陌横错啊,世外源。 几世一首歌啊,究是为谁唱? ……” 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青蛇觉得疲惫。 模糊的梦中有谁哼着杳杳渺渺的曲子,忽轻忽重忽远忽近,像是杜鹃轻啼,又似耳语呢喃。 隐约觉得有一双手轻柔地点抚着自己的伤处,还有一双明静的眼睛温暖追随,令青蛇觉得心安与舒适,她几次欲图睁眼看清温暖的来处,却是如何也动弹不得。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暮十分,玫瑰色的斜阳光辉披洒在身上,只觉得柔和。 勉强动了动蛇尾,脑中犹有清越的歌声回荡,却再也想不起原本的音调,挣扎一番,她用力睁开了紧紧粘合的眼皮,抬起头往身上的伤处看去,却愣了一番。 那原本破裂的伤口上不知何时被裹上了一层棉布,里头有隐约的凉意传来,青涩的草药味道直钻入鼻,已经不似前般疼痛难忍。 她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小溪边上,潺潺淙淙的溪水自身旁经过,偶有细小几滴溅在背部鳞片之上,一陈沁沁的凉意。 身侧数尺范围内,除了清然的草馥花香,还有股人类的味道。 人类? 青蛇警觉,原本松驰的神经再一次紧绷而起。 眨了眨眼将视线拓开,蓦然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果真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边摆了一个草药箩子,一身粗布衣衫,甚为朴素,腕口处还打了补丁。他双手交叠在微曲的腿上,下面压了一本书,靠在树上的脑袋歪向一边,俨然已经睡着。 瞧他这一身打扮,该是山上以采药为生的普通居民。 蓦然想起梦中的所听所感,说不定自己的伤口也是他给包扎的。 如此判断下来,青蛇略略松下戒备,微一犹豫,扭了扭尾巴朝那人靠近几许,因怕将他吵醒还特特放缓了步调。 然而事实证明她是多虑了,那人此刻正倚在树下双目紧闭,呼吸亦是均匀平稳,对外界丝毫无有防备的模样瞧来分外安然。 青蛇忍不住大起了胆,好奇抬起脑袋仔细地观察起人类的模样。 闭着的眼睛微微下垂,右眼一侧一颗红色的小痣若樱果般讨喜,枣栗色的长发被微风拂起刮擦在脸上,凌乱却不粗糙,瞧来是极易亲近的模样。 青蛇虽不经世事,却也能辨善恶,知晓眼前之人当属善类,于是思索着是否该等他醒来后道个谢再走,方才狐妖那一掌击来虽未将她毙死,但如果听之任之下去,又在阳光下曝晒,迟早会丢了小命。 他这一救,已算得上一命之恩了。 还未及她思索清楚,树下那人竟已经悠悠转醒,轻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眼见着他伸出双臂抽了个懒腰,很是满足地仰天喟叹一声,与发色一样的如枣栗般的眼瞳慢慢睁起,却还没有发现几尺外的她。 青蛇突然有一丝犹豫。 自出生到现在与人类亲身接触这还是头一遭,都说人心多变,那种道谢是否值得? 猛然想起方才已被雪狐打去了近百年的功力,想要幻做人形已是不可能,青蛇更加畏怯,立刻扭头就想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唤:“呀,小蛇,你已经能动了么?” 青蛇闻声乍出一身冷汗,扭动着身躯窜得更快。 “喂喂,别跑啊!”见她逃走,身后的声音微带焦急,奔跑了几步却再没有追上来。 在转角过弯的一瞬,青蛇用眼角余光向后一扫,那青草丛丛的彼端,一双隐约有些熟悉的眼睛正直直望着她,嘴角微扬,有温和而纵容的笑意。 那笑容里不知用了何种法术,使得青蛇看着心中一跳。 以至于回到洞中她仍旧有些疑惑:难道……那人也是个妖? 不过偶然出得洞来,一日里便没命似地逃窜了两次,青蛇疲惫不已。 终于谙知修行以提升功力的重要,伤势一经痊愈,青蛇又开始了漫漫的修行之路,只是心中仍有一个奇怪的疙瘩舍放不下,分心猜测却始终无果,便一直任其悬在心中。 2 第二章 斗转星移,世事万迁,数以万计的昼夜轮番交接。 直至那蛇洞口的藤蔓死亡重生,漫延错横,层层叠叠地覆着着使洞里再也透不进一丝的光线,青蛇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已是六百年之后。 因着心中隐有的不畅,青蛇这几百年来修行得并不安妥,平素只要一闭上眼便是一片的静谧,然而现在竟是连一只小虫自身上爬过都有清楚的感觉。 因外物的干扰,心中又少了份虔诚,山洞零零散散又塌了几处不说,此下一试功力,果然并不至千年修行的绝佳。 青蛇正懊恼,突闻洞外传来枝叶摇晃的“沙沙”声,转而有米粒大小的光线透入,随之而来的是一束白色的烟雾。 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阻止,白雾乘虚而入,散开又汇聚,最后在青蛇眼前现出一个人形。 “是谁?”青蛇警觉后退一步,使出法力“嗤”地点燃了身后堆好的枯枝。 “姐姐。”随着光线被点亮,眼前出现了一个面带羞怯的白衣少女。 此少女粉肌玉脂长发纤腰,唇色鲜红如糖汁,美目顾盼流转,尤其是那浓黑的眼睫如一把小扇子,扑闪着在眼睑上投下一方魅惑的阴影。 青蛇一时呆怔,这只妖……竟能幻出这样美的人形来。 “姐姐。” 那妖又唤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了头,一派天真的模样,头顶顺滑的发髻间,一枚不明质地的簪环在光亮下闪出一抹晃眼的红光。 青蛇凝眸细看,竟是一个人参果的形状。 “小妹听我们山头的老獾说,这儿的蛇洞里也修居了一只蛇妖,得知有同类自是觉得欢喜,于是便越过山头寻来了这里,今次一见,果真觉得格外亲切……”见青蛇只一味打量着她不说话,她只得不好意思地道,“这样莽莽地闯进姐姐的洞里当真是欠缺思虑,还望姐姐莫要与我计较才好。” “你是白色的?”青蛇凑近几分,仔细看了看她颈后隐约可辨的鳞片。 “自是。”少女捂嘴轻笑起来,又偏了头眯着眼睛看她。 青蛇略略羞赧:“真漂亮。” 方才已经认出她是一条七百年的蛇妖,同类与同类自有相惜之情,虽不至全然松了戒备,却也慢慢和她攀谈起来。 这样过了几日,那白蛇日日寻来这里与青蛇相伴,两人逐渐熟识。 在某日午后的一番闲聊之后,青蛇无意将修行中的困惑透露给了白蛇。 “总是呆在这阴暗潮冷的洞中,即使完全心无杂念,亦不能将千年修为发挥至极处。”白蛇伸手摸了摸头顶亮晃晃的人参果发簪道。 “这是做何解释?”青蛇显然吃了一惊。 “自然是要多去外面走走,民间有一句话叫做‘百炼成钢’,历经磨难也是一种修行,虽然外头多的是凶险,但一堑一智有失必有得,姐姐何不去试试?” 青蛇有些不信。 “我骗你做甚?”白蛇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一泓轻漾的水波,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若是不信,姐姐要不要用尾巴探探我的功力?” 青蛇诧异,那白嫩如葱的手指上,两道银光正“忽忽”地闪着:“功力……还能探看?” “怎么不能,”白蛇瞪着眼睛嗔怪,“只因我把姐姐当成了自己人,才露了缺处于你,换作别人自是不可的。” 一边感于白蛇的亲昵,一边又不耻自己的寡闻,青蛇将信将疑地将尾部扫至身前。 白蛇展眉一笑,又将两指伸出几分,银白的光亮与她头顶的簪环交相掩映,瞬间绕上了青蛇的尾端。 隐约有一股逆流自尾部窜遍了周身,青蛇瞬间满目空白,突然从心底起了一丝慌乱感,竟是下意识地自觉调动出了防御术。 白蛇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姐姐,莫动啊!” 电光骤闪,只闻“扑”地一声闷响,待青蛇反应过来时,白蛇已经脸色苍白地跌倒在了地上。 青蛇大吃一惊,连忙慌张地凑过去迭声询问:“你、你没事吧?” 刚问完,白蛇“噗”地自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青蛇大惊失色,心知自己此回是犯了大错,连忙甩尾缠在白蛇身上将她扶起,浑身都抖了起来:“这真都是我不好。” 白蛇在她怀中急喘了几口气,眸中闪过一道晦涩难辩的光,若有似无转瞬即逝,那头顶的簪环亦随之一亮。 青蛇见之心下疑惑,抬起细尾欲将其触摸,突听得怀中之人一声难捱的轻咳。 她忙忙低下头去:“你觉得怎么样?” 白蛇虚弱一笑:“姐姐的戒备心着实太强,差一步我将小命不保,不过不用怕,幸而我有内息阻挡,一会便会无碍。” 青蛇深感愧疚,不禁垂下了眼去。 “好了,难过什么,这又不怪你,还不是我主动要求你来探功的么?”白蛇反过来宽慰她。 青蛇越发无地自容:“是我过于笨拙,方才一趟折腾却是什么也没探出来。” “慢慢来没关系……” 一来二去的对话间,白蛇的精神又好了起来,撑起手肘虚声问道:“那么姐姐……现在可信我了?” 青蛇笑着摆摆尾:“我有几时不信你吗?” 白蛇的眼眸亮了起来:“那……姐姐可愿意随我去人间?” “等你伤好了……” “那就明日吧!”事实证明妖精的生命力还算顽强,白蛇一脸雀跃的表情,原本白惨的脸颊因兴奋而变得通红,“明日明日,就这么说定了!” *^--^* 玉山万里,繁华街市,临水之乡。 石桥砖瓦,游船画舫,春水碧于天。 杨花风弄,温香软语流于耳侧。 白蛇在一群鲜丽的脂粉色彩中迈着细步疾走几许,旋身回转过来。 这一转眸色四溢如脱尘的仙子,纯白的裙衫在阳光下折射出灼目的光亮,黯淡了周遭信步而过的江南美女。 “姐姐,你快点啊!”白蛇清丽含笑,伸手将鬓边被风拂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欣然的表情全然看不出昨日曾被伤过。 “等会儿,我不行了!”青蛇提着罗裙一角微微捂着腹部弯下腰去,从未用人身走过那么多的路,几多时辰下来已是疲累不堪,徒留喘息的份。 白蛇叹了一口气,又匆匆奔了回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枝粉色的杜鹃花来,长指点着青蛇的下巴将其夹在了她的耳边:“姐姐这样戴着要好看很多。” 青蛇随之伸手摸了摸耳边的花朵,微带了羞赧问道:“妖精幻做人形的模样是否是既定不可更改的?” 白蛇愣了一下,随即笑靥更盛几分:“姐姐这样已非大半凡间女子所能及了呢。” “是么?”青蛇瞪大了眼,想起方才在湖边看到的自己的模样,微有些失望,“怎么看都不及你这般……” “姐姐何必这样说呢,不过是张面皮,你若喜欢,我们可以交换。”白蛇爽落道。 青蛇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可以。” 白蛇“嗤”地笑弯了腰去:“我这是逗姐姐玩呢,竟然就当真了。” 青蛇怔了一下:“你骗我!” 转而又在心间想,不过是一片裹身的外皮,美丑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蛇笑得更欢,一张嫩白的脸若春花绽放。 笑得够了,白蛇伸手抚了抚前襟道:“姐姐,既然我们到了人间,总该有个名字吧?” 青蛇思索一番,他们妖精里除了由人身化来的蝶妖有名字,其它都是是什么便唤什么。她记得凡间的人都是有称呼的,并且是由姓氏加名字组成,名字由父母亲起,姓氏却是由不得自己。 幸而她们不是凡人,连姓氏也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青蛇一时觉得新奇,便问白蛇:“那我们叫什么好呢?” “我早已想好了,听闻这民间有个才气不俗的女子,唤作鱼玄机。所以我亦要与她同姓,叫鱼诗诗。” “鱼玄机?” “你可知她作过的一首诗?‘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白蛇边说边提袖遮眸,欲露还羞地演示。 青蛇听得痴了去:“此诗做何解?'有情郎'又是什么?” 白蛇摸摸鬓发:“何解我却是不知,但我知道'有情郎'是什么。” 青蛇不语,认真听她说下去。 “'有情郎'啊,就是长相清俊的男子,令你过目不忘,日日惦念着他,想伴他到老,甚至想与他归于同穴。” “你如何知道得那么多?” “民间戏段子里唱得更多。”白蛇脸有向往,似是无限贪恋俗世间的情爱。 “清俊的男子……”青蛇似懂非懂,脑中却蓦然闪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因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而微蒙了尘灰,但那双枣栗色的眼眸与眼角若樱果大小的红痣却依旧清晰如昨。 想这个做什么呢?青蛇慌忙挥开脑中这奇诡的影象。 “那姐姐要叫什么名呢?” “我么?”青蛇投出视线,见那湖水之汀柳绵依依若少女翩飞的发丝,便随口道,“青蛇青蛇,我就叫柳青青吧!” 白蛇笑了起来,一瞬欢悦似孩童,瓷般的肤色在阳光下闪了光:“如此,我们有名字了呢!” 不觉间时已过了晌午,白蛇贪玩,与青蛇约了傍晚在分别的地方会合便一个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青蛇只得百无聊赖地独自在街头闲逛,头一次来到凡间,她对这里的一切甚为好奇,好多都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因而即使没有白蛇带路,独自一人东摸摸西看看亦算能寻出不少的乐趣来。 □□胜清朝,驿外断桥旁,柳枝绵绵如青衫衣袖,飞花漫落孩提的脸颊发髻上,偶有几个顽皮的孩子手中握着串串鲜红的糖葫芦,笑闹自脚边经过,青蛇见着欢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哎哟!” 忽觉一阵酸痛,随即一个娇小的身子直直埋头撞上了青蛇的腰腹。 青蛇忙忙低头去看,却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即“喵”地一声,还未看清形状,那小小身子瞬间缩头缩脑地躲到了她的身后。 “猫妖?”青蛇欲要转头去看。 “青蛇姐姐救命!”小猫妖蜷着身子紧紧贴在她的身后就是不肯露脸。 “怎么了?”青蛇举目四望,四下是繁华的街市,如织的人流,却未看见任何值得她害怕的东西。 小猫妖却不回答,在她身后抓着她的裙角,浑身抖似筛糠。 “老板,给我一包杏仁酥。” 街边一个糕点小摊上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轻柔温软,仿似百年前在梦中曾听到过的曲调,一声一生地缭绕,穿越无尽的时光。 青蛇诧异地调转过头,正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颀长身形,束起的长发被那一身白衫衬得青黑如墨,至尾端微微卷起。 衣绦边上垂下的两颗毛绒绒的小圆球,给整个人添了份亲近感,五官柔和又不失硬朗,笑容亦是谦恭有礼。 “连公子,又来了?”小摊老板似乎与那位公子甚是熟悉,二话不说给他递了包酥糖,顺带添了几两桔皮干在里边。 那连姓公子笑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几个圆子递给他:“谢谢。” “不客气。”小贩摆摆手,用手捂着嘴压低了声音,“连公子,小弟可否多嘴一问,近日李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连公子摇了摇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小贩面带尴尬地跟着讪讪一笑:“也是,官家的事情我们百姓还是少管为妙,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收好东西,连公子不经意地抬眼朝这边看了一眼。 深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不易分辨的色彩,这一眼看来轻巧似清风,却仿若一柄无形的软剑,让青蛇无端地自心底泛起一股凉意。 腰间蓦然一紧,小猫妖儿抓着青蛇裙摆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一眼看罢,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眼,那白衣公子已经缓步离去,腰间绒绒的小球随着动作的幅度轻轻跳跃。 “青蛇姐姐。”见着他走远了,小猫妖才喘了口气自她身后钻出来。 “他是什么人?”青蛇摇指了指远处熙攘人群里依旧隐约可辨析的白色身影,“你那么怕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小猫妖拿出两只手指头在鼻子底下对了对,“就晓得他叫连堇,还有一个弟弟叫连月。” “连堇?”青蛇想了想,“没听说过。” “杭城的百姓几乎都知道。”小猫妖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比了比,“你看见他腰间的绒球球了么?” “那是用狸猫妖的毛皮做成的!”小猫妖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听人说他们专管捉妖的事情,而且特别厉害,却不知捉走了我们多少姐妹,每次看见他将绒球球挂在腰间我就心里发毛,连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是么?”青蛇喃喃抬眼往人群深处张望,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然消失无影。 天边有浓密的乌云翻滚着积聚而起,原本还是清亮的天转眼暗了下来,熙风暖阳变成了疾风,吹得湖边柳枝“呼呼”地飘。 “要下雨了青蛇姐姐。”小猫妖将白嫩嫩的小手举到额前,一头散乱的丫头小髻被风吹得胡乱飞舞,柔软发丝一下一下地往她的大眼睛里钻,“我得回家去了。” “去吧!”青蛇笑了起来,弯腰拍拍她的脑袋。 小猫妖“喵”地一声幻回原型,“滴溜溜”窜上屋檐便不见了踪影。 3 第三章 茫然在风中站立了一会,青蛇突然想起与白蛇约好了傍晚时一起回去,于是匆匆往她们约定的地点赶去。 行至半路雨便开始下了起来,“哗啦啦”地似瓢泼,在屋檐顶上串下成坠的细珠子,一点点地滚落在地。 湖面罩了一层青烟,水漫河堤,砖墙黛瓦,一片灰白。 以手作伞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雨滴,青蛇浑身透湿,转而奔至一处屋檐下避雨。 这场雨来得迅疾,有许多外出游玩的人都没有带伞,同是一个屋檐下短短的时间里便站满了避雨的人群。 再往远处湖心桥头看去,竟意外发现了两个执伞相偎的身影。 女者身着白色罗裙,发上一颗鲜红的人参果熠熠闪着光芒,男者有着健硕的身躯与宽阔的臂膀,衬得身旁的女子越发地娇小伶俐。 雨帘茫茫,阻碍了大半视线,却挡不住妖物与生俱来的目力,她——那除了白蛇还会有谁? 而在他身边执伞之人,就是她口中所说的“有情郎”么? 既然白蛇已经找到了“有情郎”青蛇心知不用再等,回身正欲离开,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微卷的发,温润的脸,还有一双深色翦眸。 他是……连堇? 他不是早走了么?为什么还在这里? 与周遭不住骚乱着低头拍打湿衣或探身张望来处的人相较,那立于屋檐下人群中淡定从容的白衣公子便显得有些突兀,微曲的发梢被雨水濡湿,上头沾满了细小透明的雨珠,色泽却依旧细滑如缎,整洁的着装看不出一丝水渍。 他便是这样静立于一方喧嚣中,微微仰了脸,看浩渺青山,看远处灰蒙的天色,神情是摒却了旁物的恬静淡然,平和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其双手沾满了妖精们的血。 他看着天,她看着他。 耳边又有悠然的乐曲响起,断断续续地不成音符,连歌词都恍惚难辨,时隔了太久,已经记不得它原本的调子。 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只觉得熟悉? 一个偶然相逢却素不相识的男子,青蛇如斯痴痴看着,心中百转千回,不觉失了神去。 仿似觉察到了什么,方才还悠然望着远山的公子蓦然转过脸来,眼眸间华光细转,准确无误地捕足到青蛇目下毫不矜持的神态。 对上那深色瞳仁,青蛇脑中如电一闪。 “听人说他们专管捉妖的事情,而且特别厉害,却不知捉走了我们多少姐妹……” 小猫妖的声音还在耳侧回荡,青蛇乍出一身冷汗,真是糊涂了,竟然大意至此。 思及此,青蛇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左边是避雨的人群,右边即是连绵的雨帘,再有一寸便出了屋檐。 青蛇假装无意地用眼角余光朝那股寒意的来处瞥看了一眼,那双眼睛越发深邃,锐利的光芒直直扫射过来,青蛇心下惊惧不已,一回身奔进了雨里。 未迈出几步便猛地撞上一个人,冲势徒然骤减,青蛇“扑”地一声后仰跌坐在地上。 失去屋檐的遮挡,连片的雨水直直打在脸上,有股浓郁的戾气。 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似草似花,若隐若现。 青蛇眯眼凝神看去,方才撞她的正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妇,满目的沧桑与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明得诡异。 只一眼便能分辨,那是一条上千年的蜂妖,大约是入了魔障,眉目间积聚的青云缭绕不去,瞧来已经有些年月,脸上根根鲜明的褶皱瞧来格外可怖。 蜂妖伛偻着脊背,一双眼睛闪出精光,低头死死盯着青蛇的喉管不放,嘴角不觉流出一丝晶莹的涎液。 其角度是侧身背对着屋檐,因而在那里避雨的人无一察觉。 青蛇越发觉得害怕,目下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不过是头一次入得凡尘便碰上这样的情况,青蛇惶恐不安,只觉得茫茫雨幕里丝毫寻不到一处立锥之地。 “啊哟,一千年的蛇妖,身子骨倒是嫩得慌。”蜂妖挑嘴邪笑一声,一根长而尖利的尾刺“唰”地自嘴尖吐出。 双手撑着积水的地面颤抖着往后挪了几分,青蛇暗自蓄下内息。 “想溜?”老蜂妖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舌尖一伸,那暗红色的尾刺瞬间发出夺目的光芒。 “啊——”屋檐下终于有人发现这里的不对,一声尖叫贯穿雨幕,随之一道碧光迅速从人群中冲出,准确无误地击中蜂妖后脑。 蜂妖闷哼一声,低头却见一根碧绿的玉笛“咕噜噜”地滚至青蛇脚边,脸上徒然露出了恨意。 平静的人堆瞬间开始混乱,屋檐下避雨的人们相互推搡着朝四周散开,水声“哗哗”地响,与惊叫声交织成一片,人们脚步混乱地踩着积水坑洼的地面,纷纷朝反方向奔逃。 逆流的人群里,一道白色的影子提身疾奔而来,脚尖轻点地面,连水花都未曾溅起。 蜂妖回身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又看了看青蛇,狠狠丢出一句话来:“连堇你个瘪三又坏我的好事,老娘迟早有一天灭了你!” 说罢青烟一闪便消失不见。 青蛇终于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刚想起身,却见脚边伸出一只手来。 纤长手指微微一曲,轻巧地拾起了那枚碧色的玉笛,那手背因淋了雨,几颗通透的水珠不断沿着指尖滑落,经沿浑圆饱满的粉色指盖一滴滴地跌落在地上。 青蛇浑身一僵,还在怔愣,那人又朝她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你没事吧?” 青蛇幅度细小地摇了摇头,双眼盯着眼前鼻尖摊开的手掌不敢动弹。 “不要怕,她已经走了。”连堇微倾了身缓声对青蛇说着,一边微微弯起眼睛笑着,神情是极度地柔和与亲近。 青蛇探寻着朝他看去,却一眼看见了其腰间随着倾身而垂下的绒球,小球因为被水淋湿而微微耷拉着,却仍旧当空摇摆得轻快。 青蛇“咻”地自主站立起来,避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眼神闪烁着望向别处:“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时候不早,你我就此别过。” 说罢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拱了拱手,转身就欲离开。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连堇收起那只伸在雨中空等一番的手,直起身子悠悠叹了一口气问道,“莫非姑娘也是个妖精么?” 青蛇心下一紧,滞下脚步却不敢答话。 “不过……居我所知,未着魔障,修为有两千年以下的妖精,幻作人形素来面容姣好宛若仙子,反之则面相丑恶极其骇人,”连堇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瞧姑娘这模样,安上哪类都不觉得像,可见应当非是个妖精。” “你、什么意思?”青蛇蓦地转过身来。 虽不能分辨他是否真的未看出她的真身来,却被他那句玩笑话气得着实不轻,想起在山中修行的日子里,虽是一直处在梦中,她却清楚得很,她家蛇洞外哪一天不是门庭若市,各家小妖静悄悄地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还不都是争相来一睹她千年青蛇的风采? 转念又想起白蛇那面若春花妖娆似水的模样,青蛇越发觉得郁闷,怎么一幻作人形她就成了这般待遇? “我说错了么?”连堇闻言微微一愣,竟是全然无知无觉的表情。 这反倒让青蛇白白将心中的情绪噎在了喉间,刚想挥手作罢,只觉得手臂一紧,身子便被动地被扯进了方才避雨的屋檐底下。 “喏。”眼皮底下出现一方素色的手帕,“一直在雨中淋着,你不觉得冷么?” 青蛇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方才一般的神情,一只递出的手,一双轻柔含笑的眉眼。 青蛇犹豫着接过,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手帕擦起了被雨淋湿的长发。 再次朝他望去时,那连堇却已不再顾她,只独身倚在屋檐下的柱子边上,继续仰脸看远山雨幕,被天色迷蒙的侧脸精毅而又柔和。屋檐下的喧闹早已消失不见,仿似此时的一番天地里独留他们二人。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偶有蓄积的水珠沿着黛瓦“吧嗒”滴落下来,青蛇微一失神,便听见一缕悠然的笛声翩然钻入耳中,曲调熟悉而又陌生,点滴跳跃的音符混杂着雨声,娉娉袅袅萦绕至天际。 *^--^* 等待良久等不到白蛇的身影,青蛇心想她该是跟着她的“有情郎”走了,于是独自一人回了山中。 还未入得洞门,但见自家洞口竟然围满了黄皮子家的小妖,缩头缩脑地全挤在蛇洞外头往里猛瞧。 “做什么做什么,别人家门口有什么好看的。”青蛇快步奔了过去挥手要赶他们走,脸上尽是不满的神色。 整山就数那黄皮老妖两口子最不会教孩子,没事全爱跟着他们爹爹满山子乱跑,偷东西拆房子吓唬山民的坏事一个不少。 “青蛇姐姐莫慌。”一只小黄皮回身见着她,晃着尾巴凑了过来,“你猜我们在你洞中看见什么了?” “要死,给我声音轻点。”另一只略大的小黄皮窜上来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惊着大仙就不好了。” “大仙?什么大仙?”青蛇平日对这些小黄皮子虽没什么好印象,却从未见过他们这般神神叨叨的模样,心下觉得奇怪。 其它的小黄皮听闻响动全朝着青蛇围聚了过来,张大嘴巴将两只小爪子捏紧举在胸前一抖一抖,兴奋的模样就似天上掉下了金子:“是观音大士啊啊啊——” 青蛇吓了好大一跳。 “没想到观音大士竟是个男身。” “穿白色纱裙不会很奇怪么?” “闭嘴,你怎么能质疑大仙的品味。” “你说观音大士他会不会听见?” “观音大士无所不知。” “好可怕……” 小黄皮还在议论纷纷,青蛇提了裙裾径直往洞内奔去。 原本小而湿冷的洞内今日竟然有一股温暖的味道,没有光,唯有隐约白芒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辨不清人形,更看不出那是否就是如小黄皮所说的,着纱裙的观音大士。 “你来了。”有旷然的声音在青蛇迈入洞中的瞬间响起,音频撞击石壁,短短长长入得青蛇的耳,不辨雌雄。 青蛇曲起一指,欲图点燃洞内的草堆。 “扑”地一声,指尖的光芒亮了又灭。 “你已在这洞中修行了千年,却念念不忘百年之恩,佛祖仁慈,给你一个机会还他一世的恩情,历此一劫,助你修仙。”声音沉稳而极具诱惑,迫使得青蛇在瞬间静下心来,心中除了虔诚再无其它的杂念。 “你是说——报恩?”青蛇喃喃地问,冥冥中又有断续的音调畅然入耳,灼痛的伤口,轻柔的抚触——这就是她修行中的滞扰么? 那朦胧的白光微微一闪,从中现出一方白瓷容器。 青蛇识得那便是观音大士手中的净瓶,慌忙俯下身去跪拜。 宝瓶精光一闪,现出一条碧青柳枝,枝上露水颗颗圆润欲滴,忽忽地闪烁着光芒。 “柳叶化坠,可助你实现三个愿望,唯得三愿,贪多不可。” 青蛇抬起头来,却见那净瓶中的柳枝微微一摆,落下一片青绿色的嫩叶,触地便化成了一枚色泽通透的玉坠,银丝做绳,自动绕上青蛇的脖颈,连一丝结扣都看不见。 “切记,唯有三愿,莫起贪念。” 话音一落,那净瓶,那白光,如梦般消失在黑暗的洞中。 青蛇只觉得眼前一亮,茫茫白光钻空而入,刺得她紧闭双目举臂去挡。 恍惚间躯体悬空而起,强大的压抑感挤迫着胸口,青蛇下意识地捏紧胸前的柳叶,触手是一股沁心的凉意。 周遭物事一经地换,再次睁开眼已是不同的一番景。 4 第四章 竟又是人间的一角。 去时下的那阵雨早已停歇,阳光有几分焦灼,地面干燥得不留一丝水渍。 大概这山中一去,人间约莫又过了几日。 青蛇百无聊赖地在街头闲逛,一路下来,只见得街头一溜的小摊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有花花绿绿的面人,香甜的糖串,刻了字的小米粒……青蛇唯觉新奇不已,最奇妙的莫过于一个老太摊头所售的精细小物,皆是用纸制成各色各样的形状,有老人有小孩,还有房屋桥梁。 取过其中一样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忽听得“喵呜”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旁一晃而过。 青蛇忙忙唤住她:“小猫儿!” 小猫妖疑惑地转过一张小脸,眼神扫到左边,又扫到右边。 “小猫儿,是我啊!”青蛇又唤她。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终于转了过来:“你是……” 看了看周围,伸手将她拉到一旁:“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青蛇姐姐呀!” 小猫妖大惊,瞪圆了眼睛将她从头至脚地打量,最后终于犹疑着问道:“你……真的是那天的青蛇姐姐?” 青蛇莫名:“你不认得我了?” 小猫妖凑过来在她身上狠命嗅了嗅,随即伸出手指揉了揉鼻子:“怎的就不见了妖味,反倒是一股子的人类骚臭。” 青蛇举起袖子闻了闻:“怎么会这样?” “若不是上回见过了你,我决计是认不得的。”小猫妖笃定。 青蛇知晓妖精间自有相认的一套办法,几乎是出于本能,小猫妖现下若是认不得了,那一定是她身上的妖味不见了。 想起在山洞中遇见的那不辩真面目的观音大士,青蛇有些茫然。 他说要让她去报恩,还去了她的妖气,却又如何能让她寻到那个该还恩情的人? 记忆太过遥远,那一首歌已然不成曲调,唯记得那双微垂的眼角以及——右眼一侧红色的小痣。 “姑娘若是喜欢我这小摊上的物什,就买一个去吧!” 正思酌着,一个老太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虽是温和的声调,瞧来的眼光却有几分奇怪。 “啊,真对不起。”蓦然想起似乎手中还拿着方才从小摊上取来的东西,青蛇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那东西还了回去,想想又觉得不舍,重又捡起来放在手中摩挲,竟是爱不释手,“老婆婆,这叫什么?” “这是冥物,给死人用的东西。”别样的声音。 青蛇诧异转过头去。 方才说话的是一个衣着怪异面容英俊的少年,此刻正懒洋洋地立于摊位前,一身干练利落的着装,腰间却缠了一条长长的金绳,腕上还系着一条同是金色的绢带,上头绣了奇怪的图状,抱肘于胸前,一双吊梢的眼睛微微眯起上下地将青蛇打量着。 本能地不喜对方这般装扮与轻率的模样,青蛇皱了皱眉,想作罢又觉得丢了面子,也不管他死人还是活人用的东西,倔起来一下别过头去冲那老太举了举手中一件精致的纸衣裳:“婆婆,这个我要了。”说罢转身就走。 “姑娘别走呀,还没给钱呢!”老太忙忙唤住她。 “钱?钱是何物?”青蛇疑惑转过头来。 老太立刻拉下了脸。 突听见一声轻笑传来,接着是一个温和的声音:“老婆婆,这个,还有方才那位姑娘手上的那个,我们一并买了,多少钱?” 青蛇闻言一愣,这声音——竟然这般熟悉。 果见话音一落,那少年身后便转出了一个白衣公子,柔黑微卷的发,温润如玉的脸。 不是连堇还会有谁? 那么方才那个衣着怪异的少年,就是他弟弟连月么? 连堇似不经意的看了青蛇一眼,眸中有清淡的光芒一闪而过,转而微微一笑,回身朝那少年摊开一只手:“阿月?” “啊,哦哦!”那个被叫做阿月的少年忙忙低头,自怀里掏出几枚圆子递给了老太。 老太的神情越发显得怪异,一边拿眼斜看看连堇,又看看那个少年,一边接了钱取了把木质小剑递给他们。 阿月立刻伸手接过。 分明刚才还取笑着那东西是死人用的,转眼却立刻掏钱买了一个,说他们不是怪人都没有人信。青蛇微有不屑。 名为阿月的少年取了小剑,转身迫不及待地提腿奔往铺子边不远的一家茶肆。 连堇亦随之不紧不慢地缓步跟了上去,经过青蛇边上时身形微微一顿,不易察觉地朝她点了点头。 青蛇一时不知该做何回应,只得胡乱笑了笑算作回礼,唯觉一阵清风拂面,有股奇特的香味轻轻跃入鼻中。 不一会儿,这边厢的茶肆里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响,青蛇忍了忍耐不住,终还是将视线往那发声处送了过去。 茶肆门外用隶体书写着“黄记”的锦旗随风翩翻,门口不只为何正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推来搡去地踮脚往里头张望,一边还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 青蛇好奇地凑了过去。 “喂喂,不要都杵在这里,给大仙让个道啊!”方才那叫做阿月的少年在人群外围单手挥舞着小剑,一边不停高喊着让道,一边侧身就要往里面挤。 正看着热闹的人们闻声竟然立时噤了音,自觉给他空出了一条可容一人行走的小道来。 阿月得意一笑,迈腿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连堇作了个“请”的手势。 连堇展颜,也不推辞,自然地一提衣襟径直入了屋内。 人群又挤回了一团,立于后头看不到里面的人恨不得能插翅飞起,只是那喧闹声却是小了许多。 青蛇微一犹豫,低头默念了个小咒,周围的景物迅速飞转,只一会便将身躯移到了茶肆里。 屋外已是人头涌动拥挤不堪,屋里自不用说。幸而各人的注意力皆不在此,也就无人觉察屋里忽然多出了个人来。 落脚时被人无端踩了一下裙摆,青蛇有些站立不稳,方现出身来便趔趄着扑将出去,脚下不留神绊到了什么东西。 青蛇下意识地低头一看,立刻吓得惊叫起来。 屋子中央被人群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方才绊到青蛇的正是躺在圈子中央的一个人。 一个死人。 正立于圈内不知讨论着什么的几个人听见响动皆是将视线转了过来。 “这里有两个疑点。”正在小圈中心的连堇闻声转目看了青蛇一眼,伸出两根手指继续他们讨论的话题,“一,昨夜事发的卧房门窗紧闭并上了锁,由此可见昨晚屋内并无外人闯入;二,死者身上除去颈间的两颗红印,找不出其它致命的伤口来。根据这两点推断,这起事件也许不是人为。” 众人哗然。 “笑话,”另一人嗤鼻,“区区一个江湖术士有什么资格在这儿信口雌黄。” 说什么江湖术士,干的大抵不过是捉妖的行当,难怪那少年的打扮青蛇方见着就觉得不喜,这一点自看见他与连堇在一起时该是早早想到的。 青蛇心下虽则不喜,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厌恶。 “张捕快,说我们是信口雌黄,那么你倒是也拿出个证据来啊!”那个叫阿月的少年迈前一步,一手执了在小摊子上买来的木剑,往那死者的颈部轻轻一点,“看这两颗印记,分明就是某种动物的牙印。” 围观的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青蛇顺着他剑头所指的方向探头去看,那死者脸色是异样的青紫,衣装散乱地敞开着,全身上下果真无一处伤痕,唯那颈部有两颗呈棱状的小细点,中间空空地从里头渗出血来,却看不出是否真如少年所说的是两颗牙印。 “你们这是扰乱公务,待我禀报了县太爷,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那被称作张捕快的人对他的一番说辞显然不屑,单手扶着腰间一柄长刀,露出满目的凶相。 正是此时,人群里有人发了话:“张捕头请三思啊,连家二位公子都是好人。” “是啊,”一个挑起头,后面的人纷纷跟着附和,有人道:“上个月李将军家大姑姑高龄生产,两天两夜都不见崽娃出头,眼见着要当娘的人眼圈红紫印堂发黑,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结果他们一来,也不知在屋子里摆了什么东西,那李家的大姑姑立刻有了力气。” “后来呢?”有人询问。 “后来自是顺利产下了个男娃娃。” “真的么?” “李将军这些时日回来出的事情可真多,莫不是在塞外带了什么妖怪回来……” “嘘,不可乱说,要杀头的。” “这有什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人群议论声更甚。 “算了阿月,我们回去吧。”见那张捕快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呼喝着让他们闭口,连堇悠然敛了敛衣袖,领着还欲说话的阿月朝那张捕快弯腰作了一礼,“今日多有打搅,还望张捕头恕罪。” 那个叫阿月的少年犹是不服气,却也不再说什么,七七八八地胡乱朝张捕快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二人说罢转身就走。 众人一时又静默下来。 茶肆里唯一的空处便是他们身处的一个小圈子,其它地方连同出口皆被围了个密不透风。 连堇看似不经意地举目往四下一扫,衣摆处悬着的绒球随着动作的幅度轻微跳动,屋内光华流转,于不觉间弥漫出满室的淡香。 鼻端的香味无端更加馥郁了几分,二人朝着青蛇越走越近,青蛇只觉得额角隐隐跳动,眼见就要错身,她终于忍不住脱口:“等一下。” 却是有两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二人回转身去,只见人群间挤出一个年逾四十的男子,一来就扑倒在连堇的脚下:“连公子,求求你救救我们黄家吧。” “大掌柜快快请起,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连堇慌忙俯身将他扶起,腰间绒球轻轻跳跃,动作间香味更盛,青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们黄家几代经营小本生意,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茶肆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手头上积攥下来的也都是血汗钱,眼下碰上这等子晦气事,还搭上了舍弟这条小命,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大掌柜说着说着便抹起了泪,一边抖着手自腰间掏出一个布包,“官府的人吃的是百家饭,却对什么事都不了解,只知道完成分内的事情好交差,可我们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事情并不是一言两语那么简单说就能说得清的,前两日东头街市上出了个老妖怪,当时连公子也在场,我们都是看到了的。” 青蛇微微一怔,他说的正是那日雨天的事情么?那种香味上回也有闻到,难道说…… “这是我们黄家这三年的积蓄……” “大掌柜这是做什么,我们不过是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贪的绝对不是钱财,加之这件事已经由官府经了手,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连堇说着将对方递来的布包送了回去,神情是极度地为难,将一场以退为进的戏演了个十足十。 “真是愚蠢至极,都被灌了迷汤么?竟然宁可相信这些江湖骗子也不信我们官府!”张捕快在一旁听得脸色发青。 大掌柜一时拿着布包僵立在当场说不出话,围观的群众亦是静默。 “哼!”张捕快终于一甩手道,“随着你们去,连堇你给我记着,下次出了事情,官府头一个找的就是你。” “草民绝对配合官府之意。”连堇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随即挺直了腰板冲着张捕头微一躬身,尽是一派翩翩知礼的模样,窗外跃动的阳光映在他微卷的发上,温暖而光亮。 “谢谢,谢谢!”茶肆掌柜喜得好似妖灾已经远去,嘴上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谢着谁。 张捕快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开茶肆,忽有一阵劲风刮过,只觉得眼前有影子一闪,一只硕大无比的黄蜂“嗡嗡”鸣叫着朝张捕快扑面而来。 “小心!”青蛇一边喊着一边迅疾地伸出手去,一把将行至身旁的张捕快推出老远。 5 第五章 然而出手仍旧不够迅速,大黄蜂几乎有人体半个身子这般巨大,尾刺长得骇人,只旋身一扫便刮着张捕快的脸将其抽飞出几尺远,脑部撞击桌脚,“哼”地一声晕了过去。 满屋的奇香瞬间弥漫出来,似草叶似花粉,浓浓将整个屋子覆盖,人们甚至还未看清出了什么事便纷纷瘫倒在地,顷刻间地上横七八竖地躺满了昏厥的百姓。 黄蜂见状发出诡异的笑声,两只硕大的眼睛幻出一张长满皱纹的人脸,视线一转便朝着身侧的青蛇扑来。 青蛇惊惧,连退三尺竖起一指,一边观察着黄蜂来势一边暗暗运气。满屋的香气不断充斥着青蛇的眼耳口鼻,额角一阵一阵的酸痛感扰得她几乎不能集中精力,眼见那黄蜂“嗡嗡”扑打着翅膀越来越近,指尖上青光集聚,正待发出,突然一个声音尖利地响起:“你不是那条蛇妖?” 僵持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截进青蛇的视线,紧接着鼻端呼吸一滞,一股清新的檀香随之而来。 “阿月,你愣着做什么?”连堇一手捂住青蛇的口鼻,一边推着她连连后退。手指的温度相较青蛇的脸有些许凉意,激得她轻轻一颤。 连堇感知,回过头来弯起眼睛对她微微一笑:“别怕。” 青蛇一愣,不觉点了点头。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调戏姑娘家。”阿月早已将系在手腕上的绢带罩在了口鼻上,唯露在外面的两颗大眼一边说话一边不屑地直翻翻,手下却丝毫不见含糊,自腰间掏出一条符咒往舌尖一舔,“吧嗒”贴在了手中木剑的尖端上,挥出一朵小花就要往黄蜂身上刺。 “错了错了不是这张符!”连堇急忙出声阻止,然而时间哪容得他们拖拉,一眨眼黄蜂就已栖至眼前。 “不是这张是那张啊?” “笨蛋!”二人已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连堇自顾不暇,只得单手抽出腰间的玉笛,在手间转了一圈,横向扫开阻去黄蜂来势,碧色的青光隐隐闪烁,黄蜂几分惧怕,稍稍退了几寸。 那方缠斗不止,这方被紧紧扣住了口鼻,青蛇不得自如呼吸,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转眸一看,连堇的额角已然隐隐地冒出了几颗细小的汗珠,而自己手上,方才聚集到指尖的内息还在发着光芒。 正要将内息对准蜂妖送出去,只听见阿月一声轻呼:“找着了!” 话音一落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弥漫在屋内的香味浓郁成点点的颗粒状,肉眼都能辨析得见,那蜂妖转而却消失得不见踪影。 最后一秒青蛇再也无法支撑,眼前一黯瘫倒在连堇的怀里。 *^--^*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得眼前头顶棉布帏幔,身侧是敞开的窗户,外头有褐色的屋瓦一角,和一方碧蓝无云的晴空。 “磨剪子——磨剪子——” “冰糖葫芦——” “杏仁酥——” 有喧繁的呼喝笑闹声自窗外传来,提醒着青蛇目下尚在人间。她微抬起头探身去看,却在那方蓦然看见了正手持玉笛倚窗而立的连堇。 清风自外拂来,扬起了他额前的发,那一双深色的眼睛映出远方淡青的天,寂静而悠远。 “小堇,那呆姑娘醒了没有?” 突然“吱呀”一声门响,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进耳中。 “嘘——轻一点,你快帮我去楼下买一包杏仁酥。”连堇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用玉笛指了指楼下的一方糖果铺子。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阿月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内,声音依旧不曾降低几分。 “我给你钱。”连堇说罢就要低头去掏。 “谁稀罕你的钱,几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杏仁酥,要是给那群整天追着你不放的姑娘家知道了,怕是要吓得全跑个精光。”阿月单腿拖了一把椅子懒洋洋地坐下,捞过一个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哎,说真的,明知道那只蜂妖一早就附在身上了,你干嘛非等到她出来了才动手?” “这叫欲擒故纵。”连堇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像是也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很是逗趣。 他不似阿月那般七歪八扭,只端然坐在桌边,宛若温文知礼的公子少爷,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划着瓷杯边沿:“那时张捕快都还没答应下来,我们怎好妄自行动,他这人小心眼又爱记仇,被他抓着把柄就不好了。” “越来越发现你狡猾……”阿月撇嘴乜斜了他一眼,“这种时候居然还记得顾住自己的小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连堇说着这话,笑了笑,神情却似有苦涩,举目望向窗外澄澈的天,侧脸的弧度依旧是坚毅而又柔和,深色的眼眸里漾出沉沉光,仿佛能透过天空望见另一个世界。 “李将军那边怎么说?”阿月似不察觉,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添满了水,转目换了个话题。 连堇好像才想起什么,似不经意地道:“他昨日差人来请我们去他家‘小住’。” “小住?!”阿月一口茶就差没喷出来,“你确定只是‘小住’?” “不管是‘小柱子’还是‘大柱子’都去收拾收拾。”连堇拍了拍他的肩,“记得到楼下时顺道帮我带一包杏仁酥。” 阿月哀叹一声,伸长了手臂扑倒在桌子上,眼珠子溜溜一转朝青蛇看了过来:“咦,呆子小姐,你醒了?” 青蛇脑袋上徒然冒出一股细烟来,气呼呼地掀开被子坐起,阴着一张脸沉声道:“除了‘呆姑娘’和‘呆子小姐’,我还能有其它的称呼么?” “连我刚才说了什么你都知道,可见早就醒了,”阿月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只见你平日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连买东西要付钱都不知道,觉得‘呆’这个字挺适合你的。” “你……”青蛇气愤不已,刚想说话,手腕被另一只微凉的手捞了起来。 “已经无碍,”连堇伸出两指搭在她的脉搏上试了一番,笑了笑拉下她腕口的衣袖,“吸了黄蜂妖散出的花粉居然还能撑那么久不倒下,姑娘真是厉害。” 青蛇不能分辨他的话中是否还隐含了另一层意思,因着心中还有一丝畏惧,只低头沉默着不答话。 “我叫连堇,他是舍弟连月,萍水相逢两次算是有缘,何不认识一下呢?”连堇背手俯身微笑地看着青蛇,及腰微卷的长发在背身的暖阳下镀上了一层细光。 “小堇你不能这样,你看她害羞了。”连月在一旁嚷嚷。 “谁害羞了?”青蛇气不打一处来。 连月悠然仰头喝了一口水。 青蛇立刻起身抬起一双手朝连堇拱了拱:“青……我叫柳青青。” *^__^* 也不知道怎么熟悉起来的,晌午十分柳青青已经和连家兄弟二人坐在一家饭馆一张桌子上用起了膳。 “呆子姑娘不用客气,”连月一边将碗里的小葱苗往桌子边上挑,一边豪迈地招呼柳青青,“还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小堇请客。”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客?”连堇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饭碗,“礼貌一点。” “那你把刚才那一包杏仁酥的钱还给我。”连月白了他一眼。 连堇不愿搭理他,转眼见柳青青举着筷子在桌子边上犯愁,关切地出声询问:“怎么了,吃不下?” 黄皮老妖总说人间的食物最美味,还常常去偷山民的剩菜剩饭吃,这一点黄皮媳妇和青蛇站在了同一战线,她们一致觉得凡人家的剩饭还不如山上的草汁来的鲜嫩香甜,黄皮老妖直呼她们是“妇人之见”。 现下眼前的菜肴都是普通的家常菜,青蛇却一个不识,只觉得眼前红红绿绿一盘一盘格外地香。正犹豫着,面前的碗里轻轻落下一条碧绿的青菜,油亮亮地泛着热气:“尝尝吧,很香的。” 柳青青心中微微一动,抬头朝笑看着他的连堇盛开了嘴角:“谢谢。”一边捏了筷子就要去戳。 “啊喂喂,呆子小妹你真的是山洞里来的么,为什么连筷子都不会用。”连月咋咋呼呼地道。 “你怎么知道我山洞里来的?”柳青青惊出一身冷汗。 饭桌上一阵诡异的沉默。 连堇当先将手握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我去拿个勺子来吧。” “嗤哈哈——” 连堇走后不久,连月突然爆笑出声,差点跌下桌子,“呆子小妹,你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哈哈……” 叫我小妹做什么,我可不知比你大了多少岁。柳青青一边皱眉一边却是放下心来,目下瞧这模样,他们之于她,当是没有恶意的。 “你听说了么,李将军没过两天就要娶妻了。”正笑闹着,邻桌一群人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议论声。 “为何?” “李将军府上近日遇上怪事不断,娶妻一说是为了冲喜,还有一说……” “是什么?”众人好奇询问。 “听说啊……”那散布消息的人伸长脑袋压低了声音。 连堇已经拿了勺子坐了下来,连月见着他,刚想说话,却见其竖起一指在嘴边放了放,示意他噤声。 连月立刻闭了嘴,凑了耳朵仔细去听,柳青青觉得好奇,亦是来了兴致学着他们竖起耳朵。 “听说李将军是被个美貌女子迷了心窍,硬是要将她娶进门去,将军娘亲死活不肯同意,在家中演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结果李将军一句‘你再闹我就离开李家’才算把老夫人的事情平息下去。” “啊?美貌女子……该不会是妖怪化的?” “谁知道呢,很有可能。” “啧啧……那李将军一世戎马,当真是个汉子,奈何风流成性,积了一辈子的功德都拿来还美人债了吧。” “这可说不准,李将军以前的好名声可是朝堂内外众所周知的,为了边关的事情都二十有几了也未见娶妻,莫不是在这个当口,老夫人怕是高兴都要来不及。都说红颜祸水,怨也要怨那姑娘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啊,你可见过?”听闻‘漂亮姑娘’这几个字,人群间有人亮起了眼睛,就差没流出口水来。 “在西湖边上有瞧见过一眼,当时正和将军站在一起,应当就是了,那个长相……真跟个仙女似的。” “噗——”连月终于忍不住笑道,“英雄果真是难过美人关。” 连堇不答,只问他:“阿月,包袱收拾好了么?” 见他不搭理,连月就将视线转向柳青青:“李将军这种舞大刀杀敌不长眼的人物,娘亲丨美人这关难过,媳妇美人这关也很难过,你说是吧呆子小妹?” 柳青青不明其意,茫然点点头:“李将军的娘亲也是个美人么?” 连月愣了愣,抚了抚额道:“大约……曾经是吧。”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八卦的。”连堇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我们该走了。” “说我八卦,你自己不也在一旁听得欢乐……喂喂,钱还没给呢。”连月慌忙跟着站起来。 “尽惦记着钱,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抠门的弟弟。”连堇轻嗤一声,自腰间掏了块碎银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一伙人随之带着随身物什出了门去。 行至街头,连堇转过身来对柳青青道:“柳姑娘,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怕是要就此别过了。” 柳青青看着他耳后微泛淡光的卷发以及那双与发同色的眼睛,蓦然想起那日的茶肆里的墙角,他在她身前转过脸来,眼角隐含的笑意若□□绵绵,他说:“别怕。” 不知为何只觉得脸上滚滚地似烧开了水,柳青青微转了眼睛不敢看他,只细声答了一句:“再见。” 在人间是这样说的吧?再见,就是下次再见的意思么? 幸而连堇未有察觉她的不对劲,只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那个……”未及他们迈出几步,柳青青鬼使神差地唤出声来。 连月闻声自连堇的身侧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戏谑道:“做什么啊呆子妹妹,舍不得我家小堇哥哥?” 柳青青下意识地回嘴:“你错了,我最舍不得的人是你!” “是么?”连月挑了挑眉。 柳青青微怒,吐到嘴边的话此时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怎么?”连堇回身看她,“柳姑娘还有事?” 柳青青摇了摇头,只展开笑颜对他道:“后会有期。” 连堇亦是微微弯起了眼睛,一径露出的笑意若清风吹暖:“后会有期。” 立于繁华的街头,柳青青看着二人的身影逐渐于人群中远去,念起方才未说出口的话,只不过是那一句——为什么我觉得与你如此熟悉,就像是……百年前就曾经遇见过一样。 6 第六章 别了连家兄弟二人,柳青青依旧不知道该去哪里。 想起每每入梦总能看见的一张脸。飞蓬草绿,扬花漫漫,那是在她生长修行了千年的山上一隅,一个着旧布衣衫的少年,斜斜倚靠在枝叶成阴的大树下,脑袋因熟睡而上下轻点,手边一本摊开的书籍。栗色的头发微垂的眼,还有一颗讨喜的小红痣。 画面因为记忆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柔光,青蛇失神想着,手指下意识地摸上了颈间一枚冰凉的物什。 “柳叶化坠,助你三愿。”观音大士的声音断续在耳边响起。 柳青青举起手中的柳叶置于阳光之下,明亮的橙光穿透玉质的叶片,连脉络都能清晰分辨。 “柳叶啊柳叶,你能不能帮我找到那个人呢?” 不过是一声喃喃自语,那柳叶竟有了回应,原本冰凉的玉体突然传出阵阵温热的暖流,在柳青青指尖一下一下地拂动。 柳青青吃了一惊,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熟悉的眩晕感又再度袭来。 躯体悬空,双目茫茫,转瞬间眼前又变了番模样。 *^__^* “啊哟你从哪来的,不知道排队么?”一只粗糙的手推上柳青青的肩臂。 刚回过神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冷不丁着了一道,柳青青脚下失力,不留神便被推出去老远。 堪堪站稳,她抬手揉了揉疼痛的肩膀举目去看,却见一方宽敞的门洞,外面挤满了许许多多的人,几乎全是女子,老少皆有,还有几个瞧来面上有光的丫鬟正挥着手臂维持秩序:“排队排队,不排队的话我们李将军家的大门你们一个也进不了!” 李将军? 人群闻言迅速哄闹开来,不一会儿那帮女子便自觉自主地组起了长队,队尾延伸至柳青青身边时,一个瞧来分外面善的姑娘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姐妹,嘿!姐妹?” “啊啊?”柳青青才晓得她在叫自己,连忙应答。 “你要排队么?”那姑娘朝她笑了笑,话问完也不及柳青青回答,一把将她扯进了队伍里,“到我前面来吧,像你这么傻站着,等轮到你不知要猴年马月呢。” 柳青青不明所以,却转眼想到方才已经向柳叶许了一愿,能至此,这大约就是天意罢? 而那个人,她必定很快就要见到了,也许就在这队伍的尽头也说不定。 柳青青于是安定下来,微带歉意地朝她笑了笑:“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那姑娘摆摆手,“姑娘家能出来找份事做混口饭吃本就不容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说罢意有所指地将眼睛往身后瞄了瞄。 队伍后头隔了两人的位置,一声分明的轻哼声随即传了出来。 认出那仿佛便是方才推她的那个妇女,柳青青尴尬地笑了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我叫佩佩,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没过一会儿便拉着柳青青闲聊起来。 “柳青青。” “你也打算去做伺候将军夫人这门差事么?” “将军夫人?”柳青青一愣,才明白过来这是将军府上在招丫鬟,她一边答着话一边抬头看了看前面长长的队伍。 难道她的恩人就在这将军府中么? “难道不是?我才不信你来了这将军府上还甘愿呆在柴房里头烧水,”佩佩说着睁大了眼上下打量起柳青青,“听他们说想当将军夫人的丫鬟,不能长得太好看。” “不能长得太好看?”柳青青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过,”佩佩压低了声音,“李将军那未过门的妻子我可见过一面,那美得跟天仙似的,李将军尽把她当宝了,也不顾老夫人反对,三天两头去外面和她见面,还没过门就这样了,过了门不知道婆媳间要闹出多少的事来。” 柳青青似懂非懂,在心中挑了个明白些的问她:“为什么当将军夫人的丫鬟就不能长得太好看。” 佩佩似笑非笑:“也许,长得好看也行。” 柳青青完全迷糊了。 “不用担心了,青青你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一般无碍。”佩佩拍了拍柳青青的肩,促狭地笑了笑。 “……” 好容易轮到了,一行人被两个丫鬟领着往门洞里走。 那府中装置奢华,颇有一番大将军的气派,柳青青正四下观看着,却在游廊拐弯处听见一个声音。 “连公子在此稍候,待老奴回头禀了老爷,这就回来。” 已经过了弯,柳青青又退了回来。 隔着墙探头一看,果真是那连家兄弟二人。连月依旧是一副不得安生的模样,东摸摸西看看,好似这将军府上到处都是宝物;而连堇,只是静静在院中站着,也不看景,也不看天。 柳青青蓦然想起,好像从见他第一面始,他就是这么一副安静的模样,仿佛心中藏了好多的事,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想过,连这世间的一切都几若不能溶入他的眼。 “青青……柳青青。”正瞧着,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压低了声音唤她。 柳青青连忙回过头去。 “乱看什么呢,还不快走。”佩佩在前面拼命朝她挥着手。 “就来就来。”柳青青又转眸望那边看了一眼,这才提着裙角匆匆赶上落下的队伍。 一行人在两个丫鬟的引领下进了一间类似前堂的屋子,柳青青是最后一个,步子还未迈入屋门就听得一个细小而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姐姐?” 柳青青回头去看,却没看见什么人,于是摸了摸脑袋又要往里走。 “青蛇姐姐!”这回声音较刚才又响了几分,似是用了传音术,准确无误地切入耳中。 柳青青再次回过头去,视线径直往脚边阶梯下的草丛里头扫。 那草叶“沙沙”一阵晃动,隐约现出一段雪白的蛇身,复又一阵更为剧烈的摆动,草垛里零零碎碎落下几颗粉色的小野花,随之一片雪色小雾弥漫了又散去,从中现出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 “白蛇?”柳青青低声惊呼。 “嘘——叫我鱼诗诗,”鱼诗诗转着大眼看了看周围,长睫微微一翘,伸出手来轻扯了柳青青的手臂将她带至一旁的廊柱下,“上回城中一别,有好几天没见着你了,你来这做什么?” “我来……”柳青青支支吾吾,想起刚才在将军府后门外和佩佩的对话,于是道,“我想来寻份丫鬟的差事做。” “丫鬟?”鱼诗诗有些不敢置信,上下将柳青青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突然捂着嘴大惊失色,“你、你身上的妖气呢?” “我……”柳青青不知该向她作何解释,却也不愿将观音大士的话透露给她,转念反问她道,“你呢,你为何会在这里?” 鱼诗诗闻言敛下秀眉,瓷玉般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李郎家中最近怪事频出,我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李郎?”柳青青瞪大了眼。 “就是这府上的李将军,”鱼诗诗的声音越发地轻,微侧了头一字一句羞涩地在柳青青耳边道,“我、要、成亲了。” 柳青青怔愣良久,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怎么是我?”鱼诗诗不明所以。 柳青青在人间向来愚钝,竟是怎么猜也没猜到李将军将要过门的妻子——那美若天仙的姑娘就是白蛇。李郎李郎,原来就是她的有情郎啊! 在心底默默地将这个事实消化了一番,柳青青又问道:“你说李将军家怪事频出,真有这件事么?” “真真是有,”鱼诗诗蹙起了眉头,“李郎刚从边塞回来时,他的娘亲总说梦见长翅膀的怪物,一日半夜醒来吵嚷着说看见窗外有不干净的东西,这一闹后来便病了好久;李郎的长姐前些时日产子,娃儿的小脑袋初冒出来时,竟有人在他耳朵边上看见了状似蝙蝠类的翅膀。” “蝙蝠妖么?”柳青青吓了一跳。 “不知,我也未曾亲眼所见,只听李郎说他期间请来了个江湖术士,配出药来给小孩儿洗了个澡,后来那翅膀就脱落了。” 柳青青想那一定是连家两个兄弟,嘴上却问:“后来呢?” “你还想有多少的后来?”鱼诗诗撇了撇嘴,“李郎的娘亲现下是恨死我了,直说我就是他带来的妖怪。” 此事柳青青早已听说,只在一旁默默听着不做回答。 “不过我也确实是个妖怪不假。”鱼诗诗说着,转脸对着她自嘲一笑,朝着阳光张开十只涂了鲜红凤仙花汁的手指,发上明晃的人参果发簪随着光线的照视晶光闪闪,“头一回觉得,要这几世修行还不如当个百年归土的凡人来得实在。” 柳青青仍旧不能明白她话中的含义,总觉得白蛇该是在人间呆久了,自然而然地就沾染了人间的气息,有什么话说一半,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仿佛憋在心里就觉得舒坦。 “诗诗?”一声不确定的轻唤打断了她们各自沉默的遐思,廊柱边外的流水小桥上疾步行来一人,略显健硕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却因背着光而看不清完整的面容。 “遭了,说着说着就忘了事,”鱼诗诗轻声嘟囔一句,转脸却立刻朝着那人绽开了笑颜,“李郎。” 柳青青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将军,不禁凝起神来仔细去瞧。 那人越走越近,远远地就对着鱼诗诗虚伸出一双手来,呈出一个触面即可拥抱的姿态,阳光掩盖下的容颜逐渐地清晰,柳青青僵立在当场仔细地看,看一分心就凉十分。 战功显赫的李将军,挥刀杀敌的李将军,微垂的眼角,鲜红色的小痣,枣栗色的长发,沉稳而微带急促的步调,仿佛就是那自六百年前的记忆中走来的采药少年,亲切而讨喜。 柳青青朦胧间想起,她遵着观音的旨意来凡间偿还她欠下的恩情,也偿还她六百年来未曾平复的心结,她寻觅如此之久,终于寻见那个恩人,而此时他眼中当无它物,只含笑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缓缓伸出那双长满粗茧的双手,轻柔抚触她含血的伤口。 然而此刻,他却已经将那白蛇拥在了怀里,轻轻梳理了她脑后的发,关切而温和地问了一句:“诗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我姐妹,”鱼诗诗口中说着假话,嘴上自然一笑,在他怀中探出头来,伸手拉过柳青青的手,对着李将军道,“她叫柳青青,自幼和我一道长大,今日来此是想在李郎府上寻份合适的差事做。” 李将军转目看了柳青青一眼,虽则因常年练武而有相对健壮的体魄,一张脸却是柔和而极易亲近的,一如百年前柳青青用低矮的视线穿越草丛所看到的模样。他朝着柳青青笑了一笑,认真道:“柳姑娘,在下李朝陵。”竟是丝毫没有一分将军的架势,想来是对未来妻子的朋友十分重视。 只一会儿,柳青青心下便平静了许多,她不知对着“将军”这样的人物有没有特别的礼数,只好微微低下头去答道:“久仰李将军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李朝陵为人尽是豪气,闻言摆了摆手,回头看了看身侧的鱼诗诗,微一思索,“近日府中是在招丫鬟佣人不假,只是……” “李郎莫要委屈了我这姐妹。”鱼诗诗急忙道。 “那正好,”李朝陵似就等这句话,笑着抚了抚掌,“就让她整日和你呆在一起,平日就相互陪着聊聊天对对弈,你说这样委屈不委屈?” “好的呀。”鱼诗诗答应得快,转而一想,面上却又红了起来,微嗔道:“真是没个正经。” “羞什么,那还不是迟早的事,你说是吧柳姑娘?”李朝陵笑颜更盛,“趁早帮你安排好了琐事,等你一住进来保管舒坦。” 柳青青笑了笑,全然没有参与他们打趣说情的心思,正想告辞,却听鱼诗诗提起一个话题。 “对了李郎,最近街坊间总有流言,说杭城里出了……妖怪,你府上可有出什么事,我一直担心着……” “此事用得着你操心么?”李朝陵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伸长了手臂遥遥一比,“我已将民间的捉妖先生请来了,上回长姊生产不就是他们帮的忙么。” 柳青青和鱼诗诗同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篱笆门外的花架下,连堇独自一人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也不知是站了多久,见她们望过来,悠然拱手朝着这边做了一礼。 7 第七章 那日游廊一见,柳青青就这么心情复杂地在将军府中呆了下来,因着“未来将军夫人的姐妹”这一名头作保,府中的下人谁也不敢亏待了她,教了她一些平日该注意的礼节后就再也无事交代,只愿差给她一些较为轻松的事做,人人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唯有柳青青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此行来一趟人间,分明是为了报恩的,现下恩人成了别人的夫君,而自己却成了个服侍他们的丫鬟。 手间是一束园丁刚刚剪下来的桃花枝,想必是挑了满树最为繁盛的一枝,上头还有鲜嫩的绿叶,因着昨日落了雨,露水颗颗点缀,稍稍一摇晃便有微薄的凉意滴落于手。柳青青细细将其摆弄于桌前一方青花小瓷瓶中,罢了又退后几步,观察了一番角度,重又回去调整姿势。 “柳姑娘做事素来都是这般认真谨慎么?”身后响起一个含笑洒脱的声音。 “老爷。”柳青青闻声慌得一下抖了手,那枝上的桃花随之轻轻一摆,“扑扑”地有小朵的粉色落于桌上。 李朝陵笑了起来,眼角舒心纵容的味道一如百年前柳青青回眸时的那一瞥。他伸出手指拈起桌边指端般大小的桃花:“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此诗果真是不假。” 柳青青不明其意,更是不知为何连一眼都不敢去看他。 李朝陵没再说话,只一提衣襟在边上坐了下来。屋子里一时变得有些沉默。 柳青青呆立了一会儿,心底里逐渐有个问题蠢蠢欲动,于是抿了抿唇道:“青青能否问老爷一个问题。” “问。”李朝陵双手交握置于桌上,摆出一副聆听的姿态。 “老爷原本是如何与白……诗诗相识的呢?”她想起那日杨柳依依的西子湖畔,鱼诗诗一脸柔情地向她说起关于“有情郎”的话题,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妖精原本无爱,只因有缘开窍,才生得出多情的果。 她目下只觉得此话果然一点不假。 李朝陵肃起了脸。 柳青青忽然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 谁知那李朝陵竟是幽幽叹了口气,似在将回忆一根一根地抽丝,转而将其娓娓道来:“我与诗诗相识,是在大漠外的荒沙之中……” 真当他开始说,柳青青又不想听了,那些事情当是与她无关的,听来又能做什么用,然而话已出口却也无法阻止,只得任其说下去。 正烦愁间,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恰巧截断了李朝陵的叙述,随之进来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仆,他躬着身子匆匆行至近前:“老爷,连公子来了。” 柳青青如获大赦,无由舒了一口气。 李朝陵站了起来:“快请他进来。” 老仆依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人进来。 连堇仍旧一身白衣,进得屋中却是一路目不斜视,一在李朝陵身前站定便俯身谦和地朝他行了一礼:“李将军。” 李朝陵立刻伸手虚扶:“连先生不必多礼,”转而将视线调向了柳青青,“不知柳姑娘今日有空么?” 柳青青一愣,忙道:“将军府上的事情着实不算多,青青只怕要闲得慌。” “也难怪,待过了两日诗诗来了,你们就有伴了。”李朝陵笑了笑,提起鱼诗诗的口气里满是宠溺。 柳青青尴尬地朝连堇看了一眼。 本想同他打个招呼,却见他正挺直了腰背,一双眼睛不知看往何处,里头没有多余的情绪。 柳青青彻底愣了,凡间的人真是奇怪,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相互介绍过么,怎么转眼就不认人了呢? “柳姑娘,这位是连堇连先生,”李朝陵不知其中曲折,只继续对柳青青道,“我想他的名字你当有所耳闻。” “嗯。”柳青青心中郁结,却也不知郁闷在哪里,只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略微识得。” 连堇抬眸看了她一眼。 李朝陵“哈哈”一笑:“既然认识就再好不过,我瞧着今日天气不错,没几日诗诗就要过门了,这府中还缺了好些东西没有买,柳姑娘是姑娘家又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她的喜好想然最清楚不过,所以想请你去街市上逛逛,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的,你看可好?” 柳青青犹豫一番,点了点头。 李朝陵舒眉:“好好,近来杭城总不是那么太平,所以我特特请了连先生与你同行,一来可护你周全,二来也可帮你出出主意提提东西……我想柳姑娘与连先生都是爽落人,我这小要求应当会满足吧?” 竟是全然征求的语气,这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李将军当真是给了这两个平民十成十的面子,此番请求,谁又会婉拒? 于是一个时辰后,柳青青和连堇已经一前一后地缓步走在了杭城人流如织的街头。 适逢集市的日子,原本就热力非凡的城街越发显得喧闹。 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各人比肩继踵,柳青青迈了细步子走在前头,不时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可买,因着心存芥蒂,一路下来完全未去留心身后还有一人结伴而来。 待得无意间听见街边一个小摊有人喊着“香甜杏仁酥便宜卖”的时候她才蓦然记起,似乎连堇最爱吃这个东西。 柳青青立刻停了脚步回身去寻。 然而四顾一番,周围前后除却拥挤的人潮和一两顶趾高气昂呼喝而过的富贵人家小软轿,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却不见了踪影。 柳青青有些焦急,踮起脚尖仔细地朝来路张望,心中亦是不断地念叨,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转眼就走丢了? “老板,一包杏仁酥。”熟悉而温雅的声音。 柳青青忽地转过头去,因过于用力而险些扭着了脖子,却见那方着白衣的公子正悠然站立在那里,似是刚到。 “你刚才去哪里了?”柳青青脱口问。 “三文钱。”这边老板递出物什。 “谢谢。”连堇笑了笑,伸手接过,付了钱转身就走。 柳青青着恼,一下涨红了脸,欲待发作,忍了忍,追上去刚想说话,眼皮底下突然出现了一方打开的纸包,里头一片片奶黄色的小饼幽幽散发出杏仁的味道:“尝尝么?” 不同于方才的疏离,连堇一如往日温和模样,微带了些讨巧地递过一只手笑着看她,宽阔的衣袖被清风拂着忽上忽下地摆动,扬起的嘴角边上竟现出了一颗细小的梨涡。 柳青青只觉得像是生生被噎了一下,悻悻道:“阿月同我说过,那是小孩儿才吃的东西。” 连堇点了点头将手上的东西收起,不知是赞同了柳青青的话还是其它,笑了笑问她道:“柳姑娘看过‘楼兰家’的舞蹈么?” 柳青青心中仍旧别扭,却真没听过他所说的东西,只得放下其它心绪请教道:“什么是‘楼兰’家的舞蹈?” “不是‘楼兰’的家,是‘楼兰家’,”连堇开始同她并肩而行,一边耐心对她解释,“那是流行民间的戏班舞团,一般来说,舞乐歌曲一类在民间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看得到听得到,唯‘楼兰家’一直游走各地间,不择时日地在民间各处演出唱曲,所以他们深得百姓的欢迎与喜爱。” 柳青青点了点头。 谁知连堇下一句却出乎意料地问道:“柳姑娘今日想去看看么?” 柳青青呆了一呆,嚅嗫道:“可是今日……” 连堇似刚想起还要帮李将军买东西,微带了遗憾地点了点头,叹一口气:“可惜了。” 柳青青却是突然对那舞团有了十分的兴趣,直想看看凡间的舞蹈是怎样一番情景。 以前只听那成了仙的神兽下凡时说过,在天庭里王母娘娘办寿辰会有仙女姐姐为其唱歌跳舞,只是柳青青从未见过,心底万分挣扎,她犹豫了一番还是对连堇商量道:“李将军特特嘱咐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去,不如我们早点买了东西,去看一眼也好。” 连堇笑了起来,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背了手加快了步子:“那就不要磨蹭了。” 柳青青舒出一口气,觉得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追上他问道:“怎么没见着阿月和你一起?” 连堇淡然一笑:“李将军正依着贵客的待遇招呼着他,盛情难却,他自是要在将军府上好好呆着。” 柳青青不明就里:“那李将军为何不依‘贵客’的待遇招呼你,反而让你陪着我这个……丫鬟出来买东西?” “那就要问李将军自己了。” 连堇似不愿多说这个话题,转而问她道,“想好要买什么了么?” 柳青青怔然,羞赧地朝他摆了摆手:“其实这些生活所需我一样也挑拣不来。” 连堇略微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跟我来吧。” 柳青青很是诧异,山间生活最和谐的莫过于黄皮夫妇俩,他们两口子虽然三不五时地会吵吵架斗斗嘴砸砸自家洞里的东西,但是家务分工还是颇为明确的。 黄皮媳妇主内,负责给自家孩子喂食存粮,黄皮老妖主外,虽然他这个主外的从没干过什么正经的事,却也向来兢兢业业地没错过位。只是今日看来,买东西添置家用这样的工作分明是妇道人家的事情,却不知为何连堇能够做得那么利索。 “布意坊”的窗帷,“景德镇”的花瓶器皿,甚至连妆盒铜镜都一并挑了去,东西都是又好又漂亮,柳青青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原来民间的姑娘有那么多宝贝东西可以使。”转而一想这是鱼诗诗家的“李郎”差了她帮其妻买的物什,几乎是算得上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一时觉得心情甚为复杂。 连堇正低头认真研究着一只金色螭纹香炉,心不在焉地随口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柳青青笑问对他道,“对了,我方才看见那边摆了一个雕了牡丹双花的小盒子,里头打开有红红的东西,闻起来真是香。” “那是胭脂。”连堇奇怪地看了看她,顺道取过她手中的物什尽数抱在手里,“姑娘家用来理妆的东西,柳姑娘竟然不知道么?” 柳青青愣了一下,直觉得自己这般孤陋寡闻的模样再说下去会被人笑话,嘴上忙忙敷衍道:“知道啊,胭脂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连堇忽然低头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弯地几乎快要没了影:“我瞧着柳姑娘平日都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不识得胭脂大抵不算奇怪,那倒真是性格爽落不拘小节。” 柳青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羞恼地问他:“不施粉黛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斜刺听见有人微带了吃惊地道:“咦,这不是连公子么?” 8 第八章 转眼却见一个锦缎长裙衣饰不凡的小姐,他们目下正在一家卖售妆饰的小店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姑娘家,这小姐身后跟了个丫头,大约亦是来这买东西的。 连堇手中持着东西,转脸见了她,只笑着点了点头:“许姑娘。” 那许姑娘将连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转眸看了看一身丫鬟装扮的柳青青,口气里越发显得惊奇:“我听人说连公子前些日子便被李将军请去了他的府中捉妖,现下为何会在这里?” “李将军素来是好客之人,今日特许我出来购置些生活所需。”连堇脸上犹自挂着笑意,一脸温和的表情却是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得那李姑娘一头雾水。 柳青青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转脸插了一句话:“时已过了晌午,我们还要去看那舞团戏班子表演么?” 连堇敛起脸上的表情,微微思酌着,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起来。 “你莫不是要反悔了吧?”柳青青瞪大了眼睛。 连堇又想了想,点点头道:“那么这就走吧。” 说罢回头又对那许姑娘展颜笑道:“去年一别,令堂身体还好吧?” 许姑娘看了看柳青青,笑着摆了摆手:“好着呢,这两天最爱磕小核桃,赶着要我出来给她买,她还常常念叨着你,我说连公子是大忙人,轻易见不到人的,这不,今天居然给我撞上了。” 连堇也笑:“那改日我上门拜访,到时可莫要被拒之门外才好。” “不会不会,连公子是贵客上宾,我们都巴望着你来呢。” “……” 二人又是熟络地一番闲扯,柳青青在一旁至无聊,走到在小店门口左顾右盼,眼角蓦然瞥见两个着黑衫的男子,瞧来颇为眼熟。 心中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她在人间本就不识得几个人,觉得熟悉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分明这两人就很奇怪,柳青青想着就忍不住靠近了去瞧,谁知那两人见她走来,一转身便消失得没影。 柳青青越发疑惑,迈开步子要去看个究竟,胳膊突然被一另一只手拽住。 “你要去哪里?” 柳青青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去,却见连堇微倾了身子拉住她,单手还抱着买来的东西,耳边的鬓发被风拂乱了直往眼睛里钻,逗弄得他直眨眼睛:“路走反了。” “我刚才看见两个奇怪的人……”柳青青指了指身后。 “奇怪的人?”连堇松开手去扶了扶怀中摇摇欲坠的东西,朝她身后看了一看,继而不以为意地淡淡道,“莫要管他们了,你再不去那演出就要结束……”话言一半却顿住了,脸颊上觉得原本细痒的触觉豁然舒爽起来。 柳青青面色从容地伸手将他调皮捣蛋的乱发别至耳后,顺手自他怀中接过一半的东西,脸带疑惑地问道:“莫非你知道他们是谁?” 连堇一怔,随即转过身边走边道:“他们是李将军的手下。” “你怎么晓得?”柳青青快走几步跟上。 “他们已经跟了我们一路了。” 连堇说得轻巧淡然,柳青青却变了脸色:“跟了一路?他们跟着我们做什么!?” “大约是怕我会找一条偏僻的小路溜了吧。”连堇似笑非笑。 “怎么可能。”柳青青一愣。 “对啊,怎么可能,要溜也要拉着阿月一起溜啊,”连堇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前方挤满人群的两层式楼阁,缓声道,“走快些吧,就在那里了,东西能拿得动么?” 柳青青摇了摇头,心中思酌着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总觉得事情并非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简单,却是依着她的脑袋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青蛇姐姐!”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呼。 柳青青倏然一惊,怀中的东西差点落在地上,方侧了身子手忙脚乱地将东西理好,又一声稚气的叫唤传来,这回比方才响了几个调子,分明是那小猫妖的声音:“青蛇姐姐不要去那里啊!” “嘘嘘嘘,我知道了……” 柳青青连忙回身一把捂住小猫妖的嘴巴,转而往后头一看,正瞧见走在前面的连堇脸带疑惑地回转身来,柳青青不落痕迹地将小猫妖往身子间挡了挡,对着他干笑一声:“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就到。” 连堇顿了一顿,却也不问它话,只点了点头继续往那方楼阁行去。 “你刚才说什么?”待他走远了,柳青青才回过头来问。 “唔唔……”点头一看却见小猫妖的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牙关紧咬着“咯咯咯”地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看见连堇了?”柳青青明白过来,急忙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啊,连堇他是个好人。” “唔唔。”小猫妖抖得越发厉害,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来,“不要去那里……就是不要去……” “为什么不要去?”柳青青还想问个仔细,那小猫妖却是身子一扭脱了她的手,随即幻作原型窜上屋顶溜了。 “喂喂!”柳青青一边喊着一边疾追几步,可那小猫儿跑得飞快,只那么一晃眼哪里还能见着她的影。 柳青青重新转过身悻悻地往那两层楼阁里走去。 自柳青青来到凡间以来,还从未见过这等热闹的场景。 “楼兰家”果真不愧是凡间的名戏班子,不但受百姓爱戴,连那些纡青拖紫的官员显贵也特别的喜欢。 因着杭城多雨,父母官特特寻了一处室内的场子搭台供他们演出,不过是两层的楼阁,演出还未开始,阶梯楼道上早已到处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 只不过这番场面瞧来着实有些奇怪,从外头看去分明是热热闹闹正正常常地一番景,入得里面却全变了样,在那楼底中央一方高台上,未见着表演的人影却已铺满了乱七八糟的鲜花丝绢,人们还在陆续推推搡搡急急囔囔地往上面丢东西,无人维持的场序几乎一团混乱。 柳青青站在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番,连堇的影子倒是未见着,只看见一颗颗乌黑不辨人脸的脑袋在眼前混乱窜动着,各人都是挖空了心思地要往里面钻,谁也不愿落了后头去,四处都是手啊脚啊地伸来伸去。 犹豫着刚一入门就被动着被推到这边又推到那边,柳青青手中还抱着买来的东西,身前几乎没有一丝空出来的落脚处。 这可真是怪得有些诡异了,不过是一个歌舞表演,用得着这么激动么? 柳青青心下觉得奇怪,这四处除却黑压压的人头就再也看不要其它东西,若是后来的人抢不到前位落在了后头,那肯定是连台上人的一个小影儿也见不着的,如此推来挤去地又有什么意思,这“楼兰家”的舞真就有那么好看? 就这么一来二去,四下人声鼎沸,聚集的人多了,空气里满满都是浓郁的人类味道,其间夹杂着一股怪味,一阵一阵热腾腾地四处乱窜。妖精的鼻子本就灵敏,虽然柳青青近来嗅觉变得较同类略有些愚钝,却也易于寻常,这番味道虽然人类嗅闻不到,却着实是熏得柳青青几欲呕吐,她实在是想不通连堇为什么要带她来这样的地方。 在无数次被不知名的脏手揉了肩膀又揩了屁股就差没被吃豆腐之后,柳青青终于下了狠劲挥手拍去身边又要窜出来的一只狗爪,回身埋头就要往外面退。 就算是再好看连仙女姐姐也比不上的舞蹈她也不想再看,这种热闹柳青青不喜,也实在是凑不得。 然而这么着已经是身不由己了,眼前只见着大门就在不远,可就是怎么也挤不出头。 无数双手在眼前晃来晃去,柳青青在人群间急得几乎要满头大汗,最后终于耐下性子在心中默念了一道瞬移咒,眼前的景物随之一晃,周身瞬间变得舒畅无比,这才算是脱开了目下的困境。 方离开那拥挤的楼阁,还没舒上一口气,柳青青又没头没尾地撞上一个人,身子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才算站稳。 “柳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青青急急立定了抬眼去看,竟是李朝陵。 “老爷。”她心中蓦然一惊,慌忙低头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裳头发,沉沉喘了口气定下神来朝他行了一礼,继而一指身后的楼阁道,“我和连公子原本是想来看看‘楼兰家’的表演,只是这里头实在……” 李朝陵抬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和声问道:“那么……东西都买好了?” “买好了,”柳青青将怀中的东西往前递了递,不知为何与他说话总有些底气不足,“还、还有一半在连公子那里。” “那么连先生人呢?”李朝陵扬了扬眉。 “走……丢了。”柳青青微有些懊恼,“那里边的人实在太多,走散了实在是不好找。” “是么……”李朝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迈开几步仔细往那阁楼里边瞧了瞧:“方才站在门口瞧了那么久,确是觉得有些非同寻常,‘楼兰家’在杭城演出已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开演都是座无虚席,然而亦是井然有序,无一次如今日这般拥挤。” “你在这站了很久么?”柳青青疑惑,一时竟忘了府上管事的姑娘曾遵嘱过与李将军说话该用上敬称。 李朝陵眼神意外地一黯,随即苦笑了一下:“本是约了诗诗一同来这观看看那‘楼兰家’的表演,却不知为何她至现在都还没有来。” “哦!”柳青青不知该做何回答,只得道,“她大约一会就会到了。” “应该不会来了。”李朝陵叹了一口气。 “啊?”柳青青闻言一愣。 “我已经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她每次都是这般随着性子来,说好了的事情,只要她不高兴,随便他人怎么想,”李朝陵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已习惯。” 柳青青一时无话。 来到人间已不知留心听多少人赞过李将军是盖世英雄,沙场猛将。只要一提起他,除去那段并不受人看好的□□,几乎无人不露出一脸羡慕与景仰的神情。 柳青青不是很明白在人间身为一个领军杀敌的将军到底有多少的雄浑气魄。鲛姐姐曾告诉过她,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这一方法柳青青早已学会,她虽为妖,却也有心,眼下只觉得那李将军不过也是个凡人,并非无坚不摧,也会为着小事难过,或者为着□□烦忧。 他在她的心中,仍旧是那个六百年前替她治疗伤口为她歌唱的采药书生,她预备用一世来还债的恩人。 柳青青此刻不知为何很想问一问鱼诗诗,有情郎既然如此难得,又为何要这般的不珍惜? “里面这么挤,我想柳姑娘大约也不想再进去了吧?”李朝陵忽然出声,一言打断柳青青的遐思。 “嗯嗯。”柳青青回神点了点头,“呆在里边着实难受。” “那么,现下天色尚早,柳姑娘想不想随我去西湖边上逛逛?”李朝陵笑了笑,随即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柳青青略有些意外:“老爷……不等诗诗了么?” “不等了。”李朝陵叹了一口气,“与其浪费时间,不如趁着良辰去看看美景。” 柳青青微有些惴惴,犹豫着没有答话。 李朝陵一眼看出她心中想法,笑着道:“连先生不是小孩子,寻不着你他自会回去。” 柳青青无由可拒,心中亦是很想同他一道走走,于是点了点头答应。 阁楼里方还在拥挤,柳青青跟着李朝陵离开时无意识的回头又看了一眼,光景里只觉得有一道熟悉的红点一闪而过,还待细看,却已没了踪影。 9 第九章 柳青青依稀记得她头一回来凡间时就和鱼诗诗一起逛了这里。 那时西湖边上尽是嬉戏玩闹的少年和孩子,三三两两着肚兜扎小髻的娃娃聚成一堆,在杨柳依依的绕水小桥边上跳着皮筋,一边嘴里唱着一首诗,那诗悦耳动听,一如儿歌般朗朗上口。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想着想着竟又听见了这样的清调,柳青青忍不住驻足细看,一边笑了起来。 李朝陵正游目细看美景,走着竟不见了身边的人,听闻笑声转过头来:“柳姑娘在看什么。” “笑那景色美好,孩提欢歌笑语甚无忧,”柳青青微带羡艳地看着那群嬉闹的孩子,“是不是在他们那个年纪都是如这般没有烦恼?” “柳姑娘这话说的,像是已经过了几百岁似的。”李朝陵打趣道。 “是啊……”柳青青随口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不见有人答话,转目一看,却见李朝陵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柳姑娘倒真是个有趣之人。” 这才觉察说错了话,柳青青羞赧不已,只得讪讪随着他笑:“又讲了一个无意义的笑话。” 飞花轻落,轻踏处皆是耐人寻味的香。 走得累了,李朝陵领着柳青青寻了一处视野宽阔的凉亭落脚。 见李朝陵当先在那石凳上坐下,伸手比了比他身边的位置,柳青青微一犹豫捋了捋衣裙亦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柳姑娘心有烦恼么?” 举目看那湖心小岛,微带了雾气的山水一径迷蒙成模糊的景,柳青青嚅嗫着道:“烦恼……大约是有的。” “哦?”李朝陵端坐起来,露出了一脸兴致的表情,打趣道,“女儿家的烦恼还真是没听过多少,柳姑娘不介意我多生了一只耳朵吧?” 柳青青笑了笑:“这烦恼是天赐的,我当是和女儿家无多大关系。” 观音大士的意思不就是天意么? “那我更是想听了。”李朝陵越发坐直了身子,微微下垂的眼角显出一番笑意,右侧细小的红痣散出亲和安然的味道,“柳姑娘放心,大丈夫最讲诚信,自不会说出去。” 柳青青反倒不怎么好意思起来:“青青只是不明白,欠了别人的恩情,是否一定要偿还?” “那自是。”李朝陵点点头,“知恩图报,此乃为人之道。” “怎么还?” 李朝陵一愣:“那要看你还的是什么情了。小情薄还,大恩重谢,若是救命之恩,以命相抵亦不为过。” “以命相抵?”柳青青微吃了一惊。 李朝陵举目远望:“驰骋沙场者都是重情之人,施与人恩情,于其而言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受恩者却会将其铭记一生。若是他日我欠下他人如此一恩,自当在所不惜。” 柳青青低头沉默下来。 湖面吹来的风缓缓拨弄山水人柳,一波一波地漾起轻柔细浪。青山远岫间,忽有悠远的曲调自身侧传来,声声入耳,激起回忆如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柳青青不禁听痴了去,微微跟着轻哼。 起先只是磕磕绊绊地不成调子,后来李朝陵特意放缓了步骤,一遍一遍地同她和着唱。 对于他的体贴,柳青青甚感愉悦。 欢歌中突然想起那山脚潭底的鲛姐姐似乎还曾对她说起过:人心有七窍,它可能长情也可能薄情,权看他们自己的喜好;妖精却不同,他们重情,是因为他们的心唯有一窍。 只是一但认了死理,那便成了痴妖。 鲛姐姐就是那只痴到骨子里的妖精,日日于潭底间歌唱,唱山唱水,唱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妖精们听不懂的忧伤故事,句句如泣,一声一落泪,整个潭中都落满了由她泪水凝成的珍珠。 时隔几许,李朝陵停了唱声,转而问起柳青青道:“原来柳姑娘亦懂音律?” 柳青青忙忙摆手,“不懂不懂,只听过些许。” “却也学得很快,甚是聪慧。”李朝陵夸赞。 柳青青笑了笑,忽而想起一件事,犹豫了一番问他:“不知李将军会不会哼那样一首歌?” “什么歌?” 柳青青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在腹间运出一口气,滞了滞,又沮丧地吐出来。 那首梦里的歌曲,她已全然不记得调子。 李朝陵见她这般,反倒是笑了起来:“哈哈……不忙不忙,柳姑娘慢慢回想,想起来了随时可以问我,”继而又问道,“方才柳姑娘说欠了他人的恩情,不知是哪一种?” 柳青青不愿说与他知晓,连忙摇了摇头:“只是小恩情。” 李朝陵点了点头:“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权看你怎么做了,”说罢起身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已不早,我们回去吧。” 柳青青随之站了起来,微带遗憾地道:“不知那‘楼兰家’的演出结束了没有。” “应该结束了,”李朝陵笑了笑,“柳姑娘若是想看舞蹈,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是么?”柳青青应了一声。 李朝陵不置可否,转身当先迈出凉亭。 天色已见微暗,云霞燃上一层灼艳的红,柳青青立于其后默看李朝陵于暮色下的背影,脑中忽然奇思异想:假使六百年前,她遇见他时没有转身离去,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还未至将军府门口,柳青青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李朝陵回身问她。 柳青青皱了皱眉道:“不对。” 妖精的嗅觉本就异于常人,李朝陵闻不到,柳青青却深感不适,那空气间弥漫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此味非全然属于人性,一半类似于妖。 “哪里不对?”李朝陵犹自不知,却也是颇有警觉,见她那副认真的模样,立即转头四处察看,却未瞧见有任何异样。 柳青青站在原处仔细辨察了一会,忽然拔腿往身旁的一个拐角跑去。 “柳姑娘?”李朝陵连忙跟上。 柳青青一路疾奔,在转折处飞速拐了个弯,眼前的视线豁然大敞,一眼便看见路尽处三人两个影子。 “阿月!?”柳青青惊呼。 行走于巷尾处的连月气喘吁吁并且浑身都是血迹,一双手搀着同样满身鲜红的连堇,身后还背着一个人,那人因埋头在他背上遂看不清脸庞,但那发上一颗红色闪烁的人参果却分明告知了她的身份。 因为过于负重,几个人看上去都是摇摇欲坠的模样,连月听闻声音立刻朝着这边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焦急:“柳姑娘?” 柳青青见了这番场景几乎吓得说不出话,连忙提起裙角奔了过去,伸出手来却不知道要放到哪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方才出去不是还好好的,你、你们受伤了么?” “我没有受伤,是她和小堇,你快帮我扶着。” 柳青青慌慌张张地伸手将其扶住。 连堇几乎昏迷,全身是血却因着天色暗沉而看不出到底伤在了哪里,只微垂了脑袋靠在柳青青身上,微卷的黑发披散下来挡住了曲线温和的侧脸。 “你不是在府里,连公子不是去看戏了,你们到底……” “小堇才没兴趣看戏,”连月嘴上说着,手一得空,晃了晃身子刚想将背上的人往上托得稳一些,“他去捉妖了。” 柳青青闻言一惊,脑中突然浮起在那楼阁外碰见小猫妖时她一脸惊慌的模样:“这么说……那里有魔障?他……早就知道?”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微带惊慌的声音:“诗诗!?” “李将军。”连月闻声急忙抬起头来,果见李朝陵正焦急地往这边赶来,语气间微有些不耐,“快把你的媳妇领走。” 李朝陵快步转至他的身后,抬手一弯腰将鱼诗诗打横抱了过来,低头却见她紧闭双目不省人事,嘴角还挂着一丝血渍,声音一个不稳带出一丝颤抖:“怎么回事?” “问她自己。”连月没好气,像是不愿与李朝陵多话,双手搀过连堇对柳青青道,“柳姑娘,麻烦你帮忙去找个大夫。” 柳青青连应两声,继而看了李朝陵一眼,转身奔出了小巷。 *^--^* 出了巷子口才忆起这人间的大夫何处寻自己根本不知道,加之心中焦急,柳青青在将军府外晃了一圈,咬了咬牙又往回走。 经人一指寻到连家两兄弟的房里时,连月正满头大汗地站在床边折腾着什么,柳青青看也不看两步迈了进去:“阿月!我……” 阿月闻声双手一颤飞速回过头来,身子一晃挡住她的视线:“天哪!你怎么那么快?大夫呢?” “你在干什么?”柳青青见他鬼鬼祟祟,下意识探了探头,“连堇他怎么样了?” “别过来别过来!”连月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一边手忙脚乱地道,“我正在给小堇换衣服……” 谁知柳青青却不计较这个,又迈开步子走了进来:“要换衣服你就换啊,我只是想告诉你……” “都叫你不要进来了!”连月越发慌张,当事人昏迷着,反倒是教他彻彻底底地闹了个大红脸,“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都没有,柳青青你到是真呆还是假呆?” 柳青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一时愣在当场。 对于这番争执,连堇全然不知,只安然闭着眼睛靠在连月怀里,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因着方才被连月慌慌张张地胡乱扯了被子裹着,眼下正是一副半遮不遮的模样,柳青青混乱间倒是真的瞧去了那么几眼。 如玉美人,衣衫凌乱,又是一副安静纯然的熟睡模样,此番旖旎光景若是被别的女孩子看见了,只怕要流出几斤的鼻血来。 柳青青却是当真不识得那些人间礼节,对于方才所见心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脑子里混混沌沌地一团混乱,只觉得全然被脸上一股莫名窜上来的灼热感狠狠扰去了心思。 “还看!”连月真的有些生气了,伸手一指门外,“柳青青,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给我出去!” 柳青青怔了怔,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连忙转过身去,一叠声歉意地解释道:“阿、阿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连月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却又不信:“你骗谁?” “我……” 见她一副蹙眉咬牙欲言又止的模样,连月无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把大夫找来了?” 柳青青微别过头去,瞥见对方立刻凶巴巴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又慌忙转过脸来:“我是想说,连堇受了什么伤,你让我看看好么?” 连月听完此言终于气得无话,咬牙扶了扶额头道:“我让你去找大夫,你……你……” 不知又无意说了哪句话将他激怒,柳青青几乎快要哭出来,却听那连月又说了一句:“柳青青我真是看透你了!” 柳青青心下觉得委屈,只得轻声道:“那我现在去看看鱼诗诗怎么样了,李将军应当会给她找来了大夫,我几时可以进来了你就几时来喊我吧。” “谁稀罕他们家的大夫,”连月气得语不成句,终于一甩手“哼”了一声道,“你不去找,我自己去。” 说罢回身奔出了门外。 “阿月!”柳青青连忙急追几步,却是见他跑得飞快,怎么唤都唤不住。 屋子里复又变得安静下来。 柳青青焦灼不安地站在原处,想走却又觉得不妥,犹豫着自指尖汇出一道青光,却是举着手背着身子如何都不敢乱动。 “柳姑娘。”正不知所措间,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柳青青吓了一跳,急忙闻声回头,又似想起什么,连忙又将身子转了回去:“连堇?你、你醒了?” “嗯。”随即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连堇轻咳着道:“柳姑娘,你过来帮我一下好么?” 柳青青这才呼出一口去,提着胆子转身看了看。 连堇已被连月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里衫,嘴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已快要白得透明。 柳青青心中无由生出一股愧疚感,连忙转身靠近过去,一边帮着他扶坐起来,一边随手寻来一个垫子塞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这全程却是怎么也不敢看他一眼,只低着头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10 第十章 “坐。”连堇伸手指了指床边一方圆凳。 柳青青依言坐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连堇挑了挑嘴角:“为什么要一直说对不起?” 柳青青闻言更是窘迫。 “你方才不是正在施治愈术么,为什么现在收回去了?” 此话甚是突然,柳青青消化了一番,蓦地站起,惊诧间因动作过大而撞翻了身后的凳子:“你……” 连堇看了看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日后你的身上便忽然失了妖气,但若是我那时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一条青蛇吧?” 柳青青僵直了身子后退几步:“你、你怎么知道?” “自是见你第一面时就已经知道。直属妖界的东越山海拔有数千丈高,虽地界远离中原,却也并非全然无人居住,你在那里呆了那么多年月,竟然这般不识人间诸事,”连堇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倒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居然连她从哪里来都知道得那么清楚,柳青青越发惊惧,他方才必定听去了她与连月的对话,却能够如此保持着冷静假装未闻,着实让人觉得恐怖。 心跳已经擂至耳边,几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柳青青忆起初见时从他口中说出的那般类于玩笑的戏谑话语,她应当早早觉察到才对。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将你如何。” 连堇说得轻巧,柳青青又退了几步,冷汗涔涔的落。 这连堇,表面上看似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身上却不知长了几双眼睛,很多事情分明就知道,却硬是要待到别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才说出来,好似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是傻瓜。 如此狡猾,看都看不透,要叫她如何才不能防备与紧张。 柳青青再怎么不谙人间之事却也懂得,对于一个妖精来说,首先当远离的便是民间的那些捉妖术士,他们往往以此为业,将捉妖当作喜好与用以炫耀的筹码,却从来不顾及妖精们的感受,不论好妖坏妖,捉到便一概夺去修行打入冥间畜生道,让他们重受轮回之苦。 经历修行的妖精自明晓修行的不易,数以万计的日月并非只是虚晃,而是必得一寸一寸地耗,当时光变为的等待,那就成了最大的煎熬。 难怪那小猫妖会这么地害怕连堇,柳青青觉得这并非无由,虽然从未见他伤害过善妖,然而将什么事都藏在心中的人其实才最是可怕。 柳青青又惶惶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必也知道李将军的……” “你说那条白蛇……咳咳……”连堇说着唯觉一阵血气上涌,怎么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一径地咳嗽,脸色越发变得苍白。 柳青青见着心下一阵难受,再也顾不得其它,提起一口气奔过去将他扶起,只手重新凝起方才所用的治愈术法缓缓注入他背心几处大穴,一边轻声解释道:“你已被妖气伤了心肺,这东西只能闻得却见不得,曼延起来极快,等阿月找来了大夫,就是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了。” 连堇点头闭目不语,任凭那一股一股的青光从柳青青的指尖流入自己体内,只觉得身周的痛感逐渐减少了许多。 柳青青一边助他调息,一边微侧了头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唯见连堇额前的发上沾满了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水,面上犹自恢复一番安静淡然的模样,却有一股无可名状的忧绪纠结在眉心,不细细观察几若不能发现。 不一会儿,柳青青觉得已是无碍,便捋下衣袖松了手,顿了一会儿忍不住嚅嗫着问他:“我想起每每看见蜂妖出现在一处,总会有很多的人聚集而来,她必定是入了需得吸食人气的魔障,今日那‘楼兰家’的演出尚未开始便如此人山人海,莫不又是她身上的花粉味搞的鬼?” 佛曰,诸佛从本来,常处於三毒,长养於白法,而成於世尊。 三毒者:贪嗔痴也。 妖心如人心,这“贪”字并非只是人间才有,妖界亦是常在,不论是人是妖,一有贪念便会成瘾,想要戒也难。 这世间有三种气可助妖精修行:一是仙气,二是妖气,其三便是那人气,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一种气。吸食这三气虽能助他们提升自我的功力,却是个旁门外道,既不被佛祖所容许,也易着魔。因而之所以有那么多妖精入得魔障危害人间,大多是由于他们修行之心过于迫切之故。 “你竟也能明白,”连堇无不玩笑地虚声道,“看来并非那么呆么。” 柳青青怔了一下:“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跑了。”连堇掀被挣扎着起身,缓步行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脸色较刚才已经好了很多,却依旧有些衰弱。 “啊?那你为何要独自一人去那里?早些告诉我,或者找阿月帮忙也行啊?”柳青青犹豫着跟了过去,伸出手想帮着扶住他,却又缩了回来。 连堇语气间带了些苛刻:“便是告诉了你又能如何。” 柳青青被他不知所谓的疏离神态堵得微微一滞,茫然张了张嘴放低声音:“那蜂妖业已修行了两千多年,若不是入了魔障,恐怕早能历劫成仙,你那么厉害,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却总不至于教你受这么重的伤。” “这些事情,与你无关。”连堇也不看她,说话的语气甚为凉薄,如风般吹得柳青青全身一凛。 “你……不当我是朋友么?” 连堇不答话。 “也对。”柳青青喃喃自语,方才那句话她一说完就已觉得好笑,想起自从连堇醒来之后便兀自对她理清了他们之间的殊途关系。 他是捉妖之人,而她正是一只千年妖精。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谈得上朋友不朋友?果真是自己太过痴呆了。 “阿月应该就快回来了,等你们人间的大夫来了,你再让他好好给你看一看伤势,我去看看诗诗怎么样了。” 柳青青说着,转身慢慢步出了屋子。 方才一通施法已然耗去了她过半的心力,本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一问他,照现在情形看来,柳青青分明是不敢也没有力气同他再多说一句话。 *^--^* 寻到鱼诗诗所在之处时,那里早已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那里大约是李朝陵自己的卧室,墙上挂着铸剑长矛,万马奔腾图等等物什,周遭的摆设都颇有战将的气派。 听闻李朝陵在第一时间便为鱼诗诗寻来了听说是杭城最好的大夫,就在方才已经为她诊了脉,只是她大约亦是如连堇般被妖气蚀入了心肺,寻常大夫竟看不出症状来。 “怎么会不知道伤在哪里!?”柳青青初迈入屋里就听见一声怒斥,委实被吓了一跳。 “朝陵,莫要这般急躁,”说话的是李朝陵的娘亲,她已是个年逾半百的白发老妇,虽看上去满脸皱纹,衣装却依旧端庄鲜艳,显然并不服老,她心下本就不喜鱼诗诗这个未过门的媳妇,这个时候见他发火,亦不过是事无关己地劝说了几句,“大夫只是说暂时瞧不出伤处,你再给他点时间让他好好看看。” 一旁的大夫一脸惶恐地弯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的时间自是有的。”李朝陵说着自床边站了起来,眉头纠得紧紧,“那谁……” “在。”一个小丫鬟站了出来。 “再去给我差人找,我不信这杭城里的大夫就没一个有用。”李朝陵果真是心中焦急,说话的语气亦是充满了戾气。 柳青青探头往那床边看了看,鱼诗诗犹是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脸色却是比方才见到的要好了很多。 她心中知晓妖精的体质不同于人类,自有一套复原的本事,即使没有寻来大夫,过两日也能自己醒过来。 李朝陵却不知这些,挥手赶走了那个被吓得满脸惊慌的大夫,转身又在床边坐下,脸上满是忧心愧疚的表情。 他大抵已是后悔了下午没有继续站在那里等多她一会儿吧,即使危难不可避免,至少也能够好好保护着她。 柳青青一边诧异着自己竟能如此轻易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边心中却是百味陈杂。 人都会有选择性的失忆症,若是那记忆不美好,必然会有一天将之如垃圾般丢弃在蒙灰的旮旯角落里。 柳青青百年来第一次同自己的恩人说起那么多的话,就是在今日的西湖一行中,她知晓这回忆必定会如同六百年他救了她一样,成为一个深印于脑海的难以褪却的印记。 只是与李朝陵来说,这必定已经成为了他用于自责的最佳理由。 在连堇那儿已经被伤了一次感情,于此见到这般情景不若雪上加霜。 柳青青纠结着想,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人间品尝“酸涩”的味道。 正怔忪着,方才那被李朝陵差使着去寻大夫的小丫鬟碰巧路过了柳青青的身侧,她连忙打起精神唤住她:“佩佩!” 佩佩闻声退回几步:“青青?” 柳青青点点头,对她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佩佩转头看了看四周,凑近过来压低声音对她道:“上次一面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你,你最近过得还好吧?” “先别说这个,你现在是要去寻大夫么?” “是啊,还能怎么办?”佩佩满脸苦楚,“我得快点去了,否则找不到好的就死定了。” “等一下,”柳青青拉住她的手,“你等会找来了大夫,就让他把这个给诗诗服下。”说罢暗暗蓄起治愈术,将其凝成一颗青色的小药丸子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什么,”佩佩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乱吃药是会出事的,你想害死我么?” “不会的,相信我,”柳青青认真道,“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害我的姐妹吧?” “……”佩佩将信将疑,她亦有听说了躺在床上的那位未来的将军夫人同柳青青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听到她说这句话也略略放下心来,加之心怕找不到好的大夫又要被骂,一咬牙收下了那颗小丸子,“好吧,你可不能骗我。” “嗯。”柳青青笑了笑,“记住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佩佩心中疑惑,却因着时间紧迫,无暇再问其它,只点点头转身奔出了屋子。 做完这些,抬眼却看那方李朝陵依旧执着地蹲守在床边,满心满眼的担忧掩也掩不住。 屋子里的人一波一波地陆续退去,很快,这室内唯剩下他们三个。 一人望着两人,两人各有自己的世界,皆是默默着没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李朝陵突然直直伸出双手捂住鱼诗诗置于胸前的另一只白嫩的手,空寂的屋子里即刻回荡出一个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诗诗,我想好了,等你醒来,我们马上就成婚。” 不愿再凑过多的热闹,柳青青转身两步离开了屋子。 出来时,天色已见全黑,原本该是晚膳的时间,却因着这突发的变故,空气里闻不到一丝饭菜的香味,柳青青漫无目的地在府中花园里缓步走着,随手折了一根青枝捏在手心。 静心细想,今日一事在她心中仍旧有许多疑惑不能明了。 鱼诗诗会同连堇一起受伤也许并不奇怪,因为李朝陵本就说了邀她一同去看“楼兰家”的舞蹈,她如果后来去赴了约,不着神吸入妖气亦算正常。 只是柳青青想不通的是,看她昏迷至今的模样,吸入的妖气似乎比连堇要严重得多,若是换做一般的人类,伤到她这般程度大抵不能保命了。 她到底在那做了什么? 加之依她近两日所见来看,连月心中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李将军,而连堇虽是嘴上没有直说,柳青青亦是能感受到他对李朝陵的排斥,只是为什么呢? 心力耗得太多,没走几步柳青青便觉得吃力无比,寻到一处亭子坐了下来。 无意间靠着柱子抬头去看,一轮明月似弯弓挂上了中天,整个天地都被胧上淡淡的乳白光晕。 夜凉如水,柳青青微微眯了眼,感受那月白色的清风抚弄脸颊,温柔的触觉令原本就脆软着的心境变得越发寂冷。 柳青青蜷起双腿,朦胧间想起白日里李朝陵对她说的话。 “若是救命之恩,以命相抵亦不为过。” 如果报恩只是这般一命偿一命的简单计算方法,现在的她会不会变得舒心一点? 自问却得不到合适的自答。 柳青青撇嘴自嘲一笑,再抬头去看,那一轮弯月已被缓缓而来的乌云遮蔽,原本淡亮的天色亦是随之暗了下来,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几乎看不见一丝周遭的景。 心力已竭,再也抵挡不住自心底侵袭而来的疲惫,柳青青不觉地闭眼睡了过去。 11 第十一章 那一夜,柳青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没有她,却有暗黑的奈何水,火红的彼岸花。 地府冥间,一如这奈何水般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无叶花开,花开无叶。 乌乌杂杂的声音零碎传至耳边,一路长长的往生道上挤满不辨形状的灰影,那都是排队去往来生的游魂,纷纷述说着他人听不懂的前生往事。 那道路的尽头便是石板堆砌的名曰奈何的小桥,桥头的扶墙上有一小人悬腿而坐,周遭的游魂浩浩地自他身边而过,而他却恍若未见,仰面看着无尽黑暗的地府的天,头发扎得高高,眼睛是幽幽的黑,衣裳是鲜明的白。如同那淙淙东流的奈何水,脚下盛开的彼岸花。对比着身侧穿行而过的黑影,衬得犹是鲜活亲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那如雪的白色点亮。 游魂乌乌杂杂,说得都是不懂的话,排着队经过他的身边。 小人听不懂也不愿听,只晃荡着短短的腿,歪着脸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一味地笑。 “青山不见啊,桃花现。 阡陌横错啊,世外源。 几世一首歌啊,究是为谁唱? ……”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调,那小人脚底下的奈何水黝黑得见不到底,一路带着浩渺的歌流向更远的彼方。 往生途上尽是花开,泅渡过往与来生。 *^__^* 因着过于疲惫,柳青青不想竟是在那四面环空的凉亭里睡了一晚,睡得太熟,遂不记得夜里有没有吹起冷风,却是真真实实地冻凉了一双着单鞋的脚。 阶前有点滴的水珠,湿润润地如同刚下了一场雨,柳青青朦胧地睁了睁眼,只觉得有微薄的光透眼而来,耳边但闻鸟语和花香,还有清淡的露水味道沾了满身满脸,仿佛只此一夜便要溶入这周遭的景里头去。 揉揉酸痛的额角,柳青青刚想伸手舒一舒臂,低眼瞧见身子一动,一件外衫从自己的身上“簌簌”地滑落下来,随即无声地跌在地上。 “谁?”柳青青吓了一跳,全身一个激灵急忙站了起来。 却发现四下空寂无人,唯有她一人与一方凉亭,亭前嫩叶细花,鸟儿扑棱着翅膀受惊而起,扰了枝上滚圆的水珠,“啪嗒”滴在地上。 柳青青在原处静立了一会,俯身将地上的那件外衫拾起来细细地看。 这只是普通的长衫,灰淡的颜色,毫无特点的款式,完全没有什么别样的地方。 这会是谁的呢?难道昨夜还有人来过? “小堇,你去哪里,这边绕远路……喂,你等等我!” 花园一角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喊,柳青青闻声转过头去。 拐角处犹挂露水的绿叶一阵“沙沙”地摇曳,有人掀开斜枝微低着头快步走了过来。 才刚抬眼,见着站立在那的柳青青,猛然停下了步子。 柳青青怔了怔,亦僵在原处没有动。 连堇的精神看上去已比昨日好了很多,只是眼角犹挂着些许的疲意。 他依旧是一身的白,两个圆圆的绒球常年不染尘灰地挂在他的腰间,深色的卷发在清晨的阳光下略显出柔滑的亮光,整个人都是一副温和而易亲近的模样。 却只有柳青青才最深知这其间的生疏与隔离。 “早上好。”柳青青思索一番,还是对他们打了个招呼。 连堇闻言没有反应,只淡淡点了点头,抬腿偏过头去继续往旁边的小道里走。 又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大清早的好心情全被消耗殆尽,柳青青心底浮起一阵恼意,敛下眼睛低头将手上不知是谁的衣衫仔细叠好,抬眼却看见方才连堇出现的枝叶丛中又钻出一个身影来。 “小堇你到底在做什么,这边不是好走的为什么又要绕那边去?”连月一边念叨一边皱眉拍去身上肩上沾着的露水,无意抬眼见着柳青青,竟是如连堇一般猛地停下了步子。 “早上好。”连月反倒主动,嘴上笑得尴尬,对着她不知为何全然没了昨日凶巴巴的模样。 柳青青无心再贡献笑颜,于是微别过脸去,转眼看了看那边花间小道上连堇大步离去的身影,也没有再说其它话,沉默着转身往另一条路走。 也不知从哪儿酝酿起来的烦躁感,心中别扭得慌。 “喂喂,小呆子!”连月急忙喊住她。 柳青青停步,却没有回头。 “你莫不还在介意昨天的事情?” “昨天什么事情也没有,”柳青青回答,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堵上一股气,不觉间竟说出平日不曾说过的话来,“代我再向连堇说一声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自以为是。” “啊?” “阿月,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稍远的地方响起连堇淡淡的声音。 “哦哦,我来了。”连月忙忙应着,欲言又止地看了柳青青一眼,转身疾步跟了上去。 *^__^* 独自游荡了一会,想起还应该再去看看鱼诗诗现在怎么样了,柳青青折了个道往李朝陵的卧房走去。 行至门口忽然想起现在都还是在睡觉的时间,去找她似乎为时尚早,于是在外面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正踟蹰间,却闻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青青转过身去,只见得鱼诗诗一脸鬼祟着从里面迈步而出,看见站在门外的她,生生吓了好大一跳:“姐姐!”话一吐出又立刻捂紧了嘴巴,怕是要惊着谁似的。 “诗诗,你伤好了么?”柳青青连忙问她,“现在这是要去哪里?” “嘘嘘——轻点。”鱼诗诗一把将她拉至无人的角落,一脸焦急地悄声道,“一会李郎若是发现我不见了,千万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 柳青青大吃一惊:“你要走?” “是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为什么要走?”柳青青只觉奇异。 “大难要来了,”鱼诗诗神色慌张,长长的眼睫扑闪着掩去眼眶下一夜未曾好眠的疲惫,“这府中的妖味越发地浓重,再呆在这里不日必定要遭罪。” 柳青青疑惑吸了吸鼻子:“我怎么没闻到。” “你连妖气都没了,鼻子必定也跟着钝了,”鱼诗诗一脸不得安宁的表情,“我昨日不留神惹了那只千年蜂妖,今后她一定会来寻我报仇的。” “我正想问你,”柳青青蹙起了眉,“你那日到底怎么惹着那只妖了,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鱼诗诗的眼神闪了闪:“哎呀过去都过去了问这些做什么,说回来还要谢谢那个叫连堇的,若不是有他引开了那只蜂妖,我怕是受伤不说,还要丢去数百年的修行。” 柳青青还待细问,鱼诗诗摆摆手阻了她的话:“姐姐你要不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到了时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一并仔细告诉你。” 柳青青沉默。 “哎,”鱼诗诗见她这副模样,伸手抚了抚鬓边的长发,“总之此处留不得,你走也好不走也好,记得不要透露了我的行踪。”说罢转身欲要施法离去。 “诗诗。”柳青青急忙拉住她。 “还有什么事?”鱼诗诗回身。 “你应该知道,为妖者都是有情有义的。” 鱼诗诗愣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李将军昨天在你昏迷时对你说的话,你想听么?”柳青青认真看着她。 鱼诗诗神色一变:“你……” “他说。”柳青青伸手捋开额前挡住视线的乱发,别头去看屋檐外的天,“只要等你一醒来,就和你拜堂成亲。” 鱼诗诗不说话了。 “诗诗,你老实告诉我,他真的是你的‘有情郎’么?”柳青青低声问。 “呵,你真傻,”鱼诗诗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一根白嫩如葱的手指朝她点了点,“还真的会相信那样的话。” 柳青青彻底懵了。 “有情郎是难得,却不能当饭吃呀,如果连命都没有了,要那再多的有情郎做何用?”不想再与柳青青继续这个话题,鱼诗诗笑了笑重又转过身去,“你若还想留在这里,自己小心一点。” 说罢只见白烟一闪,那俏丽的女子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真的是这样么? 柳青青茫然退后了两步。 暖亮的阳光已经高高升起,照得天地一派的温暖。 “砰——”地一声,正思出神间,身侧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瓷器碎裂声,生生将柳青青吓了一跳。 待反应过来有事发生,柳青青飞速转身推们而入:“老爷?” 刚进去却愣住了。 李朝陵倾身扶着桌沿,单膝跪在地上,只见满额的汗水和一脸痛苦的表情。 “老爷,你……你怎么了?”柳青青迈前几步。 “不要过来!”李朝陵大喊一声。 柳青青只得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李朝陵不看她,兀自咬了咬牙,单手加力撑着桌沿欲图站起,却是一个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见着这番情状,柳青青几乎惊得言不成句,亦不管他还会再说什么,急忙奔过去搀住他的臂膀:“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了。” “我不知道。”李朝陵全然没有往日沉稳的气势,慌乱地撑起手又要试着站起来。 柳青青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迅速调整姿势扶紧他的手臂,二人一同使力,却还是无用,李朝陵脚下一滑重重地后仰,扯得柳青青跟着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狼狈地摔做一堆。 “怎么会这样。” 柳青青慌忙挣扎着从他身上跪坐起来,还想伸出手去帮他,李朝陵却直直躺在原地再也不想动了,一双眼睛望着屋顶像是失了魂:“算了……没用的。” 柳青青焦急劝慰道:“什么有用的没用的,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大约只是一时腿麻了。” “已经试过多次了!”李朝陵突然激动起来,抬起手肘捂住了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走掉。” 柳青青怔然。 “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哪里对她不好……”李朝陵的声音里隐含了呜咽,“你让我白白等了那么多次,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你等我么?” 他竟然已经知道。柳青青从未见过人哭,况且还是这样一个百战沙场的男人,一时跪在他的身边恍了神去。 有风轻微地自敞开的窗户间吹拂而来,撩拨得窗帷发尾一阵一阵地飘动,屋中一时地沉寂,只听得见声声低哑的抽泣。 听不得这样的哭声,柳青青蹙着眉头轻声道:“老爷,青青向来见识浅薄,自小没读过圣贤书,却也听过这么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李朝陵闻言止下了声音。 话一出口又怀疑自己是否失礼,怕不留神说了错话,嚅嗫着问他:“是……是这样说的么?” 李朝陵缓缓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臂看了过来。 见他没有反应,柳青青才继续道:“虽不知诗诗此次是去了哪里,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你无需这般自责,她必定已经谅解了你,这次离开,她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你知道?”李朝陵撑手坐了起来,仿似一刻抓住了希望,“对,你是她的姐妹,一定知道她的事情,她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那颗眼角红色的小痣应对着李朝陵一双微红的眼睛,柳青青呆呆看着,几乎说不出实话来:“我……” 李朝陵失神着微一后仰靠上身后的桌脚:“算了,真话假话,我只怕听了会分辨不清。” 柳青青怔忪,只觉得似有千万条小虫子挤挤囔囔地抓蚀着自己的身体,难受得就快说不出话。 “真是好笑,”李朝陵自嘲地笑了笑,“这种时候,首先感到难过的居然不是自己的腿,李朝陵,你真是出息了。” 柳青青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昨夜正是趴在这桌子上睡去了,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李朝陵一脸颓丧的神情,眼中犹有浅红的痕迹,空空落落地望着窗外不知何方。 “让我看看好么?”柳青青想了想。 “你懂医术?”李朝陵看了她一眼。 柳青青没有答话,只垂下眼去伸出手来扶上他的膝盖。 骨骼完好,亦没有伤了静脉,唯觉有股隐约的热流浮窜于掌心,柳青青皱了皱眉,嘀咕一句:“奇怪了。” 12 第一二章 “哪里奇怪?”李朝陵坐直了身子,蹙了眉神色肃然。 “没、没有,”柳青青连忙道,“青青真是糊涂了,这种时候还是来找大夫来看一看病情才好。”柳青青自说自地欲要站起来,她知道人类不同于他们蛇妖,腿脚关系到能否自如地生活,特别对于一个将军来说,若不治好,必成大患。 “不用!”李朝陵想也不想便打断了她。 “为什么不用?” “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李朝陵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挥臂“啪”地打翻了一桌子的碗杯。 柳青青生生被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却见他已深深将脸埋进了膝盖里,沉闷萎顿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屋内:“麻烦你出去好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__^* 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这世上,速度传得最快的大约便是小道消息。 不日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柳青青充耳所闻的都是李将军“不能走路”了的事情。 好端端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居然在一夕之间残废了,这事实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忧。 而百姓之间更是众说纷纭,纷纷谈论揣测这必定都是妖怪搞的鬼。 有人道是李将军已经请来了这样厉害的捉妖人,却还是无力阻止噩运的降临,天下就要大乱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一路听得都是这样的话,柳青青心情郁闷,到了将军府门口,一个人在路边屋檐下踢着脚下的石子不愿进去。 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令她一时无法理出头绪,加之近日怪事频出,实在让人烦躁。 这世间人人都有着这般变化多端的面皮,一时一个样,根本猜测不透。 与其相处起来如此疲累,还不如回到她们妖界好好的修行,总会有一天能够成仙,到那时……到那时…… 正如此想着,天边突然亮出一道光,那光线忽而呈黄色忽而呈红色,摇摇摆摆着在天空中转了一圈,随即幻成一颗小球,飞速落进了将军府中。 柳青青瞧得清楚,那小球坠落的地方正是连家兄弟所在的厢房。 遭了! 柳青青大惊失色,前两日鱼诗诗才说这府中妖气浓郁,莫不是那只蜂妖这么快就来寻仇了? 思及此,她只觉得慌张,忙忙提了裙子三步并两步地奔进了府中。 来到连堇房门前时,柳青青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飞快地一推门冲了进去。 屋内二人却正在悠悠地喝茶,香炉中有细烟袅袅地升起。 与柳青青焦灼的神情不同,见她进来,二人齐齐朝她投来诧异的眼神。 这当下的气氛瞧来甚是悠然,让心急如焚的柳青青看着别扭万分,如何也解释不出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唯得竖起一根手指指天又指地:“呃,这个……我是说……” “阿月,帮我出去买一包杏仁酥吧。”连堇突然开口。 “怎、怎么又要我去?”连月的声音不似寻常地油滑,反倒有些磕磕巴巴,一时与方才的悠然又显得极不相符。 柳青青觉得奇怪,眼神再一转,竟看见极地的桌布下隐隐露出几张零碎的降妖符咒。 这种东西也可以随便乱丢? 如此一想,鼻尖除却满屋熏香的味道,似乎还能闻到其它…… 但,到底是什么呢? “让你去你就去。”连堇起身行至水盆架边洗了洗手,“又不会少给你钱。” 连月没再推脱,神色复杂地看了柳青青一眼,随之出了门去。 “坐。”连堇取过巾布擦了擦手,随即指了指桌边的凳子,仿佛丝毫不意外她的到来。 “我……”柳青青因心中怀了它事而微显焦急,犹豫着不肯动弹。 连堇见她如此亦不勉强,兀自一提衣襟又重新坐了下来,神色颇为淡然地道:“你是不是想说,方才看见有一颗光球跌进了我的屋子?” “原来你已经知晓?!”柳青青瞪眼,不自觉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面带惊异地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柳姑娘,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可否请你据实相告?”连堇神色恳切,却是并未回答她的话。 “你问。”柳青青见他知晓,又无甚其它的反应,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对于他的问话亦无意拒绝。 “你颈间挂的这片柳叶坠是打哪儿来的?”连堇一边问着一边将双手交握着双手置于桌前,语调微含客套。 “这个?”虽心下仍旧介意着他这般的态度,但此刻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没关系,柳姑娘若不愿说,我自不勉强。”连堇低头喝了一口茶,语气犹是淡然。 柳青青只觉得心下有些难过,她不是什么聪明妖,也没有人类那般九曲八弯的心思,更不愿好好地跟人说一句话还要如此悬着念着猜着。 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偏生还要分出个人妖的差别来? 如此想着,柳青青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脱口对连堇道:“连公子,这柳叶坠是我的秘密,如果你愿当我是朋友,我不在意将这秘密说给朋友听。” 连堇大约未曾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怔愣,双手托着茶杯停在半空,亦是忘了要放下来。 时间仿佛停滞,柳青青双眼不眨,只认真地盯着他看,因着紧张,有轻微的心跳声响在耳边。 屋内无人说话,一味地静默,有袅袅的檀香味弥漫在鼻间,却无法安置此刻燥郁的心情,柳青青不知等了多久,几乎快要失望。 连堇方才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柳姑娘如此诚挚地要与我做朋友,我若拒绝,岂非太不近人情?” 官方客套的回答,根本听不出有多少是出自真心的。 柳青青万分介意,愤然一拍案自桌边站了起来:“你若不愿意就算了,谁稀罕你的友情!” 连堇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震得恍了恍眼睛,却沉默着不答话。 柳青青不愿再多在此停留,拂袖就要离开。 手腕却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拽住。 “这两天……记得小心一点。”声音微轻,却沉稳。 “什么意思?”柳青青怔了怔,转过头来。 “既然柳姑娘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连堇不看她,重新端起了茶杯,语调又恢复惯常的淡漠。 “你!”柳青青极度不喜欢他这样的态度,气得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__^* 入夜时分,柳青青又开始做梦。 梦中依旧是幽冥之水绕小桥,桥上有经年不去晃晃荡荡的游魂,还有悬腿仰面的白衣孩童放声歌唱。 曲调萦萦绕绕,不间断的回荡在梦里,一声续一声,似要唱到时光的尽头。 “啊——”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仿佛被点燃了火苗,整个将军府立时亮起一盏盏的明灯,不一会便灯火通明。 柳青青从睡梦中惊醒,抬手揉了揉仍旧无法睁开的眼睛自床上坐起。 “怎么回事?”柳青青疑惑不解。 忽地听闻屋外有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路过时小声的议论。 “听说老夫人又看见妖怪了。” “怎么会这样?” “据说这回她看见的是一条蛇。” “天哪!” 惊诧声连连不断地在屋外响起又轻下,一路延伸往北边的厢房。 柳青青闻言突地自床边站了起来。 蛇? 来到老夫人所在的房间时里头已经挤满了人,柳青青四周张望了一番,并未看见李朝陵的身影。 老夫人脸色煞白地坐在床头,身上披了件外套,情绪瞧来很不稳定,只手抓着立于身旁的连堇的衣袖,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么几句话:“有妖怪有妖怪,是条蛇是条蛇……” 连堇也不焦急,站在一旁细细听着,随即俯身拍了拍老夫人的肩背,模样极是耐心:“老夫人莫怕,没有妖怪,什么都没有,没事了没事了。” 一边说着,身旁有丫鬟轻轻唤道:“连公子,给老夫人喝点茶水压压惊吧?” 连堇闻声抽出手来,从丫鬟端着的盘子里接过茶杯递了过去。 那老夫人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尖刻:“谁说没有妖怪,你个后生,当老身是眼瞎了么!” 吃力但不讨好,端来的茶水被那老妇猛地抬手打翻,滚烫的茶水立刻倾了连堇一身。 变起脸来委实是快,整个屋子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柳青青见状心中一紧,刚想迎上去,却又找不到这么做的立场,只得半路生生地停了下来。 连月碰巧站在旁边,亦是被那倒出来的茶水溅到不少,立刻气愤地冲了出来:“有没有搞错啊老太婆,这么烫的茶水也敢往人身上泼?” “阿月。”连堇忙忙拦住他,“莫吵,老夫人现下心情不好,你们都退下吧,留一个人来陪她就足够。” “你们这些个没用的东西!”那老妇怒气不减,还有一个茶杯盖子握在手中,此时一并都往连堇身上扔了出去,“那些民间的人个个都夸你们厉害,我当是有多了不起。朝陵给了你们这么多钱请你们来,现在却连个妖精的影都没捉到,还害得我们朝陵现在这副样子。你们这些江湖术士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尽干些骗人的勾当!” 一屋子的人站着听她训斥,大气也不敢出。 连月闻言整张脸气得通红,咬牙就差没扑上去,连堇死死地拉着他不放,手背上大片的通红,皆是被茶水烫过的印记。 “你个老不死,当是全天下的人都命该给你们为奴为婢么?”连月实在气不过,唾骂声一时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老夫人一时不能相信他敢回嘴。 “臭老太婆,你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不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你撕破脸,”连月一时间怒火攻心,连堇根本连拉都拉不住,“我们小堇到这儿来根本就没收过你们一文钱,也从未动过你们送来的任何东西,我告诉你,莫不是你那个脑子搭线的将军儿子在背后捣鬼,老子才不愿意吃饱了撑着管你们死活!将军了不起啊,将军老娘了不起啊,有钱就了不起啊,我才不怕你们,有种抱着你们的钱进坟墓去啊!” 整屋子的人噤若寒蝉,亦无人上来劝声。 柳青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犹是记得那日同连堇一起出去买东西。一路上连堇不知碰到多少人,见到他认得他的人无一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犹其是女孩子家,就好比那个许姑娘,怕是个个喜欢他都来不及。 该是如此骄傲而受人尊敬的一个人,为何在此便是这般的待遇?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为官欺百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间? 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阿月和连堇都那么不待见李将军和他的家。 虽则连堇这个人却有令人讨厌的地方,柳青青却仍旧禁不住因他而对这凡间有些失望。 “你!你!”老夫人一径抖手指着连月的鼻子,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我走还不成么,才懒得在这和你多话。”连月一转身,拉着连堇就要离开,却不见身边的人有所动静。 连堇站在愿处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方才的争吵都与他无关,眼睛在屋子里搜寻,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柳青青的脸上。 “老夫人。”连堇忽然转过身去,神色不卑不亢,只淡然问她道,“你方才说见到了蛇妖?” 柳青青闻言一惊,他什么意思? 老夫人靠在床头,刚刚一番争吵无法令她即刻拉下脸来回话,“哼”地一声别过脸去。 连堇并不计较,继而又转身提高声音问道:“不知此事还有没有其它人看见?” 屋内有个丫鬟小声道:“我、我也看见了。” “如何?”连堇温言询问。 屋内亮堂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发上,投下的阴影勾勒出一根根柔和线条,恍若一个不沾尘世的谪仙。 小丫鬟见他问话,即刻涨红了脸,低垂着头答起话来变得支支吾吾:“今日轮到我服侍老夫人,那时我正在外屋睡觉。隐约听到似有人在敲窗门,于是睁开眼睛去瞧,却看见……却看见,”小丫鬟一边说着,脸色犹红转白,语调逐渐变得惊恐,“有一条长长的影子,有舌头,还有尾巴!” 屋内哗然,有胆小的人立即吓得哭出了声。 连堇犹自从容,闻言只点了点头,转身对老夫人做了一礼道:“老夫人,大致情况在下已经了解,时已不早,先让各人回去休息吧,今夜我会在老夫人屋外守着,应当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老夫人“哼”了一声,仍旧没有答话。 连堇不再多言,转身看了看柳青青道:“柳姑娘,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13 第一三章 彼时星月满天,阶前有光辉漫散。 柳青青无意瞥见,走在前方的连堇,一双垂于身侧的手已然紧紧捏成了拳状。 还以为他并未介意,原来只是隐忍不发。 如此不分场合的羞辱,换作是谁只怕都会觉得难堪。 “难受就说出来吧,我听不见。”行至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柳青青立刻转头捂起了耳朵。 连堇回身看了看她,夜半树稍的阴影附着在他的肩上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烁有光。 “你这是同情?”连堇的声音里竟隐有笑意。 “你有哪个地方值得我同情?”柳青青早料他并不会领情,放下置于耳边的手不屑地半玩笑道,“性格怪僻,歧视妖精的人类。我们之间若当不成朋友,那便要成为敌。” 人说只要是女子都爱记仇。此言果真不假,并且不分人妖。 连堇因她这句话而忍俊不禁,只手抵着鼻尖笑出了声。 柳青青见他这般越发地着恼,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得对方那只被灼伤手背的伤处在淡淡月光照射下,颜色越发地显得浓重。 柳青青看着别扭,忍不住上前取下了他的手。 “我这不是在帮你,我只是觉得它碍眼。”柳青青嘴上说着,心却道原来与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人人都会变得口是心非。 手心拂过对方的手背,带出一道青色的光。所过之处,伤痕即退。 连堇不知因何整只手都有些僵硬,直至柳青青施完法松开,他才缓缓将手缩进了衣袖:“谢谢。”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柳青青仍赌着气,于是并不接受。 连堇一声干笑转脸看天,神色却逐渐清冷下来。良久才道:“其实本无需在意,对于那种事情,我早就已经习惯。” “哪种?”柳青青怔愣。 连堇又是不答,只比了比手转入正题:“我此番找你来,只是想问一问,不知柳姑娘以前修行时可有见过一种东西,长相类于蛇身,却有翅膀……” 柳青青心已明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于是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答:“我只识得寻常妖兽,你形容的那种根本未曾见过。” 连堇陷入沉思。 柳青青突然想起鱼诗诗曾对她说过的怪事,道是李将军的姐姐产下一个头长蝙蝠翅膀的娃娃,遂无比诧异地道:“莫非你是说……将军府上有这等奇怪的妖怪?” “若我没有猜错,上回李将军长姊之所以会产下怪子,便是那东西捣的鬼,那大约是一类上古神兽,非同于妖。”连堇点点头道。 “上、上古神兽?”柳青青傻了眼。 “古有《山海经》,其上所诉的怪物良多,偶有上古神兽出现于世并不奇怪,”连堇犹自思索,“怪就怪在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将军府中。” “你是说它一直都呆在这里?”柳青青抬手搓了搓手臂,只觉被他说得浑身都冷飕飕的。 “人界有三种属性:一为妖,二为人,三为神鬼。而神兽并不属于这三类其一,偏生又好与这三类亲近。”连堇看了看柳青青,“按照常理来说,上古神兽生存的年代环境与现在大有不同,因而本体很难在这世上立足,想要存活必要将魂魄附着在气息旺盛的地方。这将军府中有人气有妖气,还有神鬼气息,乃是助长神兽灵气的胜地,所以,如若纵容其继续留在此处,时间久了必有祸患。” 柳青青在心间一盘算,不由心生疑惑:“不对啊,人类与妖类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说……这里还有神鬼存在?” 连堇转身迈出几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所以我才要问你‘柳叶坠’一事。” 柳青青恍然大悟,她的这个柳叶坠是观音大士赐的,其上必有仙气不假,仙类属神,这将军府中有神气也便说得通了。 “你说的没错,”柳青青缓缓眨了眨眼,低头抬手拣起挂在脖子上的柳叶,想了想卖了关子道,“这个就是神物,是我来到凡尘前观音大士赐予我的,至于什么原因——我暂时不想告诉你。” 谁知连堇闻言竟点了点头:“我亦没有兴趣知道。” 柳青青心下微怒,忍了忍还是不愿与他计较,转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语气微有羡意:“不过你身为一个凡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连这个都闻得出来,我自来到凡间,鼻子都钝了好多。” 连堇微微一怔,继而转眼看向别处,似可有可无地轻声道:“你怎知我就是一个凡人。” “你说什么?”柳青青未听见。 连堇笑了笑:“我说你可以去睡觉了,目下只想提醒你要小心,修为未至千年的妖物如若被这样的神兽攻击,怕是很难保命。” “什么?”柳青青大吃一惊,一转身行至他身前,急急拍案问道,“你莫要胡说,我已经有一千年了。” 因着距离太近,连堇被她逼得微微后倾,神色显出诧异:“可那日为你诊脉,我分明只探出你八百年的修为。” 柳青青闻言猛地一怔,随即一低首搭着手腕失色跌坐在凳子上:“怎么会这样,还有两百年哪里去了?” 连堇急忙劝慰:“你莫慌,静下来仔细想想,会不会是忘记了些什么,比方被魔障攻击……” “怎么可能,突然丢了两百年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 柳青青根本不听,急躁地作势要取出元神察看,被连堇一把拦下来:“你疯了?!冒然取出元神很容易死的。” “那你说,”柳青青一挥手格开他,情绪失控竟是倏然落下泪来,“我的两百年到哪里去了?!” 连堇默然。 “人都说度日如年,”柳青青已经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地面哽咽,“你知道作为一个妖精,修行一百年有多么不容易么?” 连堇点点头,拍拍她的肩道:“我知道,我比你更深谙这样的痛苦。” 柳青青泪眼朦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不是人么?” 连堇笑:“我几时说过我是人。” 柳青青一时惊得收回了眼泪:“可你身上没有妖气,不是人难道是鬼?” 连堇不置可否,学着她的语气道:“这个么……我暂时不想告诉你。” 柳青青闻言,忍了忍没忍住,终于破涕为笑:“不想你竟也会开这么不好笑的玩笑。” “好了,”连堇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其它的事情莫要去想,快回去睡吧,待下次得了空,我来帮你找找原因。” 月下少年,卷发柔软,眉眼温和,只一句话便让柳青青安下心来。 她点点头站起,走了几步又犹豫地转过身来唤他:“连堇……” “嗯?” “你真的……不愿当我是朋友么?”柳青青仍旧很是在意这个,对于他偶然透露出来的温柔,不知是依赖还是舍不得。 连堇怔了怔,终是于月色下微微地扬起了嘴角,但笑意却并非那样地饱满:“你若是高兴,那样也好。” “此话当真?”柳青青欢喜地又问一遍,神色纯然欢欣地似极易满足的孩童. 连堇闻言笑了笑,这一次却是真心的笑,颊上亦是现出了柳青青许久未见的梨涡。 “我突然不想回去了,”柳青青当真是不明就里地开心得就要蹦起来,几若忘乎所以,一提裙子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就在这里陪你。” “你真是率性。”连堇叹了口气笑看着她,万分地感概。 “总比你们一人无数张脸皮要好。”柳青青说着,仰脸打了个哈欠,俯身在桌子上趴了下来,一径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脑后,“我趴着睡会,你改日千万莫要忘了帮我找回丢掉的两百年。” *^__^*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早。 柳青青犹是趴在桌凳边上,身旁却没了连堇的身影。 四下顾盼一番不见有人,柳青青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刚想站起来,忽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背后滑落下来。 柳青青眼疾手快,回身一把将其抓住。 定睛一看,柔软的质地,素淡的颜色——居然是一件外套? 这一看便知是昨日连堇身上穿的。 柳青青忽而想起那日在花园的凉亭里不留神一睡到天明,似乎也有人将一件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与手间的一作对比,大小几乎相同。 难不成都是连堇的? 那么他那时第二日一早便急急地绕路过来,竟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事么? 还说不愿做朋友,分明又很关心自己。 柳青青禁不住为自己的小发现而偷偷窃喜起来。 连堇啊连堇,你果然口是心非到了骨子里。 “青青,青青!”正想着,忽闻远远地有一人唤她。 柳青青忙忙转过头去,却见着佩佩正急急地挥着手往这边奔来。她忙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怎么了那么急,出什么事了么?” “老、老爷说找你有事。”佩佩跑得急了,气喘吁吁地连话都说不完整。 “什么事?” “他没有说。”佩佩摇了摇头。 柳青青立刻点点头:“我这就过去看看。” 到了李朝陵房中敲门进去,柳青青只见得窗户紧闭,窗帏也不见拉开,四周一片地黑暗。 刚迈开步子便被一把凳子绊住了脚,柳青青一个不稳几乎跌倒,于是急忙伸手扶住脚边的东西,却是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只开口唤道:“老爷?” 屋内响起连续的咳嗽声,算是应答。 柳青青唯得暗自施法才算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她一边埋怨一边往窗子边上走:“总是闷在屋子里会憋坏的,如何也要开扇子透透气,有空外出散散步晒晒太阳,这样身子才能好得快啊。” 柳青青说着“啪嗒”一声推开了窗户,随即有刺眼的光线透进过来,暖阳照得整个屋子亮亮堂堂,连细小的浮尘都分外清晰。 李朝陵正孤身坐于桌边,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在黑暗中呆了良久,乍然承受这样的光线显然不太适应,只抬起一只手挡住前额,好一会没有放下来。 “大夫前些时日开的药,有让下人煎来吃么?”柳青青转身走到他身边站定。 “柳姑娘。”李朝陵方才放下举起的臂膀,抬手一指身边的位置对柳青青道,“你先坐下吧。” 柳青青这才看清他眼眶边上一圈的乌黑,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然不见半分的光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耐不住心中微紧。她也不坐下,只站在一边语气酸胀地道:“我知晓老爷这两日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只是……如何现在会憔悴成这副模样?” 李朝陵沉默着收回了手。 “茶饭不思?” 李朝陵仍旧未答,两颊几乎凹陷下去,脸色不见一丝的红润。 “这般折腾自己,是因为身子突然变得不好了么?”柳青青继续问。 “柳姑娘,这事情无需你操心。”李朝陵叹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回应,一句话却让柳青青几乎气得半死。 她顿了顿才耐下性子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你的身子原本健壮,勤加锻炼很快就会好起来……” “见不到诗诗,我又如何能够好得起来。”李朝陵截断她的话,终于道明了重点。 “……” 柳青青怔然,良久才一字一咬牙地道:“李将军,你那浴血沙场的英雄气魄如今又在哪里?”当真是伤感得不像话。 那曾经闭目安然睡于树下的采药少年,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为何现在会是这副情状? “我今日找你,只是想——你是诗诗的姐妹,应当深知她的行踪,也必然晓得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李朝陵竟然并不介意她说出这样越矩的话来,只紧捏着双手置于桌前,言辞恳求地看着她。 柳青青已然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是愤恨还是难过,是酸楚还是失望,只是一瞬间红起了眼眶:“就算我知道她在哪里,就算我真的将她寻回来了,她又如何愿意见到这样的你?” 李朝陵闻言,眼中终于微微有了生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真的找得到她?” 柳青青别过脸去不答话。 她并不确定是否真能找得到鱼诗诗,只是实在不忍看见这样的他。 “麻、麻烦你了!”李朝陵慌乱地道,一边挣扎着似要站起来,因为情绪激动而说话有些口不择言,“你只要能找到她,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银两或者妆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柳青青蓦然觉得似有一盆冷水当头浇来,浑身凉透到了脚底心。 她突地想起昨夜在老夫人的房中,连月是那样愤怒地唾骂着李朝陵的娘亲。 “莫不是你那个脑子搭线的将军儿子在背后捣鬼,老子才不愿意吃饱了撑着管你们死活!” 怆然退后两步,柳青青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你不愿意?”李朝陵问着,仿佛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恍了恍眼神忙忙摆手补救,“柳姑娘,我、我并没有羞辱你的意思。” 而然话已出口,怎又能收得回来。 柳青青第一次发觉,对于李朝陵这个恩人,除却百年前朦胧而美好的记忆,此外的他,她根本一点都不识得。 时隔良久,柳青青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如若我帮老爷找回诗诗,那能算做是一个小恩情么?” “怎会是小恩情,那是定大恩。”李朝陵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点头,明显地心绪难安。 “好。”柳青青应着,止不住的一颗泪水终于至颊边滑落,“我尽量。” 14 第一四章 既然答应了李朝陵,最终还是得帮他去找鱼诗诗。 柳青青也不愿拖延,出了他的房间便立刻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山上去。 因着每次在山中蛇洞时都是鱼诗诗来找她,所以她并不知晓鱼诗诗修行之处的具体位置。但是她能肯定那地方必然离她所在的山头不远,也许只是隔了一条天堑。 只是东越妖界山影重重,要寻一条蛇妖不若大海捞针。柳青青想如若实在寻找不成,也可找雀妖帮个小忙,他的朋友众多消息灵通,定然可以找到鱼诗诗。 如此想着心里也便有了底。 柳青青整完了东西立于屋内,刚想施法瞬移回妖界,谁知在这关头竟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请问……”姑娘家的声音。 柳青青未曾防备,生生被吓了一跳。 手间犹有青光凝聚未曾散去,由于一时惊慌地收了内息,法力一下狠狠地反噬了身体。柳青青只觉得嘴间突地一阵腥甜,她唯得死死闭紧了嘴巴才没让一口血喷出来。 “啊——”莽撞闯入的小丫头乍见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惊呼一声退出门外,脚下不留心绊着门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柳青青一下乱了心神,只怕她会将此番所见会乱说出去,站在远处施完了治愈法便急忙奔上前去将她扶起,一边慌张询问:“你没事吧?” “你方才在干什么?为何手上会有绿色的光?”小丫头吓得言不成句。 柳青青咽了一口唾沫胡乱地解释,说话的声因内伤而微带了沙哑:“那不是绿色的光。” “不是绿色的光是什么?” 未曾想这小丫头的眼睛居然这样地尖,只一瞬便看得清清楚楚,柳青青磕磕巴巴,想来想去才找出一个勉强靠谱的理由来:“连公子方才说我房中有些不安全,易招来妖怪,便在里面给我做了一次法,我也不知他走前留了什么东西下来,拣起来只见得会发光,你、你要看看么?”说着作势要往腰间去掏。 “不用不用。”如此这般才让那小丫头勉强相信,她拍拍衣角摇晃着自地上站起,神色依旧不是那般自然,“老夫人方才让我喊你过去。” 早晨方才从她那儿回来,现在又要被唤回去,柳青青心下有些奇怪那老夫人找她能有什么事情,但还是依言去了。 经得昨夜一事,全将军府上下无不人人自危,几个关键处更是加派了很多侍卫看守,就怕妖怪会再次出现。 然而他们亦是自知凭借区区凡人之身,根本不可能与那些怪力乱神的事物相抗。一时皆人心惶惶,这让原本就并不那么有人情味的将军府气氛更显紧张。 因而连家兄弟的存在对于将军府的人来说便显得犹为重要。 一路去往老夫人的卧房时,柳青青无意路过连堇他们所在的厢房,只见得那处门庭若市,挤在那儿的皆是一些丫鬟小厮们,吵吵嚷嚷的队伍排到了花园里。 柳青青随手拉了个人询问才知,他们如此为的只是想问连家兄弟二人讨要一张灵符保身。 连月站在门口,怀中捧着一堆黄黄的纸张,一边后退一边高声地喊:“不要抢不要抢,人人有份人人有份!”神色微带了无奈。 柳青青心中清楚那种灵符除非配上操控人的灵咒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否则平日就跟一张废纸没什么两样。 那么连月会如此做大抵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吧? 柳青青远远站在人群外围望着他忙碌。 这将军府上上下下皆是如同民间百姓一般爱戴与信赖他们,唯有打头的那两个人例外。 都言为官者视百姓如草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阶级差别?然而在柳青青与李朝陵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当中,却是能够觉察出他对连堇并非是完全不屑的态度,大致亦是怀了隐隐地的尊重心态。 柳青青心想,她能够如此思考着为李朝陵寻找借口,是否是因为至今仍旧很不愿意承认,那个百年前曾出手救她一命的恩人会有这般世俗的脾性? 想着便突然忆起昨夜在老夫人卧房门口与连堇的对话。 经过了一些事,他终于能够同意与自己成为朋友。 柳青青打从一开始便在意识里觉得连堇熟悉,仿佛千百年前他们就见过。只是这感觉来得莫名,并不足以成为他们要好的理由。 柳青青本就单纯,亦没有什么冷傲孤僻的性格,既不擅长心计也没有特别偏激的善恶观,只要她觉得谁好便愿意主动与其亲近。所以对于连堇这个人,她目下也只看出他表里不一这样一个特点,至于其它,也许以后接触得多了才能进一步地了解。 不知为何,柳青青竟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身为一只蛇妖,来人间走那么一遭,能够认识连家两位兄弟那真是奇迹。 如此思索着竟是无意识地撇嘴笑了笑。 这边正忙乎着的连月似有察觉什么,眼光一转瞥了过来。 柳青青嘴角的笑意仍未来得及收回去,乍见他瞧过来,只得一弯嘴角笑得更盛。 连月见状微微一愣,居然不露笑颜,只远远地拉下脸对她做起了口型:“你傻啦?” 柳青青瞧得明白,一时着了恼。 再看过去时,连月已经不再理她,只顾自己忙着手中的事。 柳青青还想同他再说些什么,奈何这边还有事情,只得调转了步子继续往老夫人的房间走。 入得老夫人的屋内,只见得她依旧是歪斜着靠在床上。 毕竟外表再怎么体面也是年事已高,昨夜的一番惊吓令她至今不能缓和过来,脸色犹是有些苍白。 看到柳青青进来,那老妇连忙撑着身子使自己坐得直了些,随即将柳青青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是柳青青?” 柳青青闻言点了点头:“不知老夫人差人找我来所谓何事?” “坐。”老夫人指了指她身边的凳子。 柳青青依言坐了。 “柳姑娘,”老夫人抬手抚了抚鬓边的乱发开门见山,“听说你与那鱼诗诗从小便认得?” 柳青青不料她竟会问这个,一时未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才想起要回答:“是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那么朝陵早上找你,是否便是为了她的事情?” 柳青青闻言一愣。 “你只管据实相告。”老夫人侧了侧身将脑袋靠在床沿,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 柳青青只得又答:“是的。” “那么我麻烦你,不要再去找她。” 柳青青诧异:“为什么?” 老夫人抬眼望向天花板:“那女人来路不明,谁知她是哪路的货色,我本不愿让她来做我的儿媳,奈何朝陵执意,现在好不容易她走了,自不能容他再将其寻回来。” 柳青青一时不知该做何回答。 老夫人又转眼看她:“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要求,你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便只管开口。” 柳青青默然,心中一点一点地沉坠。 这类似的话居然让她今天一天听了两次,倒真是有些习惯了。 “怎么,不愿意?”老夫人冷笑一声,“你倒是很会听朝陵的话么。却不知你能入得这将军府做丫鬟,是否也是那女人搞的鬼?” 柳青青蓦地转眼看她。 “都是一群妖孽,别以为我老了,你们在背后搞了哪些小动作我就不知道,”那老妇“哼”地一声甩手自床沿边坐起,“我已差人去王相爷家为朝陵说了门亲事,择日便会请皇上亲自赐婚。王相爷家的千金饱读诗书又明事理,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这成亲的事情还是得讲究门当户对。朝陵年岁不小却还是这般不懂事,若非要我这老婆子敦促着,指不定我们李家会被你们这些人折腾出什么大患来。” 一群妖孽?居然连这个都会被她说中。 柳青青极度不喜她这样的态度,却也没有立场去驳斥她的话,只得道:“即便我现在不去寻,老爷也还是会另派人去找,即使他找不到,鱼诗诗也还是会自己回来。” “只要朝陵有决策,我便会有对策。”老夫人一撑身子站了起来,“你目下只需答应我的要求。” “我不答应。”柳青青答得飞快,那老夫人又不是自己的恩人,遂柳青青自认没有必要听她的话。 “我便是料到你不会答应,”老夫人不怒不燥,只回身淡淡斜了她一眼,朝门外拍了拍手提高声音道,“来啊,把她给我关起来。” 柳青青大吃一惊,退后一步问:“你凭什么?” “就凭你自己要来当我们家的丫鬟,入得我们李家的门槛,你的人生自由自当归我们李家来管,”老夫人背手,神色间满是不屑,“你莫不真当你是个人物?和着那妖女一起来迷惑我们朝陵,可惜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话音一落便有人入了屋内,三两下便将柳青青缚了起来。 柳青青心道这可遭了,虽说区区凡人自不能把她怎么样,她本不过是想还李朝陵一个恩情,哪怕小得不足挂齿,却也算是有所成就,奈何半路杀出了这样一个程咬金,恐怕去寻鱼诗诗的事情要被搁置了。 时间紧急,柳青青一时也想不出其它的对策,只能任凭那老夫人唤来的几个侍卫将她压了下去。 *^__^* 丫鬟的待遇果真是不如人。 为官者果真不把人当人。 不过是吃了老夫人狠狠一句“把她关起来”,半个时辰后,柳青青已经被迫着呆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斗室里。除却进来的一扇门,四周不见有窗,唯有头顶一个通风小洞可以看见外头天暗天明。 柳青青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几千年来从没碰到过什么特别倒霉的事,却都在入凡的一夕间给碰上了。 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内转了几圈,柳青青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 她不知道李朝陵是否知道了这件事情,还是依旧在等着她的消息;也不知道老夫人打算要将她在这关多久,是暂时还是根本不想再将她放出来。 对于人间的冷暖柳青青已经深有体会,她并不认为一个将军府的老夫人会将她一个小丫鬟挂在心上。 那么如若她趁现在这个机会溜出去将鱼诗诗找到再回来,会不会他们被发现? 正想着,突见屋子边的门洞上方露出了一双眼睛:“给我老实点听见没?” 柳青青吓了一跳,急忙凑过去仔细地瞧。 “看什么看!”那双眼睛立时换成了一张嘴,狠狠地朝她叱责了一句。 柳青青被吓得退了回来。 这里居然还有人监视? 这屋子里连个几岁大的孩子都钻不进来,居然还有人看守,如果她使出瞬移法离开这里,不多时必定会被他们的发现不见了人,到时要怎么收场? 柳青青如此思索着,一时越发地觉得无措。 不过是想好好地还一世恩情,不想实际做起来却果真是不容易,否则观音大士又怎么会赐她一枚柳叶。 柳青青想着,低首伸指抚了抚坠于脖颈前的那枚柳叶坠。 碧绿的色泽,温润的触感,在黯淡的光线下闪出微薄的光。 她突然想起观音大士曾说这柳叶可帮助她实现三个愿望,而其中一愿已被她使用,为的是要助她寻到她百年前遇到的救命恩人。 只是这柳叶只带她到了将军府,却并没有告诉她哪个才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 会不会……其实她一直都认错了人? 此念一出立刻就被柳青青否决。 李朝陵与百年前的那个采药书生长得那般相像,就连眼角边上的红痣都是一模一样的,又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一定是想得太多了。 柳青青如此想着,一边找了个干净的空处席地盘腿坐了下来。 现在想出去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等待一时静观其变,总之李朝陵让她帮忙去找鱼诗诗,她必定要去将这件事办成。 只是如此小恩,又怎抵得过他救她的那一命? 难道真的要如李朝陵所说的,要她以命相抵? 若真如此那么这样命命相偿又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其实之于报恩,她一开始就有着观念上的错误? 宿命如同一个又一个的禅机,观音大士之意,柳青青根本参悟不透。 这样安静坐着时间却也流逝得很快。 不知过去多久,直至头顶的天色变成了暗夜特有的深蓝,柳青青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 这声响不同寻常,仿佛加入了犹为奇特隔音传神的法术,若是寻常人类的耳朵可能听不到,但对于妖类来说却是格外地响亮,一声一声地不停地激荡着柳青青的耳膜。 听闻那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柳青青只觉得心中惶惑不安,连忙自地上站起来趴在门洞边上往外瞧。 却蓦然被眼前见到的景给生生地吓了一跳。 15 第一五章 房屋外已如内里般成为了漆黑的夜,灯盏映照下的环境一片幽寂。 在那长廊的尽头,伴随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有什么高壮异于常人的物事正手持长杖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行来。 随着步伐的靠近,那古怪物事的形状也逐渐变得清晰。柳青青方才认出那是两个人——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人。 左边那个头生牛角鼻孔朝天,眼睛更是大如铜铃,双脚不似寻常人般五指平板,而是一对心型的蹄子;右边那只一张长长的马脸,嘴巴奇阔无比,双脚亦是生成了蹄状。 那居然是地府的两个鬼卒牛头马面。 柳青青为这个发现而惊诧地连连退后了几步。 不论是人还是妖,没有一个会不害怕地府的任何事物。他们是专管将死之物的魂魄的,如若何方有他们的踪迹,那必定是为勾魂而来。 柳青青一时吓得冷汗涔涔,她如何不认得这两个地府的鬼卒,以前在妖山上时便是亲眼见着他们把一只松鼠老妖的魂魄给带走。 对于一只修行妖来说,未及修道成仙之日被拉入地府,那便是意味着要重入畜生道再修千百年才有成妖形的机会。 何况那些有心继续修道者,更不知要耗去多少的年月。 看着数以万计的辰光一点一滴以最慢的速度在指缝流逝,那种感觉并非是“煎熬”一词能够完整形容的。 因而要历数柳青青最害怕的事物,地府鬼卒就是第一位。 橙色的灯盏九尺一悬,随着二者步伐的临近,照得他们的脸色忽明忽暗,勾魂长杖上铜环碰撞,带着传神法术的声音一阵响过一阵,搅得柳青青越发地心绪难安。 她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吓得定在原地更本无力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两者越走越近。 时间似熬粥,待得行至距柳青青所在的斗室仅有一盏灯的距离时,牛头马面终于一蹬手中的勾魂杖停了下来。 “你们给我听着,”牛头鬼卒环视四周,诡异低沉的声音“嗡嗡”地自他口中传出,“这里有人阳寿已尽,还不乖乖出来跟我们走!” 无人答话,四周静如死寂。 柳青青额间有细汗点点滴滴地落,放眼看看周围,所有在外面看守的侍卫都靠在房柱边打起了盹,一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清醒着。 牛头大怒,抬手一挥勾魂杖道:“大胆小鬼,如若再不出来跟着牛爷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一声当真是响亮穿心,直震得柳青青胸腔一番动荡,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一声恐惧的轻哼。 “是谁?”牛头鬼卒闻声蓦地转过脸来。 柳青青连忙伸手捂住了嘴巴。 铜铃般的眼睛一路穿墙而来,直直将柳青青锁住,牛头随即微带惊异道:“是人?” 马面亦随之转过了脸来,神色满是阴冷:“不是人,人类瞧不见我们。” 牛头迈开步子凑近了几许,视线穿透屋墙将柳青青细细打量,良久方才微带惊异地道:“居然是一只没有妖味的青蛇妖。” 柳青青撑手后退,几乎吓得不能言语。 牛头见状“哼”了一声对柳青青道:“喂,蛇妖,你可曾见到这将军府中有偷溜出来的鬼魂?” 柳青青连连摇头。 牛头犹不罢休,又抬眼往四周扫看了一番道:“怎么回事,分明还有一只小鬼丢在这里。” 马面应道:“不过……我方才来时翻过了身死薄,见这小鬼的宿命仿佛相当的蹊跷。” “如何?”牛头转脸与其交谈。 “其本阳寿未尽,但是因着命盘微弱,又被什么事物生生地改掉了运势,所以才会死去。” “有这等厉害的事物?”牛头微诧。 “如何没有,”马面状似无意地转目瞥了柳青青一眼,“那不过是个方出生的小娃娃,若想改变他的命盘,只怕这八百年的小蛇妖亦是易如反掌。” 柳青青闻言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她本就介意“八百年”这一说法,此番又听闻其这般冤枉自己,一时心中有些愤怒。 “可又不对。”马面抬手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又道,“若被改了命盘,此小鬼的阳寿应该尽在几个月前,却不知为何又重新活了那么多天。” “啊?”牛头瞪大了一双铜铃眼,“几月前怎未听你提起过?” “此事我等当时并不知晓……”马面面带焦急,埋头思索着,突然一蹬勾魂杖道,“莫非是有人篡改了生死薄?!” 牛头大惊,面色亦是变得焦躁:“这种事情,若上头责怪下来可是大罪,我时常丢三落四,前两月刚将生死簿放在了你那里,你莫要害我。” “这推测必定不假。”马面的神情越发严肃,来回逡巡了一番道,“却不知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现在当务之急必须先把那只小鬼找到,若阎王爷怪罪下来,只有先……” “只有如何?” 马面视线一转看向柳青青,随之脸色露出了阴险:“只有先找东西顶罪,再去查出是谁篡改了生死薄。” 柳青青一时软下了手脚,从他们方才的谈话内容间不难看出,他们所指的“顶罪品”必定会是她。 对于妖精来说,一千年修为上一个等级,她本有千年的修行,却不知为何凭空丢去了两百年。 之间的差别甚大,就好比九百九十九年的妖精亦是不能同一千年的比,这关系到等级差别。 柳青青一朝从千年妖精降为了百年小妖,这事实已经很难令她接受,现在好死不死偏偏又碰上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如雪上加霜。 地府刑罚何其残酷,如果再被重新打入畜生道——想到这里,柳青青几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在那儿!”正是这当口,马面忽然一声惊呼。 柳青青转目看去,茫茫的夜色中,竟有一个小婴儿趴在地上缓慢地爬着。 那婴儿肤色雪白眼睛大而雪亮,本该是相当的可爱,只是其通身透明,在黑暗中隐隐发出了淡淡光芒,分明就是一只脱离了本体的魂魄。 这场景瞧来分外诡异。牛头眼神极准,只一瞬便看清了猎物,本是笨重健壮的身体,移动起来却是迅即如电。一待栖身近前,抬起手中的勾魂杖便欲往那婴儿的头顶砸去。 “住手!”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 在场的三个寻声齐齐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夜色中有一人匆匆往这边奔跑而来。 “住手,别、别抓他……”那人似乎很是焦急,奔来时已是气喘吁吁,一至近前便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嘴上却不忘继续强调。 “你是……连堇?”牛头一见来人立即变了脸色。 马面闻声亦是神色大动,慌忙凑近灯光下将其仔细打量. 黑色卷发,纤眉素颜,眼前这张脸一时让马面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居然是你?” 他们认得连堇?柳青青微微吃了一惊。 “是我,”时隔少许,连堇终于缓过了气来,缓缓直起腰背看着身前的两个鬼卒,一挑嘴角工整地对牛头马面抱拳道,“两位真是好久不见。” “哼!”牛头并不吃他这一套,仿佛双方有仇,只一蹬勾魂杖转过头去。 “连堇。”马面迈前一步,伸出两指朝他一比,厉声道,“你莫要再来妨碍我们办事。” 连堇微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指,转而挡在那婴儿魂魄的前端道:“在下不曾想过要妨碍二位差爷办事,只是这婴儿本就阳寿未尽,何以二位这么急着要将他抓走?” “这不干你的事,”马面皱了皱眉,“我们只是依生死薄办事。” 话音一落突然又出声问道,“莫非那婴儿的生死记录是你改的?” “就是我改的,”连堇大方承认,“他是当朝振武大将军李朝陵的侄子。” “什么?”牛头闻言越发气愤,“连堇你好大的胆子!” 连堇并不畏惧:“他出生时便被一只上古神兽附着而改转了命盘,否则也无需这般丧命,我不过是救他……” “我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马面打断他,“我们只是秉公办事,现在这孩子命归我们,你莫要再来捣乱。” “你不能害了无辜的人。”连堇沉下脸站着不动,姿态微显几分固执。 “无辜?哈……”牛头仰天一声大笑,“连堇,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罢了,说那么义正严词的话又要给谁听?” “凡人”二字特特加了重音,听得连堇神色一变,继而咬牙恨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 “连堇。”马面一抬手将那根沉重的勾魂杖横在胸前,摆出架势道,“你若懂得悔改,也许还有机会向阎王爷赎罪,别逼我将自己对你的最后一丝敬意也给消耗殆尽。” “那种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连堇讥笑一声,转而掏出腰间玉笛,亦是如马面一般“倏”地横在身前:“去他的阴曹地府,你们如何又与我何干!” “你!”马面勃然大怒,猛地抬手一杖袭来。 连堇迅速转身闪避。 马面不依不饶,迈出两步又逼了过来,这次速度更快,沉重的勾魂杖划破空气,带出一阵尖锐的风声,直直往连堇的腰间劈去。 柳青青一时震惊得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叮”地一声脆响,连堇只手握紧玉笛,碧青细长的笛子堪堪挡下勾魂杖的致命一击。 以杖对笛,两者一时面对面地僵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笛短力小,挡不住巨大粗沉的勾魂杖,连堇抵命支持,额角逐渐冒出细汗。 柳青青咬牙看得揪心,恍惚间一转眼,竟然看见原本站在一旁的牛头正提了勾魂杖一步步地朝那婴儿的魂魄靠近。 婴儿不知世事,躺在地上咧嘴哭泣,鬼魂的体质在阳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见他无声的张合着嘴。 柳青青心跳立时加速,急迫间忍不住脱口阻止道:“不要啊!” 连堇闻言一怔转过脸去,稍一分心手间便松懈开来。 马面终于抓住此番空挡,忽地抬手挥起勾魂杖扫了下来。 连堇再无机会回防,只能任凭那勾魂杖顶尖尖的刀口在半空划出一道亮光,“扑”地一声刺穿了他的肩膀。 连堇咬牙一声闷哼倒在地上,鲜血立时飞溅满墙。 柳青青几乎要被眼前的场面吓呆,隔了一会才发出一声慌乱的惊呼,颤抖着施法穿门而出,一步三跌地奔了过去:“连堇!” “柳姑娘?”只短短的时间里便流了一身的血,连堇的脸色很是苍白,只掩着伤口一边喘息弱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时候出声打搅你,你还好吧?”柳青青连忙抬手将他扶起,继而快速地在指尖凝出治愈术,一边转身警惕地去看立在一旁的牛头马面,慌张间连手都在颤抖,晃来晃去地点不中伤口。 “莫慌,你等一下。”连堇抬手隔开柳青青颤抖不至的手,微微偏过头去朝着她身后缓声道,“二位差爷……” 柳青青连忙回过头去,却见那两人居然怔怔地立在原处不动了。 马面的睁大了眼睛怔怔瞧着连堇,神情微带了些许犹豫,仿佛有些后悔方才出手过重。 连堇伤势严重,被痛感逼得连眼睛都微微地眯起,翕张着嘴巴声音沙哑,神色却依旧固执:“如果你们还有一丝善念,我这一伤……就算作你们给我的惩罚,只是麻烦你们不要带走那个婴儿,若阎王那里怪罪下来,你们就说一切都是我干的。” “哼。”马面仿佛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拂袖别过脸去。 “至于其它还有什么账欠着二位差爷……”连堇又道,“哪怕是一条命,改日连堇也一定毫不吝啬尽数奉还 牛头见他隐有动摇之意,急忙迈前一步一拍他的肩膀道:“马面,不要听信他的,他现在只不过是个……” “算了。”马面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谢谢马差爷。”连堇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可是……”一旁牛头依旧不依不饶。 “那婴儿本就未尽命数,让他活下去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将牛头的怨怼都堵了回去。 柳青青不能明了,一时看得有些呆怔。 他们和连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马面的态度转变得那么快? 马面抬手拂开牛头搭在他肩膀的手,转身扯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微微偏转过脸来对连堇道:“连堇,这些都是你自找的,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莫要怪我们。” “多谢,”连堇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回应,闻言立时冲着他的背影豁达一笑,声音却是愈发地微弱,“现在的我仅有的,也不过就是一条薄命而已。” 马面微微一怔,再也不说什么,只转头一旋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牛头见他走了,回身看了连堇一眼,亦不再多置一词,拂袖跟着离开。 16 第一六章 “他们走了。”柳青青终于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 连堇点点头,连同唇色也变成了苍凉的白:“柳姑娘,我这个样子恐怕不能……麻烦你先将那婴儿的魂魄送回去罢。” “你别说话,我先帮你疗伤。”柳青青心中甚是焦急,重又在指尖凝起治愈术。 连堇格开她的手,本就说话吃力,这下更是皱紧了眉头,断续道:“魂魄离体后在阳间滞留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你若拖延便是害了他的命,我的伤也算白受……” “你真是固执,”柳青青烦躁地抬手揉了揉头发,带着满心的不安飞快地起身道,“那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连堇眨了眨眼算是应声,然而眼皮逐渐沉坠,引着纤长的睫毛一点一点地翕合了去。 柳青青咬了咬牙,抬手给连堇抛了个治愈结界下去,转身拾起那婴儿的魂魄便朝外飞奔而去。 好容易找到李朝陵的长姊所在的房间,柳青青趴在门外往里瞧了瞧。 屋里头一片黑暗,大约都睡着。 手间的婴儿仍旧在无声地哭泣,全身光溜溜地未着寸缕,在柳青青的手心间胡乱挥舞着四肢。 鼓足一口气只手点开屋门,柳青青穿墙而入。 站在屋内亮起双眼扫视了一下四周,终于在东边的角落看见一张精小的婴儿床。 上头盖了厚厚的被褥,中间有一团微微突起,大约就是那婴儿睡的床了。 柳青青大为欣喜,轻手轻脚地摸上前去,掀开婴儿床里的被褥。 里头果真有小孩儿的肉身,只是双目紧闭浑身冰冷,俨然已经死去。 念起连堇还受着伤,柳青青不愿耗时,举起手中的魂魄便缓缓往那婴儿的肉身里推了进去。 然而还是思虑不周。 那婴儿无声地闹腾,吊在半空里还不安生,一入得身体里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谁曾想过那原本静谧的空间里会忽然爆出一阵啼哭声,柳青青生生被吓了一跳,抽身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身后还横着一个脸盆架,这一动便猛地将其撞翻了去。 一时惊天动地,“叮叮哐哐”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是谁?!”紧接着便有人声喝斥。 柳青青吓得整个后背都是冷汗,连忙抽身欲退,屋内却忽然“呲啦”一声亮起了明光。 这一下根本是来不及,柳青青转过身去飞快地瞬移逃离。 行得远了,隐约还能听见那屋里传来惊惧的尖叫声。 此刻的柳青青心中浮现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完了。 狼狈不堪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连堇已经再度苏醒,只是因失血过多,精神格外地不挤。幸而被加了治愈结界,脸色却是好了很多,一抬眼见柳青青如此慌张的奔来,微带了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快、快……”柳青青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一蹲身子将连堇扶起道,“快跟我来,这下要出事了。” 连堇举目愿望,只见得整个将军府都亮起了灯,遂沉下脸问道:“被他们看见了?” “我不知道。”柳青青摇了摇头,眼泪一时憋不住甩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见我。” 连堇思索了一番又问:“是在李将军长姐的房里?” 柳青青点点头,使力架着他往斗室那边走。 连堇越发诧异,看了看眼前的小门道:“你方才是从这里出来的?你被关起来?” “李将军要出去我帮他将鱼诗诗寻回来,但老夫人不同意。”柳青青不愿多说这件事。 连堇埋头陷入沉思。 柳青青伸指点开墙壁,扶他进去坐下:“委屈你一下,这里虽小但是安全,我怕将军府的人天一亮就会把我当为祸人间的妖怪抓起来。” 连堇一时失笑:“你真是胆小。” 柳青青怔了怔:“可凡间的人才不会管你是好妖坏妖,一律都当做不详之物。” “我就不会……别怕……有我在,就算真的被发现了那也没什么。”连堇只得劝慰,却见她竟是连扶在自己臂上的手都抖了起来。 “可我白日里在房间里施法时,亦是被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瞧见了去。” “难道你小时候没干过坏事么?”连堇抬手拉出袖子去抚她的泪水,露在外面掌心因伤痛而冰凉,轻微地擦过柳青青的脸颊。 柳青青突然想起那日在茶铺里,他们一同遇见入了魔障的蜂妖,那时的连堇亦是这般挡在她的身前,回过头来温言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原本挤出眼眶的泪水不知为何竟然地收了回去,柳青青一时有了精神,于是与他扯起闲话来分散注意力:“莫非你小的时候干过坏事?” “当然干过,并且还不是件小坏事。”连堇垂眼笑笑道。 “看不出来你小时候那么淘气。”柳青青亦跟着笑。 连堇笑而不答,转而抬眼望向天窗。 有月色淡淡透入,照得一屋亮堂。 若有人要询问佛祖,这时间谁是最为粗枝大叶的妖精,他大约会回答:就是那条蛇妖柳青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给外人看见了本就影响不好,柳青青偏生不了解这些,给连堇疗伤时还嫌他的衣领太繁复碍手碍脚,硬是要将它撕开。 连堇负伤力不如她,拒绝不过,一时只能凭着柳青青折腾来折腾去,随即听见自己的衣裳“呲啦”一声响。 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袭来一阵凉意,连堇万般无奈地撑额叹了口气,当真是哭笑不得。 柳青青却犹是不知,细细盯着他的伤口仔细观察了一番,突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被勾魂杖刺破的伤口仍旧有血不断地往外流着,只是在那旁边,竟然还能隐约看见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圆点。 连堇循声去望,忽然变了脸色,一抬手捂肩膀道:“你倒是很会拖拉,等你给我疗好伤,我也可以因失血过多而瞑目了。” “那么凶干什么?”见他这般态度,柳青青即刻瞪了他一眼。 便只他口是心非,所以现在才不怕他的一张嘴皮子,柳青青继续抬手“啪啪”两下点了他伤口边上的穴道,专心为他疗起伤来。 *^__^* 因一夜间耗去了不少的法力,柳青青累得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斗室内常年不见阳光,又是春寒料峭的时刻,因而夜半的时候睡起来有些阴寒,然而除此之外却是一切安稳。 再次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 有温暖柔和的阳光散落在身上,还有远远近近的鸟鸣声传来。 柳青青只觉心安,遂万分舒适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再伸个懒腰,手指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继而引来一声痛呼。 柳青青受了一惊,连忙抬眼去瞧,却猛地看见头顶一双半眯的眼睛:“柳青青,你戳到我的眼睛了。” 柳青青急忙撑手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整晚都枕在了连堇的腿上,也难怪会觉得睡起来舒适了,一时越发觉得歉意:“真是对不起,昨夜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连堇抬手揉了揉眼睛,笑了笑道:“何需这般客气,我还要先谢谢你。” “谢什么?”柳青青一时未有反应。 连堇叹一口气:“既然不知道我要谢你什么,那么方才那句话我就先收回去了。” 柳青青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急忙道:“谢了就谢了,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连堇不置可否。 柳青青沉默半晌,转身调整了位置靠在墙上,让自己的肩膀同保持他平行,继而出声唤道:“连堇。” “嗯?”连堇一边应着,一边抬起手来垂了垂一夜酸胀的腿。 柳青青见他这般,一时又觉得歉疚,抬指凝起治愈术刚想送出去,被连堇半路阻下:“你昨夜消耗了这么多法力,今日还要再用,就不怕伤了元神么?” “原来你也知道?”柳青青收回手去,一时沉下了脸,“我便是知晓你深明大义舍己救人英勇无畏,可毕竟你是凡人之躯,胡来不得的。” 柳青青说着似又想起了伤心事,微微低下头去道:“再说了,莫名地丢掉了那两百年,我现在就只有这么八百年的修为等级,下次你若要再受这样重的伤,不论是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术法,只怕都不在那个承受范围之内了……” 连堇闻言一愣,继而又是淡淡一笑别过头去,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 柳青青便是极度不喜他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一时大好心情全无,悻悻然道:“是否你们凡人都特别瞧不起我们妖类?” 连堇诧异地转过脸来:“怎么这样说?” 柳青青摊了摊手不无夸张地讽刺道:“你看我那么尽心尽力地救你帮你,一心一意地帮你树立你妄图横跨三界的伟岸英雄形象,谁知你却一点也没有感激涕零的样子,并且还很不珍惜。” 连堇此番并没有如柳青青所料的那样继续一笑了事,反而瞧来的眼神越发地柔缓,秋水般的目光里一时现出淡淡的暖意:“我倒真的是欠你良多。” 柳青青见他如此,一时也未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怔然问道:“你这么看我干嘛?” 连堇不答,单手撑着墙壁将脸凑过来,继而一寸又一寸地缓缓靠近。 两相对视的距离越来越短,柳青青不知因何而心跳逐渐加速,脸上亦是灼灼地似被火炙。 本来还想定着不动,以便弄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然而毕竟心慌,柳青青一时紧张得连视线都不知该望哪里投,手心里的细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及至眼前这张脸离自己的鼻尖还有三寸之时,她终于经不住溃败退离。 连堇忽然“噗——”地轻笑出声,一仰脸又靠回了墙壁上,长及腰处的卷发一时被凌乱地挤压在了身后。 柳青青兀自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一张脸犹是高烧不退,胡乱低头绞了绞手指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连堇转脸看了看她,坐直了身子道,“有些事情分明清清楚楚地摆在心里,有些事情却如何也想不通。” 柳青青听不懂,人心本就复杂,她只怕又说出什么蠢话来被连堇嘲笑,于是闭口不言。 正沉默着,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随即有凌乱的脚步声一路往这边而来。 “我昨日就把她关在这里,这丫头是被朝陵连着那个妖女一并带进府里来的。” “娘,您确定就是她么……” “是不是你看了不就知道了?近日府里怪事丛生,我猜必定就是她们搞的鬼……幸而我孙子没出什么事,要不然真是……哎,真不知道我们李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竟然是老夫人与李朝陵长姊的声音,柳青青与连堇对视一番,心道不妙。 连堇压低了声音对柳青青道:“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必定是为了昨夜的事情而来。” 柳青青点点头:“老夫人明显已经怀疑到了我,还将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都一并推及到我的头上,这下若真的被发现,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这还不算什么,那么待她们推门而入之时,看见连堇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必定越发觉得蹊跷。 这斗室四面不见窗户,外头有人看守,门又被锁得牢牢的,除非有钥匙,否则根本走不进人来。 柳青青越想越是焦急,根本找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眼见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身边的连堇亦是埋首沉吟不语,柳青青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之下又问出了一个蠢问题:“连堇,怎么办,你会隐身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连堇抚额,“莫吵,让我先想想办法。” “我当真是以为你那么厉害什么都会,”柳青青叹了一口气,抬眼见二人的影子已经映在了门口,老夫人挥手唤人来开锁,大难当头反倒释然,转过身对连堇道,“算了,被发现就被发现吧,大不了这次走了下次再找机会回来报恩,等会他们进来了你就说你是来捉我的。” “报恩?”连堇闻言一怔,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屋外一阵门锁响动,钥匙已然插鞘入孔。 17 第一七章 柳青青一时紧张,猛地抬手掐住了连堇的脖子。 “咳咳……你干什么?”这一招来得突然,连堇不留神被掐个正着,他一边瞪眼一边欲要掰开她的手。 “既然都要暴露了,还不如演一演,我是妖精,你是捉妖的,我们狭路相逢,总要营造一个真实的打斗场面,我不能将你也拉下水去,”柳青青就是不松手,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催促道,“快点,不要动。” “真实的……打斗场面……打斗场面有你这样的么?”这柳青青当真下手不知轻重,连堇一时脸色都被她掐得铁青,心中却是哭笑不得。 “她们就要进来了呀,你配合一下。”柳青青急了,手下竟是越收越紧。 连堇无法忍受,拉下脸斥责道:“你个傻瓜,快给我松手,要出人命了……咳咳……” “嘘——等一下。”柳青青伸手在嘴边比了比,继而分出心来转头仔细聆听,“奇怪……” 外头门锁“叮铃”的声音居然不见了。 “阿月说你呆你还真不是盖的。”连堇声音沙哑,终于抬手一掌拍开了她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她们怎么不进来?” 柳青青觉察不对,转身从地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挪到门口,趴在门洞边上往外瞧,只看见外头一条空空曲径,其它却是什么也没有。 “你方才没听见她们说的么,李将军出事了。”连堇一边说着亦是自地上站了起来,一边伸手拍了拍衣角上沾着的灰尘。 “你说什么?!”柳青青闻言一惊,蓦地转过头来,“她们刚才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到啊?李将军出了什么事?” 连堇抬眼瞧了瞧她:“方才正是有人来告诉她们——李将军瘫了。” “什么意思?”柳青青怔怔地,脸色徒然变得苍白,“什么叫瘫了?” 连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只道:“我也不清楚。” 柳青青低头想了想,转身抬手一点墙壁。 那原本灰色的砖墙突然受力变得绵软,随即晃动成一个虚无的幻像,仿佛一个微波荡漾的水面,有亮光自中间透进。 洞眼逐渐越变越大,最后扩张成一个人身的大小的出口。 “时候不早了,他们整夜不见你必定会怀疑,阿月也会很焦急,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柳青青回头低声对连堇说着,一时仿佛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好。”连堇应了一声,提步行至那被法术溶开的墙洞口,继而又停了下来,转脸瞧了柳青青一眼。 “怎么了?”见他还不走,柳青青一边问着一边回头在地上搜寻,“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有。”连堇摇了摇头,终是一俯身越过了墙壁。 人一出去,轻漾的墙壁又一阵晃动,原本扩大的洞面开始缩小。 “柳青青。”连堇站在外面,回过身来唤她。 “什么?”墙洞越变越小,柳青青不得不俯下身去才能看见他。 连堇亦是跟着低头,对着逐渐缩小的墙壁淡淡一笑,继而说道:“你莫急,我会找机会帮你。” 不停缩小的墙面已然快要变成小洞,柳青青却是未听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急急忙忙地凑过去问:“帮我?帮我什么?” “帮你出去啊,你不是要去找那条白蛇……”话音未落,那墙洞已经化成了铜板大的小孔,最后细光一闪,变作乌有。 柳青青微微一愣,心中起了一丝空落,继而抬手拍了拍墙壁。 “放心,你很快就能出去。”连堇的声音隔墙传来。 柳青青闻声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去看看李将军那边出了什么事。” 柳青青又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他是看不见的,于是又出声道:“我知道了。” 再一会,将耳朵凑到墙边仔细去听,外面却再也没了声响。 斗室里依旧是光线灰暗。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折腾,最后又变得清净,柳青青一时不能适应。 在小屋子里来来去去地转悠了几圈,想要打坐却无法安下心来,柳青青一时有些烦躁。 抬眼正见天窗外面日头高挂,心里却念着不知李将军有没有事,连堇到了那里没有,一夜不见人影是否有人察觉,老夫人现在的脸上又是什么样的一个表情…… 身在斗室,心却早已跑到了天外。 柳青青终还是耐不下性子,抖了抖衣裙重新站了起来。 抬手一拍脑袋,她忽然灵机一动,低首默念了一个咒语。 室内青光一闪,原本站在中央的身影忽而凭空地消失不见。 *^__^* 连堇赶到李朝陵的房里推门而入时,那里已经是响起了细微的哭泣声。 房里无下人,大约都被赶了出去,只有老夫人和李将军的姐姐两个忧心忡忡地立在床边。 李朝陵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突然烦躁地出声斥责道:“哭什么哭,我又不是要死了!” 被他这么一吼,两个女人皆是生生地吓了一跳,抬眼面面相觑,眼泪也收了回去。 “朝陵,”老夫人俯下身去拾起他的手,神色间满是忧心,“如何短短几天……你就、你就变成了这样?” 李朝陵不答话,继续抬眼看帐顶。 “娘,大夫怎么说?”大姐在一旁轻声问道。 “大夫说什么事也没有。”老夫人紧紧地蹙起了眉。 “这就怪了,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实,大夫为何会说什么事也没有?”大姐奇怪道。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又抬手抹起了眼泪:“朝陵,你莫要惊慌,我已经派人去京城给你找皇宫里的御医来,相信很快就会没事。” 李朝陵闻声突地转过脸来:“娘,你差人去京城了?” “京城才有最好的大夫。”老夫人俯下身拍了拍他交叠在胸前的手。 “你!”李朝陵急得几乎说不出话,在枕间微微抬起头,作势要起来,奈何全身除了脖子以上的部位却都无法动弹。 “怎么了,你要干什么?”老夫人见他突然如此焦急,一时不明所以,只上前去将他扶住道,“好好躺着,不要动了。” “快去把人叫回来!”李朝陵深吸一口气,躺回枕间颤声道,“这事被皇上知道了就不好了。” 老夫人突然怔住。 是啊!他儿子是大名鼎鼎战功显赫的“振武大将军”,这名号可是当年皇帝亲封的。 当今皇帝性格古怪脾气阴晴不定,如若他现在这个样子被皇上知晓,一个不小心,他这几年在马上打下的累累功绩,甚至连同他儿子未来的出路,只怕都要被夺去了。 一思及此,老夫人慌张得连脸色都变了,抖着手转过身对大姐道:“朝霞,你快去……快去将派出去的人叫回来。” 大姐闻言连忙抬手抚了抚老夫人的背:“好好,娘你别急,我这就唤人去追,本就没走出多远,应该能唤得回来。” 大姐连声应着,提裙转身便往外走。 连堇站在门外听着他们对话已有多时,此刻瞧准了时机,举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正低头走路的大姐闻言抬起头来,看见来人,微带惊喜地道:“啊,是连先生。” 连堇笑着点点头道:“李夫人,近来无恙?” 大姐对待连堇不似老夫人那般势利,本就算是自个儿子的救命恩人,自有一番感激尊敬之情在里头,因此言辞间也颇为客气和蔼:“我哪会有什么事呢?” 大姐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长发,继而面带忧心地转过脸去往屋里瞧了瞧:“只是朝陵现在……将军府中近日怪事不断,妾身一介妇人,也没什么见识,当真想不通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究竟是缘何之故。却不知连先生有何高见?” 连堇沉思一番,继而道:“李夫人不知何时有空闲?连堇有几个问题一直想问……” “哦哦,”大姐忙忙应声道,“现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若连先生愿意,那便等我回来,到时连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妾身自当知无不言。” 连堇点点头:“我不急,李夫人若还有事,那便快去吧。” 大姐点了点头便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慌张地退了回来:“连先生!” “怎么?”连堇疑惑地转身。 “我……”大姐嚅嚅嗫嗫,她本是想同连堇说说昨夜在她卧房中发生的事情,奈何这件事情重要,老夫人要她去做的事情也重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您是想说昨夜卧房里有人闯入的事情?”连堇见她如此,也不愿让她为难,于是一语道破。 “你已经知道?”大姐诧异。 “昨夜如此大的动静,我又怎会不知,李夫人心中想必也很担忧,”连堇温言道,“个中事情我大致已经了解,李夫人莫要忧心,我想令郎不会有事。” 大姐闻言舒出一口气:“连先生都这么说,我才算是能够放下心来,那么我先走了。” “莫要耽误了正事。”连堇说着,侧过身来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大姐亦不再说其它的话,只朝他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是连先生在外头么?”大姐方一离开,屋内忽然有人出声询问。 连堇忙忙一提衣襟迈步进了屋里,大方行至李朝陵的卧床边,双手抱拳对他们作了一礼道:“是我。李将军,老夫人。” 老夫人大约真是与连堇心生了罅隙,暂时也不愿与他多接触,见他进来,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身对李朝陵道:“朝陵,我昨夜未曾安眠,现在身子也有些不适,就先出去了,你有什么事情记得叫我。” 李朝陵点了点头:“娘你好好休息去吧。” “还是你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房给你做。”老夫人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 “不用。”原本是征战沙场的硬汉,现在竟然又需得靠年迈的老娘来照顾,李朝陵自不能习惯,一时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淡淡的,“娘早些回去吧,莫要累着了身体。” 老夫人闻言一愣。继而看了连堇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连先生。”待老夫人走了,李朝陵努了努嘴往一旁招呼他道,“请坐。” 连堇依言在床边坐下,出声问道:“李将军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不就这样。”李朝陵抬眼望向床顶,“眼见天降噩运,我一介凡人又能如何?” 连堇抬手替他诊了诊脉,继而问道:“李将军,在下可否仔细了解一下,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觉察?” 李朝陵闻言一愣,继而陷入了沉思:“此前并无任何的不适感,不过是月前开始发现腿脚不便,此后情况便日渐严重……加之心情郁结……” “心情郁结?” 李朝陵突然缄默。 连堇见状轻笑一声,淡然道:“李将军,这种事情,外人本不该多言,在下亦是不会如妇人那般好管闲事,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不想李将军堂堂七尺男儿,竟也会这般地忸怩羞涩。” 李朝陵突然抬眼看他:“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自然知道,不该清楚的却也心中有数……”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在下区区捉妖之人,只管为民除害,不管其它。只是李将军急于治好心疾,却怎知身疾便一定会随着心病一起痊愈?” 李朝陵闻言越发诧异,脸色亦是跟着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那位鱼姑娘外相美貌,却是如天仙般亮眼,只是她来路不明,”连堇嗤笑一声,“知晓有大难将要临头,倒是分外明智地收拾了包袱跑路,想必城府极深。在下奉劝将军一句……” “什么大难临头,你胡说什么?”李朝陵瞪眼截断他的话,“连堇,我敬你,却没有让你得意忘形地忽略了自己的身份。” 连堇闻言,神情随即寒若冰雪霜降,冷笑一声道:“在下什么身份,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 “你若是知道那便最好,”李朝陵叹一口气,缓下表情道,“我并不是故意要针对你,只是你自己也清楚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很多事也不需要我多说了。自你答应我来府中捉妖起,已有月半过去,却不知那妖你有没有捉到了。连堇,你可莫要让我觉得你只是徒有虚名。” 连堇轻哼了一声,神色清冷依旧:“在下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好话说多了无益这个道理我自是清楚。” “你!”李朝陵震怒。 连堇冷然看着他不语。 “手捏得那么紧,经脉都要突出来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远远近近的飘渺声音。 连堇猛地一怔,忽地转过头去。 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不要随便张望,被发现了就不好了。”传至耳边的声音里透露了慌张。 柳青青的声音? 连堇愣住,又悠悠地转头扫视了一番四周,心下终于明白她是隐身了。 “我担心着李将军的情况,遂过来看看……”柳青青仍旧不见人影,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飞快在他耳边解释。 连堇启了启唇,发现无法如此与她沟通,又转目瞥了李朝陵一眼。 这神情极度地怪异,李朝陵发现了他的不对,原本阴沉着表情亦是变得一头雾水起来。 “连堇,麻烦你现在跟他说,让他帮忙把我放出来,我好尽快帮他去找鱼诗诗。”柳青青杳然的声音又在连堇的耳边响起,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语调里像是有许多的心事。 18 第一八章 连堇沉默一阵,开口问道:“鱼姑娘去了哪里,李将军可曾知晓?” 李朝陵从方才的对话中便看出连堇对鱼诗诗似有不满,戒备心倒是极强,竟然板起脸答道:“这不关你的事。” 如此明显的维护之意,这李朝陵的性格真是不如寻常沙场猛将那般粗枝大叶。他会这么说,连堇倒是未曾料到,一时烦躁感顿散,竟然有些莫名地想笑,无奈地微微偏脸看了看身旁的虚无,示意柳青青并非是他不愿配合,只是有人闹了别扭。 谁知柳青青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竟是急了起来,将传音术法提升了一个调,“嗡嗡”地扰着连堇的耳膜:“看我干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连堇闻言蹙了蹙眉,本来只想和她开个玩笑,奈何那个小呆子如此不解风情,只得又道:“在下昨日在花园的走道里遇到行色匆匆的柳姑娘,于是顺道打了个招呼,谁知柳姑娘竟然告诉我说,她要立即返乡去。” 李朝陵沉默不语。 “听说鱼姑娘与柳姑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必定要好,又是同乡,现在鱼姑娘芳踪难寻……”连堇顿了顿,又道,“柳姑娘平日对将军的事亦是十分地上心,因而我猜测,定是李将军你拜托了她要她帮忙将鱼姑娘寻回,我说得没错吧,李将军?” 李朝陵一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连堇又道:“后来我们聊到一半,便看见有人来找柳姑娘,说是老夫人找她有事,要她立刻过去一趟……不过据我所知,柳姑娘去了那里之后没有再回来过。” “你说什么?”李朝陵大吃一惊,抬起脖子欲图从床上坐起来,奈何无用。 连堇淡然又道:“我想,依照老夫人的意思,她仿佛并不希望鱼姑娘能够回来,既然李将军拜托柳姑娘的这事情我也知晓,难道李将军就不怕也被老夫人听说了去?” 李朝陵神色突变,垂眼思索了一番,突然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连堇见状微微一笑,随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俯身做了一礼道:“既然李将军还有要事,连堇便不打搅了。” 李朝陵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其它话,继续朝屋外大声地喊:“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连堇也并未在意,只是一转身退出了屋子。 缓步走出屋檐下的长廊,屋外的阳光一径打在连堇的身上,照得长及腰处的卷发微微地泛了黄。正到了拐弯处,耳边忽而响起了柳青青微带了抱歉的声音:“谢谢你啊!” 连堇闻言轻笑一声,背手眼睛看着前方,仿似早有预料:“你怎么还跟着我?” “我……”柳青青支支吾吾,“你帮了我,我当然要向你道谢的嘛,不然还完了这个情又要我去还那个情,我最好一辈子都不得安生算了。” 连堇微微一愣,忽然认真问她道:“上次听你说什么报恩,你到底欠了谁的什么恩情?” 柳青青默然不语。 见她不答,连堇叹了一口气,继续提步往前走,“李将军一会儿便会差人去找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连堇!”没走出几步,柳青青忽然又唤住他。 “又有什么事?”连堇只得停下,对着眼前空气道,“你如此站在这里一直和我说话,若是被路过的人瞧见了,指不定要当我自言自语精神分裂了。” “你……”柳青青嚅嚅嗫嗫地道,“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找鱼诗诗?” 连堇未料到她会这样说,转过头来问道:“缘何要我陪着你一起去?” 柳青青停顿了一番才道:“其实我并不知道鱼诗诗到底在哪里。” 连堇想了想,还是未见答应:“不知道她在哪儿,那就去找啊,不是你自己要去帮李将军的么?” “吴越山麓上多的是魔障妖精,我小的时候就被一只狐妖攻击,那时还差点丧命,”柳青青终于直言相告,她的性格本就诚挚,此番的言辞间亦是一点也不类寻常人家女子的委婉,“我现在就只有八百年,你那么厉害,又是专降魔障的……有你在我会比较安心。” 这话大约出了连堇的意料,让他一时有些怔愣。 柳青青等了等不见他答话,微带了失望地道:“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连堇方才回了神,转眼看了看廊屋外随风摇摆的绵柳:“我并非不愿意,只是我现在很难出得了这将军府的大门。况且,你虽实际只有八百年,却已经长成了千年的模样,一般妖精若不用功去探,我想应当看不出来。” 柳青青这才想起,仿似除去她与他一起出去帮李朝陵购置妆饰的那一次之外,连堇好像真的从来没出过将军府的门,她于是奇怪问道:“为什么出不去?莫不是你已经觉察出什么神兽出没的气息?” 连堇淡淡一笑道:“算是又不算是,近来将军府中诸多事端,总之你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你了。” 柳青青悻悻“哦”了一声:“那便算了。” “要不这样,”连堇想了想,又低下头去,伸出手指轻轻一掐,竟是将那一直悬于腰间的白色绒球扯了下来,一边说道,“我把这个给你……” 柳青青定睛一看生生吓了一跳,飞速拒绝道:“这个东西我不要。”声音里满是惶恐。 连堇停下手来,疑惑道:“为什么不要,这是我身上唯一有灵力的东西,你拿了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以依此来联络我。” “我不要我不要。”柳青青未等他把话说完便连声地推脱。 她犹是记得先前小猫妖对她说过的话,她说连堇挂在腰间的绒球是用狸猫妖的毛皮制成的。同是妖精之身,怎么能够让她忍受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 连堇仍旧满脸疑惑,不知她为何会这般惧怕这个东西,于是无声地将手中那两颗小绒球提起来放在眼前瞧了瞧,突然恍然大悟:“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看、看出什么?”柳青青结结巴巴地问。 “就是这个啊,”连堇释怀一笑,提着小绒球往虚空里晃了晃,“这是白雪狐的尾巴毛,也难怪你不愿意碰它了……可是没办法,我现在只是区区一个凡人,想要对付厉害一点的妖精也只有靠它释放灵力了。” 柳青青无言。 “无妨,我给你装在香囊袋子里,你将它带在身上就好像把我带在身边一样的,并且保准你看不见也闻不到味。”连堇说着又低头去腰间掏香囊。 柳青青推脱不过,在他仔细将那两颗绒球装袋系好递过来的时候,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伸手接了过来。 连堇朝着空虚中递出的手心忽地增出一股暖意,随即手间的东西轻轻地生出一番晃动,紧间着便消失无踪。 “那我走了。”柳青青说了一声。 连堇点点头道:“记得小心点。” 再一会身侧便没了声音。 连堇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便转身欲走,耳边突然响起一阵乍呼:“小堇,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连堇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猛地瞧见连月正在他身后一脸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 “没有谁。”连堇笑了笑,绕过他继续走。 “你别骗我了,我刚才都看见了。” 连月两步追了上来,一边说笑一边朝着虚空摊开手掌学他方才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深情款款:“记得小心点。” 连堇蓦地转脸看他,眼神冰冷,就差没化作刀子将他的肉一片片地剐下来。 连月见状浑身一抖,立即噤了声。 “别胡闹,都快六百岁了,你羞不羞?”连堇突地笑了起来,抬手作拳一锤他的肩膀玩笑道,“像你这个岁数若在人间,好一点可能有人叫你寿星,坏一点那就是老不死。” “那么你呢?天山童姥?哈……”连月亦是跟着笑,挥掌拍开他的手,“看你对着空气表情都能那么温柔,思春了吧你!” 连堇闻言又拉下了脸:“两包杏仁酥,你可有给我带来了?” “我顶多就算你的副手,又不是你的奴隶,岂能容你这般随便差使?”连月别嘴,低头自怀中掏出两个纸包,犹不情愿地强调道,“记得,六文钱,回去要列个清单,好好算算你到底欠了我多少个六文钱。” “好嘛,亲兄弟明算账是吧?”连堇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记,“钻到钱眼里去了吧你!放心,下次我一定还你。” “谁跟你是兄弟?”连月低着头嘟囔,“你不要还我冥币我都高兴……”说完却蓦地愣住了。 仿似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月复又小心地抬起眼去观察连堇的脸色。 “我像是那种人么?”连堇朝他微微一笑,露出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 连月又再仔细看了看他,确认真的无差,这才悄悄地舒出一口气,敛起玩笑的表情认真对他道:“连堇,说到这个,我这两天在这府中仿佛闻到了阴气。” 连堇意外地看了看他,随即点点头笑道:“这都能闻出来了,不错,有进步。” 连月这回却是不笑了:“莫非你已见过他们了?” “自是见过了,”连堇抬腿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转头伸指朝着连月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还交过了手。” “你受伤了?!”连月大惊。 “是啊,差点要回去间阎王。”连堇说着这话,神情却是万分淡然。 “怎么、怎么不见你有事?”连月慌张地绕上前去将他上下打量。 “是柳青青救了我,”连堇笑了笑,神色逐渐变得寂寥,“我又欠了她一份情,这下叠加起来,不知道要偿几辈子。” 连月突地沉默下来。 “不提这个,”连堇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阿月,前日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没?” 连月继续沉默。 “若不早日将这府中的古怪东西给除掉,李将军可不会放我们出去,眼见很快又要到端午节了,那是人间妖气大盛的时节,我们不早点出去收除漏网魔障,只怕到时民间又有祸患。”连堇一边走一边遵嘱,却是良久不见身后的连月有什么声音,于是疑惑地转过头去:“阿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却只闻连月低着头轻声对他道:“连堇,我真后悔。” 见他这般忧伤的神情,竟是直呼出了他的名字,倒是不似寻常那般乐观开朗,连堇一时不太习惯,有些懵然地停下脚步:“你后悔什么?” “没什么,”连月笑了笑,抬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张俊俏脸,展眉又是晴天,“怕你这么拼命容易死得快,随便伤感了那么一下。” “臭小子说话真难听,”连堇对着他的脑门又是一掌,“我是怎么教你的?”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渐行渐远,未曾留心脚边方才路过的草堆边上正有细叶摇晃,随之“嗡嗡”地飞出一只大过寻常两倍的黄蜂。 *^__^* 李朝陵对于鱼诗诗的事情总是特别的紧张认真,这一点柳青青早就看得明白。 果真方回到斗室里不久便有人携着钥匙“哗啦啦”地站在门外开起了锁。 柳青青听闻声响慌忙现了形走到角落边坐下。待得屋外的人开锁推门就要进来的前一刻,她想了想又抬手拨乱了额前的留海,心下盘算着还是应该假装几分憔悴的模样,如此才够逼真一些。 谁知事实竟是又一次残酷地证明了柳青青的愚蠢。 那个自屋外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朝陵。 一把轮椅,一条毛毯,还有身后负责推车的下人。 方才还好端端躺在床上的李朝陵,现在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柳青青的眼前。 柳青青一时愣住。 “柳姑娘,”李朝陵方一进门便将坐在轮椅上的身子向前倾了几许,双眼牢牢地盯着犹自呆怔在角落里的柳青青,仔细瞧了一番才问,“你可有事?” 柳青青方才回过了神,忙忙重新理好前额的头发,拍拍衣角站起来摇摇头道:“我没事。” 言罢又觉得如此神情仿佛不对,柳青青复又带出些许诧异的神情问道:“老爷何以会到这里来?” “我听连先生说了,真是对不起……”李朝陵的神情微带了关怀,“是我思虑不周,我娘……害你受苦了。” 柳青青即刻摆摆手回道:“没关系没关系,这不怪你,老夫人她那么关心你,会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老爷无需这般自责。” “那么……”李朝陵竟是出人意料地至现在都未曾提及鱼诗诗的事情,只是继续问道:“从昨天到现在,有吃过东西么?饿不饿?” “没吃过……不对,我不饿。”柳青青对于他这般的态度,几乎要受宠若惊,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我去让厨房给你备些吃的。”李朝陵干脆道,回头示意身后的人帮他将轮椅调个头。 柳青青连忙上前一步劝阻道:“不要不要,我真的不饿。老爷这个样子出来只怕是极度不便,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我也好快些去将诗诗寻回来。” 19 第一九章 李朝陵听她说这样的话,犹有些不放心,遂迟疑着问道:“柳姑娘当真无事?” “当真无事。”柳青青摇了摇头,笑了笑又道,“老爷难道就不想我快些将诗诗寻回来么?” “想,自是想的。”李朝陵的表情微有些奇怪,然而听见鱼诗诗的名字,神色又即刻恢复如常,继而在脸上现出万分挂念的表情。 柳青青又笑了笑,捏着手站在一旁道:“如此,若是已得了老夫人的准,青青这便可以去了。” “好,去吧。”李朝陵闻言恍恍惚惚地点点头,微有些失神地对她道:“路上小心。” 柳青青应了一声好便转身离去。 这种时刻,非是无话可说,而是那些该说该介意的东西,早都已经在他方才的那个表情里不言而喻了。 错过了太多的时间与相遇,她在他的心里,终究是代替不了鱼诗诗的。 这回走出将军府到真可以算是毫无阻碍,一路上连个熟人都没有碰上。 柳青青亦不做多余的停滞,在将军府门前的拐弯处找了个无人的地方默默念出瞬移术法的咒语。 虚空间闪出一个逆流回溯的晃点,那道自柳青青指尖散出的青色光芒在白日的阳光下显得并不是那般的夺目,然而如若现在周边碰巧有人,却也能清晰地看见那个方才还好端端立于空地中央的姑娘,在一团淡光的簇拥下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__^* 东越山上仍旧是白雾满山妖气缭绕。 青山绿水,同空气都比凡间清新上百倍。 辨析明了落脚的方位,柳青青刚在她的蛇洞前现出人形便猛地被一颗石头丢中了脑门。 “啊!”柳青青痛呼一声,捂住脑袋转身去寻,“哪个家伙扔我?” “丢丢丢,丢的就是你!”草垛子里忽然窜出一只拳头般大的小黄皮子,头顶上的一簇小黄毛儿长长地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丢的人到底是谁。 “黄小豆丁!”柳青青气不打一处来,阴沉下脸色斥责道,“你们又来我家捣乱!” 黄小豆丁这个名字是柳青青给他取的,只因为黄皮子夫妇家的顽皮孩儿实在太多,若是按数字排算下来:黄小一黄小二黄小三……柳青青那时排位时黄小豆丁还没有出生,所以依照了先来后到的顺序,只能叫他黄小豆丁了。 黄小豆丁显然未料到会遭到这样的一番训斥声,毛团团的小身子微微一愣,随即伸出指甲长长的抓子在将挡在眼前的那簇毛往边上一拨。 “哦呀——”小黄皮方看清眼前之人便在嘴边爆出了一声惊呼,随即四下乱窜起来,“你们快出来你们快出来,青蛇姐姐回来了。” 柳青青闻言就差没气得鼻子冒烟,这群小泼皮,果然她一不在就来她的蛇洞里胡闹了。 没进去都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家中那惨不忍睹的景象,瓜皮果壳随意乱丢,屎尿满地铺陈,还有脏乱的枯枝树叶。 柳青青欲哭无泪,只能眼见着那些小黄皮子一只两只三四只地从她的蛇洞以及各处草堆里“沙沙沙”地摆尾窜出来。 “青蛇姐姐!”黄小一速度最快,一自蛇洞间奔出便迎面要往柳青青的怀里扑。 柳青青见状即刻闪身一避。 黄小一一下扑了个空,脑袋朝下“嘣”地一声扎进了柳青青身后的草堆里。 “呜呜——”一众小黄皮见状齐齐地瘪嘴露出伤心的神色,双手举在胸前站立起来七嘴八舌地道,“青蛇姐姐,你怎么能这样……” “就是,你都好几个月未回来了,我们都想你。” “整座山修行上了千年的妖精里,除了鲛姐姐,就属你对我们最好了。” “没想到现在连你也这样……” “讨厌,我再也不要理青蛇姐姐了!” “……” 柳青青仿佛觉察到自己方才有些过分,挠挠头转过身去蹲了下来,对那只半颗脑袋扎进草堆里的黄小一道:“小一,你没事吧?” 话音一落,草堆里一阵“哗哗”地响动,黄小一扭扭屁股从里面退了出来,继而低着头默默地退到一边。 柳青青这才发现他有些不对劲,迈前几步弯下身子问他道:“黄小一,你怎么一下子瘦了么多。” “青蛇姐姐,你莫要再问了,我们好可怜啊。”一旁的黄小豆丁捋捋眼前的长毛钻至柳青青的脚边,“就在你离开的这几天里,哥哥们的修行不知为何全都不见了,就连小豆丁的一百年都变成了五十年……” “什么叫不知为何全都不见了?”柳青青大惊失色,一把提着身前黄小一的爪子将其扯至近前细细地看。 黄小一是黄皮子夫妇家修为最高的一只小黄皮,大约已有了五百年的光景,因而平日瞧来便比其它的小黄皮要大上好几分,柳青青提着他细细地将其与别只黄皮比较了一番,发现他除去相较原本肥硕的模样微见了削瘦,其它的也无多大的差别。 外貌与妖气都还是和原本五百年的一样。 柳青青心下一沉,这种情况——不是与她差不多么? 到底是谁,居然连这样的小妖都不放过? 柳青青如此想着,俯下身来又问他们:“你们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修行丢了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黄小一仍旧是低着头,咬牙道,“我们现在连基本的隔空移物术都快要做不好。” 柳青青继而又蹙眉问道:“那你们爹娘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啊,他们除了难过,还能有什么办法?” 柳青青默然。 是啊,没有用的,黄皮夫妇在修行的时候干过太多的坏事,这虽然对于山上的其它妖精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天要向善,若非如此,照他们这许多年的修行时光,早就已经成仙去了。 可见那大好的成仙机会已被黄皮夫妇生生地错过了。 除却天上的神仙,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会跟着时光亦步亦趋地走到永恒的尽头,黄皮夫妇虽然在山间还是那般的活跃,但毕竟年事以高,法力退化,有很多事情亦是无济于事。 小豆丁方才在混乱间被挤到了最末,此番又挤啊挤地在小黄皮子堆里重新钻了出来,伸出爪子扯扯柳青青的裙角,眼睛里亮闪闪地含着泪光,一边嘴巴甜甜地拍起了马屁,“青蛇姐姐,山间的其它妖精都讨厌我们,只有你不嫌弃我们。你长得漂亮心肠又好,况且还有千年的修行……如果有心就帮帮我们吧。” 柳青青未有答话。 莫要说她现在仅有这八百年的修行,即便是仍旧还有千年也很难帮得了他们。 自从在人间来来去去地走了那么一遭之后,柳青青总算是能够看清自己有多么的愚笨。 大到偿还救命之恩,小到简简单单的为人处事之道,她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更别说帮他们找出偷窃修行的贼了。 却不知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小黄皮何其无辜,竟然连小豆丁那区区的一百年都不愿放过。 如果说偷窃小黄皮们修行的那个东西和偷走柳青青两百年的那个是同一只的话,那么其品质当真可以说是恶劣到极点了。 佛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于行恶之人事,一经发现,必将严惩,修行妖们皆深知其中之理。 如若那东西是为一个妖物,恐怕早就已经入了魔障了。 只是魔障向来只吸妖气而不需要窃取他人的修行……这就奇怪了,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柳青青猜来猜去还是揣测不透,禁不住想要是连堇在就好了。 这念头一闪出来便让柳青青吓了一跳。 何以她现在事事都会想到连堇,仿佛就是刚在不久前才滋长起来的依赖。 他待她总是那样温和。她遇上了事,他亦会出手帮助她,还会安慰她说“别怕”。 这样心安的感觉,好像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柳青青相信所有不好的一切都会过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柳青青忽又想起那日,她同连堇一起外出逛街采购妆饰,他们一起在那家店里碰见的那个姑娘。 她与连堇之间仿佛分外地熟络,想必连堇早先亦是帮了她很多的忙。 如此说来,是不是其实他对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地好? 他当所有的人都是朋友吗? 其它人在提出想与他做朋友的时候,他是否也经历了多时的犹豫? 如此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计较过去,柳青青几乎都快要钻进了牛角尖里。 直到那群的小黄皮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安静,吵吵闹闹地在她脚边唤道:“青蛇姐姐!青蛇姐姐!” “在在,我在!”柳青青急忙回过神来。 “你不要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帮我们想想办法好么?”小黄皮们可怜兮兮地道,“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回来,等得好辛苦啊。” 柳青青闻言想了想,随即俯下身来温言对他们道:“你们莫慌,我一定会想办法请人帮你们找出真凶,只是现在,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只要你能帮我们就好了。”小黄皮们乖乖地点头。 柳青青道:“你们知道这附近的妖界,哪里有住着一条白蛇么?” “白蛇?”小黄皮们闻言一愣,随即“吱吱喳喳”地讨论开了。 “啊!” 正交流着,黄小四突然大呼一声举起了爪子:“我知道哪里有蛇!” “哪里?”所有视线即刻齐刷刷的投向了他。 黄小四从来没有如此受群众们瞩目过,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经不住低下头瘪瘪嘴,对了对爪子小声道:“就在这里啊!青蛇姐姐就是一条蛇嘛。” “切——”有小黄皮即刻将自己的爪子拍上了他的头顶,“你怎么那么搞不拎清,青蛇姐姐说的是白蛇,白蛇你懂不懂?就是白色的蛇!” 黄小四方才就已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现在又遭到群众们如此□□裸地鄙视,忍不住仰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吵吵嚷嚷地又闹开了锅。 柳青青只觉得头大无比,抚额朝着小黄皮堆里唤道:“黄小一。” 无人理会。 “黄小一!”柳青青提高了声音。 “你说白色的蛇长什么样,有没有青蛇姐姐漂亮?” “肯定没有,青蛇姐姐鳞片的颜色好亮,我喜欢绿色不喜欢白色。” “可是若要幻成人形就很难说了。” “啊……说的也是。” “黄小一!!”柳青青就快要崩溃。 “有!”黄小一终于飞快做出反应,从小黄皮子堆里挤了出来。 “你,跟我去找鲛姐姐,”柳青青恨声道,“其它的都给我马上回家去!” “呜呜——” 小黄皮虽不乐意,却是很是听话,很快便散开了去,窜进草垛子里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世界终于安静。 柳青青舒了一口气,转身对黄小一道:“我们走吧。” *^__^* 东越山高耸入云,山顶常年白雪堆积草木不生,若非如此,要是谁能有气力爬到山顶,想要一步登天都没有问题。 柳青青的蛇洞在山麓上,而鲛姐姐的水潭远在山脚下。 因黄小一的百年修行都已丢失,无法使用瞬移术,柳青青只能和他一起在山间步行。 一路走走停停,眼见快要到山底时,柳青青无意抬眼,忽然在对面那座与此方仅隔了一条深涧的山腰上看见了一个隐在草叶树枝后的山洞。 洞口藤蔓缠绕,贴近地面的叶间还长了颗颗红色的小点,因距离太远而看不清那是什么。 “等一下。”柳青青出声唤住黄小一。 “青蛇姐姐,你怎么了?”黄小一疑惑地停下步子,回头见柳青青正眼望着对面的山头,仿似出了神去,于是也退后几步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看见了吗?那个洞。”柳青青伸手指了指对面。 “在哪里?”黄小一左看右看。 “就是隐在藤蔓后的那一个,长得和我家好像,”柳青青继续盯着它瞧,思索道,“说不定那也是个蛇洞。” “青蛇姐姐,我什么也没看见。”黄小一又认真寻找了一遍,继而郁闷地道。 “你真笨。”柳青青道,“我们先去那边看看,不是的话再去找鲛姐姐也不迟。” 黄小一微一犹豫道:“青蛇姐姐,对面的山你可曾去过?” “没有啊,怎么了?”柳青青疑惑。 黄小一抬手指了指那方道:“那山地势奇特,若要山脚下上去是寻不到路的。” “有这种事?”柳青青微吃了一惊。 “我和弟弟们原先玩耍的时候也想过要去那边的山上看看,后来在那山底下绕了一圈才发现了这个秘密,”黄小一说着笑了起来,神情像在显摆,“不过,我知道从这里到那里的密道哦!” 柳青青一拍他的脑门:“那你还不快带我去,废话那么多。” 20 第二十章 黄小一“哎哟”一声捂住脑袋,却并不在意,只呲着牙笑对柳青青道:“青蛇姐姐,这个原本是秘密,只有我知道,而现在你是第二个,所以记得千万不要说出去。” 柳青青闻声忍不住点着他的脑袋道:“你真是人小鬼大,什么秘密不秘密的。” 黄小一即刻嚷嚷起来:“那里可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愿意拿出来与别人分享,青蛇姐姐,你这样对我真是太伤我心了!” 柳青青悻悻收了手:“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前面带路吧。” “真看不出来青蛇姐姐也会开玩笑。”黄小一干巴巴地挑了挑嘴角。 “你什么意思?”柳青青虽并不全然知晓他话中的含义,但却是即刻地对号入座,觉得那黄小一必是在意指她反应迟钝不解风情了。 就是从人间走了一遭,才让柳青青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这个毛病,因而也独自郁闷了好久。 现在几乎就已成了条件反射,无事爱挑剔他人话中的意义,仿佛已经开始变得神经兮兮。 她柳青青居然开始变得如此介意别人的看法,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原因。 黄小一一见她的脸色便猜到一定是惹她生气了,于是乖乖地闭了嘴,一缩脑袋转身开始引路。 柳青青见状,急急道了一声:“等等!”也跟了上去。 隐蔽蜿蜒的路向来都是荆棘丛生极难行走,好比柳青青和黄小一现在走的这条。 因着那路边草叶繁茂高耸,几乎灭过了人头,以至于极难行走,柳青青不得不幻回了原型,与黄小一在荆棘丛中不断地穿梭。 那么多的时间都在用脚走路,偶一幻回原型还真有些不习惯。 黄小一身子灵活,在草叶间七拐八弯地窜得飞快,柳青青却是跟得吃力,一不留神还会有长着倒刺的藤叶从半路弹出来直戳眼睛,这一路真可以说是走得心惊胆战。 越了山涧过了小溪,眼前忽然一阵亮眼地开阔。 黄小一前方带头,飞速窜至一片空地前转过了身对柳青青道:“青蛇姐姐,就是这里了,过了这片河滩就能入得对面的山头。” 柳青青闻言,抖了抖身子又变回了人形。 视线逐渐从底矮模糊变得清晰,而眼前的景色亦是跟着一点点地鲜明起来。 仿佛一张画卷正在缓缓地铺展,越是完整越是让人惊叹。 自蛇身便回人形的过程里,柳青青看着看着,几乎就要呆掉。 那是怎样的一片绝美仙境。 春光烂漫,云雾萦绕。 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以及飞舞的柳叶花絮。 蝴蝶在雾里花中轻扑翅膀,细小的翅膀几若要溶入这花丛里头去,化成点点滴滴的星辰。 整个的色彩都是这般地柔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 柳青青忽然自脑海中忆起了一首歌。 远远近近的音符仿佛越过了千重万重的屏障,在梦境中缓缓地清晰具象,然后形成一个完整的曲调。 “青山不见啊,桃花现。 阡陌横错啊,世外源。 这几世一首的歌,究是未谁唱? 空山柳絮啊,蝴蝶幻。 忘不断啊,忘不断……”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随之哼唱,越唱越熟悉越唱越清晰,记忆排山倒海地袭来,引她回到那六百年前。 山中溪边的树荫下,玫瑰色的斜阳。 那粗布衣衫的熟睡少年,眼角鲜明的红痣,枣栗色的长发,还有温柔包容的眉间笑意。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歌……就是这首歌。 柳青青心中激动不已,慌慌张张地要将它们尽数记进脑子里。 她心想回去定要立刻将这曲子唱给李朝陵听。 若孟婆汤并非完全有效,说不定能够以此让他想起些什么。 虽然希望渺小,虽然……即便如此可能也挽不回什么。 六百年前她转身逃开,却将那人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成为她生命中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可是她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也许在她眼中瞧来是刻骨铭心的人事,在对方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匆匆行走的过客。来去了无痕。 如此想着又经不住觉得有些伤感,柳青青极力克制自己先不要去思考这些,转而抬头四下地张望。 初步能够判断这是一个凹陷的山涧,四周都被群山包围,自外头很难瞧进这里,就仿佛是一片秘密天地。 因着地势的关系,使得这里四季温暖如春,因而才会有这般美丽繁盛的草木,连活跃在这里的虫鸟都显得特别的漂亮健康。 正想着,耳边突然响起黄小一的一声喜悦高呼:“青蛇姐姐,你看那边。” 柳青青急忙循声看去。 只见黄小一手指之处,正有一处洞穴,洞前藤蔓缠绕,还有红红圆圆的小点。 因着角度的变幻,柳青青方才看得清楚,那红红圆圆地小细点正是颗颗饱满的人参果,长得就和鱼诗诗头上戴着的发簪一样。 柳青青大喜,这必定就是鱼诗诗所在的洞穴不假,本还以为找起来会相当地困难,没想到竟是如此地得来不费功夫,这都是黄小一的功劳。 柳青青想着笑了起来,转头对黄小一道:“小一,谢谢你。” 这边黄小一却是仍旧眯着眼睛看那处洞穴:“青蛇姐姐,你是不是在找那条白蛇呀?” 柳青青闻言又转过头去,正见一条雪白的长影在那洞穴间一晃而过。 因着这一发现而心中一跳,柳青青飞快地将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朝着远处喊:“鱼诗诗——” 声音断断续续在四周的山间回荡开来。 那白色长影随之一顿,翘起脑袋绕树旋过身来。 “在这里!”柳青青见她注目过来,又即刻挥了挥手。 白蛇终于寻着了柳青青所在,一摆尾幻出人形,远远地站在山间,亦是朝柳青青笑着招招手:“青青姐姐!” 果真是鱼诗诗。 柳青青欣悦,又将手放在嘴边道:“诗诗,快下来,我找你有事。” “咦?这条蛇真眼熟。”黄小一却是在此时出声道。 柳青青无意听到,别过脸来问黄小一:“哪里眼熟?” 黄小一拄爪思索,继而一拍脑门“啊”了一声道:“自是眼熟,她常常到我们山上来啊!” 柳青青闻言点了点头,继而抬眸去看那山洞,藤枝间已经没了白蛇的身影。 她想必已经绕道下来吧? 柳青青于是转身对黄小一道:“你瞧她眼熟,是因为她原先常来我家寻我吧,因而才会在我们山上碰到吧?” 黄小一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柳青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黄小一却是仍旧面有疑惑。 柳青青觉得奇怪,遂又问他:“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黄小一偏头想了想,还待再开口,却听见有一个声音自柳青青身后传来:“青青姐姐。” 柳青青闻声回头。 鱼诗诗一身白色罗裙,背手立于万花丛中,偏头对柳青青笑。偶有蝴蝶轻扑着翅膀亲昵地落在她的肩膀上,玉脂凝肤,长发翩然,那温婉娇小的人影与重山相叠在一起,像极了一幅极美的水墨丹青画。 这样美丽,连柳青青看着几乎都要起了羞意,忍不住叹一声:“人比桃花美。” 鱼诗诗闻言一怔,继而笑着仰脸朝半空伸出一只嫩白的手:“不,是因为这里的景色才会衬得我美。四季如春,花开不败,仿佛悠悠行逝的时光,一样地让我贪恋。” 柳青青头一次听闻这样的一个说法,只觉得新鲜,禁不住问她:“你难道不觉得修行是一种煎熬?” “为何会是一种煎熬?”鱼诗诗仿佛非常不能理解,“这世间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人事,岁月那样静好,我只恨不能再多活千百年。” 柳青青吃惊不已。 在这长久得仿似没有尽头的千年时光里,她只记得自已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洞穴里修行。 这年月之中从来不见得有多少丰富多彩的事情发生,只是让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地一件事。 直至她得了观音大士的指点来到人间。 不,应当说是因着鱼诗诗。 是她带着自己初次地触碰人世,告诉她很多在以前的修行时光里都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还向她解释了什么叫做“有情郎”。也让柳青青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情感里除了平静与笑乐,还增出一样被叫做“忧愁”的东西来。 那么,人类之所以会那般地多愁善感,是否亦与周遭的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柳青青想着便走了神去,良久才记起此行的目的当是要帮着李朝陵将鱼诗诗劝回来。 于是强拉兀自回注意力对她道:“诗诗……” “嗯?”鱼诗诗正立在一旁专注地逗弄着一只停在她手间的蝴蝶,只面含笑意地问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跟我回凡间去吧。”柳青青道。 鱼诗诗闻言转过脸来,神色带了些许疑惑:“为什么?” “就在你离开的那一天,李将军突然不能走路了。”柳青青语气嚅嗫着,仿佛提及这样的事很是艰难,“他一直很想念你。” “你说什么?”鱼诗诗闻言脸色一变,手指一动将那只停在自己指尖的蝴蝶抖开了去,转身正对着柳青青问道,“怎会不能走路?” “我不知道,这仅是一夕之间的事,你知道现在的将军府中……”柳青青道了一半又即刻打住。 她本是想说进来将军府中怪事丛生,必有什么东西在其间捣鬼,却又怕经自己如此一说会越发地劝不回鱼诗诗,于是改口对她道:“诗诗,他真的很思念你,你快去看看他吧!” 鱼诗诗闻言沉吟。 等了等等不到应答,柳青青心下焦急,忍不住又再劝道:“他现在很可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如若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你……如此打击,既使是再怎么坚强的人,我想也应该很难承受。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有情郎么?他平日待你这样地好,你就去看他一眼又有何妨……” “好。”鱼诗诗突然出声,干干脆脆地在嘴边吐出了一个字。 “啊?”柳青青本是就做好了要磨破嘴皮子的准备,却不想她答应得居然这样地快,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我跟你回去,就现在。”鱼诗诗道。 “好好。”柳青青喜出望外,却看见眼前的鱼诗诗忽然将脑袋垂了下去。额前滑落的流海遮住了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唯能看见的只有她半露在衣袖外的一双手,竟是紧紧地攥成了拳状。 柳青青知她心中必定还挂念着李朝陵的,否则听闻他不能走路的消息就不会如此难受,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舒了一口气,继而一迭声地道:“这样真是太好了。” 鱼诗诗点了点头,再抬起脸来时神色已经如常:“那么我们走吧。” 柳青青笑了起来:“好啊。” 说罢转身对黄小一道:“小一,引我们回去吧。” 黄小一早等在了一旁,闻言应了一声“好”转身便往来路奔去。 “等一下。”鱼诗诗忽然在后面道。 “怎么了?”柳青青以为她又要反悔,慌忙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 鱼诗诗犹豫了一下问她:“青青姐姐,那个连堇,就是那个捉妖的人,他还在李郎府上么?” 柳青青一怔:“他一直都在啊。” “哦……”鱼诗诗点点头,仿佛在想别的事。 “怎么了?你会怕他么?” “没有。”鱼诗诗忙忙摇摇头道,“那我们走吧。” 柳青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未说什么,便也不再多问,一径引着鱼诗诗跟在黄小一身后往来路而返。 21 第二一章 柳青青带着鱼诗诗瞬移回返人间时已是晚间,天色全然地黑透下来,时将入定。 只怕会被人发现,她们早在离将军府还有几里远的地方便现出了人形。 因着时间已晚,街道上几乎已看不见几个在外行走的人,唯有柳青青与鱼诗诗一前一后地往将军府上赶。 途经转弯处时仿佛脚上搁着了什么东西,柳青青一个不留神前倾扑将出去,继而痛呼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鱼诗诗闻声急忙转过头来:“青青姐姐,你怎么了?” 柳青青咬了咬牙从地上坐起,只觉有尖细的痛感自脚跟传来:“好像被小石头绊着了脚。” “噗……”鱼诗诗闻言轻笑出声,继而奔过来搀起她的手臂道,“虽然我们平日都是用腹部行走,但幻成人形的时日毕竟也算不少了,却不想你还是这样走不好路。” 柳青青低头一番寻找,果见路面不远处有颗小石子横在中央,想必就是方才绊着自己的那一颗,一时有些羞赧:“是啊,不小心出丑了。” “看看,还站得起来么?”鱼诗诗扶着她问道。 柳青青使力试了试,却不想越动这脚跟便痛得越钻心,她一时忍受不了,一失力又往地上跌坐了回去。 “怎么了,很疼么?”鱼诗诗见状皱了皱眉头,提起裙角在她身边蹲下来伸出手道,“我来看看。” “应该没事,”柳青青一边抚着脚跟一边抬脸对她笑笑道,“只需治愈一下就好了。” 鱼诗诗闻言赞同道:“那便赶紧吧。” 柳青青点点头,继而竖起一指,凝神寻找内息,却只觉体内一阵充实一阵空荡,各种气息竟是混乱地纠集在了一起。 柳青青心下一惊,忍不住晃了晃举在眼前的手指。 “怎么了?”鱼诗诗见她这般神情,奇怪问道,“为何还不施法?” “乱了。”柳青青又焦急地将手指晃动了一番,“完全使不出来,怎么会这样?” “使不出来?”鱼诗诗闻言面有诧色,随即抬手垂目细细一番调试,亦是大吃一惊,“怎么会……我的也使不出来。” 柳青青即刻问她:“是不是气息忽上忽下地徘徊在体内,想用却用不出来的那种感觉?” 鱼诗诗皱眉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柳青青一时怔然,“为何你也……” 鱼诗诗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转头问她:“青青姐,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日?” “去了妖山一日,前日人间是四月二十一,今日当是四月二十三号了。” “难怪。”鱼诗诗恍然大悟,悠然叹了一口气道,“端午将至。” “端午?”柳青青不明所以。 “仲夏端午是毒月恶日,此时留在民间的妖精会法力大减,而身上的妖气却会随之变得浓郁起来,”鱼诗诗说着脸色微青,“真是个大劫之日。” “是么?”柳青青竟从不知晓。 “当真是太冲动以致失算,”鱼诗诗神色微有懊恼,“我本不该在这样的时候跟着你来。” 柳青青见他这样说,一时着了慌,急道:“你早在山上时已答应了我,可千万莫要在此刻想着要回去了。” “我知晓了,”鱼诗诗仰叹一声,“李郎有难,我亦是心中挂念着放不下,加之端午毕竟还没有到,既然我来了,至少也要去见他一眼。” 柳青青这才微微舒展了眉头。 “青青姐,”鱼诗诗又对她道,“说来你也万万要当心了,虽然你身上的妖气不知去了哪里,但是端午那日最好也不要留在人间。” “为什么?” 鱼诗诗道:“端午那日在民间的妖精,若是道行尚浅的话,很可能随时会禁不住浓郁的妖气而幻回原型。” “竟有这等事?”柳青青惊道。 鱼诗诗点点头:“倒时别怪诗诗未提醒过你,谁也不清楚你千年的修行是否足以敌得过这样的妖力反噬,万一你在端午那日禁受不住当着他人的面幻出了原型,那可就麻烦了。” “哦……”柳青青道,“我明白了。”。 鱼诗诗“嗯”了一声,继而问她:“现在腿是否好点了?” 柳青青于是试了试,却还是站不起来,只得对她道:“诗诗,要不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还是我们一起走吧,我扶着你。”鱼诗诗又挽过她的手,“这是凡间,你若使不出法力,一个姑娘家晚上独自在外面走会很危险。” “可是这样很慢,”柳青青急道,“还是你先走吧,我想李将军必会每日差人在府门口等着你的,等我们那个时候到了将军府只怕里面的人都要睡下了。” 鱼诗诗垂头思索了一番才道:“那好吧,我先去,你尽快跟上来,到了将军府记得来找我打声招呼。” 柳青青点点头:“嗯,你去吧。” 鱼诗诗这才放手站起,转头疾步往将军府赶去。 见着她逐步走远,柳青青适才吐出一口气,撑着手勉力让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当真是太不小心了,竟是连走路都会跌跤,若是要将这事在东越山上说出去,只怕不知要被多少的妖精笑话。 柳青青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拖着犹是疼痛不已的腿一步三拐地往前挪。 今夜的月色特别地明亮,一片月辉洒得眼前道路仿似白日。 柳青青摇摇晃晃地走得万分艰难,不知行了多远,大约快要至将军府门口,她于偶然间转眼瞥看路旁的墙壁,却忽然见到了一个异于常人的庞大影子。 柳青青吓了好大一跳,还以为是看走了眼,于是低头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瞧。 肩宽,长肢,头顶还有长长的尖帽。 果真不像是常人。 柳青青暗自哆嗦了一下,乍出全身的冷汗,飞速转头往后面看去。 只见道路一边,有一个身着黑色麻布高大身影正仰首大步地往前行进着,而身上所有的怪异特点都和她在墙上见到的影子一摸一样。 最为重要的事,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鬼气竟然浓郁到呛鼻。 这样有特点的一个东西,作为一只活了千年的蛇妖,柳青青完全有理由认得。 如此装束,加上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鬼气,还有一丝阴冷的压抑气息。这不是地府的黑无常又会是谁。 这样想着,柳青青惊怕地倒抽了一口气。 前些时日刚在将军府中见到了牛头马面,现在竟又碰上了个黑无常。这将军府到底是怎么了。 柳青青心中害怕,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瘸拐的脚跟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咯啦”的轻响。 妖精之感官已比寻常人明锐了百倍,而神鬼较之妖精却是更甚。 柳青青只做出这小小的动作便让那黑无常起了疑心,突地转过一张黝黑的脸,将视线往此方投掷过来。 柳青青被他这一瞧看得心口跳动不已,就怕会被认出什么。 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不过就是一条蛇妖,又素来与鬼界无怨无仇。再者,她亦是早就被观音大士去了身上妖气,一般妖鬼是看不出她的身份来的。 若是硬要说起她与地府之间的瓜葛,也不过就是那日在将军府上救下了连堇。 却不知乃黑无常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来找连堇的? 这不大可能。 照一般的情况来说,有关于在民间收魂的一类事务都是由牛头马面负责,而黑白无常则是专门出手降伏恶鬼。 这恶鬼的性质大抵与入了魔障的妖精同等,他们的演变皆是因心起邪念以致误入歧途所导致的。 然而即便如此,恶鬼还是要比魔障恐怖得多,他们几乎没有能够自主的清醒神智,脑中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嗜血食肉。 鬼魂无形恶鬼有状。 这些恶鬼的尖细獠牙上通常含有剧毒,大凡人类妖精被他们咬上一口,不出一秒便会立即毙命。这还不算,那些被恶鬼咬过的尸体若不及时处理,两天之后便会被同化复活,成为一只新的恶鬼。 因此相对来说,黑白无常任重道远,在地府的地位远比牛头马面要高得多。 只是照目下的情况看来,莫非柳青青只几天没来,那将军府中竟出现了恶鬼?! 这念头一出即被柳青青否决。 地府轻易不会容许恶鬼出现在人间,否则一出必有大患,轻则尸横十里,重则会闹得满城荒血,因而民间万物一般也很难在凡间见到黑白无常。 那么这黑无常此番会出现在这里,到底又是出于何种原因?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结果,于是强定了心神转过头去,继续镇静地往前走。 若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那么最好就不要惹上麻烦。 彼方黑无常转目见着走在道旁的柳青青,细小的眼睛如尖利匕首,闪着寒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不见有什么异常,于是亦是转过了头去走自己的路。 长长小街,一妖一鬼,并排而行。 夜色深浓,偶有犬吠,柳青青脚步颠簸,扶着墙壁一路走得艰难,心中亦是万分地害怕,她头一次于自己如此惧怕的事物并排而行,想到便禁不住有冷汗自额前背后涔涔地往外冒。 柳青青目不斜视,几乎不敢随意地转眼睛,只因不论看向何方都觉得余光里能够瞥见一团诡异的黑。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嘴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柳青青煎熬不住,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若非是脚跟受了伤,只怕就差要飞奔起来。 眼见就要迈入下一个路口,突然猛地从旁侧拐角走出一个人来,柳青青未曾留心前方,迎面便与之撞了上去。 双方受力,皆是后仰着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继而“咣当”一声,有锣鼓落地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分外地响亮。 “大晚上的走路那么急,见鬼了啊!”被撞着的那个人显然心中十分地不满,言辞中满是喷薄着的怒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拍拍屁股自地上站了起来。 柳青青仔细一看才知对方是个敲更的,嘴上哆嗦着坐在地上轻声问他:“你、你怎么知道我见鬼了?” 她本就心中害怕,此番更是被吓得连牙尖都打起了颤。 那打更的人闻言,瞧过来的目光像是打量一个疯子:“你吃错药了么?” 柳青青闻言一怔,却仍旧是怕,方才这一摔让她本就摔伤了的脚跟越发变得疼痛,这一下已是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 她心中万般惶恐,在这间隙里微微地偏过头去看向身后。 那黑无常仍旧是迈着地在路上沉稳地走着,身上夹带着自专属于地府的绝望气息,高大的身形给人一股极致强烈的压迫感。 那打更的人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弯腰拾起方才被撞掉在地上的锣鼓:“真是出门不利。” 铜面划过石板路面,发出“吱——”地一声刺耳鸣响。 柳青青悚然一惊,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回过头来见他就要转身离去,急急地脱口唤住他道:“这位大哥,别、别走啊!” “你有什么事啊?”那人甚是不耐,闻言皱眉转过头来用鼓槌敲了敲他的锣鼓示意她道,“小妹妹,你没看见我现在很忙么?” 柳青青站立不起,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我、我……” “我我我,再不说有什么事我可要走了!” 柳青青不愿他走,却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挽留,只得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事了……” 对方一听,即刻瞪了她一眼,抬手又“梆梆”地敲了敲锣鼓,愤愤地拉长声音喊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转身离去。 柳青青撑着手瘫坐在地上,见着那敲更者远走的身影,意识里感知身后那物正朝着自己越行越近,就差没吓得哭出声来。 这样的煎熬中时间过得缓慢,静谧与惧怕中犹能够感觉到身后的那一团黑影竟是突然转了个方向,一步步地朝着自己一点点地栖压过来,就快将她完全地覆盖。 柳青青急忙飞快地闭上了眼睛,心下期盼着他千万莫要来找自己,早点离开最好。 等待了良久,直至柳青青的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觉得那黑无常大概已经远去,这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却突然瞥见身边多出了一只肤色偏黑的手,一曲指拾起了落在她身侧的一样东西。 柳青青蓦然被眼前见到的情形生生地吓了一跳,一失控终于耐不住尖叫出来。 22 第二二章 “你竟能看见我。”黑无常毫不理会柳青青那一声脱控的尖叫,直起身子神色依旧如常,也并不见有多少的吃惊。 柳青青睁开一只眼睛去看。 却见那黑无常手中正捏着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一包东西仔细研究着。 这是……连堇给她的香囊? 他想干什么? 黑无常一扣手指打开了香囊袋口,探头往里一看,神色随即透出几分了然。 他伸手将那香囊往柳青青身前一递,继而问道:“这个东西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柳青青惧怕地后退一步,想要站起却实在没有办法,唯有嘴边断续着对他道:“我、我不告诉你,你快还给我。” 黑无常“哈”地一笑,原本就阴沉的一张脸在夜色中变得越发可怖,他倾身忽地一把扯住柳青青的腕口,强制着将她从地上拉扯起来。 柳青青一声痛呼,只觉得整只手都要被他扯断。 黑无常伸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细细一探,微有些吃惊地道:“居然有八百年的修行,你……是只妖精?” 柳青青被他拉得疼痛不已,只对他道:“你快放开我。” “这可是你说的。”黑无常闻言,竟是“哼”地一声即刻松开了手。 这黑无常当真冷血,柳青青本就被他单手提着未曾站稳,现下这般一放,致使她又生生地一屁股跌回了地上。 柳青青一时疼得咬牙切齿,心道这作风倒真是万分地符合他黑脸的形象,却是如何也不敢吭一声。 “快说,连堇现在在哪里?”黑无常有些恼怒,抬腿轻轻踢了柳青青一下道。 他当真是来寻连堇的! 柳青青闻言心中有些惊惧,莫非是因为上次连堇擅改生死薄的事情已被阎王发现,此番便派了黑无常前来捉拿他么? 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连堇被抓走,不知会被按上一个什么样的罪名,会不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柳青青越想越觉得慌张,于是干脆别过头去道:“我不知道。” “哟!还会包庇?”黑无常闻言站直抱手,脸上竟是露出些许探究的表情,“什么时候那家伙身边多出了个痴情小妖精来……” 柳青青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神色微微一怔。 “就算你不说我也找得到他,何必又要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 黑无常轻“哼”了一声,抬手掂了掂置于掌心的香囊,转身就要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等一下!” “再烦当心我收了你!”黑无常止步回头,神色万般凶狠。 柳青青吓得缩了缩头,终于软下态度松口问道:“鬼差大哥,敢问你找连堇,可是因为前些时日他篡改生死薄的事情?” 黑无常冷笑一声:“他犯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尝只此一件。” 柳青青大惊:“那么鬼差大哥此次前来……” “妖精就是如此麻烦,喜欢抓着人问东问西。”黑无常不耐,随即转过身来道,“如此也好,只要你肯带我去找连堇,我便告诉你。” 柳青青微一思索,觉得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无事自然最好,万一那黑无常当真是来捉连堇去服罪的,她也可以见机行事。 在这个魔障泛滥的凡间,特别是多灾多难的将军府,绝对是少不了连堇的。 李朝陵的病还等着他去救,而他也还曾答应过自己要帮忙找回那丢失了的两百年。 若是他走了…… 柳青青觉得此事当真紧急,额角有汗一滴滴地沿着脸侧滑落下来,她禁不住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好,鬼差大哥,你且告诉我原因,我带你去找他。” 黑无常满意点头:“甚好,那么便走吧。”说罢转身。 柳青青诧异唤住他道:“你还没说……” “你当地府鬼差都和你们妖精一样地笨拙?”黑无常头也不回,手臂一曲自指尖凝出一道紫光,随即化作一条长鞭萦绕而来,“走了再告诉你。” 柳青青惊吓不已,撑着身子连连地欲往后退。 奈何那长鞭速度飞快,状似一条身姿灵活的长蛇,鞭头一甩便缠上了柳青青的身子,旋即猛地往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柳青青身为一条蛇妖,生平第一次觉得那细长蛇身是那样地可怕。 “快给我带路!”黑无常说着,引臂猛地一扯,一股大力将柳青青拉着往前倾去。 柳青青忘记告诉他自己脚已摔伤不能行路,这一扯便又要引得她往前跌倒,正想放声惊呼,突觉耳边有一阵清风吹过,随即有人伸出手臂一搂柳青青的腰肢,旋身往后退开,另一只手亦是迅即地牢牢扯住那条由幻念凝成的长绳。 “韦书,好久不见。”淡漠的招呼声。 柳青青转头一看,心下徒然又喜又忧就差没哭出来。 是连堇。 黑无常闻声一愣,即刻转过身来:“连堇?不寻自来,你可真是自觉。” 连堇轻笑一声:“不敢。” 黑无常挑眉将他上下一番打量,言辞微有嘲讽地道:“这么几千年下来,终于见你有个人样,我该是恭喜你还是鄙夷你。” 连堇松开环在柳青青腰间的手,低头自袖口取出一张条幅,默念了一句咒语,随即“啪”地一声贴上了黑无常的鞭绳。 那泛着紫光的鞭绳一触那符咒便即刻幻成了一缕淡烟,在黑夜中消散得不见踪影。 黑无常见状失色:“你居然已经能够化掉我的幻术……” “想不到吧。”连堇微微一笑,弯腰柳青青将扶至一边坐下,接着道,“从畜生道重返人间,我的速度也并不见得有多慢。” 黑无常脸色忽明忽暗地变。 柳青青抬眼去看连堇的侧脸,亦是为他的话震惊。 畜生? “照这样下去,你们再不着手将我除掉,恐怕又要成为一大祸患。”连堇淡然笑着,语气像在谈论天气,“阎王爷不知还有没有脸皮让我再丢一次。” “你……”黑无常闻言仿似被噎着一般。 连堇背手转身道:“韦书,你若是要抓我回去服罪,那便尽快动手,若是为了它事……恕我没有那么多的空闲。” 黑无常停滞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挫败:“连堇,你可知道,黑白无常本就是地府的支柱与关键,缺一不可。” 连堇冷然一笑:“那又与我何干。” 黑无常一愣,神情微有焦急地继续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地府无你不可。” 连堇一下仿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偏头笑对他道:“方才的态度还是那样傲慢,现在又说无我不可,韦书,你这一下着实变得太快。” “我……”黑无常被他堵得无话。 “你不用劝我了,我是不愿再回去了。鬼界里有那么多满溢出来的时光,来来回回却还不是照样无趣地过,在那里,即便用尽全力地生活也未必能从其中寻到多少的意义,与其每日惶惶,倒不如现在呆在人间来得潇洒自在。何况人生那样短暂,几十年后便要回归尘土,”连堇叹一口气,仰脸去看漫天星辰,“我也是直至现在才算懂得,原来等待死亡也是一种乐趣。” “你怎会说出这般消极的话来?”黑无常闻言诧异地退后一步,“连堇,以前的你不是这样。” “这些道理可都是地府教给我的,”连堇转身看着他自嘲一笑,“你又怎会不知。” 黑无常终于垂头不再说话。 柳青青认真在一旁听着,起先还是茫茫然地一头雾水,后来耐下性子在心中细细地将自己所知的线索串联,又将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与之比照一番,这才猛地明白过来。 难怪上回和连堇在将军府中遇见那牛头马面时,他们之间的表现显得那样的地熟络。 虽然牛头看起来并不怎么待见连堇,但那马面对他的态度却明显有一分崇敬的意味。 这世间谁又不知私自篡改地府的生死簿是一项滔天大罪,虽然柳青青不懂地府的规矩,却也并非不识其中之理,那连堇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胆识与本事动手改写他人的命运? 况且连堇当时在将军府中被马面伤了一下之后,竟没有人回来追究他的责任。柳青青当时还以为那是地府中人都没有发现的原因,现在想来,若是按照常理来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生死簿何其重要,地府掌大权的鬼差几乎是轮流掌控着的,簿中内容发生了这般明显的变化,如何会不被看穿? 还有关键一点,连堇上次曾和她说过那将军府中除了妖气,还有少量的神鬼气息。 柳青青当时只问了的神气,却没有想到要问他哪里还有鬼气。 现在回想起来,这鬼气必定还残留在连堇的身上,只是相对微弱,弱到一般人都很难察觉。所以那黑无常虽然嘴边说凭着自己的能力也可以找到连堇,却还是要求柳青青在前方为他带路。 这般说来,黑无常方才口中说的那句“黑白无常本就是地府的支柱与关键,缺一不可”,这其中之意难道是…… 如此想着,柳青青讶异地抬起头去看那站在一边的连堇,一时被这发现惊得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了。 连堇……居然是地府来的白无常! 柳青青徒然后退了一步。 她现在应当摆出什么样的心情? 自己一直想要与之成为朋友的人,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对方的身份是那样地令人恐惧。 这边心思百转千回,那边的两人却已经没有话题可以再继续。 柳青青只听见连堇对黑无常说了一句“请回”便不再搭理,继而转身迈步过来,低头伸手想将仍旧坐在地上的柳青青扶起。 柳青青未作回应,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 连堇微微一怔。 那黑无常此时又在其身后说道:“连堇,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在我的心中,你仍旧是我最好的搭档。” 连堇收手直起身子,脸上不见任何表情:“随你的便。” “对你这种固执到骨子里的人,果然软硬办法都行不通,”黑无常呼出一口气,无奈道,“我现在只想告诉你,白无常这个位置为你空缺得太久,地府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因此无法正常运作下去。再过八个月阎王便要着手重新找人顶替了,在那之前我还会回来找你。” 连堇又是一愣。 黑无常转身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圈。平静的空气里随之多出一道结界,他顿了顿又回头道:“另外,你在凡间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可以来地府找我。” 连堇背对着他微微一笑:“谢谢,不过我想我不需要。” 黑无常闻言蹙了蹙眉,终于举步一下跨入结界之中:“做人不能太自以为是。” 说完这一句话,那晃动的结界窗口缓缓收缩,随即在半空中如烟消失。 见着黑无常走了,柳青青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你是否惧怕了?”连堇的声音忽然自头顶响起。 柳青青闻声吓了一跳,蓦地抬起头来。 “妖鬼毕竟不是同界,大凡一只正常的妖精,都会或害怕或仇恨自阴间来的东西,这是一种不能言喻的本能属性,”连堇说着笑了笑,低头看了她一眼,“那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柳青青,你现在可能明白了?” 柳青青哑然睁着眼睛低下头去。 她当真是有些害怕了,原因先前已经说过。 虽然她亦是深知连堇已不再是那地府的鬼卒,并不会待如何,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不明原因的。 这大概当真是如连堇说的那样吧。 就像老鼠害怕猫,螳螂害怕黄雀,那是出于全然的本能。 连堇见她如此,也不多做勉强,只退后一步对她道:“想来我们之间目前也不见得有过多少深厚的交情,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柳青青听闻此话,只觉得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酸痛,动了动嘴却不知该答什么。 连堇见状笑了笑:“你大约现在也不大愿意看见我吧。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将军府中现在不算安全。” 说罢欲待转身,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方才来时看见鱼姑娘已经归来,李将军见到她必定会很高兴,看来此番你算是偿了他一个大恩情了。” 柳青青倏然吃了一惊:“你怎么……” 连堇又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夜空中的星辉将他身后及肩的黑色卷发映出一抹极浅的深蓝:“那么,我走了。” 23 第二三章 柳青青还想再说什么,连堇却已经转身,在深杳的月色里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坐在地上呆呆看了一会,柳青青突然又不甘心,伸手按住身边的墙壁努力地自地上爬站起来。 脚踝上还是有阵阵的疼痛传来,她却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 连堇的身影还在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走着,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完全消失了踪迹。 柳青青忍痛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往前行走,只为了那个淡如月华的背影不会在自己的眼中全然瞧看不见。 走之前还好好的,回来却又变了个样。 如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柳青青自己也不大清楚。 自从发现连堇这个白无常的身份之后,她不管再怎么于心中反复地告诉自己,连堇他现在是人,并不是鬼卒,却依旧还是无济于事,心下总觉得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 就好比现在。 两相间的距离还在远远近近地拉扯,柳青青拖着瘸拐的腿跟得艰难,只怕稍不留神便会让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然而毕竟脚力悬殊,柳青青再怎么追赶也还是无用,就在她终将抵达将军府大门口的前一刻,连堇的背影亦是随之不见。 心底间涌起一股沉重的失落感,柳青青垂头在将军府门口徘徊了良久,方才强打了精神迈步走了进去。 夜已见深,府里的人大约都去睡了。 柳青青从外头挪步回到属于她的房间里,一路上连一个相熟的人也未瞧见。 她一时有些丧气,全身酸软得连脸洗漱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摇摇晃晃地踢了鞋子一头栽进床被里。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柳青青枕手去看窗外黝黑的天。 鱼诗诗现在必定正在李朝陵的房里吧?他们见了面又会说些什么? 想起鱼诗诗在外面与自己分别时曾嘱咐过一到了将军府要马上过去和她打声招呼,柳青青却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朝陵只在意鱼诗诗是否已经归来,自不会去管她柳青青现在会在哪里。 她不想去打搅他们,也不愿见到那一场就是想也知道是难舍难分的重逢戏。 失眠的夜里总是容易犯起忧思。 柳青青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一下子变得万般多余,辗转反侧,多时不见的睡眠习惯在今晚又重新出现。 她在修行时向来浅眠,因着需要空出一分心力来调整内息,入眠时便常常会多梦且睡不安稳,每当这个时候柳青青总会翻来覆去地乱动乱踢,以致每每闭目修行,她的蛇洞都会几经坍塌。 如此说来,柳青青今晚若是还在自家洞中,必定亦不例外。 她在迷糊间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以及另一个刚刚在其身上滋长出依赖信任情怀的那个人,他们好像都快要离她远去,心底里隐约涌起一股失落感。 柳青青现在只想尽快偿还自己六百年前所欠下的恩情,然后早点回去完成自己的修行,以便自己可以尽快地修成升天。 可是升天之后呢? 她忽然想起连堇方才对黑无常所说的话。 “人生那样短暂,几十年后便要回归尘土……原来等待死亡也是一种乐趣。” 柳青青不禁觉得有理。 是不是那样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因为短暂,所以充实。 否则,凭空要来那么多的时光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这般折腾着,柳青青直至凌晨才算真正地睡了过去。 *^__^* 早上天还未见大亮,柳青青便被接二连三地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继而有人在外面高声喊着:“柳青青!柳青青快开门!” 因着心事而一整夜未眠,柳青青睁眼便觉头疼。 外头的呼喊还在不停地响着,甚至吵嚷着再不开门就要撞进去。 柳青青被吵得心烦,嘴上急急应了一声“马上就来”,抬手抚额刚要坐起,突然听见“咚”地一声巨响,屋门已被自外往里撞了开来。 柳青青见状大惊,继而又冷静下来。 她想到寻常人等当不会待她如此无礼,那么不是这将军府中又出了什么事,便定是那老夫人听闻她昨天夜里带着鱼诗诗归来,上门找茬来了。 想想还是后一种可能性居多。 那老夫人原本就不同意鱼诗诗嫁入他们李家,其间更是想方设法万般阻。自家儿子那边劝说不通,她又换个方式着力从它处下手,当真是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 此番鱼诗诗才刚走,昨夜又被柳青青莫名其妙地给找了回来,这府中之人得知了消息必然今早便会将此事告知与她。如此一来,那老夫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却不知李朝陵和鱼诗诗两人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柳青青暗自琢磨着现在时间那样地早,必定是老夫人说不过自家儿子,瞧着柳青青这边更容易解决,便先找她来了。 果真不出柳青青所料,眼见这屋门刚被踹开,便有身着守卫服饰的一干人等领着刀剑等兵器纷纷窜入了屋内,一进来便在她身前齐齐围站成了一排。 老夫人最后才在门外现了身形,一副双手叉腰怒气冲冲的模样,刚进来便开口训斥:“柳青青,我给你甜头你偏不吃,都把你关起来了居然还有本事去魅惑我儿,你和那妖女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又有何居心?” 这老夫人当真是不依不饶,柳青青来到人间头一次见着这样为难人的架势,只觉得摊上这样的事好生麻烦,却偏生又无解决办法,只得慢慢从床沿边上站起,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沉默,那老夫人越发地来劲,拔高音恨声道:“你这只狐狸精,你给我说话啊!” 柳青青闻言一蹙眉头。 目下这将军府中麻烦甚多,若不是偿还恩情的执念还在,柳青青又怎会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只怕时间再久一点,即使自己不是妖精也要被这无理取闹的老夫人说成是妖精了。 她本就不谙人事,在老夫人这样的气势下更是显得嘴拙,自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却不知越是沉默越会惹来怀疑,老夫人眼中立时闪过一丝冷光,当下不做犹豫,一抬手对身后众人道:“快,派几个人去找连堇,其它的先把她给我绑起来!” 才回来又绑?难到又要将她关回那间斗室里去么? 想起自己之前所呆的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柳青青便觉浑身不适,一时慌了神,急急退后了几步道:“你们不要抓我!” “你这妖孽!”老夫人抬手朝她一指,高声呵斥道,“不将你抓起来,莫非还要让你继续在这府中为虎作伥?” 柳青青无话可驳,她自是不会愿意说些什么“我不是妖精”之类的违心话来以示清白。然而除了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其它的可说? 因而即便是在心中极其地厌恶老夫人这样无理取闹的方式,柳青青对其也丝毫没有办法。 那方守卫们得了令便提着绳子朝柳青青走了过来,眼见着她就要再次被缚压,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喊声:“老夫人,不、大事不好了!” 这将军府中目下正是非常时期,最为敏感的一句话便是“不好了”,因而各人乍然听见这样呼喝声,皆被吓得浑身一颤,纷纷交换了个眼神朝着门外看去。 就在众人视线聚集的门口,一个小丫鬟一奔进来便被高出的门槛生生绊了一跤,未及站稳便“扑通”一声扒倒在地。 因着气氛太过紧张,整屋子的人呆呆看着,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竟然没有人做出反应,最后还是老夫人出声喊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去个人扶她一下啊!” 屋内这才有人回过神来,刚想迈步出去,却见那小丫鬟自己撑着手坐了起来,因而惊吓,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老、老夫人,连公子他们在花园……在花园子里……” 听见连堇的名字,柳青青的心亦是跟着提了起来,屋内十几双眼睛更是全都紧紧地盯着那小丫鬟不断翕张的嘴巴。 “花园怎么?”老夫人急急问。 “妖怪,有妖怪啊,妖怪出现了……”小丫鬟说着,终于被吓得大哭起来,话语却是比方才要流利许多,“比两个人加起来都还要大的一只黄蜂,连家两个公子在花园和她斗起来了,连二公子已经受了伤,连公子让我来吩咐大家都呆在房里千万别出去……” 听闻此言,整屋子的人齐齐震惊。 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大? 柳青青却是怔了。 这不大可能。 若是这丫鬟口中所说的黄蜂和她几个月前在杭城街头遇到的那只是同一个的话——她犹记得见到她时还是和寻常蜂妖一般的大小。 为何现在会变得这样大? 柳青青想着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问那丫鬟道:“妹妹,你确定你方才见着那只黄蜂了?” 小丫鬟见有人问话,急忙抬起头来,一转脸又有眼水自眼角“噗噗”地落下,她使劲地朝着柳青青点了点头道:“绝对不假的,真的有两个人那么大,我方才亲眼见着她张大了嘴巴,差点就把连二公子给吞进肚子里去。” 柳青青闻言愣愣地退后了一步,想也不想猛地转身推开身边的人飞速往屋外冲了去。 众人正惊惶着,竟也无人在意她的离开。 急匆匆往花园里赶,柳青青还未到便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妖气,夹杂着蜂妖特有的花粉香气,几乎浓郁到呛鼻。 花园中央有片湖水,湖中本有莲花,因着此时正值春季,花期未到,只见得湖里满盛了大片大片嫩绿色的莲叶。 朵朵圆叶铺在湖面上像极了一把把绿色绸伞,若是站在岸边往湖心看去,那莲叶一片一片地几乎都要高过了人头。 柳青青举步迈入花园时,周遭的妖气已经浓烈成了雾状,一颗颗细小的微粒弥散花园上空,几乎遮挡了眼前大半的视线。 四下居然没有听见一丝声响,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柳青青一边疾步奔走一边转头四下搜寻,欲图找到连堇他们的身影。 就在一颗花树下转了个弯,她猛然觉得裙角被什么东西拉扯住。 柳青青吓了一跳,立时回头去看,忽地脱口道:“阿月?!” 连月单手捂着胸口斜靠在花树下,脸颊与唇色皆是苍白,果真如那小丫鬟所说的那般负了伤,整个身子虚弱得连拉着柳青青裙角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伤得重么,连堇呢?”柳青青连忙转身蹲下去将他扶起。 “我还好,只是吸了点魔气。”连月靠着她坐正了身子道,“柳青青,这边现在很危险,你千万不要过去凑热闹,那只魔障吸食了各类妖精将近两千的年的修行,现在已经是只恶魔了……” 吸食修行?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去吸食妖精的修行?”一听到这个词柳青青便想起了自己那平白丢掉的两百年,莫非这事和那蜂妖有关? 连月点点头沉下脸道:“我听说在妖界,除了偷食各类气息,还有一种方法可用来提升修为。” “什么方法?”柳青青急忙问。 “就是通过某种容器来收纳各类神妖的修行年月,再将其一并转换到自己的体内。通过这种方法,妖精们入魔的几率也会小很多。” 柳青青怔然:“这方法……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只因为合适的容器难找,况且没有一定天赋的妖精们也很难学会这个方法,所以知道的人也就少了,”连月答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 柳青青刚想问那黄蜂妖又是怎么做到这些的,猛然听见园中湖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柳青青急忙循声转头看去,竟是瞧见一只深黄色的庞然大物忽地自湖心冒窜出来,头顶急速破开一方平静的湖水,携带着片片的水花往半空飞冲。 这一巨大的响动搅得整片湖水碧波动荡,紧接着又是“哗哗”几声响,大片绿色的湖水被翻搅着溅到了岸上,引得一条条鲜红的锦鲤跃湖而出,随之接二连三跌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因着脱水,锦鲤们纷纷在泥地里不停地蹦窜着,两腮张合,几乎痛苦得快要死去。 柳青青急急拉着闪身避开那片被冲力泼溅过来的湖水,眼前大片的莲叶随着角度的变幻而往旁侧退开,眼前的视线宽阔了几分。 柳青青安置好负伤的连月再次转头去瞧,忽地看见了一身雪白轻衫,独自举笛立在湖心观鱼台中央的连堇。 24 第二四章 一转眼那黄蜂妖便整个身子全然冲出了水面。 这一回柳青青已是全然看清了她的模样。 此时的黄蜂妖,体型当真是如那小丫鬟所说的那般有两个人那么大,面目瞧来甚是恐怖,因而相较起来,孤身立在亭台中央的连堇反倒显得极是渺小。 正是这个空隙里,黄蜂妖已飞身跃至了最高点,身周绽开的水花点点滴滴夹带着些许的花粉香气一路在湖面上挥洒。 她不做停顿,一转头便朝着下面的连堇俯身冲来。 连堇全身的神经已是在此刻紧绷了起来,此番见她攻势一出,急忙抽身闪避。 他身处的观鱼台四面环空,周围连一个栏杆也没有,只有在旁侧分别按照一定距离立了五根约莫有成人腰身那般高的小圆柱。 如此瞧来,这样的一个地方,可供连堇退反的空间几乎小得让人心焦。 然而黄蜂妖毕竟身形庞大笨拙,一发力便极难在半途收势调转身形,因而连堇这一闪还是成功让他避了过去。 黄蜂妖见此情形立刻恼羞成怒,大嘴一张自舌尖吐出了一根尖利粗大的尾刺。 不想那尾刺也是比柳青青上次见到的大了好几倍,上头沾满一块块乳黄色的粘稠液体,一经拖泥带水地自尾刺下垂的顶端上往下滴落,瞧来极为恶心。 连堇面色不改,手下亦是不做任何犹豫,方一站稳便自腰间抽出一枚符咒,在嘴边飞快地默念了一句咒语,继而“啪”地一声贴在了手中的玉笛上。 此番动作一过,那黄蜂妖已经重新调转了角度,举着手中锋利的尾刺再次扑扇着背上的大翅朝着连堇飞速冲来。 她背上的翅膀透明而巨大,扇动着空气时还能引出一阵阵的呼啸声,强大的风力吹刮得其身下水面上的莲叶渐次摇摆,有些甚至被扇得整个叶片破裂开来。 柳青青在一旁直看得心惊胆战,整颗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连堇从容不迫,此番身形竟是不曾闪避,反手一转手中玉笛,疾速将贴有符咒的那一端直指黄蜂妖的身体。 一方进攻一方立定,两方正依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 眼见就快要撞上,连堇忽地伸手将那玉笛往前一送,又是“啪”地一声,那被加了咒语的条幅随之转贴在了黄蜂妖的身上。 然而此时他与那黄蜂妖的距离已是近得不能再近,连堇眉头一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脚底点地飞快地往后撤退,在圆柱子边上绕了个圈闪到了黄蜂妖的身后。 连月见状随之出声喜道:“贴上了!” 柳青青闻之,刚想问贴上了是否就意味着事成,转眼却见那黄蜂妖仰头轻啸了一声,全身的细毛都乍然竖了起来,却不见有任何被控制住的迹象,大力一摆尾部又将整个身子调转了过来。 那宽大翅膀引出的疾风直吹得连堇耳后的乌色卷发翩翻飞舞。 怎么还能这般张狂?柳青青怔然,却听见连月又在一旁惊道:“天哪,果然没用。”语气中一分了然九分担忧。 “什么没用,怎么会没用?”柳青青闻言转过头来,“你的意思……是不是原本将那张条幅贴上去就能将蜂妖制住?” 连月点了点头沉声答道:“那是一道八级符咒,原本用于对付法力强大的魔障都是绰绰有余,不想这蜂妖实在是太过厉害……真不知她是从哪来的邪力。” 连月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犹是紧盯着那湖心,忽然见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开口大声朝那边呼道:“小堇,当心她的唾液!” 柳青青连忙转眼去看。 那黄蜂妖已经调头朝着连堇发出了新一轮的攻势,“呜呜”地嘶喊着张开嘴巴,如尾刺上一般的乳黄色涎液接二连三地自大张的嘴角边上滴落下来。这一次的速度比方才俨然更要快上许多,那张血盆大口更是朝着连堇的头顶就要直直咬下。 一时妖气大盛。 周围悬浮的颗粒变得越加地密集,飘散在空中粉色固体直落得柳青青满头满脸都是。 而那边连堇的发上肩上亦是沾满了这般粉状的小圆柱,就连眼睫上也布了好几颗,扰得他的视线不能全然拓开。 眼见那黄蜂妖口中“嗡嗡”怒鸣着就快要将自己吞没,连堇飞速抬袖一揉眼睛,转而将手中握着的玉笛往嘴上一衔,飞身一踩旁边的一根圆柱,以此为支点旋身往旁边闪去。 只是这一次力道没有控制好,连堇落脚时几乎已经到了亭台的边沿,一时竟是半个脚底悬空在湖面上,微一后仰堪堪稳住了身子。 此情此景柳青青只觉得看着心慌不已,一失神就差没有脱口惊叫起来。 耐不住这般的视觉折腾,柳青青慌张转脸问连月道:“阿月,你告诉我,这成魔的黄蜂妖有多厉害,连堇到底能不能制得她?” 也不知是为什么,柳青青在心底里总觉得连堇是强大且极难打败的,虽则实际上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她的面前受过伤,柳青青却仍旧很是相信他,此番亦不过是想着要连月给她一句安心的话。 谁知连月却是在一旁皱眉沉着脸道:“照此看来,这黄蜂妖真的很是厉害,小堇……几乎不是她的对手。” 柳青青闻言大惊:“你的意思是说……” “若是换做以前的连堇,他决计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可是现在……”连月说着,神情间引出一丝恍惚。 柳青青一怔,她突然想起这连堇以前就是地府的白无常,并且从黑无常对他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他曾经在地府中绝对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正是因着这身份太过让人震撼,以致使她从头至尾便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一点:不管连堇曾经是怎么样的身份与地位,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凡人。 如是想着,柳青青的心中简直是百味陈杂。 这边情势越加紧急,连堇方一转身又是堪堪躲过黄蜂妖的再次袭击,这一回却全然没有前头那般顺利,只是差了分毫就要被其的尾刺蛰中。 符咒已经失效,连堇现在的手中除了一柄玉笛便再无其它可做抵挡的武器,黄蜂妖连番地攻击,他只能如此接二连三地避。 连堇闪躲着便逐渐体力不支,额角上已然冒出了大颗的汗水。 这情形,当真是快要被逼入绝境。 柳青青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遂低下头试着重新举手召唤自身法力,却是仍旧同昨晚一般无济于事,心力一径撞上她腹内空空荡荡的气息空间便直直地被反弹了回来。 柳青青急躁地甩下了手。 鱼诗诗早已同她说过,因着端午将至,妖精们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法力。 就凭着柳青青现在的本事,根本帮不上连堇分毫。 连月自不用说,一时围观的两个人都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不行,”连月等了等终于忍受不住,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欲从地上站起来,“我一定要去找人帮忙。” 柳青青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你现在身子那么弱,要去哪里找人帮忙?” 连月满脸焦急,转眼一看那方湖心,连声音都变得地颤抖起来:“我们不能一直干看着,再这样下去小堇会有危险。” 柳青青沉默了一阵,继而出声反问:“那么你说,现在有谁能够帮得了我们?” 连月似被这个问题难住,忽然噤声不说话了。 柳青青见他如此,心中蓦然凉了半截。 竟是被她猜中,在这将军府中,他们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帮忙。 难道就只能这样耗下去? 柳青青脑中忽然想起昨夜在将军府门口遇见的黑无常,心下一紧,转身飞速抬手抓住连月的手臂道:“阿月!” “怎么,你是不是想到谁了?”连月转头应她,脸上含了一分期待。 “你知道连堇原来是地府的白无常吧?”柳青青看着他问道,“你说现在这个时候,那些地府的人会不会出面来帮他?” 连月闻言一怔。 柳青青见他如此,等不及又急急追问道:“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连月这才开口,眼中有着些微的怨意,摇了摇头:“不行,找那些人帮忙,小堇心中必然极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连月抬首又朝那湖心看了看,嚅嗫着,眼中随之泛出一丝淡淡的水光,“小堇曾经因他们受了多少的苦,地府里那帮人这样对待他,又如何能让小堇放下骄傲与自尊去求这些人帮忙?” 柳青青愣了愣。 她深知连堇与那地府中人必定有着曲折的前缘,只是这其中纠葛她并不清楚。 那夜黑无常对连堇说:地府无他不可,而白无常这个位置亦是为他空缺了好久。 既然如此,连堇后来又为何会离开地府沦为畜生? 不对,柳青青又转念一想:没有谁会有如此大本事来决定一个鬼卒的命运,除非是地府里掌控最终生杀大权的阎王。 如此一来便可以想得明白:原本在地府身居地府要职的白无常,忽然于某天在阎王爷一令之下被打入了畜生道。 从前在高位上受人万般景仰奉承的神鬼,却蓦地在一夕间沦为了一介畜生。其中过程有多么的难堪与羞耻,柳青青不用想也能体味,况是连堇本人——他至现在必定已经历尽了这世间的寒暑冷暖。更不用说从一个没有思想的畜生到在世为人,其间还有多少的磨难与煎熬。 这是怎样苦痛的一条路,也难怪连月刚才会这么说了。 这连堇,面上看去总是一副温和安静的模样,遇到事情什么话也不说,好像天塌下来也能够照样地从容不迫。 柳青青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性格,现在想来,定是因为这一生经受了太多的困苦与折难,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坚忍与淡定。 只是,为什么偏要让他面对这般难堪的历练过程? 柳青青想着只觉得心中莫名地抽疼。 在场的两个人一时都是各自怀了心事。 正在这个时候,那黄蜂妖见着几次三番地袭击不成,已经完全恼羞成怒,原本褐色的眼睛突然亮出了红光,嘴中“呜呜”鸣叫着,随之在喉间发出“咕嘟”两声巨响,猛地张嘴朝着连堇喷出一口涎液来。 连堇见状一惊,唯有闪身继续往一旁躲避。 黄蜂妖瞅准了这个空隙,忽地旋身扫尾,终于一招将其击中。 黄蜂妖的尾部狠狠地撞上了连堇的身子,直将其扫得侧摔出去,一路在地上滑出好远。 柳青青和连月见状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连堇咬了咬牙欲从地上爬起,却是脚下一软再次跌了回去。 “阿月,都这个时候了。”柳青青终于按捺不住,转身一抓连月的衣袖道,“你就让他们帮帮忙吧,先帮连堇过了这一劫再说,好不好?” 连月想了想,心道确是没有其它的方法,于是蹙眉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柳青青闻言面露喜色,催促道:“那就快点,你可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联络到地府的人?” “啊呀!”说到这里仿似才想起最关键的一点,连月一拍脑袋道,“我差点忘了,那个可以用来联络地府的东西就是小堇身上的那两颗狐狸毛……”说着转身朝连堇方向一指。 连堇此时已经单手扶臂自地上站了起来,想必刚才那一摔让他受了伤,那腰间原本悬挂绒球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连月突然愣住了:“怎么会这样,毛呢?” “啊!”柳青青忽然脱口道,“在我这里在我这里,你说的可是这个?”柳青青一边说着一边急急低头自腰间掏出连堇给她的香囊递给他。 “正是,怎么会在你这里。”连月念叨了一声,却已经没有时间听她解释,低首飞快地打开袋口,竖起两指在嘴边,随即闭眼默默地念起了什么。 25 第二五章 时间不容拖延,湖心那边的战况几乎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 连月自方才开始便一直埋头对着那香囊不住地念,依照口型看来好像翻来覆去那么几句。 柳青青已然等得焦躁,转眼已经过去了好些时间,柳青青转头看了看四周,仍旧不见有任何反常的迹象,就连一个地府的鬼影也没见着,于是又忍不住开口对连月道:“阿月,你倒是念出什么来没有?” “再等一下。”连月依旧在念,那握着香囊的手却是微微地抖了起来,额头上亦是逼出了颗颗细小的汗珠。 柳青青心急如焚,迈着混乱的脚步在连月的身侧不停地转悠来转悠去,时不时地转眼去观察湖心那方的情形。 连堇在刚才跌倒的时候负了伤,此刻那气盛的黄蜂妖几乎已经压倒了整片局势,嘴角滴垂着涎液一步步地逼着连堇不停地往后退。 “阿月,你能不能快点?!”柳青青又催一句,声音就似快要哭出来。 “没、没用啊。”连月终于丧着脸睁开眼睛,汗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怎么没用?!”柳青青闻声蓦地转脸看他。 “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月看起来仿佛比柳青青还要着急,边说着边掰开香囊袋口,探手将那两颗绒球从里面捞了出来,捏在手间使劲地往边上甩了甩。 “那你刚才到底在念些什么?”柳青青心下越发烦躁,就差快要崩溃。 “那是连通地府的召唤术法,我听小堇当年就是这么念的。”连月纠紧眉头。 “你是听来的?连堇自己难道没有和你说过?‘当年’是指什么时候?”柳青青迈进一步,对着他连连追问。 “不要吵!”连月摆了摆手,念念叨叨地用一只手背不停击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丝毫没有理会柳青青方才所说的话,只管自己思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莫非是端午毒日就要来了,那狐狸毛脱了妖气?还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让我给记错了?” 柳青青就快要急疯了,再一转眼往湖心那方看去,忽然睁大了眼睛伸手一扯连月的衣袖,脱口惊呼道:“阿月,你快看!” 那方黄蜂妖已经将连堇逼至亭台边沿。 此时的连堇几乎已经濒临绝境,只能单手捂着伤口挺身立在原地。 身后无可退处,他脸上的神情却是较之刚才坚毅了好几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只黄蜂妖。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柳青青只觉似有一股别样的气息在连堇的身周暗暗地酝酿起来。 黄蜂妖张嘴鸣叫一声,终于开始发力,挥动着手中尾刺对着连堇的眉心扎了下来。 与此此时,连堇突地抿嘴伸臂朝着黄蜂妖展开五了指。 随着他的这番动作,空气中徒然衍生出一道阻力,一下便隔开了那根尾刺的落势。 连堇的张开的掌心里随之跳出一枚细小的亮光。 那亮光起先只是一个小点,之后渐渐变得越来越亮,最后竟是“噗嗤”一声由内而外绽出了一朵绚丽的火花。 火苗悠悠地摇曳,随之有一道深红色的光芒从那火花中释放出来,一点一点地覆盖上连堇的身周。 幽暗的亮,妖冶的光。 像极了来自地狱的彼岸花。 这的情形实在诡异,黄蜂妖被生生吓退了三尺。 连堇手心的火花越开越大,转瞬变成了一道猛烈的火焰,热气携带着涌动的气流,吹拂着连堇发尾衣袂在空气中剧烈地翩翻。 “那是什么东西?”柳青青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一时看呆了去。 连月见此情形亦是觉得惊异不已:“这是小堇的三昧真火!他居然能引出来了?!” 连月的话音才刚落,那火花突然“啪”地一声爆烈开来,飞舞的火舌随之幻化成一条咆哮的巨龙,跳跃着从连堇的手间窜出,摇身摆尾地飞身跃至半空中,燃烧的身体擦过悬浮在空气中的花粉颗粒,“劈劈啪啪”地引出点点的火花。 黄蜂妖惊恐地嘶叫一声转身欲图逃窜。 连堇即刻一翻掌再次从手心里释放出一道火焰,这回比之原先更是猛烈了几分,大朵的火花脱开连堇的手心便往上天窜去。 两道火焰迅速在空中交汇,那条火龙的体积即刻壮大了两倍。 猎猎的火光叫嚣着冲天而起,火龙长啸一声飞快朝着黄蜂妖俯冲下来,张嘴一口咬中了她的尾部。 “啊——”一声尖利的嘶吼划破长空。 黄蜂妖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扭动挣扎着,火苗一经点燃便在其身上飞速窜烧开来,继而化做一团熊熊烈火将其整个身体包围。 火越烧越大,此时的黄蜂妖已然成为了火光中央的一道黑影。 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那火团最终“嘣”地一声在天空中爆炸。 满世界的妖气与花粉颗粒随之盛溢开来,气味一时浓烈到快要让人窒息。 亭台中央的连堇脸色苍白,自嘴边轻轻呼出一口气,全身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柳青青亦是跟着舒了一口气,刚想迎上前去,却见他立在原地摇晃了几下,双眼一闭跌在了地上。 柳青青心中一惊,这才察觉自己头昏得几乎不辨南北,转目竟发现身边的连月也已经倒下。 必是方才太过紧张,不留心吸进了太多的妖气,柳青青再也忍受不住,唯觉眼前一阵眩晕,亦是跟着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__^*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有人在身后轻声说话,语调明脆而温和。 梦境中隐隐有白光亮起。 是谁?谁在说话? 柳青青转头去望,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满含笑意的稚气的脸。 小小白衣少年,清亮的眼睛,细长弯眉,脸颊边上两颗轻浅的梨窝衬得其整个人犹显得鲜活可爱。 柳青青只瞧了他一眼便无端自心中生出了的好感来。 你是谁?这是哪里? “这是地府,我是来救你的。”小少年偏头笑对她道。 地府?难道……我已经死了? 柳青青放眼四顾。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子小路,蜿蜿蜒蜒一路通向不远处的青石板桥,周遭的光线晦涩,有幽幽绿色的鬼火在阴暗处忽明忽暗地闪。 身边忽然吹过一阵阴风,有什么东西擦着柳青青的手臂一飘而过,随之激起她全身的鸡皮疙瘩。 柳青青甚为恐惧,转眼竟又觉一阵阴风朝着自己刮来,她忍不住就要张嘴尖叫。 还未等她出声,突然有一只温热的小手伸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轻点,”是那个少年,他极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要喊,这地府里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会大声地喧哗,你这一喊必要引起怀疑。” 怀疑?为什么?我到底有没有死? “你还记得吗?我在妖界把你误伤了。” 你?柳青青脑中随之浮现出妖山上自己被无辜重创的一幕,心中大惊。 你就是那只白狐? 小少年随意点了点头:“你后来窒息在了山脚下,因而才会被鬼卒勾走了魂魄。” 原来你没有入魔障?那你为什么要去伤那两只蝴蝶? 柳青青还要再问,少年却已经不再开口,转而抬头往天上看。 柳青青疑惑,亦是忍不住随着他抬起了头。 地府的天是一片沉郁的阴寒,连绵的乌云自头顶翻滚而过,低低沉沉地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小少年盯着那方阴霾的天空皱了皱眉,低头细细掐指一算,突然出声道:“就要来不及了,我们得快点走。” 怎么回事? 柳青青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快要黑了,当日来到地府游魂们必需要在这之前过得奈何桥去人间投胎,否则将永远在地狱里轮回。” 啊,那怎么办?我也要过奈何桥么? “不,我带你回妖界。”小少年转身对她伸出一只手道,“你随我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柳青青立在原处没有动。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自己跟着那些游魂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去做人。” 做人? 柳青青愣了。 她已在妖山上修行了近五百年的时光,让她现在去投胎转世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自不愿意。 “所以你现在要快点跟着我走,”少年说着,再也不给她犹豫的时间,一把拉过她的手道,“要是过了时间,就是阎王爷也救不了你。” 被他这么一扯,柳青青适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现在的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被那么轻轻带就能够一路飘行,身轻如燕。 原来,她现在也是一个游魂。 小少年速度飞快,拉着柳青青疾速往那奈何桥边赶去,一路上皆是成片暗红色的彼岸花。 柳青青回顾来路,只见得身周有道道黑影掠过。 那些都是赶着过奈何桥的死去魂灵吧? 阴风吹拂,彼岸花“簌簌”地在道旁摇晃。 柳青青在小少年的牵引下一路往前行着,头顶原本就不亮的天色逐渐开始变得越发阴暗,就快要看不清前面的路。 而那些行路的魂魄亦是加快了游走的速度。 越靠近奈何桥边游魂便越是多,纷纷争先恐后的挤做一堆。柳青青在后面放眼往前望去,只见得到处是黑压压的一片。 小少年不做停顿,拉着她继续在那些黑影中穿行。 走得近了,柳青青的身边随之响起一些乌乌杂杂的声响。 “我好可怜,生前被无情丈夫抛弃,在环城河边跳水自尽。” 是那些游魂在说话,偶有两三句零碎的呢喃传入柳青青的耳中,她忍不住转头往发声处看了一眼。 原本只是全身黑色的游魂,靠得近了竟还能隐约地看出其身上一星半点的人样。 那个被丈夫抛弃的游魂,黑色影子里透出一张被水泡得浮肿的脸。 她也许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子,现在却已面目全非。 柳青青还为来得及吃惊,身边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好恨,窃贼半夜入得我家,将我一刀砍死。” 柳青青闻声转眼,又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我与隔壁家的妇女偷情,被她的丈夫发现,将我乱拳打死。” “有人找我丈夫复仇,将我当作威胁筹码……” “我很惨,是被活活勒死的……” “冤……” 不,不要再说了。 柳青青越听越觉得惊惶无比,忍不住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少年发觉她的异样,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又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一番,忽而展颜笑了起来,边笑边拉下柳青青捂在耳边的手道,“你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很有意思。” 有意思? 柳青青瞪眼。 “别瞪我,人生就是这样,美好又充满了许多的无奈。”少年又笑,明亮的眼睛温暖若春风。 柳青青不明白,她不曾为人,自不会懂得他的想法。 “别怕,”少年叹了一口气道,“有我在他们不会将你如何。” 如此傲慢无畏的口吻,听得柳青青蓦地一怔。 少年又道:“这些魂魄的速度太慢,我们得超过他们赶在前头。”说着拉着她的手飞速穿过重重黑影,转眼便来到了奈何桥。 青石板铺成的小桥,桥边有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边上还有一个炉子,炉子上的火是幽冥般的绿色,上头热着一锅沸腾腾的汤。 柳青青看着有些畏惧,禁不住往少年的身后躲了躲。 “莫慌,”少年转身嘱咐她道,“一会儿我会带你过桥,你还有妖气,所以会比一般游魂沉一些,但只需一步三跳地走就不会被发现。” 一步三跳?我不敢,我不会。 柳青青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怎么不会?”少年蹙眉想了想,“在民间有一种游戏,叫做‘跳房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玩过?” 没有。 柳青青又是摇头。 少年却是耐心十足,见她这般一问三不知也不气恼,只缓声对她道:“不会没关系,我教你。” 少年说着伸手扳正柳青青的肩,示意她举目朝前看:“你看见那桥的对面了么?跨一步,单脚跳三步直到桥的彼端,能够一路坚持到底就算是胜了,很简单吧?” 柳青青咽下嘴边一口唾沫,终于犹豫着点点头。 26 第二六章 “我会带着你走。”少年在她身后道,“记住走的时候双目要直视前方,经过孟婆身边时千万不要看她的眼睛,否则她会迫着你去喝她的孟婆汤。” 我知道了。 柳青青又点了点头。 少年笑着转身行至她的旁边与她并排而立,掌心小巧却亦是能够包住柳青青的一整只手:“好,那么我们开始。” 柳青青依旧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是黏黏稠稠的汗水。 少年开始在她的身边数数:“一,二,三……” 等、等一下。 柳青青急急唤道。 “又怎么了?”少年转脸。 我……我先抬哪知脚? 这分明是用来拖延时间的蠢问题。 少年未搭理她,一偏头说了一声“开始!”便当先迈出了步子。 诶?你等等我。 柳青青只觉得手臂一紧,耐不住亦是紧随着少年的步子奋力地蹦走向前。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少年一边跳着一边在她的耳边打拍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分明有股安定人心的味道。 随着脚步的加速,吐口而出的喘息声历历在耳,柳青青越跳越乱,其中有一下更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少年急急收手倾身将她抚住,忍不住责怪道:“你这条笨蛇,再不快点跟上我你就要输了。” 他的神色瞧来严肃,眼中却还是有一分淡然的笑意,好似就是为了要用这般方式说给她听。 虽心知那只不过是个善意的激励,柳青青还是生出些微的不满,一股倔劲上来咬咬牙加快了步子往前跳。 他们最后终是一齐越过了点着幽冥之火的炉子,与那躬身驼背的孟婆交汇,然后错身。 柳青青依着少年对她所说的话,直直盯着桥的那端,始终一眼也不敢往旁边乱看。 乌乌杂杂的声音终于离自己远了,而那些赶着去投胎的游魂亦是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柳青青逐渐觉得喜悦,转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小小少年正专注地拉着柳青青在一旁蹦跳着,步履轻快,好像真的把这当作了一个游戏。长及肩处的柔软头发随着身子摆动的幅度一上一下地跳跃。这才发现他的发尾竟是有些微微地卷曲起来的,柳青青瞧着只觉万般地喜欢,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眼前这少年……真的是那只狐狸么?幻成人形时看上去那样友好,竟是一点也不像只坏妖精。 小少年仿似能读出她的心中所想,转过脸来对着柳青青微微一笑:“青蛇小妹妹,且记得判断什么事情都不能看光表面,说不定……我还真就是一只坏妖怪。” 为什么叫我小妹妹? 柳青青瞪了瞪眼,将他上下一番打量。你看起来也不大么。 “可你别忘了,我是一只千年老狐狸。”少年随意说道。 从来没有一只妖精会说自己老,这少年却是用了那般玩世不恭的口气,柳青青当真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时间再顾得上问话,眼看就要到达终点,她又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奈何桥的那端,真的就是通往妖界的路么? 柳青青正想着,突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矮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这声音不轻不重,远远近近虚无缥缈,却是极具召唤力,柳青青分明听得清楚,却又无法分辨。 好像……应该是两个字? 柳青青忍不住就要回头。 “不是在叫你,”少年在耳边提醒她,“别看!” 柳青青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转正视线,脚下更加奋力地蹦跳。 终于到了桥的彼岸,身后的轻杳声音亦是随着消失不见。 而那前方,竟是隐隐地现出如同晨曦一般的鱼肚白。 “好了!”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停下步子松开了柳青青的手,转过身道,“已经到了。” 柳青青欣喜地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 “不谢。”少年笑了笑,站在桥头伸手往前方指了指,“你看,沿着这条路笔直走,你就能回到妖界。” 柳青青闻言点点头,兀自迈步正要往前走,却发现身边的少年仍旧定在原处不动。 你难道不和我一起走么? 柳青青回过头来。 少年摇了摇头:“你走吧。” 这里是地府,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会害怕么? 柳青青站着没动。 “不会,”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我一会儿就要去人间投胎转世了。” 投胎?你为什么要去投胎,你也死了么? 柳青青吃了一惊。 “我没死,这老妖怪再做就要成仙了,我自然不想再当下去。”少年说着又笑,语气格外地轻巧。 为什么不想当?你不想成仙么? 柳青青越发觉得奇怪。 “不想就是不想,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少年转而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我们该分别了。” 少年说着低下头来,分明是一张稚气的脸,说话的语气却是格外地老道:“好了,小青蛇,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我们就此别过。” 柳青青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那……我们还能再碰见么? 少年偏头想了想,笑笑道:“没准哪天我就在人间遇见你了,说不定碰到你的时候,我会是个没牙的小娃娃,也说不定会是个缺齿的老头子。这天底下的事情谁又能想得到呢。” 柳青青只觉得他这话虽说得轻快,在她听来却是有些伤感。 柳青青本就重感情,这回面对着这个才刚认识不久的白雪狐,心下竟又有些舍不得了。 少年见她还是不动,又抬头看了看天,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小青蛇,我是真的要走了,不然赶不上投胎了。” 柳青青想起她也是得早早地赶回妖界去的,这一下必是要分别了,便道了个别,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 那……再见。 少年见她这样一副模样,眼中蓦地透出了几分暖意,继而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再见!” 回眸转身,渐行渐远。 眼前淡色的光亮随之变得越来越暗,仿佛黑夜重新降临。 周遭所有的可见的景都仿似被什么东西掩盖。而那个立于桥头的少年,身影亦是逐渐变得单薄而渺小。 柳青青再想回头去望,却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__^* 柳青青已经无从计算自己这一觉到底是睡了多久,只知道再次恢复意识时该是一个早晨。 鸟声鸣啭,树叶摇晃的“沙沙”声昭示着这一天的晴好天气。 身侧还能感觉出几分难以名状的阴冷,眼缝间亦有淡橘色的阳光自天外一丝一丝地往里透进,这一冷一热的交接迫得一味沉溺在梦境中的柳青青忍不住皱眉。 她本是不想醒来的,只因为自己方才于熟睡时所做的那个梦好像还没有到尽头,有些纠缠着的疑惑还没有解开,故事还应该再继续下去;亦或者是由于自己太留恋其中某些人事,所以舍不得转醒。 再躺一会,意识便越加清醒起来,柳青青逐渐觉得整个腰背上正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咯得慌,脸颊上也是刺刺地疼,如此难受,只怕再睡下去将会是一种折磨。 躺在原处抖了抖眼皮动了动手指,柳青青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那残破的天花板,阴湿的墙壁,只有窄小天窗里照进点点的阳光打在身上才觉得有些温暖。这样的环境,难怪柳青青会睡起来不舒服。 只是这场景,她怎么看怎么熟悉。 柳青青复又引着目光缓缓地往周围一扫。 身下是冰凉的地面,铺叠了三两捆零零碎碎的干草,不足几步宽的小屋子。 她竟然老地重回。 这将军府的人居然又将她关起来了,老夫人果然还是不愿意相信她。 连好妖坏妖都分不清楚,人类还真是愚昧。柳青青如此想着,揉了揉眼睛欲将坐起,突然又觉察出自己的手腕似有什么沉沉的东西牵制着,拖起来的时候还带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她急忙抬起手来放到眼前一看,却发现腕口上竟被扣了一条如孩儿拳头般大小的铁链子。 这是锁链? 他们居然把她这样子锁起来了?! 因着这一发现,柳青青当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心中亦是跟着慌张起来,匆匆自地上爬站起来欲往门口奔去。 方才未曾发现自己的脚踝处亦是被箍上铁链,这一下猛地迈步,柳青青直被拽着连续往前扑了好几许。 立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着急了,柳青青站在原处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才又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慢慢往前走。 到了门边的时候,柳青青微微踮起脚尖趴着门洞往外面看,却发现本该宽敞的视线里交错着横生出几快粗细不一木板,全被钉子牢牢地敲在门窗上。 见着这般情景,柳青青彻底地慌了,随即朝着外面大声地喊:“来人哪,有没有人!” “吵什么吵!”外头立刻有了回应,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来该是一个守卫。 继而又有三三两两地交谈声传来。 “老夫人都让我们在这守了三天了,也没个准信,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李将军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呢,谁还有空顾得上我们?” “你说我们府上最近到底怎么了,妖怪接二连三地来,还真是没完没了,莫非是中邪了?” “嘘——你小声点。” “……” 柳青青闻声怔怔地退后一步,方才知晓她这一睡居然已睡了三天。 安静下来,脑子里又禁不住忆起了那个梦中的场景。 那是六百年前的往事。 她在那个时候被白狐重伤,竟然已经死过了一次。 柳青青想着低下头去,伸手拣起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柳叶。 上次这柳叶只带她着来到这将军府中,也没有给她指明到底谁才是自己真正要早的人。 她一直深深记得自己醒来后第一眼所见到的那个采药少年,并且一直以为他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是现在,柳青青不敢确定。 如果那梦中所反应出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她的救命恩人显然不会是那个采药少年了,那么到底又会是谁呢? 柳青青复又转念想起,观音大士那时在妖山上给她柳叶,是为了让她来人间偿还百年之恩。 可那时分明就是那只白雪狐伤了自己,如果当初真是他将自己从地府中救了出来,到头来又该算作谁欠了谁? 柳青青只觉得越理越乱,现在的她,已经连那恩情的含义都快要分辨不清了,更不用提从何处去找自己的恩人。却也只有静下心来仔细地想。 那柳叶既会带着柳青青来到将军府,说明观音大士要她找的那个恩人必定就在这里。 她只能先换个假设。 假设她的恩人就是那只雪狐。 他在六百年前将她打伤,然后又来到地府救她。 那梦中的场景随之又不断地在柳青青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奈何桥,彼岸花。 白衣含笑的卷发少年。 他们相互牵着手一步三跳地在地府的奈何桥上前行。 为什么那只雪狐会那样了解地府的各项流程? 为什么他可以在地府里如此随意地自由来去? 为什么他会对他自己妖精的身份地毫不在意? 为什么他会不想当神仙而要去人间投胎? 如果他已经在人间转世,现在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越往深处去回忆,那些在梦中朦朦胧胧的声音越是在耳边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 淙淙的流水声,悉悉索索的游魂喧闹声,甚至还有彼岸花随风摇曳的“簌簌”声。 身后忽而传来一句叠一句的呼唤,远远近近地似在喊谁的名字。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如此思索着,柳青青再也按捺不住,转身飞速地扑到门口,抬起悬着铁链的双手“啪啪啪”地击不停拍着门板,嘴边跟着大声喊道:“喂,你们不要把我关在这里,快放我出去!” 这回方才看清屋子外头有四五个侍卫把守,他们一个个皆是手扶着腰间的刀柄,闲闲散散地在门外来来去去地巡视。 其中一个守卫正好路过门边,闻声转过头来看了柳青青一眼,继而厉声喝斥道:“你给我闭嘴,再吵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柳青青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有些害怕,于是又稍稍放低了声音道:“各位大哥,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我有事要去找连堇。” 27 第二七章 那些立在门口的守卫一下都似是听到了什么犹为好笑的事情,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乐道:“你们听见没,她居然说她要去找连堇!” “是哟!我还从没听说过会有哪个妖精吵着闹着要往捉妖人身上凑的。” 柳青青闻言猛地一愣。 这些人,果真都已经开始说她是个妖精,这下事情难办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其中一人大笑了一声紧接着道:“你们难道没听那些戏曲里面唱的么?小妖精们向来都需要靠那床第之事来吸食人身上的精气。你瞧那连家两兄弟,长得都是一表人才,哪像我们这帮粗汉子,混到现在都讨不到媳妇。她若不巴望着往他们身上凑,难道还会回过头来寻我们不成?” 其余人闻言立时瞪起了眼:“哟,你小子竟然连这都知道?” 那人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起来:“这还用说嘛,我看那连堇平日跟这小妖精你来我往的,关系可好得很呢!” “不过话说回来,那连堇到真是有些本事,可惜那天也没看见他到底是怎么捉妖的。” “戚——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回来时还不是弄得一身的伤,说不定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啊,那现在是需要那只小妖精去唤他起来么?” “你怎么满脑子不干不净的东西,青楼里的戏曲子听多了吧!” “怎么样,晚上换了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乐乐?” “你真是……” “哈哈……” 各人竟都是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满嘴胡言乱语,也听不出他们是否真的已将柳青青视为妖精了。 柳青青并不清楚他们所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听着心中气急,忍不住又抬手拍了拍门板,声音较之刚才更是提高了几分:“喂,你们不要在这里随意诋毁别人,连堇他是个好人!” 那帮守卫闻言齐齐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多搭理,各自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转过身亦不再谈天,各做各份内的事去了。 见他们如此,柳青青只觉得气闷不已,兀自抬腿狠狠地往门板上踢了一下,转过身郁闷地靠着墙壁滑坐了下去,头一次觉得使不出法力是那样地不便。 真想好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柳青青正懊恼着,忽闻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温润的声音:“守卫大哥,劳烦你们了,李将军有事要请柳姑娘过去。” 连堇? 柳青青心下一喜,即刻从地上跳了起来,拖着身上的锁链“丁零当啷”地踮着脚尖重新趴到门边往外一看,果真是他。 外头的阳光实在是好,加之天色通透,衬得立在廊檐下的连堇更是一派精神的模样。 淡青色的衣衫,发饰齐整,面色也是红润得很。 方才还听那些守卫说他被伤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柳青青还在担心着,现在见他却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时也便舒了一口气。 正想着她便听见那边守卫在旁低声嘟囔起来:“这边才刚说了曹操曹操就来了。想不让人见疑都难。” 声音不响,却还是让连堇给听到了,他神色微怔,一转眼朝着门这边看过来。 柳青青即刻攀着手又往前凑了凑,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瞧。 连堇分明见到了,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竟然一转头又将视线偏了过去。 柳青青一愣。 大概是经历了方才的那一通对话,这些守卫显然已不将连堇放在眼里,言辞稍间带了一股油嘴滑舌的味道:“连公子,这屋子里的小姑娘是老夫人吩咐要关起来的,现在随意便让你给带走了去,我们这边回去不好交代啊!” 连堇闻言却是神情一转,脸色随之沉了下来。 守卫又笑笑道:“要不连公子还是去请示一下老夫人?” 连堇身子未动,脱口的语气竟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如此说来,李将军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么?” 他的这句话虽是借了李将军之名,却犹是有一股不一样的气势在里头。那只是不经意间的流露,也没有丝毫的刻意感,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居高临下傲气十足。 这种感觉……与那些来自地府的鬼卒一点也不差,给人难以亲近的压迫感,仿佛转眼间变了个人似的。柳青青从未见过这样的连堇,一时又有些不能回神。 那些守卫见他这般地认真起来,好似也有些被震慑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终是有人开了口,言辞也不再调侃:“说得也是,老夫人是主,将军更是主,李将军的吩咐,我们还是要遵循的。” 连堇随之点了点头,神色又恢复了一派的温和,背过手道:“烦请各位将柳姑娘送到李将军房里就好。在下亦不过是来这边帮李将军传个话,现下便告辞了。” 说罢笑了笑,仿佛已没他什么事,一转身就要离去。 柳青青见状又吃了一惊:他怎么就这样走了?也不和自己打声招呼? 转而一低头才复又想起,好似他们前几天还在彼此相互排斥着,而现在的他们亦是理当维持着冷战的态度才对。 禁不住自心头涌起一股失落感,柳青青再抬起头时,视线里已经瞧不见了连堇的踪影。 待连堇一走,那些守卫随之掏出钥匙开了门,其中一人仿佛对连堇方才的态度犹为不满,一边帮着柳青青解了锁链,一边阴着脸对她道:“哎,小姑娘,你看你老黏着那个连堇又有什么用?瞧他这么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有人应和:“哎,这帮子江湖中人就是喜欢狂妄自大,不过也就那么点本事,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柳青青闻言脸色一变。 她只觉得这话万分熟悉,仿似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对自己说起过。 如此想着,脑海中随之纷纷杂杂地闪过一些不曾见过的景。 或者柳绵轻絮飞花满天,或者晴空白日万里无云。 有人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叉腰点着谁的脑袋说话,语声熟悉,玩笑间微带了一分酸涩,又有三分的惆怅与惘然,仿似一个辗转了千百年都解不开的结:“你呀你,老黏着连堇有什么用,他又不会搭理你,还不如早些跟我回去……” “我就是愿意跟着他,你管得着么?”固执地回应,像极了自己的声音。 “你真是固执,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那点本事么?!” “……” 谁?是谁在那边说话? 她立刻回头举目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有任何可疑的事物。 面有疑惑地转过身来,柳青青只觉得心底闪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果真是时已快至端午,天气变得有几分闷热,空气里泛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柳青青在阳光下走了几步便觉得身有不适,脚步亦是随之慢了下来。 走在前头的守卫还在对着她嘀嘀咕咕:“我说小姑娘你啊,再怎么跟着连堇也是吃亏,还不如多去求求我们李将军。要说我们将军也是威风凌凌一派地英俊潇洒,比之那连堇可要强得多了。他要说你不是妖精,老夫人哪还敢多话,说不定哪天一高兴还会帮着将军收了你做妾呢。” 饶是柳青青再怎么迟钝,这句话却还是听得明白,立刻拉下了脸,语气跟着不善起来:“喂,你们这话可别乱说,好歹不要玷污了我的清白!” 守卫们却是毫不在意地“哈哈”笑了笑,全然不将她当一回事,只当是一个玩笑,也不再和她交谈,一转身走得更快,带着她径直就往李将军的厢房走去。 柳青青正想几步跟上,却觉得身子里的不适感越发变得强烈起来。 当空的阳光烈烈地打在身上,脚下更是显得举步维艰。 此时的鼻端除了一股尘埃的味道,还隐约泛出散出一丝淡淡的妖气,柳青青举袖细细一闻,竟是从自己体内散出来的。 抬首看了看挂在头顶的太阳,灼热的光芒照得她眼睛一阵恍惚,额角背心随之冒出几颗冷汗来。 走在前头的守卫见她还没有上来,回过头催促着道:“怎么还不快点?” 柳青青闻声咬了咬唇,抬起手背揉了揉额前的汗水,忍下不适提着裙子加快了脚步。 *^__^* 那帮守卫将柳青青带到李朝陵的房前便不再管。 柳青青于是一转身入了屋里。 与外头沉闷的暑热感不同,柳青青一进里头便觉察出一阵阴凉,方才的不适感也随之消散许多。 抬头却发现原来屋内四周的窗帷还是那样紧闭着,光线也是如之前一般的晦暗。 只是气氛相较原先却大有不同了,柳青青方一迈进里屋便看见李朝陵正斜倚在床边,身边坐着鱼诗诗。 两人仿似正聊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头抵着头笑得欢快。 李朝陵抬手轻轻刮了刮鱼诗诗的鼻子,脸上原本消沉的阴郁气息也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宠溺与满足。 这样的神情,就仿佛柳青青在妖山上曾听鲛姐姐过的民间故事。 那故事的结尾,正是如同此刻这两人的一般,全身上下无处不透着幸福与甜美,仿似世外的一切都不再与他们有关。 柳青青在一旁看着,脑中又想起六百年前的偶然回眸。 那个采药的少年只是立在春日疏淡的风中温柔笑着看她,而她眼中的景物却是一径地倒转。 那时的她,只顾着逃跑,一心想要甩开那个素衣含笑的身影。 直至最后真的一路越行越远。 清风拂扬那采药少年的衣角长发,周遭轻绵的景致随之飞落成散屑的片段,飘飘摇摇地回荡在柳青青杳远的记忆里。 那个山上采药的少年,早就已经离她远去。 在视野里,亦是在生命中。 柳青青现在才算正真地明白,她一直执着寻找的恩人,其实并不是李朝陵。 从来都是她找错了人。 而她与李朝陵之间的缘分,也只不过是生命中相互匆匆的一个交错而已。 从来都只是她在心中的一个不愿割舍的执念。 柳青青正想着,忽觉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柳叶竟隐隐地散出一股热流,贴在胸前的皮肤上一下一下地暖起。而那通透的玉体亦是在阴暗的光线里亮出一丝淡淡的绿光。 柳青青即刻低头瞪大了眼。 柳叶泛光,是不是在提醒着她什么? 莫不是她已经猜透了其中的玄机? 观音大士让她找的那个恩人,果真不是李朝陵? 那么难道会是…… 正在这时,柳青青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唤:“柳姑娘来了么?” “老爷。”柳青青忙忙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向李朝陵行了一礼,顺带又朝着旁边的鱼诗诗点了点头,心情无端觉得轻松。 眼前的这两个人,理当不会再给她带来烦恼,柳青青亦是觉得面对起来要自如得多。 仿佛纠在心间的一个结扣已经解开,柳青青想着忍不住又笑了笑,继而问道:“老爷怎么又把窗子关上了,不闲闷得慌么?” “是我要关的。”鱼诗诗闻言自床边立了起来,两步走道柳青青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凑过来道,“端午将至,这外头的阳光过于狠毒,晒多了便觉头昏脑涨,姐姐也要小心些。” 柳青青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真是这天气的缘故,看来妖精们这几日呆在人间果真不太安全。 鱼诗诗说罢又往后退了少许,神情微带了关切,音量亦是恢复往常:“青青,我听说这两日老夫人把你关起来了?你还好吧?” 柳青青转眼看了李朝陵一眼,见他也正拿眼盯着自己,忙忙对鱼诗诗道:“无妨,我这两天其实也没什么事……” “这实在都是我的疏忽,”李朝陵在后头跟着道:“这两日府上都在忙着处理妖怪的事情,连你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都不知道,要不是连先生今天来告诉的我,只怕还要让你再多受几日的苦。” 柳青青闻言怔了怔。 又是连堇……他分明是关心着自己的,方才却又要那样别扭地躲着她。 到底是猜不透这个人的想法。柳青青禁不住心下一阵黯然。 李朝陵见她没有回应,又在一旁问道:“柳姑娘,听说你前两日在花园里受了伤?” 柳青青又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的语气不似寻常,虽有抱歉,却还透了几分生疏与试探,仿佛只是几天不见,有什么东西已在他的脑海中变了样。 柳青青生性本就不敏感,仅凭这一念也不能立刻判断出什么,唯有顺着他的话答道:“多谢老爷关心,青青没有什么事,大约是那天不小心吸了些妖气,所以昏睡了几日。” 李朝陵闻言点了点头:“柳姑娘既能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还想再说什么,鱼诗诗却在一边抢着道:“李郎,我和青青有好些时间没好好说过话了,先让我和她单独聊几句吧?” 28 第二八章 《柳叶传》28 第二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二九章 《柳叶传》29 第二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九域真龙 想要在满村子都是尸骨的水田村生活并不容易。首先,只有一张床,而且太史菱一直怀疑床下有东西,不敢睡在那里,雁十觉得晚上太黑,不好清理床底下,就和太史菱在院子里聊了一夜。太史菱早有了困意,只是一直礼貌的在听雁十讲,雁十为了让太史菱不睡着,也是使劲浑身解数的侃着天南地北早年的一些见闻。 说着无心,听者无意。时间就这么过去,雁十说着说着,自己生出倦意,声音渐渐的小了下来,然后就靠着围墙,没了动静。太史菱早靠着半堵围墙睡着了。只听见院子的火“啵啵”的响着,火光跳动着,照耀在这方荒土之上。 当第一束阳光照到院落,雁十就醒了。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看来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忘记了时刻保持警惕的心理。雁十看了看旁边的太史菱,双手抱着一把椅子,背后靠着那堵烂墙,就这么睡着了,似乎睡的还很香,脸上很是平静。 雁十看着面前这个尤物,白净的脸上被熏出了黑垢了,鲜艳的衣裙也是沾上了一些尘土,雁十慢慢的靠了过去,看着她的素雅面容,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呼吸,就打破了眼前这幅和谐的美好景画。 凑到跟前,太史菱的眉头被看的清清楚楚,甚至于太史菱均匀的呼吸使得眉毛稍微抖动都能一观无遗。雁十就如看自己手掌般的看着她的眉毛,每一根都是竖直的,整整齐齐,之间等距,齐长。 早年的时候,雁十曾经研究过男子与女子的眉毛。 男子多是粗犷的剑眉、虎眉,需要显得英姿勃发,具有男子独特的朝气和气概,这些眉毛多是粗亮,修长斜长,毛孔都是大大的; 女子的正好相反,女子眉毛的称呼比较多,有弯月眉、蛾眉、凤眉、柳叶眉等,多是柔美纤细,直长细腻。 造物者真是奇妙,将男子造的如此阳刚,将女子造的多么阴柔。天地正是阴阳变换的,这些阴阳,在人身上更尽体现。 雁十换了口气,再看她的眼睛。 双目闭着,有着一种自然的美,眉头和眼皮之间距离恰到好处。 雁十正看着,忽然,咫尺间的女子眼皮一升,露出了那双大大的眼睛,这双眼睛似水一般,几乎将雁十包容。 “呃...哦...你醒了?”雁十后退几尺,淡笑道。 太史菱却不说话,盯着雁十,那种带着戏弄、羞涩、好奇甚至努力装成平静的复杂眼神,惹得雁十大笑了一声。 太史菱却仍不说话,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又看着雁十,仍是那种表情,但是却多了一种:失落。 是失落。 雁十道:“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 太史菱记得,一直都记得,如果不是这个身份,她早就不顾一切对待雁十了。 雁十道:“身为暗影门杰出的弟子,近在咫尺了,需要十多个呼吸才能发现我的存在。”这确实不能怪太史菱,换做雁十睡着了,凌蓓走过来细细看着他,他也不会惊醒。这是一种亲和之力,使得自己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说二者融为一体。 太史菱低下头,却没有一丝愧意,却在偷笑。心中想道:想轻薄我,说出来的借口却冠冕堂皇。 雁十并不是想轻薄与她,只是看着这幅和谐之美,有一种想细细观赏的想法,他绝不会破坏这种自然。 雁十看着她低头,略晃臻首,就知道她在笑,当下也问,就说道:“你再笑,别想让我去看床下有什么。” 太史菱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你敢!” 言语中充满小女孩子才有的赖皮。 雁十万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说,当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史菱话一出口也就觉失口了,当下也没有说话。 两人对看了片刻,雁十就进屋去搬床。太史菱赶紧起身,也走了进去。 说是床,其实就是木板,将木板上面的被枕褥毯抱开,再将木板一拆,两个人四只眼就死死盯着床下的东西,雁十绝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东西。 不是人的尸骨,也不是老鼠动物,这个东西雁十七年前见过,是老铁匠打造出来的唯一一柄拥有器灵的兵器:镡。 镡就是匕首。这把镡,老掌柜叫它做紫鼠镡,因为它纳入的,就是一种名为紫毛金睛鼠的灵魂。 灵魂在这个世上本是玄之又玄的事情,每个人心中最深处都相信,因为每个人内心中深处就是他自己的灵魂,如果自己的灵魂都不相信存在灵魂,那么于行尸走肉有何异? 但见这把名为紫鼠镡的匕首,浑身没有半点光泽,灰白色的身躯,还积满灰尘,但是却是没有生锈。 雁十想起老掌柜养伤时,闲来无事就把玩这把匕首,这把匕首确实锋利,说不上削铁如泥,但至少削木如土。紫鼠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逆鳞,只要剑锋能够刺入的地方,整把剑刃也同样能到达。当时老掌柜有一天说这把紫鼠丢了,肯定是自己跑掉了,雁十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老掌柜死后,自己将老掌柜的床也烧掉了,但是这把镡并不在他的床下。却在自己床下,莫非这是天意? 太史菱看见雁十看着一把毫不起眼的匕首也能想这么久,就继续打量这个房间,发现除了乱糟糟的,还是比较安静的,至少比院外的尸骨安静。雁十拣了匕首,放好床了,太史菱就出去洗漱了。 雁十喝了一口酒。手中的紫鼠镡被他擦拭的干干净净,他能感觉的出来,自己袖口的柳叶刀似乎也对紫鼠镡感兴趣。 难道两个器灵在对话? 雁十虽喝了酒,但还没有醉。 想起自己的柳叶刀,是出自锻冶大师云宗宗主庄侯爷的手下。 庄侯爷就叫庄侯,年纪大了之后晚辈们敬称加了个“爷”字,久而久之江湖中人都以为他被封过侯爷,愈加尊+激情敬。 庄侯爷字志杰,但是他的志向一点也不杰出——他希望云宗成为江湖第五宗。 云宗指的就是锻造,如果真能成为第五宗,天下得要多少壮志凌云的年轻少年,这一生都毁在破铜烂铁上面。 庄侯爷志向另类,打造兵器的手段着实不低,在江湖中,他做出来的刀,就是比别人的好。 雁十年轻时也是冲着名气去的。庄侯爷听过柳叶刀名气,就答应给雁十打造一把能够匹配上雁十名声的柳叶刀。 选矿十二天; 炼矿八天; 定型九天; 成刀追加两天; 附灵四天; 雁十去取刀的时候,却是三十六天之后。 成刀的过程,没有人知道,但是庄侯爷却因为这把刀累死了。死之前只说出,这把刀的器灵是九域真龙的心魔。 九域真龙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见过。所以关于它的样子,江湖中传来传去,各种各样。雁十还不知道真龙的心魔是什么,甚至庄侯爷怎么弄来的心魔,自己拿着这把刀会不会被心魔反噬。这些问题来不及问,庄侯爷却满怀微笑的死了。 据说书人说,庄侯爷死之前,天空出现了九域真龙。 雁十就在现场,没有看到什么龙。但是每当别人问他庄侯爷死前是不是出现龙时,他都坚定的点点头说:是。 假如柳叶刀是龙灵,紫鼠镡是鼠灵,雁十还真担心紫鼠镡的器灵会害怕龙威而放弃剑体逃跑。 对于器灵之事,雁十本是不太相信,但是庄侯爷因为这把刀而死,雁十就相信了器灵之说。 就好像有的人不喜欢吃苦瓜,一吃就想吐,但是每次看见苦瓜就会吃。并不是他自虐,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苦瓜才能克制或者排除他体内的毒。 雁十当初还认为,是庄侯爷太抬举自己了,这把刀自己完全配不上。 年月一久,他也渐渐听说了庄侯爷接这单的原因。 因为庄侯爷算了一卦,那天有真龙请他制刀。 雁十是不是真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说书人说他六岁的时候屠过龙这件事情,他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不记得了,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雁十的记忆,最早是从六岁开始。第一次的记忆,是自己在路边被师傅收留,带到山上。然后就是重复的记忆,师傅和自己的生活。 雁十的知识,一半来至沈玉门的亲声告诲,另一半来至朋友的背叛和世人的冷暖。 雁十奇怪的是,庄侯爷一生并不算卦,为什么别人说他算卦得知要为真龙制刀之事? 还有就是,那个所谓的九域真龙又是怎么回事?自己贴刀多年,没有被刀影响过什么心智,也没有得馈这柄灵刀任何好处。 九域真龙,是指横穿九域的一条龙?还是指九域每域的一条龙?庄侯爷是怎么弄到心魔的? 看着紫鼠镡,雁十想到了自己的柳叶刀。从事云宗铁匠行业的人,都对兵器之中含有器灵坚信不疑,雁十也打过铁,但是资历尚浅,感悟不出什么器灵的存在。在年轻的时候,雁十就有这种想法,等到自己老了,要死了,就把柳叶刀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器灵。这一辈子,他只感受到过心魔,却从来没有见过,死之前如果不看看心魔长什么样子,恐怕会很难瞑目的。 雁十抬头看了看天空,扪心自问道:“姐姐的仇,是不是要对原来的大哥赵一抿下手?” 31 第三一章 第三十一章试刀风云 清晨,雁十运过少阴心经,将真气围着身体走了一周天,就看见太史菱站在自己的面前。 雁十想的是:我在运功的时候这丫头没有偷袭我,倒是说明她不想杀我。 太史菱想的是:他居然在我面前放心的打坐运气,对我果然没有防备。 雁十打坐之前想的是:如果我运功时被太史菱杀了,也就算了,反正姐姐已死,了无牵挂,还省得自己老是去想,要不要对原来的大哥赵一抿下手。 太史菱在雁十打坐之前也许这么想过:雁十哥带我来这里是何用意?他是想让我变好?变好之后呢?娶我? “嗯?很漂亮啊。”雁十看着太史菱淡笑道。 的确,太史菱经过认真梳洗,盘着小发髻,脸上干干净净,白净无暇的,宛如仙女入尘。 太史菱听到这句话,也是笑吟吟的问:“是今天发现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发现了?” 雁十却一手扯下太史菱手中的野花,放在鼻子尖闻了闻,又重复了一句:“很漂亮啊。你哪里摘的,我倒是从没有见过。” 太史菱美目渐渐蹙起,微笑的脸变成美怒,盯着雁十,一言不发。 雁十却抬头装作不经意问太史菱道:“哦,你刚才说什么?是今天发现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发现的?发现什么?嗯?”却见太史菱手中的木柴砸了过来,雁十提气避开,淡笑道:“好了。好了。” 太史菱却仍不解气,把手一伸:“还我的花来。” 雁十就还给她了。太史菱顿时气意没了地方发泄,就坐在地上,用一条木棍鞭着地面。雁十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一边忙碌的将昨晚剩下的半只兔子下锅煮着。 “雁十哥,我们住在这里多久啊?”太史菱忽然问。 雁十道:“看情况吧。” 看的是三北轩的弟子对他的惧怕以及仇恨到了什么地步。三北轩的轩主玄武此时日夜等待雁十去杀他,杀手最为惧怕的就是日夜担惊受怕遭别人反杀,所以早晚会先来探雁十虚实。雁十还有两年时间,都不急。 急的是太史菱。失去了和暗影门的联系,不知道暗影门将会对雁十不知怎样的新计划。 急的人自然还有暗影门,沈寄鸿去水田村干什么?要是祭拜村民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在大漠中,人和狼是相互捕杀的。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必杀之。 雁十本是嗜杀之人,只不过遵循姐姐的命令,放弃杀人十年。如今十年之期一过,雁十的本性又露了出来。早年的时候就曾因为觉得荆州全二爷伤了他的面子而召集江湖朋友夜闯全二爷的森严戒备的府过,此次是为了姐姐的大仇,又加上等待十年,这股火早就忍不住的要爆发了。若不是身边能够看见一个柔情似水的太史菱,他也许现在就去了暗影门总部了。 太史菱失去了和暗影门的联系,但是也在空气中闻到了阵阵的肃杀气息。她感觉的到,自己和雁十将要分开。 太史菱抬头看了看雁十,雁十正坐在铁匠铺的房顶上,望着远处的高山发愣。 为什么自己十年前想象的生活和现在的不一样呢? 本来是应该和姐姐在一起生活,都该有了自己的孩子了,然后自己可以天天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劳作,没有外人来打扰。 可是现在呢?每天为着江湖中的纷争忙碌。而这些事情,都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的。 也许当初请庄侯爷铸刀,就已经开始错了。 雁十想起了建邺云溪宗邢二爷离别前的话了。 他说:“展一哥既然是把甜甜交给我,自然就是不希望你再去为了送命的。江湖中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何时是个头呢?倒不如放弃这份情意,好好的过日子。沈老弟你还小,该想着成家立业了。” 大哥是不对,逼害自己,但是如果自己反过去再害大哥,那么无极长大之后呢,不就是为父亲报仇杀了自己么?难道要把小无极也杀了? 更何况要杀大哥,得牵连多少抿雠剑庄的无辜弟子啊。雁十记得有一个叫万莫的,在雠剑宗是为第三,当日自己还算是以过来人身份指点过他的功力,难道现在要去杀他?还有救过自己的杰出弟子吴峰,当日人家可是背着自己去的银针门的,难道也要对他下手? 那么这一杀赵一抿,得结下多少新仇啊。 雁十又想起自己残害过那么多的暗影门中的人。杀便杀了,自己还折磨至死,多少怨魂日夜的盯着他,想喝他血,啃他肉呢。 在一场生死较量之前,最忌讳的就是怜悯和自责。雁十想了那么多,主要的还是打发时间,使得恶战早一刻到来。在他心里,怜悯和自责对于接下来的打杀没有任何影响,该杀的还是杀,该虐的还是虐。 雁十来不及再细想。前方屋顶忽然出现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 玄武轩的两大护法。 雁十看着他们,身上竟没有一点的杀气,和自己一样,看起来像是平民百姓。 越是这种人,越是实力高强。雁十却没有急着动手。因为对面两个人也没有动手,三个人打量对方。 雁十脸色很平静,使得那两个人益加小心,眼前这个角色果真不是那么好对付。 太史菱就在房檐下看着雁十,却丝毫没有发现雁十已经看见了目标。她只是看见雁十转过来对自己笑了笑,又自顾自的望着深山的方向发呆。 深山的方向正是两大护法的方向。 两个护法身量都很清瘦,都没有拿出兵器。眼神中的暴气渐渐的高涨。雁十在等待他们的暴气高涨到控制不了时,就会率先发出攻击。 但是两大护法却没有动。他们看着雁十,宛如看见一座山。 雁十坐在那里,虽然看着自己,但是眼神中却是流露着对自己背后深山的怀念,抑或其他。但是就是看不见他们两个人一般。 两大护法也见过许多对手,有的对手经验丰富,但是面对他们的时候,平淡的眼神总带着对他们杀手的一丝不屑。 但是眼前这个人没有。仿佛自己二人在他眼中,连呈现的资格都没有。他的目标就是自己身后的大山。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对手? 两大护法同时看了对方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一丝愤怒和害怕。这个对手的实力或许不恐怖,但是他有一颗强大的信心,那是十分恐怖的。 难怪人家总说“宁惹武当少林,不遇涂荆柳叶”,这个人没有家室,没有牵挂。所以动起手来,生命都不担心。这股信心的背后,也许就是杀手最应该有的视死如归。 两大护法找不到雁十的破绽,忽然雁十朝下面的太史菱笑了笑,顿时令二人心中一喜。 他们并看不到下面是谁,但是只要是个人,那么就是太史菱。看雁十充满柔情的眼神,护法就明白,雁十喜欢上太史菱了,这样一来,他对生命就有了挂念,有了挂念就不想死,那么真正的实力就会消弱。 雁十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喜出望外的光芒。 雁十微微一笑,这是对他们笑的。笑容中只表达一种意思,那就是:你们既然知道了,就留下来吧。 两大护法本是来打探虚实的,已经看到雁十有了牵挂了,那么目的就达到了,看见雁十笑了笑,杀手最重要的交流就是眼神,顿时就明白这种笑容表示什么。立刻身子一倾,双双接力向后掠去。 太史菱在下面看见雁十对她笑了笑,也回了笑容,却听见雁十骤然大喝:“想走!”然后雁十身体移动,向他看的方向快速移去。 太史菱飞了雁十方才呆的地方,就看见远处雁十在追两个人。从那两个人的衣着身量来看,似乎是三哥的左右护法。 +激情 三个速度很快,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往往护法刚起步,雁十就落到了他们站的位置。两个护法交换眼神,分了开来。 雁十二话不说,就朝左边那个追去,左边那个暗暗叫苦,右边那个倒是也不笨,隐住身形,竟慢慢的到了雁十铁匠铺外边,对着屋檐的太史菱就道:“四轩主!” 太史菱就跃下了屋顶,宛如仙女下凡。那护法却不在意太史菱的美貌,拱手道:“风护法参见四轩主。” 太史菱点点头,眉头紧锁着,看来大事不好了,自己果真要和雁十分开了。 风护法道:“似乎沈寄鸿已经爱上了四轩主,四轩主计划奏效了。那么属下立刻回去禀报轩主,想必门主也会亲自来的。” 太史菱点点头,就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绝望的大呼声。风护法脸色大变道:“云护法死了。” 太史菱没有什么表情,风护法道:“属下告辞!” 太史菱待要点头,忽然门口传来雁十的声音:“告辞?告什么辞?” 风护法身体一震,作为杰出的杀手,是不怕死的。但是任务没有完成,性命仍是很值得珍惜的。听闻雁十一说,风护法双腿一蹬,人就起了房檐,正准备再借势向远处飞去,一枚暗器击来,风护法身体向前一晃,倒在了屋顶。雁十上去,从风护法背后抽出那根紫绛钉,又对太史菱笑了笑。 太史菱背后全是汗,雁十在眨眼之间能灭风云两大护法。这是多大的实力? 而且他似乎听到风护法和自己之间的对话,居然对着自己还是从前的表情。 雁十将尸体抛下房顶,从房上跳下来,站在太史菱面前,微笑的对着太史菱说:“菱儿,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太史菱艰难的笑了笑,说道:“鹿肉吧。” 32 第三二章 第32章r 买完杏仁酥, “柳暗花明春正好, 何处黄鹤破瞑烟,一声啼过苏堤晓。”r 连堇一路扬着嘴角,举眸静静地细看沿岸柳燕莺飞, 一样的地方, 或是生性活泼的鱼诗诗,或是豪气爽朗的李朝陵, 仿似他这个人,外表柔和却内心固执,又是如此地喜好分明, 凉凉的清风自四周灌输进来, 都说西湖堪比天上仙境, 甫一落座,柳青青就见连堇立刻低头打开了杏仁酥的纸装,从中拣了一片递给她,微偏了头对她道:“你要尝尝么?”r 柳青青伸手接过,想了想奇怪问他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杏仁酥?”r 连堇笑笑:“因为我娘。”r “你娘?”r 连堇点点头, “我有一世投胎来到人间, 依着转世轮回的惯例,未喝过孟婆汤的话, 那个时候家境贫寒,因为外头尽是乱马硝烟,我爹又被官府捉去充了兵, 听着外面兵刃交接与马蹄踏地的响声, 因着本就不多存粮, 彼时我才六岁,小孩子挨不起饿,如此几天滴水未进便一直哭着嚷着要吃的, 最后我娘被我闹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咬咬牙一个人空手出了门去。”r 连堇说到这里顿了顿, 柳青青心知那必是一个不甚愉快的回忆,也没催促, “知道娘亲必是出去为我找吃的了,我当时很是高兴, 后来,我从早晨日上三竿时便开始一直等,等到月亮都挂了当头,外头也无了喧杂的声响,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睡下, 此前便一直听说近来有叛兵入城,到处在城里屠杀的无辜百姓, 我等得惊慌,独自在家中胡思乱想地猜测, 最后实在焦急,加之肚里饿得慌,我无措之下只有趁着夜深人静外头还是安全的, 我沿路走走喊喊,也不见有什么回音,如此找了好久,几乎快要绝望。最后终于在路边的水沟里看见了一个人。”r 柳青青听到已是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里微微泛出了汗,禁不住失神问道:“那个是……”r “就是我娘。”r 连堇一边强颜笑着,一边眉头纠得却是更紧:“她那时已经死了,整个人面朝着下趴在肮脏的水沟里,浑身都是伤,趟出来的血染得整片水沟都变得乌黑……”r 微微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手,连堇的眼中隐约有光亮闪烁:“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跪下来趴过去死命地摇她唤她,想把她叫醒……可是触到的……却只有一整片的冰凉。”r 柳青青在一旁默默看着, 连堇笑了笑,转脸来看她:“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不是被叛兵杀死的,而是因为偷窃被捉,当场被人活活地打死。”r “想不到吧,”连堇扬嘴起嘴角低头拣了一片杏仁酥举在眼前,盯着它看了好久才又道:“你可知那时候能吃够到这样一块甜食, 别人也知道不容易, 当时她就是将那一包杏仁酥死死地捂在怀里, 后来我将其取来打开,发现里头没有一片是完好的,每一片酥饼上头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了血迹……”r 连堇说着忽地偏过了头去,随着动作的幅度,眼中有颗泪水终于跟着自脸颊上滑落下来,“啪” “思及我娘在我小的时候,总是如此对我说:娘不求你能够为官为爵扬名天下,只盼着你能够一世行善,别被人瞧看不起,能够抬头挺胸地好好做人, 我那时就对自己说,不仅此生,我还要生世遵着她的话,不管为人为鬼,必要努力完善自已,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起码要尽力去做,才能以此来报答她的恩情。”r 这样一个在民间瞧来当时稀松平常的故事, 连堇叙述已然完毕,柳青青却只管垂首沉浸在里头, “你这样……不会是在同情我吧?”连堇见她如此, 柳青青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感触良多。” 连堇这下竟是反过来宽慰她:“人世相较妖仙鬼二界,却是有更多的苦难,因而有很多妖精成仙之前还要在人间历一次劫,虽则如此,这凡界却是还有很多的乐趣在里头的,权要看你如何对待,我想……你当也是一样的。”r 连堇说着又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清澈地仿似其中从不曾出现过分毫的脆弱:“你啊你,相较原来在仙界的时候,确是瞧上去要呆了很多,难怪观音大士赐你柳叶,想必就是为了要你来这体味这人间百态,好让你学得聪明些。”r 这语调自然亲密,一言一话间全然没有隔阂, 柳青青心中微泛暖意,也不觉得自己会对他有任何的怨怼,只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对他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那些有关于我的过去。”r 在几千年前的天界,若是有谁在人多的地方无意提起“柳儿”这两个字, 谁人不知这太上老君手下“青灯小仙”柳儿, 没事不是戳破了风伯的乾坤风袋, 托塔天王平素爱好打瞌睡,他们家的镇妖宝塔便时常被柳儿拿来当作玩物使,有一次还不留神把蟠桃园里的小花仙顺手收进了塔里, 天界仙家早已看破了大喜大悲,生性平淡大彻大悟, 大家都说柳儿成仙时六根未净,还带着一丝凡气, 这个时候,也只有在太上老君手下与柳儿搭做一对童女的“壁灯小仙” 他时常为了这事梗着脖子跟人家闹红了脸:“你们这些呆神仙,哪里知道什么叫乐趣!”r 众仙家自不以为意, 素素有时也会帮着柳儿一起到广寒宫里偷摘的香桂花, 后来,仙班里有人直接给他们起了个名号叫做“黑白双煞”。r 大大小小一众神仙碰见他们无不绕路而走, 上头传下令来, 太上老君平日公务繁忙,又恰是在这焦头烂额之际, 然而上头之命又岂敢违抗,太上老君一时无法, 那是柳儿第一次去鬼界, 听闻鬼界的地府有游魂鬼怪, 天色不同天界一般常年放晴, 柳儿一到地府便偷了懒,让素素一个人带着天界的邀贴去见阎王, 这一看便忘了时辰,柳儿又不识途, 曾听某仙家说起过,鬼界里有条奈何水,悠悠荡荡地绕转整个地府。奈何水上有座奈何桥, 也不知走了多久, 柳儿很是欣喜,正想过去, 那人着一身短短的白衫,黑色卷发,小小的个子, 有悠悠的歌声传来, 那小人仰头坐在桥边,摇头晃脑地轻轻歌唱, 柳儿此时却是无心欣赏,只上前一步朝他喊:“喂,小鬼,你知道阎王殿往那边走么?”r 小人闻声转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睛澄澈干净,只是在看清柳儿后微微泛出了冷意:“你是谁?”r “你又是谁?”柳儿也不怕她,在心中盘算着会在奈何桥头出现的东西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游魂, 谁知小人却不再说话,撑手自桥头上跳了下来,脑后黝黑的卷发随之跟着一跃, 柳儿见他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仙气?”小人一至近前便识出了柳儿的身份,随即沉下脸斥责道,“快给我离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r 不想小个子腿短气势不小,殊不知柳儿的脾气就是越激越来劲,这下也不再怕什么了,冲着他一抬下巴:“为什么我就来不得,只要我乐意,哪里都去得。”r 小人闻言眼瞳一缩,脸上更现出了几分寒意:“天界的仙家都是如你这般无理取闹的么?”r “你什么意思?”柳儿被他这话激怒,“什么叫无理取闹?”r “你说我无理取闹,我还偏就要无理取闹给你看!”柳儿倔劲上来, “你!”小人即刻发现了她的企图,飞快抬起手截住她的去路,另一只手同时掐上了柳儿的脖子,“说,你到底是来这干什么的?”r 蓦然被制住了咽喉,柳儿眼露恐惧,咳嗽着就差说不出话来:“你这小鬼,快放手,我是太上老君派来给阎王送请帖的。”r “什么请帖?” “过几月就是王母生日……咳咳……她可是特特亲自写了请帖,差人邀请阎王前去为她做寿。”r 小人这才算是放了手,脸色犹是严肃而冷漠:“即便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却也不可以随意往奈何桥上走。”r 柳儿正想问你算个老几,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阵焦急的呼喊:“柳儿,柳儿?!”r 柳儿闻声面色一喜,急忙回过头去大声应道:“我在……唔唔……”r 话还未脱口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柳儿惊慌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来这之前难道都没人告诉过你吗?地府之内严禁大声喧哗。”r 柳儿被他这么一搅,着实是扫了大半的兴,也不再害怕,愤愤地回身掰开他的手道:“你到底是谁啊,怎么那么多管闲事?” 33 第三三章 第三十三章清婉气宗 武夷山,历来是名门正派。在武夷山脉上开宗立派的有许多,像武夷刀派、虎啸庄、武夷山庄、武功山庄、断刀门、回旋刀派等等。这些都是武艺门派,还有一个,在武夷山麓立宗的,叫做清婉气宗。 气宗,就是药宗。 说起这个武夷清婉宗的医术来,姑苏木渎的银针门连排行都说不上。据说金玉银针就是清婉气宗出师的弟子。 清婉气宗,和奕庄玉剑宗、缠宛疾宗并称四宗三派。 缠宛疾宗就在蜀川缠宛山上,名为缠宛剑派。此派剑术迅速、轻功了得,实为疾宗之首。 如果说清婉阁取名源自对一个人的尊敬之外,缠宛剑派的后人,却也找出了一首诗,来说明缠宛剑派的首席掌门人文采非比寻常。 缠宛剑派的诗是这句: 几回花下坐吹箫 银汉迢迢入梦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霄 缠绵丝尽抽残茧 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 可怜杯酒不曾消 这首诗意境非常,尤在“缠”“宛”二句。所以缠宛剑派就是缠宛剑派,缠宛山成为缠宛山。 这是缠宛剑派后世弟子所说,至于当年创山之人是不是这样想的,谁也不知道。 但是清婉气宗的名字,却是来源祖师清婉仙子的道号。 清婉仙子的美名,当年却是惊起一时风浪。有多少少年为了能够得到仙子的一凛柔言,一记美眼,就会大打出手。当年就有诗人写诗说这件事情,诗句只+激情有两句流转下来,说是“一争佳人愿,时人万里船”,这句诗倒是成为许多女子出阁时,娘家的对联。虽说只押平仄,不印轴韵,上下联还同了字,但是却真的用了那么多年。 这就该说明清婉仙子的美貌是多么的出名了。为了那佳人的一凛柔言、一记美眼,争夺人的船可以排上万里那么远。然后出阁之人的意思却变了那么一点,就是把“一凛柔言、一记美眼”解释的“愿”字改成“愿意答应夫君过门”之愿。 但是在气宗,却见不到任何关于清婉仙子美貌的只言片语或是她的画像。在气宗,只有医术,而无佳人。 雁十就在气宗。 气宗实力很弱,但是却没有人打它的注意。 首先,行走江湖,难免受伤,宁得罪一百个官府中人,也不得罪一个医术之人,这是江湖不成文的定理; 其次,气宗在武夷山,开宗立派却没有和武夷山其他门派抢过一个弟子,因为双方不同行,而且武夷山多因气宗得名,武夷山上的门派的重伤多为气宗救活,所以武夷山所有门派,都是保护气宗的; 第三,凡医者,药是药,药亦是毒。整个气宗周围方圆五里笼罩着一层天然的毒瘴,若不是五里之外有个请医钟,谁也见不到气宗的人。据说气宗的人,最高可活到两百岁。 雁十就是敲了那个请医钟,接引的小童给了他含住一枚药丸,就这么背着玄武进去了。 雁十要治病的,竟是摔下山崖,没有全死的玄武。 当日要落下山崖了,只剩下那么几个呼吸时间时,雁十将玄武一翻,推在身下,然后运气一踏玄武的身体,扬身飞起,玄武的身体就重重的坠落在山下,幸好摔的是泥土的土地,玄武撑住半口气,雁十就是要问暗影门总部在哪,玄武得知他之前是装成那样,怕雁十血洗暗影门,所以就是不说。雁十一面给他输真气,一面背他去气宗,就是不让他死。 到了气宗,进去之后,得蒙一位仙子照料,玄武却活过来了,但是这辈子不能下床。 对于雁十来说,下不下床倒无所谓,就日夜问玄武,玄武恨不得立死。雁十鉴于他不能受刑,就在气宗继续呆着。一面问仙子,玄武能不能长久的活下去。 所谓仙子,是江湖人对济世女医的尊称,超过三十岁就称仙姑,总而言之包含一个“仙”字,所以他们就认为这些仙子有仙术,能够治好所有的病。换句话来说,说是对女医的尊敬,其实还是对自己的生命有所着恋。 所以,人都是自私的。 雁十也是自私的。为了姐姐的仇恨,就逼着曾给他当过垫背的玄武说出暗影门的下落。 不要说玄武了,就连那个仙子都忍不住的笑。一个辛辛苦苦的老远背过来给伤者治病,心中却是恨不得他立刻死;一个被人背了这么远,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每次见到仙子,都是恳求的说:“仙子,求你了,快杀了我吧。”最后玄武耐不住了,说:“我是暗影门的走狗啊,到处残害江湖中人,杀了我,就是为民除害啊。”但是仙子本着慈悲,就是尽心尽力的给他治病养伤,等药一换完,雁十就走过来微笑的问仙子:“仙子,他还能活吧?” “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仙子年纪约摸十八九岁,却有着一种姐姐的成熟及自然。 于是雁十就走到玄武枕边轻问:“三哥,暗影门总部在哪?” 玄武之前毫无准备,被雁十拽下悬崖,希望自己不会死。现在完全的麻木了,雁十一问,就回答:“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告诉你暗影门在哪。” “先告诉我,我立刻杀了你。”雁十说。 依旧重复:“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告诉你暗影门在哪。” 雁十继续和他逗了几下嘴,就出去送仙子回家。 在气宗,说是门派,其实是村子。每家每户走出去都是神医,但是没有人出去。仙子叫心言,姓白,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只有九岁。 心言仙子的父母,就是在几年前听到敲钟声出去治病,一去不回的。村子听到钟声,就是按照分工,一家去一次。心言的父亲医术没有母亲高,当时心言的母亲受了体寒,不能惊风,但是又怕丈夫一个人去治不好病,败了气宗的名声,就两个人一起走了。心言和六岁的弟弟心枝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尸体回。 杀害心言父母的是武夷的一个恶霸,因为前几年他的兄弟被人刺中心脏,找了气宗的人治,治死了,所以对气宗怀恨在心,在路边看见心言的父母穿着气宗的衣服准备回武夷山,于是就下了杀手。当时他还认为自己只是杀了两个寻常的气宗之人,没想到,气宗没有寻常人。第二天,武夷山所有门派都齐聚他的山寨,千刀万剐。 正因为心言失去了父母,所以她的性格才会那么的稳重熟练吧。 心言请雁十喝水,一面哄着弟弟。雁十看着心言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了姐姐。 雁十对于太史菱,或许是一种利用。他装作爱上太史菱,看看会发生什么。但是自己心中却一直埋藏着姐姐。如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心言看了看雁十的脸色,走了过来,笑道:“沈大哥,你脸色不正常哦,容心言给你把把脉吧。”说罢将雁十左手一抓,沉吟着。 心言长得不算绝美,只是普通姿色,但是这种酷似姐姐的气质,使得雁十一洞洞的心思。 “没有什么病状,只是气息稍浮了一点。”心言笑道。 雁十点点头,看着心言道:“仙子,你坐。” 心言坐在雁十旁边笑道:“别叫仙子了,这是外人的客气话。心言都叫‘沈大哥’了,沈大哥叫我妹妹就好了。”在气宗,比自己大的同龄人,就叫哥哥姐姐,比自己小的,就叫弟弟妹妹,因为气宗本是一个人的后裔。 雁十笑着道:“好的。心言妹妹,这么多年,就你一个人看着弟弟么?” 心言听了,似乎有些悲伤,点点头说:“嗯。现在心言都没有人要了。一听见要娶我,就娶我弟弟,村子里没有哥哥要我。”说罢有些失落。 确实,心言姿色中等,在气宗,雁十还见过不少姿色比她漂亮的女子,何况心言还有个弟弟。 “所以,等弟弟长到十五岁,我就二十五岁了,看看有没有哪个哥哥续弦。” 雁十听到这句话,却不是滋味,仍是笑道:“心言,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亲妹妹。” 心言依着玩笑道:“好的。沈哥哥。现在你也是我们气宗的人了。呵呵。”心言笑语中,虽然有着女孩子天生具有的调皮,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凌蓓般的稳重。使得雁十不得不时刻想到姐姐。本来和太史菱在一起,自己看不到姐姐,逼着不去想,心中好受许多。 “沈哥哥,你怎么了?”心言问道。心言说话,总是不惊不乍,心平气和的,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种感染力,连雁十都稍逊半筹。 “没什么。”雁十看了看心言家里的环境,虽然很小,但是收拾的有条不紊的,点点头说:“妹,你可贤惠的很。” 心言笑着。 34 第三四章 第三十四章守株待兔 雁十呆在气宗,并不是新的隐居,却是在等待。 因为半年后,是十年一度的武林盟主荐举大会。身为江湖中武林弟子,这样的盛会是最值得关注的。与别人不同的是,雁十关注的不是这次大会,而是来参加大会的人。 不管来了多少人,首先,正派武林是一定会到齐的,这是任何时候都必须到齐的,这代表的不仅仅是威信,更是对江湖中人士的交代。在享受了众人的奉耀之后,履行的更多是责任。 然后就是大小门派,都会到齐,很少有不来的,如果不来,就是彻底的和武林失去联系,今后的荣耀与磨难,武林将袖手旁观。 但是如果事先派人来申请退出江湖,只要同意了,以后若是发生了灾难,武林同道还是会帮上一把的,武林的存在就是为了稳定,正如朝廷饲养的士兵同样为了和平一般。 雁十得知气宗也会参加,而且派出的不是小数目,气宗的人维持的是稳定,在争夺武林盟主这把交椅的同时,气宗名下各派也在争夺济世的名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斗争,有斗争的地方就需要气宗的弟子。 雁十三折肱为良医,在气宗待上半个月,都可以自己给自己把脉治病了。当然,心病除外。 每天见到气质酷似姐姐的心言,雁十总在想,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妹妹,是不是就是姐姐的魂灵转世呢? 玄武还是死了,雁十自然也没有问出什么线索。火化的时候,雁十坐在山上良久,还是心言找到他,说这里受多毒瘴会留下病根。 雁十才想起自己的任性,就只因为自己心情不舒坦,就自顾自的坐在山头,还要心言担心。可知道心言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还要分出时间来找雁十。雁十顿时羞愧不已,从此再不敢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走。现在慢慢的觉得,自己又有姐姐了,雁十愿意变成十多年前,任由姐姐照顾自己。 “妹,我都要叫你姐了。若不是你提醒,恐怕我就毒气攻心了。”雁十笑道。 心言听到“毒气攻心”四个字,就抬头看了看雁十说:“哥哥,你知道你身上有毒?” 雁十听了,道:“嗯。我身上的毒很麻烦。” 心言像是舒了一口气,说道:“第一眼看到哥哥,心言就知道哥哥身上被人种下不少于六种剧毒。可是奇怪的是,这些剧毒相互克制,一时之间没有办法齐聚。心言本来不知道哥哥知道自己中毒,就没有说。因为心言给哥哥把过脉,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毒性会推迟四十年发作。但是如果......” 雁十听了,深知道这个妹妹的善良,笑道:“没事的,我有了克制之法。就是短命。” 心言听了,就说:“正是!哥哥,谁给你下毒的?好歹毒的手段。给你克制毒性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哥哥你可不要相信。” 雁十点点头说:“嗯。” 心言皱着眉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二人回到家中,就看见门口心枝在哭。 心言走过去摸摸心枝的脸问:“枝儿,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心枝断断续续的说:“小胖...呜呜...他抢我的糖。”糖是雁十从外边买的,怕自己吐血时难受,用来淡口的,到了心言家里见到心枝,就全部给了他。 雁十看见心言听完弟弟的回答,似乎想止住眼泪,却是还是笑着说:“傻孩子,没事的。你比小胖大嘛,给小胖弟弟吃点嘛。” 雁十心中很难受,他这+激情半个月,感受到过心言家的地位,在气宗,属于最底下。 处于生活最底下的人民,一般只有两种性格。要不就是铤而走险,从而成为毒辣之人;要不就是同情弱者,成为极端善良之人。心言就是后者,雁十感受的出,在这个气宗村里,心言的笑容对每个人都是真诚的。虽然有的人抢过心言家祖传的药地或是祖宅。 心言却并不灰心,还是日复一日的对着他们露出真挚的笑容,倒也使得部分婶婶感受到她的心意,近几年有一些上了年纪婶婶或多或少帮过心言,心言回报她们的则更多。 雁十摸着心言的头发,说道:“妹,我们进门去吧。” 心言感受到父亲一般的慈爱,眼中一酸,忍住了泪,笑着带着心枝进去。然后又是做饭,然后喂猪。 气宗有严格的官僚制度,分为三个堂。 外堂管村子所有人的外来物资,心言养猪的目的就是用猪换一年的米粮、粗盐和必需品,另外平时的菜,大多是心言自己种的,所以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几次野味;内堂管的是家法制度,气宗本是一家人,日久分村,但是这群人严格遵守清婉仙子的遗训,对待每个亲人都要公平公正,前后四百多年,气宗没有一桩冤案;还有就是气堂,管气宗的药材,家户几口,由气堂划分出山治病,收入四成给出山治疗者,六成维护气堂开销。 所以正是这三个公正严明的堂存在,心言的生活虽苦,却是付出定有回报,心言每天也是笑脸迎人。 心言养了几年的猪,却是没有吃过一口猪肉,不得不说是个遗憾。雁十心中做好决定,只等六月初十,这是心言十八岁的生辰。 女子十五出笄,视为成年,可以出嫁;二十拔筓,不嫁者沦为次品。心言虽只有十八岁,但是却渐渐沦为次品了,所以过了十五岁,每年的生辰,无外乎又提醒她一次,要找人嫁了。 但是雁十却决心让她开开心心的过这个十八岁生辰,不仅表面开心、内心开心,就是连死去的父母也值得开心。 今天已经六月初八。 雁十却起身,心言眼尖,在厨房看见了,问道:“哥哥,你去哪?” 雁十道:“今天我不吃饭了,晚上不回来了。我出山一探。”说罢人已经走了。心言追了出来,却早没了影子,她眼睛一酸,一滴清泪流了下来。 眼前的这个哥哥还是嫌自己家太苦了,跑了。自己也没有办法。 想了想,心言继续去做饭。 雁十没有含药丸,却屏住呼吸下山去。一路上毒气倾入身体,过了毒瘴,雁十便运气打坐,几个周天之后,雁十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天黑。 雁十身上是有银子的,当时杀害暗影门弟子,平均每个弟子身上藏银百两,自己早有了上万身价了,路上用用丢丢,如今剩下一张四百两的银票,还有凑起来不超过二十两的碎银。 下了山,雁十在驿站买了一匹马,一直骑向最近的小市。 小市是个镇,雁十眼睛凑到石碑前才看清,这个镇叫“覆谷镇”,名字很深奥,雁十远远看着镇中几家客栈还没有关门,就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准备住宿。 “客官打尖还是住宿?”小二木讷的到门口问。 雁十下了马,淡笑的说道:“见过这么晚只吃饭不住店的客官么?来,去把马喂好了,这半两银子你的了。” 小二一面说着“是”,一面接过碎银,两眼都泛光了。给半两银子的客人很多,但是一接马就给的,这还是第一次。小二赶紧收起银子,牵了马,从小门去后院了。 雁十进了客栈,里面半整不齐的放着十多张桌子,都没有人,一个小二在打扫案台,走了过来恭敬道:“客官,您想住什么房间?我们这里有上中下三等。” “中等即可,住一夜,明日要赶路。”雁十点点头说道,财不外露这是常识,刚才给驻马小二银子是因为自己当过小二,也明白其中的苦处,再说自己本为穷人,这世间除了穷人怜悯穷人,难道富人会怜惜不成?给半两银子是因为自己摸来摸去,腰间最小的银子就是半两。 小二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就带雁十上楼,踩着楼板转过两个弯,雁十开了门,是一件比较干净的客房,与当时和太史菱一起住的客栈规模差不多。 雁十转身吩咐道:“好了。你下去吧。给我送三斤牛肉,一斤好酒来。”说罢取出一枚碎银,用力一掐,分成两块,每个三四钱左右,雁十将一块递给小二。 小二接了,问道:“客官,您要什么类型的牛肉?水牛、黄牛还是野牛?是要耨肉还是筋肉?前腿还是后腿?还有...是几分熟的。酒要什么品质的?” 雁十一一听着,回道:“野牛吧,后腿,半筋肉,七熟。什么酒都可以,不是毒酒就行。酒和牛肉都要冷的。去吧。剩下银子的是你的了。” 小二高兴地去了。 雁十关了房门,开了窗户,就听见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在野外,听到这种声音,年轻的少侠都会互相取闹那些女子说:“听!鬼叫了。” 雁十含着淡笑,下意识看见后院,驻马小二和一个人正在用干草喂马,似乎还在说什么。 雁十屏住呼吸,将耳朵一听,就微弱的听见:“你说,他那么朴实,还出手就是半两半两银子,是不是偷的?” 另一个说:“管他呢,掌柜的睡下了,杀人倒好杀,就是马难办。” “没啥难办的,用衣服裹住马蹄,狂奔起来都听不见。” “这个主意好!” 雁十听见他们想要谋财害命,微微一笑,关了窗户,四处打量了下这件房子,然后到了床边坐下,就听见人敲门道:“客官?” 雁十道:“进来。” 小二就进来了,手中端着酒坛和牛肉,放在桌上。雁十一挥手:“行了,你去吧。今天之内不要打扰我了。” 小二就去了。雁十抓出一块牛肉在鼻尖一闻,微微一笑,然后放了回去,手在衣服上擦一擦,将床做成自己在里面睡觉的样子,然后身体轻盈的一升,人就上到了房梁,半躺半靠在栋梁之上,手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小葫芦,里面装的是很浓的烈酒,雁十平时喝上一两口,就胜过桌子上那一坛。 雁十拿着酒在鼻子边一闻,露出一种陶醉出来。他知道不急,便不喝酒,仍挂回内衣,从袖中摸出柳叶刀慢慢观看。 35 第三五章 《柳叶传》35 第三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第三六章 第三十六章心枝紫镡 “就在这一天,十五年后江湖第一侠士白心枝,见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心枝紫镡。”(出自《柳叶刀后传之心枝紫镡传》) 雁十醒来的时候,睡在了床上。身边没有人。 雁十不知道心言是怎么来的力气将自己背回家或是拖回家,但是自己的确是把心言当成了亲人,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雁十身上的衣服是干的,雁十摸了摸内衣,然后走下了床,看见外面心言在烧药。 “妹。”雁十走了出去。 “哥哥,你醒了。”心言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说道,“刚才我帮你换了衣服,你...” 雁十味道:“没事。烧的是什么呢?” 心言道:“药啊。这药很苦的。哥哥,你要不要喝?” 雁十点点头说:“要喝。” 心言看见心枝跑了过来,就笑道:“哥哥,以后抓鱼,让心枝带你去吧。心枝会抓鱼的。” 雁十很疑惑,刚才心枝一条鱼都没摸到过,他会抓鱼? 心言笑道:“枝儿,你会抓鱼么?” 心枝点点头道:“会。姐姐教过我。哥哥,你要把水放干再抓!” 雁十点点头,确实如此。鱼在水中,鸟在空中,正如赵一抿在抿雠剑庄一样,是得据了有利。只要把赵一抿那方有利变为乌有,那么就很好下手了。 心言又教训心枝说:“以后抓鱼,不许弄湿衣服。姐姐才没有功夫甜甜给你洗呢。知道了么?”心枝点点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雁十,里面的意思雁十读懂了,心言也读懂了。 心言说:“哥哥不是故意钻到水里去洗澡,哥哥是生病了,知道么?如果你也下水弄湿衣服,也会生病。哥哥身体好,就好了,你生病了怎么办?” 心枝点头,说:“我生病就很痛。枝儿不要痛。” 心言和雁十对望一眼。雁十从她的教诲中读出了母亲一般的关怀。 雁十忽然问道:“妹,我原来的衣服呢?” 心言却红脸道:“洗了。” 雁十不是关系这个,又问道:“我衣服里面有东西。那些东西......?” 心言说:“在里屋桌子上呢。别让枝儿看见了。”雁十就去了。看见桌子上整齐的摆放着柳叶刀、紫鼠镡、一个小酒壶、几块碎银和一张四百两的银票。雁十全部收起来,早知道背后有心枝在看了,就转过身对着他说:“心枝,你怕不怕痛?” 心枝点点头。 “疼呢?” 心枝晃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还没有弄明白疼和痛之间有什么不同。 “那流血,怕么?”雁十问。 心枝笑道:“不怕,我抓鱼的时候还被虫子叮过流血呢!”这些虫子,大概就是蚂蝗。 雁十不是想知道这些,他刚才在转身的一刹那,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把毕生武学和经验全部传授给心枝。 柳叶刀沈寄鸿,以刀出名。但是他会的,不只是刀。既然自己占了刀的名誉,那么心枝的刀法,应该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当下,雁十牵着心枝,走到心言面前,对着心言说:“妹。我想问问你。” 心言正在吹火,当即起身笑道:“怎么了,哥哥?” 雁十从没有这么镇重过,说道:“我想教心枝习武。” 心言笑了笑,挽了挽头发说:“好啊。” 雁十道:“是出入江湖的那种,不是为了强身健体。”然后看着心枝,继续说道,“是为了杀人。” 心言顿时没了笑意,脑中想起了父母的死状,一脸的回忆,然后说:“不要,我不要失去心枝!”然后哭着抱住心枝。 心枝看见姐姐哭了,也哭着。看着雁十,眼神中还透出一丝茫然。 雁十摸着心言的脑袋说:“傻孩子,不是被杀,是杀人。谁要杀我们,我们就反杀之。没事的。” 心言渐渐转为倒在雁十怀里,雁十忽然发现,与其他女子不同,这个+激情女子倒在自己怀里,格外的沉重。 “嗯。听哥哥的。”心言说着抬起头来,眼眶还挂着泪。 雁十看着心枝,说:“心枝,你想不想学武?学武之后可以打败小胖的。” 心枝对学武的概念很茫然,但是他听见可以打败小胖,就挂着泪点点头。 雁十拿出紫鼠镡,心枝漠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想得到,这把紫鼠镡,就是十五年后江湖第一神兵:心枝紫镡。 雁十趁心枝愣神的工夫,抽出匕首,向心枝右臂一划。这个速度,心言都惊的叫了一声。 心枝的伤口没有触及筋脉,只是皮肉,心枝忍着泪,一面看着雁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妹,你先不要动。”雁十拦着心言,心言心中很是伤心,自己唯一的弟弟,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该怎么想死去的父母交代? “心枝,痛么?”雁十严厉的问。 心枝点点头,双手被雁十抓住,也不敢去揉伤口,只能看着伤口流下一点血迹,然后就不流了。 雁十说:“心枝,这是最小的小伤,你若是决心要学武,那么将来,这样的伤会很多很多,会很痛很痛,你还愿意学么?” 心枝也许不懂什么叫伤,就看了看心言,心言没有给他提示,他就点点头。 雁十就松开心枝,心言赶紧看看伤口,竟发现是割破皮,流了那么点血之后,几乎连伤口都看不到。 雁十道:“心枝,你看着哥哥。”心言、心枝都看着雁十,雁十沉吟一个呼吸,右手朝左胸一刺,手上柳叶刀已经刺入胸中五六寸了,鲜血顿时直流,雁十特意一拔刀口,鲜血直迸而出,撒了心枝一脸。 “哥哥!”心言赶紧看雁十,雁十却半点不着意,看着心枝满脸的鲜血,笑道:“你还愿意学武?刚才刺入哥哥身体的伤,还是小伤。” 心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连满脸的血迹也不擦,就是站着。心言要雁十脱下衣服疗伤,雁十说自己已经封住血脉了,没有大碍。 心言一边埋怨雁十的自残,一边给心枝擦脸,雁十自己给伤口上药。心枝那天下午就看着雁十的伤口,雁十没有再问他。 “哥哥,我要学武。我不怕流血,我不怕痛!”这是两天后,心枝的回答。 心枝回答时,心言就在旁边,雁十手中拿着紫鼠镡,道:“那我要试试你,如之前一样,插你身上,可以么?” 心言忙焦急的看着雁十,雁十还她一个“不用担心”的神情,二人就看着心枝。 心枝看着紫鼠镡的剑锋,有些发抖,然后小声的问雁十:“哥哥,要是你刺我一下,把这个东西给我,我就可以。” 雁十听了,仿佛参悟佛经一般,眼睛上一片光芒,一面急迫的问:“你可以,你可以么?”激动的雁十哽咽着语气,心言从没见过雁十表情失常,即使那天玄武死了也没有。 心枝点点头,对他手中的小剑很感兴趣。 雁十颤抖的双手拿着紫鼠镡,说道:“器灵兵器,就是要喂给主人的鲜血,这样兵器才会和主人融为一体。”趁心枝不注意,狠狠的刺在他的腹部。 “哥哥!枝儿!”心言几乎晕过去。 心枝已经晕过去了。 雁十扶着心言和心枝,心情十分开心。这柄紫鼠镡,终于找到主人了。若干年后,定是新的柳叶刀。 雁十刺下去的时候,已经流了九分力,只是刺入两寸,雁十很有数。心枝最多晕迷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雁十将把匕首送给他。 心言哭着,雁十解释着,一面要心言放心。心言慢慢的缓过来,就去包扎了。 待心枝醒来,雁十坐在床边问:“你后悔么?” 心枝不明白什么是后悔,因为很虚弱,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雁十拿出剑说:“这把匕首叫做紫鼠镡,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现在你九岁,九年后你十八岁,希望你能明白我今天刺你一剑的用意。”然后把匕首给了心枝。 心枝只感觉到疼,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用意,但也没有恨雁十。就点点头,接过了镡。雁十说:“这把紫鼠镡有了新的主人,就叫它‘心枝紫镡’吧!” 心枝没有做声,也没有摇头点头。只是看着这把用鲜血换来的匕首,似乎在想:这是亏了?还是没有亏?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怕小胖了,他有小刀,我有小剑呢。 幸亏心枝没有把想法说出来,不然雁十还会刺他一剑。 这应该是江湖中新的一天,这一天是心枝的姐姐心言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是六月初十。 这个日子,若干年后的心枝,视为自己祭剑日。 37 第三七章 第三十七章心枝小胖 心枝休养了半个月,+激情才勉强能够恢复从前。 但是雁十却一如不如一日了。心言给他针灸,才能勉强维持雁十的心脉。 雁十运用身体各个穴位,已经是炉火纯青了,但是毒性久积体内,磕磕碰碰,早晚会攻入心脉。加上雁十自负,认为自己可以毫发无伤的通过气宗的毒瘴,这一去二来,就染上了恶疾,病来如山倒,风吹枯草卷,雁十就病了。 心言贴心的照顾,把雁十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是雁十却必须把功力散尽。否则后果很难堪。 此时的雁十正睡在床上思考。 是生是死? 虽说姐姐已死,自己已经是死了的。但是心言妹妹宛如姐姐的附身,那种气质,使得雁十感到一丝丝的不舍。 如果把功力废去,成为凡人,那与死人何异? 期后的武林大会,自己又将以何种身份去莅临? 上届武林大会,自己没有参加,这届如果去了,仗着柳叶刀的名誉和武艺,还是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故意刁难的,但是武力一旦毁去,成了凡人,那么连武林至尊都保不住。更何况江湖中人多是落井下石,更兼暗影门也会到场。 自己拿什么实力好意思说:“我是柳叶刀沈寄鸿”?这不是自己羞辱自己么? 沈玉门说过:“宁可自尽,也不给人羞辱致死。勾践是勾践,你不是他。” 不错!自己是柳叶刀。不是越王勾践。 雁十撑起身体,咳嗽了几下,走了出去,心言笑道:“哥,醒了?” 雁十点点头道:“我不会废掉武功的。呵呵。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可是,哥...”心言没有说下去,因为雁十正看着远处心枝扎马步,一脸的赏心悦目。 心言没有打扰雁十,继续去烧火了。 雁十走到心枝面前,笑吟吟问道:“枝儿,苦么?” 心枝点点头,马步有些晃动。 “累么?”雁十仍是笑着说。 心枝不懂世故,看着雁十笑吟吟的,就老实的点点头,一脸的委屈。 “那还想练武么?”雁十仍是那种表情,矮下身子问。 心枝虽然小,但是不笨,立刻明白雁十的意思,说道:“想!” 雁十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好了,休息半炷香时间。” 心枝就去休息了。习武之人,有张有弛,雁十也不太强求。 心言看着,却别有一番感触。 雁十不肯消去内力,肯定是同心枝有关。一个毫无武艺之人还怎么教会别人习武呢? 但是雁十的师父,沈玉门,晚年的时候确实没有动过武,完全说辞教的雁十。 习武的最高境界,不是只招片掌,而是心境。 真正的武不是简简单单的武,而是德。 以武服不了人,只能以德服人。 但是还有一点:勇。 秦赵之时,蔺相如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武功,却能制服秦王。这就是勇。 勇与德结合,就是武者追求的终极目标:圣。 习武入圣,只有传说中的以人格:同三教至尊的关圣帝君。 所以不仅在江湖中、在朝廷、在边戍的英雄好汉,都是想要成为第二个关云长。但是只有隋唐好汉秦叔宝能够比之一二。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 九月。 三个月后就是武林盟主荐举大会了。气宗上下也在忙碌,准备分出若干弟子去总坛维护地位。 但是这月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毒瘴外有人敲钟。 这本是小事。江湖中打打杀杀的,小则伤筋动骨,大则断肢送命。但是这次来的,却是统一的伤口,而且杀他们的人是故意留下他们一口气,指定他们只有在气宗能医治。 一来二去,倒是被这些伤者忙坏了。都是一剑穿心式,但是都没有伤及心肺。但是一路失血过多,加之毒瘴不防伤化,到了气宗,伤人的七魂就去了六魂了。只得勉强的布置后事,又把尸体运回去。 雁十看过伤口,一剑穿心式很多人都会,但是能够把伤口控制的如此到位的,只有三杀坛。 三杀坛坛主:刀杀;下设两个分坛,剑杀、枪杀。 但是三杀坛一共三个人。这三个人形影不离,没有人真正见过。 十年前雁十就听说过他们的字号,还听说他们一去大漠,杳无音讯。 十年之中,也没有出现。但是现在的伤口,不由得让雁十想起他们。 如果真是他们,却是很蹊跷的事情。 首先,很少人知道,三杀坛的刀杀、剑杀、枪杀,都是用刀,而且一刀致命,不留一口气; 其次,很少人知道,三杀坛的人,从不会和别人说话; 最后,三杀坛的人,脾气很怪。有时候他们骑着马,在路上忽然就下来了,杀了一个人。有时候喝着酒,就一抽刀,杀掉一个人。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治疗精神上面的疾状。谁也不知道他们活着,是为什么活着。但是他们绝不会进行有目的的杀人。 但是如果说要模仿或者嫁祸三杀坛,那么意义何在? 使得气宗没有工夫参加武林大会? 气宗上至行将就木,下至总角孩儿,都会治病。就算把天下的死人都拿到气宗来,气宗也能抽出人脉参加武林大会。 雁十当日看了尸体就走了。他总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 一百八十四具尸体。大小人士都有。最高武功的,是虎啸门的副门主,他的一双转刀,连雁十都不能轻易杀死,更别说只靠一剑穿心了。 气宗到底是气宗,虽忙不乱。心言也接到过一个将死之人,没看几眼就死了。仿佛是这些人挺着最后一口气,只是为了见到气宗一眼似地。 雁十忽然发现了气宗那层毒瘴的妙用了。 冥冥之中,人的生死是上天注定,不是一个小小的气宗就能改变的。气宗的创始人秉着遵循天意的态度,进来毒瘴未死者,就是上天允许气宗的人治病;静茹毒瘴死了的,就是必死之人,再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所以,一层二三里的毒瘴,收走了无数江湖人士的性命,也保卫了气宗大大小小一千多口人的传承。 撇开江湖纷争不管,雁十倒是发现心枝的进步。 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受了剑刃的刺激,在三个月之内,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了。 先说最重要的,心境。心枝现在可以自顾自的打坐半个时辰而不会左摇右晃了。 武艺还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笨拙,还是打不过小胖。 但是雁十不急,他还有一些时间。 自己体内的毒,如果就这样任由发展,自己应该可以再活过一年两年了。有这一年两年的时间,心枝的功力就可以稳定下来。那么自己的仇,剩下的部分,就可以交给他了。 每天雁十就是优哉游哉的坐在地上,看着心枝练武。小胖有时候也回来。两个人打着打着成真成了朋友,小胖还经常从家里带东西给心枝吃,心枝也会去抓些小鱼给小胖养着。结果到了后面,小胖也要学武,居然忍住了一个多月的枯燥。 幼年习武,最难忍受的就是独孤和枯燥。一旦忍受住了,那么前途不可限量了。雁十暗自点点头。 “哥哥!哥哥!你看我的。”心枝跑到雁十身边,手中拿着心枝紫镡,倒是有模有样的,口中一本正经喊道:“清风袭柳叶!”然后剑沿着轨迹转了一周,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 雁十点点头笑道:“不错。就是速度不够。等你那么久的时间可以转二十圈,你就可以打败哥哥了。” 小胖看见心枝那一招舞得很是漂亮,央求着也要学。从家里拿来一柄小刀,也是有模有样的。小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多年后创建气宗分阁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拜赐于幼年的师傅沈寄鸿。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领悟一丝一毫的精髓。 武艺的关键不在一招一式的走样,而是精髓。有了这股精髓之后,就是无招胜有招了。 雁十小时候就领悟了精髓。当然功在沈玉门。 雁十小时候曾问过沈玉门,为什么给他取名叫“寄鸿”。 沈玉门说:“寄鸿者,心寄鸿雁,鸿雁高翔,其志不在小。希望你能够到达为师到达不了的高度。” 雁十现在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师傅说的高度,是指名誉造诣,还是精神境界?是虚是实? 雁十自从上次病好之后,咳嗽就比往日多了。平均每天咳嗽七八次,每次咳嗽十余下,每天约可咳出三手帕血。 聊胜于无,咳处血厚的雁十,毒素却是减少了一些。但是身体就更差一些。刚开始心言和心枝还会惊异,到了后来习惯了,心言每次听见雁十咳嗽,嘴上没有异常表情,心中却是习惯性的揪心了一把。 不知不觉,雁十又在气宗呆了那么半年了。 38 第三八章 第三十八章雪地遇敌 连续二十多天,疑似三杀坛被害的“尸体”一具一具的穿过气宗毒瘴,被送往气宗。武夷山沿顿时沸腾起来,都发誓要找到真凶碎尸万段。但是二十多天毫无进展,却处处遇害。 雁十可没有出去找。 等等,腊月已近。江湖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腊月初九。 江湖断冕日。 所有门派出动,齐聚华山。 早在十月中旬,气宗就定好了人选。没有白家的人选,但是雁十却必须离开。他要去华山证实自己的身份,被武林不清不白的遗忘了十年,如果再不归位,那么“涂荆沈柳叶”就会真的成为过去。 雁十才三十岁,还不老。袖中的宝刀也很锋利。 气宗启程的那一天,三杀坛之案仍没有结束。但是心枝和小胖的教学却暂停了。 心言泪眼朦胧的送雁十出了村子。认识雁十之后,心言在村子里面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变,但是雁十在心言心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重要。 反之,雁十亦然。 临冬,天气还是很冷。 跟着队伍,雁十想起了去年他和太史菱在一起流浪般的日子。去年的太史菱体虚怕冷,那么现在不知道好了没有,不知道她吃完自己的药,配过了没有。 说是说不爱太史菱,但是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了,还真挺想念的。太史菱的性格正是姐姐所不具备的,曾经自己很希望姐姐在自己面前就是那种性格。 不管在外面什么也好,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永远是那副小鸟依人的妆容。 一想到姐姐,雁十又想到了心言,不知道离开心言之后,她在村子会不会继续遭欺负。 话又说回来,这几年,雁十的确多愁善感了。 但是未尝不是好事呢? 雁十嘴角一笑,呵了口气,继续走着。踩着地面的黄雪,发生阵阵声音。雁十看着队伍,不短不长,最前面的马匹已经在一箭之外了。 临近的几个马夫,看似平常,其实功力不弱。他们互相驾马调侃,一面还从怀中取出些热茶来喝。 他们每过一个村庄,都会讨几碗热水,灌入壶内,然后经过沿路的颠簸,茶叶与热水互相交融均匀了,就可以取出来喝。 现是十一月初,离武林大会的时间还有一月余,气宗之人最注重养生,不习沿途劳累,倒是缓缓而行。 所以武夷山其他门派不愿与气宗同路,倒是爱倍道赶路,到了华山,也好与先到的各路门派打打招呼、切磋武艺。 虽说气宗无人护驾,但是对付那些江湖毛贼,还是绰绰有余。至于高手行刺之事,气宗得罪人脉很少,想得罪气宗之人更少。气宗归下的药派亦是奉之神灵,没有亵渎的打算。 所以雁十一行比较单调,一干人冒着薄雪,连骟马的脚蹄子都显得很孤独。 或许说,身在江湖,本来就是一件孤独的事情。 雁十从怀中取出一包牛肉,已经冻的硬邦邦了,雁十约住胯下综马,就开始细细啃着。正吃着干燥,就骤马狂奔几丈,一边翻身从地上抄起一把雪,含在口中。倒是引得周围的气宗大汉大喊俊俏。 雁十也不说话,点了点头,揣住牛肉,继续放稳马步,与先前的马夫并蹄。 “沈少侠,夜已至,看来又要露宿此地了。”一个强壮的中年男子道。 雁十之前仔细打量过此人,因为此人正是气宗四大护法之一。此人下巴长了一簇秀髯,大概有近一尺,冬天将至,寒风暴雪的打击下,零零碎碎的掉了许多,于是便用围巾包住。 气宗地位与外界不同。外界地位以功夫高低为依据,不注重人的内涵。这个护法功力很高,但是却不懂得变通,身为气宗弟子,药书也背不出来。所以在外界传为护法,但是在这干人中却只是一个上等马夫。 雁十待要点头,却听见护法皱眉道:“嗯?有状况?” 雁十聆耳一听,也是听出了夹杂在细碎马蹄之中有几道不和谐的马蹄声,是纵马狂奔的声音。嗯,是三骑,而且这**蹄声,雁十只在大漠听见过,那是一种野马的声音,野马的雄马,连狼王都忌惮三分。 “嗯,的确有马蹄声。”雁十淡然说道,“但是沈某功力有限,听不出是几匹,在何方向。” 护法笑道:“沈少侠过谦了。三个人都敢袭我气宗,不是亚于找死么?”言语中,大有我功力深厚于你的味道。 雁十没有接话,他还记得当年在大漠的情景。普通的骟马看见雄马,都会两股战栗。 前方几声马叫,马蹄错步,马上之人纷纷控制马身,便有人威慑众人说:“有杀手,大家小心,控制住马。围护宗主。” 果见众人向木车靠齐,前方若干步外,马车车帘一掀,车内探出一个人头,对着方才命令之人说道:“刘佐,发生何事?” 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威严。但是马上之人头却低的很低,仿闻圣令一般,报剑道:“宗主,似乎有敌情。” 车上之人是宗主,气宗宗主。 宗主听罢,仍无表情的一挥手,车帘悬下,便无动静。那个叫做刘佐的人便令大家警惕,车队仍是缓缓而行,与之前一般。 须臾,便听见前方有马匹骚动着,发出凌乱的嘶喊。众人都放眼望去。 二里之外,有三匹灰马,各乘着一人,朝气宗马队飞奔而来,似乎不把气宗若干好汉放在眼里。 气宗弟子便纷纷护住车首,一幅幅拔刀的样子,看着来人。 约摸几个眨眼的工夫,那三人便到了面前。 没有为首,亦没有为副,三个人模样各异,却没有都不是什么善茬。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三杀坛,但是雁十却不这么认为。 左边一个,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不算魁梧,却是英俊潇洒,拿的是刀,是一种宽背大砍刀,能用得起这种刀的人,定是内力非常之人。 中间那个,拿着一把短剑,长得亦不是什么魁梧,却留着短短的胡须,大有一种稳重之气,衣着淡蓝色,仿佛是崆峒派的弟子衣装,只不过有些尘土,亦有些破破烂烂了。 右边一个,披着猎手衣服,长得却是很魁梧,年约三四十岁。后背一张长长的弓,左手夹着马缰、拿着匕首,右手却是拿着一柄长钩,钩上竟有丝丝血迹,如果雁十没有看错,应该是兔子血。 这三个人一来到气宗跟前,那猎手便说:“你们是不是气宗?”声音淳厚,带着一些嘶哑,雁十似乎童说过此人,在大漠的时候。 气宗弟子自是有规矩,小辈不敢随便说话,长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倒是那位护法叱道:“正是气宗!你们是什么?” 左边那位拿大砍刀的接话道:“我们是‘三杀坛’。”此话一出,气宗弟子都有些窃窃私语,气氛顿时有些不对。 雁十见到如此,心中暗自冷笑,三杀坛岂是这三个人能够伪装的,三杀坛虽说出自大漠,这几位武艺都不低,可是三杀坛的武艺,连雁十全盛时期都打不过,这几位若是一起上,雁十有足够的信心压住体内毒气,平分秋色。 护法便是护法,毕竟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听罢冷笑道:“你们?难道‘飞狗’王长生也是三杀坛的人?” 这三个人中就有一个变了脸色,有一个变了脸色,其他两个都变了脸色,那个猎手王长生说道:“没想到在中原,也有人听过我的名气。” 护法道:“略有耳闻。不知道你们拦住我气宗去路,所为何事?” 拿短剑的说:“我们不想为难气宗,只想气宗交出一个人。” 刘佐道:“什么人?” 王长生用手中的匕首一指护法身边的雁十,道:“涂荆沈柳叶!”这句话一出,气宗一片嚣然声,都把眼睛看向雁十。 雁十没法子,只好骤马前行,离那三个人百米,拱手说道:“在下正是沈寄鸿,不知各位找我作甚?”这话一出,连气宗都掀开帘子走出来,排开风雪,冲出内力说道:“沈柳叶是我气宗的客人,我宗岂能随便让外人要人?”话中气势之强,令雁十胸部都有些震撼。 气宗弟子剑宗主出了马车,纷纷行礼,雁十亦拱手,气宗点点头,微笑的看着雁十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襄阳宋端风,没想到你居然是沈寄鸿。哈哈!某荣幸之极啊!” 雁十摇头道:“气宗客气了。” 气宗宗主显然没有把那三个人放在眼里,依旧与雁十说话:“听闻你姐姐凌云庄凌蓓被奸人所害,此事多年不解,是真是虚?” 雁十苦笑道:“姐姐为奸人下毒,今..+激情.今香消玉殒了。” 宗主点点头道:“寄鸿今年多大了?” 雁十道:“二十有九了。” 宗主道:“却是稳重了。也不见你杀人。” 雁十点点头。 宗主把头转过,对着那三个人轻声道:“你们还不走?” 那三个人二话不说,驾马便走了。倒是使得部分气宗弟子不解。 雁十却知道,暗影门故意放出雁十在气宗的消息,那三个人见气宗包庇雁十,深知赶不走雁十,也深知自己打不过气宗宗主,便走了,接下来的路途,才是真正的凶险。 雁十朝宗主投去感谢的目光,气宗宗主笑了笑,依旧回车,整个车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前进。倒是雁十忙着回答同伴的问题。 天渐渐暗了,雪野渐渐大了起来。尘雪中,留下了一道凌乱的印子。 39 第三九章 第三十九章四南白虎 临近酉时,车队便休息了,这次是在山丘之中的谷底,挨着一些灌木草丛,就就地扎营。一排排的簇火便生了起来,渐渐有了一些暖意。 众人围着野火,吃着干粮抑或是自己打来的野味,还有不少弟子屏气凝神的,端坐在火篝旁边闭气运功,气宗却坐在雁十身边喝茶,一脸泰然的表情,雁十也是敷衍着微笑,心中说着倚老卖老多半了。 雁十见过的人,除了自己的师父沈玉门,要算荆州全二爷算是功夫最高的,面前这位气宗,约摸四十多岁,实际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功夫大概是全二爷的一半。当然,这只是雁十估计。 如果自己全盛时期和这位宗主切磋,二百招之内不会输,四百招之内或许能险胜,毕竟年轻人持久力要好。 但是自己当时在全二爷的面前,一丝反抗的想法都没有,难道是怕死的心魔?可是现在为什么又没有这种感觉呢? 解释来解释去,大概是当时有一个愿望要实现,而现在这个愿望已经破灭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雁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看着眼前这些气宗弟子,无忧无虑的表情也好,愁苦烦闷的表情也罢,都是为了生活的琐事,或喜、或悲。 自己却许久没有过这种纠结复杂的心情的,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雁十喝了一口酒,冷不防呛了一口,咳嗽了许半天,却被气宗宗主一把抓过手腕。那手几乎和年轻人一样有力,雁十觉得仿佛低估了宗主的实力。 “你!你?你......”气宗盯着雁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护法们都坐在气宗身边,大概都猜到了问题所在,都看着雁十。 雁十待气宗放开他的手,便淡笑道:“小事,无妨。” 气宗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喝着茶。 雁十看着篝火,眼睛闪耀着火光。 不过二日,接连遇到三波袭兵,白天黑夜都有。气宗弟子死伤十余人。宗主倒是没说什么,雁十却听过一些小辈窃窃私语,大概是说自己是个祸星,不如早早离去云云。 其实在气宗如何,离开又如何?雁十自恃不用这些人保护,也不需要他们带路,但是在气宗待的久了,说离开,却是有点不习惯,听到便听到了罢,自己没有什么在意的。 眼见天气变好,过了秦淮,竟然天晴了。雁十在马队中御马而行,心中也是大快,随着车队找了一家客栈,便在房间内坐着,闭眼凝神。 不多久,却听见窗户开了,雁十转过头,看见一位女子,穿着白色衣服,从窗户外跃进来,落地无声。 雁十眯着眼看了看,道:“姑娘有何事?” 那女子欠身道:“我是四南主子的丫鬟,我家主子想见你。” 雁十稍微想了想,大概是太史菱知道自己没有死,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便挥了挥衣袖道:“不必了,你回去告诉太史菱,沈某与暗影门毫无干系。” 却知那女子道:“大侠误会了,我家主子不是太史菱。主子说倾慕大侠的风范,今日亥时特在秦淮酒楼摆下盛宴,还令奴婢务必请到大侠,否则奴婢的后果和先前的太史菱一样了。” 雁十道:“嗯?太史菱怎么样了?” 女子道:“奴婢不知,大侠见到我家主子,也可问问。”言语间大有压迫之意。 雁十冷笑道:“若沈某不赴宴呢?” 女子道:“我家主子说,若是沈大侠不赴宴,便将一物给大侠看看,看完之后大侠若是还不愿赴宴,便算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函。 雁十接过密函,打开看了一眼,道:“你去告诉你们主子,沈某亥时便到。”那女子听罢,头也不回,仍从窗户出去。 雁十伸出左手,取出袖中的柳叶刀,竟有丝汗迹。 雁十看着天色,将柳叶刀放回袖中,沉着脸色,又打开了密函,只见,里面是一块红玉。雁十看到红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 亥时刚至,雁十便站在了秦淮酒楼的门口。此时他身穿一身白色的书生装扮,手中拿着一把空字扇。外人看来,还以为是纨绔少年来秦淮楼寻欢作乐的。 这种装扮有多少年没穿了,雁十也不记得了。这次穿上,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还是十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时光。 雁十一挥纸扇,便抬手召唤,老鸨迎出门口,笑脸的老妆由于过度的笑意裂开了一道道妆痕,口中发出老女人独有的暧昧话语:“哟!这位客官,您倒是好一阵子没来了?” 雁十腰间的银子大概有多少,大概连一些小偷小摸的人都不知道,因为完全被上衣遮盖住了。但是这位老鸨尖锐的眼光中就看出了雁十腰间的底细,或者是闻出? 雁十左手一伸,手中便是一块纹银,是五十两足银,递到老鸨面前。老鸨的脸上仿佛是被火烫伤一般,眼睛里面放着光,口中说道:“这位客官真真大方!”一面取那银子,雁十却一把撤回左手,老鸨欲要发作,却听见雁十叱道:“说!四南的雅间在哪?” 老鸨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说道:“妾...妾...妾身有眼不识...泰山!您...您跟我...来!”说罢头也不敢回,带着雁十左穿右穿,穿过最热闹的大厅,还穿过了几间妓女卖唱卖舞的雅间,才到了湖边,老鸨指着湖心的大船说:“就是...那了。” 雁十没有听见老鸨接下来的告辞话,眼睛打量着那艘大船。 船离岸大概一百丈,船头到船尾大概五十丈,三层全部挂满花灯,湖面本是很冷的,看到这些花灯,雁十却感觉些许暖意。这湖面没有结冰,但是也没有小船摆渡上去。雁十站在岸边,远远的听见船上箫笛齐奏,好不畅快! “放开我!”雁十在错杂的欢呼奏乐声中,听见了船上一种极不协调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少女在被强迫时所发出来的。雁十忽然对这次约会感到一些有趣,便耐心的凝听着—— “不要,你们——”雁十听到这句话时,还夹杂着一些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 “啊——”这句话仿佛是女子摔倒在地了。 雁十再细听,却没有了后音。便四处看了看,依旧是没人、没船。 笑话!雁十纵使是天下轻功第一,也飞不过一百丈的湖面啊,蜻蜓点水的绝技雁十真从来没有见过。 既然是对方请自己,那么,这算是下马威么? 雁十不+激情是那种固执之人,下马威便下马威,沈某又何惧哉?想罢,雁十举起内力,朝着湖心大船说道:“沈寄鸿在此。” 丝竹管弦依旧没有变化,那女子也没有大喊大叫,仿佛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雁十屏气凝神听了许久,却在丝竹中听见了一声机括声。 雁十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向旁边一偏,灯火闪耀中看见一只龙骨钉切断自己一撮头发,直直的向后射去。 雁十避过这一暗器,右手握着的一枚紫绛钉已经朝着机括机关的地方射去,然后就是一声惨叫声。 顿时,穿上的灯火全部亮了起来,那些音乐也没有了讯息,船头出现了许多人,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大衣,一个劲的说好,猖狂一般的大笑。 雁十认识此人,正是白虎。 雁十也看见他身边有个侍女,就是今天上午传信的那个人。 难道说?白虎成了四南朱雀了? 40 第四十章 灭法神僧只觉得有股寒气从李梦涯身体里涌出来,一直逼到自己身侧。心知李梦涯身怀绝技,不敢托大,运起少林神功,又将寒气挡了回去。李梦涯起初见这僧人喝酒吃肉,本以为其武功平庸,便使出寒冰真气形成气墙压将过去,威吓对方。岂知灭法神僧毫不避让,竟然运用正宗少林气功将寒冰真气挡回。李梦涯骤遇强敌,精神一震,破晓刀从袖中激射而出,直飞向灭法神僧胸口。灭法神僧见李梦涯一扬手,已提防其发出暗器。但是破晓刀色泽透明,长约一尺,状如柳叶。灭法神僧眼前一晃,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暗器。连忙拿起一个酒坛子砸向破晓刀。“啪”地一声响,酒坛碎裂,美酒喷溅出来。破晓刀如有灵性,一击不中,又返回到李梦涯手中。灭法神僧这才看清楚对方手中兵器是一柄短刀,短刀后系有一根长长的链子。 灭法神僧道:“原来是破晓刀客,我倒是看走眼了!” 破晓刀客李梦涯在两年之前,也就是江湖一名普通少年侠客,武功并没有达到一流高手的程度。但是这两年中李梦涯惨遭变故,受了不知多少鄙视或者同情的目光。他便下决心钻研武学,终于使自己的名头在这两年里越叫越响。 坛子碎片飞溅中,灭法神僧已经发现另有一名青年扬手射出一枚透骨钉,将飞向其头顶的碎片击落在地,看来这青年的身手也是不弱。 李梦涯道:“你一会再拿张桌子遮挡,这店中的东西都要被你砸坏了。” 灭法神僧道:“那你跟我出来!”说罢纵身跳过两张桌子,伸手抓向李梦涯。李梦涯见他使的是少林龙抓手,不敢正撄其锋,只冷笑道:“不劳你动手!”说罢身影一动,便脱出灭法神僧爪力范围,翩然飘出了店门。灭法神僧哈哈大笑,紧紧追出。 店外长街上林景熙和托罕斗得难分难解。托罕武功要逊于林景熙,而林景熙对密宗武学不了解。托罕中了林一剑,疼的龇牙咧嘴。林景熙也一时大意,吃了一记大手印。林景熙只觉得中掌处犹如碳烤,心中就对托罕生出忌惮之心,不敢逼近下杀手。而托罕虽然伤势比林景熙重,但是受伤见血,使他决定咬牙硬拼,所以林景熙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他。 这时唐卷见店内四人跑到街上捉对厮斗,而且林景熙和托罕都是参加比武招亲之人,便紧盯窗外,仔细观察两人武功。破晓刀客李梦涯虽然没有明确表露态度,可如果他参加,那一定是最大的劲敌。唐卷也不闲暇,五分注意力放在托罕、林景熙身上;另外五分,则放在李梦涯、灭法神僧身上。 李梦涯两年之内武功虽然大进,此时遇到灭法神僧这个少林延字辈高手,应付起来还是颇为吃力。要知道灭法神僧延观十年来勤修苦练,如果再回少室山,除了身为武林四大高人的延旭方丈,恐怕已没人制得住他。李梦涯将破晓刀的远近攻势结合,发挥的淋漓尽致,才勉强能与灭法神僧打成平手。 李梦涯只见灭法神僧的招式似乎十分杂乱,不像正宗的少林武功。灭法神僧往往在出其不意间使出别的门派家数,令李梦涯穷于应付。李梦涯一柄破晓刀多取守势,灭法神僧一时间也不敢冒险强攻。灭法神僧叛出少林,此事少林引以为耻,所以江湖上很少有人听过延观的名头。灭法神僧武功虽高,却心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没练成一门绝世神功前,决定不会深涉江湖。即使灭法神僧常到各门各派以少林绝学与对方交换武功,也都是秘密进行,只有少数人知晓。所以李梦涯和唐卷几人虽然知道观澜神剑林景熙,却不清楚其师傅灭法神僧的来路。此次比武招亲,灭法神僧觉得自己的武功已经迫近四大高人,便信心满满带着林景熙来姑苏参战。而他的指剑虽然厉害,却因为内力不能随意补充而施展不开。所以如果林景熙比武夺魁,灭法神僧就有机会一参万壑山庄武学秘笈。只要练成一门独到的内功搭配指剑,灭法神僧就敢上少林挑战延旭,一雪当年被逐出少林的耻辱。 所以今天遇到李梦涯,灭法神僧比李梦涯遇到他还要惊讶。这青年顶多也就二十几岁,口中少半截舌头,右脚还略带残疾,但其一身武功已快要跻身绝世高手行列。灭法神僧一直以为自己的徒弟林景熙已经算的上是习武的奇才,可是与这同龄的李梦涯相比,差距可就太大了。灭法神僧忽起爱才之心,剧斗之中开口道:“你想不想拜我为师,跟我学武功?” 李梦涯觉得压力变轻,不料灭法神僧竟然起了收自己为徒的念头。他愣了一阵,反唇相讥道:“我今日虽胜不过你,可跟你也差不了多少,再给我两年时间,你就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灭法神僧见李梦涯将他的苦心当成驴肝肺,不由“呸”了一声,听其话语中不带有一丝尊重,心中不由动了杀意,喝道:“今日叫你血溅五步,那还给你什么两年三年!” 李梦涯不再回话,只是加紧了手头破晓刀的攻势。破晓刀借着街边店铺外灯笼的微光,透明刀身发出丝丝暗红,攻向灭法神僧。 灭法神僧的少林神功中夹杂着七八个门派的武功,如炖杂烩一般。可是贪多嚼不烂,也成了灭法神僧武功的局限。在和减法和尚动手时,减法和尚悟性不算极高,只懂得抱元守一,让自己不受干扰,还不知道如何从灭法神僧的招式中寻找破绽。可李梦涯不同,李梦涯天资聪颖,在灭法神僧使出几个比较生疏的招式时,抓住其衔接不畅的机会,将破晓刀从空隙中刺入。所以灭法神僧对付李梦涯,当然要比对付减法和尚来的吃力。 唐卷在窗内看到李梦涯和灭法神僧的武功,心中竟有些自愧不如。转而一想,又觉得十分欢喜:如果李梦涯参加比武招亲,自己就算尽力跟他一斗,也是八成落败的结局,这样又可以回小唐门去找许子昭了。可想到唐刀有可能暗中使手段将自己遣返唐门,而且自己这长他人志气的想法未免太过窝囊。心中一时复杂无比,大口灌起了花雕。 那一边林景熙见托罕似乎有些黔驴技穷,便挥动长剑使出观澜剑法,步步为营,紧紧相迫。但是两人拼斗已久,林景熙内力也消耗不少,剑尖的气刃已经凝不成形。托罕此时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转经轮,“当”地一声敲在林景熙的长剑上。林景熙见他拿出古怪兵刃,又撤剑封住中宫,静观其变。只见托罕一边摇动转经轮一边使用单手、腿法进攻。林景熙见他手舞足蹈,正要喝骂,传经轮的声音已经传入耳中。林景熙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长剑抖动,竟有呕吐之感。林景熙心知转经轮定有邪法,当下再不犹豫,长剑疾向托罕手中转经轮刺去。 托罕见林景熙出招已微失法度,哈哈笑道:“佛爷这转**阵,滋味如何?”林景熙额头冒汗,闭口不答,只顾加紧手上攻势。原来这“转**阵”,六个人可以施展,一个人也可以施展,只不过人数不同,威力有所区别罢了。托罕见发动转**阵能将自己的败势扳回,心中一阵洋洋得意。笑道:“你要是败给佛爷,就跟你师父滚出姑苏去吧!”林景熙发觉自己出招越来越迟钝,心知不能让托罕再耗下去,便斜走两步,卖了一个破绽。托罕好胜心切,见林景熙似乎不支,便伸掌打向林景熙肩膀。林景熙见托罕果然上当,长剑一挑,将转经轮挑飞,托罕骤失法宝,不由慌了手脚。林景熙飞起一脚踢在托罕面门,托罕庞大身躯平平飞出六尺,撞碎了路边一处摊位前竖着的牌匾。唐卷定睛一看,牌匾已经从中断成两截,一边写着“狗皮膏药”,另一边写着“专治跌打”。 托罕摔得七荤八素,忽觉得脖子上寒意沁肤,只见林景熙长剑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上。托罕嘴硬道:“我是乌斯藏王子,你不能难为我!” 林景熙怒道:“管你什么狗屁王子,你的密宗神通不过尔尔。快向本公子求饶,叫几声“爷爷”,本公子兴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托罕只觉得林景熙锋利的剑刃已经割破颈部皮肤,心中颤栗,正想着讨饶之事,便听到一个坚定而略带怒气的声音道:“士可杀,不可辱。小徒的密宗神通还未练到家,这并不能说明密宗神通不厉害!” 林景熙只觉得背后一阵杀气扑来,慌忙闪开几步,抱剑而立。只见街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六个喇嘛,其中五人装束跟托罕一样,另一中年喇嘛身着玄衣,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其实托罕的师兄坐在店里观战,见林景熙武功高强,托罕连吃几个亏,便想到街上相帮。而灭法神僧与李梦涯恰好在此时动手,破晓刀碰碎了酒坛子。唐卷防止碎片伤到自己,就露了一手暗器绝活。这喇嘛见酒馆中高手如云,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溜走,跑到几条街之外的客栈通知铁衣法王。铁衣法王听说王子托罕遇险,带着五名弟子火烧火燎地奔到酒馆前,恰好遇上林景熙逼托罕求饶这一幕。铁衣法王不耻于林景熙的行为,便冷冷道:“我来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密宗神通。” 林景熙从见到铁衣法王第一眼,就觉得此人虽然随意站立,但隐隐有渊渟岳峙的气象,怕是乌斯藏密宗高手。心惊胆寒之下,不禁又退了两步,一脚踩碎了那半截“专治跌打”的牌匾。 “半夜不睡觉,吵吵吵吵吵死个人!”这时,那竖立牌匾的小摊位后突然露出一个蓬头。 41 第四一章 《柳叶传》41 第四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 第四二章 《柳叶传》42 第四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 第四三章 第43章r 第二日醒来, 但在此刻的柳青青看来, 这几日来,她几乎已经翻遍了整个杭城, 除去这件最主要事情,前头她还在妖界里把素素弄生气,跟她说自己不愿意回天界,然后又在昨天晚上毅然拒绝了观音大士给她的成仙机会,现在搞得她独自一人留在凡间, 以前的柳青青总是有些羡慕凡人,日子过得忙碌充实,每天不愁没事情做,又有那么多丰富的情感生活,有喜有乐, 现在真让她做了凡人, 先说今天早上天一亮,她就开始觉得自己的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叫,研究了好久才知道是饥饿的症状,于是便先到街上买了一些吃的,哪知道后来吃得太多了又不住地想上茅房;好不容易解决了饥饿问题,又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流眼泪, 想以前为妖的时候,她屏了气在家里打坐修行,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眠不休也觉得无所谓,现在才在街上没走几步路就觉得疲累,由于昨天晚上一宿没想着要合眼,今天一到晌午就实在抵不住翻涌而来的困意, 这么折腾着,才不过半日下来,柳青青就禁不住想要感慨:做人还当真不如做妖精做神仙好, 一路呵欠连天地在大街上走了一圈, 这几天下来,甚至连街边几个摆摊子的妇女小贩都差不多认识她了,这回见她走过来,那边原本还聚在一起磕着瓜子聊天的一堆女人,一下下像是瞧见了什么新鲜事情似的,相互推搡着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个瞧来相对年轻的女子立刻意会,转过身来很显熟络地同她打招呼:“哟,柳姑娘,又出来找连公子啊?” 按照一般约定俗成的德礼来说,一个寻常的姑娘家,这样积极主动地每日往来街上寻找一个男子,犹其还是像连堇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男子, 妇道人家总显话多,有的时候还喜欢掘人墙角说事情,概因其生活无聊之故,这下好不容易有了新鲜事, 柳青青却不清楚她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见有人主动同她搭讪,还当是人家热情, 柳青青脑海里犹记得她是卖胭脂的,遂出口喊了她一声“胭脂姐姐”。r 她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倒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因为自己初来民间时,连堇陪着她逛了一次装饰铺子,曾告诉她那种红红粉粉的东西就是胭脂, 自那以后她就格外地留心此类小东西,路过这样的摊子总会停下步子看一看, 本来照她的年纪是不该喊人家姐姐的,可是从表面上看,她确实还是一个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不喊的话情理上过不去,所以就在嘴里蹦出了这么一个称呼,喊完了还很是得意, 果然,这一声喊出口,立刻让那女子疏开了眉眼,但觉她瞧来乖巧嘴巴讨喜,不禁在心里多生出几分好感,随即留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微显惊奇地道:“哟,不仔细瞧不知道,这柳姑娘怎么才几日不见,仿佛比早两日出落得更加水灵了些。”r 柳青青当她是同自己在开玩笑,便只是笑着道:“胭脂姐姐真是嘴甜,还劳烦胭脂姐姐这两日帮青青多多留心一下连堇连公子的消息,这样青青才是真高兴呢!”r 那女子闻言面色一红,犹豫着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对柳青青道:“留心倒是没有问题。不瞒你说,我近来也是鲜少听说连公子的消息,怪想他的。”r 柳青青怔了怔,撇起嘴角干巴巴地笑了笑:“是么,那他可是真是人人欢喜。”r 那女子又道:“却不知柳姑娘要找连公子做什么,前几日不是听说他去了将军府么,有没有去那儿看过?”r 柳青青摇了摇头:“他早就不在将军府里了。”r “这样啊……”胭脂姑娘若有所思地又拈了一颗瓜子塞进嘴里,“早几个月听说将军府出了妖怪,后来又没了消息。最近这城里倒真是格外地安生,也不曾听谁家说过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一类的东西出现,他既不在将军府,那又会去哪里呢……”r 柳青青听她这么说,想起这两日毫无线索地寻找,一下子更加沮丧起来,垮下肩膀悻然道:“所以我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着落。”r 胭脂姑娘忽然“啊”地一声,一转头吐去嘴里的瓜子皮道:“我倒是想起来,这杭城里还有一家子人和连公子走得很近呢!”r 柳青青听见她这一说法,即刻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和很多人都走得很近么?”r 柳青青想起自己以往也曾和连堇一道上过街,每回却是行一段路就得停下来,等他和路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唤住他的甲乙丙丁打打招呼寒寒暄, 胭脂姑娘“啧”了一声:“那不一样,这城里认识他的人自然是多了去了,可这一个却是例外。”r 柳青青见仿佛当真是有了连堇消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万分好奇地问:“那胭脂姐姐说的到底是哪家人?”r “就是城东的粮米大户许家。前几年的时候许家老母身患寒疾,本来这种病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只要随便找个大夫来看看就好了,谁知后来许家人找了好多个大夫,给许母试了很多药,到底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转,当时城里就有人传,许老夫人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r “许家?”柳青青自顾自地将这个词在嘴里复述了一遍, “当时许老爷还不信,后来许夫人又总说自己心慌气短,晚上睡觉时不时地会做噩梦,还总是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许家人这才慌了,又实在是想不出其它办法,只能在城门边的菜市场门口张贴了一张告示,说是谁有本事若能将许夫人的病治好,就把自家那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儿许配给他。”r 柳青青无意识地“啊”了一声,恍惚明白过来:“你说的可是那个生得修长高挑,额心还长了一颗淡痣的许小姐?”r “是的嘛……”胭脂姑娘看了她一眼,“后来这事自然是连堇去了,不过他最后有没有答应这门婚事我就不知道了。”r 原本就隐约有些怀疑的事情,现在一经确认,越想越觉得可能,柳青青一下紧张起来,急急地问:“那那……许家府邸究竟在何处?”r 胭脂姑娘伸手一指:“前面这条路出去左拐,再笔直走上一段路就到了。”r 柳青青忙道:“那谢谢胭脂姐姐!” 一路走一路心里“别别”地跳,她当先忆起昨日在药铺门口碰见许姑娘时她说家中有人等着用药……r 其它事姑且不说,那毕竟都不重要。她现在只希望连堇一定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要不然她真的是要……r 莽莽撞撞地在路口拐了个弯,柳青青一直只顾着看脚下的路,不留神“嘣” 柳青青摸着额头抬眼,待看清来人, 竟是连月!r 天哪,寻寻觅觅了多少天, 柳青青这下就差没哭出来,就怕他溜了似的,不等他说话先逮住他的衣袖,声音因着激动而显得有些发颤:“阿月,你这两天去了哪里?”r 不想连月这下瞧见柳青青却是跟见了鬼似的,乍然惊了一大跳:“柳青青,你怎么在这儿!”r 柳青青道:“我还要问你呢?连堇在哪里?”r 连月手里还抱着一包东西,这回将其圈在怀里紧了紧,只支支吾吾地道:“你现在不应该成仙去了么?”r “你怎么知道?” 连月撇了撇嘴:“算的呗。”r 柳青青道:“可事实上我还没去啊。”r “那你……”连月想了想,“那你现在应该好好地回去等着着成仙啊,来这儿瞎逛做什么?”r 柳青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踮脚往他身后看了看:“我的事,要你在这儿指手画脚地做什么。我问你,连堇他人呢?”r 连月眼神一晃:“他……不在。”r 柳青青一愣:“那他现在在哪里?”r 连月不看她,转身绕过她走:“我不知道。”r “阿月,”柳青青折身快步追上去,“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r “我哪有在跟你开玩笑。”r 柳青青不依不饶:“那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骗人也要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r 连月不胜其烦:“你不要再跟着我,跟着我也没有用,你只要去成你的仙去就好了。”r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柳青青这下更是紧紧地追着他不放,“是不是连堇出什么事了?”r 连月不说话, “你快告诉我呀!”r 柳青青急了,又欲伸手去扯住他的衣袖,这下被他烦躁地一把甩了开来:“说了让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你就算是知道他有什么事,你帮得了他么?”r 柳青青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说,他真的是出事了?”r 连月顿了顿,转身又继续往前走:“不是他出事了,而是他一直都是有事的。”r “你说什么!”柳青青闻言大惊,紧紧跟着他不放,“你说清楚,连堇到底有什么事?”r 柳青青放软口气:“你就先告诉我,没准我还真的能帮得上忙呢?”r “……”r “你先说好不好,不要这样不理我啊……”r “……”r 这么纠纠缠缠着, 连月停下来,几步走上台阶去, 柳青青举头一看,“许府” 轻轻敲了几下门,连月放下握着门环的手, 连月凝着脸别过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什么也没跟你说,更不是我带着你来的。”r 说完府内便有人出来应门, 柳青青到底没有十分明白连月的话,只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隐隐生起了一分难言的怯弱和恐惧,见他迈步进去了,一时无法思考更多, 弯弯绕绕地随着他进了许府,一路碰上许多人,看见连月都是一一地点头见礼,很是熟络的样子,却都不说话。就连见着他身后跟着的柳青青, 柳青青只觉得他们俱是安静得可以,甚至连每个人的走路声音都压得低低的, 越往前走心里就越发觉得清寒,隐约猜到什么, 这么折磨着,她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直至在一处房廊边上拐了个弯, 那园中鲜花翠叶横斜丛生,蝶舞鸟鸣期间, 最惹人眼惊艳的便是那园中池子里一朵朵滚圆鲜艳的莲花,风吹莲叶轻晃,垂下叶面上的水滴,颗颗炫亮如同珍珠一般, 那馥郁的莲花池边正斜斜倚坐着一个人,从侧面看上去的脸颊弧度一如既往地清爽怡人, 连堇听见脚步声,也不回过头来,只眼瞧着池子里自顾自地说话:“阿月,你快过来看看,这儿的莲花当真是与别处有很多的不同,一朵朵开得那样鲜艳饱满,颜色也是格外地红……”r 他说着弯腰蹲下身去,伸手轻轻触了触离岸沿最近的那朵红莲,自肩胛滑落下来的卷发依旧那样的浓墨入黑:“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他这边轻轻地吟着诗,却是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莞尔笑了起来,嘴边还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窝,“真想回到小时候,跟着家中娘亲与邻里姑娘们一道荡浆在河上采莲的日子,犹记得那时家门外荷塘里的莲花,也同样是如这般红得直蛰人眼。”r 说这话的时候,连堇的眼眸浓郁得似一汪深潭,方才展现出来笑意终究不能曼延至眼底,花色衬托人脸,还有一分隐约的苍白。 44 第四四章 《柳叶传》44 第四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 完结章 《柳叶传》45 完结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 前传一 《柳叶传》46 前传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 前传二 《柳叶传》47 前传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8 番外 《柳叶传》48 番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 补追番外之甜蜜篇 《柳叶传》49 补追番外之甜蜜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0 补追番外之成亲篇 :/ 连堇坐在这边批公文,黑无常坐在那边盘账目。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间或传来的纸张翻页声,还有一阵“吱呀吱呀”的蛐蛐叫声。 连堇微微蹙着淡眉,眼睛不离公文,心思却飘到了百里外。 他想起那日孟婆在奈何桥头对他说的话。 难道……真是自己脸皮太薄了? 或者,还是不要等到阎王下旨,先把事情和她说清楚吧? 那到底应该怎么说呢? 柳儿,嫁给我吧! 柳儿,我们成亲吧?! …… 想来想去想不通,反倒是肉麻得自己一阵哆嗦。 连堇无奈地放下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随意捞过手边的茶杯,正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安静的大殿里忽然爆出一阵叫喊声:“哎哟,卷毛将军,你到底磨磨唧唧地在等什么,还是个男人嘛你,上啊!快给我上啊!” 连堇一口水没稳住,全数喷了出来。 捂着嘴咳嗽着抬起眼睛,却瞧见那大殿中央,柳儿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手甩着狗尾巴草,带劲儿地斗着蛐蛐。 转头看看坐在一旁的黑无常,他已经忍笑忍得满脸通红了,一边别过头去,一边伸手指指柳儿,意思是:你家的媳妇,你自己管好! 黑无常比划完了站起身,抱起手边一本账本,抖着肩膀悄悄地出去了。 连堇只觉自己就快要颜面扫地,一下子气得脸色煞白,“砰”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柳儿被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连堇怒气冲冲地绕过桌子,一把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指着地上的蛐蛐罐子冲她怒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有办点女儿家的模样!你哪天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柳儿自到地府来以后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的样子,怔了怔,竟然一下子委屈地扁下了嘴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当我想呆在这里吗?” 连堇倏然愣住。 柳儿说着就红起了眼眶:“我说是要回家去,你又说要等孟婆给我煮汤喝。你当我想麻烦你吗?还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这里那么无聊,你又不让我找事情做,现在居然还来骂我,我娘以前都没这么骂过我,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着说着居然就捂着眼睛哭了起来:“你真是不讲道理,我讨厌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 “你,你别哭啊……我……”连堇见她一哭,一下子乱了手脚,连忙低头去怀里找手绢,哪知那条以往都随身带着的手绢,现在却是翻遍了全身都找寻不到。 他只得急急地捏起衣袖送过去。 柳儿也不客气,扯来他的衣袖就是一鼻涕,然后继续捂着脸抽抽搭搭。 连堇这下当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叹一口气,一下伸出手便将她拥进了怀里:“我也希望孟婆能早点把汤药煮出来。” 不想这连堇的怀抱香香软软的,柳儿埋在他的怀里一下子呆了去,连哭都忘了哭。 连堇微有些拘谨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柳儿,如果我现在说,我是说如果……我想要你一直留在这里,你愿意吗?” 柳儿继续趴在他的肩膀上呆呆愣愣。 连堇原本就紧张着,这么等了等,却是一直未等到她的回音,眼神一黯,随即松开了手。 “对不起,”连堇轻吸一口气,“我本不该对你那么凶的,但是你要知道,地府有地府的规矩,有些事情胡来不得。” 他说完退开一步,走到案几前收拾了东西,垂下眼转身道:“你若当真讨厌我,那我下次不在你眼前出现就是了。” 说着便暗着脸,迈开步子离开了无常殿。 柳儿见他欲要离去,张了张嘴,跟着他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__^* 柳儿已经接连几天都没见着连堇的人影了。 不想他说了不再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日出去之后,居然就当真未再回来过。 其间柳儿往奈何桥那儿去了好几次,都见孟婆在那儿忙得脚不点地。不说没有汤药喝,就连在那儿坐着唱山歌都没有人过去理她了。 柳儿很是失落,又一次从奈何桥无功而返之后,耷拉着脑袋蜷腿坐在冷冷清清的无常殿里胡思乱想。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用吃饭,也不需要睡觉的样子,每天过得都很忙碌。 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就是没有人愿意抽空搭理她。 原本连堇在的时候,她有什么问题问他,他一边批着公文一边总还会应一声,虽然总是答得很心不在焉,但总好过现在无人陪着她说话。 掐着手指算算时间,连堇已经连续走了好几天了呢,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还是他真的不愿意再理她了? 正想着,门外响起了一阵骚乱。 柳儿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奔到殿门外面一瞧,却见屋外不远正有一帮人往这边走来。 而走在人群中央的那两个,正是连堇和韦书。 连堇依旧是着了一身的白衣裳,不过衣襟上面却是沾了点点红色的血迹,仔细一看脸色也很是不好,却依旧强呈着笑脸与旁边的人说话。 柳儿见状怔了一怔,随之跟着心中一紧,急忙迈开步子奔了过去。 大约是见他这模样心急了,柳儿一跑连堇至近前,也不管他旁边还有多少人,脱口就急急问他:“你这两天都去哪里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居然连着眼眶也一起红了。 站在连堇身边的几个人都跟着连堇一起怔住了。 呆了一会儿还是韦书反应快一些,哄着周围的人便速速地离开了。 在场的几个人会意,一下子全跟着韦书一起溜得没影。 连堇脸上犹有笑意未曾褪去,见着她这样的表情,站在原处将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继而温言问她道:“柳儿,你怎么了?” 柳儿蛮横地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我问你这两天去哪里了呀?” “我啊?”连堇闻言,又展开眉眼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和韦书他们奉了阎王的旨意,一道去地狱南面捉厉鬼了。而且……”他一边说着一边忽地抽了出背在他身后的另一只手,“你看!” 柳儿只觉得扑鼻一阵香气,随即就是一片鲜艳的红色跃入目中。 她连忙眨着眼睛后退了一步,却见着握在他手里的是一簇开得浓艳的彼岸花,上面还沾着无数清甜的露珠,妖冶的模样分外讨人欢喜。 “喜欢吗?送给你!”连堇弯着眼睛将那束花往她身前送了送。 柳儿怔了怔,呆呆地伸手接了过来。 连堇又笑着对她道:“我现在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说完微微垂下眼,继续弯着嘴角道,“还有,你莫急,我刚才路过奈何桥的时候,已经问过孟婆了,她说你的汤药已经煮好了,还说一会儿就会差人送过来,你不妨再跟我回殿里等一下……” 话音未落,忽地觉得身前有一股大力送了过来,待回过神来一看,却发现是柳儿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吓死我了!”柳儿呜呜咽咽地在他颈间哭,“我还以为你当真再也不理我了!” 连堇怔立在那里说不出话。 柳儿继续抽抽搭搭地道:“你真讨厌,走去哪里也不提前先跟我说一下,不知道我会担心的吗?” 连堇怔怔地伸手回抱住她:“不是啊,我走的时候……已经托地狱守门的鬼差小丙捎话给你了,难道她没有告诉过你吗?” 恰于此时,鬼差小丙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狱门口,一边哭得泪眼盈盈,一边咬着牙撕扯着一朵红艳艳的彼岸花瓣:“哼,我就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我要气死你,谁让你跟我抢我们家的白大人!” *^__^* 阴历四月初五,阎王殿颁旨昭告鬼界:为促进天鬼两界友好往来,因由月老所指,兹特将凡女柳儿嫁与地府白无常连堇,不日成婚。并赐其奇珍异宝千斤,宅屋数顷。钦此。 此消息一经传出,鬼界大为震动。 其间不知吓到了多少个纯情的鬼差少女们,一时间地府里哭声四起,引得奈何桥游魂们惴惴不安地起了好几次骚乱。 连堇和柳儿成亲的那天,连天界的神仙们也赶来庆贺。 有几家欢乐就有几家愁。 这边一伙人说说笑笑地敬着酒,那边一桌子阴阴沉沉地笼着一层乌云。 小丙红着一双兔子眼,一边看着主桌上的一对新人,一边狠命地拿筷子跺着碗底。 在地府为鬼,她已经连续好几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了,现在面对着一桌子香喷喷的食物,反倒是全然没有胃口。 旁边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拍她的肩膀:“喂,喂!” 小丙回神转过脸来,看也不看是谁,恶狠狠地就问:“干嘛?!” 但见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娃儿模样的男孩子,亦是瞪着一双眼睛不满地看着她:“你问我干嘛,我还要问你干嘛呢!”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你不知道你把你碗里的汤汁都搅到我身上了吗?” 小丙定睛一看,还真是这样的。 不过,从这男孩子穿着来看,好像不是鬼界的人嘛? 于是小丙梗着脖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男孩回答她:“我叫素素,是天界来的。” 小丙随即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凝着眼睛奸笑起来。 素素警觉地将身子微微后仰:“你要干什么?” 小丙别着眼睛往主桌那边示意了一下:“你是不是也特不待见他们两个人成亲?” 素素奇异地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小丙得意洋洋地伸手一指他脚边的地上:“因为这个啊!” 素素顺着她的手指低头看去,却发现原本放在他手边的好好的一块抹嘴丝布,现在已经被他全数撕成雪片丢在地上了。 素素沮丧地扁下了嘴:“原来被你看见了。” “是啊!”小丙酸酸地吸了吸鼻子。 两个人跟着对视一眼,忽然抱头痛哭。 *^__^* 花好月圆时,洞房花烛夜。 终于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来闹洞房的人,连堇终于得了个清静,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转身走向床边。 那里正坐着一个穿红衣掩红帕的新娘子。 大约是因为紧张,露在宽大袖子外的一双手正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前不停地翻搅。 柳儿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去奈何桥边找孟婆。 自从喝了孟婆的汤药,找回了前几世的记忆之后,柳儿不知为何就跟孟婆格外地亲近起来。 见着柳儿来了,孟婆分外地唏嘘感叹,一直拉着柳儿说话,期间直道自己在地府里一直承蒙白大人的照顾,而自己也是打心底里待他就如亲子,现在居然有朝一日能看到他成亲,真真是开心啊云云。 那些话语柳儿却是没什么兴趣听,一边坐在那儿假装附和,一边却是将心思飘回了无常殿里。 连堇现在在干嘛呢? 他会不会还在忙? 前几天从天界送来的一大堆贺礼,他们凑在一起点了好几天都没点出个准确数目来,等自己一会听完了孟婆的唠叨,回去了还得接着点。 不知道送给宾客的红包包完了没有,来之前也没有仔细地数过,等会回去了还要好好地跟连堇核对一下。 柳儿这么在心里盘算着,双眼越来越朦胧,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想睡觉。 结果还是孟婆一句话把她从周公那儿拉了回来:“柳儿,明天就是你们成亲的日子,孟婆婆看你乖巧,不妨就先把孟婆婆曾经为人时学来的成亲招数教给你!” 柳儿立时精神抖擞,亮着眼睛问她:“什么招数?” “哼哼……”孟婆贼笑两声,附到她耳边一阵滴里咕噜。 *^__^* 明晃的烛光里,连堇的眼睛如黑夜般明亮,他已经掀开了盖在柳儿头顶的帕子,一侧身自她身边坐了下来。 感觉边侧的床铺有些陷了下去,柳儿一阵紧张,连忙挪着屁股往旁边坐了坐。 连堇微微有些诧异。 “那个……”柳儿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语重心长地唤了一句,“连堇啊!” 连堇看着她在烛光下显得越来越红的脸颊,微微挑起嘴角:“嗯?” 柳儿顿了一顿,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双眼一闭,猛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鼓起嘴巴就着向他凑了过去。 连堇不料她有此一招,倏地瞪大了眼睛。 过了少顷,连堇忽然涨红着脸一把将柳儿从自己身前推开,继而飞快地捂着耳朵从床边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我……”柳儿委屈地随着他站起来,支支吾吾地道,“孟婆婆昨天告诉我,洞房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机会给你吹吹耳边风,这样你以后就会待我好一点。” 连堇呆怔:“耳边风?” 柳儿的眼神四处漂浮:“啊……是啊……” 连堇哭笑不得:“耳边风是这样吹的吗?” 柳儿继续四处飘眼神:“那……我应该怎么吹啊?” 连堇闻言冷笑了一声,一折身走到桌边,“呼”地一声吹熄了那桌面上摇曳不定的蜡烛。 世界从此一片漆黑。 囗囗囗囗,囗囗和囗囗,囗囗了囗囗囗囗的囗囗。 观众拍桌子:然后呢?然后呢?我要看下面的! 作者摊手:我也很想给你们看啊,不过貌似被和谐了,不如你们自己填?远目……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呀,这篇文的结尾,到这里终于能给姑娘们一个交代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