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要出嫁》 第1章 《七巧要出嫁》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大清乾隆十二年,苏州,云岩禅寺。 夏日炎炎,万里无云。临正午之际,善男信女不是早已离去,就是在寺里用斋饭,山门外显得有些冷清;兜售香烛水果的、摆摊算命的、卖凉水吃食的、推销跌打膏药的各路人马也趁空打盹休息。 围墙边停着几顶大户人家的轿子,各家轿夫们聚在墙边阴影乘凉,有人一吆喝,便拿出牌九、骰子、铜钱,热热闹闹地赌了起来。 唯独一个方面大耳、神情憨厚的年轻人守在轿边,盘腿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食指一个个指著书上的文字,认真诵读。 “安大哥,你又在用功了?” 十八岁的安居乐抬起头,望向来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颈子道: “青石,我在学认字,谈不上用功,回去还得问帐房先生几个生字。” 牛青石今年十六岁,他打着一条粗黑的长辫子,神色明朗,眼眸清亮,脚踏草鞋,身穿缝了几块补靪的粗麻衣裤;衣色虽旧,倒是十分整齐干净。 他放下肩头的扁担,两个沉重的箱笼落地,他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坐到安居乐的身边。 “我做卖货郎不必认太多字,懂得认银钱、会算钱、找钱就行了。”他将招揽客人的博浪鼓放到箱笼上,拿起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 “多认得几个字是好的。”安居乐拿出油纸,仔细包妥“幼学琼林”,再收到怀里。“我以前就是识字不多,不懂事,这才会跟周家签下十年长工契约。” “安大哥,没关系,你再四年就可以出来了。”牛青石安慰道。 安居乐点点头,眼眸又有了光采,从腰包拿出一个荷叶包裹的事物。 “来,给你吃,甜甜做的饭团。” “不,这是安大哥的午饭。”牛青石赶忙婉拒。 “这不是午饭,这是甜甜给我的点心。等我们送老爷回周府后,才会吃午饭。”讲到甜甜两字,安居乐的大脸不知不觉红了。 “就是甜甜给你的点心,我才不能吃。” 安居乐还是执着地递出饭团。“我知道你不吃午饭,省钱帮弟弟买纸笔,给妹妹买果子,我在周府不愁吃,你在外头做生意,风吹日晒很辛苦,拿去吃。” “多谢安大哥。” 牛青石明白安居乐的憨实脾气,他要他吃,就是诚心诚意叫他吃,再推辞下去,可又要急坏那张容易脸红的大脸了。 打开荷叶,他心怀感谢,咬下特别香甜的饭团。 受人点滴,必当涌泉以报。他和安居乐一年前结识于云岩寺外,大家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个性不同,境遇也不尽相同,但努力改善生活的心是相同的,这或许是他们格外投缘的原因吧。 安居乐见他吃饭团,开心地咧开了笑容,再站起身子,拿了博浪鼓咚咚摇两下。 “青石,等我离开周家,我还想跟你学做卖货郎,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你抢生意,你在苏州城东,我就到城西。”他很认真地说明。 牛青石爽朗大笑道:“安大哥别客气,或许我们可以合伙开个货行呢。” 安居乐眼睛一亮。“那你来当老板,我不会说话,当个搬货的伙计就好。” “做生意不一定要会说话,一分钱一分货,诚信最重要,只要做出口碑,生意自然会再上门,很多大婶大姐都是我的老主顾,特地找我拿胭脂水粉。” “还是你会说话。如果有客人站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安居乐突然结巴,一个小小姑娘站在箱笼前面,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粉嫩的小手掌,好奇地抚摸扎在木条上的各色丝线。 “啊!客人!青石!”他赶紧呼叫正主儿,免得搞砸人家的生意。 “来了。”牛青石忙吞下最后一口饭团,喝下一口水,嘴里还在嚼东西,他已经打开箱笼抽屉,把握时机吸引客人的目光。 有如神仙施展法术,每打开一个抽屉,就变出一个花样,这个小屉是银簪、琉璃簪、珐琅簪、玉簪、木簪;那个小屉是不同颜色的胭脂片、香粉盒;这个小格是金耳环、玛瑙耳环、翠玉耳环、珍珠耳环;那个小格又是各种造型刻工的墨篦木梳;一个小小的箱笼货架,有着各式各样的货色,琳琅满目,令人看得眼花撩乱。 夏七巧睁大了眼,白嫩的小脸充满惊喜,可一双小手却缩了回去,只是眨着长长的睫毛,畏怯而期待地盯住那些小玩意儿。 青石很快地打量这位小小客人,她年约七、八岁,模样清秀甜美,梳着可爱的丫髻,身穿一袭亮滑似水的鹅黄丝绸衫裤,两只红绒蝴蝶缀在她红色的小绣花鞋上头,彷佛随风展翅,翩翩起舞。 她身边并没有陪同的仆妇,但这并不影响他招呼小客人的诚意。 “小姑娘,这里有缝沙包的布片,妳看,上面印着鲤鱼,这里也有牡丹花样的;还是妳要打蝴蝶结子的丝带?喜欢什么颜色,自己挑,一条两文钱,三条算妳五文钱。这里有新来的并州柳叶剪,瞧这柄小巧玲珑的,专门用来剪精细的绣工,妳的手小,正好适合妳用。” 夏七巧睁着好奇的大眼,脸蛋微红,摇了摇头。 小姑娘可能招架不住他的招呼吧?牛青石觉得好笑,恐怕这小姑娘也没带钱吧,但无论如何,人来就是客,他又微笑道:“妳看到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看。这丝帕好多颜色,好多绣样,妳可以一张张看,别担心,不会碰坏的。” 七巧还是摇摇头,小脸胀得更红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盯住放在箱笼最下面未开启的抽屉。 “好吧,给妳瞧瞧好玩的玩意儿。” 牛青石笑着拿起屉笼,取出一支细长的黑色金属直筒。 七巧本来还在用力摇头,一眨眼间,眼前突然飞来一株大树,青翠的叶片让正午阳光晒得闪闪发亮,枝桠上还停着两只打盹的小雀,风一吹,树枝摇晃,小雀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看得到树上的麻雀吗?”牛青石蹲在地上,帮她拿着千里镜。 “咦?” 七巧的视线移开眼前的长筒,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带笑黑眸。 她害羞地低下头,别过脸,踢踢她的小绣花鞋。 “喜欢就拿去玩。” “这什么呀?”她怯怯地问道。“里头有一棵树。” “这是千里镜。这树不是在里头,在那儿。” 七巧顺着他比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前方路上有一株大榕树,两只麻雀在树梢飞来飞去,忽地一下子又钻进了浓密的叶片里。 “啊!麻雀不见了。” “妳拿去找找,千里镜可以将远处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啊?!”好神奇的东西,她心里好紧张,小声问道:“我可以拿?” “当然可以了。妳自己拿着,四处瞧瞧,可以看得很远喔。” 七巧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小手掌在裤边搓了搓,擦了擦,再极其小心地接过千里镜,牢牢捧住,开始搜寻一个她所没有见过的新奇世界。 见到那张小脸绽出一对惊喜且娇憨的梨涡,牛青石笑了。既然小姑娘喜欢,就让她玩玩吧,她开心,他看了也开心,能不能做成生意倒不重要了。 “卖货郎,你这里有水粉吗?”一个姑娘来到他的担子边。 “姑娘要看水粉?”他马上站起身,拿出屉子,放在箱笼上面,让姑娘看个清楚。“这是玫瑰花粉研磨的香粉,还是要浓一点的茉莉香味?” “莲心,妳别看这便宜的货色了。”一个妇人走过来,不屑地道:“妳要嫁的是好人家,可别让妳的婆婆闻出劣等水粉的味道。” “莲心?!”牛青石一震,抬起头来望向那位姑娘。 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是震愣得说不出话来。两年未见,彼此的模样儿都有些改变了,身子抽长了,脸孔长大了…… 莲心顿时红了眼眶,低头挽紧竹篮。 “咦!你这卖货郎挺面熟的?”那妇人打量着他。 “钱大娘……”牛青石苦涩地喊了一声。 “你!”钱大娘嘴角拧出嘲弄的笑容。“我说是谁呀,原来是我们隔壁的穷邻居啊,我们搬走两年了,你爹还没考上举人吧?” “我爹每天念书,总有一天会考上。”牛青石用力握紧拳头。 “呵!你爹那个酸秀才考了二十年,贡院的看门老狗都认识他了,见到你爹还会汪汪叫、摇尾巴哩!”钱大娘拖着莲心的手,转身就走。 牛青石按下屈辱的心情,焦急地追问道:“莲心要嫁人了?” 钱大娘转过身,上上下下看他好几眼,又拧出鄙夷的脸色。 “是呀!我们莲心要嫁人了,对象是许家大少爷,人家有十亩田,一座桑园,莲心是嫁过去享福当少奶奶,不是帮卖货郎煮饭带妹子的。” “可是……我和莲心指腹为婚……” “哈!指腹为婚?”钱大娘声音拔尖,笑得有如夜半鬼叫声。“两个醉鬼说的醉话,谁能当真?我家老鬼死了,你爹疯疯癫癫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家有十亩田、一座桑园,再给我八十两聘金,我就将莲心嫁给你!” “娘。”莲心哽咽地抓住钱大娘的手,始终没有望向牛青石。 第2章 牛青石心如刀割。牛、钱两家比邻而居,他自幼就当莲心是未过门的妻子,两人很少讲话,但见了面总是递个眼色,默默微笑;谁知两年前,钱家一声不响搬走了,从此莲心成为他心头的一块阴影。 “钱大娘,请莲心等我两年。”他脱口而出。 “哼!”钱大娘凶恶地道:“一刻也不能等!莲心十六岁了,人家许少爷看上她,是她的福份,你这只穷牛要是真的爱护莲心,就别叫她跟你吃苦!” 吃苦?!牛青石呆若木鸡。钱大娘说得没错,莲心嫁他是吃苦啊! 他娘亲早死,爹爹终日苦读,不事生产,家里还有两个幼小的弟妹,而卖货利润微薄,过得一天算一天,他又怎能要求莲心陪他过这种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钱大娘和莲心离去,他还是只能呆愣原地。 “青石。”一只暖和的大掌按住他的肩头。“不要难过。” “安大哥,我很好。”牛青石以袖子揩去眼角的泪珠。 “我家老爷出来了。”安居乐帮他收好一只抽屉,忙走回轿子边。“有空我会去找你,你有什么事,过来周府找我。” “好。”望着那张诚挚的大脸,牛青石的心情稍微好些了。 各家大老爷一起出来了,云岩寺门前一阵忙乱,收牌局、抬轿、载人、呼喝,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安静无声,只留下继续打盹的小贩。 正午骄阳炙热,晒得脸孔发疼,牛青石突然感到很热、很疲倦。 他好想回家,看爹,看弟弟,看妹妹;他僵硬地挪动手臂,一一收好箱笼的抽屉,再挑起扁担,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夏七巧抱住颇有重量的千里镜,汗流浃背地跟着大哥哥。 咚!大哥哥的博浪鼓掉了下来,他却是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走。 她忙用左手挟紧千里镜,蹲下小身子,捡起博浪鼓。 咚!咚!咚!她故意摇了好几下,可是大哥哥完全没听到。 “大哥哥!”她不断喊他,可大哥哥走得好快,不管她怎么喊,他都好象聋了似地,她只好拚命跑,努力追上他那好大的步伐。 怎么办?!她急得快哭了,大哥哥走个不停,她快跟不上了。 忽然感觉肩膀痒痒的,她转头看去,立刻吓得寒毛倒竖! 就在她的鼻子前面,一只胖大黑蜘蛛正在蠕蠕爬行,毛茸茸的八只爪子就像八条毛虫,正往她的鼻子攀爬过来。 她惊恐至极,忙用博浪鼓去拨,谁知那蜘蛛好象长了翅膀,瞬间一跃就跳上了她的右手手背。 她全身僵硬,就看着蜘蛛伸出长黑毛长脚,一步步往手臂爬来,那蠕动的刺痒感觉令她脑袋一片空白,惊惧的泪水也急泻而下。 “大哥哥,救命啊!” 她双手乱挥,两脚乱跳,手里的东西也扔了出去,拔腿就跑。 偏偏石板路凹凸不平,她小小的脚掌绊到石头缝,整个小身子就往前面的大哥哥扑了过去。 牛青石正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蓦地一个小小人儿冲过来,他心神恍惚,一时不留意,双手失去重心,两脚往后踩了几步,就是无法稳住身体,整个人和箱笼连同那个小人儿一起跌到石板路上。 碰!咚!呛!叩!叮!各种物品摔落地面的声音此起彼落。 “大蜘蛛啊!”七巧大声哭叫。 “什么?”牛青石跌倒在地,但双手仍本能地护住小姑娘。 “呜啊!有蜘蛛!在我手上啊!” “吓,在这里。”牛青石看到一只大黑蜘蛛爬在地上,立刻随手抓来一块事物,用力砸了下去。 “啊呜!”七巧觑了一眼变成肉酱的蜘蛛,又是放声大哭。 牛青石赶忙坐直身子,扶好大声啼哭的小姑娘,安慰道:“小姑娘,蜘蛛没了,不要怕,别哭了。” “呜,好可怕!蜘蛛要吃我……我不给吃,会痛啊!” “蜘蛛被我打死了,牠不会吃妳了,别怕。小姑娘,妳爹娘呢?” “大哥哥,我要还你千、千里……哇呜呜、呜呜,好吓人……”七巧余悸犹存,抽抽噎噎哭个不停,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不就是刚刚那个有一双好奇大眼的小姑娘?牛青石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交给她一支千里镜,却因遇见莲心,心情烦闷,竟然忘记跟她拿回来。 可是小姑娘两手空空,千里镜呢? 他放眼寻找,入目尽是一片狼藉,洒了满地的梳子、针线、纸笔,还有飘到水漥的丝帕和扇囊、撞歪的竹编小屉、碎成几十块的镜玻璃和小瓷盘;而拿来砸扁蜘蛛的“武器”则是一方已然裂开的砚台。 他拿起摔落身边的千里镜,一颗心更是跌落深谷,魂儿都散了。 所有的杂货,不管是昂贵的,便宜的,也不管是托售的,或是割货的,如今损坏了,弄脏了,全部都得由他自负损失。 他欲哭无泪。不能怪小姑娘,都怪他心神不宁,没将箱笼抽屉拴紧,以致于一跌倒,就将他吃饭的家当摔坏了。 夏七巧哭哭啼啼地以手掌抹泪,看到大哥哥拿着千里镜发呆。 怎么办?她摔坏千里镜,又撞倒大哥哥的摊子,她闯下大祸了。 “呜……”她压抑着不敢哭出声音,嗫嚅道:“不要抓我……” “小姑娘,我没有抓妳。”牛青石放下千里镜,轻轻拍掉她身上的灰尘,露出温煦的微笑。“幸亏妳没有摔伤。” “不要抓我去卖掉。大哥哥,我要回家,我要找娘啊!” “我怎会抓妳去卖掉?”牛青石扶小姑娘站起,从小屉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蹲在她身边,帮她擦掉眼泪鼻涕。“告诉大哥哥,妳住哪里?我送妳回家。” “呜,我住吴宫巷……” 牛青石想到了吴宫巷的大户人家。“妳是夏家的小小姐?” “呜……呜哇哇,你会卖掉我,换银子,赔你的千里镜啊!” 面对这个不知所措、单纯又惊恐的小姑娘,牛青石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别怕,大哥哥不会卖妳,千里镜坏掉就坏掉了,别去想它。” “可是、可是你的东西……”望着散落满地的杂货,七巧还是又怕又慌。“蜘蛛咬我,我好怕,撞到你,害你跌倒,呜呜、哇呜……” “唉!这么爱哭。”牛青石将帕子塞到她的小手掌,实在不知如何哄她;他家小妹成天笑嘻嘻的,就算要哭,啼个两声就没事了,哪像这位小姑娘哭个没完没了,比午后的大雷雨还要惊人。 但他无法忽视那张哭得双颊通红、小嘴扁扁的小脸蛋,于是在口袋里摸了一下。“小姑娘,妳看这是什么?” “钱。”七巧抬起泪眸。 他双手合十,将铜板藏在两手掌心之间,忽然双拳一握,笑道:“妳猜猜,现在铜板在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七巧很肯定地道。 “没有。”他微笑松开左手,空无一物。 “那一定是右手。”她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服气地再猜一遍。 “也没有。”摊开右手,空空如也。 “不见了?”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大哥哥怎么变的? “在这里。”他两手在头上摸了一下,神奇地从耳朵后面拿出铜板。 “咦!”她好奇地盯住铜板,生怕它又会突然消失。 “小姑娘,这是神仙给的神仙钱,妳如果再哭,它又会变不见喔。” “真的?”七巧已经完全收了泪水,圆睁那双好奇的大眼,湿润的长睫毛眨了眨,惊喜地问道:“大哥哥,你遇见神仙?” “心诚则灵。”牛青石拿起她的小手,将今天唯一收入的一枚铜钱放进那柔软的掌心,笑道:“给妳神仙钱,妳想哭的时候,就摸摸它,告诉自己,不哭了,不然神仙不见了,就无法保佑小姑娘了。” 七巧似懂非懂地望着小铜钱,感觉大哥哥的手十分粗糙,好象是一块硬牛皮,不觉伸出一根指头,好奇地轻触他长着硬茧的粗指节。 “大哥哥,你叫神仙修好你的东西,你又可以做买卖了。”她嗓音稚嫩,兴奋地出主意。 “神仙也没办法了。”牛青石黯然地缩回手,开始捡拾地上的东西。 七巧握住铜钱,放进口袋里,不明白大哥哥怎么不笑了。 世上有神仙吗?如果真有神仙,应该让大家穿好看的衣服,而不是像大哥哥穿破衣草鞋,没钱娶漂亮的莲心姐姐,还被那个凶大娘骂得快哭出来,现在她又撞坏他的箱笼,大哥哥的心里一定很难过了。 她的小手碰到口袋里一个坚硬的东西,她没有犹豫,立刻拿了出来。 “大哥哥,给。” “给什么?”牛青石转过头,眼睛被亮光一刺,原来是一枚闪亮的银元宝躺在她的小掌心,足足有二十两的份量吧。 他惊讶地盖上她的指掌。“快收起来,钱不露白。” “大哥哥,七巧八岁,懂事了,我弄坏你的东西,就要赔你。” “不用了,大哥哥自己会处理,我不能拿妳的钱。” “这是我娘给我的功德钱,要我拿给云岩寺的大和尚,他会帮我点一盏光明灯;可我不要点灯,庙里的灯很多,不差我一盏,我回家在自己房里点蜡烛、念经文就行了。”七巧一板一眼地说明。 “点灯是保佑妳平安幸福,一定要点的。” “我不要。”七巧仍执拗地递出元宝,大眼水灵灵地,再绽开娇憨童稚的笑容。“灯在庙里烧呀烧,烧完就没了,可我给大哥哥赔你摔坏的东西,你去做买卖,等赚到了钱,就可以娶莲心姐姐了。” 第3章 “不行,我绝对不能拿。”牛青石心头一紧,但仍很坚定地回绝。 “大哥哥,我要走了,娘会找不到我的。”七巧踮起脚尖,将元宝放到牛青石的口袋里,转身就跑。“大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不行的……”牛青石拿起元宝,打算塞回她的手里。 “喂!站住!”背后传来吆喝声。“你在我家门口倒了一堆破烂,叫我怎么出门?哎唷,这玻璃碎片扎脚啊!” 牛青石忙转过身,一个横眉竖目的男人正抬起右脚察看“伤势”。 “对不起,您受伤了?” 那男人拔掉鞋底的碎片,扔了开来,气呼呼地道:“还好没受伤,不然我立刻叫你吞了这面破镜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清理干净。” 牛青石一再地道歉,跪到地上,一一清理地上摔破的买卖家当。 炎夏正午,日头毒辣,他的汗水大颗大颗地跌落石板地面,立刻干涸成一块又一块的无色汗渍。 口袋沉甸甸的。她刚说她叫什么?七巧?吴宫巷的夏家七巧小姐? 他抬起头,望向她离去的方向,心底彷佛吹过一阵清风,日头似乎也不再那么炙热了。 秋风萧索,一群人不畏寒冷,缩着脖子,双手笼住袖口,挤在粮行门前看热闹。 “何老板,你一定要换我这批麦子,全部发霉长虫了。” 牛青石身上穿著夏天的单薄麻衣,脚底也仍是透风的草鞋,脸色有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些苍白,手臂冷得颤抖,指向身后一车的麦子。 “我说小哥啊,这白纸黑字契约载明了,货经售出,概不退回,咱们银货两讫,这个牛字不是你划的吗!”何老板抖出一张纸。 一个“牛”字两端往上钩,活像一对半角,牛青石握紧拳头道:“没错,是我亲笔所划,但你也不能卖我压了好几年的烂霉货,叫我如何去磨面粉卖人家?” 何老板瞟向桌上一堆长了绿霉的麦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呵,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调了包,故意拿一批烂货来诳我?小哥,做人要诚实啊。” 牛青石忍住气愤,又是颤抖地拍向麻袋。“这上头有你粮行的标记,我从仓库运出来,直接拉到磨坊去,怎知一打开,全部是坏的。” “喂,姓牛的!你可别信口雌黄!”何老板用力拍下桌子,恶狠狠地道:“我何记粮行立足苏州二十年,多少官家富商都从我这里进五谷杂粮,我要敢卖霉米,早就被砍头了,还由得你在这儿胡乱呼喝!?” “可你卖我劣质的、发霉的、腐烂的麦子,这里全部是证据!” “牛青石!你再敢诬陷我何记粮行,小心我告上官府,让你一辈子挑粪扒上,永不得翻身!” “何老板,你不讲信用,故意让我看好麦子,再卖我坏麦子,你……没有诚信,以后、以后没人跟你做生意!”牛青石气极,说话也结巴了。 “哼,以后你还有本钱做生意吗!” 何老板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故意放在他衣衫上的大补靪。 牛青石蓦然明白了,拳头握得更紧,所有的血流往脑海里冲去。 对何老板来说,十两银子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有没有他这个主顾都无所谓。就算给了劣质货色,让他从此不再上何记粮行买货,对何老板也没有任何损失,不过是出清存货罢了。 “你欺负我!”他怒吼道。 “你无凭无据,说破了嘴也没人理你,别在这儿阻挡我做生意了,走开!走开!”何老板挥手赶人,突然眼睛一亮,在人群中发现他的大主顾。“哎呀!是高管家啊,您这个月进的五十石米,都给您准备好了,先进来喝口热茶吧。” 一旁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听进牛青石的耳朵里,全成了嘲弄。 谁叫他自不量力想做生意!他向小姑娘“借”了二十两,以八两赔掉摔坏的杂货,一两帮爹爹弟妹买新被和冬衣,一两还掉赊欠多时的租金,剩下十两,全数拿来买麦磨粉,准备运到乡间兜售,赚几文钱过年,再连本带利还给小姑娘,怎知却遇上一个专门欺负穷人的势利何老板。 都怪自己不识字,也怪自己年轻识浅,太容易相信别人;早知道他应该去找安居乐,请他去问周府的帐房先生,查看那张契约是否妥当。 一切都太迟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风吹袭,吃力地拉起板车,避开众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只想尽速离开这间杀人不流血的粮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冻得发僵,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外城河边。 河水滚动,枯叶飘零,杂草焦黄,天空笼罩厚厚的乌云,景象荒凉至极。 他长叹一声,将一袋袋麦子搬到地面,从怀里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这堆发霉的麦子上,很快就烧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泪水,拿起原先用来铲麦子的铁铲,用力插下泥地,开始挖坑。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从粮行一路跟他走来外城河。 “风萧萧,泪茫茫,一把麦子烧去了;人情冷,世事凉,小哥痛心掘坟坑──不对啊,小哥为什么要掘坟坑?” 陈万利捋着胡子,吟了几句诗,歪头不解地瞧着牛青石。 “老爷,您就别站在下风处,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陈发将他拉开几步,免得被火星子烫伤。 “我说小哥莫不是想不开,打算引火自焚?”陈万利一惊,也没空吟诗了,忙唤道:“喂,我说这位牛小哥,天干物燥的,你烧这堆火作啥?” “坏掉的麦子,烧了。”牛青石卖力挖坑,额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烧光,也没证据告那个黑心肠的何老板了。” “自古以来,没有穷人打赢的官司。”牛青石仍奋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愤慨又无奈。 “说的也是。”陈万利心有所感,看来这位年轻人是深刻体认世情了。 可不知道这会让他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还是转了个性,学会变通?或是有样学样,大家一起当奸商?他决定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实啊,小哥的麦子要是磨成了面粉,任谁也看不出发霉,即使有米虫,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动作,望向这位弥勒佛也似的大老爷,神色严肃地道:“磨坊老板也这样劝我,他说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诚信,卖出去的东西一定是实在的,不能欺骗人。” “小哥没做过生意吧?” “我做过卖货郎。有人说我卖的是劣等货,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绣线,也是走了好几户店家,比价格、比成色,这才挑出最好的货色来叫卖。” “只是蝇头小利的生意,何必这么辛苦呢?” “蝇头小利也不能欺骗客户。绞绣线的丝绵不足,绣线容易断裂,客人下次就不会再买我的绣线;同样的道理,我若卖出发霉麦子磨的面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没脸再去面对他们。” “不过,何老板那张脸还是红光满面,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亏,但他继续偷鸡摸狗的话,迟早有报应。” 牛青石皱起一对浓眉,灼灼目光变得黯然,仍低下头去掘土。 十两银子已让火焰吞噬,就算何老板终有报应,他又要如何捱过这个冬天? “小哥,回去做卖货郎吗?”陈万利又问。 牛青石将一堆灰烬拨进土坑,摇摇头。“天气冷了,大家不太出门,也许……”也许找个大户人家卖身当长工,赚取固定收入吧。 “所以天气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续地拨扫灰烬。“不是。这麦子不好,不能随便乱丢,否则有人捡走,昧着良心卖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亏。” “小哥想得周到,很好。”陈万利赞叹一声。“小小年纪,难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陈发见机行事,又是帮老爷洒银子的时候了,他掏了腰包。“这里有几锭碎银,你拿去贴补部分损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钱。” 牛青石抹去额头汗水,将最后一坨灰烬拨入坑里,望着逐渐熄灭的火花,他想到了那个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姑娘摊着大元宝的粉嫩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张娇憨可爱的笑脸。 他用力摇头,再铲下泥土,掩埋灰烬。 “阿发,收起来。”陈万利摆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边,颇感兴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哥人穷志不穷,脚踏实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见识,有骨气……唉!这身子骨是单薄些,你叫牛青石?几岁了?” “我十六岁。”牛青石没空理会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爷,专心用铁铲拍平填实的土坑。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没猜错……”陈万利得意地捋胡子,他是见多识广,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会念书,你赚钱供弟弟读书?” “嗯。”牛青石又用脚踏了踏地面。 陈发心知肚明,老爷的大善人心肠又在蠢蠢欲动了。十一年前捡回一个哭墓娃娃回家念书,如今又想捡个现成的聪明孩童帮陈家挣功名? “老爷啊,我们陈家今年已经出一个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陈万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破旧的衣裳,不知道这位大老爷要他的什么东西。 第4章 陈发又道:“老爷,咱陈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干,连仆役丫鬟也像泥鳅一样滑溜,不缺人手帮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们可以为苏州城养出一个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爷刚刚才说,苏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这儿设货行了。” “我不设,他可以设啊!”陈万利越说越开心,心底正在酝酿一个宏伟的大计画。“牛青石,有兴趣跟我学做生意吗?” “我不认识你。”牛青石谨慎地道。 陈发赶紧帮老爷打知名度。“你去问你熟识的店家,看他们是否听过绍兴大盐商、大善人陈万利陈老爷,就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了。” 陈万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扬州有一间货栈,各式货物南来北往,四通八达,让你看上两年,保证学得其中精髓。对了,你识字吗?” “不识。”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时间,你跟我上北京,下广州,四处见见世面,增广见闻。”陈万利兴奋极了,双眼发光,恨不得立刻拐走这只大牛,好好调教他经商的本领。 “我不能离开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听梦话,不置可否地摇头。 “我给你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这段期间你待扬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会再给你薪饷。三年后,我借你一百两银子,你去发展自己的生意;再过一年,你要还我二百两。” 牛青石听得胡涂,觉得很不可思议。借一百两得还两百两,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但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陈发察言观色,他的任务就是及时提醒老爷做事不可太过莽撞。 “唉!老爷,你吓到牛兄弟了,这么重大的决定,哪是你唬弄个两句,他就会乖乖跟我们走。” “是了!”陈万利击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后离开苏州,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我住迎宾客栈天字第一号房,想通了就来找我。” 陈发猛点头,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线。“我家老爷从来不收徒弟,牛兄弟,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喔。” 牛青石握住铁铲,望着两个弥勒佛也似的人物离去,脑袋还是一团混乱,犹不知自己到底遇见了何方神圣。 寒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乌云,吹皱了河水,波光潋滟,倒映出一片晴空。 第2章 十年后,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气爽,清风拂过一畦盛开的菊花,吹进夏府大宅,将淡淡花香飘送进大厅,为豪门宅院添上些许清雅气息。 大老爷夏公明却是浑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却呛得喉头发凉,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湿胡子,紧张地望向贵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简单的灰棉袍,脚上是寻常的黑布鞋,气定神闲地放下杯盅,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过来。 “夏老爷,今天牛某三度拜访,贵府积欠两年的米粮钱也该还了,否则您签下的抵约合同,在下就要请官府监督,履行田地转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愿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约,一式两份,他和牛老板手中各持一份,上头都有他的亲笔签押和用印。订约时间是一年三个月前,那时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钱,没有粮行愿意再赊米给人口众多的夏宅,唯独牛记粮行要他签下一百亩田地的抵押契约,继续供给所需的米粮;唯一年到期无法清偿的话,就得无条件将夏府田地过到牛老板的名下。 那是祖产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着收租还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亩,这叫他如何再为爱妾买珍贵的首饰呢。 牛青石见他不说话,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爷的难处,所以三度展延还钱的期限,如今又过三个月,已是无可再延了。” 他语气坚定而温和,将契约折好放进怀里,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 这是上好的红木如意纹座椅。放眼望去,厅堂大柱挂着五彩绣凤妆缎幔子,靠墙的一张花梨木镶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两旁则立着景德镇的青花云龙纹天球瓶,而夏老爷一身绸缎,指头套上和阗青白玉扳指,脚边还摆放一个螺钿剔红圆肚痰盂。若是寻常债主见了,早就逼得夏家变卖家产还钱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恩人来自夏府,他知恩图报。 然而在商言商,宽限两年已经是极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这笔烂帐。 “牛老板,这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夏公明抹了一头汗水。 “总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两,去掉零头,夏老爷给我二千两的银票即可。否则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两?!”夏公明几欲晕眩,他一百亩良田都不止二千两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两现银啊! 满腔郁恼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指向瑟缩一旁的戴管家,大骂道:“都是你这个蠢蛋!不知量入为出,我夏家就败在你这个胡涂管家手上了!” “老爷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听命于老爷啊。” “还说!客人来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叶是留着自己喝的!还有,上回周三公子带一堆人来,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当家里是开茶馆吗!” 戴管家无辜得快哭出来了。“周三公子是来谈大小姐的婚事,小的当他是未来姑爷,不敢怠慢,怎知老爷和他们谈不拢,一桩姻缘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两,就别想娶夏家的女儿!”夏公明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头丧气地道:“唉!如果我答应他们提的一千两,至少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米钱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一双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板,您……尚未订亲吧?”夏公明涎着笑脸问道。 牛青石静静地喝下一口茶。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圆嫩可爱的小脸,耳畔也似乎听到她娇甜地喊一声大哥哥,更记得她那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泪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只是个小姑娘,如今却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听说,由于夏老爷索求高额聘金,又不愿送出体面的嫁妆,以致求亲人家纷纷打退堂鼓,让她仍待字闺中,空自蹉跎如花岁月。 蓦然心头一跳,他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震惊、也最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也不过大她八岁,若其它世家公子无缘娶她,他何尝不能接续十年前就结下的缘分呢? “贵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岁,名字叫七巧?”他很镇定地问道。 “是啊……咦!你怎么知道?”夏公明讶异极了,女子闺名向来不为外人知,是哪个下人传了出去?但他没空理会这件事了,忙热烈地道:“不是我夸口,我家大闺女模样端正,文静乖巧,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绣工……” “聘金二千两。” “什么?” “夏老爷,你所欠下的二千两粮钱,就当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亲之日,小婿迎亲拜见岳父之时,当场撕毁这张契约。”牛青石拿出怀里的纸扬了扬。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犹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师椅下。 夏府深闺里,一个荳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认真地写字。 她脸蛋白净秀丽,神情专注,两汪水灵灵的眼眸仔细瞧向碑文拓印,嫩葱也似的指头握住笔,再照着字帖上的笔划一一临摹下来。 微风吹过,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纸上,她停下了笔,痴痴盯住白纸黑字上这一小块跃动的绿意。 她微乎其微地轻叹了一口气。 临来临去都是临别人的笔法,过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大家闺秀生活,即使将来出嫁,不过是从这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她这辈子似乎就这么注定当一个安分贤淑的小姐、夫人了。 或许,她还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给一个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两人一起过着像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般的神仙生活,读书赋诗,赏玩文物,抚琴吟曲,夫唱妇随……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大少爷和老爷吵起来了!” 夏七巧放下毛笔,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坏了。“老爷要把小姐许配给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人,听说是卖米的,还长得像一头野牛,大少爷很生气……” “什么?!”七巧有如五雷轰顶。 她提起裙子,心情紧绷,快步跑向大厅。娘从来不许她在屋子里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厅拋头露面,但事关终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还没走进厅门,就听到夏仲秋义正辞严地大声说话。 “爹!不能让妹妹嫁给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声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树皮?!就是那个苏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举人还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间苏州最大的牛记粮行,还有一栋大货栈,他赚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银子,谁还管他爹呀。” “他是这几年才崛起的暴发户,妹妹不能嫁给这么粗鄙不文的人!” “你听到他讲话粗鄙吗?他想高攀夏家,总得学点斯文。” “我不用听他说话,光看他那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模样,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第5章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摇大摆,不行吗?换作是你,你又拿什么本事去摆架子?” “他再怎么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没有读过书的伧俗气息!” “人富了就有贵气,他不必穿新衣,照样体面。如此佳婿,我可是为了女儿着想,这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爹,您要为咱夏家的脸面着想啊!我们是书香世家,怎能和这种凡夫俗子结亲?这是自贬夏家的尊贵身分呀。” 夏公明气得吹胡子,口气变得强硬。“我要不是养你们这一大家子,犯得着这么辛苦吗!好!我不嫁女儿,欠下的二千两米钱也不折算聘金了,你们全部喝西北风去!” 一旁的夏夫人忙扯了儿子的袖子劝道:“仲秋,别惹你爹生气了。” 夏仲秋皱眉道:“娘,不能姓牛的免了我们的米钱,就将妹妹嫁给他,这种事要是传出去的话,我在苏州的文人圈里还能抬起头吗!” 夏夫人一脸愁容。“可我们没钱了呀。这十年来,银子只出不进,收的佃租不够开销,田地一块一块卖出去……” 夏公明桌子一拍,怒道:“夫人,妳又在怪我当年辞官了?!” “没有!”夏夫人吓了一跳,忙道:“老爷您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去逢迎拍马知府、巡抚,是有风骨的、有清誉的,这些年隐居苏州,也算是人人敬重了。” 夏七巧在门外听了,咬紧下唇,身子微微颤抖,有如寒风中的落叶。 父亲是清高吗?他不赚微薄官饷也就罢了,好歹回家安分读书著述,靠着几块祖产,应该还能平静生活;偏偏父亲不知节度,以地方名人自居,翻修豪宅,宴请名流,小妾一个个娶进来,弟弟妹妹一个个生出来,几年下来,银子就像从破口袋掉进水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而大哥虽然为她说话,为的却是顾全他自己的面子…… “妹妹,妳来了!”夏仲秋发现她站在门外,立刻道:“妳来得正好,妳跟爹说,妳不要嫁姓牛的。” 七巧提起裙襬,怯怯地跨进大厅,低下头不敢说话。 夏公明坐在主位上,威严地看着女儿。“女儿,爹作主将妳许给牛记粮行的大老板牛青石,他很有钱,妳嫁过去可以过好日子。” “爹,我──” “他们家在苏州城盖了新房舍,小是小了些,妳要知足。” “爹,我──” “妳可以下去了,姑娘家不要到大厅拋头露面。” “爹,我不嫁他,我想嫁读书人。”七巧终于抬起头,语声颤抖。 “妳说什么?!”夏公明虎地站起。“妳敢忤逆爹的决定?!” 七巧泪盈于睫,害怕地道:“不,七巧不敢忤逆您,可是──” “在家从父,父亲的话就是天命,哪轮得到妳说话!”夏公明怒目圆睁,矛头一转,指向夏夫人。“都是妳,看妳生出的好儿女!” 夏夫人吓得口齿不清。“他们也是你的儿子、女儿……” “妳生的就有问题!我那几年在外面撕尽脸皮、哈腰鞠躬当个芝麻小县官,妳在家是怎么管教他们的?存心养来气死我吗!?” “没有……老爷,不是的……”夏夫人泫然欲涕。 咚!七巧跪了下来,心头酸楚不已,无奈地流泪道:“爹,不要生气,不关娘的事,可是……七巧真的不想嫁那个牛老板……” 夏公明一瞥见她露在裙外的大脚,一股怒气又涌了上来。 “凭妳那双大脚,就是不合礼教,说出去都让别人笑死我们夏家了,妳哪有资格要求嫁有头有脸的读书人?!” 夏夫人扑下来抱住女儿,呼天抢地地道:“是娘不好!当初该狠心裹妳的脚,光懂三从四德没有用,找不到好人家啊!” 夏公明怒气冲冲地道:“我当年要是在家,女儿就算哭死、痛死,我也会逼她裹脚,今天就不必听妳们哭哭啼啼了!” “老爷,是我错了啊!”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好一件喜事,都被妳们哭成丧事了!” “既然老爷都收下聘礼了,我会劝七巧的,请老爷息怒。” “嗯,这才是我明理能干的大夫人。”夏公明满意地点头,以训勉的口气道:“女儿,妳条件不好,要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妳识得几个字,不要嫌别人没念过书。唉!爹拉拔妳这么大,毕竟是帮人家养媳妇,我这贤婿懂得孝敬岳家的辛劳,真是难得啊。” 爹是以她来抵销二千两的债务吧?七巧低垂着头,绞着裙布;她终于明白,有钱的读书人看不上没落的夏家,没钱的读书人又让爹看不起,有这样的家、这样的爹,她的终身大事只能以“钱”做为依归。 从百合和大哥对那位牛老板所形容的长相和行为举止,她不仅是心寒,更是恐惧、无奈。 为了偿债而嫁给一条目不识丁的粗俗肥牛,教她一辈子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丢下银钱,她宁可立刻一头撞死! 她咽下了泪水,坚决地道:“爹,女儿不嫁。” “什……什么?!”夏公明以为一番道理说下来,女儿就会乖乖出嫁,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七巧竟敢一再违逆他的决定。 “嫁不嫁由不得妳!”他指着厅堂上有如小山似的布匹和箱笼,怒不可遏地道:“妳有本事的话,就将这些聘礼退回去,再拿出二千两还掉夏家的米钱,妳想嫁谁,我随妳去嫁!” 夏仲秋瞠目道:“爹,还债怎么变成妹妹的事了?” 夏公明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要不,你有本事还二千两?” “欠钱打契约的又不是我!”夏仲秋好象被天外飞来的石头扔中,脸色惊恐得倒退一步。 望向跑去找姨太太的老爷背影,夏夫人扶起女儿,语气倒是变得平和。“七巧,妳今天怎么了?要听妳爹的话啊。” 七巧只是愣愣地瞧着那些绫罗绸缎,那明艳的色泽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酸的泪珠儿也跟着滴滴落下。 夏夫人瞧见女儿的泪光,先是轻声叹息,又开始谆谆教诲:“出嫁从夫,到了那边,妳要听夫君的话,早晚侍奉公公和夫君,友爱小姑……” 七巧站在人来人往的牛记粮行里,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 客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询价、挑货、杀价,伙计们则忙着称斤论两、装货、收钱,整间粮行忙碌而热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闹,唯独她一个年轻姑娘呆呆地杵在中间,要伙计和客人的眼光不移到她身上都难。 她来做什么呀!七巧心头一慌,不知所措地就要掉下眼泪,直想干脆回家躲起来,就认命嫁给那头牛算了── “这位姑娘找我吗?”身后传来一个温厚的男人声音。 “啊?!”牛来了!不,是粮行的牛老板来了。 “抱歉我在货栈忙着,让妳久等了……姑娘妳是?” 七巧全身微微颤抖,只能低着头,握紧拳头镇住自己的心神。 “我……你……您……”完了,她想好的说词完全忘了。 “妳是夏小姐?” 七巧一颤,她什么都没说呀,他为什么知道她是谁? 不用猜,也不用问,牛青石一见到那张清秀脸蛋,就认出她来了。 这么多年来,时光彷佛只将她拉高,却一点也没有改变那甜美娇憨的面容,而且小姑娘长大成人,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他心里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欢喜又戒慎;可一瞧见那双眼眸含着盈盈水光,好象饱受惊吓,又似乎极为紧张不安,这让向来擅于察言观色的他立刻明白她的目的。 “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小姐随我到后面坐坐。” “是……” 七巧巴不得尽快离开众人的好奇目光,就紧紧跟住眼前的那袭灰布袍,走进后面接待客人的小厅。 待她战战兢兢地坐定下来,心头壅塞着的紧张、害怕、畏惧、期待种种复杂心情已经令她几乎喘不过气了。 “夏小姐,这里没有别人了,有什么事妳尽管说。” “我……牛老板,我想……”她声细如蚊,泪水在眼眶打转。 “妳想退掉婚事?” “啊?!”七巧吓了一跳,不禁抬头望向牛青石。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不但知道她的身分,还能看出她的心事!这人未免太厉害了吧?!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目露精光、尖嘴猴腮、嘴脸刻薄的粗俗中年大爷,眼前坐的却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黝黑、轮廓分明,一双黑眼明亮有神,眉宇之间流露出诚恳的神情;虽非俊秀斯文,却也丰神俊朗,气度沉稳。 他就是牛青石?怎么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粗鄙肥牛?! 可就算他长得还算可以,说话也温文和气,但他的内涵修养呢?还不是一个满脑子只会数算银钱、斤斤计较的大老板。 一想到此,七巧又黯然地低下头去扭指头。 “夏小姐,牛某聘礼已下,婚期也找人看了。”牛青石望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道:“若要谈论婚事,大概也要找令尊一起商量吧?” “这……”就是不敢找爹,她才鼓足勇气跑来求他啊。 “莫非夏小姐心有所属,是牛某夺人所爱了?” “不是……” “那还是牛某哪里不好,不合夏小姐之意?” 他是在逼供吗?夏七巧忐忑不安,用力扭紧指头。她猜得没错,他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凡事都得厘得一清二楚才行。 第6章 她一咬牙,一口气地说道:“不是牛老板不好,是我不好。我不会烧饭洗衣,也不会操持家事,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吃饭睡觉、吟诗弹琴、赏花扑蝶,你是大老板,应该要娶一个精明能干、有旺夫命格的妻子,这样她不但可以帮助你的事业,也可以让你无后顾之忧,好让你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广达三江。” 听她突然冒出一句联子,牛青石露出微笑,又问道:“何以夏小姐认定牛某就是要娶这样的妻子呢?” “唔……”不是吗?商人不都精打细算、物尽其用? “娶妻就是娶妻,不是娶帮手。既然妳嫁来牛家,我就会好好待妳,妳喜欢做什么事,我不会干涉妳,更不会强迫妳帮忙我的粮行生意。” 七巧红了脸,他说得那么认真,好象她真要嫁他了。 反正他就是娶老婆来生孩子罢了,然后他去忙他的白米豆子,她就在家拚命生孩子、养小牛……天!她下半辈子就成了牧牛女了吗? “牛老板,如果我还你二千两粮钱,你是否愿意放弃这桩婚事?” “夏小姐跟令尊谈过这件事吗?” “我这里有一些首饰,可以偿还粮钱。” 七巧没回他的话,直接从怀里、裙子、腰间口袋拿出一堆耳环、项链、镯子,叮叮当当地放在桌上,然后又去摘手腕上的镯子。 牛青石注视桌上那些金银玉饰,平静地道:“这些首饰成色足,做工精细,可顶多值二百两罢了。” 连首饰的价值也看得出来?七巧镯子脱到一半,愣了半晌。 “我……我家里还有几块金子,我还可以卖几件衣裳,再找个活儿做,我会绣花,我……”她慌张地再想其它办法。 “没错,好手艺的绣娘的确工资丰厚,但要还上二千两的话,不是短时间能攒得到的。” “那我能不能分十年、二十年还?” 话一出口,七巧就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夏家已经拖欠两年的米钱,牛老板又怎会让她欠上二十年! 她毕竟是女儿,生来就是泼出去的水,从夏家泼到牛家,日头一晒,就蒸干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她下半辈子就乖乖放牛吧。 认命的感觉为何如此心酸啊?好象整个心都被掏空了,不再有梦想,也不再有希望,从此写的是白纸黑字,再也没有红花绿叶了。 “夏小姐,妳想尽办法还钱,为的就是要牛某退婚?”牛青石一直注视着她的神情,缓声问道。 “我……”七巧再也克制不住,掉下了眼泪,哽咽地道:“是我不对,我不懂礼教规矩,跑来跟您说这些胡话,牛老板就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请您不要笑我,也请你别跟我爹说,我这就回去,婚礼还是照常进行,我以后会认分做您的……” 妻子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来,不是害羞,而是百般的无奈呀。 牛青石默不作声,就静静地看她垂泪。 那滴滴泪水唤起了昔日的回忆,以前他无法忽视不管,现在也一样无法忽视不管。 “夏小姐,我只问妳一句话,妳就是不愿意嫁给我?” “我……”这要叫她点头还是摇头啊,七巧又是慌张地掉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妳等我一会儿。” 怎么把她丢在这里了?七巧抬起头,惊骇地看他离开小厅。 他去哪里?难道他生气了,找人通报她爹来带她回去?还是直接押她去洞房?不然,写张状子递上官府告她悔婚? 想得越多,眼泪就更抹个没完没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哭得一口气顺不上来,竟然打了一个嗝。 “夏小姐,这张契约请妳过目。”牛青石就在这时回到她面前。 “这……咯!”七巧又打了一个嗝,顿时胀红脸蛋,眨了眨长长的湿润睫毛,红着眼睛瞧向那张纸。 一看之下,心惊胆跳,上头有爹的亲笔签名打印,这不就是── “这是夏老爷和牛记粮行签下的契约,牛某不要了。” 牛青石说着,便将契约撕成两半,再走到桌边,拿了火石点起蜡烛,待烛心拉出长长的一条火光,他又将纸张捏成长条,直接引火燃烧。 七巧忘了流泪,愣愣地瞠大一双水眸,难以相信亲眼所见。 一个个牵扯她命运的字句就在火光中迅速消失,变成片片黑灰,再慢慢地飘落地面成为灰烬。 “咯──”她受到惊吓,原本要打出的嗝,竟硬生生止住了。 “好了,二千两欠银一笔勾销,我也不拿夏家的田产抵押了,明天我再请媒婆去跟妳爹退掉我们的婚事。” 七巧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着牛青石。 “夏小姐,妳稍坐一下,我喊人去雇轿了。” “可是……”二千两不是小钱啊!这只牛是生意人,他哪能如此轻易勾销这笔烂帐? 七巧越想越不对,这时才发现她竟然一直盯住牛青石──不,他也是直瞧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眼眸好黑,就像她家那口幽深的水井,总是要丢下水桶汲水时,才能溅起一抹晶亮的水花。 好个城府深沉的牛老板啊! 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惊慌不已,她慌乱地道:“你、你……你不要抓我去卖!我、我不去那种地方!我……呜……咯、咯。” 牛青石不觉露出怜惜的笑容,如果不是看到眼前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他会以为那个爱哭的小姑娘仍然没有长大。 “夏小姐,妳想哪儿去了,我怎会抓妳去卖呢?” “可你不娶我,又拿不到钱,你血本无归,一定会想办法拿回去的。”七巧想到不可避免的命运,已是哭得唏哩哗啦。明知要维持一个大小姐的端庄形象,但一想到前途茫茫,她又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鼻涕。“我……咯,我会还你钱,可我绝对不卖身,你别叫人抬了轿子送我去……咯。” “我是雇轿送妳回去夏府。” “咯。” “夏小姐,妳一直打嗝很不舒服的。”牛青石为她倒了一杯温茶。“来,妳捏着鼻子,吞下三口水,保证立刻治好妳的打嗝。” “咯。” “试试看。” 七巧怯怯地望着温言微笑的他,实在是打嗝打到胸口闷了,也就半信半疑地拿右手捏住自己哭得红咚咚的鼻子。 说也奇怪,憋气咽下三口茶水,一放开鼻子,堵在胸腹之间的那口胀气好象也跟着茶水入肚,消失不见了。 “夏小姐好些了吗?这些首饰妳收好带回去吧。” 他就一直看她捏鼻子喝水?七巧红了脸,低下头,摸出帕子,抹去满脸的涕泪,再将首饰一件件地收回口袋里。 这样也好。她最难看、最无礼、最丢脸的模样都让他看了,他应该会很庆幸退掉这门婚事吧?可是,那笔欠款…… “我妹妹在这里吗?”外头突然传来男人急促高叫的声音。“你们别挡我,我要找我妹妹!” “这位公子,你稍等一下……” 伙计挡不住来人,一个书生已经撞门冲了进来。 “大哥!”七巧惊讶地站起身。 “妹妹,妳没事吧?”夏仲秋跑到她身边,上上下下瞧了她一回,又惊又怒地道:“妳哭了?他们欺负妳吗?” “大哥,没有的事……” “妳来这里怎么不先跟我说!要谈退婚,妳让大哥来谈就好,那个姓牛的在哪里?”夏仲秋左顾右盼,只见到两个跑进来拉他的伙计之外,就一个布衣男子站在房里,他立刻喊道:“你去叫牛青石过来!” “我就是牛青石。” “什么?!”夏仲秋睁大眼睛。“怎么是你……” 明明那天大摇大摆走过院子的牛青石不是这个人模人样的男子啊。 “老板,轿子来了。”又有一个伙计跑了进来。 “你!就是你!”夏仲秋两眼充血,睁得都快裂开了。“不就是你到夏府提亲送聘礼吗?” “我?”那伙计指着自己的鼻子,兴奋地点头道:“是啊!我陪老板一起去的,能帮老板扛聘礼,我也沾了一身的喜气啊。” “那你怎么穿上那件花花绿绿的丝绣袍子?!”夏仲秋快昏倒了。 “呵,老板要成亲了,这是咱牛记粮行──不,全苏州城天大的喜事,我平日不穿好衣服的,这回有幸跟着老板去下聘,当然要特地搬出过年才穿的压箱宝了。” “你到底是谁呀?”竟然穿得比正主儿还招摇! 牛青石在旁边介缙道:“他是我粮行里的帐房伙计,姓汤名元。” 汤圆?!是他认错人了!夏仲秋只觉得喉咙里噎了十几颗汤圆,所有的话都梗住了。 “夏少爷,有关退婚之事,牛某已经跟小姐谈好了。” “你……你肯退婚?” 牛青石看着张口结舌、好象掉了魂魄的夏仲秋,继续以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件事请夏少爷回去转告夏老爷。如果夏家还要向牛记粮行进米粮的话,一律现金交易,银货两讫,不再赊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仲秋直接问妹妹。 “大哥,回家再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直到此刻,七巧依然难以相信牛青石会轻易免了这笔二千两的债务,既不要她,也不要田地,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 不过,他一转眼立刻对夏家订下严苛的交易规矩,证明他毕竟还是个老谋深算、不愿吃亏的生意人。 唉!既然是生意人,不是她所期待的温文儒雅读书人,能免了这桩注定貌合神离的婚姻,她应该高兴的,可为何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 第7章 “夏小姐,请到前面乘轿。”牛青石很有礼貌地道。 “喔。” “夏少爷,既然你来了,那我就不请人护送小姐回府了。夏小姐,请慢走,牛某不送了。” 七巧低着头,走过牛青石的身边,心想应该跟他说些道别感谢的话,但话到唇边,却又变成空荡荡的呼吸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请慢走,不送了,缘尽了,她也不必去猜测他在想什么了。 第3章 “小姑娘,妳到底卖不卖?我等得困了。” “这……” 七巧紧绞卷成一团的布袋,犹豫不决地望着散放在柜台上的首饰。 “七十两,没得讲价了。”留着两撇老鼠胡子的老板不耐烦地道。 “可是……有人说,这至少值二百两银子,您……” “有人?谁呀?”老鼠胡子挑了眉,轻蔑地笑道:“找遍全苏州城,还有谁比我光明珠宝铺的贾老板更识货?我看妳这些发钗、耳环、玉镯呀,样式老旧,有的是镀金,有的是假珠,我开七十两已经是天价了。” “不会的,这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金饰……” “小姑娘,我光明珠宝铺正大光明,三十年信誉,妳还道我会诳妳?”贾老板慷慨陈词,最后无可奈何地大叹一声。“好吧,当我做好事,看妳好象急着变现,七十五两成交。” “七十五两?”七巧不禁复述一遍这个数字。 “对,我七十五两现银给妳,妳的首饰给我。”贾老板说着就转过肥胖的身躯,准备开箱拿银子。 七巧垂下眼睫,心中立刻做了决定,她掏开布袋,很快地将所有的首饰收了进去,还在扎紧口袋,人就转身跑掉。 “我不卖了。” “喂!小姑娘!”贾老板急得大叫。“怎么不卖了?等一下啊!七十六两!不!七十八两……这样啦,八十两……” 七巧几乎是落荒而逃。老鼠胡子的价码不断地提高,她好怕自己会因此心动,进而冲动地将这值二百两银子的首饰给卖了。 她思绪一团混乱,揣紧了怀里的口袋,快步走过寒风刺骨的街道,胡乱拐了几个弯,也不知往哪里走去,一心就只想赶快回家。 蓦地,她停下脚步,不知哪里飘来的食物香味令她全身虚软,不自觉地拿手掌往空空如也的肚子按压下去。 好饿! 早就过晌午了,她抬起头,望向四周,一眼就看到高高耸立在山丘上、有点歪斜斑驳的、好象随时会倾倒的云岩寺塔。 竟然走到虎丘来了。她又是一阵慌乱,虽然百合会帮她留下午饭,可是虎丘在北,夏府在南,她说什么也得花上半个时辰走回去。 她轻咬下唇,忍住几欲涌出的泪珠;既然都偷溜出来变卖首饰,到了此时此地,她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对蝴蝶儿,过粉墙,飞过来,姐儿一见,心中欢喜,用手拿扇将牠扑……” 前头传来娇滴滴的童稚歌声,原来是一个扎了两条小辫子的女娃娃,正张口唱着曲儿;她领着两个比她还小的小娃娃排排站,齐齐扬起六只肥短的小手臂当蝴蝶,在街边摇摇摆摆地“飞来飞去”,两个小娃娃还不太会说话,就笑呵呵地咧开小嘴,也跟着姊姊咿咿呀呀唱着。 谁家的小孩这么可爱!七巧好奇地走近那屋子,抬头一看,就看见牌匾上的四个金色大字:丰富之家。 “大姐姐,妳肚子饿了。”那娇甜的童嗓唤着她。 七巧回过神,视线从金字牌匾移到一张粉嫩的娃娃脸上,原来三个娃娃已经跑到她面前,仰起三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看她。 “妳怎么知道我饿了?”七巧惊奇地问道。 “嘻!大姐姐吞口水。”较大的女娃娃道。 “吃吃!”戴绣花小帽的小小娃也笑咪咪地抢着说话。 “饿饿!”戴虎头小帽的小小娃则是圆睁一双大黑眼。 “咦!”七巧左边看看绣花小帽,右边看看虎头小帽,突然有了新发现,惊喜地道:“你们是双生儿?妳是女的,你是男的?” “这是双双,这是对对,这个大的是姊姊心心。”一直站在门边看孩子玩耍的米甜甜走过来,她笑靥甜美,自豪地介绍她的三个孩子。 “双双对对!”好有福气的名字!七巧着实为孩子们感到幸福。 “娘,大姐姐要吃饭!”安心心扯着娘亲的裙子,兴奋地喊着。 “姑娘,快进来坐,现下没有白饭了,我帮妳煮碗面。”米甜甜热情地招待来客。 “这位姐姐,不好意思,你们在休息了,我不打扰了。”七巧是闻到里头飘出来的炖煮香味,但一瞄到空无一人的店面,只好打算离去。 “我这店门开着,就不怕被打扰。”米甜甜瞧她神色,倒是替她担心。“我看妳脸色很差,要是再不吃,恐怕就饿坏了。” 可不是吗!七巧实在走不动了。既来之,则安之,老板娘又这么亲切,她不如就暂且忘掉烦恼,好好饱食一顿吧。 走进偌大的店面里,即使里头没有客人,她还是不敢大剌剌地坐在显眼的位置,就捡个角落面对墙壁的桌椅坐下。 “大姐姐,请用热巾子,擦掉灰尘,精神才爽快喔。” 安心心端着木盘子,咚咚咚地踩着小脚步跑过来。 “谢谢小姐姐。妳几岁了?”面对那张娇甜的小笑脸,七巧擦着温热的手巾,心情也眼着放松了。 “我不是小姐姐,我是安心心,我今年三岁。” 安心心放下盘子,抬起小脸,双手扠腰,一双大眼睛灵动而明亮,很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有自信的小娃娃啊!七巧竟被小娃娃的童言童语给震慑住了。 从小,娘亲教她很多做女人的道理,像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莫纵娇痴、禁纵跳梁、递送茶汤,从容退步……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她没事不要乱动,当个庄重的大家闺秀。 这是木头人啊!为什么她就不能自自然然地展露笑容,开开心心地唱曲儿呢? “扑下去,飞起来,眼望蝴蝶飞过去了,只是个发呆,我可是为什么发呆呀?” 三个小娃娃手牵手,又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唱起曲儿,她愣愣地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颜,也跟着痴痴地发呆了。 “娘给大姐姐上菜喽!”安心心停止唱曲,扬起嗓音当个小跑堂。 “心心是娘最好的小帮手了。”米甜甜毫不吝啬地夸赞女儿。 迎面而来的清香立刻唤回七巧的心神,她一看见米甜甜摆下的大海碗,双颊就红了。 “姐姐,这么大碗……我怕吃不完。” “不打紧,妳慢慢吃。”米甜甜笑意盎然,神情热烈地望着她。“吃不饱的话,我们还有点心。” “这……”她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先带孩子去睡午觉,待会儿再过来。实在很抱歉,我们店里的伙计跟我弟弟抓鸭子去了,招待不周,这顿就算我请客。” “姐姐,这不行……” 七巧话还没说完,米甜甜已笑着跟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客气,再牵起攀在她裙边的双双和对对,往里头走去。“走,困午喽!” 安心心站在桌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朝她眨呀眨地,突然合起一双圆胖的小手掌,娇滴滴地念道:“谢谢老天爷赏赐我们一顿好餐饭,谢谢老天爷让我们阖家团圆。”一念完就踩着趴啦趴啦的脚步,赶上去牵双双,跟着娘亲一起去困午。 “啊!”七巧听懂她的意思了,那就是当思一餐一饭得来不易,正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她嘴边挂着满足的微笑,心怀感谢,拿筷子夹起面条,就只这么一搅动,藏在汤汁里头的香味彷佛觑到空隙,迫不及待地奔放而出,扑得她一脸的氤氲热气。 她惊喜地眨眨眼睫,立刻吃了起来,入口的面条香软滑嫩不说,只见汤里热热闹闹挤了各式各样的蘑菇、木耳、香蕈,再配上笋片、豆腐片、肉片,吃起来十分清爽可口,任她这一个月来再怎么烦忧、再怎么没食欲,也在片刻间胃口大开,一口又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是多么美妙的滋味!为什么她就必须躲在大宅院里,既看不到苏州的灵山秀水,也无缘品尝人间美食,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面汤烫热,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被寒风吹得发凉的身子也有了暖意,原先还是小口小口的吃,后来吃完了所有食物,索性用两手端起大海碗,痛痛快快地喝下那鲜美的汤汁。 咕噜咕噜,呼喝呼喝,她听到自己大声喝汤和呼气吸气的声音,但她不管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如果能尽兴大啖美食,她又何必计较哪个古圣先贤所规定的端庄形象。 “姊夫,今天抓到十五只肥鸭了!”身后突然传来兴奋的叫声,顿时吓得她双手僵住,就捧着大海碗,闭紧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多多,你回来了。”这是老板安居乐。 “啧!抓得我满身鸭毛。”米多多进了门,拿掉黏在辫子上的最后一根鸭毛。“哈!牛大哥也来了……咦!姊夫,牛大哥怎么变呆了?” 安居乐有些困惑地望着身边这位十多年的老友,实在不明白为何他一进门见到那位女客人,就好象变成了庙里的泥菩萨。 “青石,你认识这位姑娘?” 牛……青石?! “咳!”七巧呛到了,咚地放下大海碗,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四目相对,见到的正是牛青石那张黝黑俊朗的脸孔。 第8章 老天!他站在她身后多久了? 她的脸蛋蓦地胀红、发热、冒汗,立刻垂下眼帘,完全不敢再看他那对“城府深沉”的眼睛,索性回过身,又捧起大海碗继续喝下去。 咕噜咕噜!反正已经没有脸可以丢了,那就一次丢到底吧。 光明珠宝铺里,留有两撇老鼠胡子的老板哈腰鞠躬,笑脸迎人。 “牛老板,实在是我才吃饱午饭,瞌睡虫爬上身,一时看走了眼,低估价格了。” “所以这些首饰一共值二百一十两?” “是的!分文不差。”老鼠胡子期待地望着贵客。 “妳要卖吗?”牛青石不看他,却是向七巧询问。 七巧捏着口袋,眼睛盯住那一堆再度被摆上柜台的首饰。 “不卖。” 她缓缓地吐出这两字,也缓缓地将首饰收回口袋里。 走出珠宝铺,她仍是揣紧了口袋,低头默默地走在石板街上。 “夏小姐,我送妳回家。”牛青石先开了口。 “不,我不回家,我今天要卖了首饰,还你粮钱。”七巧抬起头,语气坚决,这就是她今天出门的目的。 “就算刚才妳愿意卖,我也绝不让妳卖的。” 七巧让他近乎霸道的语气给吓到,忙低下头道:“牛老板,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讨回公道,可是欠债必还的道理……” “我说过,二千两已经一笔勾销了。” “我不想欠你人情。我爹可以厚脸皮让牛老板吃亏,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我会良心不安的。” “契约是我烧的,婚约是我退的,夏小姐不要记挂。” “可是、可是……”七巧结巴了,明明不想再脸红的,但还是不自主地燥热了脸。“你去退婚,却要我爹跟外头说是夏家退你的亲……” “小姐总是还要再觅良缘,我希望妳有一个好归宿。” 七巧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因为若由牛家主动退婚,外人难免揣测她这位夏家小姐有什么“隐疾”或“失德”之处;但若换成是夏家退婚,那就由牛青石承担一切的难堪了。 他被她无理地要求退婚,难道都不生气?还希望她再觅良缘?这是身为大老板的宽大度量呢,还是根本就不在意是否娶她为妻? 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又难明的感觉。明明不想嫁的,难不成她以为自己是天仙美女,足以让财大气粗、将来必定妻妾成群的牛大老板茶不思饭不想、非娶她不可? 无论如何,婚是退了,她得“表示”一下她的歉意和谢意。 “这样……牛老板你……委屈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就像做生意,谈不拢就散了。” “吓!”七巧停下脚步,刻意和牛青石保持距离。 牛老板果然势利,婚姻如生意,聘金嫁妆就是交换的条件。 见她惊吓的神情,牛青石只是微微一笑,正好望见她手里紧捏的口袋,又解释道:“好比妳这个口袋,妳当初见了喜欢,店家也开出妳愿意接受的价格,因此妳就买下了,总是双方合意,这才能做得成生意。” “这口袋是我自己缝的,不是买的。”七巧将口袋拿得高高的,让牛青石看清楚上头淡雅的竹石绣样,随即觉得不妥,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只是打个比方,她怎么就认真了? 一种半生不熟的微妙感觉萦绕在两人之间,彼此都略感不自在。 寒风吹过外城河,河水滚滚流动,翻起小小的浪涛。 “好吃的竹叶粽!快来哟!自己包的竹叶粽,料好实在哟!” 一个年轻人坐在小桥边,笑脸迎人地招呼过往行人,他前面放着一个木桶,用厚厚的巾子盖住里头的事物,好闻的竹叶清香弥漫在风中。 牛青石远远瞧着,心思转念,彷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夏七巧却是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么冷的季节还有粽子?” 年轻人笑道:“五月五固然要吃粽子,也可以吃汤圆、月饼,只要做得出来,那管天冷天热,想吃就吃了呗!” “喔。”夏七巧若有所悟。冬天可以吃粽子,夏天可以吃汤圆,同样地,大小姐也可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以走出深门大院,不一定要墨守成规啊。 “这位小娘子,一颗粽子五文钱,妳要几个?”年轻人热烈招呼,掀开厚布,溢出了更加浓郁的粽子香味。 她又不是小娘子!七巧胀红了脸,有理说不清,干脆不说,就低头拿出荷包,想了一下,这才道:“呃,两、两个。” “我来付帐。”牛青石走到她身边。 “不给你付。”她忙挡到粽子木桶前面,说什么也不想再欠他钱。 那孩子气的动作令牛青石一愣,随即一笑,踱到一边去,慢慢地等她将铜板一个个数给卖粽子的年轻人,然后提回两颗粽子。 “夏小姐,请往这边走,我该送妳回家了。” “等一下。”七巧递给他一颗粽子。“给!吃完再走。” “妳刚才没吃饱?”牛青石十分惊讶。 “有啊,我吃了甜甜姐的大碗面,还有后来软软做的芋粉团,我吃得很饱。”七巧口里说着吃饱了,仍一边剥开粽叶,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深深吸闻一下味道,这才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让她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牛青石大胆地看着她,以眼缓缓描绘过她秀致的眉、眼、鼻、嘴…… 然而,随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他又感到更加惊奇。果然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小姑娘的食量──嗯,还真大。 七巧发现他在看她的吃相,红了脸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七巧顿悟道:“你是大老板,平日都上饭馆,不吃路边买的?” “何以见得?”牛青石反问。 她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索性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塞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妳想去那儿逛逛?妳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妳……”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与其让人家唬弄,不如我自己来卖。” “妳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妳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潮,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妳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妳是名门千金,妳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性?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立刻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妳将首饰拿去寄售,妳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妳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 第9章 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犹如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光阴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流苏刺绣绸巾,摆上各式各样的首饰;一只大柜里放着绣线、钮扣、丝绳等等女红材料,墙边摆放两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下来看货;角落则是挤着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权充店主记帐的地方。 七巧紧张地东摸摸西弄弄,这边巾子抚平又抚平,那边墙上布帘拍了又拍,还不时整整她已经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 “夏小姐,妳该回家了。”牛青石不得不提醒她。 “我不回家。” “妳答应过我,妳要听我的安排。”牛青石神情严肃,语带命令。 “这是我的店,我要自己看着。”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工作,七巧和牛青石更熟了,讲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拘谨。 “我叫采苹帮妳看店,妳只要抽空过来瞧瞧就行了。” “牛老板,你开粮行,你也不可能坐在家里等着收帐,你还是得亲自打理,这才能放心,不是吗?你别老赶我回家了。” “那妳爹娘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爹成日和客人清谈,还得应付那群姨娘,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娘很胆小的,更要瞒着她。其实呀,只要百合在家,家人就会以为我像平日在房里读书刺绣。” “我一再跟妳说过,开店做生意很辛苦,从早忙到晚,进货补货,还得担心盈亏……” “牛老板,你每天恐吓我,我早不怕了,怕了还站在这儿吗?” 七巧转过身,拿着帕子抿唇偷笑。同样的话听多了,就知道他的心思:还不是怕她大小姐不能吃苦,所以想尽办法“赶”她回去。 牛青石见她梨涡浅绽,双目晶亮如星,就再也板不住脸孔了。 或许,他是低估了小姑娘的能耐,原以为她只是说说道理,他也就帮她张罗,挪个铺面让她“玩玩”,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做了下去。 “好,那一切就看妳了。”牛青石深深看着她。 “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清你的粮钱。” 夏七巧充满自信地回答。这些日子来,她是越来越敢讲话了。 似乎每往外踏出一步、多看一个人、多说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她的胆子就大了些,想法也宽阔了些,再也不是局限在小小的院子里。 深闺日子固然无忧无愁,但成日读书写字,又不能考状元;刺绣画图,也只能给几位亲眷欣赏;弹筝赋曲,徒然伤春悲秋。她从来不知为何而活──或者说,她只是为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拒绝嫁给牛青石,却又因为拒婚,反而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 她脸颊陡地发热,就拿手指头划着桌沿,划来划去,一颗心也颠来倒去,竟忘了她还在跟牛青石说话。 “哎唷,牛老板啊,你不在粮行,倒跑来隔壁的新铺子!” 两位大娘刚从粮行买了几斤豆子,转身就踏了进来。 牛青石将目光从那张嫣红的粉脸转开,望向两位半老徐娘。 “是李大婶和许大婶。请进,我过来瞧瞧而已。” “哎呀!”许大婶叫得更大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七巧,惊喜地问道:“这里还有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啊,牛老板,她是?” “她是我远房表妹。”牛青石早已准备好说词。“我们都喊她七姑娘,这店就是她开的。” “哇!好漂亮的七姑娘!”李大婶走过去拉七巧的手,摸摸她那滑嫩的手背。“长得这花朵也似的美人儿,怎么现在才让我们瞧着呢!我看哪,比起夏家那个胆敢退你婚事的不知天高地厚大小姐,七姑娘跟牛老板才是绝配啊。” 许大婶又道:“我瞧着也是。牛老板,你别再理会那些大户人家的提亲了,他们眼睛长在头顶,看上的是你的钱,你何必娶一尊老佛爷回来供养?不如现成的水灵姑娘在这儿,我这就去找媒婆过来说亲。” “七姑娘是我的妹子,大婶别说笑了。”牛青石保持镇定的笑容。 七巧也刻意忽略流言,努力微笑道:“两位大婶,我来到这儿是开店做生意,谋个活儿过日子,还请妳们多多照顾了。” “哇呵!七姑娘说话也好听,温温柔柔的。这绣花帘子是妳做的吗?哟,人美,手艺又好,我就绣不来这么精细的花儿。” “大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妳。” “这么好?那我改天就来请教妳了,可我今天只能给妳捧个人场,倒没想到买什么东西呀。” “没关系,大婶四处瞧瞧,喜欢再买,不买也欢迎下次再来坐。” “好热!好热!”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姑娘跌进了门,不断地拿手搧风,懊恼地道:“我一路跑来,还是迟了。” “采苹,都开门好一段时间了。”牛青石略带责备语气。 “大哥,人家也想赶快过来帮七姐姐啊,可爹也来了,说要祝贺新店开张,我陪他走了一段,先跑过来,他还在后头慢慢蹭着呢。” “爹来了?”牛青石立刻走出门。 “吓!老秀才来了?”两个大婶脸色有点怪异,拉开嘴角,僵硬地笑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七姑娘,下回再来了。” “请慢走。”七巧有些失望,她们都还没看完她费心布置的小店呢。 “呵,听到我爹来了,就要走。”牛采苹倒是朝两个大婶背后扮鬼脸。“我爹又不会吃人,吓成这样。” 七巧记起来了。听说牛老秀才考了一辈子的举子,一再名落孙山,结果落得失心疯──可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物,竟然可以养出一个开大粮行的牛青石、一个写小说的牛青云,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牛采苹。 “七姐姐,我可以做什么事?妳尽管吩付。哇!好漂亮的同心结喔,这小绣花鞋好可爱啊!七姐姐,都妳做的呀?爹,快进来呀!” 十六岁的牛采苹兴奋极了,一张微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两只大眼滴溜溜转着,四处瞧看新奇的货色,还忙着跟门外的父亲招手。 七巧走到门边,就看到牛青石扶着一个花白辫子的老人。 “爹,这就是七姑娘开的新铺子,我们在外面瞧瞧,不进去了。” 牛树皮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玳瑁圆框眼镜,瞇着眼将门面瞧了一遍,咧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很好。咦!这里有一个美人儿?青石,这是你的媳妇儿吗?” “爹!”牛青石神情尴尬地望向七巧,忙道:“这是七姑娘。” 他将七巧的身分隐瞒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夏家小姐,只有采苹和身边几个伙计知道,他更吩咐他们要严守秘密。 “喔,七姑娘啊。”牛树皮笑呵呵地推起又滑下鼻梁的眼镜。 “老爷子,请进来里面坐,喝杯茶。”七巧红着脸说道。 “呵,我不坐。人家怕我,说我是疯子,所以我不常出来,可这几天青石回家,睡不好觉,采苹跟我说,有个七姑娘要开店了,青石很紧张,我知道妳挺重要的,就给妳写来一张贺仪,讨个好采头。” 牛树皮说着就抖开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开市大吉。 七巧一见到那张写得方正整齐的大字,眼眶就湿润了。 她这回战战兢兢地开店,时间匆促,经验不足,加上隐瞒家人和身分,她能低调就尽量低调,甚至不挂招牌,只想慢慢做熟了再说。 如今老人家的一纸祝福,有如寒冬送来一盆暖火,瞬间将她所有的惶惑、疑虑、害怕给驱赶走了。 开市大吉,万事诸吉,马上过年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谢谢老爷子,我这就贴起来,街上有人走过去,就知道我开店了。”她接过那张红纸,拉起牛树皮的手。“你是牛老板的父亲,也是我的长辈,外头天冷,还是请你进来喝杯热茶。” “嘻,听说妳卖的是女人家的玩意儿,我不坐了。” “也不完全是姑娘的事物。” 第10章 七巧侧身瞧了老人家的背后,微笑道:“老爷子,我帮你打一条新的结辫子头绳,你进来瞧瞧喜欢什么颜色。” “爹,来啦!”牛采苹也站在门口,忙着招手,兴奋地道:“快来瞧七姐姐的好手艺,保证教你看得眼镜都要跌下去了。” “爹,你累不累?我扶你过去粮行休息。”牛青石忙道。 “不累。”牛树皮哪里还管儿子拉他,就跟着姑娘走了。 牛青石无可奈何,也只好暂时撇下粮行的生意,跟着父亲进门。 旁边的粮行外,天色仍早,往来的客人不多,两个弥勒佛也似的老人家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各自啃着栗子糕当早餐吃。 陈万利瞧着隔壁铺子的动态,笑道:“阿发,咱这回来苏州,本是要喝两顿喜酒,可惜只喝到阿敖的,青石的八字却是少了一撇。” “老爷,这一撇不就又给添上了吗?”陈发兴味盎然地道。 “呵呵!”陈万利捋着胡子,诗兴大发,信口吟道:“三国有周郎,大清有牛郎;当年小乔初嫁了,今年织女不嫁了;二千兵,乱纷纷,孔明设计不见了;二千银,白花花,莫名其妙不见了。” “老爷,你会用典故了,你的诗文造诣是越来越高深了。”忠心的管家陈发露出四十年来始终如一的高度赞赏表情,笑容可掬地道:“不过呢,这么多年来,我这回不得不指正老爷了。” “好啊,快说。” “二千两银子真的不见了吗?还是洒下来帮牛郎织女铺就一条白花花的鹊桥路?我觉得老爷这首诗还没做完,意犹未尽呢。” “没错!”陈万利大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阿发,我们快将糕吃了,去找牛老过来喝茶,别让他耽误小两口了。” “是的,老爷。” 第4章 春回大地,牛记粮行旁边的“七姑娘小铺”渐渐打出名声。 “七姑娘,妳帮我瞧瞧,这支银发钗合我这身打扮吗?”一个年轻姑娘将发钗比到头上,对着镜子左瞧右看。 七巧指向镜中的发钗,仔细地道:“林姑娘,这支凤钗雕工精细,样式古朴厚重,妳戴起来十分端庄,可说句老实话,倒显老气了。” “真的耶,难怪我怎么瞧怎么不对眼。”那姑娘放下银发钗,对着同来的女伴笑道:“别家铺子哪管妳好不好看,丑八怪都能说成了西施,就是要妳买最贵的货色。不像我们七姑娘,明明这支银钗子最值钱,就是不卖我。” 七巧也微笑道:“卖了妳,让妳成日见着这支钗子不顺心,倒是白白气坏了身子。下回有新来的轻巧钗子,我再帮妳留意。” “七姑娘很会做生意呢。我再来瞧瞧妳新做的扇坠子吧。” 七巧很高兴客人对她的肯定,她不认为自己会做生意,但她一直很认真,边做边学;而且牛青石教过她,做生意招呼客人固然要会说话,可最重要的还是只有两个原则,那就是货真价实和诚心诚意。 “七姑娘,妳是不是会写字?”旁边又来了一个姑娘。 “是呀。需要我帮忙吗?”七巧发现自己还挺爱帮人的。 “我想……请妳帮我写封信,我、我会给妳润笔费的。” “七姑娘,快去帮阿香写情书。”几个姑娘常来铺子,彼此也熟了,林姑娘笑道:“我们自个儿看,待会儿再喊妳还是采苹结帐。” 一听到情书,七巧有些犹豫,但一瞧见阿香满心期待的神色,将心比心,她二话不说便拉了阿香到角落小桌坐下来。 摊开纸张,研好墨,她握着笔管道:“阿香,妳可以说了。” “大头哥哥,妹妹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阿香脸蛋微红,神情却是极为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将她心底反复许久的话念了出来。 好、好……好肉麻!七巧一呆,脸也跟着红了,竟是写不下去。 “七姑娘,不好意思。”阿香带着祈求的语气道:“我就是不敢找街上的写字先生,这才来找妳……” 待嫁女儿心,满腔的相思只能透过她的笔,这才能尽情倾诉。 七巧逸出柔和的微笑,让阿香安心,也让自己定下心来。 “没关系,妳慢慢讲,我要开始写了。还有,我不收润笔费喔。” 就这样,两个姑娘眉眼含羞,一个说,一个写,完成了一封“情书”。 “写完了。来,阿香,妳这边签名。”七巧指着信尾。 “划押?我不会写字。”阿香摇摇头。 “妳过来坐这里,我抓着妳的手写,旁边我会注明是妳亲笔签的。” 七姑娘如此贴心,不但阿香惊喜,连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情书内容的姑娘们也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请她帮忙写信给自己的情哥哥。 “七姑娘代客鱼雁往返,千里姻缘一线牵,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忽然传来一个文诌诌的好听男人声音,众姑娘们立刻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俊美公子面带微笑,直直往七巧瞧来,而他身边的同伴却是摆着一张臭脸,两个人皆是锦衣华服,典型的富家公子派头。 七巧心脏陡地一个剧跳,因为那个臭脸孔的竟是她的大哥。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这些日子来,即使百合再怎么帮她守秘,她也刻意从后街小门进出,但她每日早出晚归,还是不免会撞见家仆,只消几张嘴一传,就守不住她天天外出的秘密了。 牛采苹很谨慎地问道:“请问两位公子有事吗?” “采苹,没事的。”七巧忙小声地道:“这是我认识的人。” “喔。”牛采苹又瞧他们两眼,转去招呼其它姑娘。 俊美公子兴致高昂,拿起桌上的镯子把玩,夏仲秋则是黑着脸不发一语,好不容易等到所有的客人离开店面,他立刻发难。 “妹妹,关门!” “大哥,我为什么要关门?现在还不到打烊的时刻。” “妳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夏仲秋脸色更加难看,口气也很坏。“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我们夏家的大小姐竟然拋头露面卖杂货?!” 七巧觉得,虽然大哥不喜欢爹的行事作风,但在某种程度上,这对父子的观念倒是一致的。 “大哥,我开店赚钱,为的也是帮咱们家还债。” “不都没债了吗!走,跟我回家,这事绝不能让爹娘知道。” “夏兄,你不要为难令妹。”俊美公子从容不迫地挡下夏仲秋,随即一整神色,向七巧打个揖,温文尔雅地笑道:“小生周文德,曾经上门提过亲,只可惜聘金不合令尊之意,以致在下无缘和小姐结为连理,实是深深引以为憾啊。” 是周三公子!七巧心头一跳,脸颊微红,不敢再看他。 “周兄,我妹妹做出这样的事,实在失礼。”夏仲秋额冒冷汗。 “不,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礼,又懂得营生之道,如此贤德之窈窕淑女,正是我等君子可遇而不可求的良伴。幸亏在路上遇到了夏兄,小生这才有机会一睹小姐芳容。” 几句话说来,咬文嚼字,抑扬顿挫,七巧只是羞得低了头。这般文采姿仪,不就是她心底所盼望的理想对象吗? 夏仲秋瞧了七巧的脸色,也是同一个想法,即道:“可惜家父短视近利,爱钱财不爱人才。周家世居苏州,家大业大,前几年乾隆爷两度下江南,周家奉旨招待,那个盛况恐怕要由周兄亲自说明吧?” “是啊,当年我得见天颜,并向皇上介绍一道我亲自想出来的绝品美味,名唤“花开四季年年好”。”周文德容光焕发,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又道:“如今我回想起来,我态度从容、口齿清晰,加上那道菜色风味独特,一定是让皇上留下深刻印象了。” 噗! “妳笑什么?”周文德面色微愠,转向那个不识相的笑声。 “我笑啊,这道菜是甜甜姐做的,菜名是米多多想的,你们周家偷用米家的菜色,全苏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还敢再拿出来说嘴?” 说话的是牛采苹,她身边站的是她刚刚跑到隔壁拉过来的牛青石。 夏仲秋一看到牛青石,立刻发作,抢上前怒道:“牛青石,我妹妹不懂事,你竟然敢拐她?!” “大哥,不关牛老板的事!”七巧急道。 “怎么不关他的事!”夏仲秋气急败坏地道:“他娶不到妳,就想尽办法从妳身上榨出钱来,商人唯利是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大哥,你怎能这样说!”七巧不敢看牛青石的表情,慌道:“那是牛老板好心,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让他吃亏。” “做人的道理我明白!我当大哥的,自然会去解决债务问题。” “都几个月了,大哥,你想办法奔走、筹钱了吗?” 夏仲秋张着嘴,被七巧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牛青石沉稳地道:“夏少爷,请你不要误会,牛某绝对奇#書*網收集整理不敢强人所难;而且夏小姐的铺子就在我粮行旁边,我一定会就近照顾,不让夏小姐有任何闪失。” “你还不是利用我妹妹,想要她赚钱还你!” “不,能不能赚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夏小姐在这里很开心。” 七巧一震,她从来没跟牛青石说她很喜欢开店啊!他就是这么厉害,总是能看出她的心事。 牛青石又吩咐道:“采苹,客人来了,怎么不端上茶呢?” “才不!白白弄脏了我们的茶杯。”牛采苹先是瞪向说她大哥坏话的夏仲秋,然后又瞪向正大胆打量七姐姐的那个姓周的。 第11章 “看什么?要看姑娘,我给你看!”她索性跳到七巧面前。 突然蹦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圆脸小姑娘,吓得周文德立刻倒退三步。 黄毛丫头!完全挑不起他的兴趣,更何况那双跑来跑去碰碰作响的大脚就令他作呕。他又将视线转到七巧的裙下,一瞧她四平八稳地站着,他不禁要为那一张清秀姣好的脸蛋叹息。 “唉,夏兄呀,”心里虽不满那双配不上脸蛋的大脚,周文德依然彬彬有礼地道:“令妹身在龙蛇杂处之地,仍犹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洁白莲花,真是教我好生感佩。” “大哥,你先回去。”七巧假装没听到赞美的话,低下头,红着脸催促道:“我还要做生意,晚上回去我再跟你说清楚。” 周文德又是深深一揖,直勾勾瞧着七巧道:“夏小姐,妳放心,我会说服令兄,让他了解经营生意的好处。” “周公子,不敢劳烦。”七巧总算羞怯地回他一句话。 “两位公子好走啊。”牛采苹送客到门口,热情地挥手道别,笑咪咪地补充道:“你们两家的米粮都是从这龙蛇杂处的地方送过去的,吃饭前记得服下平胃散,可别吃坏了肚子喔。” “采苹,少说一句。”牛青石将她拉了回来。 “七姐姐,妳不会听妳哥哥的话,关掉铺子吧?”牛采苹担心地道。 “不会。”七巧不安地道:“夏家欠牛老板的钱,我一定会还清。” “七姐姐,我不是在跟妳说这个啦。我是瞧姑娘们来了这里,不管是买个小玩意儿,还是跟妳学画绣样,大家都很开心,收掉实在可惜。” “如果夏小姐觉得辛苦的话……”牛青石略微一顿。 “不,一点也不辛苦。”七巧赶紧摇头道:“谢谢牛老板过来解围,不然还不知道我大哥要闹到什么时候。” “采苹说有坏人来了。” “就算真有坏人来捣乱,我也不怕的。”七巧一谈到这间属于她的“七姑娘小铺”,立刻忘掉刚才七上八下的心情,一双水灵大眼绽出光芒,神采奕奕地道:“只要有姑娘喜欢这里,我就会继续做下去,努力赚钱,先将欠牛老板你的粮钱全部还清……” “嗳,七姐姐呀!”牛采苹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大声哀叹道:“妳别每回见了我大哥,就老是说要还钱,好象你们两个之间除了那笔粮钱以外,就没其它事情可谈了?” “这……” 七巧当然还想谈很多事了。像是他怎么学会做生意的?他又怎能掌握全国各地那么多的米粮来源?他总是那么早就到粮行,到底一天睡几个时辰?还有刚开店时,常常在粮行前面喝茶的那两个弥勒佛也似的老人家怎么不见了?为什么牛老秀才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考举人…… “没事的话,我回粮行去了。” 牛青石四处看了一下,始终没有和七巧的目光接触。 七巧无言地看他离去,竟有一股怅然若失的失落感。 她默默整理桌上的首饰,拿了帕子拭净上头的指印。 “七姐姐,妳还在恼妳哥哥吗?”牛采苹见她不开心,又问道。 “没什么好恼的。”七巧淡淡说着,却为自己这么快就拋开烦恼念头而吃惊。果然,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今日的她再也不是那个镇日枯坐闺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聊大小姐了。 “采苹,妳刚才讲甜甜姐的菜被周家偷吃,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被周家偷吃,是被据为己有,拿去向皇帝邀功……咦!七姐姐妳不知道这件轰动苏州的大事吗?” “我那时候还小,只听府里的嬷嬷说乾隆爷来咱苏州,很喜欢丰富之家的菜而已。” “我那时候更小啊,周家没良心的事可多着呢,全苏州──” “三岁小孩都知道!”七巧不觉模仿采苹的语气,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脸上笑靥灿然。“这样说来,心心也一定知道了。好采苹,妳快跟我说,我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 “好,我这就说了。” 牛采苹话匣子一打开,那娇脆的嗓音就停不下。七巧听了,更加惊奇,忙拉采苹坐下来听她说故事。 当然了,对于牛青石的一切,以前她碍于采苹是他的亲妹妹,总是刻意避嫌不敢问,可如今她不管那些无所谓的顾忌了,她更是要向采苹问个清楚,好好彻底了解这位大老板。 咦!寻常人遇到债主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她却越往他那儿走去了呢? 天色微暗,小桌摆上一盏烛火,照亮一双正在打算盘的大手。 滴滴答答,算盘珠子碰撞的坚实声音在小铺子里回响,七巧坐在牛青石的对面,愣愣地望着他那长满粗茧却很灵活拨动算盘的手指。 这手不是很好看,十指又粗又长,充分显露出辛苦工作过的痕迹;然而手掌厚实饱满,彷佛散发着一股温热气息,令人感到十分可靠…… “这个月的帐结算好了。”牛青石抬起头道。 “啊!”七巧慌忙收回视线,将桌上的一堆碎银子推了过去。“牛老板,这里是今天收到的现银,还你八两。” 每天“还钱”已成了七巧的习惯。不管当天收入多少,她一定凑成一个整数拿给牛青石。 “那我总共还你多少钱了?”她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牛青石早知她有此一问,已翻开另一本帐簿,记下日期和八,再加总上头累积的数字,微笑道:“二百三十七两。” “太好了!”只要数字一直往上增加,七巧就很开心,她又期待地问道:“那么,牛老板你再帮我算一下,如果我一个月赚上一百两,那我还需要多久就不再欠你钱了?” “二千减二三七……”牛青石也不打算盘,就直接念道:“余下一七六三,除以一百,得一七又六三,也就是说,最多十八个月。” “十八个月?!”七巧惊讶地看他用嘴巴“算”出数字,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听到十八个月,忙又低头看她十根指头,细细念道:“一年有十二个月,这边先去掉两根指头,然后三个月、四个月……” 牛青石好整以暇地收好算盘和帐簿,让她慢慢去算。 打从筹备开店之初,他就发现她毫无记帐的概念,算术能力更是奇差无比;也因为这样,他才有办法让她加快“还钱”的速度。 烛光映照她白皙的脸颊,彷佛为她着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就像是她每天初见到他时,总是会泛上两颊的美丽红晕。 而此刻,她小嘴念念有词,低垂长长的睫毛,神色略微困惑,正专注地扳着她的指头,一旦扳错了,又慌慌张张从头数起,那娇憨、稚拙、可爱的小女儿神情完全映入他的眼里,令他不觉怦然心动。 如果去年底成亲了──他立刻别过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下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也没必要去设想不可能的情形;如今他所作的一切,只是当她是妹子,善尽一个兄长之责罢了。 “所以,牛老板,再一年六个月,我就可以还清米钱?” 好不容易,七巧终于算出来了,抬起头欢喜地道。 “没错。”他亦微笑以对。“到时候妳赚到的就是自己的。” “真不好意思,每天都要牛老板你来帮我记帐。”七巧兴奋之余,不忘感谢。“其实我应该自己记的,但店里客人好多,我又接下一些刺绣和手工活儿,还得费心挑选货商送来的新首饰……” 这全是推托之词啊!七巧不好意思再讲下去。开店之初的忙碌混乱已经过去了,她接下来无论再怎么忙,一定要学会自己记帐才行。 看她又是满脸通红,牛青石抑下心中无来由的悸动,刻意冷着声音道:“我们当初讲好了,帐由我来记,妳不用碰。” “可是……”怎么突然又板起脸来了? “我过来记帐只是举手之劳,倒是今天晚了,妳该回家了,我送妳一程。”牛青石面无表情,说着便收拾帐簿。 “大哥!”门口探进来一个清俊的年轻书生。 “青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牛青石惊喜地站起身。 “下午就到家了,采苹回去一看到我,嚷着不烧饭了,她先带爹过去丰富之家了。”牛青云长得跟哥哥有几分神似。 “好弟弟,出门一年多了。”牛青石走过去,用力拍拍弟弟的肩头,豪爽大笑道:“怎样?回疆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儿,大哥声明在先,你这次可不要再写出害人丢官的游记了。” “不写了,我回来跟大哥学做买卖营生。”牛青云大大摇头,虽是笑容爽朗,却是掩不住眼里的疲惫。 “瞧你回来这么累,采苹还要你出来吃饭?” “几万里路都走过了,不差这几百尺,我顺便拿几袋种子到粮行,伙计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你一路寄回来的种子,我都收到了。”牛青石语气转为高亢。“青云,你三年前从云南带回来的八宝米稻种,我选了几块田,请农家试种,去年终于有了收成,炊出来的米粒一样又香又大又润泽,口味不输原产地,我还打算和江南的香子稻接种,再试试新的品种。” 牛青云高兴地道:“大哥,太好了!我终于帮得上忙了。” “大哥还要多谢你帮我搜集种子,大家都有口福。” “是我给大哥惹了天大的麻烦,我……”牛青云垂低了头。 “麻烦事都过去了。”牛青石拍拍弟弟的手臂,微笑道:“打从阿敖叫你离开苏州,你就没回来过,也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待会儿过去吃饭的时候,大哥陪你向阿敖敬一杯谢罪酒,他可是为你丢了官的。” 第12章 两兄弟顾着叙旧,完全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七巧。 七巧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因为头一回见到牛青石的爽朗神情而发了呆,就痴痴地看着他那张难得的、放松的、自在的朗朗笑脸。 原来,大老板笑起来也像个大哥哥,不像平日面对她,好象戴着一副假面具,笑是会笑,却是笑得很拘束,好象有人掐住他脖子似地。 “咦!大哥,你怎么开起姑娘的店了?”牛青云好奇地环视四周。 “这不是我开的。这位是七姑娘,这是她的店。”牛青石这才赶忙为两人介绍。“七姑娘,我弟弟牛青云。” “牛公子。”七巧见到陌生男子,还是无可避免地脸红。 “七姑娘,采苹说妳是……”牛青云先看了一眼大哥。 牛青石忙道:“青云,你去陪爹,你们先上菜吃饭,我送七姑娘回去后就过去。” 牛青云一离开,七巧并不忙着收拾,倒是睁大了一双水亮明眸,带着忐忑紧张的心情,急欲要填满她尚未满足的好奇心。 “牛老板,他、他……你弟弟就是写南游记的“牛二”?” “是的,牛二是他的笔名,不过那桩文字狱闹得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了。”牛青石有点讶异她过度兴奋的神情。 “所以,你刚才说的阿敖,就是前任吴县知县陈敖,软软的夫君?” “对。” “听说牛老板你和陈大人都是出身绍兴陈家,他念书,你学做生意,那你们本来就认识了吗?” “阿敖不认得我,他一直待在绍兴陈府读书,我则是跟着陈伯伯到处跑。后来阿敖到苏州任职,他是官,我是商,更不方便相认,直到发生青云的文字狱,我请伯伯出面,他才知道我就是伯伯的入门弟子,也是安大哥的好朋友。”牛青石有问必答。 “好巧!安大哥又是陈大人的姊夫,大家全兜在一块了。” 七巧开心地合起双掌,用力一拍,好象是她将大家兜拢在一块。 与其说她莫名其妙地为这些不相干的人高兴,不如说她终于问清楚牛青石所有的一切事情了。 “都是采苹跟妳说的?”牛青石看着她光采异常的脸蛋。 “呃……”七巧低下头,其实是她追着问,而采苹也很乐意回答。 “夏小姐,天黑了,妳一定要回家了。” 被牛青石这么一催,七巧的大好心情立刻消失无踪。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牛青石一定又摆出他那张兄长般的冷脸孔了。 好嘛,他要当个爱管闲事的老大哥,她就让他当个过瘾。 “牛老板,嗯,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说。” “我在我大哥书架上看到南游记,他说这等闲书读了虚耗光阴,可我很喜欢,牛二写得真好,让我也好想去云南一游。但我姑苏城外寒山寺都没去过……哎!扯到哪儿去了。”七巧不好意思地扭着指头。“我想请牛二公子在书上帮我题个字。” “好,妳将书拿来,我再交给他题字落款。” “谢谢牛老板!” 七巧心头怦怦跳,乐得她直想蹦起来哈哈大笑。 能拿到仰慕已久的牛二亲笔题字,固然是一件乐事,但她和牛青石之间还能有二千两债务以外的事情可做,这件新鲜事更令她欢欣鼓舞。 她收拾的动作不觉轻快起来,脸上也漾着欢喜甜美的笑靥。 牛青石站在门口等她,见她眉眼含笑,若有所思,彷佛期盼着什么好事,既是欢喜,又略带一抹姑娘欲语还休的娇羞。 他想到方才她提到青云时的兴奋神情,也想到她面对周文德时的害羞眼神,心底竟溢出一股不知所以然的寂寥感。 “夏小姐,现在还有人上门提亲吗?” 七巧一愣,还不及收敛笑意,两颊火烫般的燥热已经烧了上来。 “牛老板,在还清债务之前,我绝对不会成亲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夏小姐好象喜欢读书人?” “我……”关他什么事呀! “我弟弟青云虽然没有功名,可他博学多闻……” “牛老板,我都说不成亲了,你在说什么!我、我……”七巧又羞又气,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心情正好,他就非得提起别人不可吗! 牛青石刻意不看她酡红如醉的脸孔,仍放稳声音道:“我认识的人多,夏小姐提出条件的话,我可以帮妳留意。” “我不跟你说了!”七巧索性跺了脚,揪起放了刺绣活儿的口袋,从牛青石身边穿过去,气势汹汹地跑走。 “夏小姐,等等!我送妳。”牛青石措手不及,赶忙掩起门板,把上锁头,掏出钥匙锁好,这才匆忙跟上去。 七巧在前头慢慢地跑着,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他跟来了,不觉抿唇偷笑。 她怎么就顽皮了?这样捉弄牛大老板是不是有点过分?可她只是让他关门,应该不为过吧?她想着想着,便摸向口袋里的钥匙,触手微感冰凉,她顺着钥匙的形状仔细摩挲,一下子就把钥匙握热了。 同样的七姑娘小铺店门的钥匙,她有一把,他也有一把,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打开这属于她的门。 “夏小姐,天黑危险,以后别这么晚回家。”牛青石这时已走到她身边,不厌其烦地嘱咐着。 “我不怕。天黑了倒好,家人就看不清是我了。而且就算你不送我,你也会叫汤元送我,不是吗?”七巧朝他一笑。“这样遮遮掩掩的,实在好麻烦,我不如在外头租间屋子省事。” “夏小姐!” 吓到他了!七巧笑逐颜开地道:“我敢说,倒没胆子做呢。” 牛青石捏了一把冷汗,他绝对相信这个小姑娘有胆子做的。 小姑娘?不小了,也十九岁了,总不成教她为了还钱,因而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吧? “牛老板,你有空教我打算盘、记帐、上钱庄办事,好不好?” “我没空。” 那他就有空送她回家了?七巧转头偷笑。也罢,若他没空,她还不会在旁边偷学吗? 天上出现一弯新月,映出地上淡淡的一对人影儿;月儿弯弯,像是咧开了笑颜,欢喜看人间。 第6章 “女子为好,只要会写女、子,妳就会写“好”了。” “哇!女子为好!”阿香高兴地写下“好”,抬起头道:“七姑娘,所以我们当姑娘的,都是好人了。” “当然。”七巧面带笑容,很开心自己能当个好人。 如今的七姑娘小铺,不只卖姑娘的首饰玩意儿,也开始免费开班授徒,教姑娘们认识几个大字。 七巧听过牛青石和安居乐因为不识字而吃亏的事情,又想到很多姑娘从小到大忙着干活儿,没机会读书,虽说不必做大学问,但至少能看懂街上的店招,或是写封简单的书信,总是好的。 她思考着,或许该租下隔壁铺子,多摆几张桌椅让姑娘们练习写字,而铺子的生意愈来愈好,采苹也要忙她自己的事,她该请人来帮忙了。 “别把“爱”里头的心给丢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又俯身指点。 “爱字笔划真多,好难写。”阿香抱怨道。 “不难写,妳瞧!”七巧拿过毛笔,一笔一划解释道:“我拆字给妳看,妳写成了“受”字,接受的受,我这里再添上一颗心,也就是说,用心去感受,接受别人的心,也将自己的心思授予他人知道,这就成了爱。” “原来如此!”旁边的几个姑娘听了,个个恍然大悟。 “七姑娘!”门外跑进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神情慌张地递出一张纸。“妳帮我瞧瞧,这契约写的是什么?” “秋葵,妳先坐下来喘口气。”牛采苹过去扶她。 秋葵坐不住,急道:“我爹将我签给周府当两年的丫鬟,可我左右上下瞧着,却没有我前天学的丫头的丫,我怕……” “别急,我正在看。”七巧好声安慰,才看了一行就变了脸色。“这是卖身契啊,将妳以一百两银子卖给周文义为妾,妳爹没说吗?” “卖身契?!”秋葵整个人都呆了,立刻放声哭道:“我爹老说我是赔钱货,要我早早嫁出去,可我还想多陪娘几年……” “周文义?不就周府二公子。”牛采苹忿忿不平地道:“听说他娶的妻妾全孵不出一个子儿,所以要买妾替他生孩子。” “我不要当人家的妾!我宁可当丫鬟做苦工啊!”秋葵哭道。 “即使妳以丫鬟身分进去──”另外有姑娘也气愤地道:“里头的公子老爷想要妳,妳还抵挡得了吗!” “呜呜,我不要!七姑娘,妳救救我啊!”秋葵哭得昏天黑地。 牛采苹问道:“七姐姐,去找我大哥吗?还是找陈先生写状子?” “你大哥在忙着。”七巧看了外头天色,秀眉蹙拢,奇#書*網收集整理立下决定道:“都下午了,来不及找陈先生了。这事不能等,我自己来写状子,立刻递到衙门去,求大老爷判分明!” 夏日炎炎,日头还没爬到天空中央,便已闷热异常。 七巧和采苹得了空,站到门边吹风,七巧总是习惯性地往粮行那边瞧去,寻找那个忙碌而稳重的身影…… 牛采苹东张西望,却被前头走来的几个凶神恶煞吓了好大一跳。 “七姐姐,妳看!”她赶忙拉了七巧的手臂。 七巧转头一瞧,一颗心差点没蹦了出来。七月都还没到,怎么恶鬼全出笼了?不,她看错了,前面那些刀疤脸、独眼龙、虎背熊腰、牛头马面都是货真价真的人。 第13章 八个恶霸来到门前站定,摆出架势,大喝一声道:“去叫姓七的姑娘出来!” “我就是七姑娘。”七巧很镇定地回答。 “好啊,就是妳!”为首的中年刀疤汉子冷笑道:“我还道妳是哪儿来的长舌妇、母夜叉,原来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啊。” 七巧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她握住采苹的手,稳住自己的心神。 “就算是弱不禁风,遇到不平的事情,我也要管。” “喝!妳敢来教训老子了!?我女儿都是被妳教坏的!”刀疤脸张牙舞爪地道。 “是赵伯伯吧?秋葵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她知道你抚养一大家子很辛苦,所以愿意去当丫鬟贴补家用,可你怎能骗她,将她卖做小妾呢?” 刀疤脸怒气冲冲地道:“女儿是我的,我生她、养她、卖她,是我家的事,用不着妳管闲事!” “那你也得问问秋葵的意思。你卖她为妾,是害她一辈子啊。” “我这是为她好,哪是害她!”刀疤脸脸色凶恶。“倒是妳多管闲事,害我被袁大人叫去训了一顿,差点挨板子,还拿不到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今天老子我就来向妳讨!” “我没有一百两银子。” “没有?!兄弟们,将她的店砸了!” “谁敢进来一步,我就告官!”七巧张开两手护住门户。 “大哥,快来呀!”牛采苹忙着招手,这八个大汉太招摇,粮行那儿早有人喊出牛青石,伙计和客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牛青石快步走来,神色平静,向着刀疤脸抱拳道:“若这位大哥敢动到七姑娘小铺一块砖头,几位大哥相貌突出,行事大胆,官府应该不难寻人,到时所有的损失和牢狱之灾就请几位大哥自行负责了。” “你这小子竟敢威胁我啊?!”刀疤脸气得抓狂,就要上前揪人。 “老大,等等!”牛头和马面连忙拉住他,一人一句地低声道:“牛老板惹不得的。听说前年陈大人摘官,差点被押上北京,就是他找人关说到皇帝爷爷那儿,这才没事的。” “这我听说过。”刀疤脸收回拳头,恨恨地道:“小姑娘竟然有牛老板撑腰,那她欠我的一百两银子,我该怎么讨?” “赵老爹,一百两银子还是让你的女儿赚回来吧。” 人群外传来一个高亢的笑声,众人回头看去,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周文德风采翩翩地走来,有如足踏莲花,只差没捻花微笑了。 “周三公子!”刀疤脸涎着笑脸道:“什么风将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二哥娶不到秋葵姑娘,正在家里生气。”周文德带着爱怜的眼光望向七巧。“我听他说,你正打算找七姑娘算帐,我心里急,立刻赶来,七姑娘莫不受惊了?” 七巧心情紧张,听不清楚周文德的问话,只是胡乱地摇了头。 周文德见状,转身怒斥道:“姓赵的,七姑娘是何等金枝玉叶的天仙人儿,你这等无赖只有趴在地上听话的份儿,还不够格跟她说话!” 刀疤脸瞪了眼,想不到姓七的靠山一个比一个大。 “妹妹,妳太胡闹了!”夏仲秋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紧张地道:“幸好周三公子通知我赶来,要是妳让这坏蛋欺负了,叫我如何跟爹娘交代!” “是夏家大少爷!他喊七姑娘妹妹?”群众中有人认得夏仲秋的,立刻做出推论,“听说几个姨太太生的女儿还小,这么大的姑娘……哎呀!难道是那位退了牛老板婚的大小姐?!” “既然退婚了,又怎么变成牛老板的远房表妹七姑娘?” 七巧深吸一口气,人清醒些了,也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流长蜚短。 “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气恼地道。 “我担心妳让人欺负,还好周兄也来了。”夏仲秋焦虑得直搓手。 “大哥你快回去,我还要开店做生意。”她低下头就要进屋子。 “周三公子,你说的一百两怎么办?”刀疤脸缠着周文德问个不停。“叫我闺女哪儿去赚银子?” “就去我新开的苏杭天仙阁啊。”周文德不加思索地道:“虽说秋葵长得黑胖些,倒也可爱,而且环肥燕瘦,人人喜好不同,她要是到我那儿,见的人多了,或许能找到更好的姻缘也说不定。” “哈!”刀疤脸猛点头道:“那就拜托三公子安排了。” “秋葵姑娘不能去!”牛青石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喂,牛老板你也管太多了吧!?” “你知道你要将你女儿送到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了。只是去提个酒壶,给大爷们倒几杯酒罢了,一个月几十两、上百两的进帐,任谁都抢着进去做啊。”刀疤脸大笑道。 “你怎可以做这种事?!”七巧本已躲入屋内,一听此话,立刻走出门,义正辞严地斥责道:“你怎能当秋葵是货物?只为了贪图几块银子,要她嫁就嫁,要她卖笑就去卖笑,这样一再将女儿推入火坑,你摸摸良心,到底还在不在呀?!” “臭娘儿……”刀疤脸本想发难,一见到周文德的脸色,忙硬生生地咽下骂人的话,改以恶狠狠的三角眼瞪人。 “妹妹,这种人有理说不清的。”夏仲秋被那对白眼吓得心惊,忙道:“我们回家去,别在外头蹚浑水了。” “你不跟他讲道理,会害了人家姑娘啊。”七巧蓦地心头一跳,急问道:“大哥,你跟我拿钱资助周三公子做生意,做的就是这种买卖?” “那是正经的饭馆……”夏仲秋结巴地道。 “正经饭馆需要姑娘执壶卖笑吗?!”七巧气得想哭了。 “夏大小姐,我想妳误会了。”周文德仍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地向七巧打个揖。“苏杭天仙阁乃苍集苏州杭州的名厨,以道地的江南风味美食为主,供给文人雅士、富商巨贾飨宴之处,在品尝佳肴之余,当然不免丝竹雅乐助兴,菜好、乐好,姑娘更要好……” “苏杭天仙阁是妓院。”牛青石直接打断他的话。 “还我!”七巧直直伸出手,眼眶都红了。 “还什么?”周文德贪婪地审视她白嫩的掌心。 “还我一百八十两,那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能让你这么用!” “什么一百八十两……喔。”周文德明白了,微笑道:“就是夏兄交给我的钱啊,可我全投下去盖园子,手上没钱了。” “不行!你一定得还我。”七巧还是很坚持。 “夏兄,你瞧你这妹子,这不是为难我吗?” “妹妹,妳别闹笑话了。”夏仲秋不安地瞄了一眼围观的群众,只觉得夏家的面子快挂不住了。 “是谁在闹笑话!”七巧不看她大哥,而是转向牛青石,以极细微无力的声音求助道:“牛老板……” “七姑娘,妳有借据吗?”牛青石立刻会意,谨慎地问道。 七巧望向夏仲秋,夏仲秋又看向周文德,然后低下头道:“没有。” “大哥,你太粗心了!”七巧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好气自己过度信任只会读死书的大哥。 “欸,夏大小姐,我周文德什么人物,怎会因为没有借据就赖帐。”周文德表现出自己的风骨,信誓旦旦地道:“只是当初跟令兄说了,三个月后才能分红利,一年后再归还本钱,或者滚上本利继续入股……”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我的一百八十两!” “哎!”周文德大叹一声,嘴角勾起灿烂的笑容。“夏大小姐,就算妳跟我回周家,翻遍我的房间,也挖不出一百八十两啊。” 讲什么暧昧话!七巧气得发抖,她终于看清周三公子的人品了。 “你如果不立刻还我钱,我就、我就……” 她又能怎样?一切都是两个男人口头上的承诺,她这个拿钱出来的正主儿反而被摒除在外,完全作不了主。 “妹妹,妳别死心眼,周三公子是让我们赚钱。”夏仲秋道。 周文德保持他的翩翩风度,微笑道:“是啊,夏大小姐,妳现在也是仰赖姑娘赚钱,我们两家的营生看似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啊。” “歪理!” 七巧气到无话可说,不想让他们看到她掉泪,转身就跑进铺子。 “夏兄,你这妹妹,嗯,好象……不怎么温柔嘛。” “周兄见笑了。”夏仲秋拿袖子抹汗,不敢接触众人的目光,赶忙拉走周文德。“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我跟你赔罪,其实我妹妹个性挺好的,只是这些日子在外头,不免变野了……” 曲终人不散,围观的乡亲议论纷纷,犹不肯离去;好些人拉着粮行的伙计问个没完没了,伙计们瞧瞧他们的老板,大伙儿有志一同,个个闭了嘴,又吆喝着回去干活儿。 夏仲秋和周文德离去,牛青石从铺子门口望了进去,见采苹和几个姑娘正在安慰哭泣的七巧。 他眉头深深锁起。这回,他又要如何帮助小姑娘呢? 当天还不到黄昏,七巧就让家人叫回家。进了大厅,迎接她的是气歪脸的父亲,还有拿巾子抹泪的娘亲。 “好呀!妳到外头卖笑多久了?!”夏公明怒不可遏,吼道:“跪下!我要妳今天好好认错!” 七巧依言跪了下来,她并不害怕,而是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解释道:“爹,我不是卖笑,我是做正当的生意,开一间小铺子卖首饰、衣裙、针线、帖子、接人家委托的女红活儿……” “我不管妳做什么,总之,让人家知道我夏公明的女儿竟然拋头露脸,亲自做那下等的营生,教我一张老脸往哪儿摆? 第14章 !” “爹,我们欠牛老板二千两粮钱。” “牛青石免了我们的米钱,这是做善事,妳何必折损他的功德!” “牛老板之所以不追讨我们家的粮钱,是因为我哭哭啼啼求他退婚,他可怜我,这才连粮钱也一并不要了。” 夏公明大惊,他一直以为牛青石之所以主动退婚,乃是“自惭形秽”、“高攀不起”夏家,因此“知难而退”,没想到竟是── “恬不知耻!还没出嫁就跑去找未婚夫婿,成何体统?!” “我的女儿啊!”夏夫人呼天抢地地哭道:“就算他好心肠,妳也犯不着去为他作牛作马啊!” “她不嫁牛青石,自然还有更好的对象!”一提到婚事,夏公明又是气得嘴歪眼斜。“原来,周家聘金降到六百两,就是知道妳在外头丢脸,不值原有的一千两。如今妳当众讨钱,泼妇骂街,闹得苏州城人人皆知,他们势必又将聘金往下砍,说不定就不来提亲了,可恨哪……” “爹,你既然不同意聘金的金额,我就不嫁。” “妳不嫁,是要在家里吃一辈子的闲饭吗?夏家没钱养妳!” “女儿有自己的铺子,养得起自己。”七巧十分坚定。 “哼,说到妳那间小店,我不准妳再去,明天就派人过去接收,归为咱夏家的产业。”夏公明不容分说地道:“还有,我不准妳再出门,每天就在家里给我抄写女论语、女诫、女四书,我随时查考妳的功课。” “我不抄。” “妳说什么?!” “爹,你为什么不要求姨娘们念女论语?要她们别打扮得花枝招展引诱男人,也要她们别镇日嚼舌根,净在我们夏府里搬弄是非呢?” 夏公明脸皮抽动,眼睛瞪得铜铃大,口鼻里不断喷出气来,将那一把平日还挺威严的胡子给吹得像是杂草似地。 他伸出一根指头,隔空乱戳乱点,从七巧点到了夏夫人,终于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就是妳生的好女儿,存心气死她爹!” 外头早有看好戏的三姨娘和五姨娘抢了进来,互不相让,先朝对方瞪一眼,再各自拉住老爷的一条手臂。 三姨娘娇媚地道:“老爷啊,别气坏身子了,大小姐败坏家风,请大姐管教就是了,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呀。” 五姨娘赶忙道:“还是您到我的院子歇息吧,我为老爷找来了最上等的武夷茶叶,再兑上惠山的泉水,保证让老爷烦恼全消啊。” “呵,五妹妳的茶叶太老了,我那儿有最清香的雨前龙井,还有都林桥的软香糕。老爷,您来吧。”三姨娘直接拉了老爷就走。 今天烦心事真多,到底该去哪个姨太太的院子呢?夏公明一边思考,一边仍不忘回头命令道:“妳跪在这里反省,不到三更不准起来!” 大厅安静下来,烛影幢幢,七巧抿紧唇瓣,用力抹去眼角泪珠。 “七巧啊。”夏夫人蹲到她身边,流泪道:“娘教妳的全忘了吗?在家从父……” “娘,妳也要看从的是怎样的父亲。”七巧为自己感到心酸委屈,更心疼活在父亲淫威之下的娘亲。“娘,妳是我们夏家主母,很多事情应该由妳作主;而且妳是姨娘们的大姐,更不能让姨娘挥霍,一斤雨前龙井要二十两银子,那可是外头平民人家一年的开销啊。” “可妳爹喜欢她们,我出嫁从夫……”夏夫人黯然地道。 “出嫁从夫?”七巧为娘亲抱不平,陪着垂泪道:“难道再怎么不合理、不情愿的事情也该隐忍下来吗?况且娘二十多年来,默默为爹付出那么多,得到的又是什么?爹对妳有最起码的尊重吗?” “妳……怎能说这种话。”夏夫人听了,只是泪流不止。 “娘,女儿不孝,让妳担心了。”七巧知道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伤了娘亲的心,十分懊悔地握住娘的手。“我扶妳回房休息。” 她不管父亲要她跪着反省的命令,就扶着娘亲站起来,慢慢地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夜色已暗,夏府庭院深深,那边笑语盈耳,这边暗自饮泣,彼此不相干,月儿探出脸来,又快快躲进云层里去了。 啪!啪!啪!日上三竿,重重的敲门声震天价响。 大街上人车络绎不绝,一经过七姑娘小铺门前,便停下脚步不走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准备看好戏。 “这门好象从里头拴着?”夏家的戴管家拍了拍门,又推了推,干脆转头吩咐道:“撞开吧。” “请问戴管家为何撞我的门?” “啊?牛老板早啊!”戴管家堆起笑脸,迎向快步过来的牛青石。“我哪敢撞您的门。我家老爷命我过来接收这丬店面,我老打不开,只好要他们直接撞开。” 门上并没有挂上锁头,牛青石看了一眼紧掩的门板,语气平静地问道:“请问戴管家凭什么接收这丬店面?” “这是我家小姐的店,也就是我们夏家的店。”道理很简单啊。 “这间铺子是我的,怎会变成夏家的?请问戴管家要看房契吗?” “这是牛老板的屋子?”戴管家慌得抓耳挠腮。“我说错了,应该是里头的买卖事物是我们夏家的。” “是吗?”牛青石不疾不徐地道:“打这铺子开张以来,里头的陈设和进货全由我牛某人打点,如此一来,你是要拿走我牛家的东西吗?” “不敢……”戴管家语气谦卑极了。 “如果戴管家不信,我有进货单子,我陪你进去查点。” “呜,牛老板,您别让我不好做人。”戴管家无计可施,只得哀号道:“小的也是吃夏老爷的饭,听夏老爷的命令啊。”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今天你不能撞这扇门,更不能接收这间铺子,如果有需要的话,牛某会亲自前往夏府,跟夏老爷解释清楚。” “呜……”也只好两手空空回去复命了。 戴管家垂头丧气地带人离去,牛青石待围观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之后,轻轻敲了门,问道:“七姑娘,妳在里面吗?” “呀”地一声,门板打开,七巧站在那儿,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眼下晕黑,那憔悴模样简直像是生病了。 牛青石忧心地注视她。“妳什么时候来的?” “我半夜就来了。爹要拿走这铺子,我当然不让他拿,这是我的店……”七巧说着便滴下大颗泪珠。“我除了关紧门,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一直在等你来……” 牛青石心头一紧,什么时候他已经深深为她所信赖了? “妳先坐下来休息。”他大着胆,轻扶她的手臂。 七巧任他扶着走了几步路,一坐到椅凳上,她突然抬起头,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 “现在别说这个,妳看起来很累,今天还要开店吗?” “只要我夏七巧在,这铺子一定会开下去!” 唉!她今天哪有心情开店。 才过中午,七巧便将钥匙交给采苹,说是要回家补眠,可走着走着,却是离家越来越远,此刻也不知道走到苏州的哪一条河边了。 明明是炎热夏日,她怎么觉得好冷、好累?但若不回家,她又要去哪儿为自己找个歇处呢? 前头有座小庙,传来杂乱无章的撞钟声音,她听了更加头痛。 “女施主,一文钱撞一回钟,保证妳不枉来一趟寒山寺。”一个胖和尚站在庙门外,双手合十向她招呼。 啥?她脚力这么好,竟然走到姑苏城外寒山寺了?!此时又是一阵当当乱响,好象不敲破那口钟就不罢休,七巧拿手掌掩起耳朵,皱眉道: “我没钱。” “这不是钱吗?”胖和尚指了七巧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要不女施主舍了这链子,妳想敲几回钟,都随妳。” “我不舍。”七巧赶忙掩起袖子。为什么人人都想拿她的东西? “我给你两文钱。”身后突然传来她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谢谢施主了,请和这位小姐上钟楼。”胖和尚喜孜孜地道。 “牛老板?!”七巧惊讶地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夏小姐,我终于找到妳了。” 牛青石胸前衣襟汗湿了一片,还在大口喘息,看来是跑上好一段路了,七巧略感不安,他找她找得很急? “你不是有北京来的客人吗?” “谈好事情了,我叫汤元带他去逛盘门三景。” “这……不好吧?”他果然是特地来找她的,七巧低垂着头道:“牛老板你不用理我……” “采苹说妳要回家,可妳家的家仆却跑来铺子找妳。”牛青石掩不住担心的神色,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妳不见了,大家都很担心。” 这个“大家”,是哪个“大家”?七巧欲言又止,一瞧见牛青石站在大太阳底下,头皮晒得亮闪闪的,原来他的头脸也被汗水浸湿了。 她低下了头,掏出帕子,伸直了手臂就递出去。 忽然一条手臂直挺挺地伸到眼下,牛青石十分诧异,正待问明原委,再定睛一看,见到那条捏在她掌心里的绣花帕子,他就明白了。 “多谢夏小姐。”他小心地拿起帕子,闻到了上头淡淡的香味。 七巧仍是低头说话。“嗯,本来我是想回家,可我怕爹生气了,将我关在房里,那就再也无法出门了。” “妳总不能不回去吧?” 七巧望向遥远的天边,绞着手指头,抿唇无语。 “进去敲个钟,舒散一下。” 第15章 牛青石也瞧见了她彷徨的神情。 “不了,怪吵人的。”七巧摇摇头,往水岸边走去,只见两旁光秃秃的黄泥滩,一条黑油油的小河,泊着两只破旧的乌蓬船,她失望至极,趁机将满腔郁闷发泄了出来。“江边怎么没有枫树?这也不是渔船,那又要如何江枫渔火对愁眠?” “即使有枫树,也是唐代的枫树。”牛青石站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周遭平凡无奇的风景。“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妳瞧的这座枫桥也不是张继夜泊的枫桥。” “好有禅意!”七巧茅塞顿开,绽开了笑脸道:“当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渔舟了,一切只存在诗文里,我还找什么呀!” “待会儿上枫桥大街,我给妳买幅枫桥夜泊的图画?” “别费那个钱了。”七巧更惊喜地道:“牛老板,你也懂诗?”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为苏州人,不免要了解苏州掌故,有人来了,还可以唬弄一番,不过我懂得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你一定还懂更多……”望见那张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脸孔,七巧不觉多看了一眼,蓦地脸蛋一热,又低下头道:“你怎么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轻拭额头汗水。 原先轻松愉快的气氛又变得僵硬,七巧低头往前走着,轻轻拿脚尖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开。 “牛老板,我想问你,牛老爷子是秀才,他怎没教你读书?” 牛青石跟着她的脚步,如实道来:“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念书,倒也教了我几个字;可我瞧他念书辛苦,又是小孩儿贪玩,就打定主意不念书,只跟在娘身边帮忙缫丝织布,有时熬个糖葫芦出去叫卖。” “老爷子整天在家念书?” “不,他本来兼了几处教席,教了几年,教的学生都考上举人了,他还只是秀才,因此他将教席辞了,专心在家念书。” “就是你十岁那年?”七巧小声地问道。 “是的。采苹刚出生没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钱都用完了,又到了爹应试的时候,爹本来不愿去,是娘催着爹进去考,才考出来,娘就走了,那年也因为爹担心娘的病情,卷子写得不好,所以没考上。” 接下来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爷子伤心欲绝,日日上坟哭泣,绝口不再提科考之事。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到街上摆摊卖字画,一天收摊晚了,仍摸黑上坟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坟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来,虽然没有受伤,醒来却是吵着要去贡院考试,还急急地找出论语捧读起来。 从此就这么痴痴癫癫读了十七年。 牛老爷子的一生也是够坎坷了,七巧光是想着,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吗?”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颜朗朗,双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谁愿意跌出失心疯,连自己都顾不了?” 那格外开朗的神情令七巧备感好奇。“可是从此你挑起重担……” “夏小姐,妳瞧。”牛青石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拿双掌叠住,只露出一半。“妳说这石头是圆的还是方的?” “圆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饼似的半颗石头。 “我却说它是方的。”牛青石打开手掌,将石头转了个方向,果然现出略有棱角的方形石头,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妳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命运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记粮行,一切就谢谢老天爷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么,我该不该听我爹的话,关掉铺子,回家当个乖女儿?” “妳自己觉得呢?心里想一想,这样做会如何,那样做又会如何。”牛青石不给她答案,而是指了岸边一棵低矮的小树。“妳看它现在一树的绿叶,到了秋天,叶子变黄,冬天就全掉光了。过两年妳再来看,它一定会长高些,也说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长大下去。” 万物按四时生长,季节递嬗,各自呈现不同的样貌,中间或许风调雨顺,也或许风吹雨打,但继续成长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七巧懂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只为还债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铺找到不一样的人生,也寻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那种只会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来你不是只会板起脸孔说教,老要赶我回家。”她兴奋地道:“你好聪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开那双清亮灵动的黑瞳,将手中的石头往河里丢了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水漂儿,便咚地沉入河底,溅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虽然我常常要妳回家当大小姐,但那是我以为妳一时兴起无法持久,也怕妳辛苦做不来;后来见妳做出兴趣,我也希望妳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寻觅到了知音,七巧心头一阵火热,忘神地看着牛青石微笑的脸孔。谁说一定要懂得谈诗论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识以来,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尴尬身分,变成如今的亦师亦友亦兄长,世间哪有一个债主会对欠债的那么好? 报恩──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她的心情又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 牛青石见她不说话,猜想她心情仍然低落,便赶忙告知消息。 “对了,秋葵跟她娘回乡下外婆家了。” “要是她爹追过去怎么办?”七巧担心地问道。 “她爹不敢的。秋葵她外公很讨厌赵老爹,早就撂下狠话,要是姓赵的敢踏进他们村子,立刻叫人乱棒打了出去。” “这就好。”七巧呼了一口气。 “秋葵回去急了,她托人过来铺子说,给妳添了很多麻烦,她很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我再写一封信给她吧。”七巧终于露出微笑,她并不后悔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这只是她该做的。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妳的一百八十两拿回来了。” “周三公子肯拿出来?”七巧不敢置信地道。 “我找妳大哥问清楚了,昨晚就请袁大人派人上苏杭天仙阁,察看他们有无拐骗姑娘、逼良为娼的情事,闹得他们整晚无法做生意。” “牛老板也会使手段?”七巧觉得有趣极了,两颊梨涡更深。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必跟他讲道理。今天周文德就着人送回一百八十两,不过他还得很不情愿,一整袋的碎银子和铜板,我帮妳兑换了银票,回去再交给妳。” “放你那儿吧,那本来就是要还你的钱。” “妳借钱给他,为的就是多赚一些钱还我?妳不必这样做的。” “唔……” 七巧的心情又变得低沉,维系他们关系的就是这笔债务罢了。 “牛老板,我老是麻烦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夏小姐不要客气。”牛青石更客气。“我当妳像是采苹一样,如同是我的妹子,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喔,若当她是妹子,为何总是夏小姐长、夏小姐短的,难道他就不会喊她名字吗? 唉,怎么心情忽起忽落、忽喜忽愁?七巧懊恼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突然觉得头昏眼花,赶忙蹲了下来,将头颅埋进了裙子里。 “妳怎么了?”牛青石吓了一跳,立刻俯身询问。 “我……头晕……”七巧声音略哑。“唔,昨夜没睡……” “中午也没吃?可惜软软帮妳做的点心都是开胃好消化的。” “咦!”七巧讶异地抬头看他。“我全吃光了呀,好几块糕呢,还有杏仁酪,您怎么知道是软软做的……啊!” 难怪米软软过来时,直冲着她笑。原来呀,那是牛青石央软软做的,不然软软哪会没事巴巴地送来一篮点心! 牛青石好象没听到她的问话,而是径自站起身,四处张望。 “糟了,走得远了,这里没有歇脚的店,也没得雇车。” 他是可以跑去找吃食或雇车,但眼看她蹲在地上,好象随时会虚脱晕倒,他实在无法将她丢在这里吹风晒太阳。 他放心不下她。 “夏小姐,我背妳。”他说着就蹲了下来,将辫子拉到胸前。 “嗄?”七巧立刻不晕了。 “采苹小时候,我也常常背她的。” 但她不是小娃娃,是个大姑娘啊!七巧胀红了脸蛋,就盯着他还挺宽阔的背部,不敢想象跟他“黏在一起”…… “我不晕……”她还没站起来,脚步就歪了。 牛青石及时扶住她,将背部顶了过去,驮住她的身子。 “妳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对,就是这样。”牛青石站了起来,调整好姿势。“呃……夏小姐,妳勒得紧了,我不能呼吸。” 七巧慌地松手,人却往后仰,还好牛青石及时保持平衡,双手稳稳地箍住她的双脚,再迈开平稳的脚步。 “妳累的话,趴在我肩头睡觉。放心,不会掉下来的。” 她哪敢呀!七巧就僵在他的背上,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布,不对,这可不是裙子,那她又在绞什么? “夏小姐,妳扯到我的辫子了,头皮怪疼的。” “啊!”七巧忙丢开他那条打得结实的粗黑辫子。 怎会变成这种局面?七巧伏在牛青石的背上,有如腾云驾雾,但她一点也没有飘飘欲仙的快感,倒像是贴在一块烧热的大石头上,让她随时都想跳起来逃得远远的。 第16章 迟疑了一下,她干脆趴了下去,将自己一张火烫到快要烧融的脸蛋埋进他的肩头,反正她假装睡觉,彼此都不必理会对方,省得尴尬。 好舒服!她身体一放松,睡意立刻袭来,正待昏沉沉入睡时── “哈!这不是牛老板吗?” 宏亮有力的叫声传来,伴随着车轮滚动声音,再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哞呜”牛鸣,吓得七巧心脏乱跳,慌忙睁眼张望。 “李大伯。”牛青石停下脚步,喜道:“你莫不是要进城?” “对啊,这一车刚收成的黄豆要送上你的粮行呢。”李大伯瞧清楚牛老板背上的人儿,更加兴奋。“咦!这不是七姑娘吗?妳来得正好,我老婆要我跟妳拿两块白棉布帕子。等等,妳怎么爬上牛老板的……” “李大伯,能借你的车坐一趟吗?”牛青石忙道。 “当然成了。”李大伯立刻跳下车,热情地拿巾子撢了撢座位板子,喜气洋洋地道:“这车板子挺宽敞的,你们小两口子一起坐吧。” 唉!今年的夏天真热啊。 第7章 “嘿!听说有人看到牛老板和七姑娘在枫桥大街散步呢。” “呔!管它订婚退婚,本来就是一对儿了,这叫姻缘天注定。” “唉!人家是书香世家,看不上商人。她喜欢,她爹可不喜欢。” 近来只要大家经过牛记粮行和七姑娘小铺,总不免闲话两句,或是拉了粮行伙计问一下最新发展情况;可惜的是,并没有众人期待中的喜讯。 一个中年贵妇带着两个仆妇,神情忧愁地来到了七姑娘小铺门外,望着那张绣着店招的布帘子发愣。 没人理会她的出现,因为七姑娘的女红手艺太好了,多的是官夫人、贵夫人上门求她做出独一无二的饰品,就算再来十个贵妇也不稀奇。 中年贵妇进了门,里头一群姑娘正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讲话。 “阿香,我描好妳枕巾的图样了,回去得仔细绣了。”七巧笑着递出一块大红绸巾,上头画出一对戏水鸳鸯。 “嘻嘻,阿香的大头哥哥回来了,婚期订在三个月后呢。”其它姑娘纷纷取笑满脸通红的阿香。 “七姑娘,我编的结子怎么走样了?”又有一个姑娘挤过来问。 “哎呀,妳这里少打一个圈,妳得拆掉重来,线头拉紧些。” 七巧这头忙完,又见门口有人进来,立刻上前招呼道:“请进来……娘?!” 她震惊地望着娘亲,难不成是娘来抓她回家了? 夏夫人环视这间小铺子,只见有人挑选东西,有人坐在桌前习字,有人对着镜子试耳环,几个人拿着绣样在讨论,还有万红丛中一点绿的年轻男子,正面红耳赤地帮女伴戴上镯子。他们听到七姑娘这声娘,全部停下动作和谈话,吃惊地望向这位高贵的夫人。 “妳这里很热闹。”夏夫人淡淡地道。 “娘……”七巧略感不安。“您这边坐。” “妳在外面的这些日子可好?” “我住在丰富之家,有甜甜姐照顾我,一切都很好。”听到娘亲担忧的语气,七巧眼眶就红了。“娘,我不是不愿回家,我是怕爹恼了,关起我来……” “妳爹是很生气,可他不知听哪个姨娘说妳这里很赚钱,所以暂时任妳在外头开店,等他跟周家谈完婚事,他就会将这店面收回去了。” “娘,我不嫁!”七巧着急地解释道:“而且这间铺子是牛老板帮我开的,那天牛老板都跟戴管家说清楚了,爹没有理由收走。” “妳爹那人很固执,祖传财产是他的,妻女也是他的,更不用说是妻女的东西了。”夏夫人语气黯然,她哪方便在外人面前提起家务事。 “夏夫人。”阿香大着胆子上前道:“七姑娘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这间店。妳瞧,她教我们识字,也很耐心教我们做好看的女红,这些都不用钱,而且我们做得好,她还会放在店里卖,让姑娘们贴补家用。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把客人当朋友的铺子,求妳就不要叫七姑娘回去了。” 又有姑娘道:“是啊,七姑娘小铺就像我们这些姑娘另外一个家,要是夏老爷收回去,一定会变成那种高鼻子、高眼睛、没钱就别进来的店了。” 夏夫人默默听着,望向每一个殷切期盼她响应的姑娘们。 “我能明白妳们说的。” 七巧略微宽心,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娘,您这儿坐,休息一下,花一会儿工夫瞧瞧这间铺子,妳就明白我在这铺子的用心了。” “哎呀,我来晚了!”牛采苹像一支箭似地冲进门,惊奇地喊道:“哇!人好多,七姐姐一定忙坏了。” “采苹,牛老板还好吧?”姑娘们赶忙问道。 “牛老板怎么了?”七巧正为娘亲倒茶,惊骇地问道。 “七姐姐真是忙坏了,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牛采苹圆睁大眼,说书似地讲了起来:“昨夜货栈走水,烧掉了准备送进宫里的青杆米,我大哥救火时瞧见墙头有人影,就翻墙追了上去,谁知那坏蛋是个练家子,一回头,咻一声就放出暗器,我大哥也是有练过的,一个侧身闪过那枚飞镖,可一不小心就摔下墙啦。” 她讲得十分起劲,手舞足蹈,完全不把牛青石的受伤当一回事。 匡啷!七巧再也拿不住手上的茶碗,登时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丰富之家,大门半掩,正是夜里打烊后的闲散时光。 米多多坐在板凳上,打直了两条腿,左边脚板上坐着安双双,右边坐着安对对,一对双生儿正笑呵呵抱住他的小腿当马骑。 站在他身后的是安心心,她刚跟娘亲学会扎辫子,一有空就站到小板凳上,拆了舅舅的头发,小指头勤快地结出一条又一条的细辫子。 “这下子有让人扯不完的小辫子了。” 米多多从耳朵旁边拉出十来条小辫子,无聊地放到嘴里咬了咬。吃不到消夜,他吃自己的辫子总成了吧。 “马、马、马……”安对对猛扯他的裤管。 “好!马儿跑了。”米多多只好又抖起双腿,让双生儿尽情赛马。 “吃、吃、吃……”安双双指着他的辫子,也想跟着吃。 “这个不能吃。”米多多甩回辫子,摸摸小双双的头。“明天舅有空,妳想吃辫子面、辫子饼、辫子糖都行。” 大家真是忙碌啊,他的姊夫正埋在柜台里算帐,他的妹夫奇#書*網收集整理则泡了一壶茶,皱眉头,咬笔杆,一看就知道又在批改狗屁不通的文章了。 嘿!他们嘴里不说,他也明白他们正等着吃消夜。不过面对心爱的妻子,他们总是不好催促,那就由他这个舅子出面扮黑脸了。 放慢马匹奔跑的速度,米多多一个俯身,双手一捞,将双生儿抱了起来,后面的安心心抓住辫子尾巴,跟着他的动作,咚地从板凳跳下来。 “呜哇!”米多多一疼,哀号道:“心心呀,舅被妳剥头皮了。” “我吃猪头皮,不吃剥头皮。”安心心眨眨明亮的大眼睛,不明白舅在说什么。“舅,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好吧,妳爬上来。”米多多早就习惯当娃娃们的大玩偶了,话都还没说完,安心心已经手脚并用,翻山越岭,准备爬到他的肩头骑马。 小姊姊一来,安双双和安对对又兴奋得乱扯,三姊弟叽哩咕噜讲些没人听得懂的娃娃话,如此六手六脚蹭来踢去、摸胸亲脸的,米多多也只好认命地让他们“非礼”。 “咦!这是什么呀?”安心心瞧见他衣服口袋里挤出来的一条红绒线,好奇地扯了出来。“大鸭鸭?!” “还我!”米多多手上抱着双双对对,恨不得立刻将东西咬回来。 “娘!红鸭鸭荷包好漂亮,妳给心心做一个!”安心心哪肯还他,抓了荷包就跳下地,趴啦趴啦踩着小脚步,小松鼠也似地钻进厨房里。 “你们这边坐。”米多多放下双双对对,匆忙赶了过去。 “嘻嘻!”双双对对不甘寂寞,笑呵呵地爬下椅子,好象两颗滚动的小皮球跟着跑,还一路乱叫着:“娘!姨!翘!翘翘!” 厨房里三个女人正在忙着,米甜甜煮好了汤,端起砂锅;米软软取来提篮,将砂锅和点心放进去;而七巧则是迫不及待拿了竹篮盖子,准备盖上提了就走。 一听到孩子叫翘翘,七巧就知道是在喊她了,立刻蹲下去抱住双双对对,笑道:“我是七巧姨姨,不是翘翘喔。” “哇,心心,谁给妳这只大红鸭?”米甜甜伸长脖子看过去。 “这不是采苹绣的吗?”七巧也看到那只熟悉的荷包了。 “心心,舅不跟妳好了。”米多多臭着一张脸出现。 米甜甜和米软软相视一笑,又道:“心心,还给舅,赶明儿再请七巧姨姨教妳缝鸭鸭。” “心心,明天先教妳画图样。”七巧摸摸心心的头发,起身挽起提篮,脸颊悄悄地飞上一抹红霞。“甜甜姐,软软,我去去就回。” “你们慢慢聊,晚点回来没关系,我帮妳守门。”米软软见她行色匆匆,感同身受,想到以前自己也是如此害羞又期待地去送饭。 米多多拿回荷包,用力往怀中口袋塞进去,再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四处瞧瞧,问道:“妳们好了,我可以煮消夜了吗?” “等等!消夜我来煮。”米甜甜掀开帘子,望着外头正忙着的两个男人,立刻指向米多多。“你快护送七巧到青石那儿。” “我?”米多多指着自己的鼻子,他都饿到快趴在地上了。 第17章 “哥,就是你了。”米软软微笑推他出去。“每回七巧不管去哪儿,牛大哥一定亲自送他,就怕将她给丢了,如今我们奉了牛大哥之命,负责照顾她,说什么也要像牛大哥一样呵护她,仔细看着她才是。” 这回他又当起保镳来了?没办法,人家是牛大哥念兹在兹的对象,他这是送佛到西天,必须学那孙行者的榜样,一路杀妖除魔,护卫到底啊。 “辫子!”米甜甜往他脑后的头发一抓,笑道:“快扎好。” “心心打的小辫子哪能一下子解开。” 米多多从桌上抓起一块切坏的三层玉带糕,塞到嘴里囫囵吞,管它一头的小辫子,立即跑出门了。 “娘,舅去哪儿?”安心心拉着娘亲的裙襬问道。 “娘让他找鸭鸭去了。”米甜甜笑容满面地回答。 夏七巧第一次到牛家,不免感到局促不安,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摆;才抬起头,又见牛树皮左手握着一卷论语,右手扶着滑下鼻梁的眼镜,笑咪咪地抬起眉毛看她。 “小姑娘,来看我们青石啊?” “老爷子,是的。”明明面对长辈是不会害羞的,但一提到牛青石,夏七巧还是又红了脸。 “爹啊,别这样看人家了。”牛采苹推了推父亲。 “我不瞧小姑娘,我瞧着那锅汤。”牛树皮用力吞下口水,可怜兮兮看着桌上的砂锅,再抬头看牛采苹。“我饿了。” “爹,你不是才背完半部论语吗?你常说,半部论语吃天下,嘻,所以爹光读书就吃饱了。” “笨小妹,是半部论语治天下。” 牛青云掀开大厅的帘子,很不客气地指正,再和米多多一起扶着牛青石慢慢从里头走了出来。 “二哥你又聪明了?教你穿针引线缝补靪,一针下去,咦!怎么一条线全跑出来了?哎呀,原来是不知道要打结啊。”牛采苹不甘示弱。 “雕虫小技,何足道哉。”牛青云回嘴道。 “二哥你要有本事雕一只虫,我就把那只虫吃下去。” “好,我回头就雕只虫给妳吃。” “青云,采苹。”牛青石坐了下来,神色略微僵硬,摆足了大哥的架势。“夏小姐在这里,你们别闹了。” “是!”牛采苹不管大哥正经的脸色,仍是笑嘻嘻地,一眼看到米多多奇特的辫子头,又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喂,妳刚才还没笑够吗?”米多多闷闷地将双手环在胸前,也懒得去打理他的头发了。 “继续笑啊!”牛采苹说着便抓过自己脑后的辫子,拿手指头比划着。“七姐姐,妳说,我拿铺子里的珠子结在米多多的头发上,是不是像一条发亮的珠宝带子?” 夏七巧不方便回答,呃,米多多一路送她过来,帮她引路、提食篮、赶苍蝇,此刻他“有难”,她不该落阱下石。 “你这打扮倒像是回疆的姑娘。”牛青云伸手去“捞”一把米多多的细辫子,说出他的旅游见闻。“她们结了几十条小辫子,头戴小花帽,袖子宽宽大大的,再穿上绣花边、缀满金银片的坎肩儿,一跳起舞来,辫子和裙子一起转圈圈,像是草原上五颜六色的花儿都飞起来了,煞是好看,就像这样──” 他不光是说,嘴里还哼起小曲,一手撩起袍襬,一手比到头顶,学起回疆姑娘的舞姿,轻快地转了两三圈。 夏七巧看得目瞪口呆,别说她没看过回疆的舞蹈,就算在夏家里,兄弟姊妹莫不以礼相持,循规蹈矩,客气得像是外人似的,哪能像牛青云说跳就跳,更别说牛采苹黏在牛树皮身上,又捏又捶,逗得老人家好不开心,那父女之间的亲密感情令她好生羡慕。 “好了!”牛采苹实时抓住牛青云飞起来的辫子。“二哥,田里的老牛走路也比你好看,你别吓坏七姐姐了,看你怎么跟大哥交代!” “采苹。”牛青石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爹,你不能吃啦。”牛采苹没空理会大哥的警告,又忙着去抓父亲的手回来。“这是大哥的。” “爹想吃,妳就舀给爹吃。”牛青石道。 “不行啦,这是七姐姐知道大哥你受伤,专为你炖的药膳,里头放了一只下午还活跳跳的乌骨鸡,还有当归、阿胶、熟地黄、一大堆很好的药材,主要让你补气血,强身健体;爹年纪大,不能过补,不然肝火过旺,睡不好觉,反倒不好了。” “可我肚子饿了。”牛树皮还是可怜极了。 “那还不简单,现成的大厨在这里。”牛采苹大眼滴溜溜一转,开心地喊道:“米多多,你来了正好,走!到厨房去,看你了。” 丰富之家的多多小爷怎会如此命苦啊?米多多欲哭无泪,他都快饿成米少少了,竟还得勒紧裤带为牛家煮消夜? “米多多,厨房这边走。”牛采苹右手推着米多多,左手拉起父亲。“爹,我们去看大厨的手艺。二哥,你别杵在那里当柱子了,一起去。” “君子远庖厨。”牛青云不为所动,冷冷地道。 “牛二哥,你是说我不是君子?有点过分喔。”米多多命苦归命苦,但仍懂得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他一把扯走可能还不太明白状况的牛青云,笑咪咪地道:“走啦,过来看小人下厨了。” 于是乎,大厅留下牛青石和夏七巧,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半晌无语。 “你……” “妳……” 不说则已,一说就是同时出口,同时望向了对方。 “我先说。”七巧憋了很久了,她直视牛青石。“你的伤还好吗?” “没事。” 怎会没事?七巧光看他让人扶出的蹒跚步伐,一颗心早就拧紧了。 再瞧瞧,他右手让一大块布给悬着,挂在肩膀上,神色也显得疲倦。 他一定早就睡下了,她却来吵他,让他不得不起来“会客”,她这算什么探病!简直是来打扰病人,让他不得安心休养。 一想到此,她慌地起身拿碗。“我……我盛碗汤给你……” “夏小姐,不用了。” “不吃就冷了,人家我……” 花了很多心思准备的!夏七巧蓦地浑身一热,这话能讲吗? 她默默地舀汤,一瓢又一瓢,眼睛只瞧着手上的大汤勺,彷佛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放在这一小碗汤里了。 可不是吗?自知道他受伤后,她为自己那份害怕忧急的心情给震撼到了:明明牛青石不是她的亲人,她又怎会为他如此悬念挂心? 只因为,她的心挂到他那儿了,犹如他是树,她是一只在上头筑巢的小雀,一日不见他,就好似一天不归巢…… 她将一个小碗填满,再摆上汤匙,推到牛青石的面前。 “你的手骨头没折到吧?”她心思翻腾,低下头问道。 “只是右手臂脱臼,已经推拿好了,再敷两天药就没问题。” “脚呢?” “大腿瘀了一大片血,得待它慢慢消退。”牛青石的声音很平静。 “你……”七巧心头一酸,眼圈儿便红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坏人,你没掂清底细,就追了上去,飞镖又不长眼睛,万一、万一……” “夏小姐……”牛青石看得出她的担忧,却没想到她说着就哭了,他心一纠,忙道:“打我跟伯伯学商以来,拳脚功夫就没荒废过,出门在外总要有一套防身的本事,是我没抓稳,这才从墙头跌下来。” “既然你扬州还另准备有一份贡米,烧就烧了,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追坏人?”七巧哽咽问道。 “那人明显就是要陷害牛记粮行,不抓他来问个明白怎行?” “坏人要抓没错……可是你……”出事了可怎么办呀! 万般心事,纠结如丝,七巧也明白,换作是她自己,要是谁敢偷她店里的东西,她说什么也是要逮偷儿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的。 但无论如何,抓小偷是一回事,她就是不愿牛青石受伤啊。 “你吃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绞着手指头,轻轻抬了下巴,又急又恼地催促牛青石。 “好,我吃。”牛青石这才拿匙舀汤。 七巧趁他喝汤,侧过身子不让他瞧着,拿出帕子拭泪。 虽然她刻意别过脸,但牛青石还是见到滴滴滚落的泪珠。他百般不忍,是他令她担心了。唉,采苹怎么传消息的?不过是小伤罢了。 “这汤是妳熬的?”他放柔了声音。 “不是,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七巧忙抹净脸,仍侧着身子,低头道:“是我去药铺问方子、买药材,再请多多小爷准备食材,然后是甜甜姐、软软帮我煮的,我只是站在旁边看。” 花这么大的功夫?牛青石更是细嚼慢咽,米家三人熬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她专程为他准备这锅鸡汤的心思。 “夏小姐,谢谢妳,这汤很好喝。” 又喊她夏小姐!七巧一肚子的别扭,扭紧了帕子,不想响应他。 见她不说话,牛青石也只好闷头喝汤,而七巧就是将帕子扭来扭去,一下子就打了七八个小结。 “妳这些日子住在安大嫂那边还好吗?”牛青石又问。 “很好。但我也不能一直叨扰他们……”还有令她头痛的周家提亲问题。不想了!七巧抬起头,终于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那个……呃,莲心姐姐现在还好吗?” “妳认识她?”牛青石微感惊讶。 “就上回啊,她不是来赊米?然后我听采苹说,你帮她找个活儿?” “是的。我送她到木渎养蚕,她应该有一份足以持家的收入了。” 第18章 牛青石不觉轻叹一声。“就怕她好赌的相公又跟她要钱。” “你……心疼她?” 他微笑摇了摇头。“我只是尽过去邻居的情分,帮她罢了。” “可她……她曾是……你的未婚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已是许家人,心思都放在她孩子身上了。”牛青石神情平静地回答。 “如果当初她愿意等你,说不定……” “夏小姐,每一个人走的路不一样,一旦决定这样走,就不可能再回头,也无所谓去揣测如果当初如何,将来可能又如何。” 跟她说教?!七巧瞪着自己的指头,又将帕子打了一个死结。 那也就是说,她和他解除婚约之后,从此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既然已经分歧,那就只会越走越远,再也碰不着了吗? 好牛不吃回头草?! “救命啊!有虫子!”牛采苹的惊叫声打破了沉寂。 “什么?!”七巧吓得站起来,她最讨厌夏夜里漫天乱飞的虫子了。 “呜呜,臭米多多!”牛采苹哭丧着脸,边跑边骂,还不断地往身上乱拍。“抓了菜虫就往我身上扔,好痒!好痒!” “采苹,那不是……”牛青石眼尖,想要制止妹妹乱喊。 “在妳头发上啊!”七巧尖叫一声。 “啊呜!”牛采苹也跟着惨叫,忙用双手往头发乱打一通。 “啊……”七巧无力地哀号,又吓得往旁边跳去,因为那只青色小虫让采苹一甩,就掉到她脚边。 “小妹,别叫了,人家还以为我们牛家杀猪了。”牛青云大跨步跟着进来,弯下腰捡起小虫,递到牛采苹眼前,冷冷地道:“吃了。” “我又不是鸡啊鸟的,干嘛吃虫……咦!”牛采苹才抚弄好头发,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不是冬瓜吗?怎地刻得像只毛毛虫?” 米多多大笑现身。“妳不是说,只要雕出一只小虫,妳就吃下去?” “米多多!”牛采苹杏眼圆睁,夺过那只冬瓜虫,往米多多丢去。 “别……别把虫丢到我这儿来呀。”七巧虚弱地闭上眼睛。 “别怕,他们闹着玩的。”牛青石柔声安慰她。 “我……我受不了了……”七巧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抓了衣襟就钻──等等!她钻到什么山洞了,为什么这堵墙壁又软又热,还会怦怦乱跳? 她抬起脸,正好对上牛青石俯下的双眸,同时,她也感觉得到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搂住了她颤抖的身子。 啊!这番惊吓非同小可,她反倒叫不出来,就只能揪住他的衣衫,靠在他的胸膛,呆呆地仰头看他。 “米多多,你站住!”牛采苹还在穷追不舍。 “哈!来追呀,想吃多多小爷的消夜,妳得替我升火……”米多多像个顽皮孩子在厅内打转,差点撞上迎面进来的牛树皮。 “哎唷,老大爷,你也来凑热闹了。”他赶忙扶住了老人家。 “嘻!”牛树皮左手扶着老是滑下鼻梁的眼镜,慈祥和蔼地道:“你们要找虫,我这里抓到了一只,我保证,这锅菜不会有虫了。” 他伸出右手食指,一只真正的小菜虫正在他的指头上蠕蠕爬行。 那小虫通体翠绿,周身还有一圈透明的细毛……七巧只看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恶心欲呕,头昏眼花…… “呜呀……”不管了,她真的受不了了,只来得及低低惨叫一声,眼睛一闭,就晕倒在牛青石的怀里。 第8章 丽日当空,柳条儿拂过池塘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园景色,随即踏稳脚步,走向大厅。 时候到了,就该面对,有话直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老爷,我们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两了。” 周文德等着回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吃糖饼,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闻到那淡得几乎无色无味的茶水,又皱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满头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结亲家,看在我拉拔闺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两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爷养女儿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礼打个揖道:“夏大小姐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聪明能干,宜室宜家,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可是呀,还只是个大闺女,就传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引得陪在一边的夏仲秋一阵恐慌,忙向父亲道:“爹,你别计较聘金了,快将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进门槛,开门见山,毫无畏惧地看着众人。 “妳?!”夏公明一见到她,立刻发作,跳起来吼道:“妳回来得正好,我问妳,妳到底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间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虫吓晕,不觉脸蛋又燥热了起来,但她仍很镇定地继续道:“后来丰富之家的米家姊妹见我没回去,赶来看我,她们来,孩子也带过来,既然孩子来了,安老板和陈先生也跟着过来帮忙照顾,接着大夫来了,多多小爷煮的消夜又特别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全过来瞧着……” 然后,整个苏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觉得好笑,她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满面,直勾勾地盯视七巧。“但毕竟还是败坏大家闺秀的清誉了,这下子苏州除了我,可没人敢娶妳了。” 七巧不作声,懒得理会他的“善心”。 “虽然妳和令尊在开店这方面意见不同,不过妳放心,妳若嫁来周家,我照样让妳出去开店,还要再帮妳扩充店面,广开分店。” “谢谢周三公子,可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 “周兄,我妹妹实在太无礼了。”夏仲秋忙着先安抚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亲自上门谈婚事,他是尊重妳,这番诚意妳要心领……”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会写出这种文章!” 七巧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标题正是最近流传江南一带的“金莲颂”,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大小姐。”周文德见她珍藏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还请夏大小姐指正一二。” “是的,我读过了,亏你写得出这种文章!”七巧稳住自己的气势,今天她单打独斗,一定要赢。 “你将姑娘当作货色品评,还分类各种形状的小脚,安上什么好听的“莲瓣”、“金月”、“香柳”名称。你有没有想过,你玩赏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满足你这种怪癖而几乎残废的女人小脚啊!” 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从小文静温柔的七巧竟会高谈阔论,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因为过度震惊,反而忘了责骂。 “还有,我知道你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就凭这点,我也不会嫁你。” 七巧将那篇文章撕了,对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后将纸屑洒了满地。 “妳!”周文德脸皮抽跳,嘴唇歪抖,再也摆不出俊美的笑容。 “这……缠小脚是很痛,”夏仲秋结结巴巴地,试图面面俱到打圆场。“可是周三公子……才情并茂……” “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夏公明大吼道:“妳爹我还不是娶了五个太太!妳是嫁过去当大太太,还得摆出贤慧的榜样给底下的姐妹们效法,不要落了个夏家没有家教的口实!” “爹,我不当大太太,我没有雅量容许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妳说这什么话!妳娘怎么教妳的?!”夏公明气得胡子乱颤。“周三公子奇#書*網收集整理还在这里,妳把我们夏家的脸都丢光了!” “夏老爷别动怒。”周文德皱了皱鼻子,恢复俊美仪容,笑道:“夏大小姐,妳没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却是胸襟宽阔,有容乃大。瞧,这外头说三道四讲妳的闲话,我周文德完全不计较,也是要娶妳进门啊。” “我知道,你家绣庄的总管走了,带走了十几个好手艺的绣娘,你想我过去主持绣庄,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妳怎么知道?”夏仲秋兴奋地道:“周兄说妳嫁过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红又好,一定可以振兴周家没落的绣庄生意。” “夏兄!”周文德两眼翻白,赶忙制止夏仲秋说实话。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个帮手罢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难道夏大小姐目前不是在帮牛老板吗?”周文德不服气地反问。 “不是。七姑娘小铺是我自己的事业,牛老板只是出资者。” “用的就是他的银子,不就是他的事业?” “我要跟周三公子解释清楚。所谓出资,就是拿出一笔钱,交给别人去经营生意,然后坐收分红──” “妳说的我都明白。”周文德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有一件事,我也要教夏大小姐明白。牛老板是大老板,手里有的是钱,他想帮哪个姑娘开店,银子随手就拿出来了,将来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老婆来服侍他,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连我都要瞠乎其后了。” 七巧慢慢握起拳头,脸色变得惨淡,抿紧唇瓣不愿回话。 “是呀。”夏仲秋也劝道:“妹妹,商人重利,牛青石见妳赚钱,又想拿回二千两,说什么也想挽留妳,当然百般对妳好、欺骗妳的感情,妳千万不要上当了。” 第19章 “哼!”夏公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同样是当大太太,妳自己放亮眼睛,看是周家体面,还是牛家体面!” 七巧心头一震!或许,牛青石不会欺骗她的感情──事实上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他故意博取她的好感,他对她总是那么平淡、有礼、疏离──然而,以他的能力是极有可能娶妾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怀疑。 可是那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臂可动,他还是拥紧了她、护卫着她,焦急地呼唤她;在她醒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张极其担忧的脸孔,那两只黑眸深深地凝视她,彷佛要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看在眼里才放心。 在睁眼的那一剎那,她竟期待这个片刻可以天长地久下去。 但,抱住一个昏倒的姑娘并不等同于他喜欢她,他待她好也不表示他不会娶妾,更何况,说不定他对她的退婚仍耿耿于怀。 那么,她将自己的心挂到他那儿,不就成了悬在树上的枯藤?飘飘何所似,大风吹来,离枝而去,四处飘荡,天地流浪! 好凄凉!七巧心口酸涩,失神地拿指头抚摸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周文德见她不说话,心想夏家父兄一番恐吓果然奏效,又洋洋得意地道:“牛青石也快完蛋了,他要是不能将贡米送进宫中,咱当今皇上是圣德仁慈,不至于砍人啦,可他牛记粮行的招牌就砸了。” “他扬州货栈的青杆米早已上路,这两天就会运抵北京,如期让万岁爷吃到最新鲜的好米。” “什么?!”周文德大惊失色。 “周三公子。”七巧冷眼看他。“你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揭穿,就你这等阴险害人的手段,我更看不起你。” “粗鲁!这是一个姑娘家讲的话吗!”夏公明不悦地道。 “爹,总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嫁给周三公子。” “妳嫁不嫁他,还由不得妳决定,在家从父……” “爹,请原谅女儿不孝,只要你一天逼我嫁人,我就一天不回家。” 七巧眸光晶亮,语气坚决,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肖女!站住!给我站住!”夏公明气得跳脚。“仲秋,你这个书呆子,还不快去拉你妹妹回来?!” “这……男女授受不亲……”夏仲秋犹豫了一下,这才跑到门边,惊道:“吓!果然大脚也有好处,妹妹跑好快!” “笨蛋,叫前面看门的拦住她呀,别再让她跑了!” “啊?”夏仲秋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跑了出去。 “呼!”周文德喘了一口气,抹掉刚才吓出来的额头汗水,随即脸色一沉,拧起嘴角。“牛青石果然好角色,想得周到!” “周三公子,这亲事我们再慢慢谈……”夏公明转回笑脸。 “不谈了。” 夏公明笑脸僵住,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胡子垂了下来。 “可恶!凭什么我比不过那头牛!”周文德咬牙切齿地道:“三百两,我周文德娶定你们夏家大小姐了!” 她不嫁周文德,那她要嫁谁? 七巧一路跑回铺子,脑袋里转来转去的竟是这个问题。 她用力摇头,甩去不断浮现脑海的牛青石脸孔。她谁都不嫁,一心努力赚钱还债,总成了吧? 她心头一紧,脚步便慢了下来,拿右手去抓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轻轻扯着带子,再将那枚铜钱摩挲了又摩挲。 她该如何向神仙祈求?而神仙又要怎么帮她呢? 方才回家拒婚,她似乎在气势上略胜一筹,但她还是满心空虚,好象踩高跷走路似地,很不踏实。 不知不觉,她竟然走过了自己的七姑娘小铺,站在牛记粮行前面。 “七姑娘,找我们老板吗?”热心的汤元立刻招呼她。 “我……啊!不……” “我这壶枸杞菊花茶正要给您提过去,您就先在这儿喝一杯吧。” 闻到淡甜的茶香味,七巧一颗心不觉怦怦跳了起来。 好久以来,每天总有这么一壶茶从粮行提到小铺去,让她一整日闻得清香、喝到好茶;那是牛青石担心她刺绣耗费眼力,特地要汤元每天烧一壶明目清血的枸杞菊花茶,默默为她调养身子。 当然,这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采苹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老板在后头看帐呢,我为您引路。” 汤元热情极了,他哪不知七姑娘在老板心目中的份量。 “老板,七姑娘过来找您了。七姑娘,请进。” 牛青石坐在桌前,右手搭在算盘上,左手正在核对帐本,颜掌柜站在他身后瞧着,另一张桌上则坐着薛掌柜,也是忙着写字记帐。 “啊,我打扰你们了。”七巧见到屋内的阵仗,忙道:“我走了。” “七姑娘有事?”薛掌柜耳聪目明,眼明手快,赶紧起了身,笑道:“老颜,我们去瞧瞧伙计有没有在偷懒。” 两个年纪有一把的掌柜笑嘻嘻地你推我挤,身手矫健地离开帐房。 午后天光一片耀眼的亮白,相对地,屋内显得有些阴暗。 “对不起,牛老板,你正在忙……”七巧低头绞着手指头。 “没关系,夏小姐,请坐,有事请说。”牛青石很客气地道。 “唔……我刚才回家了……” “我听采苹说了。” 他都不担心她?不怕她再也出不了门?七巧抬起头,见他又去看帐簿,语气冷淡,漫不经心,顿时令她一颗心如坠深渊,一箩筐的话全堵在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是不打扰你。”她声音略微沙哑,只怕再说就要哭了。 “妳回掉周文德的提亲了?”牛青石这才盖上帐簿。 “是的。”七巧提起精神,带着赌气的口吻道:“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麻烦牛老板,我自个儿的事情,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做得好。我相信妳做得到。”牛青石又拿起另一本帐簿,翻了开来,眼睛放在帐本上,道:“前几天听妳跟姑娘们批评那篇谈小脚的文章,我就知道妳的决心和本事。” 他是在跟他的伙计训话吗?七巧瞪了眼,拿出帕子扭成长条,用力一扯,打了一个结。 要拒绝周文德,当然得靠自己,不然牛青石跟她非亲非故的,他凭仗什么当说客! 不知为什么,自那晚他抱过她之后,每回见到她,他嘴巴就像被线缝死了似地,不然就是语调淡得出水,甚至不过来陪她结帐,关门后就叫汤元陪她回丰富之家,再也不亲自送她,彷佛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忽然明白心头空虚的原因了。 她今日之所以会有勇气拒婚,完全是因为他带她走出了闺阁,给了她一片新的空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所求所想的生活;她不只感激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喜欢上沉稳的他。 因为心意笃定了,所以她更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更渴望他能陪她熬过这段不得不让父亲生气、母亲烦忧的“叛逆”日子,可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他却突然抽了身。 是否他认为已仁至义尽,报恩够了? 她又将帕子扭了一个死结,决心弄清楚他的想法。就算要她死心,她也要死得理直气壮、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牛老板,我问你一件事。你怎么不娶妻?年纪很大了呀。” 牛青石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注视她。 “早先我跟着伯伯忙,没想到这;后来开了粮行,更忙,常常几个月不在家,早出晚归的,没空谈亲事。” “你是大老板,应该有很多机会。” “不,他们怕嫁了女儿要服侍我爹,更怕生出一个傻小子。” “哈!”七巧忍不住绽开两朵梨涡。“牛老爷子才不傻,他是个好人,我让虫子给吓晕,我没哭,他倒哭得像个小娃娃似的,这么善良的老人家怎会被人误会了呢?我看呀,那些胡说的人恐怕才是傻子呢。” 牛青石无法再将目光放回枯燥的帐簿上,那无聊的白纸黑字绝对比不上她的明媚笑靥。 “妳能了解我爹,我很高兴。” 七巧脸一红,又问:“如果你遇到好姑娘,你会主动上门提亲吗?” “目前还没遇到。”他保持镇定地道。 七巧心口莫名一窒,指头用力将帕子打了一个结。 没错,她在家不从父,出嫁也可能不会从夫,所以她不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姑娘”喽? “你会娶妾吗?”她继续打结。 “嗯?”牛青石很难得地抬了眉毛。 不回答就表示会娶了吧?七巧自然而然将目光放在他的左手,无法想象这只曾经抱过他的臂膀,又跑去抱其它女人,然后再来抱她…… 啊!不想了!七巧将帕子扯得死紧。对了,以后也会有别的姑娘帮他刷背,将一张粉嫩嫩的小白脸蛋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啊呀呀!不想了,说不想就是不想了!她更死命地用力打结。 “你你你……你如果娶妾,我我我……我就……” 她能怎样?她又不是他的大太太,她哪管得了那么多事! “夏小姐?”牛青石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啦!” 七巧话一出口,顿时全身发热,满脸通红。他去娶他的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呀! 七巧恼极,就将手中扭结成一团小球的帕子朝他丢了过去。 才扔出去,她就后悔了。今天她是怎么了?像个疯婆子又吵又闹的,恐怕牛青石也要被她吓得退避三舍了。 第20章 眼角轻瞄,竟见那团手帕球掉进了他的怀里,正让他拿了起来。 糟了,捡不回来了,她干脆一扭身,转头就跑。 “夏小姐!”牛青石唤住她,本想将那团打满小结的帕子还她,心念一转,便握紧在掌心里。 凝望着那半边红扑扑的脸蛋,一股念头隐隐约约盘升而起,如丝如缕地纠缠上了心,那也是他这几日来刻意避开不去想的感觉。 他能不去想、不去管吗?既是避了开去,为何又放心不下? 每晚,总是远远地跟着她回去的脚步,看她走进丰富之家后犹不忍离去,就痴立街角,直到被汤元发现,笑嘻嘻地请他回粮行为止。 呃,身为一个老板,监督伙计“送货到家”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像什么话!这不是他向来的作风啊。 是否,他应该正视他如此珍惜、重视、呵护她的原因了? 他不觉抚上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夏小姐今天好象对牛某人很感兴趣?”他故意以轻松的口吻道。 “谁对你有兴趣啊!”七巧背对着他,十足十的埋怨口气,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没事我走了。” “我明天一早出发到四川。” “四川?!这么远……”七巧脚步顿住,心头一揪,低声问道:“一定得亲自去吗?” “这是例行的买卖行程,而且两年没见那边的商家;照理说是必须去拜访一趟。” “去多久?” “少则两个月,多则……如果还要去其它地方办货,那也说不定。” “唔。”七巧低下头,轻抚手腕上的铜钱。 “等我回来时,大概秋凉了,快近年底了。” “那时候很冷了,你要多加件衣服。”她简直是不知所云。 “妳这段期间照顾好自己。”牛青石注视她低垂的睫毛,长长的,像是一把扇子,遮掩了她明亮的大眼;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走向前看清楚那对会笑、会哭,似秋水、如晨星、又常常偷觑着他的美丽眼眸。 他猛地站了起来。“如果妳爹再为妳安排婚事……” “我会拒绝。我一定会死守铺子,赚钱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底的念头呼之欲出,身随意动,立即大步跨向前,再无犹豫,定睛看着她,心念翻腾似浪,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一路上我会帮妳留心好人家,特别是符合妳心意的书香门第的公子。” 四目相对,七巧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她都明示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他却一竿子打翻,直接将她打成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那他干嘛这样子深深地凝视她!好象要将她看穿似地,害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就要说出他心底最真实的话…… “牛老板,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再也不要了!我想嫁谁,我自己去嫁,不必你帮忙!” 她死心了!七巧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完就跑了出去。 “夏小姐!” 牛青石想伸手拉回她,却是迟疑了一下,只得眼睁睁看她跑过粮行,消失在外头的天光里。 他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他做买卖的明快果决个性哪里去了?! 心绪一团混乱,他将掌心里的帕子捏得更紧,立刻追了出去。 汤元赶了过来,缩头缩脑地道:“老板,我们船队上货了,还得请你过去瞧瞧。” “这就去。”牛青石沉住气,将帕子收进了怀里。 唉!度日如年。 七巧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蛋枕在右臂,左手将一个肥胖的木头娃娃从中间打开,里头露出一个一模一样、尺寸稍微小一点的娃娃,她将娃娃拿出来,再从腰间掀开,里头又露出一个小娃娃。 “好有趣。这就是俄罗斯国来的神奇娃娃?” “这里头到底藏了几个娃娃啊?怎么拿也拿不完呀。” “我数过了,一共是十二个,由小到大一字排开,那可好看了。” “哇!这画的俄罗斯国姑娘都是蓝眼睛呀?她们看出去的东西是不是变成蓝色的?” “这问题大概只能问牛老板了。这娃娃就是他送咱七姑娘的。” “嘻嘻,她想牛老板了。” 几个姑娘在她桌前吱吱喳喳,七巧置若罔闻,将娃娃一个个拿了出来,排列站好。 大大的水蓝眼睛,小巧的上翘嘴唇,卷曲的黄头发,色彩艳丽的异国服饰,十二个大小娃娃朝她露出神秘难解的淡淡微笑。 牛记粮行的船队离开三天,她也失眠三天了。 那天她故意迟些才过来开店,没去码头送行。采苹来时,就交给她一个盒子,说是她大哥要她转交给她的,里头就放着这尊十二连环的俄罗斯国木头娃娃。 没有半句话,娃娃套娃娃,心事藏心事,她也似乎变成里头的小娃娃,不知被谁给套住了。 她直起身子,瞪着一排十二个娃娃,再怎么相看两不厌,还是得打起精神开铺子吧。 “出去!妳们全都出去!” 门口突然闯进两个衙役,口气凶恶,看到姑娘就赶人。 “你们做什么?!抢劫啊!?”牛采苹立即发难。 “将这铺子封了!”后面还有衙役进来,睬也不睬抗议,拿了封条,看见窗子、柜子、桌子就乱贴。 “这还有没有王法。”牛采苹气急败坏地道。 “本知府就是王法!”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终于轮到知府大人现身,当然要抚着一把花白大胡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了。 “出去!出去!”衙役们忙着赶姑娘,为大人清出一条信道。 事情来得突然,七巧稳住心神,走上前据理力争。“大人,我是店主,您什么都不说,就进来封屋子,这没道理呀。” “呵!妳是夏家大小姐吗?”老知府上下将她看了一遍,笑逐颜开地道:“道理是有的。左传曰: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夏小姐知书达礼,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七姐姐,这老头子在说什么?”牛采苹焦急地挽着她的手。 七巧脸色刷地惨白,因为跟在老知府后面进来的竟是父亲、大哥,还有一脸不怀好意的周文德。 “牛家小娃果然目不识丁。”周文德殷懃地代为解释道:“今天教妳听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夏老爷爱护他的女公子,要以正当义理教导她,否则就让她走入邪魔歪道了。” “听不懂!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又来做什么?!”牛采苹指着衙役和陆续进来的家丁、仆妇,整间铺子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老知府咳了一声。“哼,今日本官没空理会小姑娘。夏老爷,您瞧瞧,这屋子贴好封条了,您清点一下,再暂交知府衙门代管。” 夏公明拜个揖道:“多谢大人。”他随即转身吩咐道:“戴管家,将里头的货物造册,我想先沽个价,等摆完喜酒、忙完了再来处置吧。” “是!”戴管家早有准备,立刻指挥家丁查点。 “爹,你做什么?!”七巧惊骇不已。 “做什么!”夏公明怒视她道:“收回我们夏家的产业啊。” “爹,我说过很多遍了,这铺子不是夏家的,是牛老板……” “妳闹够了吗!马上跟我回家,明天就是妳大喜的日子。” “什么?!”有如五雷轰顶,七巧本能地倒退一步,但铺子人挤人,她竟是无路可退。 “妹妹,回去吧。”夏仲秋充当和事老。“文德可是盼着娶妳进门,嫁衣都做好了。爹怕妳嫁出去后,铺子没人管,会让牛家给夺了去,还特地请知府大人过来帮我们看管几天呢。” “那有说成亲就成亲的!?你们太不讲道理了!”牛采苹气愤地道。 “婚事早就谈好了。”夏仲秋很无辜地道:“我们这几天忙着筹备,没敢让我妹妹挂心呀。” “我要叫我大哥回来!我一定不让你们得逞!” “呵!妳大哥?”周文德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容。“这下子他的船应该走到江西了,妳这么一来一往通风报信,就算他赶回来,也得五、六天的时间,到了那时,嘿嘿,早就一树梨花压海棠,落叶满阶红不扫了。” 七巧听了,面无血色,用力握住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我管你家院子落不落花!”牛采苹听不懂,大声嚷道:“对了,我记得了,你妹妹嫁给这个老头子,你是他的大舅子,你们仗着官势欺压老百姓,胡乱封了我们的铺子!” “咦!我哪有本事欺压百姓?这是知府大人亲民爱民,即使是小百姓的家务事,也要躬身关心啊。”周文德说着便向知府深深一揖。 “好说好说。”老知府笑呵呵地抚了一把花白胡子。 “七姐姐,我们去县衙投状!”牛采苹急道。 “别忘了,知县袁大人还矮我们知府三级。”周文德微笑提醒道:“牛青石不过一介平民,往来的都是贩夫走卒,顶多认识到袁大人、还有一个被摘官的过气知县,这已经是他的造化了,想跟我斗?门儿都没有。” 知府有些不安地问道:“我记得上回陈敖摘官时,有一个使了五鬼搬运法,气得巡抚大人吃下南游记的那个老儿呢?” 周文德哈哈笑道:“陈万利?听说他老人家去蒙古看赛马了,等他回来时,嘿嘿,我的爱妻都身怀六甲了。” 七巧竭力稳定心神,不管周文德再怎么嚣张,也不怕他抬出来的官儿再大,她还是说道:“爹,你不能这样,我绝对不嫁给姓周的。” “由不得妳! 第21章 聘金已经收了,时辰也看好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嫁到周家去!来人,架回去!”夏公明不容分说,吩咐仆妇动手。 “我不要!”七巧惊慌地躲开,但四个仆妇身强体壮,早就候在一边,大掌一箝,扯着手臂,抱住身体,就是不让她逃。 “喂!妳们不能强来呀,没天理了!”牛采苹被推到一边去,气得上前扑打,小小的手掌却像是打在乌龟壳上,完全撼动不了仆妇。 “爹,我不回去!”七巧拚命挣扎,激动地道:“我不嫁就是不嫁!” “妹妹,不要这样。”夏仲秋赶紧靠近她,低声劝道:“要是强绑妳回去,教外头人看见,不单坏了我们夏家的面子,如让周家长辈知道了,还道妳真是不听话、不受教的女儿,以后嫁过去的日子不好过啊。” 爹要银子!哥要面子!七巧气得掉泪,那她能要什么?就连最起码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都没有吗? “不,我不嫁!我说什么也不会嫁给这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她更用力扭动手臂,试图挣脱仆妇的蛮力,两相扯来扯去,仆妇的肥大身躯站立不稳,往后撞去,将小桌上的东西撞落了地。 “我的娃娃!”眼见木头哇娃纷纷跌落,七巧心痛大叫。 “这娃娃挺有趣的。”知府大人以眼示意,要衙役捡起来。“不如拿回去给我那成日无聊到撕帕子的娘子玩玩吧,夏老爷……” “大人喜欢什么就尽量拿。”夏公明摆足了笑脸。 衙役将娃娃捡起来,一个个摆在盘子上,送到知府面前让那只鸡爪也似的老手摩挲玩赏。七巧看了,简直像是被割下身上一块肉,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们不能拿!”她放声大哭,顿时失去了力气。 “快!快送小姐上马车。”仆妇趁机架起七巧,走向大门。 “不能带走七姐姐啊!”牛采苹徒劳地去扳仆妇的肥手。 “真是吵闹!”夏公明不耐烦地搓揉太阳穴,随即眼睛放亮,向正在查点货物的管家问道:“这间铺子好歹值上一千两吧?” 第9章 月明星稀,夏府大门紧闭,挡住了门前的一群人。 “阿敖,都二更天了,真的没办法吗?”安居乐急道。 “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饶是陈敖当过知县,颇受苏州百姓敬重,此刻也苦恼地道:“这是明媒正娶,不是强抢民女,根本不算是一个案子,偏生知府又压在上头,袁大人也插不了手。” “不管了,我们进去劫人!”米多多挽起袖子。 “这大门要能撞破,还等着你去劫人吗!我早就进去救七姐姐出来了。”牛采苹红着一双眼睛。 “我们当真救不了七姑娘吗?”几个平日流连铺子的姑娘们围在一起,难过得哭泣。 “夏老爷不肯见人,我们再等下去也没用。”陈敖看了看夜色。“姊夫,很晚了,我们先送姑娘回家。各位姑娘,也请妳们明天一早呼朋引伴过来,大家挡住轿子,我再来跟夏老爷说道理。” “我去堵在周家门口,不让周文德出门。”米多多道。 “也只好这样了。”安居乐有些慌了。阿敖聪明,多多机灵,他们都只能想到围堵的方式,若夏家强要嫁女,大家又哪能挡得住! 天色虽晚,众人心急如焚,仍不欲散去,但也只能一筹莫展。 “大哥回来了!”街底跑来两个人,牛青云边跑边喊。 “青石?!”安居乐惊喜地喊道。 众人瞠大了眼,好象见了鬼。牛青云中午才出门追人,怎地一下子就追上三天的船程,而且还带人回来了?这两人是骑上千里马?还是风急水快,瞬间将船给吹回苏州?抑或坐上冲天炮飞回来的? “大哥!呜!”牛采苹没空理会那么多了,见到大哥就哭。“快呀,你快救七姐姐!不然我就没嫂子了。” 牛青石双眉紧锁,因跑得急了,辫发略微散乱,更显得他行色匆忙。他来不及跟大家打招呼,就要上前敲门。“我去找夏老爷!” “安老板,陈先生,后门有动静……”几个牛记粮行的伙计从围墙边跑了过来,一见到牛青石,立刻欢喜地道:“老板!你回来了?!” “后门好多人出来了,他们都说要跟大小姐一起逃亡。” “她做到了!”牛青石神情立刻转为欣喜,发足往后门奔去。 转过围墙,跑上一段路,再弯进小巷,只见约莫十来个家丁丫鬟模样的男男女女,各自抱着小包袱,焦急地往小门里头瞧着。 “大小姐出来了,跟着大小姐走!”此起彼落低语着。 “百合,快!别关门了。”七巧匆匆忙忙走出来,心急地拉着丫鬟,左右张望了一下,问外头的家丁道:“我们去哪里才好?”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竟是一时无言。 “七巧!” 七巧一震,这声音她已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可却又陌生地喊着她的名字,就像是一记从遥远天边打来的雷,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再往喊声看去,她心头蓦地一酸,视线也模糊了。 神仙钱灵验了?她盼呀盼的,真的盼到他回来了? “牛……牛牛牛……”她哽咽得喊不出来。 “牛老板!”夏府家丁紧张地道:“你快救救大小姐啊!我们一定得走了,要不然被老爷发现,小姐就完了。” 这支庞大的逃亡队伍并没有吓到牛青石,他不加思索地道:“快!大家先跟我走。” “七巧,等等。” “娘?!”七巧惊骇地转头,娘来拦她了? 进退两难,她只得垂泪道:“娘,我不想嫁人,我──” “娘明白。”夏夫人神情肃穆,将一个绸巾小包裹放到七巧的手里。“这里是娘攒下来的银子和首饰,妳路上拿去用。” “娘啊!”七巧泪下如雨,恨不能与娘亲抱头痛哭。 “快走吧。”夏夫人含泪抚了抚她的头发,再望向她身后的挺拔男人。“你就是牛青石?” “夏夫人,我是牛青石。”牛青石走上前,以沉稳有力的声音道:“请妳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七巧。” “好,你们快走!”夏夫人急促地催他们。 “我会再回来的。”牛青石丢下这句话,便拉起七巧奇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带她跑离夏家。 “大家快跟着牛老板走!”其余众人也赶紧跟上。 “娘……”七巧一步一回头,娘亲却早已走入围墙里不见了。 她揣紧小包裹,咽下泪珠。此去前途茫茫,她一定要坚强,不再依靠任何人,走出自己的路…… 等一下!是谁在带她走路?与她紧密贴合的大手掌像块火炭似地燃烧,将他全身的热度都传到她这边来了。 牛青石?!他拉她的手?!七巧踩不稳脚步,险些跌倒。 不,她不能晕倒,她还要逃亡,逃得远远的,远离夏家,远离苏州,远离牛青石,远离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回来了! 竟然拉她到牛记粮行来了。 七巧站在帐房里,心急难耐,怎样也坐不下来;走到门边向外看,竟见她带出来的家仆神情松轻松,丫鬟坐在凳子上,家丁席地而坐,个个捧着米多多刚煮出来的热汤,正和粮行的伙计们聊天吃消夜。 这是在逃亡吗? “我要去找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回头急道。 “半夜了,所有船家都休息了。”牛青石不慌不忙,捻了一把茶叶放在茶碗里,再提起热水冲泡。 “乌蓬船的人家都睡船上的,喊醒他们就成了。” “要是坐这种小船,我保证天亮后立刻被妳爹追到。” “我去雇车子……”七巧绞着指头,口气变得很硬。“你别跟我说,半夜雇不到车子。” “没错,马儿也要睡觉。”牛青石又冲了另一碗茶,自己先坐了下来。“坐着休息吧,急也不是办法。” “怎地不急?!”七巧又气又急,早知道就直接跑到河边找船了。“明天姓周的就要娶亲,爹不找我,他也会找我!” “只要我在这里,我绝对不会让他进来抢妳出去成亲。” 他不是在开玩笑。七巧震愣地望向他认真而笃定的双眸,拿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彷佛她不这么做的话,她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 她又揉了揉心口,情势紧急,她没空做无谓的揣测了。 “牛老板,你借我三百两。” “做什么?” “我铺子让知府封了,手边又没钱。”七巧见他的视线瞄向摆在桌上的绸布小包裹,忙道:“娘给我的东西约值一百两,我带这么多人,一路要吃、要住、要走,样样都要花钱,而且也要想办法安顿下来。” “妳怎么带上这么一大帮人?” “我爹待下人苛刻,工钱也给得吝啬,很多家丁丫鬟早就不想待了,所以爹虽然把我关在房里,但我跟看守的家仆谈了两句,他们就决定跟我逃走,顺便其它想走的也一起喊来。” 牛青石好笑地道:“那妳打算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七巧苦苦思索地名。“也许去北京、去四川、去福州、去武汉、还有昆明、大理、腾冲、缅甸……” 牛青石哑然失笑道:“妳想随我弟弟的南游记路线走一遍?” 七巧脸上一热,她怎么说着就扯远了! “反正去哪儿都成,我再开个小店做营生,让大家都能好过活。” “妳完全没计画,漫无目标,我不借。” 第22章 “你一定得借!”七巧跑到他前面,急急地道:“我跟你学着诚信做生意,我还会诳你吗?我会立字据,也许一年、两年还不成,但我一定会拚命赚钱,再托人带回苏州还你。” “妳欠我的,都还没还清,我不可能再借,否则便成无底洞了。” 露出生意人面目了!七巧一颗心彷如直落无底洞,摔个粉碎。 没错,截至前天晚上为止,她还欠他一千一百三十二两的粮钱──虽然她可以不必帮夏家还债,但她欠他的人情,说什么也还不清了。 她低下头,忍住眼泪,扯着铜钱手炼,黯然地道:“你不借就算了,我一定得走了……” “我回来了,妳就不能走。”牛青石站起身,用力按住她的肩头,语气却是出奇地温柔:“七巧,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又喊她名字了,七巧心脏剧跳,四周变得鸟语花香、风和日丽,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炯亮的眸子,嘴里仍赌气地道:“你你……你还不是想趁我成亲前,跟我结清帐款,免得收不回本。” “是的,我们之间的帐,一定得好好算一算了。” 牛青石放开她,从怀里拿出纠结成一团小球的帕子。 七巧的情绪被他搅得起起落落,一见他珍藏也似地拿出她的帕子,她立刻垂下脸蛋,只管去绞自己的指头。 “船上没事做,我就瞧着这块帕子,看到第二天,我明白了。”牛青石将帕子拿在她的胸前,好让她低垂的视线能看得清楚。 “妳打的结,我来帮妳解开。” 他捏住布面,轻易地解开最大的结,接着再一个个解开小结。 七巧痴痴看着,他的指头粗大,却总能找到结头,仔细而轻柔地拆开帕子。有的结她当初扯得死紧了,他就用指甲轻轻抠着,让紧密的结头松动,再慢慢地拆解开来。 烛火摇曳,将彼此的身影叠在一起。一个结解开了,两个结解开了,三个结解开了……所有纠结的结全解开了。 牛青石将帕子抖开,摊平在他的手掌上,再轻轻抚平上面的皱纹。 “抱歉,是我让妳打了这么多死结。” “唔。”她眼睛酸涩,似乎有洪水要涌出。 “我为妳想得太多,总想这样做对妳好,那样做对妳好,却忘了静下心来,问问妳的想法,也问问我自己的心思。” 他到底想说什么?七巧用力捏住指头,也许,她在作梦,应该拿指头咬下去…… 牛青石平静地继续说道:“每当知道妳在铺子忙着,我就很安心;妳不见了,有人看妳往河边去,我吓得拚命跑,就怕妳投河;妳走不动了,虽然妳很重,我说什么也要背妳回去;妳晕倒了,我唯一的念头只想好好保护妳,帮妳赶走虫子,不再让妳害怕,结果我的左手用力过度,差点扭到,要是两手都不能动了,还不知道喊谁喂我吃饭……” 痛啊!七巧愣愣地瞧着咬出齿痕的右手食指,心头一绞,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牛青石心慌地握住她的手。 “痛死了啦!”她泪水掉了又掉,真的是洪水爆发,溃堤了。 “没事怎么去咬指头?肚子饿有点心吃,我唤他们端汤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她泪珠儿一颗颗掉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你的笑话好难听,一点都不好笑,呜……” “我不是说笑话,我是说真心话。” 她抿紧唇瓣,低头看着他结结实实包覆她双手的大手掌。 “我猜,妳早就不想嫁读书人了,妳想嫁商人,是不是?” “呜,你胡说!” “我牛青石对天起誓,今生誓娶夏家大女儿七巧为妻,如有违誓言,愿遭天打雷劈……” “不成!”她用力跺脚,猛地抬头看他那张沉稳的脸孔,泪眼婆娑地道:“你被雷劈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那么,我拜托妳,不要害我违背誓言。” 呜,中计了!七巧一颗心既甜蜜又气恼,不知道他这么搞怪。 “你、你、你应该发另一个誓,发誓永不娶妾。” “我不发这种誓,因为我本来就不会娶妾。” “我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过几年,你就变心了。” “七巧,相信我。”他笑容温煦,柔柔地拂开她的发丝。“能专心疼爱妳、照顾妳,再与妳相伴,四处游山玩水,这是我天大的福气;再说,我有自知之明,妳将会是一个十分凶悍的老婆,我应付妳都来不及了,哪敢再自讨苦吃?” “呜,你!”七巧有一种预感,将来会被欺负得很惨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于是她更气恼地道:“我那天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妳问得突然,我以为妳又来闹着玩的,加上我还摸不清自己的想法,既想帮妳找个好人家嫁了,心底却又有一条绳子拉着我,不让我去做这等违背心意的事,直到我在船上想通了,说什么也要立刻赶回来。” “你不是要去四川做生意吗?” “没有任何生意比妳来得更重要了。” 他的话句句触动她的心,七巧只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块小馒头,被他捏来揉去,最后一口将她给吞了。 呜,他一定是吃错药、转性了,这才讲话颠三倒四,忘了板脸孔,也忘了出门赚钱,半路就折回来,跟她一起闹着玩了。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真性情的牛青石呀。 “哇呜!”她干脆放声大哭,也不管外头是否听到了。 “唉!”牛青石轻声怜叹,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 纵横商场多年,他目光锐利,见到好谷物便收,出价快速果决,买卖进出自有一套方法,为自己挣得江南大粮商的一席之地;他却没想到,要清楚明白自己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迂回曲折。幸亏老天保佑,实时唤醒他这只大笨牛,他若再晚一步回来,恐怕就失去她了。 他冒出冷汗,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用力吸闻她的软香。 “七巧,一直以来,我总希望妳能嫁个好人家,我现在告诉妳,我就是那个好人家。” “呜呜,你好坏,就爱捉弄我,还摆那个什么冷脸孔,你大老板很了不起吗!”她埋在他怀里痛哭。 “大老板没什么了不起,回家也得听老婆的话。” “呜,你以后再捉弄我,我罚你跪算盘……” “好、好,妳说什么都好。”他心疼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瞧着她。“妳哭了一天了,是不?眼睛又红又肿的。” 那近在咫尺的凝视让七巧停止了呼吸,他的眸光好炽热,手掌好温热,动作好温柔,令她情不自禁地迎上他逐渐俯下的脸孔…… “啊!我很丑,别看了!”她慌张地拿手掩起脸蛋。 “这样吧。”他偷香不成,只得摸摸她的脸颊,笑道:“我变个戏法,妳瞧着好看的话,就笑一笑,不哭了。” 七巧将指头张开,从缝隙里瞄了出去,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将她那条帕子拚命塞进拳头洞里,说也奇怪,那么大的一条帕子,竟然全部挤了进去。 牛青石摊开两手手掌,愉快地道:“瞧!不见了。” 七巧收了泪,愣愣地瞧着他厚实的手掌,思绪变成了一只蝶儿,翩翩起舞,飞到了一个明亮的夏日正午。 大哥哥就是这么唬弄小姑娘,唬得她相信世上真有神仙…… 牛青石注视她湿润低垂的睫毛,有些无奈。“我戏法变得不好?” “我知道,你偷藏在袖筒里。” “露出破绽了。”他笑着从袖口抽出帕子,想为她拭泪,谁知还没碰上她,她就倒退一步。 “我还是得走,不跟你纠缠下去了。”七巧又开始扭指头。 “妳在说什么?待会儿回采苹那儿睡一觉,我天亮就上门提亲,我绝不会让妳嫁给周文德。” “你拿什么跟我爹谈?明天就要办喜事了!”她语气变急。 “妳爹要聘金,我给他。周文德出三百两,我就出六百两。” “我不要你老是拿钱出来,说得像是在买我似地!” “这是救急的办法,等事情缓下来,我当然会跟妳爹说分明。” “不,你不能娶我。我要逃亡,今夜就得走。” 牛青石不解她为何突然改变心意,他方才的真情告白都是废话吗? 他忙抱住她的身子。“七巧,妳走也没用,妳没办法一辈子都在外头逃亡,妳也希望得到爹娘的祝福吧,我一定会说服妳爹……” “不!不要,你放开我……牛青石!你放开我啊!” “不许走!” “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七巧发狂地推着他的胸膛,眼泪掉个没完没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让谁也找不到!” “好,妳要走,我带妳一起走。”牛青石将她推离胸膛,但仍是紧紧地按住的肩头,定睛看她道:“咱们逃得远远的,到蒙古,到俄罗斯国,搭船下南洋也行,让你爹再也追不到。” “你说浑话!你还要孝顺你爹,还有这间粮行的生意要做,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那妳为我留下来呀。七巧,妳到底在害怕什么?妳要相信我。” “给我二十两。”她伸出手掌,明显的讨钱动作。 “我给妳二十两做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的掌心。 “不对,应该不是二十两,每年算七分利,时间是十一年,利上滚利……”七巧推开他,抓起了桌上的算盘,快速地拨打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辞,“一年是二十一两四,两年是二十二两九,三年是……哎呀,打乱了……呜呜啊……” 指头乱,心更乱,她泪眼滂沱,将算盘珠子乱抹一通,扔开了算盘,又拿右手去抹左手腕,意欲退下那圈铜钱手炼,但越是心慌,就越是将丝带编就的手炼绞转得更紧,拿脱不掉。 第23章 “剪子呢?你这里怎么没剪子?!”她慌地在房内乱转。 “七巧,七巧!妳怎么了?”牛青石拉住她,不再让她团团转。 “我将这铜钱还你,你给我二十两,咱们银货两讫,你该报的恩都报完了,我跟你再也没有瓜葛了。” “报恩?!”牛青石出现一丝讶异神色。“妳知道了?” “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吗!莲心姐姐出现时,我就知道了。” “原来这枚铜钱……妳留到现在?”牛青石恍然大悟,拉起了她的手,轻轻摩挲那枚发亮的铜钱,笑道:“这是神仙钱,让妳心想事成的,我猜妳一定是许愿想跟我在一起了。” “才不,我留着这钱只是好玩罢了。” “为什么妳会以为我只是报恩,而不是真正喜爱妳呢?” 她用力眨下眼皮,摇了摇头,哭道:“当初你怎会想要娶我?” “当初……”他沉住气,回答道:“这是妳爹的提议。” “你可以拒绝啊,继续向我家追讨米钱,不然就将田地拿去,何必一定要娶一个不事生产、坏脾气又不懂礼教的大小姐?你这不是报恩是什么?!” “没错,我的确是以报恩的心情抹销夏家的二千两粮钱。因为有了夏家小姐的二十两,造就了日后赚上数百倍二千两的牛青石,我衷心感激夏家小姐,娶她,就是想好好疼惜她,给她过好日子。”他轻轻抚上她的脸蛋,以指腹为她拭泪,笑道:“没想到她以为我是一头俗气的肥牛,不愿意嫁给我,还跑来要求退婚。” “说来说去,你就是报恩!”七巧让他手掌的热气给熏红了脸。 “是报恩又如何?小姑娘那么勇敢,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独自上门要求退婚,我当然希望我的奇恩人平安幸福、快快乐乐地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没有二话就答应了妳。” “你后来不该帮我开店……” “说到开店,这就是做生意了。自被妳抓帐之后,我有少拿妳一分钱吗?欠款也慢慢在还清了,帐簿记得一清二楚。” “可你做得那么多,分明是在报恩,我不要你背负恩情的担子,你做得够了,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了!” “呵,原来这就是妳老将“够了”挂在嘴边的原因。够了,不用再理妳了,是吗?可妳又舍得下我去逃亡吗?” 厚脸皮!七巧好想哭,用力抿住唇瓣不说话。 牛青石长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七巧,我懂妳的心思。妳因为有着那样的爹,怕我娶了妳以后,妳爹会仗着找到一个金龟婿,继续予取予求,往我这边拿白米、挖银子;而我碍着咱是女儿女婿的晚辈身分,只好不得不供给他的需求。妳不想这事情发生,因妳爱护我,不愿让我为难,这才想跟我银货两讫,是不是?” “呜哇!”被揭穿了!七巧放声大哭。 “也许,我一开始是报恩,但和妳相处以来,我更喜欢妳,愿意为妳做一切的事;我不要跟妳银货两讫,我要咱两个妳欠我、我欠妳,纠缠不清,有恩就有爱,恩恩爱爱,这辈子当一对恩爱夫妻。” “呜呜!”她也好想跟他当恩爱夫妻,让他这样子哄着,可是──“我们夏家是一个大窟窿,我不能拖你下水啊。” “我牛青石何等人物,既然要娶妳,就要有本事应付、解决所有难题。妳放心,全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呜……” “傻七巧,别哭了。”他抬起她的脸蛋,逸出一抹微笑。“来,我帮妳擦擦泪。” 七巧痴迷地看着他,那些什么报恩、欠债、银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见了,眼里只有他俊朗的笑容和无尽的柔情。 心从云端落了地,稳稳地落在他这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长住久安。 至于他爱报恩就报恩喽,她会让他一辈子都“抱”不完。 “青石!”她用力抱住他,将自己窝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哎哟!骨头断了!” 门边传来痛苦的哀号声,吓得七巧又往牛青石的怀里蹭去,而他则是紧搂着她,两人齐齐望向了门边。 七、八个人叠罗汉也似地压成一团,有夏府家丁、粮行伙计,还有压在最下面发出惨叫的米多多。 “呦呜,上面快起来呀!压断我的手就不能帮他们办喜酒了!” “对厚,快拉多多小爷起来。呜啊,你踩到我的脚了。” “痛啊!呜呜,这就是偷看老板谈情说爱的现世报啊!” “下回要偷看,先回去练习站桩,脚步才稳。”一个细长瓜子脸、身形也修长的男人笑咪咪地拉起一个伙计,再探头进来。 “罗兄!你怎么回来了。”牛青石惊喜地道。 “啊!牛兄,幸好是喜事。”瓜子脸拱手笑道:“我瞧你跑得那么急,怕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没你在旁边指点,我一个人去四川也挺无聊的,就跟在你后面回来了。” “罗兄,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嘿嘿,总算轮到我上场了。” 第10章 日头升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此乃黄道吉日是也。 牛青石站在七姑娘小铺门前,皱着眉头,伸手将大门的封条撕去。 “所有看得见的狗皮膏药全撕了,再将贴过的痕迹洗干净。” “是!老板!”伙计们提了水桶抹布,神采飞扬地大撕特撕。 “七巧,进来查点货物吧。”牛青石回头握住了那柔软的掌心。 “嗯。”七巧怀着不安的心情,让他带了进去。 也许是夏老爷仍要这间铺子做买卖赚钱,所以各色货物仍整齐地摆放在原有的位置,然而七巧眼熟,很快就看出端倪。 “娃娃……俄罗斯国的娃娃不见了。”她难过地噘了嘴。 “我会拿回来。”他摸摸她的头发。 “还有一个水晶雕鱼跃龙门文镇,可能被拿去孝敬知府了。镯子好象也少了好几只……唉。” “别叹气。”他往她额头轻轻吻了一记,微笑道:“缺什么,妳全部记下来,这些都是要讨回来的。” “好!”七巧打起精神,开始盘点存货。 牛青石走出门外,伙计已经抬来桌子,往大门边一放,再搁上数张竹椅,提来一壶热茶,摆出几碟糕点,俨然就在大街上开起茶水铺来了。 来往行人见到牛青石竟大胆揭去封条,皆好奇地驻足观看。还有知道情况的亲朋好友,也是一早携家带眷过来助长声势。不消片刻,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哇,苏州城的老百姓果然勤奋,这么早就出门忙着。”瓜子脸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竹椅上,摇头晃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可得喝点热茶醒醒脑子。扎那,你也坐下来吧。” 一个脸孔像是被熨斗压过的圆饼脸跟在他身边,摇了摇头。 牛青石来到桌边,笑道:“罗兄,你慢慢喝,可能还要等会儿。” “看来是不用等了。”瓜子脸微笑望向自动分开一条路的人墙。 “牛青石,你好大的胆子!”夏公明脸红脖子粗地跑来,一见铺子拆去封条,大门洞开,又是惊怒地道:“你拐走我的闺女,还胆敢撕毁知府大人的封条,你有十个头颅都不够砍!” 牛青石抱个揖道:“夏老爷,您赶来辛苦了,请这边坐。” “我不坐!”夏公明朝大门吼道:“女儿!妳给我出来!” “妹妹,妳今天要出嫁啊,快回家梳妆……你们让我进去嘛!” 夏仲秋跑到大门边,想要进去找人,却被伙计挡住。 牛青石又道:“夏老爷,夏少爷,稍安勿躁。因为这位罗公子对苏州的刺绣工艺很感兴趣,听说七姑娘手艺好,所以过来这边瞧瞧,没料到里头有点凌乱,他还在等着整理妥当再进去。” “封就封了,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能进去。”夏公明冷眼打量瓜子脸。“不知死活,等知府大人来了,你们两个准备受死吧!” 瓜子脸悠闲地嗑瓜子,这时一身红蟒袍的周文德怒气冲冲地拨开众人,直冲到夏公明跟前。 “夏老爷,你要给我一个交代!”周文德气急败坏地道:“我这身行头都穿好了,正要上夏府迎亲,却有人告诉我新娘子不见了!” “我这不就在给你交代了吗?我女儿就在里头。”夏公明指着铺子大门。“偏生这批土匪拦路,简直是当起山大王了。” “呜,妹妹,妳不要败坏夏家门风啊。”夏仲秋哭丧脸哀求。 “还是请几位坐下来,等知府大人过来再谈。”牛青石从容自在,以主人的姿态招呼宾客。 “牛青石,你别作梦了!”周文德俊美如常,只是笑容显得狰狞。“夏七巧是我的了,你藏得了她一时,藏不了一世!” “是吗?”牛青石语气平静,懒得理会他,又道:“夏老爷,我想先跟你清算一下。” “清算?” “是的。”牛青石转过身,接了伙计从铺子里递出来的一叠簿子。“我要跟您计算清楚,如果你一定要嫁女儿的话,你应该还我多少钱。” “我又不欠你钱!”夏公明惊道。 “首先,是这间铺子的价格。”牛青石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铺子明明是我的,里头的货物也是我出资批购回来的,这里有房地契和帐本可供查验;您叫知府封了,打算收回作为夏家财产,这没道理呀。” “这是我女儿的……” “我想只要是任何一位清廉公正的大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属于牛某人的财货,如果您真要拿去作为夏小姐的嫁妆,行! 第24章 连房带地还有里头的货物,约值三千两银子。” “三……三千两?!” “还有……啊,知府大人来了正好。”牛青石拜个揖,很有礼貌地延请入座。“请大人上坐,看茶。” “到底怎么回事?”老知府一早被挖醒,年老了精神不济,迷迷糊糊,头昏眼花地坐下来。 “启禀大人,您拿走的娃娃,此乃俄罗斯国工匠耗时耗工、精心打造,然后走了几十万里的路才送来咱大清国;因为极其珍贵,北京的王公贵族夫人小姐们爱不释手,出再高的价钱也要买下,那组娃娃乃这位罗公子所赠,朋友情义,更是不能以金钱衡量,可今天为了结清帐款,还是不得不请问罗公子,不知这娃娃目前在京城的市价如何?” “上回我弟弟跟我出一千五百两,我不卖。”瓜子脸轻松地道。 “好。”牛青石微笑道:“如果是夏老爷拿这组娃娃送知府大人,请夏老爷付我一千五百两;如果是大人自己带回家,那么请知府给我一千五百两。” “什么?!”老知府一下子清醒过来,拍桌喝道:“凭你这等小小的粮商,还敢跟本府拿钱?!” “是,小民不敢,但实在是俄罗斯国娃娃价值不菲,大人您无故侵吞小百姓的财产,这让在场这么多老百姓听见了,恐怕不太好吧?” 知府恼羞成怒。“你大言不惭,还敢撕了本府的封条,来人啊!将牛青石拿下!” “等一下。”瓜子脸打个手势,笑脸迎人。“敢问知府大人,你就这么明目张胆拿走老百姓的东西,正所谓上行下效,甚至你的手下也顺手摸走铺子的东西,这么明显的窃盗罪,不也该一并拿下吗?” 正要上前拿人的衙役听了,气势一软,犹豫地看着知府。 “谁说他们有拿东西?!”知府气得大吼。 “既然不是偷,那就算是赠送吧。”牛青石展开一张纸念道:“共计有孝敬大人的水晶文镇一个,另有三只金镯子、两只玉镯子、一副珍珠耳坠子、五块绣花丝帕,总值一百两,牛某也算到夏老爷的帐上了。” “又扯到我?!”夏公明一惊。 “这里还有。”牛青石翻阅帐簿。“夏家小姐为了代父还债,尚欠牛某人一千一百三十二两,帐簿里有夏小姐每天亲笔注记,分毫不差。” “我不认帐!要是真欠了,你也得找她讨去!” “可夏老爷要将小姐嫁人了,这全部加起来的金额总共是五千七百三十二两,尾数去了吧,就五千七百两。如果夏小姐嫁入周家,牛某求偿无门,也只好请夏老爷付清了。” “你向他拿呀!”夏公明脱口而出,指向周文德。 “我?!”竟扯到他这边来,周文德惊道:“夏老爷,你女儿还没嫁给我,就将你家的欠债带进门,哪有这回事!” 牛青石不愠不火地道:“如果周三公子不能为夏小姐承担这笔负债,那牛某也只能请你退婚了。” “我付了三百两聘金啊!” “很简单。”牛青石回头示意,汤元立即捧了一个大盘子过来,由他揭开上头的红布。“这里是三百两现银,牛某人先代夏老爷退还聘金,周三公子拿了就可以回家了。” 周文德瞪着几锭大元宝,又望向神清意闲的牛青石,猛地跳脚道:“大人啊,别听他大放厥辞了,快抓他起来呀!” “对喔,差点忘了。”老知府如梦初醒,又要喊人。 “唉,这种家常芝麻小事,竟也要劳动知府出面,实在是太勤政爱民了些。”瓜子脸轻叹一声,向旁边招呼道:“袁大人,你站在那儿好些时候了,过来过来。” “是,卑职参见……”知县袁大人走过来,必恭必敬就要跪下,却被不苟言笑的圆饼脸大手一攫,硬是跪不下去。 “别、别、别。”瓜子脸连忙挥手,急道:“这儿就你们两个穿官服的最大,我只是在旁边看戏的……嘿,说到看戏……”他高声向人群喊道:“陈先生,别忘了将今日之事写成一出警世好戏啊。” 陈敖笑着向他摇笔杆,回道:“已经在记录了。” 米多多捧着砚台,乐于充当妹夫的书僮,也跟着大点其头。 袁大人向知府一揖。“这是一件寻常的婚姻纠纷,两家能自行解决是最省事了,若要对簿公室,也不劳知府大人出面,由下官仲裁即可。” “我在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快,来人!将牛青石和这个……你叫什么名字?”知府威严地问道。 “我啊?”瓜子脸指着自己,笑咪咪地道:“在下永琏。” “永琏?这是什么鬼名字?连名带姓报上来!” “我的姓氏很啰嗦的。扎那,我老说你字写得不好看,不如你练个字给知府大人瞧瞧吧。” 圆饼脸面无表情,倒了一杯茶,将一根捣药杵子也似的大食指捅了进去,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了起来。 “爱……新……”老知府边看边念,冷笑变成了冷汗。 旁边的师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忙上前跟他咬耳朵。 “吓!”老知府听了,差点一跤翻倒,还是圆饼脸伸手撑住他。 永琏又继续道:“我爹最爱江南的青杆米了,特别是暑夏炎热时,光瞧着那长纤纤、青碧碧的米粒,就教人清凉快意。再拿来熬碗清粥,说也奇怪,本是青玉色的米竟能熬出桃花般的红米粥,那清淡甜香可是令人胃口大开啊。所以为了让我爹消暑,我家每年总是要请牛老板送几车到京城去,可今年竟然有人不给我爹吃米,要是因此害我爹食欲不振、身体欠安,那可就糟了。” “呜,不关臣的事啊!”老知府光听这番话就快中暑了。 “说到牛记粮行遭人放火一案,卑职已经查到一条线索。”袁大人禀告道:“经过明查暗访,打伤牛青石的飞镖乃威远武馆的武器。这武馆虽是单独挂招牌,其实是周府的产业,里头的武师大多是周府的护院,还有的就到苏杭天仙阁担任保镳,专门对付闹事的酒客。” 周文德脸色大变。“袁大人,你不能胡乱栽赃!” “证据确凿。本官也查到为武馆打造飞镖的铁器店了,接下来就是找出幕后主使者了。”袁大人严正地道。 永琏收起了玩笑神色,严肃地道:“袁大人,你这案子一定得查明白,我一定要知道是谁敢让我爹饿肚子。” “卑职遵命。” “这里好象没我的事,我……我回去了……”周文德的红蟒袍汗湿了一大片,红色的瓜皮帽更是渗出了一大块汗渍。 “周三公子,这三百两银子要吗?”牛青石提醒道。 “你不能拿!”夏公明慌忙阻止周文德。“你要拿走了,岂不要我还给姓牛的?!” 牛青石上前道:“夏老爷,您放心,条件很简单,如果您愿意将大小姐嫁我为妻,非但我不跟您拿这三百两,连方才的五千七百两也一并免了。附带一提,贵府已经扣了家仆三个月的工钱,昨晚有十二位家仆受不了,决心离开,他们愿意过来牛家或我的铺子干活儿。都是自己人了,我也会帮夏老爷代垫他们的工钱。” “我女儿值这么多钱?”夏公明瞠目结舌,心底飞快算了算。 “她是我牛某人的无价之宝。” “可恨!”周文德听不进去情意绵绵的话,伸手抢下银子,一个个扔进怀里,气得一张俊脸抽搐个不停。“白白浪费我一桌酒席的钱!” “什么?!”夏公明不敢置信地道:“好歹我嫁女儿是大事,你周府大户人家,怎地这么小气,才摆一桌酒席?!” “我娶的是二房,不必大费周章摆喜酒!” “你竟当我妹妹是二房!”平日最温文的夏仲秋生气了,上前揪住红蟒袍。“周文德,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你怎能拿她当小的?!” “你妹妹不守妇道,又有一双大脚丫子,我本来就没想当她是大太太。哼,等我玩够她了,就将她休了……” 砰!夏仲秋一拳揍上了那张俊脸。 人群大声鼓噪叫好,永琏愉快地继续喝茶嗑瓜子,圆饼脸也尽忠职守地站立一边,老知府吓得腿软让人抬回去,知县袁大人赶回衙门办公,牛青石则转身走进铺子里。 那里,一张含羞带笑的微红脸蛋正在等着他。 “瞧你拐弯抹角,黑的都说成白的了,我要跟你学这手段。” “不行。”摆足了大老板的脸色。 “才不。我要学,我也要凭自己的本事……” 他关起大门,将所有喧闹隔绝在外,直接以亲吻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甜蜜唇瓣。 “牛青石好生奸诈!”夏公明气得在大厅踱步。“娃娃还给他了,店也还他了,他本来就没损失,为什么变成我要听他的条件?!” “老爷,情况混乱,还有一个王爷在场,你不答应都得答应啊。” “你说,牛青石怎会认识二阿哥永琏?” 戴管家抹去一把汗水,将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消息整理出来。 “老爷,你该知道,先皇后向来关心农事,曾经录下两册晴雨簿,恢复祭蚕礼,在西苑植桑养蚕,这二阿哥是皇后的长子,颇得皇上喜爱,长到二十来岁,不爱读经书,就爱读农书,还在宫里辟了一块田,试种各地谷物。正巧牛老板不只是个大粮商,也对开发新种作物有一套方法,两人臭味相投,大概就这样认识了。” “呵!牛青石的脸面这么大,竟有二阿哥当靠山。”夏公明抚着胡子,露出欣喜笑容道:“有这样的女婿不错,我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第25章 “老爷!老爷!”一个家丁跑进来,紧张地道:“袁大人来了。” “快请。”知县上门,非同小可,夏公明赶紧整理衣服。 “还有,陈先生也来了。” “他来干什么?”前任知县很闲哦? “牛老板也来了。” 夏公明吼道:“你话不会一次说完啊!” “老爷的工钱不一次给齐全,小的当然就分次讲了。”家丁缩了肩头。“还有一位牛老爷子。” “老爷,他们来提亲啊!”戴管家赶紧吩咐准备茶水。 贵客到来,一阵客套寒暄后,众人坐定。 袁大人率先道:“夏老爷,男大须婚,女大必嫁;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砍树要斧头,娶妻要媒人,所以今日我和陈先生过来帮青石说媒了。” “劳驾袁大人了。”夏公明当然也要讲点台面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也是该为我女儿找个好亲家了。” “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陈敖微笑道:“夏老爷,还是让令嫒嫁给最喜欢的人吧。” 近世尽是进士,三个进士在座,书袋掉满地,另一个近视的牛树皮笑得合不拢嘴,猛朝夏公明点头。 牛青石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拜个揖道:“夏老爷,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青石真心诚意喜爱七巧,还望夏老爷成全。” “唉!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相信你的诚心,这里有两位大人说媒,我说什么也得卖他们面子,至于聘金嘛……” 袁大人立刻道:“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 陈敖也补充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 夏公明急道:“可我养了女儿十九年,花费不赀。” 袁大人笑道:“我们也不是不近人情,只是近年来苏州经济发达,有钱人家多了,未奇免流于奢靡,常听有人为了娶亲作寿,大摆排场,不知节度而变贫。本官上任以来,一直力倡俭朴之风,所以这回也期待青石的婚事能作为苏州百姓的表率。” 陈敖接着道:“以青石的地位和能力,当然不会委屈夏老爷。袁大人的意思是,就二百两白银。” “才二百两啊?”夏公明傻眼,女儿果然是赔钱货。 “那就敲定二百两聘金了。至于嫁妆……青石,你来说吧。” “夏老爷,我要一百亩田地。” “什么?!”夏公明跳得老高,吹胡子,瞪眼睛,大吼大叫道:“你才给我二百两娶走滞销货,还敢跟我要田地!” “夏老爷,我拿这一百亩田地,不是为我,是为了七巧。” “我不管你是为谁,出去!出去!谁给我扫帚赶人?!” “老爷,你为何不听他说明呢?别让两位大人看笑话了。” 夏夫人从后头门帘走出来,七巧低头敛目,跟在身边扶着娘亲。 “夫人,这儿有客人,妳不该出来!”夏公明克制着怒气。 “婚姻是父母之命,难道只能你来谈,我当娘的不能谈吗?” 夏公明被她那略带强硬的口吻吓了一跳,好象……他的夫人变了? 牛青石却只注视那张含羞不语的脸蛋,此时的七巧彷佛变回了当初跑到粮行退婚的小姑娘,文静、害羞,十足是个典型的深闺幽静大小姐──呵,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 他逸出一抹微笑,随即开口道:“夏老爷,夏夫人,青石知道夏家一直有着没钱买米的困扰,七巧也很为此事担心,可七巧还欠着我一千多两银子,要再叫青石无条件供给夏家米粮,实在是无能为力。” “你不是开粮行吗!”夏公明瞪他。 “没错,是粮行,不是铸银子的。”牛青石从容不迫地道:“夏家不是没有良田,也不是没有出产,每年收到的租金和稻谷也很可观,可是却因一大家子花费太多,没钱就卖米,以致于有田有稻,等到没粮了,却是没钱买米。” “那该怎么办?”夏夫人问道。 “正本清源之道,就是斩断这中间的金钱流通,自己种,自己收,自己吃。” 夏公明哼道:“夏家诗书传家,不会种田,给佃户去种就成了。” 牛青石说出他的规画。“这一百亩田还是由佃农去种,但交由牛记粮行营理后,我会按不同田地的特性,种出好米,增加产量,等到收成之后,扣除管事的成本和佃农应得之份,再按夏家人口按月送到府上,还有剩余的就卖出去,粮行和夏家各分五成利润。” “你在跟我谈生意?”夏公明听得胡涂。 “青石能当上大老板,的确有他的本事。”陈敖帮忙敲边鼓。 “难为你的用心了。”夏夫人注视牛青石,毅然决然地道:“好,那就将一百亩田产当作嫁妆,交给你了。” “夫人!”夏公明大惊道:“妳怎能擅作决定!?” “女儿的婚事我也有份,既然你答应聘金,那就由我来决定嫁妆。” “夫人,妳太胡来了!妳妇道人家不懂事,快进去!” “我是妇道人家,也是夏家的主母。”夏夫人不为所动,声音透着不可忽视的坚定。“从今天起,家里的一切用度由我全权处理,你要支用银子,得先问过我。还有,以后留客人吃饭,一桌最多只能花二两银子;至于妹妹们房里的用度,我要求她们一个人只能使唤两个丫鬟,每月至少要纺出五尺绢布,这才能领用月例钱。” “妳、妳……”夏公明好象看到一只睡醒的母老虎。 夏夫人脸色转为和悦。“青石,你和七巧之间的欠债,就小两口自个儿解决吧。至于你代垫归还周家的三百两聘金,我们不能让你吃亏,就折抵你的二百两,我这儿还你一百两了。三妹。” 三姨娘不复平日的骄纵狐媚,而是垂头丧气地拿着一个荷包出来。 “我交给妳保管的,怎么给她了?!”夏公明怒道。 “大姐突然变得好凶,搬出一大堆家规,我只好三百两全给她了。” “夫人妳……” “有事吗?”夏夫人正将荷包交给牛青石,转头直视丈夫。 有其母必有其女,夏公明背脊一凉,心里忽然明白了,女儿今日会如此“离经叛道”,原来是得自她深藏不露的娘亲真传啊。 夫人转性──或者说是原形毕露,那他将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恕小婿无礼。”牛青石说着便跪下拜倒道:“这段期间多所得罪,让两位担心困扰之处,还请原谅。” 七巧见状,也赶忙跪到他身边,跟着一起向父母赔礼。 “爹,娘,请原谅七巧胡来,我和青石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起来吧。”夏夫人微笑扶起一对佳人。 “大功告成!”袁大人满意地起身。“我回县衙了。” 陈敖也起身告别。“我得去义学教书了。” 夏夫人又道:“青石,我们到后头花厅,我让七巧的姨娘们和弟弟妹妹过来和你认识,请亲家也一起来。” 牛树皮扶着眼镜,笑嘻嘻地摇头。“我不去了,夏老亲家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想跟他切磋切磋。” 牛青石为父亲倒了一杯热茶,帮他挂好眼镜,拍拍衣服上的饼屑。 “爹,那你就在这边喝茶,跟我的岳父聊聊。” “呃,亲家有事吗?”夏公明戒慎恐惧地道。 “亲家,你做过官儿,官大学问大,一定懂得论语了。” “这个自然。” “太好了。”牛树皮笑皱了一张老脸。“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不爱看书,一个爱看书的却说我读的是迂腐文章。” “他怎能如此诋毁圣贤道理呢!”夏公明不悦地道。 “哈!知音难觅啊。”牛树皮惊喜地道:“亲家果然是有学问的。唉,我这论语背了又背,却是老糊涂了,不知道背得对不对。” “你哪句话不懂?”夏公明放下戒心,看来这亲家挺上进的。 “你听我背书,看哪儿读错音还是漏字了,错了就请帮我订正。”牛树皮说着便晃起脑袋背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等等!他从论语第一篇开始背给他听?夏公明眼睛瞪得老大,若等他背完,不就天黑了?不!恐怕明天的太阳都升起来了。 天哪!今天绝对不是他的黄道吉日! 尾声 有没有搞错!今天大喜之日,洞房花烛夜,头盖掀了,交杯酒喝了,红枣桂圆也吃了,他还得先帮娃娃擦完澡,才能一亲芳泽? 老婆下马威了。牛青石拿着一方白棉帕,仔细地将俄罗斯娃娃一个个擦拭干净,再由小排到大站成一列,十二个色彩鲜艳的娃娃睁着迷人的蓝色大眼睛,朝他绽开美丽的微笑。 “你擦好了?”七巧趴到他背上,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我拿回来的那天就擦过了,妳非得要我再擦一遍?” “我讨厌让人摸过嘛,总要亲眼看你擦干净了,这才觉得安心。” 七巧露出娇笑,磨蹭着转到他身前,将身子钻进了他大大的怀抱里,他也顺势将她一抱,让她坐到他的大腿上。 “七巧,可以了吧……”他的手掌放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使劲揉捏了下去,鼻息也有些紊乱了。 “嘻,别捏那里啦,好痒!”七巧忙伸手拿来最小的娃娃,粉靥娇羞。“我来检查看看可不可以。” 牛青石无可奈何,只得用力搂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 第26章 真是折磨人的小妻子,他问的“可以”是夫妻之间的那档事,不是娃娃擦得可不可以呀。 七巧噙着娇笑,将小娃娃左右瞧了瞧,再套进次大的娃娃,层层叠叠,一个接一个套了进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娃娃跟她微笑。 “罗公子怎会送你娃娃?男人送男人娃娃挺奇怪的。”她将娃娃放回桌上,转身又窝进他怀里,拿指头划他的胸膛。 “他大概瞧我有心事,又知道我老往妳那儿跑,所以就送了这套娃娃给我,就是要我一层又一层打开自己的心事吧。” “那你怎地又转送给我了?”她眨眨眼,望着丈夫。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一趟离开苏州那么久的时间,我心头没由来地慌,想要拿个信物套住妳的心。” “你又不说清楚,说不定我一烦,就将娃娃卖了。” “妳怎会舍得卖。瞧,这不就套住妳了吗?” 他圈紧她的身子,瞧着她那透出浓浓红晕的粉嫩脸蛋,心底燃起一把烈火,再也难以自持,双手将她拢紧,俯下脸便亲。 “闹洞房喽!” 碰!房门被撞开,米多多带头,一群人跟着笑嘻嘻地进来,有着自家弟妹和丰富之家一家人。 “别猴急,我就等着他们来呢。”七巧笑着推开他。 牛青石懊恼地站起身,但还是得一整神色,抱拳道:“拜托各位,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娶到老婆,就请各位饶了我吧。” “不行,越闹越发。”米多多双手叉在胸前,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势。“为了让牛记粮行和七姑娘小铺的生意更加兴旺,今晚不闹怎行!” “是呀。”陈敖也笑道:“你要逍遥快活,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怎就吝啬今晚了呢?” “我有听过一句诗。”安居乐搔搔头皮,困惑地道:“好象什么春天一刻钟就一千两金子,这……我们还是回去吧。” 站在地上的三个小娃娃瞧着红布红纱红帐红被的房间,六只大眼睛就发亮了,三颗小头颅好奇地东张西望,手脚蠢蠢欲动。 “睡!睡睡!”安对对挣脱娘亲的手掌,笑呵呵地跑到大床边,扑了上去,笑道:“姊,姊,睡!” 两个小姊姊听他叫唤,手牵手踩着小脚步,迫不及待跑了过去。 “啊!对对认床了。”米甜甜赶上前去抓人,手忙脚乱地道:“心心,别上去跳啊!双双、对对,还滚呀!” “没关系,甜甜姐,让他们玩,不是说……”七巧望向中青石,脸上堆着两朵红云。“要让小孩子到新床上滚一滚,这才能多子多孙?” “是啊!”米软软让陈敖扶着,心满意足地抚摸自己的圆大肚子。“所以昨晚才叫对对睡这张大床,就是要你们早生贵子。” 陈敖好奇地问道:“青石有办法哄对对睡吗?” 米甜甜笑道:“这娃儿有床就滚得像个皮球似的,青石哪有法子镇住他。幸好多多也是童子身,对对也习惯和他睡,结果昨夜就他们三个挤这张床睡了。” “哈哈!”笑得最大声的是牛采苹。“我还道是童子鸡了,煮起来最是香嫩可口了。米多多,你这身粗皮又臭又硬,恐怕怎么煮也煮不烂吧?” “总比妳扔石头下锅还高明。”米多多回嘴道。 “要讨论我的石头锅,回头再说。”牛采苹扠了腰,又问道:“二哥,什么是童子身?” 牛青云垮了脸。“小妹,妳没学问就别说话。” “采苹,妳想想呀。”米软软拉来牛采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童子鸡是怎样的鸡?妳不也来我家厨房学过的?” “啊!”牛采苹睫毛眨了眨,顿时胀红一张圆脸。 “你们闹洞房,怎么不找我?”牛树皮醉醺醺地走了进来,眼镜惊险万分地架在鼻头上,笑咧了嘴。“哈哈,青石成亲了,我好开心!好开心!我要当爷爷了!” “爹,你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牛青石忙过去扶他,牛青云也赶紧拿下老爹的眼镜,免得给摔碎了。 “我没醉啦,我要找茶喝,醒醒酒。”牛树皮右手提着一个小茶壶,左手拿着一块圆木头。“可我找来找去,到处找不到茶杯,倒找到这一组好玩的套杯,拿过来给大家瞧瞧呗。” 牛树皮将茶壶交给牛青云,双手将圆木头拿得高高的,只见上面画了一个梳着辫子、身穿小褂的男子,浓眉大眼,一脸的古灵精怪,活灵活现,好象随时都会跳出来说唱逗笑一番。 “啊!这是咱大清国的“俄罗斯国娃娃”?”众人惊喜地道。 “爹啊!你怎么拿了我做的娃娃啊!”牛采苹大惊,跑到父亲身边,伸长手跳上跳下,想要将娃娃抢回来。 “这不是套杯吗?”牛树皮打开木头娃娃,露出里面小一号的娃娃,笑吟吟地道:“真有趣,这半截身子正好让我拿来喝茶。” 牛青云恍然大悟,问道:“喔,小妹妳最近忙着挖木头,就是做俄罗斯国的娃娃?” “对啊,可我没办法将木头削得那么细薄,只套了两个娃娃……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呀!”牛采苹又急得去抢娃娃。“爹,还我!” “我瞧这娃娃脸挺眼熟的。”牛树皮瞪了眼,端详娃娃。 众人瞧着娃娃,也都是一个念头,齐齐向米多多看了过去。 “你们看我做什么?童子身很稀奇吗?”米多多很难得地微红了脸皮,大步跨了出去。“酒席散了,不知伙计收拾好了没?我当大厨的得去监督一下。” “给我!”牛采苹终于抢回娃娃,忙揣紧在怀里,低头跑掉。 “采苹,呜!我要喝茶啊!”牛树皮大呼小叫的。 “爹,我陪你喝。”牛青云扶走老人家。 “我们也该回去了。” 米甜甜抱起打了瞌睡的安双双,安居乐挟住两脚乱踢的安对对,安心心则是主动跑到姨姨和姨爹中间,让米软软和陈敖牵手。 送走贵客,牛青石将房门掩紧,再牢牢地上了门闩。 他舒了一口气,闹了一天,现在总算轮到主角上场了。 “七巧,”他走到床边,搂住了正俯身整理被褥的妻子,与她耳鬓厮磨着。“我为了报答小姑娘的恩情,今晚以身相许了。” “去,不害臊。”七巧顺势倒在他怀里,装腔作势地推了推。 “洞房花烛夜就没什么好害臊的事了。” 七巧迎向他的亲吻,心底是满满的喜悦。 经过小小的波折,费时一年,终于将自己嫁出去了,而且嫁得的是一个心所喜爱、知她疼她、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她好满足。 彼此的气息交缠,她缓缓地闭上眼睫,就在微瞇的眼角余光中,她看到了…… “啊!”石破天惊的尖叫声传遍了整间大屋。 “什么事?”牛青石忙抱紧了她。 “蛇啊!”七巧死命抱住夫君,红扑扑的脸蛋瞬间转白。 “冬天哪来的蛇?”牛青石张望了一下,抚了抚她的头发。“知道妳怕虫子,这门窗都用轻纱糊了,再小的蚊子蚂蚁也钻不进来。” “桌子……有……一条蛇……”新娘吓得花容失色。 牛青石走到茶几边,不禁笑道:“七巧,妳瞧瞧这是什么?” “我不看啦!呜!”她将脸埋在他怀里嚷道:“不看不看不看!” 既然她不看,他只好拿给她看了。“是纸折的假蛇,大概是双双对对玩的,刚才闹洞房时给带进来了。” “咦!”她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眨眨水光迷蒙的大眼,缓缓地从他肩头探了出去。 吓!他抓着一条小蛇──不,再定睛一看,原来那只“蛇”是用亮彩色纸交叠折成的,拿在他手上摇着,还会一弹一晃地闪出七彩的光芒。 “妳这眼睛呀,”他笑着吻上她的眼皮。“该不会是刺绣用眼过度,变成近视眼了?改天我帮妳买副眼镜。” “才不。我绣累了,一定会休息,到现在眼力还很好呢。” “没错,妳就是眼力好,这才会缠着我不放,嫁我为妻。” “好自大的牛老板。”她笑着推他。“谁缠你了,快让我下来……” 等等!她要从哪里爬下来?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的笑脸,再往自己身子看下去。 好丢脸的姿势!原来她一慌,竟然整个人跳到他的身上,不但双手搂紧他的脖子,连双脚也像只螃蟹似地紧紧夹住了他,她就这样变成一只小猴吊在他身上,跟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啊──咿……”惊叫声还没喊出口,就让他的吻给堵住了。 “七巧,可以了吗?”他在她耳边吹气,双手更加用力拥紧她。 “唔……”嫁都嫁了,也该是出嫁从夫了。 咚!咚!咚!房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有牛采苹着急地喊叫:“嫂嫂!嫂嫂!妳怎么了?大哥,嫂嫂出了什么事?大哥!开门呀,你怎么不说话?” “笨小妹!人家洞房花烛,妳来搅和什么!叫妳别来还来!”接着是牛青云的骂声。 “可是嫂嫂叫得好大声,隔了好几重院子都听到了。” “采苹,没事的。”米甜甜也来劝说,明显地压抑着笑声。“有什么天大难事,妳大哥会解决的,别打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洞洞,嘻嘻。”这是拿着小手猛拍门板的安对对。 “娘,什么是洞房?青石叔叔和七巧姨姨在里头玩啥呀?”安心心娇滴滴的嗓音问着。 “呃……大家是不是该回去前面喝茶了?”安居乐结结巴巴地道。 嗳,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