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第1章 [七出]《情是何物》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她说她要去求佛祖,让他跟她成亲;只要成亲不生娃儿。 童言无忌且异想天开。 他,一个出家人,如何成亲? 然而,曾几何时,他心中竟真起了这般妄念── 设若有那么一段姻缘, 那他──与她,只盼天涯与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但可能吗? 在榆树下,她问他为何鸡母生了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 在陇丘下,她拉着他放纸鸢,笑得好不美恬…… 在灿天里,晴空下;在黄昏中,夜幕里,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对他的呼唤, 都还依依残留回荡…… 罢罢罢!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或就算是劫也无所谓了。 他决心拋弃一切,还复俗相…… 前序 咍咍(ㄏㄞㄏㄞ)!玩上瘾了 来了来了!项姐即日乐陶陶、喜孜孜地宣布── “这次的主题是“七出”。” “哦?是“那个”七出吗?” “没错!就是那个七出。” 哈哈!项姐是玩上瘾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来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一百零八条好汉、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苍垂怜,前述例子请项姐别动脑筋,否则我只好泣血顿首写陈情表,请项姐随便罗织条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斩…… 好啦好啦,万事说时容易做时难。当初的构想和项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别、最突出的手法来诠释;泼墨也好,渲染也行,总之视觉效果要抢眼。但“七出”是古时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项“罪名”,试问:“罪名”要如何“画”?总不能将意境画出来吧?(不孝?淫佚?恶疾……够了够了!)问题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疯的设计都试过,却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过的啦。直到我和项姐肠枯思竭,双双倒地后,项姐的一句“爬起来吧!”然后我们决定放弃包袱,祭出我擅长的古典美女图粉墨登场,讨得欢喜采头,配上新版型,于是《动情精灵》系列,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激活上路! 有时常想,是什么因素能将其连成一气?每次办套书活动,就像项姐顽皮地丢出标靶,然后呢?万箭齐发,没有人要争冠军,大伙只拿团队奖,这就是万盛家族惯有的向心力。项姐常夸员工尽责、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联系内外的关键;作家、画家虽彼此不相识,却有着亘敬相惜的默契,对外行事也一向低调,享受着隐密的创作空间,保持一切平衡。但对于每次能和未谋面的伙伴共事,在字里行间认识对方,感觉真好!而在期盼景气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动有着共体时艰的诚恳心意,也因此更激励了我们团结的情义。这次的套书活动,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开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画集──《敦煌藏奇.供养人画卷》;由敦煌壁画上取材的灵感创作,伴随着一篇故事,交织出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们将其设计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画卡,自己深深喜爱。这又记录了我另一个创作历程。以后的创作之路,风格技法会转变,但都代表我阶段性的成长。在项姐鼎力支持下,我们严谨地想呈现完美的质感,好献给支持我们的读者们。 总之总之,今年已经尽力。(项姐在一旁点头……) 明年继续拼命。(项姐在一旁用力点头……) 德珍于搏命中20011226 序文 没夸张,为了这个故事,我连中国通史、唐人传奇小说都搬出来了,甚至连古代妇女生活也不放过。 那么多资料,不见得会用在故事上,用了,也可能不超过一行。其实最主要是希望在下笔前,对自己所要写的背景、事物,有些约略的概念。在每次的故事之前,这都是最基本的,但也是最辛苦的。 爱情故事,写的当然是情。在古代部分,我用了很抒情的笔调;我已经很久没用那样的笔调了。现代部分,叙述的笔法则比较平铺直叙,相较于古代部分的“情”,较着重在思考意念的表白。原先,我打算让两部分的调性落差大一些,但考虑到最后的变调篇,我让主故事的调性较为协调一致。 在“七出”之中,“无子”虽然列在“不孝”之后,但其实,只要生了儿子,即使再怎么忤逆公婆,也很有可能被原谅的。生不出儿子,才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所以,在古代,无子的妇女是非常、非常可怜的,不但在宗族里没有地位,在社会上也被人瞧不起。唐代虽然是历朝中较为开放的时代,但就这一点,还是没多大差别。 在写这故事的过程中,有好几百次,我一直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是生在一个女人还算稍有自由、自在的时代。 后面是故事中一些用语的说明。 第一,先说货币。 虽然也用金银,但大体上,唐代流行的是“钱”。安史乱之前,因为社会稳定,币值较稳定;安史乱之后,我觉得有些像我们现在这样的“通货膨胀”,钱的价值全混乱了。 看《太平广记》里的描述,动辄数十万、数百万钱,价值感真的会错乱。我觉得当时社会的贫富差距应该也很大,上层社会的人一掷千金(娶个名流的女儿,聘金最少要上百万钱以上);而下层社会的人,一天赚个三百钱就可以度日。 第二,时代背景。 唐室讨淮西方镇,在元和十年至十二年间。淮西军侵掠到东都洛阳是在元和十年,但故事中的年代稍有出入,并没有确切跟着史实。 第三,唐代长安城以城中的朱雀大街划分,东有五十四坊,西有五十四坊,另有东西、两市。城有城门,坊有坊门。城门坊角都有卫士守着,坊里也有街使巡视。天一黑,敲鼓八百声,坊门就关闭,禁止通行,犯了禁要受处罚。 书中,光藏到薛素云家见二乔,鼓声发,二乔要他赶快回去,就是这个缘故。 第四,在藩镇中,节度使的地位,常会因权力争斗,而被部将夺去。节度使因死亡而出缺时,他的子侄或兵众部将推举出来继任他的地位的人,便叫作“留后”。等到朝廷中央的正式派令到了,才称作节度使。 第五,“伽蓝”是佛家语,是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思是指僧众所住的园林,指佛寺的意思。我在书中引用为“佛门”之意。 光藏想脱离“伽蓝”,就是脱离佛门的意思。 第六,慈恩市、荐福寺就是大、小雁塔。 第七,上巳是农历三月三;中和节是二月一日。 拉拉杂杂说明了一堆,大概就是这样。希望大家不要太严肃,放下心,别想太多的看故事。一个美丽而带点哀愁的故事。 我是希望这样啦。还是一厢情愿地、浪漫地觉得爱情是美的。只有在美丽的故事中,才能避开一点现实的柴米油盐。 那么,下次见了。 第一章 最初她是这么问的:为何蚕子吃了桑芽而吐丝结茧?为何鸡母会生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打小年纪,就有许多令人啼笑的想法;是疑问,也是毛玻 农事忙,平常人家更是终年到头为了钱事衣食奔波辛劳,没人认真给她回答,偏偏她又愚执,只是一点一点把疑惑堆积在心头。 然后,当她爹娘如同村里诸多人家一般,认为女子以“三从”、“四德”为要,无需吟诵词章之才,方能识字便好,不让她念诗文,只跟大乔、小乔一起学习些“女诫”及“女论语”。她又要疑惑了。为何女子无才是德?为何需遵“三从”、“四德”之道?甚至,为何要成亲出嫁?乃至生儿育女? 其实,二乔自己也知道,像他们这种庄户,靠着几亩薄田看天吃饭,日子勉强过得去,在帮忙家事炊煮劳务之余,爹娘肯让她们这些女儿习教识字,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她又要“只是”了,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种种疑惑。 她十岁了。十岁的女儿家不算小了,懂得一些人事,也开始有了一些脾性。疑惑堆积上疑惑,教她心头处处冒疙瘩,青瓷般透亮的大眼满盛的烂漫天真,彷佛也给掩上一层烟愁。 像此刻,西天落日烧得火一般红,炊烟四起,不时传出几声狗儿的追逐吠叫声,玩耍的小儿都赶着回家了,二乔却托着腮,一个人坐在村落西口陇丘上的榆树下,居高俯下,望着村子的炊烟。 熏风吹过陇丘上的榆木,吹拂过她发鬓,带着干裂的热气,复袭向陇丘下村落田舍及田间阡陌。斗柄南指,长安城灼闷的暑天已经开始;窒闷的热气,向南至终南山麓,东则蔓延过长乐坡,一直肆虐到他们这富平县城外东处的小村庄。 陇丘后隐隐有乐声飘荡出来。似笛非笛,几分哀凉。二乔奇了,循着乐音走寻过去,一直走到了“本宁寺”。 本宁寺离村庄只约百步距离,筑在半山坡,寺前一长石阶连着泥道直至陇丘,寺后则一片幽绿的竹林。寺虽小,但掩在苍郁林叶当中,倒有几分名山古剎的幽深气氛。寺里除了住持,约莫就只十来名修行洒扫的和尚。 “喂──”二乔扯开喉咙,十分没礼貌地喊叫,大眼睛骨碌地溜转,“女论语”里教的──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等规诫全都白念了。 台阶下一名穿著一袭灰青僧衣的少年,闻声抬头。 第2章 看见二乔,停止吹奏,露出一抹微浅的笑容。 “妳在叫我吗?小姑娘。”他头上不着寸发,光如明镜。 二乔先不答,野气地盯着他,小脸有点严肃,度测着什么似。 “你是这里的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疑问是庄重的,甚至审慎。大眼睛仍然盯着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态度认真有礼,并不因为二乔年纪小而不将之当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乔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脸儿却绷得严谨,还在思量,像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我叫二乔。”未了,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大眼直直望着他的眼眸,毫无半点忸怩。 光藏轻轻点头,像是说:他记下了。 “那是什么?”二乔指着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东西问道。“你刚刚在吹的就是这个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会意说道:“喔,这个呀,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芦叶卷成了管,拿来吹奏。像这样──”说着,吹了起来。 胡茄声凄清哀凉,要催人落泪心伤。二乔如大人般颦叹起气,低眉道: “这声音好生哀伤。这是什么曲子?我从不曾听别人吹奏过。” “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丝腼腆。他将胡笳递给她,温文笑起来。“妳要试试看吗?” 胡笳声美则美矣,但那声音实在太哀凉,二乔想想还是摇头,说道: “罢了。还是别的好,我吹不来。”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该回去了。” 二乔置若罔闻,大眼睛仍然肆无忌惮地盯着光藏。 大概是因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该有的矜持。眼前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宁淡,有种外于世且外于年纪的沉静。 或许因为这样的宁淡感,也或许他温沉的态度,她一点都不认生,没有不知手脚该哪安放的无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腼腆。 “你多大了?来这里多久了?都做些什么?”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好奇疑问──唉!毛玻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对这小姑娘肆无忌惮的眼光、莽撞的问题,有种突然冲撞而遇的惊奇,心下有些小小讶异。他没碰过这样的小女儿家。他看她梳着双髻,穿著长袖青衫及青裙,还不到他肩膊高,身形还带股稚气,约莫八、九岁年纪,显然的却不似寻常像她这般年岁的女儿家那般,已有的自觉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离的。佛门修行,不执一切相;与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会刻意阐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结交。这个小女儿突然就闯入,尽管讶然,他对她亦笑得欢喜。 他也不敷衍,认真回道:“我十二岁入寺,三年有余了。每天除了早晚课、抄诵佛经,就负责提水、砍柴,和寺里一些洒扫工作,闲余时,尚跟着住持师父学习些医理。” “这样碍…”二乔老成地点点头。 本宁寺的善男信女多来自附近几个小村庄,住持净澄老和尚颇懂一些医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余,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么,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师父是不鼓励他吹弄丝竹而执情于相的。“我自己学的,就那么会了。” “哦。”二乔又点头。她必须仰头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问题还是那么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 不管她说什么,光藏似乎永远不会惊讶的双眸,霎时抽搐了一下。但面对二乔仰探的脸,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依是柔声地回道: “我并非这里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双亲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头,正巧遇上云游到蔡州的住持师父。师父可怜我孤单一人,带我回到本宁寺,我就这么留下来了。”说到最后,温和笑起来,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说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二乔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诧,神色微讶,慢慢却笑开,管不住地伸手抚揉她的髻发。 “谢谢妳,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二乔。而且我十岁了,不小了。”二乔神态认真。就像她的安慰也是认真的。 光藏禁不住微微又一笑。才十岁,的确,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校不过,哪家十岁的女儿家会像她这样──问题那么多、四处乱跑、拋头露面的? “天色已晚,妳该回去了,二乔姑娘。”尽管如此,她水灵的双眼是有表情的,会渗出情绪;他对待得认真。 二乔依是一脸严肃,小人儿家把丁点小事都看得天大似地庄重。对于光藏的提醒,她如沾耳边轻风,稍嫌凝重的小脸,不露一点心里的表情。 “你知道,是鸡母先生鸡子,还是鸡子先孵出鸡母吗?”不提防,这问题就突然冒出来。 “这个嘛……”光藏没楞倒,认真思索着。她仰着小脸等待回答的表情也是认真的。“这问题太难。照理说,应该是先有鸡母,才会生鸡子吧。可是,没有鸡子,鸡母又从何孵化而来呢?对不起了,二乔姑娘,这问题我回答不来。” 二乔眨眨眼,水亮的大眼看不出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只是抿嘴点了点头,又问道: “为什么蚕子吃了桑芽会吐丝成茧?” “这是因为蚕子吃了桑叶后,牠会成长变化,就好象我们每天吃食会长大一般。蚕子吃了桑叶,吐丝成茧将自己包裹在里头而变成蛹,然后蛹慢慢长大变化,最后羽化成蛾破茧而出。所以,蚕子会吐丝,是因为牠慢慢在成长。” “原来如此……”二乔低呼起来,微胀红着脸,有些小小的激动。 她重重点头,吁了口气,似乎觉得满意。谁知忽然又抬起头,疑惑反而更多。 “那么,为什么我爹娘不让我读诗文?为什么要遵从“三从”“四德”之道?为什么要成亲出嫁?要生儿育女?” 碍…光藏心头一楞,小小的错愕。没想到十岁的小女娃会有这般的疑题。他不能对她敷衍,但他该怎么回答? “小姑娘,”他蹲身下去,变成他仰视她。“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妳解释。我想妳爹娘是希望妳熟习妇礼,将来出嫁后,事奉翁姑、相夫教子,能得婆家欢喜疼爱。妳爹娘是为妳好的,没有哪家女儿不出嫁、生儿育女的。这样妳懂吗?” 二乔蹙眉摇头,露出一丝困惑。 “那么,你呢?你也会成亲吗?” “我?”光藏又楞,温笑起来。“当然不会。” “为什么?”又来了。她又要问为什么了。 “因为我是出家人。”他却好耐性。“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为什么出家人就不能成亲?” “没有为什么。戒律本就是如此。” “那么,你不要再出家不就成了?”她俏脸一偏,正经且疑惑的神色。那疑问,既理所当然又天真。 “这──”光藏被问倒,失策地笑一笑。“不成的。我在佛前立誓,不能轻易还俗。”再说,他从来未曾想过儿女之私。 净澄师父一再告诫,爱嗔痴怨,所有的情念痴欲都不脱“有形”的执念,均逃不出“成住坏空”的命运;谆谆教诲,就怕他们为情所惑、为情所苦,堪不破情字这一关。 “为什么?”二乔还要问。“我佛慈悲,不会计较你立了誓又还俗的。” 对她的天真,光藏不禁轻笑起来。 “不成的,二乔姑娘。誓言就是誓言。” “为什么?誓言很重要吗?” 他慎重点头,说道:“是的,誓言很重要,它是有重量的。妳一立誓了,就不能反悔。” 是的了,没错,发了誓是不能反悔的。她在心头同意,拿眼瞅了光藏。 “那么,你一辈子是不娶亲了?” “是的。”光藏起身俯望她,眼神温柔好包容。 这般,她问,他答,二乔心中淹漫一股暖意,说不出一种满涨的感觉。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她瞇眼含笑起来,望着光藏。晚风打过她脸庞,拂乱她的髻发,在空中卷成漩涡。 只有他,对她的疑惑会如此认真倾听、给予回答。 “二乔!” 随风荡来叫唤她的声音。 “啊!大乔在找我了。我得走了!”她匆忙转身,像她出现时一样冷不防。 跑了两步,她想起什么似,突然停下来,回身对光藏高高、殷勤地挥手。她身后一片广漠无垠的穹苍,小小的身影,恍恍要给天和地吞掉了似。 光藏不由自主地也举手朝她挥舞,见她在晚艳中被染红的脸笑了,像春花开。 他站着没动,看她跑远。身影在风沙中、紫红的夕颜下,一寸一寸地薄下去,影子似地成了一个轮廓。 等他回神时,他发现他尚仍对着空洞的晚烟挥着手。 ※※※ “二乔!” 呼叫声从陇丘那边传过来,一声催得比一声急。二乔加快脚步,索性跑了起来,伶俐地跑向陇丘。 “在这里!”边喘气边喊叫起来。 大乔忙转身,看见二乔跑得发乱鬓散,喘气不休,未开口就先蹙起眉头,埋怨道: “真是的!妳跑到哪儿去了?惹我叫了半天。”二乔就是野,没一点自觉,不安于室,不守本分。 第3章 “我只是随处走走罢了。”二乔一语带过。 大乔仍不住摇头,髻上插的簪子垂珠,随着不停的颤动,煞是好看。 “不是我说,二乔,妳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要有自觉,别老是到处乱跑。学学小乔,好生等在家里,莫让人有机会说嘴。赶明儿,妳再大点,很快,爹就会央人说亲,妳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野气,会把人家吓跑的。” 大乔才长她五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因为家中无男出,她爹娘着急,去年秋就为大乔招了赘婿成了亲,是以尽管大乔尚待一个月才及笄,但她已经迫不及待解下女儿家的双髻,将发髻垂偏在脑后,梳起妩媚风韵的“堕马髻”,穿上披帛及石榴裙,一副妇人的打扮。 然而,极是妩媚好看的,有股说不出的韵味。还小年纪的她,早就已经知道美丑之差,对外貌就已经有了那等敏感。像此刻,她就觉得大乔极是动人好看,尽管她怀了多月的身子,丰腴的身子少了些玲珑,更添臃肿。 “妳在发什么楞?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真是的!”大乔白她一眼。 “是是是,我当然有在听。”二乔叹口气,道:“可我就是不懂,为什么非成亲出嫁不可?为什么爹娘不让我习诗文?” “妳在胡说什么!女儿家长大本来就是要嫁人的。妳别成天到晚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念那些诗文,妳想跟谁争长去?” “我想念嘛!老读那些“女诫”、“女论语”的,多没意思。”她瞄一眼大乔微隆的肚子。“妳不觉得疑惑吗?为什么要成亲出嫁、生儿育女?不是说“神仙眷侣”,神仙会成孕怀子吗?妳跟姊夫成亲不到一年,就要养小奶娃──”她顿住,摇头。“我就是不懂!那跟鸡母生一窝鸡子、猪母生一窝小猪,有什么不同呢?” “妳究竟在胡说什么呀?”大乔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这个二乔,哪来这种稀奇古怪、要不得的想法8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持家相夫、生儿育女,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妳别再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些荒诞不经的事,免得人笑话。懂吗?” 就是不懂,她才会疑问。但看大乔一双翠眉拧得皱起来,她不想再惹大乔生气,抿嘴不再说话。 大乔暗暗摇头。真不知她爹娘怎么会生出二乔这个怪胎,还要为她担多少心,烦多少日子。二乔什么都好,就是那个爱问、喜胡思乱想的毛病改不了。哪个女儿家像她问题这么多、这么不安分!只会给人把柄说嘴,将来许了人,不讨夫家欢心。 “妳啊,要再这么令人操心,赶明儿我跟爹说去,再不让妳出门,安分待在家里跟小乔一起诵“女诫”,习女红。” 就连模样儿,二乔也要教人操心。二乔生得一双水汪的大眼,笼烟似的浓眉,嘴大而翘,全然不似她和小乔的柳叶含烟眉、细长的凤眼,及抿得薄巧的朱唇小口。 据说先代开元皇帝宠幸的杨氏贵妃,长得极是白润丰腴,天下仕女争相仿效,民间因此流行崇尚丰腴的体态,蔚为风潮;但看二乔,尚未抽长的身子虽已有女人的雏形,却显得窈窕单薄,晚风一吹,似乎就会倒。 “妳若是在爹跟前多嘴,休怪我要恼妳!”二乔嘟嘴,使起小性子。 “要我不多嘴也成,妳再不许这般胡来,说些荒诞不经的话。” “我哪里胡来了?”她蹙起眉。她几曾胡来了?只是疑惑多一些,有太多不解罢了。 “好了,看妳那张脸,都多大了,羞不羞人!妳只要安分一点,我就不多事,这样成了吧?走吧!该回家喽。” 大乔息事宁人的睨睨二乔;二乔不甘不愿的拖动脚步,好象要走回牢笼似。她是真不情愿。平日和大乔、小乔一起帮忙分担家务倒也罢,还不那么束缚;但一想到被迫习“女诫”和针黹女红,手脚被绑断似,她便觉得呼不过气,气闷得很。 “咦?”大乔忽地低呀出声。 “怎么了?”二乔循声望过去。坡下两名轿夫,抬着简陋的轿子,正朝陇奇书网坡下的薛家而去。 “碍…是薛家姐姐!她回来了!”她高兴叫起来,不假思索,扭身往陇丘下跑去。 “等等!二乔──”大乔一把揪住她。 这几天,村中一直在传,说薛家女儿素云被夫家休出,说得绘声绘影。但看样子,传言是真的了。 “妳为什么不让我去找薛姐姐?”二乔纳闷。薛素云出嫁时,她虽然才五岁,但她对她一向极友善,不曾以年龄欺压;每回薛素云回来探视独居的寡母时,也不忘招呼她,所以她一直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姐妹。 “这种时候不方便。”挑这时间偷偷摸摸的回来,想必有隐情。 “为什么?” “二乔,妳也不小了,有些事我跟妳说妳应该会懂才是。”大乔神色有些为难,又不得不说明白。“妳听我说,素云姐她这回不是回来省亲的,她是……是被丈夫给……给休了,妳懂了吧?” 被休? 二乔呆愣住,然后低呼起来: “怎么会?”懂,她当然懂!就因为她懂,所以更无法相信。“素云姐她能诗能文,聪颖贤慧,品貌又过人,而且我听说她和她夫婿感情深浓,怎么会──” 薛素云一直是她心目中美好女子的象征,她一直以她为榜样── “是没错,素云姐样样都强,但是──”大乔摇头说道:“夫妻恩爱有什么用?谁叫她肚皮不争气,不得翁姑的欢心。” “妳是说,素云姐姐她因为无出,所以才被休了?” 大乔“嗯”一声,点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素云姐她成亲都五年了,一直无出,自然也不能怪她夫婿不念旧情喽。” “当然要怪!怎能不怪!”对大乔一副理所当然的说辞和态度,二乔无端生气激动起来,但又无处宣泄,只能闷吼道:“那些誓言盟约都不算数吗?不能生儿育女当真那么罪大恶极吗?” “妳哪根筋不对了?”大乔觉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替素云姐抱不平。” “抱不平?妳省省哟!”大乔嗤一声。“礼法早有明言,素云姐出嫁多年还未生子嗣让夫家后继无人,本来就有亏妇道,怨不得夫婿无情。这是她的命。” “妳──妳──”二乔指着大乔,胸中一股闷气,结巴得说不出话。 “我怎么了?”大乔仍不察,说得起劲:“所以,现在妳懂了吧?对女人来说,生儿育女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子嗣,才会有身分地位,才不会落得被休出的下常妳如果懂了,以后就别再说那些什么不成亲生子的瞎话。” 二乔回不出话,只是干瞪眼。大乔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全是些教她生气的混帐话。她突然想起光藏──那个长她不出几岁,愿意倾听她种种疑惑的少年和尚。若是光藏,她相信他一定不会说出这种混帐话。 她将目光掉向陇丘外。暮色已沉,薛素云乘坐的轿子早教昏暗的夜吞了去,悄无声息的逝没。 她觉得胸中噎满一股说不出的不适,起得没来由。明亮的双眸黯淡了一些,掩上一层没名目的愁。第一次,对她自己的将来,隐约的有种模糊的怯然,说不上为什么。 若是光藏呢?她不禁暗问。他会因为这种理由,而拋弃曾经约定盟誓、恩深意重的结发妻子吗? 碍…想太远了。 跟着,她又想起: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生子的。 她大人似的仰起脸,吁叹一声,尚稚气的脸庞一抹似懂非懂。 第二章 从以前,薛素云就是富平县东邻近这几个村庄内有名的才女,不仅能诗能文,针黹女红的技艺也不差,长得又素丽,所以尽管薛家孤女寡母的,也没人敢小觑。 登门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几乎踏破薛家的门槛,更有远从长安城内慕名而来的人家。薛素云惟独看中在县城里帮忙其父经营书市的韩黎,婉拒多少豪门富户。却不料恩爱夫妻,到头来却落得被休弃的下常 伤心流泪也无济于事,加上她还有个待奉养的寡母,日子总要过下去。薛素云不畏流言,凭恃自身的才学,在家中设立女塾,教导村落女童读书识字。 刚开始,村中居民仍心存疑虑。过些时,逐渐的,便有人家把女儿送到薛素云的私塾馆,除了识字学道理外,顺便在农事家务忙不过时有个地方可供看顾那些女娃儿。 他们要求的不多,反正女儿家嘛,能识字就好。即使满腹诗书,肚皮若不争气还是枉然。薛素云只好教女童习读“女诫”、“列女传”,顶多再加上“孝经”或“礼记”。 “唉!真无聊。” 这一切,二乔在园中看得觉得无趣极了,趴在窗槛上看着薛素云,垂头丧气的。 她没入塾馆,但没事便跑来,既打扰又妨碍。但对薛素云来说,有二乔作伴,落寞之情不知不觉减去许多,才熬了过来。 “又怎么了?”薛素云走到窗边。“等会儿大伙就会到,没事的话,进来跟大伙一起念“女诫”吧。”十岁多的二乔,已像个小大人模样。 二乔听了猛摇头,避之惟恐不及。 “念这也没啥意思,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实在,她在家念都念怕了。 薛素云轻笑起来。不必察言观色,她也可以轻易看出她避猛蛇似的究竟在避什么。问道: “妳在家里,妳爹娘都让妳念这东西是吧?” 二乔怏怏的点头,挺无奈的。说道:“再不,就是些针黹刺绣的功夫,要闷死人。 第4章 我宁愿到田里干活还自在些。” “看来,妳也不是个能乖乖在深闺中的任性丫头。”薛素云半同情半玩笑。她叹口气,摇头道:“这样可不行,二乔。这般下去,将来妳只会苦了自己。” “为什么?”二乔垮下脸。嘴巴虽然问为什么,心中其实十分明白。她不是不懂“闺范”的道理,只是想了便头大。 “妳听我的准没错。再怎么不愿意,妳也必须适度的忍耐。”薛素云是过来人,对二乔殷殷告诫。“等妳再大点,妳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妳爹娘算是很好喽,肯让妳们读书识字,妳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市井小户人家让女儿们读书识字、学习妇道,甚至学习丝竹或女红技艺,多半为了日后在出嫁时能配个好的人家。但也有更多供不起女儿读书识字,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二乔爹娘还算有心。毕竟庄稼人,读书已奢侈,何况是女儿。 虽然明白,二乔还是悻悻的,苦着脸,说道: “可是,妳不会要我天天念那个“女诫”、“女论语”吧?妳自己说,换作是妳,妳受得住吗?”那口气,相当不情愿。 薛素云哑然,承认道:“是受不祝” “所以喽──”二乔耸了耸肩。 “可是,妳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 但除了这般下去,她又能如何?她没有那等力量可扭转乾坤,只能消极的抵抗。 “这样吧,”薛素云寻思片刻,说道:“妳来吧,我教妳读诗文。” “真的?”想都没想到的好消息,二乔猛抬起身子,一扫懒恹恹的神态。 “当然。只不过,妳可要对妳爹娘保密。” 如波的眼眸轻轻流转,笑颜轻含,薛素云每个顾盼都显得柔情婉转。二乔看呆,微微蹙起眉来。实在不懂,究竟为什么,像这般清柔典丽的女子会落至被休弃的命运? “欸,素云姐,”她期期艾艾地,有些顾忌。“我──呃,妳──” “有什么事,妳说,没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 “妳还会难过吗?素云姐。”她想知道。因为,她想,即使不成亲生子,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 薛素云浅盈的笑脸微淡下去,轻描淡写道: “难过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我还有我娘需要奉养,不能让她操心。” “妳好坚强,素云姐。”二乔好佩服,换作是她,她也该当如此。但她仍为薛素云抱不平,道:“素云姐妳一点错也没有,都是那些人太混帐了!” “那些人”含意笼统,包括薛素云的丈夫、公婆,甚至她的姊姊大乔,及那些奚落的村人。 薛素云浅浅一笑,道:“进来吧,我端碗凉水给妳。” 二乔没动,重新又趴在窗槛上,道:“欸,素云姐,有一件事我只跟妳说。我以后绝不嫁人。”说得好认真,含着小孩儿的郑重。 薛素云没取笑,柔声道: “好,妳不嫁人。等妳长大,我们一起去游天下。” “游天下?”二乔眼睛亮起来,似是看见山川在她眼前闪耀。 一阵叽叽喳喳声蜂拥进来。隔邻两个女童看见二乔,迫不及待嚷嚷的喧叫道: “二乔,妳要不要去看猪仔?村前李嬷嬷家的猪母生了一窝的猪仔!” “真的?”童心未泯的二乔一溜烟溜下窗子,回头对薛素云挥手喊道:“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薛素云颔首微微笑了笑,看着二乔小巧的身影一蹦一跳的,一下子便跑得不见人影。 ※※※ 吹起胡笳,光藏就不禁想起那个莽撞闯进他心田眼目里,闯得贸然、错愕的小女儿。 都过多少时日了,她遗下的印象还是那么鲜明。 她说她十岁了,不许人说她小,大大的眼睛睁着不容争辩的坚持,而且认真。想到此,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这首“僧伽”,听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哀凉。 “咳咳!” 檐下响起咳嗽的声音。光藏一慌,连忙将胡笳收进怀里,作贼被逮着了似的惶乱。 “师父。”还是回头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本宁寺住持净澄老和尚唔一声,点个头。老和尚身形清瘦,性格无争,神情平和慈蔼。因为年纪大,眼皮往两旁垂下,看起来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你又在吹胡笳了?”口气倒不是指责,只是莫可奈何。 光藏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唉!你这孩子。”净澄摇摇头。 “对不起,师父。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我只是──” “罢了,我明白。”净澄举手打断光藏的话。“琴棋书画原是陶冶性情、增进风雅的一帖良药,于修行,也并无害处。何况,你又有那个慧根,无师自通。我只是担心,一切有形物有朝一日终会灰飞烟灭,你这孩子又善感,寄情于丝竹,我只怕你逃不过“情执”这一关。” “不会的,师父。我只是吹着好玩罢了,以后我不再吹胡笳就是了。” 净澄似听而未闻,喃喃说道: “琼楼虚幻,富贵无常,所以我才希望你离一切相,专心修行。但我也许错了,不该让你出家的……” “师父!”光藏急了。“您别这么说!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真的!” 净澄拍拍他,和蔼的安抚道: “不要紧的,你不必着急。将来若真有什么事,也合该是你命中当此劫数,就把它当作是修行吧。凡事顺其自然。” 怕只怕他过不了那关。 净澄在心中暗暗叹息。光藏性情雍容内敛却多感,能设身处地、体察众生愁苦,悟性又高,有成为一代宗师的潜质。但相对的,那也可能将他带往情天恨海之路,一生一世在苦海中挣扎。 光藏低头不语,既愧又不知该如何。 他不是不明白净澄师父的苦心。只是,从他十二岁入本宁寺,胡笳就成为他疗伤止痛的寄托;双亲俱亡,孑然一身又无处可归的苦楚,得以在胡笳声中暂且被消除。 “你别想那么多了,光藏。顺其自然就好。”净澄再次安抚他。忽而说道:“啊!对了”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子。“陇丘下村中的薛老太太来求了几次药,她年纪不小,不好劳她再奔波。你跑一趟,光藏,把这药方子送给她。” 村中没有大夫;找大夫,要到邻村去,所以,净澄老和尚帮人看治病痛开处方,能力之内也会顺带为人调配药草。 “好的。”光藏接过药方,小心揣在怀里。 手指头碰到了胡笳,他心一震,没敢再多看净澄老和尚,匆匆转身走了。 是因为心虚吧。那一剎,他脑海蓦然浮起那小姑娘的容颜。 他记得,她叫二乔……是吧? 他不敢重复那名字,怕低回。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 ※※※ 路颠不平,光藏小心地撩起僧衣下襬,走下陇丘。 一群七八九岁的小儿呼哗地从他跟前跑过,扬起一阵沙尘。两、三个殿后的孩童,不甘的在后头嚷嚷叫道: “等等!我也要去──”叫得好热闹。 光藏不觉泛起一抹浅笑,微倾偏着头看望那些小儿。等那殿后的两三名童儿跑近,他不禁轻噫一声,有些诧讶,笑意却更浓了。 是她! 她撩着裙襬,卖力跑着,似乎很急,不知在赶些什么,一刻也不能等似,根本没注意站在路边的他。 呼地一下就从他眼前跑过去。 “啊!”却忽然叫一声,急急煞停,倒回到他跟前,叫道:“是你!你!” “是啊,是我。”光藏笑容温温。好个巧遇!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送药方子给薛老太太。妳呢?跑得这么急要去哪里?” “二乔,快点!”她的同伴在催促了。 “马上来!”二乔很快答应。回头急急说道:“我要去看猪仔,李嬷嬷家的猪母生了一窝猪仔!” 这有什么好看的?光藏微楞一下。 “啊!你也跟我一起去吧!”还不及说话,手臂便已被二乔攥往,拖着往前走。 “欸,二乔姑娘,不成的,我──”他是来送药方,不是来看猪仔。 但二乔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拉到李嬷嬷家。 “二乔姑娘……”他一个出家人,夹在一群小儿中看猪仔,实在难为情。 光藏困窘极了。所幸,李嬷嬷圈养猪只的院落离田舍有段距离,附近也没大人,总算不那么尴尬。 刚出生不久的猪仔,眼睛尚未能睁开,一只只便都知晓往猪母的怀里钻,争先恐后抢着吃奶。光藏看得越发困窘,非礼勿视,目光不知该如何安放。 “唉!”二乔却叹口大气。原本的好奇兴奋全冷却,蹙着眉,一脸小大人的神气。 “怎么了?”光藏问道。 “看看那窝猪母和猪仔,”她伸手指着猪圈,苦着脸道:“我就想,成亲生奶娃儿跟猪母生猪仔有什么两样。” “啊?”光藏惊讶极了。“妳怎么会这么想?” 二乔光摇头,答非所问,道: “大乔才生了个女娃,才多久,又已经有孕;我想将来我成亲后,约莫也要像这猪母,生一窝猪仔。”边说边又摇头,沮丧且泄气。不然的话,便会像薛素云那样被休弃吧? “妳千万别这么想,二乔姑娘。生儿育女是非常神圣的──” “二乔!” 光藏话没说完,被稚嫩清脆却带些老成的声音打断。 二乔回头。 “是妳!小乔。”这倒奇了。 第5章 小乔没事不出门的。“妳怎么会来这里?” 小乔长得和大乔一式秀气的柳叶眉,红巧的小口,连说话的口吻语气也几分相似。 “找妳呀。我到薛家没找着人,就知道妳一定会来这里凑热闹。果然猜得没错。” “找我作啥?” “还说!奶娃的鞋袜才缝到一半,妳就溜得不见人影,也不肯好好的习“女诫”。大乔姊说,妳再不听话,四处乱跑,她就要跟爹说去,再不准妳出门。” 二乔恼红脸,回嘴道:“我哪有四处乱跑!我只是──呃,只是──嗯──”说半天编不出一个借口,理不直气不壮。 “看,没话说了吧?快跟我回去吧。” “噜苏!”她圆瞪着眼,悻悻的,恼羞成怒摆起姊姊的架子。“我还有要紧事,妳别来烦我!” “什么要紧事?”小乔狐疑的把目光掉向光藏。“妳跟个和尚在一起做什么?” “妳没事问那么多做什么!快回去!”二乔双手插腰,气大嗓门大,把小乔凶回去。 小乔一肚子委屈,拿二乔又没奈何,怏怏的离开。 光藏在一旁,把二乔的困窘、恼羞成怒到仗势不讲理全看在眼里,始终含着笑。 “二乔姑娘,”他只是纳闷,“习女红、读“女诫”,这很好啊,妳为什么不喜欢?” “哪里好了?”二乔翻个白眼。 “读“女诫”,习礼法与妇道,以明白应对进退的道理;“妇工”则是女子四德之一,学得针黹技艺,才不亏妇职。这些都有助于妳的将来。我想妳爹娘是为妳着想,才会鞭策妳学习。再说,哪天妳许配了人家,四德皆备,必定能得到公婆欢心,妳爹娘也才能放心。”光藏慢条斯理,琅琅说了一番大道理。 二乔摇头晃脑,道:“我才不会嫁人,我要跟素云姐去游天下。” 光藏轻笑起来。这稀奇的小姑娘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教他不禁。 “游天下,增长见闻是很好,”即便在笑,他的神态仍显得内敛沉静,不会有太大幅度的波动。“但女大当婚,女子大了便得择一归宿,这才合礼法。再说,出不出嫁,决定在于父母,为人子女只能遵从父母之命,不容置喙,这是为孝之道。妳爹娘所作所为,都是为妳将来着想,所以,妳千万莫再有那等想法。” “你──”二乔气得瞪眼,鼓起腮帮子。“枉费我那么期待再见到你,没想到你也跟大乔一样,说这种混帐话!” 这怎么是混帐话?光藏被骂得一头雾水。 “如果我说了什么惹妳不高兴,我向妳赔罪,二乔姑娘。”他矮身迁就她。“可是我不懂,这怎么是混帐话?” “这不是混帐话,那什么才是混帐话!”气恼转成了怨恚“谁都可以这么说,我也不去理会,就是不许你也这么说!” 什么意思呢?何独他例外? 在心中把他和其它人分了别,她自己其实也不自觉。 “二乔姑娘,”他蹲下来,对她有了点在意。“我跟妳赔不是。对不住,我不该对妳说那些话。” 二乔定眼看看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的,我不爱听那些。”蒙点愁的语气有些不似十岁的女孩儿。 “我知道。”回得好温和,并且包容。 他这样沉静温柔,她反倒因为自己刚刚的脾性不好意思。 “其实,呃,你刚刚说的,我并不是不明白。”她低头踢着地上的碎砂石。 “没关系。”他丝毫都不在意她的鲁莽脾性,笑温温的让她看他清平的眼神。 她抬眼瞅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说道: “如果我非得成亲不可,那我跟你成亲好吗?光藏。只有你肯认真听我说话,给予我回答。” “不成的,我不能成亲的。”对突如其来的要求,光藏笑容微敛,沉静的摇头。 “我知道。我会去求佛祖,让你跟我成亲。我们只要成亲不生娃儿,那就没关系了吧,我也不会被休弃。” 童言无忌且异想天开。他摇头而笑,再摇头而笑。 “那不成的,二乔姑娘,我不能跟妳成亲。”他探手在路旁折了一枝黄色的野花,递给了她。 她将花儿簪在耳鬓,展眉对他笑,也看见他眼里的笑痕。 不能成亲也罢,他到底折给她一枝小黄花。 第三章 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这一年,光藏二十岁了。依照礼制,该是行冠礼的时候,但他是佛门修行人,因此,不遵循于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颀长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静雍容的风度,分明是一翩翩伟男子;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镜的头顶,真要让人以为是哪家人品风流的公子。 佛门中无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无甚差别。形色有形,终究是空,会崩坏,他不会太在意。 尽管如此,他却仍改不了吹胡笳的习惯。只是,近两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觉得烦躁不宁,一颗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没缘由。 他望着手中胡笳,低低发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云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净澄老和尚走来,见他在发呆,唤了一声。 光藏震了一下,如梦初醒,慌乱收起胡笳。 “师父!”他匆忙望了净澄一眼,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没关系,你不必如此慌张。”净澄并不加以苛责。 光藏更加惭愧,更垂低着头,不敢多言。 “抬起头来,光藏。”净澄道。 光藏这才抬起头,仍不敢注视净澄。 净澄总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彻。问道: “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事啊,光藏?” “不……没有……”光藏连忙否认,却更加不敢面对他师父。 “没有就好。”净澄也不追问,亦不说破,只是说道:“光藏啊,你看那鸟在空中飞,鱼在水中游,无所窒碍,多欢喜自在。” “是的,师父。”听似无着意,但光藏知道师父有心的开导。说道:“师父,有一件事──” 他顿一下,望着净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经。”他觉得该是时候了。“太宗皇帝时,玄奘大师赴天竺取经,译经无数;玄宗皇帝在位,扬州鉴真大师则渡海弘法东瀛。两位高僧,一生都有志于业,我该当效法才是。” 净澄听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时微笑颔首。却说道: “你有这个心,自是很好。不过啊,光藏,你准备好了吗?心里身外全都准备好了吗?” 什么意思? “别急,光藏。”净澄瞇眼笑道:“涅盘之境,凡圣同泯。等你真的全准备好了,那么不管扬州、天竺或者东瀛,皆是风景,皆在佛心。” “师父……”光藏愣讷,一时难语。 这道理太深。他觉得该是时候,但为什么净澄师父却问他是否真的全准备好了? 他暗暗叹口气。他一切,全逃不过师父心中眼。 “师父!” 檐下,通往僧院的长廊,掌理本宁寺大小事务、众寺僧师兄的觉行和尚,撩着僧衣的下襬,急急走过去。 “是你啊,觉行。有什么事吗?看你这么急。”净澄年纪大,在佛门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彻,态度总显得从容。 “您还说!”觉行有些气急败坏。“我们话才说到一半,我不过转个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过身您就不见了。” “原来你找我是为那事埃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说话呢。” “光藏?”觉行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皱眉,道:“你又在这里打混偷懒了是不?光藏,我问你,缸里的水添满了吗?厨房里的柴薪备齐了吗?” “我这就去。”觉行一向对师弟们严苛,或者说他责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轻松。光藏总是尽可能回避。 “等等啊,光藏,我话还没说完呢。”净澄从从容容,从袖中取出一张药签。“这是要给薛老太大的,是新药方。你跑一趟送去给她。” “是的,师父。”光藏接过药签,合掌施个礼。“那我走了,师父,师兄。”不疾不徐地走开。 “我说觉行,”净澄道:“你对师弟们可以不必这么急躁,凡事慢慢来,可以再和缓些许。” “那怎么行!”觉行不以为然。“该严厉的就必须不假辞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环,对他们有益处的。” 净澄不争辩。他既然把寺务交给觉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师父,您将寺务交由觉行打理,觉行一直战战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过,咱们寺院的基业实在太小,无法将佛理传授太远。若能如荐福寺、慈恩寺两寺那般,引来天下信众参拜,不仅能弘扬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举行一场规模弘大的法会,散帖通告周知,让寺外大众皆能知悉本宁寺。您觉得如何?师父。” 本宁寺的信众大都是来自附近村庄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来自村民的贡奉。寺僧们虽不致需外出教化托钵,村民贡奉毕竟有限。荐福、慈恩是长安城内两大名寺,无人不知。觉行心高志大,处心积虑,一心想将本宁寺塑造成如两大名封那般的名剎,偏偏净澄老和尚无争无求。 “那又何必呢,觉行。”就这一点,净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说过了,不必太急。像现在这般,在佛前冥思静坐,诵经研法,日子安宁幽静,何苦去惹尘埃呢。” “话不能这么说,师父。 第6章 我佛渡苍生,我要弘扬佛法,让天下信众明白佛理,就必须先让信众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给荐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况且,他们也做得不错。我们就不必担那分心。 “师父!”觉行气结。他想不通,提高本宁寺的知名度有什么不好的。 “唉!罢了。”净澄叹口气。“既然我把寺务交给了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不过,记着我的话,一切慢慢来,不必太急躁。” 他摆摆手,转身走向殿院。 “是的,师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觉行喜形于色,对着净澄的背影高声说道。 他撩起僧衣下襬,匆匆走往前殿。 ※※※ 实在说,张大郎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儿子能继承门户,让他能含饴弄孙。 他一个庄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贵,心中搁的不过传宗接代这回事。偏偏老天爷要跟他作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能添个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等不及大乔及笄,就赶忙为她招个赘婿,指望她生个男叮结果,大乔跟她娘一样,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张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乔又有孕,张大郎不顾农事正忙,带着女婿和全家上本宁寺,求佛祖菩萨保佑大乔这次能顺利生个儿子,替张家传宗接代。 生儿子女儿有什么差别吗?二乔在心里嘀咕。同情地看着大腹便便的大乔,步履蹒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别。她已经不会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里咕哝。但这还算幸运,倘若大乔一无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独大乔,她爹娘、姊夫及小乔,也都虔诚的拈香求拜,嘴里念念有辞地。 掩在袅袅香烟后的菩萨,宝相庄严,双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发着一股内敛沉静的气息。竟让她联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见光藏了。 光藏身在佛门修道,若非有事,不会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儿了,可以无视种种的顾忌规范。虽说民气风俗不严拘,男女交游自在,并没有太严厉的束缚,女儿家出外或拋头露面也不会引来太多闲语,不过,年岁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头四顾。寺殿中有几个专心诵经作课的和尚,殿外还有小和尚在洒扫,就是不见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说不出的怅惘。 “二乔!”大乔喊她一声。她草草回头,心头闷闷的。 拈过香,留下给菩萨的贡品及奉上给寺院的贡奉一千钱,之后,寺院奇书网的知客僧领他们到殿院外专供信众歇息的亭子,并且奉上热茶,就自顾忙碌去了。 张大郎喝口茶,满足的吐口气,道:“这茶还真香。” 其实也只是寻常的茶罢了。庄稼人家,没尝过真正好的东西,倒容易满足。 “是埃”二乔的娘附和。不管好坏,比起他们平日喝的平淡无味的开水要强多了。 大乔夫婿道:“希望菩萨佛祖保佑,让大乔这次能顺利生个男叮” 时节正忙,但为了这事,他们不仅搁下田里的活,专程上本宁寺祈求菩萨,甚至花了两千钱买贡品,加上奉献给寺院的贡奉,所费可说不赀。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钱,诚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乔伸手抚摸隆起的腹部。 她现在那种少女轻盈水灵的线条全消失了,完全是妇人厚实圆润的体态;还有那表情也是。二乔默不作声吃着茶。她也希望大乔能早早生个儿子,少受点苦。 “大乔姊的肚子那么大,脸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里一定是个壮叮”小乔识大体,说着大家中听的话。 “但愿真如小乔说的。”张大郎说道。觑一眼二乔,把主意打到二乔身上。“这次要再不成的话,我看也给二乔招个夫婿。” “我才不要!”二乔反射的蹙眉。怎么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说这什么傻诂。妳年纪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来就该找个人家。”她娘道。 “是的,”大乔插嘴。“即使我这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该找人替二乔说亲。” “我说了我还不想嫁!家里还有小乔在,做什么尽往我身上打主意!”二乔甚是不快,口气悻悻的。 “妳胡涂了?小乔早两年就许了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乔伶俐乖巧,长越大越是娴静,可以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屋门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乔的“闷”,觉得容易调教,早两年就上门将小乔许下,打算等小乔及笄了就将她娶过门。 此外,小乔和大乔一样,长得丰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会养的模样。王家看准这一点,更加中意小乔。即使大乔一连生了三个女娃,也丝毫没减弱他们的信心。况且,大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几胎就一定会得男胎。 “不管怎样,我不想那么早成亲就是。”二乔起身,不想卷进这趟浑水。 “妳要上哪去?”大乔追问道。 “我去私塾馆。你们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乔边说边走远。 “这孩子!”她娘摇摇头。 “爹,娘,”大乔道:“不管二乔怎么说,你们可别太顺着她。这可关系着她的终身大事。女儿家长大本来就该找个人家,有了人家才会安定下来。过两天,找王媒婆到家里来,给二乔说个人家。” “这主意是好。不过,还是等妳分娩了再说吧。”大乔这胎若再生女儿,他们冀望二乔,打算给二乔招婿。 “也对。”大乔点点头。 不管二乔愿不愿意,她的终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这都是命。女儿家就是要认命。 ※※※ 说起来,薛素云的母亲的身体原本就不甚硬朗,为了薛素云的事,更是忧思成疾。虽说情况不是太严重,但一直没起色。这些年,净澄老和尚时而会开个方子给薛母,有病医病,没病就医心。 送药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几年下来,薛家一家与光藏就那般熟稔起来。 “又劳烦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谢你,光藏师父。”薛母道:“这些年一直麻烦你跟住持师父,实在真过意不去。” “哪里。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您不必放在心上。”光藏谦和的施个礼。 薛素云笑道:“坐下来歇口气吧,光藏。我去倒盅热茶给你。” 多年下来,她和光藏就算不亲也熟,加上二乔的关系,所以她在态度上,并不那么拘礼。 “是啊,快请坐!”薛母忙道:“瞧我胡涂的,都忘了给光藏师父沏壶热茶。” “碍…那就叨扰了。”光藏原似想推辞,不知怎么缘故,却坐了下来。 薛母续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来就好。娘,您身子不好,还是回房歇息,别累着了。”薛素云起身说道。 “素云小姐说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请休息吧。”光藏也起身站起来。 实在,薛母也觉得有点累,没什么元气。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云,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师父,可别怠慢了。” “我会的,娘。” 薛素云扶着她娘进房里休息。不一会出来,沏了壶热茶,倒了一杯给光藏。 “多谢。”光藏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 他对着窗,窗子正开,院子飞落几只雀鸟,在树间叽叽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无地,浮出淡淡失望。 没有。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错过了吗?还是…… 他望望薛素云,问不出口。 这些年给薛母送药签,是他能遇见到二乔的主要缘由。每当他来,她多半会在这里,但今天…… “这些天,二乔家里忙,没能过来。”薛素云闲话家常地,半解释。进私塾馆的女童日渐增多,她有时忙不过来,二乔便会过来帮忙教导女童。 原来…… 光藏压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云的眸眼。薛素云微噙着笑,正望着他。 他心慌起来,蓦然红起脸,不由得几分狼狈。 “光藏,”薛素云一副若无其事。“你跟二乔认识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觉得二乔如何?” “二乔姑娘聪慧大方,而且明晓事理,无可挑剔之处。”光藏避重就轻。 “我不是问这个。你喜欢她吗?” 啊!光藏一阵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妳……怎么会突然这么问?素云小姐。这……我……” “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恶意。”薛素云道:“只是,我听说她家里打算找人为她说亲,像二乔这般聪颖,登门的人一定不乏其数。” 说亲? 如雷轰顶,轰隆的,震得光藏什么都听不清。 “妳是说……”问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乔已经及笄了,也该当成亲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说的是。女大本应当婚,生儿育女,遵循妇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贯的沉静,却藏了些许勉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光藏。”薛素云像有些失望,微微摇头。“我有个疑问,光藏,若是二乔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还认为她应该成这个亲吗?” 光藏避开薛素云的目光,回道: “二乔姑娘的父母一定不会委屈她,会为她找个好人家的。 第7章 再说,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养的。” 薛素云却笑起来,笑得苦涩,竟然摇头,似有什么感触。 “感情这事,即使有约定盟誓,也是不作数的。”她猛然抬头,逼视光藏。“我问你,设若你和二乔成了亲,二乔却──却同我一般,无法受孕生子,绵延子嗣,你会怎么办?父母之命难违,传宗接代之责又大,你已经别无选择了,你会会休弃她吗?” “素云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光藏回避着,答得为难。 “我明白。但我是说“假如”。” 光藏不语,沉默了许久。 设若是他,他该怎么办呢?但他是不能成亲的,不会有这难题。然而,若是他们──他……与她许了盟誓约定,那他── “设若是我,”他终于缓缓抬起头。“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绝不会离弃她的。” 设若真有那一段姻缘,那他──与她,只盼天涯与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但可能吗? 曾几何时,他心中竟起这般的妄念? 我佛碍…一切是不可说。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是青莲居士李太白的诗句。前两、三年,二乔与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现在她也和大乔一样,解开了女儿的双髻,绾起一头乌亮的秀发。 右阶上覆满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绊着脚。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离开本宁寺之前,她刻意绕往厢院,逗留了一会。但她还是没能见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里。 这般,又一次错过…… 唉! 她轻声一叹,缓缓拾级而下。石阶下,一个灰青色的身影却正缓缓拾级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头仰视,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祝哎!巧合吗? 他亦怔愣住,没意料到。 “光藏!”她脱口喊出来。身子刚动,脚下蓦地一滑,往阶下摔去。 “当心!”光藏不及思索,一个箭步飞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两人站稳时,二乔脸上一团红晕,光藏更是尴尬得不敢直视二乔。 “方才多谢了。”走下石阶,二乔才轻声道谢。 “哪里。”光藏答个礼。 便不再言语。两人间的气氛变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乔抬头偷觑他一眼,随即又垂低头。光藏的神态如常的雍和沉静,丝毫没有异常之处。那么,是她喽。心头不安的怦跳,没缘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识得太过。 她看他,是没她那种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为她说亲的事,脸上顿时失了光采。她勉强振作,抬起了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光藏亦转头,两人同声出口。 这巧合,让她不禁噗哧笑出来。眼波轻微流转,流泄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儿态。 他心下这才暗暗松口气。乍相遇,她散发出的那种女子的妩媚韵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视。近两年,每回遇见,他每见她多添一分妩媚清丽,不再是那个疑问处处的小女童。他内心开始变得不宁,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们到寺里上香。”二乔笑道。 光藏点个头,亦笑道:“我送药签给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这里遇上了你。我还道这回又错过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不知不觉走到了陇丘,丘上几名小儿在放纸鸢。二乔显得沉默,光藏见她眉间微蹙,觉得奇怪。先前她还有说有笑,怎么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层阴霾。 “妳有心事?”他探问道。 二乔“嗯”一声,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烦躁。还是老实说道: “我爹娘说要找人替我说亲。” “这样埃”有些庆幸他已经先从薛素云那儿得知,这会才不致于太错愕。“这是喜事,妳应当高兴。” “高兴?”她睁大眼睛,瞪着他。 明知不该,他心中竟有一丝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儿时那般,说他说的全是混帐话── “算了,不说这个了。”但她没有,只是别开脸,转开话题,道:“瞧!小童们放纸鸢,好象挺好玩的。” 小儿们放纸鸢放不高,正觉得没啥趣味,有两个竟丢下纸鸢跑了。二乔走过去,捡起纸鸢,递给光藏;捡起另外一只,笑道: “我们也来放纸鸢吧,看谁的飞得高!” “这不太好吧……”他一个出家人,怎么好意思。 “不碍事的。”她欣然笑起来,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么好,光藏不想破坏她的兴致。纸鸢乘着风势飞扬起来,越飞越高,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哇!”她一下子笑开,相当孩子气。 光藏不禁跟着笑起来。两个人的身影夹在几名小儿之中,其实并不显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过,尽管突出,那气氛却相当和谐。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远远的驿道上一辆马车正巧经过,马车内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询问。远远望去,陇丘上的二乔身影因着光,像洒了一层金粉,面貌虽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觉十分动人悦目。 马车内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兴趣道:“这种穷乡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庄稼汉的婆娘女儿,能有什么闺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关了,从诫。没什么好看的。” 年轻男子迟疑一下,关上窗子,马车一下子去远。 对那一切,二乔浑然不觉。天色渐渐在昏,小儿们一哄而散,陇丘上只剩下二乔和光藏。 那纸鸢飞得极高,几度要窜开。二乔索性放了手,任凭它随风飞走、去远。 “真好!”看那飞远的纸鸢,她竟不禁起几分羡慕。 天地是那么大,那么大……她还在想,感觉到目光,是光藏。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纸鸢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着放手。仰头望着飞高飘远的纸鸢,悠悠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不知该不该……” “什么事?”二乔问道。 他收回目光,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说的,便老实道:“我入本宁寺已经八年,我想,该是时候了。我想效法前辈高僧玄奘大师,赴天竺取经。” “天竺?”那么遥迢!二乔不禁轻呼一声,发着抖颤声道:“不行!我不许你去!”而且,他这一去,她怕是再也见不到他! “二乔姑娘!”光藏低呼,且惊且讶。 “我不许你去!听到没?”二乔连喊两声,忍不住那情绪,转身背着他。 他不知所措了。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他──唉!该怎生说? 天色更昏。她背着他,肩膀微微颤动,无声在抽泣,有些可怜。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时候晚了,我必须回寺作晚课。二乔姑娘,我……妳……”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头。 “二乔姑娘……”他没动,就那样站着,没敢有任何越轨的举动,连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为什么还不走?”她终是缓缓回过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满泪水,一丝丝哀怨,写满那纷乱说不出的情怀──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话,相对无语。 礼教习俗高槛,他在槛内,她在槛外,跨不过去。 “咦?那不是光藏吗?”捡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见,狐疑地咕喃着。 光藏没注意到他,与二乔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还是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却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执”。 “僧伽”哀凉,声声催人断肠。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将他缠绕。 “光藏?”觉行走过去,声音严厉,脸色也不好看。 “师兄。”光藏连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来。 “我听慧行说了,昨晚你没回来作晚课,该做的劳务也偷懒没做,溜到寺外与女信徒谈天说笑,是也不是?” 与信众来往,其实并非什么该当苛责的错失。不少僧尼道姑,时相与达官名士交游,并没有太严厉的俗众出家或男女之防。觉行自己便积极与村中富户及县城内的达官贵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职守,没做好分内该做的工作,加上他没事老吹那个胡笳,惹得觉行很不高兴。 光藏垂着头,几分惭愧,道:“我并非有意触犯寺规。我知道错了,愿意接受师兄的惩戒。” “既然如此,我罚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洒扫等劳务一个月,且每日诵抄经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师兄罚的是。” “觉行,光藏。”净澄老和尚施施然走过来。 “师父。” 慧行把他撞见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觉行,觉行为免惊动净澄,并没有上报而自行处理。但净澄已有所闻,将慧行找去问了一清二楚。 “觉行,”净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对他那么严厉,处罚得太严重。” “师父!”觉行大不以为然。“光藏犯过,自当受罚。 第8章 我若是轻易饶了他,底下的师弟们看了会怎么说?师父您对光藏就是太宽大了!” “师父,师兄罚得极是。我本该受此惩戒,我这就上山砍柴去。” 净澄的宽大体谅,让光藏觉得更加惭愧。他不敢多望师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时初,日头正炎,山路又不平,还不到山腰,他已经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他一刻也没有歇息,立即动手砍伐柴木,一边且捡拾细小的树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砍拾了满满一箩筐的柴木树枝,浑身汗湿像水里捞似,他才总算坐下来歇口气。日光已不再那么毒烈,从叶间缝隙渗透下来,一点一点的,教人眼花撩乱。 他闭了闭眼,点点金光中忽而冒出几点鲜丽的红。他觉得奇怪,走近一看,原来那树结了一络络的豆筴,熟极了,豆筴饱满鼓胀而裂开,掉了一地的红豆子。 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棵相思树,满地的相思子。 他弯身捡起一颗相思子。红丽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颗心。他呆怔半晌,将那颗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怀中,没想却与胡笳缠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箩筐,马不停蹄地又忙着打水将厨房水缸打满;跟着,劈柴打扫,然后,作完晚课,用完膳,再诵抄十遍的经文。 这般,砍柴、劈柴、打水、洒扫等等,日复一日,很快便过了一个月。他主动要求,自愿承担大部分的劳务,如此,又过了数月。 所有一切,都为了忘却。 白天,因劳动筋骨,身体疲累,思虑变钝了,倒没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对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长夜,蛰伏在他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便伺机蠢动起来,惹他心烦又意躁,难以成眠。 睡不着。他悄悄起身,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穿过鼾声连连、睡得死沉的师兄弟们,独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当明了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无语的那双泪眼…… 他不禁取出怀中的相思子,低头怔望许久。但觉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翻搅,涌噎到喉间。他倏然站起来,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满冰凉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断淋着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断绝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净澄老和尚静静站在那边,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听了慧行那番话后,他就觉得要糟。这些日子,他将光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看到他的挣扎煎熬。但这难关要靠他自己去渡过,要是渡不过去──唉! 过两天,几个村民赴本宁寺上香;碰巧觉行带了两名师弟到村中某富户家讲经,由光藏知客奉茶。 几个村民边吃茶边聊道:“你们也听说了吧?张大郎家要办喜事喽。” “是呀。前些日子,大乔才生下个男丁,总算有人可以继承门户;这会儿又要嫁女儿,可说是双囍临门。” “不是说过阵子才要成亲的?怎么提早了?” “反正亲事已经都说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横竖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说,嫁了这个,家里头还有一个等着。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紧。他们说的是二乔吗? 是吗?她的亲事终究还是定了,就要成亲嫁人了…… 他的手轻轻颤抖着,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头退开,脚步微微踉跄,竟然绊倒。 不……不……他无声地吶喊着。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长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会受这凌迟般的煎熬。 “光藏……”净澄拍拍他。 光藏动也不动。 “我该如何是好?师父……”充满迷惘与悲恸。 净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为虚妄。想通了就没事。” 那么,情呢? “求求您,师父,我──我已经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净澄面前,声音先是暗哑哽咽,然后溃决似,狂号起来。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数来,她与光藏竟又已数月未曾相见。月到中秋分外明,却也益加扰乱原已不宁的心湖,照人难成眠。 二乔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气寒如冰。她瑟缩一下,低下头,轻叹起来。 究竟在心烦意乱些什么?无法予人说,也说不上来。大乔前两个月不负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个儿子,她爹娘总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说亲招婿的事才所幸搁了下来。跟着,王家提出要求,想赶在年前,早点娶小乔过门。如此一来,又一阵子好忙,大家谈论的焦点都在小乔的婚事,她暂时可松一口气。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气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里,迎面撞上一股冷风,乍听到一缕隐约的、断续的乐声。 她停住,侧耳细听。那乐声忽隐忽明,凉得要教人心碎,丝缕般从陇丘上传荡下来。是胡笳。 光藏! 二乔一颗心猛然狂跳起来。 她顾不得夜气寒飕,顾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奇*书*网^.^整*理*提*供)披一件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衣,拔腿朝陇丘跑去。越接近陇丘,胡笳声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乱。 “光藏!”她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 笳声嘎声而止,四野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光藏!”她又喊了一声,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陇丘上空无一人,方才的笳声竟像是她在作梦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扑在地上,朝着阒暗的四野喊着。 没有回答,甚至连回音都让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纵使有一片心,也无可奈何。二乔慢慢起身,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走下丘。临走时,犹留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陇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远了,光藏从榆树后走出来。他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黑暗无心,连思念都难。 他弯下身,跪在榆树下,铲挖了一个洞。然后,从怀中取出胡笳及那颗相思子,凝看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似,将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树下。 “僧伽”一曲诉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颗如心,埋了它,也将心埋起来。 他双手合十,默默无语。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这该是最好的收拾。 别了。 他站起来,最后一次拜别,然后大步踏下陇丘,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四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屈指西风来,流年暗中在偷换。 越两年,元和八年。 一开春,小乔便争气的替夫家又生了个儿子,连同前胎,两年多内连生了两个壮叮王家高兴得合不拢嘴,小乔回娘家坐月子,公婆很舍得的花了几个钱为小乔置补品,还让她带了一堆伴礼回家,对小乔十分厚待。 张大郎也觉得十分有面子。加上大乔去年亦顺利再为家里添个男丁,且这两、三年风调雨顺,收成丰硕,他可说是心满意足。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二乔了。十八岁一个大姑娘家,还待在家里,尚未出嫁,不免惹人闲话。这一点,张大郎一直耿耿于怀。 其实,上门提亲的倒也不是没有,怪的是谈成的偏偏没半桩;二乔又被动消极,老是那一句她不要出嫁,就这样,她的婚事一拖便是多年。 “有人在吗?”一个年约四十多岁、面色擦得粉白的妇人走进来。天气刚转暖,也不热,她手上拿条红巾子,却径往额头擦汗;一张菱角嘴往两旁翘,还没开口就先起笑。 张大郎闻声出来,见到那妇人,立即堆起笑,热络道:“原来是王媒婆!快请坐!妳一路辛苦了。” “哪里。”王媒婆客套一声。扭着屁股,将自己硕大的身躯安放在椅子上。 张母和大乔从房里出来,看到王媒婆,连忙端了一杯清茶奉客。 “多谢。我口正干呢!”王媒婆道声谢,咕噜地一口气就喝掉半杯。 “真不好意思,大老远劳烦妳跑这一趟。”王媒婆住在邻村,专门为附近这几个村庄的男女说媒牵成,一趟路跑下来,来回少说也要个把时辰。 “这本来就是我的差事,你们找我,是看得起我。”王媒婆寒暄两句,又吃口茶,顺了顺喉咙,道:“听说你们家小乔刚生了个胖娃儿,恭喜啊!” “多谢,那是小乔福气。”张大郎欠欠身,边说边调整坐姿,露出一丝焦急。“今天找妳来,是为了我家二乔的事。”他停顿一下,转向大乔。“二乔呢?去找她出来。” 跟着又道:“我这个二女儿都已经十八了,还没有个人家。我找妳来,是想请妳帮忙多留意,找个适当的人家。” “说什么帮忙!这是我分内的事,你尽管吩咐就是。”王媒婆谄媚地笑了笑。 二乔在厨房里忙,炖了一锅鸡汤要给小乔补身子,脸上沾了点灰,也没稍事修饰,便跟着大乔走到前厅。 “有客人?”乍看到王媒婆,她楞了一下。 十八岁的她,迥异于大乔圆润丰腴的体态,长得浓眉大眼,嘴巴大而挺翘,身子却纤细修长得如弱柳一样,水一般柔净,有一种娉婷的美。 第9章 但看起来似乎羸弱了些,不太健康。 “这位是二姑娘?”王媒婆上上下下打量二乔。 她脸色不动,心思却飞快转动计较起来,不禁暗暗皱眉。天朝从高祖皇帝开朝立代以来,无不崇尚丰嫩多汁的女子体貌,像先代开元星帝宠幸的杨氏贵妃就是。上选的女儿家更是体要丰、身要强舰容貌要端巧柔和。这个二姑娘,太过纤细了,简直单保 这不是不好,就是偏差了。模样儿是好看,但美得不够健康端庄。 “二乔,这位是王媒婆,爹央她帮妳说亲。”看二乔一脸疑惑,大乔插嘴解释。 媒婆?二乔表情陡然一变,眉头立刻颦蹙起来。 “爹,我不是说过了,我还不想成亲。” “女孩家不成亲怎么行!”张大郎打定主意,不管二乔怎么说,这一次,他可是吃了秤铊铁了心。女儿家惟有嫁人才是正途。都怪她跟那薛素云太亲近了,所幸薛家就快搬走了。 二乔都已经十八岁了。女孩家一过了十八,就已经是“大龄”了,佳期已误,再好的条件也难找到好人家。他只盼能在她满十八之前,赶紧将她嫁出去。 “就是说嘛!”大乔附和道:“妳别再说这种瞎话。二乔,妳都十八,马上就十九了,再不嫁人,可就真的没人会要了。” “那正好,我一辈子不成亲嫁人。”二乔轻声回嘴。 “不许再胡说八道!”张大郎斥道。“我跟妳娘就是太顺着妳,但这回可由不得妳。爹娘会替妳作主,帮妳找个好人家。” “爹!”她不要什么好人家,也不要成亲,她什么都不要。 “妳甭再说了,爹都已经决定了。”张大郎不理女儿的抗议,自作主张,道:“不好意思,王媒婆,让妳看笑话了。一切还要多拜托妳,劳妳费心了。” “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胸脯打包票。说这个亲,困难度是高了一点,但她们当媒婆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把瞎猫配给死老鼠也不是不可能。她谄笑道:“我一定会回你好消息,你们只管等着,等着帮二姑娘抬花轿办喜事。” 完全无视一脸不情愿的二乔。反正女儿家嘴里都是这么嚷嚷,一旦亲事说成了,哪个不是欢欢喜喜的上轿! 二乔眉头锁得更紧,笑颜展不开。大乔过去,宽慰她说道:“妳别担心,二乔,爹一定会帮妳找个好人家,不会让妳受委屈的。” 她哪里担心了!她只是……只是…… 心中始终有个身影;那个身影,渐渐在模糊了,但的确存在。因为那个存在,过尽千帆皆不是…… 在她心底,也始终回响着那凄美又哀凉的胡笳声。 ※※※ 马车一路奔驰。由洛阳往西,不停地朝长安城飞奔而去。似乎马车内的人很急,连窗子都紧闭,无心观赏明媚怡人的春光。 “崔福,速度慢些,不必赶那么急。”车窗打开,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探头出去说道。 “是的,大少爷。”赶车的小厮立刻回道。 马车慢了下来,不再颠晃得那么厉害。男子转头对身旁另一名较年轻的男子道: “从诫,你且抬头看看窗外,春花都开了,景色相当怡人。” “不过荒郊野外,有什么好看的。”对他大哥殷勤的建议,崔从诫不感兴趣的瞄一眼。这一路从洛阳西回,他一直是这般意兴阑珊的态度,还在为那件事觉得气闷。 崔家在长安城西市经营福记布庄。福记在长安城内说大不大,说小倒也还稍具规模,虽然比不上那些老字号,生意亦不恶,算得上是殷实的商家。店务现在由崔老爷与老大崔从简掌理,其它两兄弟辅助,稳扎稳打,守成有余。 崔家三兄弟,老大从简、老二从朴皆已经成亲。崔从诫行末,才刚行过冠礼。因为兄长都已经成亲生子,他也就不急,过得悠游自在。不过,男大当婚,成了家好立业,家里为他说亲,他倒也不排斥。问题是成亲的对象。 虽说丰腴圆润的女子好风情,但看多了家中姊妹姑嫂粗腰肥臀、木桶般的身材,他实在倒足了胃口;一反时兴,私心喜爱的是楚腰纤细、窈窕轻盈的姑娘。然而,他爹娘挑选或者媒婆相报的,不管大家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罢,都离他的喜爱甚远,令人气闷得很。 “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崔从简道:“其实,这也不能埋怨爹娘,你这个也不要,对那个也摇头,迟迟不拿定主意,他们当然要替你作主了。” “那些姑娘,我没一个中意,怎么拿定主意!” “你也太挑剔了吧?我听说,那些姑娘姿色都不差──” “大哥!”崔从诫悻悻地打断从简的话。“要娶亲的人可是我!我可不想娶个我不喜欢的人,日日还得与她同床共枕!” “从诫──” “你别想再说服我,不依的我就是不依!” 对这件事,崔从诫的态度相当固执。他别开脸,目光掉向车窗外。马车正经过一处不知名的村庄,从驿道这里,远远的可望见远处的山丘,山丘上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放纸鸢。 他心中蓦地一动,飞快闪过一个印象,急忙叫道:“停车!崔福,快停车!” 崔福连忙勒停马车。马车速度原已放缓,因此倒没有引起太大的颠撞。 “怎么回事?从诫,你为什么突然叫崔福停车?”崔从简连声追问。 “我记得好象是这里……”崔从诫喃喃自语,没理他大哥的询问,对崔福喊道:“崔福,咱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这个嘛……”崔福看一眼四周,回道:“应该离富平县不远了。再走个十多里路,约莫就到长乐驿站。” 长乐驿在长安城东十五里的地方;富平县也在长安城东边,离长乐驿不远。 “是吗……快掉头,回到刚刚经过的那个村庄。” “这……”崔福为难地觑一眼崔从简,拿不定主意。 崔从简表情严肃,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诫。” “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年前的春天咱们有一回打这儿经过,远处那丘上有人在放纸鸢,我还问是哪家的姑娘?” “有这回事?我倒不记得。”由于与洛阳城几家布商有生意往来,每年崔从简都会往返长安、洛阳。最近这些年,他都带崔从诫同行,一方面多个帮手,另方面让他趁机学习。 “你不记得了?”崔从诫倒像在意料中,并不失望。 他倒记得挺清楚。虽然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那姑娘的身形容貌,但凭直觉,他觉得那会是个令人中意的女孩。他对那个印象挺在意的,这时不禁想探个究竟。 “快掉头回去刚刚那个村子。”他吩咐崔福。 “从诫,你该不会是想……”崔从简微微皱眉。 “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到那村子去遛遛吧,大哥。” 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窈窕淑媛?实在令人怀疑。但他非探个究竟不可,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 “素云姐,妳真的打算带伯母搬迁到京城吗?”坐在秋千上,二乔望着一旁打秋千的小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荡晃着。 陇丘上,另外还有一些小童在放纸鸢,一边嬉笑喧哗追逐,甚是吵闹。秋千架是前两年村人方才置立,让村中小童嬉游荡乐,省得老是在跟前跑跑跳跳,看了就烦心。 “嗯。这也是不得已。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寡母,又没有田产,到京城去好谋生。”薛素云站在秋千旁,轻轻推送。 是吗?那么,就要剩下她一人了…… “听说妳爹娘找了王媒婆,要帮妳说亲?”薛素云问道。 二乔缓缓点头,神色有些无可奈何。 “妳打算怎么办?二乔。” “能怎么办?”她苦笑反问。这些年,她其实慢慢也明白,即使不情愿,也渐渐接受必须接受的。 “我知道妳不喜欢听这些,但我说句不中听的,二乔,妳年纪也不小了,再这般耽误下去……一 “我明白。”二乔站起来,丢下秋千,往前走了几步。 远处驿道上有辆马车经过,扬起一大片烟尘。陇丘地势高,望得远,驿道闪亮得像条银带子般,可望而不可即。 “妳还记得我从前说过,要跟妳一同去游天下吗?素云姐。”她回头过去。 薛素云笑起来。“童言童语,妳还当真!” 是不能当真吧?她倒真想问一问。只是,尔今,她纵有再多的疑问,能倾听、给予她回答的那个人早已不在。 她是那般地想问他一问:什么是情?什么又是无奈? “妳最好还是将他给忘了吧,二乔。”薛素云走到她身侧,不忍看她明媚的脸黯淡下来。 二乔惊讶地抬头。 “妳喜欢他──光藏,对吧?” 重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彷佛被烫过,不能去碰,碰了就疼痛。原来,她心中始终有个角落是那么脆弱,无法轻易去触碰。 “素云姐,妳──”无法承认,亦无法否认。 “小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妳那点心思哪瞒得了我,我全都看在眼里。”说到最后,薛素云叹起气。 二乔呆呆望着远处喃喃地:“要怎生忘呢……” 薛素云拍拍她。“再这样下去,只会耽误妳自己,千万别再那么痴傻了。” “让我想想吧。”她笑一下,傍着薛素云走下陇丘。 想什么呢?胡笳声残,“僧伽”曲断,意中那个人…… 那个人尔今在何方? 走下陇丘,在岔路口和薛素云分手,二乔站着没动,直到薛素云的身影去远。 第10章 然后,她回身望着村外远处,穹苍漠漠,千里一缕烟尘,扑吹得她的眼眶湿了、红了。 通往村外的小路上,两点人影正朝陇丘走来;两名陌生的男子。或许是哪家的亲戚。二乔不感兴趣的望一眼,神情漠漠的转身走开。 “姑娘!”当中一名男子忽然挥手呼喊。 二乔回头过去,那两名男子竟像是朝她走来。她微微蹙起眉,不等那两人走近,不发一言掉头走开。 “姑娘!”当中那名较年轻的男子急了,却来不及追赶。 “从诫──”他大哥崔从简阻止他。 将崔福留在村口看顾马车,他们两人沿路走进村子;打远处,便瞧见在陇丘上的二乔。尽管崔从简觉得不妥,崔从诫仍然不听劝,一意追逐。 惊鸿一瞥,但只那么一眼就足够了,他已看清她的身形容貌。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个身影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印象却自然叠在一起。那般轻盈的体态、纤细的腰肢、张扬清艳的容姿……一见教他钟情…… “大哥,”崔从诫道:“你也看到那姑娘了吧?你觉得如何?” “这太胡来了,从诫。”崔从简答非所问,浇了一盆冷水。 “大哥,”崔从诫站住,侧睨他大哥一眼,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胡来的?” “那姑娘──嗯,长得单薄了些。而且,你也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许了人没有。”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大哥。像嫂子们那般丰腴肥满的女子,我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中意的是像那位姑娘般窈窕轻盈的女子,腰肢纤细得可一把握在手。至于你提的问题,这简单,找个人问问不就成了。” “从诫,你别胡来。这种事情不能太草率!” 崔从诫置若罔闻,走近一户人家,朗声对一名在户外晾晒衣物的妇人说道: “这位大婶,打扰了……” 那妇人抬头,见是生人,狐疑地打量着他。他露个笑,神态十分从容,揖礼说道: “妳好啊,这位大婶。我姓崔,家住在长安城。我跟我大哥两人碰巧路过贵宝地,想跟大婶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看他态度温文儒雅,妇人不疑有他。 “是这样的,方才,在那陇丘上有个姑娘,长得清秀窈窕,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陇丘上?啊!那一定是张大郎的二乔。”妇人先是有些困惑,随即一脸豁然。“我们这村子的姑娘,没事是不会跑去哪里的,只有她,都那么大一个人了,也不想想自个儿的年纪!” “请问那位二乔姑娘多大了?” “都十八了。” “十八?”崔从诫楞一下!那么大了,那么──“那她可已许了人家?”几乎不抱希望。姑娘家到这个年岁,不是早有了婆家,便是已经许人。 妇人一径摇手,露出暧昧且带点好闲事的表情。 “没有、没有!”她道:“她那一脸单薄相也就罢了,偏偏又不安分,屋子里待不祝哪家闺女像她那么笨拙,连双鞋都缝不好。早些年还有人上门提亲,现在哪──”她摇头又晃脑。“前些日子,她爹才托王媒婆,要帮她找个人家呢。” 这对他倒是好消息。崔从诫嘴角噙着笑,又问道: “再请问妳一件事,大婶。方才妳说这儿的姑娘没事不会上陇丘,不过,若是放纸鸢呢?” “不会、不会!虽然说,姑娘家出门拋头露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大姑娘家们自个儿会有自觉,顶多在自家院子放放纸鸢、打打秋千,不会跑上陇丘和小儿们打混在一块,除了张家二乔……”妇人说着又摇起头。 那么,果然是她了。三年前他惊鸿一瞥的那个围在亮光中的人影,果然是她了…… “从诫,”崔从简一下便看穿崔从诫心中打的主意,将他拉到一旁,说道:“你不会是想打那位张姑娘的主意吧?那不成的。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性情如何、是否温顺──” “大哥,爹娘为我挑选的闺秀千金,我也不知对方性情如何呀。再说,要娶亲的是我,我很中意那位二乔姑娘。” 就凭那么一面?崔从简不由得瞠目。但话说回来,当初他娶亲时,拜堂之前连新娘都未能先见上一面。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妥。“你也听到那位大婶说了,那位姑娘连双鞋都缝不好。” “这不打紧。那种事慢慢学就成了。” “可是──” “大哥,你就别再可是了,我非要这个姑娘不可。” 崔从诫相当坚持。好不容易碰上他中意的女子典型,况且二乔的容貌姿色及体态都不差,他对二乔可说是一见倾心。女子有色,这色不仅要在于“姿色”,体态之艳、之色也一样重要。 因色倾心,因色而迷,未曾与二乔说上话,他却打定主意娶这门亲。 ※※※ “保重了,二乔。” “妳也是,素云姐。” 最后一次话别后,薛素云从马车上挥了挥手巾,马车鞑鞑的走远,抓在她手上的手巾成了一个小点看不清。二乔这才吁口气,感觉到离别的虚空与伤感。 她摇摇头。才刚转身,便瞧见王媒婆迎面朝她走来,挥着红巾子,冲着她咧嘴便笑道: “恭喜啊!二姑娘。我给妳带个好消息来!” 什么好消息!王媒婆的“好消息”无异她命运的“判书”,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然而,她又无能为力,只能认命,渐渐地,安于这个命运。 她低下头,道:“妳请进,我给妳端茶去。” “多谢了!”王媒婆一脚跨进门槛,笑大着嘴,又冲着闻声出来的张大郎夫妻及大乔嚷嚷道:“恭喜了!张大爷、夫人,我给你们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消息了?”张大郎夫妻对望一眼,欣喜笑起来。 等了好些时日,他原以为没指望了,王媒婆这“天大的好消息”教他未知先喜出望外。 二乔端茶出来,低头匆匆告退,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王媒婆见她低头不语那模样,却笑道: “呀,二姑娘害臊了!” 张大郎干笑两声。“那丫头若懂得害臊就好了。不妨,反正她的事由我作主就是了。” “张大爷,你实在不懂姑娘家的心,二小姐一定是害臊了。”王媒婆呷口茶,咕噜吞下喉咙。“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位崔公子与他兄长路过此地,恰巧遇见二姑娘;崔公子对二姑娘一见情钟,不但打听了二姑娘许多事,还特地远道派人找我上门来说亲呢。” “有这等事?”前些时候,村中李大炳的婆娘说有人在打听二乔的事,却不料是这回事。 “当然!这崔家世居长安城,在西市经营一家布庄。崔公子行三,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及三个姊妹。两位兄长皆已娶亲,姊妹也都已经出嫁。三公子对二姑娘一见倾心,说什么也要娶二姑娘这门亲。不是我说,福记布庄虽比不上那些大字号的店铺,可也小有赀财,二姑娘嫁过去,现成一个少奶奶,这辈子不愁吃穿了。” “真……真的?”太欢喜了,张大郎口吃的说不出话。 王媒婆眼珠子一转,讨好地笑道:“还有啦,崔家愿出聘财五十万,另外,给二姑娘的金银首饰另计。” 五……十万?张大郎张大嘴巴,这一次,真的说不出话。 庄稼人辛苦一年的收成还不到几万钱,崔家一出手就是他们好几年的收入,这未免……未免…… 夫妻俩面面相觑,好半天吐不出一口气。 王媒婆道:“依我看,那崔公子一定十分中意二姑娘,甘心花这么大笔的聘财。张大爷,这门亲要是错过,就实在太可惜了。” “当……当然……”张大郎附和的点头。 “这样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担心,二乔都大龄了,不知能否找到好人家呢。”大乔替二乔十分高兴。 “那二姑娘那里……”王媒婆探询。 “这件事我替她作主就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自己是作不了主,也不该作主。 张大郎伸手一挥,挥定了二乔的终身大事。 ※※※ 也想不思量,不思量,却自难忘。月光照得好明,也教她终夜难以成眠。天河朦胧,星子依稀,心中那个身影,也像那蒙蒙的星子依希 她仰起头,脸色滚热,镜中的人儿花容一点瘦。她对着镜子,轻轻不禁叩问──他,可好? 她的终身已定,就要嫁作他人妇;而他,也已成那镜中人、水中月,即便看得着也摸不着,海市蜃影般朦胧遥迢。 是她太痴?抑或太贪? 她多想再问上他一问。问他可好?问他,身在何方? “二乔?”大乔推门进去。“还没睡?睡不着?” “嗯。”她应一声。 “夜里凉,怎么还打开窗子,也不多加件衣裳?”大乔走过去关上窗。端详了她一会,而后说道:“妳心里是不是有事?二乔。在担心吗?” 二乔默默,没表示什么。 “妳不必担心啦。王媒婆不是说了,那位崔公子对妳一见钟情,一定会好好待妳的。况且,妳也见过他一面了,不是吗?” 二乔摇头。“我没印象。” 她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那姓崔的男子,心上全然没印象。 “那也无妨。”大乔道:“我听王媒婆说,崔公子人品极佳,不仅英俊风流,而且体贴温柔,妳嫁过去,一定不会委屈妳的。再说,崔家颇有赀产,妳过去就是少奶奶了,这样的好姻缘,打灯笼都找不着! 第11章 所以,妳尽管放宽心,别再胡思乱想了。” 二乔苦笑一下,没说什么。 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大乔不禁狐疑道:“二乔,呃,我问妳,妳心中……可是另有喜欢的人了?” 啊!她心中一跳,惊愕地抬起头,带点慌乱,避开大乔的目光,匆匆说道: “没的事,我心里哪里有人了,妳快别瞎猜了。” “没有就好。听我说,二乔。我们生为女儿,就要认命,找个好的归宿,才是最正经紧要的。好不容易,妳总算有个好姻缘了,姊姊也很替妳高兴。崔公子是个不错的人,一定会疼爱妳的,所以,妳不必担心。懂吗?” “嗯。”她轻轻点头。 是呀!女儿家,有个好归宿才是最紧要的。 她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接受了这个命运。她的终身就是如此了。找个好良人,有个好姻缘,幸福地过一生…… 只是……唉,只是…… 心中千万事,事事难休,更无人予说。 第五章 爆竹声劈啪的响遍整个小村庄,迎亲的队伍一字喜红的排开。鼓乐招摇,沾喜的村众叽喳地都挤到张家来跟着喧闹。高坐在马背上的新郎,星目顾盼,笑逐颜开,十分高兴得意。 起轿了! 鞭炮声再次爆开,喜乐跟着大作,劈哩啪啦,咚得隆咚锵,烟和雾及震耳欲聋的噪音翻天覆地的弥漫。 红轿内的二乔,掀开盖头,偷偷撩起轿帘。烟雾后人影恍惚的倒退,噪闹声也像哑了,彷似变成一出无声戏。 但这是真的了。 她就要嫁作他人妇,再也回不了头…… 迎亲队伍经过陇丘下。透过一丝缝隙,陇丘上的榆树遥望中迎风招展,她彷佛可以听到依依的沙沙声。 它也在向她送行吗? 她总有那么多问也问不完的疑惑,而他那个人总是耐心的听她倾诉、回答她,甚至陪同她放纸鸢。她在轿内,不断回头又回头,帘外遥遥陇丘上,恍恍看到光藏一袭灰青僧衣飘扬清俊的身影…… 碍… 她掩住脸,无声地流下泪。 当夜,迎亲队伍抵达驿站,在驿站歇了一宿。隔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抵达了长安城。崔家位在城西的兴化里,就在城中朱雀大街西起第二条街上。迎亲队伍由城东延兴门入城,一路浩浩荡荡穿过半个长安城,热闹的到达崔家。 新郎拉着喜带在前头引路;在媒婆搀扶下,二乔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行。跨进崔家门槛那一剎,她心中微微一酸,暗地叹息起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一步步的,一直被往前推,她真的再也回不了头。 拜完天地,她被带领到新房。彻底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完全陌生的景象;对崔家,她一无所知,甚至连此后将与她同床共眠的丈夫,她连他的长相如何都不知晓。 想到此,她不禁颤动一下。 只能交给上天了…… 过了许久,崔从诫推门进房,带着微醺的醉意,步伐有些浮乱的走到床边。他定定神,望着一身喜红、身形显得娇艳的二乔。红烛昏罗帐,他的双眸也映满颤跳的红光。 “娘子……”伸手掀开了她的盖头。 二乔低着头,双目低垂,烛光映了她一脸昏红。 “娘子……”他扳起她的脸,低声呼叫,目不转睛盯着她带些倔强、柔野清艳的脸庞。这么近端详,连她睫眉的颤动都一清二楚;加上那扑鼻的清香,他的心不禁鼓动荡漾起来。 他没看走眼。惊鸿一瞥留下的印象,直教他念念不忘;贴近了,果然可人。是他中意的典型。 心中的喜爱,加上烛光晕晕昏昏的催化,他满腔的柔情黏稠起来。 二乔没动,也不显羞涩,只是眼神流露出一点的不适应。 “妳怎么了?娘子,是不是累了?”崔从诫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意爱亲亲又体贴。 “我──”她的心丝毫不悸动,平静无波。 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她与他不相识,不知该说什么。 “今后妳我便是一家人了,妳是我最钟爱的妻子,我会照顾妳、爱护妳的。所以,妳不必担心,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他笑得款款深情,简直柔情万千,二乔双目一低,避开了他的目光。 “相……嗯,”叫不出口,对这个人还是认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妳尽管问。”笑意缱绻,低低俯视着她。 “嗯……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呃……为何会上门提这件亲事?”问得迟疑。 “这就非归诸缘分不可,我们这是天注定。”崔从诫脸上的笑意更浓。他的笑多是在脸上,不在眉目里。“去年我与大哥从洛阳返回长安途中,路过富平,碰巧经过你们那小村,更巧的是遇见妳。记得吗?妳从那陇丘上下来,我上前欲同妳借问话,慢了一步,给错过了。” 不,不记得了,而且,她全然没印象。她抬眼望了望他,又低下头。 “可是,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怎么那么轻易就下注了这门亲? “这不妨。”崔从诫再次扳起她的脸,语气十分笃定:“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了解,天长且地久。” 听他这么说,她真不知该如何了,清亮的大眼眨了眨,想回避他的眼波,脸儿被他捧着,又无从回避。 “妳也许不知道,娘子,我的二乔──来,”他端起桌上的酒,递了一杯给她,与她交杯,郑重起誓道:“可我对妳是一眼情钟。天地为证,我崔从诫在此发誓,从今而后,我一定会爱妳、怜妳;对妳的情,海枯石烂永不渝,不论如何都不会背弃誓言,而疼惜妳一生──”仰头一口喝尽杯里的酒。 誓言碍…二乔噫动一声。空望杯影怔忡。 到底是她修得不够,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终是没能听到她的祈求,而无缘与光藏相聚相守…… “其实,”仗着酒意,崔从诫又娓娓说道:“那日巧遇,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妳……早在三年前,我路过富平时,便曾远远从驿道上遥见在那陇丘上放纸鸢的妳。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却一直搁在心里。这一回经过那村子,我其实是刻意去寻妳的……”说他少年时情怀,竟有一丝腼腆。 二乔楞住,从怔忡中缓缓抬起头。他的眼对着她的眼,正等着她的寻觅。 他说的该是她与光藏在陇丘上放纸鸢的那一遭吧……心中蓦地一酸且叹。但,这也是有情的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他竟惦记了那么久…… 这便是上天的注定吗?这个人……这个人…… 她望着崔从诫,久久不能言语。她只能认命吧?认命地把对光藏的情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然后锁了起来。 才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娘子……”崔从诫低低又呼唤。 “相公……”她喝下交杯酒,对光藏暗暗道别。 只能这样了…… ※※※ 一想到娶张家这门亲,崔母就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快,哽噎在胸臆间,闷得人气恼。依她的意思,哪家闺秀千金不好娶,偏偏儿子都不中意,挑来捡去,竟捡中一个庄稼女! 娶个士族的女儿,也不过上百万钱,而他们居然花了五十万钱聘财娶一个庄稼的女儿,怎么想都不划算!偏偏,唉,总之,偏偏儿子就是那么执拗,她磨不过他,只好答应他娶这门亲。 “娘,我都已经娶亲了,生米早煮成熟饭;再说,二乔又那么温顺可人,您就别再气了!来,我给您捶捶背。”崔从诫陪着笑,温言软语讨好他娘亲。 崔母白他一眼,气平了些,仍佯装不满道: “你喔,就生这张嘴!我跟你爹怎么说你就是不听,任性妄为,一点都比不上你大哥、二哥那般孝顺可靠!你再这样,娘怕不给你气死!” “不会的,娘,儿子不敢。” “你怎么不敢了?喏,不都依你的意思娶媳妇了!还花了五十万钱的聘财呢。那些钱要买几个丫头都有了!”崔母口气悻悻的。 崔从诫连忙又陪笑道:“这件事,爹娘大德,诚儿没齿难忘。您宽心,娘,这笔钱不会白花的,二乔跟我会好好孝顺您跟爹的!” “得了,我可不敢想,只要不惹我气受便成。”崔母道:“实在说,我是很不赞成这门亲事的,但既然你那么中意对方,我也就算了。要不然,以咱们崔家的家世,要娶哪家闺秀千金不成的?你偏生给我娶一个庄稼女!唉!” “娘,”崔从诫不敢怠慢,殷勤的替娘亲捶背,“二乔虽然出身庄稼,不过,她的容貌、气韵及文才都不输那些千金闺秀,她可是他们那村子有名的才女!您看她每日跟您及爹请安,丝毫不敢怠慢,且知书达礼、温文大方。她会是一个贴心的媳妇的。” 崔母却又白个眼,不以为然。 “女人家学男子舞文弄墨成何体统,能多生养子嗣,在家教子才是正经紧要。 我也不奢想她跟我多贴心,只要她伶俐些,早日给崔家生几个胖娃儿,我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要不然,那几十万钱的聘财都白花了!” “这自然。”崔从诫连忙接口,道:“要是她不能替儿子生个一儿半女的,别说娘,连我也不能容她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忘了!” “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再愚钝,也明白事情的轻重。” “那就好。”崔母满意地点头。 谈话间,一名小婢端了杯茶进花厅。 第12章 “夫人,您的茶。”态度还有一点怯生生。 “这是谁?面生得很,我没见过。新来的丫头吗?”崔从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丫鬟。 那名小婢约莫十一、二岁,稚气未脱,但身形已极成熟,凸凹有致,十分鲜嫩可口。难能可贵的是,虽然长得丰润圆满,却一点都不显肥钝,而且腰肢相当细,一把就能拧断似,掐得出水。 “嗯,十余日前才从牙婆子那儿买来的,叫春荷。” “这样呀……”崔从诫对小婢咧嘴一笑,笑得瞳眼生波光。 小婢心儿一慌,红晕飞上腮旁,连忙低下头,快步走出花厅,不敢再多瞧。 没想到丫鬟里头也会有那等姿色的。那些丫鬟要不就粗肥健壮得像条牛,要不便笨拙粗俗不堪一探。这回,倒真是买了个好货色。 “从诫,”崔母呷口茶,说道:““顺益行”欠了笔货款,赶明儿你跟从朴跑一趟。” “是的,娘。”崔从诫回过神,连忙答应。 心思却浮动起来。他只盼天快黑,好将二乔抱在怀,嗅闻她身上的馨香。 ※※※ 平卢、河北一带盛传,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已经卒逝,少阳儿子吴元济却匿不发丧,自为“留后”;淮西各州现下由吴元济带领军务,与朝廷的关系不睦,可能一触即发。而淄青方镇与淮西方面一向交好,很有可能被卷入淮西和朝廷的纷争中。 众说纷云,淄青的百姓议论纷纷,胡想瞎猜,臆测种种的可能。或说朝廷也许会出兵讨藩镇,或谓淮西可能举兵抗朝廷,充满浮动的气氛。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而且,只在州县大城中流传。远在泰山山脚下的泰安──这个只上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倒是山中无日月,日子一片宁静太平。所烦所忧所恼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琐碎的事情。 “光藏师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进厢房,一边叫嚷道:“您快出来!光藏师父!又……又来了!” 厢房内静坐冥思的光藏,缓缓睁开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然而,清明如水的双眸似乎隐隐烙着一丝哀伤,掩在沉静的笑容背后,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郁,多添几分吸引人的气韵。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慌慌张张的?”住持师父出现在悟真的身后。“是你,悟真。我不是交代过了,没事别跑来打扰光藏师父清修?” “是,师父。”悟真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个……又来了!一大堆的,我应付不来。只好来找光藏师父喽!” “什么又来了?”住持师父瞪瞪眼,不晓得悟真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 “就是那个嘛!那些女信众,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划脚,也不知带几分夸张。“她们都是来找光藏师父看病的。” “去告诉她们,光藏师父不在。” “可是……我已经说了,光藏师父在厢房……” “你这呆瓜!”住持师父气得吹胡瞪眼。“我交代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听不懂──” 悟真缩着头,乖乖等着挨骂。师父是交代了没错,可是,他就是应付不来那些女人。自从光藏到他们这个小寺院挂单以来,清俊的外表、沉稳雍容的举止神态,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涌到寺里来。加上光藏颇懂一些医理,义务帮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这些日子来,总有一堆人借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挤个水泄不通。那些人当中,又有一大半是妇女,他一个小和尚,几曾见过那等阵仗,每每总是招架不祝 “没关系的,住持师父。”光藏起身,挂着一抹淡然浅笑。“悟真,麻烦你去告诉大家,说我一会就出去。” “是,光藏师父,”悟真大声应话,怕师父再责骂,一溜烟跑走。 住持师父摇头道:“光藏师父,你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人不过慕你的名,没几个认真,你何必让他们打扰你的清修?” 受胡风影响,风气开放,这些妇女也不懂害臊。光藏人品清俊风流,容易教人情钟中意,他们也不管他出家的身分,对他表情示意,大胆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处,但住持师父对此却有些过意不去,交代寺僧没事不准打扰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话,那就不好了。”光藏脸上一片光坦,充满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会再因任何骚动而起波澜──应该是这样吧?啊!是的。自从他亲手将胡笳及、埋葬起来以后…… “光藏师父!”出到殿中,一堆信众看到他,马上就围了过来。 “光藏师父,我送来新鲜的青菜,请你收着。” “我头疼,光藏师父,请你替我看看!” “光藏师父,这是刚煮熟的山药,滋味挺好,你尝尝……” “光藏师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动手动脚,趁机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来揽。光藏虽然疲于应付,而且不习惯,仍然耐着性子,好脾气的说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胜感激,多谢了。请各位别急,一个一个来。”走到悟真准备好的桌子后坐下。 三年了。三年来,遇人无数,这般与女信众面对,他总是一心无波,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沉静表情。再也不会有人鲁莽、唐突却又郑重地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再也不会有人不由分说地拉他去看猪仔、放纸鸢,像他一意忘却的那个人一样…… “光藏师父。”悟真喊他一声。 他定定神,望着眼前容貌秀丽、眉梢带几分明媚的少妇问道: “请问施主,妳觉得哪里不适?” 那少妇眨眨眼,眼见生水,滴溜地转了一转,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师父。” “这样碍…”光藏沉吟一下,拨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脉,说道:“施主,妳的脉相平稳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怎么会!”少妇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声道:“我胸口疼,光藏师父,你摸摸看!” 四周哗地嘈杂起来。悟真替光藏胀红脸,唷喂叫了一声。 “妳身体强健无恙,施主,大可不必担忧。”光藏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静从容。 少妇倾身过去,还不肯死心。“光藏师父,我──” 悟真叫起来:“施主,光藏师父已经说妳没事了,妳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说下去,不想使少妇难堪。“快请下一位。” 少妇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开。为防再有这种混乱的事发生,悟真板着脸、鼓着腮帮,横站在中间,一副严阵以待。光藏微微一笑,暗暗松口气。 耗费了大半天,总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个懒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总算都走了。” “谢谢你的帮忙,悟真。”光藏起身站起来。 “哪里。”悟真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倒是光藏师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没事。” 倘若能够,他倒希望更累一点,麻痹他的思考,不会再去思量。但一闭上眼,那些纷纷乱乱就涌上心田。那帧他拚命想忘却,却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师父!光藏师父在吗?”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跌跌撞撞哭喊的跑进来。喊得很急,被泪水糊得一脸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还不及回话,老妇一眼扫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断对他磕头,哭叫道: “光藏师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儿子!我儿子他……他……呜……光藏师父,请您救救他!” “您请快起来!这位大娘。”光藏连忙扶起老妇。“有什么事慢慢说,您儿子怎么了?” “他从屋顶上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过去看看,麻烦你跟住持师父说一声。还有,将我放在厢房里的药箱子随后送来给我。拜托你了!”匆匆忙忙地跟着老妇走了。 明知不该,他却几乎要庆幸,借着如此忙乱暂可摆脱那些想忘又忘却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这样就好。这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思量。 ※※※ 天还没亮,二乔悄悄的起床,蹑手蹑脚的下床,怕吵醒了枕边的崔从诫,摸黑到厨房。 从进崔家大门那天起,她一直都战战兢兢,一点都不敢懈怠;天黑了才敢上床睡觉,天还没亮就赶紧起床。打扫炊煮、侍奉丈夫公婆,丝毫没敢偷懒,就怕不够伶俐。 她已嫁作人妇,更不再是小女儿了,不比从前的随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问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问题,自发又自觉的认清自身的处境,而驯良安静,唯丈夫是从,步上和大乔小乔甘心的一样的路途。 虽然觉得像被无形的什么,从里到外,束缚住全身,有时甚至快透不过气,却也有一种安心的甜蜜,无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这么着了吧?平顺、安稳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头那时燃时灭,一不留神时便窜起的、微烧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将它锁在最角落里,任烟尘去埋,逐日将它窒息。 第13章 她点着油灯,一阵摸索,很快将灶火起了起来。然后开始淘米洗菜,又忙着往灶里添柴,跟着舀水、浇水……陀螺似地旋个不停。 正忙着,身后冷不防有人蹑手蹑脚靠近,围了件长衣披在她身上,连同长衣顺势拥住她肩膊,热热的脸庞狎昵的抵在她裸凉的脖子上。 “小心别受寒了,娘子。”体贴细心的崔从诫,眷恋多情的紧贴着她,舍不得放开。 “怎么起来了?”二乔羞红脸,压低嗓音,怕惊醒屋里其它人。 崔从诫舒适地枕在她肩上,双手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懒声道: “妳不在床上,被里怪凉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稳。” 这样碍…二乔抿嘴一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见了就不好了。”担心地朝厨房外瞄了一眼。 “不会这么巧的,别担心。”崔从诫咬咬她的耳朵,悄声道:“不然,妳再跟我回房去。妳每天那么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实在叫我好想!” “别闹了,相公。”红晕飞上腮帮,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听见了。柔情地拿开他紧揽的双手。“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这个。”舀了碗羹汤递给他。 崔从诫尝了尝汤,抿抿嘴,神色莫测高深。 “怎么样?”她紧张地盯着他。“滋味如何?” “妳自个儿吃吃看便知晓。”崔从诫勾勾嘴角,将她拉到怀前。“来,我来喂妳──”又含了口汤,吮送到她嘴里。 “相公!”二乔讶呼一声,温热的汤随着那滚烫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里。 教她羞极了,久久无法抬头。崔从诫看得得意,硬要将她的脸扳向他,噙着柔柔腻腻的笑,说道: “妳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见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万莫再胡闹了,相公。要是被瞧见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爱的娘子。” 二乔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流露出几分风情。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羹汤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爱些什么、爱尝哪些味道,正愁着呢。” “所以就先遣我尝了,是不?”崔从诫笑道:“没关系,滋味好极了,娘一定会喜爱。”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虽恩爱,但她不谙其它人的脾性(奇*书*网^.^整*理*提*供),尤其是翁姑的喜恶,百般想讨好。 “其实要讨好娘很简单,妳只要赶紧生个胖娃儿──最好是多生几个,我保证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拢嘴,疼妳如心肝。妳看大嫂、二嫂,二嫂连生了两个女娃,而大嫂不过因为替崔家生了个壮丁,娘的心就对她多偏一些。所以喽──”崔从诫说着笑起来,笑容暧昧地缠住二乔的细腰。 二乔红脸笑了笑,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小女儿时在李嬷嬷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窝猪仔的猪母。 “如果生不出来呢?”不禁探问。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过,妳可得小心,可别像嫂子她们那样,生完孩子像胀了风的皮糖,粗壮得像水桶,痴钝肥满,抱也抱不动。” 她睇他一眼,偏脸问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迟迟未能有消息,那……嗯,该当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妳不可。”崔从诫玩笑道。 二乔脸色白起来,惊愕地望着崔从诫。 “你说什……” “只是玩笑话,妳千万别当真!”他连忙安抚她:“我费尽心思才娶到妳,怎舍得放开妳!妳千万别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为……以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搂紧她的腰,存心惹她脸红,在她耳根舔咬道: “妳以为怎么?傻瓜!我疼妳都来不及。所以喽,我们赶紧回房去行行生娃儿的要紧事吧。” 她果然又脸红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搁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闹了,相公,快放开我吧。” “是、是。”崔从诫连声称“是”,挽起袖子,体贴道:“我也来帮忙吧。” 二乔摇头。“这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我们这叫“妇唱夫随”,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汤。”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来,随即惊醒,连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辈子要与她为伴的这个男子。她脱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汤,但丈夫蹑手蹑脚的来,体贴的为她披衣尝汤。这样的甜蜜和乐,夫复何求! 心头时而仍会闪烁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应当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经是他人妇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从古以来,泰山就是皇帝封禅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遥拜参门,在山脚下的“岱庙”因而修筑得宏敞雄伟、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余,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挂单,尚未到岱庙朝拜,这时遥见庙宇的门楼瓦檐,不禁觉得一丝惭愧。 “顺吉!”老妇叫着儿子的名字。 前头一间小木屋,茅草盖顶,从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内的一切,空荡荡的,简直家徒四壁,穷得可以生霉。门外空地躺着一名男子,听见叫声,动了一下。 “娘,我没事──”他试着转动脖子。 “光藏师父,请您救救我儿子!”老妇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抚她:“您别急,大娘。” 他先询问男子一些问题,一边察看他的伤势,再检视他的眼色及神智。原来男子想修盖屋顶,却失足跌到地上昏了过去,在老妇和光藏到达之前方才醒转。 “令公子摔断了腿骨。”光藏对老妇道:“不过,幸好,他的头没有受到太大撞击,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应该没什么大碍;腿骨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就会愈合,您不必担心。” “光藏师父!”悟真适巧将药箱送来。 光藏取出他屯积的草药,剁碎了敷在男子断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将他的断腿固定好,交代道: “这段日子,千万要好好躺着休息,让骨头愈合;我再开一些药方给你,有助于强健筋骨。” 男子却面露忧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两个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该怎么过!” 光藏寻思半晌,说道:“这样吧,这段期间我就留在这里,该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我。”转向悟真──“悟真,就劳烦你回去跟住持师父说明。” “光藏师父!” “这怎么成!光藏师父──” 悟真和老妇母子同声脱口叫出来。老妇母子愧不敢当,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热锅上的虫蚁。 光藏只是微笑,决定了就决定了。 老妇一家种菜餬口,在屋宇后的空地辟了个菜园。他每天到菜园翻耕,挑肥施种;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捡拾柴薪,甚至攀墙爬顶及敲锤打钉修缮破屋子。 这般,过了月余。这一日,他走到山口,不经意抬头,雄伟的山势蓦然俯逼向他,引得他心念突然一阵骚动,怔忡起来。 想也没想便怔怔上山了。山路险阻而且陡峭难行,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他总算到达山顶。先代皇帝曾在这里设坛祭天,台上有个方石,色泽清湛,像似长天整个被融括在那里头。他怔怔望着,见石如望青天,心头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在石中浮现,彷佛低低在向他叩问…… 碍… 苍天啊苍天! 拚命想忘却,却怎么也忘不了。如今,他和她隔了千里遥── 她,可好? 当年,他再也不行了,渡不过去,日日受相思的苦及煎熬,哀求净澄师父让他离开。陷入情执的心,无以赴天竺取经,他只好自我流放,如游魂飘遥出了长安城后,三年来他毫无目的地一路经过洛阳、郑州、汴州、魏州、博州,然后到了幽州、沧州,而后来到了泰山的山脚── 结果,还是忘不了。 但他和她,就像那天边星,长空云,看似那么近,却永远也触摸不着,相聚不了。 而今她是否已嫁作他人妇,把一切都忘了? 这样也罢。最好是这样。最好从今不再去思量。 心中千万事,都付天涯不归路。 第六章 天才蒙蒙亮,崔家内房里却忙得一团乱。大房崔从简的老婆挺了十月大肚皮后,又要生第三胎,从前日半夜起便咿呀嗯哼地叫,像老鼠被踩断了尾巴似哀叫个不停,整整叫了一整夜,叫声恐怕连教坊外徼巡的街使听了都嫌吵。 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眷们避讳,就连身为丈夫的崔从简也不例外,在房里呼呼大睡省得麻烦。女眷们则忙里忙外,简直不可开交。 “二乔,厨房热水烧好了没有?快去提桶热水来,听到没有?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崔母气急败坏的大声吆喝。 虽然平素二乔都会帮忙一些炊煮洒扫的家务,丝毫不敢偷懒懈怠,但她毕竟是少奶奶,粗重的活自然有下人代劳。这时房里三、四个婆娘和丫鬟,崔母谁都不叫,偏生叫二乔。 一名婆娘忙道:“还是我去吧,夫人。” 崔母瞪起眼,斥道:“还当真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啊,提桶热水都要人替!我没叫妳,妳少逞能!还不快点去,二乔,妳大嫂马上就要生了!” “是的,娘,我马上就去!”二乔匆匆忙忙赶出去。 她已经一整夜没合眼了,脚下有些虚福早在大房叫人之前,崔母就不准她回房睡觉,说是大房随时会生产。 第14章 一直等到了大半夜,不得已,才叫醒她二嫂帮忙。二嫂来了,也只是跟在崔母旁,她一个人跟着婆娘起灶烧水,又吆喝人叫产婆,忙得团团转。 烧开的水又滚又烫,她急急舀满一桶。耳畔一直反复响着崔母催促吆喝的声音,越来越急,走到廊下,不小心绊到衣服下襬,脚步一个踩空── “啊!”她跌仆在地上,惨叫了一声,滚烫的热水泼溅了一地,洒在她手臂上。 “怎么了?这么大小声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 她仰起头,看见是崔从诫,松了口气。被滚水烫伤的辣痛,教她一时开不了口。 “爹和大哥他们都在前厅,妳别大呼小叫的吵到大家。”见她还跌趴在地上,崔从诫也不伸手相扶,更不问缘由,张口打了个呵欠,径自转身走了。 “从诫……”二乔慢慢爬起来。 “又怎么了?”崔从诫回头,有些不耐烦。“有事快说!爹和大哥他们在等我!” “没什……你快去吧。”她提起小桶,低头匆匆赶回厨房。 右手臂现在已变成椎心的刺痛,每动一下就好象被刀割了一样,但没时间察看了。她匆匆又装满桶热水,急忙清理好长廊,提着热水赶到内房。 “怎么这么慢!叫妳做点事,都有本事偷懒!”又讨了崔母一顿骂。 床上,大房还在唉唉叫。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大房尖声叫起来,叫了好几声后,产婆高声叫道: “出来了!出来了!” 跟着“哇”一声,传出了娃儿的啼哭声。 “恭喜了,夫人,是个可爱的女娃儿呢!”媒婆忙不迭地对崔母恭贺。 “多谢。妳辛苦了。”崔母扯扯嘴角,扯出一个笑。 ※※※ 在前厅的崔员外父子,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到内房外,焦急地拦住丫鬟春荷,问道: “怎么样?大少奶奶生了吧?” “是的。恭喜老爷、大少爷,大少奶奶生了个漂亮的女娃。”春荷连忙答道,目光不经意瞥过站在崔员外身后的崔从诫,莫名的红了红脸。 “女娃碍…”崔从简有些失望。 不一会,内房门开,崔母和二房媳妇及婆娘们走出来。二乔像个小媳妇似跟在最后头。 “从简,”崔母道:“进去看看你媳妇吧,我看她都累坏了。” 崔从简点头进去。经过二乔身前,二乔连忙让路,他对她点头笑了一下。 “唉!”崔从朴道:“可惜了,是个女娃。” “有什么好可惜的!”崔母没好气道:“虽然生的是女娃,好歹还能生会生,总强过那种什么都蹦不出来的!” 崔从诫表情阴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二乔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丈夫的脸。会是她多心?婆婆的话意有所指似,如同掴了她耳光似两颊热辣辣。 “从诫,”崔母道:“你也争气点!你都已经成亲两年有余了,怎么妳媳妇的肚子一直没消没息?” “这种事急不得的,娘。”崔从诫勉强陪笑。 “怎么能不急!你大哥他们在你这年纪时,都已经当爹了。就你!爹娘一把年纪了,还要替你操这个心!” “娘!”崔从诫有些不悦,绷起脸。 当着下人的面说这些,他面子都丢光。 崔母尚不肯霸休,也不管二乔的感觉,当着众人的面,说道: “当初你就是不肯听你爹跟我的话,自己硬要作主娶这门亲,现在可好!”她睨一眼二乔。“二乔,妳也该反省反省,妳都过门两年多了,肚子还跟豆皮一样平,惭不惭愧!” 二乔更加低了头,没敢吭声,不无几分可怜。 早些时,崔从诫还有心情维护,但近来,被他娘如此叨念,甚至当着下人的面,一次两次还好,长时下来,天天疲劳轰炸个不停,心情自然再也好不起来。 甚至不由得对二乔有几分气。都是因为她,陷他这个丈夫的处境如此窘迫、难堪,以致于从前觉得她动人可怜的地方,现在也没感觉了。一开始的浓情蜜意,日渐冷却,新鲜感也不再了,他也不再觉得二乔的纤腰抱起来那么有味,反倒是丫鬟春荷的丰嫩要教他觉得更蚀骨销魂些。况且,成亲都两年多了,二乔迟迟没消息,教人要疼也疼不入心坎。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还是崔员外开口,打住话,吩咐一位婆娘道:“快去宰鸡杀鸭,给大少奶奶补身子。” “要宰前半年养的那只鸡母吗?”婆子钝钝的问道。 崔母抢着恶声道:“没宰那只要宰哪只!不会下蛋的鸡母养著作啥?不宰来吃,难道要当神明供着?”根本借题发挥。 婆子没事讨一顿骂,怏怏地走了。二乔不巧悄悄抬起头,和崔从诫目光不巧撞着,崔从诫脸色铁青,撇开了脸,一肚子闷气。 “好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崔员外挥挥手。 崔母嫌恶地瞪二乔一眼,哼口气摇头离开。崔从诫跟着转身,理也不理二乔。 “相公──”二乔叫住他。 他不耐烦的回头。 “我……呃,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连累你受委屈了。”二乔低声抱歉。 一整夜没合眼,脸色蜡黄且有些浮肿,泛着黏腻的油光,崔从诫一阵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没事,妳不必多心。”勉强开口,算是安慰。 二乔浅浅一笑,望着他,看他额前抹了些汗,拿出绢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额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从诫不耐烦地挥开她。 绢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着绢子走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内房。 二乔回过神,才默默捡起绢子。手臂越发的疼痛起来,她匆匆看看左右,庆幸没有半个人,急急地躲回房间。 掩上门后,看着被烫烂了皮的手臂,又发起怔来。 ※※※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着岸礁,溅起的水花可达层楼高。海潮声轰隆,凶猛地将人吞噬,蓄积满的力量在一剎间崩碎,彷佛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开,碎筋似分射人间。 亭中观潮,次次惊险得像要被海潮吞没掉;光藏屡屡惊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着澎湃起来。从泰山南下,不知不觉到了江南,名闻天下的钱塘潮凶猛的溅入他心潮,千军万马轰然鼓动,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还要飘浪天涯多久?伊人碍…她是否已儿女成群? 他和她之间,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溅,什么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众生,却渡不了他这颗痴惑的心。 等到沧海变了桑田,或许…… 碍… 他仰向天,江潮溅了他一脸。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过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 坐完月子,又过两月有余,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个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乔显得无比的轻盈纤细,反衬大房更加的粗肥迟钝。崔从简看得不禁摇头道: “妳能不能停停口?瞧瞧妳自己那副模样,还能见人吗?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制,妳该多学学人家。” 二乔下意识低下头,忐忑起来。崔从简或许无意,但正值晚膳时分,各房的人都在,这般拿她做比拟,令她的立场更加为难。 大房睨了二乔一眼,悻悻道:“你当我喜欢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话娃儿谁喂?你当我替谁家传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会吃不会吃!” 崔从简蹙蹙眉。他才说两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头一阵厌躁,索性闭口不理她。 本来无事吃着饭的崔从诫,听大房这么一说,脸色被撩得难看起来。他该做的都做了,二乔的肚皮硬就是不争气,每每还要被奚落,不气也烦。 “我记帐去!”啪答丢下筷子,索性不吃了。“春荷过来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随他进去。 二乔做错事般,默默看着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将喉咙里微酸的涩意吞进肚子里去。 “都是妳!好好的提这做什么,把从诫气走!”崔从简责备妻子。 “这哪能怪她,”崔母维护大房道:“你媳妇说的也没错,养娃真累人,你该好好体贴她才是,反而帮外人说话,她当然不高兴。” 一句“外人”,刺得二乔心破一块,头垂得更低,连饭都吃不下。 “娘说的是。”二媳妇附和。“没生养过娃儿的,是不会晓得生养娃儿的苦──” “啪”一声,二乔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对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惊慌的抬头,连忙道歉。 崔母垮下脸。“妳存心触崔家霉头是吗?我不说妳,妳也不知反省,就没看妳做过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真是不顺埃烫伤的手臂痛了经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发生这种事…… “好了!”崔员外被闹得心烦,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们就少说两句。”转向二乔道:“那些就让丫头去收拾吧,二乔,妳没割着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获赦令,二乔松一大口气,不敢再多逗留。 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温顺又认命、如此逆来顺受,迥异于小女儿时的对一切义愤填膺? 不记得了……从跨进崔家门槛那一天起,她的思忆就锁住了,停滞不前。 “依我看,”二乔一离座,崔母当着众人说道:“还是另外替从诫选一门亲,才是正当。” 第15章 “兹事体大,可草率不得。”崔员外微蹙眉。 “就是要紧,我才要提。尽早替从诫选另一门亲,方不会耽误。从诫都二十多了,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们为人爹娘可要替儿子打算。” “那二乔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圆瞪,作主休二乔。“不休了她,有哪家闺秀千金会愿意下嫁?难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这当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细的眉毛。“我们当爹娘的不替从诫作主打算,难道你打算看着从诫绝后吗?” 呀呀,万事皆小,兹事体大。犯上出妻之条,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难为二乔辩护。崔员外捋了捋胡子,沉吟久久,不再说话。 “就这么决定,赶明儿就去找媒婆来,这次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别又扯上那种粗鄙的庄稼女自找麻烦。” “这样不太好吧?娘。”崔从简开口道:“二乔不曾犯任何过错,将她休了,这未免太不近人情。况且,她现在人还在崔家,还是崔家的媳妇,您却要找媒婆来,为从诫另外择亲,这实在说不过去。依我看,让从诫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从简一眼,道: “她迟迟不能替从诫生下一儿半女,分明要令从诫绝后,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哪里不近人情了?赶明儿我就让从诫写封休书,然后找媒婆来!” “娘──” “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们都别再多话!” “可是──” “好了!”崔母挥手打断崔从简的话。 崔从简有些丧气,转向崔员外。“爹……” 崔员外举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顾虑是对的。无后事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着崔从简,露出不满的神气,但她识趣的没说话,跟着崔母回房。 老二崔从朴这才悄悄说道:“大哥,我劝你最好甭管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兴,又让大嫂嫌你偏心。再说,这都要怪二乔她自己肚皮不争气,怨不得旁人。一个不能为丈夫生养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干嘛呢?我赞成娘的作法。” 崔从简瞥他一眼,噤声不语。这话的确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乔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争气,连累夫家背负绝后的压力。 他想帮她,也无能为力。 ※※※ 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丈夫受气,二乔越想越过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汤,想给丈夫垫肚子。 “哎呀,少爷,你别这样……”走到书房门口,春荷娇俏的笑声,如银铃般荡出来。 “还是妳好,温柔可人。”崔从诫声音隐约。 她轻轻推开门,春荷的笑声霎时冻结,丰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笔墨迹,不安地看看崔从诫,又看看她。 “春荷,这里我来,妳下去忙吧。”她端着汤,微微笑着。 “是,三少奶奶!”春荷低头匆匆出去。 崔从诫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乔。 “妳来做什么?”口气极为冷淡。 “我端碗汤给你。”她走过去。“快趁热喝了吧。” “放着。妳没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懒得抬头。 “啊,这让我来吧。”她搁下汤。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从诫不耐地挥开她的手,劲道过大,连带将墨砚挥起,砸泼在她身上,飞泼了她衣襟一片乌渍,还滴滴地往下漫渍。 她微微咬唇,一时僵在那里。 “看看妳!”崔从诫更加不耐烦。“只会来坏事!去去去!别再烦我。去把春荷叫来,这里要人收拾!” 二乔低头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后,一路踉跄的跑回房里,扑倒在床上。无数的委屈在这时化为喉间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来。长期的压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尽才睡着。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过来。被窝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来。透过窗纸与珠帘照映到她脸庞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脸颊上泪迹的残痕清楚跃现。 走到窗旁,忘了着鞋,夜气寒,侵袭入她罗袜。寂凉中,隐约传来更夫打更巡夜的声音。 几更了呢?低头询问,无人可给予回答。 深宫的女人,到了某个年纪,色衰恩弛,必须要有所觉悟;为人妻子的她,迟迟不育,也必须有所觉悟吧? 她悄悄到后园。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没有人会撞见。她吁了一口气,不敢发出丁点声响,设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长安,恳求菩萨保佑,能让信女早日成孕,为夫家繁衍子嗣。”拈着香,喃喃祷念着,祈求上天早日赐她一个麟儿。 青烟袅袅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见,也不知菩萨是否会听到她的祈求。抬头望,离青天那么远,菩萨听得见吗? 她缓缓回身,一个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会不会看错了? 那人影骇一跳,慌忙转身,果然是崔从诫,她的良人。 “妳三更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在这里干什么?”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崔从诫理直气壮斥责起来。 “我──”二乔哑口,呆呆望着他。 “我问妳话,妳哑了!”不耐烦地又一声斥责。 “我……没什……呃……”斥责得令她更结巴吞吐。 “算了!我懒得同妳耗了!”崔从诫粗声粗气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开。 她却还楞在那里,眼神空洞一片,久久无法怔醒。 ※※※ 一到春日“中和”,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环绕池园,烟水明媚,十分地赏心悦目。但过了“上巳节”,便错过赏玩的时令,春光稍纵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园中的落英纷纷,二乔独自待在房里,手中握着薛素云遣人送来的书笺。春花是没得赏了,同住长安城的两人想会上面,竟也困难。嫁到长安后,两年多来,她与薛素云仅聚过数回,来去匆匆,不比从前的随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门,去去就回来。如果老夫人问起,妳就说我到庙里上香,很快就回来,懂了吗?” “是的,三少奶奶。”丫鬟伶俐的点头。 偷偷摸摸像作贼一样,二乔避开众人耳目,由后门出府,担心被撞见,不知该寻什么借口交代。 薛素云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里,开私塾馆为生。醴泉里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云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浅的诗文。 出了坊门,二乔一路往北。风轻云淡,吹拂过她发鬓,拂得她耳际一阵微凉。 “素云姐!”到薛素云家,她扯开喉咙喊了一声。 “二乔,”薛素云闻声出来,惊喜道:“妳总算来了!快进来!” 牵着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细打量端详。 “妳是否又瘦了?”成了亲的妇人多半越来越丰腴,只有她,反而越见清瘦。 “没的事。”二乔轻浅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云,看起来精神气色皆相当的好。“薛伯母好吗?” “托妳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着妳呢,不巧她一早上庙里去了。”沏了茶,备了点心,薛素云边呷茶边道:“妳啊,实在教我好请!我若不修书催妳,妳大概还不上门来。”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吗?” 薛素云摇摇头,道:“我找妳来,是有件事。妳记得“本宁寺”的觉行师父吗?这两年他在长安城里弘法,小有名声,齐王府舍了数百万钱,为他盖了一座寺院,就在安定坊。听说寺院香火鼎盛,信众多不可数。这事妳听说了吗?我们一起去上个香,妳说如何?” 根本没听说。她对觉行的印象不深刻,甚至模糊。面露一些难色,摇头道: “我不能待太久,素云姐,恐怕不能……” “不会花妳太多时间的。” “不行的,素云姐。”还是为难。 薛素云不强迫了,定定瞧着二乔,忽然问道:“妳老实告诉我,二乔,妳在夫家过得好吗?”长安城是很大没错,但“福记布庄”不算太小,诸如“福记”三少爷的媳妇过门都快三年了还没生个一子半女的闲言凉语,她多少听到一些。 “我……”二乔低下头,不看薛素云,苦笑一下道:“妳也不是外人,素云姐,我不瞒妳,但怎么说呢?” “那么我替妳说吧。不好,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她没否认。嫁出门的女人,泼出去的水,日子好坏,端赖公婆的喜爱及丈夫的疼怜。如果不得公婆欢心,丈夫的心又远了,日子就难过了。她迟迟没生下一儿半女,难怪公婆和丈夫变冷淡,在夫家越发没地位。 她自己也是有觉悟的,夜半祭天,甚且想赴庙宇求子。只是,事到如今,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妳不气愤、难过吗?二乔,就为了那种愚蠢的理由!”薛素云气愤不过。当初她被休弃,就是因为这缘故,没想到如今却落在二乔身上。 “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二乔竟然笑了起来。 现在她已经很习惯了。在小女儿时,她或许还会不平,如同她替薛素云抱不平那般。但轮到她自己,她反而心平气和。 “妳还笑得出来!” 不笑,难道要哭? “妳听好,二乔,不管发生什么事,妳尽管来找我,明白吗?” 第16章 同病相怜,薛素云的关心更多了一分心疼。 “谢谢妳,素云姐。” “我认识一些道姑,要不要请她们替妳施法求子?” “不必了,就这样吧。”她摇头婉拒。 薛素云叹口气,道:“我实在没想到会如此,不过,还有希望,妳千万不可放弃──” “素云姐,我没关系的。”上天怎么给,她就怎么受。 “唉!!”薛素云又叹一声。“其实,当初我曾问过光藏,设若妳不能生育,他会怎么着。他说不管如何,都绝不会背弃妳──偏偏无缘!” 啊!乍听见这名字,二乔暗暗惊跳一下,心滔滚涌,千头万绪又纠结在一起。 拚命要忘却的,不能再想起的,那人、那身影、那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胡笳曲……而今,都难。 “我该走了,素云姐。”不能再思量了,一切都难了。 出了薛家,经过波斯胡寺,她不敢多停留,走到西市,原想绕路避开,市集里忽然传出阵阵的胡笳声。 她怔一下,受了牵引,怔怔地走过去。 胡人摆的小摊,卖一些晶亮的珠子和花钿,摊后留了一脸胡子的大汉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吹着胡笳,苍凉的笳声就从那里传出来。 苍凉得不仅教人怔忡,还教人心酸,前事历历…… 她轻叹起来,黯然地转身── 不意迎上一对缥茫的眸光。那光明如镜的头顶,飘然的灰青僧衣,似曾相识的眉眼…… 光……藏? 第七章 什么是情?什么是无奈?无言的相对,不知道是该或不该,眨落那凝眶的泪,唤叫出嵌烙在心上那名字。 “光……藏……”他,回来了? “二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逢,他百感交集,无法再多言。 但是她,几回魂梦里牵系辗转的人儿,却不再是小女儿。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换上人妇的帛裙,一点幽情淡淡。别后已多少年?他那颗心依然无法释放。 “你怎么会在这里?”多少事,欲说还休,连叹息都窒了口。 仍是那清俊的眉目、沉静的神情。而她却一身嫁妇的姿态,在他面前,混浊起来。 “我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暂时留在此处帮师兄处理寺务。”光藏沉静的笑了笑,目光不离她的眸眼。 受胡笳声牵引而来,没想到却……却…… 我佛慈悲,是要渡化他了却心愿,还是陷他入更深重的孽海情天? 他在佛前求了又求,原只求能再看她一眼── “这些年,妳可好?”就只为问这一句。 钱塘溅海潮后,飘荡的心想回乡了,牵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日夜赶路,回到了本宁寺。净澄师父一句话也没问,让他送信给觉行,暂留在长安。心中事千万为难,无计可消除回避,时时上心头,幸抑不幸,却在这市集,如此的相逢。 相对但无语。她已嫁作他人妇,儿女成群了吧? “欸,”该怎么说?二乔不禁微倾偏了脸,垂下眼眸。“很好。公婆待我极为疼爱,丈夫体贴温柔,一双儿女又十分懂事贴心。我再无所求了。” 轰隆一声响,眼前但见黑暗一片。她果然……果然……他在暗暗期盼什么? 仍然还是笑了。她有了好的归宿、美满的生活,他该替她庆幸。他给她的,还是只能一个沉静的笑容。 “那就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目光却还是无法离开她,依依寻觅昔时那双清亮的眼眸。 但她回避着。是吧,放心了?她嫁了人,他便放心了;那么,她还在悸动什么?一颗心还在不安忐忑地颤跳什么?他这般对她笑着,设若他知道她无法生育,他也会看她不起吧?无所出的女人,根本不是完整的女人,莫说丈夫要唾弃,礼法也不会容得吧? “光──呃,你……这些年……”她开口想问,却又能问什么?物是人却已非,他还会像从前那般,认真地听她倾说、给予她回答吗? 她抬起眼,改口道:“我出来太久了,时候也不早了,呃,我……我该……”却说不下去。 光藏会意,点了点头。 定定再看她一眼,那眼眸中有他的记挂、他们的从前。她最后再望他一眼,眼痕深处有说不出的眷恋,相对又无言。 胡笳声又响,“僧伽”曲却早已断,心头千万事,无法付托,无法予诉了。 “保重。”他低低地,低低地,道珍重。 市集声哗哗,像似钱塘那海潮,顷刻便将他们覆没。他看着她走远,她忍住不回头,很快的,散分在两头。 ※※※ “觉行师兄呢?”回到本宁新寺,光藏拦住知客的小沙弥。 “住持师父在厢院,一会儿就出来!”小沙弥忙着招呼信众,里外穿梭,说个话都急匆匆。 觉行正巧出来,一身黄袈裟,像德高望重的高僧。 “师兄。”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他该回他该回去的地方。向觉行禀明后,他打算离开。 “是你啊,光藏。”觉行点个头,一边对慕名而来的信众合手施礼。 “觉行师父!”信众簇拥着觉行,无不希望见觉行一面,听他说法。 “光藏?”光藏节节后退,围簇觉行的信众中,忽然有人掉头朝他走近,噙着笑站在他面前。 光藏定看那人一眼。“薛……素云姑娘?” “你还记得我呀!”薛素云又笑起来。“我还当我认错了人呢,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你。” “这倒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都归一个缘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光藏,怎么会在这里?” “月前。”光藏道:“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才到长安城。觉行师兄一向有大志向,为我佛修寺弘法,相较起来,我真应感到惭愧。” “他是他,你是你,比较不得的。” 光藏微微一笑,问候道:“多年不见,妳一切安好?” 薛素云扼要说明自己这些年的境况。反问:“当年你怎么一声不响突然离开了?见过二乔了吗?听说过她的情况吗?” 探问连连,光藏仿佛永远雍容沉静的表情略微黯淡,随即浮起平静的笑,遮去那幽暗,轻描淡写那惊心的相逢。 “嗯,方才在市集巧遇。她……二乔姑娘她看起来气色不错,生活和睦平顺。她能有个好归宿,一双儿女又与她贴心,我也替她感到──” “儿女?”薛素云打岔,蹙起眉。“谁对你说的?二乔吗?” “有什么不对吗?”光藏不解。 瞪着满布在那清俊脸上的迷惑,薛素云不禁叹口大气。该替她隐瞒呢?还是该替她说出她的心? “唉!原来你什么都不晓得。二乔也真是,为何要对你撒谎。”她觉得,还是该让光藏知道。一五一十说道:“她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她在夫家的处境,其实一点都不好。门户相差悬殊,她公婆原就不中意她,但据说她丈夫对她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而娶了她。只是,因色而起的恩爱怎么会持久,加上二乔迟迟未生下一儿半女,不仅不讨公婆欢心,连丈夫也渐渐对她冷落,她其实是有苦难言。” 怎么会如此?光藏踉跄退一步,总是从容的眉目扭曲起来,向来无波的眼神也动摇激荡,微微地抖颤。 “可是……可她……”懊悔噎满了喉。为二乔心疼、不舍。“为什么……她……她……” “你当真不懂二乔的心意吗?光藏。”薛素云又是一叹。“崔府在兴化里东南,你过去一问便知。” “我……”光藏又踉跄退一步,忽然抓住一旁一名小沙弥急道:“玄远,你跟觉行师兄说一声,我有事出寺一下,去去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光藏师父──”小沙弥喊道:“坊门很快就要关了,你如果出坊,会回不了寺的!” 光藏却已听不见,去得远了。小沙弥张大嘴巴,看傻了。薛素云亦有些意外。总是一脸雍容沉静,彷佛永远不会惊讶慌张的光藏,竟会如此匆乱动摇── 分明有情的两个人,一个却在雾中迷,一个偏在暗里寻。怎生才好?怎生才好? ※※※ “少爷,这样不好吧!如果被人瞧见了,那就糟了……”书房,研着墨的春荷,对崔从诫在她腰肢上游移的手,不安地扭捏着,口气透着一点忐忑。 “不会的,妳不必担心,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来,过来──”崔从诫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大腿上。 “哎呀!”春荷吃笑一声,白嫩丰腴的膀子勾住崔从诫的脖子。 崔从诫将脸埋在她丰满的胸口,深深吸口气,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唔……好香……还是妳最好了,春荷,温柔又可人……” “少爷,别这样!”春荷扭动身体抗拒着,并不是很认真。 “妳放心,不会被人瞧见的。”崔从诫狎昵笑着,凑脸过去,吃了她一口胭脂。“唔,好香,妳的胭脂果然是最好吃的。” “哦?比三少奶奶的好吃吗?” 惹得崔从诫蹙下眉。“妳干嘛提她!她自然不能跟妳比。”表情一转,双手伸到春荷高耸的胸口。“今晚妳房门别上栓,我会到妳房里去,懂吗?嗯……” “嗯。”春荷又扭扭捏捏地扭动一下身子。“不过,呃,少爷,上一回……嗯,三少奶奶她……有没有说什么?我们是不是被她瞧见了……” “被她瞧见了又怎么了?别担心,有我给妳靠着。”那双手不规矩地在春荷胸口游移,甚至伸到衣襟里头。 第17章 “赶明儿,妳要是能生个白胖的娃儿,我就跟我娘说去,把妳讨到我房里来,立妳为妾侍候我。” “真的?”春荷高兴地搂紧崔从诫,敞开整个身体逢迎上去。 “当然是真的,今晚乖乖在房里等我……唔……” 声音越来越低越含糊,跟着咚地滚落到地上去,夹缝成一团。 “妳说三少爷是在书房里没错吗?”两团夹成一团,正就私缠时,书房外猛不防响起崔母的脚步声。 “砰”一声,书房门大大的洞开。 吓得两个人慌张的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拉扯衣衫。 “春荷!从诫!你们──”崔母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娘,大哥。”崔从诫狼狈地缩缩,春荷低头紧拉着衣襟。 “从诫,你──”崔从简蹙眉又摇头,挥开下人道:“你们都下去!”顿一下,朝向春荷蹙眉。“妳也下去,春荷。” 看春荷凌乱的身影被门隔开,崔从诫尽管一副狼狈,却还露出惋惜失望的神色。崔从简摇头道: “这是怎么回事?从诫,你怎么跟丫鬟──唉!你说清楚!”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大哥。”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却仍强词夺理。“二乔迟迟不育,我要是不再找个人,岂不要绝后?这也是不得已嘛!再说,春荷她也是很情愿。况且,二乔身子那么单薄,我看也是没指望了,倒不如──” “住口!”崔从简表情微变,提高声调:“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贪图二乔的窈窕轻盈及美貌,而今却这么说!你惭愧不惭愧!” “我怎晓得她会如此中看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不仅如此,还拖累丈夫受累!你可晓得人家在外头怎么笑我吗?大哥,人家说我崔从诫娶了个不会下蛋的女人!” “你才成亲多久!总需要一些时间──” “都快三年了!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能不急吗?”崔从诫偷觑他娘一眼,越说越振振有辞。 他对二乔也倦了。二乔迟迟不育,正好。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可不想让人笑说他崔从诫老婆下不出蛋,都是他“没种”的缘故。 “从诫说的没错。”崔母袒护,道:“这事耽误不得。二乔过门快三年了,还没替从诫生个一儿半女,根本没资格当人家的媳妇,从诫要怎么做,她也不能有半句话。她自己应当要有这个觉悟。” “娘!”崔从简摇头道:“妳该好好说从诫一顿的,怎么──” “从诫,”崔母不理他,说道:“这回娘不追究,不过,我可不许你再跟丫鬟胡来,要传出去了,多难听!” “可是,娘──” “没什么可是,你爹跟我另外替你选了一门亲,对方小姐知书达礼,体健丰腴,虽然家道中落,好歹是士族,门户高,跟我们算是门当户对。人家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当然不会答应嫁你做小,所以,我要你写张休书休了二乔,好迎娶卢家小姐。” “休书?”崔从诫呆一下。 “娘,我瞧还是──” “这事由我作主!”崔从简多少同情二乔,崔母却相当坚决。 就看崔从诫了。 “休书?”崔从诫略微蹙眉。 为崔家着想,这是最好的法子。二乔无出不育,这是不可原谅的过错,休了她,她也不能有怨言。如果她肚皮争气一点,事情也不致于如此。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何况,出了她,她尚可另行改嫁,于她也是无损。 这么考虑着,崔从诫原先微存的犹豫渐消。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伦理纲常,“无后”至为不孝,休出无出的妻子,才对得起他们崔家列祖列宗。 “娘说的是。”他点了点头。“这事由爹娘作主就是。” ※※※ 虽说是个商贾人家,但崔家深宅大院、高门大户的,也算十分地有派头。大门还有家丁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想着二乔被深锁在那样严森的高门里头,光藏说不出心中那忧伤不忍。 他在门外来回徘徊,目光时时投向崔府那紧闭的大门,禁不住想再见她一眼,确定她是否安好,真的好;听她倾诉,听她把心里的愁苦对他说晓。 鼓声四动,没多久坊门便会关闭,再徘徊不去,恐怕就回不了寺。但……他只盼再见她一面,波动的心无法再平息。 掌灯了,天色寸寸黑下去,他伫立在街角,痴痴望着崔府高大的门墙。鼓声息了,坊门已经关闭,今夜他是无法回寺的了。 原以为他就会这么忘了──他也决心将一切皆忘却的,但……但……啊!苍天啊苍天!为何偏偏!偏偏! 夜雨不告防的一滴一滴滴落,家家门户皆关得紧紧,仅流泻出几些灯光。街坊一片清凄,寂静得连雨声都听得清。下在屋檐上,滴答滴答,乱了檐下的一颗心。 啊──光藏无声的仰头向天。仰看的脸,被雨淋得变形。那沉静、雍容、永不惊动似的安详随着夜雨一一剥落,洗刷出赤裸的挣扎。 不应该如此的。他是个出家人…… 谁啊,能给他一个答案! ※※※ 望着眼前那纸休书,二乔神色木然苍白,只觉得一切好似都冻结了,听不见崔从诫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眼珠冷冰冰的,碰了会打颤。 “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二乔。”崔从诫温言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总不能就这样让崔家绝后,我总要有个儿子继承我的香火。相信我,我也不愿如此做,但,这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十分痛苦做这个决定的。” 二乔神情木木,有些失心地望着他,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重复地喃喃。 “我都说了,妳还听不懂吗?”崔从诫露些不耐。“妳过门都近三年了,一直不育,逼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做这个决定。” 不育?哦,是的了,就是这个原因、这个情由,该怨的是她自己,怪不得旁人。 “可……相公……你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她是那么相信,洞房交杯誓言,他允诺疼惜她一生的盟定,他都忘了吗? 崔从诫更加不耐烦,挥手道:“我说过了,这也是不得已的。倘若妳能为我生下一子半女,也不致如此。偏生妳如此无能,不能繁衍我崔家子嗣,陷我于不孝不义,我若不休了妳,怎对得起崔家列祖列宗,这妳原该有所觉悟!” 所以,誓言什么,都不算数。 二乔这才恍悟,纵然有任何约定盟誓,她既没替他生下一子半女,一切便全都不算数。 可是,是谁跟她说过,承诺是有重量的?那个人…… 啊!光藏── 是他说的,誓言是很重要的……即使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不会抹灭…… 但…… 她怔怔望着那纸休书,眼神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的确,她原该有所觉悟的。不能生育的是她,却陷丈夫于不孝的罪名,罪加二等,怎能怪夫家薄情寡义呢。 油灯的火簇陡地一跳,瞬即灭了,暗了房里一片黑漆。不晓得打哪刮进一阵风,将休书刮到地上,二乔摸黑过去,弯身捡起来。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上,却千万斤的重量。 她转头去望窗,窗棂没有月光,竟连哀愁也叹寻不到对象。她站着没动,木然着,让黑夜从一旁流过。 第八章 由于觉行有心的经营,长安本宁寺香火越来越盛,朝圣信众络绎不绝,比起城内两大名寺,一点都不逊色。不时有官家富户请觉行前往讲经祈福,往来的信众中越来越多富贵名家,如此加乘效应下,本宁寺的名声日加响亮,成为荐福及慈恩寺之外,长安城内的另一名寺。 觉行忙得分身乏术,清逸俊秀的光藏不可避免地成为信众注意的焦点。城内李大户甚至指名光藏到府讲经祈福。 觉行不愿得罪李大户,光藏无可奈何下,只得勉为其难。我佛渡苍生,能多渡一人,他私心那“罪孽”便能多少一分吧。明知不该,身在佛门的他,心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一直缱绻徘徊。 讲完经、诵经祈福完毕,李大户道:“辛苦您了,光藏师父。我已让底下的人准备了一桌素菜,用完膳再离开吧。” “多谢员外。不过,寺里还有事情待处理,不便多逗留。员外好意,光藏心领了。” 李大户有些失望,但也不便强留,道: “既然光藏师父还有要事,我就不强留了。不过,下一回,请光藏师父务必拨冗赏光,我想向师父请教佛理。” “员外如此厚爱,光藏实在不敢当,但求尽力,就怕让员外失望了。” “怎么会!那就这么说定。”李大户喜孜孜。“我马上派人送师父回寺。还有,这是我和内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师父笑纳。”命家丁捧着银盘出来,上头有十锭的黄金。 “这怎么成!这──”光藏连忙摇手。 一旁李夫人连忙道:“就当是我们对寺院的一点贡礼,光藏师父千万莫拒绝。” 光藏拒绝不了,只好合十感谢,将贡礼交给随行的小和尚玄远。 “那么,告辞了。” 李大户殷勤的送到厅口。望着光藏清俊的身影,一脸惋惜,对夫人叹道: “可惜了,这么俊秀清逸的好人品,可惜!真是可惜!要不然……”倒是他独生女对象的好人眩 “说的也是。”李夫人也有说不出的惋惜。 跟在光藏身后的玄远,回头望一眼,纳闷道: “光藏师父,寺里又没有事情等着您处理,您为什么要对李员外他们那么说? 第18章 为什么不用过膳再走?” 光藏看了看玄远,好脾气道:“李员外一片好意,但我们能不叨扰人家,就尽量别叨扰人家。” “可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那么说……呃……”手上的黄金沉甸甸,心中的疑问也沉甸甸。 “你说的没错,玄远。不过,我并无意欺骗李员外、夫人,我的确还有事情──” “光藏师父!”话没说完,李府一名丫鬟追上来。“请等一等!光藏师父!”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等光藏开口,便将他急急拉到一旁,塞了一件物品到他手里,低声道: “光藏师父,这是我家小姐要给你的,她亲手缝绣的福袋。” 那福袋缝得极为精致,绣工极细,一看就知是用上等的丝线缝制的。 “这……”光藏有些为难。他一个出家人,怎好收下这福袋贴身藏放。 “您千万要收下,光藏师父。这是我家小姐特定为您缝制的,您千万别辜负她的心意。” 望着那福袋,光藏不禁苦笑起来。无奈何,拒绝不了。 上了马车,小和尚玄远好奇地东问西问,光藏耐性地回他温和的笑,摸摸他的头,并不说话。 车过醴泉里,行经坊门外,一抹淡青的身影倏然一闪而逝,光藏心中猛然一悸,情急地大声喊道: “停车!请快停车!”匆匆交代玄远道:“玄远,我还有事,你先回寺里去,帮我跟觉行师兄说一声。”匆匆跳下了马车。 “光藏师父──”急着追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听不见玄远的叫唤。 在哪里呢?在哪里── 日影正在当中了,无云也无风。小馆酒肆中高朋满座,不时流出欢畅的喧哗声。 拐过一条街,那匆匆一瞥的淡青色身影停在一户人家的门院外。他匆匆追上去,甚至奔跑起来,怕要追丢。 “二乔──”焦急地扳住那人影的肩头。 那妇女吓一跳,回过头。 “啊!失……失礼了!”不,不是她,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他倒退几步,怔怔站在日影下,心中怅然若失。 “奇怪的和尚。”妇女奇怪地瞥他一眼,又回头过去,对门院内另一名妇女道:“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妳听说了没?“福记布庄”这几日找了媒婆,听说是要替老三说亲,可崔家三个儿子不全都成亲了?” “这妳就不知道了。听说三房那个媳妇,过门快三年了,还没生下一子半女,早被送回娘家了──啊!站在这里怪热的,进来吧,进来再说!” 光藏心中大骇,狂跳个不停,不敢相信他听到的。 怎么会!二乔她……她…… 他拔腿狂奔起来,不片刻,颓然停住,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 上天呀上天,为何要这般对她又对他…… 只要她有一个美满的归宿,他就无所求了;只要她幸福和乐,他从此就不再记挂了;只要她……只要她…… 啊!一切只要她…… 我佛啊我佛,该如何,他才能渡化他自己这颗迷执的心? ※※※ 望着薛家紧掩的门扉,光藏踌躇一会,着实犹豫不决。他吸口气,正要敲门,吱呀一声,门由里头开了。 “光藏?”薛素云带着小婢,正要出门。 “素云姑娘,不好意思,冒昧打扰。”光藏合十施个礼。 “何必跟我说这种见外的话。”薛素云不以为意,连招呼都没打,脸儿轻轻斜指,道:“你来得正好。二乔在后园里头。去吧。” “她……”光藏楞一下,望望薛素云,对她又合个十,大步走进去。 薛素云莫名地摇头叹气起来。 “姑娘?”小婢等着。 “算了,改日再去吧。” “这样呀!”小婢伶俐的合上门,上了门栓,道:“那么,我去替客人泡壶茶。” “不必了。别去打扰他们。”薛素云摇头制止。 塞北的风沙,正一点一点的吹向长城内,长安城的天空似乎蒙着一片黄澄的烟愁。薛家后园虽一片翠绿,却也染了些许那股幽幽。 光藏走进园里,一眼便瞧见芍药丛旁的二乔。她倚着叶荫而坐,低垂着眉,似乎睡着了。没有哪家闺秀千金会有这种不端庄的随意自在的。光藏的心不由得软柔起来,想起那个疑问不休的小女儿。 “二乔。”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光藏……”二乔抬起眼,见到他,那惊与不敢相信,全写在盈光的眼眸中。 站定了,他低望着她,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说什么才适当?才能越过多少年的离散,回到当初陇丘上榆树下那少年僧与小女儿的天真清谈? “怎么来了?”还是她先笑起来。不问他怎么知晓她在这里。 他在她跟前坐下。如此又相对了。 “二乔,”深望着她的眼。“妳过得可好?为何要对我那么说?” “欸……嗯……”原来,他知道了。“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不知该怎么说。” “就如同从前一般,只要妳愿意,我都会好好听妳说的。” “谢谢你,光藏。”但她却不再是小女儿了。 “二乔……”但盼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失礼了。”他探出手,把住她腕侧的脉搏。 “光藏……”她不知所以,诧异地睁大眼。 “妳的癸水顺吗?二乔。”他忽然问道。 怎……她呆一下。 “别误会。”他解释道:“方才我把测妳的脉象,妳的血气不顺,体质虚寒,以致癸水来期或许变得紊乱,不利受孕。我想,好好调理体质的话,也许便能顺利受孕。这样一来,或许还来得及,还可挽回──” 原来!她笑一下,笑得凉。他真的全都知道了。 “不必了。”无所谓了。“你不必替我费心了,光藏。” 她摇头又摇头,神色淡然,未免太平常。他看着不说话,为她感到心疼,好怜惜。多想念从前那个一副郑重大人样儿的小女儿,也为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儿心痛。 “这都怪不得旁人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不争气,没能替──”蓦然住口,淡凉地又笑一下。 多少年前,她万分气他说这种混帐话,而今,她却……她却…… “不!”他禁不祝“是他们不懂!设若是我,就算妳不能生育,我也──我也──” 我也如何?她怔望住他,明亮的大眼蒙起了雾。 “我是决许不会舍弃──” 啊!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是出家人,理当六根清净、无欲无念的,怎么……怎么…… 街鼓声乍然响动,咚咚咚咚,急急催促尚在坊里街衢流连的人尽速归返。金吾传呼,各街坊很快就禁止往来。 “多谢你,光藏。”她闭目一笑。有他这些话就够了。“鼓声又发,坊门不一会便会关闭,禁止夜行,你赶快回去吧。” “我……”光藏踌躇不去。放不下她。 “快走吧!”她轻轻将他一推。 送他到门口。他走了,忽然又回头,郑重道:“妳等我,二乔,我一定会再来──” 她朝他挥了挥手。她和他,而今隔了一座奈河桥。无奈且无奈。 “光藏走了?”薛素云出来,楞一下,叫道:“妳真傻!二乔。怎么不留住他?”气急败坏要追出去。 “素云姐……”二乔阻止她,拴上门。“谢谢妳。不过,这样就够了。” “妳在胡说什么!光藏他都来到这里,只要妳留他,他一定──” “牵扯上我这种被休弃的女人,对他并不好,若因此带来訾议,便对他不住了。” “妳别瞎说!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妳明知道光藏他其实对妳──” “不是委屈。”二乔打断她。“他好不容易修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想他因为我──”她摇摇头。“素云姐,我跟妳说,这么些年了,我也曾想过,当初若是能不顾一切就好。但啊,都太迟了。我跟他,是有情无缘,这生世,就只能这样了。” 有情无缘?薛素云听怔。叹起来。 唉!都太傻。 ※※※ 街鼓声止息了,觉行总算才瞧见光藏行色匆匆的返回寺内。他自恃身分,不便当众发脾气,神色却相当不悦。 “光藏,你随我来!”语气亦不和善。 “是的,师兄。”光藏必恭必敬,随着觉行到厢院。他也正好有事要找觉行。 寺僧都在前殿准备作晚课,厢院里空无一人。觉行还是稍稍压低嗓子,问道: “你去哪里了?光藏。”前某日,光藏彻夜未归,也没将行踪交代清楚,他还担心引人非议,不料今日光藏又触犯寺规。“你应当跟玄远一同回寺的,怎么耽搁到现在?” “我有点事──” “什么事?” 光藏抿嘴不语。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玄远一五一十都说了。觉行摇摇头道:“东西呢?还不快拿出来!” “啊?”光藏愕然抬头,不明了觉行的话。 “李家小姐给你的福袋!” “啊!”光藏这才恍然,翻出了福袋。他都忘了有这回事。 “你也恁是胡涂!”觉行将福袋纳入袖里。“就算李家小姐对你如何倾慕,你是出家人,不可不自重,怎可牵入儿女私情,收下这种东西!要是被人知晓了,该当如何?” “李小姐只是一片善心,并无他意。” “旁人可不这么想。我看你这些年云游四海,修行有成,阅历及气度也都有所增长,能使信众诚然悦服。 第19章 不过,信众的心是很容易受煽动的,你一来便惹风波,会将我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方建立起的声誉毁掉。我看你多待在这里也是无益,还是回本宁去吧。” 光藏不辩解亦不反驳,点头道: “我正想禀报师兄,我打算回去见师父。”他必须回去见净澄师父,问问他,他该如何。 “那正好。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回去吧。” 就这般,等夜深,等人静,等天明。 天一亮,光藏便出城。临出城门前,他回头默默望一眼。这次,他离开她,离情缱绻,心中依依在不舍。此际她会在做些什么呢?正寤醒吧?还是如他,终宵未眠,同望了一夜疏暗的天河? 路途望来遥迢。待他马不停蹄赶回本宁寺,月已上了树梢头。 “光藏师兄?您怎么回来了?”看见他,寺里小和尚非常惊讶。 “我想见师父。净澄师父呢?” “师父到洛阳去了。” “洛阳?”光藏轰然一呆! “是呀。没听说师兄您要回寺,师父前些时启程到洛阳,两个月后才会回来。” 脑中乱哄哄的,已听不见小和尚在说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院,下了台阶,不知不觉走到陇丘。 榆树沙沙在夜风里低语。这是当年他埋葬胡笳和相思豆的地方。他亲手埋了它──也把他的心和感情埋起来。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而今他呢?算是醒了?还是不醒? 他站在树下,久久不动。 就在这树下,她问他为何鸡母生了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就在这陇丘上,她拉着他放纸鸢,笑得好不美恬。就是在这里,在灿天里,晴空下,在黄昏中,夜幕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对他的呼唤,都还依依残留回荡在田陇间── 啊──他弯跪下去,狂了似猛挖着土石。他把它埋得那么深,挖得也便那么深。 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或就算是劫也无所谓了。他决心拋弃这一切,还复他俗相。 我佛慈悲,观照一切,或该会了然谅解。 ※※※ 淮西与朝廷不睦,甚可能叛节的传言果然成真。节度使吴少阳死后,吴少阳的儿子吴元济自立为“留后”,统领淮西的兵务,取代唐室天下的野心毕露毕现,竟然出兵杀掠,直侵犯到了东都洛阳。谣传与淮西交好的淄青方镇师道,与淮西暗通款曲,暗中出兵相助吴元济。 光藏到达洛阳时,洛阳城已被平卢军及淮西军肆虐,城中人心一片惶惶。一路往大严寺的途中,遇不见几个行人,多是行色匆匆低头疾步而过。 净澄师父应大严寺住持之邀而来,却遇上这场乱事,他只盼他平安无事,安然无恙的躲过这一劫。 从长安到洛阳,他一路未停歇,心中意念更坚。他已经下定决心,禀明净澄师父后,脱离伽蓝而蓄发还俗。然后……然后……与二乔做一对平凡夫妻,相偕一直到老。 但盼啊,这不再是妄念! “走开!走开!”街前猛不防响起暴喝声。 一队藩镇兵持着刀茅跶跶走近,开路的几名小兵粗鲁地推撞开碍路的路人,城众慌张的四处走避。 光藏走避不及。小兵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个和尚挡在路中间做什么!”十分的凶煞。 光藏抵抗不了,只得闭上眼。 “等等!”一名首领模样的藩镇兵走到光藏面前,打量了几眼。问道:“你的法号是什么?哪间寺院的?” “我叫光藏。是从京兆来的,在本宁寺出家。” “京兆?原来你是名寺的和尚,那正好。这趟征战,我们淮西的弟兄死伤不少,有名寺的和尚作法超渡,再好不过。来啊!把他带走!” 大手一挥,一大队的藩镇兵掳了光藏呼啸而去。 “不,放开我,求求你们──”光藏大声呼喊,被藩镇兵的喝叫声掩盖去。 不!他绝望的伸长手臂,企图抓住什么,抓了个空。 心中的话,没来得及告诉她,还来不及诉情衷……苍天啊苍天,为何这般作弄? “二乔──”他嘶喊出来。 等我……妳千万要等我…… ※※※ 七月初日鬼门开,家家户户忙着祭中元。看薛素云和她母亲及小婢喜儿忙里忙外的,二乔自觉多余,留下字条,悄悄出了府。 娘家是不能回去的,只会成为她爹娘的累赘,连累他们也成笑柄。但在薛家又能待多久? 虽然光藏说要她等他,他会再来,可是她只会误了他。她跟他,他们这辈子,是错过了──也或许,根本连“开始”都没有吧。 不知不觉出了城,走到城郊山脚。近处有个山崖,那崖不高,看望过去,竟像村西口那陇丘。 她往崖顶走去。那崖看似不高,路径却相当陡峭,几次险些滑倒。好不容易上了崖顶,四顾望去,竟然一片白茫茫。 这时候,光藏会在做什么呢?为信众诵经祈福?抑或替各路亡魂超渡诵经? 僧俗终究还是有别。佛门高槛,任她再怎么召唤,终究还是越不过那道门槛──就算是越过了,也枉然。 是她修得不够,求不得他们这一世。她和他,这生世是不可能了…… 白雾更加迷蒙。前头没有路,她彷佛浮在云端一般,轻轻飘飘。就这般跳下去会如何?她想着。她能在西天极乐净土,与光藏重逢吗? 凉风飕飕,她闭了闭眼,彷佛听到了胡笳声。该是她魂梦中的那首僧伽…… 也彷佛听见他朗声的笑,说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风声更急了,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眼前清晰出现那抹灰青色的身影,雍容沉静地对着她笑── 光藏…… 第九章 耳边风声咻咻,四处一片白茫茫,云雾不断飞快地从她两旁掠开,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颗大石头,不断地往下坠,等着砰一声碎开。 砰地!二乔只觉她的身体由内炸开,一剎间破碎掉,炸开许多隙缝,像线切豆腐一般,不知穿过了什么──她急忙扭头,头顶身后那云卷着一团诡异的青紫螺旋漩涡。 “啊!”身体坠落得更快,她叫起来。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认命的闭上眼。 咚锵── “不好了!阎王!有人从破洞掉下来了!掉在“孽镜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长得实在有点那个的小鬼,慌张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个不停。 二乔申吟一声,狼狈地坐起来。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着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着二乔,一副苦瓜脸。“今日地府鬼门大开,但凡身肉胎是进不来的。可阎王您方才生气时打破了个洞,这个人就从破洞掉下来。”口气满是来了一桩大麻烦。“若是那些游魂也就罢了,但这个人居然有肉身,这该怎么办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桥”。这可是大事一桩。 “哼!”男子不满地哼一声。 二乔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头戴青龙冠,当中嵌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面貌和光藏有三分神似,但显得冷峻傲慢得多很多。 “这是哪里?你是谁?”看到青面獠牙的小鬼,二乔冻祝 “怎么办呢?阎王!”小鬼苦恼的问那名男子。 十殿阎罗,镇主第一殿的秦广王,傲慢、任性又火爆的脾气,在地府是有名的。不但和第五殿的阎罗王不合,更因为十殿转轮王与阎罗王沆瀣一气,他一气之下竟将阴阳界打破一个洞。 结果,七月初日鬼门开,天地阴阳界线破开,二乔一跃,竟穿破了阴阳幽冥之界,掉入地府里,引起小鬼的恐慌苦恼。 “阎王?”二乔才清醒了一些,不禁又听呆了。“我死了吗?这里是地府吗?” “妳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秦广王瞪着她。 “我只记得……”二乔想了想,还是摇头。从崖顶往下跳后,她就只记得一片白茫茫。 “阎王,名册上没有这个人。”小鬼伶俐的拿了生死簿过来。 孽镜台专照生前一生功过,但二乔站在镜前却照不出所以然。 “阎王,我看还是把她交给转轮王,送她回阳间吧,要不然,我们就麻烦了。”肉身那么笨重,阳气又那么盛,摆在地府里,实在教小鬼们吃不消。 “噜苏!”秦广王不耐烦地瞪小鬼一眼。掐指算了算,皱眉说:“我问妳,妳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才跳崖自尽的?” 二乔楞一下,呆呆看着他。 “名册上没有妳,又带着肉身,无法送妳到“枉死城”。过来吧!”秦广王袖子一挥,挥出几分飒气,带二乔到了一个烧着七彩焰火的光轮前。 “不行啊!阎王──”小鬼慌忙的叫说:“千万不可以!一个不好,会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常,那就糟了!千万不能送她上转轮盘!” “噜苏!不这么做的话,怎么送她回阳间?”要他去跟转轮王低声下气,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回去。”二乔反倒不愿意。 “还轮不到妳说话!”秦广王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她,将她丢上转轮盘。随机一转,一道道七彩的光轮激射出来。 “啊──”小鬼惨叫一声。“阎王!您……您您……您……将她送到哪里了?” “不知道。反正是阳间就对了。”秦广王一副漫不在乎。 小鬼苦着脸,一颗心七上八下。要是弄错了古往今来的秩序,那他就惨了。 第20章 十殿转轮王和阎罗王一定会来兴师问罪的;秦广王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这些小鬼一定会遭殃。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浑身凉飕飕的,苦瓜脸更苦了。 ※※※ 鬼月第一天,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且下得突然,一瞬间忽然阴风狂扫,斗大的雨浠沥哗啦的掉下来,连躲都没处躲。 “搞什么鬼嘛!”谢明美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诅咒。今天她才刚穿了新买的名牌套装,都还没来得及炫耀,就先淋水等着发馊。实在倒霉透了! 她匆匆跑向五十公尺外的百货公司,却等绿灯等得跳脚。好不容易绿灯亮了,跑到马路中央,一团黑影猛不防朝她迎面飞撞上来──真的是用飞的,她没夸张。那团黑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蹦出来,出现得相当离奇。 “哎呀!”谢明美和黑影一起跌了个四脚朝天。完了!一万二仟块的名牌套装就那么完了。 那人申吟一声。是个女的。愧疚地说:“实在非常抱歉,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记得被那名神色带点傲慢的男子丢上奇怪的光轮后,身体像要被扯碎了似不断地回旋,然后被一股极强极大的力量丢了出去── “妳这个人走路不长眼睛啊!看看我的套装,完了!”实在,真的、真的倒霉透了!谢明美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啊!”那人──被转轮盘丢回阳间的二乔,还要道歉,乍然瞥见四周景象,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街弄怎么变成这幅景象?那高耸入天的长格子状东西究竟是什么?屋宇吗?地面上那些跑来跑去、会发亮又叫得很大声的东西又是什么?还有走来走去的那些人…… “喂!妳──”看她楞呆了,谢明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叭!叭!红灯了。那些车子不耐烦的按着喇叭,甚至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 “跟我来!”谢明美飞快将二乔拎到骑楼。 两个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二乔惊骇极了,瞪着眼前诡异的景象,惶惶地说:“这究竟是哪里?我怎么会……长安城呢?在哪个方向?我要回去!”就连她眼前这名女子,也是一身奇装异服的模样。不止是她,所有的人、事、物皆诡异极了! 谢明美奇怪地瞄她一眼。“妳在说什么?梦话吗?我看妳也没发烧。”对二乔那一身披帛石榴裙的“复古”装扮,她一副见怪不怪。 她只关心她身上那套快变成烂抹布的名牌套装。今天她真的倒霉透了。先是遇上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然后又撞上一个神经大概有问题的女孩,再加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女人── 真的!她一定被下咒了! ※※※ “很抱歉,给妳添那么多麻烦。”走进一个奇怪、自动封闭的铁箱子里,二乔低声又道歉。 她心中尽管惊骇极了,但也明白她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担忧归担忧,多少平静了一些。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妳知道就好。”电梯门开,谢明美径自走出去。回头说:“还有,妳讲话别那么文绉绉,听起来挺别扭的。”她怀疑这个叫张二乔的女孩八成是离家出走。不过,教养似乎还不错,让人不讨厌。 “又铭!”她猛按门铃,一边拍门大叫。运气好,她的二号男友杜又铭就住在附近。 “嘘!”杜又铭很快来应门。“小声点,明美,别吵到别人了。”侧身让她们进去。 “浴室借我用一下。”谢明美连招呼都没打,拉着二乔便往浴室,说:“莲蓬头会用吧?这边是冷水,这边是热水,毛巾在这里,自己拿去用。这是沐浴乳──还有,我把干衣服放在这里。” “嗯……谢谢。”二乔怯怯地点头。她不是无知,但一切太离奇了。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呆。第一次看见这么光亮透明清晰的明镜。 谢明美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下意识摇摇头,退了出去。乡下土包子也不是这种反应,这个二乔活像是从蛮荒世界里跑出来的。 “喏!”杜又铭递给她一条毛巾,说:“朋友?现在已经很难得看到有这种古典气质的女孩。” “你也这么觉得?”她草草擦了擦头发。“我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的就那么撞上。” 杜又铭笑起来,将她拉到身前,一边拿过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干头发,亲爱地亲了亲她额头。 过了一会,二乔出来。谢明美教她怎么使用吹风机后,便钻进浴室,三分钟战斗澡草草就结束,只见二乔还是笨拙地把持不住手上那只吹风机。 “我来帮妳吧。”杜又铭好意地上前,也不觉得这举动有什么不对。 “不,不用了!”二乔猛摇头,胀红了脸,更加地困窘。 谢明美对杜又铭扮个鬼脸,他苦笑一下。 “我来吧。”还是谢明美解除了二乔的困窘。 “喝杯热茶好吗?”杜又铭问。 “嗯。谢谢。”二乔拘谨地点头。目光忽然被方桌上的书堆吸引住,走了过去。 “又铭在学校教书,又是个书呆子,所以这房子里到处是书。”谢明美跟过去,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丢到桌子上。 二乔没答腔,沉默地翻阅一本“隋唐史”。越看她脸色变得越苍白,完全失了血色。 “妳怎么了?”谢明美问,和杜又铭奇怪地对望一眼。 二乔失神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他们,嘴唇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变得呆滞。 原来! 她曾去过地府,就如同在天上。天上一日,人间已经四岁。已经不再有唐室,元和皇帝也已无踪;她的爹娘、大乔、小乔他们也都不在了。还有……光藏…… “二乔?”谢明美摇摇她肩膀。 二乔楞醒,看着她,又是一呆。她心中乱纷纷的,一时难以接受。她记得地府小鬼曾慌张地喊叫些什么古往今来的秩序──莫非阎王送她回阳间,却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序? 原来!想到这里,她完全虚脱了。 “妳还好吧?”杜又铭见她满脸红通通的,伸手覆盖住她的额头,以为她发烧。 二乔一惊,反射地跳起来。杜又铭跟着她吃惊,苦笑地耸个肩,自我解嘲说:“看来我好象得了瘟疫。” “对不住,我──”二乔吶吶的。她明白她掉入一个极其不一样的世界了──风俗礼教,甚至习惯生活都非常不一样的世界。 “不,是我设想得不够周到。”他太过轻率了。毕竟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他跟她之间没有他和明美之间那种交情,这种“自来熟”难免会吓坏许多人。 “知道就好。”谢明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 杜又铭摸摸鼻子笑了笑,笑得挺无可奈何,温文中掺了些许随兴不恭,不是那么认真郑重。他不是光藏,也和沉静雍容的光藏不同;光藏包容,杜又铭在儒雅的外表下却有他自己的性格。二乔却突然失神,一时看怔,在他的身上叠上光藏的身影。 她自己先吓一跳,连忙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杜又铭那个无可奈何的笑吧,才让她看出了神。小女儿时的她纠缠着光藏追问不休时,他也是对她这样无奈的笑。 她不禁又将目光转向杜又铭,心中幽叹起来。 ※※※ “我这样会不会太叨扰了?方才我好象妨碍了你们──杜公子他──”跟着谢明美走进一幢有两层楼阁高的宅邸,二乔吶吶地说着,担心自己太打扰。 “杜公子?”谢明美推开院子的门,忍俊不住笑起来,说:“我拜托妳好不好,说话不要那么文绉绉。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呃……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 “算了!妳不必解释那么多,我没有探人隐私的意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想法,我不会在意。只是,现在没有人会像妳那么说话了,好象在演古装戏。” 谢明美边说边挥手,并没有追问二乔来历的意思。二乔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无意隐瞒,但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妳不必担心,我和又铭──嗯,”谢明美说着抿嘴笑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改口说:“我家只有我爸妈跟我而已,妳不必拘束,就当作是自己的家。” 谢家是两层楼的透天厝,有自己的庭院,还有一个大车库。谢明美指着她老爸的老福特,开玩笑说:“那是我爸心爱的宝贝,开了十几年了。现代人没车子像没脚。要是在古代,这辆破车就像四匹高大骏马拉的马车了。” 先前的冲击慢慢在消褪,二乔已经不再那么惊骇了。她觉得谢明美说的倒没错,会心笑起来。 进了门,便见沙发上、桌上一堆的尿布及奶瓶。尿布旁坐了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娃,背上又背了一个。桌子边则坐了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肚子大得像颗篮球。她身边三个小萝卜头,刚好按照高矮秩序,三个萝卜三个坑。两个女人体积都不小,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一边还往嘴里猛塞饼干和洋芋片。 “妳们两个怎么又跑回来了?”一看到那些尿布奶瓶,谢明美就皱眉头。 “啊!妳回来了。”桌子边的妇女转头望她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漫不经心说:“妈上美容院去了,说是会晚一点回来。妳要妈炖的鸡汤在电饭锅里,不过刚刚明红肚子饿拿去吃了,我也帮忙吃一点,应该还有剩一些。” 谢明美一言不发走过去,啪一声关掉电视,转身叉腰,很不客气说:“谢明红,妳丈夫瘸手瘸脚了是不? 第21章 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成天跑回娘家吃软饭!还有妳,谢明珠,妳也差不多,别动不动就跑回来讨人嫌!” “明美姊,妳这么大声嚷嚷,十足就像一个骂街的泼妇。”谢明红大言不惭,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喝了妳一碗鸡汤,等妈回来再煮不就成了。”眼睛一瞟,瞟到二乔,立刻堆起笑,热络说:“啊!妳朋友!妳好,我是明美的妹妹明红。欢迎!”十分客气。 “打扰了。”二乔颔首回礼。“我叫二乔。” “欢迎!”老大谢明珠也一脸的笑。 “阿姨,尿尿!”一个小萝卜头过去拉明美的裤子。 谢明美嫌恶的皱眉头,把可爱的外甥女推得远远的,一点都不假辞色。没好气说: “明珠,妳女儿要上厕所,还不快带她去!别尿到地板上了。” “妳就不能帮我一下?”谢明珠肚子大懒得动。 谢明美瞪瞪眼。谢明红站起来,把小贝比塞给她,牵住小萝卜头,对二乔说:“明美姊就是这样,跟小孩子有仇。” “嘿!妳干嘛把他塞给我!”谢明美怪叫起来,转身把小贝比丢给老大明珠。 他们谢家算是一个半新不旧、传统又算开明的家庭,父母养小孩就像当作在积功德,完全都看开。所以,家中三个女儿过得都很随兴。一个十九岁不到,就奉子成婚,先上了车再补票;一个连生了三个还不够,拼死还要生,现在又大腹便便。中间那一个则到现在都还不结婚,凡心一点都不动,丝毫不受煽动。 三个人性格态度简直南辕北辙。老大明珠想尽办法生小孩,老三明红年纪轻轻就把女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老二明美却偏偏讨厌小孩,而且从来不掩饰。明珠和明红尽管嫁人了,却三不五时跑回家,赖在娘家让父母救济。每次一回来,一堆小萝卜头也跟着来,搞得明美一看到那些奶瓶尿布就皱眉头痛。 “妳相信有人天生和小孩子八字不合相克吗?”明红牵着外甥女从洗手间出来,斜眼睨睨明美,自问自答说:“我们家不幸偏偏就有那么一个。” 明美狠狠瞪她一眼,粗声说:“妳少啰嗦!我问妳,谢明红,妳们两个死皮赖脸的又跑回来做什么?又想回来吃闲饭了是不是?” “还不是为了妳!”明珠兴匆匆地接口,对明美的控告丝毫不以为意,大概是习惯了。她比个等等的手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设计包装得十分精良的相片,热心说:“喏,三十五岁,计算机工程博士,在大企业里任职,月薪二十万以上。身高一八o,长得像明星,条件好得不得了!要是错过了,妳就没机会了。啊,对了──”她突然凑向二乔,笑咪咪的,满脸怂恿。“妳还没结婚吧?要不要我帮妳介绍个对象?” 二乔吓一跳,“肮了一声,便呆呆地站在那儿,傻楞楞的。 “别听她的!”明美连忙把她拉走,瞪瞪明珠,说:“谢明珠,除了结婚和生小孩,妳还有没有想过别的?就是有妳们这种女人,人类才会永远这么低次元低层次,进化不了!” 大概这些话她也说过不下数百次了,明珠和明红一副司空见惯、完全当作耳边风的模样。明红说: “明美姊,妳别这么顽强固执,妳都快三十了──” “我才二十八!”明美没好气的打断。 “好吧,二十八。”换明珠接口,危言耸听说:“但二十八也差不多了,妳以为妳永远是十七、八的青春少女啊!老了哟!要知道,女人的卵子就跟青春体貌一样,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妳都快三十了,咻一下就变四十,要生就要趁早,不然到时想生都生不出来!” “多谢妳的鸡婆,不劳妳们替我担心。” “我们不担心怎么行!”明红一副杞人忧天。“女人的归宿,终究还是婚姻。结了婚,生了小孩,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这样女人才算完整。妳不结婚也不生小孩,那怎么行!老了以后怎么办?” “对啊!”明珠附和,甚至怂恿,说:“如果妳不结婚也没关系,孩子先生,等妳生了小孩,自然就想结婚。” 二乔听呆!怎么好象大乔说的那些混帐话?但大乔最后还是对的,她没得选择。她不由得可怜地看着谢明美,深深同情她。一个到二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女人,还待在娘家,那处境是多么的难堪! “拜托!”哪知,谢明美却轻蔑的哼一声,对两人的话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嗤之以鼻,大剌刺地说:“都什么时代了,人类都快可以复制了,贤妻良母早就已经不流行。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嘛生个孩子找自己麻烦!再说,担心我之前,先担心妳们自己吧!看看妳们自己,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像头母猪,成天奶瓶尿布不离身,一副黄脸婆的模样,根本不会得到男人的垂青,当心妳们先生在外头搞外遇!而且,谁说我不结婚?我高兴了我就结!倒是我不会像妳们一样,跟头母猪似生个不停就是了。我跟妳说,二乔──”她转向二乔,说得很认真:“婚可以结,但孩子一定不要生,享受爱情的美好就好,才能甜甜蜜蜜赛神仙。”这是她一向秉持的人生观、座右铭。 那些什么复制、外遇,二乔听得懵懵懂懂,但她大概懂得谢明美的意思。她心中吃惊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女人能有、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女人能依靠的只有丈夫、儿子,而谢明美她居然说不生孩子──那岂不是会落得和她一样被休出的下场? “妳啊,就是最会掰一些有的没的歪理。”明珠摇头晃脑,反驳说:“什么雅痞,什么顶客族,什么个性独立、经济独立、思考独立的“三独”时代新女性!我告诉妳,那些都是那些嫁不出去、见不得人幸福快乐的老女人编出来哄人的,妳最好不要中了她们的毒才好。妳看看那些高喊什么女性主义,要跟男人争强的女人,最后哪个不是离婚收场,变成怨女?男人跟女人就是那样,恋爱是不久长的,只有结了婚生小孩后,关系才能久久长长。” “明珠姊说得对,”明红帮腔说:“哪有人一天到晚在谈恋爱的,多不实际!结了婚就是家常的生活,孩子是生活的重心,也是两个人爱的结晶。不生孩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再说,有了小孩,将来老了才有靠山。” 两个人妳一言我一语,说得振振有辞。明美不为所动,还是坚持她自己的看法。 “我问妳,妳是生来活一场,还是只专门为某个男人传宗接代,当他播种的肥田?别的生物因为受荷尔蒙控制,无法自主,发情交配,可妳们呢?像明珠,妳都已经生了三个,才三十出头,就一副水桶腰肥猪臀欧巴桑的体态模样,妳还要生!就只为了生一个男孩!我看等妳生出来的时候,妳丈夫也对妳倒尽胃口,另觅对象了,妳得到什么? “还有妳,明红,妳才十九岁,人家十九岁的女孩现在正值青春的时候,读书、交友、谈恋爱,追求人生的梦想,妳呢?却尿布、奶瓶不离身,一副黄脸婆的模样。妳不觉得难过吗?我实在搞不懂妳们两个!” 明珠和明红互望一眼,说:“反正我跟妳说也说不清,等妳以后生了小孩妳自己就知道。喏,看看吧,这个对象不错。”把照片递给明美。 明美一副受不了。“妳自己留着吧,我自己会找!” “等妳自己找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见个面,妳又不会少一块肉。”两人还是不死心,甚至扯上二乔──“妳也来吧,二乔。我帮妳介绍对象。妳有男朋友吗?妳长得这么漂亮,不赶紧开花结果,在枝上空老就太可惜了。” “不……我……”二乔没提防,一时招架不祝 “妳们两个够了没有?”明美一把拉开二乔,瞪眼说:“要开花妳们自己去开个够!真是!受不了!” “呃……对不住,我不行的……”对违背明珠姊妹一番好意,二乔吶吶道歉。 她的脑袋乱哄哄的。明珠、明红说的那些,她是不陌生的,大乔不知跟她叮咛过多少回;但明美理直气壮的态度,甚至比结婚生子的姊妹姿态还要高,实在教她大吃一惊。 尤其,明美居然说她不生小孩,而且口气那么笃定,一点也不忧心。还有,她们说的爱恋……她居然说是“享受”…… 不行!她理不出头绪,脑中一片混乱。 一个冲击才过,又一个冲击。她半张着嘴,望着谢明美,胸口起伏不定,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说不出是荒谬或不可思议。 ※※※ “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她们两个厚脸皮的家伙又跑回来,今晚就将就一下跟我挤一挤吧。” 床只有一张,谢明美将棉被铺在地上,又抽了一个枕头,说:“床给妳睡,我睡地板。”一边脱掉衣服,换了睡衣。 “那怎么行!我睡地上就可以。”二乔过意不去。 “不必跟我客气。我看妳已经很累了,好好睡一晚,才有精神应付明天。” 说的也是。二乔点个头。“那我就不客气了。真的非常谢谢妳,明美姑──呃,小姐。” 明美笑一下,说:“不用对我那么感激,我只是帮妳一个忙而已。” “对我来说,那可是天大的恩惠。妳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还有杜公──先生也是。这里的人都如此善心吗?” “不──”明美歪头想想。“我帮妳也只是踫巧,我可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想,妳还是要提防一下人心。” 是吗?人性还是一样── “今天不好意思,让妳看了那些笑话。” 第22章 谢明美说:“我那两个姊妹,很年轻就结婚生孩子,人生的标的就是那样。在我看来,就跟动物交配差不了多少,不分青红白皂白的生,拚命的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爱情是很美好的,但一走入婚姻,生殖的模式就完全变了质。” “呃……妳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二乔忍不住问。一个不能生育儿女的女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没地位;她不明白,谢明美这么理所当然,她不怕吗? 灯光有些刺眼。谢明美起身关掉灯,只留一盏小灯。瞬间明灭的神奇,二乔已慢慢习惯,她已经见识到太多令她惊奇的事物,早意识到她是在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 “因为我不喜欢小孩。”谢明美掠了掠柔顺的头发,钻进被窝。“还有,我不能忍受那种下过蛋后的老母鸡身材。只要多生一个孩子,腰围就会粗一寸,屁股也会大一寸。最重要的,一旦生了孩子,就会从女孩变成女人,变成了“母亲”,再美再有灵性的女孩也会变成烂泥,没有了女儿味,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妳知道为什么“神仙眷侣”那么令人羡慕吗?因为神仙是不会生小孩的。” 啊!二乔在心中叫了一声,想起她老是被大乔责骂的那些瞎话。她轻轻甩头,拧眉说: “可是,这样一来,妳要如何传宗接代?妳不忧心吗?” “管那么多做什么!就算人类因此灭绝,也不是妳的责任。”谢明美丝毫不假思索,反应很直接。 二乔安静地看了她几秒,嘴角慢慢泛起笑。她望着漆得白净的天花板说: “其实我……嗯……从小心上就有一个十分喜欢的人,但是……” “但是怎么?他结婚了?”谢明美从被窝探出头。 二乔摇头。“他是不能成亲的。” “为什么?既然他没结婚──” “就是不能。”二乔凉笑一下。“我没有选择,只好遵从父母之命出嫁。我以为──”她顿一下。“婚后三年,我一直不育,因为如此,所以被丈夫休──嗯,算是离婚吧。” “不会吧?”明美一脸惊讶猛坐起来。“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事!妳是住在哪种深山野林没开发的地方?” 二乔微笑一下。一切太匪夷所思,她想她还是不解释的好。 “就是这样。”她笑看明美一眼。“所以,我听到妳说的那些话时,非常的震惊。像我,长得一点都不秀气,又单薄,不是宜男相,总让姊妹替我忧心。可是妳却不一样,妳是那么笃定,丝毫不受影响。” “妳在胡说什么!妳长得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嘴巴又够翘够大,非常的漂亮又有个性美,身材高挑苗条──只要妳愿意,还怕没人要!光是靠皮相,妳就可以混一口很好的饭吃;只要够独立,又有学识及一技之长,就算不结婚,在这个时代,女人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而不必依附于丈夫、儿子。相信我,婚姻、家庭并不是一切,重要的是,妳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了妳的意思。女人总需要一个归宿的,不是吗?” 谢明美笑起来。“啊,也没错,看来我把妳搞胡涂了。”她躺回去,盖上被子。“如果妳的人生目标、妳的梦想,是有个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那婚姻家庭当然很值得努力追求。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想法,并不是真理。不过,我是很爱自己的,要我为保有一个关系而委屈自己,那我可不干。我不喜欢小孩,所以我不想生小孩。在当“人妻”、“人媳”及“人母”之前,我是个女人;在是“女人”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是很珍惜自己的。没有了自己,一切都免谈。” 一席长篇大论,听得二乔目瞪口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男男女女,当众毫不避讳的打情骂悄,甚至做出一些教人脸红、难为情的举动时,她还没这么诧讶。好象已经不再有皇帝,时代天下空气也改变了。 如果她回不去,就此搁浅在这个世界……或许也无妨吧?她看看身上那袭怪异的衣裤,温暖的倦意慢慢侵袭,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十章 灯光一闪一闪的,七彩缤纷,还会旋转。有人在台上唱歌,烟雾郁郁蒙蒙,慵懒又矛盾的热闹,十分颓废的情调。 二乔忐忑的走进烟雾弥漫里,东张西望,相当的不习惯。直到看到靠墙的一个桌位上的谢明美,她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二乔,这里!”谢明美也看到她,对她招手。 因为必须工作的关系,谢明美画了一张地图给她,约好下班后在这里碰面,便放她一个人放牛吃草。她没敢走远,在同一条街来回走了一下午,然后按图找过来。 那桌位上男男女女有五、六个人,杜又铭也在。 “嗨!”他微笑了笑,恰到好处的熟络。 “来,二乔。”谢明美将二乔拉到她身旁座位,说:“他们是我朋友。又铭妳见过了,这是小莉,这是尚杰,还有bb、大林。她是我跟你们提过的二乔。” 这么多人,二乔一下子记不住,无法将名字和脸孔连接起来,只好笼统的点头又点头。 “眼花撩乱对吧?”杜又铭在她耳边悄悄耳语,带着笑。 二乔微微一笑。的确是招架不祝 “喝什么?”尚杰殷勤问。 “啤酒。”谢明美说道。 “我又不是问妳。”他很不给面子的白白谢明美,殷勤献向二乔。“妳想喝什么?二乔。” “还是我去吧。”杜又铭笑着起身,问二乔:“啤酒好吗?” “嘿!又铭,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尚杰拉住杜又铭。他穿著一身黑衫黑裤,戴着一只银手环,时尚感十足,相当抢眼。 在他争抢献殷勤的时候,大林已不声不响走到吧台,拿了两瓶啤酒回座位。 “喏,给妳。”他递了一瓶给谢明美。“还有,这个,妳的。”另外一瓶搁在二乔面前,黑眼珠深深和她对望一眼,笑得万分好看迷人。 “啊,谢谢。”二乔简直受宠若惊。 从事服装设计的bb,开玩笑说:“人长得漂亮就是比较吃香。明美,妳干么把她带来,她年轻又漂亮,这一来,我们岂不是没得混了?” 她穿了自己设计的中空露肚脐装,能露的全都露了。二乔不小心视线一瞟,尴尬得目光都不知打哪摆放。 “我──”谢明美刚要开口,舞台上忽然“砰”一声,跟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声响起来。 二乔吓一跳,惊慌的反射伸手摀住耳朵,不小心手肘扫倒了啤酒。几双眼睛诧异地望着她,被她的反应楞到。 “妳没来过pub吗?”打扮得像芭比娃娃的小莉问。 一一回视那些诧异好奇的眼光,二乔慢慢摇头。 “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台上那些人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吵?”电子合成音乐的高分贝吶喊,冷冰冰的,只有宣泄,听不出情感。 尚杰夸张的吹了声口哨。难得遇到这么纯情的。 “我的天!”bb拍拍额头说:“妳是从哪个朝代蹦出来的?” “唐朝。”二乔小声的回答,回得相当正经认真。 尚杰以口就瓶,正仰头喝着啤酒,动作突然僵住,停在半空中;杜又铭挑挑眉,把刚叼到嘴巴的香烟拿下来。一伙人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 “哈!”几个人蓦然爆出笑来。“唐朝?唐朝?哈哈!”笑得最大声的是尚杰。“有意思!我喜欢!” 他丢下烟,走过去很主动的牵起二乔,说:“走,跳舞吧!” “跳舞?可是我不会──”只有教坊的歌伎才跳得出曼妙的舞姿,她根本什么都不会。二乔不由得惊慌起来。 “别紧张,妳只要跟着我就行了。” 不一会,热歌变成慢舞,尚杰拥着二乔缓缓移动,不时在她耳边不知低声说些什么,二乔偶尔羞脸似的腼腆笑一笑。看得出来,并不轻松开放。 “妳什么时候认识这种“清纯”的朋友的,明美?”bb问。花花公子型的尚杰,最喜欢惹这种纯洁的花花草草。 谢明美一脸说来话长,不答反问:“你们谁那里腾得出地方,收留二乔几天?” “怎么?小公主跷家了?” 谢明美白bb一眼,说:“我姊和妹又带着一家老小回家吃闲饭,也不知道会赖几天。bb,妳那里行吗?” “当然不行。妳也知道我跟阿邦住在一起,这两天他就会从巴黎回来。”阿邦是bb的同居男友,也是搞服装设计的。 “小莉,妳呢?” 芭比小莉慢条斯理说:“我是很想帮忙啦!可是,我那儿是单身套房,她去了只能睡地板。我看找尚杰吧,他一个人住,地方又大,再说,他好象挺中意二乔的。” “不成。”大林反对。“把她推给尚杰,无异是将羊送入虎口,很危险的。对不对?又铭。”拉杜又铭下水。 杜又铭笑一下,说:“没那么夸张啦,尚杰懂得分寸。” “那小子懂得分寸才怪,我看还是让二乔到我那里──” “我看那才更危险。”bb不痛不痒地插一句。 大林瞪bb一眼,起身离开座位到舞池。他拍拍尚杰的肩膀,尚杰挺有风度的礼让,执起二乔的手吻了一下。大林拥着二乔,说了一句悄悄话,二乔低下了头。声声慢的旋律扬起来。 “你们在聊什么?”尚杰一回座便灌了一口啤酒。 “明美在找人收留二乔。”小莉回答。 “哦?到我那里──” “你不行!” 第23章 话没说完,谢明美便插嘴说:“你的企图太明显了。”她转向杜又铭──“你那里行吧?又铭。”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想妳最好先问问二乔。”从初次见面二乔的反应,他不认为她会习惯跟一个还算陌生的男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谢明美一言不发望着大林和二乔两人。昏暗灯光下,大林高大的身材与二乔窈窕纤丽的身影形成美丽的翦影。 “我们也去跳舞吧!”她忽然拉起杜又铭,走进舞池。 二乔先注意到她。她拍拍大林,说:“换个舞伴吧。”把杜又铭塞给二乔,双臂则攀住大林的脖子,身体贴住他的。 对谢明美的大胆,二乔看得脸红。她不解地望望杜又铭。她以为谢明美跟杜又铭是一对有情人。 “要跳吗?”杜又铭含笑问她。 他怎么还能这么笑?二乔想不懂。 “其实,呃,我根本不会跳舞。” “那就休息吧。”杜又铭并不勉强。 音乐刚巧停了。回到座位,大林和尚杰殷勤的又是帮二乔端饮料,又是逗她开心说笑,小心翼翼的对待她,将她奉在手心上。 杜又铭看看时间,说:“不早了,该走了。” “才八点。”尚杰摇头。 “老兄,我跟你不一样,我明天一大早就有课要上。”杜又铭边起身边说:“二乔,这几天妳先待在我那里,没问题吧?” 二乔楞一下,感觉几百双眼睛都在看她。 “不好意思,要打扰你了。”很慎重的点头。 谢明美叮咛说:“妳不必勉强,二乔。如果实在不行时,妳马上跟我说,我会把明珠她们赶回去。” “谢谢妳,明美。” “又铭,二乔就交给你。半夜可不要变身成狼人喔。” “这我可不敢保证。”杜又铭哈哈笑起来。“走吧,二乔。” “那我先告辞了。”二乔慎重有礼的弯身鞠个躬。 这个旧石器时代的动作惹得几个人又是一楞。 “我也回个礼吧。”尚杰大方的搂住她,给她一个吻。 “改天见!”大林、bb都亲了亲她的脸颊。小莉则结实给她一个大拥抱。 男男女女那么多,人影晃来晃去,二乔觉得头昏起来。幢幢光影中,她眼目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闪了又暗,暗了又闪,直到占据她全部的视觉感官。 ※※※ “早。”走进兼饭厅的厨房,二乔尚未坐定,杜又铭便端了一盘烤好的土司及荷包蛋,和一杯果汁到她面前。 “谢谢。”在杜又铭的住处待了两天,一直吃白食,二乔过意不去,想帮忙炊煮打扫,但杜又铭一个人住惯了,自己会料理,两个人便协议轮流做家事。 “我刚刚接到尚杰的电话,要我提醒妳,妳待会跟他有约。” “嗯。”二乔点头。尚杰相当积极,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那种感觉,甚至享受他对她的殷勤。 “是吗?那就好好玩。尚杰对女孩子一向很体贴,也很绅士,不会乱来。”杜又铭勾勾嘴角,咬了一口上司。 二乔默默吃着早餐。杜又铭想起什么似,抬头说:“住得还习惯吧?如果不习惯,妳尽管说,我再想办法──” “不,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还有,对明美小姐也是。” “妳不必太在意。如果嫌麻烦的话,一开始我就不会答应。妳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需要妳的帮忙。” “你的说法和明美小姐一样,你们,呃──”一些话忽然跑到喉咙口,二乔连忙将话吞下去。 “没关系,我不介意。”杜又铭看出她的疑问,说:“妳想问我和明美的事,对吧?” 二乔点点头。“你和明美小姐感情应该很好吧?”她这般叨扰,总觉得好似不知趣的介入什么。 “算是吧,我也不知道。”杜又铭微微一笑,回个不确定。“我们认识好几年了,彼此欣赏。不过,她大概比较喜欢大林。她跟大林曾交往过一阵子,应该也还没分手。” “啊?”二乔楞住,筷子停在半空中。 对她的惊讶,杜又铭一笑置之。 “男女的事,其实就是这样,没什么道理。这个时代,大家都有个信念,喜欢就去追求,感情的事也是一样。男女间也不再狭隘的只能做情人不可。而且,现在已不强调从一而终或委曲求全。当然,能白首偕老的话,自然最好,但如果彼此不合,或遇到更适合的,强求对方牺牲忍耐,未免也太残忍。对自己忠实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说不上觉得哪里不对劲,二乔困惑极了。“我以为你和明美──” “我跟她之间,当然也不是不可能。我跟大林,还有她,都是朋友,未来会变成怎么样,谁也不晓得。” 二乔看看他,觉得这个男人好包容。如果是她,她应该会选择这样的包容吧。 “呃,我听明美小姐说,她并无意生育小孩……说真的,我很羡慕她那种笃定。”她想,杜又铭应该知道关于她的一些事了。 “这倒像她会说的话。”杜又铭温温一笑。“明美有她自己的想法,而且相当坚持。其实,这个社会看似很开放了,人还是没变多少,生物性改不了。整个社会的两性观念,关于生育的看法,还是很传统,对女人的要求也总是比较严苛。甚至连女人自己,也摆脱不了这个观念,到了某个年纪,如果不结婚生子,好象就变成了什么残缺似。没办法,生命就是这样延续的,不结婚生子的人,总是被视为异类,身为女人的压力就更大了。 像明美那样,其实也是很辛苦的。她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她。” “是啊,明美小姐真的非常了不起。老实说,当我听见她说“婚可以结,孩子一定不要生”时,真的非常的惊讶。孩堤时尚可以说说这种任性的话,但──”她摇了摇头。 杜又铭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他听谢明美大概说了一些。他没说破,喝了口果汁,说: “不管时代怎么变,传宗接代这回事还是改变不了。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人类无法长生不老,希冀有后代,是潜藏在人类基因里的欲望。以男人的立场来说,有了后,才能继承他的理想,不然一切的奋斗努力就变得空洞没意义,甚至没价值了。更粗鄙一点的说,等将来又病又老,身旁有儿女伺候,也才不会太寂寞、太孤单可怜。就是这样,自古以来,人类的想法其实并没有改变多少。” “那么,你呢?”二乔忽然问。 “我?”他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连连喝了两口果汁,才说:“嗯……我啊,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 “嗯。”杜又铭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越过二乔的身影,看着窗外。“妳说我不切实际也好,我比较向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意境,追寻所谓另一半的灵魂。有了孩子当然也是好,但如果没有,两个人相知相惜过一生,也是很好。对我来说,爱情是爱对方那个人,其它的一切,将来会发生或不会发生的,我考虑不了太多。” 气氛沉静下来。坐在那里,二乔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不是光藏,但他和光藏一样。从一开始,光藏看见的,就是她这个人,而不是会不会生育的女人。 “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出门了。不好意思,要麻烦妳洗碗了。”杜又铭看看表,一边起身,匆匆把土司塞进嘴巴里,又囫囵吞了一大口果汁。 来不及了,他今天注定迟到,为人师表却立了一个坏榜样。 ※※※ 吃完了气氛优雅的烛光晚餐,尚杰又带她去看了浪漫的午夜场电影,才护送她回去。夜气凉,他体贴的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小心翼翼的牵着她,捧在心头上。二乔恬静又顺从,柔到了底,晶亮的双眸漾得出水波。 “这里就行了。”到了大门口,二乔含羞的抬起眼。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和一个男子厮混到如此夜深。 “嗯,妳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妳。”尚杰含着蛊魅的笑,撩了撩她发丝,轻轻给她一个晚安吻。 二乔红红脸。这种被呵护、被宠爱、捧在手心上的感觉,让她像醉了酒似的昏然。 “二乔──”开了门,转了身,尚杰又追住她。“妳看我,这么不舍。我有没有跟妳说,第一眼我就被妳吸引了?妳真是非常特别,美丽又迷人──” 甚至连甜言蜜语也是,教她如一口气喝了一坛滋味强烈的陈年老酒,醉沉沉。 “谢谢。”她眨眨眼,眨一点被称赞的虚荣。 尚杰的称赞、呵护体贴,让她觉得,她真是美丽的,是令人悦目的,尽有资格权利,是应该被宠爱的;而不只是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因为功效不彰,理所当然该被嫌弃。 “快进去吧,又铭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尚杰笑着替她打开门。“其实妳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很欢迎的。” 二乔微笑没答话,对他摆了摆手道晚安。 上了楼,她还没开门,门就先打开。杜又铭手上捧了一大束红玫瑰,等着。 “对不住,这么晚才回来。”她瞥见桌上一碗面食。“今天轮到我煮饭的──”才住不到一星期,她就破坏协议。 “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杜又铭不以为意,给了她一杯温开水。“好玩吗?”想起手上的花,递给她说:“啊,这个,给妳的。大林请花店送来的。” “给我的?”二乔有些惊喜,双手捧着那一大束的红艳玫瑰。 第24章 “好漂亮!他真的要送我?” 对她的惊讶、不敢置信,杜又铭忍不住笑起来,说: “当然!鲜花赠美女。大林这个人其实还挺浪漫的。” “呃……”二乔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得意忘形,放下花,吶吶地说:“杜公……呃,先生……” “叫我又铭就可以。”杜又铭觉得奇怪,她怎么突然吞吐嗫嚅起来。 “呃……又铭,我……嗯,那个,我这般……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忘形、太不庄重?我应该自矜自重的,可是我却──”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杜又铭摇头,说:“不会的,妳千万别那么想,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打趣说:“再说,妳长得像朵花,招蜂引蝶是尽本分,不算招遥不必担心。” “我知道你在说玩笑话。”二乔放下心。喝了口水,说:“不瞒你说,尚杰那般呵护待我,我有种被宠爱侍候的乐趣与虚荣。我这般是不是很糟糕?女人是最忌讳恃宠而骄、爱慕浮华虚荣的──” “停──”杜又铭伸手掩住她的口,神色诚恳认真,说:“我说二乔,妳可以再对自己好一点、大方一些。享受被男人宠爱的乐趣,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相反的,那是应当的。懂吗?应当的。” 啊?应当的…… “所以,妳就放心享受尚杰的体贴、讨好吧。尚杰很有绅士风度,跟他在一起,不会不愉快。应该很好玩吧?” “嗯。”二乔总算又微笑起来。“他带我去看一种会动的图画,画里的人物非常逼真,居然像活的一样,十分的神奇,让我大开眼界。” 她说的是电影吧?杜又铭不禁睁大眼,不敢相信。 “妳该不会连电影都不知道吧?二乔。” “啊?”二乔一脸迷惑。 杜又铭甩个头。“希望妳不会介意,明美她跟我提过一些有关妳的事……”不行!他实在无法相信。“妳到底是住在怎样的深山林内?居然连电影都不知道。电视呢?妳总该听说吧?不,上次妳连pub也不晓得。那么,ktv呢?保龄球馆?咖啡馆?书店……”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那个……”二乔无法解释,总不能对他说她从唐朝来吧。“真抱歉,让你这么吃惊。我其实,呃,第一次看到这么广大的世界,对一切一无所知……” 杜又铭不说话了,抱着双臂静静看着她,看得二乔忐忑不安起来。 “那么,”他终于开口:“妳看过海吗?二乔。” “海?”二乔下意识地怔楞一下。 这样就够了! “跟我来!”杜又铭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分说的抓起二乔冲了出去。 ※※※ “我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来看海。”杜又铭牵着她,停在一块岩礁上。 眼前晦暗一片,二乔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好象有丝丝的细雨,无声的钻落,落在她发鬓,落在漆黑的海面上。 “这是太平洋。”只有海浪声,沙沙隆隆的,既澎湃又沉静,轻轻一溅,就溅入心田。 “这就是海……”二乔喃喃,极力想看清发出那种辽远澎湃声的海。 “会冷吧?”杜又铭脱下外套给她。“我喜欢晚上到海边来,骑着机车夜驰在滨海的公路上。很糟糕对吧?为人师表却这样胡来。” 二乔没有直接响应,反问:“你这样快乐吗?” “嗯,快乐。所以尽管我觉得糟糕,还是一直很理直气壮。所以,二乔,”他顿一下。“妳离开家乡是对的。这世界那么大那么广阔,值得妳闯一闯。” 这个时代的人的确像飞燕一样自由多了。没有了皇帝,没有了非遵从父母命不可的婚姻,也少了很多的无可奈何。 乌云开了,露出了天河,闪闪点点的星子垂了一空。海面亮了许多,浪潮从无形的声音变成有形的广阔。 “啊!”二乔不禁叫出来。 原来,海是那么的宽阔。 “妳抬头看看,”杜又铭说:“那是银河,北斗七星在那里──很漂亮吧?那是织女,那颗是牛郎,看到没?” 哇!看到了!二乔孩子气的笑起来。突然,一抹灰青的云影飘忽的掠过她的心。 “长安城在哪个方向?”她怔起来。斗柄已南指,那么,长安城应该是在…… “长安?”杜又铭以为听错。“妳是说西安吧?离这里很遥远,在日落的方向,那边──”他伸手指向西边。 “那边碍…”古往今来的次序已乱了,地府的小鬼是这么嚷嚷的。二乔忍不住苦笑起来。 “怎么了?”见她一下子消沉,杜又铭觉得奇怪。 “没什么。” 不知道到底离开有多远。因为没有答案,二乔不再去想,转身面对海面。 寂静的海浪声,沙沙隆隆,砰一声,碎溅在她身上,她惊叫起来,又抑不住笑,撩着潮湿的衣裳;杜又铭连忙将她往后拉,太急太匆忙,没站稳,两个人一起跌到细沙上,干脆就那么躺在沙上,仰望着夜空。 “这样看着,天河彷似在浮动。”二乔伸出手去抓。 “那是因为地球在移动。”杜又铭学她伸手去抓。 “这样呀……”二乔似懂非懂。 两个人就这样躺着,跟着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天河一起飘浮,你一言我一语,说一些风月,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等地球转了一圈,天空中那些偷窥的小眼睛也知趣的躲起来,一夜风花雪月的凉语,散落成一地的细沙碎屑。 天亮了。 杜又铭拉起二乔,拍掉身上的沙粒。一望无际的汪洋一下子窜到她眼前,二乔不提防吓了一跳,连忙抓住杜又铭。这才真正见识到辽阔深邃的海洋。 “来吧,”杜又铭拉了拉她。“去看日出!” 太阳从海里升上来,海波潋滟,流金似闪闪在跳跃。第一道光,就那么照映在他们脸上。 第十一章 二乔! 妳要等我!妳千万要等我! 跌跌撞撞的出了蔡州城,光藏不断的狂奔,不停的吶喊。初雪融在他身上,他那身单薄的僧衣随着风飘飘荡荡。 被藩镇军掳到蔡州后,他每日念经祈求;过了半年,他们总算才放了他。长安城遥远,他只怕要赶不及,怕去得太晚,再见不着二乔。 他不停的赶路。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吃向人教化来的残羹冷肴;天色晚了,便早早在破庙或残旧无人的屋子将就窝歇休息。 从蔡州经许州,过郑州,一路奔驰,好不容易到了河南府,清俊的脸庞满是尘埃,一袭僧衣也变得残破旧败。 洛阳城就在眼前不远处。疲累的光藏弯身掬了一掌河水送到嘴边,摇摇晃晃的直起身,不小心滚了一颗石子到河里,河水荡起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倒在水中的光藏的映影一晃一晃的,渐次的变模糊…… “唔,这个和尚挺拚命的嘛!”荡晃的水纹渐渐的平缓,水镜中光藏的身影慢慢地逸消,日复成一池湛青色的水波。秦广王撩撩水镜,心情似乎不错。 “阎王!”还说这种话!小鬼焦急得不得了,苦着脸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那个和尚名叫光藏,虽然崎岖了一些,但他和那个被您丢上转轮盘的张二乔有极深的缘分。您若不赶快想办法找回那个张二乔,乱了古往今来秩序不说,不但十殿阎王们要怪罪,恐怕月老也不会甘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噜苏了,阎鬼!”秦广王不悦的瞪眼,好好的心情全被破坏了。 叫阎鬼的小鬼一张獠牙青面脸已经够难看了,这时变得更难看。垮着脸说: “阎王,您行行好,趁他殿阎王们还不知情,快快把人找回来吧。如果让他们知道──” “不好了!阎王──”话还没说完,一个小鬼慌慌张张的跑来。 “干嘛大呼小叫的?”阎鬼斥他一声。 “不好了!转轮王他、他──来了!” 什么?阎鬼惊跳起来。这下糟了! “萧!你快出来!”不只是转轮王,连五殿阎罗王也找上门了,扯着喉咙叫着秦广王的俗名。 阎鬼连忙赶出去,谄笑说:“原来是十殿王和五殿王两位。什么风将您们吹来?” “你少来这一套。阎鬼,萧呢?”转轮王一张冷面的俊脸凉冰冰的。转轮王的“冷”在地府是有名的,没有人看过他笑。 “这……呃……嗯……” “闪开!”阎罗王不耐烦,一把推开阎鬼,闯了进去。 “您不能进去啊!五殿王!”阎鬼大叫。 “玄冥宫”里空无一人。不在了。秦广王不在了。 “萧呢?”阎罗王严厉的瞪住阎鬼。 阎鬼呆住!镇守地府第一殿的阎王,居然擅自离开,不在他的宫殿内! “我也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秦广王萧怎么不在?你们究竟在搞什么!”转轮王冷冷瞪着一干小鬼。“而且,居然还将一个好好的、有肉身的凡人丢进转轮盘──阎鬼,这可不是小事。你们这些小鬼可活得不耐烦了?” “这不关我们的事呀!十殿王。”阎鬼哭丧着脸。他就知道倒霉的一定是他8您也知道,我们阎王他是不听任何人说的,我们这些小鬼只有听令的分──” “真是的!这个萧实在太乱来了!”阎罗王气急败坏。“他一定是从水镜去了阳间,真是的!实在太任性随便了!” “没办法了,只好等他回来了。”转轮王也莫可奈何。 “不好了!” 第25章 殿外又有一名小鬼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天庭派人下地府来了” “这下糟了!”阎鬼大惊失色。“怎么办?十殿王、五殿王──” 阎罗王和转轮王互望一眼。 “没办法了。”十殿王开口:“只好替箫收拾这个残局了。” ※※※ “听说你带二乔去看海了?”谢明美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大长方形桌子摆在厨房兼饭厅的正中央,正对窗,视野很好,晴天时可以一直看穿到远处的山峦。 “妳听谁说的?”空气中飘满咖啡香。杜又铭没承认也没否认,给了她一杯咖啡。 “你别管那么多。是不是有这回事?” 杜又铭笑了笑,啜了一口咖啡,咖啡雾气蒙到他脸上,他的表情多了一点不真切的气息,变得恍惚。 “妳来就为了问这个?”他又笑。 “原来是真的。”谢明美一下子坐直,两手肘搁在桌沿,上半身整个往前倾,露出暧昧的表情。“欸,又铭,你是不是喜欢二乔?” “妳的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了,明美。”杜又铭还是不作正面答复。 “算是吧。你老实告诉我。” “妳要我怎么说?我其实没想那么多。” 谢明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杯遮去半个脸,露出两只亮晶晶的大眼从杯沿上方偷窥杜又铭。杜又铭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欸,又铭,”她放下咖啡,托着下巴说:“如果你喜欢二乔的话,不必顾虑我。” 杜又铭看看她,仰头想想,点头说:“好的。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的话。” “不过,有件事……”谢明美欲言又止。 杜又铭抬眼询问。 “算了,没什么。”她还是打消主意。 “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倒不是。我只是怕你听了会气馁。” “说吧。”这反倒引起他的好奇。 谢明美反倒犹豫起来,支支吾吾:“嗯,那个……二乔她告诉过我,她……嗯,她从小就有喜……嗯,喜欢的人……” “这样埃”杜又铭又笑了,笑得毫不在意。 “你不在意吗?”她没料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 “在意也不能改变事实埃” “可是,知道了,你不会觉得别扭吗?到底君子有成人之美,知道她心上有人,你横得了那个刀吗?” 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杜又铭好笑地勾勾嘴角,眼里眉梢带点讽刺的笑意一直没消。 “明美,妳认识我那么久了,我什么时候成为那种“君子”过?”他将冷掉的咖啡倒掉。 “但你也不会跟人争得你死我活,对吧?”谢明美一副了解的姿态。 “那倒是。”杜又铭想想,没否认。“不过,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妳不必替我操心。倒是妳自己,妳和大林到底怎样了?” 谢明美耸个肩,一副“还不是就那样”。 “二乔呢?出去了?”她转开话题,似乎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嗯,大林约她去听演奏会。” “大林?”谢明美声音扭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尚杰。 “吃味了?”杜又铭支头看着她,企图把她细致的表情变化看进眼里。 谢明美摇头,说:“只是有点惊讶。我以为是尚杰。” “说真的,明美,妳到底怎么想?”考虑了一下,杜又铭还是问了。 对他?还是对大林?谢明美明白杜又铭话里的玄机,老实摇头说: “我没想太多,顺其自然。你是不是很生气我这样,又铭?摇摆不定像墙头草──” “别说了,”杜又铭打岔她的话。“我了解。这样就好。”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者就这么沉了。 他拍拍她,越过桌面亲亲她的额头。这么体贴温柔,惹得谢明美莫名的滴出了泪。他只得走过去,将她搂在怀,哄她安慰她: “怎么跟小孩一样呢?别哭了,明美。小心别把鼻水沾到我衣服上了,我这件衣服才刚买而已──” 谢明美噗哧一声笑出来,嗔他一眼。 喀一声,两人抬起头,这才发现二乔和大林站在门口。 “回来了。”杜又铭亲切如常的招呼,很自然的放开明美,一副没事人样子。 二乔解释说:“大林送我回来,在楼下看到明美的车子,就一起上来了。”她走向谢明美,很郑重的鞠躬打招呼:“妳好,明美。”十分高兴又见到她。 谢明美又噗哧笑出来,说:“妳别这么正经好吗?二乔。我每次看妳这么正经八百又文绉绉的,都不禁要怀疑妳真的是从唐朝蹦出来的。” “就是嘛!”大林自然的走到谢明美身旁坐下。“麻烦给我杯咖啡,又铭──”接口又说:“早先她跟我碰面时,也是像这样正经的对我点头鞠躬,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呃……”二乔明白自己的举动原来是如此不合时宜。她微微笑,不作解释。 若是光藏也在,会有多讶异呢?今天她经过一间寺庙,香火鼎盛,进进出出的香客不知多少,却看不到任何僧侣,全是带发的俗家众。大林解释,那是道家的庙宇,穿青色僧衣的老妇都是志愿为神明做事或还愿的信徒;佛寺则在灵山中,不在市井里。 大林说“灵山”时,口气是带一点讽刺的。他没信仰。世道这么乱,他觉得还是相信自己得好。 但那袅袅的轻烟,却教她念起光藏。设若光藏也在此的话,那么…… 突然感到一股异样感,二乔猛然抬起头,撞上了杜又铭的目光。原来是他在看她── “该走了。”大林喝完咖啡站起来。 谢明美也跟着起来,说:“二乔,要是又铭欺负妳的话,妳尽管跟我说,我会替妳出气。” “好。”知道她在开玩笑,二乔还是一副认真的答应。 她看着大林和谢明美并肩离开,分心去负担杜又铭的心情。杜又铭察觉,将咖啡杯丢进水槽,说: “别这样看我,我不会怎么样的。”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话说开,跟明美说清楚呢?”要不然,就像她跟光藏,一开始错过,一辈子便都错过了。 “要怎么说?”杜又铭偏偏头。“我也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我应该清楚的,我只是想再想清楚一些,更清楚,让我确切看到所有的细节,而不只是轮廓。”他摇摇头,挥个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就顺其自然吧。” “如果沉了呢?”二乔忽然问道。 “什么?”杜又铭楞一下。 “我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如果沉了呢?你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杜又铭静静看着水槽。残留在杯底的咖啡渍,因为渗入了水,扩成一圈一圈奇异的纹路。他打开水龙头,冲掉那些咖啡渍。 “没办法,那就让它沉吧。”回头面对着二乔。 二乔不发一语看着他,要将他身体看穿似的看法。 “那样的话,你也会跟着溺死的。”她丢下这句话,然后掉头走开。 船到桥头为什么一定会自然直?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其它的可能? 光藏啊光藏。如果是他,他会怎生回答? ※※※ 傍晚开始就下起倾盆大雨,一直到入夜还没有停歇或减缓的迹象。 今天晚上轮到二乔煮饭,她从中午就开始准备,总算,饭已经煮好在电饭锅里,热菜已经起锅,剩下汤,等杜又铭回来再热一热便可以。 不过……她看看时间。杜又铭今天似乎迟了。通常这个时间,他多半已经回到家。她探头望了望窗外。好大的雨!若是在屋外,一定会给淹没了。 她呆呆坐在厨房,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等着。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她吓一跳,还是不习惯这种怪异的东西。 “喂?”她小心翼翼拿起话筒,像拎着一只死老鼠。 “二乔,是我。”是杜又铭。“我现在人还在学校这边──真是的,雨怎么那么大!下车后,我会自己找个地方吃饭,顺便躲雨,妳不用等我了。” “你没带伞吗?” “没有,我没想到会下雨。” “那么,我──” “啊!车子来了。我不多说了!妳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卡察”一声,线路便断了。 回到厨房,二乔望着一桌的菜肴发呆。大雨还是不停的下,答答答的,下得很有节奏感。瓜月的雨水居然会这么丰沛!她不禁开窗探头出去,啧啧称奇。 长安城几曾见过这样滂沱的雨…… 又出神了。 她匆匆关上窗子,带了两把伞,匆匆出门。 雨很大,不仅大,而且有重量。有一剎时,她简直担心伞下的她,会连带被雨压垮。 车站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车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二乔踮高脚跟眺望,不知杜又铭的车子什么时候会到。 盼啊盼啊,望呀望,车子一直不来。倒是雨,轰隆隆的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 没想到雨会下得那么大!杜又铭无奈地望望车窗外的雨,愁眉不展。他倒不是怕淋湿,只是不喜欢那种湿淋淋的感觉,全身好象都黏祝 大雨来得突然,偏就是这样让人不提防。 到站了。 他举起背包,打算拿它来挡雨,忽然瞧见二乔站在站牌旁,对他吟吟笑着。 “二乔!”他跑过去,躲进她伞下。“怎么来了?妳等多久了?”他摸摸她的手。冰冷的。 “没多久。”二乔一语带过,把雨伞递给他。 第26章 “喏,给你。” “妳其实不必特地……”杜又铭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乔笑说:“不必客气。我只是谢谢你的那趟“海滨之行”。” “可是……看妳,衣服都湿了!来──”看她的样子,应该等了很久,嘴唇都冻白了。杜又铭拉开外衣罩住她,将她包在怀里。 二乔心噗跳一下。他或许是不经意,但她……彷佛被光藏拥在怀里。 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她也不明白,为何会生出那种错觉。她看杜又铭的身子,总是叠着光藏的影子。 “快走吧!”杜又铭稍稍用力,催了催她。 即使打了伞,一段路走下来,两个人还是淋湿了半身的衣裳。杜又铭把伞丢在玄关,便催促二乔说: “妳快点去冲个热水澡,不然会着凉!” 他自己也很快换掉湿衣服,把头发吹干。 窗外大雨还是一直下,潮湿的气味厚重得彷似在雨中站久了便会发霉;每样事物也好象经过水染般变得模糊。 “你还没吃饭吧?”二乔很快出来,张罗着饭菜。 “我说过,妳不用等我的。”杜又铭边说边自动自发盛了两碗饭,一碗摆在他桌位上,一碗搁在他对面。 “菜有些凉了,要不要我帮你热一热?”二乔问。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杜又铭摇头,将她拉到座位。 “对了,还有汤──”她想起炉子上的汤,还没坐定,又立即站起来。 杜又铭不由得叹口气,随她了。 炉火滋滋,冷汤很快就滚热。二乔找了干净的抹布,端起汤,边说: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我──啊!”抹布一滑,整锅汤倾翻,倒溢在她手臂,然后咚锵掉到地板上。 “二乔!”杜又铭冲过去,将她拉到流理台,急急扭开水龙头,冲冷她的手臂。 一百度沸点的高温不是开玩笑的,杜又铭急得脸色都变了,比二乔还要苍白。 “我没事──”二乔试图微笑。幸好她躲得快,一锅热汤有大半都泼到了地上。 “怎么可能没事!”杜又铭不听她说,他吓得心脏都快停止了,就怕她有什么万一。 他小心剪开她的衣袖,蓦地一呆,楞楞抬起头。 “这……”怎么回事?满布在她手臂上像蛇一样爬行的疤痕,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乔避开他的目光,想缩回手。“我说了,没事吧。” 杜又铭抓住不放,急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妳的手──” 看来是躲不过了。二乔只得回答他说:“这是我小时不小心给烫伤的。”还是不看他的眼睛。就像她说她很幸福,不看光藏的眼睛时一样。 他知道她在说谎,追问说:“妳说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只好抬眼看他,露出祈求。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求求你别再问了,又铭。” “妳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无能为力。我根本不知道妳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模样那么无奈可怜,杜又铭深深觉得不舍,低头亲吻她手臂上的疤痕。 “又铭……”二乔慑祝 他伸手盖住她的唇,将她拉到怀里。水声潺潺,呼应着窗外哗哗的大雨。他凝视着怀里的她,慢慢地低下脸……终于,轻轻、缓缓,吻住她的唇。 哗哗地,雨还是不歇。窗外没有光,窗玻璃上映出两帧柔情缠绵的影像。 第十二章 “我知道妳心里有喜欢的人,我也不强迫妳非喜欢我不可;不过,我发觉我对妳的感情有点不一样了,一日日的被妳吸引。我喜欢妳,二乔。” 那一个大雨的夜晚,在亲吻了她之后,杜又铭捧着她的脸,这么对她说。一剎时,二乔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是一片荒芜。然后,无端的想起漆黑无光的寂静海面。 那一晚之后,她变得不知该如何面对杜又铭。也不是尴尬,而是──她心中隐隐藏着这样的期望吧?发现了她自己内心这种期望,而且又发生了,一时让她无所适从吧。 雨还是没停,因为热带低压锋面的关系,湿和热交织。高楼小小的空间里弥漫令人窒息的气氛。二乔小心呼着气,不敢去看杜又铭。今天轮到她煮饭,杜又铭自愿帮忙,他甚至特别提早了回来。 “葱。”肩并肩站着,偶尔手臂还会不经意的相碰,她甚至可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教她没来由的心慌,一晚上没敢抬头去望。 “二乔?”他转过头去。 “啊?”二乔如梦方醒。 “葱,妳忘了放葱了。”杜又铭提醒她。 “啊!对了,葱!”她臊红脸,手忙脚乱抓了一把青葱。 “妳怎么了?在想什么?” “不!没有。”她连忙否认。“现在,再加上一些酱油调味便行了。”避开了去找酱油。 没酱油了。她看着他胸膛,匆匆说: “酱油用完了,我下去买──” “二乔,”杜又铭拉住她。“妳别躲我,妳为什么要躲我?” “我没有──” “那么就看着我!这几天妳一直避开我,也不正眼看我,我觉得很难受。告诉我,二乔,妳讨厌我吗?我对妳说了那些话让妳那么为难吗?”他将她拉近,一手环住她的腰,低俯了脸,要她看他。 “不是的,又铭。我──我只是──” “嘿!我来了,又──”砰一声,很戏剧化的,谢明美突然闯进来,过于明朗高亢的叫声才离开嘴巴便嘎然而止。她抿薄着唇,死寂地看着他们两人,表情有些古怪。 “呃,门没关,所以我……嗯,我好象来得不是时候……” “妳来得正好,明美。”二乔急忙拉她过去。“今天轮到我下厨,不过,有大半都是又铭煮的。刚巧酱油用完了,妳坐一下,我下去买,马上回来!”满脸笑咪咪,干扰沉默诡异的气氛。 门喀一声关上。确定二乔出去了,谢明美才一副千斤重似摊趴在桌上,说: “有啤酒吗?” “什么都没吃就喝酒,不太好吧?喝茶好吗?”杜又铭没改他的体贴,对方才的事他只字不提,也不解释,态度和往常一样,温温的,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不好。我想喝酒。”谢明美任性的扬头。 “妳怎么了?”杜又铭没依她,给她一杯温开水,在她面前坐下来,发现她脸上的泪痕。他楞一下,伸手抚摸她的脸。“妳是不是和大林怎么了?” 谢明美点头又摇头。 “不干他的事。”她看着杜又铭,“我跟大林就是那样了,不会再好,也不会再坏。我是气我自己,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明美……” “我很差劲对不对?一边跟你好,一边又跟大林交往,既自私又贪心──” “明美,”杜又铭搂住她,像哄小孩一样的搂着,又不舍又觉得心疼地。“我从没那么想,妳不要想太多,不用责备自己。” “可是,我真的就是很差劲嘛!”谢明美像小女孩一样,坦承自己的不好,令人分外觉得不忍心。 “我说了,我没这么想。”杜又铭拍拍她,哄她、安慰她。 他想,谢明美是在对他撒娇吧,女人在变成小女儿的这一刻,最风情、最教人放不下心、舍不得。 他搂着她,低声哄着。谢明美忍不住叹口气,说: “你对我真好,又铭。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杜又铭不放心。 她点头,喝口水,然后抬起头,说:“你老实说,又铭,你喜欢二乔,对不对?” 杜又铭神情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想是吧。”明美知道他说不出口,替他先说:“看到那一幕我就知道了。老实说,看到你跟二乔互相凝视的那模样,我真的觉得有点受打击,感到很嫉妒。啊!我在说什么啊──” 她勉强挤出笑容,因为是勉强挤出来的,怎么看都显得落寞。 “明美!”那个落寞、那勉强的笑容、那泪痕,在在让杜又铭动遥他原本就对她有心,虽然还厘不清,但今夜的她,是那么可怜,要教人疼惜。 “啊!我没事,你不必在意我的。”明美起身要走。 “明美!”杜又铭急切将她拉回去,用力搂进他怀里。 “放开我,又铭──” “不,我不放,一放妳就到大林那里了。我会想清楚的,我一定会!” 听他这么说,谢明美默然许久,在他怀里不动。 “那么,”她抬起头,做了决定:“我也会想清楚的。等我想清楚了,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窗玻璃映出他们的身影,衬着窗外的大雨,渗出另一款的缱绻。 ※※※ 买了酱油,刻意又在便利商店里磨蹭了一会,二乔才不得已的离开。 她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回去后那残局。从谢明美那表情,她就明白了。谢明美到底是喜欢杜又铭的。女人啊,总是要像这样兜了一圈,才会明白吧? 那么,她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再住下去,她只怕她也要跟着不知如何才好。她看看手中的酱油瓶,雨好大,滴滴答答打在雨伞上,打进了伞里伞下,溅到她手上。 她闭上眼,站住不动,专心听那雨声。雨哗哗又滴滴答答地,好象在听禅。慢慢地,连隐隐的风声都窜进她耳朵,跟着,近处远处的大小声响,像水一样汇集过来。 她睁开眼,蓦然感到身后有股奇异的寒意,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接近,而且越来越近。她霍然转身── 身后的一雨哗哗,一串一串的,成了一片水透的珠薕;一个头戴青龙冠,带几分冷峻傲慢的清俊男子,从水帘中走出来。 第27章 “你──”二乔呆祝周遭一切,仿佛都冻结住,连雨声都凝结了。 “看来,妳还认得我。” “你来抓我回去?”十殿阎罗第一殿的秦广王亲自来抓她回去;没想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不,我是来送妳回去的。” “回去?你是说──” “没错。”秦广王伸手指向水帘,水帘像湖水一般荡开,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在涟漪中,随着水波出现了一棵榆树和陇丘。 “啊!”二乔惊呼起来。她可以回去了? “今晚子时,鬼门就会关闭。在鬼门关闭之前,如果妳没能及时回到那里,就永远也回不去。” 啊!二乔心中再次低呼,往前踉跄了一步。 “可是我──” “通往阴阳两界的鬼道,因故破了一个洞,扰乱古往今来的秩序,所以,即使妳回去了,也回不到最初跳崖的时界点,错过的就错过了“水镜会带妳回到四年后的界点。”透过转轮盘,其实就没问题了。但心高气傲的秦广王,打死也不可能低声下气去求十殿转轮王,草率的牺牲二乔四年的时光。 那水帘如明镜,一直在吸引她进去。二乔犹豫着,可是她…… 秦广王甩袖一挥,水镜消失了,又成一片透明的雨帘。 “妳仔细考虑,我等妳到今晚子时。”秦广王说:“记住,过了子时,鬼门一关,妳就再也回不去,届时,妳就必须永远飘荡在这个世界。” “子时?可是──喂!你等等!” 水帘消失了,凝冻的一切开始动起来,所有的声音哗地一下子窜扬出来。大雨嘈嘈杂杂,又热闹的打落在二乔的雨伞上。 汽车声叭叭,窜过去,溅起一片闪亮的水花。 ※※※ 走进厨房,二乔便见杜又铭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听见声音才回过神,朝她虚弱的笑了笑。 “回来了。”厨房一切仍维持她出去时的模样。 “明美呢?”二乔问。 “回去了。” “回去了呀。”她也料到了。 她走到流理台,扭开酱油瓶盖,倒了一些到切好盛好的肉里调味,一边说:“你怎么不留明美一起吃晚饭?人多比较热闹说。” “二乔……”杜又铭显得欲言又止。 “嗯?” “我有话──” “吃饱饭再说吧。”二乔打断他,回头灿烂一笑。 她也有话。不过,不急。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么,我也来帮忙──” “不用了,你就在那边等着,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今天本来就该轮到我下厨。”二乔回头又一笑。 她从玻璃上看到杜又铭的倒影,沉静凝止的神态,就像那清俊雍容的光藏──啊,就到今夜子时。 吃完了饭,清洗好了碗筷,时间委实已经不早了。二乔拍拍肚子说: “哎!吃得太饱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吃了。” 杜又铭轻笑起来,爱她那娇美的神态。 “二乔……”但他必须要想清楚。“我有话,想跟妳说……” 二乔定眼看他,微笑着。“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今天吃得太饱,头昏脑胀,会想得不够清楚。” 他的确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杜又铭点点头,说:“也好,明天再说吧。那么,妳早点休息吧,晚安。” “嗯,晚安。” 杜又铭又笑一下,转身回房。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二乔,我跟妳说过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 “我知道。”二乔点头。她知道,他对她是好的。 “明天见。”他看她一会,才又转身。 “又铭──”二乔却忽然叫住他,奔到他面前,双手攀住他,亲吻了他。 “二乔……”杜又铭有些讶异。 “晚安。”她什么也没解释,只给他柔柔一个笑。 亲吻杜又铭,她一点也不觉得对不起光藏。她是喜欢光藏的,心里一直有他;但她对杜又铭有着不同形式的感情。是杜又铭教她懂得了去追寻,去──面对。 再差一刻就是子时了,鬼门就要关闭。 她静静站在杜又铭房门前,心中默默道别──晚安了;还有,再见。 然后,她默默环顾屋子一眼,在雾气氤氲的窗玻璃上,写着:再见,我回唐朝了。 最后,再看一眼;窗玻璃上,映出了瀑布似的水帘。 ※※※ “妳准备好了吗?”秦广王挥袖荡开了水帘,涟漪开了一圈水镜。 “好了。”二乔紧紧盯着那面水镜。 “那么……”话声未落,她只觉她被一阵急风吸了进去,然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雾气茫茫。她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天在哪里?地在何处?她拚命张开眼,四周还是一片茫茫。 “闭上眼。”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二乔赶紧闭上双眼。不一会,她就听到咻咻的风声,失去了时间感,但觉眼前似乎越来越亮。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啊!是榆树!看到榆树了! 雾气突然又茫茫,盲了她的眼。她不敢乱动。渐渐的,咻咻的风声停了,雾也散了──她发现她正站在榆树下。 那咻咻的风声变成榆树叶的沙沙。二乔仰高起头,阳光好刺眼,白花得教她不禁瞇起眼。 她果真回到陇丘,回到这榆树下。她转身望向陇丘下的田梗。熏风在吹,田丘间草虫唧唧,闷热的夏天才刚要开始。 热气吹向她,也吹来阵阵的胡笳声。 光藏……二乔心跳起来! 彷似回到当年她还是小女儿时。但这当中隔了十多年。错过的事是回不来了,他们只能往前。 她跑起来,一直跑到本宁寺的长阶下前。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阶下,吹着僧伽曲的光藏愕然站起来,清俊的容貌如往昔,只是那沉静雍容的神态里多一丝沧桑。 “这位师父,”她一直走到光藏面前,未语先笑,仰高着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光藏愣愣的,望她的目光痴痴。“我在这里等妳……” 是他修得不够,才有这么些年的离索;但我佛慈悲,渡天下痴迷不醒的人,成全天下有情的人。 鸡母为什么会生鸡子,鸡子又为何会孵化成小鸡? 唉,这个问题太难。 他望着眼前笑吟吟的她,好象又看到那个满是疑问、一脸郑重的小女儿。 尾声 《侮不当初》变调番外篇 番外一 说起生孩子这回事,实在真教人伤感。能生会养的,个个到头来像只粗腰肥臀的母猪;下不出蛋的,连只嘎嘎呱呱、走路外八的老母鸡都比不上,宰了都嫌肉老,只是白白浪费饲料。 “你还叫什么叫!哭什么哭!我叫你生,你就给我生!” 二乔戴着倒三角形的黑色镂空皮眼罩,穿著露肩又露胸的紧身黑皮衣,手上拿着一条黑色牛皮鞭,双手叉腰,双腿叉开,火辣辣的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像只小绵羊的光藏。 “可是,我是男人耶!又是个和尚,怎么生!”光藏哭哭啼啼的,流着泪水,汲着鼻涕,委屈极了。 “噜苏!”咻一声,二乔用力甩了一下皮鞭。“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不晓得!桃丽羊都复制出来了。真是的,你多少也吸收点时代信息好吗?不要成天到晚念那个阿弥陀佛!” “可是……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和尚,除了念经,我什么都不会……”光藏期期艾艾的,吓得发抖,像个小媳妇。 二乔看得有气,咻地又挥了下皮鞭。 “唉哟!”光藏吃痛叫起来,一双眼吧嗒吧嗒的又渗出水。 “你出息一点好吗?”二乔拼命鬼叫,一副穷凶恶极。“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千里迢迢从二十一世纪跑回来嫁你的?那个可恶的崔从诫,跟狗借胆,竟敢休了我……我非得让他好看,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可是……”又可是了。光藏啪嗒啪嗒地抽泣着。“人家是男人,又不能生孩子……”为了证明,他抓起僧衣,露出两颗小鸟生的蛋。 二乔白他一眼,吼说:“谁说有蛋就不能生!要不然,那些鸡鸭鹅呀怎么生出来的?” “可是,人家是和尚,又不是鸡啊鸭呀鹅的。”光藏委屈的嘟起嘴。 “你还敢跟我顶嘴!”咻地,二乔大力挥了一鞭。 “妳不要那么凶嘛!”光藏呀呀叫起来,又扁嘴流鼻涕起来。 唉!他真是后悔,没事干么千里迢迢的从蔡州逃回来,娶了这个母夜叉。人家他还等她等了四年!原以为等的是那个温柔娴淑的小女人,谁知道她竟然性情大变,变成东瀛扶桑国来的牛皮鞭sm女王! “不凶你会听话吗?”二乔又咻咻的挥起皮鞭。 “好嘛、好嘛!”光藏坦开胸,露出背,一副委屈就义的可怜表情。“妳要我生,我就生。可是妳要我从哪里生?从肚脐生?嘴巴生?还是从屁股生?”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都准备好了。”二乔拿出一个透明、黏呼呼的子弹尺寸的胶囊。“地府的阎王用转轮盘送我去一个叫二十五世纪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生小孩的。我跟他们要了一打的sample,准备以后自己办厂,大量制造。来!”她把胶囊翻过来。“像这样,把我的头发放进去,再滴入一滴血,再放进一根你的头──谁叫你把头发剃光的?”突然摸到一个光头,二乔简直气急败坏。 这简直是非战之罪,光藏不甘不愿说:“妳忘了? 第28章 我是个和尚,和尚当然要剃光头。” 说的也是。二乔敲敲手指,有了主意。 “算了!你随便拔一根毛给我好了。” “毛?”光藏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呀,光溜溜的。“鼻毛可不可以?” 二乔叉腰瞪眼,大声吼说:“谁要你的鼻毛!把手举起来!”用力拔了一根腋毛。 “好痛!”光藏哟叫起来,叫得跟女生一样。 这个娘娘腔!二乔又瞪起眼。 她实在真后悔,悔不当初!她应该留在二十一世纪,跟杜又铭双宿双飞不要回来的!她原以为,光藏只是出家当和尚,又不是变性了,谁知一个雄赳赳的大男人,怎么被她求亲后全变了,变得比女人还娘娘腔! 唉!悔不当初埃 “来,把嘴巴张开!”她硬把他的嘴巴撬开,使劲把“卵囊”塞了进去。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好了!”她拍拍光藏的肚子。“就等十月怀胎,它熟了自己跑出来。” “什么?十个月?”光藏摸着自己一下子突然隆起来的肚子,脱口叫出来。 他要像这样带球过十个月?这……未免太那个了吧! 他张大嘴巴,望着挥着皮鞭、一副得意洋洋的二乔,心中后悔死了。怎么会这样!故事结尾不都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不是王子,你是和尚。”二乔叉着腰,呵呵笑起来。 番外二 和尚居然会怀孕! 这是元和皇帝登基十年来,最脍炙人口、轰动长安城的大事! “哎呀!没想到二乔那么能干、那么厉害!”崔母啧啧称奇,一脸“实在没想到”。 “就是啊,早知道我就不该把她休了。”崔从诫睨了睨新娶的老婆,后悔莫及。 原以为这回娶个粗腰肥臀的老婆,比较会生养,天晓得,挑啊捡的,还是娶到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但这回── “人家都不认为我老婆有问题,反而都笑我崔从诫“没种”!” “我看还是把二乔找回来吧。” “可是,娘,”崔从诫提醒他老娘。“大肚子的是和尚光藏,不是二乔。” “这有什么关系!”崔母不以为意。“能生就好。只要能下蛋,管牠公鸡母鸡,全是好鸡。” 所以,为了洗刷他被讥笑“没种”的耻辱,崔从诫办了一桌“请罪酒”,宴请二乔和光藏。 二乔脚蹬着五吋的细高跟鞋,手执着黑色牛皮鞭,大刺刺的踩进崔家特地铺的红毯道。光藏大腹便便的跟在她身后,迈着东洋相扑选手的外八字,一副不胜羞涩。 “你找我来干什么?”二乔一脚跨在矮板凳上,凶煞地甩了甩皮鞭,鼻孔朝天,神气的睨着崔从诫。 崔从诫吓一跳,退了一步。 “妳先请坐,二乔,我的好媳妇。”崔母连忙打圆场,搬了板凳,用袖子擦干净,伺候二乔入座,替她斟了盅酒。“来,二乔,我敬妳!” “这里面没下毒吧?”二乔狐疑地瞪着她。 “当然没有!”崔母连忙撇清。“今天找妳来,是要跟妳赔罪的。都是我不好,二乔,我没想到妳那么能干厉害,居然也能生孩子,都怪我看走眼!” “不是我生,是我老公生。”二乔不耐烦的挥手。 这个臭婆娘,当初是怎么对她的,一知道她能“生”给她看了,态度就完全不一样。 “不管谁生都一样,反正能生就是了!” “是啊,二乔。”崔从诫赶紧说:“我错了。看在我们过去也好过一场的分上,请妳回来吧!人家都讥笑我“没种”,我相信妳一定能证明我的无辜的!” “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二乔冷笑。 “二乔,我求求妳!”崔从诫跪下去亲她的高跟鞋。“只有妳才能证明我是一个“有种”的男人,我求求妳!” “唔……”看他那么可怜,男性的自尊全踩在她高跟鞋底下了,二乔考虑一下,说:“你这个混蛋,跟天借的狗胆,居然把我休了,要我回来是不可能的。不过……” “怎么样?”崔从诫两只前手攀在她椅子,两眼湿漉漉的。 “看在过去的分上,我可以考虑娶你当小的──” “真的?”崔母抢先叫出来。“只要能生,大的小的我们都不计较!” “你说呢?光藏。”二乔转向光藏。 光藏动一动他大得像番瓜的肚子,一副大房的宽宏气度,说: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开什么玩笑!他堂堂六呎四的男子汉大丈夫,天天带着球跑,走路像企鹅一样,象话吗?怎么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丢人现眼,要丢脸当然要一起丢脸! “唔……好吧!”既然光藏都没异议了,二乔就勉为其难答应收崔从诫做校反正她从二十五世纪带回来的sample还剩一大堆。 “太好了!”崔母拍手叫起来。鸡生蛋,蛋生鸡,只要能生,就是好蛋的鸡。 “太好了……”崔从诫举起袖子抹掉眼泪。千辛万苦,他终于可以证明他是“有种”的男人了。 “太好了。”光藏心中窃喜。堂堂六呎四男子汉大丈夫,他总算不必再一个人丢脸了。 喔呵!二乔叉腰甩着牛皮鞭。来来来!照过来、照过来── “叫我女王!”她抬高下巴,好不得意。 番外三 反了!反了!这下子简直反了! 男人居然生起了小孩,乱了天地阴阳! “秦广王!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这下子我看你怎么收拾!”十殿转轮王透过水镜,看见大肚子的和尚,简直差点昏倒。 秦广王从容的瞥他一眼,一副嫌他大惊小怪。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反正一样是怀胎生子,公的生的或母的生的,还不是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转轮王中气十足,在他耳边破口大吼。 “颠倒性别、阴阳倒错,怎么会一样!你想想,如果阎鬼大腹便便生个小鬼,那还象话吗?” 怎么扯到他身上了?阎鬼连忙摇手,死命撇清说: “这不干我的事,我是鬼殿神,不是人,不能生小孩的!别扯到我身上!” 秦广王还是不急不忙,悠悠哉哉的,说:“那样不是比较有趣吗?老是一个程序一个动作,那多无聊。再说,你有听到他们抱怨吗?没有,对不对?” “秦广王!”转轮王简直气结。 天地生阴阳,万物皆有自己的属性,世界是靠这样的阴阳秩序建立的。他们地府管人的死活,也是靠这样的阴阳秩序定规矩的。可是秦广王这个臭小子,老是捅一推楼子让他们收拾。现在他们地府在天庭的评比分数已经很差了,这个秦广王却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知警惕! “过来!”他把秦广王拉到玄冥殿中,关起厚厚的门。“我问你,你还要给我们惹多少麻烦才肯霸休?打破鬼门那笔帐,我已经不计较了;扰乱古来今往的秩序,我也算了,你居然还带那个凡人到二十五世纪,让她拿了“试管胶囊”,搞得连男人都怀胎,你到底想怎么样?” “别激动,容易生皱纹的。来,吃颗糖。”秦广王仍一副嘻皮笑脸。 “你──”他以为他拿他没辙是吧? “我说十殿王,就算人间乱了阴阳,也有天庭去操心,还轮不到我们地府担忧,你穷紧张什么?” 他当然不紧张,他怎么会紧张呢,每次出了纰漏,到天庭听玉皇大帝那老头叨念说教的可是他十殿转轮王,又不是秦广王,他怎么会紧张! “我要你马上去取回那“试管胶囊”,把一切恢复原状!”他对秦广王下命令。 “那多没意思。”秦广王意兴阑珊的态度简直让人咬牙切齿。 “好!”转轮王忍耐不住了,重重点了点头。“你一定要这样恶搞,是不是?” 秦广王勾勾嘴角,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看着他。 “好!”转轮王大叫一声,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扑了过去,伸手去扒他的衣裳。 “你……你干什么?”秦广王大惊失色。 “你不是说乱了阴阳很有趣吗?我要跟你生小孩──” 他们十殿阎罗同时具有神性、人性、鬼性,原本就是雌雄同一体同在一性内。 “你别乱来!”秦广王连忙推开他。 开什么玩笑!地府一殿秦广王的美貌是众所皆知的,要是生了孩子,腰粗一寸、臀部肥了一寸,身材完全变形,岂不全坏了他清俊美男子的形象! “那么,你到底去不去把东西取回来?恢复一切秩序?”转轮王又扑过去威胁。 “好好好!”秦广王没辙。“可恶,拿这一招威胁我!” 转轮王得意的笑起来,他也没想到这招这么管用。 不过……呃,话说回来,如果秦广王不受威胁而弄假成真呢? 嗯……他转头看看一脸气呼呼的秦广王,那鲜丽的唇,红得像草莓一样,鲜嫩又多汁,让人忍不住想吃一口。 唔!如果真的弄假成真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看,我们还是来生个小孩好了!”他双手一张,扑向秦广王。 秦广王赶紧往水里一跳,由水镜遁逃。 “看你逃到哪里去!”转轮王噗通一跳,跟着追了过去。 管他什么天地阴阳,乱了就乱了。 所以,就这样,这个故事的结尾全都乱了!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