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第1章 《假梦真泪》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母亲故世已经一个月,韶韶半夜惊醒,仍然会脱口问:"妈,你又咳嗽了?"朦胧中起床替她斟杯开水,握着杯子,才蓦然醒觉,母亲已经逝去。 可是她总是听见母亲捂着嘴闷咳怕吵醒她。 只得叹口气再睡,当然很难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只得拖着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闻部办公,开头时人称区小姐,渐渐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面就开始叫大姐,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还当是尊称,不接受也不行。 这些年来,手下众女生统统放过一个月以上的长假,除去区韶韶,超过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结婚,就是生子,两者都轮不到韶韶。 外国人做上司,一日赞曰,"区,每个女生像你就好了。" 你听听看,这是褒还是贬? 当年韶韶自大学毕业,一踏进社会,就考新闻部的助理新闻主任一职。 主考官一排坐开,问道:"区小姐,告诉我们,你为何考虑到新闻部任职?" 她记得她编排了一个别致而认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说要把年轻的理想贡献给社会之类。 而事实上她必须找一份收入稳定兼有升级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负担母亲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运,她进新闻部那年,男女刚刚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职级,且可领取房屋津贴。 韶韶与母亲很合得来。 大学里同学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妈妈的女儿。 动辄一句"啊,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妈妈",便推掉许多约会。 韶韶是少数觉得她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的女儿。 她认为母亲漂亮、优雅,有幽默感,修养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儿上乘——啧啧啧,韶韶,你一嘴广东英文。还有,拜托拜托,唐太宗不姓唐。 后来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来,也一定化个淡妆,换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条牛仔裤跑天下,要见总督了才抹些胭脂。 这些年来,没有成家,也是为着母亲。 这样说很冤枉,其实母亲最盼她早婚,"你是独生儿,妈一归西你就一个亲人也无,赶快结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经事。" 韶韶很怀疑,"这样仓促,会离婚的吧?" 可是母亲马上回答:"你以为小心经营就不会分手?婚姻讲的是缘分,其他概不计分。"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学与同事。 一成家已无暇兼顾父母,再生下一两个孩子,只见她们成日忙得蓬头垢面地鬼叫,被家务助理牵着鼻子走,开会开到一半都得窜出去问孩子热度退了与否,内疚得心如刀割,两头不到岸,既无法专心工作,又不能亲手照顾孩子,异常痛苦。 韶韶也很会讽刺她们,"你们不必怕'九七','九七'来了才没现今这么兵荒马乱。" 她那独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艳羡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母亲故世了。 母亲生前不易侍候,她没有亲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余时间极多,但是韶韶从来不以服侍母亲为苦,她喜欢陪母亲旅行。 可是母亲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恶东洋人,虽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电器;又嫌东非落后,不愿意去,年年只得逛美加东西两岸,跑了个滚瓜烂熟。 韶韶愿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开始,母亲身体已经显著变坏。 韶韶男友邓志能是政府医生,负责替伯母检查,伯母填写姓名时写姚香如。 他唤她姚女士。 姚女士爱抽烟,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这位世侄也奇怪,从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志能仍说:"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烟解解闷,许是唯一乐趣,那么些年了,不必戒。"十分开通。 新闻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飕"一声忙起来,从前事大可以板着面孔敷衍儿句。现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后,连一个见习记者都可以指着总新闻主任得意洋洋地说:"我投诉你。" 韶韶一日同上司说:"我也想投诉英女皇。" 上司问:"她有什么不当?" "她没送圣诞卡给我。" 母亲去世之后,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亲陪她,不是她陪母亲。 韶韶用手撑着腮。 真可怕,全被母亲讲中了,世上一个亲人也无,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觉悠然而生。 电话响了,韶韶拎过话筒,脱口而出:"新闻部。" 对方比她更幽默,"啊,对不起,我打错了。" "是志能吗?" "正是。"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倒是有一丝高兴。 "我当然不知,我今夜刚回来,满以为会吵醒你。" "什么事?"没好气。 "聊聊天。" 韶韶看看闹钟,清晨六时半,"有什么话好说呢?" "要不要结婚?"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志能没好气,"人家贵为一署之长,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是老几?东施效颦,笑大我的嘴。" "呵。"韶韶唯唯诺诺,"大嘴,大嘴。" "快起床淋浴,我来接你出去吃早餐。" "今天是礼拜天,难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风,看样子不用上班,您老饶了我,行行好,给我补一觉。" 志能似没听到,"我五分钟后到。" "你在哪里?" "你楼下,我正用寰宇通讲话。" 韶韶只得起来。 刚打呵欠,忽然听得一声咳嗽。 她转头,"妈?" 一径走到母亲卧室去,"妈,妈。"眼泪簌籁落下来。 幸亏此时邓志能已经上来按铃。 韶韶脚步踉跄地打开大门,"大嘴,我想过,结婚就结婚吧。" 邓志能握着她的手,"呵,也不用感怀身世呀。" "我要一只巨型钻戒,我要白缎婚纱,我要到坦几亚旅行。" "没问题,听说你颇有私蓄。" 邓志能其貌不扬,但是正如母亲生前所说:"韶韶,他能叫你笑,这是最难得的。" 邓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个圈子,"韶韶,伯母的东西,你该整理一下。" 韶韶又落泪,"不想动。" "卖掉房子,赚一笔,嫁过来,有钱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 韶韶不语。 "我帮你收拾吧。" "我们先去文华吃早餐。" "小姐,"邓志能叫起来,"既然打算结婚,就得省吃省用,还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厅?我带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浆粢饭才是正经事。" 韶韶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路上,邓志能说:"你别多心,我想问一句,伯母有无钱留给你?" 韶韶说:"你大概想打听我有多少嫁妆吧,对不起,家母当年自上海带来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话,我还在欧洲游学呢,何用打一份牛工。" "你外公呢?" "外公十多年前已在旧金山逝世,遗产由舅舅一家人继承,我与表兄弟姐妹并无联络。" "那么,你父亲那边的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此君,他一早离开我们母女,我也不觉有任何损失。" "你不想去找他?"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邓志能拍一拍手,"这口气叫我奇*书*电&子^书想起一个人。" 韶韶没好气,"谁,秋瑾?" 邓志能,"不,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区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亲无靠。" "又怎么样?" "你不觉得心寒?" "见死不救的亲戚才叫人心寒呢。" "区韶韶,你心肠同你口角一样刚强吗?" 韶韶冷笑一声,"有过之无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 "去,去把你父亲找出来。" 韶韶改变话题,"大嘴,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 邓志能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 饱餐一顿之后,回到公寓,韶韶叹息一声,卷起袖子,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拉开母亲生前用的壁柜。 她与邓志能都呆住了。 壁柜里井井有条几只旧皮箱,且贴着标签,旧衣物,送慈善机关。 姚女士病了一段时期,原来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韶韶红着眼睛微笑,"家母一向比其他母亲可爱。" 邓志能点点头。 "这里有只皮鞋盒子,没标明给什么人。" 韶韶却轻轻捧起另一只小盒子。 邓志能问:"那是什么?" "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开来,里边的糖已经吃光,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骤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 邓志能动容。 "十多年了,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 "看看鞋盒里是什么。" 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这是我第一双鞋子。" "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呵,不得了,笔触似克定斯基,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可别抹煞了天才。" 第2章 韶韶白他一眼。 还有小小几只锦囊,里边有若干项链戒指等饰物。 "看到没有,就这么多了。" "堪称家产微薄,罢,谁叫我爱你呢,不计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 她轻轻拆开,那是两张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经过人工上色,十分精致,简直像艺术品。 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连忙递给邓志能。 "这是家母。" 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好一个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耳环是两朵花,穿件旗袍,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小邓问。 韶韶黯然说:"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张。" "这里。" 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四人齐齐看着镜头,露出雪白牙齿。 "是同一家照相馆,叫上海万象。" "看,"韶韶说,"看她年轻时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着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时上海解放没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 "去,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 小邓却说:"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 "他们的同学、朋友、亲戚。" "他们姓甚名谁?"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从没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 "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 "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 "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 "紧要关头呢?" "你呀,你驮我上西天。"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何用?" 韶韶答:"无用。"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呼啸山庄》,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荣幸之至。"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 从这些小故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给我五年,若无作为,立刻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 小邓没好气地问:"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韶韶解释。 "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 "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 "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 "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 "不好奇?"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床。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情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奇*书*电&子^书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妈妈,你有话要说?" 一片沉默。 "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 韶韶下床,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铮"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 "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小邓沉默一会儿,"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故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性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这是谁?" 邓志能看着女友,"你的出生证明书?" "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 邓志能又问:"你有无姐妹?" "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么,"邓志能说,"我的结论是,这个许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许韶韶。" "大嘴,你勿要乌搞好不好?"韶韶愤怒了,"家父姓区,叫区永谅!" 邓志能看看四周,"我们回家再讲。" "这个题目毋须再讲,到此为止。" 韶韶把那张出生纸重新锁好。 但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回到公司里,舌焦唇燥,讽刺上司,斥责下属,对会议开始了还在乱钻的记者厉声说:"坐好!" 然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块肌肉正不住轻轻颤动。 如果许旭豪是她父亲,区永谅是什么人? 到了黄昏,因立法局会议仍然进行,新闻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复下来。 谁是父亲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经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经准备结婚,最主要的是,她两岁丧父,没有印象,明知损失不可弥补,早已放开怀抱。 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与她无关。 对她来讲,最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这里,她金睛火眼批阅新闻稿。 抬起头,已经晚上十时,拨电话给邓志能,邓大夫在急诊室,也还没下班。 韶韶坐下来。 这个都会焉得不繁荣,超时工作,已视作等闲。 她步行到停车场取车。 遇一洋同事说:"好圆的月亮。" 韶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 汽车电话响。 是邓志能的声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体贴人,此刻一杯冰冻啤酒已可救区韶韶贱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亲。 第3章 捧着啤酒,韶韶说:"真没想到家母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小邓说:"太好了,什么都不讲,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么马后炮。" 小邓抬起头回忆,"伯母从不诉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简直不正常。" "真的,'孝顺儿孙谁见了'便是最大的牢骚。" "许多的,孩子们爬在足前仍不满意呢。"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你十分幸运。"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么,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亲到底是谁?" "要不就是许旭豪,要不就是区永谅。"讲得十分取巧。 "邓大夫,你才应该到我们新闻室来做发言人。" "你出生纸上姓许,宣誓纸上姓区,你的小中大学文凭都是区韶韶,新闻部证件也姓区,身份证护照上也写区。" 韶韶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要改姓许也来不及了。" "其实我最应该随母姓姚。" "那时不作兴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个父亲不可。" "结果还不是没找到,吃人的礼教。" "那位区先生肯出让姓字,已经不错,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儿,有权分享他的产业。" "慢着,你假设我姓许?" "是,后来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继父姓区至今。" 很合理的假设。 "他们二人在何处?"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们已经去世。" "两个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们。" "你说得对。"她也不会因此爱母亲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邓忽然想起来,"伯母去世后你有没有登讣闻?" "有,同事们出了许多力,事后亦有刊登启事谢他们一声。" 小邓沉默。 韶韶问:"你的意思是,我会自他们处得到消息?" "或许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 韶韶有点累,揉揉眼,"如果恢复姓许,凭出世纸我可领取英国属土公民护照。" "你若申请居英权,一定是首批获得护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弃权。" "我曾苦劝你。" "我告诉过你,邓志能,我不喜欢拿英国人给的特权。" "那么,你跟我入英籍。" "邓志能,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区韶韶,我们好似不大像情侣。" 韶韶微笑,"向往那种对白也容易,买本五十年代文艺小说高声朗诵包你满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缅想往事,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接了外快回来做,不知是谁,叫她翻译外国电影的中文字幕,一边摊开剧本,一边听声带,重复又重复。那部电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问:"你爱我吗",然后又轮到女主角问:"你呢,你可爱我",后来她车祸撞断了腿,他误会她移情别恋…… 韶韶为他们心急,"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告诉他呀",幸亏最后是大团圆。第二章 母亲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觉起来,犹自听到"你爱我吗",荡气回肠。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礼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袜……都是母亲的心血钱,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双目湿润。 吃了那么多苦,到了今日,她区韶韶才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即使是可爱的邓大嘴。 韶韶落下泪来,可恨她没有能力叫母亲享福,母亲手艺至差一环是烹饪,韶韶手笨,只会煮罐头汤、即食面,老希望在母亲生日时弄一桌家常菜请她,这个心愿始终未偿。 一日,得知上司认识专栏作家蔡澜,而这位蔡先生十分会弄两味,韶韶异想天开,同上司商量:"如此这般,能否请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总新闻主任犹疑地说:"我们的关系十分客气,怎么好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想,女子过了二十七八岁尚不结婚,真会越来越怪。 接着母亲的健康急转剧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爱我吗",巫山盟的对白尚历历在耳,韶韶蜷缩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岁模样。 而母亲,母亲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书桌上,靠一盏六十瓦小台灯,连夜操作。 假如有父亲的话,她不必如此辛劳。 韶韶呜咽。 电话铃响,是邓志能的声音:"睡不着?"他猜得到。 韶韶说:"我们速速结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头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个月。"就这样决定下来。 韶韶落泪。 "想念母亲?" 韶韶不住哭泣,她记得母亲说过:"韶韶,志能也是个孤儿,对他好一点儿。" 小邓问:"要不要我过来?" "不,我很累了。" 韶韶挂断电话,苍茫入睡。 梦中见到母亲来抚摸她头发,她伸出手去,发觉自己的手小小,是个婴儿,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第二日,邓志能来接她上班。 两个人的上司听了消息都眉开眼笑:"结婚是人生大事,好极好极。" 两个星期后,他们在报上刊登一则简单的启事,某年某月某日邓志能与区韶韶在某注册处结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现买的礼服,没有用头饰,也不戴首饰,但是年轻的女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区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笔一挥,签下名后,成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开始。 韶韶已搬到邓志能的宿舍去住,心里踏实多了。 "适才有无注意到观礼席上有异样的客人?" "没有,谁来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问过陛下,她适逢子女婚姻纠纷,无暇出席。" "那你指谁?" "我希望看到你父亲。" 韶韶沉默。 他们随后忙着收拾衣物出门。 韶韶嘀咕:"为着这班同事才去置套礼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个月薪水。" "不过,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温柔地看着他,"邓大嘴,我爱你。" "呵,我终于自你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了,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时有人按铃,门外站着新闻室的办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们叫我送来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叠放大照片,已经冲出来了,另外一只名贵礼盒,不知装些什么。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难怪,镜头与手法已拍过无数达官贵人,驾轻就熟。 二人立刻细细欣赏。 半晌,才想起那只礼盒。 打开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们都知道她最讲实际,一只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汤都是它。 "有无贺卡?" "有。" 上面写着"区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苏舜娟敬贺"。 "苏女士是什么人?" "毫无头绪。"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许,茶具用得着,将来可以招呼客人。" 这时邓志能忽然叫她:"韶韶,过来看。" 他手内握着张放大照片,前方当然是一对新人,后边是观礼宾客,小邓指着其中一位太太问:"这是谁?" 韶韶一看,"不认识,也许是路过的好奇人。" 她曾派驻大会堂,一有空便下楼到婚姻注册处去看新娘子。 "好脸熟。" "每个中年太太都是脸圆圆,毫无分别。" 小邓目光落在那两只银相架镶的旧照片上。 "你来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捕风捉影。 "她的姓名,也许就叫苏舜娟。" 韶韶没好气,指着照片中其余的面孔,"那么,她,她,与她呢,又是谁?" 小邓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来看我最后一面。" "对,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一入区门深如海。" 幸亏行李简单,三扒两拨就收拾好。 以他俩的办事能力与生活经验,无事不迎刃而解。 不过韶韶也很明白,千万不能生孩子,否则千年道行,也丧在一朝。 韶韶的同级同事育有一婴,平时因工作繁忙,交给保姆打理。放假了,内疚的母亲特地花一个上午弄了一锅鱼粥,自以为美味非凡,谁知那一岁大孩儿不领情,不肯品尝,那母亲忍无可忍,把办公厅的威武使出来了,整个锅压在孩子头上,结果母子相拥大哭。 太迷人了,便会爱恨交织,真可怕。 不过母亲说过:"可是他们也给你乐趣。" 韶韶问:"我呢,我有无贡献?" "你一直与众不同,聪明、可爱、温驯、读书用功,生活中没有坏习惯,你是妈妈的至宝。" 韶韶记得她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那样稀罕的一块宝石,长大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么?" 韶韶回过神来,"没什么。" 邓志能当然知道她又在怀念母亲。 两人检查过飞机票及护照后拎着行李刚想出门,电话铃响了。 小邓立刻说:"别去听它。" "也许只是祝我们一路顺风。" 已经拿起听筒,幸好这次没脱口答"新闻室。" 第4章 "是区小姐吧,现在要叫声邓太太了。"声音轻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问。 "我姓苏。"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吗?" "正是。"那边也笑。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 "见是见过的,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上星期看到报上的启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结婚了,这电话是新闻室给我的,太冒昧了,不见怪吧?" 做公务员做得一点隐私也无,也只得新闻部。 等在那边的小邓,一边瞪眼一边指着手表,叫她有话快说。 "苏女士,我们正出门到飞机场去呢。" "呵,那么回来再通话,你们玩得高兴点,顺风。"识相地"咯"一声挂断线。 "苏女士?"小邓却紧张起来,"让我同她讲——"可是韶韶已经放下话筒。 小邓叫:"喂,你这人怎么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结束对白吗?" "我不知是苏舜娟女士。" "该姓名对你有特殊意义?" 小邓蹬足,"你并不关心自己身世。" 韶韶摇摇头。 她怎么不顾身世?粤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状况与个人状态,她区韶韶不知多努力把个人精神及健康状况维持在巅峰状态。 至于邓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开。 "飞机要起飞了,你还不动身?" 他们并没有去坦几亚,那个地方黄热病流行,政治又不稳定,韶韶且不会讲法文。 向往归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国最穷的穷乡僻壤去教村童英语一样,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繁荣安定的夏威夷群岛。 虽然俗,照样玩得很高兴。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槟醒醒神,再决定吃日本菜还是吃法国菜。 因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过了二十岁才有机会乘飞机,不过母亲已尽量带她四处散心,她最喜欢澳门,同母亲坐三轮车,买蛋卷、看电影,还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机器,赢过十块钱,母亲告诉她,那机器又名"一只手臂的强盗。" 后来同母亲到拉斯维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门好玩。"绝对是真话。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韶韶不会那么快结婚。 生活并非不美满,韶韶不想去发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间,小邓念念不忘那位苏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说:"早知把她也请来了。" "苏女士是整件事的锁匙。" "事,什么事?" "你的父亲是什么人。" "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谁不重要。" "对此刻的你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亲而已。" "我们孩子的外祖父。" "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 "咄!" 就这个题目本来已经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风阳光细沙着实地软化了韶韶,她改变话题说:"你知否整个威基基是人造沙滩?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邓却说:"那位苏女士并没留下电话号码,你猜,她还会不会同你联络?" 韶韶已经睡着,一脸平和。 她的梦境与她的表情刚相反。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光线柔和,一个中年人背着她坐。 她礼貌地问:"是父亲吗?"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打算不着边际地问候几句,那中年人转过身子来—— 脸上没有五官,是张白板面孔。 韶韶骤然惊醒,遍体生寒。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 别小觑了区韶韶,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被尊称大姐,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更好办了。 她说:"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所以来问你们。" "啊,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由我经手。" "是苏舜娟女士是吗?" "一点不错,"年轻人满脸笑容,"让我看看,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相当罕见,一般都自称李太太、张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亲,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 "谢谢你,咦,这是彼得兔子吗?"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 "给我一套。" 小邓拿到电话,"好家伙。"他兴奋地说,"区韶韶,我早知道你会办事。" 韶韶不语,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 "我们回家再谈。" 韶韶低下头。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叫水落石出,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 趁还有假期,就试一试吧。 韶韶轻轻叹口气。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一见,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他想想说:"查出究竟,然后将之搁在脑后,一劳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经逝世,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 "哎哎哎这不是你。"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 真的,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广东人,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吗?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样喜欢他,也愿意放弃他。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韶韶就无限感慨,心中牵动,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这话完全是真的。 一过了二十一岁,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 她对邓志能,是不同的一种感情。 "一分钱买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 说得是。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我找苏舜娟女士。"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请等等。" 电话放下,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苏女士环境不错,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 "哪一位?"她爽朗的声音来了,"我是苏舜娟。" "苏女士,我是区韶韶,还记得我吗?"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许是韶韶多心,声音竟有点哽咽,但随即恢复正常,"好吗,蜜月愉快吗?" "一切都好,苏女士,我想同你见个面,你方便吗?" "啊,"她怔住了,但随即说,"可以,可以,我们出来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时,行吗?" "没问题,我在文华楼下等。" 电话挂断,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 "怎么样,"小邓在一旁问,"凭直觉,是敌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说,"绝对是好友。" 小邓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讶异,这是她的私事。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区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 小邓恼怒,"你胆敢剔除我!" "我已决定单刀赴会。" "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 "邓志能,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 韶韶气结。 也许假期过后,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韶韶同他讲条件:"另一张桌子,不准出声。" 因约的是长辈,韶韶早到十分钟。 睡足了,又晒过太阳,肤色健康,穿便装,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无限怜惜,真要对她好一点,她已经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四时零七分,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 "韶韶?" "苏女士。" 很自然地,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苏女士环境不错,韶韶目光过处,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 母亲生前,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 "韶韶,我们早该见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学。" 韶韶松口气,叫声"苏阿姨。"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刚才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寒毛全竖起来,心里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 韶韶连忙安慰,"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 "对不起。"苏女士连声道歉。 第5章 "苏阿姨,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我们母女好生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 "你们?" "我与……外子。" "啊。" "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没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嘘。 "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雳,致送——花环。"苏女士声音低下去。 韶韶轻轻说:"有人活到八九十岁,家母没有。"眼睛看着远处,动都不敢动,可是过一刹那,睫毛一霎,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苏女士说:"知道你结婚的消息,真高兴。" "谢谢你。" "我们一直记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点点头。 苏女士同她母亲不一样,苏女士是那种十分爽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非常难得,而母亲,则凡事先观察一会儿,然后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见放在心里。 这时有人过来,递一块手帕给韶韶。 韶韶连忙介绍,"我丈夫邓志能。" 苏女士立刻抬起头,细细打量小邓,像她那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又有智慧的前辈,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底子。 但见邓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装,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肤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飒飒的区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满关注的眼神! 选夫选德,可见区韶韶有智慧。 苏女士笑了,"好,好,但愿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眼光。" "呵,苏女士也有女儿。" "我有两个孩子。"苏女士微笑。 "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这时,邓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给苏女士看。 "苏阿姨,这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是当年的您吧。" 苏女士一看那张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颤动起来,接过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这是我,这张照片我也有一份,当年香如复印给我,我在离乱中失去,没想到香如一直保存着。"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非比寻常。 "这照片,可以给我吗?" 韶韶答:"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苏阿姨,这是你,那是我岳母,请问,两位男士是什么人?"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不过,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苏女士凝视照片,"这,"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这是外子。" "啊,"韶韶说:"那么,长脸这位呢?"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是我生父吧。" 苏女士抬起头来,"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邓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遗腹子?" "是。" "可是——"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小伙子,够了。"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苏阿姨。" 苏女士举起手,"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 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交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奇書網整理提供]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第6章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 "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拎着回家。"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 "咄,我早就发觉了。" "怎么不说?" "这样明显的事,说来作甚?" "我偏偏没看出来。" "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 "什么意思?" "远视,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烦,粗枝大叶,自有福气。 韶韶索性选购一只相架,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这就回了礼了。 赴会那夜,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种所谓"小黑裙",细细吊带,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当,小邓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粤语赞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过旧丝绒晚装披上,天衣无缝。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轻轻向他们招手。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众星伴月,小邓大受欢迎。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我两个女儿,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脸圆些,比较像母亲,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种风情,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们三人年纪相仿,在烛光下,用白酒伴着对白,一下子就熟络了。 小邓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们。 苏女士同那小伙子说:"你今晚怎么不讲话?" 小邓笑笑,"自从婚后,我常用字只得是与好罢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谢谢阿姨,你别看韶韶神气活现,其实外强中干,非常孤苦,说不定几时还得做高龄产妇,苦头有得吃,让她一点,也属应该,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争的。" 苏女士很感动,"好小子,这我就放心了。" "苏阿姨,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来。" "呵,原来如此。" 这时,他听到韶韶谦曰:"呵,对于衣着妆扮,我毫无心得。" 可是那两位女生也忙不迭说:"但求整洁罢了,工作也很忙,哪里有资格讲究那个。" 小邓放心了。 那两位小姐绝对不是喜在嘴头上占便宜的肤浅之辈。 奇芳跟着说:"如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吗?" 奇芳笑笑,"我已经结婚了,正确地说,且已离婚。" 韶韶说:"离婚是近代最普通的伤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样常见,却仍然那样无奈。" 韶韶说:"会过去的。" 这时燕和说:"我也那样劝姐姐。" 韶韶忽然感怀,"你们多好,姐妹俩,有商有量。" 她们姐妹微笑不语。 苏女士这才说:"你没见过她们吵架呢。" 吃甜品之时,韶韶取出相架,送给苏女士。 苏女士接过,"自此我们要维持联络。" "一定。" "你不晓得你有多像你母亲。" "是因为这件古董外套吧?" "这件外套还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时丝绒叫天鹅绒,是不是?" 苏阿姨长长叹息一声。 "苏阿姨你真念旧。" 她刚想说什么,侍者已递上帐单。 饭局就这样散了。 在车上,韶韶像个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谈着各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妆扮。 小邓不出声。 "喂,整个晚上冷眼旁观,有何心得?" "我?我觉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吗?"韶韶愕然,"我怎么看不出来。" "说你笨就是笨。" "我还算笨?"韶韶不服气。 "笨得一等一。" "咄!偏见。"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聪明百倍。" "愿闻其详。" "到了这一刻,你都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韶韶蓦然想起,"这倒是真的,忘了问。" "人家苏阿姨故意回避不谈。" "你别多心,她不是那样的人。" "也难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聪明人,你还看到些什么?" "两位小姐都不快乐。" 韶韶问:"你凭什么那样讲?" 小邓笑嘻嘻,"她们的眼睛似在说,怎么区韶韶会嫁得如此好夫婿?艳羡得闷闷不乐。" 谁知韶韶也会给丈夫一个意外喜悦:"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咳嗽声。 "妈妈?"她轻轻掀起被褥。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她看到一轮明月。 除下来的旧丝绒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过去,说道:"妈妈你是否有话同我说?"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惊转头,看到邓志能站在她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握着手,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静寂中听到邻居有新生儿啼哭声,他母亲呵呵地哄他。 此际,韶韶又打个呵欠阖上眼睛。 醒来,小邓已煮好鸡粥,且买来上海油条。 也算没话讲了,韶韶觉得新婚生涯美满,几乎不想回到办公室去。 她问小邓:"我们够不够靠节蓄这样过一辈子?" 小邓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头金尽了,这几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过是想你假期完毕继续有力气搏杀养家,你倒吃撑了想退休?" 韶韶顿时气馁。 工作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荆棘。 "韶韶,告诉我,你可快乐?" 区韶韶毫不犹疑,"我当然快乐。" "你母亲的身世不叫你为难?" "大嘴,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小邓颔首,"真是笨有笨的好处。" 韶韶把脸趋近去,"这不是大智慧吗?" 小邓没好气,"人家苏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妈妈,那么,我妈也不是聪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遗传,伯母这么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现。"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总督来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错认他乡作故乡。" "能不能求调?譬如说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传,轻松得多。"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不过,我喜欢做京官。" "贴近陛下,哎?" "谁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吗?" 果然,一销假就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七点钟仍咬着汉堡包答记者询问。 放假时间长的几分肉又还给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几十年功力,从不间断,天天长脂肪才行,而人,总有睡不着吃不下以及发一两度烧的时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么努力维持他们的体重。 一日,忙至尾声,站起来,伸个懒腰,只觉一脸油腻,只想匆匆回家去泡个热水浴,忽然电话铃响。 韶韶喂地一声,照例报上姓名。 是一位女声:"下班没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楼下。" 声音十分动人,不像是小邓扮的,可谓飞来艳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是哪一位?" "啊对不起,"她笑了,"我是区奇芳,记得吗?" 韶韶大乐,"奇芳,你也姓区?"原来苏阿姨的丈夫姓区。 第7章 "你不知道?"对方愕然。 "我马上下来。" "耽会儿见。" 韶韶给小邓拨了个电话,报告行踪。 小邓叮嘱:"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几杯的人,你还要开车,别同她斗饮。" 小邓这种第六感没话说,韶韶同奇芳会合了,一到馆子,她便叫侍者烫米酒上来。 她告诉韶韶,"我路过,试着找你,不料这样有缘。"她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托着腮,十分娇慵。 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艳,频频转头过来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没有,自从那日见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个借口,前来约会。"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来,"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 "哈,你为什么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公务员,午膳只得一小时,怎么约人?下班钟数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个懒觉,办点私事,时间就如此报销。" "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 "你呢,你干哪一行?" "那日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 "对,瞧我这记性,你是名画家。" "画画容易成名难。"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非要成名吗?像你这样,经济不成问题,又有如此优闲嗜好,闲时作画自娱,怡情养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没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觉失笑,"那么,你何以证明自己?" "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证明什么?" 奇芳十分欣佩,"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 "咄,人家是谁,他的名气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潇洒,谁教你的?" "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日工作赶完已经大乐,心无旁骛,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也一般无甚出息,故此生活优悠。" 奇芳发呆,好生羡慕,"那么,你生活全无遗憾?" 韶韶一怔,转动酒杯,"家母过世得太早,我没能好好孝顺她。" "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 韶韶双目红红,"不在话下。" 二人正谈得投契,邓志能出现了。 韶韶"咦"一声,"你来干啥?" 小邓笑笑,"我来付帐呀。"朝奇芳点点头。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变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车子兜个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区。"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姓什么?" "同我一样姓区。" "太巧了。" "区是粤人大姓,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 "还说什么?" "她是个画家,盼望成名。" 小邓微笑。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可是一旦求名,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狱,一念之差。 "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 "她们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乐。" "你呢,小邓,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又是否过分?" 小邓不语。 "手术室风光如何?" "离开了工作岗位,不用再挂念。" "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 回家之后,酒气上涌,累得双眼睁不开来。 桌上一大篮花,香气扑鼻,韶韶问过"什么日子,谁送的花",已经倒在床上。 小邓喃喃道:"对牛弹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写着:"韶韶,我们结婚已三个月",此刻变成多余。 小邓恼怒说:"鲜花牛粪。"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小邓犹自悻悻然。 "粗胚。" "谁,我?" 小邓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 邓志能搁下报纸,"伯母对你放心了。" "也许是。"韶韶叹口气。 "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 韶韶再叹一声,"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与他厮混,绝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应你。"小邓忽然慷慨地说。,"应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养活你们母子。" 韶韶大笑,"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 小邓急,"喂,这是我的责任。"改了口气。 "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 "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 "敬业乐业嘛。" 奇芳笑,"到此为止,你一定忙。" "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 "我们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脱是个艺术家,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你好似不甚喜欢她。" "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 "哗,冠冕堂皇。" "失礼失礼。"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香如没有痛苦吧?"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 "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 邓志能说:"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邓摆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 "年轻人,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 "她应姓许。"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那韶韶为何改姓区?" "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 苏女士颔首,"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 "他叫区永谅。" "是。"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舜娟看着他,"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 邓志能全神贯注,"我必须保护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舜娟为难到极点。 小邓吁出一口气,"从头说吧,从头讲会不会好-点?"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交待的故事。" 苏女士生气了,"这是真事,并非故事。" 邓志能摊摊手。 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她吸一口气,说道:"当年,有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在同一家大学念书,感情非常好,稍后,那两个男生,同时爱上姚香如。" 苏女士声音内透露一丝无奈,一丝苦涩。 邓志能蓦然抬头,呵,的确是苏女士在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一直荡气回肠,他被吸引住了。 第8章 苏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爱的是许旭豪,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你看到那张照片,是在订婚那日拍摄的。当时,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 "为什么?" "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 "什么身份?" "年轻人,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 "当然,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试题。" "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医科,每日得死读十八小时。" 苏女士叹口气,"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邓志能看着她,"许旭豪,是一次运动中的党员吧?" "是,他相当明目张胆,并非地下党员。" 邓志能唏嘘,韶韶感情激动时,他老劝她:"喂,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们不是搞革命。"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战斗激烈,一夜,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失了踪,没有再回来,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旭豪是危险人物,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这些。" "那你呢?" "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 "这样被株连,岂非十分无辜?" 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双目看着远处。 邓志能很低声地说:"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 苏女士苦涩地笑,"革命、恋爱,都必须非常年轻。" 邓志能给接上去,"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改良生活要紧。" 苏舜娟说:"我没想到的是,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 "你且说一说,三个好友,如何失去联络?"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邓志能医生,邓志能医生,急诊室找。" 小邓立刻站起来回应。 苏女士马上说:"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暂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 现在,心静了下来,他犹豫了,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觉到一股压力。 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可是凭他的智力,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 他自沉思中走出来,"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一转头,发觉韶韶已经熟睡。 小邓啼笑皆非。 他轻轻说:"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猪,聪明、爱玩,从不关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灯。 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永远又小又笨,需要怜惜照顾,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他立刻变得老谋深算,是只妖精,必须好好提防。 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可是在邓志能眼中,她不会长大。 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 他在书房填税表,忽然听见咳嗽声。 他抬起头来,"伯母?" 他没有改口叫岳母,那时,他与韶韶尚未结婚。 他站起来,走出书房,"伯母,是你吗,你如果有话,可以同我说。" 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侧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时,有人推他,他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邓疲乏地笑,"爱妻,你可有表演三盖衣?" 韶韶关心的说,"你做恶梦?嘴里呵呵连声。" "我梦见伯母。" "她怎么样?" "我并无实际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叹息。" 夫妻俩握着手良久。 第二天,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 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 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 小邓忍不住,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一个给苏女士。 苏女士说:"坦白说,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 小邓微笑。 他仍然爱她。 果然,苏女士说:"他一直爱她。" "那,为何离异?" "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二则是想从头开始,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故毅然离开了他。" 她没有错到底。 在那个时候,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议。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听听这个故事。" "不,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什么?" "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苏女士抬起了头。 邓志能张大了嘴。 呵,他灵光一闪,一定就是区奇芳。 韶韶与她一见如故,有着异常好感,就因为血统关系。 "啊,"邓志能大悦,"韶韶原来有个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 苏女士默默不语。 "有什么困难?" "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她不易相处,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 "她们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苏舜娟语气中,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劳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种感恩,他对妻子可能言听计从,必恭必敬,但,他不爱她。 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运了,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简直万中无一。 "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 苏女士凝视邓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邓几乎没跳起来,"我才没盲目从妻,她这个人缺点之多——" "可是,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 那倒是真的。 鲁莽,急性子,全都是难得真性情。 苏女士叹息一声,"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 小邓怪不好意思,"把我说得太好了。" 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开始融化,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三两口吃光。 "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 小邓大为讶异,"噫,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这种事瞒不了一生,也毫无必要隐瞒。" "区先生不让我说,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就决定不让她知道。" 荒谬,"拖到今日才说可能更为尴尬。" 苏女士不语。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 小邓感喟,"她是问题儿童?" "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 小邓看着她,也许,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 不过,他是小辈,他只敢腹诽,他没敢当面说出来。 他终于说:"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 苏女士站起来,"谢谢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说这个故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 苏女士说:"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 邓志能忽然问:"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 "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 "我代韶韶谢你。" "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流。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日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胸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嘘,别透露你真实年龄。" "我从不隐瞒年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 "来,我们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 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哎,"韶韶毫无心机地说,"苏阿姨的女儿。"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过去一下吧。" 小邓咕哝,"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 第9章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挺脸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该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 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 "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燕和好像很高兴。" "高兴就好。" "会长久吗?"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 说得也是。 "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韶韶心惊肉跳,"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 "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第四章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每一样配件都叫得出价目。 "奇怪,苏阿姨怎么会允许女儿同这样的人走。" 小邓说:"唉,世上哪有那么多邓志能。" "有什么话好说,我讲在前头,我这几年都无暇生孩子。" 小邓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编剧说的,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他便开口道:"韶韶,我打听到你有一个异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愿意,可与她相认。" 一口气说完,他松口气。 韶韶眨眨眼,有点糊涂。 她没有要求邓志能重复,她把那短短三句话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邓志能肯定地说,"那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姚香如女士。" "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只比你小一两岁,你不记得。" "母亲会告诉我,我们无所不谈。" "我知道你会抗拒这件事,但是韶韶,这是事实。"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韶韶,她就是区奇芳。" 韶韶耳畔"嗡"地一声,"啊,所以苏阿姨找上门来。" "是,苏女士特来把这个妹妹归还给你。" 韶韶觉得身子飘飘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颓然说:"这种滑稽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议。" "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吗?" "可是,我对奇芳一无所知。" "慢慢发展感情呀。" "我觉得被伤害,妈妈为何一字不提?" "也许她有苦衷,因社会风气不开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别多。" "可怜的奇芳,我霸占了整个母亲,她没有母爱。" "她生活条件比你高多了。" "明知是个养女而寄人篱下——"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区永谅是她亲父,相信我,她并无吃苦。" "不不不,邓志能,你不会明白,后母是不一样的,即使明理的苏阿姨,也还是两样。" "但是你没有父亲,两家扯平。" 韶韶忽然说:"我需要一杯烈酒。"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兰地。 "那么,区燕和是什么人?" "燕和是苏阿姨的女儿,同你没有关系。" "可怜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样说。 邓志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怜的韶韶。" 韶韶说:"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过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过,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够再轻松了,惨!" "韶韶,多一个妹妹是好事。" "为何母亲守口如瓶,她不爱燕和吗?"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啊是,她不爱奇芳吗?" "那并不重要,那已经过去,你愿意与奇芳相认吗?" "可怜的奇芳。" "韶韶,韶韶。"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点,韶韶醒了,一言不发起床洗脸穿衣。 邓志能拉住她,"干嘛?" 韶韶抬起头:"考试,早些到考场。" 邓志能掴打她的脸颊,"七老八十,考什么试?" 韶韶看到窗外一轮明月,颓然说:"天还没亮,原来还可以睡一觉,记得七点正叫醒我。" "醒来!"邓志能握住她双肩摇晃,"没有考试,听见没有?没有考试。" 韶韶呆呆看着他,这时才蓦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结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还有一个家庭需要照顾。 她不出声,坐在床沿。 "可是做噩梦了?" 她微微笑,"是个美梦,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小邓靠在床上,手叠手,闭着眼睛,"是梦见老同学霍永锦吗?"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将来介绍老霍给我认识,那么,做梦就不会尴尬了。"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别理我。" 谁知小邓生气,"我怎么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红红,他倒是从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汤琼,上了三个月的早班,天天五点钟起来上班,丈夫却依然故我,日日过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说晚安,也不说一声早,由她自生自灭,才不会为她略为改变生活方式,暂时性都不可以。 汤琼告诉韶韶,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邓志能不是那样的丈夫。 当下他说:"讲话呀,发牢骚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谨,爱发泄就发泄。" 半晌韶韶才问:"苏阿姨为什么不直接把秘密告诉我?" "也许她觉得我比较聪明可爱。" 韶韶看着小邓,"我相信是。" "你几时与奇芳相认?" "混熟了再说,"韶韶叹口气,"大家已经成年,光是讲往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拉倒。" 没听到回应,一看,邓志能已经歪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他的确累到极点。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亲一早就起来改卷子,六十年代兴起许许多多夜校,母亲曾去教过国文,九点多下课回来,立刻睡觉,天尚未亮就改功课。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外快,什么样的杂工母亲都肯做,赚得一钿是一钿,都是那种极费精神时间的兼职,毫无前途的廉价劳工。 有一阵子,母亲是邻居口中那"推销人寿保险的上海女人",那时,区永谅与苏舜娟在干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小洋房内享福吧,佯称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惊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恨意,呵,要即时扑灭,不应有恨,她的童年生活虽然比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却并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调换身份,韶韶还不愿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与燕和是那样天真,简直还未自蛋壳中孵出来,是极端受保护小动物,真正吃亏。 况且,区永谅不过是小康,并非大富,这样出身的小姐,最难找到伴侣,不能吃苦,没有收入,一般家庭无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会觉得不值什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点儿尴尬的。 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每天早上起来,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像现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闻室去。 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 到了楼下,才发觉是个大雾天,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不过空气十分新鲜。 韶韶吸了一口气,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转过头去。 呵,她知道他是谁。 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不致失礼。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早,区先生。" 是,那是区永谅,头发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深色西服,显得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 他清清喉咙,"你知道我是谁?" 韶韶忽然讽刺他,"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区永谅呆住了,缓缓低下头。 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区韶韶反应迅速,辞锋尖锐,是个厉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 那边,韶韶心想,十多年来,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不[奇書網整理提供]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还有省油的灯。 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直告诉苏阿姨,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 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小时候,他曾把她抱在怀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赶时间上班。" 第10章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 韶韶没有拒绝。 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 此刻,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干的年轻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问:"区先生做什么生意?" "我做塑胶。"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须搞航运建筑,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亲一无本钱,二无魄力,跑断了腿,也苦了一生。 "听说,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声笑出来,"呵是,豆官。" "舜娟说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那是婚姻的真谛吧。" "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 区永谅惊讶,那样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 "谢谢区先生。" "分手之后——" "区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刚刚说到要紧关头。 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她不想听。 母亲已经过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多讲无益。 下车时,韶韶说:"区先生下次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 为人长辈,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 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错! 母亲被感情及直觉操纵一生,她才不会。 不过,韶韶苦笑,控制了现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闻室,上司召她。 "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屎,你们要调走我。" "这是好事呀,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 韶韶吸一口气,"去何处?" "去区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声,"刺配边疆。" "你的视线广阔了——" 韶韶给他接上去:"上头好升我。"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总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坏消息连二接三。"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忙是忙一点,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但是你可以胜任呀,你外形讨好,人又能干。"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但马上把笑意收敛。 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强,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优差,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情。 "区,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维持缄默。 "好了,算是通知过你了,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 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头。 她说:"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 一动不如一静,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新同事的脾性习惯,真是十分劳累。 出来办事,主要不过是讲究与人相处,这么些年来韶韶已练得面皮老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程度的轻与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实践起来,还是累得肌肉僵硬。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从前母亲在时,她要照顾她,她不能言倦,好几次,被同事气得简直想动武殴打对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计,但一想到母亲、一腔怒火转为悲哀,独自走到街上,找个角落站着流泪,哭完了,才回去,若无其事地坐着继续办公。 现在已毋须这样做了。 现在一则心已刚强,二则也闯出点儿名堂,还有,母亲不在,她爱怎样就怎样。 辞了工专门在家搓麻将也在所不计,虽然韶韶并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许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远不知肩上背着一家开销之苦。 韶韶那时盼升职是盼得发疯,因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贴,母亲可以住得舒服点。 她们母女一直租人家一个小单元住,公寓旧了,也不装修,灯饰家具都似怀旧片中道具,房东动辄劝她们搬走,愿意贴补一笔搬迁费。 终于升了,韶韶泪盈于睫,立刻打电话给家里,"妈妈,妈妈,我们可以搬家了。" 这句话至今,己超过八年。 临到真的搬家之际,又不舍得旧家,什么都带着走,小时候玩过的塑胶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机……她把新家里最好的套房让给母亲,"妈,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之后日子较为舒适。 母亲一张嘴何等密实,从来没谈过她的过去,有,亦是不着边际之事。 把那样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会减寿。 她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过来问:"调了?" "嗯?呵,是,哪里都一样做啦。" "可有升?" "没有啦,哪有那么快,人才又不是出众。" 韶韶无法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 在那艰苦岁月里,区永谅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好,但母亲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资助,说起来,大概还有人会怪她没把奇芳带在身边吧。 ——不是一个好母亲。 韶韶叹口气,到了今天,他们都围拢来看,啧啧称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亲。" 韶韶忽然感觉到无限辛酸。 她拨电话给邓志能。 邓志能怪紧张,"你从来不在办公时间找我,什么事?" "志能,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罢。" "每个家庭都一样啦,"邓志能好不诧异,"旁人怎么会理我们的闲事?我们也不会理会人家。" "我深觉寂寞。" "不怕,找个借口与同事脸红耳赤地大吵一顿好了。" 也是好办法。 "我同你相爱已经足够。" "大嘴,谢谢你。" 但是挂线后的区韶韶忧郁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说:"西门,去查一查,转换姓字需要何种手续。" "大姐,"那西门大吃一惊,"转职必须同时转换姓字吗?" 韶韶笑,"这是本市新例,已经三读通过,你赶快挑一个好听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只得说:"大姐,我立刻帮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从母姓。 她趁午膳时间与奇芳通了次电话。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听就知道还没起床。 哗,睡到日上三竿,真厉害。 "韶韶,你的声音真叫人愉快。"她有点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么晓得?" "听得出来。" "我与燕和大吵了一顿。" "姐妹以和为贵。" "唏,这是我们家事,外人不会了解,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自幼父母亲已把她宠成一种罕见怪物,此人利欲薰心,一直嫌我这个姐姐会影响她顺利嫁入豪门。" "怎么会!"韶韶不以为然,"一人作事一人当。" "她嫌我名誉欠佳。" "你做过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出来,韶韶,我慢慢告诉你。" 韶韶说:"下午四时,我开一次小差。" "不见不散,死约。" 见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诉韶韶。 "我结过两次婚,她认为我有辱家声,听说,她未来公婆颇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以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觉肯定已站在奇芳这一边,"这年头谁没结过一两次婚,燕和毋须急于做顺民讨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还能在新闻局里办公?" "布家请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懒,我根本已经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还不愿出现呢,幸亏去了,认识了你这样的好友。" 韶韶不出声。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老说,告诉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盘托出呀,这有什么好瞒的?可是轮到自己,统统不是那么一回事,韶韶此刻就开不了口。 半晌,她问:"奇芳,你快乐吗?" 奇芳抬起头,想了一想,"不,我不快乐,我衣食住行均属上乘,但是我从小不快乐。" "为什么?" "我一直觉得父母不喜欢我,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未曾紧紧拥抱过我,我们从来没有互相诉过衷情,可是他们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来。"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个人如果连父母都不能讨好,还能讨好谁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为何我们那么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那奇芳犹疑了,警惕地把双臂抱胸前。 第11章 韶韶叹口气,"不不,我并非同性恋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 奇芳张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动不动,她五官长得秀丽,静止的时候,面孔更觉完美。 韶韶这才发觉,长得像母亲的,其实是奇芳。第五章 过了许久,奇芳举杯喝尽面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进一步黯然解释,"我们的母亲结过两次婚,我姓许,你姓区。" "你明明也姓区。"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点点头。 奇芳凝视她,双眼发红,"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相认?" "我说过我也是刚知道。" "谁把这件事一直隐瞒我们?"奇芳声音忽然提高。 周围的茶客已转过头来张望。 "他们三个人。" "哪三个?" "我的母亲以及你的父母。" "他们为什么不肯亲口跟我说?" "口难开。" 奇芳忽然掩着脸大笑起来。 韶韶了解这种情况,情绪受到太大的压力,一个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余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对,韶韶握着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场一个橱窗前。 只听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许多不能解释的细节,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为何我的待遇与燕和完全不同。" 韶韶温言劝道:"苏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奇芳苦涩地说:"她固然没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爱我。" 这时,橱窗内的售货员朝她俩微笑,她推门出来,"两位小姐,请进来参观。" 韶韶忙说:"改天吧。" 奇芳抬起头,"到我家来,我们再谈一会儿。"无助一如孩童。 "当然。" 奇芳的家布置新颖雅致,窗户外是维多利亚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亲津贴的。 韶韶黯然,她可没有靠山,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不精明行吗,不能干行吗? 韶韶打开手袋,取出母亲旧照及新照,递给奇芳。 "我的妈妈?" 韶韶点点头。 "长得那么美。"奇芳忽然破涕为笑。 韶韶想起邓志能首次见到她,尚称赞曰:伯母真是斯文端庄。 奇芳又说:"原来我像她。" 韶韶说:"我也觉得如此。" 她轻轻躺在沙发上,吁一口气,情绪太紧张了,她浑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来,"我要同我爸好好谈谈。" "坐下,现在不是时候。" "我不明白。" "他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叫我们。" "为什么要给他时间?"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亲。" "父亲也是人,把他逼入穷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问道:"韶韶你几岁?" "比你大一岁。" "可是你的智慧胜我百倍。" "不敢当。" 忽然之间,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 这个时候,韶韶的无线电话在她手袋里响起来。 是邓志能找,"你在什么地方?" 韶韶讲了地址。 "你的声音嘶哑,看样子你已与奇芳相认,我过三十分钟来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 "这本全是生日照。" 韶韶连忙打开来看。 照片这回事,拍的时候顶无聊顶费神,可是日后看起来其味无穷,简直堪称是无价宝。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长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着新衣服拍照。 苏阿姨待她也极好。 奇芳忽然问:"谁陪你长大?" 韶韶一怔,"妈妈呀。" 奇芳霍一声站起来,"她一直活在世上?" "她去年才过世。" 奇芳变色,"这些年来,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却不加以理会?这算是什么母亲!" 韶韶气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她?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跟着生父生活,怎么好算流落!"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过的。" 韶韶的声音更大,"你又何尝认识我的童年!" 奇芳瞪着韶韶,韶韶瞪着奇芳。 两人都有圆滚滚的大眼睛。 终于,奇芳跌坐在沙发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张拼图,一千块碎片中就是少了这一块,你一说,我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曾多次怀疑母亲对我的冷淡必有原因。" 韶韶按着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紧紧。 韶韶说:"告诉我有关你的婚姻。" 谁敢这样问一个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浓于水,姐妹就是姐妹,刚相认,她不介意问,她也不介意答。 "很长的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奇芳苦笑,"纯是误会。" "更精湛了,一句话,四个字。" "韶韶,"奇芳骇笑,"你一贯口气是这样尖锐讽刺吗?" "失礼,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 "这倒好,你可以帮我对付燕和。" "对不起,我不会做任何人的打手。" "咄。" "况且,对妹妹,应当忍让。" 奇芳指着韶韶大笑起来,"好,好,看你的涵养工夫了,很快你会知道滋味。" 这时韶韶的无线电话又响,原来邓志能已在楼下,问可不可以上来。 奇芳说:"有请姐夫。" 韶韶看着她,"苏阿姨与燕和同他在一起。" 奇芳一怔,冷笑,"你说怪不怪,她们倒要靠姐夫做挡箭牌。" 韶韶说:"苏阿姨不过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为难,不用同她过不去。" "呵,那谁是主脑?" "令尊。" 奇芳摆摆手,"当然,请她们也上来。" 韶韶代妹妹把大门打开欢迎客人。 苏阿姨神情黯然,一直无言。 较年轻的燕和却悲愤地抱怨!"妈,布家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已经猜到布太太会这样说,她会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们家倒是代代盛行结两次婚',妈,怎么办?" 众人都没有理会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冲天,"嘭"一声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几乎跳一跳,她厉声喝道:"怎么办!你搂着布志坚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 燕和也疾声问:"你是谁,你教训我?" "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训你。" 手比声音还快,燕和已经吃了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包括邓志能在内,都没想到韶韶会出手打人,事实上连韶韶本人都吓得一时缩不回手。 邓志能连忙去拦在妻子与众小姨子当中。 燕和顿时哭叫起来,百忙中她母亲护着她匆匆离去。 邓志能这时才骂:"韶韶,这是干吗,六国大封相?" 韶韶颓然坐下,"说,说你错爱了我,我不怪你。" 谁知隔了一会儿,邓志能居然悄悄说:"那区燕和也着实太嚣张了一点儿。" 奇芳见姐夫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不由得笑出声来,转念间,又想到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到很强烈地步,才会有这样的言行,不禁大为感动。 "韶韶,上帝毕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亲,还你一个邓志能。" 这时小邓说:"燕和若去报警,你就吃不消兜着走。" 韶韶狰狞地笑,"她才不会,她怕得要死。" 奇芳说:"对,她怕布家知道。" 邓志能说:"韶韶你也太奸诈了。" 奇芳佩服得五体投地,"韶韶,你真是武诸葛。" 韶韶啼笑皆非。 小邓又说:"我看你得上门去道歉。" 韶韶同意,"是。" 奇芳又讶异得合不拢嘴,"什么,一下子又低声下气?" 韶韶看着奇芳,"所以你这人失败,你怎么不会转弯,你没听过能屈能伸?" "韶韶,原来你这人如此虚伪。" "好说,不然怎么出来混生活。" 奇芳顿悟,"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讨人喜欢。" "慢慢学,我来教你。" 韶韶转过头去,"她们母女来干什么?" "区先生想见你,韶韶。" "他已经见过我。"韶韶不感兴趣。 "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线索。" 韶韶抬起眼,"那是什么?" "你还有亲人在内地。" 韶韶一震。 "苏阿姨特地来请你,没想到会闹得那么不愉快。" "几时?" 奇芳问:"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见到燕和?" "怕?"韶韶冷笑一声,"我怕的事极多,这一宗却不包括在内,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职,我怕病魔折磨,几时轮得到怕这种人。" 奇芳看着她,半晌说:"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与少年,比我更不好过。" "不好过也已经过去,我反而磨练得比你们强壮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 小邓在一旁劝道:"训导完毕没有?一天也够了,怕只怕奇芳消化不了。" 韶韶发怔,"对不起,我一时兴奋过度,没控制自己。" 第12章 韶韶向奇芳告辞,答应第二天再见。 奇芳忽然沉着了,她说:"我也得为自己打算。" 在路上,邓志能问:"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她父亲一定可以满足她。"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邓迷迷糊糊,"嘎,嘎,什么事?" "母亲生前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 小邓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 "我开始觉得那不止是一个包袱,那是一个十字架。" "嗯,里边大有文章。" "大嘴,看样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戏。" 小邓颔首。 那戏目叫"万里寻亲"。 小邓陪着韶韶去区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准备,她料到区氏环境不错,却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够住独立洋房,家产就相当可观了。 可是母亲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经生下奇芳,仍然坚持分手,何故? 这样决绝,却不让韶韶恢复本姓,又是何故? 苏阿姨先迎出来。 她总是先身士卒,且永远得不到功绩勋章。 邓志能一个箭步上前,"苏女士,你会原谅韶韶这个粗鲁失礼的人吗?" 他递上一盆小小的铃兰,香气扑鼻。 苏女士叹口气,"我低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韶韶本欲怙恶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说过我不像我妈,后来一想,已经打了人,还待恁地,不如噤声。 为什么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释,她是为奇芳出气,无论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说:"我愿意向燕和道歉。" "道歉?"身后传来一阵尖声,"凡事说声对不起就算数?撵出去,把这人撵出去,听到没有?这是我的家,打三教九流,叫警察赶他们走!" 韶韶知道区燕和不会放过她,站起来拉开门就欲离开区家。 这时,她们听到一声咳嗽,大家都静下来。 区永谅出现了。 他对燕和说:"你不是约好朋友要出去吗?" "这女人不走,我也不走。" 可是她父亲生气了,"我叫你走,你就走。" "这是我的家!" 区永谅当众斥责女儿:"错,我还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苏女士立刻变色,她顿时下不了台,过半晌,才苦涩地对燕和说:"去,去同朋友看场戏。" 燕和还不识相,偏偏还要说:"妈妈,你一直懦弱无能,你连奇芳都怕,现在又怕这一对陌生人,你总是让人骑在你脖子上!" 燕和说罢,愤怒地拉开大门出去,"嘭"一声关上。 燕和这番话道尽苏舜娟无限辛酸。 韶韶难过了,她听了奇芳片面之词,以为妹妹受尽委屈,看样子,这间屋子里的女子全不快乐,没有谁是胜利者,邓志能猜得完全正确。 韶韶看丈夫一眼,只见小邓扬起一角眉毛,似在说:怎么样,我怎么样告诉你?一副事后孔明模样。 这时,区永谅问韶韶:"你打我女儿?" 韶韶只得答:"是。"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是,我不对。" 韶韶注意到,要到这个时候,苏阿姨的脸才松下来。 "这是谁教你的?"区永谅责备她。 "弱肉强食的社会。" "这么怎么说话!"区永谅并不欣赏,"每一个答案都强词夺理。" 韶韶跳起来,"去你的,你凭什么教训我?" 她的苏阿姨见势头不对,又来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 区永谅这才吸口气,"韶韶,也许你不记得,你曾叫我爸爸。" "您说得对,"韶韶飞快答,"我完全不记得。" 区永谅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过半晌他说:"听说,你很能干。" "好说,不过养得活自己。"语气倔强。 区永谅叹口气,"你已与奇芳相认?" "是,我可否代她提出一个要求?" "请说。" "请区先生善待她。" "我一直很爱她。" "她自幼失母,请爱她更多。" "你呢,韶韶,你呢?" "我?我会照顾自己,相信你己看出这点。" 区永谅叹息一声。 韶韶忍不住问:"区先生你为何叹息频频?阁下寓所似皇宫,玄关大过我家客厅,尚有什么不足之处?" 区永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忽然疲倦了,用手擦一擦脸,掏出一只信封,郑重地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祖母的住址。" 他缓缓转身走开,自背影看去,也就像个老年人。 扰攘那么久,韶韶也累了,她喃喃说:"信封里有我身世之谜?" 一抬头,发觉苏阿姨也已经离开,偌大客堂间只剩下她同邓志能。 "咄,这样无礼的主人。" 小邓赠她一句:"刚好对付无礼的客人。" 说得真好。 "韶韶,走吧。" 韶韶自觉不知多幸运,她可以一走了之,奇芳不能,燕和不能,苏阿姨更不能。 在车上,小邓问:"苏女士为何怕区永谅?" "她爱他,他不爱她。" 小邓看韶韶:"你为什么不怕我?" "笑话,我干吗要怕你?" "你不是老说你爱我?" "别忘记你也爱我。" "呵,这就扯平了。" "当然,夫妻地位不平等,有什么意思?" 韶韶打开那只信封,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一张便条,上书"上海茂名北路一百号三弄许旭英"。 "什么叫三弄?" "第三条弄堂,ne。" "多谢指教。" "谁是许旭英?" "许旭豪的哥哥,或是姐姐,即是你的叔伯,或是姑姑。" "大嘴,陪我走一趟。" "这次我帮不了你,我没有假。" "我可以等到你放假为止。" "小姐,你祖母什么年纪?还能再等?" "那,我叫奇芳陪我。" 这同奇芳有什么关系?奇芳姓区不姓许。" 韶韶沉默。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打败天下奇+書*網无敌手吗?"他揶揄她。 韶韶红了眼,"邓志能,你当心我同你没完没了。" 她哭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如果他是她,他也会哭一场来发泄情绪。 趁着调动之前,韶韶告了两天假,连周未共四天,准备单枪匹马万里寻亲。 到了飞机场,却意外地发现了苏阿姨。 "你来送我?" "我来陪你去上海。" "是邓志能请你这么做?" "你把那小子的法力看得太大了。" "那是为什么?" 苏阿姨沉默一会儿,"我也想寻找答案。" "那好,"韶韶吁出一口气,"我们一起去。" 苏舜娟默默与韶韶同行到候机室。 半晌,韶韶问:"什么答案?" "我终身失败的答案。" 韶韶不以为然,"苏阿姨,你是尽责的妻子、母亲、朋友,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你的角色不容易演,我想你对自己的要求是太高了。" 苏舜娟看着韶韶,"你把我说得太好。" "你太迁就家人,家人难免娇纵。" 苏舜娟难得听到这样的体贴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韶韶笑,"我们这一代比较想得开,看重自己,不过长年累月挺胸凸肚,也很累就是了。"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在飞机上,她告诉韶韶,"那时候,时势已经变了,有钱人把金条装在木箱里扛着南下,我们三个人,区永谅、姚香如与我乘轮船跑出来,永谅与我一向穷,只有香如,她带着一点私蓄。" 韶韶不出声。 "我们在北角租了间公寓,我还记得,那条街叫清风街,我们住楼下,窗户就对着街道,时有小贩经过。" 韶韶给她接下去:"客厅中有一台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听国语广播新闻。" "妈妈同你说的?" 韶韶点点头,"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广播剧。" "那时,你母亲已经怀着你,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许旭豪的消息。" 一年后,韶韶想,我出生了。 "永谅在那个时候,决定同香如结婚。" 韶韶说:"苏阿姨,你应当争取。" 苏舜娟答:"我同永谅说,香如并不爱你,可是他疯犬似痛斥我,并怪责我妒忌。" "你听他的,妒忌是人的天性,有什么不对。" "那个时候,人的七情六欲越隐藏越见高贵。" 真虚伪。 "我搬了出来,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自给自足,满以为不过是暂来歇足,没想到,一住三十多年。" 她低下头。 "我去看过你,小小的一团,可是有极之乌亮的眼睛,很会笑,香如一直流泪,但是看得出永谅把她照顾得很好,我记得香如说,她已无所求。" 韶韶忽然转过头,掩着嘴打个呵欠。 真无聊,她自责,对父母的往事细节一点兴趣也无。 "然后,奇芳也出生了,永谅那时在一间塑胶厂做事,已十分得心应手,我的心渐渐平了,安分守己教好功课,预备那样过我的余生。" 第13章 韶韶微笑,"胡说,那时你才二十多岁。" 苏舜娟讲下去:"可是,在一个炎夏的傍晚,区永谅忽然来找我。" 苏舜娟记得很清楚,她正在房内改卷子,房东太太同她说:"苏小姐,有人找你。"声音中透露着很大的惊讶。第六章 她出去一看,只见区永谅坐在客厅,脸色灰败,强自镇定,还有,这还不止,他臂弯抱着一包东西,苏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个婴儿,是出生没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区永谅的声音呆木:"我与香如已经分手,小女儿归我抚养,舜娟,请你帮个忙,我不会带孩子。" 苏舜娟马上把这个烫山芋接了下来。 她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暂时照顾,立刻跟着区永谅去找姚香如,希望他俩有机会和解。 可是到了清风街,发觉大门虚掩,一推开门,却见人去楼空。 姚香如与一岁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说:"我们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里,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贴。" "谁照顾你?" "大部分时间在托儿所,母亲要上班。" "那里怎么样?" "不记得了。"韶韶微笑,记性那么好有什么用。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我并无特别自怜是真的。" 苏舜娟说:"我一直不知他们为何决裂。" 他们不是不能相处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决心同区永谅过日子,不然,也不会急急生第二个孩子。 可见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事? 韶韶奇道:"你为什么不问区先生?你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他要说他早就说了。" 韶韶摇摇头,没想到上一代那么爱玩猜谜游戏,长久做夫妻,长久不知对方心事。 "我同小邓,好话坏话都说遍。" 苏舜娟含笑,"即使是伤害对方的话?" "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他干吗要伤害我?" 苏舜娟叹口气,"看样子你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搞通了。" "也是迫于无奈。" "时代不一样,人心亦不一样。" 过一会儿,韶韶觉得困,眯上眼睛,竟然睡着了。 苏舜蜗看见这种情形,一怔,不由得摇摇头,韶韶也不小了,竟一点儿心事也无,说睡就睡,她们像她那个年纪,女儿都十多岁,真正满怀心事。 苏舜娟回想到最后一次去探访姚香如。 孩子尚未满月,香如躺床上,一岁多的韶韶把头靠在妈妈的床角,手指含在嘴里,听大人说话。 苏舜娟说:"永谅对你很好。" "对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难得的了。" "韶韶也姓区。"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却看着别处,没接触苏舜娟的目光。 "你们会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问苏舜娟:"你还记得旭豪吗?" "怎么会不记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 苏舜娟一听,没忍住眼泪,直滚下脸颊。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仍然微笑,最后她说:"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 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走得无影无踪。 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终于得偿所愿。 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 这些年来,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你快乐吗? 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 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自立门户,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 苏舜娟有种感觉,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这对于苏舜娟来讲,简直求之不得,她干吗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 可是时间过去,苏舜娟地位稳固了,孩子们长大成年,她开始怀念姚香如,并且稍觉内疚。 直至一日,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 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悄悄说:"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 区永谅一怔,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别转了头,半晌才道:"说什么?你才是奇芳的母亲。" 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完全脱离婴儿阶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她失措地指着他:"你哭了!" "我几时哭过?"他匆匆走入书房,锁上门。 苏舜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 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可是落着帘子,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苏舜娟急了,把奇芳唤来,"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 燕和说:"我来好了。" "不,"她母亲说,"奇芳去。" 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 奇芳急急开启窗门,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面容憔悴,见有人,撑起上身,用手挡着阳光,沙哑地惊呼一声。 他说的是:"你来看我了,你原谅我了。"接着,呜咽起来。 奇芳吃了一惊,趋向前去,"爸爸,是我。" 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他清清喉咙,"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 原谅,原谅什么,那件事,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 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 然后,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 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 "我想见一见韶韶。" 谁知区永谅说:"我己打听过,韶韶在新闻局做事,很出风头,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 苏舜娟不语,环境造人,信焉。 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 "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你要小心。" "她会不会记得我们?" "你说呢?" "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 "是吗,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并且,她为何不再来玩。" 苏舜娟噤声。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也许,血肉相连,婴儿有特殊感应。 她终于见到了韶韶。 韶韶没有令她失望。 她有独立的性格,精明、聪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脱脱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 一个靠父亲生活,从未上过一日班,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 如此幼稚,失望难免。 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 飞机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睁开双眼。 "睡醒了?" 韶韶点点头,可是无梦。 下了飞机,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着阿姨手臂,一马当先,操着流利普通话,陪着漂亮的笑脸,过五关斩六将,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 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付美金,头头是道,双臂孔武有力,眼观四方,先扶阿姨上车,再看管行李,手挥目送,到达酒店,找到房间。 苏舜娟有见及此,不禁暗暗说,香如,有女若此,你应当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点资料。" "何用休息,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着双手。 "你犹疑了?" "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紧张。" 韶韶忽然说:"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苏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苦笑起来。 "你想想,她什么没见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打日本鬼、国共之争、还有,三反五反、大鸣大放、文化大革命。" 苏阿姨不出声。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意外。 "再说,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 "那些,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 "呵,你替我多谢区先生。" "应该的。" "明早,明早我们才去。" 结果,两个人都没熬得住,在黄昏时分,就找到车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看仔细了,其实是灰尘,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补丁,极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 敲门,门开了。 "我们找许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许老太的看护,我姓张。" "我是许老太的孙女,我祖母在吗?我来看她。" 对方吃了一惊,门缓缓打开。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 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咙,欲走近她。 第14章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 韶韶停住了脚。 张妈进一步解释:"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 "我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是这样。" 韶韶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下。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终于找到父系嫡亲,祖母却不能相认。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祖母,我是许韶韶,我回来看你了。"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看着韶韶,一脸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孙儿。" 那老人白发萧萧,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一身上下总算干净,她看着韶韶,良久,似想辨认韶韶身份,但是她没成功,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像个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问:"你回来了?" 韶韶猛点头,"是,我回来了。"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你回来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气,坦白告诉祖母:"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不在了,不会回来了。" "是,"韶韶说,"祖母,我是他的女儿,现在我在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来了,我们没有钱,要付钱哪,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否则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还没咽气,你说,我们哪来的钱?"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一听这番话,整个人如堕冰窖,她"霍"一声站起来,退后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哗啦一声。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你说什么,祖母,你说什么?"她如堕入恶梦迷宫。 老人别转了脸,继续看向弄堂。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哗啦哗啦地叫过去。 韶韶缩到角落,不住抚摸手臂,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 正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 那女子脸色稍霁,充满讶异,"你说你是谁?" 韶韶问:"你又是谁?" "我是许旭英,许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 "旭豪有个女儿?"许旭英说着就哭了。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脸色灰败,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 "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 "你母亲是谁?"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头已经去世。"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 韶韶连忙站起,"让我来。" 张妈说:"我熟手,她会多吃点。"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谁?" "韶韶,我是志能。"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大嘴,大嘴,你来了。"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 "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 "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 "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 "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 "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大嘴,你睡得着?" "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 "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 "他们是要好同学。" "是,也只能那样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么?" 邓志能不出声。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大嘴,幸亏嫁了你。"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 邓志能叹口气,"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着问:"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认为他知道。"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你怎么来了?"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 "请说。"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都是自己人。"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那是过去的事。" "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 "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第15章 隔了很久,她才说:"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 "那多好。" "他叫郑健。" "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 "这是郑健的照片。"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 韶韶点点头。 "我希望他还在世。" 韶韶不语。 "可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说,他父母很挂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们都是这样,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许旭英轻轻抱怨。 "我会设法找他。" "韶韶,你父亲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 "据说,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 韶韶耳畔"嗡"的一声。 "姑姑,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许旭英点点头。 "可怜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语。 "韶韶,我要走了。" "慢着,我们几时再聚一聚?" 许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轻轻抚摸韶韶鬓角,"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我们十分感激。" 韶韶不动声色,"他一直寄钱过来?"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们,不觉得突兀?" "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没有工夫去想别的,每个月收到汇款,才能松口气。" "以后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记得郑健。" "我一定尽力。" 许旭英走了以后,韶韶开始收拾行李。 邓志能看见问,"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 "下次吧,这回大家都没心情。"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不觉有异,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问:"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伟大。" "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 "是,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 "可是,我明明不姓区,何必沾光。" "回去后,我帮你搞手续,你跟母亲姓姚吧。" "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 "不必联络他们了,他们要找你,那还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她轻轻说:"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 "那个年纪的中国人,讲起故事来,保证你毛骨悚然。" 他们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 "华叔,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他离家很久了。" "区小姐,请先坐下来。"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姓名,学校及单位等资料。 华主管端详一番,放下照片,"怎么到现在才来找?" 韶韶说:"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 "我会替你寻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区小姐,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 "谢谢你华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客气地握手道别。 她往新岗位报到,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 坐在写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 同事一见她,吃了一惊,"韶,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过一场,到底什么事,婚姻不愉快,还是工作上有困难?说出来,别叫大家担心。" 韶韶低下头。 "凡事别放在心里,能诉苦就诉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 "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宜节哀顺变,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这是你的功课,下午三时招待记者,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 韶韶笑了。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第七章 临下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我是《光明日报》见习记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贵干?"韶韶照样毕恭毕敬。 "区小姐,我知道你一个月的房屋津贴等于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成为你的虾兵蟹将,但是,我还是大着胆子问一句,到了今天,你们的宣传稿仍然为老英粉饰太平,一句实话不说,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据哪一篇稿件这么说?" "像今天这一篇——" 凭经验,韶韶知道这愤怒的青年一讲怕要一个小时,她说:"我让陈小姐同你解释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属?" "不,她是我同事。" "级数低于你?" "啧啧啧,没想到你的等级观念那么重。" 这时,识趣的陈小姐已接过电话,"喂,光明日报吗?"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约束约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确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离开办公室,她的脸便拉下来,面色铁青,看上去老气横秋,与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车子一径驶往区府。 区家有条私家路,路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活该有事,韶韶没算准距离,一下就挤了上去,把小跑车向前推了数公尺。 屋内有人闻声出来,一见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来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双手绕在胸前,并不言语。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门石级,"区永谅在不在?" 女主人连忙拦在韶韶面前,"有话慢慢说。" "苏阿姨,此事与你无关,请让开。" "什么事都与我有关,我同区永谅是三十多年奇+書*網夫妻,这里是我的家,有话同我说也一样。" 韶韶红着眼,"一人做事一人当,叫区永谅出来。" 此时奇芳与燕和都已噤声。 韶韶握着拳头,"出来!" 区永谅出来了。 他脸色灰败,看着韶韶说:"请进来。" 韶韶并没有进去,就在大门口,她指着区永谅,嘶声指控说:"你出卖我父亲,你霸占我母亲,你,你,"韶韶想诅咒他,但是她从来未这样骂过人,不知如何用词,忽然想起电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爱用的一句话,派上了用场,她狠狠地说:"你不得好死!" 奇芳听了,讶异得合不拢嘴,拉一拉韶韶颤抖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区永谅最明白!"韶韶心中的恨意结晶,刹那间聚成一大团,"当夜是你通风报信,导致我父亲被捕枪毙,然后你假装好心,带我母亲南下骗婚,你的奸计被我母亲识穿,所以她离开了你,她恨你至深,以致无法面对奇芳,她牺牲了奇芳,她——"韶韶快要扑过去了。 这时身后有双强壮的手紧紧扯住她的双臂。 韶韶奋力挣扎。 "韶韶,是我。"是邓志能。 韶韶听不进去,尽全力要挣脱邓志能。 邓志能迫于无奈,在她耳边大喝一声。 韶韶无赖的站住。 她怔怔地看着区永谅,只见他浑身籁籁地发抖,韶韶忽然清醒了,咦,面孔上发凉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摸,是眼泪,这是怎么发生的?剧情与对白怎么会像老式苦情片,韶韶掩住嘴,蹬蹬蹬退后三步。 邓志能紧紧握住韶韶的手。 "走,"邓志能说,"奇芳,我们一起走。" 奇芳怪叫:"我才不要走,我根本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韶韶疲倦了,低声说:"奇芳你莫认贼作父。" "他本来就是我生父,什么认不认的。" 这时,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问:"永谅,这孩子说的是真话吗?这是香如离开你的原因吗?" 韶韶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了,"苏阿姨,你一直知道真相,不过那时你太想得到他,理不了那么多,而他,又太想得到姚香如,所以许旭豪被牺牲掉了。" 燕和踏进一步,"谁?谁是姚香如,谁是许旭豪,这些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布家知道了怎么办?" 韶韶看着燕和说,"布家知道了,各走各的路。" 燕和脸色发白,"不会的,妈,不会的。" 苏舜娟问丈夫:"是真的吗?" 区永谅脸色反而平和了,"是,是真的。"多年来背着内疚重担,认了罪,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压,反而舒服。 苏舜娟脸色灰败。 韶韶这时才发觉,噫,原来她不知道真相。 "许旭豪被捕是因为你泄漏秘密?" "是,由我亲口告诉特务,许旭豪是地下党员。" "为什么?" "我恨恶此人,欲除之而后快。" 苏舜娟浑身颤抖,"但亲友同学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第16章 "是吗,你们看错了。" "你恨他,是因为香如的缘故吧?" 这时,奇芳"霍"一声站起来,"我听不懂这些对白,也不想继续听下去,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燕和这次行动与奇芳一致,她俩退出书房。 区永谅语气平淡,似在讲别人的往事:"我一直痛恨许旭豪,我亲近他,完全是因为姚香如的缘故,许旭豪出身富裕,长得英俊高大,资质聪明,平时根本不必做笔记写功课,考试前夕翻一遍课本即能名列前茅,他凭什么得天独厚?我憎恶他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 苏舜娟掩着面孔坐下来。 "我是一个穷小子,光是筹两块银洋做大学报名费已经花尽我母亲所有私蓄,她怎么说,'这两块钱本来是买绒线给你弟妹织件新毛衣过年的',人与人的际遇,怎么可以相差那么远?"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开口:"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于死地。" 韶韶拂一拂手,"他说得对,人的确分清浊高下,他是一个坏人。" 邓志能拉着韶韶的手,"我们走吧。" "不,听他把话讲完。" 邓志能说:"没有必要了,我欲作呕。" 可是区永谅似住不了嘴,这番话他非说出来不可,他要说给自己听,说出来而后快。 "我举报他,不过是叫他吃一点苦,叫他关起来——" 韶韶抬起头,"我们走吧。" "等一等。" 是苏舜娟叫住他们。 "我也一起走。" 她打开了大门,跟客人一起离开区家。 她吩咐邓志能:"在市区把我放下,我有朋友。" 邓志能一言不发,风驰电掣,一路把车驶出郊区。 韶韶说:"找个地方,我想喝一杯。" 啊,幸亏有老酒这样宝贝,造福人类。 苏舜娟下车之后,韶韶偕邓志能到酒吧间坐下痛饮。 "我真感激。" "感激谁?" "我母亲,感激她一字不提,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 "她的确是个好母亲。" "她并不打算复仇。"韶韶颓然。 邓志能安慰说:"她生活得那么好,已经是报了仇。" "我也没有能力替她复仇。" "她并不想你那样做。" "区永谅会不会因内疚发疯,在精神病院过其余生?" 邓志能微笑,"机会甚微。" "他晚上睡得着吗?" "所以一直接济你祖母呀。" "现在不用他了,许家不再要他的臭钱。" 邓志能按住妻子的手,"真相总算大白了。" "对我有什么益处呢?"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情愿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快乐的人,此刻我心充满仇恨。" 小邓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我们回家吧。" "感谢上帝,我总算有一个家了。" 半夜,韶韶起来呕吐。 邓志能服侍她,"我替你告假。" "大嘴,我不想上班。" "休息一两天好了。" "不,我欲辞职,终身放假。" "酒醒后再商量。" "我累了,一直以来没停过,十五岁便出来替顽劣的小学生补习,我累得抬不起头来。" "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 "大嘴,谢谢你。" 邓志能紧紧拥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带着熊猫那样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体里有一把声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荣耀均自工作而来,除非倒下来,否则她抱着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邓志能替她办了更改姓字手续。 "你肯定不从夫姓?" "我想都没想过。" "你是个强悍的女子。" "谢谢。" 姓区姓了那么多年,要改过来,真不是容易的事,证件上的姓字改过来还算简单,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员之类仍叫她区小姐或区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我得纪念家母。"她说。 姚韶韶,活脱脱一个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后,内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那个故事,是真的吧?" 韶韶点点头。 "我总算弄清来龙去脉。" "奇芳,对不起,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即使生母没有放弃我,跟着你们,生活必定清苦。" "是,十五岁之前,我只得一双黑皮鞋。" "那么,韶韶,你才是受害人。" "不过母亲爱我。" 奇芳抬起头,"我幼时,时常做梦,有一长发的女子轻轻拥吻我,非常亲密,那是她吗?" "不,她一直是短发。" 奇芳黯然说:"我必定是弄错了。" "苏阿姨近况如何?" "她?她正与我父亲办离婚。"奇芳显得漠不关心。 韶韶吃了一惊,那么些年了,她忍耐了那么久,终于决定结束这一段关系。 韶韶忽然问:"布家会怎么想?" 奇芳笑:"我们不用再关心布家,布志坚已与燕和分手。" 韶韶松口气,"那真好。" "好?你别幸灾乐祸。" "我是真心觉得好,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好不容易摆脱苛政,又淘汰了吃人的礼教,何苦再把枷锁往脖子上套。" 奇芳不语。 过一会儿她才说:"韶韶,你与我不同,你好比一只彪劲的野生动物,自幼在旷野中觅食,崇尚自由,我同燕和,不过自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抱怨归抱怨,一想到外头风大雨大,吓得打哆嗦。" "胡说,找份工作,练习一下,保证跑得比我快。" 奇芳只是苦笑。 "喂,别忘记你是我的妹妹。" "环境造人。" "没出息。" "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 "但是,"这是经验之谈,"不是熬不过去的。" "我一想到煎熬,就觉得没趣,像你,自幼考奖学金,稍有差错,即时失学,我真做不来,我资质差,又无毅力,不是那块料子。" 韶韶感喟,当年姚香如假使没有离开区永谅,她一直在区家长大,也会沾染奇芳的习气吧;为一袭新衣烦恼,为男朋友一句话流泪…… 她失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殖民地中国人一听见要回归祖国便惊惶失措。" 奇芳懊恼,"你太会讽古喻今了。" 韶韶又笑。 "我就要搬家了,地方大得多,父亲把名下一间地位最好的公寓拨到我名下,韶韶,谢谢你。" "谢我?" "你使他内疚,我这个渔翁因此得利。" "他决定分家?" "是,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 "苏阿姨呢?" "她不会吃亏。"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拆散他的财产? "据说,你也有。" 韶韶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叫我也有?" "他也会分部分财产给你。" 韶韶"霍"一声站起来,断然说:"我不要!" 奇芳讶异,"你这个人,好比文艺小说中那种富贵不能移的女主角。" "叫他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韶韶,你有毛病。"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奇芳看了韶韶一眼,"韶韶,你将此事戏剧化,当时当地大量搜捕与另一个政党有牵连的大学生,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你父亲那样明目张胆从事活动,根本已经打算为他的信仰牺牲,他迟早会关进去。" "你当然帮你父亲说话。" "是,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好父亲。" 韶韶冷笑一声。 "你瞧你瘦得多厉害,上一代的恩怨像阴魂似地缠上了你。" "难道我们母亲的命运没有使你伤心?" 奇芳摇摇头,"她虽然是我生母,我却根本不认识她,她的遭遇,她的不幸,未能打动我,感情上我俩没有联系,韶韶,我比你幸运。" 这一次会面,到此为止。 不久,韶韶发觉衣带渐宽,所有裙子都松荡荡,可见她实在是瘦得厉害。 上司召她回总部,"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快乐,我可以调你回来。" "太迟了,人家会以为你我有暧昧。" "你身上有病吗?"那外国人相当关心。 英国人,这种表面工夫是绝对有一手的。 "我可以马上到政府医院去验血。" "我不是怕传染,我只是想你保重身体。" "我丈夫是一名医生,别担心。" 那医生在当晚递了一张卡片给她。 韶韶一看,卡片上写着"陈日良心理医生"。 韶韶"飕"一声把卡片扔到一角,"你当我是神经病?" "我是为你好。" "我没有事。" "等你承认有事已经太迟。" "不要再说下去了!" "酗酒者怎么都不肯承认他有问题——" "大嘴,你信不信我毒哑你。" 邓志能也生气了,"你那牛劲。"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韶韶熄了睡房的灯,近日她害怕睡觉,她不是睡不着,她已经累到极点,几乎一躺下就堕入梦乡,她怕的正是那些恶梦。 第17章 迷糊地,她在浓雾中走入一个广场,不辨方向,忽然之间,枪声响了,如炮竹一般连珠价一阵,她听见呻吟声,她流着泪摸向前,一手滑腻,血,腥气,一手的血,韶韶哀号,一声又一声,痛、痛、痛。 "醒醒,醒醒,韶韶,喝口水。" 整头整脑都是冷汗。 韶韶病了。 她被送进医院。 经过诊断,是急性阑尾炎。 立即要做手术,韶韶得知,反而得意洋洋,"大嘴,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 邓志能本来担心得要死,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一听到娇妻恢复本色,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 手术顺利,韶韶醒来后心中有奇异的平和感觉,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 忽然之间她有点明白母亲的心情,死后复生,所以她一心一意带大韶韶,已无他念。 那么些年来,她活着,可是也等于没有活着。 "你好吗?"邓志能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惨淡地笑一笑,"你刀法不错,邓志能。" "看谁来了。" 邓志能身后站着苏阿姨。 韶韶欠一欠身,伤口似刀割般痛。 "躺下躺下,"苏阿姨按住她。 韶韶忽然泪如雨下。 邓志能故意说:"这样都挺不住,平时充什么强好汉。" 韶韶也趁势落台,"英雄只怕病来磨。" 小邓说:"我先出去一会儿。" 韶韶说:"苏阿姨,我连累了你——" "绝对不关你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到底因我而起。" "不,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寻找答案。" "我深觉抱歉,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牵连。" "燕和在外头等我,你想见她吗?" 韶韶忽然不介意了,"好,我正要向她道歉。" "唉,姐妹间,何必说这种话。" 这个时候房门"咿呀"一声打开,燕和进来了。 韶韶眼前一亮,不知怎地,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饰,浑身轻松,一套便装,也不化妆,看上去清丽脱俗。 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韶韶,"完了,再也不用理布家怎么想了。" 韶韶发怔,内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谁知燕和接着说:"算了,一直担心人家怎么想,嫁过去之后更加夜长梦多,心惊肉跳,大概不是福气。 韶韶忍不住笑了。 燕和撑着腰,"不过他们家真有名望,"叹口气,"若能结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韶韶问:"可是,你们相爱吗?" 燕和仍然踱步,"信不信由你,他这个人,其实不坏。" "会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从来看他不入眼。" 燕和讶异,"你的目光,同我妈一样。" 韶韶与苏阿姨相视而笑。 燕和看着病床上的韶韶,"你欠我一记耳光。" 韶韶把脸伸过去。 "现在?不,我要你记着,我会在你最尴尬的时候向你讨还,惩罚你这个人滥用私刑。"燕和的语气仍然十分恼怒。 "要不要利息?" 没想到区燕和十分慷慨,"免息,但本钱非讨还不可。" 她一转身出去了。 韶韶同苏阿姨说:"看,她不是长大了吗?" "晚上仍然天天哭。" "会过去的。" "那个男生已经携新欢到处亮相。" "我保证燕和会找到比布志坚更好的对象。" "啊?" "没有人会比那人更差。"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燕和对他是认真的,一年多来什么都不做,净当他的附属品,患得患失,布家一句话,紧张得不得了……" 韶韶冷笑一声。 苏阿姨忽然说:"区永谅对我来说,也如此重要,可是从头到尾,他未重视过我。" "请勿在我跟前提这个人。" "好,韶韶,你多多休息。" 我走了。 他们都走了。 韶韶轻轻阖上眼。 母亲在临终之际,有释放的感觉吧,终于可以放下一切苦难回去了。 她轻轻叫:"妈妈。" 像是听到母亲的回应:"韶韶,韶韶。" 坐在母亲膝上,拿母亲的胸当椅背,母亲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抚摸着头发,她偶尔会抬起头来,"妈妈。" "韶韶。" 韶韶的眼泪如泉涌。 无论什么时候,她醒来,妈妈总比她早醒,她睡了,妈妈还在干活。 妈妈要到她长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结果没起来。 韶韶出院那日,邓志能要进手术室,她独自叫车回家。 脚软手软地回到家门,管理员马上走过来,"邓太太,你回来得巧,请把邓医生的车挪一挪,它堵住了华律师的车出不来。"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只得回家找到车匙,上车去把邓志能的车子开走。 坐在驾驶位上,一抬头,看见车子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区永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韶韶虽然大病初愈,也还有力气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刽子手!" 她一踏油门,车子往前冲了十余尺,眼看要撞上去,区永谅并没有躲开,他站着一动不动,似准备送死。 韶韶在千钧一发之际踩住了刹掣,车子是德国车,性能好,她伸出头去骂:"找死?"车头离区永谅不到一尺。 管理员马上跑过来问:"什么事,邓太太,什么事?" "这人找死!" 管理员陪笑问:"这位先生找谁?" "我找邓太太。" 管理员不欲理此闲事,退得远远。 区永谅很镇静,"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杀父仇人,无话可说。" "韶韶,听我解释。" 韶韶生气的说,"你再缠着我,我报一一零。" "韶韶,那不是我。" 韶韶大怒,"什么叫不是你?" 她进入电梯,按下关门掣,在电梯门合上之前,她听到区永谅在门外大叫:"告密成功的不是我!" 韶韶头都晕了,伏在电梯壁上喘息。 进入屋内,倒在沙发上。 伤口痛得她不住呻吟。 只得连忙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 韶韶希望是邓志能。 "区小姐?我姓华——" "华叔,怎样,有何消息?" "香港无此人。" 韶韶的心"咚"一声沉下去。 "会不会在海外?" "只要在海外,一定会有联系,区小姐,生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那么,华叔,照你的揣测,郑健会在何处?" 对方沉寂了一会儿,说:"我会继续替你留意此人。" 韶韶道谢,放下电话,捧着伤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 韶韶欲撑腰起来,"妈妈?" 但心头很明白那只是幻觉,只得安心躺着。 没过多久,邓志能匆匆赶回家来,鞋也不脱,一直走到卧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强的笑了一笑。 邓志能感喟地说:"辞职算了。" "我刚向唐某李某简某这种庸人证明我能力比他们强,怎么好辞工。" "比庸人强,好算什么?" 韶韶不语。 过一刻说:"我的薪水……"曾养活她们母女,故恋恋不舍。 "休养好了再出山。" "那我申请停薪留职好了。" "别烦恼,静心休养。" 她又瘦了一个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辗转反侧。第八章 同事来探访她,吓了一跳。 "阿区,我们都知道邓医生为人,他是没话讲的好丈夫,问题不在他,你们迁入新居有无找勘舆师看过?会不会是邪灵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间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对,现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岁数了。" "韶韶,此刻不是斗嘴的时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宁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会再度站起来作战。"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没有人会哭,走了以后,就此销声匿迹才好,千万别思复出,在家干吗,孵豆芽?闷死你,人家太太团才不同你玩,旧同事时间又有限。" "依你说,难道做一辈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岁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经疲不能兴。" "我明日带人来替你看风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记此事。 谁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热心地带着术士上门来。 那位先生一进门便紧皱眉头。 把罗盘摆出来,看了半晌,忽然抬起头,"这间公寓所有窗户方向全不对。" 韶韶一听,觉得娱乐性甚强,不由地笑问:"那怎么办,封掉重开?" "窗户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奇$%^書*(网!&*$收集整理有的窗都朝阴,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时常有故世的新人入梦,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邓太太,此处不适合你。" "搬往何处?" "搬往西方。" 呵,韶韶抬起头,"西方何处?" "你们适合移民。" 什么,那么远? "西方国家的西岸才适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丢在脑后,重头开始。" 第18章 韶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对她目前环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发呆。 "邓太太,考虑一下。"他站起来要告辞了。 "谢谢你。" 同事担心地问:"搬家之前,有什么需要移动的呢?" 勘舆师指了指一面镜子,"把它请出去。" 韶韶问:"有何帮助?" "恶梦会少些。" 可是那面梳妆镜还是母亲的旧物。 这时邓医生自外返来,碰到客人,打过招呼,关上门,才责问韶韶,"知识分子,何用装神弄鬼?" "不是我找来的。" "咄,八婆处处有,你认识特别多。" 韶韶不出声,抚摸着镜框,"大嘴,你持有加国护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语了。 "怎么样,你想移民?" "你会找得到工作吗?" 邓志能但笑不语。 韶韶叹口气,怎么会信起风水先生的话来。 人到了某种绝境,总希望得到指示、庇护,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来看她。 见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劝道:"人还没有好,别想去卖命了。" "我到现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还有邓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并不属于我,他只是我的伙伴。" "分得那么清楚。" "先小人后君子,彼此尊重好过互相拥有。" 奇芳隔一会儿问:"还梦见妈妈吗?" "有,她将永远入我的梦来。" "风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镜子送走吗?" "镜子一走,母亲的魂魄岂非无处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梦。"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为命。" "后来,她也没有认识异性?" "全然没有,一个约会也无。" "我总认为她应该有一头长发。" 生命总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忆,影响深远。 韶韶还是回到办公室里去了。 同事们见她进来,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电话。 是区永谅,"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来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来,我与你谈谈。" "我与你之间,无话可话。" "我想说的,是你父亲之事。" 韶韶踌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韶韶想,拿了纪念品就走。 "我来接你,今天下午六时正。" "请准时。" 韶韶向邓志能报告行踪,"一小时之后不见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当心,别太动气。" 一辆黑色大车直驶到她面前,司机下来替她开门。 区永谅示意她上车。 区永谅不待她开口,就递上一个信封。 里边全是姚香如与许旭豪的照片。 区永谅轻轻说:"都是我拍摄的,要香如的照片,就得把旭豪也摄进去,他俩形影不离,那时那玩艺儿花尽我所有的零用钱,有时三餐不继。" 照片是黑白的,小小张,约四五公分丁方,光面,照片大部分是大学风光,许旭豪穿皮夹克,梳西式头,十分英俊。 韶韶把照片收起,"我在前面下车。" "我有话说。" 韶韶蓦然回首,似喝狗般喝他:"我要说几遍你才入耳?我不要同你多说!" 区永谅别转头去。 过一会儿他说:"不错,我是去告密,我以为那一夜他们在图书馆门口集合。" 韶韶铁青着脸盯着区永谅,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可是,许旭豪被逮捕之处,却是在兆丰公园。" 韶韶吃了一惊。 "有人消息比我更为灵通,有人知道他们更改了聚会地址。" 韶韶掩着嘴,她的想法又自不同。 那么多人要同时害许旭豪,要把他除掉而后快,由此可知,那许旭豪做人的态度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虽说庸人方不招人忌,但使人恨到要将他置于死地,也一定有过失吧? 韶韶就不会做那么尽,所有的仇恨,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就远远避开,何必正面冲突。 区永谅说:"另外有人出卖了他。" 韶韶冷笑一声,"因此,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 区永谅本来难看的面色变得更加灰白。 韶韶问:"你是几时发现此事的?" "前两天,我访问了一两位旧同学。" "你一定如释重负。"韶韶继续讽刺他。 "可以这么讲。" "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请说。" "家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区永谅苦涩地答:"傲慢、任性、偏激。" 韶韶不出声,一开口区永谅势必不肯多说。 "是那优秀的出身把他宠坏了,目无下尘,态度嚣张,敌人不止我一个。" "可是只有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你,以他的好友姿态出现。" 区永谅别转面孔。 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司机,停车让我下去。" 车子停下来。 韶韶下车。 天在下毛毛雨,她没有伞,淋湿了头,渐渐肩膀也湿了。 她已习惯无处遮雨的生活,彼时年少,已懂得无论什么都靠自己挨过,千万不要把烦恼带回家叫母亲添一层心事。 她独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电话亭拨电话给邓志能。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附近有什么标志?" 她抬头,"历山大厦。" "得了,站在那里,不要动,十分钟后我来接你。"韶韶离开电话亭。 历山大厦,原名亚历山大大厦,小学时,母亲叫她乘电车上来,到旧历山大厦她写字楼等,她就纳罕,问母亲:"为什么一幢房子叫亚历山大?" 母亲答:"因为它的主人叫亚历山大,或是用来纪念亚历山大这个人,譬如说,你将来盖座大厦,便叫韶韶大厦。" 想到这里,韶韶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只是政府里一个豆官,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商业大厦呢,叫母亲失望了,不过最后那十余年,总算叫母亲过了安稳的日子。 母亲逛新历山大厦时,有衣锦荣归的感觉,最爱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表,韶韶偷偷选过两块送给她。 母亲把往事隐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来,收到女儿的礼物,永远喜孜孜。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韶韶肩上,那当然是邓志能,他撑着把黑色雨伞,劝道:"熟人看见你独自站在雨中流泪,会以为你中老年失恋,不觉浪漫,但觉折堕。" 韶韶气结。 "陪你去喝杯热米酒可好?"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时,常与友人结伴到日本馆子乱吃,服务生在门口看到区小姐,已经吩咐烫米酒,半打半打那样车轮似送上来。 韶韶问:"出卖朋友,应当判刑的吧?" 邓志能答:"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当然有牢狱之灾。" "为什么区永谅可以逍遥法外?" "他手段高超。" "他会不会遭到报应?" 邓志能反问:"你认为他生活快乐吗?" 韶韶抬起头,"不,他念念不忘我妈妈,还有,他始终为出卖我父而患得患失。" "这已是最大报应了。" "这是不够的,我要看他千刀万剐。"韶韶咬牙切齿。 "不,你不是真那么想。" 韶韶红着双目说:"你讲得对,我说说而已,我不够残暴。" "不,你恨得不够,伯母没有把恨的种子种在你心中,你我都应当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却旧事,亦不愿你背着那种包袱,她成功了。三个月之前,你还不知道世上有区永谅这个人,怎么恨,都不至于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讲过,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么同你说?" "爸爸去世了。" "那我们说,外公去世了。" "他会相信吗?" "他有什么理由怀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会追究细节,你会不会去查访外公下落?" 韶韶维持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那么,许旭豪的事迹就永远湮没了。" "中国最多无名英雄。" 韶韶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有无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听过,有位长辈当年住在上海虹口区,彼时夜夜听见枪声,知道又是枪决大学生,韶韶,不止许旭豪一人牺牲。" 韶韶托着头,"也许,不读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岁的人才有那样的勇气。"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邓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了,那人是苏舜娟!" 邓志能被爱妻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事,你知道了什么事?" "苏舜娟,出卖我父亲的是苏舜娟,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她抓住邓志能的手臂,"你明白没有?" 邓志能呻吟,"老婆,试试天亮后才测试我的智慧。" 第19章 "是她啊。" 犹如暗室中开亮了一盏电灯似的。 区永谅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邓志能,"你这会子明白了没有?" 邓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经清醒,并且说:"原来苏舜娟爱的也是许旭豪。" 是,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两个男生都爱姚香如,两个女生都爱许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苏舜娟得不到许旭豪,区永谅得不到姚香如,两人恨得那么厉害,各自设计出卖许旭豪与姚香如。 韶韶一再说:"是苏舜娟。" 这个时候,邓志能不由地机伶伶打一个冷战,那苏阿姨恁地功心计! 黑暗里邓志能与妻子四目交投,发觉韶韶与他有同感。 过半晌,邓志能说:"那是一个大时代,人心受到极端苛刻的试验,不可揣测。" "是她。" "是,是她,等到区永谅终于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坏好事,把区永谅告密之事泄露给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离开了区永谅。"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可是,苏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学课文,便知道有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么惨。" "是,可是你试想想,许旭豪与姚香如到了本市,两人会白头偕老吗?" "不一定。" "两人又是否一定会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们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边再婚,一边无限思念,可是旁观者清,都看得出二人兴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与她分手。 "世事难料,睡吧。" "还睡,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还能睡?" "咄,只要无病无痛,你又在我身边,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为邓志能的逻辑感动。 真的,一个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乐,何用处处与自己作对。 邓志能说得出做得到,转一个身,继续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间,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厨房,为自己做了个丰富的早餐。 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如释重负。 她缓缓进食,开头觉得有点油腻,渐渐习惯,吃完后只觉有力气。 韶韶悲哀地想,会不会是痊愈了呢?这样大的创伤,也能愈合吗? 本领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强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来,十分自怜。 她晓得有种比较矜贵的人,一受打击,终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残生。 她同她母亲都不是这种人。 韶韶没有落泪。 幸好她身边的好人多过坏人,也根本没有出卖她的人,也许,也许到了下一个换朝代换旗帜的时候,人心大变,卖友求生存,或卖友求荣华的风气又会再一度兴起。 今朝今日,她还是安全的。 韶韶悲伤地站起来,淋浴更衣,准备上班。 回到写字楼,因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个人坐下来,先阅报章的头条,听得身后有声响,连忙转过头去,见是顶头上司,马上笑着问:"苏先生,早,找我们有事?" "我忘了带一个文件夹子,你替我打电话回总部叫人送来。" 好一个韶韶,不卑不亢,把电话搬到他面前,"苏先生,请便。"她又不是他秘书,怎么会替他拨号码,这次做了,下次说不定还得替他买咖啡。 那苏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个合理的人,自己接通电话,讲完之后,赞道:"准时上班真是美德。" "应该的。"用笑脸把他送走。 笑多了,脸颊有点麻木。 卖笑,所不同的是,有种职业专门卖笑,而他们,除绞脑汁,还得赔笑,算赠品,不收费,真倒媚。 传真机已经达达达达开始操作,一天已经开始。 有人打电话进来,怪声怪气说"我爱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过你,别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爱你。" 不过工作时间不宜谈这些。 一轮混战,又到午膳时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苹果,一边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经意地说:"没出去吃饭?" 那人咳嗽一声。 韶韶抬起头来,"呵,是苏阿姨。" 苏舜娟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韶韶凝视她,忽然之间,她似一个老年人了,发角已白,嘴角生皱,做坏人有时比做好人还累。 "韶韶,你那么聪明,早已经猜到吧?" 韶韶牵牵嘴角,"猜到什么?"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所作所为,只觉得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仇恨,而你们也因着恨而付出庞大代价。" 苏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会生活在历史里。" 韶韶停一停。 "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们做朋友,奇芳与燕和则是例外,她们对于历史,比我还糊涂,她们是无辜的。" 半晌,苏舜娟才说:"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叹口气。 "香如美貌、聪明,出身富裕,要什么有什么,无论在学业——" 韶韶截断她,"于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苏阿姨,不要再为自己开脱,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补习及奖学金升学,可是我并无因此自卑,也从没想过与谁结怨要把仇人剔除,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与环境无关,你与区永谅,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讨厌你们,看低你们,而且怕你们,我不恨你们。" 苏舜娟脸色发白。 韶韶看着她,"你终于如愿以偿,你最后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乐吗?我希望你是。" 苏舜娟风度尽失,像一个失手被抓住的小贼,籁籁发抖,再也不是那个得体的智慧的苏阿姨。 "而你,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够,还想在我跟前继续你的拿手好戏,难怪我母亲有那么远跑到那么远,生生世世不要与你们来往。" 韶韶说到此处,还是激动了,站了起来,握紧拳头。 外头同事听见声响,推门进来,"大姐,没事吧?" 韶韶清醒过来,"你可以走了,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苏舜娟发了一阵子呆。 她想起那一天,她到区家去见姚香如的情况。 老同学的语气、表情,历历在目。 香如抱着婴儿,分明是想委曲求全,重新做人。 但是魔鬼才不肯放过任何人,魔掌推向苏舜娟,掐着她喉咙,逼着她说:"香如,让我告诉你,那日告密出卖旭豪的人,正是区永谅。" 姚香如张大了嘴,苏舜娟觉得真正痛快,好,太好了,大家同归于尽,大家均什么都得不到。 "不信,你去问他,他会承认,到现在,他不怕承认,你拖着两个孩子,跑不了。" 姚香如颤声问:"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苏舜娟道出了心声,"因为我恨你。" "恨我?何故?" "我注定要恨你。" 想到这里,苏舜娟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她抬起头,发觉韶韶已经走开,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过一会儿,她勉强站起来,离开人家的办公厅。 她满以为恨可以解决一切,但是没有,她怕区永谅,她也怕区奇芳,她最怕自己。第九章 苏舜娟踽踽离去,额上一直流着汗。 门口年轻的接待员好心趋近她,"老太太,需要帮忙吗?天气热,当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这时间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吗,四个人约好了,去看电影,去喝咖啡,许旭豪如果说声"舜娟你这件玫瑰红绒线衫真好看",她就高兴一日。年轻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丽,若世上没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里都带着苏舜娟,好叫苏舜娟作陪衬,"舜娟,你到那处去跑一趟","舜娟,烦烦你拿这个去同某人说一声"把她当侍婢看待。 衣服,钢笔用烦了,顺手赠于苏舜娟,买票的时候,老是说"舜娟家穷,我来。" 那样出口成章地侮辱别人,天真地、理所当然地把同学踩在脚下,众人还昧着良心称赞姚香如大方慷慨可爱。 默默忍耐多时,苏舜娟终于得到报复的机会。 秘密揭露之后,香如的双目露出幼儿惶恐时的迷糊,嘴巴轻轻张开,已经没有痛苦了吧,人将死之前,是没有痛觉的。 苏舜娟不会忘记该刹那。 她踯躅离去。 值得吗?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门口,"走了没有?" 接待员答:"那个老太太?走了。" 韶韶松口气。 苏舜娟并非来寻求宽恕,她是那种不住到现场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为荣,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对受害人的亲属。 韶韶打一个冷战。 "大姐,会议要开始了。" "马上来。" 韶韶拉一拉衣襟,补一补粉,仰起头,走进会议室。 那一夜,她发觉邓志能在勤奋填写表格。 "大嘴,挑灯夜战呀?" "替你申请入籍。" 第20章 韶韶一怔,"我有说过要拿外国护照吗?"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着啤酒坐下来。 小邓作威作福,"走开,别妨碍我工作。" 这时电话铃刚好响了,韶韶出去接听。 一个陌生有礼的声音:"我找区韶韶小姐。" "我正是。" "区小姐,我是一名律师,我姓刘,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动。 "区小姐,据姚先生说,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则是你的外祖父,你们失散多年,如今他前来相认。" 韶韶不出声。 "区小姐?" "我在这里。" "姚先生想同你见个面。" 韶韶忽然说:"失散多年,早些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可是刘律师回答:"我是人证,区小姐,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姚家从未停止寻访你们。"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们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讣闻。" 韶韶不响。 这时邓志能出来问:"谁?" "我们曾登报寻访良久,最后断定姚香如女士也许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气馁。 "我能代姚先生订一个约会吗?" "明天一早八时,我在文华咖啡厅等他。" "下午方便吗?他下午比较空。" 韶韶恶声恶气的说,"他起不来,那不见面拉倒,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舅舅,我不稀罕。" 刘律师默然。 "对不起,刘律师,这与你无关。" "中间人一向不好做,"刘律师也挺幽默。 "明早见。" 邓志能在一旁问:"舅舅找上门来了?" 韶韶点点头。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邓大嘴犹自指手划脚逗妻子笑,"自金山来,想必不差,千万别叫我们亏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历史一页一页翻出来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无懈可击,她不能失礼于母亲,把名贵饰物都带在身边。 到了约会地点,一进门,就有人站起来。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装,斯文有礼,眉目有点抑郁,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养。 一见韶韶便说:"你同我记忆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样。" 人都不在了,一个个才来凭吊,姚香如在生时不知多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际,没有痛苦吧?" 韶韶平静地回答:"孑然一人,当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 "伤害了你,我也很后悔,对你的伤口有帮助吗?" 舅舅讶异,"韶韶,我以为你会高兴见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妈妈长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旧金山。" "老人家身体好吗?" "很好。" "思路明白吗?" "头脑清楚。" "那么,他应当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对姚家的财势无动于衷。" "啊!韶韶,你口吻活脱脱似我姐姐。" 韶韶仍然含笑。 笑着笑着,她忽然无法维持嘴角往上翘,原来笑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渐渐下坠,终于变成往下弯,用力过度,嘴唇籁籁地抖。 韶韶轻轻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轻轻说:"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想念你母亲。" 韶韶说:"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刻,你们没有支持她,现在还提来作甚。" "偕我往旧金山一行。" "我很忙。" "韶韶,我后悔了,你别叫你自己将来后悔,你外公已经耋耄。" 韶韶答:"我并不认识他,何后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际袖手旁观,你才应当后悔。" 姚照昌不语,眼神中忧郁的神情越来越甚,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虽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岁,有心无力,没有资格站出来为她说话。 韶韶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我想去扫墓。" "不用你。" 姚照昌无言,他的外甥女已经把门关紧上锁,看样子外人不用妄想闯进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脸上一直有股厌恶的意味。 韶韶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外祖父。 孩子听话,便是好孩子,孩子不听话,则不算他的孩子,本来世上最体贴的人应该是父母,可是韶韶见过比外公更谅解大方的老板。 "我已无话可说。" "韶韶,谢谢你的时间。" 韶韶站起来。 姚照昌忽然说:"在我记忆中,小姐姐永远是你这个样子,她没有老,也没有伤心。" 韶韶不待他讲完就已经走了。 姚照昌的思维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刚想出门,被父亲截住。 "你还想用我的车夫!"姚茂鑫大发雷霆。 姚香如作最后的恳求:"父亲,请接受我的选择。" "妄想!" 姚香如不语,转过头,开门而去。 姚照昌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空气中已有干燥的凉意,以后每逢秋天,一打开门,他就会想起姐姐那朝离家的情形。 那日他刚好要去练打网球,已换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说两句话,但是怕父亲生气。 算了,他想,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自母亲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们快要经香港到美国去了。 父亲看准时势已去,若干土地房产根本无法变卖,他也有不顺心之处,加上女儿又在此际不识相地搞自由恋爱,更为他心上添一根刺。 这个时候去惹父亲生气划不来。 可是姐姐没有回来。 父亲找人到处去找。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属匆匆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姚照昌见到父亲变色,"香如呢?" "据说已逃往香港。" "到香港去找她!" 据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见过面的。 姚父住在浅水湾酒店,姚香如前往见面。 她穿着松身衣服,罩着长大衣,姚父没有发觉她的情况。 她问候父亲,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顺利,但是她愿意留在香港。 "旭豪会来找我。"姚香如这样说。 到了美国,姚照昌想与她联络,才发觉姐姐已经迁居。 她一直没有再同娘家接头。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姚照昌这才自回忆中抬起头来。 他回到酒店房间,拨电话回家。 "父亲,是我,照昌,是,见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确长得同香如一模一样,很漂亮很神气,几时来?她说要计划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医生,是,很出色,并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后天先回来。" 韶韶当然不知道舅舅如此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锁匙,发觉邓志能不在家。 一片静寂,没有一点生气。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来。 忽然听得响亮夸张的嘀嗒声,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原来声响由一只电钟发出。 韶韶捧着茶杯发呆,在该刹那,她决定生育,添个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较容易过。 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女儿与她也可以同样过日子。 等邓志能回来,她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么,觉得异常困倦,她没有回到房里去,倒卧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世界平和宁静,真是好去处,半晌,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妈妈。"韶韶笑了。 母亲唤醒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温柔。 母亲年轻而秀丽,坐在沙发一角。 "妈妈,"韶韶说,"你见到爸爸了吧?" 母亲宽慰地点点头。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 "我此刻很满足。" "妈妈,从你那处看我处,只见营营役役,纷纷争争,憎恨愤怒,很可笑吧?" "韶韶,妈妈想你去见外公。" "我不去。" "代表妈去一次。" "何故?" "外公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韶韶说:"啊,那么你们之间的误会终于可以冰释了。" "你先去与他冰释误会。" "我不去,我最怕乘长途飞机。" "韶韶。"母亲握着她的手。 "妈妈,看到你真好。" "去,去见外公。" 韶韶还来不及答应,已经听到邓志能唤她:"韶韶,你忘记关浴室水龙头。"他回来了。 这个邓志能,永远如此煞风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边边,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间处理文件,忽闻叩门声。 他以为是刘律师,拉开门,看到的却是韶韶,意外使他惊喜。 韶韶没有进房,她只是说:"四天来回,头等票,我随你返旧金山。" 递请假申请表的时候那洋上司大为头痛。 "区,你出任新职之后好像尚未连续办公超过十五天。" "我知道。" "过去十多年中你却从来没有告过假。" 第21章 "我知道。" "这是一种报复吗?" "不,我猜是这间写字楼的风水问题。" "区,假使我不批准你告假,你会怎么做?" 韶韶不语。 "你会扔下一个月的薪水不辞而别可是?" "我没有那样说过。" "区——" "事实上我已不姓区,我已正式改姓姚。" 上司非常困惑,"这真是风水问题吧?" 韶韶不耐烦,"我不打算整天坐在这里。"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会同上头说,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假照准,可是回来之后,你会到别处上班。" "很公平。" "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为何自暴自弃?"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涩地说:"自从家母去世之后,我无法重拾旧山河。"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我深明此理,但当你亲身体会,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非常彷徨。" "区,你需要专业协助。" "我知道,我会去看心理医生。" "区,本处需要你这般人才,振作点。" 韶韶问:"你真的那么想?不,世上挤满了人,谁没有谁都一样过,做人就是这点没意思。" 她站起来离去。 她总得找个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恶气出在工作岗位之上。 母亲节、中秋、圣诞、过年……她永远要拼命工作,扔下妈妈一人在家,她从未生过怨言,其他女同事动辄大发娇嗔,闹到总部去,可是区韶韶需要薪水养家,不敢造次。 现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亲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无法抑止。 她随舅舅出发到三藩市。 经过国际时差线,下了飞机,呼吸到异常清新的干燥初秋空气,韶韶迷茫了。 时间像打了回头,她像只有二十多岁,初上大学,初遇霍永锦,初次恋爱,什么苦都不怕,只觉世界美好,那时,母亲尚年轻,身体好,有力气,母女时常双双去看戏逛街。 韶韶想脱口叫声"妈妈你看,三藩市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城市"。 但是此刻的她与彼时的母亲已差不多年纪,她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已是个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严密些,因风劲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电报山,环境十分优美舒适。 韶韶不住苦涩地想,倘若母亲可以无忧无虑追随外公生活,也许至今还好好活着,每日下午嚷着要找麻将搭子吧? 穿制服的女仆引客人进屋。 舅舅匆匆上楼去。 韶韶独自坐在会客室。 她静静地等候,并且在心里说:妈妈,我来了是因为你叫我来。 然后舅舅下来,"韶韶,请跟我来。" 韶韶于是宽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楼。 老人在他的私人书房内,坐在轮椅上,由奇$%^書*(网!&*$收集整理护士照顾。 书房最显著之处挂着一幅毛笔字,上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签署是"香如,八岁"。 韶韶并无动容,只是木着一张脸。 老人已经很老,脸上布满斑点,身形瘦细,见到韶韶,亦无过分激动之意。 韶韶并没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认识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问:"有梦见你妈妈吗?"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怅地答:"我从未梦见过香如。" 韶韶不予置评。 "你的生活好吗?"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穷。" "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 "是,我已联络到她,她很好,不劳牵挂。" "你母亲可有同你说起我?" "有时,说外公在美国。" "她有无恨我?" "没有。" "她有无牵念我?" "也没有。" "她很爱你吧?" "是,她时常说,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觉得压力吗?" "母亲的爱怎么会有压力。" "你听话吗?" "听话并非母亲给我的条件。" "你丈夫是个医生?" "是。" "你们相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问到此际,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实韶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第十章 像外公,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像外公,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像外公,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 韶韶站起来,"我打扰太久了。" 她外公说:"走近一点。"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她同舅舅说:"我要走了。"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说:"让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 他开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 睡到半夜,电话响了。 是舅舅的声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叹口气,"韶韶,谢谢你赶来。" 韶韶放下电话。 现在,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 父女见面,说些什么呢? 在他们那里,可还有怨怼、愤恨、不平?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独与爱女共处,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际,舅舅来了。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一贯有礼。 "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同舅舅相处这么久,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关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他有什么好处?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 舅舅说:"听说你改了姓姚,收下这套首饰,也是很应当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 韶韶打开来,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但是宝石不论岁月,依然闪闪生光,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 舅舅说:"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蓝宝石,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 韶韶不语。 她也是九月出生。 "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 韶韶忽然说:"我还有个妹妹——" "我想,那会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还有事待办,顺风,韶韶。" "再见。" 回程长而苦涩,飞机上座无虚设。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觉。 口干醒来要水,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睁开双眼。 下了飞机,涌出通道,过海关,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请你见谅。"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 "车子在这边。" 两姐妹上了车,奇芳才问:"外公怎么样,同母亲长得可像?" 韶韶看着窗外,"在天国,除下躯壳,人人一个样子。" "啊。"奇芳无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饰盒,"这是外公给我们的,你先挑,要耳环还是项链。" 盒子一打开,奇芳探头一看,不太感兴趣,"这是整套的,拆开了可惜,我不喜欢蓝宝石,总有点黑沉沉的,你留着吧。" 韶韶没奈何地笑。 奇芳说:"我爱祖母绿。" 对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生活费用昂贵,他又长寿,后来就不怎么样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么庸俗,净讲钱。" 韶韶不以为然,"不讲钱,讲什么?"坦荡荡。 "韶韶,你就是这点可爱。" "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 "韶韶,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 "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非也非也,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你快乐吗,如不,请努力追求,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温和地笑,"应该由我向你请教。" "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 "我有点累,我想休息。" 第22章 "我同燕和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回来,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负责政府印务,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 很明显,她失宠了。 早一年来说,这堪称奇耻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况且,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远,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五时正大可下班。 时间忽然经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开一点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无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学问哪,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蛋黄要刚熟,没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却说:"狗瘦主人羞,夫瘦为妻羞。" 小邓困惑地答:"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千方百计学做,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就是太硬,不好吃。 邓志能说:"首先,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 "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 小邓大吃一惊,"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还有,肠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 那样勤力做,不过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还拼什么死命。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在厨房却粗枝大叶,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 真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 说也奇怪,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过,尽忠职守。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总部。 "韶韶,听说你改过自新了。"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 韶韶唯唯诺诺。 "调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语。 "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我帮你一个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暗无天日,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 母亲一直问,"韶韶,韶韶,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摊摊手,"能够调回来,当然高兴。" 洋人说:"在银行区,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唉,真羡慕你们。"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 算来算去,算资本主义最厉害,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净会向钱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经不在乎,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她早已学会谋生的全褂子武艺。 晚上,邓志能讶异了,"还调来调去干什么,你不告诉他们,你已经申请移民?" "未成事实,不宜宣布。" "噫,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呀。" "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设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说:"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邓志能看妻子一眼,"原来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丧地说:"我这一生的欢容到此为止,我将永远不会再笑。" "听听这是什么话。" 韶韶假装看报纸,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时十分,电话已经响了。 邓志能大叫:"找区小姐。" "来。" 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 近年来韶韶已习惯与陌生之声打交道。 "你们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里?" 对方避而不答,"他会在星期三用电话同你联络。" "为什么还要那样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区小姐,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韶韶叹口气,"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华先生。" "不客气。"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还有四天。 她不打算为这个无名电话告假,不过提早一点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电话不来,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 小邓安慰开导她:"也许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星期四天才亮,电话铃忽然响了。 韶韶蓦然惊醒,思维证明,郑健并无食言,他的星期三即东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记计算时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抢过电话。 "区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呵果然是他。 "我是。" "区小姐,请设法告诉我妈我很好。" "你寄张照片来。" "不必了。" 一阵沉默,对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故笑了,"助人为快乐之本。" 韶韶刚想再说几句,电话"卡"一声截断。 小邓在一旁松口气,"满意了?" 韶韶点点头。 小邓笑笑说:"你们家真堪称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谁知韶韶却没接受他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着就斥责,"邓志能,你说话小心点,革命还不是为了你这等庸人,不然你现在还拖长辫子穿马蹄袖,为你流了热血抛了头颅你倒在讲风凉话!"讲到最后两句,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邓志能不语。 新婚至今,他忍辱负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且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她说得对,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过外套,"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几时给我打电话。" 他静静出了门。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 这些日子来,她亏欠了小邓。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 她一拉大门,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邓志能。 她泪盈于睫,紧紧与邓志能拥抱。 原来他没有走开,他在大门口等她。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们,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努力工作,邓志能不用做填鸭,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岗位中,发挥能力。 一日下班,喉咙都哑了。 小邓惊问:"你干吗?" "来了三个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直吼,吼得声音都沙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 一日,他约她在咖啡厅等。 他有事,迟到了十分钟,赶到时,韶韶已经在等他,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却不知道。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注视妻子。 呵她并没有忘记。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在他面前愿意掩饰,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没有,三年少不了,哀伤的心老得快。 邓志能感喟,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 韶韶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接,一脸笑容,判若两人。 邓志能更加心痛,竟这样迁就,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该对她发话,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食品,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有,今年冬装的式样。 "我不会再穿短裙,少女时代已经穿够,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话,大可对我讲。" "话?什么话?" "你知道,无论什么话。"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当真,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不要试验他,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 她说:"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牢骚特多,现在好似无所谓了。" 韶韶顾左右言他:"昨日我才骂了人,指着手下问他'你妈没教你吗',火气多大,动辄问候人家娘亲。" "做了上司才会知道,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 "可不是。" 言语渐渐乏味。 第23章 忽然之间韶韶"唷"的一声,"你看谁来了。"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 两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恸欲绝,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邓志能感慨。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误,便日夜自我检讨,懊恼得吐血,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问:"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 奇芳抬起头来,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脸往下拉,"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骂我忘本,还是贪图荣华富贵?" 被小姨这样一骂,小邓顿感身心舒畅,原来近日郁郁寡欢,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真是贱骨头。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咧开嘴笑。 奇芳还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经浑身不舒服,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 韶韶说:"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听到没有?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 小邓唯唯诺诺,"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动身吧,"韶韶说,"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会把我喂鲨鱼,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 "呀,"奇芳说,"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会儿便告辞。 她一走,韶韶便说:"你不该揶揄奇芳。" "你说得对。" "她自幼得不到母爱,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已经十分豁达,难能可贵。" "是是是。" "她与母亲从未相处,感情淡薄,不觉伤感,也分属应该。" "是是是是是。" "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 "同太座讲话,不必会第二个字。" 韶韶没有笑。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前座票,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 渐渐高大了,坐不下,母亲便不再入戏院,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是项好娱乐。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请母亲看戏,永远买超等票。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她搂着她,一边为她解释戏文,十分温馨。 母亲喜欢尤敏。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会伤心呢? 故此,也不能责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 她到澳门去,为女儿买k金链子,配一只十字架坠子,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没有,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 那么窘,那么穷,吓坏人。 "韶韶,你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头,"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邓志能不出声。 不,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 韶韶跟着说:"奇芳真惨,连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说一个故事。" "长不长?太长的我不要听。" "你这人太没味道。" "还有,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 "咄。" "你可以开始讲了。" 邓志能诉苦:"要命,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 韶韶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开始诉苦了,结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 "我听过了,"韶韶立刻打断他,"三个信徒在祷告,上帝关注第一个,只拍拍第二个背脊,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可是不,第一个信心最软弱,它才特别关心,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毋须上帝担心,所以没人理她。"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聪明,"韶韶说,"我派奇芳去看姑妈,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不招疑心。" 邓志能不住摇头。 韶韶摊摊手,"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 邓志能点头,"这才像人话。" 韶韶说:"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 "还有,失去相爱的配偶。"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 "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 韶韶终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韶韶不解,"你怎么了,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见怪不怪,你为何不惯?" 奇芳用手托着腮,"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 "见到许旭英没有?" "见到。" "她怎么说?" "她很感激我们,可是,最终还是嚅嚅地问:'健儿,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身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 韶韶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过来,"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奶。"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 "他还不知道。" "你第一个告诉我?"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韶韶,你是超级高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奇芳是真心关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乱嚷。"韶韶脸色发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生理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不知何等光景?" "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日,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 "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 "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 "我想是。" "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母为先,也令她感到满足吧?" "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 "世事古难全,母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约两掌高,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衣裙,赤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可爱吗!" 韶韶说:"洋娃娃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 "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 "叫你拿着便拿着!" "是母亲买的吧?"奇芳轻轻接过。 "是,那年我十二岁。"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那日母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娃娃! 奇芳犹自喃喃说:"……留给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