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 第1章 《城市故事》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一 在旱餐桌上看完了报纸,我把一整叠都搁在一边。嘴里喊:“百灵!早餐好了。” 她自浴室出来,“我不吃早餐,我要节食。” “不吃早餐会老的,”我说,“情愿不吃午饭,要不把晚饭省下。” “吃了也一样老。”她瞪我一眼,可是还是坐下来,喝一口牛奶,“这算是什么牛奶?我那多种营养奶粉呢?” “自己冲去!”我说。 “算了,明天轮到我做早餐,才让你吃好东西。”她说。 百灵摊开报纸,一页页的翻下去,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忽然之间她的手不动了,翻在某一页,看了很久,“你这母狗,你已经看到了?”她抬头来笑。 “你不难过吗?”我问。 “不是第一次。”百灵把报纸合起来。 “你应该是伤感的。” 她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暗不定,但是她还在微笑,“我的确应该伤感,但是我没有时间,”她说。“我们要赶八点四十分那班车。” “为什么结婚要在报上登启事?”我问。“因为他们要全世界分享他们的快乐!”百灵做个鬼脸,“特别要我这种前任女友为他们高兴高兴。” “你为他们高兴吗?”我问。 “没有,与我生活没有关系的事,为什么要高兴或是不高兴?” “心里有没有xx声?”我问。 “没有。”她推开空杯子空碟子,“烟肉煎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她坐在化妆台前画眼睛,一如平时。“你不哭吗?”我问。 “不,”她说,“我没有眼泪,眼泪浸不死人,你知道。”她看我一眼。 “百灵,我们都老了,”我说,“前面七八任男友都结了婚,”我笑,“我们应该悲哀得要死才是。” “是,是。”她说,“我是很悲哀,我们只剩三分钟了。喂,那钟点女工不停的偷用我的古龙水。”她跳进裙子,换了衬衫。 “你们的趣味一样,换个牌于,她不喜欢就不用了。” 我顺手拿了一块巧克力。 “你会胖的。”她警告我。 “我不担心。”我说,“胖吧。” “丹蔽,”她说,“锁门,” 我们把门锁好,在电梯里,百灵的表情寂寞下来。 我问她:“你见过新娘子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她说,“我只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你现在与杰约会?” “是。”电梯到了。 跟平常一样,我开一开信箱,没有信,我们很高兴,落下来的总是帐单。电话单。水费单、电费,煤气,没有信是好事。 我们挤上八点四十分的公路车。 “或者我们可以置一辆小小的车子。” “我们不能负担这种奢侈,”我说,“我在节储,因为我想到欧洲去。” “我情愿不去欧洲,买一部车子代步。” 她忽然变得很寂寞。 我很后悔,我说:“这不过是一段新闻,当然你会忘记的,每天都有新闻登在报纸上。” “谁说不是?新闻与应允一样,都是容易忘记的。” “你是不是怪他对你说尽了花言巧语?” “不,听过总比从来没听的好。” “那个女子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提高,“我说过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 公路车上有人向她看过来。我连忙低声说:“对不起。” “我对不起,丹薇。” 我微笑。 我们同时在一个车站下车。 她茫然的抬起头向前走,我说:“政府新闻官,你的办公室在那一头。” “是。”她微笑,但是那个笑容是褪了色的。 “今天好好的工作,有什么事打电话过来。”我说。 “ok。”她说。 我转头向我那酒店走去,到的时候,刚刚九点十分。我推门进去,老板问我:“丹薇,你永远要迟到十分钟吗?” “是。”我说着坐下来。 “那么叫你的朋友每天九点十分才打电话来!”他吼叫:“别叫我做接线生。” 我不睬他,我问:“今天做什么?” “咖啡厅换一换菜单。” “我没有兴趣,再换大师傅要用刀砍死我,除非你签名。” “我签名,但是丹薇,你换菜单有什么根据呢?”他问我。 “我自己喜欢吃什么,我就排什么,我痛恨比萨,所以菜单上没比萨这回事——” “他们没有教你调查市场吗?”他大嚷。 “我就是市场。”我没好气的说,“你为什么不调查我?我不喜欢比萨!” “坐下来工作。”他命令。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丹薇,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美?”是百灵。 “没有分别!别问这种傻问题了,快回去工作!” 她挂上了电话。 我说:“神经病,” 老板看我一眼,“你要快点工作。” 我走出他的房间,到咖啡厅去拿资料。 我问:“把出售记录给我看看。” 大师傅说:“有什么好看?卖得最多的是咖啡与茶,冰淇淋,其次是三文治。” “有没有顾客叫比萨?” “比萨顶难做,”他生气,“不要比萨,那几种班戟已经做死人。” 领班出来笑,“要不要来一客香橙班戟,周小姐?” “到廉署去告你,要一杯奶茶走糖。”我说,“别行贿我。” “为什么走糖?” “我已经胖了,不想做胖的老姑婆。”我说。 “周小姐,电话。” 我去听分机。 “丹薇,我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又是百灵。 “你有八个月没看见他了,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结婚的时间到了,自然会结婚的,你休息一下,难道不好嘛?” 那外有人大喝一声:“百灵!回去工作!” 我微笑,放下电话。 大师父说下去,“洋葱汤也多人喝。” “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只是金宝汤加一片芝士面包,”我蔑视的说。 领班递茶上来,“那也无所谓,在大酒店喝金宝汤与在家里的厨房喝是不一样的。” “老板要在餐牌上增加花样。”我说。 “加什么?”他问,“我们人手不够,地方不够,客人大多,这是他们的金矿,他们还要挑剔。” “在香港,每一间咖啡厅都是金矿,”我喝一口茶,“你们的金矿的芝士饼老做不好。” “改天你来做!”二厨吼叫。 “我能做?”我愁眉苦恼的说,“我能做我就不在楼上受气了,我就是不行,每个人都对我嚷嚷。” “加什么?” “加比萨吧,老板一半是意大利人,增加比萨,把咖啡厅改装修成意大利式,女侍穿意大利装,让他像回到家中似的,不就行了?”我说,“妈妈咪亚。” “三年前的耻辱我可没有忘!”大师傅恨恨的道,“改装修!改!” “三年前我还没来,与我无关。”我说:“竞争奇*书*电&子^书剧烈,你要原谅我,我叫宣传部去印小单子,我们开始卖意式点心。” “没人吃怎么办?”大师傅问。 “不会的,叫女侍对客人说:试试比萨吧,今天没有三文治,ok?” 大师傅瞪着我,“你知道,有时候我真奇怪你是怎么当上饮食部副经理的。” 我说:“因为我跟饮食经理睡一张床,明白吗?” “太棒了!”大师傅拍拍我肩膊,“几时与总经理睡一张床的时候,提醒我。好让我拍你马屁,那么你可以提拔我。” 我们都笑。 我怀疑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 回到楼上,我把每种比萨的成本和广告打了上去。 老板问:“十五块钱港市一块他妈的比萨?在家乡,比萨才一角五分。” “大佬,”我说,“这不是你的家乡。” “我要想一想。” “你好好的想吧!”我摔本子,“把你的头也想掉!” “不要诅咒你的老板。” 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百灵,他没娶你,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损失,明白吗?” “我不是百灵,”那边不高兴的说,“周小姐,叫你的老板听电话。” 我按着电话筒跟老板说:“你的情妇。” 他听电话,唯唯诺诺。 我写一张字条:“两点到三点,到书店去找正确茶谱,四点到五点,回公司影印茶谱交大师傅,明日九点到十二点开会,下午两点到三点,讨论结果。” 我打电话给百灵:“出来午饭吧。” “我在你们咖啡厅等你,”百灵说。 “不行,到别的咖啡厅去,”我说。 “你们都是给我们喝金宝汤的,算了吧。”她说,“别的地方还找不到位子呢。” “我很痛恨这酒店,给我一个机会出来散散心可好。” “好好!”她摔了电话。 我把字条放在老板桌上,便拿起外套出去了。 已经深秋了,我老记得这种月份在英国,已经开始下雪,在十一月份常常会想起英国,这时候阳光淡淡地普照,我觉得很彷徨寂寞。 第2章 我其实并不能离开那酒店,没有它我不能活,因为有这一份工作,我每天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 百灵来了,浓厚的头发在金色阳光下飞起一道金边。 她说:“好天气,去年今日,我记得我们在散步,他转头要看我,我躲在他身后,他说:‘百灵,你穿小皮夹克与丝绒帽子最好看。’” “皮夹克还在吗?”我边走边问。 “当然在。”她说。 我耸耸肩。 “那只是一面之词。”她笑,“真相是,这件皮夹克是另外一个男人送的。” “这是生活,”我说,“我们并不纯洁,是不是?” “是的,我们不是占姆士甸。”她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东西?民以食为天。” “我只喝西橙汁。”我说。 “丹薇,我真想结婚。”她说道。 “如果不吃东西,我们可以逛街。” “逛街吧.”她说,“我问过我老板,他说下午我可以请假。” 我看百灵一眼,“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我也可以偷懒一个下午,走吧,随便什么地方看电影去。” 太阳还是照下来,我们觉得无限的手足无措。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回家睡觉,一睡便觉得万念俱灰,非得在人群当中挤不可。 我与她默默的在人浪中向前走。 百灵说着断续的句子。 “我们那么辛苦的工作……赚来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 “其实我们前面什么也没有,我们连坐暖一张椅子的时间也没有。” “礼拜当你不在的时候,客厅会得起回音。”百灵说。 她的声音在太阳下听起来非常的苍凉,她的脸看上去很疲倦,她一定在想,为什么有的人要做那么多,有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看看手表,“再给你五分钟诉苦的时候。” “五分钟?谢谢你的仁慈。” “看,百灵,诉苦有什么用呢?”我笑,“那是你告诉我的。”我买了一包栗子给她,五块钱,“我记得以前爸爸带栗子回来,一块钱可以吃好久。” 她笑,“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 我说:“是真的,那时候的日子真好过,天黑放学回家,可以吃饭,吃完饭看电视。我喜欢看电视,爸爸什么地方也不带我们去,我们没有钱,他是满腹牢骚,所以只好看电视。” “生活蛮苦的,是不是?”百灵问。 “从来没有甜蜜过的。”我苦笑。 “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诉苦。”她自我一眼。 “当我死的时候,墓志铭上可以写‘她曾工作辛劳’。那是我的一生。” “哈哈哈,”百灵说,“我想笑,想想木屋区的人们,不要这么自怜——让我们去看那套西片。” 我们走进戏院,买票。 “可乐?”百灵问,“我要喝可乐。” “请便,我在节食。” “谁会注意到呢?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自己会注意到。”我说。 我们进戏院,忽然我很想抽一根香烟,问百灵要了过来,燃着,然后一口口地抽,有点享受。 看完电影,百灵说:“等于二部粤语片加在一起。” “如果你看完之后哭了,那么还有希望做少奶奶享受享受,男人不喜欢事事嘲讽的女人。” “是吗?我很惭愧。”百灵说,“再去买点栗子吃。” “这叫作百般无聊,我要去书局买几本烹饪书,为了明天,我们总得记得明天。” 百灵问:“想昨天是没有用的,是不是?” “傻蛋。”我笑着把她推进书店。 她挑外国杂志,买了好几十本,到收银处付钱,我在挑意大利食谱,都是图片胜过一切,其实不算实际。 没一会儿百灵转过来拍拍我肩膀,“杰在这里,我打电话叫他出来的,你还没见过杰吧?” 我转头,看到百灵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我笑了。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杰,但是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想到百灵刚才为以前的男朋友愁眉苦脸——都是“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有什么好笑?”百灵问。 “笑都不给?”我说,“可以走了。” 百灵说:“我们去吃饭。” “你们去,我回家看电视,”我说,“你不必劝我,我这就走!” “你真的不肯沾人一点光?” “你们真要我去?不是真的吧。”我微笑。 “死相!”百灵拉住我,“走!” 我们走到附近一家潮州馆子,没有位子。 “到占美去吃西餐吧。”百灵笑着挤挤眼。 她并不爱杰,我与她都不能爱吃潮州小馆的男人。我与百灵都是最势利的女人。 到了吃西餐的地方还是等足半小时,我叫红酒喝,这种馆子不过是二三流的菜,但是杰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等到了台子我自顾自叫菜,百灵受我的熏陶,自然是很懂得吃的。 我与百灵近年来都非常喜欢吃,节食还比常人多吃三倍,真正大吃起来像河马,因为买不起新衣裳,所以要控制胃口,相信她与我的老板都不喜欢吃得那么胖的助手。 杰几乎接不上,我与百灵说说笑笑,碰酒杯,批评食物,终于杰说:“叫点甜品吧。” “不要预我。”我摇摇头。 付帐的时候,杰犹疑地掏出银包,我在侍役的帐单上签一个字。 还是很顾全他的自尊心,我解释,“这地方与我们酒店是一个集团,我可以签字。” “哦,”他很快乐,“那怎么可以!”但是并没有争执。 百灵暗暗的叹一口气。 在街上,杰说:“送你们回去吧。” 百灵已经倒了胃口,“不用,我们自己叫车子,时间还早呢,改天见。”她拉起我,摆摆手就走。 百灵向我歉意地笑一笑。 我又要向她解释,“做男人也很难的,家里要负责,又要请女朋友,平时的生活费用——很容易一顿饭便失去预算。” “换句话说,”百灵笑笑,“他是一个小人物。” “不要老挑剔他,他还是不错的。”我说。 “他?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嫁他?” “为了爱。”我说。 “少放屁。”她说。 我们叫了计程车回家,她一开灯,我开电视。 她把报纸用“无敌女金刚”的手法丢下露台。 我说:“垃圾虫。” 她说:“我要喝茶,新的钟点女工永远忘记冲茶给我们。” “留张字条。” “她不识字。” “那对她的快乐毫无影响。” “闭上尊嘴好不好?”我说:“冲好茶来看这个节目。” “你认为杰如何?”她问。 “健谈吗?” “马马虎虎,香港仔脾气,最远到过海洋公园。” “我不知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与他约会的?” “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卖汉堡包的小店认识的。” “你不打算一辈子吃汉堡饱吧?”我看她一眼。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我的想法会不一一样。” “他很听你的?”我问。眼睛看着她。 百灵给我一杯茶。 “在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听话。”百灵笑。 我想从今天开始,她不会再与杰出去了。 我曾经有一个计划,把我的老板介绍给她,然后她把她的老板介绍给我,我们各得其所。 百灵想起来,“你知道上次那个姓陈的建筑师……” “他太胖,说话大多,人太俗,喜欢约小明星吃饭,我对这种男人不感兴趣。” “他对你可有兴趣!” “不,我不是小明星。”我笑,“我们的感觉一样。” “我的天。” “你的老板呢?” “我的老板?我们认识太久了,除了公事以外,谈别的太伤感情。” “你根本不想谈恋爱?是不是?” “在香港?你开玩笑,爱在香港只属于躺在维多利亚公园中的情侣,看了恶心,根本不是谈恋爱的地方,真奇怪香港人是怎样结的婚。” “你打算看到最后一个节目?” “是的。” “我要早睡。” “请便。”我说。 我在看电视,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来,“喂?” “百灵在吗?”明明是杰的声音,他认不出我,我也懒得与他打招呼。 “她睡了,明天一早再打来。” “好。”那边挂上电话,欠缺礼貌。 城市故事--二 二 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不替女子拉门,进电梯抢先,不让位给妇孺,与人格没有关系,是欠缺教养;吃东西大声咀嚼,永远不说谢谢,也是欠缺教养。 我情愿喜欢虚伪,虚伪的人永远叫人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问百灵:“你觉得如何?” 她把吐司放在桌子上,又走进厨房。“很好,”她说,“我有一层舒服的公寓,一个理想的工作,我很健康,而且我长得漂亮,很好。” “受不了。”我喝咖啡,翻开报纸,“可轮到我的前任男友结婚了。” “报纸一天比一天贵,一份十二块钱一个月,嘿……” 我笑着接上去,“当你小的时候,三元一份,是不是?但是你小时候,一个子儿也不会赚,只得你父亲那份薪水维持着生计。” “把蜜糖给我。” 第3章 “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二百磅。” “有你陪我。” 我们笑。电话铃响了。 “你的。”我说。 她接:“不,是你的。”她把电话递给我。 我接过:“谁?” “我的名字叫张汉彪。” “我不认识你,”我说。 “我是你弟弟的同学。” “好,有何贵干?” “我路经贵处,令弟说你可以陪我购物,令弟说你是小型消费者最佳指导。” “叫他去死。”我说。 “我会的。可是你有时间吗?” “四点半打到我公司来。”我说,“你知道我公司的电话?” “我知道,我住在那酒店,昨天下午没找到你,昨天晚上你又不在家。” “是的,我去调查市场上的货品。”我说。 “你非常的幽默,周小姐,谢谢你。” “不,谢谢你。”我说,“再见,张先生。”我挂电话。 百灵的眼睛看在窗外,神色呆滞。 “我真累。” “你在想什么?”我温和的问。 “他怎么的天天打电话给我。早上,清晨,下午,晚上。天天都是。” “他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还是十分温和。 “是的。”百灵耸耸肩,“我想再躺到床上去睡觉。” “我们出门吧。” “水电煤气,都关了?”她问。 “关了。”我说。 “忘了关水龙头要罚钱的。”百灵说。 “你会认识合适的男人,”我拍拍她肩膀,“放心。” “你也是。”她笑。 “谢谢。” 公路车挤得像暴动,我想我们或者应该买一辆小车于,但是这种开销是可以省的,我们必需为下雨的日子准备。 “一定要嫁阔佬!”百灵笑。 “现在有什么人开一辆三手福士来,他也就是白马上子。”我也笑。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车,并且获得座位。 看着站在车上的人,等着车还不能上车的人,觉得份外幸福。幸福不外是因为满足,满足了,事事都是好的,不满足的,什么也不好。 百灵说:“我们什么时候买一部小车子?” “如果你要结婚去了,难道车子切去一半做陪嫁。” “我不跟你说了。” “回家好好的计算,如果环境允许,你可别噜嗦。” “你应该念的科目是会奇*书*电&子^书计。”百灵装个鬼脸。 “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 我们到站了,一起下车。 与百灵在一起,我们两人常常会发现人生的哲理。 “天气冷了。”我缩缩脖子。 “是的,冷了。” “我想买一件银狐大衣。”她小心的说。 “你要买的东西很多,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扮个鬼脸。 “今天晚上见。”百灵说。 “再见。”我说。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 “喂!”我叫住她,“你是个大美人,提起精神来。” “谢谢!”她笑。 我走到经理室推门进去,发觉桌上一大堆意大利食谱,不知道是谁堆在那里的,在大公司做事就是这点好,工作会得自然推动,不费吹灰之力。要命,是谁放在此地的? 女秘书玛丽说:“周小姐,是老板。” “哦。”我搔搔头。 “你今天的精神仿佛不太好呢。”玛丽笑说。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做了十五年的周小姐,还没有成为调太太,精神自然差点,我要写信到妇女杂志去投诉:高薪工作害了我。” “害了你?” “是的。”我说,“如果找不到这份工作,我就会花时间来找老公,如果我不是赚得到这么多钱,我就会乖乖的受老公的气,他妈的,高薪害了我。” 老板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如果你再在那里闲谈看报纸,喝咖啡,你就快可以获得低薪工作了。” 我转头,玛丽飞奔出去。 “你知道什么?”我说,“有人以为做了老板,便可以呼幺喝六。” “你几时开始工作呢?” “现在,等我打完了电话再说。” 我拨一o八,“请问交通部号码。” 一o八告诉我号码,我马上打到交通部,“有一件事麻烦你,我的车牌——” “请打运输部。” “好。”于是打运输部。 运输部的人说:“运输部改了号码。” 官僚主义,再打新号码,“我的车牌——” “我们不管车牌,请打以下号码——” 我再拨电话,老板大叫,“你有完没完?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 我不理老板,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的车牌不见了,我本来是香港居民,到英国去住了四年,现在想用车牌,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们替你查电脑。”他说,“你的身分证号码呢?” 我说了。 “号码不错。”他笑。 “是的。” “名字呢?” 我一个个字说了。 “啊,电脑说,你的车牌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已经注销了,现在已经完全作废,要从新再考一遍。” “从头考?笑话,有廉政署存在,怎么可能考到车牌。” “你开玩笑,小姐!从头考吧。” “没有别的办法?”我问。 “没有。”他停一停,“你在英国有没有车牌?” “才没有。”我说,“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 “再见” 老板看着我,“要开车?”他问。 “要开车没有车牌。”我说,“只好不开车。” “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老板很好奇。 “这是我私人的秘密,你不要过问。”我仰起头。 “天晓得!”老板两眼翻白。 “你想开什么车?” “mgb,还想开什么车?”我开始打字。 “你想什么车?” “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我说,“你知道,《大亨小传》中的那种,”我哼哼的笑,“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开着跑车到处走,不用受气,不用上班,享受人生。” “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 “烦死?”我说,“才不会。” “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 “让我们这样说吧,这种气,我已经受惯了,”我补充一句,“受生不如受熟。” “你知道吗?”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凭你的才干,如果你肯用功一点,十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 “十年后,”我呻吟一声,“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我知道你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 “废话,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 “那个姓陈的呢?”老板问。 “太胖了。”我说,“又喜欢约会小明星。” “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 “那是格调的问题,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莉莉是美丽的,性格又乐天。但是约小猫小狗,这又何必,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心世界。” “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 我耸耸肩。 “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老板咕哝。 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惟一的道理。 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拿到咖啡厅去,交给大师傅,大师傅看过了,问几时开始。 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译为中文,加注释,弄得天花乱坠,一个星期后推出。 我说:“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看看味道如何。” “你不是节食吗?”二厨问。 “工作的痛苦。奶茶走糖,”我说着坐下来。 “小姐们总要节食,”大师傅说,“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 “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 “好的,奶茶走糖,十客比萨。” “我上去了。”我说。 “我想明天休息。”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 我说:“去去,只要找到替工,去!” 大师傅瞪一眼,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说:“她找错人了,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 “周小姐几时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休提起。” “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 “可不是。”我想到百灵。 “周小姐,你的朋友找你。” “免费午餐!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我摊摊手,“百灵——” 但那不是百灵,那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卫生衣,牛仔裤,脸带笑容。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在这一带上班久了,看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 我问:“谁?谁找我?” “我叫张汉彪。”他迎上来。 我的脸一沉,“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 他装个鬼脸,“那怎么办?” “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ok,ok,”他摆摆手,“别生气,我准五点再来。”他吐吐舌头,转身便走了。 我坐下来,喝茶。 “那是谁?”大师傅问。 “弟弟的同学。”我说。 “他有什么不对?” 第4章 “没有不对。”我答。 “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在工作。”我说。 “你不过在吃茶,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他说。 “什么可能性,他们?”我笑问。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公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奇書網整理提供],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城市故事--三 三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难。 第5章 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第6章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 “你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 “你猜对了,”我笑,“该奖你什么好呢?” “恳求你,”杰说,“你跟百灵那么熟,你猜她会不会嫁给我?” 我看着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灵不会嫁给他。 但是我反问:“你为什么要百灵嫁给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顾她的生活?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愕然,答不上来。 “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结婚时间到了,所以你想结婚,试一试吧,如果试一试的风险都不肯冒,那么你也太过份了。” “谢谢你。”他说。 “我什么也没做,别谢我。” “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守口如瓶的入。”杰说。 “我只是对生活没有兴趣,是你说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来做老婆的,有很多好书是不适合睡前阅读的,解决了日常生活问题之后,才可以有心情去买古董,坐靓车,穿皮衣,现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给你,你有什么用呢?你急需的是一只电饭堡,” 他的脸色转为苍白,过一阵子他说:“我明白。” “再见。”我说。 他走了。因为他的缘故,我一整天没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厨房去问:“蛋糕呢?” 大师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问:“这是我的蛋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 “你忘了拨时间掣。”他好笑。 “上帝咒罚你,”我说,“你他妈的知道几时该把它拿出来,是不是?” “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厨房做事。”他说,“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为什么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领班十分的凶。”我说。 “又一次证明神鬼怕恶人,”他笑说。 “我肚子十分饿。”我说。 “要吃班戟吗?” “ok。”我说。 他给我糖酱,我几乎倒掉半瓶。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我不能洗,不会熨,不会笑,不会撒娇,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说,“我永远睡不够,晚上床是冰凉的。” “你需要的是一张电毯。”他说。 “我知道。”我说,“你真是好朋友。”百灵的电话。 “杰向我求婚。”她说。 我叹口气,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还是认为他可以扭转命运,《大亨小传》的黛茜说:“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在香港,似乎应该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会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么样?” “我几乎崩溃,”她说,“我好言好话说了许多话,换一句话说: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个男人嫁,他是不错的。” “真的吗?”百灵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后你会后悔的。”我说。 “或许,三十年后我什么也做不动了,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时间来后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见钟点女工,请告诉她,我们的地板上灰尘很多,要吸一吸。”我说。 “知道了。”百灵答。 “杰有没有很失望?”我问,“以后你不与他约会了?” “我不能与他再拖下去,”她叹口气,“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么辛苦,不是为了嫁那么一个人。” “我有一点点明白。”我说。 “真的明白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我以为是大师傅,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脸,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脸,我曾经有一千个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就出现了。 我直接的感觉是我的头发该洗了,但是没有洗,我的衬衫颜色与毛衣不配,我今天没化妆。 我的脸渐渐发热,百灵在电话那边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电话。 “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我问。 “如果我要找你,总找得到。”他说。 “为了什么事你要找我?”我问。 “想见你。”他坦白的说。 “这么简单,”我说,“想见我了[奇書網整理提供],隔了五年,你想见我,是不是?但是为什么想见我?”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是说话的好对象。”他说。 “我没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后,我会觉得很累。”我说。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说,“你的薪水有多少?这家酒店没有你不能动吗?” 我没有生气,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人物原本就是为小事情活着,希望你原谅。” “你不是小人物。”他说,“丹薇,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单调。” 我看着他,他的脸像是杜连恩格蕾的画像,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老,我真佩服他,他还是那么漂亮,时间对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 “如何办?找一个客户吗?”我问,“我已经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欢迎。” “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又叫我辞工,搬进一层楼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将,应你的召?” “那么你就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了,”他摆摆手,“看你,你的兴趣不会在这酒店里吧?有了钱,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银狐裘开吉普车,用最好的拨兰地就乌鱼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难道真是上班下班那么简单?你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人。” “你在应允我这一切吗?”我问,“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们走着瞧。”他说。 大师傅过来说:“喂,老板找你,老板问要不要在咖啡厅替你设张办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摊摊手。 “下班后我在门口接你。”他转身就走。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我没有假装忘了他,谁都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如果我故意对他冷淡,不过是显示我的幼稚。 这些年来,我在等他与我结婚。 老板说:“这些单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来。” “是。”我坐下来看,又站起来,“这些办馆的帐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半年前也该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为塞在抽屉一角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我对于一切都非常闷,我觉得饱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忙才找得到一口饭吃?” 老板看着我,“你不是真的那么严重吧?”他问。 “真的,我的烦恼在嫁百万富翁之后可以解决。”我说。 城市故事--四 四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个,别坐在这里呻吟。” 我觉得累,但是打开了计算机开始核对帐目,去年的帐今年还是要算,等我死的时候,已经算得满脸皱纹。 帐单一张张减少,玛丽又拿来一叠,我喝杯咖啡,拿起电话,打给我老友百灵,说我不回去吃饭,她只好答应,我知道她将如何解决她的晚餐,她会把水果盘子、巧克力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开始看电视,至少嚼下去三千个加路里。 或者有人约她出去。 电视片集上有人拍职业女性,其实职业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杂,职业女性通常闷得要死,一辈子也碰不到一点刺激的事,像我们就是。 时间到了四点半,我收拾东西要走,老板问:“这么早?” “是。”我要避开一个人。 “事情做了?”他笑问。 “做好了。如果你要奖励我,可以请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饭。” “这是暗示吗?”他问。 “你的太太与情妇呢?”我问,“放她们假吧。” “好的,”他站起来,“丹,你今天看来非常的不快乐,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饭吗?”我问。 “自然,来,我们现在走。”他站起来,他发胖了,并不想节食,以后还有机会胖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个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个人都是可爱的,我的老板也可爱,事情可能更僵,如果他是一个爱刻薄人的老头,我还是得做下去,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这套衣裳吧?”我问。 “你没芽裙子已经三个月了。”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个女子。”他挤挤眼,“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别这么说。”我微笑,“你是一个好波士,”我耸耸肩,“我应该满足,来,我们走吧。” 老板一部浅紫色的积架。 我们真的跑到酒馆去喝啤酒。 我说:“我从来没问过,是什么令你跑到东方来的?” “我?你不会相信。”他叹一口气,“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国女郎——” “现在外头有很多不会说中文的中国女郎,是哪一国的?”我笑问。 “是中国的。” 第7章 他发誓,“我不骗你。家里开炸鱼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说得不错。” 我看着天花板,“呵,新界屯门同胞。” “对了!就是那个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骄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时候我经济能力不够,所以她的家长没有允许,我失去了她。” “她长得美吗?” “扁面孔,圆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样,那是你的初恋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是件很不错的事。” 我哈哈高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点正,他的车子现在该开到门口了,等不到我,这个会有什么感想?活该,随便他。 “她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喜欢穿牛仔裤。”他回忆。 “那时候你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 “你今年几岁?”我又问,他在我印象中,该有四五十岁了,“四十五岁。”他说。 “你说得对,在那个时候,有个中国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来结了婚,唏,还是到东方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笑,“可惜东方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样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现在的确有个中国女朋友,是不是?”我说。 “一个上海女子,也不错。”他说,“她长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通常长得吓坏人。”我吐吐舌头。 “看你,你就一点不像东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国教育,说英文。做的事比男人还多,赚一份高薪,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别?” 他老婆在银行里做经理。 “请你别提高薪的事,这份薪水实在是不够用的。” 五点二十分,他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心中不停的诅咒我吧?或是已经掉头走了?以他的脾气,掉头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一点架子。他要是不来第二次,也就算数。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说着他的事,发觉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有这种口气,他是一个干净的。好心的外国人,见解不错,但是老了还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着他,对于这位老板我总是耐心的,因为他对我也很耐心。 他说他以前那女朋友送过檀香扇子给他,教他用中文说早安。晚安。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也许教过三百个英国男人说这种话,但是我老板本来浅蓝色的眼珠仿佛转为深蓝,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会寂寞。 我们静静的吃了一顿晚饭,他送我到家门口,我马上说:“不要送我上楼。”免得百灵笑。 百灵在看电视。 我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她很肯定的说。 “杰也没有?”我问。呵,他并没有找我。 “你开玩笑?他来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出现。” “你有没有后悔?譬如说像今天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会。这是两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总要互相迁就的。”我说。 百灵很肯定的说:“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我问,“杰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的确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灵说。 “我明白。”我说道,“怎么?没有水冲厕所?” “也许坏了,”百灵说:“什么都坏了,手表。电钟。马桶。梳子。镜子。” “真是饱死!”我恨恨的说。 “钟点女工也病了,衬衫自己熨。” “我真的饱死了,”我问,“你确定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没有,你在等谁的电话?”百灵抬起头来,“张汉彪?” “他有没有找你?”我问。 “他为什么找我?”她反问,“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贼死,哦对了,水费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动转帐吗?”我问。 “转了,但是帐还没有做好,”她说,“你知道。” 我到厨房去做茶,一大堆罐头差点没把我绊死,我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发了狠一脚踢过去,所有的罐头倒在地上,滚得一厨房,怨气略消,但是脚痛得要死。 百灵在一边含笑道:“在这里,咱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教训,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自己痛得更厉害。” “去见你的鬼。” 我蹲在厨房,提不起劲来。 电话响了,百灵跑过去听,差点儿没让电话线绊死。 她说:“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边问:“你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震荡了很多回忆,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说:“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见我,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叫我在门口等两个小时是有趣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刚相反,一点也不好玩。” “你等了两小时,真的吗?”我真有点高兴。 “噢,女人!”他说,“我可以明白别人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说。 “明天你打算见我吗?” “不,这样子见面一点补偿作用也没有,你永远不会与我结婚。” “你真觉得结婚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会原谅你那么说。” “唉,你如果不原谅我,我还是拿六千元一个月,老板不会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原谅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会加我二十巴仙,你说,你对我生活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影响?” “你加了薪?”他说,“高薪得很,一天两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说着挂了电话。 百灵进来看见了,她说:“你怎么忽然精神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一副要自杀谢世的样子。” “我精神焕发?” “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以载我。”百灵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说,“他很狡猾。” “唉,又没有人要嫁给他,谁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灵把饼干自瓶子倒迸塑胶袋中,把瓶子注满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整个客厅都闪亮了。 我觉得与他保持这样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远得看不见。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则一定要远,远得看不见最好。像我跟百灵一样,连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买她的罐头食物,我在酒店里吃,是这样子。 第8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头,他可以找到一百个新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样了。公路车还是那么挤,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还那么长,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车还得走五分钟,也不介意。 一大叠一大叠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们一件件做清楚。昨夜踢到罐头的脚在作痛,我安静的搓搓它。 我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 当然别的女人会说:“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这样东西是不能真送的,真的送起来,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从来没收过花的女人才敢说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厨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许多许多的回忆都上来了。 百灵回来时闻到蛋糕香,从烤箱中取出,我们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说,“为什么?” “或者我们应该节省一点,买点画挂在墙上。”我说。 “我们甚至不会负担得起画框。”百灵说。 “画框?”我问,“买一本印象派画册回来,把图片贴出,那比贴海报有意思多了。” “在伦敦有很多店是卖这种画的!”百灵惋惜的说。 “英国人也会说:在香港,帆船油画一街都是。” “毕加索说:‘女士,艺术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为什么?我们会有访客吗?”她问。 “我们一天有大部分时候呆在这里。” “我不关心,只要电视不坏,我不关心。” 我笑笑,我们继续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灵说,“有没有钱?我想问你借一万八千的去买点衣服过节。” “我没有钱。”我笑说,“有钱也不买衣服,你想想,吸尘机才两百三十元一个,凭什么衬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灵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尘机上街吗?” 我想起来,“杰,他有没有约你出去?” “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已经失踪了。”百灵说。 “他伤心吗?”我问。 “我不认为,人的心往往是最强壮的一部分。”百灵笑。 他终有一天会结婚的,那个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将会是一个贤淑的好女人,才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辈子,一个好女人。 一个好女人,他买什么结她,她都开心,他可以把他伟大的见识告诉她,她将会崇拜他。但是我们活在两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 百灵说:“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来。 “今天星期六。”百灵说,“有啥节目?” “新闻处有什么新闻?”我问。 “市政局说市民不爱护花草,影树幼苗成长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五。”百灵说。 “乱盖。”我笑着出门。 或者张汉彪会打电话来。 他不能替我解决困难,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时间。虽然我们忙得那个样于,不过是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发空虚得很。我们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着例行的工作,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真恐怖。百灵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说法。 城市故事--五 五 我觉得她很美丽,头发那么长那么干净,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说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时间来洗头,但还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脸的迷茫,我想我们还是年青的,还甚有前途。 百灵真是史麦脱,她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条街上的(奇qisuu.書)女子还是数她最出色,脸上洋溢着秀气,她是属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来了,要订地方请一百三十五个人吃饭,老板叫我去摆平他。 我很客气,问他要什么。 “最好的乐队,最好的香摈,最好的菜。”他说。 “我们也许没有期。”我翻着簿子。 “你们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经订好了的。”他说,“现在来计划一下详情。” “当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计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说,“有时候也会失算,你这个人。” “我妨碍了你什么?”我问,“我们先讨论菜色。” “中菜。”他说。 “这不是我本行,”我说,“我找中菜大师傅夹。”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让我们讨论座位的问题。” “当然今天下班你会与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吗?” 我们把细节都研究好了,我说:“一百三十五个人,你真是喜欢大宴会。” “总要请的,一次请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觉。” “有钱人太不懂得花钱。”我感喟的说,“这样子一顿吃,足够很多一家四口一年的开销,大观园吃蟹的奢侈,在今日还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说,“我有钱,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想是的,各人命运不一样。”我说,“我也希望我能这样子花钱。” “对,还有一样,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体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无懈可击,深灰色的西装,银灰色领带,永远白衬衫,他永远不穿别的颜色,那时候他跟我说:“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着给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后,在街上看见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还是会想起他。我很感慨,这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说给他听。 但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就完全不要他。 我们去一间会所喝酒,他说:“啤酒是不是?我记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谢谢。” “‘粉红女郎’有什么不对?” “喝起来像蹩脚古龙水加洗头水,应召女郎喝的东西。” “别这样说,我妻子喜欢喝这种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贵的。”我说,“对不起。” 他温和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丹,你答应我,去找一层房子,装修全归我,你甚至可以买你喜欢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们在一起会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会做一个一流的情妇,是不是?”我说。 他还是微笑。“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不能与你结婚,离婚会引起大多的纠纷,生意的往来,财产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马来西亚娘家渡过,你不会觉得难堪,她连中文也不会说。” “但如果她父亲是橡胶王,那又不同了。” “你会怪我吗?我家在星马的厂没有她支持,早就关门了。她说:‘没有这些财产,你会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事实,”他说,“你认识多少男人?其中总有十个八个想成为你的丈夫,为什么你不嫁他们,你不是单想结婚,如果我也一朝变成穷光蛋,我对你又有什么用?我们总得吃饭,而且想比别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响。 “如果我不能开着车子来接你,我又何必跟着你一起挤公路车?公路车还不够挤吗?” 我不响,我用手支撑着头。 “总有一大你会老的,你能做到多少岁?三十岁?四十岁?你的老板有退休的一天,新老板也许喜欢用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可是你还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辈子?老了谁服侍你?谁照顾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妇——有五十岁的情妇吗?”我说。 “至少你会有点钱在身边。” “钱我会赚。” “但赚一天花一天,等着发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每一个人都如此。”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钞票。” “但是你不一样,丹,”他说,“你有过机会,我给你的机会,将来说不定你会后悔。”他缓缓他说下去。“从来没得到过机会是一样,相信你也明白。” 我缓缓摇摇头。 “不要固执。你对目前的生活难道没有不满么?” 我动动嘴角。 “我除了钱之外不能给你任何东西,跟着我或者你会更寂寞更无聊。我希望你是爱我的,这样你比较会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们对你没有恨的回忆,她们会比我更适合你。” “这点倒错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谢谢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钱一幢的?”我问,“五十万?六十万?两百万?三百万?” “这样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会儿,“我不会委屈你的,但这不会是太豪华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谈一笔生意一样。” 他笑,不分辩。 我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跟着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买衣服.可以去蒸气浴,到欧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个贵妇,我可以继续工作,那时候工作只是为消磨时间,谁都得对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琐碎的折磨惨了,这种引诱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环境可以转变。 第9章 他说:“至少你可以对人说:我爱他才为他做牺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与银行存款是两回事。 “我会考虑的。” “好的。”他说,“越快告诉我越好。” 我与他去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饭。 坐在他黑色的宾利里,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我想起来说:“车牌,我的车牌掉了。” “这么麻烦?”他笑,“到英国去重考一个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开车?”我犹疑地问。 “请个司机。”他简单的说。 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一种虚荣侵袭上心头。很少女人可以拒绝他,能干的不能干的,受过教育的。没受过教育的。 路上那么多人在等车,再美的美女在车站上吹半小时的风,染着一身的灰尘,再也美不起来了。 我不是太年轻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长,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给我一小盒礼物。 “什么?” “还不敢送戒指。”他说,“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这个上班。”我坦白的说,“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这是太太情妇们用的名贵货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妇。”他简单的说。 说完之后,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说话。 车到门口,百灵正在用锁匙开铁闸。 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只手放在袋中,另一只手在拉铁门。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边的人,呆了一呆,然后笑了。 “这么晚?”我问。 “是,去看了场电影。”她看我一眼。 他并没有问百灵是谁,说:“如果你们结伴上楼,我就告辞了。” “再见。”我说。 他等我们进电梯,然后弯一弯,走掉。 在电梯里我们有一刻沉默,然后百灵问:“那是他吗?” “是的。”我说。 “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不能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你就得去找一个有钱的情人,你在等什么呢?” “人们会以为两个舞女在交谈。” 百灵笑,“舞女才是最纯情的,动不动为情自杀,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确除了有钱,还有点其它的东西。”我承认。 “他看上去有种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你知道有个男明星叫鲍方,他在银幕上有那种味道。” “他比鲍方漂亮。”我说。 “你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百灵问。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许多年前了,我在一问酒店里工作,他来订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样?” “是的,”我说,“我曾经一度非常爱他,倒不是为了他的钱,像他那样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万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丰裕,现在也不是为了他的钱,他实在是与众不同的一个男人。” “至少他会选你做情妇,越是能干的男人,越会不起眼,他们的情妇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钱,男人喜欢有安全感与优越感,你说是不是?” “我们可以去休息了吧?”她问,“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个人去看电影?” “不,”她但白的说,“是张汉彪约我的,他对我很客气。” “真的吗?他真的会约会你?太棒了,喂,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他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早就结婚了,我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我也早就结婚了,我们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我并不想结婚,不是每个人可以弥补我生活不足之处。” 她换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我想去买点家具,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坐在地下是蛮好的,够新潮的,几个垫子搞掂,但是年纪大了,蹲下地简直起不了身,还是坐沙发比较好。 沙发……请他来吃饭…… 电视闪来闪去,强烈的光芒。 嫁给他,做他的情妇,到欧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担心将来,一天天可以有时间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这些并不见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气——你们以为我一辈子完了吗?并不见得呢。 钱,大量的钱,随带而来的舒适,不必挤公路车,不必在灰尘处处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费电费,不必把存折拿出来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时,我愿意把家务交给佣人,我愿意放弃这份工作,把时间拿来逛古董店,去字画店,学刻图章,练书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间小黑房,拍照片,冲印。 甚至带张小凳于到弹棉花店去坐一个下午,夕阳下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默然看人家工作,这样的享受,我会喜欢的,我会很喜欢。 但是除非有很多钱,否则这种自由不轻易获得。人们对于这种奢侈的自由见解不一样,如果那个人没钱,他们说他不上进,如果他有钱,他们说他会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为人挤人,大眼对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个像样的公园,最近的地方是英国。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国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从新再活一次,这些——可全靠张汉彪了。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只有他才能帮我,只有他。 我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起来,我睁开眼睛,百灵睡得很稳,奇怪,我并不疲倦,我烧咖啡喝。 今天还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时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时候我说:“看,有谁够兴趣,可以写一间酒店的故事。” “有人写过了,”大师傅说。 “别扫兴,可以重写。”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乱讲!”他说,“乱讲。” 有人来请我,“周小姐,牛排间说,你好久没去,帐簿是否要交给会计室?” “我又不能做帐,交会计室去。” “是,银器咖啡壶掉了两个,要重新订货,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说,“我一会儿就来。” “杯子破坏的也很多,索性买一批,数目也请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还是四倍。” “先要申请,这是一笔大开销,不容忽视。”我说。 “请周小姐快代我们申请。”小职员说。 大师傅说:“我们的杯子也要换——” “你少见风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个人上去检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现在我应该去逛摩罗街,太阳淡淡的,穿一双球鞋。可以留长发,有大把时间来洗。 我还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开瓷器店的样板,挑了两只样子,算了价钱,把样传阅各人,跟上次一样,谁都不表示意见。去老板那里申请,老板批准,叫我关注那些人,洗杯子当心。下订单,交给采购组,楼上楼下跑了五次,丝袜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双,十块八双。 喝一杯咖啡,没有吃中饭,下午时分有点倦,伏在桌上一会儿,老板嘀咕,说他的伙计晚上都在做贼,累得爬不起来,不去睬他。 下午,厨房跟顾客吵了起来,顾客说:“等了三十分钟,等来的食物货不对板。”要见经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顾客是一个年轻洋人,刚到贵境,口带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问他:“有什么事?”代厨房出一口气,无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领班说:“我就是经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说,“我就是经理了。” 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女秘书,老板喜欢把所有重要的事务揽在一身,杂差漏下来给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说:“请经理出来!”当不必再做伙计打工的时候。 我会觉得很高兴。幼稚往往是快乐的。 放工放得早。 门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鲜花有种罕有的魅力。 美丽的鲜花。 我怜惜地捧着花进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开始抹灰尘。熨衣服,钟点女工把我们忘了,三天不来。 把咋日的烟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屋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干净过。 或者不久就要搬离这里,很快很快,我会拥有一层房子,一层可以装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来坐,喝咖啡,吃我亲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会来,他如果不来,他的鲜花也会来,永远充实,做情妇连心也不必担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电话铃响了,我转过头去,多么愉快的铃声,有情感的铃声,是他,他来约我看电影或是吃饭,像多年之前,他又再进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话筒,不是他,是张汉彪,我并没有失望,很是高兴,“张?你又来约百灵?她没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样。” “不,我没有空。”我说,“百灵很快就回来了,你要不要迟些打来?” “也好。”他无所谓的说。 愉快的人尽力要把愉快散播开去。 “怎么?香港住得惯吗?”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说:“又来了,人家说寂寞,你也说。” “是真的,我不是没有朋友,见了他们却老打呵欠,我想朋友们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 第10章 他们——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说,“觉得别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说,”他很固执,“如果他们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历声。”我必须承认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时发觉你自己是身历声的?” 城市故事--六 六 “拿到学位之后。”他的声音之中有种真实的悲尺。 “百灵呢,她是什么?”我问。 “她是电视机。”他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猛然笑了起来,“你家是开电器店的?” “说实话没人要听。”张感触的说。 “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会对我说起老实话来呢?”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他说,“我可以放心的说话。” “很聪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为你的情人,千万闭住嘴巴,别说那么多话。” “对了!”张说,“你知道百灵,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如果她与我结了婚,一辈子得做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对职业的厌倦是可以想象的,谁也不能够同时做两份那么讨厌的工作,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养不起她。” “勤力点。” “勤力有什么用?先天性的条件否定了我们,在这社会中,有些人一辈子努力,也没法子把自己从收音机变为电视机,生下来是什么,他还是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说,“你可以约会百灵。” “没有目的的约会下去?我觉得寂寞。” 他挂了电话。 街上阳光普照,我们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对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没有三分福,难住朝南屋)阳光满满的,异常的寂寞。 一本小说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阳光中乘搭计程车,司机开了无线电,播放《田纳西华尔兹》,佩蒂佩芝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那一刹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觉得真是好,这种没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泪。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络,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与不相干的人说些笑话,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机,我们都想做电视机。 疲倦,仙人掌都会枯死。 他会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这种天生贪慕虚荣的女人,无可救药。 有人按铃,我只道是百灵回来了,这冒失鬼忘了拿锁匙,巴巴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 我问:“你怎么来了?”非常的惊讶。 “来看你与你居住的环境。”他站在门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问。 “你会在家等我的电话。”他还是微笑。 他占上风已久,我非常的习惯。 “不,我打进来过,但打来打去不通,于是只好亲自来,与谁讲那么久的电话?” “朋友,”我说,“你请坐。” 他坐下来,我发觉他在吃口香糖,慢慢的在嘴中咀嚼,这一定是谁给他的,他从来不吃口香糖,但是他缓缓地动着嘴角,非常悠闲,有一种吸引力。他是忙人,在公司里跑来跑去、皱眉头、发脾气,很少见到他现在这么松弛。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喝一口,赞道:“很少会喝到这么理想的咖啡了,只有你做的,丹。” 我微笑,“只有你懂得欣赏,我不大做给用白糖喝咖啡的人尝。” “我们一块住的时候,你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咖啡给我喝,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我将尽我的力如你的心意,我们在状况最佳的时候见面,心情不妥各自藏起来,这不比一般夫妻好吗?牛衣对位,吵闹,噜嗦。” “你的口才很好。” “说‘好’吧,丹。” “好。” 他一怔,有一些惊讶,我奇怪他居然有这一丝惊讶。 他在口袋中掏出一只丝绒盒于,他狡黠的笑,“钻石来了。” 我打开盒子,是一套方钻耳环与戒指。 我笑说:“很小。”但是随手戴上了。 “很适合你,你很漂亮。”他拉着我的手。 “我刚把自己卖了出去。”我看着他,“卖了个好价钱。” “当然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他很认真。 我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说,“但是我始终有一个感觉:你是会回来的。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老式女人,但我不认识比你更好的男人。” “但你是爱我的。”他固执的说。 “我想是的。”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满意的闭上眼睛。 忽然之间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归属感,三天之前还在那里争面子——要不我全部得到他,要不一点也不要,现在屈服得心甘情愿。我孤独得太长久,大无所适从,太劳累,他又表现得这么温柔,用万般的好处来打动我……即使是个圈套还是给足面子。 我心中的平和越来越浓,各人的经历不一样,即使做他的情妇,即使他一个月只来看我一次,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长年累月的想念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哭一场,满马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实在已心灰意冷,与他生活……也只有这个选择。 嘿!情妇。 他像是在休息,缓缓地问:“明日替你去开个支票户口,你可以装修房子。”他伸手进口袋,把连着地址牌的锁匙搁放在桌子上。 “屋子是我的?”我问,“你什么都带来了?你知道我会答应?” “去看那屋子再说,”他又掏出一串锁匙,“车于,停在楼下。赶快去考一个车牌,我不敢叫司机侍候你,怕你勾引他。” 我笑,“真像小说与电影中的一样,钻石、屋子、汽车、银行存款都有了。” “很多丈夫也不过如此表示爱妻子。”他看我一眼,“如果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她衣食住行都妥当。这又有什么好多心的?”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是我命好,名正言顺的吃喝花,但做情妇,”我耸耸肩,“也是我的命,管别人怎么说。” “告诉我,几时辞职?” “辞职?” “当然,不然你老在酒店里……” “是的,辞职……”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但是百灵呢?我要搬离这里,她与谁来往这间屋子?我现在已经升为有闲阶级,她是职业女性,靠月薪生活,我不能帮她。 “去看看房子。”他说,“我先走,有发展告诉我,我在公司里。”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找到你家中去。” 他笑一笑,“已经有醋味了。” 我也笑,“你放心,我会尽责的,当然职责包括吃醋在内。” 他走了。 我的笑容渐渐收敛。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多么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蹲在门边,悲哀袭上心头,忽然想哭。蹲了一会儿,百灵回来了。 她捧着三盆仙人掌,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大多数的时候,她是很快乐的。有没有杰都一样。那男孩子是如此微不足道,真令人惋惜。 我得告诉她,我要搬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动,让它留在那儿。 我苦涩地开口:“我要搬走了。” 百灵抬起头来,“什么?” “搬家,我把自己搬走,你知道,光是人过去。” 她放下仙人掌,看了我很久,“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的。” “很好,”她耸耸肩,“你连牙刷都不必带过去,是不是?” “是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牙刷在内。” 百灵说:“至少你可以带我去搜购,我喜欢看人买漂亮的东西——即使我自己不能买。” 我静默。 没有猜想中的愉快,原以为看见有什么可以买什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是想象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以后一个礼拜都花在购物上,我写了辞职信,递上老板,这封信起码要在一星期后才会被读到,他出差去了,我在顶他的位子。 我们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法国十九世纪式的绒椅子买了六千五百块,百灵不置信的看我一眼。 她劝我,“现款是最好的。” “那种每天量入为出的现款,我已经厌倦了。”我说。 “他会不会埋怨?”百灵问。 “我想不会。” 我们继续买水晶玻璃古董镜子,银的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货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墙纸开始被糊起来,预期一个月后可以搬进去。 百灵说:“惟一的遗憾,屋子还是大厦中的一层,到底他有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不多也够我们花的。” 然后我们去买私人用品,一整套一整套的化妆品,内衣,睡袍,一打打的买,衣服全是圣罗兰,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我没有用支票,把现款一叠叠地塞在口袋中,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仿佛一切从头开始。 百灵帮我数钞票的时候有种温柔的神色,一张一张地数,好像钞票是婴儿的手,柔软的。动人的,她并没有问我的感想。 走累了我们喝茶,她说:“真没想到,半年前你搬来与我同住,现在这么快要搬出去。” “你的房间会空下来。” “是的,我登广告好了,很快(奇qisuu.書)会有单身女孩子搬进来。这次——要租给一个空中小姐。” 第11章 “百灵——”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白天我忙得比谁都厉害,把所有的工作结束下来。预备交给老板,我不愿意离开这些文件夹子。有它们存在我方是有真实感的,人们看见它们会想到我,所以我是重要的,但是现在我搬到新居去…… 他打来电话,笑道:“哗,你真会用钱。屋子好吗?” “好,再买一些字画就可以了。”我说。 “我的天,对了,你买了什么灯?那种价钱?不全是水晶灯吧?”他不置信。 我温和他说:“查起帐来了,不,那些灯才便宜,余数我贴了小白脸了。” 他笑,“早知道娶个红歌女,不必听这些废话。” “你让我跟你,那是因为你爱听这些废话。”我说,“昨天光在太子行里花了不少,单子在我这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现在新屋子里,百灵告诉我的。”他说,“百灵送了你一只音乐盒于,原先要给你惊喜的。” “屋子怎么样?” “很素,到处只是净色,连瓷器都是蓝白的。” 我说:“那套茶盅与果盒是古董。” “你上当了,”他笑了,“但是这一切如果能使你高兴的话——” “我很高兴。” “铜柱床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你出钱,我自然找得到。” “可以下班了吗?” “事情还没做完,跟百灵去吃饭吧。”我说。 “辞了职了?” “辞了,百灵会将我的情形告诉你。”我说。 “丹,我喜欢你的屋子。” “屋子是我的吗?” “你到胡千金律师楼去找梁师爷,签个字儿吧。”他笑。 “谢谢大人。”我说。 那天下了班,连晚饭都没吃,便去买东西,都已经买成习惯,毛巾都挑法国货,雪白的,大大小小,厚叠叠。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买得那家小型精品店为我延迟半小时打烊,衣架都是自缎包的。 多少年来我希望一衣柜内只有蓝白两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现在办到了。 现在要请一个佣人,事情就完了,那将是我的新家。 百灵比我先回家。 我问:“你们有没有去吃饭?” “没有,我一个人先回来的。”她在喝茶。 我问:“你送我一个音乐盒?” “是。”她笑了,“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开盒子,就可以听到一阂歌,会想到我们同处一室的情形,怎么样为了省电费不敢一晚开冷气。”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花钱的时候往往又有一种盲目的痛快,花完了也不过如此,这几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条牛仔裤与一件衬衫。 “谢谢你。”我说,“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呢。” “如果真要送,请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厕纸,我对于常常去买厕纸,实在已经厌倦了。” “一言为定。”我们哈哈的笑起来。 我当然不能光送她厕纸。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宝店去买了一只戒指送她,买好以后回酒店,老板已经在那里了。 “旅途愉快?”我问。 “开会开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却个个精彩得很。” 他坐下开始看信,没半晌他怪叫起来。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大声问。 “你左手是我的辞职信,右手是上级批准的回复。”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当然由别人批准。人事部经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做?”他问,“那边出你多少钱?” “一个男人的家。” “你结婚了?”他诧异。 “不,”我但白的说,“他不肯跟我结婚。” “丹!” “对不起。”我说。 “丹,你不是那种虚荣的人。”老板说。 “当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觉得属于他是件好事,至少是个转变。” “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快乐,如果你爱他,你更不会快乐。” “我辞职了。” “我需要你。” “登一则广告,你会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轻貌美,刚从大学出来的,” “我希望。”他说,“你打算几时走?” “现在。” “丹!别这样没良心,你在这里蛮开心的,”老板失望,我扭开了收音机。 无线电里唱:“日复一日, 我得对住一群 与我不相属的人, 我并不见得有那么强壮, ……想跨过彩虹……” 无线电是古老的,悠扬的,温情的。 老板一脸不服气。 “所以你干脆穿上牛仔裤来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着桌子,“没出息。” 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爱他,是不是?”老板问。 “不,我爱自己,我决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说,“我喜欢做悠闲的小资产阶级,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来。 “我的确辛劳工作过,”我说,“每天下班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但白的说,我有什么人生乐趣?那几千块钱的月薪要来干什么?想一件银狐大衣想了十年,手停口停,动不动怕炒鱿鱼,老板的一个皱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强迫自己学习处世之道,阿狗阿猫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远,与现实生活不符,我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我无法突破,你也听过:自由需要很多金钱支持,你能怪我吗?” “他有钱?”老板问。 “不错,通常有点钱的男人从来不会看中我这种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认识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与别人结婚去了,三年后又来找我,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们的外表不能老,因为还得见同事见老板,但是心却比家庭妇女老十倍。”我说。 “你会快乐吗?” “不知道,我不会有什么损失,晚上他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他的情妇。” 老板细看我,“如果我能供养你,我也会要这样高贵的情妇。” “算了,我的薪水已经加得太高,有不少人妒忌。”我笑,“说不定有人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干什么?” “做生意,他妻子的家族在马来西亚很有势力,是做锡矿与橡胶的,每年给税好几百万。” “到你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会喜欢你?”老板问。 “男人的本性要在月人三万元以后才看得清楚,现在我要是嫁一个小职员,到我五十岁。要不已经挨得一头自发,要不他发财了,找小妞去。有哪个男人发了财不心痒难抓?越是蹩脚的男人越坏!小职员对着老婆不外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看透了人生?”他看我一眼。 “也该是时候了,你看看,老板,这间酒店上下三百多个员工,有谁可以嫁的?”我问。 老板说:“你在为自己找藉口。” “或者是的。”我忽然发现声音中有无限的苍凉。因此住嘴不语。 “穿白衬衫……”老板喃喃的说,“为了什么?” “这件自衬衫是圣罗兰的开丝米羊毛,时价一千三百五。”我说。他摇头,“看不出。” “有钱就有这种好处,”我说,“你看不出是你的损失,从今以后我再不要做一个顺眼的人,有谁看不顺眼可以去死。”我很起劲的仰起头。 “今夜做什么?”老板问我,“与情人一起吃饭?” “没有,自己吃饭。”我说。 “快把功夫赶好。今天你还是我的助手。”他笑了。 我也笑一笑。现在工作得特别用心,知道工作有做完的日子,当然可以放心做,如果一直做下去,绵绵无尽期,那可怎么做得完,也不必用心。老板很快发觉了我的真正工作效率。他看着我在说:“你这只母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心工作,五年后你真可以做我的职仿。” “可是花自己赚回来的钱,有什么味道?你不会明白的,下等女人,没有本事的女人,不像女人的女人。才会要靠自己的月薪过活。” “什么哲学?”老板吃惊。 我很愉快,如果这份工作不是太过闷,真会想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但是他不会允许,他已经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了。 我拨了几个电话,联络到图画老师、法文老师。插花老师,都是些“名媛”做的俗事。 终于我不再“出人头地”,终于我达到了做女人的目的,但是满足吗? 下班到新屋去,忙了一夜,所有的装修进行得已经差不多,我把纸包纸盒一件件拆开来,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摆满屋子,样样都是新的,从一个二尺高的钟摆钟,到一连串水晶的摆设,一样样的排好,放在架子上。 大黑了,点起蜡烛,在灯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些东西。得到了,也不过如此,因为已经得到了。 吹熄烛火我才走的。 百灵问:“你看见那只音乐盒子没有?”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 她扬扬手,“你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无可奈何,“简直数不清楚。” 我说:“我买了只戒指送你。” “你又不是男人,送我这种东西干什么?”她说。 城市故事--七 七 “为我们的友谊。” 第12章 我说着把盒子递过去。 百灵把盒子打开,又合拢,“值很多钱吗?” “是的,有急事可以卖掉。” 她看我一眼。 “我现在不会有什么急事,除死无大事。” “说话不可以这样。”我说。 “我们可以上床了吧?”她问,“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说,“我还要醒着一会儿。” “对了,明天你不必起来,你已经升级了。”她笑着挥动她的手,“你与我不再是一班马。” “别取笑我,”我说。 “我真羡慕你,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欢就行。”百灵叹口气。 “但是讨他的欢心并不容易,他不好对付,他不是那种随和的男人,任你堆满了一屋垃圾也不动容,现在我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烦厌。我一定是恨极了工作,否则的话,不会马上辞工,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的。” “你其实很喜欢那份工作。”百灵说,“有时候太忙,有一段时间很闷。” “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做恶梦帐算不拢,没有睡好过,真是辛苦了,为了什么?” “为了两餐。”百灵说,“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有钱,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 “为什么你老提着她的名字?”他笑问。 “你不是在约会她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回老家?”我说,“为什么这样突然?”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没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灵——” “我没见百灵几百年了!” 第13章 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奇怪,为什么硬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么?”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两个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谁说的?”张汉彪的声音怪异透了。 谁说的?我一怔,当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见他们的约会,那么自然是张汉彪说的,现在张汉彪否认,那么自然是百灵说的。 百灵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与张汉彪在约会? 为什么? “丹薇,你怎么了?” “对不起,你几时走?”我问。 “过几天,”他说,“丹薇,谢谢你招呼我。” “对不起,我没有怎么样帮助你,抱歉。”我说。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说。 “得了,这次来我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婆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只好走。” “听着,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还没娶到老婆,你怨什么?”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灵说一声,我打电话来,她老不在。”他发怨言,“女孩子们到底有办法得多,爱在家不在家的。” “百灵常常不在家?”我问。 新闻,她说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电话永远没人接。” “这样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搬了一个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开独自住,不与百灵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没走之前来一次怎么样?”我邀请他。 “你煮饭?我很怕帮手。”他笑嘻嘻,“我喜欢吃现成的。” “我有佣人。”我说,“当然现成的才敢请你。” “哦,居然用了佣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们走得快。” “我来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现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时候,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 “好,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说了地址。 他“嗯”一声,“好地区。” “当然,”我说,“人总要往上爬的。” “听了你们这种受过教育的女人都这么说,穷小子简直没前途,”他挂了电话。 受过教育的人杀人放火,罪加一等,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于要将我暴发的财富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兴奋。 张准时在大厦楼下等我,我下车便向他笑。 他说:“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呢。” “怎么,你失望了?”我笑,“凭什么我要永远像一具僵尸?” “嗯!我可没那么说过。”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岁,如果我的要求跟现在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很快乐,真的,张给我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喜欢他。 但是过去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见他。现在供给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许我见别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楼。”我说,“你会喜欢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装修,逼死很多装修店。” 张取笑我,“是不是搭一个架子,最高一格放扩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读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电机机?” “去死吧。”我笑说。 我用锁匙开门,让他先进去,我跟着他,关上门。 他只看一眼,转过头来,充满惊异,他再转头。 “你把墙壁都打掉了?”他问。 “并不见得,”我说,“厕所保持原来的样子。” 佣人出来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门的人,只要愿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说,“我恨这种分等级吃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说,“所以你花这么多钱来淹没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他摇头,“我的天,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认为是?”我十分得意。 “告诉我,这个瘟生是谁?” “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以为他会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里?” “他并不是时常来的,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张看着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说,“你觉得滑稽?” “并没有。”他摇摇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如果你要那样而得到了那样,你就是幸福的。” “其实我希望能与他结婚。” “你不能够什么都有。”张说。 “那是很对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问,“在家里享福?” “是的,终于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无聊的,但是有意义的事,终于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滚到地狱去,他们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我,我的目的在放弃工作。”我说。 “因此你们目觉高人一等?”张问。 “闭上嘴!”我笑着推他一把。 “你会快乐多久?”他问我。 “谁告诉你我很快乐?”我诧异地问,“我只告诉你,我有钱了,我可没说我快乐呵。” 张摇摇头,“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叹口气,“你不必懂得,你只要养得起她们就是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金钱挂帅的女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笑着与他吵嘴。 “你会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说!”我笑,“你看流行小说看得大多了,有钱女人才不会寂寞,我可以去芬兰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画展,吃最好的晚餐,参观时装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学四国语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课,寂寞?你在说笑话!如果你以为一家八口一张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错了。” 张不服气,“也有富家太太自杀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杀的,” “还有许多困苦的人。” “金钱的奴隶!”他诅咒我。 我笑了。笑到后来有点心虚。 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这奇$%^書*(网!&*$收集整理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而其实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佣人把饭菜放好,我与张对吃。 “你回老家后打算于什么?”我问。 “找工作做,娶老婆,组织小家庭,生一些儿女,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两个字说得非常响亮。 城市故事--八 八 我微笑,我并不打算与他争辩。张说:“你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喜欢你的男人并不是没有的,你也可以结婚,生子。” “你觉得我可以?”我问道。 “当然可以。” “你真的认为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时,回来再做家务,腾空生孩子,同时把薪水拿回来贴补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这是正常的?你真的认为如此?” 他不出声了。 “张汉彪,让我们说些别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识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们门槛也精了,哪里还有肯上当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会找到的,我不骗你。”我说,“骗少女是最方便的。” “这年头读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耸耸肩。 我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开口,与小王子中说的成年人一般:口口声声‘多少钱?’有人找到职业,她问:多少钱?有人出现在电视上,她问:多少钱?有人买只戒指,她问,多少钱?她一直不知道,问钱是很不礼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毕露。” “这不过是说,你比她虚伪。”张说,“这汤真是一流。” “是的,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将来会很胖的。”我伸伸懒腰。 “我该走了,”张笑,“你的暴发气味使我室息,真的。” “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直到今天。”张摇摇头。 “因为你妒忌了。”我笑。 “并不是。你现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独立。超然的气质,却还没有习惯金钱的压迫力,现在,现在你比一个脱衣赚钱的女人还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张摇头,“你其实什么都有了,那层小房子是可爱的。干净。温暖,虽然厕所的门对牢客厅,它还是可爱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个有用的人,是社会的一分子,你现在是什么?” “张汉彪,你在于吗?在讲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对他装了一个“滚你妈的蛋”的手势。 “对你是的,你永远不会满足,你是个悲剧。”他说下去,“对你我愿意讲道,因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还来得及,不要把你自己卖给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个价钱,他便会把你当一切女人一样。你为什么不约会他?不利用他来喝酒解闷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识,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现在这个四不像的样子! 第14章 姨太太不像,情妇不像,捞女也不像,职业妇女?你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职业妇女往往有一种美态。是工作给她们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觉,现在你放弃了多年来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学习去做一只宠物,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宠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没有!是你乐意那样做的,看,看!”他夸张的说道:“看这个地方!这不是一只笼子吗?” “你快点走,好吗?” “丹薇,你听我说,你现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妇没有分别,他把你买下来是为了虚荣感,他爱的还是他自己,情妇与大衣一样,是逐渐升级的,他要淡淡的告诉别人,即使是受过教育的女人,也同样乐意被他收买!” “快点走吧!”我说,“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来。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层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点,还来得及。” “我已经辞职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张汉彪说,“他们需要你这种人。” “你要做什么?做救世主吗?”我说,“圣诞已经过了。” “你没有希望了,丹薇,你乐意被收买,你懒惰!你贪图金钱!”张汉彪说。 “我不是!”我大声叫,“我不是!我曾经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厌倦了!” “当然你懒惰,你逃避责任!”他鄙夷的说,“你觉得你应该超人一等,对你来说,挤公路车是受罪,你要坐在劳斯莱斯中看人家挤公路车,你这个变态的人!因为你命中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所以你千方百计的……” “闭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泪都涌上来。 “ok。”张住口,叹口气,“我走了。” 我转过头来。 “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摇摇头,“有人生下来有银匙,有人要苦干一辈子。” 他自己开大门,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脸。有什么分别呢?用七角钱一块的肥皂与四十二块钱一块的肥皂,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我用手捧着头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电话给百灵,张汉彪很对,她并不在家。她告诉我她在家,但是她并不在家。 我下楼,叫一部街车到旧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宾利停在楼下,已经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赶来找百灵。 百灵从来不曾约会过张汉彪,她在约会我的情人。 我有一丝愤怒。他们使我觉得做了傻瓜。我还买了戒指送给她,我还同情她从此会一个人住在这层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男盗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机会。 百灵,我还把她当朋友呢。 我深深的为我们悲哀着,我在骂百灵,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尝不是在骂我,将来百灵一定会去骂另外一个女人。 我站在楼下好一会儿。 他的宾利抹得雪亮,我还以为这是我的运气,我的汽车。 我打电话到青年会去订一个房间,然后到一间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时有多。 我永远不会做一个好的情妇,我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坏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宠物,我也不至于饿死。 我做一只野生动物太久了,猎食的时候无异是辛苦的,但是却不必听人吆喝使唤,我为什么要忍受一个这样的男人?当然他不爱我,他不过是要证明他终于说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愿意做他的家畜,因为我懒,张汉彪说得对。 张汉彪! 我打电话结他。 “你在什么地方?”他兴奋的问。 “咖啡店。”我说。 “我来接你。” “不用,我早习惯了,”我说,“我什么都搬得动。” “可是你的东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我的。”我说,“一件也不想动,旧居也有限。” “你这样子的决定,是不是——因为我的说话?”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话使我痛苦,但是另外还有些事发生了。”我说,“于是我决定做回原来的我。” “什么事?”他问,“告诉我行吗?” “我迟些告诉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职业之后才对你说。” “我的天!” “不会太难的,我以前做过,我们开头的时候都是没有地方住与没有工作做的,我可以从头开始,我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为我太壮,我才不要他们的帮助!”我说。 “说得好!”他在那边鼓掌,“请打电话给我,我会到青年会来找你。” “好的,再见。”我说,“别退缩。” 我付了帐,踱步到旧居去。 他的宾利不在了。 我打电话上去,没人接听,隔了很久,百灵拿话筒。 “我现在要上来拿一点东西,请替我开门。”我说,“谢谢你。”我的声音很平静。 百灵不是应被责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铃,百灵来开门。 她穿一件晨褛,缀满了花边,这种晨褛是很贵的,一定是件礼物。 我微笑。 她说:“……这么晚。” “是的。”我说。 我取出旧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进去,我整理得很仔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 百灵的神色阴晴不定,她笑问:“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都带走?” “是的,有纪念价值的,像这件大衣,是我念书的第二年买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这件好货。” 我想问她:喂,你是几时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电梯门口吗? 是他先约你,还是你先约他?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要他什么代价? “我那个吹风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进去取,闻到了他烟丝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历久不散的。 我想说:百灵,至少我认识他有好几年了,而且曾经一度我很爱他,但是你,你简直是离谱了,但是生客与熟客是一样的。 百灵非常心虚,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挡在我面前。 我说:“我付了钟点女佣的帐。” “是吗?我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我说。 我把两只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个大帆布袋。那种可以藏一个小孩的袋子。 “让我帮你。”百灵说。 “不用。”我说,“这就是我搬进来的样子了。” 她替我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你行吗?” “当然。”我说。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么可以这么虚伪,我其实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为什么没有胆量?如果吞声忍气是一门学问,我早已取得博士学位。 我叹口气。 百灵说:“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好的。”我说。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车于,一部好心的街车停下来,我挣扎着把箱子往里塞,然后自己上车。 “青年会。”我说。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我一夜没睡,细节不用叙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纪,很快看中一层,但要粉刷,马上雇人动手。 然后找工人,分类广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绍。 张汉彪常来看我。 两星期之后忽然想起:“喂!张,你不是说要回老家的吗?”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要留下来看好戏——一个职业女性的挣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当然没死,我也没有。 张帮我迁入新居。我“失踪”已经两星期,没有再回旧居,也没有去那层“金屋”。 我摊摊手,“人战不胜命运,看,厕所又对了客厅!” 我们出去吃云吞面当晚餐。 “后天我去见工。”我说。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钟的公路车,还没把化妆梳头的时间算进去。 到了人家写字楼,把身分证交上去,人家说:“轮到你了,周小姐。”便进去接受审问。 说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试职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英国人,问的却是英文。有点气结,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大概没希望。 回家途中差点留落异乡。公路车五部挂红牌飞驰而过,我的意思是,如果该车站永无空车停下来,该车站为什么不取消呢?最后改搭小巴过海,再搭计程车回家,元气大伤。 但总比半夜三更等一个男人回家好。 张汉彪说:“不要紧,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一定是一定,但几时?十年后可不行。” “别担心。” 旧老板打电话来,真吓一跳。 “干什么?”我问。 “你在找工作?” “你怎么知道?” “整个行业都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 “当然,珍珠酒店要请蛋糕师傅,你要不要去?” 第15章 “太妙了!” “不要做亚瑟王!” “亚瑟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亚瑟王微服出行,到农舍去,农妇留他吃饭,条件是叫王去烤面包,王烤焦了面包,受农州羞辱——你没听过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哈哈哈……”他大笑。 “你还在想念他?”张说,“因此戒指没还他?” “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我叹口气,“自然,”我抬头。“不娶我实在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 张笑,“他可不这么想。” “那也是他的损失。” “如果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损失?” “世人会支持我。”我说。 “他并不关心世人想什么。”张分辩。 “那么我也没有损失。” “对了!”他鼓掌,“不要替他设想,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替你自己设想。” 我叹口气,“你的话中有很多真理,但是很难做到。” “过去的事总是过去了,”他把手插在口袋中,“想它是没有用的,老实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干脆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我可以的,我绝对可以当没发生过。”我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日永远是过去,今天甚至是皮肤也不一样。” “但你的记忆会告诉你,你曾经做过什么,你不怀念?” “当然,那些名贵豪华的东西,”我微笑,“永远忘不了。你记得那张玻璃茶几吗?下面放满了好东西。名贵的图章石头,银粉盒,水晶镇纸,香水瓶子,金表,记得吗?” “我记得那只透明的电话——你从哪里找来的?” “只要有钱,当然找得到。” “还有那只透明镶钻石的白金手表。”他提醒我。 “可不是!”我遗憾的说。 “你倒是很够勇气。”他笑,“是什么令你离开的?” “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说,“剩下一生的日子,永远要在那里度过,夜夜等那个男人回来——多么的羞耻与痛苦。当然我现在一直想念那件双面可以穿的法国貂皮大衣,但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一月复一月。 我现在很出名了,行内人都会说起“珍珠酒店”那个丹薇周…… 张汉彪一直没有走。 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厂做工程师,他在我面前永远卖乖,他以为我搬出来是为了他那一席废话,那使他快乐,他认为他救了我。 那聪明的驴子! 但是我常常约会他。 事情过去以后,我也弄不清楚我是哪里来的神力,那天居然背着三件大行李跑到青年会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工作了,我可能饿死。我的天!但是我搬了出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笨,至少那套手刻水晶玻璃器皿应该带出来的,我抛弃了一整个奢侈宝藏,真是天杀的奢侈。 我储蓄够钱买了只烤箱,每天做一点甜品。我的 “苹果法兰”吃得张汉彪几乎役香死。 “丹,”他说,“这才是女人呵!” 我用木匙敲打桌于。 “男人!当你要求一个女人像女人的时候,问问你自己有几成像男人!” “我的天,又来了。” “老实说,我很喜欢煮食,但是找不到一个甘心愿意为他煮食的男人。当然我会煮食,我会煮巴黎美心餐厅水准的西茶,英国政府发我文凭承认的。” “我我我!自大狂。”他把苹果法兰塞进嘴里面。 “你吃慢点好不好?慢慢欣赏。” “那么你为什么煮给我吃?”他问,“有特别意义吗?” “没有。”我说,“没有特别意义。” “那是为了什么?”张问。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说,“有福同享,你总明白吧。” “那只方钻戒指,是他买给你的吗?” “是的,”我看看手,真是劫后余生。 “在那几个月中,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他好奇。 “我不知道,让我们忘了这些吧。” “你要去看电影吗?”他问。 “与你去?”我尖着嗓子问,“当然!熟人见了会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我岂不是你的朋友?”他摊摊手。 “不,”我说,“我们是兄弟。现在是你洗碟子的时候了,好好的洗刷,你知道我的要求很高。” “我知道。”他绑上围裙,“你有洁痹。”他说。 他到厨房去洗碗,我在客厅看画报。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很少开客厅的灯,张汉彪这浑蛋是我惟一的客人,所以你可以想象。 城市故事--九 九 电话响了,“喂?” “丹薇。” 我马上放下话筒,是他! “丹薇。” “打错了!”我说,挂上了话筒。 电话又再响,张抹着手探头出来。 张诧异,但是拿起电话,等了一等,他说:“你打错了。”他放下电话。 张看我:“那是谁?他明明找丹薇。” “他找到了我,像一篇小说,他又找到了我。”我摊摊手。 张看我一眼,“你可以与他讲条件,要他娶你。” “他不会,他比鬼还精。” 而且他有了百灵,同样是职业女性。 张说,“是有这种男人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他取过外套,“我要走了。” “这次为什么不讲道理?”我追上去替他穿外套。 “你已经得救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我替他开门。 “我明天再来。” “再见。”我说。 “明天烧羊排给我吃。”他问,“怎么样?” “当然。”我说,“明晚见。” 他走了。 我看着电话,它没有再响。 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想想看,我曾经那么狂恋他。社会上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英俊。富有、具气派。够性格,但如果他不是我的,没有益处。 我决定不让任何事使我兴奋,爱恋,升起希望,落得失望,不不不。我喜欢张汉彪是因为他使我平安喜乐。他像一种宗教,我不会对他沉述。 这是张的好处。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这么镇静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经那么爱他。为他几乎发狂。(我为卿狂。)可是现在心中这么平静,短短一个半月中的变化。 现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会冲口而出,“他是谁?”真的,他是谁?是的,我认识他,但是现在他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应该做的事,买一张汇票,在银行里排长龙,心中xx声。银行那张长凳上坐着两个妇女。四五十岁模样,唐装短打上是丝线背心,把脚跷了起来,在那里搔香港脚。 我心中不是没有作呕的感觉,就像看到防火胶板上的三层床,统计一下,那张床上大概可以睡八个人,心中非常苦闷,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环境是美丽的,圣洁的,犹如一座高贵的实验室,我是一个暴君,我叫两个学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炉箱洗得干干净净,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掉下的面粉屑要马上扫干净。 我们的制服都是雪白的,头上戴一顶白帽子,每日我脱下牛仔裤,穿上制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我对助手说:“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妆!”我是个暴君,在我的国度里,都得听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脱戒指,钻石底下都是面粉。) 不过我与我的臣民们同样地苦干,有时候手浸得发痛。我们的“美艳海伦”梨子用新鲜莱阳梨,罐头?不不。香港不是没有不识货的人,那些会得摆架子的太太小姐,穿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们会说:“珍珠酒店的甜点真好吃。” 我的服装开始简化,日常是t恤、牛仔裤、男童鞋。一个大袋。另外有一双自球鞋放在公司。我每天都准时上班,早上十一点,准时下班,下午八点,伺候着爷们吃完晚饭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顿。 会有笑脸的同事们来问我:“周小姐,还有甜点剩吗?我的小女儿喜欢你的蛋白饼。” 我就会说:“阿梅,给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发誓我在发胖。 我的生活很平稳很普通。如果奶油不是那么雪自纯洁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不凄凉。然而这是卓别林式的悲哀,眼泪还没滚到腮帮子,已经笑出声来。 有时候我切了一大块苹果饼,浇上奶油,吃得不亦乐乎,吃东西的时候,我是一个严肃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时候,我会咀嚼派玛森芝士。人们不明白我怎么可以把一块块腌得发臭的腊吃下肚子去。这是我的秘密。 因为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替老板赚了钱,他很重视我,每星期召见一次,他想增设饼店,赔着笑向我建议计划,我什么都不说。 我不想做死,饼店要大量生产,我不想大量生产任何东西,我喜欢手工业,每一件产品都有情感。 有时做好了甜品,我帮别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势是多么美妙,我的天才发挥无遗,我很快乐。 过去的五年,我原来人错了行。 第16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行内人称我有“艺术家般的手指”。噢,真开心。 工作代替了爱情,我的生活美满得天衣无缝,男人们持机关枪也闯不迸我的生活,我还是需要他们的,但是他们即使不需要我,我也无所谓。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侠小说,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时候看电视看到几乎天亮,他们不相信我会坐在家中看电视,但是尽管不相信,还是事实。 同事中没有人约会我,他们似乎有点怕我,但是我有张这个朋友,一切问题被美满解决。 那一日我有一个助手请假,我逼得自己动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这一点的,我的洁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会得到满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劲,有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双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头,我看了他。我发呆。 他说:“好,是仙德瑞拉吗?” 我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有办法。”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想找你的话,他才会推辞说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寻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内上天人地的把你搅出来,但现在我给了你三个月的,你该想明白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足够使你冷战。 我说:“你的贵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过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头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动了,至少天花板也该抖一抖。 我张大了嘴。 他伸出脚,一脚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溅了我一头一脑,那只桶滚到墙角,“碰”的一声。 我那助手跳起来:“这是什么?”他大叫,“是抢劫吗?是什么意思?这是法治社会,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张的时候会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说:“我不怕这个人——我——” “住嘴!”他忽然给我一个巴掌,扯起我一条手臂,挟着我就走。 我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乱冒。 我苦叫,“请不要拉我走!请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楼梯时差点没摔死。 大堂经理跑过来说:“周小姐!周小姐!” 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个元宝大翻身。他狠狠地问:“你可以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欢咬人,请你放开我,我以后还要见人的。” 三四个护卫员冲过来,“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冲了出来,“周小姐!” 全体客人转头来看我,我什么也不说。 他终于放开我。 我说:“对不起,各位,我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连制服也没换。 助手拦住:“周小姐——” “把厨房洗干净,我开ot给你,谢谢。”我向他说。 我转头跟他走。 他的宾利停在门口,我看了一眼,“好,我们走吧。” 他把车子箭似的开出去。 “你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钱花得我心痛,你们道吗?我银行几乎出现赤字,然后你一晚都没有住,便离开了新屋,什么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为什么答应我?”他喝问。 “因为我答应的时候的确十分想搬进去。”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现在我有一份极好的工作,我很开心,我永远也不想搬进去了。” “骗局。” “一点也不是,你可以叫百灵进去住,穿我买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码与我一样,你放心好了,她会乐意的。” 他一怔,“你是为这个生气吗?” “没有,我曾为这个悲哀过——想想看,一个男人只要出一点钱,便可以收买女人的青春生命与自尊,这还成了什么世界呢?” “你是爱我的,你说的。” “爱是双方面的事。”我说,“我又不是花痴,我干吗要单恋你?” “丹薇,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那没有用,”我说,“单单喜欢是不够的,我们一生中喜欢得太多,爱得太少,我们不能光说喜欢就行。” “你要我怎么?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要回去了,那总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来?” “我不是在与你做买卖,”我说,“我的话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你那里。” “是不是条件已经变了?” “什么?”我看着他。 “如果你的条件变了,我们可以再商议过。”他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我忽然生气了。我说:“当然,我的条件变了,我不想住在大厦中的一层,我要你买一座洋房,车子驶到电动铁门,打开以后,还能往里面直驶十分钟才到大门,花园要有两百亩大,你知道吗?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泄了气,“不,你不是真要这些。” “当然是真的,我真要,你尽管试试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钻石,看我收不收下来,带我到纽约去,介绍我与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妈的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吗?你也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他瞪着我。 “你那套玩意儿只能骗不愉快的无知妇孺,我已经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典,除了下流两个字以外,没有更适合你的形容词,你这靠老婆发了点财但是又不尊重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的下流……” “下车!”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请我上来的。”我推开车门。 “我可怜你,”他咬牙切齿的说,“丹薇,你本来是很温柔的,现在变了,你去为那八千块的月薪干一辈子吧,我可怜你。” 我说:“你是否可怜我,或是关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我记忆中早已扫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关心!”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结束不必要的交情,我没穿大衣,冷得发抖,我身边连钱都没有,我扬手叫了一部计程车。 车子到家,我叫大厦门口的护卫员代我付车钱,然后他再跟我上楼拿钱。 我几乎没有冻死,连忙煮热水喝滚茶,开了暖炉。 第二天我去上班,两个助手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哼一声,显然连告假的那个也知道秘密了。消息传得真快,真快。 我四边旁察看一会儿,然后说:“地方不够干净。”我阴险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层,手指上有灰,我一声说:“一,二,三!开始工作!” 他们只好从头开始。 或者我一辈子要在这里渡过,但是我们的一辈子总得在某处渡过,是不是?我是看得很开的。 这年头,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闲时上班之外,还是约会着张汉彪。 张问我:“你想我们最后能不能结婚?” “不能。”我说。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答应做羊排给我吃的,为什么电话都没有一个?为什么我打来也没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这当然,我明白,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关心你。” “谢谢你。”我说,“好,够了,到此为止,我需要的关心止于此。” “我们能够结婚吗?”他问我。 我说:“跟你说不可以。” “为什么?我身体这么健康,又是个适龄男人,有何不可?”他说,“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 “我不爱你。”我说。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说。 “是的,”我笑,“我的确相信是可以奇$%^書*(网!&*$收集整理的,在亚尔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车……” “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张骂道。 我说:“这句话仿佛是有人说过的,也是一个男人,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我没有钱吧?” “不,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你,爱情本身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为了爱情,女人们可以紧衣缩食,但是为了结婚……你觉得有这种必要吗?” “你也该结婚了。”张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结婚,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妇解分子吧?出来打工,老板一拉长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沦落在人群中,呵狗阿猫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干吗?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吗?” “你不至于那样痛苦吧?”张看着我。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你不能够帮助我。”我说。 张汉彪很伤害,他沉默了。 我把实话告诉了他,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他不能够帮助我,我必需要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们有结婚的一天。不会,永远不会。 过了很久他问:“是不是只有在空闲的时候,我约你看戏吃饭,你才会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维持了我的生计,我必需尊重工作,我不能专程为你牺牲时间,但是在我们两个都有空的时候,难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吗?说穿了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一男一女必须结婚,那么再见。”他隔了很久才说,“你的确不爱我。” 第17章 “爱情在成年人来说,不会是突发事件,而是需要养料的,你不觉得吗?”我由衷地问。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的确是,我不怪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间屋子……我是见过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张说道,“我会另有打算。” 张生气了。 张离去的时候非常不快乐。 张会是一个女秘书的快婿。但我是一个制饼师傅,我们制饼师傅是艺术家,艺术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张是否生气一点不影响我,因为我不爱他,我们是朋友,但不是爱人。不久将来,张肯定会计划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为疲倦了,我睡了。 被电话铃惊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这声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问。“是我。” 我老实不客气的问那个女人,“你是谁?” “我——”她说,“我是百灵。”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么?我问,“有什么事?”声音很冷静很平和很礼貌。我也很会做戏,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她说,“我要见你。” “在什么地方见呢?”我说,“有这种必要吗?” “丹薇,我很苦恼。”她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百灵,我不能够解决你的难题,多说无益。”我说。 “请让我见你一一面。”她几乎是在恳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气的理由——” “我没有生气,如果我生气,有什么理由一直听你讲电话?但是我也不想见你,百灵,祝你快乐。”我放下了电话。 我也苦恼,找谁说去?只好睡一大觉,把烦恼全部睡掉。亏百灵还有脸打电话来找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号码的? 百灵打电话到酒店厨房,一定要见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夹缠不清。老实说,我真有点怕见她。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曾经与同一个男人来往过。我没有后悔,在这么多男人当中,最值得记忆的绝对是他,他帮助过我。 “好吧,”我终于答应了百灵,“明天下午,在公园中。”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喷水池边,我见到了百灵。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与裙子。 我们没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边,水哗哗地喷出来,水花四溅,阳光永远给人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非常悲伤。 百灵开口,非常苦恼,她说:“我很痛苦。” 我觉得话题很乏味,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做鸡还得躺下来才行,做人都是很累的。” 她低下头,“他离开我了。” 城市故事--十 十 我略觉惊奇,“这么快?” 百灵低下头,“他爱的是你,因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灵,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爱我,他早就娶了我,他这个人,爱的只是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说:“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说,“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变,”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重视你,他买了那屋子给你住,装饰得似皇宫。”百灵说。 “百灵,凭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换取这些东西,那还办得到。”我转头看着她,“你真的那么重视物质?” “但是我爱上了他,”她说。 在太阳下,我直接的感觉是“女人真可怜”。 我说:“你爱人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说,“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我会心甘情愿与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个没有地位的男人。”百灵说。 “什么叫没有地位?”我问,“塔门同胞?唐人街餐馆的侍役?码头苦力?中环小职员?你倒说来听听。” “一切不如他的人。”百灵低低的说。 我苦笑,百灵说得对,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男伴,但是要找一个好过他的,又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得到。 百灵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离开我之后,杰,你还记得那人吗?杰约我出去吃饭,我去了。我们叙了一阵子旧,不外是说说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颇喝多了一点酒,提议去跳舞,我与他到夜总会坐了一会儿,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请我跳舞,数月不见,他胖很多,白蒙蒙的一张面孔,村里村气,那样子非常的钝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议走。” “他坚持送我回家,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迭了。到门口我请他回家,他半真半假地想挤进来,一边晃着那张大白脸笨笑,他说‘唉哟!一定有个男人在屋里!’” “你知道,我的火辣辣大起来,发力一把推得他一退,把门重重关上,去他妈妈的蛋,我自己的屋子,自己付的租,他管我收着什么在屋子里,反正我赵百灵没有求这种人的一天!” “他以为我陪别的男人睡觉,非得跟他也亲热亲热,他也不拿盆水照照!” 百灵皱着眉,低声咒骂。在这个时候,我仍是她的心腹。 我接上口,“叫他撒泡尿照照。” “从前是怎么认识这种男人,”百灵黯淡地笑,“想起那人走路时脑袋与屁股齐晃的景象……现在明白了,丹薇,何以那个时候,你情愿在家中发呆,也不跟这些人出去。” 我呆杲的听着,太阳晒得人发烫,我有点发汗,但手心是凉的,整个人有点做恶梦的感觉。 是的,大家都不愁男人,如果没有选择,男人在我们处吃完睡完再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走,又不必负任何责任,何乐而不为。 但自由与放任是不同的。 我们不是贞节牌坊的主人,但是也得看看对象是谁,比他差的人吗?实在不必了。 我说:“百灵,我觉得口渴,我想喝茶。” “好的。”百灵与我站起来,我们走出公园,太阳仍然在我们的背后。 百灵说:“他把你那问屋子整间锁了起来,不让人进去。” 我说:“干吗?上演《块肉余生》吗?别受他骗,我最清楚他为人了,他只是不想其他的女人进去顺手牵羊。” “我认为他很爱你。”百灵说,“他爱你。” “他爱他自己的屁股。”我说,“对不起,百灵,我的话越说越粗,你知道厨房里的人,简直是口沫横飞。” “我觉得很难过,”百灵说,“我真是寝食不安,日日夜夜想念他。”她用手撑着头。 “你必须忘了他,他并不是上帝,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痕,你能够养活自己,别做感情的奴隶。” “我不能控制自己。”她说。 “你并没有好好的试一试,你工作太辛苦,新闻署经常加班至晚上九点,要求放一次大假,到新几内亚去,看看那里的人,你还是有救的。” “丹薇——” “人为感情烦恼永远是不值得原谅的,感情是奢侈品,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恋爱过。恋爱与瓶花一样,不能保持永久生命,在这几个月内我发觉没有感情也可以活得很好,真的。”我说。 百灵疲乏地看我一眼。 我伸伸手臂,“看,我多么强壮。” “你在生活吗?”她问。 “当然。”我说,“例假的时候约朋友去看戏吃饭——不想见人时在家中吃罐头汤看电视,买大套大套的武侠小说,我还有一份忙得精疲力尽的工作。” “老的时候怎么办?”百灵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也许我永远活不到老,也许等我四十了,还是可以穿得很摩登,与小朋友们说话,同时看张爱玲小说与儿童乐园,快乐并不一定来自男人,我并不憎恨男人,有机会还是可以结婚的,没有机会还是做做事赚点生活费,我知道做人这么没有抱负简直没有型没有款,但是我很心安理得。” 百灵抬起头想了一想,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是的,我连佣人都没有。”我坦白说,“不能负担。” “丹薇,我对你不起,如果没有我一时自私,你或者已经成少奶奶了。”百灵始终还是天真的。 我笑,“算了,我或者是个好妻子,但决不是好情妇,我还是有点自尊心的。”我摊摊手。 “你真的不气?”她再三地追究。 “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拍拍她,“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大多,我不能帮你,你必需帮助你自己,与他的事,当看一场电影好了。”我说,“你开心过,是不是?” “谢谢你。”百灵说,“你是宽宏大量的。丹薇。” “百灵,”我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别再来找我了。”我说,“我不大想见朋友。” “对不起,丹薇,我不再会有颜面见你。”她低头。 “颜面?颜面是什么?”我笑,“何必计较这种事。” “丹薇,我这次见你,是特地告诉你,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她说,“他离开了我。” “谁得到与我无关,我反正已经失去他了。”我感慨的说,“曾经有一度我是这么的爱恋他。” “请你原谅我。”她又旧话重提。 “当然原谅你,好好的工作。” 18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19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