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 第1章 《雪肌》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我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时只有三岁。 “爸妈、哥哥与我到海滩散步,我找到一只大海星,妈妈同我说:‘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滩,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经在那里,他们也有一个小女孩,那小孩对我说‘你好吗’,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们笑。 “小女孩过来拉我的手。 “妈妈这时叫:‘小英,别走远。’ “我转过头去,‘妈妈,妈妈。’ “不料那家人大大惊异,他们看向我妈妈,又看看我:‘那是你妈妈?’ “忽然,他们像是自觉失言,尴尬地走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到我妈妈,有那样的反应? “妈妈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肤,碧蓝双眼,金发,在电视台工作。 “她在沙拉罗伦斯女子大学毕业,读新闻及政治系,家族在一百年前自爱尔兰移民到多伦多。 “外公姓奥都,经营小小咖啡店,渐渐扩充成为一间著名餐馆,叫做‘爱尔兰眼睛’,客似云来,许多明星艺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对我与哥哥十分钟爱。” 小英问哥哥小扬:“怎么样,开头还过得去吗?” 小扬笑笑:“若你还在十一班,我会给你甲。” “真气馁。” “你还紧记着小学老信居臣太太所说:文章开头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读者追着看?” 小英点头。 “那真是过时的写作方式。” 英不服气,“双城记第一句是‘这是最好时刻,这是最坏时刻’,异乡人第一句是‘母亲今日辞世,或者是昨日’,都采取这种写法。” “他们是一级作家。” 英笑了。 “别理我,别听我,做一个写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别管别人说什么。” “扬,你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是什么时候?” “三岁。” “同我一样。”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从来没与我讲起是怎么一回事。” “三岁,上学前幼儿班——” “是,一切烦恼从那时开始,一与人接触,就会有摩擦。” “一个白人男孩骂我:‘那是你妈妈?你倒想,你倒想有一个雪白妈妈!’” 小英恻然,紧紧抱住哥哥手臂。 “我的皮肤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视,比你更多。” “三岁到六岁是最难受的几年。” “是,一过八九岁,孩子们也学会虚伪,知道当面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贬身价行为,所以都把真实感受掩饰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时开始,在公众场所,不再大声叫妈妈。”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后来就觉得爸妈真伟大。” 小扬取过钥匙,“不与你说了,我有约会。” “玩得高兴点,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驾车。” “你比妈妈啰嗦。” 妈妈出差到英国去了,做一个特辑,访问英国一般市民,看他们对英政府刻意亲美作风的意见。 林茜安德信在行内已是皇后级人物。 英到国家电视台参观过,由衷崇敬母亲,只见一大班工作人员跟在她身边打理服装化妆,她一边看新闻稿一边坐下,最后助手喊:“三、二、林茜”,妈妈抬起头来,艳光四射,眼睛如蓝宝石般湛出晶光,微带笑容,读出当日头条。 比起妈妈,小英自觉又黄又瘦,真不像妈妈的女儿。 妈妈不是生母。 她与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领养儿。 这解释了一般人看到黄皮肤小孩唤白人妈妈时的讶异神情。 妈妈生活圈子里全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拥有异常的智慧涵养,也拥有平常人不一样的机心,深沉阴暗。 他们对不相干的事才不会轻易表示意见,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亲切招呼问候。 普通人就比较率直。 嘴巴不说,眉毛也扬起,打着一个大大问号。 有些会喃喃自语:“伟大,真伟大。” 英幼时统共不知道特别,她一心以为白妈妈生黄女儿,或是白爸爸养黑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一窝兔子,有白有黄有斑点,林林总总颜色,却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岁八岁,才明白过来,人类血统十分奇妙,根据遗传因子,白妈白爸不能生黄皮肤女儿。 约六七岁时英最羡慕雪白肌肤,时时用妈妈的粉搽白面孔,又用黄色毛线结成辫子戴在头上,闹了一年,母亲并不阻止,让她自由成长。 到了十二三岁,升上中学,这种烦恼自然消失,她把乌黑长发的尾梢染成鲜红,比金发更加夺目,她开始接受自己,接受肤色,接受领养儿身份。 林茜那时已经走红,时时出差,每周工作百余小时,顾得了事业顾不了家庭,她与彼得安德信协议离婚。 小英听到消息哭出声来。 小扬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对不起,孩子们,这不表示父母不爱你们,你仍qi书+奇书-齐书是我们至爱,我俩仍然会同从前一般爱护珍惜你们,只是,我们决定分开生活。” 语气平静和气,友谊分手。 那番话并非外交辞令,他俩说得出做得到,仍然尽心尽意照顾一对子女。 英与扬功课有问题,彼得安德信曾经告假一星期在家亲自教他们微积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证券公司。 可是学校要见家长,他俩必定出席:运动会、开放日、音乐节……林茜好几次特地自外地乘飞机赶回来参予,从不食言。 家里有保母璜妮达,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机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联合国。 英的周记总叫老师惊喜,一次她写赫辛的家乡孟买水灾,她帮他筹款救灾,老师叫她在课室里大声读出原文。 英当时说:“多难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适富裕,备受父母钟爱,应当是一名快乐儿童。 但同时又充满矛盾不安,时时需要克服歧视与不公平待遇。 她自觉不普通。 与小扬一样,他俩早熟,从来不问多余问题。 许多华裔同学皮肤白皙,可是小英肤色略深,带一种蜜糖颜色,又像在阳光中沐浴整个下午,金光闪闪,十分亮丽。 英是外国人口中所谓神秘美人:细长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肿,黑发披肩,只不过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笼,她穿白衬衫卡其裤。 电话响,英赶去听,原来是外公。 。 “英,来一趟,我做新甜品给你尝。” 英笑,“立刻到。” 她驾车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馆外等她。 祖孙拥抱一下。 “有什么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带了十多个工作人员来用餐,包了一大间厢房,大吃大喝大笑,声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请全场客人喝香槟道歉,结果所有人唱起歌来,我做了一客甜品,当场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来尝尝。” 外公金发已经掉了八九成,蓝眼却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来看明星。” “时间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签名照片,电影公司过两日送来。” 外公仍然把她当小孩子。 “他们有否给丰厚小费?” “有,伙计们都很高兴,接着下来,整整三个礼拜订座全满。” “恭喜你,外公。” 外公说:“上星期省长在这里与市长喝咖啡,保镖坐临座(原文如此,似应为邻座),一谈个多小时,终于站起来走了,忘记结帐。” “有这种事!” “后来市政所秘书打电话来道歉,说马上派人来付款。” “你怎么说?” “我说由爱尔兰眼睛请客好了。” 英拍手,“好极。” 外公静下来,看着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声。” “外公。”英紧紧握住外公的手。 厨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并不嗜甜,可是她却把蛋糕吃光光,还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头舔干净。 大家见她那样夸张,都笑起来。 外公说:“前总理杜鲁多最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给他一大块,他笑说:‘这叫巧克力死刑。’” 英说:“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说说笑笑,大半小时过去。 外公终于垂头,“今日是你外婆冥寿。” “我知道。”小英声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好,外婆都看不见。”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动,“是,你说得对。” 这时有人提着一篮白玫瑰进来,一看,原来是哥哥与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兴,原来他的约会在这里。 外公忙着招呼他俩。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几乎在这间餐馆长大,难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扬与她当作亲生。这家人真是没话说。 她与小扬并没有爱尔兰眼睛,却一样受到钟爱。 真幸运。 第2章 半晌,小扬与他的红发女子走了。 外公坐过来,“你也回去吧。” 英点点头。 “你爸可有来看你们?” “每个月都有见面。”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变话题:“今晚有几桌客人?” 外公却说:“真像是前几个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们一人抱一个幼儿进来,说是我外孙。” 这故事英已经听过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说:仿佛就似昨天……时间与空间忽然变得模糊,其实是无法接受时间飞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个,唉呀,小小一点点,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肤。” 肤色,英伸出双手细看。 “接着,我又去看手抱那个,扬比较大,一直笑,他有一头狮子卷发,可爱极了。” 扬的确有尼格罗血液,但是可能混杂若干欧洲人血统,看上似南欧人。 “我与外婆即时爱上你俩。” 英微笑看着老好外公。 “从此家里热闹起来,林茜事业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英让他说个心满意足。 最后才说:“外公,我改天再来。” 老人送她出门。 转瞬间英已是大学生。 外公姓奥都,妈妈原名林茜奥都,嫁人后随夫姓,离婚后却照旧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奥都,一听知是爱尔兰人,安德信不一样,是一个极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无区域性,更加安全。 英读哲学,时时把姓氏问题细细推敲。 哲学一字源自希腊,费罗,是喜爱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费罗索菲,即是喜爱智慧,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欢这一门功课,毕业后她准备读教育文凭教书。 至于妈妈的行业,英觉得太耀眼太紧张,不适合她。 妈妈说:“英,电视新闻上有许多华裔面孔,你可有兴趣?” 英也注意到,她们都漂亮得不得了,棕发厚粉红唇,一口美式英语。 但是英喜欢平静生活。 看着妈妈东征西讨,只觉钦佩。 上了大学,英与妈妈约法三章,为着维持生活宁静,她决意把妈妈身份保密。 同学偶尔到她家,只说妈妈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来吃下午茶,“从来没见过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电视荧幕出现林茜安德信访问某国会议员,蜜蜜立刻说:“我的偶像来了。” 她调高音响。 只听得那议员笑说:“林茜,听说你新合约年薪千万,高过国会议员百倍,林茜,我等自惭形秽。” 好一个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着回答:“但是,议员先生,你为爱国爱民才奉献自己。” 那议员笑逐颜开。 蜜蜜佩服地说:“看到没有,真是我辈榜样。” 英咳嗽一声。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学都叫她安德信英,以为她是中加混血儿。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气。 蜜蜜说:“中文煞是美丽。” “完全正确。” “你的中文学得怎样了?” “还过得去,仍不能谈心事。” “要用母语以外的语言诉衷情,那是不可思议qi书+奇书-齐书的功力。”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学,但却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养母。 英到图书馆找资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样,忽然看到另一样,立刻忘记原先要找的是什么,全神贯注读起不相干的资料来。 英揶揄自己:旁骛这样多,怎似一个做学问的人。 今日,她突发性坐在一角迷头迷脑读一本传记。 忽然有职员过来低声说:“小姐,请你随我出来一下。” 英以为犯规,“什么事?” 职员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英耸然动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见大堂入口处沙发坐着一个瘦小的华裔老太太,正在苦恼流泪。 职员说:“她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小时,不谙英语,无法交通,我们有点担心。” 英立刻过去坐到老人身边,用粤语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那老人只是饮泣。 英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流浪人,正想换一种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员也带来一个华裔年轻人。 那年轻人用普通话问:“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开口,一边点头一边说:“迷路,迷路,不认得回家。” 英松口气:“呵,是上海人。” 老人说:“对,对,我姓王。” 英改用沪语:“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职员见他们不住用各种方言试探,每种话都似足鸟语,不知怎么学得会,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着英的袖子不放。 年轻人说:“我去斟杯开水。” “好主意。” 这时,警员也来了。 英问老人:“告诉我,你家住哪条街,电话几号。” “我住公主街,电话九三八一零三二。” 这种号码,一听就知是华人家庭:久生发,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也没有接到录音机上。 女警查过说:“附近有三条公主街:玛嘉烈公主路,长公主道,以及历山公主道。” 老人却说不出是哪一条公主路,记得那么多,已经不容易。 女警说:“每一条街同她兜一圈,这三条路都是同一区的住宅路,不会太长。” 年轻人斟来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饮用。 英想:这么多人帮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着拦住,“你怎么可以走,这里只有你懂她的语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来。” 女警说:“请上警车,”又对年轻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来。” 年轻人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牙齿。 他与英握手,“唐君佑,多大电子工程系。” 英说:“安德信英,哲学系。” “吴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车,王老太紧紧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带我去啥个地方?” 英低声呵护:“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样迷的路?” 她低头不出声。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还童。 上了车,她才轻轻说:“我与女儿吵架,出门散心,上了公路车,一直载到远处下车,忽然不懂回家。” 英点点头。她脱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轻轻问:“什么叫长公主,难道还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长公主,即皇帝第一个女儿,读长大的长,不是长短的长,当今英国长公主是安妮。” “呵,真复杂。”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学的。” “学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见他俩因此攀谈起来,微微笑。 英请老人逐户辨认家门。 老人疲倦了,有点糊涂,“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门口有樱花那家……” 可是住宅区园子全种着樱花。 英不停拨那个电话。他们正转往历山公主道,电话忽然有人接听。 英连忙问:“你们那里可有一位王老太?” 对方十分紧张:“你是谁,我婆婆怎么了?” 女警停下车,接过电话:“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车里,你们家的地址是——呵,原来是公爵夫人路,立刻来。” 若不是打通电话,怕找到明朝还无头绪。 警车立刻驶往公爵夫人路。 一车人都松口气。 王老太一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公爵夫人路比较远,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一见警车,奔出来迎接。 那是一个中年太太,忍不住放声大哭。 身边是她的子女,不住劝慰。 王老太下车来,被她女儿扶进屋里。 那一对年轻男女不住鞠躬道谢。 “请进来喝杯茶。” 女警很高兴完成任务,摆摆手,驶走警车。 英谦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惠言,这是我妹妹惠心。” 英与唐君佑也介绍自己。 “今天认识好几个朋友,真要多谢王老太。” 他们交换了电邮及地址。 “婆婆一失踪我们就四处找,后来才醒起应该有人在家等电话,我一进屋就听见吴小姐声音。” 他们都以为英姓吴,这两个字对外国人来说同音。 英也不再解释,礼貌地道别。 刘太太出来送客。 英问:“婆婆好吗?” 刘太太又流泪,“睡了,像个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恼又可怜。” 惠言和惠心连忙去安慰母亲。 刘太太却说:“惠言,你送两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过钥匙,“知道。” 英说:“我的车在市中心图书馆附近,送我到那里即可。” 唐君佑也说:“我们在图书馆还有点事。” 第3章 刘惠言说:“开头,我以为你们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刘惠言也笑,“接着,又觉得你俩是同学。” 唐君佑不出声,这分明是试探他与英的关系。 这刘惠言不怀好意。 唐君佑认为是他先看见英,顿觉不妥。 只听得英说:“我们也是刚认识。” 车子驶到市中心,唐君佑说:“在这里下车好了。” 他替英开车门。 看着假想敌走了,唐君佑松口气,“英,去喝杯咖啡好吗?” 英想一想,微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全神贯注蹲在老人膝前温言劝慰,大眼睛充满同情,这样纯真女孩已不多见,许多女同学注视一辆欧洲跑车及它的司机时更为专情。 老人与幼儿?算了吧。 他也喜欢她朴素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他们挑一张露台桌子。 街角有艺人用小提琴伴奏卖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远爱我,永远做我的爱人……” 艺人唱得热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动,掏出零钱丢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们脸前,年轻男女双双对对路过,又在他们邻座调笑。 那艺人奏起另一首歌:“爱在空气中……” 唐君佑忽然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买了一只纸盒照相机。 “可以吗?”他举起相机。 英又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把握时机,替英拍摄照片,又请侍者帮他俩一起合照。 年轻人似有种感觉,知道今日会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英诧异,“都讲了,学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华裔。” 英不愿多说。 唐君佑立刻识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他们此刻在新英伦一带度假,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婚,一个在澳洲,一个在新加坡,都近着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猫狗?” 年轻人似要在该刹那一股脑儿把家事全告诉她。 “有一只老金毛寻回犬,已经十岁……” 忽然发觉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做过一次手术,真舍不得。”他怕会露出婆妈之意。 英笑说:“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约你?” 英对他也有好感,她答:“我们通电邮。” 他俩在咖啡室门口话别。 驾车回到家门,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门前等她。 是另一个年轻人刘惠言。 他手中提着名贵礼盒。 英一看,是燕窝与鱼翅这些补品。 “太客气了,我妈妈不吃这些。” 刘惠言以为英客套,“我妈说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点到汤里或是粥里,很滋补。” “谢谢,进来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么?”英转过头看着他。 “呵,没什么。”他满不好意思。 英请他到会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语。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欧洲去了。” 刘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样重要职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英亦不想回答。 刘惠言说:“家母叫我来道谢兼道歉:我家没把婆婆看好,麻烦外人。” “请她不要自责,廿四小时一周七日年复一年照顾长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刘惠言叹口气,“你虽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记忆衰退,有时竟误会女儿是她母亲。” 英恻然,“也许,她俩长得相象。” “我见过照片,她们三代的确相似。” 英有点惆怅,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与她是否相似?统统无从稽考,真是遗憾。 刘惠言见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样子来,不禁纳罕。 是他说错什么吗?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刘惠言先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家务助理,她嘻嘻哈哈与一个硕健黑皮肤年轻人一起挽着食物篮回来。 刘惠言一怔,那黑肤留粟米卷发的青年是谁? 他高大硕健,穿短裤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觉原始。 只听得他亲络地说:“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说:“我去准备点心。” 英连忙说:“让我介绍,这是我朋友刘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来,“我是英的哥哥扬,英与扬,即阴与阳。” 刘惠言完全失态,他一时不知反应,英明明是华裔,怎会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楼做功课,你们慢慢谈。” 扬朝他们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夹)的异体字,(目夹)打不出来,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达切了一盘水果捧出。 刘惠言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说:“本来妈妈打算叫我们兄妹阴与阳,后来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说那两个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扬威的扬。” 刘惠言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说:“因为家父姓安德信。” 刘惠言知道暂时不宜再问下去,他说:“英,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们再联络。” 英送客人出去。 回来时只听见璜妮达叫:“鸟的巢,鱼的鳍,华人还有什么不捞出来吃的?” 英笑,“璜妮达,说话不得带种族歧视。” 她到楼上去找兄弟。 扬在沐浴,电脑荧幕上亮着的是他正在设计的一个游戏项目。 英敲敲浴室门。 她进去坐在小凳子上。 扬掀开浴帘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点头。 “你很少带男朋友回来,也是时候了,妈担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对他另眼相看,请他入屋。” 扬穿上毛巾浴袍自帘子后走出来擦干头发。 这时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容五官,很明显是个英俊的欧非混血儿。 他坐在妹妹面前,“刚才他看到我时十分诧异,不过,如果没有惊诧表现,也实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问你为什么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释。” “他有听说我们母亲的大名吗?” 英不出声。 “他对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扬笑,“你什么都不说,不是羞耻不愿开口吧。” 英扑上去打他,整个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扬大叫,背着她跑出卧室。 璜妮达看见了,斥责说:“孩子们,静一点。” 英这才从哥哥身上下来。 扬穿上背心短裤。 “英,三言两语把家庭背景交代过,开心见诚,岂非更好。” 第2章 英想一想,“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医院门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后被著名电视新闻主播林茜安德信领养,林茜与丈夫已经离婚,我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达,十分乐观……呵是,请问你喜欢草莓还是香草冰淇淋?’” 扬看着妹妹。 半晌他说:“过来。” 英走近兄弟,扬把她拥在怀中,拍打她肩膀。 “可怜,难为你了,的确很难开口,也不奇qisuu.书知什么时候才开口才是。” 英无奈,“你知道就好。” “华裔始终保守,让我替你介绍男友。” “我对华裔总有说不出的好感亲切。” “没人说你是华裔。” 英说:“妈知道,不然不会自动送我去学中文,她为什么不叫你学中文?” “我会呀,你好吗,饺子,真好吃,别客气,再见。” “了不起。” 扬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着这包袱不能释然,妈很担心,问你可要看心理医生。” “绝不。” “如果真的不开心,非得解开这个结不可,你可以寻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双掌之中。 “又是一个不。” “扬,别误会我,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快乐人。” “但是身世问题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来越忧郁。” “我还要写功课,不同你说了。” “英,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倾诉,我一定聆听。” “我知道。” 英与兄弟拥抱。 她才打开功课,好同学蜜蜜来找她。 蜜蜜问:“注册了题目没有?” “两次都有重复。” “最后选了什么?” “阿里士多德之死。” “哗,悲哀,英你老是选类此题目,可是又时时拿甲。” “你的题材呢?” “柏拉图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问题。” “佛洛依德最后一个未能解答的问题是:女人到底要什么。” 第4章 英问:“你要什么?” “名同利。”蜜蜜仰起头。 英不出声。 “英,一直有传言说你母亲是个名人,到底是谁呢,两年同学,都不听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确是名人。” 蜜蜜吸进一口气,“我知道了,她是婚纱设计师王薇薇。” 英笑着摇头,“我妈是一个电视主播。” 蜜蜜惊呼:“天呵,是宗毓华。” “不不,也不是她。” 这两位华裔名人偏巧也有领养儿,可是,两位选的,都是高加索血统的孩子。 “到底是谁?” “蜜蜜,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认识。” “英,这些是你要的书本,我还要去儿童医院做义工。” “这次帮谁?” “帮小小一岁麦迪逊做物理治疗。” 英好奇,“发生什么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医生将她大腿神经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动,奇是奇在麦迪逊并不知道人类两只手臂都能干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兴,顽皮得很,时时用右臂拍打医生仪器。” 英不禁恻然。 她与好同学一个帮儿童医院,一个帮老人疗养院。 英喃喃自语:“不知就不觉痛。” “什么?” 英问:“医生应否对绝症病人坦白?” “当然应该据实告之,好让病人早作准备。” “那多残忍。” “我们的确生活在残酷真实的世界里,慢着,英,这是一篇作文题材。” 蜜蜜驾着小小吉普车离去。 英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发上盹着。 她做梦。 走进一个神秘花园,稠密的树丛,四处都长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妈妈?” 她追上去。 “妈妈。”越走越深。 有一个苗条的白色身型走在前边,比英高,比英好看。 “妈妈。”她竭力追上。 梦中双腿双脚似被强力胶水黏在地上,极艰难移动。 终于用力伸出手去,“妈妈。” 妈妈转过身子来。英笑了。她是金发蓝眼雪肌的林茜。 英觉得宽慰,与养母紧紧拥抱。 楼下,璜妮达听见有车子停在门口,知道是主人回家来。 她匆匆开门,“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见司机赫辛替她挽着公事包与行李,她满面笑容走进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问起女儿。 “在房里。” 林茜讶异,“她没有表示?” 璜妮达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这孩子。” “扬到奥都公处取蛋糕去了。” 林茜脱下西装外套,中年的她保养极佳,像那种名贵四十年代制成欧洲跑车,可算古董了,可是售价比新车还贵,眉梢眼角的细纹倍添性格。 这位女士的名气地位年薪都难能可贵,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点却是对世界的热情。 当下她轻轻地走近女儿卧室,推开房门。 只见少女躺在沙发上,林茜只觉英与当年第一次在孤儿院见到时一模一样:小小蜜黄色脸蛋,四肢细细,比其他孤儿更特别可怜,因为她不哭,也不挣扎,像是认了命。 那时林茜怜惜地过去抱起她,同负责人说:“这是我女儿。” 林茜轻轻抚摸英的浓发,“女儿。” 英睁开双眼,“妈,你怎么回来了。”十分惊喜。 “今日你廿岁生日呀。” 英跳起来,“哎呀,我全不记得。” “我、扬,还有璜妮达早有准备。” 英开怀地笑。 “看我送你什么。” 英尚未拆开礼盒就用双臂紧紧抱住养母。 “这是怎么了,你喜欢在家吃饭还是到外边去?” “家里。” “璜妮达也猜到,她已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开盒子,看见一只金表,表后边刻字:英廿岁生日志念,爸妈赠,年月日。 英即时戴上。 璜妮达敲门,“英,你爸来了。” “爸!” 英飞奔下楼。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来看她。 英过去拥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说服自己,她的确有个父亲。 扬捧着大蛋糕回来,一打开,大家都哗一声。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样,极之可爱,正是英早些时候亲口尝过那种,奥都公心中一早有数。 他们实在爱惜她。 英把头藏在父亲怀中。 “英一直这个爱娇模样,使人觉得,没有女儿,真是遗憾。” 扬笑说:“幸亏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着英与扬的手,“你们两个都好。” 彼得说:“想起来,真得感谢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 扬腼腆,“哪里有爸妈说得那么好呢。” 林茜加上:“烟酒全不来,和从未试过用毒品,不开快车,勤学……”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点。” 扬过去拗妹妹手臂。 “当心妹妹手细!” 璜妮达问:“一家人打算什么时候吃饭?” “就现在吧。” 彼得开了香槟。 林茜说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提到外交辞令,即表示说话圆滑,今日也没有这种事了,由美国人倡新,明刀明枪:不是友人,即是敌人,前些时刻美驻渥京大使高调斥责加国无情无义:‘在同样情况下,美国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协助加国,但是加国却令美国失望沮丧,加国应当反省’,加国议员反省之后说:‘x你,美国人。’” 英骇笑。 过片刻,她问母亲:“你与爸真的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吗?” 林茜微微笑,“我们仍是朋友。” 这两个洋人真正做得到。 饭后彼得先走,扬回到书房,林茜陪女儿聊天。 “女儿你仿佛有话要说。” “没有呀。”英陪着笑。 “你有心事。” “没有事。”英否认。 “女儿,我们一向无话不说。” 这是真的。 “英,你快乐吗?” 英想一想,据实回答:“我非常快乐。”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给她。 “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关你的身世,你看过了,还给我。” “啊。” 英轻轻打开盒盖,里头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岁左右的她在孤儿院拍摄,衣衫褴褛,秃头,脸上有疮,瘦且丑。 养母把她抱回养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还有领养文件,却用英文写成。 英大为惊奇。 “咦,我不是华裔吗,怎么文件上写着美国纽约——” “你与扬,均在纽约领养。” “原来护照上美国出生资料属实!” 林茜笑,“护照上资料当然百分百真实。” “我并非领养自中国?” “是纽约皇后区圣德勒撒孤儿院,那时你一岁大,却不会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来,我究竟是否华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泪来。 林茜坚定地告诉她:“你自我家来,你是我女儿。” 英扑在养母怀中。 自幼她只知道这个母亲,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幼时抓着林茜的凯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这个母亲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肤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儿,你如果要去寻找生母,亦是时候了。” 英把盒子盖上,还给林茜,坚决地答:“不。” “奇怪,扬也是那样说。” 英破涕为笑:“扬是我好兄弟。” “扬说:彼得与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亲,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许多事需要努力。” 英称赞:“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着,文件上有线索。” “谢谢你妈妈。” “这些年来,我一直忙工作,许多事并没有亲力亲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观看,还有家长会、毕业礼也少不了你俩。”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飞机场赶回,计程车居然抛锚,她无奈截住部警车,央求警察载她一程,警察紧张:“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时赶到看英朗诵莎士比亚的麦安东尼祭凯撒词。 数十年赶得气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着毛衣看着天色等孩子们回来,他们永远要到天亮才会出现…… 转眼间英已经二十岁。 身世不明的她只拥有一张领养文件,正确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凭体格检查往回退算。 但这一切也不会妨碍英成为一个成功愉快的人。 “妈,你没有换衣服可是还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华盛顿。” “那神经汉又有什么话说?” “下一届总统选举将临,华府举办许多筹款晚会,我们母子女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如何?” “那么远跑去参加一个舞会?” “来,陪妈妈一起去。” “化妆舞会,扮什么?” 扬忽然在房门口出现,“我扮黑奴,妈扮庄园主人——” 英问:“我又做什么角色?” 扬笑得弯腰,“你扮林肯。” 第5章 林茜说:“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扬说:“妈,我做打扇的侍从。” 英说:“那我做婢女,先说好了。” 林茜说:“扮慈禧太后可好?” 扬不依,“中国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抢着答:“有,昆仑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争着讲话,热闹得很。 林茜忽然激动,“呵,幸运的我,回到家来,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着我为芝麻绿豆事起哄。” 英握着林茜手,“妈,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个肯肯舞娘,扬,你反串。” 扬说:“我知道了,我扮罗斯福,你扮希特拉,妈做丘吉尔。” “不好,会中一定有许多犹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禄寿三星。” 三人笑作一团。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饱,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发到华府去了,约好子女周末与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开盒子看着领养证发呆。 。 扬进来说:“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侠,妈扮神奇女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领养文件。 英抬起头来,一脸无奈。 扬坐在床沿劝说:“别想太多。” 英说:“妈扮小飞侠,你做铁钩船长,我做叮克钟。” “一言为定。” 英垂头,“领养纸上什么也没说。” “你真想知道细节,可以查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医院门口,医院又转送孤儿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遇到林茜这样好妈妈,过去就让它过去算数。” “这样想最好。” 英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问:“黑人,你不想寻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开心。” 英喃喃说:“此处乐,不思蜀。” “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电邮,唐君佑找过她,刘惠言也找过她。 这两个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学业出众,文质彬彬,可是,性格并不明显。 唐好似活泼些,刘较为稳重,两位都是好青年。 英没有覆电,独自到奥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与伙计在点货,见到小英,十分高兴。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几句,离开爱尔兰眼睛回学校去。 自课室到演讲厅,再从饭堂到图书馆,蜜蜜看到英,但因正与一男同学倾谈,只招呼一下。 女同学都穿着薄薄小小上衣,展览青春本钱。 只有英罩上大衬衫。 她找参考书:为什么十七世纪学者把天文学归纳哲学范围?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这是星座均以希腊神话命名的原因吗? 回家吃完饭仍然在网页寻找答案。 有人按铃,她下楼去看,原来是唐君。 他驾驶一辆伟士牌,也即是俗称小绵羊的机车,英看到已经开心,立刻想到旧电影罗马假期。 唐把头盔递给英,“来,载你一程。” 英立刻骑上后座。 小机车勃勃勃驶出去,把他们载到山顶。 两人下车坐山坡上看风景。 “很忙?” 英点点头。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摄照片给英看。 “我印了两套,这一叠给你。” 照片中的英在阳光下笑得罕见地灿烂。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场电影?” 英摇头。 她不喜电影院:一进场,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场不可,若半途离场,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爱说话。” 英笑笑,“也不是,我与妈、哥哥试过整宵聊天。” “你们感情很好。” “是,我们至亲。” “那很幸运,我很少看到兄弟,他们各有家庭,住得很远。” 英又点头。 唐看着她一会,“我送你回家吧。” 他们在门口话别。 这时忽然杀出一个璜妮达,“喂,你,是,进来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见。 英笑说:“这璜妮达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问问题同刘惠言差不多。 “他俩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亲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儿也改了外国姓氏,这也很平常。 跟小刘不一样,他没有问更多问题。 他倾诉他私人感情。 ——“英,认识你真高兴,时时想进一步认识你。” “你家环境这么好,你也没被宠坏,真是难得。” “你房里到处都是书,这一叠那一叠都已逾期不还,图书馆要罚款呢,不如我替你去还书。” 英只是微笑。 隔一会她说:“我还有点事。” “是是是。”小唐连忙告辞。 英送他出去。 璜妮达看着英,“华人面孔身段都长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尝不是,彼此彼此。” “两个都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正经人。” 英坐下来,笑意更浓,“谢谢。” “可是,两个人都少了一点火花。” 英耸然动容,“厉害,璜妮达,什么都走不过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们来见家长?” 英摇摇头。 “英,”璜妮达真正关怀她:“别太挑剔。” “明白。” “你妈给你们绝对自由,有时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讽刺说:许多男人选择狗只的血统较他子女奇qisuu.书严厉,又说:许多女子选鞋子比选丈夫小心,璜妮达,我得谨慎。” “恋爱过没有?” “一年级时我爱过波比,过了一年才发觉他患自闭症,伤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摊摊手。 这时扬开门进来。 “英,我租来叮克钟的戏服,试一试。” 英过去一看,“哗,这么一点大,这是件泳衣。” “不,”璜妮达笑,“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钟造型依照艳星玛丽莲梦露塑造,当然十分性感。” “嗯。” 扬说:“又想改变主意?” 璜妮达说:“试一试。” “我来穿上铁钩船长戏服。” 英到卧室想把束腰拉上,无论如何不成功,只见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达进来说:“吸气,收腰。” 英吸进一口气。 “再进一点。” 英说:“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刷一声,拉链已经拉上。 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啧啧称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时令她细腰隆胸,活脱叮克钟模样,她连忙挽起头发配起纱制翅膀。 有人在房门口吹口哨。 一看,铁钩船长来了:大红袍,大胡髭,狰狞地笑。 就差小飞侠没到。 扬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么了?” 璜妮达说:“丘比娃也会长大。” 英想坐下来,这才发觉戏服不让她有坐的余地。 两人连忙卸妆。 稍后英出门。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义工髹康乐室,你可有兴趣?” “怎样做?” “由设计师统筹,义工随时加入,随时可以离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个小时出来。” 英笑,“出发吧,还等什么?” 老人院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们停得比较远,一路走过去。 天色近黄昏,两人经过一间戏院,行人道铁栏上骑着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兄妹,误会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来。 接着,纷纷议论。 有一个比较猥琐的扬声:“喂,小妹,你喜欢黑鬼,黑鬼有什么好处?” 一伙人大声笑起来。 扬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沉住气,拉起妹妹手疾步走过。 “小妹,挑同胞才够意思,我们个个都够力气,哈哈哈哈哈。” 本来已经走到栏杆尽头,英忽然转过身子。 扬阻止:“英,不。” 英摔开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发手臂上有纹身的少年大为惊喜。 其中一个留崩头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准了他,忽然一个螺旋转身,抬起左腿,飞踢过去,这正是天下闻名的咏春腿,英已经跟师傅苦练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电光石火间,那崩头想避,哪里还来得及。 英一脚跺到他下巴,他往后倒,滚到地下,满嘴鲜血。 他同伴全是无胆匪类,大喊救命,四处鼠逃。 扬没命地拉起英飞奔。 匆忙间,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报警。 扬与英跑进老人院,喘着气,蹲到一角。 扬抱怨:“你怎么了?” “他们说话难听。”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英一贯倔强,不出声。 “当心打出人命来。” “他死不了。” “至少不见三颗门牙。” 英嗤一声笑出来。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决。” “同那些人讲道理乎。” “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6章 英伸手过去抚摸兄弟面孔,“一个黑人苦劝我不要动粗,奇哉怪也。” 扬摇头叹息。 老人院职员认得他俩,诧异说:“英安德信与扬安德信,你俩蹲在角落干什么,还不来帮手?” 那晚,英做噩梦。 她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名同胞的三颗带血牙齿。 不过,她已下了决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达知道这事,十分生气。 “英,危险。” “我不怕。”英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比你高一个头的黑人,你当心落单。” “我可以携枪。” “英,你为何愤怒?”蜜蜜凝视她。 “我?”英不认。 “是,你。”蜜蜜指着她。 英别转头去。 蜜蜜说:“这一年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为什么?” “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视为瑰宝,我又有你这般好友,我做人丝毫没有不如意之处。” 蜜蜜凝视她,“英,学校有心理医生,你有事可以请教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英转头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这时有人叫她,一看,是那个体育健将,蜜蜜立刻停住脚步,满面笑容,转过身去。 这一切英都看在眼内,没办法,求偶最要紧,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动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传宗接代。 内分泌逼使人类作出最重要选择:蜜蜜随异性走开了。 英叹口气。 傍晚,扬邀请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达为年轻人准备了丰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们呀。” 英摇头。 “扬比你聪明多了。” 英这回又点头。 她在房里看他们嬉水。 扬与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骑在男友肩膀上,两人一组配合打擂台,笑声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顿,因他们都要驾车,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颇出名,因为许多家长嫌烦嫌吵,不欢迎这种聚会,所以统统聚集到安宅来,还有,安家的鸡腿与牛排都烤得香。 这时有电话找英。 老人院当值看护说:“安德信小姐,你负责照顾的任太太,医生说她恐怕过不了今晚,你可有时间来一次?” “我立刻来。” 英披上外套出门。 她每周两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时间,任太太中过风,且患爱司咸默症,已失却大部分记忆。 到了护理院自然有职员带英进去。 看护过来说:“谢谢你来,她好似有话要说,我们听不懂。” 英推门进去,轻轻说:“我来了。” 只见任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出乎意料,精神还不错,她转过头来,一见小英便高兴地说:“乐家,你来了。” 任太太分明认错人,可是,乐家是谁,从未听她提过。 看护低声说:“她的心脏已经衰竭。” 任太太递起手,触动各种搭在她身上的管子,发出诡异的叮叮响声。 英蹲到她身边。 “乐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乐家,当年我离开你,实在逼不得已,你原来已经安然长大。” 英已隐隐猜到乐家是什么人。 英问看护:“任太太没有亲人?” “孑然一身,丈夫与儿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乐家,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声说:“我知道。” “你一个人在外头,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顾自己。” “你会不会做功课,同学们可善待你,老师有无偏心?” “我全应付过来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吗,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气,一下子累了。 她紧握住小英的手。 “乐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能够见到你真好。” 英低声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着英,十分满足,她的眼皮渐渐垂下,手也放松。 看护轻轻说:“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愿意留下来。” “我们不能叫义工负担太多心理压力。” “再过五分钟。” 看护点点头,熟练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这回可与家人团聚了。” 英抬起头,“你说得对。”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脸最后一眼,离开病房。 英有顿悟。 有什么事,要早点办,切勿耿耿于怀留到最后一刻。 真正放不开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开窍,她释然。 看护出来再三向她道谢。 英驾车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门口等她。 她下车,陪他坐在石阶上。 扬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头,“呵,是,哎呀,北极星多么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枢及天璇星,再过去一点是天权及天玑,今夜真是观星好日子。” “妈打电话来叫我们别忘记周末约会,她已经订了飞机票。” “我们一定准时到。” “还有一个姓唐一个姓刘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们进屋子去。 扬熄掉泳池旁的灯。 璜妮达一边收拾一边说:“这间屋子如果没有你俩,不知清寂到什么地步。” 扬恐吓她:“我与英迟早离巢。” “嗳呀呀,那我真要对牢四面墙壁讲话。” 扬忽然说:“英,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他递上小小礼包。 英诧异,“迟到。” “对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这是什么,又轻又薄,似一张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边。” “啊,这起码要做二十小时。”英惊喜。 扬一鞠躬。 “你这可爱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达实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俩这种亲昵,我又是什么人?” 兄妹俩异口同声:“你是好人。” 璜妮达笑逐颜开。 兄妹周末到华府赴会。 过海关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说:“现在他们连邻居也不信任。” “明年还需照虹膜,每一个游客都有记录。” “那是何等样艰巨工作,也只有他们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关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机电脑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飞机短程行程上英浏览光碟中照片。 从出生到廿岁都有详细记录。 养父喜欢拍照,技术高超,他很多时候又选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别突出。 “看这张。” 大头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机,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为何搽白面孔?” 扬忘记了,那时六七岁的小英最羡慕白皮肤,有事没事用妈妈化妆粉条把面孔扑得雪白。 英沉默,继续看别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统女同学掉过头来崇尚金黄色肤色。一到夏季,出尽百宝:晒太阳,照紫外线灯,搽黄粉……只想扮出热带风情…… 没有什么想要什么,真是无聊。 接着是生日会的记录照,只见人头涌涌,好几十名小朋友与家长一起出现。游戏节目与食物同样丰富。 扬不由得说:“妈真了不起。” 英点头。 第3章 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豆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妈妈收入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腰长大衣、白袜、漆皮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衣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裤白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孤儿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孤儿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孤儿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孤儿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欢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压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养母。”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第7章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母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父母?”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诚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黑人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黑人!’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黑鬼,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飞机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酒店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黄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个头,高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黄色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母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身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日劳累,英碰到床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伦,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粉红香槟,甜还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骚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双腿抬高,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色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急救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急救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强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皮肉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身边。 林茜缓缓苏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美国,医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身。”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酒店,英脱下束腰,才发觉腰身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血痕,做艳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裤,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毛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内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应该枪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血。”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粉红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色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足,又欠运动,犯足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白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大腿。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色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皮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色,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白发根,呵原来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飞机。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飞机。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强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白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妻子事业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妻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第8章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美国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满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政府三级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高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禁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揉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勃勃,艳光四射,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妻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索性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禁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安全——”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抽脂肪拉脸皮,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父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蜜糖水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入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满,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床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母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警察前来,”伯母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璜妮达想挡已经来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后,又痛又羞。 就在这时,英背后伸出一只大手,拍开打她的人。 原来是扬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那唐伯母蓦然看见一个六呎多高黑人怒目相视,也退后几步。 警察走向前隔开他们。 “这位是唐太太?是你报警?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已经同你了解过情况,证明是你误会,请到外头来说几句话,陈督察会讲中文。” 陈督察把唐太太请出去。 璜妮达看到小英面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纹,不禁生气,奔出去同警察投诉:“我们要控诉这女子入屋蓄意伤人!” 这时唐君佑也气喘喘赶来。 “妈,你怎么在这里?你干什么?” 唐太太大声说:“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来抓这妖女。” “妈,你完全误会了。” 一眼看见小英站在门口,他连忙走过去解释。 英摆摆手,“你们都走吧。”不待他开口。 声音十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君佑不是笨人,这时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他颓然退下。 这时扬出来说:“我们不想骚扰邻居,我们不予追究,你们走吧。” 那一边陈督察犹自苦口婆心地对唐太太说:“没有人要你儿子心脏,你放心,即使你愿意捐赠,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盲塞?” 问得好,大抵是读少几年书吧,人会变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头,“我急昏了,我听见儿子在电话里向医生请教这件事……我只得一个儿子……” 她立刻质问儿子,拿到地址,二话不说,上门来讨回公道。 英想:什么叫倒霉,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脸,关上门。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张嘴吃掉、长生不老、法术无边、女巫、诅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头来。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达来敲门,“英,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门。” 英答:“不关你事。” 璜妮达走开,扬又来说话。 “清人,你没事吧。” “尼格罗,你让我独自静一静。” “你们清人脾气暴烈,蛮不讲理。” “你少批评我族人。” “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上课。” “我没心情。” “爸妈已得到最好的医药照顾,你不用荒废学业,英,你应生活如常。” 这是东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尽量振作运作如常,东方人会觉得若无其事是没心肝凉薄表现,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学校去,蜜蜜说有客座教授来讲哲学对希腊民奇qisuu.书主创新影响,应当精采。” “谢谢你,尼格罗。” “不客气,清人。” 英长长吁出一口气。 片刻有小车子驶近,蜜蜜下车,咚咚咚跑上楼来。 “去听沈教授讲课,沈自西岸来,是个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书包上学。 林茜妈绝不赞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说:“今日还是看不到你妈妈。” 车厢里有一份报纸,小段新闻:“林茜安德信著名电视新闻主持急症入院”,附着林茜明艳照人的宣传照。 英不出声。 蜜蜜问:“你心情很坏,失恋?” 英微笑,“没有得,何来失?” “但是失恋这件事很奇怪,明明从来不属于你的人,你也会产生幻觉,认为得着过,随即又为失却哭泣。” “咦,可以写一篇报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第9章 “英,你不是失恋?” “不,我只是觉得疲倦。” 她们把车停好,走进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题材略为重复,稳健,但欠缺新意,他来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学。 不过沈有足够魅力留住学生直至完场。 有好些女同学上前去要求签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图书馆出售。 蜜蜜围上去,英却走到饭堂。 她觉得胃部不舒服,买了一盒牛奶,喝下去没多久,忽然全部呕吐出来。 洁白芬芳的牛奶在胃里打一转变得臭酸难当。 英到储物室取过干净上衣更换。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同学叫住问功课。 英整日耳鸣,耳边像有人敲打摩斯电讯密码:嗒嗒嗒嗒,不停地扰她心神。 她用手捧着头。 同学说:“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担心?” 放学,她直接到医院探林茜妈。英看到父母絮絮细语,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奶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儿,“过来,”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拥抱妈妈。 看护看见轻轻责备:“不可,你身上未经消毒。” 林茜抱紧女儿不放。 大家都笑起来。 林茜说:“有子女才有欢笑。” 英问:“爸,医生怎么说?” “安排下周一做手术。” “太好了。” 林茜说:“本来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着她:“这里不是电视台,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林茜握着他手,“希望我俩吉人天相。” “一定会,妈妈,一定会。” 这时扬推门进来,“咦,发生什么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妈妈身上。 看护生气,“林茜安德信,你怎么教导子女,快给我出去。” 他们两兄妹这才不得不下床来。 看护说:“自明日起,换过袍子才进病房。” 那晚,英睡不着,熊猫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写电邮来道歉,洋洋数千言,英不予理睬。 刘惠言打电话来约会,英答允与他出去。 英说:“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结业减价,我想去看看。” “没问题。”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忆。 英自小在该处留连,林茜妈把她带到该处,买过无数玩具,其中一只洋娃娃有东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购下,同店员说:“洋娃娃像煞我女”,店员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娃娃至今珍藏着。 店东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业,无人承继,索性忍痛结业。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宝宝,小至一两吋,大至五六呎,还有英喜欢的麦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机动小火车,各式音乐盒子…… 英一走进店便觉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时光。 扬有一套恐龙模型,什么种类都有,也是在这里置的,至今陈列书房。 这家店最奇妙之处是近铁路,偶然会听见呜呜汽笛,孩子们涌到门外张望,一大串火车厢卡像时间那样轧轧轧在店门不远处经过,一去不回头,车厢乘客会向孩子们招手,像是说:“下一趟就轮到你们了。” 终有一日,人人驶向老年。 刘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选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体积木,是雪姑七友与他们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却利麦卡非样子的提线木偶。 老板亲自招呼他们,但多年来往的小顾客实在太多,他已忘记她是谁。 他说:“多谢光顾。” 并没有提下次再来。 “加赠一只指南针。”他笑笑说。 小英说:“谢谢你。” 刘惠言忽然问:“请问有无一元一只的大钻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减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钻戒。 刘惠言立刻买下来。 老板加赠忠言:“年轻人,把握好时光。” 他们笑着走了。 一到门口,便看见古老观光蒸汽头火车缓缓驶过路轨,汽笛呜呜开路。 英连忙向车上游客挥手。 乘客也笑着摇手回礼。 刘惠言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大城里会有这样美妙的小镇风光。 小英怅惘地看着火车驶远,低头,回到现实世界。 她看看时间。“我要上学。” 刘惠言说:“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针,“朝北走。” 最北边有阿留申群岛,相传上古时人类自西伯利亚经岛屿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学校停车场,碰巧蜜蜜也下车来,叫小英。 刘惠言一看,只见蜜蜜是个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肤,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却穿西服,剪短发,说英语。 看样子三代在西方社会生活,已融入社会,日久根本不大觉得肤色有何重要。 看着刘惠言离去,蜜蜜问:“你的男友?” 英摇头。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肤仍然会扬起一条眉毛。” “他见到扬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可怜的人。” 小英也笑,“谁说不是。” “幸亏扬是英俊混血儿,不见大厚嘴,掀鼻孔,否则,吓死他。” “那样胆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该。” 蜜蜜叹口气,“同乡见到我妹妹,会掩鼻转脸退避呢。” 她妹妹有轻微唐氏综合症。 英无奈点头,“是,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老幼伤残贫穷以及有色人种均退后三步,雪肌美丽聪敏运动健将考试名列前茅事业有成名利双收者为胜。” 蜜蜜说:“真叫人难过可是。” “整个生命是项淘汰赛,只选拔精英。” “公道讲一句:这个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试试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远在十五岁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饭。” 蜜蜜不甘受辱,“阁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贵国恐怕已被人丢往孤儿院。” 一出口就后悔,真是乌鸦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儿院长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 英只是笑,一点也不恼。 片刻蜜蜜说:“我在写唐氏综合症儿童眼中世界。” “加油。” “会否是陈腔滥调?” 已到课室门口,听到上课铃,话题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课室仍能维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课,她先回家吃点心。 璜妮达说:“特别把家搬到这一区,就是为方便你们读书。” “璜妮达,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扬来时,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着你妈,由她替我办入籍手续,除非她叫我走,否则,我会替你们带孩子。” “我婴儿时可乖?” “绝不,老是哭,除非紧紧搂在怀中,否则一直惊哭,我们三个大人轮更抱着你。” “不觉讨厌?” “你妈妈说:要多疼小英一点,她好似有不愉快记忆。” “扬呢?” “吃饱就睡,睡醒再吃,没话说。” “璜妮达你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老好璜妮达的答案再简单没有:“耶稣那里。” “是,你说得对。” 璜妮达说:“放心,你爸妈会无恙。” “我也认为如此。” 吃饱了英到医院去。 一楼是急症室,二楼是老人护理,三楼是产房,四楼手术室…… 每个人至少来两次。 医院是最多血泪的地方。 人类也算得能干,这样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洁舒敞,充满微笑。 英看到他俩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杀得片甲不留。 彼得叹口气,“林茜,你什么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么都好,就是怕女人强过你。” “这是我俩离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决定,提来做什么。” “这次大病,你可有觉悟,可觉生命可贵,不应浪费?” 林茜点头,“病愈后我将加倍努力工作,我不会辜负你的牺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有顿悟:呵该停下来嗅一下玫瑰花香,找个人陪着游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门口咳嗽一声。 “英,进来,你爸说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声说:“我看过报告,肝脏移植一般并发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说:“不怕,我不烟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过,反过来说,你妈若捐肝给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护进来听见说:“你们一家真正乐观。” “手术将如期进行?” “现在已开始禁食及服药。” 米医生推门进来。 他带来手提电脑,打开了给安德信夫妇观看。 “这是活肝移植手术经过。” “咦,用机械手术臂。” “是,取出时用机械,彼得,你腹腔只有两个一吋长伤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边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两星期。” 扬问:“为什么妈不可用机械帮忙?” “缝入肝脏手术比切除更为精细。” 还是人手好。 “手术并无太大风险,希望不会排斥。” 医生出去,他们一家静静看着手术实录,只见手术后病人鲜龙活跳。 第10章 林茜叹口气,“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几年,不敢说话,怕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原来是器官有病。” 彼得说:“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时家贫,珍惜一切机会:读书、就业、婚姻……总是忍耐支撑到最后一刻,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这一代的危机意识比英他们重。” 彼得说:“你已颇有节蓄。” 林茜不与他争辩。 影片结束,字幕打出来,看到是发现电视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奥都公来了。 彼得让他观看手术过程,又去买了咖啡招待。 扬向英使一个眼色,两人向父母告辞。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来陪我们。” “医生说明早八时开始手术,历时约四小时。” 扬说:“我有点紧张,不如去打网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战壕中也睡得着?” “这次不一样。” 他咧开雪白整齐牙齿,“看到没有?我自小一口怪兽牙,由妈带到牙医处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单是这副假值三万元,爱心耐心未算在内,林茜是我最敬爱人物。” 英抢着说:“我也是。” 扬叹口气:“好人好报。” 兄妹紧紧握住四只手。 扬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拢在其中。 虽是混血,他的皮肤仍然深棕色。 英问:“我们究竟来自何处?” “肯定不是一个家庭,大多数是单身母亲。” “她有无想念我们的时候?” 扬答:“每一天。” “那为什么送走我们?” “那是她当时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问:“之后又为何不来找回我们?” 扬说:“嘘——” 英把头紧紧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语。 随后,扬去了打球。 在球场上他像一只敏捷猎豹,靠那活生生精力击败对手。 英回家收拾书房。 璜妮达告诉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吗?” “不是简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双手乱摇。 “他一直坐在门口等。” “通知派出所赶他走。” “这——” “璜妮达,快去,否则,派你把他的心挖出来。” 璜妮达只得说:“我去。” 打开门,据实把话告诉唐先生。 英亲手致电警署,不久,警车前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与英谈了一会,做了记录。 刚巧刘惠言来访,讶异问:“什么事?” 警察以为是同一人,跳起来,“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刚才那个姓唐。” 警察看仔细了,“是,对不起,这一位戴眼镜。”他敲敲头。 在外国人眼中,华人几乎样子个个差不多。 不过,这一次也不能尽怪他们,小唐小刘的性格的确不明显。 小刘又问:“什么事?” 英答:“没什么事,你有何贵干?” “我有两张舞台剧‘制片家’票子,我们到纽约去,早去晚归。” “家母明早做手术,我走不开。” 小刘呆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回家,别老在我门口出现,有事,预约,比较礼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请捐款到儿童医院。” 小英关上门。 璜妮达看她一眼。 “怎么了?”英问她。 “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在妈妈家过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达,你我素昧平生,统共是陌生人,为什么爱我?” “哗,什么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带大,我是你保母,看着你进幼儿园,帮你打理午餐、书包、校服,你说什么?” 第4章 这时司机赫辛回来说:“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达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盘西化的她却在房中点檀香。 那股异香有宁神功效。 渐渐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写的功课读给她听,英无心装载,盹着了。 蜜蜜在一角静静与男友通电话。 英在梦中仿佛听见有人对话。 “我已不再爱你,为着双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怀孕三月。” “有许多解决方法,你可自由断定,再见。” “我们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从未打算与你结婚。” 这时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机来接你。” 英睁开双眼,发呆,不出声。 清晨璜妮达起来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现得轻松,食不下咽也把煎蛋肉肠塞下,像石头似坐在胃里。 出发往医院时也都若无其事。 林茜看到他们,“哎,都来了,家里谁看门?” “司机赫辛。” 米医生来做最后准备。 家属吻别二人。 璜妮达不住祷告:“耶稣与你们一起。” 他们到会客室静心等候,一边玩扑克牌。 璜妮达牌术奇精,杀得两兄妹片甲不留,她一边赢,一边担心东家频抹眼泪。 三人都极其耐心等候,一时手牵手祷告。 一小时后看护出来,“安德信家?向你们汇报手术情况:已成功采取彼得半叶肝脏,预备移植。” 大家松口气。 “正替彼得缝合。” “谢谢你。” “应该的。” “妥善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为之一振。 手术下半场亦进行得非常顺利,米医生亲自出来说:“新鲜肝脏即时开始运作,一年后两人的肝脏都会长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达满面眼泪。 她说:“我回家去替你们准备晚饭,赫辛在楼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离去。 米医生说:“你们可跟我来看父母,请换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发觉已坐得腿部麻痹,希望下一次到医院来是为着生孪生儿。 呵,生儿育女。 只听得医生说:“这边。”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与林茜两张床并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睁开眼睛,看到子女,向他们微笑。 医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岁。” 英与扬笑得挤出眼泪。 米医生也笑,“手术成功。” 他们脱下袍子回家去。 在车上扬说:“老妈今年五十一岁了。” “她是一颗钻石,哪分年岁。” “讲得好,钻石只讲颜色重量切割,哪计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亿万年了。” “妈在三十二岁领养我,那时她已名成利就。” 扬赞道:“她真正能干,我到了三十,恐怕还会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会把丈夫子女也带回家中吃白饭。”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了?” “也许,人浮于事,竞争太过激烈。” “不,英,几十年前,女性连职位都没有,需要她们自创,重视工作者时时被揶揄是女强人。” 英说:“听妈讲,那时,最反对女性能力独立的人,是上一辈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们害怕比较,故此描黑事业女性,把她们当成洪水猛兽:不羁、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专勾引人家丈夫……” “妈没同我说起这些。” “你是儿子,这些与你不相干。” “这样说来,她一层层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时,职业女性亦是少数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对喝。 “敬爸妈。” “祝他们起码看到我女儿生女儿。” “讲得好。” 两人一口气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达捧出墨西哥海龙皇汤。 扬说:“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达问:“你说,他俩可会复合?” 扬摇头。 “经过这样大事,还不能彼此谅解?” 英说:“他们互相关怀,是最好朋友。” 璜妮达急问:“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吗?” 扬说:“我吃饱了,我要上楼工作。” 英微笑,“璜,别急。” 璜妮达叹口气,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楼上,累极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学前,璜妮达对她说:“首府华盛顿有一位区医生找你。” 咦,米医生没同他朋友联络? “我先去看爸妈,再到学校。” “扬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么肤色?” “白人,我并不乐观。” 璜是最佳时事评论员。 “许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学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区,搽白面孔,拉直头发,希望扬不要那样笨。” “璜你太担忧了。” 英笑着出门,一向以来,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没有学坏,两人都不烟不酒,英从不在外过夜,事实上她根本不爱外孵,在校人称alfa geek,即头号书呆子。 这样脾性,是像生母吗? 没有时间细想了,她到医院换上袍子走进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与林茜两人经过那样开膛大手术,不但生还而且谈笑自若。 第11章 米医生妙手回春。 林茜说:“从此欠彼得一个人情债。” 彼得说:“我的细胞不知会否影响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坏影响,越来越疲懒。” “或者你会减缓脚步。” “电视台问我几时可出发与约旦王谈谈。” “年轻的约旦王鸭都拉有一半法国血统,他有一双蓝眼,讲纯正英语。” “约旦地位尴尬……” 英放心了。 他俩已完全安全。 英回学校上课。 璜妮达找她:“美国区医生急找,嘱你覆电。” “明白。” 正在上课,怎样覆电? 等到放学,她拨到区医生号码,看护一听到她名字,立刻说:“我立刻替你接区医生。” 。 区医生的声音马上传来:“英安德信?” 英笑,“区医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术。” “英,我已经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贵干?” “英,我昨日翻阅你的检验报告,觉得异样,把你上次血液样本再测试了一次。” 英问:“发现什么?”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遗传因子不能生产正常红白血球数字,成年病发,叫做法孔尼症。” 英一时领悟不过来,“什么?” “英,尽速联络专科医生,这次你好心有好报,若非救母心切,你不会无故捐样本做测试,即时就医,一定来得及。” 英对这个讯息仍然不予接收,觉得电话那一边的区医生似拨错号码。 “区医生,我是加拿大多伦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请米医生立刻与你联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学校。” “请即时回家。” 这个时候,英忽然挂断电话。 的确是找她。 英拨电话找赫辛,“请载我返家,我身体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钟到,小英,你先到图书馆坐下。” 片刻,扬的电话也到了,“英,什么事?” 英脸上已无血色,“女性周期病。” “你自己当心。” 那么多人关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气。 区医生,没有找错人,她身上有着严重遗传病。 她还年轻,背着病躯,永远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了。 赫辛将车驶到,小英上车。 司机把英带回家中。 米医生比她先到,已在会客室等她。 他一步趋前,握住英的手,反客为主,“坐下慢慢说,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声。 区医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认为暂时毋需把这件事告诉你父母,你说呢?” 英点点头。 “待他们出院再说可好?” 英又点头。 米医生松口气,“小英,这并非不能医治的病,今日医学有极大突破,可以迅速控制扩散,我建议你即刻开始治疗,我推荐本省李月冬医生。” 门口出现一个身形。 他大声问:“米医生,你在说什么?” 是扬回来了。 一直垂头不语看着自己双手的英站起来走到兄弟身边,扬紧紧拥抱她。 当年读小三,白种男孩小息围住英取笑,她无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扬来接她放学,她也这样奔近他。 之后发生的事叫英明白亲情重要。 扬走到那些小孩面前,张开手指,拨动,示意叫他们走近。 那班顽童见黑人比他们高大许多,已经心怯,其中一个为着面子,勉强走近两步。 扬冷不防伸出腿去,跘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创,痛得哭叫。 扬还说:“咦,走路这样不小心。” 他带着英从容离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这件琐事。 只见扬已在医生处了解到事实,他额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间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医生,安德信家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医生叹口气,“扬,你是大哥,振作一点,父母正在康复,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疗,下午上课,也是一个办法,人生多挫折,设法克服。” “是医生。” “我已帮英预约了李医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点点头,这时她问米医生:“我有病,为什么不觉异样?” 米医生又叹口气,“你很快会觉得。” 他身边传呼机尖锐响起,他必须赶回医院。 璜妮达替他开门,一脸泪痕,她都知道了。 杨陪着英去见李医生。 华裔的李月冬医生年轻貌美,若非穿着白袍,挂着名牌,会以为她是一名时装模特儿。 她按着英的手,“治疗方式简单,为期六个月,这个时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体上若干痛苦,必须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她轻轻问医生:“我还能怀孕生子吗?” 李医生握住她的手:“这些事慢慢讲。” 她唤看护过来帮英登记。 一边,她对扬说:“父母几时出院?” “还有个多星期。” “届时我才同他们说。” “谢谢你医生。” “现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紧妹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妹,她需要你看顾。” “她会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详细描述,你欲知详情,请到互联网上阅读有关报告,可幸人体有强大适应能力,她十分年轻,也是关键。” “治愈率的百分比是什么数字?” 李医生看着他焦急面孔,“言之过早。” 扬用手掩住脸。 看护打出一连串治疗时间表,明早开始化疗。 李医生说:“我会与大学联络,请他们给你一个特别时间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着一个星期,英生活发生移山倒海式转变。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后并没有哭,但是泪水无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制。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写功课,若不小心拿到乙级,同你绝交。” 蜜蜜说:“是,是,你觉得怎样?” “我与扬商量过,决定只字不提,免得越说越苦。” “英,你是好汉。” 父母出院时,兄妹一起去迎接。 两人精神极好,手拉手回来。 林茜笑说:“我已约了美容院做头发面孔,你看我,一不修饰,似足老妇。” 英轻轻说:“妈妈,我有事告诉你。” 扬踏前一步,“回家再说。” 李月冬医生片刻亦来到安宅。 她只用了五分钟便将情况解释清楚。 彼得“呵”了一声,把英叫到身边,握住她的手。 好一个林茜,脸色镇静,加问几个问题,轻轻说:“我们在最好的医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医生说:“可惜没有家人病历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这种癌症吗,他们的医生采用何种治疗,对她很有帮助。” 林茜抬起头。 她忽然叫英:“女儿,过来。” 英走近。 林茜紧紧搂住女儿:“以后你们无论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诉我,不准瞒住我。” 子女都说是。 李医生微笑,“我对你们一家有信心。” 她告辞。 扬说:“我们站一起全神贯注帮英打这场仗。” 林茜考虑一会,低声说:“说得对。” 璜妮达捧晚餐出来,“大家都吃得清淡点。” 当晚林茜对彼得说:“他们华人常说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劝说:“林茜,记得你的箴言吗,不许怨天尤人,长嗟短叹。” 。 林茜问:“你会否少爱她一点?” “不能更多,也不会减少。” 林茜说:“十多年前,初进国家电视台,上头派我与森薛伯一起做晚间新闻,那厮不喜女人,更不喜金发女人,咬定我对他是威胁,正眼也不看我,当我透明,叫我难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辞工后自杀,气得哭不出来,倒在床上胃气痛,可是小小一个人儿走近,小小一张面孔贴住我,可爱体贴地问:‘妈妈今日辛苦吗?’我立刻火气全消,烦恼抛到天不吐,就这样,小英陪我熬过每一天。” “为什么不辞职?” “咄,天下乌鸦一样黑,哪个电视台都有森薛伯这种人。” “林茜,我养得活你。” “彼得,我无论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气。” “后来森薛伯这人怎么了?” “器量那样狭窄,如何做事,不久前离开电视台,听说教书,后来又说从事写作。” 彼得说:“我们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倾谈。” “有时,患难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错。” “不,震荡尚未上脑,她还以为是别人的事,疗程开始后,她才会真正明白。” “可怜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开房门。 林茜没睡好,转身轻轻问:“是小英吗?” 英小时做噩梦,也会这样找到爸妈房来。 果然是英,伏到养母身上,“妈。” 林茜不能想像没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泪流满面。 母女拥抱一起又睡了一觉。 天亮了,璜妮达推门进来,见被褥一角有把黑发,知是小英,不禁微笑,这同三岁时有什么分别,仍喜蒙头睡觉。 第12章 林茜醒转。 璜妮达说:“今晨九时你与美容院有约。” 林茜凝视窗外曙光:“日子总要过。”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过。” “我先送小英上学。” 自美容院出来,林茜容光焕发,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黄色上衣,吸一口气,扣上钮扣,走进办公室。 同事看见她纷纷站起来。 不知是谁带头先鼓掌,整间办公室哄动。 林茜对上司笑,“年纪大了就可享受这种权利。” 上司老实不客气说:“林茜,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总,我来告假。” “什么?” 他像听到晴天霹雳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个人来帮你,你要佣人还是司机,抑或保母秘书?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么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亲力亲为不可?” 林茜吁出一口气。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听我说。” “天,你怀孕了,此刻五十岁高龄亦可亲身怀孕。” “没有这种事,镇静一点,我只欲告假六个月,之后一定归队。” “听说你打算与彼得复合?” 林茜出示一份医生报告,老总一看,“呀,对不起林茜,我即时批你假期。” “这是紧要关头。” “我明白,做父母在这种时刻一定要在子女身边。” 林茜送口气。 “我知道有个名医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诊治。” “林茜,你需要帮忙,尽管出声,这里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别。 她送午餐到大学给女儿。 英看见她好不高兴,拖着同学蜜蜜过来。 “蜜蜜,我替你介绍,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双手掩住嘴,眼如铜铃。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轻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妈妈,你好吗。” 蜜蜜团团转,“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书店去买来找你签名。”她乐昏头。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鸡汤,记住,不要喝汽水。” 英点头。 林茜微笑离去。 “她给你送饭?” “她是我妈妈,她还替我熨衣服呢。” “为什么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这种影迷呀。” “她几时采访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签名照?” “我们还欠几篇功课?” 回到家,看见母亲在整理花园。 “妈妈,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养好身体再说。”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张大了嘴。 圣诞、过年、结婚纪念……对她来说,不过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东、北欧、南亚……只能通一个电话谈几句。 有特别事像子女毕业典礼,她才会赶回来,停几个小时,又赶去办公。 当下林茜说:“岁月不饶人,我想休养一段日子,园子里攀藤玫瑰已有二楼那么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儿手,抬头欣赏玫瑰。 只见蔷薇架上密密麻麻数千朵粉红色花盛放,蜜蜂热闹地兜着哄哄转,香气扑鼻。 英凝视美景,明年花开之际,她还会在这里吗。 林茜说:“英,我们要做一件要紧事。” “什么事?” “我们要寻找你生母。” 英怔住。 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有必要吗?” “有,我们或者需要她帮忙。” 英微笑,“妈是见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吗?” 林茜瞪着女儿,“任何时间我都不会接受这种坏品味笑话。” “对不起妈妈。” 扬推妹妹一下,“你语无伦次。” 扬已把满头卷发编成小辫子,这是非裔人表示奋斗的装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气又怎样。” 林茜说下去:“国家骨髓资料库的亚太捐赠者只占总数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难以找到亚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对,李氏基金会致力为亚裔病人寻找捐赠者,我已向他们求助,但至少要五个星期才有消息。” 扬急问:“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们总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妈都想到了。” 英垂头不语。 这时她已明白形势恶劣,不禁黯然。 扬说:“我愿意协助寻人。” “你去读书,电视台有的是人,不必劳驾你。” 英不禁开口:“妈,你想怎么样?” “我不是同你说了吗,我打算发布你儿时照片,在新闻节目中寻人。” 英吓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着她。 “我正接受电疗及化疗,反应良好,毋需成为名人。” “英,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扬说:“妈讲得对。” “不,”英坚持,“请暂时按兵,妈妈智者千虑,我却还没有到那个关口。” 林茜叹口气,她忽然取出香烟来。 英知道妈妈遵医嘱已戒掉香烟,现在又取出烟包,可见精神紧张。 英取过香烟扔到字纸篓去。 林茜抬起头,“这样吧,我暗地派人寻找她。” 英松口气。 林茜站起来,“手术后比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疗,上楼梯需分两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钟,再继续。 她回到卧室,躺床上,感觉凄酸。 扬进来坐在床沿。 英没有转过身去,她背着兄弟。 扬轻轻说:“叫男朋友来陪你可好?” “我没有男朋友。” “一个姓刘,一个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时三刻叫人交心。” “读莎士比亚给我听。” “全集?” “读汉姆列特著名独白,从生存或否开始。” “我读喜剧仲夏夜之梦吧。” “不,我不喜闹剧。” “终于闹意气了。” 英转过身来,“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扬笑,“许多姐妹都那样说,到了佛洛依德派手里,必有一番见解。” “你强壮、独立、公正、英俊、风趣、活泼……他们都比不上你。” “真的,”扬很欢喜,“真有那么好?” “甲级男生。” “小妹都那样看兄长。” 英握着他的手,放到腮下。 “为什么不让妈在电视上呼吁?” “我怕。” “怕什么,怕见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两样都怕。” 。 扬说:“我不怪你,换了是我,我也害怕。” “扬,你一直了解我。” “可怜的小英。” “这是遗传病,也许我生母已不在人间。” “我们很快会知道。” 英闭上双眼,扬让她休息。 他自卧室出来,正好看到璜妮达收拾换下的床单。 她让他看枕头套,布套上有一丛丛黑发。 璜妮达喃喃说:“很快会掉光。” 扬安慰她:“会长回来。” “小英算得坚强,我有个亲戚,天天哭着呕吐,唉,人生至多磨难,世上根本没有快乐的人。” 扬却说:“帮英打赢这一仗,我们全家是快乐人。” “扬,自小你充满乐观活力。” “我自林茜妈处学习。” “耶稣保佑你们。” 第二天,英照常上课。 蜜蜜把做妥功课递给她。 “写得这么快?” “在互联网上购买,价廉物美,百元一篇。” “讲师有记录。” “才不会,专人特别撰写,度身定做,决不重复。” “都这样说,可是名嫒在舞会上,晚服还是会相撞。” “嘘,老师来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谁找她?英抬头。 英看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气地问:“英小姐?” 英一时不方便分辩,“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记我了,我姓刘,是惠言同惠心的妈妈。” “呵,是刘太太,有何贵干?”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来,我家感激不尽。” 英看着她,她来学校,不是为了这个吧。 婆婆已是往事。 刘太太说:“英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英把伯母带到园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吗?” “不好也不坏,谢谢你关心,人老了就是那样子。” “那么,刘太太找我是为什么?” 她忽然问:“英小姐,你身体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刘伯母耸然动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来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刘太太,你有话尽管直接说。” 她吸一口气,“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儿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来,不待刘太太讲完,便说:“你放心,刘太太,惠言君与我,不过是普通朋友,绝不会有什么发展,你若不安,我可以从此与他断绝来往。” 刘伯母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不禁怔住,随即又庆幸不已。 第13章 “谢谢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气。” 这时一个少女气喘喘赶近,英记得她是刘惠心。 “妈,你说些什么?”她顿足。 刘太太一把拉起女儿,“我们走吧。” 惠心被母亲拉着走了几步,忽然甩掉母亲的手又向英走来。 “英,对不起。” 英心平气和,“没关系。” “家母蛮不讲理——” 英微笑,“或许,但她是你母亲:十月怀胎、眠干睡湿,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记住,帮亲别帮理,去,你妈妈等你。” 刘惠心怔住,过片刻她明白了,她说:“谢谢你,英。” 她跑过去,与母亲一起离去。 英沉默。 同刘惠言那样的人绝交有什么损失呢,乐得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来,忽然觉得双腿颤抖乏力,又跌坐在长凳上,她不服输,摇摇摆摆又再站起来。 这时有一双强壮的手臂扶住她,“当心。” 那人背着光,英一时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见他头顶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过身边水壶,“来,喝一口。” 英就着他手喝两口,原来是香甜的冰冻柠檬茶。 “我载你去校医处。” 英点点头。 他有一辆脚踏车,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后,飞快把她送到校医室。 看护出来,“英安德信,你没事吧。”关注之情毕露。 英微笑,“我肚饿而已。” 奇怪,朋友要与她决绝,陌生人却接载她。 一转头,那陌生人已经离去。 “他是谁?”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学,多大有数千名同学呢。” “他是华裔?” “我没留意,肯定是亚裔,但亚细亚那么庞大。” 看护替她量脉搏。 “你没事,英,喝杯可可,吃两块饼干,躺一会。” 幼时,林茜妈教她看地图:“英,看,世界多大,我们眼光放远些,这是亚细亚洲,中国有著名的黄河与扬子江,这是印度,恒河与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为什么?人们要吃要喝呀,没有温饱,何来文化……” 一只手放到她额角上。 “扬,你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为了我,你们都不用做别的事了。”英歉意。 扬愉快的说:“是呀,我们乘机躲懒。”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车场等他。 “今早出门还好好地,此刻可是怎么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选错大学,这是民主国家,没有贵族。” 扬让妹妹先上车。 赫辛漆黑忧虑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安慰。 英说:“赫辛,我只是肚饿。” 像璜妮达一样,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笔记这样写—— “我已不能过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岁老人。 “这一套药,叫做红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发病至今,感觉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吨砖块自天上落下,掷中我头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掟死我。 “忽然依恋身边每个人每件事,特别是扬,我们心灵相通,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虽然,小时候一生气,会叫他滚回非洲去,而他,曾经在后园掘地洞,妈问他干什么挖一个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国。’ “害怕吗,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医生在傍晚来过。 她说:“上次点算红血球数字是三百,那算不错。” 林茜静静看着医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没有听到。 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书房。 彼得问:“到孤儿院打听过没有?” 林茜答:“孤儿院已被政府接收,改为危机儿童宿舍,记录全部电脑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档案,仍锁在地库。” 扬说:“我去翻阅。” “那是颇为艰巨的工作,我想聘请私家侦探,他们工作有个程序,比我们快捷。” “先让我去。” 林茜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扬与负责人联络。 那位女士这样说:“一切记录保密,并非公开资料。” “我想查阅本身资料。” “你是领养儿?” 扬点头。 负责人给他一大叠表格,“你填妥了交还,我们会回复你,此刻政府对领养资料已经放宽,你不会失望。” 扬着急,“我不能到地库亲手翻阅?” “年轻人,图书馆在隔壁。” 扬只得把表格带回家。 下午,林茜说:“我已托人查过,小英是名弃婴,完全没有记录:凌晨,警察发现路边有一可疑包裹发出呜咽之声,过去一看,发觉是一幼婴。” 扬大惊,“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报影印本,“这是当天新闻。” 彼得轻轻读出:“弃婴已被医院护理人员命名五月,多人意图领养……” 扬抬起头,不知说什么好。“扬,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强你。” “我有点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门口。 林茜叫住他:“儿子。” 扬转过头来,“妈妈。” 林茜拥抱他,“喂你,不得沮丧。” “是妈妈。” 林茜摸了摸他满头俗称裸麦田的小辫子,“我是家中唯一获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约了人去安大略湖飞线钓鱼,你也来吧,到湖畔冥思静心。” “是先生。” 第5章 扬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抚平。 当晚,李月冬医生的电话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开始在电视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过去两个月治疗情况良好,此刻转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记捐赠,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联络同事发起华裔社区登记活动。” “林茜,尽快寻找小英血亲。” “这意味着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们都知道你真爱这个孩子,但是一直以来,你是白人,她有黄皮肤,她的身世,瞒得了谁呢?” 林茜茫然,“她黄肤?我都忘了。” 李医生挂上电话,忙着逐一检查病人。 推开英安德信的房间,发觉病床上没有人。 医生立刻问看护:“病人去了何处?” “她一直在房中。” 医生立刻说:“即刻广播。”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病人。 李医生额角已经冒汗,跑到警卫部要求看大门录影机拍摄记录。 录影带上可清晰看见英安德信穿着便服离开医院,时间是九时十一分,她离去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李医生即时知会警方及安氏夫妇。 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想离开医院。 英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解除身上管子,吸进一口气,缓缓走出医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况,需按时服药,也绝不可能走远。 天气那样好,白云一团团浮在蔚蓝色天空中,像煞英国画家康斯特堡笔下风景。 英步行到湖滨去。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天气一好,老人与孩子都纷纷出动,湖畔相当热闹,偶尔有年轻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裤,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经过,金发与汗毛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静静看风景。 保母推着婴儿车经过,有好几对孪生儿,小面孔长得一模一样,胖手胖脚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爱,英看得笑出来。 她不后悔偷走。 冰淇淋小贩的音乐车驶近,英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满类似冰淇淋。 璜妮达说的:做小孩已经够可怜,倘若还不能吃饱,还有什么意思? 扬放学回家,可以扫清冰箱内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宁静,一只红色皮球滚过来,停在英脚下。 英随手拾起。 一个小小女孩走近,她刚学会走路,穿着考究童装,一双会得闪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气。 她的黑发梳一条冲天炮,像足杨柳青年画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说:“你好,球是你的吗,还给你。” 幼儿的母亲走近,却用英语说:“说谢谢。” 英抬起头,怔住,她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绿眼满脸雀斑的红发太太。 那华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领养儿。 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第14章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大门立刻打开,一家人一起冲出来,都卡在门口,进退两难,彼得手臂挤得变形,雪雪呼痛。 林茜挣扎着退后。 扬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镇静,“谁是英安德信?” 英举手,“我。” 这时,她体力已经不支,眼前发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责备也无,立刻通知医院,警方忙着销案。 只有璜妮达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英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这算什么呢,把我的心揪了出来——” 她进厨房去,碰一声关上门。 林茜柔声问:“女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公园。” “你看见什么?” 这时,扬轻轻哼起卜狄伦的反战歌曲:“你去了何处,我的蓝眼儿,你看见了什么,我亲爱的年轻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额角的汗水,“回来就好。” 林茜说:“英,你来看看我们即将刊登的寻人启事。” 她摊开图样。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启事上有自己极幼时照片。 文字十分动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亲笔撰写。 “寻人:华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联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络血亲,她是领养儿……”启事注明警方拾获小英的年月日、地点、英身上特征,以及当时衣着。 林茜文笔简单真挚:“请协助我爱女渡过难关,她性格开朗活泼,在大学读哲学,不喜打扮,常做义工,我们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着一段日子内,林茜到各行家时事节目内客串,请求华裔社区伸出援手。 第一轮捐赠登记运动在星期日举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两百八十多名热情市民参加,他们撑着雨伞在社区中心大堂门前排队。 扬与蜜蜜,璜妮达及赫辛在门前派发饮料松饼,向每个人道谢。 林茜在华人报章上再次刊登启事,这次,选用一张小英在哭闹时拍摄的照片。 林茜这样写:“一个妈妈给另一个妈妈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陈词,一定知道我内心焦急,请与我联络,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维持你的私隐。”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与他们接触。 璜妮达欷嘘,“也许已不在人间了。” 扬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壮肌肉,没有一丝赘肉。 林茜苦中作乐,“你们看,扬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鲁战士。” 彼得却说:“我有事周一需赴苏黎世开会。” 林茜答:“尽管去,我们这里已上轨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没好气,“从前不见你说这句话。” “林茜,我想留下来。” 林茜答:“太迟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别看他表面上文质彬彬,私底下行为浪荡,专孵小歌星。” 大家听见他破格地信口诋毁情敌,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没有?” 家里少了小英,比从前静得多。 有一段日子,扬专爱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华裔少女的口气、手势、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样。 他们试过拍档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扬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扬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时帮扬做立体模型:怀特兄弟的双翼飞机、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筑内部……全体取得甲级成绩,叫扬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辗转反侧,潸然泪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准叫男方亲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这小小意愿不知是否可以实现。 林茜敲门:“儿子,是我。” “妈请进来。” 林茜坐在椅子上,“扬,你怎样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只受伤小鹿,十分安静,并不挣扎,接受命运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扬重重吁出一口气,一拳打在墙上。 “但我又有预兆,觉得英会无恙,毕竟那么多人走出来帮我们。” 母子谈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刚合上眼,她的私人电话响了。 她即时苏醒。 这具电话的号码只有一个用途:专供读到启事的人回复。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请问你是谁?” 那边没有出声。 林茜安慰:“不要紧,慢慢说。”手心已经冒汗。 对方终于开口:“你在启事中刊登照片,我认得该名婴儿。” “她已长大成人,她叫英。” “多谢你照顾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亲。” “我愿意捐赠骨髓。” “我马上来接你,请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医院。” “我等你。” “你说过,可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来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运。” “三十分钟后在西奈山医院李月冬医生办公室见面,可以吗?” “再见。” 电话挂断。 林茜霍一声跳起来。 不愧是做惯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脸,立刻致电李医生。 医生已经在办公室,“我等你们。” 林茜也来不及化妆梳头,她换上运动衫便驾车出门。 早上交通挤塞,她冒险犯规,公路摄影机起码拍摄到她三次不良记录。 她把车停好,急步走进李月冬医生办公室。 医生问林茜:“那女子声线如何?” 林茜却说:“先给我一大杯黑咖啡。” 医生又问:“只得你我见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说英语,尚有华裔口音,语气相当平静。” “还有五分钟到约定时间。” 林茜忽然紧张,“你说她会出现吗?” 李医生答:“既然已经鼓起勇气现身,我想她不会退缩。” “我们那些捐赠者可有配对者?” 李医生摇头,“全不适用。” 林茜叹口气,“留待下一次下一个病人吧。” 时间到了,那女子并没有出现。 “尽量镇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颗心从未跳得这样厉害。” 想不到医生还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门。 “进来。” 她们深深吸一口气。 但是进来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与医生面面相觑。 隔一会林茜说:“让我抹一抹口红,免得吓坏人。” 正对着小镜子理妆,又有人敲门。 这次医生亲自去拉开办公室门。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简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丽蜜黄色皮肤与一大把黑发,一模一样。 李医生说:“请坐。” 女子静静坐下。 林茜讶异她是那样年轻,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个老妈了。 那女子问:“请问程序如何?” 李医生说:“我帮你抽血检验。” 医生手势熟练,手指纤细敏感灵活,像钢琴大师一般,病人也不觉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医生亲自把样本送往实验室。 办公室内只剩林茜与女子。 静得可听见呼吸声。 林茜斟杯咖啡给她,一边拢着头发,一向注意仪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准。 只见女子穿着蓝白蜡染布料裁剪的衣裤,民族服饰一向优雅,更显得她特别。 第15章 过一会她问:“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医生与家人已尽力帮助她。” 她俯首,只看见一头乌亮头发,更像小英。 她又轻问:“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欢喜,许多约会,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说:“我时时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不开心不服气,甚至已不在人间。” “英一直是个好孩子。” “是因为你的缘故吧,谢谢你。” 林茜摊摊手,“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妈妈。” 女子又垂头。 这时李医生推门进来,“明晨可知检验结果,这位女士,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来,“不,请勿告诉她我是谁。” 医生看着她,“我们并不知道你是谁,以及怎样与你联络。” “我住旅馆,这是我地址电话。” 林茜记者触觉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摇头,“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报章上这篇特写才到东边来。”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头有详细图文报告。 李医生看一看,同林茜说:“是一篇集中报告,写得很好。” 女子声音极细:“婴儿当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张蓝白格子蜡染布料包裹……这是她了,当天,她十五日大。” 医生说:“同医院估计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们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个好名字。” 李医生实事求是追问:“请问你家族中可有人患这个病症?” 女子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医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丝惊惶神色。 林茜连忙说:“明晨我们再联络,我驾车送你,这里不好叫车。” “不用客气了,我租了车子。” 医生还想说话,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静静离去。 李医生吁出一口气,“救星到了。” 林茜说:“她没有多大改变,仍然保留着原乡文化,穿着她喜爱的蜡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亚华侨,当年或者前来读书,意外怀孕、生产,不知所措,怕不容于社会家庭,故此丢弃孩子。” “为什么不正式交出领养?” “她或许只得十六七岁,又或许怕有人问太多问题。” “你应问她要姓名年龄。” “她不想说,你问她,她只答是张小玲,王阿珍。” 医生十分现实,“你说得对,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对骨髓。” 林茜说:“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见扬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朴克,一边哼着流行曲。 两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扬大吃一惊,“妈你没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妈妈。” “那当然,更加可亲。” 英忍不住说:“扬是我见过最会说话的尼格鲁,简直油腔滑调。” 扬关掉收音机,“妈妈有话说?” “我来看看英。” “有无人读了启事现身?” 林茜探头过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时林茜时时那样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儿的手一会儿,“我还有事,傍晚再来。” 英看着妈妈背影。 “妈没回答你的问题,我可能没救了。” “嘘。” 英低下头看牌,“刚才我们玩到哪里?” 扬忽然说:“英,你读哲学,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人死后往何处?” “唷。” “试答。” 这时璜妮达推门进来,“小英今日怎样?” “璜,你来得正好,扬问:人死了往何处。” 璜妮达毫无迟疑:“去耶稣那里。”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松饼,“英,你最喜欢的蓝莓。” 医生进来说:“又有吃的?” “医生你也来一个,试试我手艺。” 凌晨,林茜还在书房做笔记,电话铃响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医生,林茜,听着,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对,去氧核糖核酸检查证明她毫无疑问是小英生母。” 林茜发觉她全身细胞逐一活转。 有救了。 小英有机会存活。 林茜喜极而泣,“你还在实验室?” “是,我逼着他们通宵工作。” “那么多人愿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林茜说:“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时知会那个女子,请她到医院来。”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医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边如释重负。 林茜跑上楼去,推醒儿子,“扬,好消息。” 又跑到地库,“璜妮达,找到配对了。” 璜跳起来,“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灯火通明。 忽然有邻居过来敲门:“可是有好消息?” 璜连忙说:“找到配对了。” 邻居与林茜紧紧拥抱。 天蒙亮时,林茜驾车前往汽车旅馆找那女子。 她有点紧张。 女子还在旅馆里吗? 刚刚进旅馆停车场,林茜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边怯怯地说:“你说过今晨会有报告,对不起,也许太早了一点,医生怎样说,有结果没有?” 呵女子并没有临阵退缩。 林茜颤声回答:“我在旅馆门口,我来接你去医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门推开,那女子缓缓走出来。 林茜下车迎上去,她俩紧紧相拥。 林茜把她载到医院。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一切言语都像是多余。 李月冬医生知道她们要来,一早准备妥当。 医生满面笑容迎出来,握住她们的手。 “这位女士,现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声回答:“我姓关,叫悦红。” “很好,关女士,这些文件有待签署,请你读一读,你有不明白之处,院方有翻译帮你,同时,我想向你解释手术过程。” 林茜到医院另一翼去看女儿。 推门进去,看到扬在床角的睡袋里好梦正浓,一边堆着他的手提电脑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来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扬睁开双眼,林茜示意有话要说,他掀开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诉他。 扬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牙齿,到底年轻,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泪。 “去,去把好消息告诉妹妹。” “爸知道没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赠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们压力,院方一贯守秘。” 林茜心思灵活,暂时不想孩子们知道太多。 “捐赠者十分伟大,凡是手术,均有风险,需在盘骨钻几十处采取骨髓呢。” 林茜点点头。 这时,璜妮达送早餐来。 扬说:“璜宠坏我们。” 璜说:“请与我一起祷告。” 她拉着林茜母子的手,开始用西班牙文祷告,有人经过,要求加入,稍后医生护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们,不到一会,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语祷告,最后,同声说阿门,人群又静静散去。 林茜回到李医生处。 关悦红已经准备妥当。 林茜轻问:“你可要见一见小英?” 她仍然摇头。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还是摇头。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开手袋。 李医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问关女士:“你这次来,不是与她团聚?” 关悦红清晰回答:“我这次来,是为着捐骨髓。” 林茜别转头去,坚毅的她不禁泪盈于睫。 惊惶慌乱紧张中,她也怕英会认回生母,从此疏远养母,但是母女相认是件好事,她从未想过要从中阻挠。 没想到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关悦红轻轻说:“之后,我结了婚,我有别的孩子,他们以为我来东岸探亲,我的生活还过得去,这件事之后,我会悄悄离去。” 林茜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不责备我?” 李医生想一想,“斥责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样的事。” 林茜吁出一口气,“见略相同。” 关悦红不再出声。 看护进来,“请跟我走。” 林茜忽然觉得疲倦。 她轻轻说:“岁月不饶人。” 当天傍晚,她在晚间新闻里鸣谢观众,多谢他们参予救助英安德信,得体地希望他们继续为其他病人登记配对。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闻,感动不已。 她向同学蜜蜜说:“我妈最好。” 蜜蜜不住点头,“她真能干,又愿全心全意为子女,这些年来,扬名立万,可是,从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妈。” 蜜蜜忽然说:“家母至今没学好英语,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平日只在小孟买一带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妈妈。” 英笑,“我们多么幸运。” “有一首儿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乐’——” “如果你知道你快乐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乐踏踏脚——” 两人像孩子般唱了起来。 第16章 。 蜜蜜同好友说:“有一刻,我以为我会失去你,怕得我失声痛哭,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原来不同国籍也可以成为好友。” 英说:“扬打听过,这家医院像联合国,共有三十八个国家语言翻译,大部分是员工,也有义工。” “真不可思议,这许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来,乐意遵守这个国家的律法与制度。” “这会不会是论文的好题目?” “可惜我们不是读人文系。” 扬推门进来,“又在谈论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来,“光头!” 扬说:“我陪小英。”他摸摸头皮。 小英头发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头发戴帽子。 扬亲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泪,“你叫我什么?” “咖喱?” 大家笑作一团。 看护进来观察小英,听见他们互相戏弄,不禁笑说:“谁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气。”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语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们是屎。” “你听,光是这句话就惹架打。” “你说呢,真正的种族和谐有无可能?” 看护答:“像我国这样,表面和平共处已经不易。” “你指法国?” “不,我国。” “是是,我们都宣过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护同小英说:“你需先做辐射治疗,明白吗?” 英点头。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赶两份功课。” 她告辞。 英问看护:“谁是那善心人?听说,我们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称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赠者说不必挂齿。” “那是什么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该休息了。” 英叹气,“这阵子体力不支,时时不自觉堕入睡乡,忽尔又醒来,继续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气馁。” “倘若不再醒来,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万不可这样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还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尽了力气,病人连发牢骚也乏力。 看护轻拍她的手。 半夜英缓缓醒转,她发觉房间里有人。 她想扬声,但努力运气,力不从心。 那人不知她苏醒,站在角落不出声。 英看着他,这是谁,不是林茜妈,也不是扬,呵莫非是要来带她走。 英不动声色,那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头有唤人铃,她转头去找,再抬头,那人已经不见。 那时,天渐渐露出曙光。 扬推门进来,他高大、强壮、大眼、黑肤,不怒而威,可是他吓走了刚才那个人? 他蹲到妹妹身边,“昨夜我在家睡着了,两只闹钟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没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头转向窗户。 “地球自转亿万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阳照在北回归线上,日长夜短,冬季相反……英,为什么人类只在这奇异星球短暂存活数十载,却受尽各种苦楚?” 英微笑,“这像一篇极佳小说的开头,完全吸引读者。” 扬蹲到妹妹身边。 “妈比我还不济,推都推不醒,还是璜妮达最灵光。” “叫你们操心了。” 扬脱下线帽,摸一摸光头,“先一阵子还以为失恋最惨:天地变色,寝食难安,一见伊人与别的异性说笑,心如刀割,现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问:“那女郎是谁?” 没想到扬会坦白:“纳奥米布列。” “她?”小英诧异。“虚荣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认识这女孩,成日到卫生间照镜子,吱吱喳喳,谈论化妆、衣饰、男生,毫无宗旨。” “我现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当时为什么看不清呢?人们老是错爱。” “今日你把纳奥米布列加贴一百万美金送给我也不要。” “你几时爱上该女?” “九个月前。” “现在爱谁?” “最爱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来探访?” “他们逃也来不及,怕我扯住他们的衣角哀哀痛哭缠牢不放,试想想:一个病人,又来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扬也这样说:“他们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这样想,不过,是否应当严峻的考验别人呢,我又认为不恰当。” 林茜进来,“在谈什么?” 扬说:“我与英最投契,有说不完话题。” 林茜微笑,“那样最幸运。” 英说:“两个不相干的孤儿,因为妈妈缘故,被拉到一块,成为至亲。” 第6章 这时病房门又推开,原来是彼得安德信直接由飞机场赶到,手上拿着大盒礼物,一脸胡髭渣。 小英欢呼,浑忘一切烦恼。 她的手术定在下周一。 在安家是大事,对医院来讲,稀疏平常,属日常营运之一。 彼得悄悄与林茜说:“是生母!” 林茜点头。 璜妮达是安家一分子,她插嘴:“你可有问?” “问什么?” 璜妮达忿慨,“当日为什么把幼婴扔在街角?难道这样问算是无礼?” 林茜不出声。 “她姓甚名谁又几岁?一直住在什么地方?以后打算怎样对小英?这些日子,她吃睡如常?” 彼得说:“璜,请给我拿咖啡来。” 支开了她,两人松口气。 “这次现身她也需要极大勇气。” “我们一家应与她见个面吧。” 林茜说:“她已经走了。” 彼得大表意外,“什么?” “她完成使命,走了。” “没与小英相认。” “各人想法不一样,她已悄悄离去。” “何等意外。” 璜妮达捧着咖啡进来,听到也不作声。 “多么奇怪的女子,每次做法都叫人讶异。” 璜妮达这次说:“走了也好,英的生活可重趋正常。” 林茜说:“也许,应待华人夫妇领养小英。” 彼得答:“华裔婴孩难寻同种族养父母,华人只占五分一领养个案,华裔家庭少与社工机构接触,他们领养孩子理由,也与白人家庭不尽相同。” “所以婴儿给了白人夫妇,屡见不鲜。” 彼得咳嗽一声,“林茜,我再次要求复合,我们是一家人,没理由分开。” “彼得,小英即将痊愈,难关一过,我体力可以应付的话,一定会投入工作,我始终不是一个好主妇,让我们维持现状。” 璜妮达瞪她一眼,“固执如牛。” 林茜把管家推出门外,“今日你是末日天使,来审判死人与活人嘛?” “璜说得对。” “彼得我们都爱你,但我不想回到从前冷战岁月。” “我会努力争取。” “之前不是听说你与火石轮胎女子约会?” “我与她一起不自在。” “给些时间。”这名前妻真开明。 “林茜,我已活了超过半世纪,下了班只想搁起双腿像今晚般聊天喝咖啡,谁还耐烦穿成企鹅似在宴会厅双眼凝视女伴含情脉脉……博取什么?” 林茜笑,“你的确什么都有了。” “希望小英恢复健康。” 他们举起咖啡杯祝愿,“健康。” 周一,大日子。 小英进手术室时嘻嘻笑,林茜份外心酸。 李月冬医生心情大好,“林茜,我不会给病人家属虚妄希望,但是这次我真的十分乐观。” 彼得整个人垮垮的,不住搓着双手。 李医生说:“扬,你与父亲去打一场壁球好了。” 彼得答:“医生真是铁石心肠。” 医生笑,“交给我。” 李医生陪着病人进手术室。 。 林茜说:“人类医术也真的进步了,我俩是铁证。” 彼得想一想:“却仍然只有治疗,没有预防。” “嘘。” 只见扬在看一份报告,林茜说:“读给我们听了解闷。” “这份报告自网上下载了给小英看:‘白人家庭领养儿童,不一定只因不孕,不少家庭的子女长大了,基于爱心,愿意照顾身心可能有障碍儿童,除了在本地领养,还可透过中国政府提供的国际领养机构……’” 林茜说:“同事徐慧晶去年往中国福州领养一名女婴,很健康活泼,一提起幼婴,她立刻会笑。” 扬说:“全是女婴。” “据统计,每年有百万计女婴遭遗弃。” “二十年后女性人口流失将造成不可思议的后果,为什么越是文明古国越是歧视女婴?” 林茜说:“有几本书写这个现象,基于政治因素,吞吞吐吐,未能畅所欲言。” 扬说:“我替女性不值。” “若干年前,社会资源有限,女性教育水准普遍低落,找不到较好工作,又因体质,不能做劳工,没有收入,便遭人歧视。” “原来如此。” “徐慧晶曾向我说:她在廿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可是她母亲仍有重男轻女思想,自幼对她兄弟有求必应,对她则诸多推搪。” “也许是慧晶多心了。” 第17章 “其实慧晶资质品格均胜她兄弟多多。” 扬忽然说:“奥都公却没有这种想法。” “所以小英这件事暂时不告诉他,免他操心。” “耽会我与扬去看他,免他疑心。” 大家重重吁出一口气,将炭酸气吐出胸肺,像是舒服了许多。 彼得公司有人来找,他们在走廊上密斟,终于他无奈说:“有一个大客户一定要见我。” 林茜说:“你去吧,这里有我。” 扬说:“我去找奥都公喝杯咖啡。” “开着手提电话。” 所有人走开,还有妈妈。 这时,有人悄悄走近,“安德信太太?” 林茜抬起头,看到一个华裔青年。 她立刻问:“你是小英的朋友?” “我是工程系同学朱乐家,昨日才听蜜蜜说英要做手术,这一学期我在爱门顿羽球集训,来迟了对不起。” 那俊朗的华裔青年长得像东洋人漫画中素描的正面角色,浓眉大眼,笑容可掬。 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紫蓝色毋忘我,一本英文书,打算送给小英。 林茜马上对他有好感,“英在手术室,医生会间歇同家属汇报。” “我竟不知她病重。” 林茜答:“来得十分突然,大家都吃一惊;你是小英好友?” 朱乐家忽然有点忸怩,“英不知我存在。” “怎么会。”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 说着面孔忽然红起来。 林茜微笑。 她想起少女的她追求者多得叫她父亲拔掉电话插头,又对上门按铃的男同学恶言相向。 林茜十多岁时喜欢穿窄衫、短裙,像个模特儿,活脱是典型蠢金发女,一点宗旨也无,一天活到另一天,快乐似神仙。 她吁出一口气,摆出一副家长模样:“工程科范围广阔。” “我专修桥梁建筑。” “多么有趣。” 少年打铁趁热,“可是都不及新闻行业多采多姿,我自幼追看‘林茜说……’时事节目,只见你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无处不去,社会五花八门奇异现象,你深出浅入,一一道来,叫观众心旷神怡,大开眼界。” 好话谁不爱听。 林茜本来绷紧神经被朱乐家逗得轻松起来。 这时看护出来,“安德信太太,手术进展良好,病人情况稳定,约三十分钟后可以出来。” 朱乐家“呀”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可见小英在他心目中地位不轻。 他更加活泼了,“刚好趁英苏醒把书送上。” “是什么书?” 他给林茜看,是福克纳的“声与怒”,林茜噫的一声,他接着打开扉页,林茜更加诧异,原来右上角有福克纳亲笔签名。 朱乐家说:“我自网上拍卖得来。” 这少年也许家境与功课均稀疏平常,但这样懂得生活情趣,已经难能可贵。 做人最终目的不过是健康快乐。 林茜已认定他是女儿的男友。 “我代英多谢你。” “英有广泛阅读兴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温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够,才求举世闻名吧。 活了那么久,生活经验丰富,林茜发觉快乐与升官发财毫不挂钩,年薪千万,红遍北美,不过是刹那兴奋,明朝醒来,又得更艰苦维持身价不跌,时时刻刻动脑筋求更进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获,一刻不能松懈,敌人虎视眈眈,到了这个位置,如此高度,每个行家都是敌人,那里还有朋友。 可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又不愿前功尽弃落来做个普通主妇。 林茜连(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黄发绿,剥壳时又弄得支离破碎,只得重新回到新闻室去。 这时听得小朱问:“安德信太太最近读些什么书?” 林茜笑:“年轻时动辄史略脱史坦倍克、加谬沙特、马尔盖斯聂路达,此刻床头放着《一百张椅子》、《一百双鞋子》这种图画书。” “有无读小说?” “我喜读爱情小说,可是现在很少有人写这个:做得越好,荡气回肠,感人肺腑,评论越是轻蔑,做得理智,又不算爱情小说了,你说可是。” 朱乐家不住点头。 这时医生出来了,“林茜,一切顺利。” 看护跟着推出小英。 躺在病床上的她瘦弱得似一只破布娃娃,可怜。 “小英,醒醒。” “女儿,握一下我的手。” 英无力,只是牵一牵嘴角。 李医生看着年轻人,“你是英的男友?” 朱乐家唯唯喏喏。 “戴上口罩穿好袍子,进去说一两句话,不要久留。” 朱乐家立刻遵命。 李医生微笑,“给你三分钟。” 林茜点点头。 李医生坐下来,脱下罩袍,“下午还有一个同样手术:四十五岁男子,有两个十岁及八岁儿子,捐骨髓给他的是一个陌生十八岁少女。” 林茜说:“我们一家都已经登记。” 李医生忽然说:“林茜,我也是领养儿。” “看见小英,像是对牢镜子一般。” 林茜连忙说:“你已健康成长,事业有成。” “养父母是一对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瞒着我,临终才委托律师告知真情。” “你一点没有思疑?” “真的没有,至亲至爱,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岁起便跟名师学小提琴。” 林茜忍不住问:“可是为什么自私地不告知身世?” “他们是好意。” “何故?” “我自己去调查过,得悉我是乱伦之子。” 林茜算得见识多广,可是也不禁耸然动容。 “试想想:若一早知道答案,如何应付。” 林茜感慨说:“你真是明白人。” “迟些才向小英透露这次捐赠者身份。” “我明白,我现在进去看她。” 林茜推门进去,只见女儿已睁开眼睛,听着小朱说话,一眼看到林茜,张口喊妈妈。 林茜一向自比铁汉,可是此刻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切都好,英,大家都放心了。” 小朱悄悄走到一边去插好毋忘我。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所有的人都来了:奥都公、扬、璜妮达、赫辛。 每个人过去说几句话,三分钟全被看护请出去。 这时,忽然听得小英的声音,“死不了,又担心头发会否长回来。” 李医生保证:“一定会。” 这时小英又说:“可惜捐赠者不是高加索人,否则靠人家遗传细胞,我或许终于可以拥有黄头发白皮肤。” 扬说:“你先睡一觉,醒来双眼会变蓝。” 兄妹又开始揶揄,小朱骇笑。 这分明是种族侮辱,但在亲厚的兄妹间,反而成了最佳笑话题材,由此可知,无论什么,你不放在心上,人家也就奈你不何。 小朱有顿悟。 几次三番,他与同学大打出手,就是因为人家一句支那人、清人、吊梢眼、传满洲……这种称呼,恁地小气,何必对宵小那么认真呢。 这一家人给他极大启示。 这时英伸手招他,他走近。 。 “朱乐家,多谢你来看我。” “我是那个在图书馆时常坐你对面的人。” “我知道,你桌上总有一袋巧克力豆。” “正确。” “下次见你,我会打扮一下。” “我不喜女孩化妆,你这样已经很好。” 英已乏力,他告辞离去。 林茜唤住他,“朱,可有时间,我们回家庆祝,一起喝杯香槟。” 小朱求之不得。 回到家,老邻居又出来打探消息,得知手术成功,喜极而泣。 安家准备了简单自助食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自以巴之争说到华裔导演作品,忽然话题又转到诗的功能,新古典建筑包括巴特农神殿被西方国家模仿次数…… 是扬先叫出来:“我累了,爸妈精力无穷,难以应付。” 小朱笑着道别。 安宅各人回房休息片刻,又陆续去看小英。 这次,蜜蜜先去,她轻声诉苦。 “——他住新德里,是印度理工电脑科学生,廿二岁,活脱书虫模样……” 英说:“印度理工学生全是精英中精英,收取率只是百分之二,耶鲁大学是百分之十。” “廿一世纪了,家人还逼我盲婚。” 英微笑,“你不可拒绝?” “叫家人名誉受损是死罪。” “我的天。” “倘若我躲到你家,连你们也有危险。” “我不相信。” “你不读新闻?两年前西岸温埠白石区有一名印裔女子私奔回乡与一货车司机结婚,她父母与叔父买凶在当地杀死她,且逍遥法外。” 英瞪大双眼。 蜜蜜黯然,“明年我就要同陌生人结婚。” “趁现在多通电邮,互相了解。” “我心中另有标准。” “谁?” “像你兄弟扬最好。” 小英大吃一惊,“不可能。” “我仰慕他聪明上进乐观,自爱爱人——” 英点头,“活泼、有幽默感、又具生活情趣。” “勤奋好学,待己严对人宽厚,什么事都一笑置之,不予计较。” “他是黑人。” “肤色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凭这肤色他进大学可获优待。” 第18章 “英,我一直看着他奋力保护你这个妹妹,真叫人感动。” 英点头。 “大雨,他把伞子让给你,你累了,背你走,替你提书包,细心教你打篮球,谁欺侮你,挡你面前,好几次为你到校长室听教训,我都看眼内。” 英也微笑,吁出一口气。 “进了大学,督促你读书,在演讲厅旁听保护你,在合作社买午餐给你吃……唷,羡煞旁人。” 英很满意,“没想到黑人那么细心吧。” “听说一次他帮一个华裔少女拾起书本,那少女见到黑人吓得哭起来。” “那是个十岁八岁小女孩。” “你小时不怕他?” “小时我思想混淆,以为每个家庭都由不同肤色人种合成,像一袋七彩巧克力豆,清一色?那多闷。” 蜜蜜说:“我渴望有白皮肤,那样,我可以夜夜笙歌,穿低胸衣,到不同男友家过夜,纹身,戴脐环,多开心。” “嗯,酗酒、吸毒、躺街上。” “英,你真是我好友。” 这时扬进来了,蜜蜜脸红,立刻告辞。 扬问:“蜜蜜为什么眼红红?” “父母命她明年回家乡结婚。” “盲婚?” “说得好听些,是家族安排的婚姻。” “她打算顺从?” “扬,那是她家的事。” “唏,幸亏我们在安德信家长大。” “扬,可否帮我追溯那位捐赠者身份。” “英,不要勉强。” 英不出声。 “至于你我生母是谁,也毋需理会。” 英抬起头来。 “你有许多功课要赶出来,如不,则需多读一年。” “我情愿赶。” “我帮你。” “好,明天开始。” “那个朱乐家,我们都喜欢他,他有勇气,不怕白人黑人。” 英笑得落泪。 扬说:“不够胆子,谁敢追求你?不过白人又还客观些。” 英说:“扬,换一个话题。” 他们说到希腊政府又问英国索还阿尔琴大理石雕塑一事。 扬说:“所谓阿尔琴大理石,其实是雅典巴特农神殿墙上一幅浮雕,一八一一年被考古学者阿尔琴爵士带返伦敦,其实是抢掠盗窃行为。” 英说:“整座大英博物馆模仿巴特农神殿建造,馆内的东方文物部有一列列中国佛像头部与手部作拈花微笑状,全从石像砍下运走——” 看护进来说:“让病人休息。” 扬问:“你是否英国人?” 看护笑嘻嘻,“我正是希腊裔。” 大家都笑了。 两个星期后,小英出院。 她头上已长出茸毛似短发。 新骨髓即时开始运作,红白血球数目恢复正常。 安德信母女都得到重生机会。 林茜放下心头大石,出差往非洲,前象牙海岸一带内战连连,乱成一片,极需关注。 彼得如常回公司主持大局。 英返回校园。 那样混乱场面忽然又平静下来。 英定时返医院检查,监视病情,每次都得到好消息。 英参加了一个互助会,这个会的成员很有趣,全属华裔儿童领养人,定期聚会,筹划活动,帮养父母更和谐了解地带大这一群来自远方的孩子。 英成为他们的非正式顾问,她本身是活生生例子,可以提供许多实例:受同学取笑该怎样应付,到何处学习华文,应否回乡寻根,哪几个节日非过不可,平时,穿西服还是穿中装…… 英都尽量为养父母解答。 会里有不少专家提供意见,但他们都喜欢英出来现身说法。 “你长大后可寂寞?” “长大后只觉幸运。” “你是否真正与养父母有深切感情?” “我们真爱对方。” “可以举例说一说吗?” “先一阵子,家母需要做肝脏移植|奇-_-书^_^网|,我与兄弟愿意捐赠,而家母,随时会为我俩挡子弹。” 养父母们耸然动容。 “假如有人追问为什么要领养他们,怎样回答?” 英抬头说:“我家的老保母时时说:‘那是耶稣给的礼物。’” 家长们释然。 那一日,英为他们讲解华人冬至这个节日,从太阳移位到南回归线说起,白裔啧啧称奇:“原来你们一早已有天文地理。” 那天回家,璜妮达问她:“英,你见过扬没有?” 英一怔,“什么事?” “我两日两夜没见过他,你上次看到他是几时?” 英想一想,“星期一下午。”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没有打电话回来?” “音讯全无,护照、衣服,全在房间里,只驶走一部吉普车。” 英楞住,她说:“我找他的朋友谈一谈。” 英回房打了十多通电话,可是朋友都说这一两天没见过扬。 英开始像璜妮达般担心起来。 英找到养父商量:“我们想报警。” “英,他是否在别省有活动,你一时想不起?” “他没提起。” “查他电脑日志。” 一言提醒了英。 她走到兄弟房间,按下密码,查看他的日志。 最新一项约会记录是三日前星期一下午:慈恩孤儿院领养部。 英蓦然抬头。 扬一直说他不拟追究身世,此刻又为什么追查到孤儿院去? 。 英放下一切出门。 璜妮达满头汗追上:“你一定要告诉我去什么地方。” “璜,你随时拨我手机号码。” 她驾着车子先到慈恩孤儿院。 负责人对她说:“是,我们的确在星期一见过安德信扬,已把他所要的资料交给他。” “我是他妹妹,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消息吗?” “资料只属于当事人。” 英叹口气。 她独自到派出所报案。 亚裔警官看到一个黑人青年照片,忍不住问:“这是你兄弟?” “我俩都是领养儿。” “请到这边登记资料。” 英带着扬的护照,她把兄弟车牌及信用卡号码告诉警察。 “他行为可有不良记录,他可有损友?” 英一一否认。 “你可以走了,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英面如土色回到家中,一言不发,璜妮达反过来安慰她:“那么大一个男子,走失也不打紧,谁敢动他歪脑筋。” “扬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试过离家出走。” “这一阵家里多事,他受到压力,也许到朋友家散心。” 英摇头。 “可要通知林茜?” “不要惊扰妈妈。” “你一个人做事要当心,可要找蜜蜜帮忙?” “蜜蜜也是个女孩子。” “你那些男朋友呢?”璜忿忿不平,“全是好天气之友?” 有一个朱乐家…… 英问他:“你可有时间来一下?” 朱三十分钟就赶到安宅。 英刚接到警方电话,“是,是,我马上去。” 英挂上电话,“警方查到扬最近用信用卡时间是星期日凌晨,在史嘉堡汽车旅馆。” 璜妮达说:“你当心。” 英忽然镇定,“阿朱,跟着来捱一次义气。” 她飞车到史嘉堡汽车旅店,驶进停车场,便看到一个警察站在辆黑色吉普车前。 第7章 那车子正属扬所有。 警察迎上来,“管理员说他入住三十七号之后,没有再出来。” 英吸进一口气。 她伸手敲门。 没人应。 英扬声:“我是小英,扬,请开门。” 仍没有人应。 警察示意英退开。 “我是警务人员,扬安德信,我们知道你在房内,我们将破门而入。” 警察伸腿一跺,就踢开汽车旅馆房间的单薄木门。 房内传出腐臭之味。 英的心一凛。 她与警察一起抢进黝暗房内,只见地上全是酒瓶与排泄物,臭污之味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英不顾一切走进房去。 只见扬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警察立刻电召救护车,他戴上橡皮手套,过去探昏迷者鼻息。 他松口气,“还活着。” 但是浑身污秽,已不似人形,与动物无异。 警察随即捡起一只小瓶与注射器,“呵,大k,怪不得。” 英握紧拳头看牢警察。 “他是瘾君子。” “不,他从来不用毒品。” 这时,救护车呜呜来到。 旅馆管理员看到房内脏乱臭,不禁喃喃咒骂:“黑鬼还有什么好事!” 英忽然伸手推那大汉,“你说什么?” 朱乐家连忙掏出出两张钞票塞过去,一边拉开女友。 大汉接过钞票悻悻退后。 护理人员连忙把扬抬上救护车。 在急救室医生向英解释:“俗称大k的毒品其实是一种动物用镇静剂,农场可以自由购买,流出市面,成为年轻人最时髦毒品,注射后飘飘欲仙,快活无边,过量服用有生命危险。” 英红着双眼争辩:“他从来不烟不酒。” 医生劝慰她:“我相信你,但什么都有第一次。” 朱乐家这时开口:“英,是否应该通知家长?” 一言提醒了她,英立刻告诉璜妮达。 三十分钟后彼得安德信联同律师赶到。 第19章 彼得双臂搂住女儿,“已通知林茜返家。” “妈妈公干,别去打扰她。” 彼得奇异地看着英,“儿子有事,她当然要回来。” 英又垂泪。 只听得律师说:“初步我们怀疑扬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颜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扬目前情况如何?” “经过急救,情况危险但稳定。” 英急得顿足,“那是什么意思?” “很有可能不会转劣。” “我可以见他吗?” “他还没有苏醒。” 彼得搔搔头,“我们家今年每个人都进过医院,这是怎么一回事,英,找位堪舆师来家看看风水,研究一下气的走向。” 英却笑不出来。 她心里有个疙瘩。 这一切都在扬自慈恩孤儿院取得身世资料后发生。 那份文件在什么地方? 那个房间又臭又脏,一时慌乱,也未曾翻寻。 英说:“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说:“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给朱一个眼色。 “有什么叫我做好了,你体力明显不支。” 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本来这动作十分旖旎,但是朱乐家心无旁鹜,他一直点头,“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乐家回转汽车旅馆,见清洁工人正整理房间,垃圾桶里全是秽物。 他同管理员说了几句,管理员收过他小费,对他没有恶感,便把垃圾桶里杂物倾倒在塑胶袋里,任他查看。 朱乐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寻。 若不在房里,就在车内,车子已被警方拖走……慢着,小朱看到一只黄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机构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开看内容,里面有薄薄两页纸。 他极之细心,又在垃圾堆里翻寻一会,见完全没有其他纸张,才收队离去。 真是奇迹,黄信封在垃圾堆里进出,却丝毫不见污渍,小朱把信封放进一只塑胶袋里。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觉力竭倒床上。 璜妮达细心看护,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觉昏睡。 稍后朱乐家来按铃,璜说:“由你照顾小英,我得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 璜一个也舍不得。 朱乐家洗了一把脸,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简单,像他,一父一母,独生,极受钟爱,只读过一间小学,一间中学,顺利升到大学,今日与幼儿园同学尚有联络,无痛无疾,已经成年,多么幸运。 这一家生活却充满大风大浪,风眼中躺着一个可怜少女。 她熟睡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小,只似巴掌大。 英蠕动一下,稍微张开嘴,一点仪态也无,朱乐家忽然充满悲怮怜惜,紧紧把她拥在怀中。 英睁开双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声:“你怎么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 小朱即刻放开她:“我没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确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意思?” 朱乐家且不回答,忙说正经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声坐起来。 朱乐家取过那只塑胶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开胶袋,取出黄信封,因为太心急,锋利纸边割破她手指,她不觉鲜血慢慢沁出。 英打开信纸,只见其中一张是表格,密密填着当事人资料。 英匆匆阅过,第二张是备注,只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帘,立刻被大脑吸收,英双手先颤抖起来。 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 “英,你怎么了?” 英不得不把那张纸递过去给朱乐家看。 他一读,也呀地一声,染血的纸张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载我到医院见扬。” 在车上英听到一种轻轻嗒嗒声,开头以为引擎有杂声,侧着头细细追查,这才发觉原来是自己两排牙齿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用力将下巴合拢,这时发觉全身像柏坚逊病人一般,无处不抖。 英失声痛哭。 眼泪泉涌,抒发了她的哀痛、震惊、惶恐,她用手掩着脸,哭得抽搐。 朱乐家把车子驶到路边停下,由车后座取过一条毯子,紧紧裹住小英。 待她镇定一点,又再开动车子,驶到医院。 才走近隔离病房,看护说:“请稍候,病人醒来,情绪极度不安。” 璜妮达见到小英,迎上来悲痛地说:“英,他不认得我,叫我走。” 英轻轻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只见扬身上搭着各种管子,身足被带扣禁锢床上,看到了妹妹,双目露出悲怮神色,似只受伤被捕的动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开!” “扬,是我。” “走开,为什么救活我?让我死。” “扬,药物扰乱你心神,苏醒就会好。” 扬忽然大力挣扎,推开妹妹,他双眼布满红筋,张大嘴大声哀号,双唇翻起,露出鲜红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齿,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状极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应来到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只得垂泪。 看护赶进来:“安德信先生,现在替你注射镇静剂。”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护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问医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痛心说:“年轻人茫视毒品残害肉身。” “不,爸,扬有别的理由。” 彼得扶着英的双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诉我。” 这时,看护出来说:“病人要与小英说话。” 英把文件交在养父手中,再走进病房。 只见扬已镇静下来,默默流泪,刹那间他又似怪兽变回正常人。 英帮他抹去眼泪。 她轻轻说:“我已得悉真相。” 扬看着她,哽咽地说:“英,上天对我俩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扬,你不堪一击,我以为你早已把身世丢开。” “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兽之子,我的残暴本性迟早会显露出来,安宅全家会被我残害。” “胡说,你是你。” “英,文件说得很清楚:我是因强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个月自杀身亡,我全身没有一滴好血。” 英握着他的手,“你无能为力,不是你的错。” 彼得安德信坚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扬,你是我的儿子,你一切遗传自我,我对你负责!” 连看护听了都耸然动容。 彼得握住扬的手,他们两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时小英会妒忌,时时用力把父兄的手撬开,今日,她却没有那样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手加在他们的上边。 彼得平静地说:“妈妈已自非洲赶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该当何罪。” 扬号啕大哭。 医生进来,“什么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动。” 看护把他拉开说了几句。 他叹口气出房去。 彼得说:“有事应一家人好好商量,我与你母亲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心意,你已成年,应对个人言行负责,不必混赖血液质素。” 扬松出一口气,忽然之间,昏昏睡去。 彼得的衬衫已被汗湿透。 这时朱乐家忽然过去对安氏说:“安先生,我由衷钦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会一般对你。” 小英双目濡湿,“我相信是。” 璜妮达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真万万想不到扬的身世如此惨痛,以后更要设法补偿他。” 爱里竟一点惧怕也无。 这时一家人均已筋疲力尽。 英对朱乐家说:“多谢你鼎力帮忙,你也看到我们一家需要好好疗伤,实在没有时间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说:“那很好,就当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儿:“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里。 她翻出旧录影带细看。 扬教她跳水,扬教她放风筝,扬帮她做科学实验,扬陪她打球,扬因她舞起中国狮头,扬在毕业礼上向她送上鲜花…… 英只知有这个大哥。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英在录影机前睡着。 天亮了,璜妮达叫醒她。 “你爸妈在医院里。” 璜的柠檬松饼香闻十里,她做了一篮子叫英带去,还加大暖壶咖啡。 英连忙梳洗。 赫辛已在门口等候,伸手接过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说:“这算什么,你看日出何等瑰丽。” 英点点头,这一团氢气已经燃烧亿万年,是宇宙中数兆亿星球之一,终有一日热能耗尽,萎缩死亡。 但是今晨,一轮红日,发热发光,叫英得到启示。 她学妈妈那样挺腰吸气。 林茜自飞机场出来便一直在医院陪伴养子。 看到咖啡壶便抢过来说:“救星来了。” 扬已苏醒,英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第20章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轻轻说:“扬,是我。” 他转过头来,“小家伙,你早。” “清醒了你?” 扬十分羞愧,尴尬地牵牵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忽然之间,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涌而入,原来都是扬的朋友闻风来探访,带着鲜花水果气球礼物,一下子把气氛搅起来。 有一个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细语。 另一个反客为主,招呼众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气,“英,我们先回家去吧。” 扬的目光没有再与她接触。 林茜回家脱去鞋子发觉双脚已肿。 英用爱克逊盐加暖水替妈妈浸足。 “谢谢你女儿。” 英忽然吟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林茜紧紧拥抱女儿。 “妈,当初为何领养我们?” “因为喜爱孩子:无故到商场去看婴儿众相,听到清脆喊妈妈声音,会得回头凝视,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听多一声,一日在小学操场附近,驻足不走,留恋幼儿欢乐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窦,召警问话。” “哗。” “与心理医生商谈之后,决定领养。” “不是与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时间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为什么?” “爸妈为何不能生育?” “看过数十名专科医生,原因不详。” 英微笑,“也许是寝室气氛不对。” 林茜哈哈大笑。 她说:“我俩领养,并非因为寂寞,孩子们需要一个家,我们需要子女温暖,互相合作。” 英说:“扬见到妈妈之后好多了。” 林茜叹口气,“我们谈了很久,他情绪渐趋稳定,但始终不能释放自己,我建议他到欧洲半工半读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责、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疗。” 英喃喃说:“扬要离开我们?” “去体验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复,那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 “扬怕自己会遗传到生父暴力。” “这么说来,我,彼得,家庭温暖,教育制度,全部失败。” 英轻轻说:“还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类后天胜于先天。” 林茜说:“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尽了力。” “昨晚我听见璜妮达大声为扬祷告,十分感人,她只重复说一句话:请耶稣看守这个叫扬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达。” 过两日扬出院回家。 。 赫辛说:“希望好久都不用到医院来。” 扬与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疗。 司机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无微不至,自幼稚园开始便寻求辅助:保母、补习、检查牙齿、培养音乐体育兴趣、衣食住行提供得尽善尽美,情绪稍微滑落,去看心理医生。” 隔一会,他又说:“我小时候,跌倒了爬起来,拍拍灰尘,倘若哭了,大人加多两巴掌,唏,伤口自己会好,倘若一辈子流脓流血,也任由它去,谁来医你,还笑你不长进连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长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达说:“嘘,别叫人听了去。” 赫辛笑,“是,是,没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会觉得安家这两个孩子幸运。 心理治疗一时并不奏效,扬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归,一进房便锁门,私人电脑换过密码,与英的距离越来越远,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绝肢体接触。 英同朱乐家说:“他像是怕我。” 朱乐家开口,又闭上。 “你有话尽管说。”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医生。” 一个月之后,扬启程去伦敦。 这一走,蜜蜜感触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从前那般欢乐。” 英侧着头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样疯狂气氛,并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么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为什么?” “只说已经成年,要有分寸。” “他说得对,亲兄妹长大了亦分房睡,难道还能像孩童时一齐浸浴吗。” 英欷嘘:“长大了。” “英,我与未婚夫竟然十分谈得来,原来我俩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 “互联网情缘。” “英,你与朱呢?” “我们还年轻。”英微笑。 大节,安氏夫妇均在外国出差,璜妮达与赫辛放假还乡。 大部分移民都还有一个故乡,蜜蜜也随家人去见未婚夫,朱乐家回香港。 英落了单。 她不是无事可做,大学里许多活动,她只是想静一静。 一个雪夜,她独自走到游客区酒吧,一个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对我做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一次不够……”缠绵性感。 英低头叹口气。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个人?” 英抬起头,原来是刚才那个女歌手。 她长得高大硕健,深色皮肤,大卷发,她说:“我父亲是中国血统,我对华人亲切。” 她忽然伸出手来抚摸英的面颊,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时不知所措。 紧急之际,有人搭住她们两人肩膀说:“我女友想听你唱果酱女郎呢。” 歌女只见俊男美女,天生一对,不禁气馁,她耸耸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娆地走开,英骇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个混血儿,他笑着说:“我见过你——” 小英连忙说:“谢谢你解围。” 她丢下那人离开酒吧。 雪地里英抬起头,空气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灯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个别雪花,缓缓飘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车子在雪地抛锚,英曾在鹅毛大雪下步行上学,大雪会得撞进嘴巴,英记得扬走前一步替她挡风…… 她好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连忙上车驶走。 冬假之后,英健康大有进展,上下楼梯不再气喘,体重增加,到医务所复诊不再心惊。 英却失去扬的影踪,他不再与安家联络。 林茜处之泰然,“子女长大一定离巢,父母也不想他们耽在家中一辈子,我早说过我们领养不是为着寂寞,今日责任已尽,十分高兴。” 他们并非说一套做一套,两个人以工作为主,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赶功课,奥都公打电话找她。 “英,扬在伦敦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英张大嘴,又合拢,鼻子发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手牵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结婚,且不通知家人。 奥都公问:“是怕我们反对吗?” 英泪水夺眶而出,“扬不再爱我们。” “别生气,扬又不致那样,年轻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扬有信给我,附着照片,我又惊又喜,即时与你联络。” “我马上来。” 奥都公在店里忙着应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围裙,把信递给小英。 英走到街外,“爱尔兰眼睛”招牌下阅读,先看照片。 好家伙,照片在巴黎艾菲铁塔附近拍摄,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齿,是颗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来自夏威夷,她读建筑,明年毕业,我俩已于上周四在伦敦注册结婚……” 奥都公出来,给英一杯咖啡。 “你爸妈也收到消息了。” 英问:“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 “也许扬电邮给你。” 英气忿,“我会用这双手亲手掐死他,绝不假手他人。” 奥都公笑,“对,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还给外公,走进店里,自选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脸埋进去。 肚子饱了,不安稍减,才回家去,只见璜妮达与赫辛迎出来报告喜讯。 “扬结婚了。” 他们也刚收到结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电脑,十来张照片弹出来。 人人都有,一视同仁,永不落空,从此以后,珍贵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沦为常人无异。 可是照片中的扬面容祥和喜乐,与新婚妻子洋溢着无比和谐幸福,英又释然。 只要他快乐便好。 英回电邮:“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来,“英,英,你接到消息没有?” 英走到母亲面前点头。 真没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呵英,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到他娶妻,一个女儿却终身是你的女儿。” 母女紧紧拥抱。 她俩都明白扬想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可是心里说什么都舍不得。 “他几时带珍珠回来见我们呢?” “不要催他,待他觉得舒服了才做未迟。” 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渐渐也接受下来。 蜜蜜寒假后一直没有回来,她与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见了面,发觉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们自己物色的对象都要理想,决定提早结婚。 璜妮达问:“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离了安宅,你无事可做,会被解雇。” 第21章 “咄,像我这般能干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没有进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时组织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独立生活,对自身所有开销负责。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设法寻找生母。 复活节,英应邀到华童领养会讲故事。 那些三至十岁孩子英语已说得无比流丽,除出黄皮肤,那语气、用词、手势,都与洋童无异。 她选了清明故事来说,特意侧重华裔对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们吃中式水果糕点。 有个十一二岁女孩走近,“英,我们的祖先到底是谁?” 英想一想:“人类学家说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后冰河时期他们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亚洲,然后到南北美洲,最后才到欧洲。” 家长与儿童都笑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争起来,“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创造。” “哈哈哈,我们都来自非洲大陆。”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释然,“我拜祭祖先,应该到什么地方?” 英说:“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们只是我领养父母。” “只是这词用得不恰当,你认为可是?” 春生笑得腼腆,“你说得对,他们深爱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国籍是加拿大。” 可是总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问:“你在何处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听到中国二字才心满意足,而其实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爱尔兰种马铃薯,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问:“英,我若有疑问,可否找你谈谈?” “这是我电邮号码,可是,你为什么想那么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过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领养儿都比较早熟,一早知道与众不同,有了心事,想东想西,一扫幼稚。 英回家时默默无言。 。 华人习俗与家人脱不了关系,过年过节喜庆宴会其实都是籍词与家人相聚。 英没有血亲,只得假设古人类尼安塔族也是亲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与舅姨叔姑呢。 他们命运与她是否大不一样,他们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时常听同学说:“我眼睛颜色与祖母一模一样,家族中只|奇-_-书^_^网|有我俩是湖水绿”,或是“我这脸雀斑像姑姑”,“我与哥哥都是红发坏脾气”,“我家三代共七名医生”之类。 英本家做些什么,种田还是做生意? 第8章完结 在聚会中认识,那个叫春生的女孩在电邮中这样说:“养母是法裔,养父是英裔,自幼我会说两种语言,但是我不谙中文。” “像我那样,你可以慢慢用心学习。” “中文字太艰难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极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联网上有各种寻找生父母服务?只是必须十八岁才能申请。”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寻找亲父母了。” “正确。” “为什么有那么逼切渴望?” “我想面对面问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你还小,努力读书,把精力储存,留前斗后。” “多谢关心,我成绩上佳,因为寄居别人家中,必须做到最好,否则,对不起他们。”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么周详。 英记得她十一而岁时受委屈还动辄哭,彼得紧紧拉着她的手去校长处投诉男同学欺侮她,校务处知道英的养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许会上新闻头条,故此尽量包涵。 英从未想过要做到最好,也不觉要讨任何人欢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个不甚可爱,也不是特别能干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个好母亲。 小孩乖与听话并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压力或是残忍打击才会变得乖巧沉默,英觉得安宅确实是她的家,她没有理由特别听话。 天气渐冷,在街上呵气成雾。 一日,英在园子里观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点萧刹。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儿身上。 “英,我有话同你说。” 英握着妈妈的手走到会客室,发觉有一个客人在等他们。 “英,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这是我女儿小英。” 英诧异,林茜极少把男伴带返家中,这意味着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该刹那英觉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来,否则就会失礼养母。 她微笑着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国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英国人看着这蜜色皮肤有一双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轻轻说:“是,我母亲是个公主,我离过一次婚,有两个成年儿子,还有,我爱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答案全中。 这正是英心中问题。 “我住在伦敦一间三房公寓,做家具生意,生活还过得去,我已见过你哥哥扬,他是一个突出的年轻人。” 他好像有话要说。 英微微侧头看着他。 “英,林茜与我有计划结婚。” 那无可避免的结局终于来了。 英由衷替母亲高兴,“你要对她好,你见过我兄弟,现在你也见过我,我俩绝不好相遇(原文如此,应是“相与”吧)。”她两眼通红。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国人都明白这一点。”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带泪。 英问:“为什么越过大西洋来娶一个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个爱尔兰女子。” “她嫁你之后,就成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却回答:“林茜不愿意接受头衔,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点混淆,也许,可以继续当一个艺名使用,两个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么问题。 “林茜将随我到伦敦居住一年。” 呵,这人好过份! 英控制得再好,脸上也露出惨痛的样子来。 “英,随时欢迎你到舍下探访。” 呵,妈妈长大了一定会离开家里。 英泪盈于睫,动也不敢动,生怕眼泪会失礼地滚下来。 忽然之间她明白到春生的话:要做到最好,否则,就辜负了养母一片爱心。 英轻轻对林茜说:“恭喜你。” 她与林利子爵握手。 喝过茶他们很快出去。 英回到书房,泪如泉涌。 这时,璜妮达走进来,帮英抹眼泪。 她一时也接受不来,喃喃说:“一个英国人。” 赫辛在门外轻轻说:“我国吃尽英人苦头。”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外人。 英呜咽:“自此家里只剩我一个了。” 一把没精打采的声音接上:“还有我呢。” 一看,原来是彼得回来了。 “爸。”英过去握紧他双手。 璜妮达黯然回厨房去。 英问:“家里人口越来越少,我们是否要搬到较小一点地方去?” 彼得却这样回答:“怎么可以,他们或许要回来,可能打算探访我们,没有房间,住什么地方?我有能力支撑这个家,你放心。” “我快要毕业了。” “英,直至你荣升祖母,这也还是你的家,欢迎带孙女回来住,他们是我曾孙。” 英忍不住大哭。 朱乐家看到她的时候,英仍然双目红肿。 他细细看她:“是一种新的化妆呢,抑或患眼挑针?” “生命中充满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为她庆幸。” “科学昌明,此刻妇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后,说不定我会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发儿长大了会说话时不要对我说:‘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肤’。” 朱乐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说:“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们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游,你也来好不好?” 英想一想,“邮轮通常二人一房,我与谁住?你,还是朱伯母?” “随你。” 英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朱乐家失望,“你与全世界人都相处得那么好,为什么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达听见了,笑说:“你给小英一点时间空间,先从喝茶吃饭开始,然后才挤一间舱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后,璜问:“小英你要多大空间?” 英回答:“一间校舍那么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缠,像连体婴那么亲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几乎独自住在安宅里。 心情较佳之际她会把手当卷筒放嘴边,大声问:“哈?,有人吗,有人吗。” 大厅激起回音。 璜妮达与赫辛上街买菜去了。 专注做功课时,英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惯性转过头去,“扬,是你吗。” 不,不是他,没有人。 真是写功课好环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头脑清晰,思想几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们这一票学生采用电邮交功课,打完字,一按钮,传到老师电脑去,连卷子都省下。 周末朱乐家会来看她,躺在安乐椅上听耳机看小说谈心事。 第22章 年轻人不好做,凡事从头起,手足无措,小朱说:“不想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头,晃眼中年,除出妻儿需要负担,一无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经很高兴,又盼望有自己温暖家庭,物极必反,我一定会爱惜子女。” “你那样用功,是否第一名?” “对不起,一山还有一山高,有一个来自新加坡同学像神人一般,洞悉讲师肚肠,什么都拿一百分,还有一个子小小波斯女孩,精灵明敏,像小仙子般可爱,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内吧。” “你不争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却功课,还有其他,病后,我成绩反而进步了。” “医生怎么说?” “全身已无坏细胞。” “恭喜你。” “我也觉得值得贺喜。” “医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赠者姓名?” 英摇头,“绝密,也不告诉他手术成功与否。” 朱乐家走近,“咦,这是什么?” 。 “我在搜集与记录领养华裔孤儿资料。” 朱乐家读出来:“北美家庭领养中国孤儿十分普遍,数字直线上升,平均每星期领养一百名孩子,统计已有五千多名儿童被领养,可惜手续繁复,耗时悠长,需等候一年才获批准,费用亦高昂。” 朱乐家说:“我在长途飞机上时时看到欢天喜地的白人夫妇拥抱着黄肤婴儿。” 英微笑,“林茜妈说三分钟之后,她已浑忘婴儿肤色。” “对他们养父母来说,这是真的。” “有些很娇纵,看见华人,会得躲开。” 朱乐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说:“你扯远了,我只是想,他们一星期领养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万多个中国孩子在美洲生活,他们是幸,是不幸,他们长大后又会否回去寻找生父母?” 朱乐家动容,“呵。” 英说:“领养儿童的物质生活肯定比从前进步,他们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长大,但是,连根拔起,到另一国家生活,他们心底怎么处理情感问题?” 朱乐家大胆问一句:“你呢?” “幼时上学放学大吃大喝,又吵又斗,浑然不觉,这次病后心中异常牵挂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现在每年起码增加五千多名身世与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简直可以组织一个同盟会。” “迟早会有人发起吧。” “论资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写一本书:‘怎样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与黄肤’、‘你白人我清人’……这种书一定受主流社会欢迎。” 开始是说笑,后来觉得凄凉,落下泪来。 “他们养父母也很周到,带她们参加聚会,熟悉华人文化习俗,但,那是不够的,现在我知道了。” 朱乐家连忙说别的:“扬最近可好?” “他已忘记我了。” “扬是好汉,他不会忘记手足。” 英毕业那日,连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结了领带来观礼。 林茜前一夜乘飞机自英伦赶到,七时正便起来卷头发。 彼得去接了奥都公在大学礼堂等女儿出现。 璜妮达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说:“英竟大学毕业了,宛如昨日,送她进幼儿班,三岁大,咕咕笑。” 英过去拥抱她。 她双眼润湿,“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这里,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长大了。” “你快结婚生女吧,我帮你带小小英。” 英抬起头,四周看了看,少了一个人。 扬在什么地方? 她不出声,父母都来了,不应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领过文凭,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紧四手。 彼得赠她一只穿学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说:“看,谁来了。” 英抬起头,看到礼堂一角站着名高大黑人。 扬,是她兄弟。 英略觉生疏,又有点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鲁——”说不下去。 英把脸像以前那样靠在他强壮胸膛上一会。 她听见扬说:“我的妻子珍珠。” 英连忙聚精会神地转过头去,她笑说:“珍珠比照片明艳十倍。” 那黑肤女子笑着招呼各人。 这时,英发觉她身边站着一个小小可爱女孩,四五岁大,褐色皮肤,大眼睛,一头卷发,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英蹲下,“你好吗?” 扬连忙介绍:“我女儿罗拉。” 英一怔,结婚不到一年,女儿已经这么大了。 是珍珠带过来的小孩吧。 不过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远受欢迎。 奥都公已经把小罗拉抱在手上,取过英的方帽,戴到她头上,逗她开心。 璜妮达说:“回家吃午饭吧。” 扬问:“有什么菜?” “自助菜:牛排、橙鸭、肉酱意粉、沙律,还有奥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抢着说:“我一认识扬就听说有这蛋糕。” 英知道她这小妹已被挤到第三位置,风光不再,可是只要扬高兴,她也开心。 他们分三架车回到家中。 璜妮达立即与小罗拉成为好朋友,让她在厨房帮手做饼干。 英有点欷嘘,厨房一向是老好璜妮达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样痛爱小英,也不欢迎她到厨房玩耍,今日却对罗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 接着扬又透露一个好消息:珍珠已经怀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槟。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动,她说:“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经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今日再世为人。 璜妮达说:“家里全是空房,为什么不搬回来住?” “我们今晚就走。” 璜气鼓鼓,“有老虎追你?” 扬只是陪笑。 他的双目恢复光亮,带着妻子上楼去看他旧时寝室。 彼得说:“扬没事了。” 林茜点点头,“快成为两子之父,哪里还有时候闹情绪。” “他不打算搬回家来?” 林茜说:“子女长大,离巢,另组小单位,表示我与你成功完成责任,高兴还来不及。” 彼得忽然问:“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语气酸酸。 “很好,谢谢你。” “他不过贪图你的名利。” “也许,我亦艳羡他的勋衔。” 英走去站在养父母当中,咳嗽一声。 “英,你有话说?” “妈妈,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讶异,“你找到工作了吗,你愿意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愿,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奥都公却没好气,“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个人抛在街外,算是什么。” 本来站一旁的朱乐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讨论,璜妮达声音最大。 扬与珍珠坐在梯间一边笑一边听他们争论。 珍珠说:“扬拥有那样好家人你真幸运。” “不幸中大幸。” 珍珠温柔地说:“不,扬,我俩并无不幸。” 扬有顿悟,“是,你说得对。”他搂紧妻子。 这时奥都公向扬招手,“你们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扬下楼来回答:“我俩在伦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阴雾,且看不起爱尔兰人。” “可是妈妈也在伦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会想念这里的阳光。” 林茜说:“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请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儿午睡,英在书房找到扬。 她说:“有一套国家地理杂志印制的立体图画书,可以转赠罗拉。” 扬诧异,“不,那套书是你至爱,且已绝版,你留作纪念,我们另外去买新的。” 英忽然问:“扬,你快乐吗?” 扬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脸边,“我快乐,英,我们已经得到那么多,倘若再有抱怨,简直没有礼貌。” 英泪盈于睫,不住点头。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洁如新。” 朱乐家在书房门外张望。 扬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罗,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舍不得脱下学士袍,穿着它在屋内四处游走。 家人聚拢片刻又散开,屋里只剩英与朱乐家。 朱乐家在看英最近写的一篇报告。 ——“印度社会学家英蒂拉说:‘如果西方富庶国家真正想帮助印度贫童孤儿,不应领养,不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应在本土建设孤儿院、义学、医院,那才是真正帮忙。’ “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吗? “‘不不不,你载我一程于事无补,你应送一辆车给我,并教我驾驶。’ “西方有此义务吗,西方从善心又得到什么? “但是,把不幸儿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该批孤儿的生活水准,有否保障,社会可有统计? “我愿意访问一百名领养儿,作出报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领养的俄罗斯儿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韩国一千七百七十九名,乌克兰一千一百零六名。 第23章 “他们生活如何,怎样适应,有否困难?” 。 朱乐家动容,“英,你应修社会学。” 好话谁不爱听,英露出一丝笑容。 她说:“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绝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严词责备红十字会把绝育药物引进印度赠予贫穷妇女,双方各执一词,吵得很厉害。” “真是难题。” “英蒂拉指摘药物会引致癌症,且绝育不合|奇-_-书^_^网|人权,西方医生反驳贫妇生育过度生命更加危险云云。” “这是一场没有结论的争拗。” “朱乐家,你呢,你怎么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你赞成领养?” “很多领养儿均可健康成长。” “我上周才看到记录片关于韩裔领养儿金回国寻找生母,原来他一共有六个亲兄弟,他长得比他们都高大。” “他会说韩语吗?” “会几句问候语,他最小,家贫,无法养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国家庭领养。” 朱乐家觉得应该改变话题。 “还有什么消息?” “我好同学蜜蜜结婚了,采取传统婚礼,传来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红沙厘,全头鲜花金饰,多么哀艳,手足上画满了并蒂花纹表示吉祥,父母为她付出大笔嫁妆,听说新郎会到美国工作。” 朱乐家点头。 “转瞬间我们已经长大,开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谁都积极,全情投入,不住写应征信,可是人浮于事,一时苦无结果。 终于林茜妈开口说话:“英,国家电视台新闻部聘请见习生。” 英泄气,“妈要用人际关系牌?” “是。”林茜直言不讳。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儿,应该享用这一点点关系,不错我推荐你,但以后成败,靠你能力。” 英踌躇。 林茜温和地说:“英王孙威廉廿一岁生日他祖母为他出一套纪念邮票,那算过分吗,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玛峰才可得到同样待遇呢,与生俱来的权益,何必故意放弃。” 英笑了。 “去,去见主管雅瑟女士。” “妈,当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众,勤工好学。”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拥有金发蓝眼。” “没这种事。” 林茜叹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二十年前,有色人种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领养扬与我,可算创举?” “这毕竟是自由文明社会,个人意愿获得尊重。” 过两日,在林茜妈安排之下,英去见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双猎隼似尖锐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着英,“嗯,我们正需要一名黑发黄肤的标致女郎,依莲杨辞工到美国国家地理会去拍摄记录片,叫我们踌躇,你来得正好。” 英的学历呢,才智呢,实力呢。 “请随阿当去试镜。” 英真想说:主管女士,我不是来应征歌舞女郎。 英在化妆间打扮停当,摄影师一进来便一怔。 这时的英一头黑短卷发贴在头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脸、神情沉郁,气质特别,连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都觉得眼前一亮。 阿当叫她读一段新闻,英用标准美式英语不徐不疾读:“四十五岁柏克莱居民郭斯数年前已领养一名中国孤女,一年前与丈夫再申请领养第二名,亦获批准,郭斯计划稍后飞往中国……”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来观看试镜结果。 她赞道:“你没说英是美人。” 林茜诧异,“那还用说?在任何一个母亲眼中,女儿都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众,比那些嚣张浅薄的金发新闻系蠢女优秀十倍。” 林茜佯装悻悻,“谢谢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发哈哈大笑。 林茜吁出一口气,“什么金发,老了,已经满头白发,只看染什么颜色罢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托你培训小英。” “替我多谢林利子爵的礼物。” 那是一只红木所制精致的首饰盒子。 走后门,送礼品,也不尽是华人的习俗。 领到第一个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达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人到底有无脑袋,你们在想什么?这里油漆剥落,地板霉烂,不知有否冷暖气,只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长住?” 英搂着璜妮达的肩膀说:“记得吗?我来自街头。” 璜劝说:“我知道这里近电视台,这样吧,赶通宵、有急事才到这里休息,否则,还是回家由我照顾,你看你连洗衣机都没有。” “捱不住我会回家。” 璜叹口气。 朱乐家比较乐观。 他四处看了看,“没有风景,窗口对牢后巷垃圾站,屋里有股气味:前任租客养过猫狗?” 忽然觉得脚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小腿。 朱乐家帮英检查床褥,幸好没有蚤虱。 他戏言:“我可以在此过夜吗?” 英一本正经:“太简陋了,将来再说吧。” 英买了油漆,年轻女子自有观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帮她把小公寓髹得焕然一新,添上新窗帘新书桌,炉上煮咖啡,香满室,居然也象一个家。 只是一开热水,水管轰轰响。 同事叮嘱:“独居女子,小心门户,勿与邻居搭讪。” 英早出晚归,像只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医生处复诊。 “小英,你已痊愈,以后,每年来见我一次即可。” 小英吁出重浊的一口气。 “恭喜你。” 英抬起头,“真想当面谢那好心的捐赠人。” 医生一楞,“林茜没告诉你?” “林茜妈知道是谁?” 李医生静下来。 “医生,你也知道他是谁?” “医生当然知道。” “请告诉我。”英用双手按着胸膛。 “英,你已痊愈,我也想把真相告诉你:捐赠者,是你生母,所以没有排斥现象,你安然渡过难关。” 英霍一声站起来,张大了眼睛,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来。 “她看到启事自动出现,英,她救了你。” 英轻轻问:“一个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医生回答:“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与你有那种吻合。”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问:“有地址吗?” 医生答:“我们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追问。” “她有否要求见我?” 医生轻轻答:“没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动走出来帮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来。” 小英看着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医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梦,好似不,我看到有一个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会是她?” “英,我不会知道。” “医生,有可能吗?” “她曾在医院同一层楼住过两天。” “我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对我来说,生母永远没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准备,她未必想与你相认。” “我明白,我曾看过一套记录片:成年女儿千方百计找到生母家去,不获接见,她在她门前叫嚣,用石子掷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觉得成年人做那样的事既胡闹又荒谬。” 李医生答:“那样,我放心了。” 英与医生握手道别。 走到医院门口,才发觉脚步有点浮。 英一出去医生便与林茜通电话:“我告诉她了。” 林茜问:“英反应如何?” “很镇定很冷静,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会去寻找生母吗?”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养,她懂得独立冷静思考。” “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子女长大,你总得放他们走。” “我只想他们快乐,”林茜惆怅,“回到家中,听到呵呵笑声,他俩满屋追逐。” “将来带孙子回家,一定会重演这种场面。” “谢谢你李医生。” 英离开医院双膝仍然发软。 回到小公寓,她从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饮尽,整个人清凉,她坐下来思考。 英有决定了,她打开手提电脑,找到有关网页,她打进四个字“寻找生母”。 。 半夜,睡到一半,电话铃响。 英顺手取过话筒,惺松地喂了一声。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刚才产下男婴,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哗,大个子,叫什么名字?” “约书亚。” “好名字,扬,真替你高兴。” “我现在要通知妈妈及岳母。” 扬挂上电话。 原来所有亲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觉得安慰。 英拨电话把好消息通知璜妮达。 璜哎呀一声,呵呵大笑,连声感谢耶稣。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与璜妮达商量大计。 “送什么礼物?” “现金最好,由你亲手送上。” “说得也对,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