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情缘》 第1章 《夙世情缘》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水玲珑。当今最红女星。现在法国拍广告片。”老沈道。 我皱皱眉,拿起她的照片。 她有一双玲珑俏丽的眼睛,水汪汪,长发卷卷遮着半张脸,嘴唇很薄,鼻梁高挺。 遮了半张脸,我看清楚花穷人,况且加了柔镜。 我对老沈说:“不晓得算不算美,只能说:化妆浓淡适宜。” 老沈强调:“她是美人,真心话。” “肯定我以脂助你?我无采访经验。”放下相片,我对他说。 “但你的优点,没多少人可及。”他扳着指头,数:“一、你有学识,水玲珑只对她认为有学识的人客气。” “她自卑。” “老兄,”老沈望着指头,继续拍我的马屁:“你俊朗,很少女子会抗拒俊郎的男子,你占便宜。” 我哈哈大笑:“由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已习惯了这种赞美。” “你背景良好。” 我说:“你不是在挑间谍吧?” “没有人知道水玲珑的身世,她成名以前的经历,是新闻界追查的目标。”老沈抽出香烟,吸着。 我感兴趣的望着他。这个中学时代的老友。 一直吊儿郎当,大学时因狂追一个女讲师而“成名”。毕业后进报馆做事,接着筹办出版社,现在是七本大型刊物的社长。 “我们的刊物用量很好,有两本打进国际市场。”他把放在面前的一本刊物打开,这本刊物以十三种文字发行,不简单哩!“中外读者不少对她有兴趣。” “她工作态度一流,演技好,瞧那张脸,有与生俱来的冷峻幽雅,那种韵味,中国女星中未曾一见。” “你迷上的了。”我相信。 “如果你现过她,你不会笑我。” “这个圈中的女子,来来去去,不外如是,观众一时热情,她们便红起来,观众变心了,她们没落。” “水玲珑与众不同。” “没见过例外。”我淡然一笑,再次拿起水玲珑的照片,摄影技巧是一流的,我也是一个业余撮影好手。 “段君,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把她的身世发掘出来,我的杂志会因此声誉更隆,站稳世界杂志出版行列。” “真不择手段。” “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我们要报道大众有兴趣的人物。” 我沉思。 “而且立场坚定,段君。 “我要所有的报道都是正确的。” “有尝试过找她吗?” “每次都被他的经纪人挡架。” “她受制。” “也许。但她是天之骄女,如果她首肯,经纪人不敢说半个不字。段君。你接触她。” “有可能吗?” “有,你有办法。” 老沈笑嘻嘻。“费用敝社支付,你可以用各式方法接近她,游说她把自传卖给我们。” “这是你的真正意思?” “如果她无意写自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试探过她无意写自传,那,由你来写,把从她那儿得到的资料,发而为文,可以让她知道,也可以不让她知道,反正发掘了资料后,如何处置,她已不能控制。” “我明白,叫我出卖她。” “别说得那么严重,多家出版社做着同样的事,我只在另僻蹊径。”老沈捺熄了烟斗。身子前倾,望定我。“段君,真实报道,我们本着良心办事。” “老沈,真有你。”我大力拉着他的肩膊:“你仿佛做着一件伟大的工程。” “说真的,如果由别的捷足,效果可能极坏,也可能有损水珑胧的声誉,但我们不,我们真心帮她,只要独家让我们发表,她的一切,保证是真实的,最美好的。” 我摇头,笑对这位老同学说:“最真实的,未必是最美好的,切莫糊涂。” “所以,”老沈站起来:“非找你不可,此计划构思了很久,一直等一个适合的人,要是你尚未回来,又得搁置一段日子了。这次你从法国返回,水玲珑又到法国拍广告片,灵机一角,把你俩联想在一起。” “真奇怪,这么红的女星,竟没有留意。” “你只埋首那四家店子。” 我点头:“也足够我忙了。” “说真心话,我多么羡慕你。” 老沈舒服地把身子缩进软椅,侧着头,说:“心想事成。” 我打开他桌上的一盒喉糖,取了一颗,老沈忙递过香烟,我婉拒,把糖果放在口里,含着。 “哈,”老沉重新跌坐回软椅,笑着说:“忘了你是医生,医生都反对抽烟。” “我不是医生,我是一个古董表商人。” “所以说羡慕你,弃医从商,头头是道。” “值得羡慕的,是我能依着自己的道路走,当然,有体贴的家人也是我的幸运。” “如果毕业后,你行医,也一定是一位好医生。”老沈说。 “我决定做一个快乐的古董表商人。” 我说:“从小对古董表的酷爱,推动我事业的抉择。” “她不容易完成医科,段君,我不明白你。” “家父说男儿要有一技傍身,医生是受尊敬的专业。” 我喃喃道:“成长后,我追求做一个快乐的人。” “今如鱼得水。”老沈说。 “你也一样,”我道:“进中文系的第一天,你已经说,他日做不成作家便做跨国出版业的老板。” 老沈点点头:“光阴似箭,毕业至今,一晃三年。” “三年的成绩骄人,多少人羡慕你。” 老沈道:“此地不会埋没才华。” “看来应该喝一杯庆祝。”我兴致勃勃的说:“来,到外面去。” “别忙,我们的计划如何?你是答应了的,不能推辞。” “唔——”我故作犹豫。 “正好测验你的魅力。”老沈斜着眼:“而且,你的写作能力一直很强,别忘了初中时作文比赛,你我一度是双冠军,你说过将来要做作家的,这次——” “算了,老沈,”我笑着打断他的话:“高帽子省省吧,激将法也请收回,我只是想,这将要花我多少时间。” “我没空陪伴令表妹?” “她人早到了纽约。” “噢!难怪阁下第四家店子要开在纽约,原来有公私两因。” “与她无关,纯因业务所需。” “不必解释,我只对阁下与水玲珑的事感兴趣。”老沈拿起外衣,说:“来,到外面喝一杯,再详谈。老同学,一切靠你了。” “责任重大。”我笑叹:“看来无拒绝余地。”披上外衣,我们离开老沈的办公室。 这一夜我们谈到很晚,老沈不停诉说他的理想,他的事业。 爱情?他耸肩:“曾经沧海难为水。” 传说远方有一块石,名唤三生。 上面刻了世间男女情缘,一切悲欢爱恨。 不能否认,我曾有过迷惑,当我少年时。 ——茫茫天际,我的名字与谁并列? ——宇宙无穷,谁掌姻缘错合? 及至成长,我是一个理性的医科生,不为不可测的事烦恼。 只是我的童伴,勇泳情海找寻答案。 我与老沈是同一环境中长大的,感情非比寻常。 我的第一封情信,不是写给心仪的女孩子,是写给老沈的女友,他的情信一度由我撰稿。他狂追女讲师,失败,夜夜,我从酒吧把他捡回来。 那阵子,他常常哭,男人大丈夫,我说:“老沈,别窝囊。” 他很不以为然,总是望着我叹气:“你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遗憾,段君,你未曾深爱过。” 是吗? 也许他所说的是真的,但,我不知道遗憾和幸福在哪里。我生活平静舒适,身边从来不缺女朋友,到了适当时候,结婚生子,开一列古董表店子,与全世界喜欢古董表的人联系,一切有计划。 小小的心愿,我想念能够实践。 再不回医院去,冰冷,凄寒,一张张悉苦的脸。 病人如斯信任我,我焉能告诉病者,医生也有软弱的时候?医生不能挽救人的生命。 我常向我的同学引述这两句话:“上天主宰人的生死,医生负责收费。”同学们默不作声。 同学间也有杰出人才,成就非凡。 但我决定追寻我的快乐,做一个逍遥的小商人。 我喜爱古董表。 父亲说:“如果你真的考虑清楚。” 母亲说:“何必呢?干巴巴的读了几年。” 医科毕业并不容易,开始的时候,我也相信一辈子是医生,后来,终于明白,平庸的医生不妨少一个。 能力范围内,不妨做自己比较喜欢的事,第一家店子开幕时,母亲说:“办不下去时,再回去行医也是可以的,是吗?”虽然担心,但她并不阻止,可幸的是,店子业务愈来愈好,第二家店子设在中环,老沈给我找了个名人来剪彩。 “宣传嘛,一定要。”他说。 那天拍了很多照,那位名人,著名的银行家,把他的明星女友也带来,这位全身古铜色的小姐,仰着伊士曼七彩的化妆脸。问:“什么时候开第三家?” 我答:“计划中。” “在哪里?” “kingsroad。” 她把嘴巴呶成小圆型,说:“英皇道很长,近北角还是鱼涌?” 第2章 我答:“近antifuarius,在伦敦。”是的,我第三家店子开在伦敦。表妹到纽约前,我的第四家店子开幕,她抵达时,看见我,开心不已,在店子里转来转去,说:“看古董表,不一定要到gallery了,我会带我的同学来。” 她是一个愉快的女孩。 但,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从不把她归入女朋友行列,除非有意娶她为妻,否则,我永不碰纯洁的女孩。 尤其是亲戚。 我跟沈礼道:“省得一生困扰。” 老沈耸耸肩,他总是耸肩,我不欣赏这样式习惯,但出现在老沈身上,我又可以忍受。 “朋友是旧的好。”老沈拍着我的肩:“段君,这个忙你帮定了。” “你要教我采访技巧。”我笑:“然后支付采访费。” “当然,早说过费用由敝社负担。” “要不要再到法国去?”我说:“下月我将因事到巴黎,如果因利成便,那表示我省回一张飞机票。” “哈哈!”老沈夸张地干笑两声:“阁下倒会计算,可惜水玲珑下周回港,逗留十八天,你有十八天时间游说好,为敝刊物提供独家资料。” “她真的会使你发财?” 他眨眨眼:“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你将是全球瞩目的作家。” “作家这么容易做,显然无价值。” “试试看。”他语气充满挑战意味。 我与老沈分了手,抱着一大叠水玲珑的资料回家。本周内要恶补。 才进门,电话铃响了。 这是秘密电话,意思是指有少数人有这个号码,我连忙接过,是母亲:“君,这么晚。”看腕表,凌晨一点。“我已打了多次电话,明早一定要回来。” “有重要事?” “接机。” 我摸不着脑际,谁这么重要,劳烦母亲大人深宵来电话叮咛?我问:“何方神圣?” “大姐。” “她母亲是我的金兰姐姐,她便是你的大姐。”母亲道:“我与她母亲感情甚笃,她的女儿一如我的女儿。” “没听过有一个金兰姨母。” “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见她了。”母亲叹气:“明天慢慢告诉你。” “我该什么时候回家?” “八点,准时到,一起到机场。” 我应着,母亲收了线。 我把水玲珑的资料搁在一旁,先到浴室洗澡,母命不可违,得准时起床。 岂料才躺下,电话铃又响。原来是表妹苹果。 “喂!”声音清脆,一听便知道是谁。 “表哥,你睡了吧?你的声音听来很精神。” “如果睡着了,这下子吵醒我,不宰了你才怪。” 我最痛在熟睡中,被无聊的人弄醒,当然,苹果不是无聊的人,她是我的小妹妹,那在纽约“游学”的家伙。 她嘻嘻笑:“来啊,宰了我,快来。” “小鬼,有事快说。” “没事不可以打电话来吗?” “九流电影的对白,小姐,别来这一套。”我夸张地打个呵欠。 “这么烦躁,肯定身边无美相伴。” 她又嘻嘻笑:“可有猜错?” “有美相伴,电话会被挂起来。”我笑:“避过你这等败兴的家伙。” “那电话不通时,便知道你身边准有人。”她幽幽的说:“我会明白。” 这丫头。 “有事请说。” “挂念你。” 我轻咳一声,总比不搭腔的好。 “你可有想念我。” “功课忙吗?” “不忙,我一天廿四小时有空。” 我耸耸鼻子,暗叹一声,看来今夜难得安眠。 苹果声音充满愉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顿了一顿,等候我的反应,我以极好奇的语气问:“什么好消息啊,快告诉我。” “你猜一猜。” 我躺在床上,含糊的说:“快告诉我,心急死了。” “我很快和你见面了。” “是吗?” “你开心吗?” “开心,”蓦地想起,她人仍在纽约呀,我问:“怎么和我见面?” “我回香港。三天后。”她的声音很雀跃。 “不要上学吗?”我弄不清楚。 “请假,学校没问题。” “你哪家学——”最后还是把那个“店”字咽回去,转口问:“有特别事?” “有。” 她不作声,分明是想我追问。 惜睡魔已爬进体内,我拿着话筒的手快要垂下来,索性说:“坐稳机,拜拜。”收了线,把话筒搁起来。 睡得烂熟。 一定是酒精之过。 老友碰头,总嫌千杯少。 第二天起来,朝壁钟一望,天!九点。急急跳起。先拨电话回家,都外出了。 暗叫一句“糟糕”,老妈一定十分生气。 很快回到父母的家,用钥匙开了大门,屋内静悄悄的。 开了一杯蜜糖茶,舒服的靠在沙发上,正盘算着如何应付母亲的教训。 父母已接机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赵翠薇。她的腮骨和颧骨都很明显,样子很有性格。 “来,先休息。”母亲把她“扶到”沙发前。 “王阿姨,你请坐。”赵翠微回身道。 父亲道:“大家都坐。” 佣人奉过茶母亲忙交代做点心。 赵翠微一直呼父亲:“段叔叔。” 对我,母亲道:“君,你该喊一声大姐。” “我倒无所谓,但赵小姐可能不喜欢那‘姐’的称号。”我笑,问赵翠薇:“是吗?” 她大方的笑笑:“就喊大姐好了。” “叶兰可好?”母亲热切的问,叶兰是大姐的妈妈,母亲的知已。 “就是身体差一点。”赵翠薇打开手袋,拿出一个信封,递与母亲。 一封信和两帧照片。 我俯过身去看,照片是同一个人,一个穿旗袍的年青女子,样貌与赵翠薇有几分相像,我知道,这便是叶兰。 母亲看完又看,边读信件边掉泪。父亲移坐到她身边,手臂轻拥她的肩。母亲看完信交与他。他接过,默默的看,半顷,把信折好,交回母亲的手。拥着母亲的肩膊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一种慰安,一种关切。来得那么自然,完全无须言语,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做儿子的,也看得呆了。 我轻轻的喊:“妈。” 母亲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对一旁出神的赵翠薇说:“就住在这儿吧,反正有地方。” “我得租房子,但打扰三数天,恐怕是免不了。”赵翠薇说。 “何必租,就住这里好了。”母亲道:“这里也静,唯一的儿子也不住家里。” 我朝父亲扮个鬼脸。 父亲只是笑,他是个开明的父亲。因为他的开明、了解,和给予的充分自由,我常猜测他年轻时,必定也是一个不羁的人,要不,便是备受压迫,身受其苦,不肯再压逼下一代。 每次我问他总是说:“你狂。” 我没有时间狂,我忙,和所有长大了的子女一样,我们都“忙”。 我与父亲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佣人已把点心摆好。母亲开心不已,不停为赵翠薇添点心,又不停的说话,都是好友叶兰的种种。父亲明显被冷落了。但他如此欣赏——欣赏母亲说话的神情,适当时间为她斟茶。 我爱我的父母,我爱和谐温馨。 吃罢点心,我得回店子去了。 “段君在哪里办事?”赵翠薇大方的直呼我的名字。 我奉上名片:“大姐,请指教。” “古董表?”她淡笑:“好营生,且雅致。” “那得看经营的,是什么人。” 母亲白我一眼:“别忘晚上回来吃饭。” 我吹一下口哨,离开了家门。 回到店子,蓓娜趋前,她是我的好助手。 “段先生,你的一位好朋友来了。” 我边走进办公室,边问:“谁?” “沈礼先生。” “这家伙,昨夜才分手,今天又来了。”我摇头: “看来这份采访的差事,甩不掉!” 我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每次回到那儿,我都有自豪感,创业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赤手空拳,总算有一点点成绩。 推开门,果见老沈在等候。 “哪里去了?”见了我,他紧张兮兮。 “答应了你的事,绝不会黄牛。”我道。 “水玲珑提早回来了。” “好哇,请她来见我。”坐在办公椅上,我笑着说。 “你必须马上开始。” “她的资料尚未悉补。” “争取时间。”老沈道:“我查到她的下榻处,快!” “我刚回来哩。”按下对话机,请蓓娜给我送来两杯咖啡。 “我们不赶快,被人捷足先登了。” 对送来的咖啡,老沈一点兴趣也没有,一叠声的说:“事不宜迟。” “你暗恋她了。”我呷着咖啡,眯眯眼看他。 “别拖延,你这家伙。”他居然有点生气。 “真气已动,证明我所说甚是。” 沈礼从公事包裹拿出一本小册子奇*书*电&子^书,递与我:“她的地址抄在这儿了,阁下最好火速行事。” 我接过,翻阅着。 “好不容易查出来。” “见过她的人没有?”我问:“什么时候到香港的?” “昨天,昨天从巴黎回来。” “你见到她了?” “不,没有人见到她。” 第3章 “怎么晓得她在香港?” “我们见到她的经理人。” “挡驾大臣。”我看着小册子的记载,她住在浅水湾。 “不难找。”我道。又不是火星月球,月球也有人登陆了。 我奇怪老沈如此紧张。 “明儿我会找她。” “明儿?马上好不好?”老沈跳起来。 “大老板,我尚有公事要办,总不成为了当个业余揭秘家,正经事儿也不管。” 我那揭秘两字加重了语气,老沈气得直瞪眼。 “段君,如果你不尊重自己的工作,别人如何新生你?” “真严重了。” “你答应了我的事,希望圆满办妥,地址资料送到你手上,喜欢什么时候行事,随便你了。”他有点负气,起来告辞。 “老沈!” 他不理,开门要走,忽又回头,一顿,说:“我是很重视此事的。” 我刚才的态度有点过分了,原以为开玩笑,想不到他如此认真。 这也正是他成功之处吧。 对工作认真是他的优点。 我上前,正色道:“尽力而为。” 他宽容,和我道别:“看你啦。” 目送老沈离去,我重新坐回办公椅上,细看他写下的资料。 水玲珑与她的经理人住在一起,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经理人亦步亦趋,一般人难以接近她。 “看来比王妃更矜贵。” 我摇头,翻那经理人的资料。必须先了解这个角色,这具操纵着一颗国际明星的女人叫白冰。白冰原本是一家跨国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发掘了水珑玲后,索性连创作总监也放弃了,专心做水玲珑的经理人。 “我喜欢创造,包括人的命运。”这是她的名言。 然而,受国际瞩目的,不是白冰,而是水玲珑。 我拍拍脑袋,这份差事很不好做,但,兴趣却来了。 合上小册子,我构思,如何开始第一步? 我看腕表,五时一刻。 看着她们的资料,一看就是整个下午。 ------------------ 第2章 职员先后下班。我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我为自己再冲了咖啡。决定留在办公室继续构思采访大计。 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 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前铺走去。我店的玻璃门已关上,刻花铁闸亦已落下。门外挂了“休息”的牌子。 店外有人张望。 这情形是常有的,路人或来迟了的顾客喜欢在饰柜前伫足。我们展出不少好货品。 正待转身回去,那女客又在打门。她一手拉着铁闸,一手轻敲玻璃,向我点头。 我礼貌地指指挂着的“休息”的牌子。 她摇摇头,仍在敲门,眼神焦灼。 我开了门,隔着刻花铁闸,对她说:“我们休息了,明天九时请再来。” “先生,我想买表。”她说。 “职员下班了,明早请再来。” “明早,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清脆,语气带着恳求:“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 是游客吗? “先生,请帮忙,过了七时,我什么都买不到了。” 她急得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似的。好吧,反正店子也是做生意,何妨与人方便。 我轻轻托起铁闸,她弯身进来。 “如果我也下班了,你一样买不到。”我说。 “那,我只有买钻石,对户的珠宝店尚未关门。”她走到饰柜前,俯身细看,穿着小圆领上衣的她,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粉颈。 我亮了店内的灯。 “都是名贵的古董表?”她问。 “可有心目中的货品?” 她摇摇头,坐在饰柜前的椅子,目光游走着饰柜内的一列列表。 她并无目标。 凭经验,我知道这位女客对古董表并无认识。很多顾客都一样,要买,是因为潮流,古董表的价值近年暴涨,有人以它作了身份象征。 也有人刻意买来保存。表的艺术、文化,他们不关心。 我轻咳一声:“要不要介绍?” 她点头,目光仍在饰柜内。 “自用的还是送人?” “送人。” 我走进饰柜后,开了锁,边问:“收礼的人,是男的还是女?” “女。” 她的头垂下,秀发拢了一只髻,灯光下,我看到粉颈上幼幼的汗毛,她如此全神贯注,收她礼物的人,必是她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我取出了一个圆型女装表。 她看着,拿起,问:“这块是最好的?” 我看她的手,纤长、白皙,左右皆无饰物。 她拿着手表端详,那手挚、神情,完全是一个外行。 如果没猜错,她对首饰也毫无认识。 但见她抬头,一张素脸娇憨可爱,她眨动大眼,问:“贵的东西通常较好。” “当然。”那是真话。 “我不懂,先生,请帮助我。”妙目带着诚恳。从商多年,几乎一眼已能看出面前的客人是何身份、职业、出手,但对目下这位姑娘,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她的来路。 “先生,请给我挑一只好一点的。”一副信任的态度。 她不知道商场险诈,我告诉她拿着的一块是最名的贵的了,也是可以的,但,我却不忍心骗她。 长得好看的女孩通常都占点便宜。 “价钱贵一点无妨,只要货色好。” 我取出一只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她看看,仰头问:“怎么没有钻石?” “你要镶石的,也是可以。” “不,就这只好了,你介绍的,准没错。”她浅笑,把表放在腕上比试。 “好看极了。”我说。 她把表放下:“请替我包起来,包得精致一点,送人的。” “怎么不为自己选一只?”我取出印上敝商号的盒子,把表放好。 她甚至没有问价钱。 我包装好了手表,并在礼物纸上放一只小小的丝蝴蝶。她开心极了拨弄着。 好像一个看着好玩玩具的小孩。 “小姐,这只表,算便宜点,七万港元。” “原价是多少?” “接近八万块哩。”我说。虽然,我在三藩市的旧货摊中购入时,只花了八百美元。 “你还是收足价钱的好,营生不易呀。”说着她打开随身的大手袋。我微感讶异,竟有这样的客人。但,便我更诧异的,是她付款的方法,她不是掏出信用卡,也不是银行支票,而是现金,一大堆钞票,用一条白底碎花的丝巾裹着,她把丝巾解开,抽出了其中一捆,自行数着。 看那堆钞票,少说也有十多万,我背心一寒,希望不是打劫得来的。 她笑盈盈的,把一叠钱推到我面前:“八万块,先生,请点一点。” 我细数一遍,都是千元钞票,以鉴证灯逐张照看后,我点头:“谢谢光临。” 她愉快的把余钱再度里好,连同古董表放回手袋中。举头一望店子的壁钟,叫起来:“噢,时间快到了。”匆忙把手袋挂在肩上,走到店门前。 我快步以匙开门,她低声:“谢谢。” 看着她离去,我忍不住:“小姐,小心。” 她回报一个感谢的笑容。 “要不要代招街车?”我担心她一身财物,还是一个单身女子呢。但话出后,又觉得过份热情,说不定她以为我另有居心,毕竟她只是一个顾客。 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陌生人的善意的。是以,她没有答腔后,我也不再多说,回身把店门锁上。 她的背景远去。 有千百种顾客,这样的一位还是首次遇到。 也许我该问问她,怎么会选中这家店子,要买“贵”的手表,敝店对户便是珠宝表行。如果她再来的话,一定要问她。可是,她会再来吗?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子。 返回办公室,白冰的资料端端放在桌上,一再提醒我的任务。我把资料本子合上,决定明天开始工作。 这一夜,八点羊回到父母的家,两老很高兴,尤其是母亲,位着我和翠薇大姐说个不停。都是她年轻时,与大姐母亲的事,琐碎、温馨。 “真正的友情历久弥新。”饭后,父亲与我在露台聊天,对我说:“母亲很久没如此开心了。” “我希望翠薇大姐不要搬走。” “我们也想你别搬开,成功了吗?”父亲幽默的说。 我笑笑。 “何况翠薇是人家的女儿。”父亲叹息。 “爸爸,你明白,我是一个喜欢独立的人。” “我明白,君,你的决定父亲从来没有阻拦,我对我儿子有信心。” 我的手臂绕着父亲的肩,心中一股暖流。曾几何时,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小小的腿踢着他的脸,小手在空气中乱抓,父亲纵容的亲我吻我,他教我读第一课书,唱第一首歌。我在母亲的怀里安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父亲给我说故事,讲道理,我长大了,他也老了,父子感情更深。 垂眼,我看到父亲的白发,微秃的头,岁月如流水,那个骑在人肩膊的小男孩,已长得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君,把你的爱侣带回来。” “我晓得。”我答:“如果有。” “有问题不妨与过来人参详。” “我知道专家在哪里,”父子相视一笑。他是我父,我师,我友。 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第二天,开始我的“采访”工作。 车子来到浅水湾,我依老沈的资料,在水玲珑的下榻处“巡视”。 第4章 三层高的复式洋房,花园、泳池,应有的设备看来都有了,倒未悉我要找的人什么时候露面。 我停车张望,但见重门深锁。 以汽车上的电话找沈礼,此人尚未上班,我留了话,把车子绕到屋后观看。 静悄悄。 露台上也没有人,腕表指着十点,恐怕佳人尚未起床,我想我是来早了。再把车子弯到前门,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停好,我决心等。 水玲珑不接触陌生人,但白冰人呢。 我等的是白冰。如果她能主宰水玲珑,那与她交往更直截了当。只要能完成任务,我找的是谁,老沈才不会理会。 开了收音机,寻dj噜噜嗦嗦的说着人家听了十次的西洋笑话,我摇摇头,转了台,这一个台的dj小姐正和听众通电话。 “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到电台给你呀。” “之前呢?” “扫地。” 我打个呵欠,这样的电台节目,最大的意义,是向听众诠释什么叫“无聊顶透”。 蓦地,目标出现了。 我精神一振。 一辆白色汽车由水玲珑下榻处驶出,驾车的司机穿着制服,而后厢—— 我急忙踏油,尾随那辆车。后厢坐着一个女人,戴一顶阔边的帽子,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也教我心跳加速了,无论是她白冰或水玲珑,这下子也跟上了再算。 直到酒店咖啡座。 她独自一人。 我在她不远处,选了桌子坐下。 她向我这边望来,目光很快又溜了开去,在找人吧。 我喝着我的咖啡,盘算着。 此人不是水玲珑,我看过水玲珑的相片,虽然相中人加了柔镜,但侧面轮廓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她是白冰。 成熟、精明,完全和老沈资料显示的一样。她一双妙目又向我射来。低头半晌,我已有与她招呼的话题。正要站起来,忽地侍者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先生,白小姐想与阁下一谈。” 我一愕,望望白冰,她正朝我浅笑,我啼笑皆非,早一秒钟还在盘算如何与她交谈,这一秒钟她已请我过去。 我站起,来到她的桌前。 “请坐。”她道。 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白小姐?”我伸出手:“有何指教?” 她的手与我轻握,微笑看着我坐下。 “有何赐教?”我重复。 “正是我想问的。”她说着,燃起了香烟,望着我:“一直尾随,当有事赐教了。” “这咖啡座是公众地方吧?” “当然,浅水湾大道也是公众地方,在下住后前的路口也是公众地方,甚至阁下停车之处的大树,也属公众所有。”她气定神闲的说。 原来都给她看到了。 “舍下的保安尚算严密。”她吐着烟圈,维持着一个优美的坐姿,从容的说。 我呷着侍者由原桌搬过来的咖啡。 “有何赐教?”她模仿着我的语气,目光如剑,盯着我的脸。 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轮到我表演了。 “既然都让白小姐看见了,在下也不必隐藏,白小姐一手发掘瞩目的女模特儿,使水玲珑名扬国际,我想单是一个女的,未免单调,何不多训练一个男的?白小姐,我是自荐来的。” “你?”她打量着我,半晌,道: “荐谁?” “我自己。”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身型、风度、外貌,都是一等一人选。” 她嘿嘿地笑。 “我有信心使自己和白小姐的名声,在国际上更响。”我扮成认真的样子,肚子里也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来。 “贵姓?”她捺熄了烟,问。 “段。”我答:“君。” “让我告诉你,我不介意别人在我面前的说谎,但介意他的谎话说得不到家,要骇我,便认认真真的骗去,教人一眼看穿,委实不尊重。” “谁说谎来?” “阁下衣履光鲜,驾驶名贵房车,手腕上的三十年代医生表,全港不超过三只。居移体、养移气,一身风度来自良好的出身与环境,这般来自荐,教我相信吗?” 我惊异她的观察力,有实力的“江湖人”果不同凡响。 “肯说真话最好,咱们也可交个朋友,若否,也由你。”她说得干净俐落,斩钉截铁:“以后最好少骚扰,两方方便。” “我倒奇怪,有良好出身及环境的人就不可以做模特儿。” “阁下事业成功。”她瞟我一眼:“在竞争剧烈的社会,出人头地不易,既获得成就,何以抛弃?要在其他行业冒险,也不必选模特儿。” 她的声音是冷冷的,但表情却是一派亲切。远观的人大概以为是情侣聊天或老友聚旧。 我笑。 “怎么了,开心快活人。” 我举起咖啡的杯子,对她说:“让我以咖啡代酒,敬白小姐一杯。” 她的目光写着问号。 “我是一个写稿人。”我坦白:“真正的目的是做篇独有的专访。” “何不是直接联络?” “你肯接受访问吗?” “我有接受访问的,你如是圈中人,不会不知。” “我不是写稿界,我是一个商人。这是我第一篇专访,不想与其他人雷同,重复三三两两的问题,我要作忠实报导,也必须忠于自己的感觉,在府上外面徘徊,跟着你的车子,都是一种真实生活的观察,你请我到这张桌子前,我正考虑如何过来招呼。” “已经坐在我对面了,请开始。”她道。 “你肯接受我的访问?” “你想知道什么?我如何发掘水玲珑?为何她的身世如谜?我是否控制着她?用什么方法?” “不,我不想再听一千零一次的相同答案,我只想知道,何以你挑了这么艰巨的工作来做。创造人的命运!真正成功的,是你,不是水玲珑。”我盯着她:“还有你失败过吗?在创造命运的过程。”她望着我,默不作声。 她既要我认认真真的骗,我便认认真真好了。说话的技巧我不差:一百句话中有九十九句是真的,只有骨节眼儿那句是假。我的一翻话,九十九是真的,我确是写一篇专访,但最终的并不是她。可是,我对她的兴趣不低于水玲珑,要写好水玲珑,必先写好她。 我对面前的女子道:“白小姐,我的稿子将异有其他。” 她微微点头,面色和缓。在我眼中,这阵子的亲切表情,才是真正的亲切。 “你是那家报社的?” 我把老沈的卡片给了她。说:“沈礼是老同学。” “七本杂志的出版人。”她道。 “你认识他?” “是见过的,”她伸出左手接过卡片,刚才抽烟,她用右手,左手一直放在左膝上,这下子伸出来,持着卡片细看。 我看到她手腕上的表。 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 太熟悉了,昨天才售出一只。是同一只吗? 我侧着头,看她的表。可惜很快,她把卡片放进手袋。 我抬眼。她已从手袋中拿出一张请柬,说:“你是唯一被邀的外人。” 我接过。一周后在白家的宴会。 “宴请一位荷里活的大亨。”她说:“欢迎来增光。” “委实荣幸。” “希望你的稿子写得出色。”她和颜悦色:“我欣赏像你这样的人,沈先生有一位好帮手,事业必更上一层楼。”她手按在手袋上:“有事,要走了,你的专访,答应让你完成。” “太好了。” “宴会的日子,务必光临。” “当然。”我站起来,目光又落她的手腕上。 “再见。”她看一看表,举步。 我乘势的说:“白小姐,你的手表真漂亮,款式独特。” “是的。”她看看腕上的表,浅笑:“送的人有眼光。” 别人送的,会不会是她?昨天匆忙来购表的女子?她是白冰的什么人?目送白冰的背影,脑海里泛起,是有一张看来如此天真的脸,带着一大捆钞票来购物的女郎。 晚上,我致电老沈,报告今日行踪。 他兴奋不已,在电话那头追问:“那白冰难不难相处?” “你不是和她有往来吗?”我道:“人家一下子叫出阁下大名,知道阁下业绩。” “我是说她难不难相处,你胡扯什么。” “聪明、精明,说话斩钉截铁,有一统所谓女强人的本质。她整个人是好看的,成熟、成功的女人,自有她的气派。” “她对你似乎另眼相看,一般记者不会在邀请之列,段君,给我拍些宴会的独有照片回来。” “三句不离本行。”我道:“她可没有答应让我拍照,这回别杀鸡取卵。” “你看着办,把相机带去,说不定得她欢心,什么都依你。”老沈打个哈哈:“我一向佩服自己的眼光,今回又是找对了人。 我没再与老沈闲聊,赶紧“温习功课”,快要见到水玲珑了,她的资料仍未悉补。 其实所谓资料,只不过是一些广告照、新闻花边、各方评论,她个人身世如谜,别人如何猜测,她就是缄默。 各种角度的照片都有,这女人确有迷人本领,眼神老是一片茫然,永远没有焦点,散散闲闲,别有系人心处。没有一帧照片见笑容。冷傲而落寞。妆很浓,都是用冷色,那些照片予我孤清的感觉。 不过,水玲珑能够走红,大概不是纯靠包装吧,她有所有走红人物的特点:脸孔有亲切感,那种亲切,并不是随时可以接近的亲切,她是另一种:看来熟络,永不拒绝,就像一个站在远处的老友,你捉不着,摸不到,但只要看到,你便安心,她有这个魅力。 第5章 看着她的玉照,怜惜、体谅、仰慕,一古脑全涌上来,这个女人,天生的要做大众宠儿。 看起来,更仿佛有一点点面熟,我笑,这上形象真厉害。 随手抓过带在身边的,白冰的资料,水玲珑是谜,白冰是制造谜面的人,而我,段君,哈哈,在下将是一个解谜人。 左手拥着水玲珑的照片,右手抱着白冰的资料,我进入梦乡。 等着下周的宴会,望日子快点过去。 如果再见白冰,好不好问她手上的表是谁送的?那个送表的人在哪里?我在思索着,偶尔反问:“段君,到底你想见的,是白冰还是那个女郎?”都想见吧,坐在办公室,我常常“沉思”。蓓娜发觉了,笑:“波士,这几天心神不属,所为何事?” “女人。”说罢,我大笑。 蓓娜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世界变了,谁有那个魅力?真要开眼界。” “几个女人造成的魅力。” “哦,原来多角恋爱。”她来一个“恍然大悟”状,道:“你花心。” “男人都花心,而且好色。”我说。 “倒坦白。” “所以,千万别暗恋我。” “呸!”蓓娜啐了我一口,宾主相视而笑。 我与我的同事相处愉快,并无隔膜,每天带着愉快的心情上班,经营着的,又是最喜爱的玩意、事业,没有比此更遂心了。 我庆幸当年的抉择,如果留在医院,一定没如今逍遥。 案头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宴会的日子到了。 ------------------ 第3章 沈礼在清早挂电话来:“别忘了,给我拍照、找资料的事。” “尚有何交待?”我没好气。 “代我问候白冰。” “说道沈某人很倾慕她,渴念她,可好。” “段君,你的毛病是什么都当作嬉戏,认真一点可不可以?”老沈的教悔又来了。 “当然可以,现在我要认真打扮了奇*书*电&子^书,请阁下收线。” 把一只袖珍相机放在口袋,吹了吹口哨,按址赴会。 转入浅水湾,白冰的寓所灯光灿烂,几辆车子正缓缓驶进。 我尾随,进入私家路,穿制服的仆人迎上,下了车,拿出请柬,被请到屋内,车子另有专人去泊,但见白府金碧辉煌,好一片繁华热闹。 入门处有一张桌,放了一列银色的小纸盒,结以丝带,非常别致,旁边另有一只银盘,盘上有各式名片,是到会者放下的。 两位笑容可掬的少女,给我递上一个小礼盒,我接过,也掏出了名片,放进银盘。 小礼盒拿在手里有点重量,这玩意倒也新鲜,我随手放进口袋。 左袋有扁身袖珍相机,右袋有小巧的纸礼盒,我吁一口气,自觉好笑。 中外宾客数十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找寻白冰的倩影,却见不到她。 她是女主人呀。 对了,她说这晚会是宴请来自荷里的贵宾,大概与水玲珑进军荷里活有关,要是,水玲珑的芳踪也不见。若非墙上有一幅大大的白冰肖像画,我曾怀疑自己进错屋。 左右都是陌生人,非常没趣,转了一圈,我来到一列落地玻璃前,轻轻的,开了那个锁,走到后园。 很多故事发生于花园,赠金、邂逅、蒙冤。我今夜也有奇遇吗? 夜凉如水,举头,但见一弯冷月挂在天边。 没有佳人的后花园,一点诗意也没有。 往袋子里一摸,把那小小的银盒子拿出来。柔和的射灯下,我轻轻把客观存在拆开。一阵幽香扑来。盒子里放着一瓶小小的香水,雅致精巧,瓶上居然有一张水玲珑的玉照,卷卷的长发披肩,嘴唇微张,欲语还休。 我被瓶上的照片吸引了。 这么冷艳神秘的女郎,今夜或将有缘得睹。我把瓶子拿在手里,反覆欣赏。香水的昂贵,除了它的品质外,也因盛载它的瓶,好的香水瓶,可以列入艺术品。 设计师下的心血,绝不比制造香水的技师少,他们应该同时受赞扬的。 香气仍在徘徊。 我尚未把瓶盖打开哩。 一阵轻微的“蟋瑟”声在身后响起。 回首。 身后竟有一个人,由远而近,香气来自她自上,随着夜风送过来。匆匆忙忙的,她要在身旁擦过。 我诧异她是从哪儿来的?也是由屋内走出来吗?还是——很快,我恍然,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看到后门半掩,她没有望我,只是加快脚步的走着。 身上薄薄的毛衣沾了几片落叶。 我看她的脸,暗吃一惊。 不正是她? 一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碎花布裙,挂着一个大袋那天她来店子买手表,也是带着这个袋,里面有一大堆钞票。 “你——”我欲打招呼,她已在身旁擦过,我上前,她绕过园子,那儿有一扇门,门里有两圈铜环。 “小姐!”我轻呼。 她没有理会,也不回头,推开了门,闪身而进。我迷惑半晌,轻推那扇门,门已在内上锁。 她压根儿没望我一眼。 这到底是谁? 白冰腕上的表,当然是她所送了,看她如此细心的给白冰选购礼物,两人交情非浅,她可是白冰的妹妹?她清淡朴素,和白冰是两个类型。 想起白冰,我也离开场太久了,她已出现了吧? 此来目的是白冰和水玲珑,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恋恋的望了那扇门两眼,转身沿原路回到屋子去。 屋内热哄哄。 宾客比我刚到来时又要多了。也有几张熟面孔,地产界大亨原来也是座上客,与他远远的点个头,蓦地,有人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晃:“段老板,真的是你。” “张大夫!”我忙伸手与之相握:“竟在此重逢。” “想不到这场合会见到你。”老张给我从侍仆那儿取过一杯酒:“来,碰碰杯。” 我与老张是同学,也是在医学院时拗撬最多的两个,我们有不同的观点,我认为真正的救人是使那个人健康地生活,如果病人生不如死,那我们并未救治他,只是使他延长了苦难。老张说医生的责任是救人,把病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他便有无限的满足感。病人活下去是否更悲惨,已经不是医生专业上的范围了。 这样的争辩并无结束,很多时拗得火了,尚要老沈来的圆场。 我们三人是好友。 毕业后各奔前程,沈礼办出版社,我经商,张某执业医生,学以致用,深造又深造之余,今天的张某已是颇负盛名的脑科医生了。 我拍拍张某的肩:“青年俊彦。” 他哈哈笑。 张某名彦。 正想打听他所知道的水玲珑时,厅中起了小小骚动,女主人来了。 白冰笑盈盈自内厅走出来,她四下扫视,向周遭的人点头,热情地与每一个人握手,目光流转到我的身上,微微一笑。 我礼貌地点点头,她把手轻扬,向我身旁的张某致意。 未见水玲珑。 我转头欲与张某打话,他已上前会女主人去了。水晶灯在转,我仰起脸,但觉光彩缤纷,一室衣香鬓影,我有目眩、无限距离的感觉,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人人装出笑脸,有多少个是真心的?我拍拍脑袋,想得太多了。俗世浮生,追求的岂不都是这类场合,这等风光? 虽然,人的身份、价值要靠这等装饰来肯定,未免悲哀。 四周忽然寂静,我猛然,大家屏息静气,正待水玲珑驾临。 一个女子从楼上而下。 雍容华贵,举止优雅。 每一步的高低、大小几乎都是一样的。 她是水玲珑。 贵宾翘首以待,她翩然而至。 看到她从二楼到大厅,我想起那些过时的电影,那天仙般的女角缓缓而下,千呼万唤始出来,观众等着惊艳。真人露相,哦!原来不外如是,故弄玄虚的结果,是人人暗喝倒采。 除非确有过人之处,否则还是安分守已的好。 水玲珑已经站在大厅了。 我在宾客里围成的小圆圈内,看她。 她是圆心。 鬈鬈的长发披在右肩,雪白长裙着地,我注视他的脸,但觉一惊,这女子怎地如此动人!她的神态,比相片中更见慑心,眼睛并无焦点,懒懒的看着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她的心不焉。 浓妆下的脸,到底是怎样的? 我无法想像,她的化妆细腻均匀,把本来面目掩藏得无懈可击。 她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朝她笑笑,她受惊似的,嘴巴微微一张。有宾客伸出手来,来自荷里活的“大亨”上前,赞美之声不绝。水玲珑如公主般接受朝拜,她露出浅浅的笑容,笑容里隐隐带着不屑。 我欣赏一件艺术品,我看得呆了。 当围着她的圆圈因一涌大家上前而缩得愈来愈细时,我变成“外人”。 站在外围看公众。 一个人获异性倾慕,同性不妒,实在太难得。 水玲珑有这份魅力。 难怪老沈千方百计要报道她,她太有使人动心的条件。我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挪动,想像她那如谜的和央世……她会不会真的是一个公主?还是贵族的后人? 不知怎地,我想到蒙古,据说有公主流和徒到外地…… 白冰瞟了我一眼,把水玲珑迎到身边坐好,又热诚地和座上各人交谈了。 我取了酒,坐在角落。 第6章 机会尚未来临,还得等。 那沈礼还以为人家对我有兴趣,天晓得水玲珑连名片也懒接。 我看着那两个女人,一动一静,各以不同姿态吸引众生。 张彦坐到我旁边,道:“一幅活色生香团。” 我问:“你与白冰熟络还是与水玲珑熟?” “没有人熟悉水玲珑,我是白小姐的朋友。”张彦吃着酒。 “密友?” 张彦摇头:“段君,愿你一生也不会领略,这滋味不好受。” “眼前的女人也不能使你动心,多少人梦寐以求,如果我是你,必不肯放过机会。” “这两个女人更不能追。”他笑笑:“老弟,你有这个勇气,我也不鼓励。” “你是这里的常客,你了解她们?”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女人,包括最出名的医生。”张彦又说:“也不敢说是这里的常客,只可以说大部分在这里的宴会,我也有请柬。” 我心念一动。 “张某,可有见过一个头发绕成小髻的少女,不施脂粉,带着一个大大的挂袋。” “在这里?” 我点头。 “没有。哪有一个挂着大袋的女子。”他举目四顾,道:“女人来到这等场合,不浓妆艳抹岂肯见人。” “她不在大厅。”我兴奋的形容:“在花园,刚才尚见她匆匆忙忙,钻进了镶了圆环的门。她很年轻,声音清脆,如水玲珑差不多年纪。”蓦地,我住了口——我想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眼神,似曾相识的声音,似曾相识的动作。 我猛然,向水玲珑那边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离去,只余白冰与在座客人谈笑风生。 我想把我的感觉告诉张彦。 此君已向我勾出一抹浅笑:“老兄,你遇到白狐。” 我闷哼一声:“但愿。” 自助晚宴开始了,我却无心进食,白冰周旋于每一位客人,来到我身畔时,笑问:“餐桌上的食物,不对段先生胃口?” 我忙否认。 “记挂着工作了,”白冰道:“答应给你做访问,必定守诺,不用担心。” 她有所误会,我也乐得顺水推舟:“沈礼催我交稿。” 白冰笑笑:“他自己又不来!” “你肯见他?” “他试过没有?”她旋着手中杯:“老说我不肯见,却也从来不试,他现在还是满肚牢骚吗?” 我顿感惊异,看来她对沈礼行事,倒也知之甚详。 “他请了你帮手,显然具有眼光。”她道。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访问。” “不是现在吧?”她柳眉一扬:“把你的问题准备好,明天下午,再到这里来。” “好。”我马上道:“请你与水玲珑小姐一起拍个照,我这篇访问,价值甚高。” 她注视我的脸,半晌,说:“明午,你有六十分钟的时间。”说着优雅地转了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一旁喝着橙汗的张彦,悄声道:“何时兼职记者的?” “都是沈礼的主意。”我说:“水玲珑的独家报导据说有助他稳固跨国出版业。身为老友,义不容辞。” “没有其他原因?”“没。目前——”我坦白,毕竟老同学:“后来便不一样了,我为自己工作,那谜一样的女人,我欲探索。” “从未有人成功过的事,愿你例外。” “你可不可以提供你所知道的,有关水玲珑的过去。” “再说一遍:无能为力。不过,如果我是你,尽量自己去问。”他侧起头,向着楼上望去。 “她在楼上?” 张某点头。 我当然不能擅闯。 张某笑笑。来了这里后,我觉得连这个老同学也变得神神秘秘。 当夜没有再见水玲珑,她一直没再露面。 晚会过后,我马上回家,以电话报告成绩。 电话几乎一响,便被接过,对方显然等很心急的。“怎样了,事情的进展。”沈礼劈头第一句:“拍了照片吗?” “也不是没有收获的,我发现了一个人。”本想把在花园见到那女郎的事告诉他,可是,不知怎地,话出了口,又止住。 “什么人?”老沈挺心急。 “唔——”我说:“张某。张医生。张彦。” “他?”老沈也好奇:“他在那儿干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此小子做了白冰的上宾。”我道:“看来两人颇熟络。” 我与他说:“明天,我正式访问白冰。” 沈礼收了线,我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娇怯的女郎,冷艳的水玲珑,交替在脑海中出现,是什么使我把她们连在一起呢?我没有告诉老沈我的花园奇遇,因为,我不想把“她”公开,我竟把她视为秘密的一部分了。 我失笑。 什么时候变成这般婆妈? 把那小银盒掏出来,打开,小巧的香水瓶,小巧的玉照,轻轻摩挲着,我竟迷惑了。是仙女不是凡人?是披着长发的水玲珑还是盘着小髻的布衣姑娘?旋开了香水瓶的盖,阵阵幽香,就在绕绕的香气下,我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梦中伊人再现。水玲珑在远处带着幽冷的眼神,瞧着我,站在我身旁的,竟是那布衣姑娘,她眨动着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我欲奔向前,又恐怕身旁的她受冷落,回头望她,又怕稍移视线,远方的她消失,一阵忙乱之际,白冰来了,她一手牵着水玲珑,一手拉着布衣姑娘,参挑战的眼神看我。我吸一口气,踏步站于她跟前,蓦地,白冰展颜一笑,把左右两位玉人,推到我的面前。 我开心得笑起来。 一阵惊雷在我头上掠过。 急急拉着两位玉人。 张开眼,哪儿有玉人?双手只抓住空气,那惊雷倒也存在,当然,不在天,在——我翻身,抓过响闹不停的电话。 好梦由来最易醒! 这可恶的人是谁? “表哥!” 我登时跳起。 “好没心肝唷。” 我定一定神:“对了,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支支吾吾的问,打着呵欠。 “昨天,又不来接机。” “忙嘛。” “忙什么,都不回公司。” “你找的时候,刚走了。”糊里糊涂的答着,看看腕表,七点三刻:“这么早起来?” “时辰尚未适应。表哥,我到公司看你,等我啊。” “未开门,你下午才来。” “下午才开门吗?”她不悦:“分明不想见我。” “好,你来。”我哄了她两句,收线。早点回去候她吧,我的好表妹,所谓“青梅竹马”,便有这等麻烦——熟得太不拘礼了。 我依然视她如表妹,她别将我看作情郎便是。 我们的店子九点钟开门,回到公司尚未到八时三十分。转入商场,已瞧见她站在门外,举头张望,穿了一件短身毛衣,配黑绒裙,盘了一只小小的发髻——她不是小表妹,走近她身后,我心狂跳,是她,那个女郎。 “你——” “噢!”她不防我在身后出现,微吃一惊。 “上次,你买了一只日星月相表。”我说。 她点头:“我送了给人,对方很欢喜。” “你选得好。” “昨夜——”我顿了一顿,说:“你见到我吗?在花园,白冰的花园,你匆匆忙忙的走过,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你记得吗?那个人是我。” 她仰着脸,看敝店的招牌,并不留心我的话。 她轻轻地念:“somewhereintime,什么意思?” “时光倒流七十年。” “你骗我,没有一个字的意思是角七十年的。”她转过头来:“我也有读书呢,我很努力,今天不懂的字,明天一定懂,所以,你顶多骗我一阵子。”她没头没脑的说,声音清脆,仰着脸蛋,就像一个不服气的孩童,教人又可气又可爱。 “那最好,如发现了我骗你,马上过来算帐。”我边说边开了店门,她随着入内。 “大清早来买表?” 她摇头,低声说:“来看你。” “看我?” “看清楚你。”她望定我,也不打话,半晌,才把目光带开。坐在饰柜前的椅子上,看看柜内的古董表,我看她的眼,骨碌骨碌地转,根本不是在看表。我走到饰柜后,在店员惯坐椅子上,与她面对面,她抬眼轻望,这一望,教我心头一跳,昨夜,那仙女一般的水玲珑,不也是以同样的神情看人? 我问:“小姐,贵姓?” “陈。”她简单的答。 “可否让我知道芳名?” 她俯身饰柜,问:“买表要知道姓名?” “不。”我道:“陈小姐很像一个人。” “哪像谁?”她抬起头,看定我。 我又说不了,她们的外型并不相像,打扮更不像,但,某一时刻的神态,却又一模一样。 我只得道:“一时说不出。” 她笑。 “尚未知道芳名。”我正在问,她却指着饰柜一只表,道:“那美女绘得极精致。” 那是一只音乐表。 我把它从饰柜拿出,圆型的袋表,金壳上刻有优美线条,中间是一位鬈发的美女,表壳周遭敷上一层悲翠透明釉彩,使画上的美女看来更夺目。 她接过,反复地看着。 “可以打开。”我说。把表上了链,再把表面揭开。悠扬的音乐响起。 “我知道,那是westminster西敏寺的乐章。” 第7章 她兴奋的叫起来。 “我懂得,真的。” 就像小学生弄懂了最难懂的功课,开心得乱嚷。她仰起(奇qisuu.書)脸,问:“不是人人都懂得的,是吗?” 我轻咳一声,不晓得好不好泼她冷水。 “英国的大笨钟也奏这乐章。”她说。 她端详着表壳上的美女,又细看打开了的内壳,问我:“为什么这种表会响?不是说古董吗?古时的人会把音乐带放进去?” “还不简单。”说话的,是刚进来的人,噢!我的小表妹。笑盈盈的走到饰柜前,一张苹果脸红粉绯绯。我惊喜,小妮子长高了又标致了,一脸佻皮的她,虽然有时使我烦着,但这活泼的苹果,却有她的娇憨可爱。 “表哥。”她坐在“陈小姐”的身旁的小圆椅,笑嘻嘻的望着我。 “倒来得快。”我说。 “还担心你未回来呢,”她说着,侧身望了身旁的小姐一眼,道:“刚巧听到你问的问题。”她转向我:“表哥,由我来答好吗?” ------------------ 第4章 还可以说不好吗?这丫头。 “很简单,表内附一个小小的百音琴,上了链,拨击,音乐便出来了,很好玩。” 陈小姐不答腔,身子坐直,整个人戒备起来。 “不过简单的百音琴只能反复奏着一首曲子,多听会觉得单调。”苹果正色道:“要收藏,别买这种,太普通。” “苹果!”我笑道:“别扰乱我的顾客,人家有心水哩。” 苹果吐吐舌头。 姓陈的把表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把音乐重复听着,半晌,说:“包起来。” 我应着。她今天没有背大布袋,钱,放在哪儿?我好奇,上次她在布袋里拿出一大堆钞票的情景,顿在脑际出现。 她从裙子的袋子里掏出一叠美钞问:“什么钱?” 她老是买了后才问价,只要喜欢,不论价钱。 我不打算特别提高售价,便道:“三万块。” 她点头,数了几十张百元美钞给我。把表包装好后,我把美钞按当日市值折港币,尚有余款,连表及零钱找回给她。 “老实的生意人。”她说,瞟了苹果一眼,再不打话,转身离去。 与刚回店子上班的蓓娜正那打个照面,蓓娜说了声“早”,她点点头,匆匆离去。 “波士,她早啊。”看到一旁的苹果,笑着上前,苹果与蓓娜早就认识,也笑得拥在一起。 “波士,大清早回来招呼熟客?”蓓娜嘴唇呶呶店门,指的是刚离去的陈小姐:“其实,通知我们回来便是。” “你怎晓得她是熟客?”我摸摸鼻子。 “她不是来过的吗?曾经见过。”蓓娜道。 “你以前见过她?” “她看起来很面熟,”蓓娜侧起头:“却说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我吁一口气。 她们并未见过面,只是——我望着店门,低头,蓓娜见过的是水玲珑的照片,这姓陈的女子和水玲珑确有想像之外,我真想马上展示照片,教蓓娜一评。一旁的苹果推我手腕:“表哥,何事出神?”我恢复过来,对她道:“看到你,悲喜交集,不能自己。” “呸!”她打了我一下。 蓓娜向我单单眼。 我把表际迎入办公室。 “我不回纽约去了。”一坐下,她便哗啦哗啦:“我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妈妈不许,你向她说说去。” 我几乎便把口里的咖啡喷出来。 “表哥,你央求妈妈去。” “留在我身边干吗?”我道:“回去好好念书,这年纪,最重要是念好书。” “那语气,和妈妈一模一样。”她顿足:“一个人闷死。” “你也会闷?” “你又不在。”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苹果、苹果,如果你仍是小时的苹果,那多好?我一定狠狠的亲一下。 表哥,她来到我眼前:“他们说你有很多女朋友,我不放心,我要回来,守在你身边。” 我扶着额,老天。 现在的女孩子太率直,不懂得何谓储蓄之美,也许,含蓄已经过时。 我望着眼前的红小脸的宝贝。 轻轻地说:“有很多女朋友也不代表什么,你守在我身边,也不见得我便谢绝他人。反正回来了,开开心心玩几天,再回纽约继续学业。” “不。”她摇头,呶起小嘴。“太孩子气了。”我拍拍她的背,她顺势倒进我的怀中,拨弄着我的领带,说:“表哥,我不离开你。”我扶正她身子,道:“小丫头!” “我不是丫头,都十八岁了。”她说:“去了几个月,实在熬不住,我决定回来,你快和妈妈说去。” “你在香港,也不见得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不同的,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我们接近。” 我啼笑皆非。 “暂时别说其他,算是替我接风吧,下午陪我到外面玩。” “你又不是游客。”我没好气。下午还有重要事情办。 “才几个月,表哥,你便不疼我了。”苹果竟有惊诧神色:“还说念几年书,我说什么都不回去了。” 我头痛。电话铃声响,第一时间接过,太快,倒把对方吓一跳。 “段君?” 救星到了。我灵机一触,对电话那端的老沈道:“苹果回来了。” “苹果?” “我那可爱的小表妹,你太喜出望外了。老沈,她就在我身边。” “段君,我要和你商讨下午的事,你到白冰家里去,那访问的内容想好没有?有几点与你特殊研究。” 我打断他:“下午陪苹果?太好了,你陪她,我很放心。”我向一旁的苹果眨眨眼:“她当然不会拒绝,下午恰巧我有要事,就把她交给你了。” 老沈啼笑皆非,但总算会意。他不陪苹果,我恐怕难甩身。 他“唉!”的一声,说:“有什么吩咐。” 我把话筒递向苹果:“沈礼,他知道你回来了,开心得不晓得说什么,硬是要见你。” 苹果半信半疑,接过话筒:“沈礼哥哥。”她娇滴滴,沈礼的心大概也要软下来。 沈礼不知道向她说的什么,小苹果就是笑。 我也笑,背转向,偷偷地。 苹果听了后,回头对我道:“表哥,这世上的男孩,就只有你一个不识相。” 我没有答腔,说什么都没有好处。小苹果“哼!”的一声,说:“沈礼哥哥对我不知多好,一定要下午陪我。”她瞟我一眼,“我拒绝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我暗暗叫苦。 这样的小女孩真不好应付。 “他说马上要来。”她虽然不在乎,脸上却难掩喜悦之色:“他说一定要来看我。” 沈礼这家伙倒也会做戏。 “表哥,你陪我,我什么人也不见了。” “先见见他,沈礼想见你想得疯了。”我谎话连篇,却也说得煞有介事:“他在我面前提过很多次,关心我的苹果。” “他记得我?” “当然。”我吹一下口哨,沈礼常到我家,与你母都熟,苹果常来我家走动,和偶尔出现的张彦都是认识的,只是毕业后,各忙事业,苹果到了外国念书,大家见面了。我对苹果道:“沈礼哥是七本刊物的负责人,很能干。” “没有人比你更能干。”她仰起脸。 “你要认识多些朋友,苹果。”我说的是真心话,眼界大了,对人的观感不同,更不会惑于小小的成就。 她似懂非懂。 蓓娜送进来一大叠文件,我忙着翻阅、答署,苹果静静的坐在一旁,倒也不来骚扰。 时近中午。我让蓓娜替我订了午餐的桌子。 沈礼尚未出现,我心急的看表,暗想:老沈不来,我只有撇下苹果了,下午的访问不能迟到。心中念念有词,得体的开场白是必要的。 午饭时,我对苹果道: “饭后,先送你回去。” “你不陪我?”她一脸失望。 我抱歉的笑笑。心中暗骂老沈。 却在我们离开餐厅时,他出场了。满头大汗:“对不起,赶埋版,还好找到蓓娜,她说你们在这里。”他向我身旁的苹果鞠躬:“害你久等了。” “我才没有等。”苹果打量着他,老沈居然一身牛仔装,衬着日见发福的身躯,有趣得很,苹果皱皱眉,对我道:“表哥,你要到哪儿?” “约了朋友。”我道:“老沈,快向苹果陪罪。” “到浅水湾喝下午茶,好吗?” 苹果不理他,走到我的车子旁:“我坐你的车子回去。” “我赶时间。”我没有答她。 老沈比我更心急:“上车,段君,到你要到的地方。”我开了车门,马上苹果钻进车厢,老沈只有上了后座,我苦笑,说:“好,咱们游车过去。” 当车子转进浅水湾,苹果道:“表哥,要吃下午茶?”老沈马上答:“段君有事办,我和你去好了。” 身旁的苹果狠狐疑地望望我,后厢的沈礼说:“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表哥一起去,我才去。” 我没好气。车子直驶白冰的家,在她门前那棵大树下停下来,侧身对苹果说:“附近可截计程车,你和老沈喝茶去好了。” “表哥!” “有事要办。”我正色。 沈礼下了车,替苹果打开车门,恭恭敬敬。 苹果无奈,十分不情愿地站在他身旁。 第8章 我踏油门,自府的人得到指示,电闸开了,我把车子转进去。 沈礼和苹果在门外,我不难想象,苹果那脸上的不高兴。 白冰已在等候。 她坐在一列落地的玻璃前,喝着茶,看到我,微笑: “请坐。”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佣人随即奉上香茶。 “很准时。”她说。 “这是我一向的习惯。” 她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园子里满眼柔和的绿,我游目,佣人退下后,这里静悠悠,和晚间的热闹比,仿佛进了另一个地方。 白冰把视线收回来,道: “怎么沈礼不一起进来。” “你见到他?” “适才在闭路电视。”她放下茶杯:“身畔的小姐是谁?” “我表妹,苹果。” “很甜的名字。”她道:“你们三人常常在一起?” “不。她从美国回来,我无空相陪,沈礼做代表。”我道。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 “看来被访问的,是我。”我打趣。 她笑笑,从几上的银盒子里拿出香烟,点起来:“你准备怎样开始?” “你最喜欢创造,包括人的命运?” 她吐着烟圈:“没有比此更有成就感了。” “你创造了水玲珑。” “我只是给予她新生命。” “以前的她,是怎样的?” “一点也不重要。” “遇上你之前,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比较重视:这个人遇上了我之后。” “她有兄弟姐妹吗?她的亲人呢?”她望定我,我顿了顿,说:“我想知道,你把她带到香港时她家人有何反应?” “这与她的成就有关吗?这与我的成就有关吗?”她一叠声的问。 我暗忖:这与沈礼杂志的销路有关。 白冰轻轻的弹了两下烟灰,缓缓的说:“王子也不介意灰姑娘的过去,你们倒介意起来。” “没有人介意,只是……” “王子的故事,只是童话,今天再没有人相信童话。”她抬头,放眼满园翠绿:“水玲珑是一个现代童话,你信不信?” “我更想念有人刻意制造神话。”我道:“没有人介意她的过去,除了制造神话的人。” 她按熄了烟,唇边勾出一抹浅笑。 “如果觉得我能成功地制造神话,对我,是最大的恭维。” “你已成功。”这是真的。 白冰哈哈笑。 在她开心的当儿,我抓紧机会:“可否让我拍一帧白冰与水玲珑的家居照?” “她不在。” 我毫不掩饰我的失望:“运气太坏了。” “你不是见过了吗?”白冰道:“而且近距离,没多少人有这个机会。” 但我要的不是这些,那种所谓“见面”,根本是一项表演,在“表演场合”时,我无法完成我的使命:“我们根本难以攀谈。” “神话里的主角,不容易与世人勾通。” 她说着,近了唤人铃,佣人给我们接过香茶及咖啡,一盘精致的饼点放在面前。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取了两个小蛋挞,放在她的小碟上,她微笑,侧起头,望着我:“段先生!” “我的朋友都直呼我段君。” 她挪动身子,轻移几上盛烟枝的银盒子,方才发觉,下面压着一张名片。 她递向我,一扬:“这是你的名片。” 我什么时候给她的?她知道我的意思,道:“那夜,你放在入口的银盘子里。” “是,”第一次到白府赴宴,我曾留下名片。 “这是贵宾号的?”她拿出一张纸——是敝店的包装纸,用来包装售出的物品。我点头。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蓦地脸色一沉:“根本不是来访问,告诉我,到底想侦察些什么!?” 我一愕。 “明人不做暗事,到底专意为何?” 我吃着西点,呷了两口咖啡,定过神来,道:“真言重了,你以为我是密探吗?” “最看不起鬼鬼崇崇的人,。”白冰冷冷道:“无论想探查什么,你皆会一无所获。” “未必,起码,我了解冰姐是一个精明、敏锐的女子。” “谁人不知。”她颇自负。 “实情确是这样,我受雇而来。”我把与沈礼的关系告诉她:“一方面助同学,一方面,我对两位倾慕,能够把两位的事记下来,岂不荣幸?”其实沈礼只着我写水玲珑,并没有着我接近白冰,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我必须强调白冰的重要。 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重要。 这个我懂得。 白冰脸色渐渐舒缓。 我拾起她放在几上的报纸,道:“收到由敝店售出的礼物?” 她吐着烟圈,没答我。 “这纸曾包装过一只日星月相表。” “每一件伪出的货品,也记得用哪张纸包装的吗?”她讽刺:“真不可思议。” “只因买表的人特别。”我道:“记得的,不是哪包装的纸,是那个买表的人。” “是吗?” “她太像一个人。” 白冰注视着我,等候我说下去。 我不做声,我懂得在什么关头要卖关子。 她也不追问,好一个厉害的角色。 喝完杯中咖啡,她缓缓道:“如果没有其他,我尚有要事待办。” 分明逐客。 我点点头,扫视四周,说:“那位小姐呢?” “早告诉你,水玲珑不在。” “我是说那位姓陈的,”顿了一顿:“送礼品给冰姐的人。” 她把眉一扬,笑:“又打听谁。” “你的手表,不是她送的吗?” “我的手表多的是,你说哪一只?” “用这张纸包装的——” “好。”她微笑,把身畔的小盒子打开,抽出几张纸,天!都是敝店的招纸。 “阁下生意兴隆。” 我失笑:“冰姐的朋友识货。” “还有其他事吗?” 我望望花园,以为接近成功的事,如今又告吹了。 “想探知水玲珑的事,自己找她去。”敛了笑容,“从我身上打听,恐怕会失望。奇怪的是,沈礼由得你这样做,他应该知道,在我身上入手,准不成功。“ 我无言。 “有本事的。”冰姐咬咬唇:“叫他自己来。” 我依恋的目光仍留在园子里。夕阳西沉,世界镶上一层金色,忽然我有一种悠悠、茫茫的感觉。 “想心事?”她道:“你不像那种人。” “规定哪种人会想心事,哪种人不?” “段先生,你眉宇开朗,眼神清澈,脸不见风霜,一个空白的人,有何心事可想。” 我一怔,竟有人用空白形容我。 “也是令人羡慕的,无风无浪,不乱世途险阴。”不知怎地,我觉得她在讽刺我:“甚至感情,段先生,你爱过吗?” 我想答“爱过”,但又说不上来,与那些女生们,算不算恋爱?不!恋爱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看沈礼,除却巫山不是云,说他痴吗?他曾爱过。看张彦,坚持“不肯再着这道儿”,笑他傻吗?他的刻骨经历,终身不能忘记。而我,我有什么? 沉沦,自有沉沦的乐趣。 我垂下头来。 他们确曾生活过,与他们相比,我拥有什么?事业,谁的事业不成功? 我有点懊恼,白冰的目光,透澈地在我脸上扫过。 居然有缅典。 这不是一贯的我。 白冰从容地一笑,站起来送客。 别过她,车子已在等候。 有点像斗败的公鸡,我茫然地上自己的车,把车绕着白府,转了一圈,非常不甘心地,驶离浅水湾。 晚上,老沈的电话来了,我没有接听,电话录音机同时传出苹果的声音。我懒闲无绪的赖在沙发上,任时光过去。 电视迄自发出声浪,主人无心理会。 受了什么蛊惑呢? 影像飞速在转,金光霞彩的大厅中,有一双丽人。 我受谁所惑? 从未如此泻气过。 蓦地,萤幕上我看到她。画面上冉冉如仙的女子,傲然、睨视。呀!水玲珑,她与香水,香水衬托不了她的神秘,她的迷惑来自何方? 我心头一痛。不,那不是水玲珑,不是仙子是白冰,白冰才是血肉,她借了另一女子的躯体,笑傲人间。 水玲珑的一颦一笑源自白冰,世上根本没有水玲珑,她只是一个代名词,真正的鬼惑,在她的主人身上。 水玲珑的影像消失了,白冰的情韵散于四周溢满我心。 我知道自己为谁所惑。 段君段君,一个声音在呼唤,在催促。我跳起,披衣,取过车子,豁出去吧!风驰电掣,直到白家。四周寂静,白家的大门不为没预约的人而开。 深夜了。 车子来到后园,我认得路,那天,分明有人在这里进去。 找那扇门是很容易的。 但,后园的门也不会为陌生人而开。 站在门外,企望园内树影,有一个小小等待:她,会不会再出现在这时? 那夜,偷偷从后园来去的女子。 今夜,她—— 我闪过一旁。 她回来了,计程车在后门停下,她匆匆下车,掠一掠头发,看着计程车远去,左右张望,轻轻的,用锁匙把后门打开。 我上前。 她吃惊。 “你?”圆滚滚的眼睛惊惶讶异。 我友善地招呼:“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第9章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我不泻露你的行踪便是。” 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这样子来去,显然是不欲屋内的人知道,我柔声说:“决计不说出去。” 她惊得流下泪来。 事情那么严重?她像犯了天条的叛徒,待宣判命运,惊慌惶恐,手足无措。我于心不忍,快快道出来意:“只想见白冰。 一双妙目泪汪汪。 “白冰不喜欢你外出?”我想我是猜对了:“不会揭穿你的秘密,只想你给我帮忙。” 她扶着门的手犹在微颤。 鼓起勇气,我坦白:“很想再见白冰,但她无意见我。请告诉我,如何可以接近她,她的生活习惯,她独处的时刻,她的喜恶。” 缓缓的,她以手弹去脸上泪痕,月色下,神情楚楚。 我尴尬的笑了笑:“是冒昧了,但,请给予援助。” 她的声音细细:“为什么要知道?” 为什么?我心苦笑。我已着魔。 她眼里写满问号。 “我喜欢她——”这个女子面前,我竟有不必隐瞒的感觉。 浅浅的,我看到一抹笑容。 “你会帮助我吗?” 她重新转动门锁,默默的,点了头。背着我,声音仍是细细:“我们互守着秘密。” “当然。” “有空,我自会来找你。” “明天,明天好不好?你把白冰的事全都告诉我。” “明天不成。”她的背影向着我,说:“两天后,我会来。”入了花园,转身,把门关好,一刹的目光接触,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站在门外,竟有点迷惘——我没有把心情的变化告诉老沈,他只关心是否完成工作,这个曾经沧海的老友,除了事业还是事业,倒是张彦,也许尚可一谈。 对了,张彦,他是白冰的朋友。 可否向他打听多一点? 白冰。我心神俱醉,受了牵引。 可惜,找不到张彦。 张某忙着就诊,有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术,留了话,久久不覆机,电话来了,问明:“没有要事,”匆匆:“改日再谈。” 病人比我更需要他。 我开始神思惘惘。等候姓陈的到来,她可以带给我白冰的资料,我计划如何在白冰出现的场合制造“偶遇”。 这两天真难过。 短短的日子世界仿佛有翻天覆地的转变,轻前尖锐洒脱的段君,变得敏感而忧愁——我摸摸鼻子,这是作茧自缚,这叫非理性行为——什么时候,我这样取笑过张某?我失笑。 最好的医生,医不了忐忑的心情,如尘缓撞,我无法安宁。 苹果在喋喋:“表哥,你就不理我。”沈礼没有陪她,还是她不要他陪,我实无心理会。一颗心,只系住在那个人身上。 企望供资料的人早点来。 ------------------ 第5章 我只能苦笑。 这天,接近打烊的时候,沈礼来了,看到我,哇啦啦地说:“还认为阁下失踪了。” 在办公室,人未坐定,便啧啧连声:“段君,你逃避。” 我支着颈,看他。 他一掌推开我的手,道:“支颐、托助,活像一个大姑娘,你干什么了。” 我交叠着手,挨着椅背,不作声,我不暴利该说什么,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太为难了。 沈礼望着我,斗顷,失笑道:“劫数终于来临。” 是谁说的呢?男人的心事不会向男人倾诉。此刻,算是深刻的体验。但我知道,我不告诉老沈我心情变化的原因,是因为——白冰无意间对他流露的关注,她重视他。她没有说出口,但无法掩饰的神色出卖了她,我竟然在意了。 “水玲珑,那女郎是谁?” “想到哪儿去了。” “我是过来的人。”他掏出烟,自顾自的抽起来,我默然,静看他吐出的烟冉冉飘去。下班的时候到了,职员陆续离开。老沈叹一口气,道:“这是一个尴尬时刻,如果知道你恋爱,断不会把重任交与,现在找另一个,难矣。“ “我会把任务完成。” “你已心神不在。”他皱着眉。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着了魔的人,无药可救,得待重生,不晓得何年何月……”他眯起眼睛,迄自喃喃。 “老沈!”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可想他当年创伤多深,我歉意地来到他身旁:“一个月,给我一个月,必定把任务完成。” 他凝神望我:“一个月,你说的。”提到工作,他的神气回来了,他站起,拍拍我的肩:“老弟,我的刊物如何叱咤市场,看你啦。” 我硬着头皮:“放心。” 老沈叼着香烟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把大门锁上,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商场那端缓缓而来,是她!姓陈的来了,与从这里出去的沈礼,在廊上打个照面,她垂下了头,老沈瞧她一眼,脚步并未稍停,两人擦肩而过,她来到店前。 我难掩喜悦,把她请进去。 “你迟到了。” 她仰起脸。 “我的意思是,你迟了五天。” “你很心急吧。”清脆的声音响起。 “当然。” 她仍然坐在上次来时饰柜前那张小椅上,还是薄毛衣,黑布裙,头发绕成一个小髻,有绺发缠不拢,散散松松的飘着,粉颈低垂,看着饰柜内的表。我想问她白冰的事,看她全神贯注,未好一下子开口。 “基本上,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古董手表,并不古董,它的历史短,三十年代的制品到现在才几十年光景,不过,三十年代的手表史上最创新的年代,很多经典作品皆于此时出现。”她慢慢地说,慢慢地抬起头: “真正的古董表,是袋表,它有几百年历史,要鉴别、欣赏,学问要比手表大很多。” 我与她的目光相接,看到的,是信心、坚定、挑战——我吹一下口哨:“倒像行家。” “我不懂,但我学,或稍欠天资,但以勤补拙。”话毕,两唇紧抿,一脸天真。 我暗暗喝彩。 她看来并不怯弱,也不蠢,知道自己“稍欠天资”的人,总不会是蠢人,懂得“以勤补拙”的,更属难得。 “老师说,最重要的,是恒心。” 我点头,对她,竟然有点“刮目相看”。 “你等了我一周?”她笑:“真想不到。” 我摸摸鼻子,踏入正题:“白冰如何?” “哦。”她忽地有点泻气,适才的神采一掠而过,轻轻地说:“还是为了她。” 是的,还是为了她。 姓陈的垂下眼,半晌,道:“她是一个好人,能干而温柔,你喜欢她,是应该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真的如此渴望跟她会面?”她轻声问。 我点头,但她看不见,她低头弄着玉指,纤巧修长的手指,互相扭着,交缠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愿她快些开口。 “明天……”她一顿:“下午。” 我急煞:“如何?” “她会到泰国去。” “噢,”我有些微失望,不晓得逗留多久,恐怕又得等一段时间方可与她“碰头”了。 “你可以到机场见她。”她抬起了头,放弃了扭着手指的动作,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人知道她的行程,她独自出发。你可以单独接近她。”她说出了航机的机号与时间。 “谢谢。”我雀跃。 “你真的会到机场找她。” “自然。” 她无声的站起来:“告辞了。” “陈小姐,”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芳名,她又无意告诉我:“让我请你吃一顿晚饭,可以吗?” “你想念着她,食而无味,不若见过她才请我。”她浅浅一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道:“起码,让我送你回去。”没待她说话,我先行,她想了想,尾随。离开了店子,我以车子送她回家,那条路是熟悉的,我把车子转到屋后,她一向从后门出入。 一路上,她没有打话。 我问她:“你与白冰怎样招呼?” 她不答。 “水玲珑不与白冰一道前往?白冰放心她?她一向视水玲珑是她的受宠保护动物。” 陈侧头,望了我一眼:“受宠保护动物?” “不是吗?谁人也不许接近,真怀疑,水玲珑是否确有其人?有一本小说,但是写一个假身人,完全受机械操纵,思想行为受命于他的主人。” 陈格格的笑,像听了一个最有趣的笑话。 我问:“有这个可能吗?” “机械人?” 我点点头,作一个认真状。 她又笑了,竟然十分开怀。 她如此容易开心,看着她的笑脸,我也受感染了,可惜她不肯把身世说出,一屋子女人都神神秘秘。 “段先生,你有几家店子,为什么还要做兼职?”她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 “人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我想发掘另一面的天才,我帮朋友的忙,”一连三个解释,搔搔头发,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居然有表达上的困难。 她听得很用心。 “你怎么晓得我有几家店子?” “冰姐说的!”蓦地发觉说漏了口,忙道:“人人都喊她冰姐,我也一样。” 我的兴趣来了:“她还说我什么?” 她咬咬唇:“没有了。”缄默。 送她到后门,我道:“送你进去。” 第10章 “千万不可,”到了白府,她全身进入紧张状态,道:“此事别对冰姐说,你答应过的,我们保守秘密。” “我是守信的人。” 她别过,开了锁入屋。 我有重要的两件事待做。 明天可以再见白冰。 她去了泰国,有助我接近水玲珑。 我开着车子,心情兴奋,老沈的任务有机会完成。我想着,他得到他所需的资料,我得到爱情,我会得到吗?忽然,耳根赤然,这劳什么了,想想也教人心跳,那感觉委实太奇妙。 如一切顺利,我得好好谢她。陈,不知名的姑娘。 忐忑着候明天来临。 午后二时,我赶到机场,她下午四点钟的机。然则使我气恼又失望,白冰根本不是坐这班机,她乘上午的航机离开。 那姓陈的在骗我。 竟然,她在。 “波士,陈小姐等了很久了。”蓓娜悄声说,用眼色问:要不要请她进办公室? 陈笑盈盈,来到跟前:“段先生,现在才回来,我等了快一小时了。” 我闷哼一声,却又不便发作,道:“购物,敝店有职员当殷勤接待。” “我来找你呀。”她并无愧色。 蓓娜道:“不若进办公室细谈。”向我眨眨眼,又向店面扫视,意思是:“有何交葛,请勿在店面进行。” 我与姓陈的进入办公室。 她端端地坐在我面前,隔一张办公桌,活像初次上工的女生。我端详她,狠狠地看——这个捉弄我的女人。 她依然抗拒脂粉,一张俏脸干净清爽,身披薄毛衣,今次不是配布裙,是一条石磨蓝牛仔裤,随身带着的,仍是那个大挂袋。 现在的女孩子,天天缚紧肚皮,也得让自己花枝招展,谁会每次都挂同一个手袋?非常不礼貌地,我打量她。 她讷讷的问:“生气了?” “你说呢?”我的证据不友善:“你只需选择帮或不帮,然而你却考虑骗或不骗。” 她垂下眼。 “虽然你选择了‘骗’,但我仍然守信,你的事不会向白冰提起放心。” “以为这是我来的目的吗?” “尚有其他?” “我是可以不来的,但,还是来了。”她一顿:“致歉,专诚而来,我无心骗你,而是冰姐确曾告诉我下午四时的飞机。” 我不晓得该不该信她。 但见她秀眉轻蹙,楚楚之情,又不忍深责,毕竟,她是没有助我的义务的。 “下次我不会弄错。” 还有下次? 当然,尚有下次,我的脑海里飞快转过念头,要她协助的事仍多。 看着那张带着歉意尽显红的脸,我暗对自己说:“段君段君,你也真过分。”但,我的行动没有停下来,马上道:“可否另帮一个忙?” 她双眼瞪得老大。 我轻咳一声,道:“替我约水玲珑。” 她眨眨眼,道:“怎么老着我替你找人?” 这一问,倒使我有点尴尬:“谁叫接触那两位女士那么困难。” “容易的,世上看不上眼了。”她忽地叹一口气,喃喃:“冰姐说的,从来没错。” 白冰曾经如此说?她太洞悉人的心理,尤其是男人。白冰,可知有一人想念你? 姓陈的站了起来,缓缓的说:“这就试试。” “有机会成功吗?”我赶紧写了家里的电话在名片上,塞给她: “如果说服了水玲珑,马上通知。” 她接过。 “如果不成功,我会电告,要是没电话来,明天晚上请到白府,九点,就约九点钟好了。” “好。”我雀跃,忽然又有点担心,我道:“不会历史重演吧?” “我不会选择‘骗’,一开始已没有。如果有,也只是迫不得已的误会。”她满有深意的说。 “对不起。我为刚才的不礼貌道歉。” 她淡淡一笑,开了办公室的门,离去。 两个店员目送她的身影,悄悄细语。蓓娜进来,笑说:“波士,这小姐神情惘惘,准是你不解温柔,教人好不烦恼。” “别瞎猜。”我拍拍桌上的文件:“都签妥,尚有什么,快快拿来。” “罗省有传真资料到,波士,你有意多开一家店子?” 我点头。 蓓娜学我平日的样子,吹一下口哨道:“跨国联营,平步青云。” “小姐,你的形容词用得不太恰当。” 蓓娜耸肩一笑,把资料放在我桌上,问:“什么时候开幕?” “地点未定,哪有日期,看市场资料也得花功夫。”稍后我会赴罗省,为第五家分店努力,几年间,事业有良好发展,说真的,我有几分骄傲。 “开幕的时候,找个名人剪彩。”蓓娜兴致勃勃,说:“找水玲珑,波士,她目下最红,名气界的天之骄子。” 水玲珑!我喃喃,想起刚离去的陈姓女子,但愿她成功。 一夜守着电话。 它一响,我的心便跳,天,别是她打来才好。第一个电话,是母亲:“老是不回家,也不招呼大姐。”她提醒起,家中有客人,此际心情紧张,神思不在,哪有空招呼客人?母亲咕噜了几句,大概觉得“吾儿没救了”,收了线。 接着是苹果,怕她滔滔,我支吾的打着呵欠,她“伤心”的,把电话挂断。 坐在电话旁,我笑,想起我的“男人守则”:当你坠入爱河,有两件事必须保密,愈爱那个,愈不要告诉她:你最常到的地方,你最亲近的老友。他日情海翻波,无论谁离开了谁,你都有回旋之处。要躲避,必须躲避得彻底。 坠入爱河,已作准备,刀枪不入,密不透风。 我有时是很滑头的。 时钟滴答,时间过去。 姓陈的没有电话来。 我兴奋,一整天开朗又紧张,拟下了多条“采访问题”,写好了,又觉得多此一举,成功的访问,是双方不感觉在做访问,该如熟朋友谈天。我没有告诉老沈,怕他担心,我失败了,他的计划也告吹。说真的,我也不是没压力,当别人极度信任你时,是一个极大的压力。 九点。 一分也不差,我来到白府。 晕黄的路灯下,我按铃。 闸门开了,我把车子驶进去。 收起了那腐化的繁华,白府显示了另一面,优雅而宁静。 佣人领我到偏厅,转入另一个房间,四壁是书,水玲珑在书房与我见面。 入门口处,有花架,盛着一盆植物柔柔青腾垂下,像一把秀发,腾上小叶,是一片一片的心。 “她叫婴儿泪”。低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回头,呀!她来了。 水玲珑盈盈一笑,缓缓进来。 我细细打量,她身穿la窄身裙,脚踏joananssacis,脸上是仔细的化妆,她惯于这样会客? 轻轻的,她抚摸着下垂的婴儿泪,秀发披向右肩,左边粉颈于柔和的灯光下裸露,香气缭绕,我一阵迷惑。 她的目光与我的接触,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坐下,半靠椅背,双腿优雅的交叠,左手放在膝上,右手轻托颚下,十指修长,涂上寇丹,两手的无名指和手腕都戴了首饰。 我头一次这样接近,单独的面对她——这个传奇的女人,声音压得很低,冷若冰霜,一直未露笑容。 但,她是慑人的。 有一种教人无法转移视线的魅力。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笨拙地开场白。 她眨眨眼睛,算是答了。 “为什么她叫婴儿泪?”我知道她会喜欢这个话题:“她更像情人的心。” 水玲珑的目光移到植物上,眼中尽是温柔:“冬天,叶子会变黄,变了的情心,有什么好?” 她回过头来,低声道:“段先生对植物和很有研究?” “不,除了古表,我对人体较有研究。” 她瞪大眼睛。 我道:“不是轻薄,而是:我本习医。”“你是商人。” “是的,但,我读医,在医院里实习过,取得执照。” “但你不做医生,是吗?”看见我点头,她道:“当年,为什么,选择学医,学成了又放弃。” “当年,说来如此遥远,当年的选择不等于最终的结果,水玲珑,当年,你最初的选择,也是模特儿吗?” 她静了下来,半晌,悠悠道:“不是我选择,是我被选择。” 此刻,她望了我壁上众书。 “这儿的书,你都看熟了?” “有空的时候,我都看。”她拨弄着秀发。 我点头。 “每个人都应该看书,书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总是默默地付出。” 她道:“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好不好玩?” 我苦笑:“你玩玩给我看,没有一天睡足六小时,病人抬进来,连脸孔也没看清楚,手术完了,第二个,在手术室还得拣好位置,稍慢,便被其他同学挤到外面去,看不到教授的身手。” “最初的时候,做些什么?”她兴致很浓,气氛比刚才轻松了,我乐于说下去:“结结线,抹抹血,像一个小学徒,不过,为了做这个学秆,我已读了二十年书。” 她被逗了,嘻哈的笑起来,低沉的声音提高了。经验告诉我,她原本的声音并不低沉,她只是故意压低,人放松,破绽便露出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欲人听到原来的声音。 最初见她,在这里的大客厅,她说不及三句话。她本来就少说话。 第11章 但,她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如果有,她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是不是很沉闷?”她仍在问。 “又不见得。”这是真话。我问:“你看日本著作?知道柳生斗?” “连电视都拍过了。” “为了方便回忆,又为了苦中作乐,同学们有很多名词。”我做了一个持刀的手势:“这样一剖,定名‘柳生一剑’。” “太有趣了。”她格格笑起来。我一愕。 多熟悉的笑声。 脱口而出:“陈小姐!” “你!你是陈小姐?是吗?” 她摇头,笑容收敛了。 “不是同一个人,她是你妹妹。”我静默,等候她的(奇qisuu.書)答案。良久,听到一下轻轻的叹息。 水玲珑站起来,恢复一贯的冷淡,缓缓地,她说:“自作聪明的人总是太多。”她转身,以一个美妙的姿势,触碰着房间前的植物,低声说:“段先生,不送了。” 鼓着勇气,我问:“可以约会你吗?” 她浅浅一笑,先我步出书房。不再发一方方,往楼上走去,我呆立着,看她轻盈优雅的步姿,每走一步,“距离”都是相等。 窈窕的身影在二楼回旋处消失,耳际又像响起无数掌声,她每次出现,都受到膜拜式的欢迎,她就是靠这等声而活了。 她的财富、荣誉、一统来自美丽的躯壳。 佣人站在我身前,等着送客了。 回到家里,我马上执笔,上行并非无收获,虽然未探知她的身世,但肯定,她有一个外型十分相似的姐妹,白冰选中她而不选她的姐妹,只因她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魅惑,是一股迷惘与天真。两姐妹相类之处,是她们对探求知识都极有兴趣。 这实在使人意外。发现了水玲珑有一个姐妹,对有意揭红人之秘的杂志老板,真是一个“喜讯”。我笑笑,拨电话给老沈,他人不在,留了话,继续我的稿,唯一单位与水玲珑谈了一小时的作者,我兴奋的记述着书房内的情形、她的举止、她的对答。半夜,老沈的电话来了,告诉他我的收获:“因为近看,清楚她与一个人相似之处。”老沈很高兴,声音提高半度:“设法把她妹妹的照片拍下来,公开。” 我愕然:“那个与她相似的不是公众人物。” “但水玲珑是,段君,真有你的。” 陈是一个娇怯的姑娘,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她的行踪,对老沈的建议,我犹疑。 “那女的是谁?住在哪里?你提供资料,我自会安排。”她并不知道,在我之前,他曾与她擦肩而过。“你在为万千读者服务,他们有兴趣。”老沈说。 “我不愿意。”坦白的对老沈说:“我只写我所知的,我不出卖朋友。” “她是你朋友?”老沈叫起来:“真令我刮目相看,才一阵子功夫,段君,你是我们这一行的天才,请详细记述你们认识经过,我先睹为快。” 我再次强调不会把“那女子”暴露出来,老沈急道:“如非这样,稿子便欠说服力,读者以为是杜撰的。” ------------------ 第6章 是有这种情形,读者信不信全赖刊物一向的声誉,我说:“贵刊一向声誉良好。” “正因如此,更非把一切披露不可。” “把名利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上。” “还以为你全心助我。”他哼声:“泰后生辰,我尚预算邀你同行。” “什么?” “泰后生辰,宴请各地名人,水玲珑是嘉宾之一,白冰已先到泰国去了,我是本地唯一被邀请的出版界人士。”老沈的语气透着骄傲:“已回覆与一名公司要员同行。” “那要员正是在下。”我笑。心忖,原来白冰到泰国是有这个原因。 “既知水玲珑有姐妹,定设法找到她,你不合作,我还是有办法的。”老沈这一说,绝不是诳语,恐怕真的会把姓陈的找出,这一来,更害苦了她。我只得道:“算了,泰国回来,连祝寿行程在内,再好好写给你。” 老沈哈哈笑:“还担心你不肯去,这回自动献身,不得反悔。” 陈小姐没有再来,不晓得会否因为我的事遭水玲珑责难,不敢冒昧找她,心颇为不安,却又诧毫无办法。 在已定的日子,我和沈礼上了飞机。 “你那篇稿子,什么时候给我?”他追问。 “看情形。”我道 “狡猾。”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假寝,等待下机后要赴的宴会,瞧得出,老沈紧张的心情不下于我,他对工作永远有冲劲、肯付出,我张开眼睛,望他,刚好他又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 和其他远道来的嘉宾一样,我们被安排入住全市最豪华的酒店,坐上来接的车子,前面有军车开路,好不威风,我跟沈礼道:“全赖阁下,小商人才有这等风光。” 沈礼道:“如果只是皇室邀阁下出度,阁下肯赏光吗?可见这等风光,不入阁下眼中。” 毕竟是老同学,他太了解我。 我们的套房,在酒店最顶的三层,第二层是几位明星,水玲珑和白冰都在,最顶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整层楼留给他,他的随从众多。 我语沈礼:“还以为被请住进皇宫。” “遵守各式礼节,你肯吗?”他笑。在酒店里,我们可以随意活动,除了不能到顶层。 “住着的家伙是谁。”我好奇。 “要知道是很容易的。”老沈做了一个数钞票的姿态,出房去了,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个欧洲小国的名字:“该国的王子。” 我对王子没有兴趣,我的目标只在她。 水玲珑!不,是白冰!不不,是水玲珑!忽然,我的心有一阵矛盾。 现代人的感觉,现代人的感情,在哪儿看过这几句,无非是四个字:三心两意。我是三心两意的男人。 是因为同时揉合理性与感性,温柔与刚毅,精明与娇怯的情人太难找吧? 为什么不能优点尽于一身,偏教俗世男女一生寻寻觅觅。 沈礼没瞧见我的迷惘,他匆忙跟着众人四处摄影,手上的一部相机,主宰了他,他说:“拍照随时可以,但今次身份不同。”他大概可以写一篇:国宴行程录。 明天是国宴的日子,今天大会有活动,参观各式建筑,我没有参加,晚上老沈回来,在他的房间打电话给我:“段君,拜四面佛去。” 他兴致勃勃,我们挤到最热闹的地方。 善男信女虔诚膜拜,小贩兜售花串,老沈买了。他说:“不投入,无乐趣。”并向四边上香。什么都得投入才好,生活的哲学在此。我看着他挤进上香的男女中,顺时针方向的走着,膜拜着。 举起他交给我的相机,欲拍他的香照。旁边的一位婆婆拍了我一把:“勿用闪灯,亵渎神灵。”我把举起的相机放下,信徒对宗教的虔诚,我永远尊重。 一眨眼,老沈不见了,大概转到佛的另一边,人多,我不能透过人墙看他,只在人与人的缝隙中找寻他的踪影。灯光灿烂,花香暗散,香烟缭绕,这是一幅独有的,只属于这儿的图画。 忽地,图画里有了一点白光,使我弹跳起来,一个穿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图画中一闪而过。如此熟悉,是她!她来了。 我冲上前,往人堆里钻,没有我所见的人。一回头,她又在了,长长鬈鬈的头发,披散一肩,那把秀发,印象奇深,水玲珑,她来了。 正想唤她,她却消失在人堆中,我穿插在人群里,小贩们递过鲜花,有人递上线香,我轻轻推开,忽地,一呆,又见她了,清楚的看到她的脸,在不远处,扬手叫车,穿一袭黑色套裙装,她是白冰。 白冰也来了,当然,她是水玲珑的监护人,水玲珑来了,她必然也会出现的,水玲珑就在她身边,但我看不到水玲珑的脸,她背着我,只是那把长发,油润生光,远远把我呼唤。 我欲奔向前,双腿却一如钉牢在地,面对两个,我竟然心怯了。 她们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喂!”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 是沈礼。 如病后的人,我突觉虚弱异常。 “段君,怎么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你生病了?”他不知道刚才我惶惑的一幕。 “你满头大汗。” 我的身上也发汗。 他领着我,穿过人群,穿过热闹的街道,上了车,车左拐右转,最后停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路上尽是行人,一边是沙滩,一边是商店,我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但见各色人种在跟前走过,眼前经过,白人,黑人,自然也有人说广东话、国语、日本语的亚洲人,这是游客必到之地吧,我不晓得,只茫然的走着,我的心不在了。 “发生了什么事?”沈礼端详着我:“脸色难看极了。” “送我回酒店。”我“终于”讲话了,老沈松一口气,点点头说: “但愿不是中邪。” 我想告诉他,我是中了邪,着了魔,但,“清醒”过后,我把话咽回,省得他笑我。 以为刀枪不入,原来不堪一击。 还没有开始呢,已经神惘心悸,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会有“往后的日子”吗,躺在酒店的床上,我苦笑。 “要不要看医生?”沈礼问。 无药可医心。我暗叹。 “方才遇到了谁?” “梦中情人。” “嘿!”他失笑,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床前看我,半顷,说:“不论发生何事,手上的工作最要紧。” 第12章 我闭上眼睛,可以说些什么呢? 沈礼也没有噜嗦,给我盖上被子,悄悄离去。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位丽人又在梦中出现,白冰扬眉,水玲珑冷艳,暗中却在笑我。 “想戏弄谁来?”她们异口同声,我惊极而醒,额角都是汗。 “段君,你怎能这样。”我对自己说,这就受迷惑了,这岂是平日的你?咬着牙,我起床,走进浴室,开了花酒,把自己好好的冲洗,好使脑袋清醒。 让我爱定一个。 “人家爱你吗?”第二天午餐的时候,沈礼问:“昨夜说的梦中情人。” 我不知道。 沈礼以过来人的身份,餐桌上告诫:“远离了爱,无惊亦无怖。”我没有答腔,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难怪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古古怪怪的,大概如我一样。 这一顿我吃得很多,因为尽量争取不说话,吃得撑着肚子,穿着礼服的时候,好不辛苦。 傍晚,我们被接到皇宫,先出席酒会,皇宫气派万千,金碧辉煌,到会的尽是显贵,我无心周旋,目光四下搜索,我等的人在哪里? 沈礼神色亦是紧张,可见有心事的人不止我一个,只是,有人掩饰得好有人不。 “段君,你瞧!”沈礼碰一碰我。 循他目光望去,我吸一口气,是她们!一先一后,白冰与水玲珑,在另一人群中,言笑晏晏。白冰笑容如花灿烂,眉梢眼角尽是风情,远远的,一个眼波荡来,我不由心头一震。 水玲珑没瞧见我,她的目光驻在面前的绅士上,那人风度翩翩,一派雍容,未悉是谁。 白冰向我们走来。 沈礼迎上。 热哄哄的礼堂上,他们握手。 白冰望着我们笑,再向沈礼道:“终于要亲身压阵。” 沈礼习惯性的耸耸肩答:“段君友情客串,帮我的忙。” “如果老沈出马,相信更事半功倍。”我与她的玉手相握,仿佛有一道电流从手心传来,刺激我的神经。她是一个刺激的女人。蓦地,四下掌声雷动,主人来了。 漂亮的皇后披一袭金钱织成的传统长裙,轻盈却耀目的披巾悠悠飘起,笑容可掬,国王牵着她的手,温和中显出气度不凡。两人莅临,韵声扬起,我轻轻回头,觅站在原处的水玲珑。 她平静冷峻的脸上,有一抹慑人神韵,使站在她跟前的绅士看得痴了。我与他在礼堂中,唯一不把目光投在主人身上的客人哟,他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凝视水玲珑,我有点妒忌了。 国王致辞,沈礼全神倾听,我看咫尺的白冰,她的眼角则盯住沈礼,我一凛,她对他的关切,一而再在无意中流露出来。 我难掩失望。 皇后说着简短的谢词,众人在她说毕后热烈地鼓掌,礼堂又恢复热闹的气氛,沈礼显然在礼服的袋子里掏出纸笔,低头记录着,可惜些宫不许照相,否则他一定也让镁光灯闪过不停。 白冰一旁看他,他就是忙碌的写着,一位贵妇与白冰打招呼,她方仪态成万千的,对我点点头,和贵妇一起走开。 沈礼慢慢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我暗叹一口气,千言万语,尽在一个动作中。 他对她的关切,并非一无所知。 白冰欣赏的人是沈礼。 骄傲的女人碰上更骄傲的男人。 沈礼骄傲吗? 他只能如此——骄傲掩饰自卑。害怕失败,只好逃避。 他不知道一切已瞧在我眼里,缓缓的,把纸笔收好。转头对我说:“找机会与水玲珑接近。”我无声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她已不在,那位绅士也不在。 我感到难受。 沈礼悄声道:“神不守舍,还没有好过来?行走江湖,须懂自持。” “我欠阁下的功力。” “嘿!”他昂首,夸张地向我笑笑。 酒会过后,晚宴开始,美国一流歌星作御前表演,众人沉醉声色之美,如果早一个月,我一定比在座各人更投入,更快乐;可是,此刻心情有万般变化,再好的演出也吸引不到我。 宴会座位的安排,白冰与水玲珑,离我们很远。那接近水玲珑的绅士,与主人同座,看来身份尊贵。 上菜也是一项表演。 奉菜的人员受过训练,为客人分菜,姿势优美,每一道菜也有名堂,那沈礼,念念有词,大概在默记。 无论任何情况下,他都谨记自己的工作,这小子,果真有他过人之处。 晚宴后,有为嘉宾安排的舞会。 水玲珑第一只舞与转在她身旁的绅士共舞,怕见他们四目交投,柔情无限的样子,舞会开始未久,我自行离去。 沈礼没有阻止,只是皱着眉,作了一个“不明白你”的状。 “男人都这样多心。” 我苦笑:“我们都是这样,三心两意,得陇望蜀。”不过,我还没有开始,甚至连开始的机会也没有。 坐上接待客人的车子,我回到酒店。 闷闷不乐,脱下礼服,走进酒店的附设的吧里喝酒。琴声悠扬,一个女歌星在唱着古董的情歌,我拍拍脑袋,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泄气。 这不该是原来的我。喝着酒,我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就像一个满怀心事历尽沧桑的人。这种感觉太坏。 且让酒精与音乐把我的心情平伏。 良久,悠悠茫茫,那熟悉的叹息声又来了。缓缓张开眼皮,对面坐着的,竟是熟悉的人,小小的发髻盘在脑后。 我惊喜:“陈小姐。” 她微微一笑:“还以为睡着了。” “来了多久?” “才到。”她轻轻的说:“你心情不好。” “都看出来了。”我颓然。 “你一点也没有掩饰。” “为谁掩饰?根本得不到垂注。”我很高兴见到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温柔、容忍——酒后的我,话更多了:“满场显贵,谁对这小人物关心?” “酸溜溜,为着谁来?段先生,你往日不是这样的吧。” “我有挫败感。” “因为想得到的玩具得不到了?” “我妒忌那个男子。”对面前的她,我出奇的坦白,不能对同性说心里话,可以对这个异性说,她不会取笑,她明白,我道:“水玲珑把我的距离拉得很远,但肯让他接近。” “人家是王子。” “总有人比我好,总有人被她垂青,所以,我——”我灌了一口酒,陈望着我,道:“还以为你喜欢的,是白冰。” 持杯的手停在半空,擦着嘴角,我说出我的迷惑:“也许,曾经,但——”我知道,她心有所属。两位佳人心里,没有我的位置。 她掩着嘴巴笑:“暗恋。” 我也笑,摸了鼻子,道:“取笑我了?”她摇摇头,收敛了笑容,道:“我羡慕她们。” “是的,她们值得羡慕,美丽、骄傲、慑人。”我说。陈小姐垂下眼,不做声,我放下酒杯,对着她,我的调皮又回来了:“性格是重要的,你有她们没有的优点,你不会予人压力。” 我说的,倒不是全哄她。平凡的好处是,可以使相处的人舒服。 她抬眼,思索着我的话。 我想起来了:“上次,水玲珑与我不欢而散,对负责相约的你,有没有责难。” 她摇摇头:“她不会责难我。”咬着牙,半晌,道:“想让我再为你安排?” “可以吗?”我大喜,随即又想到:“她未必肯见我。” “试试看,如果约会她能令你高兴。” “太好了。”我俯身,握着她的手:“只要予我机会,我未必会输给那个人,那怕他是王子,你助我一臂,让我征服这个美丽而骄傲的女人。”她淡然一笑,点了头。 我送她回去。离开酒吧。经过花园,她指着五色幻彩、灯光变化的喷水池:“多漂亮。”我兴奋:“约水玲珑在哪儿见?”她站在水池旁,看水柱随灯光变幻,或高或低,我在她耳畔说:“只有明天,后天便回香港了,明晚,代我约她。”她低下头,不同的灯光在她脸上幻出各色颜彩,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此刻,我记挂着水玲珑的事,再三催促:“告诉我,你会代约什么时间?” 吸一口气,她抬头,朗声道:“这个时间,这里,段先生,你等她。”说罢,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我上前:“让我送你。” 她不答腔。 酒店花园很大,走回大堂的路不短,她一路没有说话,就像生我的气但她怎会生我的气呢?她这样平和。我猛醒,一定是要赶在白冰她们之前回去,我打趣:“南瓜姑娘,让我看看你的鞋。”她毫无瓜,只往前走。 我们住的几层有专用电梯。她按了我楼上的一层,我问:“她们不让你出去?”她仿着我的语气:“谁对小人物关心。”脸色是和缓了,到达下榻的一层,回头对我道:“请回。”我知道她的避忌,也不噜嗦,只轻声提醒:“明晚。”她步出电梯,两旁各站了一个待役,向她点点头,又向仍在电梯内的我礼貌的微笑,电梯的门关了,我按钮,回到自己的地方。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有了“希望”,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大清早,老沈来敲门,问:“你的功课呢?”我说:“明天回香港,一定交给你。” 他皱眉:“你连水玲珑也没接近过。” “我有我的办法。”我对姓陈的有信心,她不会骗我。整日的参观活动我和老沈都没有参加,倒是晚上宴会,不得不到,老沈说:“皇后多谢我们光临。” 第13章 “水玲珑与王子的一段情,回去一写,必定轰动。”我有点酸溜溜,指望宴会快点结束。 可是,宴会后王子尚有节目,水玲珑显然答应作伴,和他双双离去了。 看着他们上了专车,我像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白冰走往接她的车子时,在我们的身旁经过,说:“要不要一起来,酒店附近有酒馆,聊聊也是好的。”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时不和水玲珑一起?” 沈礼已经问了,白冰浅笑,瞟我一眼:“无此需要。” 我待沈礼上了她的车子后,推说头痛,没有尾随。“喂!段君!”老沈在车内叫,我学着他平日动作,向他耸耸肩,上了回酒店的车。 在酒店的花园转了一圈,水玲珑不曾来。我心情落寞,走到酒吧,坐在昨天的位置,点了一份昨天的酒,无聊地饮着。 我望门口陈会不会来?她知不知道水玲珑爽约?还是,她根本没有替我约,枯坐良久,又心心不忿,看表,已过约定时间,水玲珑会不会改变初衷,赶来应约? 思潮起伏,只望幸运之神眷顾。我付过帐,再到花园去,远远已见喷水池光影热闹,水柱随着彩灯明灭,或高或低,但,池畔没有人。 哪儿有意外之喜? 我颓然,缓步池旁,见光彩变幻,水柱由高而下,落在池上,水声沙沙的作响,我俯首池水。 照不到人,只见圆圈灯影,水中散聚。 水声之外,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叹息。我没有回头。让我摆脱错觉吧。 然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了:“你迟到。” 我猛回头,是她。 我惊喜,“你来了。” 水玲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被彩灯映照,眼下有一抹朦胧的影,我看不到她的眼。她化妆很浓,头发半遮面,站在变幻明灭的水池旁,如一幅诡异的画。 真想区别她,是人是妖? 她微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花棚,那儿有张设计精致的长椅。 我恍然,她在那儿等我,她没有爽约,她一早已经来了。还以为她跟了王子出去。 总不成她一个人坐在水池旁等候。我带着谦意也带着兴奋,说:“这是我开心的一夜,自觉荣幸。”她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面对我的美女,老天,我忽然又变得木讷了。她坐在水池边,侧身看着变幻的水柱。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的是她。 如此接近,我却无法看清楚真正的她,未能想像清水脸的水玲珑,是怎生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写我?” “我答应了沈礼。” “如果我不是蜚声国际的模特儿,你还会写我吗?” “如果答应了沈礼,不论你是红是黑,我一样会写。” “啊?”她抬起眼望我:“不是因为我红?” “与我何干。” “也不是因为我有魅力。”她低低的说,一如自语:“你只忠于朋友的事。”她没有说错,事实正如此。我根本不理会她是谁,我坦白:“沈礼说,想念我能成功,我答应尽力。” “我根本不红,根本不出名。”她幽幽的说: “所以你并不知道。真的扬名,是三岁小童也晓得。” “太苛求了,连皇后宴客也请小姐做贵宾,不红,有这等待遇?” 她似笑非笑的牵动嘴角,半晌,才道:“阁下不也是贵宾,贵友不也是贵宾?我有什么了不起。”沈礼能做贵宾,是因为他是出版界名人,手上有七本国际知名的杂志,被视为上宾的,是他的事业,如果一天他的事业易手,他未必能进宫廷斗步。 “传媒应该受尊重。”我说:“回去一写,便有七本国际刊物报道盛况,任何人都有可能变了上宾,但,水玲珑是不同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她只有一个。” 她低眉,未因我的恭维而高兴。 “我能出现,其实也因你。”我大着胆子,说:“沈礼把我带来,是他要我利用任何机会,他相信只有我才可接近你。” 她淡淡的道:“说到底,一直想见我,只是为了一篇稿。” 开始的时候是,但后来,我和其他见过她的人一样,被魅惑了,几乎把任务忘掉——我想向她诉说心里话,不知怎地,终又不敢。 她缓缓站起来,向前走。 我与她并肩。 阵阵幽香传来,是她惯用的香水。把沙沙水声抛在背后,我们在园子里漫步。 今夜有星,月亮很圆,良辰美景,并无虚设,我身旁有她。她是令人仰慕的女子,我乃一界小商人,有幸并肩,有缘共话——我承认,我的虚荣感同时得到满足。 “能否做成这篇访问,于你生计并无影响。” “但挫败感会使我极不开心。”我与她边走边说:“让我完成它。” 她无语。今夜的她减了惯见的拘谨,是这个环境这个气氛使人的心胸也舒缓了,还是,她对我已减了敌视? 我看她侧脸,心猛然一跳,她与姓陈的,有十分相似的轮廓,尤其侧脸,我喃喃:“她真是你的姐妹?”她一怔,并不愿意接触这个话题,但,她是爱自己的姐妹的,我深信:“只有她代约,你才肯见我。” ------------------ 第7章 她没有答腔,微仰首,但见一天星月,灿烂光辉。四周静寂,甚至没有虫鸣,游人都不来这里,他们喜欢闹市,天底下,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如果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微波,定会呼到宇宙间最古老的声音。来自天空各方的声音,仍在星际缭绕。 在漫长而复杂的变化中,我们竟邂逅,站在同一个地方,仰首看星,想到此,心底忽尔掠过一阵温柔。 我向她看去,她刚巧同时望我,无声的眼波中,我们相视一笑。 不远处有一个圆拱型的花棚,棚下有一张长长的石凳,彼此一笑中,不约而同,缓向花棚步去。 我把礼服的外衣脱下,铺在石凳上,她并未犹疑,坐在礼服上。 路灯照不尽这里,月影朦胧,她的脸添了一份柔和的美。 她看我又是否如此? 我舒一口气,忍不住:“是多谢老沈,他让我认识你。” 她浅笑。 “水玲珑,你到底来自何方?”我叹息:“白冰交上什么运,遇上你。” “是我交了运,遇上她。”她低低的声音,微风中回荡:“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自法国。在法国街头,她见到我,告诉我她的计划,我跟了她回来。” “告诉我真相。” “这就是真相,世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看成复杂,他们追寻真相但又不相信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像。”“你不是法国人,你生于中国。”我喃喃:“你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 她一怔,回身向我,星光下,圆滚滚的眼睛透着惊讶。 “一定。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使你傲视世人,活于卑微俗世,你冷淡艳绝,又难掩凄凉。是吗?水玲珑。” “我给你的印象,果真如此?” 我点头,看她被秀发掩着的半边脸,薄薄的嘴唇微微掀动,她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如果你是大公主,陈便是小公主,她未涉世途,你已洞悉民情。” 她垂下眼。 “告诉我,你确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段先生,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笑:“我是念新科学的人,一切实事求是,目下是商人一名,更是精名现实。” 她接上:“所以闲时走进想像的世界,陶醉一番。” 像朋友交谈,没有隔膜,只要不谈她的身世。我多谢老沈,推动我认识她,但也恼这个老同学,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世抖出来。我想:如果她愿意告诉我一切,但不愿意公开,我好不好写出来? 这口饭真不易吃,“业余兴趣”的人每有这等烦恼,真正以此为业的,怎生应付? “段先生,”她低唤:“把你的想像写出来,已是很吸引,看来你不必苦苦追踪。 “老沈的刊物能有国际地位,原因之一是他不刊登想像的报道,我以这位同学的作风为荣,若不,也不答应为他效劳。”我说。其实,老沈的拼劲也教我惴惴不安,他说要把水玲珑姐妹找出来,恐怕也事在必行,不暴光的人物也被骚扰了,我感到抱歉。 她浅笑:“互相欣赏,我羡慕你们。” “朋友是重要的。” “算不算亲如手足?段先生,你有兄弟吗?兄弟姐妹,就算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我是独子。” “哦。”她轻轻地说:“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 我搔搔头发,努力回忆我的寂寞,可是没有,由懂事开始,未曾寂寞过,我的寂寞来得很迟——我瞟了她一眼,那是另一种感觉。 她见我不做声,倒自言自语起来。 “有一个兄弟是很好的吧?被欺负时,起码有人助一把。” 这一说,显出她的天真。我道:“有人被害苦了,罪魁正是他的兄弟。” “也比没有的好。” “你也有姐妹。”我想念她们感情很好,若不是,她怎么肯答应单独见我? 她别过脸去,沉默下来。 几个细碎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男女在水池旁奇+書*網走过,她惊觉:“什么时候了?” 她站起来,说:“得回去。” 我送她,由园了回到大酒店的大堂,道:“沈礼和白冰大概未回来哩。” 第14章 她进了电梯,以掌向我一挡,做了一个“勿进入”的姿势。歉意的说:“不必相送,请乘另一部升降机。” 我未及反应,她已按钮把升降机的门关上了。站在电梯前,我怔着。 上了楼,先在沈礼的房门上敲一下,大概此人尚未回来,意外地,门一下子打开,老沈咬着烟,闪过一旁,让我进去。 一室都是烟味。 一望,烟蛊都是烟屁。我夸张地咳了几声。 他“嘿嘿”怪笑,重重的在沙发坐下。 “适才有美相伴,看来过程并不愉快。”我道。 “她不肯公开水玲珑的一切。” “天,还在谈公事,老沈,你错失良机。” 他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白冰垂青,一度我也被她的精灵迷惑。 “不谈公事,有何话好说。”他以手上的烟屁股燃着另一枝烟,深深地吸着。 “你看不出来?她对你的态度,有别于其他人,老沈,你们是旧时相识?” “也是公事接触。” “分明对你有好感,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她只对你在意。”我踢了他一下:“机会一去不回。”他耸耸肩:“以为我是你吗?段君,你容易受迷惑,因为你从未爱过,而我——” 我接上:“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无声。 人不能永远埋首过去,但,你如何劝他,我真想告诉他,因为白冰对他的关注,曾引起我的妒忌;然而这个害怕失败的家伙,我倒想看他如何“挣扎”,在爱情的网中挣扎,我不怀好意的笑:“看你避到何时。” 他“哼”的一声:“阁下的功课尚未缴交,到老在管闲事。” “答应了你的事,一定做。”我说着,在他点燃另一支烟前,走了。 机场上,见不着水玲珑。她和白冰乘另一班机吧,我有点失望。老沈没说什么,但他暗里左瞧右望的神情,我心里偷笑。 离港数天,母亲留下口喻:“姨母生日,不可以不来。”我最怕繁文缛节,唯慈母之命,不得不从。一看日历,忙拨电回家,母亲听到我的声音,高兴之余,少不免又怪责几句,说:“还好今天赶回来。” 姨父订了酒席,梳洗过后,我驱车到酒楼。 姨母牵着我的手:“你来得最早。”她与吾母感情甚笃,是一对好姐妹,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姨母很晚才生下苹果,姐妹俩曾悄悄研究,亲上加亲的可能,有时我想,苹果对我的“爱”,是来自从小的心理培养,这个心理,恐怕待她找到真命天子后,才会消失。苹果穿着短裙,蝴蝶般飞到我跟前:“表哥,倒是你先来。”她朝我背后望:“沈哥哥和张哥哥呢?” “今天是姨母生辰。”老沈与张某跟姨母不熟,我道:“苹果生辰,他们一定来。” 她仰起小脸,“哼!”的一声。 “邀请的工作,应该由你做。”我笑笑,父母这时也来了,母亲身旁跟着越翠薇。看到我,父亲道:“尚知机,若母亲来了不见你,起码得受训三十天。”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对我说:“有事没事也往外地跑。” “你怎晓得他没事。”父亲站在我的一边。 我搂着母亲,笑嘻嘻,姨父、姨母迎上来。 赵翠薇一直微笑着,我喊了一声:“大姐。” 母亲道:“对了,好好招呼大姐。” 她和姨母交头接耳的走开了,父亲与姨父有共同朋友,不再理会我们。苹果也喊赵翠薇做“大姐”,看了我们一眼,独自走开。竟然不对我纠缠,奇怪。 与赵翠薇先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我说:“香港流行饮宴,都一般嘈乱。” 她并未留意我的话,却道:“令尊与令堂,是一对恩爱夫妻。”我点头:“姨父与姨母也是。”她叹息:“太使人羡慕。” 我默然。 她父母仳离,她也刚与夫婿离婚。 “这方面不知道是否也有遗传。” “医学院里没有教。” 她苦笑。 苹果的花裙子又飘过来了,她左右各有一个人,张彦和沈礼,她家伙,真的把他们请了来,老沈还是和我一样,刚下飞机。 “作陪客。”老沈未待我开腔,已道:“张某的车子来接,我也是刚接到邀请。” 张彦道:“令表妹说:张哥哥和沈哥哥要一起来。” “倒给足苹果面子。” 我拍拍张某的肩,介绍他们与大姐认识,再由苹果领着他们向姨母贺寿。 嘈嘈乱乱中有中国人的传统喜气。 这夜大家吃得很开怀。苹果一贯的多话讲,席散了,尚拉着我与老沈、张某去跳舞。 “大姐,游说他们一起去。”她对赵翠薇道。赵只浅笑,望着我们。 我夸张地打着呵欠,老沈在笑,张某还未来得及表态,手提电话在响,他按了钮:“是——还在喊痛?”他走过一旁,继续讲电话。 老沈对我说:“张医生太忙。” “下次再陪你,好不好?”我对苹果道。她白了我和老沈一眼,叠着手,待张某收线。姨父摇摇头,道:“别妨碍表哥和他的朋友。” 父母也告辞了,张彦转回来,我迎接着他:“大医生,让我们坐坐顺风车。”也不理苹果欲说什么,向姨丈姨母说了“再见”,拥着父母离去。 一路上,张彦问:“段君,没有驾车来?” “有。”我没好气:“怎么那么不聪明。” 他恍然,道:“也不怕令表妹难堪。” “什么时候体贴起小姑娘来?”老沈侧起头,望他:“下次段君有难,让你去打救好了。”与我哈哈大笑。 上次我为了摆脱苹果,找了老沈来陪她,看来那次任务,他做得并不愉快。 张彦皱起眉,不答腔。 我问张某,是否要赶到医院。 他摇头:“已交代了护士处理。” “到舍下小坐,有事共商。” “很重要吗?”他看腕表:“明早有一台手术要做。”我气结,他又正色道:“如果一定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时——老同学,别生气,我是一个专业医生,须对病人负责。” “而且,早睡早起身体好。”一旁老沈搭腔,夸张地“唉”了一声后,说:“争取时间,张医生不容易有空呢,伯父伯母由我送好了。” 母亲没意见,沈礼召了车替我送父母及大姐回去。 张彦到了我的家。 电话录音机和讯号灯在闪动,按下录音带,对方却没有留言。 “这类人多不负责任。”张某笑。近年很少见他笑,这人,有职业性拘谨。刚坐下,便问:“何事可效劳。” “一定有事要阁下效劳?叙叙旧可不可以?” 他道:“在下阅人无数,有准确度极高的敏感。”我舒服的摊坐在长沙发上,双手左右搭着椅背,跷着腿。他交叠着腿,望定我,道:“有什么事,请说。” “是,医生。”我朗声答。 他居然点头,这家伙:“段君,如果可以帮忙,一定尽力。” 我吁一口气,说:“医生都肯守秘密?”他点头,我续道:“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沉默,待我说下去。 “我是认真的,这回。”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神色是:与我有关吗?说:“在下是医生,不是恋爱专家,而且只医肉体,不医心灵。” 我伸腿把他交叠着的双脚扫开,道:“我们是老同学了,别把我看作病人。” “又不是大姑娘,唧唧唔唔的躲在深闺说心事,爱上一个女子有什么稀奇,谁没有爱过?段君,始终没有长大。” 我失笑:“我是两间跨国店子的老板。” 他摇摇头:“那不是代表成熟,那只代表运气好。” 我跳起,运气好,单是运气吗?我慢慢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头,对我说:“别浪费侥好的运气,努力使事业更上层楼吧。” 我尚未诉说我的所爱,他却浇起冷水来: “如果你是泛泛,我会跟你说,去吧,爱吧,享受你沉沦的痛快;但情况兄弟,让我告诉你。一切都是虚幻,别为没有保障的事费脑筋,让我们为有实质的工作而卖力吧。”他饮尽杯中酒:“事业不会把人辜负。” 我骇然,望着他,感情的创痛,原来尚未复元,几年前的事了,可见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的。 但他说来如此平静。 如果单看神情,谁也想不到他在说着百转千回后的经验,不再激情的张某,向我发出忠告:“勿为儿女私情分神。” “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 “我已经恋爱过了,当然也会结婚。这完全是两件事。我已完成了一半,另一半,离开香港前我会做妥。”张某移民的事,我一早得知,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有妻有子,乐也融融,和每个成功的男人一样,我会有一个所谓幸福家庭。”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接过,交代两句,都是医院的事,一个手术后的病人吵得很厉害,一定要见医生,他必须赶去。“段君,你找我来,当不是只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女子,必另有所图,还是爽快说吧。” 他刚才的冷水已把我浇得很不是味儿。 “有话直说。” “原想打听一个人,但……” “现在觉得知道与否也无关重要了?”他暧昧的一笑,“我的话使你开窍。” “张某,我并不喜欢你如此。” “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他要走了,我送客,到了门口,他问:“到底打听谁?” 第15章 “还是有好奇心的。” “怕按捺不住,又来找我。”手已按在门柄上:“多很时,你三心两意,这不是好习惯,老同学。” 与这人说话真味同嚼蜡,奇怪一度情如手足,当年。当年,我摸摸鼻子,毕竟遥远了,狂歌当酒,为一个问题急辩得脸红耳赤,为数不到一个垂死的病人而不安,为一个抉择而心悸,俱往矣,他忘了也会为一个眼神心碎。精明冷静的名医,看不惯我为情颠倒了。 我无言。 也许他是对的,各人有对成熟的不同看法。 离去的时候,他抛下了一句:“有事call我。”我接上:“或先行进院。”张某摇摇头,并不欣赏我的幽默。 找开稿纸,并不下笔如飞,心中多了隐晦。本来只写一篇名人报道,搜索一些所谓内慕,谁知栽了进去。日后如有人写水玲珑,我会不会也是人家要发掘的内幕之一? 如果有一天,我不介意。 只有欠缺真诚的人才会介意。 咬着笔头,忽然,很想有人可以诉心事。 如果陈在——我叹一口气。 我讷讷的执笔,水玲珑的倩影又回来了,我写水池旁,幻丽的灯影中,她的诡异与迷人。 大清早,着人送到沈礼的出版社,报章的外电报道,皇后生辰盛况,图片也刊出来了。皇后的宾客中,有外地的王子,王子身畔坐着水玲珑。小小的花边:“王子为水玲珑的风采倾倒。为此多留一天,邀她结伴同游。” 难怪未有回港。 蓓娜送来咖啡,看到桌上的文件原封未动,说:“波士,贺寿回来,仍是心神不属,到底有何心事?” “告诉你,你又不懂。” “我懂,情怀不是诗,心事浓如酒。” 我妨不住笑:“小姐,别乱掉书包。”打开文件,看到来自罗省的传真,询问新店的事宜。蓓娜道:“银行和当地的地产公司都追问,波士何时决定店址。” “好,让我看看。”蓓娜退出,我把报纸放在一旁,思绪拉回现实。工作好处是,可以使人暂忘感情上的困扰,批阅各式文件,翻看各地资讯。古表拍卖会又在伦敦举行了,去电伦敦分店的经理,着他必须去看看。抬起头,已时近中午,欲站起来,蓦地一阵晕眩,我按着桌,但觉心口郁闷,头痛欲裂,整个人虚虚浮浮。 蓓娜刚推门进来,好的助手,永远是“及时雨”。她看我的神情,忙拨电话。张医生来家里看我,道:“睡眠不足,体力透去。”留下了药,我虚弱的道:“大忙人,怎么会赶来。” 他收拾着药箱,道:“大忙人也得吃午餐,这是我的午餐时间呢。”给我注射过后,道:“劝你又不听,再不要胡思乱想,单是工作是不会做坏人的。” 我别转脸。理论我也会说。他道:“药物会助你松驰,好好的睡。” “张某,”我软弱的唤住准备离去的他:“告诉我。”他望定我,如果不是虚浮无助,如果不是抑郁病中,我一定不会说;然而,此刻,我倦得连说话也乏力,人一软弱,什么也抖了出来:“告诉我,关于她。” “谁?” “水玲珑。” 他一怔,喃喃:“竟是她。” “她来自何方?她现在何处?” “以为我是神仙吗?” “你一定知,你与她们相交甚深,你一定知。”我低叫,抓着他的手:“她与白冰的合约定于何年,何日届满?她会有自由吗?她签的约不会是终身的吧?张某,告诉我。” “说你染病,你又那末清醒,说你没有病吗?你却痴痴迷迷,段君,你的洒脱哪里去了。” “她最喜欢什么,你告诉我。” “如何能够打动她?告诉我。” 张彦皱眉,把我的手放进被窝里。一向最坚强的人都有他软弱的时刻,我的心在叫。针药使我的眼皮沉重,朦胧中只听到张某一下叹息:“原来你的致命伤在此。” 沉沉睡去。 脑中无数影像盘旋,思潮起伏——传说远方有一块石,名唤三生…… 我与她呢?我们的名字能否并列? 仿有一把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回荡:不怕迂回,只怕情真。喃喃梦呓,迷迷惘惘。 醒来仍觉头昏脑胀。张眼,四周昏黑,腐蚀了,不晓得睡了多久,我想爬起来,只觉全身乏力,每根骨头都在痛,唇干舌燥。 我忍不住呻吟。 “醒了?”一把声音轻轻问。 我认得那把声,蓦震,疑是梦,想说话,喉间却哽哑,说不出话来。 柔软的手抚着我的额。 我看到她的脸。 我叹了气,不是她。 陈拨着我额前的头发,道:“给你一杯开水。”她站起来,亮了灯,我眯起眼,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她的水来了。我支撑着坐起来,呷了一口,她盘了鬈的秀发,有几绺掉下来,髻拘得很松,很匆忙吧,脸上没脂粉,坐床沿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的精神好转,道:“你们的声音相似。” “我与谁?”她竟然问。 “水玲珑。” 她垂下眼。 “你的姐妹。” “我没有姐妹。” “她……” “她是我妹妹,”陈悠然一笑:“满意了?” “你妹妹现在何方?尚与王子一道?” 陈摇摇头:“回来了。”我追问:“你怎知道我的住址?” 她咬咬唇:“张医生告诉。” 张某,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水玲珑?不过,她知道了又如何?她会来看望我吗?她不会。我望向陈,我是不能不感激的,她有心。 “多谢你来。”我衷心的说。 “也该多谢张医生,他等了我来才离去的。”她浅浅的笑。看来她们与张彦真的很熟。 这张某,也不是全不肯帮我,心一宽,精神更觉好起来。 “怎么会病倒?定是太操劳了。”陈柔声的说。向我桌上的文稿望去:“尚在写那些东西?” 我有气无力:“不是一流文章,但有最真的感情。” 她笑:“你会有读者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客串,一个客串、未有全心投入的人,不可以的苛求,我对她说:“沈礼的刊物有读者,分布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代表什么。” “你到过很多地方?”听她说话,仿佛经历很多,但看她的人,又不像,她比她的妹妹单纯,水玲珑心事太多。水玲珑的孤高冷傲,飘忽如谜偏就叫人心醉。 “也不多。”她答。 “为什么不让你亮相?”她总是隐蔽在一旁,静看妹妹的风光。我问:她不欲外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过去,她的亲人,是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你要写出来?” 我不写出来。忽然,我发觉我也是一个怎么的男人,如果我知道一定把资料“据为已有”,我苦笑:“我不是一个她记者。” “本来就不是。”她居然也有幽默,道:“让我告诉你,水玲珑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的母亲不是名女人,她也没有被男人抛弃,更没有产下私生子。” 陈的说话多了,初次见她,到我店买表,还是娇怯得很。我道:“陈,你开朗了。” “受段先生感染。” “也懂讲话了,不过,适可而止,过份‘懂’就变成圆滑了,并不好。” 她轻轻道:“冰姐一早告诫我,最好保护自己的方法是少说话。” “白冰常常告诉你?”我道:“真是一个超级经理人,连人家妹妹也管到了。水玲珑步步为营当然也是白冰的主意,她是国际红人,也许需要如此,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何须拘谨?不过份便是,你又不渴求成名。”我大条道理。 她浅浅一笑:“你又怎么晓得我不渴求?” “因你的性格。” “求不到罢了。”她说:“有一分希望,人也渴求成名。” 陈仿佛长大了,与初识时,判若两人,真想问:你在学校是不是高材生?但这样的问题又太滑稽了,学校的高材生代表什么? “段先生!” “我叫段君。”原来要问:“你好不好也让我直呼芳名?但想几番不欲吐露,自也不便勉强。 “段君你说我开朗了,我却觉你心事重重,减了初见你时的神采。” 她也看出来了,我只得承认:“坠进爱河,患得患失。”还说神采呢,不闹笑话便上上大吉了。我轻声道:“陈,你恋爱过吗?” 她双颊一红,垂下头。 我如开了水龙头,收不住掣:“我恋上令妹,不能自拔。” “你四处告诉人?不是说恋爱需要储蓄的吗?”她说,垂下的头没有抬起。 “那是别人态度,我愿意昭告天下。”每次提起水玲珑,都仿有千言万语,欠的只是听众。我的落寞是,听我诉说的人虽多,却不是心目中喝念的那位。 她抬眼,却不正望我,只接触我的衣襟:“你可以告诉她。” “面对她,话再多也说不出心坎中那一句。”我叹气:“姐妹二人,就是在她面前不及与你般自在。你没有予我压力。” “因为你爱的是她。” “她跟你说起过我吗?对我印象如何?陈,依你看,我有没有机会?” 陈站起来,背着我,没有答腔,我下床,身子不稳,扶着墙,问:“怎么了?”她前影顿了一顿,轻轻问:“如果她不是红人,你还会倾倒吗?” 我没有答“是”,因为我不知道。她目下是红人,我受的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会为“假定”的事予“肯定”答案。 第16章 她幽幽的说:“她没有名气,便便不会倾倒。世上都尚虚名,冰姐说得对。” 姐妹都视白冰的话为金科玉律,不过,我也得承认,白冰有她的道理。 陈转过身来,灯影里,看到她眼中,有泪光。我诧异,她却挤出一个笑容:“你精神好转了,我也得回去了,多休息一天,明天不要上班了。” “你不肯多留了。” “你要的是水玲珑。”她的语调竟有点苦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名扬国际,不能颠倒众生。” “你是我的朋友。” “便不应逾份,做人要不逾价,不是你说过的吗?” 我道:“何时再见?” “和我?” “当然。” “真受宠若惊。” “陈,何出此言。” “头一次央我让你见白冰,之后一直央我代约水玲珑,几时说过想见的人,是我。”她竟埋怨了,毕竟是女人,我失笑,女人大都小心眼,陈也没有便处,我故作轻松的说:“以为你与一般女人不同。” 她道:“一度也以为你与一般男人不同。” 我细味着她的话,她打开大门,走了。抛下一下重重的关门声。倚坐在床上,我思量着她刚才的态度,好端端的,何故眼泛泪光?我无法明白。 ------------------ 第8章 女人弄虚作假不可理喻。 我没有心思再想她,无论她的态度如何,影响不了我的情绪,只是,别在她妹妹面前派我的不是。 水珑珑的态度才是我所关心的。 想起她,心里又牵过一陈温柔。 这一阵温柔却被连串电话声捣碎了。深夜响起,铃声特别刺耳。 这时候,不拿起话筒也知道,谁晨昏颠倒的?不是我那出版界的老友是谁?对着话筒,我没好气的“喂”了一声:“小弟抱病在身,你行行方便,可好?” “就是知段先生抱病在身,特地问候。”一把清脆的女声,我吓了一跳:“对不起,你是——”她爽朗的笑,打断我的话:“你就是只会说对不起,连病中也来这句对白。” 她是白冰。 我意外:“冰姐,是你。” “听来精明不差。”她道:“有人关心照顾,复元特快。” 我明白了,她并非旨在问候,她要找人。我道:“小病而已,有劳挂心。” “她呢?” “谁?” “和你在一起的人。”她道:“我生平最讨厌噜嗦。唉,段君,已是凌晨了,她应该回来。” “冰姐,你真责任重大,连人家姐妹也照顾起来了。”我语带讽刺。 白冰并未反感,反装作听不出来,续道:“请她来听。” 精神好转了,我也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我说:“可否——请她的妹妹来?”我很想听水玲珑的声音。 白冰朗声的笑:“这叫做把握机会?段君,这并非聪明。” “可以请她来听电话吗?” “为什么她如此动人?要诀之一是保养得宜。”白冰道:“这么晚了,还来听电话?” “你也放弃睡眠,挂电话来?可见也有例外。” 白冰冷笑:“原来已经走了。她仍在,一定阻止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尚未回腔,她已把电话挂断。 她找陈。她知道陈来过我这里,这张某不晓得把我心病说成怎样,连白冰也知道了。但愿陈没有遭责难。 水玲珑也知道了吗? 她此刻在做着什么? 整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磨到天亮,沈礼不停的按门铃,我抱着头开门。看到我,他微微一愕:“你人仪容呢?”我笑笑,这人才能在讽刺我。 “胡子也不剃,不像你的作风。”老沈一坐下,便掏出香烟来燃着,努力地吸着、吐着。 我狠狠地咳了几声:“老沈,我是病人。” “医生不在,”他笑笑,指指心:“没有人能医你这个。” 我居然脸上一赤,被他说到心窝里去了。 他从公事包上拿出一叠稿,是我昨晨着人送去的。道:“难得的第一手资料,你与她共站于池畔,可惜的是,欠缺旖旎。” “你想怎样,我没好气:赤裸相见,花丛做爱?——真不择手段。” “你没有把真实的感情写进去,段群你与她的感情。” “感情不是拿出来卖的,也不是拿来巩固友谊,老沈,如觉得我不合格,另聘高明好了,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我坦白。 “脾气暴躁起来了。”他咬着烟,看我半晌:“我如何能助你?” 我摇头,没有人能助我。 “这份稿子不能登,登不到内幕,刊出来了又打草惊蛇,白冰一定翻脸。”老沈道。那是说如果“爆”到内慕,人家翻不翻脸,就不必管了。 “沈礼,原来你和所有漠视他尊严的奸商一样,只顾牟利,不理其他。”我不悦:“你使我失望。” 沈礼捺熄了烟蒂,身子向前,正色道:“言重了,段君,我只想报道真实的情况,没有加多减少,你竟这样侮辱我。如果我肯胡乱报道、煽情,恐怕早已金银堆满屋。”他摊开双手:“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出版商,比起阁下的古表店子,赚的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我不高兴他以“钱”作为衡量的标准,很不以为然。 但,他有他的道理吧,于是继续滔滔: “有更多无良心出版商做着使人齿冷的事,你见得少?我办刊物,总不成选登淡而无味的文章,或艺术加工的文章,如果要这样,稿子根本不必拿回来给你,自行加加减减便是了,登了出来,你奈何得了我?” 还有大条道理。 “老同学,各在所做岗位上努力,你明白我,我不怪你。” 这文章不刊登,正合我意。 我把文稿取过,道:“我的工作,是否于此告一段落?”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他看来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勉强。我的意思是,除非不做,否则要做最好。你答应了的事,未曾尽责,失望的是我。” 谁说我不尽责?过份的尽责了。我叹气。 沈礼摇头,笑:“真不明白当年怎样读医的,如此欠冷静的人,你甚至不是一个好记者,还好你有自知之明,跑了去做生意。不过,营商也要脑袋,段君,你的脑袋呢?你的精神呢?你的洒脱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我被一番抢白,竟接不上来。 这不是平时的我。 “是病懵了,还是累坏了?”他眨眨眼: “你完全成不了答应我的任务,那不打紧,但变得如斯软弱、愚笨,也就真教人遗憾了。” 我道:“老沈,你说话技巧高。” 他嘿嘿冷笑。 看看文稿,心有万千感慨,我说:“算了,我不能完成使命,算是我的失败。” 沈礼搔搔头皮,说:“你未失败,因为你未开始。”这家伙,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可是,我又得承认,他具专业眼光,他一开始便知道我有办法接近水玲珑,他知道她一定肯见我。 “这种女人,我太了解了。”他笑眯眯: “自高身价,一般人看不上眼。都是写稿的罢了,换了个身份便肯刮目相看。” “并非人人如此。” “鲜有例外的。” “白冰似乎不一样。” 老沈又拿出香烟,看来我不被头痛痛坏也会被烟呛坏:“白冰又如何?如果我是一般记者,她肯和我多谈两句?还不是因为我乃老板,还是跨国企业的老板。” 老沈有自大狂了。“跨国企业”的老板,恐怕白冰识得不少。 老沈喷一口烟,道:“你有两家店子在外国,人家才垂注你。” “我们算什么?开头,还自夸几句,真正的情形是:两家小铺,谁放在眼内?” “所以,别做清秋天梦。”老沈眨眨眼:“水玲天要挑的,是大护,不是你等小高人,段君,你明白没有?” 我一怔。 哦。 千里追龙,结穴在此。 转了几个圈,原来想对我说此话。老沈轻咳一声:“在泰国的时候,已看出你有心事,以为是一时情怀,岂料……” 他轻咳:“你必须正视现实,与她,是没有希望的。” 我呆呆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却也全落在他眼里。于是我问:“沈礼,你要我怎样?再清楚说一遍。” “她不会挑中你。人家尚有很多风光呢,跟了你有何用?站在身边,你不能增添她的光芒,却阻碍了她的光芒外播。算了,两个世界的人,不要妄想在一起。”沈礼把脸凑到我脸前,浓浓的烟味刺激着我,皱眉,垂首,心情低落。 “我要适应她,她也要适应我。”我说的话连自己的也觉欠说服力。 沈礼重重的叹一口气,说:“你听过那机械人的故事?”我不作声。那故事,我知道,机械人爱上了一个地球人,但不明白她为何怕冷,怕热,一天,把她拆开来修理,岂料拆掉之后,无法还原。只有看着所爱痛苦、物化。 “不同世界的人不宜恋爱。”这是故事的教训之一,之二是:“勿试图改变对方。” 我都记得。 但,我茫然的说:“我们都是地球人。” 沈礼摇头。 地球人也分很多种。 “别说人种,就算级别。”沈礼像小学教师,对我说:“这一级不能混和另一级,莫说人家的追求者是王室中人,就算选一个商人,亦未必轮到你,在她们的眼中,我等是不入流的。” 第17章 “别这样看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声音暗哑。 “谨记那个故事!”老沈起来,指指那叠文稿:“这稿写不写真不重要,我宁愿要回狂歌当酒的老友,不要一个因替我做事,而自钻死胡同的痴汉。如果曾带给你烦恼,我致歉。”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鞠躬表情,可惜,我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沈走了。 留下了一叠他眼中不宜刊登的文稿。 里面有我的委婉。我无绪的掀着。晨光已透进来了。阳光下有微尘在飞舞,万般宁静,除了我的心。 我也曾作过选择的,白冰一度吸引我,苹果一直痴缠我,唯我对她,来得如斯冷静,冷静过后的激情,啊!原来不经意间,她已嵌入我的心。猛抬头,一个上午过去了。 生命不能如此浪费,但我依旧无精打采。手按着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吧,告诉她我想她。虽然知道答案是什么,我仍不禁拨了号码。 白府的佣人问明身份,稍后回报说:“水玲珑不在,如果有事可与白小姐接洽。我颓然收机。 我知道她在。 但我不能叫嚣,她有不理睬我的自由。 也许老沈说得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小商人,在她们眼中,算得上什么?我的心茫然而绞痛。 我把自己的躯体放回店子,在这里,才看到自己的成就,觉得高贵和重要。一分阿q式的安慰,由弄清楚真相开始,我知道,我不易再快乐起来。 蓓娜没有闲着,专注招呼着客人,各人在本职上卖力。我打开尚未批阅完毕的文件,终于下了决定,订了往罗省的机票。准时下班。回家梳洗更衣,晚上有应酬。然后,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忘了酢酬的场合上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只是来回地走着,带笑的坐着,机械的吃喝着,我的人在那儿,心里却不在了。 我不能诉说我的心酸,我是一个大男人,更不能诉说我的失恋,谁对我有过承诺?她甚至不知道,在她遗忘了的角落里,有一个卑微的,暗恋着她的人,如何默默伤心。 我不能如女人般,扭着姐妹呜呜哇哇哭一场。男人没有这全个规矩,社会看不起这一类人,我们只能打下门牙和血吞。 一把拨开杂志,大口灌下苦咖啡,我不愿看到水玲珑的消息,偏偏的消息又无法回避。我妨不住又看。她要到法国拍广告。 她临时又决定不去。 我托着头,蓓娜送来机票,“波士,下周二。”我点头,她把机票和一张邀请信给我,为王子接风。 如遭雷击。我脸色发青。 到亚洲游玩的王子,顺着来香港。虽然是一个小国,但毕竟是王子,白冰与他拉上关系,当然大感光彩。 我心情落寞。 “波士,”蓓娜低唤。 回去过神来,我道:“到时才决定。” 她松一口气,笑:“刚才的神情,吓煞人了。”翻一翻请柬,道:“周一,来得及,波士,你可以再看那王子风采,看过相片,帅气呢。” 我没有做声,把请柬丢在一旁,我不会去。沈礼会去,他是必然的嘉宾,张彦会去,符合他的身份象征,只有我,根本没有去的理由。老沈和张某都没有找我,让我去霉去了。我苦笑,他们都在讥嘲吧,看不过我着了道儿了。 都是倔傲的男人。请柬上注明嘉宾携眷,这是一个盛大的舞会。我想像当时的热闹,又是城是美丽人物聚集夜。 点缀繁荣,真有赖这一班人。 有意无意的,我留意报章报道,那欧洲一个小国的王子,什么时候来,水玲珑或许去接机。我不会在舞会看到她了,只愿看到她最新照片,她的姿容,她的风姿。 苹果走来:“表哥,那舞会,我该穿戴什么?”她仍把我看作必须的男朋友,以为出席重要场合,必被邀请陪同。 女孩子的通病。 我对她说:“我不去舞会。” “为什么?难得见的场面,报刊都吹嘘得很厉害。”她仰起小脸:“表哥,你以前不肯放弃任何好玩的事。” 问题是以前觉得好玩的事,今天不一定觉得好玩了,再难得的场面也见过,我失笑,原来人的苦恼之一,是见得太多。 “表哥,那舞会,我一定要去的。”走的时候,苹果对我说。 她并不开心,因为我不肯哄她了。我没办法,心神不在,再无余力敷衍异性。 报章有不少报道,都是关于王子与水玲珑,有些甚至指出王子早已抵港,悄悄与水玲珑会面。他们常常在一起。我把车子驶到白府,徘徊等候,始终见不着她的人。连陈也见不着。 时间并未冲淡的我感情,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仿佛若有所待,简直度日如年。 舞会在一艘豪华的游艇上举行,早决定不去了,却又拿出礼服,左右犹豫。 开了电视,六点斗有新闻报道,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她出现了,一身白衣,颈项上的钻石链子随着她的走动,在镜头的灯光下闪了闪,报道员的声音:“据说王子格斯,是为这位名赫一时的女子而来。”镜头闪过,翩翩风度的格斯,微笑站在她身旁。 格斯没否认传闻,从容地一任记者取镜、拍照。白冰代表水玲珑答记者的问题,水玲天一贯少说话,紧抿的嘴唇微微上翘,寒星般的双目,掩着半张脸的、如云般的秀发……我心神俱碎。 镜头拉远,游艇上有早到的客人,无镜里,我看到苹果。谁把她请去的? 一瞬掠过新闻片,我再看不到水玲珑,报导员在报导新闻了,我把电视关掉。回头看准备了的礼服。我摇头。 群星拱月的场合,她会在乎我?独坐良久,终于,我“霍”声站起来,到停车场取过车子,直向码头驶去。 没有穿礼服,没有带请柬,我让车子泊在一旁,等。 让我看看她的风姿。 海风很凉,我把车窗开了条缝,风乱着我的头发,靠着椅背,我默默出神。 那是毫无意义的。 看她一眼又如何。 她根本不在关心我。 唯我如此渴望。 时间没有停留,在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人身上,时间同样会溜去。 舞会在接近凌晨一时才结束。 一批批客人被船送到岸上。 我等今晚的女主角。 人客中,苹果也在。她兴奋的与男伴说话,一直说个不停。男伴礼貌地听着,我看他的脸,张彦!原来苹果得不到我邀请,找着了张某。女孩子永有办法。 她看来如此开心,难怪,第一次参加隆重的舞会,已足够她被同学羡慕好一阵子。 我看不到沈礼。 苹果上了张某的车,远去,她今夜必有一个愉快的梦。 我下了车,要等的人未见。 客人疏了,接载贵宾往返游艇的小船,泊在一旁。蓦地,另一只小船,慢慢驶来,船上灯火通明,船头站了几个大汉,衣冠楚楚,我知道,格斯的专船来了。码头上忽地多了几个人,站着恭候。 白冰,水玲珑和格斯,由众人簇拥着上了岸。这边的路灯暗淡,没有留意某一辆车子旁,站了一个痴迷的人。 风吹动水玲珑的秀发,吹动她长裙的下摆,她仪态万千地走着,眼望前方,格斯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她微微一笑。 我心如刀割。 他们的车,绝尘而去。 缓缓的,我上了自己的车子,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不晓得坐了多久,始踏了油门,把车驶离码头。我心紊乱,直至看到树影,掠觉车子驶向浅水湾。我的心在低叫:“让我见她,让我告诉她我的所想。” 车到白府,重门深锁。举头,楼上房间有光。 她在吧?我下了车,想按铃,终又把手缩回,没有人会开门。因为没有人答应见我。倚在门旁,我叹气。 绕到屋后,推着那门,陈经常在此出入。门已下了锁。我退后,仰望二楼。我记得,第一次到白府,在花园里见到陈,她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进入花园内的一扇门,门内是上二楼的楼梯。 她住在二楼。 二楼每一个窗户,都垂下帘,我看不到人。 陈住哪一个房间? 我低唤:“陈。”轻纱没有动,也不见人影。 我敲着后园的门,空旷的环境下,门声并不响亮。我大力的拍着,园内毫无反应。我靠着墙,心中却是凄怆。 连向水玲珑表白的机会也没有。 不是没有,是我错过了。 陈给我制造了多少次机会,我没有好好把握,每次,都被水玲珑美色迷惑,心情乍惊乍喜,说话虽多,最重要的偏又说不上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心在叫:再为我安排一次,好让我向水玲珑表白。 背后的门轻轻打开。 我猛然回头,亭亭倩影在门内。 “陈,你知道我?”满心欣喜,走近门前,灯影朦胧,树影朦胧,陈搭着一件长长的披肩,薄薄的丝巾轻罩秀发。 我冲前,她退后,朦胧中但见双眉一皱。 歉意地,我慌忙道出请求:“再帮我一次,替我约水玲珑,我无法接近她,陈,请帮助我。”反覆的,喃喃的,我说着事:“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已错过太多。” 陈默默的转过身子,我却走到她面前,我们的目光相接,我眼中充满哀求,而她——我整个人受震荡……她不是陈! 寒星般的双目! 水玲珑。 她轻轻拉下丝巾,如云秀发作徐垂正点,披肩随风飘荡,脸上浓妆未卸,回身向我,一般幽艳,迫人而来。 第18章 看得人目定口呆。我的样子一定很傻。 千思万念,忽然就在眼前。 但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仓促间,竟尔不能言语。 还是她先开花声:“找我?” 我望着她,有一阵欣喜,又有一阵苦涩。 她问:“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三个字,一直绕在我心中,此刻又知如何说。我伸手,触着她披肩一角,她回身:“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到底为什么?” “都看在眼里。” “这里的防盗系统是一流的。”原来一早已瞧见我。 我的傻态,已入她的眼中。 “何事指教?” “水玲珑,我生病了,陈来看我。”我讷讷的说,她没有作声:“朦胧间,我以为是你,看清是她,失望不已。” “你无恙便好。” “不,我没有好起来,”我鼓起勇气:“无恙的,只是我的躯体,我的心,我的神,已然不在。”我趋前,凝视她的俏脸:“绕在你的身边。” 她笑,却没有望我,只道:“哪本书的对白?怎么我没有看过。”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并不相信,我道:“只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人。” 她分明知道我意思,偏又如此冷淡。我说:“给我一个机会。”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自尊自愿贬值,唯在她面前,我甘心卑微。 她眨动眼睛:“机会不一定是别人给的。”她是提醒我要争取?? 我站定她面前,她没有避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披肩因风而起,她拨着秀发,无语。 “水玲珑。”心神一荡,我握住她的手,柔软而冰冷,我以双掌护着、暖着,一颗心因兴奋而跳得厉害,她双肩微颤,我忍不住,紧紧的,把她纳入怀中。 搂着她,天地似有翻天覆地的转变,温柔、轻软、深情,一切忆念、委屈,都是值得的。 我低唤她的名字,仿如做梦。 拥抱良久,她轻轻的说:“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过去。” “这重要吗?”我拨着她的秀发:“让我知道,最好,若否,也无所谓,我爱今天的你,明天的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那时候,你是一位我要写的稿件的主角,你是我所爱。”我说。 对爱人,我们体谅与宽容。 不择手段的人才去揭秘。是有这样的人吧,揭开别人的私隐,使自己获得利益。 我拉着她的背:“我不是这种人,一开始已不是。” “你的朋友是。” “他?”我笑:“才不,他是披着铁甲的羊,如果他要损害你,恐怕一早已经成功了。”今早才知沈礼抬杠,此刻,又替他说话,毕竟交情非浅,我对他有足够的子解。 怀里的她微微仰着、抬眼,我看到一双水灵的眸子。头一次如此接近的看她,捧着她的脸,如捧着一件晶莹诱惑的水晶,我迷惑而心醉。 现代人的感情,现代人的生活,在她耳畔,我说:“今天才是重要的,你也会计较我的过去吗?” 有什么在她眼里闪着?那分明是泪光,我怜惜地以指替她抹去,她闭上眼睛,温柔月色下,我如拥一尊女神,俯首,我吻着她的眼、她的颊、她的唇。 有人说:“爱不爱那个女子,吻过便知。” 我的答案,早就写在心里了。 手沿着她的肩滑纤腰上,我把她紧紧搂着。 但愿时光凝住。 她轻轻推开我,低声说:“别再这样找来。” 我说:“我们天天在一起。” 她退后两步,说;“晚了,你也该回去。”我送她回屋内,她摇头,反而送我到后园的门前,我亲亲她的额,步出白府。 心情愉快无比,工作劲道充沛。 到了罗省,地产公司根据我的指示,找寻店址,一周后,我选中了在melroseavenue的一铺位,与银行接洽,见设计师,我忙碌而兴奋。 唯一不安的,我无法以电话找到水玲珑。 她老是不在,又不肯给我回电。 回到香港,我把新的一切资料和已定步骤交予蓓娜。她单单眼:“波士,你一贯的神气又回来了。”我吹一下口哨,拨电白府。 我要找我的心上人。 佣人问过身份后,告诉我水玲珑不在。我恼了,说:“何不问问奇+書*網她,可能她愿意‘在’。”佣人礼貌的答: “段先生,她人不在,怎么问?” 拨电话给沈礼:“水玲珑这阵子有花边。”他没气,说:“王子早两天走了,新闻也静焉,不过听闻王子向她求婚。” “见鬼!”我嘀。 “消息是白冰透露的,水玲珑正在考虑。” “三流的宣传。”我道:“聪明如白冰,怎么会采用。” “不是宣传,欧洲有一个古堡,将拨归水玲珑名下,有一百零一个房间哩。”他对花边消息如数家珍:“只要水玲珑答应。” “她不会答应。” “为什么,做王妃呢,不管大国小国,总是风光,何况,王子风度翩翩。”他夸张地“唉!”了一声,我仿佛嗅到浓浓的烟味,透过话筒而来。 他说:“你喜欢在梦中做人,我无话好说。” 我道:“无人比我清醒。”我的爱情、我的事业,皆有明确的目标。我告诉老沈罗省设置分店的事,他连声恭喜,然后,继续他的挖苦: “开幕的时候,请你倾慕的王妃剪采。” “呸!”我收了线。到买了花,连同礼物,直往白府。 说要找水玲珑,意外地,没有遇到留难,上午还在电话里说他不在。 在客厅里,我等着。 鲜花散发清香。我心情愉快。 良久,未见芳踪。 ------------------ 第9章完结 佣人再来致歉:“白小姐请段先生稍候。”我摸摸鼻子:“我是来找水玲珑小姐。”佣人点头:两位小姐在楼上。 我抬头,二楼静寂,她们在房里化装? 一个普通的客人罢了。呷一口茶,静静的候着佳人。 一阵轻微的人声从楼上传来。 我站起。 佣人由内堂出,对我说:“段先生要不要用糕点?” 我失笑,我不是来用糕点的;不过,仍得礼貌的说:“谢谢。”两位小姐在楼上商议些什么?我对佣人说:“陈小姐呢?她在不在?我可不可见她?”佣人犹未答腔,一把莺声: “到底访谁而来?” 白冰正盈盈下楼。 不是水玲珑。 她来到面前,伸出手,我与之相握,她徐徐坐下,脸带笑容:“久违了,段先生。” 我替她的香烟点了火,说:“白小姐风采依然。”吐一口烟,白冰在佣人放下香茶后,挥手把她支开,交叠着腿,望着我:“找水玲珑?如果她不在,就不来探我了?” “当然不,只怕白小姐太忙。”我道。目光投在楼上,二楼没有人。 “我打过电话,”我道:“府上的人说水玲珑不在。” “但你还是来了。” “我相信她在,适才,府上的佣人也说她在,请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白冰笑一笑,气定神闲的拿起杯子,呷着茶。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被耍的感觉,她愈若无其事,我愈觉受愚弄。到底她的经理人身份,包括了些什么?是否包括干预水玲珑的人身自由? 我知道,水玲珑是想见我的。 只是白冰在作梗。 何必呢?我叹气,她又不是不知道那种滋味,我想起她偷望沈礼时候的神情,心中既笑又气。 “请水玲珑下来,好吗?”我道。 “她又不是没腿,要下楼,还要人请?”白冰望着我:“她知道你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下来。”我抬头:“也许,怕白小姐不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你是什么人,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吗?”白冰也不生气,一直保持笑容,这个女人真厉害。 我真想跑上楼见她。 白冰似乎看出我的心事,道:“跑进女士香闺,是不礼貌的。” “那我等,”我把目光收回,泛起笑容: “等她下楼。” “很多人都说渴望见她,很多人都表示倾慕,段先生,你是千万个说过同样的话的人中的一位。” “我是真心的。” “别人说一定假意吗?” “真心或假意不必由你来决定吧?” “你们都崇拜水玲珑,你们之间有何分别?她为什么要对你特别垂青?”白冰说:“都在扰乱她的生活罢了,说一声倾慕太容易了,相信了的人,却须有承受痛苦、被欺骗的准备。 “ 白冰的哲学太复杂,我摇头:“你倾慕水玲珑什么?” “她的美丽与智慧。” 白冰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双肩微抖,待笑完了。她捺熄烟蒂,看着我,眼里尽是嘲弄。 “这是我的感觉。”别人怎样轻视,并不影响我。 “这些感觉,因何而来?” “她的谈吐,她的举止,她如此优雅。不必说她的美丽,她的美丽人人可见,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平凡普通的女人随处可见。 自作聪明的女人总嫌太多。 唯有她,认识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的方位,冷眼观世情,不打多余话。 爱上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白冰如何能明白? 这个战斗力强的女人。 第19章 水玲珑是她的皇牌,她的名,她的利,她成功的标志。 她不会轻易让她溜走。 她眼中嘲弄神色更显。 向白冰解释我的感情,不啻对牛弹琴,她不懂。现在可明白沈礼的抉择,他不肯臣服于她,她更不会臣服于他。 在江湖打过滚的人,总有他的道理。 我低声说:“白小姐,我是否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她脸色骤变:“谁在阻止?” 吸一口气,我道:“水玲珑没有下楼。” “这又与我何干?”她站起,脸有愠色,说:“把我看成什么了。有本事的,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没本事回家早睡早起去,推在人家实上干什么。” 说着,白冰扭着腰肢走进内室,余下我,对着捧来的大束鲜花,好不尴尬。 水玲珑,怎么还不出来见我? 望着二楼的梯级,我有跑上去的冲动。佣人来换茶,对我说:“段先生,水玲珑小姐恐怕不会下来了。你还等不等?” 我气结,故意朗声道:“我会等,一直等!” 佣人退过一旁。 我抬头,望着楼上,心上人不在。佣人以为我欲登楼,忙道:“不方便。”回头,玻璃门外的花园,绿草如茵,远远摇着,我起来,轻轻拉开玻璃门,佣人笑着说:“园子的花,开得颇好。”我点头,走到花园。 转到屋后,花园把屋子围着,佣人没有跟出来,我认得这里,屋后有一扇门。某夜,陈从门里走进去,我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 到那扇门前,我伸手一推。 门开了。 探头内望,一道旋形的梯级向上。隐隐约约的,我听到音乐,细碎、熟悉,哪是从一只的手表里传出来的。我认得那声音,那首乐曲“西敏寺”。 心头一苦。 陈在上面。她在拨弄着购自我店子的古表,这只辗转来到敝店的音乐古表,有清脆的音乐。小小的百音琴,与表内的机件的操作混为一体,有它独特而悦耳的音调。 我如受呼唤,缓缓踏上楼梯。 梯回旋而上,一弯、两弯之后,一条短短走廊。我循琴音走去,前面有两个房间,往前走,手按拦杆,赫然发觉,身在二楼长廊上,往下看,正是刚才的客厅。佣人已经走开了,我吸一气,她大概想不到,我从后园迂回地来到这儿。 我也想不到。 原以为是另一个地方,陈独自居住之年。看来,她也是和水玲珑在一起,蓦地,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脑中升起,这个意念是什么?一下子却又组织不起来。 琴音仍在叮咚。 我辨别声音发出的房间,以手指,在门上轻叩。没有回响,音乐反复鸣奏,单调而不断。 隔着门,我仍听到同一组乐曲。 半倾,我再叩门,轻轻按着门柄,意外地,门柄被旋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窗前的轻纱,迎风飘扬,窗纱下,地毯下,地毯上,坐了一个人,抑膝,低头,望着面前的物事;如许出神。 头发披散一肩,圈圈鬈鬈的秀发。 她并未留意,身后有人。 踏着厚厚的地毯,我来到她身后。 她全神贯注面前的表。 她如此专注,我不敢骚扰,静静的,蹲在她身旁。 差不多每一个儿童都会哼的音乐。 水玲珑轻轻的哼着。 使人陶醉的图画,宁静而温馨。我想拥着她的肩,才伸手又缩回,拍扰乱她的情绪。 我的心低叫:“现在,为什么又不见我?” 琴音戛止。 她拾起地毯上的表,再拨弄,她喜欢让乐曲继续,我挪动一下身子,她发觉了,转头,看到我,有微微的惊悸。 “冒昧了。”我说。她的嘴巴因受惊而张成一个小圆圈。脸上却有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憔悴。蓝蓝眼盖粉下的双目失去了光芒,我心疼的问:“怎么了?”她双腿轻移,坐过一旁。 “我无意使你受惊。”我把从梯上来的事说了一遍。她听着,脸色和缓下来,说:“冰姐不晓得?” 我摇头:“你害怕?你如此惧怕她?你是她的皇牌,她应惧怕你才是。” 她淡淡一笑,转了话题:“你要找的,是陈,是她的音乐吸引了你。” “我相信只有她才可以使我见到你。” “见到又如何?” 请勿要我解释爱情,是一种民灵的契合。我欲握她的手,她并未接纳,仍抱膝,回望我。 忍不住,我重复:“你美丽而智慧。” 她一怔,随即一笑,为什么笑得如此特别? “你追求的,正是这些。”她道,声音细微。 我承认,我倾倒漂亮而有学识的人。如她,她会使我的生命变得不平凡,追求不平凡,是不少人的目标。 “你教我的生命更添姿采。” “如果我并不漂亮,如果我平平,你还爱我吗?” “别说如果,我们活在实在的世界。”我移前,接近她,她却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镜照着她的花容。一张浓艳而魅惑的图画。“我甚至羡慕陈,她逍遥自在,名气有时是一项负担。”她说。 “别和陈比,她怎么和你比?平凡简单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蜚声国际的没有几个人。水玲珑,你的骄人,陈望尘莫及。” “所以,你不会爱她,宁愿,千方百计追求我。”摸着脸,她淡然一笑。 “我喜欢她,但喜欢不同爱。”我对我的所爱坦白:“我们好好培育她,她连这音乐也没有听过,她懂得的太少,过份天真。但,她如许善良,我答应你,将如姐妹般爱她,照顾她,给她教育,她不会给任何人笑柄。” 水玲珑呆然坐着。 “一个骄傲的妹妹,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姐姐。”我说。 “一个骄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长大以后,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我扶着她的肩,说:“如今找着了,决不肯让她过去。” 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我惊讶地发觉,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珑。”我欲扳过她的身子,镜里照到另一个,刚开门进来。 我回头:“白小姐。” “他怎么来了?”失声。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向女朋友的“家长”解释:“与她无关。” 白冰“哼!”一声:“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这样子算什么?” “别跟我讨论这个,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获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视我。 我点头,无限信心。 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脸色骤变。我急急回头看,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一张素脸如斯苍白。缓缓的,她以发圈把发束起。绕了两绕,在脑后盘了一只髻。 我倒抽一口气。 陈! 不,不是似曾相识,不是孪生姐妹,陈与水玲珑,竟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一早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们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们又如此不想像:举止、形象。 但觉脑中嗡嗡乱鸣。白冰尖着嗓子:“你疯了!” “我愿让他知道。”水玲珑平静的声音,耳畔响起:“美丽、智慧、名利、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脱下了躯壳,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击,我有一阵疼痛。 白冰怒气未息。 “敢情是病了,还顾前途不顾!” 水玲珑仿佛在哭泣:“冰姐,原谅我……” 不知怎样,被扶离了白府,如梦游,带着突来的不知如何接受的惊讶,我摇摇欲坠。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礼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惊。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我不会喝。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学,天塌了下来吗?” “老沈,她们竟同是一个人。”我喃喃。 “谁与谁?”老沈摸不着头脑,皱起双眉,一张脸凑得我很近。 “陈与她。” “谁与陈,谁是她?”他伸手往我额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额一摸,说:“你没有发烧,干吗说话含糊。”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我呷了一口,以手接过。他坐在我对面,以脚踢我的小腿,大喝一声: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点好不好?” 给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举杯,把酒往喉里灌。他“嘿!”的一声,说:“还好给你最劣的酒,否则浪费了。” 我呛得眼泪也流下来。 和着泪,我低叫: “老沈,都是你害我闯的祸。” “我几时修炼了这等武功。”说着又燃点他的烟,向我喷着。我呛死了、难受死了,他也不会暂停。 一切不会因我的震惊而稍改。我烦躁而苦恼,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顾自的喝。 老沈“啧啧啧”的,吸着烟,拨电话:“医生可不可以来?有人病入膏肓。” “别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爷脾气,请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着:“最大的打击不是知道无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翘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着烟,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一个资质平凡的女人,一个欺哄众生的影子。”我宁愿一开始便看到真相,她却一直提供错觉。 第20章 喝了酒,我情绪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说。 张彦比想象中来得快,说:“是我对病入膏肓四字的反应。”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诉我,陈是水玲珑,一个书皮般的躯壳,平庸的肉身。” 张某白了老沈一眼:“这等事何必叫我来,以为引起了生活上的并发症。”他端详我的脸:“迟早会好,不会死人。” “他这样哼嚷不是办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诉他,省却麻烦。”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写出来便是。” 张某一脸不以为然,拿起我刚才的酒杯,边摇头边说: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写不写出来与我何干?段君,我并不晓得水玲珑以陈姓女子的身份来见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则,你应该要问的,是自己怎么分不出来,你的专业知识呢?皮肤、声音、指纹——” “老天!”我打断他:“大医生,我受不了你,别老把新科学挂在唇边,医学可以把人体解剖,但解不到人的感情,你知道我的心神?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牵引?别再唬人了,专业知识!” 张某放下酒杯,叉起腰,老沈不让他发作,道:“瞧他的样子。” “她不是星星。”我的声音哽哑,一阵绞痛,她是一个假象。充其量只是一盏灯。 沈礼在纸上乱涂,坚起来,我看到一盏星样的灯。 张某冷笑:“是星是灯,也恰好照出你的自私!” 我跳起。 二十多年的生命,无风无浪,我眼中的世界,尽是美好,发生了什么事,失意、错过都忽然间来了。 “摘星于你,是一分虚荣,你渴望得到的,不是爱情是掌声,你要征服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可以翘首以待的美女,忽然发觉她如你般平凡,你失望了,后悔了,段君,你爱的不是水玲珑,是自己!”张彦的声音坚定而冷淡。 我摇着头,那不是真的。 “各式买卖,机会成本,都可以计算,唯爱不能。段君,你爱的到底是谁?真的是她,还是自己?”忽然,他显得有点激动,如当头棒喝,张某,毕竟比我懂得多。 他轻咳声,回复冷静,退到门边,对老沈说:“沈礼,别让他再喝酒,别让他到处跑。”整理好歪了一点点的领带,开门,又回头道:“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为什么你不送?” “很多病入膏肓的人待我抢救。”他一笑,走了。 如虚脱一般,我颓然倒在沙发。 沈礼给我盖上被子。 迷迷糊糊有千百种声音耳边响起,四周尽是喝彩声。 唯我的所爱,在刺目的光耀中渐渐消失,苍白如纸的脸,委婉哀怨的神情,我仿佛感到,她的心,凄惶破碎。 我惊醒,坐起来,浑身是汗。 浓烈的烟味入鼻中,我跳起,奔向大门。 老沈飞到我身旁:“段君,往哪里?”拉开了门,一错不能再错。 如果没有波折,永远不知道真正所需,我一步不停,走向车房。 “我送你。”老沈让我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开得很快,他说:“虽然,我并赞同你的做法,两个世界的人不宜恋爱。” “老沈,你不明白我。” “我不必明白你。”但你尊重我,真正的友谊在此。 按门铃,我对老沈说:“不让我进去,便往后园叫门。”但,大门很快开了,我们比领路的人更快,步入大厅,白冰刚从楼上下来,冷笑:“还有什么不清楚?” “水玲珑!”我叫着,奔上二楼,老沈拉着我,他始终怕我失仪。 白冰道:“你已知道真相,她非如想像中美好,她也知道你爱的不只幻象。”她望沈礼:“完了,他们各自的梦。” 不,我摇头。 “她豁出去了,用最深的秘密作代价,她太傻了。” “水玲珑!”我甩开沈礼,啊,不必向他们解释,我奔上楼。 而她。下来,听到我的呼唤,她来了,很快。在楼梯的中间,我们迎近了对方。 她红肿的双眼,犹有未干的泪。 千言万语,在两手相握中道尽。 “我来了。你知道,我一定会找来的,是吗?”拥着她,我低问。 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等得苦了。 然而,我最终还是来了。她揭露自身的秘密,她冒了最大的险,是什么促使她这样? 爱情这回事,是有的 转过身来,我向沈礼单单眼。 老沈作了一个会心微笑。 白冰喟然:“也许,我第一次让他来这里时,已经做错。” 白冰没有做错。 她不让我来白府,我还是会在其他地方遇到水玲珑。这是缘,当水玲珑跑到我的店子买古董表的时候,当她以陈的身份在闹市逛的时候,冥冥中已有安排。 恁地迂回曲折,恁地万水千山,要相遇的总会相遇。 无数店子打开门,她就是走进我这间。 这天,她又轻装便服,依旧挂着一个大袋,来到店门。 蓓娜告诉我:“你的熟客来了。” 这一回和那一回,完全不一样了。 我问:“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芳名?” “玉芬。”她笑:“最平凡不过的名字。” “可是,”在一个温柔的月夜,我把指环送到她面前,我说:“当冠上我的姓氏,一切变得不平凡。” “自负的男人。” “本来就是。”我唤着:“段陈玉芬。” 她双眉轻皱:“这就负了冰姐。” 她们有合约。 “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合约的事,我会与她商讨。”我盘算,这白冰,不晓得要多少赔偿。 “你听我说,”她抬眼,悠悠望着远方:“一个阴寒的黄昏在唐人街,我傍徨无助的,踢着一个空罐子,罐子在滚,滚落一辆刚停下的车子旁,白冰下车,一帮人陪着她来看广告,她看到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摇头:‘过世了。’她问:‘你在法国的身份?’我答:‘中国难民。’她给了我一家酒店的地址:‘明天来见我。你明白吗?’”她把目光收回,向我:“她使我再生。” “你原本不须告诉我,或者,索性告诉我,你的确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我握着她的手。 “我的一切,经多年苦修!”她笑。 “你太好了。”她甜甜一笑。 白冰并未阻拦,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你只需把与广告商签下的合约完成。”她拒绝提出向广告商赔偿的建议,她道:“我信用重要。” 只要水玲珑愿意,我让未婚妻续做寒星。 没有人理会陈玉芬将嫁予段君。 却有报道格斯王子失意于水玲珑。 “白冰失去了她的皇牌。”我对沈礼说。 “她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沈礼道:“对她,这才是重要的。” 母亲很喜欢陈玉芬,父亲一直呵呵笑。 我说:“改天把大姐也约出来,让她们见面。”母亲道:“她准备回美国去了。”我有歉意,一直没有陪着她。“她也没想要人陪,现在的女人多独立。”母亲笑叹。 我还是打了电话给赵翠薇,约她出来喝茶:“大姐,何时起程?” “待新工作的细则谈妥。”她向我连声道贺:“打动一位天之骄女的芳心。” “你怎么晓得?” “王阿姨很高兴,不过,如果她知道未来媳妇的声势,她必会吓一跳。”赵翠薇拨着她的秀发,微笑。 她知道我与水玲珑的故事。 “这城市没有秘密。”她比初来时胖了,颧骨和腮骨仍然明显,一张充满性格的脸,闪着笑意。 “征服一个如你般男人,真不简单。”她的一段婚姻触礁。 “必有懂得欣赏你的人。”这话也许无聊,但某些时刻,也有安慰的力量。 她目光投向远方,所及处,仿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展现,她的语调坚定: “前半生已经过去,后半生我更要牢牢把握。” 我拍拍她的手:“永远支持。” “我将创造自己的命运。” 这句话很耳熟。我低叫,“你遇上了白冰?” 她微微一笑。 现实我烦扰,人们只得把希望写在梦想里。 世人仰慕星星,美丽的女人将不愁寂寞。 不必问人如何结识,只知道聪明人永远有办法。 我舒一口气对她说:“决定了行期,通知我。” “你要到罗省开分店?” “大姐,你知道的事真多。”我告诉她我的计划:“开幕礼由我的妻子主持。” “水玲珑?” “段君夫人。” 机场很热闹。我挽着陈,喜气洋洋。 跨跃了人生另一阶段,在餐厅,我对同机往罗省的沈礼说:“老沈,你最重要的一章呢?何时下笔?” “自有主张。”他此行往比华利山,作影业名人的贵宾,也参加我的婚礼。陈把秀发盘了髻,薄施胭脂,坐在母亲身旁。父亲十分兴奋,对妻父说: “我们回香港,再请喜酒。” 苹果要来送机,但不是和姨父姨母一起来,她与张彦一道。 我拍拍她手背:“学业不能荒废太久。” 她瞟了张彦一眼:“由他代我选学校。” 他会到纽约一趟,看她的神情,我恍然。 张某秘密作战,也许,他根本无须费劲,轻轻扬手,小苹果便服服贴贴。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