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 第1章 《大雪满弓刀》 作者:念一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回长河落日圆1 有冷冷的雾。 好大的一场雾,慢慢浸过来,触到身上,有种冰霜的寒冷。 来不及了,要快点回去,快点回去。 前面看不清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越来越浓,像是雪。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条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个地方,到底在什么方向,只记得那里有温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牵挂。 她必须要回到那里去。 好冷啊,她的脚每一步踩下去,脚下都仿佛是泥泞,用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雪雾里隐隐出现一个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她抽出弓箭,却怎么也拉不开那把弓,双臂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隐隐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脚陷在泥泞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慢慢逼过来,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还有事情没做完,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心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着去见的,就是他,可是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你再也离不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远留下来。 这是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好像就在她耳边,又好像来自她灵魂的最深处。 弓还是拉不开,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好像一点一点化成了冰,迎着她的箭锋,有一种血腥的气息,悄悄地潜过来。 ——风烟,风烟,风烟! 仿佛有人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只要她一回头,就可以向他飞奔过去,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徒劳地四顾张望,那个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身后。 焦灼,慌乱,期待,乱糟糟地在心里蔓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寻找的是谁呢,这样渴切,却是遍寻不获! 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自己的梦里吧? 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 “风烟!风烟!”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宁如海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快点起来,要上路了!” 风烟蓦然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又要上路了?才刚刚睡着而已!她起得太猛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犯晕,满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什么时辰了? “风烟,陆风烟!”外面那个家伙仍然吵得要命,好像要把整间客栈里的人都要吵醒才甘心,他难道就不会斯文一点?就算是个死人,都被他从棺材里叫出来了。 “知道了!”风烟没好气地答应着,拽过外衣匆匆披上,一手穿靴子,一手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好不容易点亮了灯,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在桌上的铜镜里,在她起身的瞬间,乌鬓红颜的影像一掠而过,风烟不禁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匆忙间想不起来了,只是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仿佛有什么不能消除的重量,涩涩地压着。 “嘭嘭嘭!”门扇被拍得弹了起来,再不开门,宁如海这么再拍几下,这门恐怕非散架不可。 风烟几乎是飞过去开门的,门一开,宁如海那大块头就差一点整个人栽了进来。幸亏风烟闪得快,不然就被撞个正着。“小声一点,你想拆房子么?” 宁如海站稳了脚跟,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栽进来,就正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谁知道差点跌了个嘴啃泥——看样子,坏主意还真是打不得!” 风烟却没心情跟他胡闹,板起了脸,“三更半夜的你跑来砸我的门,就是为了摔跤来的?” 宁如海缩了缩头,随手掩上门,“要是这一跤摔下去,说不定还能看见你笑一下,可惜呀,没摔成。” 风烟瞪着他,牙根儿有点发痒,“不是我不提醒你,宁师哥,我的脾气可是一向不大好。要是有人把我给惹急了,只怕那张有模有样的脸,就快变成猪头了。” 宁如海看了看风烟红唇边那一丝冷笑,识相地躲远了两步,“等一等!我可是真有急事才来的。不然我找谁借胆,也不敢惹到你陆风烟头上啊。” “知道就好。”风烟凝神听了听门外的声音,“有话快点说,我的耐心就快用完了。” “啧,姑娘家这么火暴,当心嫁不……哎,好了好了,马上说。”宁如海再次跳远了两步,“其实接下来的话,你也必定不爱听,一句话,这趟差咱们算是白当了。” “什么意思?”风烟蹙起眉,“德州府就快到了,差事还没办,你怎么就知道一定办不成?那姓邱的若不把私吞的银子吐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那间乌龟衙门。” 宁如海失笑道:“你烧了知府衙门,银子找不回来,有什么用?” 风烟冷冷哼了一声,“这种贪赃枉法,只认银子不认爹的主儿,外面起了火,就算裤子都来不及穿,也会抱着金银珠宝出来逃命的。那么大一笔赈灾款,他冒着天大风险才贪了下来,怎么可能放着白花花的现银在家里堆着,必定是换成银票,找个隐秘地方藏着。这火一烧起来,大笔银票也不过是几片烟灰,他怎么舍得?我打赌,他要是不带着银票跑出来,我就倒过来,头朝下地跟你回京城!” 宁如海怔住,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一大段道理可讲,虽然是歪理,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驳,不禁语塞,只得道:“这把火怕是烧不成了,大人刚才派人快马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有另外一件要紧差事,咱们必须立刻赶回去。” “回京城?”风烟意外地扬起眉,“那又是为什么,难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比追回这笔赈灾银子还重要?” “这笔银子,户部也派了人下来查,大人有令,叫咱们撤出来,即刻回京。”宁如海收敛了刚才的嬉笑之色,“风烟,只怕事情紧急,咱们耽误不得。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依我看,咱们这就得启程了。” 风烟这才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穿戴整齐,随身带着行囊,连马鞭都拿在手上。“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再说,若没有户部那帮人暗地里帮忙遮掩,邱大同又哪来的胆子敢私吞这笔官银?他难道不要脑袋了么?只怕这笔银子现在已经有一半到了户部王骥、卢邦勉的腰包里。他们会查这件案子?查得出来才有鬼。” 宁如海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也明白,可是咱们毕竟不是官差,大人派了咱们出来,不过是替德州的百姓讨一个公道。现如今,局势这么乱,咱们纵然找到了这笔官银,只怕没有证据,也办不了他。更何况王骥是上面的红人,连咱们大人都奈何不得他,我跟你又能做什么?” 风烟缓缓道:“不管局势多么乱,只要咱们还在这里,就不怕没有人跟他们周旋。宁师哥,大人既然急着召咱们回京,想必有更紧急的事情,咱们这就回去,赈灾银子的事情,也只好先搁上一搁。” 午后时分,北方的秋季本来就干燥,更何况河北、山东境内已经连续三年大旱,官道久已失修,远远听见急驰的马蹄声响,却看不见马上的人影,只有两团裹在飞扬黄尘里的奔马,狂风一般疾卷而来。 这段官道两边,本来有不少茶寮、酒肆,但此时大多早已经倒闭了,原本南北往来做生意的车马稀少了很多,生意维持不下去,又有大批逃难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食物,哪还有人敢在这里开店?只有不远处树阴下的一片小茶棚,还在勉强张罗着清淡的生意。 “掌柜的,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两个烧饼。”一个拄着拐杖,一条腿瘸着的乞丐正在向茶棚掌柜的乞食,身上穿的一件罩衫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头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瑟瑟缩缩地站在茶棚门口。 茶棚的掌柜头痛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文钱,吃了我两个烧饼,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济你,这小本的买卖,一天也就十几文的利钱,现在粮价又一天天在疯涨,老弟,你就体谅体谅,还是走吧。” “掌柜的,我这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那边蒙古鞑子和瓦剌军队打进了剑门关啦,我这条腿也是他们打瘸的,一路逃过来,好几天没沾一口粮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赏一点给我也行啊。” “这……”掌柜的左右瞧了瞧,十分为难,这种光景,粮食这样金贵,哪还有吃剩下的东西? 茶棚里几个客人也纷纷向门口望过来,一个秀才模样的终于狠了狠心,把刚咬了几口的一块烧饼放下来,“这里有半块饼,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赶忙过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灵便,拐杖被凳角别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秀才赶紧伸手扶他,却正巧看见那乞丐衣襟里掉出一块铜铸的腰牌,上面打着“定远”二字。一惊之下,又发现乞丐脚上穿的一双靴子,虽然污残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里穿得起靴子,这分明是双军靴! “你——你是从西北逃回来的逃兵?!”秀才不禁惊呼。 “逃兵?” 一时间茶棚里的几个人呼啦一声全围了过来。 “真是,还是定远侯的部下!” “听说土木堡兵败之后,宁远守将和官兵都弃城逃了,瓦剌人在宁远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第2章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征银征粮,说是东南打缅人,西北打瓦剌,他们当兵的拿了粮饷去打仗,却不等开战就逃了,把边关百姓都扔在那里任宰任杀!打死他,还有脸逃回来!” “打死他!打死他!” 茶棚里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叫嚷声,眼下土木堡兵败,宁远屠城,剑门关失守,朝廷只知横征暴敛,打仗却逢战必败,关内关外,早已是民怨沸腾,看见弃城的逃兵,更是连眼珠都红了。一时间拳脚齐下,那乞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一个长得矮的挤不过去,转身抄起一条板凳,对准乞丐的后脑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断喝凌空响起,啪的一声,矮个子手背如同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整只手都麻了,手里的板凳也应声飞了出去,哐啷砸在门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时一静。 “哎哟——”呆了一下之后,矮个子才觉得痛,手背如同火烧般痛了上来,一道殷红鞭痕,赫然凸现出来。“谁——”他张口刚要骂时,眼睛落在门外,不由得一阵张口结舌,傻在原地,连要骂些什么都忘了。 门外只有一人一马,马上是个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为她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定的金色,却是说不出的沉静,惊艳,但是那明艳的眉眼间,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冷煞气。 女子手里的马鞭长长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刚才在矮个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条。 “什么事,风烟?”一个蓝色布衫,魁梧英伟的男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你又和谁动手?” “没有。”风烟道,“这群人疯了,殴打一个乞丐,还用得着往死里打么?这条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脑袋,只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辩:“你不知道,他是从西北战场弃城逃回来的逃兵啊!” “逃兵?” 宁如海和风烟不禁对视一眼。自从宁远和剑门关相继沦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鲁台的大军长驱直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数城镇和村子都被踏为平地,宁远屠城七日之后,竟成一座空城。稍有点血性的人,都对弃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拦。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来,一脸是血,却满眼的眼泪,“各位爷,前两年我也是宁远城的农户,定远侯打兀良哈的时候,征兵到村子里,我也扔下锄头去当了兵。谁知道兀良哈没打完,瓦剌又发了兵,万岁爷御驾亲征都吃了败仗,定远侯带着人马从宁远逃了出去,弟兄们就只好去投靠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朱瑛。哪想得到守在关上,没粮没草,天寒地冻,朝廷的饷银拖了几个月迟迟不来,最后瓦剌打上来,哪还挡得住,一开战,城就破了。我也是死里逃生才捡回一条命来,十几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拼命,又有什么用啊? “从西北逃过来,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们不是不想打,咱们不是怕死,要是有个顶事的将军,哪怕是个总兵,只要说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拼命。宁远屠城,大伙儿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要说死,我也死过好几回了,可没在战场上战死,却在自己家乡被自己人给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说到最后,一条六尺高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掉头,擦着眼泪。 风烟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柜的道:“给他包些烧饼,算在我账上。” 掌柜的赶紧拿了个包袱,包了一打烧饼,递给那乞丐,“谢过这位姑娘,就赶紧走吧,只是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听说又征兵了,大概还是去打西北,不知道这一回带兵的是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风烟本来已经准备付了烧饼钱就走的,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心头一热! “掌柜的,倒两碗茶吧。”她翻身下马,走到乞丐旁边,朗声道:“本来素不相识,不应该说这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拖着伤腿,一步一瘸,这样千辛万苦地回到京城,就是为了再打回关外去——我敬你这份男儿血性。” 说罢举起茶碗,仰头喝了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国破山河在的悲凉,在每个人心头涌动。 风烟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间的牛皮钱袋,放在乞丐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钱不多,可我也只有这些了。你就拿去治伤吧,腿好了再去从军。” “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辞,风烟已经转身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宁师哥,咱们走!” “钱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挣扎着追出门,两匹马却已经昂首长嘶,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大人,这么急叫我们回来,是不是京里出了事?” “你们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气。”坐在青玉书案后面的,面容清癯,三绺长髯,正是掌管兵马的兵部尚书于谦。 ? 第一回长河落日圆2 宁如海看了看于谦深锁的眉头,“属下已经歇过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再来向大人复命,可又怕耽误了事情;我和陆师妹刚进山东境内就接到了大人的急报,当夜就动身回来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宁如海想了一下,“关于赈灾款的下落,是一无所获,不过回来的时候,听说剑门关已经失守,朝廷又开始增兵了。”“难道大人急召我们回来,是为了西北战事?”风烟心思机敏,“如今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更紧急的,连赈灾款的下落都暂时搁置了。” “你们说得不错,剑门关失守,不过短短三五天光景,可朝野上下,已经人尽皆知。关外的难民大批涌进来,山东、直隶、河北、川陕,只怕又要大乱了。”于谦捻须一叹,“可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几天以来,朝堂上一直在争论迁都之事。” “迁都?!”风烟和宁如海齐声惊道,“这怎么可以!”西北狼烟正浓,皇上年幼,登基不足半年,太后虽然贤惠,可是不足以治国,朝政把持在司礼监王振手里。战事初起的时候,两次大战都失利,王振就曾经提议迁都避战,割土求和,当时华盖殿大学士冯邦正、大理寺少卿薛暄等大臣出面力阻,总算平息了事端,没有酿成大乱。想不到,剑门关一失,迁都之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迁都江南之后,要想打赢这场仗,迹近于做梦。”于谦沉重地道,“从此北方大片江山,都落在外寇手里,后果实在是不堪想像。” 风烟急道:“更何况,瓦剌残暴嗜血,贪得无厌,北方的江山城郭,只怕还喂不饱他们。我们过得了长江,难道他们就过不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这京都是万万迁不得的。”于谦击案而起,“可如今,战事吃紧,形势比人强。反对迁都的冯邦正,已经因此而落狱;薛暄也借故被削职,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王振这祸国殃民的老贼,真该活剐了他!”宁如海愤愤地道,“阉党这么猖狂,连冯大人这样的三朝重臣也难逃毒手,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盛世出将入相,乱世明哲保身,这本是官场铁律。谁又肯为了他人,丢了自家高官厚禄,甚至身家性命?”于谦道,“眼下的政局太过黑暗,日后总有一天,清浊自在人心。” “大人,难道咱们就只有这样等着,一点办法都没有?”风烟问了一句。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赢这场仗。”于谦蹙眉道,“若是仗打赢了,一切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唯一的办法,却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听说增援西北的大军已经出发了。”宁如海加了一句。“不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要守的,也是西北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再明白不过了,这一仗如果打不赢,输掉的将是北方千万里锦绣山河,良田沃土,无数的百姓就将要家破人亡,而今日朝堂之上主战不主降的忠臣良将,必将因此而获罪入狱。 “王振是巴不得这仗打不赢的。”于谦道,“迁都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敢跟他作对的几个人都被摘了脑袋,他就真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 “可这种形势下,孤军奋战,胜败难料啊。”宁如海担心地道,“尤其几番惨败,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听说宁远一役的主将弃城而逃,剑门关也是初战告破,咱们就算想打,也找不到一个能挑得起这副担子,领兵打仗的人啊。” “在东南平息缅乱的萧铁笠将军,是这次的主帅。”于谦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夜浓如墨。“东南战事暂且由他人代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舒、韩沧、叶知秋他们三个是将才,只可惜,实战经验不够,担不起主帅的重任。” “那么,萧将军对这次出征,可有把握?”风烟也听说过萧铁笠,他征战多年,在军中颇有威信。 “萧将军骁勇闻名,应该比朱瑛之流胜过百倍。 第3章 最重要的是,他忠介耿直,疾恶如仇,决不会和王振一党沆瀣一气。”于谦沉吟着道,“宁远一役,定远侯弃城;剑门关一役,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连一天都支撑不到,这样的战绩,不是战败,而是不战自败。他们想必都是迫于王振的压力,还没开战,胆先寒了。” 风烟想起回京路上茶棚里遇见的那个逃兵,“听说,守剑门关的士兵粮饷供给不足,是饿着肚子打仗的。大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于谦回过头来,“如海,风烟,这次叫你们飞马回京,就跟粮草之事有关。” “是。”宁如海和风烟一同站了起来,“大人请说。” “备战是我兵部的事,但粮饷军需,却是户部职辖之内,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不惜认了太监当干爹,无耻之至。剑门关守军的粮饷不足,也都是他从中贪污,这一回,兵已经发了,应战的粮饷却迟迟不见踪影。” 宁如海顿足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没打过仗的人也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如果再拖延几天,萧将军他们还没跟瓦剌大军照上面,就已经先饿倒了。” “所以,我不得不想出一条暗度陈仓的下策。”于谦道,“这边催促王骥准备粮草,另外又联同户部左侍郎张应昌暗地里筹备了一笔款子,虽然数目还不足,但暂时解了这眼前的燃眉之急,容后再慢慢想法子。” “大人的意思……”风烟有点明白了,“是想瞒着王公公的耳目,把这笔饷银送出京去,带给萧将军?” “不错。这笔饷银原是户部收缴的盐税和铜税,张侍郎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把这么大一笔数目腾出来,十分不易。你们这趟差事,切记小心谨慎,万一有个闪失,后果无法估量。”“大人请放心,咱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定保全饷银的安全。”宁如海道,“我们这就准备出发。” “等一等。”于谦微笑了一下,把他叫住,“在你们出京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得交代清楚——这趟押运军饷,到了西北大营,你们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谁?”宁如海和风烟不禁一怔,很少听见大人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人。 于谦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字字地道:“都御指挥使,杨昭。” 杨昭?!风烟和宁如海心里都是一沉。 对视了片刻,风烟才开口道:“大人,难道连他,也是王振的人?” “是啊,我原也没有想到。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本来还打算,推举杨昭担任此次西征的主帅。满朝文臣武将,我一一斟酌了很久,总觉得除了他以外,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三年前他就曾经带兵平定了兀良哈之乱,这一回,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卷土重来,也只有他带兵才最合适。” “那大人又为什么改用了萧铁笠将军呢?”宁如海忍不住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举荐杨昭,王振就已经推举他领兵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昭也被王振网罗到了他的旗下。杨昭这个人,一旦被王振所用,唉……后患无穷啊。” 杨昭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原本一向很少和王振、于谦两派打交道,而眼下这种胜败攸关的时候,他却倒向了王振那边,是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仓促间也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把萧将军从东南战场上紧急调了回来。目前朝中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只有他才能和杨昭相提并论。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坏,萧将军挂了帅,杨昭出任督军。即使杨昭受了王振的指使,有什么叛国求荣之举,好歹还有萧将军压着。” 宁如海道:“大人估计杨昭会有作乱之心?” “但愿他不会。”于谦沉吟着,“杨昭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而且心机深沉,行事缜密。我只担心,萧铁笠的耿直,不是他的对手。” “萧将军心里自然也有数的。”风烟安慰了一句。 “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啊,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这趟西北之行,你们除了运送粮饷之外,还要替我盯住杨昭,不能给他作乱的机会。” “我明白,杨昭既然是王振的人,那就是咱们的头号对手。我会提防他的。”风烟点了点头。 于谦回到案边,慢慢踱了几步,“风烟虽然聪明,性子却太急了一点;如海沉稳些,可惜不会察言观色,不善变通。你们这次出去,一定要记得互相商量,见机行事,杨昭在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上坐得这么稳,绝非易事,你们千万要小心,莫莽撞——一旦失了手,不止是你们两个的脑袋保不住,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咱们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事情的严重性,宁如海和风烟自然都明白,只是,在西北大漠,残酷的战场上,面对瓦剌那样凶悍的敌人,还要提防杨昭这样难缠的对手,谁又敢保证,这次任务能够如往常般地顺利完成呢? 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出陕入甘,祈州是最后一处重镇。再往北,两百余里之外,就是拦住瓦剌铁骑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因为战乱,祈州以北的城镇和村落都荒弃了,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人心惶惶,大批难民从关外涌进来,到处蔓延着血腥屠杀的恐怖传闻,能走能跑的,奇qisuu.书都收拾了包裹细软往南迁徙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风烟,不能再赶路了,前面没有打尖的地方,咱们又带着这么大批的粮食和草料,趁夜赶路,露宿野外,只怕不安全。”宁如海原本在粮车前面押队,此刻也停了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而且有点阴沉,看样子这个晚上就得在祈州休息一夜了。 “还有两百里路就到紫荆关了……”风烟有点犹豫,就快和萧将军的大军会合了,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关山去。 宁如海擦了擦汗,摘下腰间的水囊,刚要喝,又伸手把水囊递给了风烟,“喝点水,你说话都有点嘶哑了。这一路上,赶得实在太急了,又提心吊胆的。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只带了现银和一队随从,为了隐藏行迹,一直是改装成木材商,所有人马分散往西,路上沿各州各县少量地分别采购粮食和草料,以免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和朝廷里王振党羽的警觉。 过了黄河渡口,才在陕西境内会合,备齐车马,上面再覆上木材,一路向北急行。眼看着粮草置办的差不多了,紫荆关也就在眼前,总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祈州,离京城少说也有个六七千里,此时就算王振的党羽有所察觉,要阻拦也应该来不及了。 “前面就有一家客栈,咱们就在那里歇一晚。”风烟道,“也顺便买些干粮和腊肉,明天一出祈州再往北,只怕找不着吃饭的地方了,大家只好在路上将就一下。” 这家客栈,是家老字号,楼上住店,楼下吃饭,倒还生意不错。 “客官,这边坐,要吃些什么?”穿着一件不知道是白还是灰的羊皮袄的跑堂伙计,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过来招呼。一边问,一边提着只硕大的茶壶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溅了出来,他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 风烟忍不住向旁边闪了闪,唯恐他那身皮袄蹭到自己身上来。宁如海喝了一口茶,却差一点喷出来,“这是什么茶,又苦又涩!” “客官,听您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吧?咱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好茶叶来。这个茶,是用茶砖烧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买茶砖的店也没有几家了。这仗一打起来,就连茶砖,也是买不着啦。” 宁如海见这伙计口齿伶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禁问道:“眼下这紫荆关,还出得去吗?” “爷,您这是要出关去做什么?我劝您不管是要做什么要紧事,都赶紧打回头吧,您还不知道,过一阵子,这仗又要打起来了。前几天才听说,朝廷派了十几万大军过来,要跟瓦剌在紫荆关开战了。” 风烟道:“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待着?” 那伙计叹口气道:“祖祖辈辈都在这城里,怎么能说走就走?有钱的出去逃难,咱们这些穷光蛋,抛家弃舍地去别处,难道要饭过日子吗?不到逃命的时候,谁舍得走啊。再说,这一仗,也未必就打输了。” 风烟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对战事抱有信心,不禁有点好奇,“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一仗未必会输?” “前几日有几个军爷在店里吃饭,我在旁边,也听见几句。这次这个带兵大元帅,跟前几个不同,是打过不少胜仗的。还有一个督军,也是厉害人物,前两年就是他带兵打退了兀良哈这帮蒙古鞑子。他还在京里做着大官,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挥使……” “啪!”宁如海手里的筷子已经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这也叫客栈,咱们都饿着肚子等半天了,还没上菜,当伙计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那伙计吓了一跳,想分辩两句,又见宁如海一脸怒色,只好把话吞了回去,讪讪然走开一旁。 “杨昭那种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阴险小人,居然还被人当成救星似的盼着,这是什么世道。”宁如海气哼哼地道。 “这里是客栈,说话小心点。”风烟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大为痛快。刚才那伙计胡说八道,要是宁师哥不出声,跳起来的就应该是她了。 第4章 “烤羊腿,酱牛肉,酿黄瓜——上菜了!”那伙计又端着菜盘从厨房出来,板着脸,没好气地把几个盘子重重放在桌上。宁如海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烤羊腿又的确香气浓烈,金黄酥脆|奇-_-书^_^网|,忍不住伸手就去抓:“早听说这边有道名菜,就是烤羊腿——呃,这是什么?” ? 第二回塞上孤烟寒1 风烟一转头,看见他手背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道:“宁师哥,你胆子未免也越来越小了,一只指甲大小的小蜘蛛,也把你吓得这样。” 说着就要伸手去捉。 宁如海却大喝一声:“不要碰!”风烟一呆,凝神看时,那蜘蛛背上有眼有鼻,竟酷似一张人脸。 “我的手麻了。”宁如海咬着牙道,“是有毒的。” 风烟霍然起身,却听见屋角传来一阵银铃儿般清脆动人的笑声。“这只小蜘蛛,真是不听话,爬错了地方啦,看把人家吓坏了。” 一个女子,笑着走过来,穿着件月白衫子,有点像汉人的衣服,又有点像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连走路都迈不开脚。可是她走路的姿势,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舞蹈般的韵律,长发上丁丁当当地缀满了银饰,美丽,娇媚,还有点说不出的邪气。 “叮”的一声轻响,一支四寸长的黑色小箭,流光般一划而过,将她发髻上的银铃射下,直钉入后面的墙壁上。 “再往前一步,就要你的命。”风烟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的弓弦,“大伙儿都出去,护住粮草。” 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手下,听见命令,呼拉拉地一齐闪出门外。 风烟凝视着那女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数三下,若是不交出解药来,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 “那么,你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盏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着,脚步却停了下来。 “宁师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给他陪葬。”风烟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侧急闪,却听见破空声已至面门,大惊之下,向后疾翻;锐响又直刺胸前,转瞬之间,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箭影,脱口急呼:“解药给你!” 丁丁两响,两支小箭贴着她的颈侧射了过去。 “身手还不错。”风烟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诉你,我这把弓,叫做四弦弓,刚才是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否则你现在已经躺着跟我说话了。” “刚才不过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这么生气?”那女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解药给你就是了。你放心,这只小蜘蛛样子虽然有点吓人,可是毒性并不烈,一粒药丸就够了。” 她凌空掷过来一只小药瓶,正抛在宁如海面前。 “这药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赔命不可。”宁如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难道我是个傻子,这种情况下还会跟你开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扬起眉,“害怕的话,解药还给我。” 宁如海被她激得脸都青了,吞了解药,怒道:“风烟,你让开,我来教训她。” “我也忘了说一句,我这药,是必须三天后再服另外一剂的。你若是敢动手,不妨试一试,这话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声,“你当我袁小晚怕你不成?” 一时间,宁如海也怔在那里。 “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蛮力气,还要靠身边的女人来保护……哈,凭你,也有资格在这里数落杨昭?他可胜你千百倍。” 这叫做袁小晚的女子伶牙俐齿,几句话把宁如海噎得快要吐血。 “怎么,不服气呀?反正杨昭是绝对不会,躲在女人后面大呼小叫的。” “你——认识杨昭?”风烟意外地问道。 袁小晚只是一笑,“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时候,到祈州来做木材生意,是骗小孩子的么?” 她到底是谁?风烟和宁如海实在摸不透她的身份。 “这里边没有外人,”袁小晚环视了一下四周,几个客人早已经被吓跑了,“我也不瞒你们,我的确是认识杨昭,不止认识,我还是他的属下。” 什么?她是杨昭的人?宁如海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小晚正色道:“指挥使说了,于尚书总会想法子送粮草过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就是办这件差事来的吧。我奉命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等了七天了。” 风烟一怔,“杨昭已经知道了?”虽然粮草一事,迟早他也会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小晚道,“我来,就是接应你们来的。” 宁如海冷冷地道:“原来你们杨指挥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暗地里用毒药伤人,这倒是少见。” “难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门口出言不逊,毁人名誉,就多见了?”袁小晚眼波流转,语气却十分的刻薄,“若你听见有人大骂于尚书是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阴险小人,难道你不想出手教训他?” “宁师哥,不要跟她斗嘴了。”风烟打断了他们,“眼下护送粮饷是最要紧的,既然杨昭已经猜到咱们要来,咱们就索性大方一点,去见他就是了,看他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 “不错,如果想快点见到萧元帅,就跟我走吧。”袁小晚道,“从紫荆关到麓川,地势复杂,荒无人烟,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摸索个三五天,大约也能找得到大营的驻地——只不过,到时候只怕就有人要饿肚子了。“风烟踌躇了一下,这袁小晚服饰古怪,又善于用毒,实在不可不防;何况她还自称是杨昭的手下。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若是存心打粮草的主意,又何必一个人前来,而且还当众亮出了身份?杨昭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要做贼还要留下名号。 “既然是这样,那么,宁师哥,咱们就陪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还欠你一颗解药呢。”风烟收起了弓箭,“多提防一点也就是了。” 宁如海纵然是满心的不愿意,也只好暂时把怨气收敛些,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先要把粮草运到萧将军帐下才是当务之急。 中军行营,就驻扎在紫荆关外五十里的麓川,隔着地势险峻的铁壁崖,与瓦剌大军占据的剑门关遥遥对峙。这里跟关内隔着崇山峻岭,荒无人迹,而且气候苦寒。袁小晚其实并没有说谎,如果宁如海和风烟一行直接从关内出来,不耽误个三五天,还真未必找得着大营驻地。 风烟他们到营门的时候,早已经有巡兵向上报了讯,所以远远的就看见盔甲鲜明的一队人马在营门候着了。 “那就是杨昭?”风烟看了一眼身边的袁小晚,用马鞭指了一下当先的那名将领。还不错嘛,脸色肃穆,有几分威风,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都御指挥使。 袁小晚却似笑非笑地道:“指挥使什么身份,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接你。那是赵舒,你们萧大将军的心腹,所谓五虎上将,他也算一个。” 风烟这一路上,真正受够了这袁小晚的不冷不热、明嘲暗讽,当下不客气地道:“我不知道指挥使身份那么高贵,只知道在这里,只有萧大将军才是三军的统帅。都出了京城,还摆什么谱,打赢了仗才叫本事。” 袁小晚一呆,刚要开口,赵舒已经纵马迎了上来,“各位辛苦,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眼下,马上就要开战了,大营里还没有下锅的米,弟兄们都快闹翻了。”说到这里,才看清楚宁如海身后的风烟,不禁失声道:“怎么还有位姑娘?” “赵将军!”风烟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属下,原本不是遣粮官。这一趟出来,其中有些缘由,这里不方便说,待会儿再解释吧。” 宁如海也抱拳道:“在下宁如海,她是我师妹陆风烟。咱们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来送军粮的。” “那户部……”赵舒话到嘴边,看了一眼袁小晚,又咽了回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千里迢迢的,两位吃了不少苦头吧。萧帅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练兵场,不能亲自过来迎接你们,晚上再好好地给两位接风洗尘吧。” 袁小晚在一边道:“既然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如就识趣些,走远一点,免得耽误你们聊些知心话。”也不等别人回应,一提马缰,竟径自驰回大营去了。 宁如海在后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就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一路上没少受袁小晚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个女人,早就动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药的高手。”赵舒好心地奉劝了一句。 “我已经领教过了。”宁如海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将军,这里又不是京城,十万禁军天高皇帝远的,你还怕他们做什么?” 赵舒却道:“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对他们的人客气点。杨昭是督军,手里握着权柄,谁也不敢把他怎样;而且这次西征,他还带了禁军里最精锐的虎骑营,咱们若是闹得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也叫萧帅为难。” 宁如海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风烟却轻轻地哼了一声:“咱们十几万大军,还怕他一个虎骑营不成?我倒想瞧瞧,这个杨昭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长眼惹到本姑娘头上,一样要他好看。” “我这陆师妹,其实人是极好的,偶尔脾气会坏一点。” 第5章 宁如海看了看赵舒脸上的惊诧之色,苦笑着解释:“但你放心,她还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来。” 赵舒释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风烟到底惹了些什么祸,只怕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刚落暮时分,各营已经掌了灯。白天练了一天兵,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也都闲散下来,只有负责巡逻警卫的队伍在来回穿行。 宁如海给风烟抱来一个火盆,“这出了边关,还真是觉得冷了。你这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晚上要小心灯火;待会儿见了萧帅,再叫他给你安排一个好点的住处。” 风烟休息了一个下午,脸色十分清爽。“咱们是有任务在身,又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能住就行,管它什么好不好。赵舒不是说,今天晚上要设宴招待咱们么?” “是啊,我这就是接你来的。”宁如海一拍脑门,“只顾着安顿你,都差点忘了,他们大概也等急了。” 帅营在驻地的正中,灯火通明。萧铁笠就在这里设了接风酒。 时间已经不早,该来的人大概都已经到齐了,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很热闹。 一进帐,果真好大的排场,几十支松香火把烧得正旺,红毡上摆着十七八张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满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铁甲银盔。因为都是军伍出身,举止自然不像京里官场上那么讲究,没有几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划拳,还有的正在大嗓门地吹着牛。肉汤的香气在四处弥漫,跟外面的寒冷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有点过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统帅全军的萧大将军萧铁笠。经历了长年的征战,风霜的侵蚀,他脸上不笑的时候,也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很不容易亲近。相比之下,赵舒可比他亲切多了。 在他们进门的一刹,帅营里的喧哗有片刻静止。他们毕竟是京里来的陌生人,尤其是风烟。 但风烟在这一刻,却什么也没顾得上留意。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风烟秀气的眉梢一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依稀见过,似曾相识动惆怅。 周围这样嘈吵,他却是点尘不惊。手里懒洋洋地拈着只酒杯,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是堕落,还是高高在上?是清醒还是醉? ——他到底是谁?风烟再一次在心里这样问。 他坐的位置,紧挨着萧帅,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么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迹地隔着空隙;确切地说,是一种互相防范的气息。 风烟突然醒悟过来。 她知道了,原来是他。他就是,身为禁军都御指挥使,却投靠卖国奸贼王振,摇身一变成了督军的,杨昭。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要对付的目标。心底有根丝弦“铮”地一震,风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小小的一个动作,也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杨昭的眼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掠过他的唇边,又来了一个对付他的人。其实,也早已经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围已经到处都是戒备和敌意,再多一个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她的眼睛,隔着满室喧哗,她是用眼睛跟他说话的。片刻的对视,就已经壁垒分明。 “风烟?”宁如海觉得她有点异样,怎么站在帐门口不走了呢?难不成是人多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原来风烟还有怯场的时候。 被他用手肘一碰,风烟蓦地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杨昭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宁如海一震,这么快,就碰上面了,“在哪里?” “来来来,宁兄弟和陆姑娘总算来了。”赵舒见他们还杵在门口,忙站起来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怎么来得这么迟?” 宁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着安顿行装,路上又有点累,所以来迟了,希望没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赵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萧帅和杨督军,你们两个就坐了最上首,这场酒,也是萧帅特别为你们摆的。” 萧铁笠也起身道:“等这批粮草,等得是望眼欲穿,总算到了。除了咱们帐里,下面各营官兵都在庆贺,难得这么高兴,也不用拘礼了,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称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围的将领们都随声附和。 风烟虽然出身江湖,这些年也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场面,但在军中,在战场上跟一群武将坐在一起喝酒,这还是头一回。战场上形势险恶,这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死亡和血腥已经一步步迫近,此时此地的纵酒狂欢,似乎是种刻意的放纵,大伙儿都有点忘形了。 ? 第二回塞上孤烟寒2 萧铁笠一向治军严格,今夜也难得地宽容起来。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只能胜、不能败,至关重要的一战,每个人心头的压力都实在太大了。这些天来为了粮草的事忧心忡忡,军中甚至已经开始断粮了,突然得知粮草终于运到,人人松了一口气,一时兴奋,总是难免的。 “咱们就听萧帅的,在这儿谁也别管什么上下,宁兄弟,陆姑娘,我先敬一碗。”赵舒仰头先喝个一碗酒,一抹嘴,又拉着宁如海道:“都是头一次见面,我给你们引见。萧帅你们都见过了,这边是韩沧韩将军,这边是叶知秋叶将军,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见外。” 韩沧倒一眼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脸色黝黑,浓眉豹眼,一双手有小蒲扇那么大,就往宁如海肩膀上拍了下来:“宁兄弟,你放心,今后这军营里谁敢不服你,我老韩第一个跟他算账。” 饶是宁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这一拍,拍得半边身子都歪了,还得连声道谢:“唔!多谢韩将军关照……” 叶知秋原是弃文从武,所以举止就温和多了,只是在一边笑着摇摇头,“这韩沧,一喝了酒就没轻没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在笑语喧哗、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杨昭被隔了出去。贵为都御指挥使,又是督军,他算得上是重权在握;可是在这个大营里,就连一个肯过来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没有。 说来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又有王公公在他后面只手遮天,谁都不得不避忌他们三分;可是出了关,千里迢遥,杨昭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来了。 “赵将军,咱们都在这里喝酒,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来得及吗?”风烟有点担心,这主帅、督军、副将,连同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这里,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不用担心,大营的布防很严密,再说瓦剌还没摸着咱们的底细,怎么会贸然来犯?” 风烟释然道:“原来是这样,那现在他们有什么行动么?” 赵舒道:“他们打剑门关也耗时不少,损失了些兵将,虽然元气未伤,可总得整饬一下。眼前正隔着铁壁崖严阵以待呢。” “这一仗,咱们可是万万输不起。”风烟轻叹道,“关于是战是和,上边一直分歧很大,王公公那边,是主和不主战,若不是于大人、薛大人冒死力谏,现在只怕已经开始迁都了。一旦紫荆关失守,这北方……” 赵舒也是明白的。朝中形势一日恶劣过一日,他虽在军中,这些朝政之争攸关国家兴亡,多少知道些。“可这仗,实在是难打啊。瓦剌兵强马壮,剽悍善战,咱们带来的却都是刚从西北战场上调回来的疲兵散将。已经连着丢了宁远和剑门关,咱们的守军都是一击而溃,我看,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足。” “你怎么还没和瓦剌的兔崽子们照上面,就先吓软了?”旁边的韩沧听得冒火,砰的一声,拍得桌子上的杯盘都一跳,“打就打,怕个球!” 被他这一吼,大伙儿霎时都一静。 萧铁笠皱眉道:“你急什么,赵舒也不过是说说眼下的形势,你听见他说过一个怕字了么?都是自家兄弟,还吵吵闹闹的,叫下边看了,成什么话。” 韩沧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气,都来了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什么动静,都快憋出病来了。萧帅,咱们老是躲在大营里等着,也不是办法。” “打是迟早的事,总得让大伙儿稍作整顿。你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多听听赵舒的,还总是不服气。打瓦剌咱们这是头一回,不了解他们的攻防部署,这仗你要怎么打?” 韩沧嘟哝道:“本来打瓦剌就是硬碰硬,早晚有场恶仗要打,还研究那些做什么。” 风烟刚想说点什么替他打打圆场,却瞥见杨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这种局面完全不关他的事。心头一时有气,忍不住道:“杨指挥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道对这一战,可有什么高见?” 杨昭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打个瓦剌而已,紧张什么?他们要是打过来,就应战;他们若是不动,那就跟他们继续耗着。” 风烟瞪着他,几乎气得笑了出来。堂堂一个督军,这就是他的“高见”?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他不是这军中的一员吗,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来敷衍塞责! “以前听说过,指挥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还道是个人物。今天才知道,原来不过如此。” 第6章 风烟声音清脆动听,可是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杨昭淡淡道:“不敢当。”他抬头看了风烟一眼,她不屑和挑衅的神色是那么明显,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让四周的灯火也为之失色。 “照杨指挥使的说法,咱们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载的,就算京里再送几趟粮草,也怕不够用——不过没关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荆关拱手让给瓦剌人,咱们怕什么,可以迁都啊。”风烟盯着杨昭的脸,真是沉得住气,她话里的嘲讽已经这么露骨,他还能若无其事! “风烟。”宁如海轻轻一拉风烟的袖子,“少说两句吧。” 他就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不惹出点麻烦来,她就不叫陆风烟。 赵舒、韩沧和叶知秋他们几个,反而都呆住了。无论心里怎么别扭,对杨昭,他们还真不敢拿他怎样,也许是常年在军中,知道军纪的严重性;明明知道他是王振的人,表面上还得假装着客气,毕竟他是督军,能奈他何?想不到风烟一个女子,初来乍到,就敢当众给杨昭这样的难堪,惊诧之余,更是痛快。 “大人不是叮嘱过,要小心行事,何必一来就得罪了他?”宁如海在风烟耳边轻声埋怨,“以后他要是起了戒备,咱们反而不方便。” “你难道还指望跟他交朋友?”风烟不以为然地一笑,“宁师哥,我觉得咱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宁如海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可以感觉得到。”风烟沉思着道,“我觉得他根本是洞悉了咱们的计划。既然这样,咱们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么咱们对付他,岂不是又难了一层?”宁如海低声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刚才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都说杨昭有多么厉害,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也许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太高估了他了。”风烟道,“后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也不难啊。” “你是说——他不过是虚有其名?” “我只是觉得他在敷衍避战。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来来,喝酒!”赵舒和韩沧举着酒杯凑过来,“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嘀咕什么?” “说了个笑话而已。”风烟道,“没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还在自斟自饮,似乎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杨昭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吧? 在接风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场上,他闲散不羁;可是此刻,他只说了两句话,就压住了阵脚,虎骑营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动,这个杨昭,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萧帅,昨天我跟赵将军、叶将军两位商量过,咱们打这场仗,有两个最明显的劣势。” 帅营里,除了宁如海和风烟之外,还有赵舒和叶知秋;萧铁笠负手立在沙盘前,正在听风烟说话。 “您也知道,户部尚书王骥和王公公的关系,他是决不会再派粮草过来的。现在咱们大营里这些,只能应付一时,日子一久,就远远不够;十几万大军,每天的消耗都是个巨大的数目,(奇*书*网^.^整*理*提*供)咱们是拖不起的。况且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从东南战场调过来,根本不适应关外的气候,等下了雪之后,天气更加恶劣,恐怕会有很多人病倒和冻伤。这些还都是其一。” “其二,连续吃了好几场败仗,丢关弃城的,瓦剌的凶悍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们还没有动手,就已经占了上风——咱们这边的士气太过低落,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让大家都振作起来。” 萧铁笠回过头,赞许地看了风烟一眼,“陆姑娘刚来几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势看得这么透彻明白,实在难得。你刚才说的这些,也正是这一阵子,我心里所想到的问题,只是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稳妥的办法。” 风烟犹豫了片刻,“办法……我倒有一个,只是太冒险了,只怕萧帅不会同意。” 萧铁笠一怔,“是吗,那就先说来听听。”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萧铁笠本能地反对,“把握太小了。” 风烟倒并不意外他有这样的反应,毕竟这个计划是担了一些风险的,“昨夜我和宁师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里虽然是瓦剌的势力范围,但不是他们大营驻地,而且地势易攻难守。瓦剌打下剑门关之后就用这里当他们的前沿战场,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剑门关附近开战,这个位置就变得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在沙盘上作了一个记号,“这里就是十里坡。其实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此一雪前耻,振作士气。” 萧铁笠缓缓道:“你准备怎么打?” “具体的部署还没想好,可是,如果是晚上轻骑出营,趁夜奔袭十里坡的话,胜算在七成以上——瓦剌在那里的布防还算松懈,现在两边都在囤兵备战,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在那里主动出击。” “让我考虑一下。”萧铁笠终于点了点头,又道:“对了,赵舒,你去虎骑营一趟,把这件事向杨督军禀报一声,看他怎么说。” 赵舒不禁蹙起了眉头,“萧帅,有这个必要吗?” “他是督军,自然有督军的权力。更何况咱们对他还不够了解,也正好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他还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两句。”风烟不以为然。 “如果他真的坐视不理,也许反而还好些,只怕……”萧铁笠停住了话头,杨昭是王振那边的人是没错,他当这个督军,也是为了跟他作对来的。可是他还摸不透杨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他是想拖延?避战?还是挑起内讧? “赵将军,我和你一起去。”风烟叫住了赵舒,“出京之前,我们大人也曾经嘱咐我要盯紧杨昭,正好趁此机会,去摸摸虎骑营的底。” 虎骑营是禁军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锐骑兵,这次杨昭把他们也调到了西北战场,相必也知道萧铁笠、赵舒、韩沧这些将领,都与他势同水火,若没有自己的势力,只怕在军中寸步难行。 他们的营地在大营的南边,虽然近得只隔一条小路,南北两边却各自为政,互不相干。南边是杨昭的人,他们本是从禁军出来的,就连萧铁笠,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北边却是跟随萧铁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对王振、杨昭之流视若仇敌。 若不是两边的主将都有严令,南北营之间早就已经打了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风烟和赵舒他们被拦在虎骑营外面,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赵舒脾气虽好,此刻也着恼了,“咱们奉了萧帅的令,过来商议军务,杨督军居然不肯见,架子未免也摆得太大了。”“没有萧帅的令牌,谁也不得擅闯虎骑营。”对方的守门卫兵完全没有退步的意思。 “咱们闯进去又怎样了?” “龟儿子,狗仗人势……” 赵舒身边带来的几个随扈都按捺不住,纷纷吵嚷了起来,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娇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哎哟,这不是陆姐姐吗,真是稀客。” 风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里不怀好意,可见了面又叫得这么亲热,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风烟对她,实在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袁姑娘。”守门的士兵对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开两边,为她闪出一条通道来。 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环佩丁当的,不过多围了一件银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们怎么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这位陆姑娘,可是京里派来的遣粮官,连萧帅也待她如座上宾,前天还听说在帅营里特意摆了接风宴;除了指挥使,咱们就连喝杯酒的份儿都没有。要是得罪了她,你们可要小心些……”“废话少说。”风烟打断了她,这袁小晚似乎总是话里带刺,让人听了心里不舒服,“我们找的是杨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气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见指挥使,他就得来见你?纵然是萧帅,只怕也没这个能耐。” 风烟忍不住回敬道:“杨指挥使自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若来的是司礼监王公公,只怕这会儿工夫,指挥使已经鞋子都来不及穿地迎出来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点被激怒了,刚要还口,却又想起了什么,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来陆姑娘功夫不错,嘴皮子也很厉害。但我是好心来带你们进去的,用不着一见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这就让他们进去吗?”旁边一个守门的士兵愤愤地问。 袁小晚道:“客人上门了,咱们总不能一直拦着,若是指挥使知道了,只怕不高兴。再说,也难得那边居然还有什么‘军务’要来跟咱们商量,万一给耽搁了,留下这个话柄,以后人家还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难听的了。” “是!”守门的士兵齐声答应,退了下去。 终于进了虎骑营,四周十分整肃,看得出来平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但还没到督军大帐的门口,就听见那边笑语沸腾,鼓声喧天,十分热闹。风烟不禁好奇,自语道:“那边怎么这样闹?” “正在摔跤比赛。”袁小晚居然这样回答。 “摔、跤、比、赛?!” 风烟和赵舒面面相觑。马上要开战了,全军上下都如临大敌,绷得紧紧的,萧帅更下令加紧练兵,小心备战。 第7章 这杨昭,居然带着他的手下在这里办什么摔跤比赛!听这声音,玩得还正欢呢。 “是啊,有兴趣的话,一起来看看?”袁小晚悠闲地道,“正好,指挥使也在摔跤场上。”说着顺手一指,“瞧见了没有,就在那边。” 那——是杨昭? ? 第三回哥舒夜带刀 风烟真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这么冷的天,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还是难以抵御关外如刀的寒风,这摔跤场上的一大群人,却都连军衣都脱了,满头还冒着热气。有四个字形容这场面正好,就是热火朝天。 站在看台上面,正亲自给他们击鼓的,就是都御指挥使,堂堂的禁军统帅,杨昭?!看他的样子,刚才大概还下场了,战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袭黑衣,还仿佛汗涔涔的。 风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一点行军打仗的样子?难道什么叫军纪,什么叫将威,他都压根儿不管吗,还是这虎骑营里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小晚过去,纵身跃上看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又抬手向风烟、赵舒这边指了指。杨昭回过头,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给身边的随从,又有人给他披上军衣。他连扣子都没系,就这么往椅子上一坐,随随便便地一招手,“叫他们过来。” 这什么态度啊?风烟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唤狗吗?就只差没再丢块狗食过来了。算了,不要生气,这次是有事来跟他商量,不能跟他计较。 “小晚说,你们是奉了萧铁笠的命令,来找我商量‘军务’的?”杨昭坐在看台上,对着下面的风烟,带点嘲弄地一笑。 全军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个,把“萧铁笠”这三个字,这样随随便便地挂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来告诉你。”风烟不客气地道,“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杨昭微微一怔,那一丝嘲弄之意慢慢隐去,似是需要再确认一下他所听到的,“今天晚上?” “没错。”风烟道,“萧帅已经同意了。” “他——同意了?”杨昭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上的扶手,“这么说,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谁提议的,你,还是赵舒?” 风烟冷冷道:“这个就不劳烦杨督军费心了。你只要带着你的虎骑营,在这里摔摔跤,打打鼓,玩得尽兴就好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个督军。”杨昭被她这样讥讽了一番,却也不生气。 “我知不知道,有分别吗?” 杨昭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打十里坡的事,萧铁笠如何安排,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因为我反对。”“反对?!”风烟不禁提高了声音,“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们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说反对?” 他这是摆明了存心跟萧帅过不去嘛。 杨昭笑了,漫不经心,“我需要知道那些吗?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不行。” 风烟忍着气,“反对也总该有个理由吧。” “太冒险了。”他只答了这么一句。 “不想冒险的话,你又何必到这里来?”风烟道,“在京城里待着,喝喝茶,遛遛鸟,岂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谓都御指挥使,就是这样靠着别人流血流汗打回来的?” “什么!”周围虎骑营的人都被这句话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个,伸手就来抓风烟的肩膀,“你敢污蔑指挥使!” 风烟也不闪,待他的手指刚刚扣上肩头,闪电般抬肘,击他软肋,右脚钩住他脚踝向后疾扫——扑通一声,又高又壮的一个武将,已经被她撂倒在地。 “虎骑营的人,原来就是这么厉害。”风烟看着狼狈不堪,摔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领教了。” 那人本来就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不到风烟一个弱女子,出手会这么快又这么狠,当着杨昭和同营伙伴的面前,被摔得这么狼狈,哪里受得了,爬起来就要动手,却被杨昭喝住:“还不退开点!” “指挥使,她……” 那人还要分辩,杨昭已经站起身,“还嫌不够给我丢脸?” “真要打,我哪会输给她,刚才是没提防,才叫她占了便宜!” “你先动的手,还说你没提防?我看没提防的应该是她吧。”杨昭不以为然地一哂,“怎么,你还打算跟一个女人,在这摔跤场上动手?真亏你想得出。” 风烟刚要说话,赵舒在后面拉了她一把,“他们人多,真要动手,势必吃亏。再说萧帅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也不等风烟回答,拉着她就往外走。 风烟和赵舒走远了,看台上的袁小晚朝刚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将军,吃亏了吧?还敢不敢吹牛了?这个丫头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领教过了。” 杨昭回过头,“少说两句吧,你当是看戏是不是?” 袁小晚道:“这个陆风烟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没想到咱们到了关外,这场戏反而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带你出来,可不是看热闹来的。”杨昭脸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袁小晚没敢再嬉笑,“正在办,这一两天就差不多了。粮草库那么大,还得防着被人看见。指挥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边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办得稳当点就行了,别问那么多。”杨昭没让她说下去。 “唔。”袁小晚瞧了瞧他的脸色,“陆风烟这个丫头,脾气大得很,当着你的面都敢这样说话,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要怎样,把她抓过来一刀砍了?她是于谦的人。”“可她这么一走,弄不好的话,晚上真的就带着人偷袭十里坡去了。”袁小晚提醒了一句。 杨昭看着风烟的背影消失在大营外,淡定地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袁小晚有点糊涂了,“刚才你明明还拦着不准去。” 杨昭温和地打断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伙儿都回去休息吧,比赛的事,明天再继续。” 袁小晚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杨昭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眼下这件事他已经不想再谈论下去了。 另一边,赵舒和风烟已经出了虎骑营。 赵舒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来见杨昭,他这一阻挠,咱们还怎么出兵?” 风烟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咱们若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在营里躲着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话。依我看,咱们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赵舒道,“他手里有兵符,咱们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罢甘休。万一他再参萧帅一本,事情反而闹大,京城里还不够乱吗?王振又该逮到机会兴风作浪了。” “所以咱们不能张扬啊!”风烟想了想,“本来我是打算在各营选拔一些身手最好的,既然杨昭反对,咱们也不能跟他翻脸,那就暗地里进行,把叶将军也拉过来,找咱们这边可靠的人马,悄悄出营。” “这……不太好吧,”赵舒觉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风声,传到杨昭耳朵里,就麻烦了。” “那就看咱们的保密功夫够不够好,准备的速度够不够快。”风烟道,“再说咱们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头功一件,谅他也不敢怎样。上面不是还有萧帅压着吗,你怕他什么?” “那,就依你说的。”赵舒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横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咱们三更就出发,四更时分正好到十里坡。”风烟伸手比了一个剪刀的手势,“咱们一左一右,两面包抄,然后在岭上会合。我和宁师哥去探过动静,他们的防卫并不严,我有七成把握,可以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本来,攻打十里坡,只是她的一个建议,但被杨昭这么一阻拦,反而变得势在必行。风烟倒是要看看,若能打赢了,杨昭还有什么话说?杀一杀杨昭和虎骑营的嚣张气焰,该多么大快人心!而且,在这种局势下,实在是太需要一个胜利的消息了。 凌晨时分,天色刚刚从黑暗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青色。 大营门前,突然传来密雨般的马蹄声,和一阵阵欣喜若狂的欢呼:“打了胜仗啦!瓦剌狗被咱们赶出了十里坡啦——” 这沸扬喧闹从营外一路传进了营里,喊的人从十个变成了百个,又从百个变成了千个,到最后整座大营都被卷入了这欢腾的浪潮里。 睡梦里突然听见这样惊人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从营帐里涌了出来。 “是哪一营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杂声中扯着嗓子问:“怎么这两天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是啊,该不会是南边的人抢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谁说的!他们在京里养尊处优惯了,要说打仗,还得看咱们的。”有人大声反驳,“你没听见外面喊吗,是赵将军和叶将军他们!” 周围一片附和声,“没错,好像他们都快到营门了……”胜利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得叫人有点不敢置信。只一夜间,三千骑兵,就一击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战略上并非必争之地,更远远不如剑门关和紫荆关那么重要,所以瓦剌的防备才会这样松懈;而且这一次是突袭,规模不大,并没有打击到他们的主力。但是,自从瓦剌联合兀良哈打入西北边疆,就只有一个接一个惨败的消息,哪怕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在此时此刻,也称得上是弥足珍贵。 第8章 就连一向沉稳的萧铁笠,也不禁喜形于色,亲自带人从帅营里迎了出来,“全营掌灯,准备鞭炮和酒菜,咱们要好好犒赏打了胜仗回来的弟兄们!” 回营的队伍已经到了营外,叶知秋和宁如海率领的一队人马在前面,他们是从右侧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赵舒和风烟他们因为要清理战场,清点伤亡情况,所以耽误了一阵子,落在了后面。 赵舒在疾驰的马上,意气风发地大声谈笑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老叶他们,看来他们是急着回去报功去了!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们摸到十里坡的时候,那帮瓦剌狗还在被窝里呢。尤其是从茅厕里逮到的那个,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风烟在他旁边不远,接口道:“这下子,看看杨昭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怕他现在已经听到消息了吧?脸色一定不好看。还有老韩,咱们出营的时候把他给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们这么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气得半死,瞧他怎么埋怨我吧。”赵舒正在说着,突然在马上一愣神:“风烟,你看那边,是不是虎骑营的人?” 风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不禁意外:“是杨昭?他好快的消息。咱们还没进营门,他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是来看热闹的,还是兴师问罪来的?”赵舒皱起了眉头。 风烟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 隔了几丈远,两边人马遥相对峙。 天色初亮,杨昭远远看着风烟的黑色大氅在风里飞扬。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骄傲,连一丝惧色都没有,带点挑衅地盯着他。边关的霜天号角,千里苍凉之中,她那一抹潋滟,仿佛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就连杨督军都出来迎接咱们了,真叫人受宠若惊。”风烟缓缓纵马走近他,“有什么指教?” 杨昭微微一笑:“知道你们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这里等着恭喜你的。” “是吗?”风烟反而有点意外,怎么,他不是来找碴的?这倒稀奇了,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他都绝不会为了这次胜利的消息而高兴,不是吗? “既然杨督军不怪罪我们擅自行动,那么多谢,请让开些,萧帅还在营里等着我们回去复命。”风烟不愿意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再不回去,萧帅该着急了吧。 “陆风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杨昭身边的一个副将几乎从马上跳了起来,“打了指甲大小的一个胜仗,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我佟大川骑马打仗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那么就打一场胜仗来给大家看看,虎骑营到底是不是缩头的乌龟?”风烟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场上的那一个,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你,难怪这么大的火气。怎么样,牙齿没跌掉两颗吧,今天风大,说话要小心。” 佟大川涨红了脸,“你要不是个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样?”风烟脸色一沉,“你要是想动手,我陆风烟奉陪!别以为后面有杨昭给你撑腰,就没人敢教训你了。” “你,你……”佟大川气得结舌,从来还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出言不逊,她陆风烟算个什么东西,就连位高权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给杨昭三分面子,凭她,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无人,当真以为虎骑营里都是些窝囊废吗? “啷”一声,虎骑营的刀锋已经出鞘! 他们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炫目,肃杀之气,迫人眉睫。 “你们要干什么?”赵舒大喝道,“谁敢动手,咱们就跟他拼了。指挥使,这就是你一大早在营外拦住咱们的目的么?要兴师问罪的话,便直说好了,何必打着什么迎接、恭喜的幌子。” 佟大川也叫了起来:“指挥使,饶他们不得!三番两次当面挑衅,又极尽侮辱之能事,尤其是这个姓陆的丫头,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他越说越激动,“咱们虎骑营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指挥使,你再纵容他们,这以后弟兄们还怎么抬头见人哪?” ? 第四回沙场秋点兵1 杨昭一直没说话,他知道,上至萧铁笠,下至军头伙夫,这西北大军里,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骑营驻地,随处都是敌视的眼睛。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数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们按捺不住,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统帅受辱更加难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后,杨昭的声音从清冷寂静中响起,只有短短三个字,可是字字千钧。 “指挥使!”佟大川和其他几个将领都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叫你们放下刀。”杨昭又说了一遍,曙光里,他的脸色平静如水,可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那种霸气,却逼人而来。就连风烟,也不禁为之一震! “今天我是来迎接你们的。所以,刚才的事情,我不追究。”杨昭微微蹙眉,压了压火气,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但刚才那些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陆风烟,你要是想挑起虎骑营和赵将军营下的冲突,就再多说几句试一试。” 风烟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没有分量的。这不是她和杨昭两个人的事,在这样的局面下,一场激烈的冲突对谁都没有好处。而杨昭此时此刻的这种冷峻,跟前两次见他完全不同。在接风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场上,他闲散不羁;可是此刻,他只说了两句话,就压住了阵脚,虎骑营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动,就连赵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这个杨昭,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按兵畏战,到底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有用心?这片刻之间,风烟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绝不简单的敌人。迎视着杨昭的眼睛,风烟感觉得出来,他已经动了气。既然如此,他本应该借机发挥,挑起一场争端才是啊,这样才符合他的本意。他在顾忌什么? 要小心啊陆风烟。她这样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能再冲动浮躁了,当心中了他的圈套。 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这次夜袭十里坡,一战而胜,实在是士气大振,可喜可贺。” 萧铁笠的声音在帅营里回荡:“赵舒、叶知秋、宁如海、陆风烟,都是咱们西北大军的头号功臣!” 下面的欢呼和掌声四起,帐中的将领和熙熙攘攘挤在帐外看热闹的卫兵们爆发出一阵喧嚷,有人兴高采烈地道:“这回得让赵将军和叶将军好好说一说打这一仗的经过!” 叶知秋摇着手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听军令行事,倒是陆姑娘,大闹虎骑营,还设法瞒过了杨督军,功劳不小,还大快人心呢。” 赵舒也笑道:“是啊,大伙儿没瞧见那场面,平常佟大川神气活现的,被陆姑娘这么一摔一绊,那个狼狈劲儿……从十里坡回来,他还想动手,结果连杨督军都得让着咱们三分,哈哈,这个胜仗,打得真是过瘾!既打了瓦剌狗,又灭了虎骑营的威风。” “赵舒!”萧铁笠沉声喝止他,“这是军营,你怎敢对杨督军这样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们西北大军的督军吗?”赵舒不服气地分辩道,“出兵之前他就拦着不准打十里坡,甚至连咱们的理由和部署都不听一听,有这样处理军务的吗?而且还带着虎骑营的人办什么摔跤比赛,咱们全军上下都在戒备状态,他却纵容属下游乐喧闹,这又是什么道理?” 叶知秋也道:“是啊,这次回来庆功,他又托词不肯来。” “他怎么有脸来喝庆功酒啊?”底下有人哄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反正杨昭也不在,大家趁机羞辱他几句,也是常情。 萧铁笠沉吟道:“我倒觉得杨昭的反应不寻常。从前在军中的几位同僚曾经说起,他并非胆小无能之辈,连王公公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把督军的重任交给他,可见不是好对付的。但这一次他却这样反常,唉,难道他当真要像定远侯一样,避战弃城?” 风烟接口道:“没错,我也觉得杨昭这些做法,不是简单的怯懦而已。只是我还摸不透,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王振派他来督军,难道会安着什么好心不成?” “管他呢!”赵舒不耐烦地道,“咱们喝的是庆功酒,口口声声杨昭长、杨昭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伙儿先干了这杯酒再说。”宁如海也提议,“难得打了一个胜仗,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好——”一片欢笑沸腾里,帐外突然传来尖利的警号声,刺人耳膜。 “什么人吹警号?”萧铁笠一惊,“外面出了什么事?”一个负责巡逻守卫的士兵从帐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报告萧帅,起火了、起火了!快点去救火吧!” 萧铁笠急道:“哪里起火了?”难道,是瓦剌为了一雪十里坡之耻,派人来夜袭大营吗? 那士兵带着哭腔道:“是堆存粮草的粮草库——” “什么?!”这回不只是萧铁笠,在座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霍然起身!粮草库着火了?这岂不是出了大事! 一时间谁还顾得多说,纷纷直奔帐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粮草库毁于一旦,没了粮草,真是三天都撑不下去,这兵败如山倒,如何向朝廷百姓和三军将士交代啊? 第9章 还没到粮草库,已经看见火光熊熊,浓烟冲天! 四周的大小兵将们正在惊慌失措地四处提水救火,可是火势太大,又都是粮草,本来就是遇火即燃,加上关外天干物燥,这火已经烧得这么猛烈,哪里还扑得灭? 风烟眼看着千辛万苦从关内运送过来的粮草就这么付之一炬,几乎连肺都要炸开了,一把拽过身边一个看管粮库的守兵,“怎么会着火的?说啊,怎么会着火的!” “我也不晓得……”那守兵吓坏了,“下午,下午还好好的,吃晚饭的时候,韩将军还带人亲自来巡查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听到声响,我们把总就过来看见着火了……”“就算你们守卫不周,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烧得这么厉害,这火是从粮仓的什么地方烧起来的?”风烟厉声问。 “到处、到处都着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个粮库好像一下子就掉进火海里头,救都来不及救。” 风烟一呆,“到处都着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灾,怎么会到处都着了?而且这里是粮草库重地,守卫森严,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划,故意纵火,决不可能出现这种局面。 “那么,从韩将军巡查之后,到出事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粮草库?”风烟放缓了语气,这个守兵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再逼他也没有用。 “有……哦,对了,虎骑营的袁小晚姑娘,曾经带人过来取粮草。” “袁小晚?”风烟有点诧异,“她又不是伙夫,取什么粮草?” “他们虎骑营那边的饮食一向都是他们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几日,他们都会派些人来取粮食和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处看了看,又小声道:“督军防着咱们呢isuu書网,那边的三餐也都不跟大营一起。” 风烟冷冷哼了一声,亏得杨昭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要是跟大营的官兵们在一起,只怕是没人愿意给虎骑营的人准备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小晚他们在粮库里待的时间又特别长。”那守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风烟不禁起疑,莫非是袁小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粮草是行军的命根子,谁有这样的胆量和动机来烧粮草库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确切一点说,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杨昭。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这个地步,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夜袭十里坡的胜利,让他害怕了吗?还是,在营外的那场冲突,叫他怀恨在心? 风烟在这一刻只觉得愤怒和懊悔一齐涌上头顶,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阴险,怎么就没有好好地防范和阻止他呢?原来今天在营外,他没让佟大川动手,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步棋在后头。 “还傻站着做什么,赶快救火去呀!”宁如海赶到她身边,气急败坏地道:“风烟,粮草都快烧没了,你还站在这儿发呆!” “已经烧了,我还能怎样?”烟一回头,烈焰冲天,仿佛映红了她的双眼,“我去找他算账!” “谁啊?”宁如海一呆。 “杨昭!”风烟已经向虎骑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哎!风烟!”宁如海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着追过去,“慢一点风烟,你把话说清楚,杨昭怎么了?” 虎骑营,大概是整个大营里,唯一没有陷入慌乱的地方。营外的卫兵刚刚来得及看清一道黑影,风烟已经冲到了面前,一惊之下,脱口道:“站住!什么人敢擅闯虎骑营?!”“啪!”的一声,风烟的长鞭已经抽在了他脸上,“粮草着了火,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看热闹,我这是替萧帅教训你!” 这守兵还没等叫出痛来,风烟已经疾风般卷了进去,直闯督军主帐! “哎,有人——”他刚喊了半句,又有个黑影迎面一击,“闪远一点!” 追上来的是宁如海,一拳把那守兵打得飞出了两步远,也直追着风烟闯了进去。 从营门到督军的大帐,一路上风烟长鞭到处,人仰马翻。守卫的士兵固然善战,可是禁不起陆风烟和宁如海这样的高手,加上他们来势太快,来不及阻拦,片刻之间,风烟已经闯到了杨昭帐前! 隔了三步远,风烟的长鞭已经扫了出去,卷住大帐的门毡,嘶的一声,竟把整条门毡给拦腰扯了下来,“杨昭,你出来!” “当当”两声,侍卫的大刀左右迎头砍下,却被风烟的长鞭抽中,这一鞭的来势疾而狠,侍卫一时握刀不住,手中的大刀竟随着长鞭荡飞了出去! “谁敢再拦,就别怪我不客气。”风烟一鞭在手,“难道你们没听见,粮草库已经着了火?我要见杨昭。” 号角声中,虎骑营的人,已经潮水般向这边涌了过来,刀枪如林,迅速合成一个包围圈。 连风烟也不禁一惊,好快的速度!果然不愧是虎骑营,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集结过来了。 大帐里灯火通明,除了杨昭,还有另外一个人,看样子,在风烟闯进来之前,他们正在密议着什么。看那人身上的服色,并不是军中的人,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外人潜入这里,还能有什么?必定是王振从京里派来的奸细。 怪不得杨昭这么急着下手,原来是王振等得不耐烦了。 桌上还有一壶酒和几个小菜,看起来,他们还蛮悠闲的嘛。粮草被烧了,他们还能这样沉得住气! 宁如海和风烟已经被团团围住,无数刀枪密密麻麻地,一重重指着核心处这两个不速之客。 “又是你!”佟大川一眼认出风烟,忍不住怒上心头,“前两次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又闯进来找死?” “你闭嘴。”风烟打断了他,“我找的是杨昭。” 宁如海急道:“你这是做什么,风烟,你疯了不成吗?”他就知道,这个丫头要闯祸,拉都拉不住,这下子可倒好,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这样的情形,吃亏只怕是吃定了。 座上的杨昭,清俊沉默。 因为是在自己的营帐里,又都半夜了,他没穿盔甲,连军衣都只是随便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还拿着酒杯,停在唇边。看样子风烟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他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换做是别人,此刻怕是早已经恼了,杨昭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还真是缠上我了。” 风烟劈头就问:“外面的人都在救火,你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这是为什么?” 杨昭一只手扣好领口的扣子,缓缓起身,踱了两步,“没有我的命令,出了天大的事,他们也只能原地待命。” “那么,你又在做什么?”风烟气极,“他们等你的命令?说得好,你是督军,外面的粮草都快要烧光了,居然还在这里喝酒作乐,你怎么坐得住啊?” “这是我的军帐,我为什么坐不住。”杨昭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倒是奇怪,你不去救火,跑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不怕不方便吗?” “想不到,除了胆小、阴险、助纣为虐之外,你还有一样,无耻。”风烟几乎想打烂他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 “不敢当。“杨昭眉梢跳了一下,“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抬举我的。” “比起你做的那些事情来,我说的已经是客气了。”风烟盯着他,一个人刚刚做了这样卑鄙的事情,怎么还可以一派坦然?他难道就连一丝愧疚和心虚都没有吗? “不知道陆姑娘指的是什么。”杨昭虽然是问话,语气里却连一丝询问之意都没有。 风烟暗暗道,心照不宣啊。 “我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今天起火之前,袁小晚去过粮草库,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杨昭一怔,怎么,小晚被她盯上了吗?“就算她去过,又能说明什么?”他没动声色,“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粮草库起火的事,是跟袁小晚有关吧。” 风烟道:“不只是有关,我想,这把火根本就是你叫她去放的。” 她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一时间帐内帐外,鸦雀无声。 “陆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什么?”杨昭的脸色也不禁一沉,“你是于谦手下的人吧,就连他,也未必有这个胆量这样跟我说话。你擅闯军营,作乱闹事,又以下犯上;我要是现在治你的罪,萧铁笠也保不住你。” 风烟唇边掠过一丝笑,“若是怕你,就不来了。杨指挥使位高权重,可是也高不过王公公吧?我连他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 什么?! 第四回沙场秋点兵2 四周的鸦雀无声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沸油锅,立刻沸反生烟。 宁如海只觉得脑门一阵晕。嘈杂的声浪里,听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惊的、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过来。无数刀锋和枪尖,几乎同时指上了他的脸。如果不是虎骑营的军纪如铁,不敢妄动,只怕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马蜂窝了。这个陆风烟哪——宁如海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刚才怎么就没拦住她? 这下子可好,指着杨昭的鼻子,骂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只怕杨昭这辈子还是头一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骂得这样狗血淋头。只要他一句话,今儿晚上,风烟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无数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杨昭的身上,杨昭却抬眼看着刀枪丛里的风烟。 第10章 “我连王公公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记耳光,当众掴在他脸上。 杀了她?不杀她?这个瞬间,杨昭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他知道风烟是于谦的手下,其实三番两次她的冷嘲热讽,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为的就是不想和于谦为敌,给大家都留个余地。 他清楚,于谦在防着他,这个宁如海和陆风烟,明着是来送粮草,暗地里却一直奉命监视他。 本来,睁只眼闭只烟,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也就罢了;他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被这样一个丫头顶撞几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这趟西北边关,他既然来了,自然早有准备。萧铁笠和赵舒韩沧几个将领的猜忌冷淡,是意料之中,好歹有督军的权柄压着,他们也不能怎样。 可是这个陆风烟……她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她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爱憎吗?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风烟也在看着杨昭。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捉摸不透。她感觉得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阴鸷而犀利。四周的刀枪如林,都没有他这一抬眼之间的凌厉叫人心惊。可这杀气也是一现即隐,他不想出这口气了吗?难道是在顾忌萧帅?还是……烧了粮草库,他终于有一分心虚了? 风烟也知道自己来得冲动,没有真凭实据,又凭什么指责他是火烧粮草库的幕后主使?但是,等她找到证据,只怕这十几万西北大军早就饿趴下了。到时候,又能把杨昭怎样? 像杨昭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竟甘心做王振阉党的走狗啊?! 到此时,风烟才体会到,临行之前,在大人的书房里,他的深深叹息。那不仅仅是一种对局势的担忧,更是一种痛心和遗憾。 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那么多人的命运,就靠这一道不能再退的紫荆关。杨昭手握禁军兵权,又深谙西北战事,对整个局势来说,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偏偏他竟为了保住权位,攀附当权的王振,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江山百姓于不顾。 “虎骑营里军令如山,行动这样迅捷,可见指挥使的治军之能,决不在萧帅之下。可是你们的刀枪,不是用来对付强敌,却对准了前来御敌的人——”风烟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有点讽刺吧,她竟然在这里跟杨昭讲起道理来了。 “杨督军,刀下留人啊!”一个熟悉的粗嗓门从营外一路嚷了进来。 是韩沧,还有赵舒和萧铁笠也都赶到了,敢情他们两个是搬救兵去了。 杨昭的眼光从风烟脸上移开,淡淡一笑,他们来得还真是时候。 “千里,你先回去。”他回头对身后那个深夜来访的客人道,“刚才没说完的事,以后再商量。” “是。“那人已经在椅子上看得呆了,此刻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退了出去。看他脸上恭敬的神色,倒像是杨昭的手下一般。 “给萧帅让条路。”杨昭挥了一下手,“除了当值的护卫,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虽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觑,但里三层外三层、群情激昂的虎骑营属下还是不得不听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回营地守望。 “陆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萧铁笠疾步入内,面沉如水,“怎么竟敢闯了虎骑营,还不赶紧向杨督军赔个不是。”他语气虽然严厉,但却是为了回护风烟而来——风烟所闯下的祸,又岂是道歉就能弥补的? “萧帅,难得大驾亲临虎骑营,没能出门迎接,我倒是失礼了。”杨昭赶紧岔开话题。萧铁笠虽然是好意,却未免太不了解这位陆姑娘的脾气了,她岂是肯低头道歉的人?只怕一个按捺不住,又有什么惊人之语冲口而出,到时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台了。 可话一出口,连杨昭自己也下意识地一怔,他护着陆风烟做什么? “这个……杨督军,不知道能不能从轻处置陆姑娘的闯营之罪?”萧铁笠有点踌躇,杨昭若是不买账,两方立刻就会陷入僵持之中,还未开战,先起了内讧,倒是正中了杨昭的下怀吧。但这个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话才有分量,否则,风烟和宁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骑营了。 “好说。既然萧帅亲自来了,我自然尊重萧帅的意思。”杨昭缓缓地踱了两步,又一回身,“但陆风烟的诽谤之过,我可以不计较;她擅闯虎骑营,还伤了几个弟兄,这条罪不能不治。否则,今天这个闯一次,明天又换那个闯一次,这中军大营不成了京城里的杂耍班子,只剩下给人看热闹的份儿么?”萧铁笠也不禁点了点头,同是领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维护军纪的重要性。况且杨昭这番话,既给了他面子,又留了风烟的退路,他也就只有点头的份了。 “萧帅……”赵舒在旁边急了,说要罚,这轻重可不好把握,在虎骑营,要是风烟领了罪,不死也要脱层皮呀。 “那么杨督军打算如何罚她这条罪?”萧铁笠看了赵舒一眼,意思是少安毋躁。这会儿的情形,容不得别人再火上浇油了,虎骑营怎么说也是杨昭的地盘。 “四十军棍吧。”杨昭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这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萧帅觉得如何?” 萧铁笠不禁沉吟。 说起来,以风烟的过失,罚个四十军棍的确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罚下来,虎骑营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苦于没地方发泄,别说四十军棍,就是二十个,也就要了风烟的命。 “杨督军,你别难为陆师妹。”宁如海眼看不妙,慌忙开口,“我们虽然在军中,可并不是三军的编制,陆师妹她不懂军营的规矩,要罚便罚我好了。这四十军棍我来领。” “宁……” 风烟刚要说话,已经被宁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敢说话!看你闯的祸,惊动了多少人。” 杨昭一怔,看不出来,这个宁如海倒还有这份胆量。这样拼命维护风烟,恐怕不只是师兄妹这么简单吧。 “我罚也罚了,萧帅,你看着办吧。”杨昭起身道,“已经很晚了,刚才又闹了半宿,宁如海和陆风烟,是于尚书的人,还是萧帅带回去教训,比较合适。” “带回去?”这下子韩沧和赵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带回去,打个几十军棍,那不就是做做样子,跟挠痒痒似的?萧铁笠心中一动。这杨昭在耍什么把戏?他这明明就是不想置宁如海和陆风烟于死地。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惩治他们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这么个明惩暗纵的法子。 可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 “萧帅,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闯进虎骑营闹事,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杨昭冷冷地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从现在起,若发现闯营伤人的,一律当场格杀,决不宽赦。” “是!”众护卫齐声响亮地答应,声震夜空。 韩沧和赵舒不禁对视了一眼,谢天谢地,这回风烟总算稀里糊涂地躲过了一劫。以后可真得把这丫头看好了,杨昭的话已经搁在那里,她要是再惹出什么是非的话,只怕萧帅都没法插手了。 “宁师哥,你就爱强出头。”风烟坐在宁如海的帐篷里,一灯如豆,摇曳的灯光映着她明净的脸,匀柔宁静;半点也瞧不出,这就是刚才那个在万军从中面不改色的女子。 “又不关你的事,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你干吗出来顶罪?” “不是我爱出来顶罪,还不是被你吓的。哎哟哎哟,你轻一点——”宁如海杀猪似的大叫,“你到底是在敷药还是杀人啊?” 风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你不用那么夸张吧,你看你,连皮都没破,刚才那几下,比打蚊子还轻呢。” 宁如海忽地翻身爬了起来,“你这个丫头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我是为了帮你顶缸才挨了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么?”风烟受不了地把他按回床上去,“不管伤得轻重,你还是好好地歇两天吧。我还得想办法和大人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解了粮草这个燃眉之急。” 宁如海叹道:“大人如果知道,一定愁白了头发。再说,一时之间,要怎么和京里联系呢?就算快马加鞭,日夜赶路,也少说要七八天才能赶回去,等想到办法,这里早就饿死人了。” “最可恨的就是杨昭!”风烟道,“可惜一时找不到他指使袁小晚烧粮草的证据。宁师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诬陷他?其实我是有理由的……” “不,原来我也只是怀疑他居心不良,现在却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幕后主使了。”宁如海沉声道,“风烟,你留意过没有,那天半夜你闯进虎骑营的时候,杨昭帐中还有一个人?”“没错,一个外人。”风烟也想了起来,“三更半夜,在商议什么事情似的。” “这个人我以前见过一面,当时没想起来,等杨昭叫他先走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就是川陕总督吴信锋身边的亲信,洛千里。”宁如海道,“吴信锋是王振的私党,对战事一向也反对得很厉害。” “是吗?”风烟蓦然起身,先是阻拦出兵十里坡,后来又烧了粮草库,现在,杨昭居然和川陕总督吴信锋扯上了关系! 第11章 他到底还有多少阴谋没有使出来? 风烟也不禁心惊,杨昭这个人,深沉难测,扑朔迷离,简直是防不胜防啊。不赶紧除掉他,只怕留下祸患,离兵败之日也不远了。 “你在想什么?”宁如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风烟回过神来,“记得临行之前,大人吩咐过,若杨昭确有谋叛之意,咱们就见机行事,除掉他。” 宁如海一惊,脱口而出:“你想刺杀杨昭?” “嘘。”风烟示意他噤声,“小心点,我只是想想而已。上次闯虎骑营,你也见识过了,要想靠近杨昭的军帐,而不惊动一个护卫,简直难如登天。” 宁如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刺杀杨昭,他不是没想过,之前却一直觉得还不到时候。现在虽然他已经对战事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要杀他,却又找不到机会下手。 再说,这件事实在太过危险,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是怕死,但风烟也牵涉在内,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冒险,去送命呢? 难道风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是喜欢她的? “这件事,还要再周密地策划一下。”风烟却不知道此刻宁如海的心思,仍然在思量着行刺的计划,“硬来是万万不行的,只是得想个法子,混进虎骑营里去。” 宁如海忙道:“先别急着下手,我看,还是尽快跟大人再商量一下比较好。明天早晨,我就动身回京城,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现的种种情形禀报上去,要怎么对付他,还是让大人来定夺吧。” 风烟轻轻一叹:“只怕是来不及了……但目前也只这样。宁师哥,你一路上要小心,要快去快回。” 宁如海又嘱咐了一句:“你只管盯住杨昭,但是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动手,记住了么?” “这个我自然知道。”风烟微笑道,“难道我当真不要命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又偷偷在心里补了一句:万一有好的机会出现,浪费岂不可惜? 第五回曙后一星孤1 杨昭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笔下的字,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他有着一对很好看的眉毛。浓黑而英挺,有剑的锐气,让人一见难忘。 夜深了。 今天晚上,风特别的大,似乎整个营帐都在簌簌地摇晃。若不是桩子打得结实,恐怕此刻已经被风掀翻了。为了防火,营地各处都不生火、不点灯,显得比平时清冷许多。 风烟在帐子里来回地踱步。都三天了,算来宁师哥已经出了河北了吧?军中上下,已经开始限制配粮了,眼看就快要饿肚子;为了节省体力,这两天的操练都停了下来,各营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 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啊。 天气这么恶劣,弄不好这一阵子就会下雪,到时候天寒地冻,马无草,兵无粮,连饿带冻,哪还有战斗力来对付剽悍嗜血的瓦剌大军? 若不是那该死的杨昭,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风烟恨恨地一跺脚。 这个漆黑的夜晚,除了呼啸的风声,四处一片死寂,不如趁夜再探虎骑营,也许可以逮到个巡守的卫兵,换了他的衣帽,混进他们大营里去,也未可知。就算不行,再溜回来也就是了。 风烟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这么顺利。 她摸到虎骑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整个营区就好像空了一样,除了几队巡兵之外,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她本来就是一身好轻功,这样松懈的设防,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形同虚设。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虎骑营的后围。 不会是陷阱吧?等着她来自投罗网?风烟不禁起疑,按照以往她对虎骑营和杨昭的了解,这样的情形实在太不寻常了。他们的人呢?都藏到哪里去了? 思量间,已经接近了杨昭的大帐。往常在门口守着的那两队护卫也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值夜的卫兵把守在那里。帐中隐约透出灯光,大概杨昭还在里面。 这样的机会,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动手?不动手?风烟的呼吸有点急促,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这真是奇怪,以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她似乎从没有这样紧张过。并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情形实在诡异。这一击又是必须成功不可,错过这一次,怕是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机会了。 悄然伏身,潜行到帐门旁边,风烟贴近右边那名护卫身后,一手勒紧他的咽喉,以免他出声,另一手反转匕首猛击他后颈,只一眨眼工夫,就打晕了一个。 另一名护卫刚听见一丝动静,还没来得及转身,风烟已经抢上一步,只一招就制住了他,轻轻放倒。 从营帐的缝隙里望进去,里面果然是杨昭。 他在做什么?好像……在写字? 桌上铺了宣纸,这样的夜,这么大的风,这样混乱的战局,他不去研究对敌之策,却在这里闲情逸致地练起书法来了。风烟实在是不明白,杨昭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已经写好的一幅字,正搭在虎皮椅子上晾着墨迹。风烟一眼瞧过去,原来是这么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字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从上面半干的墨迹来看,应该是刚刚才写出来的。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想不到,杨昭居然还写得这么一笔好字!只不过,这样的一句话,让他写出来,岂不讽刺。 风烟握紧了手里的弓弦,慢慢抽箭,上弦,开弓——锋利的簇尖,对准了杨昭的眉心。 杨昭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笔下的字,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他有着一对很好看的眉毛。浓黑而英挺,有剑的锐气,让人一见难忘。 风烟突然觉得心底有根丝弦,轻轻一震,带来裂帛般的一丝惊动,让拉弓的手指也不禁随着一跳。这支箭,就要射穿他的额头,而这张脸,从此就毁了。 不知怎么的,风烟的手竟不自觉地移了下去,箭锋的一点寒光,重新又对准了杨昭的胸口。 屏息静气,弓弦渐渐拉满。风烟咬紧了牙关,手一松,终于射出了这一箭! 暗夜里一丝锐气破空的轻响,黑色小箭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噬杨昭心口! 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目的银亮“铮”的一声,自杨昭右手下斜窜出来,在他胸前不到一掌的距离,堪堪迎上劲疾的箭矢,叮!火星一溅,箭的去势太快,被击飞的瞬间如流星般闪过。 没留一丝喘息的空间,风烟的第二支箭已经出手!准确地说,是四支箭,分别袭向杨昭的咽喉、心口和左右两侧,把上下左右的退路同时封死!这正是这把四弦弓的必杀技,当初袁小晚那样的身手,若不是风烟手下留情,也险些伤在箭下,更何况是毫无防范、措手不及的杨昭? “来人!” 杨昭一声断喝,身形如电般疾转,左手在桌上一抄,两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凌空跃起,一溜墨点如花飞散,笔箭相击,竟如金铁交击,铿然一响——如非亲眼所见,风烟实在无法相信,这疾电惊雷般的箭势,连石板都禁不起这一箭的力量,却被两支小小的毛笔当空拦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杨昭右手起处,那耀目的银光乍现,当胸一箭应身断裂;而袭向他咽喉的那一道黑色箭影,随着他身形的疾转,正刚刚擦着他的耳侧掠过,箭尾带起的疾风,扫起了他鬓边的一屡发丝,倏地飘扬起来。 这四箭,和杨昭这一闪、一抄、一击,几乎是在眨眼间同时发生的,风烟的心,也在这一刹那沉了下去!原来杨昭的功夫,更胜袁小晚百倍。想必刚才他右手里的那道寒光,就是传闻中他从不离身的那把袖底刀,薄如纸、而亮如镜,以犀利和辛辣闻名的那把“惊夜斩”!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风烟这两轮暗袭都落了空,心中明白,良机已失。他已经警觉,纵然再跟他缠斗几招,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风烟暗暗地一跺脚,正预备抽身而退,帐内却袭出一股疾风,直涌至风烟的面门!风烟疾退,腰身向后一翻,闪得虽快,却仍然一阵窒息——罡劲的力道,像是一块沉重的石板压着她的脸,呼地掠了过去。 连着打了两个旋,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子,风烟定神看时,才发现袭来的原来是一件黑色的大氅,可能是杨昭随手从身边抄起来的。就连一件衣服,在他手上,也成了伤人的武器?反击得好快! 刹那之间,风烟翻身跃起,向后急撤。就在她起身的同时,右臂一麻,如同被火烙了一下,差点从半空里跌了下来。幸好她躲得及时,只要慢上半分,只怕被刺中的就不是右臂,而是咽喉了。 一番交战,已经惊动了不远处巡逻的卫兵,风烟在疾退的一瞥之间,已经看见有人向这边奔来,更有警报的号角响了起来,呜呜声在夜风里刺耳地划过。要糟! 仓促间风烟来不及分辨回营的方向,只是尽全力飞奔。在这种情势下,一旦被困在虎骑营里,就死定了——弄不好,还会连累萧铁笠和于谦等人,她的身份是决不能让杨昭发现的,否则,他很有可能就把行刺的罪名扣在了于大人的头上。 “捉刺客!” “快围起来——往那边跑了!” 警号、锣声、叫喊,杂沓地向风烟的方向追来。 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关外的寒风拍在脸上,像针刺一般,又痛又麻。右臂也开始剧痛起来,风烟知道,鲜血正在渗透袖子,如果不赶快止血,体力就会迅速透支,而遗留下来的血迹滴在地上,也会成为他们追踪的线索。 第12章 眼前出现了一处亮光,在暗夜里尤其触目。风烟突然想起,前面就是大营和虎骑营共用的一处靶场,练习射箭击技之用,前几天赵舒还带她来过。那靶场前面挂着的两串灯笼,还是赵舒亲手挂上去的呢。 灵机一动,这里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藏身之处吗? 风烟的身子凌空一折,疾如星火,柔若游鱼,足尖在靶场围墙上一点,已经翻进了墙内。 “你们带人往那边追,你,带人跟我进去搜!” 靶场门外传来一阵喧嚷,那个声音还很耳熟……风烟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不就是那个三番两次被她教训过的佟大川? 要是被他逮个正着,他肯放过这次报仇的机会才怪。 一边脱下夜行衣,匆匆撕下衣襟把右臂上的伤包扎了一下,一边在心里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杨昭的功夫这么俊,就不会这么莽撞了。这行刺不成,却把自己给陷了进来,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丢脸丢大了。 好在穿得厚,外面还有披风,血迹并不明显,几乎看不出来她已经受了伤。 “喂,站住!” 刚要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躲一躲,风烟身后就传来一声大喝:“哪一营的?!” “我是哪一营,关你什么事?”风烟转过头,果然没错,正是佟大川。 佟大川看清楚风烟的脸,不由得差点跳了起来,“又是你!这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靶场里做什么?” 风烟扬起头,“这靶场又不是你家的,我凭什么就来不得?本姑娘偏偏喜欢三更半夜地来练箭,你要怎样?” “头儿,不用跟她废话,肯定她就是刚才的刺客!”一个佟大川的手下,气哼哼地道,“前两次她大闹虎骑营,心里就没存着什么好主意。” 佟大川听了这话,正中下怀,“没错,她连指挥使都敢骂,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再说这里隔虎骑营又这么近……” 早知道他们是有仇必报,现在逮到机会,岂有错过之理?风烟偷偷在心里叫了一声苦,嘴上却依然不肯示弱,“难道你们虎骑营的规矩,附近的靶场晚上都不准有人来练箭?” 周围的人声已经越来越嘈杂,大概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向这边围拢过来了。 佟大川盯了风烟片刻,十分狐疑地道:“你在练箭?” “不练箭,难道在靶场等着你们来大呼小叫的么?若知道会遇见你们,就算用轿子抬,我也不肯来的。” “头儿,不用跟她啰嗦了,把她带回去,给指挥使一审就知道了。”先前那名手下又在聒噪。 “这个……” 佟大川刚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一声喊——“指挥使到——” “指挥使来了!”佟大川和一群手下立刻两边闪开肃立,一个个屏息静气,刚才的跋扈顿时一扫而光。 风烟不禁垂下了头。运气不会真的这么差吧? 她的眼睛先看见,被闪出来的一条通道上,缓缓踏进来的一双黑色军靴,再往上,是镶了一道红色滚边的战袍一角,在风里猎猎飘荡。 几乎没勇气再往上瞧了,单看这身服色,就知道是杨昭。别人不清楚,难道杨昭心里也会不清楚?落到他手上,今晚是插翅也难逃了。自己的性命反而事小,奇qisuu.书怕的是,让杨昭和王振抓到自己阵前行刺的把柄,因此而连累了宁师哥和于大人他们。 佟大川抢着报告:“指挥使,我们搜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陆风烟在靶场——说是练箭,这三更半夜,月黑风高的,练的哪门子箭啊?” 杨昭的声音道:“陆姑娘,你有什么解释?” 声音很平静,一丝火气也没有。这怎么可能,难道他还没有发现,行刺的人就是她? 风烟片刻之间,心念数转。 硬拼,是一定冲不出去的;挟持杨昭?胜算极低。听他的语气,还未必马上就能肯定,她与今晚的刺客就是同一人。或许蒙混一下,还有侥幸过关的希望。 “是,我在练箭。”风烟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可是从你站的地方,到那排靶子,未免也太远了。”杨昭的声音里,甚至多了一丝揶揄。 他什么意思? 第五回曙后一星孤2 黑色的军靴又往前踏了两步,停在风烟面前一尺处。风烟蓦然抬头,不自觉地往后一退,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和防范——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眼里那一丝心虚,几乎是无处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边鼓噪着,“这么远,怎么可能站在这里练箭,凭你那点儿力气,根本连靶心都射不中!” 风烟仍然看着杨昭,不能再低头,低头就输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杨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么今夜之事,与你无关。” 风烟不禁惊喜出于望外,“当真?” “我说过的话,从来一言九鼎。”杨昭一抬手,“弓箭。” 旁边的随从立刻递上了弓箭,风烟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这样的弓,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箭靶,她敢说有九成把握。可是现如今,一只手臂受了伤,力道和准头难免大打折扣。 掉转身,正对箭靶,搭箭开弓——风烟突然觉得右臂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弓弦拉到八分满,就再也使不上力气,从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匆匆忙忙包扎的伤口,一定是用力过度崩裂了。 一滴冷汗,沿着她秀气的眉梢滴下。 杨昭沉默地看着风烟的侧脸,她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额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气和骄傲,仿佛都化成了一种无助的倔强。可是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美丽,仍然不减。 她是不愿低头求饶,还是不屑? 从走进靶场看见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在帐外袭击他的,就是风烟——就连她这么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是为了粮草的事吧。 从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回了,如果他想要为难她,早就有机会。 可是,他不能啊。 风烟觉得箭尖的锋芒渐渐有些颤抖。右手已经开始脱力了,再不射出这一箭,只怕就会完全失去了准头;但若就这样射了出去,箭绝对到不了靶心,就会中途力竭坠地。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虎骑营的弓箭,你用不惯?”身后传来杨昭的声音。 风烟还来不及回话,忽然之间,一只手从后面过来,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种陌生的温暖,突然把她包围了起来。 风烟几乎傻住了,感觉得到这只手帮她慢慢拉开了弓弦,直到满弦。箭锋和靶心的对峙,稳如山岳。 “射。”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几乎轻不可闻,风烟本能地松了手。 箭如流星,“铎”地一声,直入靶心! “好箭!”几个虎骑营的士兵一时忘形,脱口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风烟几乎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支没入箭靶,簇尾还在轻轻震颤的箭。这真的是从她手里射出去的吗?那个在她身后的人,又是谁?! “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不要再闹了。”耳侧传来低低的一句,仿佛带着轻轻一叹,还有一丝他呼吸的温暖气息。 风烟没有勇气回头。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泥塑木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太混乱,太意外,太震惊——她已经手足无措! 是杨昭。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个夤夜潜入虎骑营,在帐外暗杀他的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给她机会,放她走? “听说陆姑娘箭术鞭法双绝,果然不假。”杨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后两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风烟只好维持缄默。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说什么? 杨昭的脚步声走向靶场门口,“既然已经射中了,刚才就算是一场误会。” “指挥使!她——” 佟大川还欲分辩,杨昭已经截断了他,“回营吧。” “是。”听命已经成了习惯,佟大川反射性地答应了一声,可又不甘心地转头看了风烟一眼,刚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还是运气? 虎骑营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场,只剩下风烟一个人待在中央。刚才的灯笼火把都纷纷去得远了,人声已渐不可闻,风烟才蓦然回过神来。 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手脚都已经酸软。 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到现在还在她心头震动。杨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一瞬间,那种暖意,和坚实稳定的力量,隔了重衣,还仍然感觉得那么真切而分明。 风烟扶住了受伤的那只手臂,一片混乱。夜探虎骑营,竟然如此轻易地摸到杨昭帐前,他们的人都哪里去了?行刺,失手,受伤,逃逸,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间发生,最摸不透的,还是杨昭的态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此刻要杀她,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难道他又有什么计谋,欲擒而故纵。可是区区一个陆风烟,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他这样煞费苦心? 寒风呼啸而过,风烟这才觉得冷。只有那只被杨昭握住过的右手,如被火烫,到现在还仿佛是灼热的。 “风烟,风烟!” 宁如海的叫喊,从帐外二三十米就已经开始响了起来,生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似的,一路疾风般冲进了风烟的营帐。 第13章 “风烟,我回来了!” 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出神的风烟,几乎被惊着了,“谁!” 宁如海一脸兴奋,“除了我,还有谁敢跟你这么大呼小叫的。怎么一个人呆在帐子里?我刚才满营转了一个遍,就是没见你的影子。” 风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你这一身土,累坏了吧。”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宁如海解下包袱佩剑,坐了下来,“风烟,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这边,再惹出什么祸来,得罪了杨昭那狗东西……” “宁师哥!”风烟眉头一皱,“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宁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说了。刚才回营的时候,看见营外的驻防又增加了一倍,觉得奇怪,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前些日子,大营里出了不少事。” 风烟叹了一口气,“是啊,简直是鸡飞狗跳。” 宁如海端起茶,一饮而尽,歇了口气,又急着追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风烟道:“先是十七日夜里,虎骑营那边嚷嚷着有刺客,然后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剌的骑兵过来趁夜偷袭大营,可是在营外就被咱们这边的埋伏给截住了。紧接着,这两天各营都有失踪的人,其中把总以上就有三个,尸体都是在营外发现的,可能是瓦剌人干的……但他们又是怎么出营又落了单呢?” 宁如海道:“会不会是因为粮草被烧了,怕打败仗,所以才往营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风烟点了点头,“说到粮草,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面。恐怕你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 宁如海奇道:“会有这样的事?风烟,这趟回京,大人还说要找川陕总督吴信锋就近调度粮草,但一直想不到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狗官帮咱们这边的忙。” 风烟在桌边一拍:“宁师哥,听了你可别跳起来——那批被烧掉的粮草,又自己回来了!” “什么?!”宁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儿一般,“这怎么可能!咱们都是眼睁睁看着粮草库被烧了呀。风烟蹙眉道:“谁说不是。可当时,被烧的是粮草库没错,却不是粮草。” “粮草就堆放在粮草库里,这还不是一回事么?” “前几天凌晨,原来粮草库被烧的废墟被人挖开了,下面居然有一个地窖,堆的都是粮草。大伙儿都傻了眼,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风烟缓缓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还有件叫人惊奇的事,昨天川陕总督吴信锋亲自带着人来拜见杨昭,还带来了大批的军粮和药材,说是替朝廷慰军……” “吴信锋难道疯了吗,”宁如海失声道,“他这么做,就不怕王振跟他过不去?” 风烟叹了一口气,“我也这么想。吴信锋绝不是心甘情愿和王振作对的,那又有什么人,能令这权重一方的川陕总督、封疆大吏,这么卖力地运粮运药,跑到这里来?再说,他既然是奉朝廷之命来慰军,怎么会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呢。” “刚才你不是说,他是来拜见杨昭的么?也许他是想巴结杨昭这个都御指挥使吧。”宁如海道,“不管吴信锋到底有什么目的,对咱们来说,这总是一个好消息,以后不用再为置办粮草发愁了。” 风烟在他对面坐下,“宁师哥,你想一想,这些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着?烧了粮草库,紧接着瓦剌就来偷袭大营,就好像他们知道咱们这边已经乱成一团似的。奇怪的是,咱们这边好像也算准了他们会来摸黑偷袭大营,还在营外设好了埋伏!” “歼灭了瓦剌的偷袭,粮草又从天而降地回来了,吴信锋就赶在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地来送粮草,甚至还想得那么周到,连预防冻伤的药材和御寒的火炭都一样不缺……怪事接二连三地层出不穷,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那几个失踪的人,和这一连串事情同时发生,会不会其中有什么关联?” “等一下,等一下!”宁如海头大如斗地摆摆手,“你说得我头都晕了!这样想,可怎么想得出来?我看还是去见见萧帅,问他有什么看法。” 风烟叹了口气,“我早就问过了,可萧帅也被蒙在鼓里。就连瓦剌偷袭大营那一天,是谁在营外拦截他们的,都还不知道。” 宁如海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这回事? 风烟沉吟了一下,犹豫着道:“依我看,倒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虎骑营。别的事情还不好说,就是设下陷阱等着瓦剌来自投罗网这件事,大营中没有人参与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难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宁如海断然道,“弄不好,来偷袭的瓦剌骑兵,就是杨昭引来的。他这个人,阴险狡猾,不能上了他的当。” “但是……”风烟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杨昭的夜里,虎骑营几乎变成了一座空营——他们的人呢?是不是在大营外设伏去了? 可是这个疑问,她又不能说出口。 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让宁师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个人去了行刺杨昭,一定又是百般数落。 “如果是有人要帮咱们,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宁如海起身道,“既然这样遮遮掩掩,不敢公开,就必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风烟,咱们要小心提防。” 风烟怔怔地看着他,是这样吗?这个战场,怎会变得这样扑朔迷离!还没有正式开战,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而杨昭……不知道为什么,风烟却突然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杨昭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联系。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却已经开始动摇——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绝对?而杨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一个投靠了卖国贼王振,按兵畏战、甚至不惜烧掉了粮草库的人,他怎么可能写得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样快意恩仇的两句话! 不只是因为三番两次杨昭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种直觉——真正的杨昭,和她以前所听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像中的那个杨昭,不是同一个人。 第六回欲饮马上催1 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关外寒冬,难得有一个风宁日丽的天气。 前两日的风沙刚过,这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云层低压压的,已经中午了,可太阳还没见着,到处是一片暗沉的昏黄色。 风烟坐在水井边,用吊桶往上拔水。没出关之前,从来不知道,关外的井里,会有这么多的沙子。每桶水打上来,都得先放上半天,等沙子沉淀下去,否则是没法喝的。 “陆风烟。” 身后有人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风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袁小晚,人还没有到,已经听见她身上环佩的丁当声。 “打水这种事情,还要你自己来么?”袁小晚把水桶放在一边,闲闲地道。 “你不是也自己来的?”风烟仍然没有回头。 袁小晚一笑,“可是,我这手脚上,可没带着伤啊。” 风烟的手不禁停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袁小晚在井边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小的木梳,梳理着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不用紧张,其实,你的心思我知道。再说,连指挥使都不追究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风烟淡淡地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来找我。” “我是想提醒你一声,不要盲目地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袁小晚看着她,“不管你有多少理由,要杀杨昭,我劝你再等两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很多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风烟不语。依她往常的脾气,早已经把袁小晚噎回去了,但此时此刻,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乱。 “你怀疑我带人去烧了粮草库,又不惜为此冒险去虎骑营行刺,可是陆姑娘,到了今天,你还是这么肯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吗?如果真如你所猜测的,粮草为什么又失而复得了呢?那天你夜探虎骑营,一定很顺利;你该不会觉得,碰巧是你侥幸,大伙儿都在帐里睡大觉了吧。” 风烟听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你知道什么,对吗?这些日子,种种怪事,你是知道内情的?”袁小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错,我知道一些。可是,如果我说了出来,你会相信么?以前,在你打完十里坡回来之后,指挥使曾经去营外迎候过你和赵将军、叶将军他们,那个时候,本来是想解释的,可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风烟一震,“你是说……” “陆姑娘,陆姑娘!”话还没说完,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大喊。 风烟一抬头,看见宁如海手下的常六正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宁大哥叫你快点过去,有急事要出营!” “出了什么事?”风烟迎了上去,“是不是打起来了?”常六道:“听说,是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兵,在黄沙镇遇见瓦剌的骑兵,冲突起来了!还说黄沙镇的老百姓都快被瓦剌骑兵给抢光、杀光了……” “什么?!”风烟和袁小晚同时一惊!这瓦剌也太猖狂了,竟敢在这个时候洗劫离大军驻地不到四十里的黄沙镇? 第14章 自参与西北战事以来,风烟已经听到、看到了太多屠城和杀人的血腥事件,但无论怎么愤怒,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再也不能挽回了。眼下,瓦剌又在边境杀人寻衅,正好,新仇旧恨可以一笔算! “陆……”袁小晚还来不及叫出口,风烟已经匆匆奔回营帐。 袁小晚呆呆地站在井边,这可怎么办?指挥使一大早就出营巡视布防,还没有回来,这么大的事,要跟谁去禀报呢? 瓦剌骑兵血洗黄沙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营上下。 赵舒、韩沧、叶知秋等将领一齐向萧帅请战,急拨精锐营一万骑兵,由赵舒和叶知秋率部奔袭黄沙镇。 宁如海和风烟是自告奋勇随同出发的,这一万铁骑,急驰出营,卷起的烟尘滚滚数丈! “报赵将军,督军有令,即刻返营!”高举鲜红令旗的先锋官在急驰中突然挥旗停军,掉转马头,向压阵的赵舒和宁如海、风烟这边奔过来。 赵舒一听就急了,“爷爷的,这当口杨昭又出来捣鬼!”话音未落,先锋官已经驰到跟前,“赵将军,过不去了,督军在前面拦着,说这就叫咱们停下!” “前边叶将军怎么说?”赵舒怒道,“他也听杨昭的?”先锋官小声道:“他……他可是督军,这行军打仗的事,谁敢抗令?万一军法怪罪下来,大伙儿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奉的是萧帅的令,怕他不成?”赵舒的马鞭在空中猛击一下,“我去看看,今儿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也不能就这么回营!” 宁如海和风烟对视一眼,也纵马紧跟上去。 队列的最前首,叶知秋正在和杨昭据理力争:“不是末将和手下的兄弟们有心顶撞督军,这四十里外的黄沙镇,正有成千上百的老百姓被瓦剌狗贼屠杀,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啊!咱们十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不管不问么?这还算是人吗?” 杨昭是出营巡视驻防的,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事出突然,他也是匆匆追上来的。 “一万骑兵仓促出营,前边军情如何,谁勘察过?”杨昭脸色铁沉,“关外战场,骑兵就是咱们大军的命根子,萧帅未免太大方了,一挥手就把骑兵主力派了出来!万一出事,后边的仗要怎么打?” “那督军的意思是……”叶知秋的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尽量按捺着焦躁。 “留下五千人马,原地待命,再拨出两千赶往黄沙镇,另外三千随后在黄沙镇外十里驻马观望,以备支援。”杨昭斩钉截铁地道,“断不能一万骑兵都贸贸然闯了去。” “才两千?”赵舒正好此刻赶到,“杨督军,两千人够做什么,咱们这是去杀敌,不是去看戏!” 杨昭道:“若不过是小股瓦剌骑兵滋扰边境村镇,两千人就足够把他们赶出去了。未经勘察,莽撞应敌,赵将军,这些年你带兵就是这么带的吗?” 赵舒本来不是一个急脾气,此刻却真顾不得了,“等你勘察完了,黄沙镇还有活人剩下么?瓦剌那帮狗崽子,杀了咱们多少人,这回撞在了咱们刀口上,还不杀他一个痛快!实话说了吧,杨督军,我今天非要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两千人?两千人能奈何得了瓦剌骑兵吗?” “赵舒!”杨昭厉声道,“你这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 “随便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奉了萧帅的命令,带一万精兵出来的。督军若是不同意,不妨先去找萧帅商量!”赵舒也豁了出去,“这一仗我非打不可!出了事,我担着;要杀要剐都只凭督军一句话!” “你!”杨昭纵然天大本事,一时也无计可施,咬了咬牙,转头向叶知秋道:“你们是奉了萧帅的命令,我拦不住。可这一去,千万不能大意,一万骑兵,出了什么闪失,咱们的元气可就伤了。你是打了十年仗的大将,知道这当中的厉害,也要跟着赵舒胡来?” 叶知秋不禁一阵犹豫。 宁如海气不过,插话道:“领兵打仗,最忌阵前犹疑,叶将军,杨昭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么?那次去打十里坡,他也是拦着不准去,可结果如何?” “这一次和十里坡的情况完全不同……” 杨昭还没说完,宁如海已经冷笑道:“不管情况怎么样,你总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让赵将军一个人去拼命,大伙儿都作壁上观吧!” 叶知秋脸一红,“我何时说不去了?” 杨昭已经无话可说。他明白,此时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 风烟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杨昭脸上有这么焦虑的神色。 杨昭一回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风烟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转开了脸。 ——不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而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难道因为他放过她一次,就抹杀他是敌人的事实? “得罪了,杨督军!”赵舒在马上一抱拳,“弟兄们,要痛打瓦剌狗的随我来!驾——”他竟一马当先,急驰出去! 宁如海也一提马缰,跟着奔出;叶知秋尴尬地看了看杨昭,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纵马而去。 后面的骑兵都是杀敌心切,哪有不肯去的道理?铁蹄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烟尘翻滚,一时间,一万骑兵,都如箭一般直叩黄沙镇而去! 风烟也掉转了马头,在跟上队伍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瞧了杨昭一眼——漫天风沙里,惊鸿一瞥,杨昭眼里掠过的是苦涩,风烟眼里的却是不忍。 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不忍心?他的骄傲跋扈,被踏在这滚滚的铁蹄下,她应该觉得解气,应该拊掌称庆不是吗?他的难堪,欲盖弥彰。堂堂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督军,就这样被晾在一边,几乎没有人多瞧他一眼,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如果放在从前,她应该乘机嘲笑他几句才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居然会觉得心头隐隐压上了一层难过?! 风烟突然觉得后悔。 如果那一夜,没有去过虎骑营刺杀杨昭,就不会发生靶场的那件事。她欠了他一个人情。可杨昭,他是王振的人啊!明明知道他是一个必须被铲除的人物,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有丝毫的动摇? 天色将暗,寒风凛冽,千里的黄沙荒凉肃杀。 孤零零坐落在边关外的黄沙镇,在剑门关失守之前,也曾经是一处边民聚居的热闹地方,每逢初一,关外的皮货商、游牧部族的人就会带着他们的毛皮牲口,酥油乳酪,到这里的市集上换取汉人的布匹粮食、盐茶酒水;人口最多的时候,黄沙镇不下万余人。 但自从瓦剌入侵,宁远和剑门关相继失守,这里已经是十室九空,只要能走的,都携家带口地往南逃难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 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黄沙镇,竟赫然成了一座死城! 在这里,四处是死人和血腥,触目惊心,风沙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心上。赵舒、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后面的兵马,伫立在镇口,都是心如刀割。 又来迟了。 “来人!”赵舒一声大吼,“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其他人,跟我去追!” 看四处还余烬未尽,瓦剌的骑兵虽然撤得迅速,但想必还没有走远,追上去也许还能来得及截住他们。 “报赵将军,往西四五里,发现瓦剌的骑兵队踪迹!”一个探子兵快马来报,“咱们赶快追上去吧!” “走!”还没等那探子兵话音落地,赵舒的坐骑已经蹿了出去:“杀光这帮畜生!” 仇恨和愤怒,烧红了大伙儿的眼睛,横刀跃马地飞奔赶来,却要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去,谁也不甘心啊。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向西追去。 往西四五里,就是铁壁崖,光秃秃的一座石山,寸草不生,地形却很险峻。过山的路崎岖不平,铺满了碎石和沙砾,还有丛生的荆棘,十分难走。到了狭窄处,人行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大队的骑兵。 “下马,都下马!”赵舒不禁有点心浮气躁,这眼看就要追上了,却偏偏遇到这种见鬼的山路。 “快快,下马。”后面的人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路窄,人多,马乱,又都心急如焚,拼命往前冲,乱纷纷地把路口塞了个严实。 叶知秋见这阵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向赵舒道:“还追吗?只怕在这里就耽误了脚程。再说铁壁崖这个地方险得有点邪奇qisuu.书,临行前杨督军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老叶,都到了这里了,你想打退堂鼓么?”赵舒一瞪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杨昭似的,怕死怕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风烟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坡上的山石间,忽然有亮光一闪。那是什么?风烟一怔。 赵舒和叶知秋正在争论杨昭的话,风烟来不及细听,又有一丝反光闪动——突然之间,她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利器迎着落日的反光啊! 糟了!风烟心里蓦然一寒。 “赵将军!叶将军!山上有埋伏,快退!”她扯开喉咙拼命喊了起来,可是周围人喊马嘶,太过混乱,前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第六回欲饮马上催2 “轰”的一声闷响,突然从后面传来,风烟急回头看时,只见一片烟尘弥漫,石块瓦砾四射飞散! 第15章 来不及了。浓重刺鼻的硝烟味直冲过来,是火药,他们用火药炸毁了退路。 怎么会这样?! 爆炸声响惊了马,加上四射的山石伤了四周不少人,一时间队伍后面人仰马翻,惊呼四起。 山坡上啸声一片,大批瓦剌的兵马潮水般层层涌出,箭如雨下!前面的人马闪避不及,几乎被覆盖在密集如飞蝗的箭雨之下,血光四溅,立刻就倒下了一片。 前面是埋伏,瓦剌的重兵和弓箭迅速压了下来;后面是山石崩塌的崎岖山路,退路已绝。片刻之间,一万骑兵尽数陷入了瓦剌的包围之中! 后路是没有了,只有往前,冲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才有生机。风烟纵身上马,大声道:“大伙儿都别慌,咱们一起往前冲,去跟赵将军他们会合!” 混乱中的队伍已经被瓦剌的伏兵隔断成几截,形成了前后数个大大小小的包围圈,风烟四周的人马听见她的呼声,纷纷开始往这边聚拢,向前突围。 风烟虽然出身江湖,这些年也免不了常常动手,可是真正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身陷数不清的刀枪箭矢之中,血肉之躯成片成片地倒下,这样惨烈,这样残酷,还是第一次体验。那次夜袭十里坡,毕竟是一次小面积的战役,凭的又是一个“快”字,瓦剌那边措手不及,几乎是轻易取胜;跟眼下这样的局面,完全是两回事。 风烟一马当先,手里的长鞭飞舞,箭来挡箭,枪来夺枪,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瓦剌兵的颈子被她的长鞭卷中,像是一条灵蛇般倏忽来去,丈方之内,漫天都是她的鞭影。 有风烟打头阵,后面的人马也陷入苦战,很快就冲开了第一道包围,但更多的敌兵又一齐向这边蜂拥而至,仿佛铁桶一般愈箍愈紧。两边的人已经招架不住,跟不上的人转眼之间就被敌军的斧钺淹没!跟得上的,也是死伤惨重,勉强支撑。再这样下去,不出片刻,总会力竭;难道这一万精锐的骑兵,就要覆没在瓦剌的陷阱当中?! 风烟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生死,心里一片空白,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怎么才能把这些人马带回去,怎么跟萧帅交代啊? 耳边忽又响起临行之前,在营门外,杨昭说的话——“一万骑兵,出了什么闪失,咱们的元气可就伤了。” 这精锐营骑兵是军中主力,西北战事,以骑兵为首,万一真的尽数折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难道这最后一道紫荆关,就要丢在他们手里么! 风烟正在混战之中左冲右突,前面谷口却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瓦剌铁桶似的包围圈,突然溃散开来。 风烟一个分神,足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是被一个瓦剌兵的大刀砍伤了。好在她反应敏捷,反手一鞭,将那瓦剌兵连人带刀卷出数尺开外,跌了个头破血流。 前面出了什么事? 看情形,似乎瓦剌的阵后有人突袭。本来是瓦剌包围赵舒、叶知秋的兵马,此刻却骤然生变,反而是瓦剌的伏兵陷入了一个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境! 乱军之中,飘出了一面锦绣战旗,迎风而展——红色镶滚,黑底绣金,正中以金丝绣着一头凛然如生的猛虎,正在仰头傲啸!这面旗——这面旗,风烟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就是日日夜夜飘扬在虎骑营上空的那面大旗啊。 原来是虎骑营?是杨昭赶到了! 风烟心头一热,一股辛辣的暖流,自心底直冲上眼窝。 太过突然了,几乎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这面战旗,是虎骑营的徽征,一直被她暗自痛恨着;可在这一刻,血腥的厮杀里,危急的关头,竟亲切得让她差点掉下泪来。 “杨督军来了!”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欢呼。只怕这“杨督军”三个字,从来没有被他们这样响亮地喊出来过。“冲啊……”援兵已经赶到,瓦剌的阵脚立刻乱了。这边的士气为之大振,人人知道有了生机,都是奋勇向前,局势陡然一变。 虎骑营的人马,是跟随杨昭征战多年的一支劲旅。没上战场之前,风烟只知道他们严格整肃,军纪如铁;可今天到了真刀真枪、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才见识到他们的战斗力,有多么可怕。 他们自敌后直插入包围,如同一道利斧,迅猛不可当,瓦剌骑兵素以强悍善战闻名,此时竟如波涛般向两边纷纷散开,眼看着虎骑营势如破竹,闪电般冲入战阵核心。 虎骑营用的是清一色利刃弯刀,薄而阔,刀柄都是缠在手上的,以防战至脱力时刀被击飞。他们的马上功夫十分了得,而且每两人一组,配合默契,一旦有人倒下,后面的人就立刻补上。 战鼓声震天,千军万马的混战里,风烟却一眼就看见,虎骑营中杨昭的身影。 在刀斧如林血雨纷飞之中,他的惊夜斩,仿佛变成了一柄魔刀,迅疾如风雷,连周围的气流都被激得振荡起来。破空的刀光起处,触及的敌兵人仰马翻!他黑色的战衣因为急驰而扬起,铁蹄过处,无人敢挡;一人、一马、一刀,似乎已经融为一体,疾卷而至,直劈开了一条血路。刀锋划过的流光,重重叠叠地在他身边盘旋,锐气呼啸,瓦剌的刀枪剑戟,莫说是抵挡,根本连逃都逃不及。 风烟知道他的功夫不弱,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上马击狂胡”! 难怪大人忌惮他,王振笼络他,连萧帅都不得不让他三分!风烟终于明白,一旦到了战场,杨昭和他统帅的劲旅,当真是令人胆寒啊。 虎骑营的来势,锐猛无匹,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冲垮了瓦剌骑兵的阵营,赵舒和风烟这边的压力陡然一轻,由内向外冲出来,和叶知秋、宁如海他们会合到一起。 “风烟!你没事吧?”宁如海冲出重围,第一件事就是往风烟这边奔过来。激战之中,人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血,他是生怕风烟有个什么闪失。 “没事!你呢?”风烟也迎向他,刚才混乱里一直没找到宁师哥的人马,她也在担心他那边的安危。 那边赵舒却和叶知秋动起手来,赵舒正在嚷嚷着:“你闪一边去,让我再杀他们几个!” “你给我回来!杨督军马上就到,是战是退,不是你跟我说了算的——”叶知秋拦着他不放,“好不容易带大伙儿杀出来,你还要回去送死么?” “怕个球!你怕死,还打什么仗?”赵舒扯着喉咙大叫,“兄弟们死了多少,爷就要瓦剌给赔咱们多少!” “赵舒!”一声断喝,震住了缠斗在一起的赵舒和叶知秋,原来是杨昭赶到了,“你闹够了没有?!” “弟兄们都死的死,伤的伤,我能跟没事人一样回营去跟萧帅复命么?”赵舒的声音里,简直都快带出了一丝哭腔,“我怎么还有脸回去……” “啪!”杨昭的马鞭迎头挥下,赵舒脸上登时多了一道殷红的鞭痕。 “督军——” “杨昭!” 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齐声惊呼,他不是想临阵处置了赵舒吧?临行之前,他拦赵舒没拦住,必定是憋了一肚子火气要治他罪的,可现在不是时候啊! “我这一鞭,是替萧铁笠教训你。”杨昭厉声道,“你赵舒是带兵的大将,萧帅信得过你,才把这一万骑兵交到你手上,要你好好地带着他们,杀敌制胜。可这强敌当前,你却丝毫也不想想,怎么保全这一万兄弟的性命,怎么把他们给萧帅带回大营,只顾着在这里要死要活地胡闹!” 几句话,说得赵舒哑口无言,傻在原地。 “这是在战场上,你是一个将军,不是街上流氓地痞打架!”杨昭缓和了一下语气,“时时刻刻,你都得记着,你手下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着你的命令。” 赵舒呆了一呆,沉痛地道:“但今日临行之前,如果听督军一句,只派两千骑兵,就不会追敌轻进,以至于……” 杨昭挥了挥手,“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萧帅和我,都有责任。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咱们必须马上撤回大营。” “为什么?”旁边的叶知秋不禁失声道,“目前的战局还有胜算,为何急着要撤呢?” “因为瓦剌的强援就快到了。”杨昭环视了一下周围苦战半日,已经筋疲力尽的人马,“这里是铁壁崖,距离瓦剌驻军大营很近,而且咱们手下的人已经伤数过半,马也乏了,招架不住一场恶战。所以,此刻不能恋战,要想打,以后还怕没有机会吗?” “那么以督军的意思,咱们现在就撤么?”叶知秋没再多问,此刻他看着杨昭的眼神里只有尊敬之色。 杨昭略一沉吟,“刚才瓦剌的骑兵只是被冲散了,元气还在,而且还占着地势之便;我们不能和他们硬碰。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受了伤的人都能安全地返回大营。叶将军,你立刻清点一下人数,稍作休整,包扎止血,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等晚上再悄悄出去。赵将军,你挑选一部分没受伤的人手,加上虎骑营,给他们断后掩护。” “是!”赵舒和叶知秋异口同声地答应。 杨昭抬头看了看乌云低压的天色,眉头一皱。“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雪。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弟兄们歇口气。” “那我这就叫人点起火来!”赵舒扭头走到一个参将身边,“刘进,你赶紧带几个人,去多生几堆火。这天黑,再下了雪,别让大伙儿挨冻。” “赵舒!”杨昭喊住了他,“你给我回来。” 又怎么了? 第16章 大伙儿面面相觑,这又冷又暗,风雪交加的,再不生把火,那怎么成呢? 赵舒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道:“督军又觉得哪里不妥?” 杨昭下了马,“天也暗了,你看瓦剌那边,为什么不生火?” “他们……”赵舒语塞,这算什么问题,瓦剌那边怎样,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们不想成了咱们的箭靶子。”杨昭看了他一眼,“现在两边都在暗处,谁也摸不准对方的位置和情形,可只要一起了火,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你要是生怕他们不知道,就尽管生火去。” “啊哟!”赵舒恍然大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真亏杨昭还有心思调侃他,刚才若有半点疏忽大意,立刻就又要出事!“让大家聚过来,就地休息。等休整之后,就撤回大营。”杨昭也累了,脱下披风往地上一铺,背靠山壁,坐了下来。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他今天一早出去巡视,中午在回营的路上知道消息,匆匆追上去拦截赵舒和叶知秋,没拦得住他们,才又立刻折回营去,点兵赶过来援救。这一整天,几乎是滴水未进,一刻也没歇过,实在是乏了。 “指挥使,喝口水。”一边的佟大川拿着羊皮水囊递了过来,他一天跟在杨昭身边,自然知道杨昭的辛苦。 杨昭看了一眼旁边的宁如海和风烟,他们两个也是唇焦舌燥,“先给他们吧。” 佟大川自然是不愿给,却也不敢说什么,气哼哼地把水囊往风烟那边掷了过去。 风烟一把接住,又递给宁如海,“你先来。” 宁如海却冷冷道:“人家给得不情愿,咱们不喝也罢。”佟大川不禁恼了,“我说你还真不识好歹,紧赶慢赶地来救你们,你倒不领情?” “你们的水,我可不敢喝。”宁如海道,“当初那个袁小晚,一见面就使出毒蜘蛛这样的下三滥手段,谁知道你这水里有什么?” “你……” 佟大川刚要发火,杨昭已经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川,不用争了,坐下。” 佟大川咬牙道:“指挥使,自从出了关,咱们虎骑营的弟兄就看够了他们的白眼。这个陆风烟,三番两次地当面给你难堪;还有这个宁如海,他如果不是出言侮辱指挥使,小晚姑娘会动手教训他么?咱们这出生入死地来救他们,他们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昭闭起眼睛,往背后岩壁上一靠,淡淡地一笑,“别说了,没有用。” 激战过后,他身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汗,还有满面的风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淡淡一笑,半带苦涩,半带自嘲,却是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风烟心里“怦”的一声,仿佛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轻轻地为之一震。 她的眼睛在杨昭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杨昭实在英俊。他阖着眼,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巴,这条线挺拔如雕刻;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沙尘和汗迹之下,他的温朗和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她到现在才想起——杨昭怎么会来呢? 如果他真的是奉了王振之命,来按兵避战的,又何必亲自冒险来这里救他们回营呢?站在他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啊。而如果他不是王振的人,又为什么阻止夜袭十里坡,又火烧粮草库?这中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风烟,你在想什么?”宁如海推了她一下,“下雪了,你过来避避风。” 下雪了?风烟回过神来。 果真,风稍偃,满空零零落落地飘下雪来。现在是什么时节,关外就已经开始有雪了!风烟童心忽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惊叹道:“这关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别大?” “这雪会越来越大的。”杨昭接了一句,“只怕一夜都停不了。”他曾经在关外打过仗,自然知道这关外风雪的厉害。“那咱们留在这里,大伙儿的体力就怕是撑不住了,又冷又饿,连伤带冻的。”风烟担忧起来,一入夜,寒气刺骨,再多待上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冻僵了。 第七回醉卧君莫笑1 杨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伤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赵舒和叶知秋叫了过来:“叶将军,你带五百人,往西去,现在天色暗,伸手不见五指,瓦剌那边就算发现什么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一来,他们会错以为咱们开始往西边突围,所以会把兵力向西部署。 “赵将军,你现在开始整军待发,佟大川已经去清理东面的路口,顺便查探那边的情况。等他回来复命之后,如果没有意外,你就带精锐营的人突破东边的防线冲出去。 “只要东边一乱,瓦剌的人马就会立刻发现上当,必定大举向这边阻截,反而给西边的叶将军留下可乘之机,可以径直出谷。” 赵舒插了一句:“那万一瓦剌追过来,咱们的人还来不及全部撤出铁壁崖,该如何是好?” 杨昭一笑,“经过今天这一仗,赵将军,你可仔细多了。放心,他们来回折腾,动作绝没有那么快,再说还有我带虎骑营给你们断后。你们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大营,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料理。” “那怎么成?”赵舒道,“咱们都走了,你们岂不是危险?”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自然是且战且退,不会耽误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督军,你还想再抗命一回么?” 风烟在旁边道:“那我留下来,帮杨昭断后。” “不行!”这下子,杨昭、宁如海和赵舒三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反对。 宁如海自然是怕风烟留下会有危险,赵舒是不愿意撇下风烟,而杨昭呢,他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风烟睨了杨昭一眼,压根儿起他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吗。 杨昭却没有心情在这里跟她斗嘴,只简单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好几次被她当面顶撞得颜面扫地,又差点让她行刺得手,可是他却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别的都还好说,她要留下,断不可以。现在铁壁崖的敌兵仍然数倍于己,待会儿只怕还要有场恶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风烟留在这里。 “风烟,别争了,快点回去。”这次,宁如海倒是难得地跟杨昭保持一致,“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参将刘进过来,向杨昭拜倒:“禀督军,五百骑兵已经整军完毕,叶将军即刻出发。” “好。”杨昭点点头,“吩咐下去,各营按部署齐集,由赵将军带领,全部上马,尽量不要留下一个伤兵。还有,严禁出声。” 命令传了下去,各营人马都迅速整装、上马、归队,除了战马的几声轻嘶,和刀枪偶尔碰击的细微响动,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们是必须安全突围出去的,已经折损了将近三成的人马,剩下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风烟也清楚,这种事态之下,服从就是最好的支持。杨昭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了。 “宁师哥,就听你的,我们走。”风烟走向旁边的战马,脚踝的刀伤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跛了一下。 刚刚拉住缰绳,就听见杨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样?风烟蹙起眉头,都已经听了他的命令,要跟赵舒他们一起撤退了,他还有什么意见?!不情愿地停住,回过头,却见杨昭从战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风烟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昭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坐下,愣着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军,打仗要听你的,也不见得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风烟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谁啊?莫名其妙——杨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过来,一把拦腰抱起风烟,把她扔在旁边的岩石上,粗鲁地道:“你能不能听话一回?自己腿上有伤,不知道么?连靴子都破成这样,一会儿顶风冒雪,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不想要这条腿了,是不是?!” 他一边教训她,一边用刚才撕下来的那条衣襟,把她受伤的足踝连同被鲜血浸透,已经破烂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来。 风烟都傻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 意外,惊愕,恼怒,还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军,路口已经清理好了,何时出发?”佟大川正好匆匆奔过来,不识趣地大声回报,却恰巧替风烟解了围。 “赵舒。”杨昭折回身,把赵舒叫了过来,“从这里到东边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你记住两个字:一是快,二是静。这六千多个弟兄就交给你,要当心。” 赵舒本来并不是个毛躁的人,只是因为先前对杨昭的成见太深,又被黄沙镇的屠城惨状冲昏了头,才会失去常态。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气来,“督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返回大营。” “好。”杨昭点点头,“赶快走吧。大川,你去传令虎骑营准备,掩护赵将军他们撤退。” “是!”佟大川和赵舒领命而去,风烟和宁如海随后跟上。 风雪已经急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得有点麻木。 第17章 风烟忍着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走了之?把杨昭他们留在铁壁崖支撑危局?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他们能摆脱瓦剌的围剿,平安地回去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替杨昭的安危担心起来! 一句“要当心”,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还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风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党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见面就忍不住顶撞讥讽他,好像他越是难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见不得他的尊严被别人践踏! “袁小晚!袁姑娘!” 天刚亮,风烟已经出现在袁小晚帐外。 雪还在下,风已经小多了,她几乎是一下马,就直接冲过来的。回营这一路上,她心里纠缠的都是一句话:杨昭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出营之前,在井边,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帐帘一掀,袁小晚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没有半丝凌乱。这风雪之夜,刚近凌晨,她是起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是你!”袁小晚的惊喜,出乎风烟意料:“你回来了!” 看见她,有那么高兴吗?风烟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还要心急,脸色憔悴,气色也差,那以往的娇俏全都没了。她这是一夜没睡吧? 果然,接下来袁小晚又连珠炮般地追问:“指挥使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你们遇上瓦剌的人马了,是不是——他人呢?” 风烟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来了吧。我们在铁壁崖遇到瓦剌的伏击,杨昭说让精锐营的骑兵先撤回大营,他和虎骑营断后掩护。”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这是杨昭的命令。”风烟有点惭愧。 袁小晚一反常态地激烈起来:“他的命令?陆姑娘,原来你们也有听他命令的时候啊?自从随军出了关,快两个月了,上到萧铁笠萧元帅,下到赵舒韩沧叶知秋,甚至一个算不出几级几品的小小把总,都从来没有听从过这个督军的命令!昨天你们出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追到营门外都拦不住,当时若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风烟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红了,“你们自然是巴不得他带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丢在铁壁崖;反正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这样吗,陆姑娘?那天到虎骑营行刺的不是你吗?” “是杨昭说的?”风烟没有否认。 袁小晚冷笑道:“他没提过。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风烟看着她,“火烧粮草库的事,也和你有关吧。” “不错。”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关,而且,是指挥使要我做的。” 她承认了?!风烟心里重重地一沉! 潜意识里,她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这件事,跟杨昭、袁小晚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她误会,是她的怀疑错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烧掉的粮草,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虽然我们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是陆风烟,你觉得我是一个连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吗?” 风烟眉梢一扬,“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和宁如海一向自诩为正道中人,忠君爱国、疾恶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样黑白分明。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指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风烟没说话,是啊,她这一路急驰赶回大营,扔下马鞭就直奔袁小晚这里,说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袁小晚的话,她本不应该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除了众人对杨昭的各种指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说法?“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指挥使也一向不准我们插手他的事。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以前总是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各种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轻轻一叹,“但是看起来,我实在太天真了。”“谣言?”风烟有点怀疑,这满城风雨,怎会都是谣言!“人尽皆知,杨昭本是禁军都御指挥使,凭王公公的一句话,就摇身变成了西北大军的督军。”袁小晚缓缓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王振的心机,他若要用杨昭,又怎么会张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挥使的地位,杨昭的军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荐,这主帅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萧铁笠的头上!” “你的意思……”风烟一怔,说得是,难道这里别有隐情? “陆姑娘,这话要从头说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当初,剑门关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战,王公公主和,两党相争的焦点就集中在一句话上:再打下去,结果如何? “这一仗胜败攸关,当时于大人就曾经来找过我们指挥使,希望他能够带兵出征,力挽狂澜。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王振那边的探子得知,他岂肯让指挥使来打这场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举荐杨昭挂帅——当时举座皆惊,又何止于大人一个大失所望。 “政局混乱,人人自危,都当杨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拥而上地巴结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他为虎作伥?当时,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当庭翻脸,以表清白。但这么做,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于事无补。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几位解释清楚,共商对策。但指挥使拜访两位大人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于大人因此而改用萧铁笠出征,人人都以为,王振的阴谋已经破败,西北战事从此跟杨昭没有关系了。但是,有谁会知道,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风烟听得呆住了。想不到,这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王振举荐杨昭,并非是想利用杨昭影响西北之战,而不过是离间他和主战派之间的关系而已! 袁小晚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道:“王振自以为他的离间计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没想到,杨昭偏偏将计就计,甘愿背上这个骂名,甘愿以都御指挥使之尊,屈居萧铁笠之下,自己请旨做了督军!他当初举荐杨昭在前,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又打粮草的主意,让王骥设法拖延军饷……下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风烟震惊地看着袁小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萧帅都在提防着杨昭,唯恐一个不小心败在他手上,可是,杨昭却在和王振斗着心机! “萧铁笠不是平庸之辈,可是他惯征东南,对西北战场不了解;加上他为人刚烈耿直,论心计、论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对手?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袁小晚怅然道,“指挥使原是禁军的统帅,无论身份地位,都在萧铁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着种种误解、敌视、流言蜚语,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一片荒凉的边关来,打这没有退路的一场仗……” 袁小晚的声音还在风烟耳边响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风烟已经听不进去了,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远。 风烟想起,初见杨昭,是萧帅设宴款待她和宁师哥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杨昭被冷落在一边,他一个晚上自斟自饮的样子;想起帅营里大小将领汇集一堂商议军情,杨昭却被忘到脑后,他在虎骑营里亲自给摔跤比赛击鼓,那震耳的鼓声;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营门外的寒风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她的讥讽和嘲弄,他脸上那种沉默的神情;想起粮草库被烧,她怒闯虎骑营,指着杨昭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他那一刻的震惊和难堪;想起昨天出兵黄沙镇之前,杨昭被他们甩在路边的漫天风沙里,眼里的苦涩和忍耐……何止是这些啊,她都想不起,这样的事情到底发生过多少回! 第七回醉卧君莫笑2 一时间,种种情形,一幕幕掠过,风烟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来。 他的肩上,承担了多少的委屈啊! “喂,陆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风烟猛地回过神来,“没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悦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我只是不敢置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说的那样,杨昭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攻打十里坡,又为什么又和烧粮草的事扯上了关系?”风烟不明白,杨昭做这些,又是什么用意。本来萧帅和赵舒韩沧他们就处处疑心他,以杨昭的聪明,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来不及。 “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挥使的决定,没有必要跟我们交代。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记得粮草库被烧之前,指挥使吩咐我每次带人去取军粮,都把库里的一部分粮袋运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后用装了石块和干草的假粮袋放在上面充数。 第18章 而那个地窖,应该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断定,粮草被烧,又失而复得,是他算计好的。” “他怎知粮草库会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护粮草,不是更省力么?”风烟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杀指挥使的那一夜,难道你没发现,虎骑营已经是一座空营?其实不止是那一夜,连接三个晚上,他们都被指挥使派到营外各条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剌派兵来偷袭,正好赶在粮草被烧的当口,路又摸得那么熟,想必是有内应的。” “其中的内情,你也不知道吗?”风烟有点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清晰地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什么胜和败,什么紫荆关。无论指挥使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他,听从他的命令。” 风烟第一次正视袁小晚的脸,一直都觉得,她举止轻佻任性,说话又连讽带刺,所以很不喜欢她。但是,直到此刻,风烟开始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表面上那么绝对,比如袁小晚。 睡不着。 风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昨天一场激战,又来回赶了将近八十里路,体力早就耗尽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脚踝的伤处隐隐作痛,心里像开了一锅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沙漏里的沙子已经快要漏光了,时间仿佛凝固在那里。都什么时候了,杨昭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被铁壁崖的瓦剌骑兵给缠住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们遇见了瓦剌的援兵?几百个问题,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缠绕,风烟叹了口气,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在床前来回地绕着圈子。 千万不要出事啊,她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袁小晚是杨昭的属下,她所说的话,风烟应该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直觉地相信这一切。 眼前又浮现出被困铁壁崖,杨昭那一丝淡淡的苦笑,带着点自嘲,那应该是一种百口莫辩的无奈吧? 还有他的细心,连宁师哥都没看出来她的脚踝受伤了,他却一眼就发现了。想起他给她裹伤的时候,那种粗暴的语气,其实手上的力道却放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乱想了!风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不过是帮她裹了裹伤而已,战场上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现在杨昭和虎骑营都还生死未卜,吉凶难料,她怎么可以在这里想入非非! “陆姑娘!快出来,快点!”帐外传来赵舒的叫声,还带着几分喘:“杨督军他们回来了!” 什么?!杨昭回来了? 风烟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喉咙口,太过惊喜,几乎是两步就冲出了帐外——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看见杨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风烟一眼看见赵舒,劈头就问。 赵舒是跑着来的,正在呼哧带喘,看见风烟,却不禁失笑,“你就这样去找他?就穿成这样?”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袄,连个厚一点的外衣都忘了穿;因为一只脚踝受了伤,裹了纱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脚上。 “啊呦!”忍不住脸上一红,风烟连忙又奔回帐内,“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接他们!” 总算手忙脚乱地穿戴停当,风烟和赵舒一起直奔营外。 风雪已经停了,路上铺着一层冰凌,马蹄踏上去,爆起一连串碎冰的脆响,老远就能听见。 “那不是虎骑营的大旗吗?”赵舒的马鞭往前一指,风烟顺势瞧过去,果然,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分明就是虎骑营的战旗啊。 “杨督军……”赵舒已经打马迎了上去。 风烟反而踌躇起来,见了他,说什么?她真的不习惯跟别人说些道歉的话。再说,她和杨昭的关系那么恶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见她。 队伍越来越近,风烟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的马停在路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的杨昭和佟大川他们,大家的样子都凌乱狼狈——血污斑斑,满面风尘isuu書网,就连杨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边肩膀好像还带着伤,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军衣也都破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他们这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铁壁崖这一战,凶险归凶险,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狗贼一顿!”佟大川的声音最响,“教他们下回再也不敢使这些阴谋诡计。” “风烟,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赵舒回头大声招呼,“飞也似的跑出来,我都差一点追不上你,这会儿都到了跟前,怎么又停住了?” 风烟只好缓缓纵马上前,正和杨昭打了个照面。 “你……”两个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沉默下来。 “你……回来了。”风烟有点尴尬地开口,自打认识杨昭,大概这是她声音最小的一次。 杨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只是带着点意外和调侃地道:“我说这一路上眼皮跳,原来是陆姑娘在这里等着了。”风烟脸红了。 她还会脸红?杨昭不禁诧异,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况且,他根本没说什么啊——她连那两只小耳朵都红透了。 “你……”两个人再度同时开口,而且又同时打住。 气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边的赵舒沉不住气了,莫名其妙地道:“这是怎么啦,杨督军他们回来,你不也挺高兴的么?这会儿工夫,怎么突然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了,只会说你呀你的。” 风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经够要命的了,这家伙还不识趣地来搅局!匆忙之间只好随便抓了一句话来说:“都回来了就好,大伙儿都很担心。” 杨昭一怔,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气了? “对了,你们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风烟看着他肩上的伤,“好像还挂了彩,怎么回事……” “没什么,皮外伤而已。”杨昭微微一笑,“总算有惊无险,难为你还大老远地出营来迎接弟兄们。” 风烟不自在地道:“其实,我是想说……” 杨昭困惑地看着她,这丫头一向心高气傲,任性倔强,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讽他,都从来没怕过,还有什么话,让她这么难出口?看这样子|奇-_-书^_^网|,也不像是来挑衅的。 “那个……”风烟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谢谢你带着虎骑营去铁壁崖,如果来迟一步,我们就遭殃了。” “这是我份内的事。”杨昭释然,“不必那么客气。” “风烟——”后面传来宁如海的呼声,“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宁兄弟也来了。”杨昭在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宁如海陆风烟这样视他如眼中钉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来找风烟。”宁如海却硬邦邦地道:“怎么敢跟指挥使称兄道弟。” “宁师哥!”风烟忍不住脸色一沉,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昨天在铁壁崖,杨昭才救了他们大伙儿的命,总该说个谢字;就算他有成见,不觉得感激,至少也不该这样恶言相向吧? 杨昭却早已经习惯了,淡淡一笑,纵马向前驰去,“那么不打扰了。” “等一等——”风烟失声叫了起来,他怎么走了?她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呢。 杨昭闻声勒住了马,也没回头,“还有什么事?”早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改变对他的敌意,是他有点可笑,怎么能指望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我……”风烟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终于说了出来:“对不住。以前……误会你了。” 杨昭的背影轻轻一震。 此时,此地,这样一句话,出自风烟的口,他实在有点不置信。 “你疯了么?”宁如海也是一愕,“风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昭是什么身份,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可是宁师哥,以前很多事情,咱们的确是误会他了。袁小晚刚刚跟我解释过,杨昭并不是帮王公公来督军的,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说。” 宁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个妖女的话你也相信?你忘了当初是谁用毒蜘蛛暗算咱们的。” “宁师哥!”风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不要那么武断,很多事情跟咱们预先知道的有出入,总要给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武断?”宁如海瞪着她,“你是不是中了杨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自然帮着他说话,这也算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风烟冲口而出。 “你!”宁如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相信谁,袁小晚,还是杨昭?为了他们这种人,你要跟我翻脸吗?风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风烟倔强地扬起头,“我有我自己的感觉,宁师哥,杨昭绝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宁如海气急,指着风烟道:“好……好,风烟,你说得好,才几天工夫,你就被杨昭迷昏了头了!除了一张脸生得俊,他还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让你连黑白都分不清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风烟的脸色发白了。 宁如海脱口道:“我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杨昭了!” “啪!”清脆刮辣的一记耳光,落在宁如海脸上,登时浮起殷红的指印。 第19章 风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听起来有点干涩:“你也该说够了吧?我帮杨昭说话,不是想要讨他的好,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委屈!” 宁如海呆住了,“你……你为了他,跟我动手?还说什么,他委屈?!风烟,你以为我是瞎子么,你对杨昭动了心,我早就看出来了!自打我从京里回来的那天起,就觉得你不对劲,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不要说了!”风烟手里的马鞭重重挥下,啪的一声,座下白驹昂首一声长嘶,疾风般卷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宁如海这几句话,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杨昭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可是方才那番争执,他一定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以后还怎么见他的面?宁师哥说她迷上了杨昭,为什么她会那么生气,气到失去了理智,甚至还动手打了宁师哥一记耳光! 迷上了杨昭?她有吗,不会吧? “风烟!”宁如海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他这是怎么了,昏了头么?来不及多想,已经打马追了上去,“风烟,你别走啊!” 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大家脸上都是一片尴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赵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昭的背影。 “杨督军……恼了吧?”赵舒小声问。 “你说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地回来,偏偏冒出一个宁如海大触霉头,别说是指挥使,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儿痒了。 “你们几个,在后面嘀咕够了没有?”杨昭回过头,“还不赶紧带着手下弟兄们回营去。” “可是指挥使,刚才宁如海说的——” 佟大川还想多说,杨昭的脸色却一沉,“我叫你带他们回营。刚才的事情,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提起一个字。” “是。”佟大川没敢再说,答应了一声,挥手向后面的队伍道:“回营!” 虎骑营的人马开始向大营滚滚驰去,杨昭却还是停在原处,一动也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围冷冽的空气里,似乎都还荡漾着刚才风烟清澈坚持的声音,笨拙地为他争辩。她涨得通红的脸,和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那句“对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样……忽然之间,想起在萧帅的接风宴上初次见她,她不屑和挑衅的眼神;想起她三闯虎骑营,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恨,毫不畏惧的骄傲;想起在靶场里她拉不开弓弦,那一瞬间无助的倔强,还有出兵黄沙镇之前,她在马上一回头,眼里的一抹不忍心。 片刻之间,百般滋味上心头。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第八回夜深一梦重1 从此她对杨昭怎样,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他的指挥使,她做她的陆风烟,那些心动心醉的瞬间,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烟消云散。 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难得这样清圆。 风烟托着下巴,坐在桌边,对着烛台发呆。 自从夜袭大营和铁壁崖设伏两次失利,瓦剌的兵马折损了不少,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两军对峙已经有两个月了,决战之日一天比一天迫近,两边都在虎视眈眈,厉兵秣马,局势越来越紧张了。 从铁壁崖回来好几天了,风烟几乎没出过自己的营帐。说是养伤,其实伤早就没事了,她是不愿意和杨昭、宁如海、赵舒他们碰面。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宁师哥把她和杨昭说得那么不堪,人人听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面。这几天,练武场、靶场、马房,风烟都没去过,闷都快闷出病来了。 帐帘半卷,月光越帘而入,如银如霜。 不知哪一营有人吹笛子,声音时断时续,远远地飘了过来。听调子,像是江南的采莲曲。这本是一支轻快俏皮的旖旎小调,是水乡的少女们轻衫扁舟,采莲戏水时哼在嘴边的,但此刻,在荒凉的边关,月圆的夜晚,用清冷的笛声吹出来,却有种格外的凄凉之意。 风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乡的情绪。在京城,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光景吧,卖彩泥人、云片糕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叫卖了。 不知不觉披衣而起,顺着笛声一路寻过去,却是从粮草库的方向传来的。大概是守库的士兵换了岗下来,吹吹笛子,以解乡愁吧。 慢慢走到粮草库前面,笛声却突然停了。 风烟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笛子吹得不错,但可惜吹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杨昭?!怎么会碰见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个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回督军话,小的叫周南,是绍兴人。从小学着吹几下笛子,刚才无聊,就吹了两首,想不到打扰了督军休息,真是该死……” 杨昭单手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军营里都是些扛枪打仗的粗人,听见有人吹笛子,有点好奇而已……但你刚才吹这两首,都该是打完了仗,赶跑了瓦剌,保住了边疆,你回老家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才吹。萧帅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东南一带打仗惯了,西北关外是苦寒之地,处处不习惯;再听你这笛子,难免想家。” 周南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是,是。”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发时间,别再吹这些江南小调了。虎骑营里常常有些摔跤比赛、骑马比赛,还算热闹;你若是有空,就过来看看。” 风烟在他们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叹杨昭的心细如尘。行军打仗,最忌军心涣散,当初楚汉之争,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个例子。她听着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华;而他想到的,是这一营将士思乡的凄酸。 难怪他在虎骑营里大办摔跤比赛,甚至还亲自给他们击鼓——那也是为了缓和局势的紧张,振作大家的士气吧?虎骑营里上下一心,战无不胜,靠的是刀枪,更是一种同进退、共生死的必胜信念。 “陆姑娘,你也来了。”周南不经意看见站在杨昭身后的风烟,招呼了一声。 杨昭蓦然回头,不禁一呆。 风烟静静地伫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淡淡的清辉,秀色氤氲而来。 几天不见,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片刻沉默。 这些日子里,也曾经暗自想过,见了对方应该说什么;但此刻真的见了面,反而觉得说什么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觉这中间的欲言又止,向风烟不好意思地道:“连陆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风烟摇了摇头,“我是根本没睡,刚出来转一转。” 杨昭心下一宽,看她行动如常,脚踝的刀伤,应该已经不碍事了吧。只是,不见了那种冷淡戒备的神色,她看起来仿佛有什么心事,这个样子的陆风烟,教人有点不习惯。 “那天……”风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宁师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这个人,总是有口无心的。” 杨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实本该是我道歉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跟他也不会发生争执。” “以前……”风烟低下了头,“我和宁师哥都千方百计地跟你作对,你若想难为我们,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疏忽,才着了王振的道。”杨昭负手而立,英挺沉稳,“我常年领兵打仗,在京里这几年也很少参与朝政纷争,跟于大人、薛大人几位都没有深交,自然难免让人猜疑。”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风烟脱口问道。 杨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试过。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几位支撑残局,又躲我远远的,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出了关,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 说到这里,杨昭停顿了一下,“那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是王振的人——为什么?” “袁小晚说的。”风烟心里一跳,其实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 杨昭微笑道:“难道你没想过,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觉。”风烟看着他,轻声道:“那天晚上,我摸进虎骑营,躲在你帐外的时候,你在写字吧?要是我没记错,你写的应该是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你在闲暇练字的时候,写的都是这样的句子,怎么会是个甘心给王振当走狗的人?” 杨昭不禁一震。她就凭这几个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风烟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为了王振来西北边关的,那是想帮萧帅吧?袁小晚说,粮草的事情和瓦剌偷袭失败,都跟你有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杨昭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什么话?”风烟一头雾水。 杨昭缓缓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 风烟蹙起了眉头,这句话她懂,可是跟粮草被烧有什么关系? “本来,这是件很隐秘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杨昭沿着粮草库的护栏,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办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该办的都办妥了,说出来也不打紧。 第20章 “王振当权这几年,党羽爪牙遍布天下,这次西北之战关系重大,除了对付我之外,他的毒计层出不穷,克扣大军的粮草就是其中一项。可这些还不够,在萧铁笠军中,他也布下了棋子,跟瓦剌互通消息。” 风烟一惊:“这怎么可能?!”当日袁小晚也说,大营里可能有瓦剌的奸细,若当真如此,萧帅的每一个部署、每一个命令,都会传到瓦剌的耳朵里,那这一仗还怎么打?没等开战就已经输了。 “倘若是我疑心错了,那么又有谁烧了粮草库?起火之后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来偷袭大营,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大营里的混乱情形?”杨昭叹了口气,“自从出了关,我就一直提防着王振这一招,可十几万大军,一时也查不出是谁在给王振卖命。况且,就算我查得出来,萧铁笠也不会相信,到时候难免又要起冲突。 “那一次,你说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赞成,你们必定全营选兵,人尽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边。我算准了以你和赵舒的脾气,我越是反对,你们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张扬,就只好偷偷带人出营,轻兵急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风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日杨昭反对攻打十里坡,还有这许多的用心!可是她却误会他是有意跟萧帅作对,还把他当成了眼中钉。 “粮草运到大营之后,我本来也没想到他们有胆子烧了粮草库。”杨昭继续说了下去,“但小晚无意间提及,取粮草的时候和大营一个骑兵把总在门口撞了个正着。我这才起了防范之心,大营的伙食都是由伙头兵负责,一个骑兵把总,他去粮草库做什么?” “所以,你就怀疑他们在打粮草的主意?”风烟蹙起了眉头。 杨昭停下了脚步,“他们的用心比你想像的还要歹毒。烧了粮草,一来可以断了大军的后路,二来可以嫁祸给我,挑起大营和虎骑营的矛盾,看我们两边火并;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那怎么办?!”风烟脱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个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怎么走。既然都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还有什么好怕的?”杨昭一笑,“本来他们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们的底细来,这倒给了我一个反击的机会。他们要烧粮草库,就让他们烧好了。” 要烧就让他们烧好了?风烟一怔,这是什么话,他疯了么? 只听杨昭接着道:“粮草被一把火烧光了,你还大闹了虎骑营,咱们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消息自然很快传到瓦剌那边;这样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加上大营里还有内应,他们岂肯轻易放过,立刻就会派人趁机来偷袭。” 风烟想起袁小晚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灵光一现:“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换了粮草,还在营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不错。”杨昭微微点头,“本来应该被烧掉的粮草好端端地回来了,瓦剌派来偷袭的人马也全数被歼灭,他们恼羞成怒之下,必定责怪那几个内应办事不力,甚至情报有误,出卖了他们。以瓦剌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么还容得下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营里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个人,跟此事有关?他们就是奸细?”风烟睁大了眼睛。 “这几个人不是死在我手里,而是被他们的主子解决掉的。”杨昭调侃地道,“所以说,当走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要学会跟对了主子。” 他说得这样轻松,风烟却听得呆了。杨昭这说笑之间,其实是一条以守为攻的反间计啊,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当初还真的以为是你烧了粮草库,差一点就闯祸了……” “若不是你那一闹,事情还不见得这么顺利。”杨昭道,“再说我也的确有点疏漏,他们动手比我预计的早了一步,还有一小部分的粮草,没来得及换掉,是真的被烧掉了。” “幸好后来川陕总督吴信锋送了一批粮食和药材过来……”风烟刚要安慰他,突然又心念一转:“这个,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那日怒闯虎骑营,杨昭帐中有个外人,宁师哥曾经提及,他是吴信锋身边的亲信,叫做洛千里。这样说来,杨昭也很有可能在吴信锋身上动了手脚。 “他是被逼着来的。”杨昭一笑,“他有太多的把柄落在我手里了,连铜、盐两道上贡给王振的银子他都敢贪上一笔,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朝廷和王振都饶不了他。” “可是,那洛千里是吴信锋身边的红人,怎么又肯把他出卖给你呢?”风烟好奇地问。 “他是——”杨昭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侧过脸来看着她,“风烟,你不会是连我的老底都要掀出来看看吧?” “你不肯说就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风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盯着她看什么?突然之间,有点心慌意乱。 “你会不会喝酒?”杨昭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啊。”风烟本能地回答。不止会,她的酒量还不错呢。 “那么改天来虎骑营喝杯酒吧。”杨昭转过身,往虎骑营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的人。” 他什么意思?风烟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这算是邀请她?刚才那番谈话,让她到现在还觉得震撼。 从陌生,到敌视,从敌视,到怀疑,又从怀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杨昭,穿过了层层的迷雾,穿过了漫天的谣言和假象,到这一刻,真正看懂了杨昭的心思,她却无端地觉得心酸! 差一点,她就亲手要了他的命。 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当面背后给他难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无忌惮的一个吧。 这么多的敌意,这么沉重的压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凶残暴戾的瓦剌大军,后面是风雨飘摇的紫荆关,上有杀人不见血、背后放冷箭的王振,下有处处冷嘲热讽为难着他的大小将领,千斤的重担,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着。 当她闯到他帐前,痛斥他如何阴险无耻的时候,他还在为了对付瓦剌而殚精竭虑吧?当他被赵舒和叶知秋甩在一边,挥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还在担心着他们的安危吧?她偷偷摸进虎骑营去行刺,而他却要若无其事地放了她,那个时候,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滋味呢? 第八回夜深一梦重2 袁小晚说得没错,杨昭本来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他可以自在逍遥地当他的都御指挥使,不费一兵一卒,不沾点滴血腥,反正远征西北,挂的是萧铁笠的帅!他那么聪明,难道还会不明白? 月光平静如水,寒气袭人而来,风烟却觉得心头有如火在烧。 想起在靶场,他握着她的手,稳稳地拉开弓弦;在铁壁崖,他把她抱到岩石上包扎伤口……他或许只是无心,但她却再也忘不掉。 也许宁师哥责怪得没有错,她是动了心,她是迷上了杨昭。这种迷恋,就像丝一般,从心里长出来,密密麻麻,时时刻刻把她缠绕。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眼看见他,也许是直到刚才这一刻;风烟也想不起来,这都是怎么发生的。 她只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震动、悸动、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生气、憎恨、恼怒,却又这样的牵挂和担心。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在这么寒冷的夜里,心如火烫! 如果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心酸得想要抱紧他,这种滋味,算不算是爱上了他? 又下雪了。 这边关,风雪都是寻常事。天已经黑了,各营都生起了火来,虎骑营也不例外。 袁小晚的帐子里,火盆远远搁在屋角,除了铜灯之外,又挂了好几只灯笼,格外的明亮。地上铺了红毡,上面堆满了小山似的棉花和布匹,风烟和袁小晚就埋在棉花堆里。 “棉衣棉被这些军需,不是应该由京里准备好了送来的吗?”风烟正在哀叹,“怎么是些布和棉花?” 袁小晚笑道:“你都抱怨一个晚上了,还是老实一点,快些动手缝被子吧。” “又是户部王骥搞的鬼。”风烟不甘心地嘟哝了一句,拿起针线,又叹了一口气。动刀动枪的,她是行家;可是这针线活,从小师父就没教过,哪里比得上袁小晚的一双巧手? 袁小晚一边低着头飞针走线,一边安慰她:“咱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明天再找些人过来帮忙。” “谁分到我缝的被子就糟了,会漏棉花的。”风烟自我解嘲。 “你呀……”袁小晚摇了摇头,“不然这边就交给我,你去那边煮红姜汤好了。” “没问题!”风烟终于可以从棉花堆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棉絮,开始动手在炭火上架起汤镬。“小晚,这红姜汤的方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治冻伤很灵验。” 袁小晚道:“你当我是吃白饭的呀,指挥使为什么要把我从京城里调出来,就因为我熟悉西北的气候,又精通医药。”“你是精通毒药吧?”风烟笑着损了她一句,“那你在这西北一带生活过?” “我娘是关外的人,可我爹是汉人。”袁小晚淡淡地道,“我十五岁之前,就一直在宁远。” 难怪她看上去总有点怪异,原来不是纯粹汉人的血统。 “那么,你怎么会成了杨昭的属下,还跟他去了京城?”“那是三年前打蒙古兀良哈的时候,他救过我。后来军中有很多人冻伤,我就留下来帮忙了。” 第21章 袁小晚停下手里的阵线,出了一会儿神,“那时虽然也很冷,很苦,可是心里是快活的;不像这一次,到处看人白眼。” 风烟一阵惭愧,“是我误会你们了。”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是误会呢?”袁小晚抬头看着她,“不会是——指挥使跟你说过些什么吧?” 风烟点了点头,“是我问他的。” 袁小晚不禁一呆。连她都不知道的事情,风烟居然什么都知道?杨昭做的事情,从来不轻易跟别人解释,风烟却是一个例外。 “小晚,荆芥都用完了。”风烟举起贴有“荆芥”标签的陶罐摇了摇,只剩一只空罐。 “哦!”袁小晚回过神来,“这个——我已经叫刘进去告诉指挥使了,他派了人去外面采办,应该就快要回来了。” “是吗……”风烟答应着,心里却一动,杨昭知道她在小晚这里吗?他会不会亲自过来呢? 炭火拨旺了些,汤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药香弥漫。 “小晚,药来了!” 帐外传来佟大川的声音,风烟一阵失望——是佟大川,那么,杨昭不来了。 帐帘掀了起来,一阵风挟着雪花扑进来,挂在门口的两盏灯笼猛地摇晃起来,光线摇曳,忽明忽暗。 佟大川一头撞进来,抱着两个斗大的陶罐,“不止是荆芥,还有貂油呢!上次没买着貂油,小晚还老大不乐意,(奇*书*网^.^整*理*提*供)这回可没话说了吧?” “是你的功劳么?”袁小晚拆穿了他,“又不是你出去办的。” “我说你骗不过小晚,你非要来讨个没趣。”帐帘又一掀,灯火为之一黯,来的是杨昭。 刚才他在佟大川后面,拍了拍身上的雪,才进帐来。 风烟眉梢一扬,心跳好像快了几拍。他身上雪虽拍过了,可是肩上却还落着厚厚的一层,看样子,又是把营里营外都巡查了一遍才回来。 “这鬼天气,可真冷啊……”佟大川一抬头,看见炭火边的风烟,不禁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是我叫风烟来帮忙的。”杨昭走了过来,在火边坐下,正好在风烟旁边。 “可是……”佟大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点不情愿地凑到火边。指挥使糊涂了么,陆风烟这么刁蛮,难道看她的脸色还没看够? 杨昭看了看风烟,他本来可以不用自己过来的,但心里总是惦记着,好像什么事情没做完。出来是要巡视大营周围的布防,可不知不觉就绕到这里来了。 “你……还没回去?”他问得有点多余。 “唔。”风烟的脸映着火光,一片嫣红,“你怎么来了?” 佟大川在旁边一阵迷糊,今天怎么了,大家废话那么多。指挥使明明是跟他一起送药来的,不然还能来干吗? “喝点汤吧,暖和些。”风烟拿起木勺,舀了一碗出来,递给杨昭。辛辣沸腾的香气,直冲鼻端。 “我也要。”佟大川翻了一个白眼,是他先来的吧,怎么只有杨昭的份?“你就只知道指挥使一个人冷啊?我的脸也都冻麻了。” “你怎么也没上没下起来了!”风烟瞪了他一眼,“以前我说杨昭一句不好听的,你就气得跳脚;现在我好好拿他当回事了,你又看不顺眼。是不是想打架啊?” “你……”佟大川噎住,气死人了,陆风烟这丫头牙尖嘴利,他哪是对手。 “哪。”风烟嘴上虽然这样说,可还是盛了碗汤递给佟大川,“多喝汤,少说话。” 佟大川反而有点手足无措,咦,这是怎么了,她突然这么好说话!要是搁在往常,这碗汤应该是扣在他头上才对吧。 杨昭端着汤,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直透胸膛。“外面雪大路滑,风烟就留在小晚这里过夜吧,也省得一步一滑地在路上耽搁。” 袁小晚一怔,抬头看了看风烟。杨昭要留她?也许是她多心,怎么竟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气氛微妙,欲语还休。这是她的营帐,可是在这里,仿佛她和佟大川,却变成了多余的外人。“指挥使说的没错,这么大的雪,明天只怕连兵都练不成了,还回那边做什么?”佟大川却浑然不觉,接着杨昭的话道:“不如就留在小晚这里帮忙。” “想要偷懒?”杨昭语气闲适,“明天练兵你敢不到,就等着军棍伺候。” “噗!”佟大川一口热汤登时全喷了出来,“我哪敢啊?” 风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严冬,她这一笑,却仿佛比春光还要明媚。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笑。杨昭心里一动,原来风烟开心的样子,是这么好看。 “……是不是。”佟大川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佟大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指挥使?” 杨昭一回头,“什么?” “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练兵场。”佟大川提醒他,“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哦,对。”杨昭这才想起,“是不早了。” 再不离开,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用心了。陆风烟的美,关他杨昭什么事?害他这样把持不住!大战在即,军中上下气氛绷得这么紧,他身为督军,却在这里留恋风烟的声音,风烟的笑。 风烟看着他起身,笑意停留在唇边——才说了几句话,他这么快就要走?而且走得这么急,连头都没回一下。 “哎,等我一下……”佟大川匆匆搁下了汤碗,追了出去。 ——他在躲着她。风烟不懂,千军万马当前,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没胆量面对一个陆风烟?他到底在躲什么? 把手里的木勺往汤镬里一扔,风烟转身就往外走。刚到帐门处,就听见袁小晚在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风烟没回头,“去追杨昭。” “你——喜欢他?”袁小晚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不可能吧,是她猜错了,风烟和杨昭,一直都是死对头啊。 风烟停在那里,有片刻沉默。如果承认了,会不会成为大家的笑柄?杨昭的心意,她还摸不透,怎么能这样莽撞地追了出去。 她喜欢杨昭吗?只要现在说不是,应该还来得及。从此她对杨昭怎样,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他的指挥使,她做她的陆风烟,那些心动心醉的瞬间,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烟消云散。但是,风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是,我是喜欢杨昭。”声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袁小晚手指一震,针尖刺入指心,渗出一粒豆大的血滴。风烟只说了一句话,这么简单,这么坚定,可是她这么多年都从来没敢说出口! 没等袁小晚回答,风烟已经伸手掀开帐帘,冲进了风雪之中。 进与退,本来就在人的一念之间,她毫不犹豫,因为她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意。不管结果如何,她要的,就只有杨昭一个,就算前面有再多的风雨、再多的陷阱,她也要跟他在一起! “杨昭!” 透过寒风,杨昭隐约听见身后的声音。 回头看时,却是风烟,连一件厚点的外套都没穿,就匆匆追了过来。真是胡闹,这样滴水成冰的夜里,她也不怕冻出病来。 “你又跑出来做什么?”杨昭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了回去,“快点回帐里待着!” 风烟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追得太急,有点喘,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连她自己都听得见。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杨昭已经近在咫尺,可是糟糕,刚才的勇气都突然流失在周围的空气里。 她只想着来追他,可是真的追上了,又该怎样呢? “你怎么了?”杨昭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冷冰冰的,应该不是病了吧。谁知道他的手还没有放下,风烟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捉住他的袖襟,踮起足尖,飞快地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震惊。 杨昭所有的思想、动作和表情,刹那间陷入了停顿,整个人都如中雷击般地呆住了——不敢置信! 风烟很快地退了回来。何止是杨昭,就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给吓住了。她疯了吗,怎么可以这样? “你……” 杨昭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刚说了一个字,风烟已经打断了他:“对不起。” 她已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了,刚才那一瞬间,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中了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走了。”没等杨昭回答,风烟已经转身跑掉了。就算后面有追兵的时候,她也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简直就是惊慌失措。 杨昭的脸是冷的,大概是风雪扑面的缘故。风烟混乱的脑袋里,只有刚才那个瞬间的感觉分外清晰。不过是轻轻一触,她却觉得腿都软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耗尽。 雪愈下愈大,杨昭怔怔地站在原地,都快变成了一个雪人。 风烟已经跑远了,连个影子也不见。可是她温暖而柔软的轻轻一吻,仿佛到此刻还停留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呼吸的芬芳。 在京里手握重权,挥金如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亲近过女人。可是,唯独这一次,在霜冷长空的边关,在飞雪如花的夜里,这一吻的滋味,让他一生难以忘记。 第九回长醉不愿醒1 她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噩梦?为什么这种彻骨的寒冷,这种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的渴切,会莫名地熟悉,仿佛前世曾经走过这个地方。 隔日清晨。 一向肃穆的中军帅营里,传出一阵喧嚷声。 “为什么要叫他过来?”宁如海激动地叫了起来,“你们都是怎么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都收买过去了么?” 第22章 赵舒和叶知秋都面带尴尬之色,萧铁笠沉着脸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宁兄弟,我不是帮他说话,但上次在铁壁崖,明明就是他救了咱们大伙儿的命,咱们总不能昧着良心,恩将仇报吧?”赵舒小声解释了几句,“再说,好歹他还是督军。” 原来他们说的是杨昭。 “是啊,这剑门关一战,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咱们总不能连这样的大事,都不跟杨督军商量一下。”叶知秋也接口道,“况且风烟不是也认为,杨督军并无恶意吗?” 他不提风烟还好,提起风烟,宁如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话怎么能作准,现在她已经彻底中了杨昭的毒了!” “谁说我中了杨昭的毒?”帐帘一起,风烟正从外面踏了进来。 “难道不是么?”宁如海愤愤地坐回椅子上。 “宁师哥,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风烟轻轻笑了,“我是来参加剑门关之战的部署。可是一进门,就听见你在数落我的不是,倒想请教,我和杨昭怎样,跟剑门关之战有关系么?” 宁如海一呆,“你不是来替杨昭打探消息的吧?” 风烟的微笑冷在唇边。事到如今,杨昭做了这么多,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看在眼里。可是一向敏锐的宁师哥,怎么就偏偏视而不见呢? “到现在为止,在座的还有人认为,杨昭是王公公派来,扯咱们后腿的人吗?”风烟看了看周围,都是军中的将领,大部分人保持缄默。 “那么,有没有人知道,粮草被烧之后,为什么会好端端地重新出现?川陕总督吴信锋,为什么一反常态地亲自送粮饷到大营?瓦剌偷袭大营的那一夜,又是谁在营外阻截他们的?”风烟缓缓道,“还有铁壁崖一战,不用我再提了,大家都是亲身经历,其中凶险,想必还历历在目。” “如果没有杨昭,各位还能坐在这里讨论什么剑门关之战吗?咱们到底是中了王振的计,还是中了杨昭的计,大家就用用脑子,好好地想想吧。”风烟说到这里,转向宁如海,平静地看着他,“宁师哥,其实这些,你心里也明白,何必还要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置大局于不顾?” “你说我有私心?”宁如海跳了起来。 “难道你没有?”风烟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又不是傻子,宁师哥是因为她,所以妒恨杨昭,她何尝不明白?只是一直以来,她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而已。 “原来你都知道……”宁如海喃喃地道。 “宁师哥,咱们跟着大人,这些年也办过不少大事,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风烟也站了起来,和宁如海面对面,“但今天的你,让我觉得脸红。关内多少百姓都在盼着咱们打退瓦剌,保住边关,你都忘了吗?杨昭是在帮咱们,还是害咱们,你真的不懂吗?是个男人,就应该站出来保护家园,而不是在这里昧着良心,争风吃醋!” 宁如海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有天大的本事,咱们跟瓦剌在战场上比试,怎么能给自己人使绊子?”风烟毫不退缩,“我们这点恩怨,跟国家存亡相比,哪头轻、哪头重,你应该有数吧。” “你在教训我?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杨昭?!”宁如海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又被风烟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心中的怨恼直冲上头顶,“砰”的一声,把面前一张梨木茶桌劈得粉碎,转身夺门而出! “陆姑娘,你会不会说得太重了?”叶知秋担心地问了一句。刚才一番话,风烟说得没错,可是宁如海却未必接受得了。 风烟望着那只被击碎的茶桌,轻轻道:“他会明白的。”刚才她的语气,或许是说重了一点,可是她不能再看着他闹下去了。宁师哥一直是个明白事理,光明磊落的人,只要他冷静下来,决不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透吧! “陆姑娘,陆姑娘!” 日暮时分,一室宁静。风烟正在擦着手里的弓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呼声,划破了安静宁和的气氛。 风烟忍不住一蹙眉头,这又是谁,大呼小叫的。 “谁?”刚出帐门,就看见常六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像是出了什么事。风烟心里咯噔的一跳,就要开战了,这种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再出乱子了。常六是从京里带出来护送粮草的随从,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这样慌张,想必是宁师哥那里又闹出什么动静来了。 “陆姑娘,快,快……宁大哥带着几个兄弟去剑门关了,还带着火药。”常六急得口齿不清,“他,他说要去刺杀瓦剌的大帅阿鲁台,还说不成的话就把他们的大营给炸了!” “什么?!”风烟吓呆了。宁师哥真的疯了,他这不是去送死吗?且不说,他能不能穿过层层封锁,摸到瓦剌的大营;就算到了那里,难道他们都是些死人不成,乖乖地等着他来刺杀阿鲁台? “你怎么不拦着他呢?”风烟急了,“他疯了,你们也都跟着糊涂了?” “我们拦不住啊,你还没看见,宁大哥一回来就到处找剑找火药,好像气得连话都说不匀了。他还说,宁可跟瓦剌狗贼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风烟气得噎住,他这样,就让人看得起了?就算是英雄好汉了?早上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想激一激他,让他放下成见,重新振作,没想到他居然被激过了头,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听说今天早上你们在萧帅那边还吵了一架,会不会宁大哥是气不过,才要去拼命的?”常六擦了一把汗,“陆姑娘,你还是快点把他追回来吧,看样子也只有你才拉得住他了。”“他们走了多久?”风烟拔脚就往外走,现在追出去,应该还来得及吧?从这里往剑门关,有将近两百里,一路上关卡重重,如果宁师哥落到了瓦剌的手里,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风烟!”刚出门,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叶知秋,“练兵场那边正在演练新阵势呢,一起去看看吧——” “我现在要出营,改天再看也不迟。”风烟顾不上多说,从拴马柱上解下马缰,掉头就走。 “哎,等一等!”叶知秋见她面色不对,一把拉住她:“你这么急,赶着去哪里?” 风烟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件事:去把宁师哥追回来! “回来再解释吧,已经来不及了——宁师哥带人去剑门关了,如果不截住他,只怕会出事。”风烟挣脱开叶知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风烟……”叶知秋叫不住她,在后面呆了半晌,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常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早上陆姑娘和宁大哥在帅营里那场争执!”常六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结果就是这样了。” “这个宁如海!”叶知秋恨恨地一跺脚,他怎么就这么冲动呢,就为了风烟几句话,他连命都不要了?当真闯了祸,风烟这一辈子都要背负这笔良心债,他想过吗? 一阵风沙掠过,连阳光都冷了下来。 叶知秋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色,南面涌起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只怕是又要变天了。这关外的气候变化莫测,希望宁如海和风烟都能在下雪之前,安全地回来才好。 天已经黑了。 一盏雕镂精美的紫铜灯,在杨昭的案头,散发着蒙蒙的亮光,照着杨昭沉静的脸,和他手上一幅羊皮制成的行军地形图。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注脚,还有朱砂笔圈点出来的地名,猛一眼看上去,还有点陈旧磨损。 外面风刮得太猛,好像要把整座营帐都撕裂掀翻似的,灯光也有点摇曳起来,忽明忽暗,映着杨昭眉心的一点沉郁之色。 ——风烟去了哪里? 下午派人去找她,就没在帐中;萧帅那里也不见她的踪影,连袁小晚都说不知道。 外面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他竟有些不由自主地心慌。这种心慌的滋味,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体验过了?如同一只小虫啮上了心底某处,倏而在上,倏而在下。 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这幅行军图,怎么都看不下去。越是想要集中精神,心思就越是纷乱——灯光明时,想起风烟眉梢扬起时的骄傲;灯光暗时,想起风烟一低头的温柔。从相识到现在,她怎样闯了他的中军帐,怎样教训了佟大川,种种情形,都历历在目。她的冷,她的倔,她生气时的冲动,她春天花开一般的笑颜,在他心里,浮浮沉沉。 在靶场那天,开弓的时候,她冰冷的手指;铁壁崖一战,她浸透了鲜血的靴子;大营外她飞马奔来,迎接他的喜悦;还有,在漫天飞雪的夜里,她留在他脸上,那柔软而羞涩的轻轻一吻……每一幕,每一瞬,都在这灯火的一明一暗之间,悄悄盘旋上心头。四周的寂静有点让人不习惯,杨昭一刻比一刻焦躁——风烟到底在哪里?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希望见到她的脸。 战事迫近,胜负还难料,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心;可是为什么,他会这样控制不了地心乱如麻? “禀督军,叶知秋叶将军求见。”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这又出了什么事?已经这么晚了,如果不是要紧事,想必叶知秋也不会到这里来。 杨昭放下了手里的行军图,“叫他进来。” 叶知秋进了帐,匆匆忙忙地行了礼,眼睛却在东张西望地在四周寻了一圈。 第23章 “你在找什么?”杨昭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这叶知秋有点反常啊。 “我……”叶知秋犹豫了一下,“我想来看看,陆姑娘回来了没有。” 杨昭微微一怔,“你找陆姑娘,都找到我帐里来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知秋一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督军莫怪罪,我是一时心急才找到这边来,因为风烟前些日子也经常在虎骑营帮忙……” 杨昭温和地打断了他,“我没说怪你。来,坐下说话——风烟去了哪里,我也很想知道,可是到现在也没见着她的人影。” “你——你不知道?”叶知秋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你不知道风烟去了哪里?” 杨昭眉头一皱,“那么,你的意思,我应该知道?” “下午我明明告诉袁姑娘了,她没告诉你?”叶知秋也糊涂了,“当时佟将军还跟她在一起,应该也听见了。” “我想知道的是,风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杨昭突然觉得事情蹊跷,风烟的去向,值得叶知秋这么着急,找人都找到了督军大营,还特意去告诉袁小晚和佟大川? “她……唉,说来话长。”叶知秋叹了一口气,“今天早上在萧帅那边,风烟和宁如海吵了几句,谁知道下午就听说宁如海这个戆头跑去了剑门关,要偷袭阿鲁台,还扬言要炸了瓦剌的大营。风烟知道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追出去了,说是要把他给截回来。” 杨昭怔住,缓缓起身,仿佛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叶知秋解释道:“因为事情是因风烟而起,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任由宁如海去送死呢?我本来是想禀报萧帅,可是萧帅人不在营中;赶来督军这边,在路上遇见袁姑娘和佟将军,就把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请他们及时转告督军一声……” 叶知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杨昭一声大喝:“来人!”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属下在!” “去把佟大川给我叫过来!”杨昭脸色铁青,“叫他马上来见我。” 叶知秋也想不到杨昭会这么大的反应,他本来没想要告佟大川的状,此刻不禁一呆,“杨督军,这也不关佟将军的事啊,也许他军务繁忙,一时耽搁了……” “你还帮他说话?”杨昭压着火气,“这么大的事情,你拖到现在才来告诉我?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啊叶将军!风烟冲动,难道你也冲动么,天气这么恶劣,她又根本不认得路,怎么追得上宁如海?” “我……我也拦着她,可是没拦住。”叶知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其实,他也是越想越后悔。 第九回长醉不愿醒2 杨昭越过他,走到营帐门口,一把掀开帐帘。狂风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他的衣襟也立刻被风鼓起。 “你看一看,这么大的风雪,都什么时候了,风烟还没回来。”杨昭心如铅重,“万一出了事,你担当得起么?” “报督军——佟将军到了!”门口的侍卫指着风雪之中匆匆赶来的人影,向杨昭报告。 佟大川呼哧带喘地跑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杨昭叫他叫得这么急。“指,指挥使……什么事啊?” “你知不知道宁如海去闯剑门关,风烟赶着去拦截他了?”杨昭也不等他站稳,劈头就问。 “知道。”佟大川回答得倒也干脆,“听叶知秋说的。”“既然知道,还问我叫你来有什么事?”杨昭不禁恼了,“谁给你的胆子,竟敢隐瞒不报!” 佟大川这才看出来杨昭的脸色不对,心里打了个突:“指挥使,我没敢隐瞒不报,我那时是急着赶去练兵场,所以就叫小晚来回报一声。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军情大事……何必……”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杨昭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宁如海和陆风烟,如果是咱们虎骑营的人,你也这么不以为然,眼看着他们出事,也不闻不问么?”杨昭咬了咬牙,额上隐隐浮现一条青筋。前一阵子,手底下这一营弟兄,都跟着他受委屈,遭人白眼,他心里亏欠,所以对他们就难免比以前纵容些;想不到这个佟大川,被惯得无法无天,居然问都不问一声,就替他杨昭作了主! 袁小晚和佟大川那点心思,难道他还会摸不透?所谓赶着去练兵场,所谓忘了,都是借口。 “现在没工夫跟你算账,赶快派人出去找!”杨昭尽量压着脾气,现在发火又有什么用?“给我备马。” “你要亲自去找?”佟大川吓了一跳,失声道,“不可以!” “你……说什么?不可以?”杨昭真的被他气倒了。这虎骑营上下,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这三个字。 “外面正是暴风雪,指挥使,战事在即,形势这么紧张,说不定瓦剌兵在哪里出没,你不能去啊,太危险了。”佟大川不知死活地拦着杨昭。 “你也知道危险?”杨昭停下了步子,看来佟大川不糊涂啊,他也知道关外暴风雪的厉害。 “陆风烟自己想去送死,又不是我叫她去的。“佟大川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上次他们去打黄沙镇,咱们百般阻拦,不是也没拦住吗?再说她好几次明里暗里地侮辱指挥使,我还巴不得她再也回不来呢——” “啪!”一声脆响,佟大川蓦然住了口。 杨昭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佟大川嘴角立刻就见了血,耳朵嗡嗡直响,半边脸都似乎麻了。 叶知秋早已经傻在一边,他几时见过杨昭发这么大的火?就连当初风烟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一条狗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生气过。 “让开。”杨昭迸出两个字。这佟大川如果不是这些年跟着他出生入死,就凭他刚才那番话,此刻就不仅仅是一记耳光的事了。 佟大川扑通一声,单膝跪倒。“今天指挥使就算要了我这条命,我佟大川也不能让指挥使出去冒险!外面冰天雪地,路途又远,万一有什么闪失,叫我怎么跟弟兄们交代?为了一个陆风烟,指挥使,你值得么?” 杨昭看着佟大川,他半边脸都已经又红又肿,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刚才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脸上。 这些年来,佟大川鞍前马后地跟随他,风里雨里,忠心耿耿,他纵然再生气,也不能当真把佟大川处治了吧。可是,风烟在哪里?他心里已经像是着了火,偏偏这个佟大川还死活缠着他不肯放! “你起来。”杨昭退了一步,单手把佟大川扶了起来,“你的心思我知道,可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思?今天我是一定要去把风烟找回来的,无论什么人,都拦不住。” 佟大川呆住了,他比谁都明白,杨昭说出来的话,从无更改。 “你回去吧。”杨昭从他身边走过去,迎着呼啸的风雪,出了营帐,“还有,不要再让我知道,你和风烟过不去。” “指挥使!”佟大川在后面叫了一声。区区一个陆风烟,值得他这样紧张么? “不用叫了,省省力气吧。”叶知秋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杨督军带兵打仗这么些年,若是连他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你叫他怎么跟自己交代?” “你是说——”佟大川霍然回头,“指挥使和风烟,他们——” “还用得着我说么?难道你没长眼睛?”叶知秋摇了摇头,“杨督军是个处事不惊的人,乱军阵里都没见他皱过一下眉头,可是刚才,他急成那个样子。你呀,不是我教训你,那一巴掌还真是挨得轻了,换作别人,嘿嘿,只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佟大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好冷啊。 这种冷,仿佛从来没有体验过,头发、眉毛都结上了冰,手和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连五脏六腑都几乎凝固——天地间都是席卷一切,肆虐的风雪,看不清方向。如刀的寒风刮在脸上,已经不觉得痛,只觉得窒息。 这是哪里? 风烟一步一步在雪地里挪动,马早就已经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啊,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宁师哥没有追回来,仗还没有打完,最重要的,她还没来得及在临走前去跟杨昭道个别。 ——好冷啊,杨昭,你在哪里? 腿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风烟所有的知觉都在渐渐消失,心里那个唯一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要快点走,快点回去见杨昭。 这场暴风雪,就像是突如其来的一个梦魇,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大雪。风声在耳边呼啸,连耳膜都快要被撕破了。 她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噩梦?为什么这种彻骨的寒冷,这种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的渴切,会莫名地熟悉,仿佛前世曾经走过这个地方。 ——杨昭,杨昭,杨昭! 风烟迈出的每一步里,都有他的名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力量支撑她这样艰苦地走下去。她知道,这里离大营至少几十里,而且又失去了方向,凭她这样慢慢的移动,走回去的希望是多么渺茫。可是,怎么能甘心放弃呢?那个有杨昭、有温暖、有牵挂的地方,还在前面等着她回来。 风声还是那么凄厉,远远的却似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风烟,风烟……风烟!”模糊而遥远,似真似幻。 是她的意志力在涣散吧,还是她想着杨昭的心太切,怎么可能在这样的风雪里,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风烟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第24章 可是,耳边的声音在渐渐消失,连刺耳的风声也仿佛听不见了。睫毛上的冰霜,挡着她的眼睛,可是风烟连抬手擦一擦的力气也没有。 “风烟——”是谁在身后抱住了她?是她的幻觉吧。模糊间想起在靶场的那一晚,杨昭把着她的手,开弓,瞄准,射箭。箭如流星,射中的是靶的心,还是她的心?他在她身后,温暖而稳定,轻轻地将她环抱。仿佛三生之前,这个怀抱,就曾经属于她,那么熟悉,刻骨铭心。 “杨昭……”风烟用尽全力,把心底这个名字念了出来,可是她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风烟!你怎么样?”杨昭拦腰抱起风烟,她已经失去了知觉。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害怕。杨昭抱着怀里冰冷的风烟,几乎不敢去探她的呼吸。她的整个人,都仿佛冻上了一层冰,隔着重重衣衫,那刺骨的寒意还是透胸而入! 杨昭心头,刀割般的一痛。都是他的错,是他来得太迟,才会让她在冰天雪地里迷了路,都是他的错。 “嘶”的一声,杨昭身上那件温暖名贵的黑色貂皮大氅已经被他一把扯了下来,密密地包裹在风烟的身上。 抬头看了看呼啸的风雪,他知道,此时再赶回大营,已经来不及了。风烟的体力早已耗尽,这回营的路程,她是撑不下去的。眼下这种情形,就只有在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先歇歇脚,等风烟醒过来再说。 身后是风烟,昨夜的火堆还没有熄灭,余烬袅袅冒着轻烟,那种宁静缱绻还点滴在心头,欲走还留,缠绕不去——如果他有选择,如果这一战不是这么的重要,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开手。 温暖而明亮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这处背风的山洞。 杨昭收起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地方,勉强可以避避风雪。 可是火虽然生了起来,风烟却不能直接烤火;冻僵的人,再被火一烤,骤冷骤热,肌肤禁受不住,就会坏死。初到西北的人不知道厉害,常常因为这样而导致关节受损,甚至送命的都有。风烟的气息微弱,可是只要她还活着,他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醒过来。 杨昭的手移向风烟的领口,轻轻解开她的衣襟。被雪水浸透的衣服一层层脱下来,风烟纤秀而光洁的肩膀就在眼前。没有了盔甲的包裹,她的柔弱让他意外。 杨昭缓缓解开自己外衣的扣子,抱起风烟,把她轻轻地揽入自己的怀里。 她的冰冷贴在他温暖的胸口,她的长发上结满了冰霜,慢慢被他的体温融化,一滴一滴地,沿着他的肩头滴下来。 杨昭握紧了风烟的一只手,她的手细腻而秀气,可是指尖和掌心都磨起了薄薄的一层茧,大概是常年握着弓弦的缘故吧;只怕用最好的貂油和珍珠粉,也不能让它恢复原来的柔滑。但不知道为什么,把这只手握在他的掌心里,那种安心的感觉,却从来不曾体会过。 想起第一次在萧帅帐中看见她,那种不屑一顾的挑衅,咄咄逼人的明艳,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天他会为了她,在暴风雪中追出大营几十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思被她牵绊住了呢?是在她闯进虎骑营,撂倒了佟大川,大声告诉他要去攻打十里坡的时候,还是在靶场,拉不开弓弦,情急又不肯低头的时候?他怎么居然都想不起,对她的动心,是从何时何地开始。 冰霜化成水,沿着风烟的发梢,滴落在他身上,凉意彻骨。杨昭忽然有点心酸。 在京里被王振陷害,被朝臣误会,在关外被萧铁笠排挤,被赵舒韩沧他们百般冷落防范,甚至虎骑营上下也都有怨言;纵然是百口莫辩的委屈,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想着风烟,想起她和他之间的误会重重,想起她涨红了脸费力地说那句“对不起”,想起她在宁如海面前固执地替他争辩,还有刚才,她湮没在风雪里,孤零零的小小身影……一种陌生的酸楚,慢慢浸过他心底。 “杨昭……”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风烟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句模糊的呓语。 “我在这里。”杨昭一震,低下头,风烟是不是已经醒了? 风烟的眼睛缓缓张开,正对上杨昭的双眼,一刹那间,仿佛连呼吸也为之停顿。 “你醒了。”杨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冰冷了,带着微温。 “你——”风烟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杨昭的怀里啊!而且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 几乎反射性地想要跳起来,杨昭却一把按住她的肩,“不要动,你的身体太虚弱了。” 风烟苍白的脸蓦然烧红了,她的确没有力气离开他的怀抱。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声,温暖而清晰。 杨昭的手指,缓缓从风烟的额头滑过眉梢,停在她轻轻颤抖的睫毛旁边,带着无尽的爱惜,“风雪快停了。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出营,我不放心。” “可是,宁师哥……” 风烟想要解释,杨昭却微微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这么大的风雪,他们也一定是被阻在路上了。” 他的声音虽然低,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再睡上一会儿,等雪一停,我就带你回营。”杨昭抱着风烟站起来,走到火堆旁边,“你不好好休息,待会儿怎么有体力赶路?”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她宁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风烟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在这里,温暖的火光摇曳,风雪的呼啸也变得遥远,战场、杀戮都沉淀了下去,四周的气氛安静而温柔,她的头就靠在杨昭的肩上……从来不曾想过,一生当中,会有如此沉醉不愿醒的时光。 “等打完这场仗,我就带你回京城。”杨昭低声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让你踏进战场半步。” 第十回黄粱长月夜1 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他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担心和害怕的时候。经历过恶战无数,那都御指挥使前呼后拥的风光荣耀,是刀里枪里,步步艰险换来的;他眼里看过了太多的生死胜败,几乎一颗心已经炼成了铁。 可是,当他飞马追出大营的一路上,冰雪扑面而来,他却汗湿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剌的兵马,怕她抵受不住严寒和疲惫;几百个最坏的念头,从心头碾过去,那种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 “杨昭,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京城才几个月,就觉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风烟模糊地想起京城里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繁华热闹夜夜笙歌的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反而是这片荒凉的边关大漠,这到处是风雪冰霜,连水里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里,鲜明如刀刻。 是京城,还是边关,这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他还在身边,纵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无所惧。 “督军——” “陆姑娘——” “风烟……” “指挥使……” 柴火渐渐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啸的风声已经停歇,隐约听见外面的旷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杨昭,”风烟蓦然醒觉,睁开眼睛,“外面好像有人在叫。” “是营里派出来寻找咱们的人。”杨昭拍了拍她的头顶,“现在觉得怎么样,暖和些了没有?”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弯,这么待了整整一夜! “我……我好多了。”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风烟的脸又红了,“天都亮了,他们也都找了出来,还是……赶紧回去吧。” 杨昭点了点头,却没起身。 风烟匆匆地取过火边烤干的衣服,套在身上,昨晚一直被杨昭用那件貂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起来,反而觉得有点冷。 “你——怎么还不动?”风烟纳闷地瞅着杨昭,他还不会是累了吧,这样坐了一夜。 杨昭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一整夜抱着她,看她迷迷糊糊睡得像个孩子,一只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他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惊醒了她。坐了一整夜,一条腿已经是又僵又麻,不是他不想站起来,而是眼下他站不起来了。 “你没事吧?”风烟有点担心地俯下身来看着他。昨天她一时冲动,让他顶风冒雪追了几十里,纵然他是铁打的,也禁不住这连日的操劳和烦忧,还有奔波的辛劳。 “没事。”杨昭拔出袖底的刀,撑着地站了起来。这把在战场上一出手就致命,众人眼里如同魔刀的惊夜斩,这还是头一次拿来当拐杖用的。 “我先出去看一看。”杨昭拉住风烟,“你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不要乱跑,我去找匹马过来。” 刚走两步,就听得风烟道:“等一等。” “什么?”杨昭刚刚停住脚步,还来不及转身,风烟却突然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走出这个洞口,回了大营,你还是你的督军,我还是我的陆风烟。”她幽幽的声音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样,慢慢化了。” 她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舍不得。 杨昭闭了闭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堵上了他的胸口。他何尝不明白,踏出这洞口,等待他的就是那重重的军情战事,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风! 身后是风烟,昨夜的火堆还没有熄灭,余烬袅袅冒着轻烟,那种宁静缱绻还点滴在心头,欲走还留,缠绕不去——如果他有选择,如果这一战不是这么的重要,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开手。 第25章 猛然转过身,一把把风烟拥进怀里,杨昭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揽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那么的柔软,软得让他的心,也都化成了水。 风烟的脸侧,贴在他肩头,他抱得那么紧,她几乎无法呼吸,耳边却听见他有点喑哑的声音,浸透了一种难言的温柔:“风烟,要等我。” 等什么? 此刻再多的话,也无从说起,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外面是场对峙了许久的恶战,胜败难测,杨昭是半步也不能退。 他昨夜曾说过,打完这场仗,就带她回京城。可是,战场上生和死,不过是一线之隔,这句话,遥远得让她触摸不到。在此时、此地,杨昭能够许给她的,不是他曾经的荣耀显赫,宝马香车,而只是一场吉凶未卜的等待。 “督军……” “风烟……” 一阵一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了,风烟突然希望,风雪永远不要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顿,让她好好地把他的气息和声音,他的肩膀和胸口,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去吧。”可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违心的话。这一仗,输不得;他不只是她的杨昭,更是虎骑营的统帅,外面还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等他。 “我好像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像是……宁如海?”杨昭放松了手,眉梢微微一扬。难道宁如海已经返回了大营? “宁师哥?”风烟这才反应过来,对了,这趟出营,本来就是要去追宁师哥的,谁知道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凝神细听外面的呼喊声,心头不由一喜,果然是他!杨昭说对了,他们一定是遇上暴风雪,所以不得不半路回来的。 奔到洞口,张望了一会儿,风烟指着山下几个人影,向杨昭笑道:“真的是他们。还有赵舒和佟大川,大伙儿都出来了。” 杨昭从怀里摸出一支响箭,点燃捻绳,射上半空。这响箭本是军中用来联络的信号,佟大川、赵舒他们自然熟悉这声音,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他们在那里!找到了,督军和风烟找到了。” 几个人的功夫都不弱,又心急如火,几个起落间就已经奔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风烟怎样了?” 宁如海抢在最前面,这一天一夜,他也是急得头顶生烟,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风烟——你没事吧?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你还说?”赵舒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在后面埋怨,“若不是为了追你,她怎么会出营?” “我没事,幸好杨昭赶到及时。”风烟迎了过去,“惊动了这么多人出来,都是我不好。” 宁如海看见风烟身后的杨昭,呆了一呆,是他救了风烟?“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是万幸。”杨昭看了他一眼,“风烟也一直在担心你。咱们之间就算有些误会,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命来赌气吧?” “我……”宁如海去闯剑门关,原来也是气急了一时冲动,冷静下来,自然知道轻重;再加上又连累了风烟差点出事,还惊动了杨昭和军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心里也早就后悔了。 “是啊,宁师哥,我昨天也实在不应该顶撞你。”风烟道,“咱们自己人在这里你争我斗,不是叫瓦剌那边笑话么?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就太冤枉了。” “杨督军,你还是快点回营吧。”赵舒在旁边急不可待了,“萧帅还在等着呢。” 风烟失声道:“什么,还惊动了萧帅?” “是啊!”赵舒道,“就快要开战了,咱们还不赶紧回去准备,只怕来不及了。” 佟大川却远远缩在后面,不敢吭声,脸上还犹自带着未消的红印。其实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都在担心,倘若找不到风烟奇qisuu.书,他可怎么向杨昭交代啊? “杨督军,听说剑门关那边已经开始集结人马了……”赵舒把杨昭拉到一旁,急着跟他汇报战事。 宁如海看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宁师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风烟轻轻走到他身边。“没有。”宁如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风烟,你为什么选上了杨昭?” “我从来没有选上他。”风烟微微一笑,“我只是不小心,爱上了他而已。” “不小心?”宁如海眉头一蹙。 “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心里了。” 中军大营的帅帐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萧铁笠负着手,在沙盘前缓缓踱步。韩沧守在帐门口,频频往外张望,一张黑脸也快急成了酱红色,手里的一杆铁枪,都几乎被他捏出汗来。 赵舒、叶知秋,还有那个佟大川,他们不是各自带了人出营去找杨昭和风烟了吗,天都快亮了,还没有一点消息,难道这些人都是白吃饭的! 前方的探马回来报,说瓦剌那边已经集结了大批人马,估计这两天之内就会大举来袭——等了好几个月,中间也交过手,瓦剌都吃了亏,他们这次进攻,想必是经过周密策划,孤注一掷了。 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前有铁壁崖和麓川,后面就是紫荆关,是御敌于关外,还是固城死守,都等萧帅定夺,可他却还在等待杨昭的消息。 自从粮草一事和铁壁崖之战以后,明眼人都知道,杨昭绝不是卖江山求爵位的人,但先前两边的敌意太深,彼此将领之间都有成见,虽然误会和谣言已经渐渐澄清,情形却依然有点尴尬。 赵舒和叶知秋是在铁壁崖和杨昭并肩作战过的,几乎算得上捡回一条命来,他们两个自然是对杨昭心服口服,俯首帖耳;宁如海却跟杨昭水火不容,甚至还为此和风烟大起冲突。到现在为止,萧帅一直没有对这件事下一个定论,在练兵布阵方面,也没有直接询问杨昭的意见,南北营还是各行其是;但到了今天,韩沧才发觉,萧帅在等杨昭的决定。 他跟萧帅打了多年的仗,知道萧帅的为人严厉耿直不苟言笑,却绝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统帅。这军中上下,论权位、论经验、论实力,除了杨昭,无人能出其右,从前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演变到现在并肩作战的微妙,萧帅和杨督军,在等着达成一个最后的共识。 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宁如海却偏偏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全营上下鸡飞狗跳不说,风烟也搭了进去。到现在,连杨昭在内,出营寻找的人还没一个回来的,也难怪萧帅心急上火! “韩沧,再派人出去打探。”萧铁笠终于开了口,眉头拧成一个结,“无论如何,请杨督军即刻回营议事。找寻风烟的事,交给其他人办。” “可是,听说……杨督军和风烟姑娘……”韩沧有点为难地开口,虽然时间紧迫,可这种情形下,让杨昭回来,也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萧铁笠深深叹了一口气,“武战亡,文谏死,做了将帅的人,穿上这身战袍铁甲,就由不得你了。杨昭是个明白人,他这都御指挥使,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其中牺牲了多少东西,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这一次,战局胜败攸关,他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帐外已经有人飞奔着来报:“回萧帅,杨督军、叶将军和赵将军他们回来了,还有宁如海和陆姑娘,也一并回营!” 消息掷地有声,萧铁笠猛地回过身,韩沧更是喜动颜色,这下可好了,有惊无险啊! “快请过来。”萧铁笠连声吩咐,“快去。” “不用请了。”帐外是杨昭的声音,清晰淡定,“出营仓促,来不及派人过来知会一声,萧帅莫见怪。” 帐帘一掀,杨昭已经站在眼前,暴风雪中彻夜的奔波,他脸上有疲惫之色,可是神采依旧,英挺依旧。 萧铁笠凝视着他,两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有片刻静默对视。慢慢地,萧铁笠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越来越柔和,眼底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你回来了。” 杨昭唇边也缓缓掠过一丝微笑,这淡淡笑意,在他的脸上,仿佛有种震动人心的力量。 过往的种种,两个人都一字未提,可是那种了解的气息,却在静静蔓延。 “风烟也回来了?”萧铁笠又问。 “她没有大碍,只是需要休息。”杨昭走到沙盘旁边,“听赵舒说,瓦剌阿鲁台和兀良哈的人马已经集结,知道不能再耽搁,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他们的意图,是正面进攻,直袭紫荆关,所以才会这么大动干戈。这一次,只怕是决胜的一战。”萧铁笠也看着沙盘,“你的意思是……” 杨昭点了点头,“我跟你一样。朝局动荡,咱们也拖不起了,这一仗早晚都是在所难免。” “我想正面迎敌。”萧铁笠沉吟了一下,“麓川是平漠地势,骑兵是主力,就用精锐营骑兵和你的虎骑营打头阵吧,你看如何?” 第十回黄粱长月夜2 杨昭注视着沙盘上被密布在麓川各个要塞的铁制小旗,拔起其中一支,插到紫荆关的位置。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虎骑营原来是打先锋出身,临战之际杀伤力极强,可以冲破瓦剌的防线长驱直入;但是这种打法,很耗体力,后面必须有强大的后援随着跟上,才能直击敌军的核心。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他们布防最严密的应该是右翼,所以精锐营、虎骑营就要合二为一,从左翼迎敌。 “而紫荆关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视,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们不得不做万全的准备。 第26章 我想把叶知秋那一营人马留下,驻守紫荆关,万一兵败,还有他守护紫荆关的安全,以免临时撤回守城,乱了阵脚。” 萧铁笠静了半晌,把他这番话在心里掂量了几遍,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但叶知秋撤回了紫荆关,少了他们这两万人,中军的力量就难免会削弱些。”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但中军吃力,总比紫荆关空城好些。如果是短兵相接,以韩、赵两营和铁枪营的实力,赢面仍然很大;如果战局有变,瓦剌另有布置,就算多了叶知秋一营的两万人,只怕也扳不回局面,只有增加伤亡。”杨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打仗的事,总有顾此失彼的关口,我的经验就只有一句话。” “是什么?”萧铁笠抬起头。 “两害相权取其轻。”杨昭只说了七个字,却听得萧铁笠身子一震。 战事变化多端,但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这中间总有些铁一般的定律,是靠血与火锤炼出来的。道理并不复杂,甚至可以是很简单,重要是怎么用。 萧铁笠再次正视杨昭的脸,心里百味杂陈。杨昭年纪尚轻,却在数年内三次平叛,军功赫赫,从一个参将扶摇直上,坐到都御指挥使的位子。而他萧铁笠,打了一辈子仗,资历年龄都远在杨昭之上,却差他一头,平心而论,出征西北之前,他到底是心不甘,意不平。 但到如今,他才顿悟,打仗,也和任何事情一样,是有天分的。杨昭就有这个天分。一个带兵的统帅,他最重要的地方,并不是过去打过多少胜仗,而是他临战的状态。一场凶猛的恶战就在眼前,可是杨昭对战局的把握稳定而清晰,取舍之间,绝不犹疑,只凭这一点,就让他折服。 只是,正如杨昭所说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巨变,谁又敢肯定,这决胜一战的结局呢? 午饭摆在桌上,已经渐渐变冷,还是连筷子也没有动过一下。 风烟坐在床头,正在跟一团针线奋斗。 她就是不服气,连四弦弓都使得,小小一根针就会使不得?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巴掌大小的一块布,几乎穿上了几千几万针,可还看不出来,绣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烟——”声随人到,来的是杨昭。 刚从萧铁笠的帅营出来,他没回虎骑营去,就直奔风烟这边,早晨有宁如海和赵舒他们送她回来,他知道不会有问题,可还是忍不住要转过来看看。 自从进了大营,风烟就三天两头状况百出,他的不放心,也是难免的。 “你怎么来了!”风烟蓦然抬头,登时手忙脚乱,把手头那团彩线卷成一团,塞进盒子里,却偏偏忙中出错,带翻了盒子,布头针线,滚了一地。 天!风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 杨昭也是一怔,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倒像是在自己屋里做贼似的,被当场逮个正着。最可笑的是她还有个针线盒!袁小晚不是说,她连缝被子都不会么? “你……”风烟尴尬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昭俯下身,捡起滚到他靴子旁边的一方绣布,拿在手上,横着看了看,又竖过来看了看,“这是什么?” 风烟的脸更红了,勉强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做的,反正也闲着。这个——怎么样?” 杨昭更是惊奇,她做的?她还有闲心做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可是,饶是他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这上面绣的到底是什么……又或者,不是绣的,是织的? 风烟走到他身边,“不太好看吧?” 杨昭再端详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像条板凳,一头还放了个茶壶在上边……” 什么?!他说什么?风烟脸上的表情登时凝固,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一条板凳上放了个茶壶? 杨昭回头瞧见风烟的脸色,立刻知道不对,多半是他说错了,赶紧改口:“其实,更像一只鸟,是吧?”风烟难得拿起针线,虽然做的实在不敢恭维,但还是应该鼓励一下的。别的姑娘家,平常不都绣些花呀鸟的,说这是朵花,他是打死也不信,那多半就是只什么鸟了。 风烟的神情却更加沮丧了。呆了半天,才撇给他一句话,“好眼力呀,指挥使。你说这是什么鸟,还四条腿的?” 杨昭不禁语塞,也是,那明明就有四条竖杠,风烟叫那是“四条腿”?看上去,实在跟板凳腿差不多,也难怪他误会。“不猜成不成?”杨昭叹了口气,纵然是在研究地图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头大如斗。 “不行。”风烟沉下了脸,“这就是要送给你的东西,你都猜不出,那像什么话?” “别耍性子吧……”杨昭无可奈何地一笑,“就不能乖一点?说来听听,这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风烟别扭地坐回床边,“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虎骑营大旗上那只老虎嘛!” 虎骑营? 这回换杨昭目瞪口呆了。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虎骑营大旗上那只威风凛凛的吊睛白额虎,居然会变成这个模样。“以前总是听说,出征打仗的人,身上应该带点护身符之类的东西,难道你没听过?”风烟不理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自顾自说了下去,“反正我做了好几天,也就做成这个样子,你不要,算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抢杨昭手上的那只“虎”。 “谁说我不要?”杨昭身子一转,单手握住风烟的手腕,轻轻一带,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风烟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又嗔又恼,“刚才明明是你说不像。” “我说不像,可没说不要。”杨昭的下巴搁在她头顶,闻见她淡淡的发香,突然之间,觉得心满意足。 “你带着它,就要处处小心,虽然做得不好,总算也是一个平安符。”风烟环抱着他的腰,声音渐渐低下来,“人人都说,心诚则灵。我没动过针线,知道这个不像样,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盼着你好好地回来。” “你在害怕?”杨昭温和地道,“不会有事,这场仗,跟以前任何一场都没有分别。” “可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慌慌的。”风烟轻叹,“你刚才,也是从萧帅那里出来的吧,就快开战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杨昭顿了一下,“看剑门关那边的形势,最迟后天。可是风烟,咱们不能一起走。” “为什么?”风烟蓦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这是萧帅的决定,还是你的意思?” 杨昭看着她,眼里三分矛盾,七分疼惜。 他清楚风烟的性子,不让她上战场,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想把她留在身边,保护她的周全,但是不成啊,他是左翼先锋精锐营和虎骑营的统帅,他要去的是整个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冲垮瓦剌的防线,给后面的中军主力开拓最有利的战局。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可能顾及她的安危? 刚才他说,这一仗,和以往的任何一仗都没有分别。其实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让风烟安心,他清楚地知道,这一仗意味着什么——对双方的军队来说,这都是一场生死存亡的决战,可以战死,不能战败。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把她放在一个,相对而言更安全的地方。 “叶知秋率部退守紫荆关,你和他一起去。”杨昭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容反驳。 风烟一扬眉,“我不去。你在战场上拼命,我在后面躲着?” “这是军令,由不得你。”杨昭掉转头,不再看她,“紫荆关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可守可不守,我难道会傻到调叶知秋的两万人马,在这种时候撤出来,陪你去躲着?风烟,一旦前方战败,你们这边就是咱们最后一道防线了,你要记住。” 风烟听得出来,他这几句话里的沉重,一时之间,茫然无措。 要放他一个人去冲锋陷阵,她在紫荆关等待前方战场的消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这样的慌和乱! “你要帮我,帮萧帅,帮咱们关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朝廷里独撑危局的于大人,守住紫荆关。”杨昭又叮嘱了一遍。万一兵败,凭风烟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守住紫荆关,可至少还有叶知秋的两万人,他一定会尽力维护风烟和紫荆关的安全。 “你放心,我会的。”风烟深深看着杨昭的眼睛,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心里,“我会守住紫荆关。” 如果这就是杨昭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他已经决定要一个人面对危险,她为什么不能成全他?跟他去闯关,是一种勇气;为了他退守,就是另一种勇气。 她不要他在这个时候,还有后顾之忧。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次日夜,大雪。 难得关外有雪而没有风,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寂静。纷纷扬扬如鹅毛的大雪,轻轻飘落在地上。 风烟坐在烛火下,打开床头的木柜,拿出里面一件红色的衣衫。那红色鲜艳得仿佛会流动,就要滴下来一般。这件衣服,因为是鲜红色,她一次也没有穿过;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种冲动,要把它穿在身上。 这红衣,娇艳生辉,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灯下熠熠地诱惑着她。. 风烟拿起红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 第27章 真想穿上这件鲜艳欲滴的红衣,走到杨昭的面前,对他说:“从今夜开始,我陆风烟,愿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开战,她的等待是就要结束,还是刚刚开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穿它的机会。 可是,不能啊。 杨昭肩上的担子已经有千斤重,她又怎么忍心,再让他多一分牵挂! 轻轻叹了一口气,风烟把红衣折叠整齐,放回床头,转身拿起桌上的一坛酒,往帐外走去。今夜大营上下,万籁俱寂,看上去虽然安静,可是气氛已经紧张得快要绷断。 杨昭这个时候,也一定睡不着吧。 果然,虎骑营的督军大帐里,还是灯火通明。 守门的侍卫见是风烟,没敢阻拦,两边闪开一条路来。雪已经没踝,风烟每一步下去,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 站在杨昭帐外,透过帐帘的缝隙看过去,杨昭坐在炭火旁边,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惊夜斩。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缓缓地擦着刀锋,仿佛全神贯注,眉心微微蹙起。 风烟想起上次在帐外这样看着他的那一夜,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偷袭他。可是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明天永远也不要到来,她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轻风吹动了她的灯笼,碰到帐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声音虽然低微,还是惊动了杨昭,他一抬头,“外面是谁?”风烟掀帘而入,“是我。” 杨昭放下刀,站了起来,“过来坐,守着火盆近些。”他看着风烟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今天晚上的风烟,跟往常不同。她的爱和恨,悲和喜,都向来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可是在今夜的灯下,她踏雪而来,就连一丝烟火气也不沾,平静而美丽,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明净。 “我是来陪你喝一杯的。”风烟坐在他身边,把酒坛打开,一股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 杨昭在京中坐镇都御指挥使的时候,多少人争相巴结过他,美酒琼浆,喝过无数,却从来没闻过这么浓烈的酒香,还没入口,已经微醺。 “这是什么酒?”杨昭不禁脱口问道。 风烟轻轻笑了,“没喝过吧?这酒在外面是买不到的。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家里世代做酿酒生意,这是他自创的配方,因为酿制费时,向来是不卖的。这酒还有个名字,叫做‘金不换’。” “金、不、换?”杨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将进酒里,有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坛酒,比李白的千金裘还要金贵。” “再珍贵的酒,也是给人喝的。”风烟倒出两杯,“今天晚上,咱们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来,再喝另一半。” 杨昭举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种澄清剔透的金黄色,十分少见,入口滑爽浓冽,香气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这酒的辛辣里。 好一个金不换。 风烟举起杯,一饮而尽,“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因为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现在只望这一仗快些打完,你好好地回来,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我旁边,一起喝完这坛酒。” 她的脸色,匀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层淡而细腻的胭脂红,“我听了你的话,去守紫荆关;可是你也要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我记得。”杨昭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答应过,打完这一仗,就带她回京城。 ——如果,过了明天,你再也不能离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不回京城。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可是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起这样一句话。 杨昭拉过风烟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冷。“风烟……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风烟摇了摇头。 铁壁崖那么凶险的一战,她也经历过,何况是退守紫荆关?杨昭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的确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战争,而是命运。 第十一回夜思君不在1 “今天大雪。”风烟喃喃地自语。 “我知道。”杨昭一笑,“可是没有风,估计明天早晨就会停。” “我说的,不是外面这场雪,是节气。”风烟把炭火拨旺了一点,“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节气算,也是大雪。” “是吗?”杨昭怔了一下,从未听她提起过。伸手在身上下意识地摸了摸,似乎应该送点什么给她吧,在她生辰这一天。 可是他是在军中,身上几乎是别无长物,怀里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铁小箭,还是当日风烟在帐外偷袭他时射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放在身上。 “还记不记得这个?”杨昭随手把小箭拿出来,“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烟接过来,缓缓把玩着,“要是没有这一箭,也许我们之间的误会,到现在也没有澄清。”一边说着,一边在用它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个字。 杨昭低头看了看,她写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正是那个晚上,他练字时写下来的。风烟曾经说过,就凭这几个字,她相信他绝不会是王振的走狗。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话给你。”杨昭从风烟手中拿过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风烟凝息静气地瞧着,他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刚劲而凝重,是这么几个字:不离不弃。 心头一酸,有阵潮气悄悄地袭上眼眶。他是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也回一句给你。”风烟接过杨昭手里的小箭,在地上的“不离不弃”后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点,跟杨昭的有点不相称,可是一样的深,似乎是要把这几个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刻到最后一划,因为太过用力,箭“喀”的一声,突然折断。 箭断了,这是一句断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让她生来便在等着这句话,等着二十年后的这一天,跟杨昭立下一个断箭之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统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荆关外麓川之战。 叶知秋守在城门上,双眉紧锁。身边的兵将已经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岗位,严阵以待。 前方战场这个时候已经开战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探马回来,把战况报告一遍。 就跟萧帅和杨督军提前部署的一样,他们在关外五十里正面迎敌,左翼先锋虎骑营和精锐营已经突破了瓦剌的防线。 虽然隔了几十里,战况的惨烈还不能亲眼目睹,但是从探马报告的伤亡情况来看,这一战必定是惊心动魄。麓川,只怕已经变成了血肉纷飞的修罗场。 叶知秋转头看了看风烟。她远远地站在城头的另一边,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从上了紫荆关,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楼上风大,她就这样迎风而立,远远看着长空下隐约飘散的狼烟。 临行之前,杨昭曾经叮嘱过他,要他照应风烟。可这一路上,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担心吧? 叶知秋踌躇了一下,想要过去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想来想去,说什么呢?“咱们会得胜?”、“杨督军他们会平安地回来?”这些话,在这个时候,都苍白无力,他说不出口。也都怪杨督军,为什么不派韩沧、赵舒他们来守紫荆关,偏偏把他调了过来。在战场上拼命,也比在这里苦苦等待前方的消息好受些。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每半个时辰会有探马飞奔来报,这中间的等待,就变得无比漫长。 风烟闭上了眼睛,细细倾听。西风扑面而来,隐约带着远处战鼓轰鸣的余音,风里仿佛还有丝丝血腥的味道。 杨昭,你要回来。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像在油上煎,脑子里却一片纷乱。各种记忆和猜测都杂沓而来,忽而想起杨昭写字时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长发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头,一滴滴流下来的水滴;转眼却又仿佛看见他正在千军万马,刀枪剑戟的乱阵里浴血苦战,一蓬蓬的箭锋和血雨在他身边纷扬四射。 风很大,却吹不熄她心头的那把烈火。 想要冲下紫荆关,策马飞奔,赶到麓川去和他并肩作战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血脉里奔涌,再这样下去,她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 不行啊陆风烟,你答应过他,要留守紫荆关。 不知道为什么,在战前,她担心的,是这一战的胜败,怕的是战败之后,紫荆关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沦陷,数不清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在这一刻,在前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她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个念头在纷乱的思绪里分外清晰——只要杨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来。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样醒来,只要这样就好。 “报——”城下传来探马的高喊,是前方的战报来了! 风烟一震,这次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第28章 叶知秋已经几步冲了下去:“前边怎么样了?” “叶将军,出事了!”那探子兵带着哭腔,“萧帅和赵将军他们的中路大军,遇上瓦剌那边的一个奇异阵式,叫什么铜人阵,被困住了!” “什么?”叶知秋一阵窒息,睁大了眼睛,“什么铜人阵,我打了这些年的仗,从来就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探子兵颤声道,“就是大批戴着铜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从头到脚都包在铜套里,只露出眼睛,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整个中军防线都被他们冲乱了!他们身上的铜套十分坚固,咱们的刀枪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场——” “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铜人阵!”叶知秋几乎是大喝出来的,一拳击在旁边的城门上,木屑纷飞。“那中军被困,左翼他们怎么办?” “杨督军带着两个先锋营,已经破了瓦剌的防线,从左路直攻进去了。但后面的中军被铜人阵围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来还来得及么?”叶知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出战之前,杨督军就说过,左翼先锋破阵的威力虽大,但极耗体力,不可久战;后面的中路大军如果接应不上,左翼就变成了孤军深入,四面合围之势,非常危险。 “我……”那探子兵嗫嚅着,“我看是来不及了。” 叶知秋脑门一阵眩晕。 “不成,我得去帮他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腿就往城外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孤军奋战。” “叶将军,你站住!” 后面传来清脆而决绝的声音,把叶知秋从震惊和混乱里拉了回来。他闻声一震,回过头,却见风烟站在城头的台阶上。她的衣衫在风里飞舞,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紧紧盯在他脸上。 “陆姑娘……”叶知秋心口一阵紧缩,她都听见了,她知道现在的战况了?那么——“你哪里也不能去。”风烟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杨督军他们危险啊!”叶知秋跺了跺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最急着要赶去救援的,应该是风烟吧! “我都听见了。”风烟从台阶上走下来,“左翼已经陷入了瓦剌的包围里,中军被困,无法接应。可是,你又能做什么?” “我……”叶知秋一时语塞。是啊,他要去做什么? “左翼的两个先锋营,已经深入到瓦剌阵中,你现在就算去接应他,也早就来不及了。况且连萧帅都突破不了的铜人阵,你的人马就冲得过去么?”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也明白,就算赶过去,也未必帮得了他们,可总不能站在这里眼看着他们打败仗吧!” “叶将军!”风烟厉声道,“你是紫荆关的守将啊。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守紫荆关,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叶知秋呆住了。风烟这句话,字字敲在他心上,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风烟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杨昭不用韩沧,不用赵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来镇守紫荆关?” “我……” 叶知秋再次汗颜,听见风烟的声音慢慢道:“因为你叶将军不慌不躁,在危急时也沉得住气。他需要的,是一个与紫荆关共存亡的守将,所以才把这两万人马留在这里,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现在,要弃紫荆关于不顾,带着他们去送死吗?” 叶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风烟说得对,这个时候,情势再危急,他也不能乱。 “我相信杨昭,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带着先锋营突破瓦剌的包围。”风烟轻声道,“他一定能。” 叶知秋抬头看着风烟,她神情镇静,可满眼都是泪水,偏偏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陆姑娘,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旁边一个校尉于心不忍,小声劝道。 风烟一惊,“我……我哭了么?”慌忙用手摸了摸脸,“没有啊……” 她不能掉眼泪,这是在战场上,怎么可以这么软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泪水的滋味,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流泪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就快要把她淹没! “陆姑娘——”那校尉看风烟突然掉转头,急步走远,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叶知秋深深叹了一口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风烟忍得太辛苦了,这个时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为没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可以改变眼前这个严酷的事实! “叶将军,叶将军!” 片刻之后,叶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嚷,不禁心头火起,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敢大呼小叫的扰乱军心! “什么事?”回头见是守城门的参将彭德清,正一脸匆忙地赶了过来。 “叶将军,刚才陆姑娘一个人骑马出城了!” 什么——出城了?!叶知秋叫声糟糕,“你们怎么不拦着她?” 彭德清苦着脸,“拦了,可拦不住啊,陆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杨督军的人,总不能跟她动手吧?” 叶知秋恨恨地一跺脚,“都是饭桶!” 眼下这局面,追也来不及了,更何况紫荆关的防守事关重大,他半步也不能离开。 “叶将军,这陆姑娘是去了哪里啊?”彭德清试探地问,“要不然,再派几个弟兄去追她回来……” “她不会回来的。”叶知秋长叹一声,“她是去找杨督军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这一次,风烟绝不是冲动,她临走之前说的那番话就是证明。叶知秋心里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杨昭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 叶知秋猜得没有错,风烟的确是去了麓川。 猎猎西风吹散了马蹄下扬起的滚滚黄尘,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一骑风驰电掣的身影。 ——杨昭,杨昭,你要等我。 风烟的眼泪,终于失去了控制,在脸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地回来,一起喝完那坛金不换。他可知道,这半坛酒被她仔仔细细地包了无数层,像件无价之宝一般藏在柜子里,|奇-_-书^_^网|唯恐封得不够严,保存得不够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来,一起坐在炭火边对饮这杯酒,却听到了他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他,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敢用弓箭。开弓的时候,会想起他在身后,把着她的手,拉开弓弦的一刹那;射箭的时候,会想起他用箭尖在地上深深刻下的那行字,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她把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是这个愿望,只怕从此再也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疾驰里,路边的荆棘枯枝钩住了她扬起的披风,嗤的一声,登时撕裂。风烟来不及反应,身子被扯得向后一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马受了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风烟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马鬃,那匹马吃痛,又猛地往前蹿出! 风烟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几根。伸手在马颈上揉了揉,这么急,没命地打马赶路,只怕这匹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住了马颈,一滴泪,跌落在柔软的马鬃里——马儿,你快些跑,迟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披风已经被荆棘撕裂,风烟伸手解开,让它飘落在身后的风沙里。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麓川战场上,战况比叶知秋想像的还要惨烈。 战马的铁蹄,仿佛要把这片积雪未曾融尽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厮杀声、战鼓声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刺鼻的血腥在空中弥漫。泥泞的雪地上,鲜红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从温热变成了冰霜。 第十一回夜思君不在2 虎骑营的每一个战士,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伤痕累累,血汗交流。坚不可摧的瓦剌防线,那是刀锋箭簇的丛林,都已经被他们冲溃,可是激战了大半天,(奇*书*网^.^整*理*提*供)人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手上的刀,也崩开了无数的缺口。 他们为后面的中军主力劈开了一条血路,却想不到中军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剌的敌兵潮水般层层涌来,杀完一批,后面又冲上一批,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望不到边。 纵然是铁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打法。 倒下的越来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撑,极度的疲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汗水流进了眼睛,都顾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枪,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 佟大川也受了伤,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狰狞。他一边挥刀杀敌,一边向不远处的杨昭靠拢。杨昭身上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深紫色——他的惊夜斩下,已经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数不清了;每一次挥刀,哪怕只溅上了一滴血,就足以把他这身战袍染红! “指挥使……”佟大川终于靠近了杨昭,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你怎么样,伤着没有?!” 杨昭劈开身边一柄毒蛇般窜来的铁枪,刀锋顺势上挑,随着一声惨呼,惊夜斩带起了一溜血光。“过来!”他一把拽过佟大川,几乎与此同时,呼啸的箭矢擦着佟大川的脸颊一掠而过!如果没有杨昭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头颅,已经被一箭射穿。 第29章 “不要说话,小心应敌!”杨昭只说了八个字,身边已经倒下了三四个瓦剌的狙击手。 “指挥使,这么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挥舞着大刀,拼尽全力地叫道:“弟兄们撑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围!”杨昭简短的声音里,夹杂着兵刃交击的巨响,“你闯出去,找萧帅!” “还是我送你闯出去吧!”佟大川扯着嗓子大叫,生怕杨昭在混乱里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怎么能撇下杨昭,自己往外突围呢? 汗水顺着杨昭的额角往下滴,他也知道这么打下去不成,虎骑营和精锐营已经被冲散,要集结突围已是不可能;而铜人阵阻住了中军主力的来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对付左翼这两营人马,他们已经拼到了失血脱力的地步,实在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可他们万万不能输,今日麓川战场上若不能取胜,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会一样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更何况,一旦战败,瓦剌的大军就直指紫荆关,风烟还在关上啊! 眼见着伤亡越来越惨重,杨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破了铜人阵,让萧帅和赵舒统帅的中军能够火速赶到,冲入战圈。 佟大川还在喊着什么,是在叫他突围,可是杨昭怎么能走?他是左翼的统帅,他一走,陷在苦战里的这两个先锋营怎么办? 一阵混战里,佟大川又靠近了杨昭,“指挥使,还是你先走!” “去见萧帅,告诉他——烧战车,破关节!”杨昭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字,没有时间跟佟大川详细地解释了,但对于久经沙场的萧铁笠来说,只要这六个字就已经足够。 铜人阵虽然坚固,但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笨重,他们的速度靠的是战车;只要烧了战车,铜人阵的威力立刻就会大减。而且铜人还有个破绽,就在它的关节上——无论铸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颈、肩、肘、膝各处关节留下缝隙,否则就不可能灵活地转动。萧铁笠是临阵经验丰富的大将,只要能把这六个字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必定是一点就破的。 “什么?”佟大川没听清,或者是没听懂,“烧战车?破关节?这什么意思——” “还不快走!”杨昭就差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挥使,我听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来,“还是一起走吧!” “闭嘴!”杨昭一刀荡开疾刺过来的长矛,“你若见不着萧帅,这场仗就是败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个激灵,他看见杨昭的眼神,仿佛已经被血光映红了,煞气毕现!如果他胆敢再迟疑下去,只怕杨昭那把惊夜斩,就要劈到他的头上了。 “跟我走!”杨昭一声令下,开始往外突围。刀锋削出的锐响,直刺耳膜,瓦剌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犹豫,飞身跟上。 这真是一条血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着惨呼和尸体,佟大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痛,只看见纷飞的血雨里,交错着无数的长枪和刀锋。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闯出来的,刚摆脱刀斧手的纠缠,就听见“啸”的一片急响,如蝗的箭雨,已经黑压压地迎面袭来! 就在他一惊之际,一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锋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帘幕,漫天都是四散飞激的箭雨。是杨昭,他已经弃马扑了过来,可惜还是迟了一刹,一枝箭擦着他的刀锋掠过,直透佟大川胸前——“当!”杨昭的惊夜斩脱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还是影,就在箭锋刚刚触及佟大川胸前的时候,刀箭相击,一齐凌空飞起! “快走!”杨昭只说了两个字,后面潮水般的刀枪,又一次汹涌而来。他的惊夜斩已经脱手,闪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丛淹没——就在此时,一条黑色的长鞭,疾扫而至! 丈余的长鞭,力道之疾,竟将一排刀斧手扫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惊夜斩,带回到杨昭的面前。 杨昭本能地接刀,蓦然回首,却见长鞭的尽头,是一道翩然若惊鸿的身影,正向这刀箭的丛林中掠了进来——残阳如血,红衣流云,一种夺目的美丽,震撼人心! 这一刹那,就连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惊呆。 杨昭的心却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闷,仿佛连呼吸也为之停顿——是风烟?! 是他深深爱着,刻刻惦念的那个女子,正义无反顾地扑进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丛里! 风烟轻轻落地,望向杨昭,一片肃杀清冷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血染战袍的男人。 两个人的喉头都已梗住,说不出半个字来,可短短的一瞥间,无尽牵挂,无尽温柔,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么来了?杨昭眼里隐隐有责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风烟眼里是泪光,她来,是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们断箭的盟约。 风烟这一鞭,解了他的围,而杨昭却宁可希望,她不曾来过。 四周的瓦剌兵马怔了一刹,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一拥而上。 从风烟到杨昭,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可是,转眼间就被如潮的敌军冲散。大批的刀斧手向这边蜂拥而来,一层层围拢,这咫尺之遥,竟成了天涯般的遥远。 汗湿重衣,浴血苦战! 杨昭握刀的手已经崩裂,惊夜斩的流光在乱阵中忽隐忽现。“杨昭——”耳边突然听见风烟的声音,仿佛极近,就在他身边,在他肩头,在激荡的刀刃声中却是出奇的清晰,就像从前,她带着微笑的轻唤。 心里重重的一震,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杨昭抬头在乱军中搜寻风烟的身影,却正看见,她身后正有一柄瓦剌的长刀疾劈而下! “风烟!” 杨昭这一声呼喊,心胆俱裂。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飞身向风烟的方向扑了过去——一柄尖利的钢爪迎头击下,杨昭却不闪不避,钢爪自他的额头划向耳侧,一阵撕裂的痛楚传来,这一爪,就毁了他英秀的容颜! 可是,还是迟了,就在他被这柄钢爪一阻之际,风烟身后的刀光已经落下!鲜艳的红衣在风里飘起,晶莹的血珠,激上天空——这凄艳的一抹红,就是他看见她的最后一眼,映入眼底的颜色。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营帐外,风烟匆匆追出来,隔着雪,看着他,猝然印在他脸上的轻轻一吻。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带着一种慌张的羞涩。 两天后。 剑门关上,旌旗飘扬。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经飞也似的传遍了朝野。从关内到关外,捷报所到之处,一片欢腾。 但在这支打了胜仗的军队里,却一片沉静肃穆,不见有人欢庆这次期盼已久的胜利。代价太过惨重,两个先锋营折损了一大半,后面的中军主力也死伤无数;这是他们所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战,凶悍嗜血的瓦剌人,几乎拼到了全军覆没,也宁死不降。 收复剑门关,是踏着如山的尸首,成河的血流,拼出来的一条路。 这两天,大营里都在清点伤亡的名单,每座营帐门口,都挂着白色的灯笼。 在虎骑营的主帐里,萧铁笠、赵舒、韩沧正围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帐帘一掀,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飘了进来,是素衣的袁小晚,手里还捧着一只精致的香炉。 “袁姑娘。”几个人,连同萧铁笠在内,都一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怎么样了?” 袁小晚摇了摇头,“还没醒,可是脉象很不安稳。我刚去找了些宁神的香料,或许有用。” 韩沧攒着拳头击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说过,没伤着脏腑,应该不碍事的吗?”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战过久,伤了元气。”袁小晚道,“难道我会不尽力吗?能用的药我都用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我心里比谁都着急。” 萧铁笠长叹了一口气,“唉——只怪我去得太迟了。” “萧帅何必太自责,瓦剌的铜人阵那么霸道,你也还是破了阵。”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经打赢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都是值得的。” “破阵?”萧铁笠苦笑道,“若不是杨昭护着佟大川冒死突围,让他送来的那六个字,我怎么想得到这样的破阵之策。” “是啊,死伤的兄弟那么多,我连庆功酒也咽不下去。这场仗的头功本来应该归杨督军,可是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赵舒也一叹,“好在咱们赶到得还算及时,要是再迟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赵舒!”萧铁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乱说。现在杨昭不还好好的吗,他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是乱说?萧帅没听见刘进后来说么,当时杨督军整个人就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枪一齐往他身上招呼,他却躲都不躲,直往风烟那边冲。若不是刘进和几个手下拼死护着他,把他拽回来,此刻哪还有命在?” 说到这里,大家都一阵沉默。 当萧铁笠的大军破阵赶到的时候,风烟已经出了事,杨昭也受了重伤。当时只要再早上那么一步,一切都会不同。 “风烟……已经安葬了么?”萧铁笠问了一句。 “是我亲自去办的。”袁小晚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幸好杨督军没看到风烟的样子,否则,他怎么受得了。”赵舒低声道,“都已经那样了……” “当时情况那么混乱,谁也没想到——” 韩沧话没说完,萧铁笠已经打断了他,烦躁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第30章 能让风烟活过来么?等杨昭醒了,谁也不要跟他提起这件事。” “可是他一定会问起来啊!”赵舒挠了挠头,皱眉道:“那咱们怎么回答?” “自然是拣好听的说!”萧铁笠回过身,“难道你要去跟他说,战后找到了风烟,她如何的惨不忍睹,连尸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杨昭的命么?” “是啊,萧帅说的没错。”袁小晚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禁不起这样的刺激。这件事,我会跟他交代,我会告诉他,风烟走得很平静。” “宁如海怎么样了?”萧铁笠摇了摇头,当天宁如海是跟中军在一起,他知道风烟的噩耗之后,简直就快要疯了,摁都摁不住。 “别提了。这两天他还一直闹着要把风烟的遗柩起出来,带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这样长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么都没了,真是胡闹。我没理会他,也许人在伤心的时候,总会有点神志不清。” “唉!”赵舒叹了一口气,“只迟了那么一点点,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又是一阵沉寂,相对无言。 生与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杨昭和风烟,本不该在战场上相遇和相识,他们的结局,或许早就已经注定了。 七天过去了。年关将近,战事已经结束,战场也都清理完毕,大军开始拔营返京了。 在虎骑营的驻地,杨昭的军帐里,气氛却少见的僵硬。 “指挥使,不要再固执了。”说话的是袁小晚,一脸无奈,“大军都要启程回去了,你一个人怎么能留下呢?” 杨昭坐在灯下,靠着椅背,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袁小晚正在给他换药,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微汗。 难道他是铁打的么,这样的一身伤,他不觉得痛?她从来没见过杨昭这个样子,好像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自从他醒来,已经三天了,几乎没有出过帐门一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连萧帅要来,他都不见。这三天,他一直没合过眼,不动,也不说话,一直在这样沉思,好像和这个世界已经脱了节。 灯光照在杨昭的脸上,是一种失血过多之后的苍白,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地令她心动,令她渴望,但此刻,从额头到耳边,却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袁小晚轻轻地敷上药膏,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脸上的伤口愈合如初。只要时间慢慢过去,不管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伤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风烟已经不在了,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和这场战争,一起忘记。 “好些了没有?”换完了药,袁小晚柔声问。 杨昭没说话,神色还是那么僵硬。 第十二回系我一生心1 袁小晚轻轻一叹,“你总是不说话,难道不闷么?我想起一首曲子,念给你听听吧。说的是一个丈夫出了远门的女子,到了冬天,想给丈夫寄件棉衣,可又怕他有了衣服,就不知道回来。”她别转了脸,曼声吟道,“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她的声音柔和怅婉,念完了,回头向杨昭笑了笑,“指挥使,你说,这件衣服,她到底是寄还是不寄?” 回答她的还是沉默,空气里仿佛只有她叹息的余音。 “你在想什么?”袁小晚又问了一遍。他就在她的身边,可是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的遥远。 “大雪。”出乎意料的,杨昭居然回答了两个字。 这还是三天来,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吧?袁小晚手上的药“砰”地落到了地上。他的声音不好听,十分沙哑,而且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她已经喜出望外了。 他说大雪?那是什么意思?外面并没有下雪啊! 杨昭的眼睛望着帐外,可帐外的夜空里,什么也没有。他眼里布满了红丝,却又渐渐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辛酸和怅惘。他想起在袁小晚的营帐外,风烟匆匆追出来,隔着雪,看着他,猝然印在他脸上的轻轻一吻。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带着一种慌张的羞涩。 那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他和她之间,仿佛一直飘着雪。 第一次下雪,是在铁壁崖,记得风烟像个孩子一样惊叹着说:“这关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别大?”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吧,从此以后,她就要永远留在关外的雪地里了。 还记得,他在暴风雪里追上她,抱着她,就好像抱着一块冰,寒意彻骨。现在呢,现在风烟还冷不冷?她长发上的冰霜,再也不能融化在他的怀里。 要离开那座山洞的时候,风烟从身后抱住了他,轻轻说:走出这个洞口,回了大营,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样,慢慢化了。她的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舍不得。都是他的错,不该要她等,他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把她带走,远远离开关外这片充满了血腥的土地。 还有开战之前,她带着酒来看他那一夜,笑着说,“我出生那一天,按节气算,也是大雪。”他送给她的,就只有四个字,刻在地上,也刻在他心里。剩下的半坛金不换,她还留着吧,还在等他一起围炉暖酒吗……风烟,风烟,风烟。 杨昭蓦然闭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刻,只要风烟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可是啊,可是,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有显赫的权位,有别人所不能的一切,在生死的面前,还是一样的渺小。 风烟,你可知道,我已经为你不知所措。 ——如果,过了明天,你再也不能离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不回京城。 那天晚上,在他们沉默的对视里,他曾经不知为何想起这样的一句话。是预感吗,还是在风烟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心意? “指挥使……”袁小晚担心地叫了他一声,“你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启程回去呢!我已经叫人预备了马车,你身上有伤,不能骑马。” “杨督军,杨督军!”帐外突然传来赵舒的叫声,“好消息呀!” 袁小晚急忙迎了过去,掀开帐帘,“这么晚了,什么事?指挥使就要休息了。” “是京里来的急报。”赵舒喜滋滋地道,“于大人给萧帅写了信,说王振的势力已经大失人心,扳倒他已是指日可待。还有,他还特地请旨封赏萧帅和杨督军奇qisuu.书,过几天圣旨就会下来,杨督军留任都御指挥使,重掌禁军,还加封了宁西侯!”“宁西侯?!”袁小晚也不禁一阵惊喜,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不过,也是他该得的,若不是杨昭从中调度周旋,运筹帷幄,这一仗怎么打得赢? “指挥使,你听到了吗,皇上封了你宁西侯!”袁小晚跑到杨昭面前,“咱们明天就赶紧动身回京城吧,不知道京里有多少人在等着替你接风洗尘,摆庆功酒呢!” 杨昭却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淡淡地道:“不用了。” 袁小晚呆住了,他什么意思?皇上的封赏,这样无上的荣耀,他都看不进眼里?难道他真的不想回京城了么?那他的权位,他的前程,他这么多年流血流汗打下来的这一切,就灰飞烟灭了,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为什么?”赵舒先沉不住气了,是他听错了吧? “我想留下来守剑门关。”杨昭终于抬起头,“你们跟萧帅一起回去复命吧。” “可是——”赵舒张大了嘴巴,“这么荒凉的地方,又这么冷,大伙儿都巴不得早一天回去呢。守关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来安排,还用得着杨督军,以都御指挥使和宁西侯的身份,亲自来戍守边关吗?” 杨昭是不是糊涂了!朝廷流放犯人,往往判个发配充军,叫他去戍边,而杨昭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 “剑门关是多少兄弟的命换回来的,你算过没有?”杨昭的声音仍然是沙哑的,“我不守着它,怎么放心。” 袁小晚突然插口道:“只怕,指挥使真正想的,是守着陆风烟吧。”她的语气是冷的,仿佛带着点指责。 杨昭眉头微皱,“是又如何?” “可是陆风烟已经死了!”袁小晚忍不住冲口而出,“剑门关下只有她的坟墓而已!” “袁姑娘!”赵舒阻拦不及,暗暗跺脚,这个袁小晚,怎么可以这样口无遮拦? 杨昭却没有动气,“是,你说得不错。所以我才要留下。”既然带不走风烟,那么他只有留下来。 袁小晚呆住了,这也算理由?风烟死了,他不远远地离开这片伤心之地,还要留下来给这段感情陪葬?!一阵寒意,慢慢地浸上她心头,原来杨昭,注定不会属于她。 风烟活着,他是她的;风烟死了,也是一样。 可是这千里风霜的边关啊,除了黄沙,除了风雪,还有什么?她不相信,杨昭怎么能把这里,当成是天底下最温柔缱绻的地方! 也许过些天,半年,一年,时间久了,往事慢慢地淡去,他心上的伤口渐渐平复,就会回心转意。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记得,京城是如何的繁华热闹,江南是如何的秀丽宜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难道比不上关外苦寒里的一座孤坟?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 时光荏苒,关内的春风去了又回,已经三年,关外的大漠却依然沉寂。 三年了。 第31章 昔日曾经被鲜血染红的麓川大地,已经再也找不到战火的痕迹。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成群的商队从这里经过,驼铃悠闲地摇曳,没有人会记得,当年这里曾经有着怎样的惨烈。 剑门关已经修葺一新,防卫加固了好几倍,真正成了雄关似铁。 “吱呀”一声,城门终于打开,在门外等了半天的商贩和百姓纷纷挑起担子,背上包裹地排队进关。今天是宁远市集的日子,每月初一、十五,关内关外的商贩们就开始忙着往这里赶,带的各色货物更是琳琅满目,什么牛啊马啊,鸡啊羊啊,毛皮、丝绸、茶叶、瓷器、粮食、酥油、米酒、粗盐、香料……一齐涌进了宁远市集。 “排好队,排好队!不要挤!”守关的一个参将正在指挥人群出入,大声吆喝着,“不准贩卖官盐官铜,不准在市集上酗酒斗殴,听见没?” 都是些例常的官腔,自然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人潮拥挤依旧。 “让一让——让一让!”几匹马“踏踏”的蹄声远远传来,有人在马上招呼着守门的参将,“老彭!让条路出来,指挥使要出关——” “哎!”老彭响亮地答应着,匆忙疏散人群,“大伙儿都退两步,给指挥使让条路过去。” 哗啦——人群霎时间向两边散开,整整齐齐地闪出了一条通道。许多个脑袋伸长了颈子张望着,窃窃私语——“来的是杨指挥使呀?” “不然还能有谁?” “快看看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也没你的份儿……” “啐!” 在西北,从祈州、紫荆关,到麓川、宁远、剑门关,千里之内,不知道杨昭的,简直挑不出几个来。 他的身份,他的战功,他和一个叫陆风烟的女子那段故事,从军中传到民间,几乎成了传奇。一半是敬佩,敬佩他保边关、平战乱的功绩;一半是好奇,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侯爷,他到底为什么留在这片大漠上? 随着马蹄声近,人群中的私语更加嘈杂了,听上去嗡嗡的一片。 “天呀,我看见了,哪一个是?有三匹马呢。” “是左边的吧?好像又高又壮的,可惜看不清脸……” “是中间的,他是指挥使,当然在中间!” “中间?不行了,我脚尖都酸了……” 另一个声音是女子的,“来了来了,是当中的那一个吗?不会吧,真的好——英俊——啊。” “陶醉啦?” 有人取笑她,“回家照照镜子吧,就凭你?” “别闹,嘘。” “哎呀,他左边额上好像有道疤痕……”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有的有的。不过,这道疤痕一点都不难看,还有点沧桑呢。” “花痴……” 在嗡嗡的私语声里,三匹马已经到了关前。 老彭一脸笑容地迎过去行了个礼,“指挥使,出关啊?”杨昭在马上点了点头,“天气不错,出来走走。” “是啊是啊,天气不错。”老彭鸡啄米般地附和着,“今年天暖,按节气算,都大雪了呢,看这冰还没封上。” ——大雪了? 杨昭一怔。是吗,又一年的大雪之日。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风烟……一个许久不再有人提起的名字,轻轻浮上心头,带来一阵温柔的刺痛。 她墓前总有一杯酒,他天天都去换,无论再忙,都不曾忘记过,要陪她坐一坐。 时间久了,竟成了习惯,就连对她的想念,也成了习惯。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沉在心底,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浮上来。春天花开了,想起她的笑,冬天下雪了,想起她的话;点点滴滴,清晰如昨日。 “指挥使,咱们走吧。”身边的刘进小声道,“洛大人也快要到了,正好去迎他一段路。” “哦。”杨昭回过神来,想起今天是洛千里来关上探访的日子。洛千里旧时是他身边的得力干将,曾经在川陕总督吴信锋那里待了几年,探察吴信锋贪污的罪证。现如今,他已经取而代之,当上了川陕总督,也是个封疆大吏了。 “驾!”马蹄飞扬,就要出关而去。 杨昭的目光,在人群中不经意地一扫,却突然心里一动,好像有样东西,十分眼熟,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是什么? 马已经奔出了好几十丈,杨昭突然猛地勒住了马。记忆里一面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当中金丝绣着猛虎的旗帜,跃然而出! 那是三年前,他带着虎骑营出关打仗之时,虎骑营的战旗。 麓川之战结束以后,因为虎骑营损伤过半,元气大伤,他让佟大川把剩下的人马都带回了京城,禁军事务,也一并交给了佟大川代管。这三年来,他从来没有再见过这面战旗,为什么,刚才那一晃眼,依稀看见了这熟悉的图案? 刘进没提防杨昭突然停下来,已经驰出了前面老远,才又急忙勒住马,掉头回来:“指挥使,怎么啦?” 杨昭道:“我好像看花了眼,刚才——不成,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洛大人怎么办?”刘进怔了一下。 “你和石英去接他就是了,回头我在关上等他。”杨昭掉转了马头,向来路上奔了回去。 那群人还在排着队准备过关,杨昭放慢了马,在人头簇拥里寻找刚才看见的东西。 在这里! 他的眼睛蓦然定住,在各色各样的挑担和背篓里,有一块绣着虎的丝巾,正搭在一方笼屉的上面。那虎的绣像,无论是底色、镶边、丝线,还是模样神态,都和当年虎骑营战旗上的那一幅,一模一样。 这不会是巧合吧?难道还有虎骑营的人流落在民间? 杨昭下了马,从人群后面挤了进去,一把抓住那笼屉的主人,“请留步。” “谁呀?”那人不耐烦地回头,却立刻呆了一下,“是,是——”他该不会眼花了吧,刚才看见的那个杨指挥使,就站在他的身后。 “有件事,想请教一下。不知道你这条丝巾,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杨昭打断了他的好奇。 “买的呗。”那人顺口道,“上个月小儿子过周岁,属虎的,我就买了条丝巾给他,怎么?” 杨昭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买的?”这怎么可能。 第十二回系我一生心2 “是啊!就在宁远集市上。有个小酒馆,也代客做点小买卖,什么枕头套、丝巾、茶壶之类的,都有。” 杨昭蹙起了眉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怎么——怎么觉得心开始跳得快了。 “那个酒馆叫什么名字?” “挺有意思的,叫什么——”那人侧头想了想,“哦,对了,金不换。” 金、不、换?! 杨昭身子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说这名字有多奇怪,好好的酒,卖四文钱一斤,怎么就金不换了?”那人还在当笑话说着,“看人家对面那间,名字多响亮,叫‘十里香’……” 他的话音未落,杨昭已经不见了。 “哎,人呢?”他揉了揉眼睛,“哪去了?” 金不换,金不换! 杨昭策马飞驰,疾风扑面而来,他却浑身都像是着了火,握缰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三年了,他没有再听过这三个字。 风烟,是你吗?抑或是你的魂魄,不肯离去,还在这片大漠上流连?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句烙在他心里的话,此刻又出现在眼前。当时是怎样刻下了这两行字,风烟唇边的微笑,还历历在目,他没有一天忘记过。 宁远市集在这一带也算有名,可他从来没来过。到了这里,只见纵横交错的一大片店铺和摊贩,打量了半天,也没见有“金不换”这三个字的招牌。 “老伯,请问,这里有一家叫做‘金不换’的酒馆么?”杨昭拦住了一个过路的老人,开始打听。 “金不换?没有……没听说过,我不喝酒的。” 杨昭的心里沉了沉,是不是他刚才听错了,那人说的酒馆名字,不是金不换,而是别的什么。 心里想着,却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请问有家酒馆叫金不换么?” “不知道!” 一滴汗沿着杨昭的额角滴下来,看见旁边有家酒馆,打着“杏花村”的招牌,立刻转身冲了进去。 “客官请坐!”店小二端着酒壶迎上来,“是喝酒还是沽酒?小店这里好酒多的是,关内……” “我想问一问,附近有没有一家酒馆,叫做金不换?”杨昭等不及他的啰嗦,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人!”店小二开始不悦了,“你进店里来,到底是买酒还是问路啊?不知道!” “啪!”一锭银子拍在桌上,银灿灿的,足有十两重。 那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这是什么?这么大一锭银子!他要买多少酒啊? -*奇*-杨昭尽量维持着镇静,“够不够?不够再加倍。只要你告诉我,那间酒馆在哪里。” -*书*-“那……其实那间酒馆也没什么,他们就卖一种酒,不像我们店里,多得是……” -*网*-“哗啦”一声,这一次,是整个钱袋的银子,全都倒在桌上,晃得他眼都花了。 店小二的腿一软,天呀,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啊,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正好砸在了他头上!“金不换吗?就在后面那条街,东边第三家就是!”这一次,他回答得极其干脆。杨昭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镇静。 第32章 后面那条街……东边第三家……在这里! 一个小小窄窄的门面,生意非常冷清,店里没什么人,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酒旗,上面写着“金不换”三个字。 杨昭推门而入,一眼看见,柜台里站着一个女子,长发垂在肩上,正低头擦着杯子。 这一瞬间,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为什么这样紧张?为什么他的腿好像钉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听见有人推门,那女子抬起头来,秀气的脸,明眸皓齿,带着笑意,“请进。” 杨昭盯着她,失望像浪涛般席卷而来。不是风烟,居然不是。 那女子浅笑盈盈,“是喝酒啊,还是歇脚?请坐。”她的语气诚恳,让人身不由己地走进这简陋的店堂里。杨昭在门口怔了片刻,终于抬脚进来,在靠门的桌边坐下来。 “要酒吗?我们这里有一种酒,叫做金不换。”那女子捧着酒壶过来。 杨昭心头一酸,纵然不是她,能听见这酒的名字,也是好的。这一趟飞马、问路、寻找,也算值得。 倒了酒,他知道不是。这酒也甘香清冽,但绝不是当年风烟倒给他的那一杯,那种醺人欲醉的酒香,那种澄透清澈的金黄色。 慢慢喝了一口,酒入喉,半是辛辣半是苦。 杨昭黯然苦笑,是他昏了头,怎么竟抱着那样荒谬的希望?风烟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他的心跳,他的急切,他不能自制的紧张,都是那么的可笑。 “味道怎么样?”那女子笑着问。 杨昭勉强点了点头,“不错。” “其实也就是普通而已。”那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不是一般的过路人吧,我觉得你不像。” “你这酒,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杨昭问。 “因为我听说,关内京城,有一种美酒,非常香醇,酒色如金,就叫金不换。所以我就借用一下……” “哦。”杨昭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说得不错,当年风烟也说过,这酒是京城里带来的。对他而言,那真正是一杯千金不换的酒啊。 “听说你这店里,还代卖一些绣品?” “是啊。还有茶壶、茶叶什么的,绣品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话,我这里的绣品就只有一种。不管是枕头套,还是被面、丝巾什么的isuu書网,都绣的是老虎。”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老虎?”杨昭喝了一口酒。 “这倒不是,我说了,是代卖的。我邻居王大娘家的姐姐,绣好了放在我这里卖。我卖得不贵,几乎不赚钱,就只是帮个忙——她的腿脚不方便,所以……” 杨昭笑了笑,“那么我也买一幅吧。” “行啊!”那女子高兴地站了起来,“我带你过去看看。店里刚好没货了,你若是早来一天,还有一幅的,可惜被买走了。” 说是邻居,其实中间还隔了好几户,只能算是街坊吧,一间矮小而破旧的屋子,门板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 她伸手敲了敲门,一边回头对杨昭道:“她这里有不少绣品的,好像这三年来,她都一直不停地在绣老虎——所以才会绣得特别像。” 三年来?这什么意思?杨昭不禁又一阵起疑。 “她呀,不是王大娘的亲生女儿,好像是从外地来的,不过很漂亮!唯一可惜的是,她的腿站不起来。”仿佛是知道杨昭在想什么,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对了,金不换这种酒,就是她告诉我的。” 这时,门里有人道:“谁呀?” “陆姐姐,是我,秀桃!” “门没栓,你自己进来吧。” 秀桃一推门,跳了进去,“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他指名要买你绣的老虎——喂,你傻站着干吗,快点进来呀!” 杨昭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风烟的声音!在他梦里,在他心里,萦绕了三年,就是这个声音。曾经闯进他的营帐里,骂他是走狗,曾经在营门外,为了他跟别人争辩,曾经在他的耳边,轻轻叫过他的名字。 一抬头,正迎面的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副对联,字迹娟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是梦吗?他是……在哪里?杨昭有点晕眩。除了风烟,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句话! 屋里的桌边,有一个背影,长长的黑发,白色的衣衫。 “风烟。”杨昭觉得自己说这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背对着他的女子,蓦然转过脸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四目相交,漫长的沉寂。 震惊,怀疑,巨大的喜悦,椎心的酸楚,刻骨思念,无尽深情,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誓言还在耳边,却已经过了三年。当初的心动和迷醉,牵挂和分离,那许多的误会,那风雪里的温柔,一幕一幕,恍若隔世,千般滋味都往心头绕! “杨……昭?”风烟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慢慢涌上眼眶。 他消瘦了些,也黑了些,额上多了一道浅而长的疤痕。这是当年麓川那场激战里留下的痕迹吧?可是,并没有减损他的英挺。这应该也是袁小晚的功劳,她向来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更何况,是对杨昭的脸。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能站起来,不能奔向他,不能飞扑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杨昭也在看着风烟,宛若中了魔。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在这个距离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三年?!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深一脚,浅一脚。这是怎么了,他竟然连路也走不稳。 “风烟,是你吗?”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又摸了摸她的脸。 “杨昭。”风烟的泪水扑簌而下,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已经回京城去了吗? 杨昭俯下身,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她似的,轻轻把她拥进了怀里。 在这漫长的思念里,他无数次地想起,她在他怀里,那种柔软和芬芳;也直到这一刻,重新抱紧她,他才敢相信,不是梦,不是幻觉,风烟真的就在他面前。 “你们——”秀桃在旁边已经看得傻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认识?”看这情形,远不止认识而已啊! 风烟这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慌忙抬起头,“他是杨昭。” 杨昭?!秀桃呆了呆,这名字好熟悉。 “你怎么会在这里?”最初的震撼过去,杨昭和风烟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他是我带来的。刚才他说要买你绣的老虎。”回答的却是秀桃,“陆姐姐,你……你原来……” “她是从京城出来送粮草,却在麓川战场上失去了踪迹。”杨昭缓缓地接着道,“很多人亲眼看见她倒下,又亲眼看着她下葬,我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着她的面。” “我本来的确是受了重伤,但是没有死。”风烟轻声道,“是袁小晚把我从战场上救出来,帮我拣回了这条命。可是我的腿经脉已断,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袁小晚?”杨昭蹙紧了眉头,“她告诉我,她亲手把你安葬在剑门关下。”如果风烟没有死,那么他看了三年的那座坟墓,又是谁的? “小晚也告诉我,说你被加封了宁西侯,已经奉旨回京了。”风烟看着他,“她还说,既然我的腿已经不能再复原,就不如留在这里好好地生活,她会替我照顾你。” 听她说到这里,杨昭已经明白了。 当年,袁小晚在战场上发现了风烟,就把她送到这里,救活过来;然后又拿着风烟的衣裳,拼凑出尸首不全的假象,瞒天过海,让所有的人都以为,风烟已经死在了麓川。 “我曾经托人去京城打听过你的消息,可是没有什么结果。而我,是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残废,又能做些什么?”风烟淡淡一笑,无限凄酸,“我不停地绣这些东西,就是希望有一天,被什么人买走,也许他正好去了京城,正好被你看见……” 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他,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回过京城。他就在她身边,就在这片关外大漠上,而这三年里,这么漫长的等待,他们竟然不知道对方的消息。 如果不是今天洛千里要来,如果不是他临时想要出关迎接,如果不是他无意中看见那幅绣着虎的丝巾,如果秀桃店里不是恰好没有存货……杨昭不敢想像,他们还要擦肩而过到什么时候! “小晚留了一封信给你。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见到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你看。”风烟取出了一封信,是封在蜡丸里的。上面只有几行字:“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救她是为了你,怕你伤心一世,藏她也是为了你,怕有一天会失去你。还是把这个寄与不寄的答案,交给苍天去裁断吧。——小晚” “我明白了。”风烟低叹一声,“她真是聪明。” “你不怪她?”杨昭把信纸搁在一旁。 “是我欠她的。”风烟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她,我们今天,怎么可能在这里重逢。” “可是她骗了你。”杨昭也微笑起来。 “我知道。”风烟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上,“但我们还是见了面。我只是担心,以后你都要被我这站不起来的腿拖累了。” “是袁小晚告诉你,你的腿经脉已断,不能复原了?”杨昭问。 “是啊……”风烟怅然道,“如果能站起来,我早就去了京城找你,又怎么会在这间小屋子里待了三年?” 第33章 “那么你的腿一定能治好。”杨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小晚是故意的。不是治不好,而是她不肯治——若是你能走路,她的一番心思不都白费了么?” “真的?!”风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比你了解袁小晚。”杨昭抱着她往外走,“更何况,就算她治不好,京城里那么多医家高手,也一定会有办法。”“喂,你们——”他们已经踏出了门槛,秀桃才如梦初醒地在后面叫了一声,刚叫出口,又停住。虽然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可是刚才这一刻,不知怎么了,她的眼角却跟着湿了。 关你什么事呀?颜秀桃!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哑然失笑。也许总有一天,等陆姐姐的腿治好,就会回来看她了。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要把他们的故事问个清楚! 尾声 一年后。 宁远集市上,热闹依旧。 只是在最繁华的地段,一座气派宏伟的酒楼拔地而起,车水马龙,都往那门前聚拢过去。 “哎,几位客官,楼上请——” “烤羊腿,红烧狮子头,清蒸丸子——上菜了!” 几个店小二,正穿梭忙碌地招待着满堂宾客。 “我要的酒都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端上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大声抱怨。 “嘿,老兄,你来晚啦。这里的酒啊,跟别处不同,要提前预订才买得到——明天请早吧!”邻座的客人笑着接口。 “什么?”那抱怨的人叫了起来,“还有这种事!咱们拿了白了花花的银子来,怎会喝不到酒?” “那当然,你抬头看看,门口那面金字招牌,清清楚楚地写着‘金不换’啊!据说,这里的老板娘,跟京城里都御指挥使的夫人有交情,这酒啊,都是从京城里用马车运过来的呢。” “哦……”恍然大悟,还带着点肃然起敬,“果然是金贵。” 楼上,一个小伙计正急急忙忙地奔进账房里,“老板娘,送酒的马车来了。” 那老板娘一抬头,年轻而秀气,居然是当年小酒馆里的秀桃。“那还不赶紧找人去搬?那么多客人还等着呢。”一边说,一边搁下账本下了楼,“大宝二宝,你们都去门口帮忙,要小心搬酒,千万可别跌了洒了,都是银子哪。” 楼下的客人看见她,有相熟的就开起了玩笑,“秀桃,还挺有几分老板娘的架子了,你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不敢当,夸奖了。”秀桃谦虚着,又加了一句,“我最多,也只能算是凤凰的妹妹。” “哈……”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叫道:“那你就再说一说,你那个陆姐姐的故事吧!” “都说了一百遍了……”秀桃叹了一口气,“你们还没听腻呀?好吧好吧,看在大伙儿这么捧场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再说一遍——” “话要从头说,是四年前,瓦剌入侵西北,攻占了剑门关开始……京城里乱成一团……就这样……她哪里肯善罢甘休呀,只听见‘咻’的一声……情况突然不好了,又……大雪纷纷落下,他们——” 正在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地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 有人正听得津津有味,抗议道:“怎么不说了?” “你呀,用一点自己的想像力吧!要是我再胡说八道下去,万一被陆姐姐知道的话,会从京城里跑来砸了我这间小店的。各位客官,就担待一下吧!”秀桃嫣然一笑,“更何况,有时候,那种情形,是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的……呵呵,你们知道吧?” “不成!”底下纷纷起哄,“才刚刚说了一半,下面还没听完呢!” “下面呀?等你们下次来喝酒的时候,再接着听吧。”秀桃施施然转身上了楼,“一次都讲完了,我还赚谁的酒钱去?” 满堂欢笑里,小伙计们抬着酒坛进来了:“上酒了——” “真香啊!”惊叹声四起,金不换浓烈的酒香,溢满了整座大厅。“怪不得要叫这么个名字,千金不换,有钱也买不到啊……” 楼梯上的秀桃回过头来,“酒是好酒,可真正珍贵的东西,你们见过么?” “不是酒,那是什么?” “比这酒还要金贵的,是情意。”秀桃轻轻道,声音低低的,很快淹没在满堂的酒香和喧哗里。只有她知道,这酒里,曾经有个怎样的故事。 当冬去春来,门口的柳树开始变绿的时候,风烟和杨昭,就会出关来看她了;也来看一看,这片他们曾经誓死保卫的土地,这曾经埋着他们无数过往的地方。 酒客们的碰杯声和笑语声里,听见不知是谁在说:“说起这酒,可是一段传奇啊……” “真夸张。”有人取笑他。 秀桃淡淡地笑了笑,夸张吗?一点也不。当你爱上了一个人,用情用到最深处,就会成为一段人世间的传奇,无怨无悔,荡气回肠。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