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知与谁同)》 第1章 《烟水遥》(知与谁同) 作者:粉红色的猪尾巴(唐韫)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正文】 楔子 青峦环谷。 明朗的天际之间,数只流莺翩然而过。 山坞中央唯见一大片绚烂的白色花海。风来,便是袅袅幽香。 一条丈余宽的溪流分开花田旖旎而过,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溪寒嶂翠之境。 洁白桔梗的花海。 宁和知足的生活。 这三年来,从未变过。 施烟络于花田之中仰面望天,以手掩去些许刺目的日光,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三年前,当她落入这个陌生的时空,为瘴气所侵之际,是容若师父救了她。 自此之后,幽居深谷的日子平静却和暖。 人生不过如此——有活干,有饭吃,晒晒太阳。 她也没有大志向,所以就这样吧。 山脚下的古木林中,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烟络一惊,侧头看去,有些错愕地打量着分开灌木缓缓走出的男人和马。 那是一匹体态俊美、通体火红的马,在宽阔的额头上有一点雪白的印记。 不过,她很老实地承认,她第一眼看见的其实只有那个穿着白袍的男人。 突兀出现的男人。 很久之后,才注意到那匹喷着热气的大红马。 而且当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肆无忌惮。 雪白的锦袍服帖地穿在颀长的身形之上,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埃。 应该是有些狼狈的罢。 而这个男子,却生了一张极其清俊恬淡的脸。唇色极淡,微微扬起的唇边,也一直挂着如唇色一般浅淡的微笑,甚至连眸子的颜色也是浅淡的棕色,只是瞳彩浓重。 显而易见,这是个英俊而深藏不露的男人。 他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出现在山谷中? 烟络在走神,他却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地对她说道:“在下只是路过。取了水,自当离去。”说罢,牵过马走到溪边。 烟络侧头瞧着他俯身蹲下,右脚却是闪了闪,险些站不稳,又见他低头看着右脚渗出的血渍,剑眉微蹙。而她在一边好没良心地偷笑。 他取了水,又低头看了伤处片刻,右脚的伤口显然已经发黑。 烟络瘪了瘪嘴,看来他并不知道谷里瘴气向来是如何了得。 而他见着伤口,却只是怔了怔,嘴角仍旧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转身取过马背上的水袋,修长的双手接着浸入幽冷的溪水中,缓缓将袋内灌满水,以手支膝,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的马还在喝水。 山谷中凉风习习,于是,那一身白衣就在风中轻轻飞舞,有清爽的男子气息隐隐传来。 而她,却无法自己地又多看了他两眼。 他像是终于察觉到她的目光,蓦地转过身来与她对视。 烟络脸一红,迅速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年轻的男子嘴角轻轻一挑,棕色的双瞳里刹时泛起精锐却难得柔和的复杂光华,追随着她小小的背影,轻轻说道:“多谢姑娘。” 谢什么谢?烟络又瘪了瘪嘴,她又没答应为他做什么? 虽是夏季,山谷中却有一丝难得的清凉。 他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随便拣了个方向,带着赤炼慢慢离去。 烟络瞧着他的背影,沉吟片刻,含混地咒骂了一句,快步追上了他。 一双素手攀上了缰绳。 他低眉,便瞧见一张女子白净的脸庞。 只见她装做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迅速低下头去,用奇怪的手法在辔头上利索地打了几个结,一串白色的小花便挂上了马头。风一起,便闻到她身上淡爽的草药香气。烟络忙完就背上竹筐,往后小跑了几步退开,远远地站着。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晰地看见她手指的方向。 一阵凉风拂过,空气中传来异样的淡雅香气。 他于恍惚之间有片刻的失落心境,思绪却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清晰。赤炼一声长啸催他上马,一纵身轻巧地翻上马背,离去前,他于马上回顾,刹那间,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怅然。 不明就里,他犹豫片刻,双脚稍一带力,赤炼便朝着她指的方向奔去。 后来。 每一次记起,总不免更深地感伤。 如果,他和她,没有遇见,或者,他不是那样离开—— 结局,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第1章 两年后春长安 阳春三月,长安道上韶光明媚,轻烟淡薄。 大道两旁,柳色如云,桐花烂漫,艳杏烧林,湘桃绣野。 一辆小巧的马车扬起微尘,悠悠闲闲地一路行来。 车夫是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一手持鞭,侧脸对着车里的人高声道:“姑娘,一直往前便是长安城了。可要再往北上?” 话音刚落,便见一双纤纤素手掀起蓝底白花的帘子,探出一张女子俏丽嫣然的脸。她好奇地四下打望,灵动的黑眸里神采奕奕,嘴里不住地赞道:“真的到京城了?若非亲眼所见,怎会相信真有书中所写‘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的景致?我原以为那样的旖旎风光只是词人的用笔妍倩呢!” 驾车的男子为难地挠了挠头,答道:“在下粗人一个,姑娘的话听得不是很明白。姑娘可是在称赞京城的景色?” 车里的女子含笑颔首,一面挂起帘子,挽好绿色披帛,拎起白色襦裙,手脚利索地跳到车厢外。 男子忙道:“姑娘小心。马车走得虽慢,也颠簸得紧,当心坠下去。” 那女子莞尔一笑,轻巧地坐下,双腿吊在车外,来回晃悠,白色的襦裙亦轻轻摆动,侧头答道:“不妨事。” 身侧的绿柳紫桐、艳杏湘桃次第掠过,她贪婪地深吸一大口气。好香!没想到三月京城的阳春烟景竟是艳冶如斯,不负她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今年寒冬刚过,容若师父便催促自己离开翠寒谷。想起那个清俊严肃的男子,她还是止不住心里涌上小小的郁闷,秀气的小脸顿时紧紧皱起。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五年。五年来,若没有他,她施烟络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以各种可能惨死过多少回啦。她只是一个头脑简单、好吃懒做、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又颇能随遇而安的小小女子,实在不适合单独出这么远的门。但是,师父非要坚持师门里历来有从师五年必须外出游历的优良传统,所以她劳什子地出来走这一趟,增长见识。 好吧。 她暗叹,一面得意地看着长安道上的景致,也许师父是对的。能亲身游历盛事长安,曾是她二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奢望啊,现在居然能够时光倒转成为现实。胸口有些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她决定了,不再北上,这里就是她即将大展拳脚的地方。长安城,我施烟络来了! 驾车的男子见她突然笑得诡异,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有不适?” 她笑声清脆,蓦地站起,素手直直地指着朱红的城门,信心满满地答道:“就去长安,咱们不北上啦!快点!”说罢,一手夺过男子的软鞭,一击中的,马儿吃痛,狂奔起来,扬起一路尘土。驾车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道:“姑娘莫胡来!马儿受惊了!你快快坐下!” 哈哈哈哈,她攀着车厢,薰风吹起乌黑的秀发和雪白的衣裳,透着愉悦的笑声洒了一路,“不妨事。不妨事。咱们快点,我等不及了。” 长安城呈规矩的方形,其布局严密整齐,内外共三城,即宫城、皇城及郭城。城内北面为宫城,东、南、西三面围以皇城;皇城东、南、西再围以外郭城。宫城是皇帝所在,皇城是中央衙门所在。外郭城那低矮的住宅便是平民区。外郭城南至曲江止,共分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各方六百步。每个坊四周围以高墙,墙外为坊间大道,道旁植有槐树。 城内街衢亦是极为宽广,且方向笔直,通城门的街衢足有三十丈宽,最窄的顺城街亦有八九丈宽。单就这街衢的气势就足以显出泱泱中华、天朝上邦的高高在上。 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时下正是相携踏青出游的好时节。满街的行人身着奇装异服,其中不乏俏丽修身、颜色绚烂的胡服闪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栉比林立,游人的欢声笑语,沿街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自是热闹非凡。 三月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温柔地撒在这个朝代之国都上。 烟络一身雪白的短襦,腰际以上结着翠绿的丝带,秀发随意绾起,臂膀上缠绕的浅绿披帛轻盈地摆动,怡然自得地漫步长安街头。看着眼前万物方兴的景象,她却突然想起那个常常沉思不语的人来。 师父虽幽居深谷多年,却似乎从未放弃挂怀天下大事。对此她也常常是很好奇,师父莫非并未诚心归隐,否则怎会于深谷之中仍旧如此洞悉天下局势?有一次,师父曾淡淡说过,若得一人为新帝,数年后则定逢太平盛世。“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虽然词有溢美,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能。翠寒谷里,五年的朝夕相处,她也明白师父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对名利浮华有什么计较的,但是,明白这点之后,她却更加不明白了,那个素来澹泊宁静的师父这样心心念念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2章 烟络侧头想了想,对于这个朝代有限的认知,她仔细地同她历史知识里的各大年代比较过,这里的民风设制颇似唐朝,却又似乎并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对于师父唯一提起的那个名字,自诩记性超群的她居然给糊涂地忘记了,也是因为以前不曾听闻过。 一路缓缓走过,前面一家店铺外偌大的蓝底白字的招牌布幌迎风飘舞。 “仁济堂?”烟络放慢了脚步,笑忖,“原来是同行。”她含笑行至店内,双眼所及果然窗明几净,屋角栽种着几株苍劲挺拔的翠竹。 烟络边走边看,徐徐移步大堂,忽见柜前伫立着一抹颀长的男性身影,身着一袭绯红的圆领窄袖袍衫。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嗓音低沉动听,缓缓说道:“朱先生,此次采办的蜀椒成色似乎不如上月。” 一直躬手而立的朱姓男人看来四十出头,身形肥硕臃肿,一双细长的眼仁里却是精光闪闪,嘴里应着:“怎会?此次蜀椒亦是蜀地刘记供货,朱某亲自查收。” “哦?”绯衣男子剑眉一挑,上身微侧,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柜面,话音慵懒。 烟络毕竟第一次出谷,遇上与本行相关的事情甚是好奇。几步上前,不顾旁人的脸色,低头细细地瞧了瞧柜上的红色椒粒,便拾起一粒放入齿间轻轻咬碎,秀气的柳眉不由紧蹙,随即仰头笑道:“先生,这明明是金州椒。虽与蜀椒大同小异,药性毕竟有所不同。若为大医,用药时考究起来,恐怕不能混为一谈。” 话音落去,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见绯衣男子和那朱姓先生直直地盯着自己。朱姓先生先是一脸惊诧,渐渐转为满面盛怒,虽碍于眼前的绯衣男子不便发作,额角青筋仍是隐隐暴现。而那绯衣男子看着她,倒是神色平静。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拎起襦裙准备开溜。 “姑娘且慢。” 突闻一管好听的男性嗓音在耳边响起,烟络不争气地收回跨出的脚,回首时笑容虽然僵硬,却坚持着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有何事?” 这才真正看清绯衣男子的脸。那容颜十分年轻,五官精致之至,眉梢眼角始终带着几丝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因他唇边的笑意而黯然失色。然而这样魅惑的笑靥之下,却仍旧有着年少得志傲然自持的男子气度。那双迎向她的深邃黑眸里,笑意之下还夹着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烟络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她的运气原来有这么的好?捡回她一条小命的师父、谷里惊鸿一现的白衣男子和眼前璀璨更胜阳光的年轻男子,她遇见的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啊。 那年轻男子尚未发话,朱姓先生倒是咄咄逼人,“哪来的黄毛丫头,恁地胡说!” 烟络却不恼,含笑盈盈一拜,言语轻柔却坚定,“烟络多有冒犯,对不住先生。”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不过,烟络所言是真是假,先生乃是心知肚明。金州椒产自陕西金州,蜀椒则产自川西成都、广汉、潼川,如同南桔北柑,两者虽有几分神似,入口却不尽相同。烟络这一番妄言,敬请先生斟酌。” 朱姓先生的脸忽然青一阵白一阵,细长的眼角里目光寒冽,却是开口申辩不得。 绯衣男子闻言,笑意更深,道:“金州椒与蜀椒同属椒类,极为神似,姑娘既知此细微之差,想必自是师出名门。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烟络一惊,突然记起出谷前师父的谆谆教诲。师父曾叮嘱过,江湖险恶不可轻易示明身份,翠寒谷虽仅医术神奇,但觊觎于此的人仍不在少数。遂当即拜道:“烟络乃一介乡野铃医,只是恰好见过本地大医鉴定这几味药材。” “嗯?”绯衣男子剑眉微挑,笑意灿烂却慵懒,眼神里透着一丝狡谲。 烟络才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姿态,这是表示他在怀疑她胡诌的回答吗?她不过路人一个,多了几句嘴,他干嘛非要这么精明地追根究底不可?却见他转过身去,语气幽冷,“朱先生,多年来宫城一直于先生处采办药材,不想今日却闹得如此不痛快。这药材之事若是皇上责怪下来,先生教方之如何复命?” 朱先生肥硕的身子咕咚一声跪地不起,连连磕头,忙不迭道:“小人该死!不敢妄求顾大人饶恕。这、这刘记的货半途出了岔子,未能按时送抵都城,小人一时糊涂,买了就近金州的椒红,是怕不能按时交货而触怒龙颜!还请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顾方之低眉浅笑出声,眼神里的笑意却是尽数掩去,只余寒意刺骨,淡淡地说道:“先生一世精明,本官猜不透事实是如先生所言呢,还是金州椒红的利钱更多?” 一语方毕,朱先生顿时面色死白,双眼里精光全失,目光涣散地滑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一再叩首,无力地缓缓拜道:“小人……小人自知死罪……还请大人……责罚……” 顾方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愈加衬出其面色寒冽,手一抬,淡淡言道:“带下去罢。” 这就是官呐。 烟络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彻骨的凉意。开玩笑,如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官呐!看他纱罗幞头绯色衣裳原来是官服,她也真是反应迟钝,现在才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穿戴。他表面看似笑意温暖温和有礼,实则容不下一丁点欺骗冒犯。她起先怎么会这么愚蠢地认定他是阳光男人?她不过一介小小铃医,才不要入他的法眼去玩儿自己的小命呢! “烟络。” 一管醇厚慵懒的男音飘入耳中之际,烟络正拽紧披帛,拎着裙脚,放轻脚步准备溜之大吉,闻言后不由恼得顿足。她驻足回首,笑靥如花,彬彬有礼地问道:“回大人,民女蔽姓施。大人有何事?” 身前的男子却对她的反应不以为然,依旧笑得灿烂,柔声道:“施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今日之事,方之尚未言谢。” 烟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他在提醒她,是因她刚才一时逞能才断送了一条人命吗?该死的官!她心里怒骂,明明是他办了人家,还厚颜赖到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头上!如此恼着,嘴上却是不留间隙地还击:“烟络才疏学浅,怎能与大人满腹经纶相提并论?若不是大人早已识出药材的真伪却不便明讲,烟络又怎会班门弄斧,越俎代庖?” 顾方之摇头轻笑,这女子看似娇柔,用词文雅却恁地尖刻。“听姑娘口音,并非长安本地人?”他不再纠缠先前不愉快的话题。 “大人果然观察细微。” “姑娘可有去处?” “还没。”话一出口,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实言相告? 顾方之一脸笑容渐渐荡开,缓缓说道:“不如由方之做东,宴谢姑娘?”明明是问句,却被他讲得肯定,丝毫不容她拒绝。 该死的官!烟络在心里再骂一遍,这才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长安虽有东西两大市,但酒家早已突破两市,发展到里巷郊外。从春江门到曲江一带游兴之地,沿途酒家密集。 赶了一天的路,又遇上了先前的波折,已是酉时。长安城内华灯初上。一座座酒楼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沿江行来只见一片红艳艳、光闪闪的灯笼如一串珠链撒开。酒楼进出的红木大门次第打开,窗户放下了珠玉垂帘,翠袖浓妆的侍女殷勤地招呼着过客,凌霄朱阁中飘出了悠扬婉转的笙歌,美酒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散…… 烟络一面走,一面目不转睛地四下打量。到底是京师啊,果真一派夜夜笙歌的祥和气象。 顾方之在一家五层的百尺高楼前停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仰望,入门处悬着朱红艳丽的横匾,其上龙飞凤舞的三个烫金大字“鹤冲天”,楼外装潢极尽奢华,气势相当豪迈。 顾方之谢过侍女殷勤的招待,回首看着身后惊讶得早已合不上嘴的女子,好笑地说道:“施姑娘初来都城,日后尽可慢慢游玩,外面风大,先进去罢。” 烟络瞪他一眼,复又景仰地痴痴望着眼前高耸的酒楼,心里叹道,原来以为古代再繁华的地方跟她生活的年代相比,都是鸟不生蛋的蛮荒之所,现在看来,只要金块充足,管它古代现代,都可以活得如此惬意享受啊!遂臻首轻摆,向那一片金壁辉煌的内堂迈去。 白玉桌凳,金银杯碟,珠玉屏风,金箔画梁。 烟络边走边看,不由伸手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幸好冤大头不是她施烟络,她长吁,擦去额头的冷汗,看着顾方之,他正步履优雅地缓缓上楼。 顾方之似乎是这里的熟客,不停地同旁人微笑示意,偶尔会驻足微笑着与人低声交谈,时不时侧头看她,神情温和。 烟络瞪大了双眼,却不是为回应他的目光——厅堂小间里的贵族女儿家个个身着花色绚丽的大袖衫,轻纱蔽体,丰腴白皙的身段隐约可见。不仅如此,脸上或浓妆或淡抹,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秋波暗送。烟络复又看看走在身前的男子,送来的秋波他照单全收! 看来这个官不仅冷酷、阔绰,而且很色!烟络咬了咬牙。 侍女将两人引至顶楼的雅室,门前额匾上刻着秀丽的两个小字“竹润”,看来倒是颇为雅致,周围亦是一片清幽。入得室内,四下一看,竟是一间临河的雅室。室内翠竹苍劲,窗外灯火飘摇,恍若天上繁星入尘,却并无半分街道的喧闹,他倒是颇会享受。 第3章 侍女施礼柔声道:“还是此间雅室,不知顾大人可满意?”顾方之淡淡一笑,道:“有劳。”那侍女便翩然退下。 待到落座,烟络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常来这里?” “嗯。” “好像很贵的说。” “嗯。” “咱们公款吃喝?” “嗯?”他终于抬眉看她,神情不解。 “烟络何德何能,竟然得大人如此款待?”换了一个他听得懂的说法。 “与姑娘相识是方之的福气,区区一餐不足挂齿。”他悠闲地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清茶。 “能与大人同桌进膳才是烟络的福分。”烟络微笑着回敬一句。 忽见眼前男子双眸精光闪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朝太医署分为四科:医、针、按摩、咒禁。不知姑娘所长为何?” 看来他仍是不肯放弃打探她的来头,她便随口答道:“医科罢。医科中又分为体疗、少小、疮肿、耳目口齿、角法等四部。烟络不才,略通体疗及疖肿。 “嗯。”他仍是慵懒地应着。 茶香袅袅。 “姑娘可知七情致病?”他突然专注地看她。 烟络好整以暇地浅笑,“大人可是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亦说:‘百病生于气。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大人是要考考烟络?否则何出此问?” 顾方之浅呷一口,俊逸的脸自烟雾中抬起,笑得缥缈,“忧思如何?” “忧思?”她莞尔一笑,便脱口而答,“忧思虽可伤脾,也可伤心。何来忧思?” “若是劳倦呢?” “损脾土,耗心血。宜益气健脾,补心血安心神。参岑白术散及补心汤加减。大人以为如何?”话毕,女子巧笑嫣然。 顾方之的脸隐在升腾的雾气后,看不清表情,却听见他的嗓音醇厚且回味悠长,“施姑娘果真师出名门,方之现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能否应允?” 烟络陡然升起警惕,聪明如她总不能因一顿还没吃上的饭赔了自己的一生罢,遂正色答道:“大人谬赞了。烟络不才,恐怕有负大人重托。” 眼前的男子对此话充耳未闻,犹自说道:“方之有一位挚友向来操劳又忧思过度,可否请姑娘代方之为他尽一份心力?” “男他?女她?”烟络问得小心翼翼。 “是一位男子。” “我是女儿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顾方之侧头看她,幽黑的双眸里笑意浓重,“姑娘身为上工,会介意病患是男是女?”那双光彩横溢的眼仁里明白地写着“如此蹩脚的推辞怎会出自姑娘之口”。 好吧,烟络双肩微耸,就算你给本姑娘带上“上工”的高帽子,本姑娘也不见得非答应你不可罢。初至长安,本姑娘的医馆还没来得及开张呢。然而,顾方之后面的一句话却叫她为之气结。 “当然,姑娘一个女儿家要在都城自立门户,悬壶济世,也不是不可,只怕——不、易。”他英俊的脸上神情悠闲自在。 该死的官!竟敢威胁她一个弱女子!烟络怒目而视,咬得牙痒痒。如果可以杀人,她一定已经将他大卸八块!“敢问大人官阶?”一字一字缓缓从牙缝间挤了出来。 “区区殿中省少监,不足挂齿。”他仍旧笑意不减。 “从四品?”她猜得不错。 “嗯。” “敢问少监大人挚友?” 他浅笑着看定她,“皇上赠官太尉,实职御史大夫。” “……” 他好笑地看着她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这女子实在有趣。 半晌,她咽下哽在喉头的口水,困难地问道:“三、三公之首,正一品?” 顾方之微笑颔首。 “啊!”她一声惊呼,跳了起来,一手忙于扯出不慎踩在脚下的一角披帛,一手指着他老神在在的俊脸,竟结巴起来,“你、你……”哼!她不玩了!开玩笑,一品大官的身子骨是她小小施烟络可以搞定的吗?这、这不是拎着头玩儿命吗?她向来怕死极了——她、她不干了! “施姑娘。” 身后的男人声音要命的摄人魂魄——她才不上当呢,一面如斯想着,脚步却不听话地挪了回去。 顾方之微眯着双眼,笑得愉悦,他说:“与其在外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何不与人方便亦与己方便?姑娘家只身在外,终是不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人亦是能人,如此要事何必假手于人?” “方之行走宫城,分身乏术……”此外,他怎能向她讲明宫中争斗险恶,他岂会轻信宫城里的人?况且苏洵的生命对人对己都太重要! 眼前女子清澈的眼波里疑惑重重,“大人为何信我?” 顾方之望着她清如流涧的双眸,怎能让她知晓在这样紧迫的时势之下,他冒险做出如此危险的选择竟然是出于直觉?他身在宫城数年,阅人无数,但愿这一次不会看走眼,否则——她也是在劫难逃。 于是,他只好含笑不答。 当夜皇城 御史大夫府位于皇城右方。府邸为朱漆彤扉乌头门,左阀右阅,旌表门闾,门列囗戟。肃穆的阀阅表闾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宅院主人的资历和功绩,厚重的乌头门前整整齐齐共列了十六戟,戟上套罩,囊套饰以花纹,并垂着华丽的流苏。世家可以门前阀阅,官品能够换来门前列戟;而表闾所要张扬的则是深得百姓称颂的善举。因此,由门前纷繁的陈设便可得知,这豪宅的主人不仅身居重位,还颇得百姓称颂。 烟络手里拽着顾方之临走前塞给她的书信,仰望着眼前气势宏伟的御史大夫府。她隐隐记得师父说过,门戟的有无,是显贵与否的标志,门戟的数目,则将官阶几品表现在门前。三品门前不列戟,口戟的数量按官职的高低亦有严格的要求。一一数去,十六戟,一品门前才是此数。照师父的话来说,这样的官最好不要去招惹。 顾方之说过,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年纪轻轻就官拜太尉。太尉贵为三公之首,位最尊,正一品。虽说于国泰民安之际多为闲职,但是,倘若动荡一起,便是主掌军权之首,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然而,这个苏洵却又兼任御史大夫,不过从三品的官阶。看这门前的架势——享着正一品待遇的从三品御史大夫!?这样违背常理的官是不是更不应该去招惹? 烟络摇了摇头——这御史大夫苏洵究竟是何等人物?就连顾方之那样的男子也甘愿为他如此奔走劳力,据说当今皇上对他亦是极其宠信。 思及此处,她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有些小小的企盼,犹豫片刻,她下定决心,如慷慨就义般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裳,一阶又一阶,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伸手轻叩朱漆大门的铜环,竖耳认真地听了听门内的动静,却是良久无人来应。夜里四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她咬咬牙,又轻轻拍打门扉,回应她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死一般的寂静。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随着不绝于耳的“咯吱”声,沉重的大门缓缓由内开启。凉飕飕的夜风之中,一盏飘摇不定的昏黄烛灯掌了出来,其后是一位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蓝衣老人。 烟络见了他,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老者初见她时一脸薄怒,随即面有疑色,低声问道:“姑娘深夜逗留皇城?莫非走失了?” 烟络不由哑然失笑。皇城内寻常百姓固然不可随意出入,她突兀地现身御史府,确实让人费解。不过,这老翁打马虎眼儿的问话也未免太无厘头了吧。笑归笑,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屈身一揖,柔声道:“民女施烟络,承殿中省少监顾方之顾大人之约前来拜见苏大人,深夜来扰,还请先生见谅。” 蓝衣老者面色微变,喃喃道:“顾、顾大人?他怎会知道?” 烟络双手呈上顾方之留下的信笺。信封上苍劲的行楷:苏洵亲启,内详。 那蓝衣老者接过去,双眼一扫,随即对她毕恭毕敬起来,躬身道:“施姑娘原来是大人的贵客,有失远迎,在下乃苏府总管穆青。姑娘里面请。” 烟络含笑谢过,紧跟了上去。 夜色中,月影朦胧,花树摇曳,虫鸣水流。 而熏风轻拂,原先凝滞的空气如被人撩拨了一下的琴弦,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浮动起淡淡的甜香味。 很熟悉的味道?烟络侧头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记起那是与薰衣草颇有几分相似的香气,却比薰衣草的香气淡雅高远得多。烟络沿途找寻,夜里却辨识不出香味的来源。 蓝衣老者带路在前,她脚步匆忙地紧跟其后。隐隐觉得这府邸极大,记不起穿过了几条回廊,又越过了几座小桥之后,两人终于来到灯火摇曳的一栋大院内。那沁人心脾的甜香味愈发浓郁了,她正好奇地四下找寻花的踪迹,忽见蓝衣老者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对她嘱咐道:“还请施姑娘稍等片刻,穆某需先禀告我家大人。” 烟络一直分心在找花的影子,此时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妨事,烟络在外候着便是,有劳穆总管通传。” 蓝衣老人旋身上前,像是怕惊着屋里的人,轻叩门扉,“禀大人,顾大人差人前来,正在院内候着。大人见是不见?” 烟络于他身后探出头去,好奇地盯着紧闭的黑色雕花大门,等着传说中的大人回答。 第4章 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院子里静得连风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良久,一管清冷如冰的男子嗓音忽然飘浮于幽香的空气中,缓缓道:“备茶。” 烟络闻言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看来,她的好运气还要延续到第四个男子啊。这样挡都挡不住的鸿运当头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呵!呵呵。她在心里笑得有些猫腻。 不过。 烟络秀气的柳眉轻轻一蹙。刚刚听他讲话,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是一字一字依次费力地讲完,声音虽低沉动听到了极至,却有着不正常的低微。然而,真正的原因真的是如顾方之所说的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所致吗? 穆总管看着她,侧身道:“施姑娘请。” 烟络微微一笑,绾上耳边散落的黑发,理顺一身襦裙披帛,这才尽量步履轻盈优雅地推门而入。 房门上垂下一幅紫色珠帘,颗颗如豆大,密密地连成一气,风拂过,便发出悦耳动听的旋律。烟络走过时珠帘亦是叮咚做响,她有些诧异地停下步子,好奇地伸手抚上帘上的珠子,轻呼一声——她活到现在,从一千多年后来到古代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紫色珍珠呢!好想拽一颗下来,珍藏固然好,囊中羞涩时还可以应急吧。她就这样出神的想着,忽略了屋内的桌几书画,亦浑然未觉身前灼热的目光。 “姑娘若是喜欢,大可卸下带走。咳、咳。”低沉动听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随后却是数声低咳。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俏脸通红,她怎能在一品大臣前坦露自己的穷酸?唉——出师不利。“民女施烟络见过苏大人。”尽管丢尽了脸,礼数还是不能再忘了去。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冷冽沉静较顾方之更甚,不带一丝情绪,也没有一丝热度,果然是位极人臣的派头。 烟络谢过之后缓缓起身,这才真正看清正前方的情景——那是教她经历数度时空都难以忘怀的人啊。 夜凉如水。 灯火蒙淡。 月光流转。 软榻上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清湛无比。此刻见了她,好看的薄唇微微抿起,唇边是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而轮廓优美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如水的夜色之中,折射着银白色的淡淡月华,清冷地几近透明。他有着一张文官儒雅斯文的脸,但这张脸上却因那双黑瞳而现出清冷高远的傲然神情。烟络静静看着他,脑子里突然现过冰天雪地中傲霜盛放的白梅,它有着近乎无色的淡淡色彩,以及近乎无香的淡淡香气,却于万华凋谢的艰难之季自吐馨香傲然绽放,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彰显而不容忽视的的清冷高远之气。 烟络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忘了开口说话。 苏洵一双黑眸里薄冰浮动,静静地看着她,也是不语,清俊的脸上神情自若,唇角依旧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显得有些飘忽难测。 烟络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非常丢脸地开始了空转。 “姑娘果真是受方之所托?”他忽然眼神犀利,却用他一贯冷漠的嗓音低柔缓慢地问,语气里有了一丝嘲弄。 烟络被他一激,蓦地敛了心神,暗自有些恼怒,嘴上却是不敢发作。忍!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和一条经不起折腾的小命,这点羞辱她还是可以照单全收的!思忖至此,她温和有礼地笑了起来,躬身福道:“民女确实受顾大人所托。顾大人临走前再三叮嘱烟络,一定要将此信亲自交付苏大人。” 苏洵稍起身接过信封,这微微一动又牵起数声低咳。 烟络疑惑地瞧着他那张原本面色无华、眉宇间透着淡淡倦意的脸此刻愈发苍白,她却猜不透他是因何故至此? 苏洵看了很久,幽黑的双眸里瞳色更加清淡,却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复又抬头看她,问道:“顾大人可有其它交待?” “没有。”烟络双手一摊。 “那……”他语音低微,似乎底气不足,缓缓说道,“姑娘可知自己为何而来?” “嘎?”她一脸惊诧,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踩着垂于身侧的披帛,皱眉拖出。她还是没有习惯这冗长的衣裳。 苏洵看着她似笑非笑,这女子看似聪慧,要事上却是恁地糊涂。 她不好意思地拿眼偷偷瞥他,一面老老实实、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方之未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唔。”点头如捣蒜。 “姑娘未问?”那双黑瞳里的神色淡得愈发透明。 “唔。”点头如捣蒜。 “……” 烟络羞得恨不能遁地而去,她怎会糊涂地忘了问清顾方之究竟要她来御史府做什么,害得她现在被人如此嘲弄。只好嚅嗫道:“顾大人的信上未讲明么?” 苏洵好脾气地将信纸置于她眼前,雪白的纸笺上寥寥数字:“此女可信。” 什么东东?烟络瞪圆了双眼,是自己太笨,或是他们太聪明?此女可信?这、这句话算什么?她求救般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 “看来姑娘需要重新介绍自己。”他的语气一直淡淡的,觉不出一丝起伏。 烟络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他挑眉看她,语气慵懒,淡淡的眸子里却饶有趣味地亮了一分,“走方医?” 烟络无奈地叹气,他怎么和顾方之一样,都用此种语气如斯神情表示质疑。“烟络不才,却有一技之长。”古代铃医或走方医都是周游于乡野,有一技之长的医生,由于他们以串铃招呼病家,故得此名。这些人的医术大多来自师傅口授,每有独到之处,往往以少数草药和简便的医疗方法治病取效。 而苏洵似乎没有细听她后面的辩解,像是有些疲惫不堪,半靠着床沿,一阵轻喘,低弱的声音里现出一丝飘忽,说道:“烟络横林,果真好意境……” “大人!” 眼见他快要倒下,屋内暗处突然闪出两道迅捷灵敏的青色身影,一左一右地扶起了他。如鬼魅般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灯火下的两名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皆是青衣着身,眼神犀利,不同的还有他俩随身的兵器,一剑一刀。烟络不太懂江湖,不过隐隐觉得那两样兵器甚是不俗。剑,通体碧绿滴翠,绿得很深很浓;刀,上下火红润泽,红得甚艳甚冶。 苏洵缓缓清醒,两人迅速收回支撑他的手,退到一旁。苏洵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缓了缓,才抬眉直视身前仍旧神色自若的女子,语气冷冽,“沧海、亘木退下。” 烟络眼角含笑,只安静地看着他。 沧海、亘木二人领命,却并未如先前一般完全隐进黑暗之中。 烟络突然明白,堂堂一品太尉为何会任由她一个陌生女子深夜造访——得如斯二人紧随其后,恐怕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吧。忽见沧海、亘木二人面有忧色,同时开口:“大人,施姑娘也行医,何不——” “不必!”苏洵蓦地打断二人的话,一脸薄怒,唇色却愈发苍白。 烟络虽然不明就里,仍能察觉出此刻的异常——眼前的男子像是急疾缠身。顾方之虽提过他素来操劳又忧思过度,恐怕是指朝中事务纷杂繁琐。但是,好好的青年男子就算再劳倦,亦无大碍。更何况此时他的情况根本不是脾土受损气血耗伤的迹象!莫非是——中毒?烟络俏脸刹时雪白。入室已久,她怎会笨得没有察觉?难怪顾方之坚持要她的承诺,穆总管看她的眼神极其怪异,也难怪沧海亘木二人听闻她是医士便如此失态。所有的疑惑似乎全部迎刃而解。 只是。 她却有更深的糊涂——他为何如此掩饰?顾方之应是为了救他逼着自己连夜来御史府,以他与顾方之的相知又怎会不明白“此女可信”的涵义,那么他又为何拒绝?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疑惑的脸,声音低微地几乎在空气中飘散开去,“夜色已深,姑娘若无去处,先在蔽府将就一晚罢。”说罢,低声喘息。 他在赶人?烟络好笑地看着他,一面拎着雪白的短襦,挽过双肩浅绿的披帛,行至苏洵榻前,素手持起他的左腕,初下中指于关部,次下食指于寸部,后下无名指于尺部,三指稍疏。榻上的男子略做挣扎,她浅笑嫣然,“大人顽疾在身,稍有烦躁,还需两位兄台助烟络一臂之力。” 苏洵原先苍白的脸色此时竟然铁青,冷冽的黑眸紧盯着她,不怒自威。 烟络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之后还是仰头迎上他淡如冰雪亦冷胜冰雪的清冷双瞳,笑着继续把脉,气息沉稳。 两名青衣男子面面相觑,犹豫片刻,终于上前按住寒气深重的主子,异口同声道: “大人,沧海多有得罪!” “大人,亘木多有得罪!” 烟络挑眉好笑地看着眼前俊逸的男子,徐徐下指,但觉指下脉来细软,重按乃得,轻取则无,不由柳眉纠结,问道:“大人近来可有异样?” 他侧头不答,沧海亘木兄弟思量片刻答道:“昨日大人曾于八亲王府赴宴。” 苏洵怒道:“不得胡说!”像是气极之后心神激荡,竟连连咳嗽起来。 烟络怜惜地看着他,待他自己缓过气来,轻声问道:“赴宴的他人如何?” “均是安然无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得相当肯定。 “大人可记得当日膳食为何?” “……”意料中的不配合,烟络长叹。 仍是沧海亘木二人做答:“说是进贡的药膳。” 第5章 药膳?烟络想了想,中药的配伍禁忌一般虽不甚严格,但素来有十八反与十九畏之说。当即问道:“大人可识得当日的药材?”一面却在想如此毒不死人的办法,究竟是拿来做什么?恐吓?震慑?这个男人得罪了谁? 话音刚落,却见苏洵剑眉微挑,嘴角抿起一抹幽冷的弧度,虽未开口,但那神情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若知晓,要姑娘何用?”。 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样愚昧的话真的是她问出来的?也罢,就算不知道当日御史令的碗碟里多出了哪些药材,她还是可以试一试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子。只是——她忽然笑得顽皮,步履轻快地绕到书桌前,自己取过纸笔,沉吟片刻,拟出一张方子,转身交给沧海,笑道:“烦劳沧海亘木兄按着此方好生照顾你家大人。” “多谢姑娘。” “不必。”她笑靥如花。 “施姑娘。” 榻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仍旧清冷如斯。 “大人有何事吩咐?”她回首奇怪地看着他,却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瞳色冰冷的黑眸。 他的口气极其严肃,完全不像先前与她交谈时的样子。苏洵一字一句,说得尽可能慢、尽可能清晰,像要叫她听得明白。他说:“苏洵死不足惜,亦无意牵连姑娘。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你我都需谨言慎行。” 烟络心里一惊,他竟然对自己的性命都如此漠然。 隐约记得他是在八亲王府中赴宴归来犯的病。自是没有人会傻到在自家的筵席上毒害当朝重臣。她虽不识得那位八亲王,却能肯定他不是那样的傻子。那么,就是另有其人了?此人莫非打着栽赃驾祸的如意算盘?更有甚者是想一石二鸟? 烟络对官场从无好感,此时愈加厌恶,却突然发现眼前的男子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如刀且寒冽刺骨,禁不住浑身陡然升起彻骨的寒意,烟络下意识地拉紧双肩的披帛,这才真正明白过来。 他在警告她!那刺骨的眼神里分明地写着: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句,便是——死! 她恍然大悟,他怎会是为了袒护某人而隐忍至此的男子!? 毒害当今皇上的宠臣,罪名不小,谁担待得起?此事若宣扬出去,要么累及八亲王,要么会拽出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手。且不说那隐身幕后的人可能会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光是惩治八亲王就足以掀起一番惊涛骇浪了。 也许应当这样说,他一身心志全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他的隐忍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天下能有相对的太平,为此,他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吝惜任何人的性命! 烟络长吁,多想一觉醒来,自己仍然身在风景旖旎和煦的翠寒谷,守着严肃却温和的师父,不会遇上城府在胸的顾方之,更加不想看见这样的苏洵!事实上,当时若不是她一时逞能,怎会上了顾方之的贼船。此刻若非她争强好胜,自恃才高,又怎会搅进这冰冷的泥潭?苏洵曾是警告过她啊!不过,事已至此,她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烟络上前,素手拾起书桌上拟好的药方,几下撕得粉碎,却浅笑道:“大人万金之躯,烟络不敢怠慢,先前的药方有考虑不妥之处,烟络重新改过。”哼!看谁先玩儿死谁! 方子极其简单:鸡毛扫喉,催吐排毒。另一:绿豆衣四两,银花二两,连翘一两,甘草三钱,防风一钱,桂枝一钱,加水十碗,煎服,煎至两碗。每一时辰服半碗。另二:大黄三钱,厚朴三钱,枳实二钱,芒硝三钱,煎服,与前汤同法,交替服用。 “沧海兄,有劳了。”她掷笔,巧笑嫣然。 沧海不敢接过,却见一道冷冽的男声清晰地响起,“沧海,照办。”他看她,黑眸仍是淡淡的瞳色和冰冷的温度,并不因她的笑靥化去半分清冷寒意,也似乎并不感激她出手相救。 烟络看着他,淡淡问道:“府上除大人外,何人说话最有分量?” “这……”沧海、亘木面面相觑。 看来这深宅大院里是唯他独尊了,烟络一脸了然,“御史夫人呢?” 苏洵薄唇紧抿,面色森然。沧海、亘木二人亦不敢做声,微微摇了摇头。 还未成亲?烟络有些好笑,却适时地停止八卦,“穆总管呢?” 沧海、亘木二人颔首。 烟络展颜一笑,道:“那就有劳二位转告穆总管,明早向宫城告个假,就说苏大人身染风寒,抱恙在床,要歇息几日。”她说到此处,回首笑着问榻上那个一言不发的男子,“大人觉得如何?” 苏洵冷眼看她,竟然没有表示反对。 沧海、亘木才敢做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向宫城告几日假才好?” “我困了。哈——”烟络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开玩笑,这要看榻上的人折腾得了几日啦,实在是——不、关、她、的、事! 第2章 翌日清晨御史府 府邸内亭阁错落,画廊曲折,石径通幽,玉桥星罗棋布,清溪旖旎蜿蜒。金灿灿的迎春随处可见,柔软的花枝随风轻摆,于绿烟之上浮动着一片雀跃的金黄,在初春的阳光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烟络随意拣了一条无花的小径走去。那是匍匐着一片新绿枝叶的七里香长廊,此时虽尚未到花期,却别有一番风味。烟络信步走着,时不时仰头迎上那些从叶片的缝隙之间溜下来的调皮阳光。她眯起眼来,管不住嘴角的笑意,在无人的长廊里轻轻地转起了快乐的圆圈。师父曾经微微叹了一口气地淡淡说她怎会这样随遇而安,他那时出乎她意外地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的柔和眼神,还仿佛就在眼前。而现在—— 烟络蓦地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另一头走来的紫色身影。想了想,三品以上方能着紫,那个官是谁?人影渐渐近了,烟络眼角弯弯地施礼拜道:“见过大人。” 苏洵一身华丽精致的紫色官服,冷冷负手而立。那身紫色的袍子在稀稀疏疏的金色日光下泛起柔和而雅致的光华,却全数输给了那个人身上清冷高远的傲然气息。此时的他深远得仿佛一汪寒潭,烟络的突兀出现似乎并不曾撩动起湖面的半点波光。他淡淡地答道:“施姑娘不必多礼。” 烟络一身襦裙半臂穿戴,襦裙雪白,半臂浅绿,胸前飘动着嫩黄的沙罗结。几缕柔亮的发丝随意散落下来。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道:“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暖风拂面,吹起她耳边零落的秀发和身上柔漫的沙罗,带来清幽的叶片香气、温暖的女子气息和晨间偷闲得来的怡然。苏洵依旧瞳色清幽浅淡,平静地答道:“有劳姑娘费心。” 烟络侧头看他,笑眼如丝。这个男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一双微微抿起的薄唇也是淡白得紧,清冷的眉宇之间掩饰不去的淡淡倦意也较昨夜更甚,却这样平静地对始作俑者的她忽悠起来。烟络说道:“大人国事缠身,烟络怎敢有半点造次?大人请随意。”说罢,笑着侧身让开。 苏洵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片刻沉默之后,仍是无言离去。 烟络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双手环抱于胸前,忽然高声问道:“倘若三日后大人毫发无伤,烟络可否离府继续游历?” 那道颀长的紫色背影突然停住,侧身看她。 烟络维持先前的姿势,在翠绿斑驳的长廊里,笑得有几分璀璨。 苏洵只静静看她,并不答话,似是在思虑什么。 烟络没有他那样多的心思,爽快地继续说道:“大好河山,烟络还欲好生领略一番。届时大人可愿放行?” 苏洵神色微寒,淡淡重复了一句,“大好河山?” 烟络笑了笑,答道:“怎么不是?虽说河山之貌,从古至今一成不变,但百姓心中是否认可这‘大好河山’,则要看什么样的人去守护?就算百废待新,既已得大人这样的能人志士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如今的天下苍生又如何不为日后的盛世之治而心怀喜悦?”虽是溢美之词,烟络却说得相当诚恳。 苏洵波澜不兴地看着她,清冷的双瞳在暖意浓重的日光下仍旧如冰一般清凉而透明,缓缓答道:“届时恐怕难如姑娘所愿。” “为何?”虽已有准备,听闻他这样的答复时,烟络还是怔了怔。 苏洵敛去眼中一闪即过的复杂神情,不加任何解释,转身离去。 烟络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徐徐离去,渐渐无声而笑。这个男人啊,英俊却又矜持到不行,他留她下来到底是做什么用呢?她尽管想不明白,但是,居然也不见一丝惊惶,甚至对此颇有兴致? 走着瞧吧。烟络对着那道几乎消失不见的背影抿嘴而笑。 “施姑娘?” 烟络正低头看着脚下纠缠的光与影,忽然听见身侧传来略显苍老的男子嗓音,不禁抬头寻视,看见了一身蓝衣敛手立着的穆青,好奇地问道:“穆总管有何事?” 穆青神色严肃地审视着她,问道:“姑娘怎会在此处?” 烟络大概明白自己逾规走到了不该来的地方,还是礼貌地笑着回答:“方才见过大人,这就回吟风院去。” 穆青奇道:“姑娘已见过了大人?大人可曾对姑娘说了什么?” 他的言词虽已尽量地委婉,烟络还是猜到了这片院子平素可能是府上的禁忌之地,她笑了笑,答道:“大人似有要事外出,恐怕难有闲暇与烟络罗嗦。” “姑娘可曾劝住大人?” 烟络笑答:“不曾。” 第6章 穆青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眼神里怀疑的意味很明显,缓缓说道:“姑娘以为大人的状况适宜此时出府?” “不宜。”烟络巧笑嫣然地回答。 “既不宜,又为何坐视不理?”穆青碍于顾方之的面子不好太过发作。 烟络微微一笑,“大人自己的身子自己难道不明白?烟络何德何能可以干涉大人的决断?” “姑娘有所不知,”穆青虽惊异于她身为医士却有这样冷静的思量,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大人对自己一贯漠然得紧。姑娘既是得顾大人信赖之人,如何不能劝阻我家大人?” “穆总管知晓大人去向?”烟络想了想,笑问。 穆青一怔之后,展颜淡淡一笑,“姑娘果然聪慧。实不相瞒,大人日前曾与京兆尹陈澍陈大人相约,今日本该亲往陈大人府上探访尚在病中的陈母。” “若仅为此事,大人又何必郑重其事地身着官服?”烟络想了想继续问道,小脸上一派狐疑。 穆青闻言不由一惊,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烟络了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这个男人呵,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皇城西京兆尹府。 府邸后院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槐树林,绿莹莹的叶片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气。为数众多的槐树环抱着一间雅致的厢房,半掩的窗棂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苏洵站在榻前,平静无波地看着屏风后正勉强起身的老人,淡淡说道:“夫人尚在病中不必如此多礼。” 老人在身侧蓝衣男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支起身来,又是一阵剧咳,言语低微而断续地答道:“若不是……仰仗大人……十年来……费心劳力,澍儿岂能……得有今日?大人……终究是……我母子二人的大人。如今……国事繁杂,大人……百忙之中……尚来探望民妇,民妇……如何能不拜?” 老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低头不语,待老人话毕之后,轻轻地说道:“娘亲拜也拜过了,躺下歇息罢,莫教大人忧心。”他那年迈的娘亲早已不是当年御史府里早逝的陈姓家丁的妻子,却因感激苏洵之恩,在他面前一直不愿忘了当年的身份。 苏洵微微抿起唇角,仍是一抹清冷的弧度,缓缓问道:“夫人近来可好?” “托大人的福,倒是日日见好。”老人说罢,又是掩口数声咳嗽。陈澍递上手中的丝帕,老人接过后以之掩口,然后攥于身后。 苏洵见状,想了想,却不言语。 蓝衣男子替老人掖好被褥,缓缓走出。出现于屏风之前的脸,却较苏洵更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略微削瘦的脸颊上一双细长明亮的眸子里透着不同于苏洵的冷静与锐利的神采。 “请大人移步赏荷轩稍适休息。”他拱手而言,嗓音也是平静无澜。 苏洵微微颔首,负手走在前方。 陈澍紧跟其后,专注地盯着身前紫色的身影,忽然于荷塘之上驻足问道:“下官听闻,大人身有微恙,自今日起本应于府中休养,大人其实不必履行今日之约。” 苏洵缓缓侧过身来,岔开话去,淡淡答道:“顾少监如何诊治夫人之病?” 陈澍顿了顿,清亮的瞳仁里神色有些复杂难辨,道:“顾大人尚难启齿,此病恐怕难以根治……”当日里顾方之虽未明讲,他又怎会笨得不明白医术高明的殿中省少监这番沉默的真实涵义,说来不过四个字——病入膏肓。 初春时节略带寒意的水泊之上,是一条穿越荷塘的曲折小桥,苏洵悄然无声地立着,一道清冷的目光在陈澍眉间停留片刻,缓缓说道:“另请高明罢。” 高明? 陈澍面有疑色地看着一贯沉静的苏洵。当今世上,若论医术之高明,能有几人在顾方之之上?就算是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罢,如今又要往如何去寻人? 苏洵负手缓缓前行。荷塘之上微风拂过,含着水气与幽香的凉风流连不去,轻轻撩动那一抹紫色的衣角。 “大人,下官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二人行至水泊深处,陈澍忽然驻足而立。 苏洵回首,静静看他片刻,颔首道:“但讲无妨。” 陈澍正色低声道:“大人身染风寒,可是为了江南刺史刘执?” 苏洵神色未变,淡然答道:“夫人尚在病中,陈大人不必如此费心。” “大人!”陈澍脸色一凛,沉声道,“如今刘执霸据一方,乃受太子暗助。大人赴宴后微恙,当真与皇族中人无关么?” 苏洵瞳色清幽,负手不语。 陈澍缓了缓,继续说道:“下官明白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之重责向来由御史台台院执掌,下官没有半点质疑的资格。但是,刘执乃是太子一党财力之源,估且不论太子就此事如何回应,皇上那里会乐见大人如此做么?” 苏洵静静望着尚且空旷的荷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凉意不绝,一字一字缓缓答道:“私吞赈银、鱼肉百姓、残害忠良、结党营私,换做陈大人异地而处,大人会如何处置此事?” 陈澍微微一怔,“下官未曾忘记大人教诲,只是——”,他顿了顿,也叹了口气,“圣上对此事尚且置若罔闻。” 苏洵唇边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俊朗的脸庞之上竟然有了游丝般的笑意,道:“我朝得天下十七年,社稷初兴不过八九年。皇上虽宠溺爱子,也不至于任由祸事横生,将尚未坐稳的天下拱手相让罢。” 陈澍闻言摇了摇头,也是微微一笑,“大人既已言尽于此,下官也不便再做驽钝之举。大人之事,便是陈澍之事。”说罢,他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苏洵淡白至今的脸色和一身紫色的官服,拜道:“还望大人多加保重。大人尚有要事在身,下官不便再予打扰。家母之事,陈澍自会用心。” 苏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这才旋身缓缓离去。 陈澍目送那道笔直的紫色背影渐渐消失在石桥尽头,不明白一贯冷静沉稳的大人在离去前那一瞬间的失神里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是夜酉时御史府吟风院 西边的天空尚有烟霞漫天,残阳如血。 惬意的晚风中,烟络悠闲地在院子里四处晃悠。 这是苏洵拿来安置她的院子,或者也可以说是拿来幽闭她的院子。院落倒是不算小,十几间厢房排列成工字型,前后均是一个偌大的庭院。前院里栽种着十来株正在盛放的桃树,树下铺设的清溪里水声潺潺。烟络来了劲,脱掉鞋子,伸脚试着去探了探透明的溪水,嘴里嘶了一声——果真是春寒料峭呵。 “啊!”院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唤,“小、小姐,万万不可!大人见了要罚的!” 烟络闻言抬起头来,看见那个小小的浅蓝色身影已经飞速奔至身前,带着一脸张惶的神情,正是苏洵今日起派给她的小丫头如意。烟络笑了笑,问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人如何罚得了?”看着如意皱得苦苦的小脸,她笑得愈发愉悦,“该不会如意要去告密吧?” 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顿时急得双颊通红,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大人只吩咐奴婢服、服侍小姐,不、不曾叫奴婢告、告密!” 烟络笑得双眼弯做了新月,问道:“小丫头,你在大人府里呆了多久了?” 如意被她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问得愣了愣,有些不太反应得过来。 烟络见了她单纯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最后才勉强忍去一些笑意,又问了一次,“如意来府里有多长时日,你该不会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如意急忙答道:“小姐不怀疑奴婢告密了?” “你家大人既然遣了你来我这个禁闭院,多半没什么恶意,我相信了。”烟络笑了笑。 如意一听,就乐了起来,小脸上漆黑的眸子闪着愉快的光芒,笑答:“小姐,我家大人是很好的人。”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也不是恶人呐。”虽然明白这孩子答不出什么话来,烟络还是饶有兴趣地问了她。 如意果然呆呆地一愣,老实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大人只叫奴婢好生服侍小姐。” 烟络深深看着这个小小的丫头,放弃了逗弄她,柔声道:“你也别老是自称奴婢了,我听着怪不顺耳。这院子里,我不是什么小姐,你也不是什么奴婢,我叫你如意,你就叫我烟络吧。” 如意傻傻地盯着烟络好一会儿,咕咚一声跪了下去,急道:“奴婢不敢!这不合规矩,大人会罚奴婢的!” 烟络连忙起身扶起吓得不轻的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好了,那也不能老是奴婢奴婢的,就唤自己如意吧,多好听的名字。” 如意迟疑着抬头,迎上的是烟络和气的笑靥,良久,终于咧嘴轻轻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桃树下,两人席地而坐。 烟络仰头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的桃红,任由一片一片缤纷落英轻盈地扑了一脸,又摇头甩开,然后静静看着粉色的花瓣坠入清溪之中,飘摇远去。她侧头看了看尚在发呆的如意,问道:“在想什么?” 如意一惊,蓦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忽然凉凉的,奇怪得紧。” 烟络笑着捋了一下额前的黑发,复又低眉去看那一道流水,轻声道:“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如意圆圆的眼睛睁得镫亮,奇道:“小姐也会吟诗作赋?” 烟络看着她,笑了笑,“不过是拾人牙喙。 第7章 方才只是忽然记起了一个故事。” “如意可以听听么?” 烟络瞧着她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浅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故事。”她顿了顿,问道:“还愿听吗?” 如意坚决且用力地狠命点头。 烟络想了想,抱起双膝,缓缓讲道:“桃花凋零落去,入土成泥,携手走过的池塘楼阁也已荒芜多年。我怀揣着从未改变过的浓烈心意回到了这里,可是,如今还有谁能够听完我的述说呢?”她侧头看着如意,浅浅地笑了笑,“作这首词的是一名朝廷大官,他原本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却被迫与之分开。诀别不是因为彼此没有了爱,而是因为不能够再相爱,于是,这样无奈的错过蔓延成了一世的遗憾。” 如意咬了咬下唇,睁亮了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烟络。 烟络突然笑得璀璨,话音里透着愉悦,道:“所以,我不喜欢遗憾不喜欢后悔。所做所为只为今天,要努力去活,勇敢去爱,并且——” 如意诧异地看着眼前和气的小姐,那张一直笑着的脸庞上正泛起柔和的光华,听见她愉快地继续清清楚楚地说道:“并且——相信我爱的人,他也会爱我。” “大人!” 两人各怀所思之际,如意率先发现了院门前的白色身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 烟络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拂去衣裙上沾染的花瓣,这才不慌不忙地施礼。 苏洵挥手示意如意退下,然后缓缓走近那个平静地与他对视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开口,微微一笑,问道:“大人亲临,不知有何赐教?” 苏洵脸色很差,唇色也是极淡,唯独一双黑瞳仍是清冷剔透,他看着她,并不急于说话。 烟络有些无奈,侧过身子,笑道:“外面风大,大人请屋里说话。”说罢,她转身带路在前,轻轻推开门扉,将苏洵迎至屋内,然后折去里屋捧了一壶热茶,一面笑着满上,一面说道:“烟络这儿只得粗茶陋瓷,教大人屈就了。” 苏洵低眉见她忙前忙后,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烟络又折回里屋一趟,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苏洵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 苏洵波澜不兴地取过茶盏,呷了一小口,放下后仰头看着烛火里笑意融融的白衣女子,缓缓开了口,“施姑娘,今晨的话可当真?” 烟络侧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还是点了点头,笑答:“此话自然不假,大人可是改了主意?” 苏洵微微勾起颜色浅淡的唇角,似笑非笑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淡淡说道:“苏某有一事相求。” 烟络欠身道:“烟络不敢当。大人直说便是。” 苏洵一双瞳色清淡却明亮的眸子直视着身前沉静的女子,话音清冽,“施姑娘可曾医治过咯血之症?” 烟络笑着看他,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咯血之症,病因不同,疗效也当因人而异。敢问大人,病患在何处?” 苏洵看定她,淡淡答道:“施姑娘明日可便亲往?” 烟络笑眼如丝,“承蒙大人抬爱,烟络随时待命。”这个男人,他居然愿为了那名老妇人而放了他原本要执意留住的她?烟络笑着看着那个正端坐在桌前的冷冰冰的人,暗忖道,他自顾尚且不暇,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兴致去凑那份热闹? “多谢。”苏洵缓缓站起,一手支撑桌面,半晌未动。 烟络站在一侧,静静看他,也不上前。 苏洵身子微微晃了几下,勉强抬步。 “大人。”烟络在后面叫住了他。 苏洵缓缓侧回身来,一双瞳色浅淡的眸子看着她。 烟络把手伸了出去,一个青瓷的小瓶子便摊在他的胸前。她侧头而笑,柔声道:“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仿佛忘了将目光从面前的那张笑脸上移去,苏洵过了良久,才低眉去她手中的瓷瓶,却是沉默不语。 这个男人的话真是少得可怜。烟络在心里偷偷抱怨一句,还是将药瓶塞到那双略微冰冷的大手中,退了半步,含笑看着他,“烟络既是受人所托,自然不能有负重望。” 苏洵静静看她一眼,收下手中的瓷瓶,折身融入桃花飘零的夜色之中。那道修长的白色背影,在凉夜里看起来依旧清冷傲然如初。 是夜卯时 “小姐。”如意端了热水,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面探头问道,“小姐今日不为大人请脉么?” 烟络接过水来,笑答:“大人方才不是来过了吗?”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手不自在地绞在一起,喃喃道:“如意送水时,在画廊里见了大人,大人脸色不太对劲,说话的模样也不太对劲。不过,小姐既已诊过脉,是如意自己笨了,胡思乱想。”话音刚落,如意抬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个怡然而笑的小姐的影子,急忙唤道:“小姐——”一室静谧,无人做答。 烟络疾步在画廊里穿行,从头到尾走了一通,没见着苏洵半个影子,复又急匆匆地赶到清欢楼,敲开大门,一眼瞧见穆青的脸,一边喘一边问道:“大人呢?” 穆青侧过身去,身后是一抹清冷俊朗的白色身影,在月光下淡然而立。 烟络一手抚胸,一手扶门,接连换了几大口气,自嘲地笑了起来,咬着下唇,微微抬起下巴,静静望着那个纹丝不动的白色身影。那个苏洵呀,淡然地站在那里,月色清冷,人影更甚,凉意不绝,也因此在他周围的气息似乎都流转地很缓慢。倒是穆青上前问了她一句,“姑娘有何急事要见大人?” 烟络吐出一口气,笑着起步走进院落,“今日还未给大人请脉。” 穆青闻言躬身退下。 银白色的月华之下,凉风徐徐,竟有几分寒意。烟络一阵急奔之后,淌了一身的汗水,此时给夜风一激,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她哆嗦了一下,笑着走近伫立树下的男子。夜色里,那树木难以仔细辨识,却是极为高大,像是颇有些年岁,在月下投出一道偌大的阴影。苏洵就静静地站在树影里,也不做声。 烟络看不太真切他的脸,只觉得萦绕于他身侧的空气都像是要比院子里凉几度,她笑了笑,柔声问道:“大人今日可还安好?” 苏洵立在那里,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有劳施姑娘费心,苏某并无大碍。” 烟络试着慢慢走近树影里,近了才勉强看清他的脸,脸色还是老样子,然后伸手轻轻取脉。肌肤相触的那一瞬,苏洵微微一僵,烟络仰头冲他笑了笑,继续低眉专注地把脉。 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手下男子的肌肤却冰凉如初,烟络暗自叹气,这男人真是倔强到无敌,昨夜他的体温还没有这么低,这样的一天,他究竟忙了些什么?把完脉,烟络仰头直视他清淡如水的目光,轻声道:“烟络不过初至京城,偶然遇见了顾少监,照料大人安康一事也并非如我所愿。大人难道不觉得即使是这样,眼下烟络干得也算着实买力吗?” 苏洵平静地看着她笑意盈盈的双眼在月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光芒,淡淡答道:“施姑娘已竭尽本分,苏洵感激不尽,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着紧。” 烟络笑意不减,微微仰起小脸,头顶快抵到他好看的下巴,一字一字说道:“我师父也常常奇怪我哪里来的这么牛的劲头。大人以为呢?” 苏洵低眉看着她额头尚未退去的细小的汗珠,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幽幽凉凉地回道:“故施姑娘虽为上工,却未就苏某今日所为予以任何劝阻。” 烟络笑着绕过他走上前去,仰头看着那一轮当空的皓月,愉悦地说道:“烟络大概能明白大人为何对自己如此漠然。大人一心旨在江山社稷,热衷于此,故也听不进任何劝阻。烟络同大人一样,所热衷之事虽不尽相同,但是,恐怕这劲头是难分仲伯的。”说罢,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是呀,无论专注之事在世人看来是否值得,他一样坚持不怠,也因此他的坚持造就了她对他的坚持——只是,这样的坚持无关风月,仅此而已。 苏洵静静看着她,几近透明的瞳色里渐渐深幽,又是一阵沉默。 “打扰大人了,烟络告退。” 苏洵立在清冷的月光下,目送她离去,其后那道白色的身影仍未挪动半分。这一片泛着隐隐光华的草地上,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细很长。 这样伫立着已有很久很久了——并非是指身体的站立,而是在心的深处,于夜色里这样独自一人的站立,已经久远得教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从何日何时开始的。而明日——明日,可会不同? 次日清晨皇城西 青石铺就的街衢笔直宽阔,大道两旁耸立着高大的槐树,嫩绿的卵圆形叶片在晨光下散发着阵阵清幽的香气。一辆偌大的乌木沉香共筑的八架马车疾驰而来。那八匹黑色的骏马,体型匀称,毛色浓重,健步如飞。 烟络一身白衣坐在略微颠簸的车厢内,怀里揣着一个看似非常结实的乌木箱子,含笑的目光时不时瞥上对面凝视窗外沉默不语的男子。他板着一张无华的俊脸,淡白的唇角也是抿得很紧,一双幽冷的黑眸紧锁着窗外次第掠过的街景,任凭凉风吹乱他耳鬓额前零落的黑发。那身暗纹起伏绣工精致的白衣服帖地套在他匀称颀长的身影之上,很是好看。男子清爽的味道和着属于御史府的独特香气一缕一缕地钻进对面的她那只灵敏到不行的鼻子。 第8章 烟络耸了耸鼻尖,不由嘿嘿笑了两声。苏洵缓缓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犹自在笑的她。烟络知道自己脸上的猫腻,收敛了笑意,问道:“大人今日可有服药?” 苏洵看着她,神色不变地微微颔首。 唉。烟络撇撇嘴,这个男人当她是吃素的呐,居然在她面前这样不老实。烟络将怀里的乌木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翻翻找找,一面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奇qisuu.书,“大人不把昨日的药丸当回事,是信不过烟络呢。”她取出一枚豌豆大小的红色药丸摊在他眼前,笑靥如花。 苏洵看了看她,淡淡地答道:“苏某并无此意。”然后,他看着眼前的药丸眉心微微一蹙。 烟络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他的眉间,道:“大人,小孩子才不老实吃药呐。”她伸出去的手托着红色的药丸依旧没有收回。 苏洵虽仍在极其轻微地皱着眉头,还是缓缓接了过去。 烟络见了他此时脸上意外流露的神情,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却是不留空隙地侧身去取木箱里的水袋,拿过矮几上的杯子,倒了小半杯水递到他跟前,笑着盯着他看。 苏洵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情,意外听话地接过水去,仰头服下了药。 烟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窝回属于自己的那一角,也扭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马车疾驰在青石大道上,两人相对而坐,却都沉默不语。大概因为方才起得太早,烟络管不住沉闷地打起了小盹。那道清冷的目光也就在此时无声地停留在她怡然熟睡的脸上。 猛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开了幕帘,横冲直撞地扑了进来。烟络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这一声不加掩饰的巨响,在安静的马车里听起来颇有些回肠荡气的味道。烟络明白自己的音量,不好意思地偷偷瞧了苏洵一眼。那个男人居然好定力地连眉头也不曾抬过丝毫。烟络吁了口气,放软了身子,又窝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依旧是只得马蹄声声,流莺阵阵。 烟络仰头专注地盯着朱漆红门前的阵势,比起御史府来,确实逊色不少,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她侧头去问身侧的人,“大人果真为此?” 那个一袭白衣清冷自持的男子,微微走在前面,淡淡说道:“施姑娘以为有何不妥?” 烟络笑了笑,道:“大人决定之事,烟络怎敢妄自品评?大人尽管吩咐,烟络照办就是。” 苏洵行至门前,那道大门由内缓缓开启,一名绯衣着身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数十名衣装整洁的家仆,一行人必恭必敬地迎在门前。烟络虽知他位高权重,见了眼下的场景还是微微吃惊。只听得为首的男子拜道:“下官陈澍见过大人。” 烟络一面见苏洵淡淡做答,一面想原来这个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就是天子脚下最牛的行政长官呵。那人抬头之后,见了跟在苏洵身后的她,竟然微微一怔,又移开眼神看了看苏洵。烟络笑着施礼道:“乡野铃医施烟络拜见陈大人。” 绯衣男子听了她的话,年轻严肃的脸上居然起了一丝笑意,答道:“姑娘不必多礼,陈某如何敢当。”说罢,他看了看苏洵,继续笑道:“姑娘乃是受大人之邀前来之人,姑娘方才过谦了。” 烟络微笑着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苏洵,没有做声。 “大人请!”陈澍拱手让开路来,一行人缓缓入内。 到了后院,烟络抬头好奇地盯着满院高大的槐树,又瞧了瞧前方。不远处,是一间颇为雅致的厢房,里面隐隐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却是连绵不断。 行至门前,一直走在前方沉默不语的白衣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跟在他身后尚在诧异的女子,淡淡说道:“施姑娘可还记得与苏某之约?” 烟络侧头看他,听见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大人忘了昨日还赞过烟络乃为上工?” 苏洵想了想,不再说话,却停住步子让她走在前面。 烟络也不推迟,轻轻叩响了门扉,柔声道:“打搅夫人,民女施烟络受苏大人之托前来为夫人诊治。” 屋内明显沉寂了一阵,才缓缓响起一道苍老虚弱的妇人嗓音,微微颤声道:“有劳……大人挂心,民妇愧……愧不敢当。施姑娘……无需多礼……请进……” 烟络拎起裙摆,推开房门,缓缓走了进去。 绣着流水烟柳亭台楼阁的屏风后面,是一张垫高了一角的软榻,榻上厚厚的被褥里躺着一位应该不过四十开外的中年妇人,却真的是白尽了一头华发,原本清秀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气色更是晦暗无华。她在小婢的搀扶下正费力地起身,肿起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蒙着一层毫无生气的暗紫色。 烟络快步上前,一手扶住老妇人,一手利索地在她肿起的腰间垫了几个厚厚的垫子,微微笑道:“夫人莫急。夫人尚在病中,苏大人怎会与夫人计较这些劳什子的礼数?” 那老妇人抬头瞧着眼前笑意融融的女子,静静地笑了笑。然而,方才那一番吃力的起身,还是惹来了一阵巨咳。烟络低眉看着她接连不住地咳了起来。她拿来换气的工夫也不算多,很快地整个人就变成了绛紫色。烟络看着|奇-_-书^_^网|,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苏洵站在她身侧,清清楚楚地见了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微微抿唇,淡淡道:“施姑娘。” 烟络侧头看他,见他眉宇间尚未退去的疲惫,笑了笑,柔声道:“夫人之症容烟络诊后再说。”话音未落,她一手轻盈地取脉寸关,把了良久,然后含笑问了一句,“夫人平素可有心疾?” 陈澍一直紧绷着脸,这时才答了一句,“不曾。” 烟络浅笑着继续问道:“夫人以前可有咳嗽?” 陈澍点了点头,“冬日里常常连咳数月不止。” “夫人手足浮肿已有多少时日?” 陈澍想了想,“反反复复,十年有余。” 烟络看了看垫高的床头,问道:“夫人不能平卧吗?” 陈澍道:“已有两年。” “陈大人,”烟络微微颔首后笑道:“苏大人风寒尚且未愈,大人府上可有适宜之地安置苏大人歇息片刻?” 陈澍一怔,虽然不明白她为何遣走他二人,还是依言而行。 烟络待二人离去后,笑着俯下身去,柔声道:“烟络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 老妇人无力地笑了笑,吃力地答道:“姑娘……既已……得苏大人……信赖,民妇……又……怎会……”话未说完,她又是一阵巨咳,末了竟哇地咯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染红了烟络腰际之下雪白的衣裳。 烟络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夫人不可再说了。”言毕,烟络将她的头侧向一旁,继续说道:“切莫将血吞下,快吐出来。” 于是,老妇人又接连咯了数口,所幸痰中之血已渐渐呈现削减之势,烟络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急忙轻轻地在她胸前敲敲打打片刻,最后,扶她半卧在榻上,又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褥,话音轻柔地说道:“夫人之疾虽难以根除,但是,所幸尚可控制。夫人也不必灰心,烟络自会尽心尽力,况且吉人自有天相。”然后,她转身对小婢嘱咐道:“请二位大人吧。” 院落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尚未行至门前,两扇大门便被缓缓推开,陈澍极力自持却略微焦虑的脸出现在门前,苏洵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 陈澍疾步上前,问道:“施姑娘,家母之病如何?” 苏洵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烟络衣裙上沾染的血渍。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已向夫人讲明,夫人之疾虽无法根除,却可得控制。”说完这一句,她看了看苏洵。 苏洵唇色淡白,低眉答道:“已备好笔墨,施姑娘可否及时拟定药方?” 陈澍闻言,明白了苏洵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有劳姑娘移步赏荷轩。”然后,他低头对榻上尚且虚弱不堪的人微微一笑,道:“娘,孩儿去去就来。” 春寒料峭,赏荷轩内唯有水泊石桥。无景可赏,亦无心去赏。 烟络停住脚步,看着一脸凝重的陈澍,缓缓说道:“夫人之疾在于久咳不已,气短心悸,动则加剧,甚则口唇肢体青紫;舌淡暗,脉细弱,属心肺气虚之象。可以保元汤加减。咯血之症病根即在于此。”烟络说完看了看苏洵。 苏洵看了看陈澍,道:“施姑娘直言不妨。” 烟络吁了一口气,对着陈澍字字清晰地说道:“陈大人,请恕烟络直言。夫人之疾已是回天无力,烟络竭尽所能,不过仅仅保得住夫人这一两年的日子。”说完,她怀揣药箱,无悲无喜地站定。 这一席话不过数十字,轻轻地道了出来,却蓦地冰冷了一塘空气。 陈澍神色黯淡,也不言语,只是拽紧了双手地站着,身形僵直。 苏洵将视线停留在他苍白的指节上,也是一言不发。 烟络缓缓走上前去,对着苏洵说道:“与大人之约,烟络不曾忘记。” 苏洵侧过头来看着她,平着他原本低沉雅致的嗓音问道:“以施姑娘之能,尚且如此?” “烟络也会死。”她直视着那双清幽的瞳孔,非常认真地说。那个死字,她咬得很重。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对视良久,终于别过了头去。 第3章 次日申时御史府吟风院 眼下正是桃花灿烂的季节。 第9章 错落的枝条上还未发出一两片叶子,倒是深浅不一的桃花挂了一树又一树。桃树之下,寒凉的溪水潺潺流过。 烟络蹲在溪边,一手伸进凉幽幽的溪水里拨弄着飘浮的花瓣,一面出神地想着。 “小姐!”如意在后面惊得叫了起来,“当心着了凉!”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斯斯文文的小姐怎么那么喜欢在大冷的天气里玩水? 烟络见了她大惊小怪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不妨事。就算着了凉,这点小毛病,也还不至于难倒我。”尽管嘴上这样说着,她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拭净了双手。 头顶上,煦暖的阳光一丝一丝垂下。 如意打了水,擦拭树下的石桌,一面问道:“小姐喜欢桃花么?” 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不喜欢。” 如意愣了愣,停下手中的帕子,奇道:“小姐昨日回来后,不是看了一整日,夜深了,都还腻在院子里?” 烟络笑答:“看在眼里就是喜欢吗?我只是无聊。” 如意虽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却还是弄不明白,回道:“昨日小姐若不是贪着看这些花儿,会误了请脉,惹大人生气?” 烟络看了如意一眼,坐到桌前,淡淡地说:“不过是托词而已。大人那里恐怕不需要我再去请脉了。” “怎么会?”如意鼓圆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小姐是个好大夫。” 烟络笑了笑,“医不了病的大夫还会有人请吗?” 如意认真想了想,答道:“可是,人不是都会死么?” 烟络笑弯了眼睛,愉快地说道:“我也奇怪呐,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是有人不明白呢?” 如意不太懂她的意思,迟疑着点了点头。 烟络笑道:“点个什么劲儿?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地摇了摇头。 烟络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想着那个人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院子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烟络定睛看了看,认出是苏府总管穆青。她笑着看他手里捧着一只檀木盒子,渐渐走近。穆青道:“大人吩咐穆某将此物转交于姑娘。”他顿了顿,正色道,“请姑娘收下。” 烟络笑着回道:“烟络恐怕受不起。” 穆青看了看她,道:“昨日大人公事缠身,未能向姑娘道谢。姑娘之恩,苏府上下感激不尽。大人命穆某转告姑娘,姑娘自明日起可自在出入。” 前面的话不过是敷衍,烟络却在听闻后文时吃了一惊,反问道:“此话当真?” 穆青点点头,“大人曾说京兆尹府中之事,多谢姑娘倾力相助。” 烟络想了想,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穆青如此坚持也就答道:“如此看来,烟络只好却之不恭了。”说罢,她接过箱子,看也没看,转身交与如意。 待到穆青离去,如意好奇地凑了过去,围着香气淡淡的木箱转了一圈,两只眼睛始终直直地盯着那口锁得死死的箱子,却又不敢妄动。 烟络好笑地看着她一脸掩饰不住的神情,将钥匙扔给她,道:“打开来看看。” “嗯。”如意重重地点头,手脚利落地开了木箱,轻呼了一声。 烟络靠了过去。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淡雅致的木香,精致的箱子里平放着一套女子的白衣。 “真好看!”如意又兴奋地吵闹了起来,笑着拉拉烟络的手,道,“小姐快来看!大人怎么知道小姐那件衣裳不能穿了?” 烟络伸手摸了摸衣衫的质地,只觉得手下轻柔绵软,又看了看做工,也甚是不俗。 如意看着她越来越紧锁的眉头,犯了糊涂,小姐得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怎么还老大不乐意呐? 烟络想了想,答道:“既然如意喜欢,这衣裳就送你。”说罢,她将衣服塞到如意怀里,于是在箱底见着了厚厚的一叠银票。 果不其然。 烟络嘿嘿笑了两声,迅速将银票收好。 “小姐……”如意在旁边迟疑地开了口——原来小姐喜欢的是银子呐! 同日戌时御史府清欢楼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夜色初降,眼前的景致有些许朦胧。烟络停住脚步,静静望着门前运笔流畅而舒展的两行题字,认真思量片刻,默默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叩响了门环。 大门由内缓缓开启,渐渐显出一院错落的树影花姿。前院的屋檐下是一片淡紫色的小花,花型虽简单玲珑,却有着怡人的淡雅香气。一丛一丛的花儿,竞相绽放,风一起,便被吹得起起伏伏。因了这跃动不止的花香,院子里的清冷也被抹去不少。前夜见过的那棵高大无比的榕树也将枝条温柔地延展开来,拢住了耸立的高楼。 穆青由门内走出,见了烟络微微一惊,问道:“姑娘可是要见大人?” 烟络笑着点点头,道:“有劳穆总管通传。” 穆青显得有些犹豫。 烟络见了他的神情,笑得愈发灿烂,“烟络与大人有三日之约,此事总该有个结果吧?” 穆青想了想,侧身让出道来,淡淡说道:“请姑娘斟酌回话。” “好。”烟络笑了笑,径自走了进去。 蓝黑色的夜幕里,楼里黄色的烛火透窗而来,显得暖意融融。 烟络站在厢房门前,看着那一抹皎洁如月的身影,轻轻咳了一声。苏洵转过身来,见了她,素来清冷的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神情。 烟络笑着站到他面前,愉快地说道:“烟络头一回收到这么多银子。” 话音落去,苏洵似乎并未料到她执意前来竟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烟络看了看他,清澈的眼波里笑意横溢,“想来顾大人待烟络也算不薄。”说罢,她伸手轻轻叩上他的手腕,指下脉来沉稳有力。烟络侧头笑了笑,“大人恢复得很好。” 苏洵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她动不动就摸上他的手,表情身形都有些僵硬,低眉淡淡答道:“多谢。” 烟络不理会他,从腰际掏出一个小巧的纯白色瓷瓶,笑得有几分猫腻,“请大人收下这个。” 苏洵看着下巴底下的小瓶子,板着一张俊脸,一动不动。 “大人误会了,这个药丸是用在别人身上的。”烟络笑得格外开心,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细长的弧线,继续说道,“我师父一时兴起做成的这个,唔——”她认真想了想,给这个新药丸起个啥米气魄的名号哩? “施姑娘。”苏洵见了她一脸怪异的神情,不由出声唤她。 烟络笑吟吟地迎上他俊逸的脸颊,得意地说道:“含笑半步颠。危急之时,于上风处捏碎便是。请大人笑纳。” “含笑半步颠?”苏洵重复着这五个字,眉心微微一蹙。 他不说还好,烟络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念这几个字,忍也忍不住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施姑娘。”苏洵又板起了脸。 烟络强自忍住笑意,道:“大人见笑了。”她换了口气,唇角是消不去的愉快笑意,“至于此药因何得名,大人试过便知。” 苏洵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半晌未见有丝毫动静。 烟络抓起他的大手,硬是将小瓷瓶塞到他手里,并且紧紧扣住,笑道:“大人知遇之恩,烟络无以回报。” 苏洵皱着眉头收下了它。 “烟络告辞。”见苏洵不再拒绝,她开心地施礼离去。 “且慢。” 烟络一脚已经跨出门去,听见苏洵低柔的嗓音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大人有何吩咐?” 窗外夜色更浓,屋内烛火愈亮。 凉风轻轻从窗棂里钻了进来,晃动一室烛火,那小小的灯花带着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燃烧地愈发欢喜。屋内也因此顿时香气四溢。对视的两个人都只静静地瞧着彼此。 苏洵缓缓走上前来,道:“施姑娘今日再探陈夫人,夫人病况如何?” 原来是要问她这个呀。烟络笑答:“今日加了大小蓟、茜草、棕榈根皮、侧柏叶以及茅根,夫人已经不咯血了。不过,心肺两虚尚须一些时日加以调养。此外,备好了参附汤的方子。”她沉默片刻,盯着苏洵的脸,复又问道:“大人不责怪烟络那日把话说得重了?” 苏洵岔开话去,继续问道:“施姑娘近日如何?” 烟络愣了愣——这冷得像冰疙瘩的男人,怎么好兴致地关心起她来了?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夫人之疾并非肺痨,惹不了旁人。” 苏洵微微一惊,看她良久,神情里像是终究相信了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烟络笑盈盈地回道:“大人以前常去探望夫人?” “不常。”苏洵一手支撑桌面,淡然地看着前方。 “大人不怕吗?”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瞳色里闪过一丝幽暗,话音里也有些许飘忽,缓缓答道:“家母当年亦有此疾。” 烟络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看着他眉间游丝般的伤痛渐明渐暗,看着他至今尚未完全恢复的淡白脸色,心里缓缓浮上了一缕一缕奇怪的情愫。烟络走到他身前,仰起头来,浅笑着看定他,“大人已尽人事,而天命难违。” 苏洵恢复了一贯清冷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她,道:“施姑娘也信天命?” “信。”烟络见了他脸上的神情,笑意不减地答道,“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烟络行医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第10章 苏洵轻轻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施姑娘当日未曾将实情告知夫人,也是源于此么?” 烟络浅笑道:“对夫人而言,有希望总是好的。” “施姑娘却还是说了无法根除。” 烟络听着他刻意强调“无法”二字,笑了笑,答道:“没办法,个人习惯如此,说不了太荒唐的话。” 苏洵瞧着她,一双瞳彩透明的幽黑眸子深不见底。 “就算是宽慰病患,也得有尺度吧。”烟络笑盈盈地仰头看着他好看的眼睛,“时至今日,夫人自己可会相信此疾可以根除?烟络若仅有一心好意,又怎会任由大人尚未痊愈而连日奔波操劳?” 话音一落,苏洵轻轻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温婉有礼,脑子里的念头、行医的路数却都奇怪得紧——自她进了府中,三日来,她除了坚持用药,坚持请脉,确实不曾干涉过他丝毫。 烟络侧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大人一念坚持,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烟络不过也为自己的一念坚持。” 所以——不要再和她探讨即使一千多年之后,尚且争议未决的伦理学问题,好不好? 次日清晨御史府 缕缕晨光自窗棂的缝隙里柔软地挤了入室。 洋溢着淡淡花香和清凉湿意的空气缓缓流转。 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女子一把推开窗棂,仰头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笑着瞧着窗外屋檐下的溪流桃花。金色的晨光轻轻撒在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庞上,泛起一层细小柔和的白色光华。年轻的女子在窗前站了良久,忽然秀眉轻轻一蹙,不情愿地折回屋内。 如意端了热水进屋,在门口站住,问道:“小姐真的要走了么?” 一身白衣的烟络笑着看定她,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包袱,答道:“师命难违呐。” 如意认真想了想,咬着下唇,低声道:“小姐是很好的人。从未有人待如意这样好过。小姐若能一直留在府中,由如意伺候着,该有多好。” 烟络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脸,“即便这样欺负着也好?”她坐回桌前,一手支颐,笑得没心没肺,“人生无常,聚散之间也从来没有规矩可循。往往是,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 如意不太明白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奇道:“那小姐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烟络看了看少根筋的小丫头,笑了起来,爽快地答道:“初来时倒是急着想走,现在——”她扭头去看门前淌过的一溪清水和水面上的粉红摇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怕是有些后悔了。” 如意难得听明白她这是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终于流露出想要留下的意思,随即笑吟吟地问道:“小姐不走了?” “说什么呐?”烟络佯装恼怒,“我若在这当米虫,你养我啊?!” 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大人既然会给如意月俸,小姐若为府内良医,大人理应也会给小姐俸银罢。” 烟络变了脸色,道:“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四海为家。虽风餐露宿,尚且自在散漫。人嘛,活着,不过为自由与尊严。” 如意弄不懂她的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一脸澹然的她。 烟络莞尔一笑,折身继续收拾包袱。 如意有些难过地站在一旁,半晌没有吭声。 烟络笑着叹了口气,问她:“我若走了,如意会被遣去何处?” 如意笑了笑,答道:“回浣衣房。” 烟络看了看她小小的个子,继续问道:“会很辛苦吗?” “不。”如意答得很干脆,笑得也很真实。 “为何?” “小姐不明白。”如意乐呵呵地说道,“如意家中尚有两个弟弟,我娘亲身子也不好,如意此时能在大人府上,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烟络听了她这一番话,也就释然了——这毕竟是距她生活的年代足有一千多年相隔的封建社会,各人自有各自顺应时局的生活法则。她自己能够在这里遇见容若师父,习得一身可以实用的医术,而不必委屈自己,也算是深得老天眷顾了吧。思忖至此,她笑着看了看如意,说道:“我们一起用午膳可好?” 如意笑弯了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同时宫城城南丹凤门外 卯时方至,晨光初现。 通城门的大道由为数众多的巨大青石铺就而成,笔直宽敞,道宽近五丈余,两旁植以大量槐树和榆树,浓密的绿荫在晨光下挂着晶莹的露水,青光闪烁。 一辆小巧结实的四架乌木马车疾驰而来。时辰尚早,寂静的街衢上,得得作响的马蹄声听起来分外突兀。 车内,苏洵一身紫袍盘膝而坐,黑眸微阖。身旁的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鸳鸯香炉。香炉里白檀袅袅生烟,经久不绝。 沧海亘木一左一右守在车厢外,在颠簸的马车上坐得稳若泰山。车夫策马扬鞭,一路疾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单调乏味。 苏洵微微蹙眉,低声闷闷地咳了数声。 沧海牵起帘幕,闪身入内,替他放下一直挂起的侧帘,然后迅速退出。 苏洵不曾睁眼,却对沧海方才的举动了然于胸。他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清冷幽亮的黑眸里有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不知为何,脑海里此际竟然浮现出那个一直带笑的清秀脸庞。三日之约已过,今日应是她离府的日子。苏洵低眉看了看窄袖里隐约可见的圆形轮廓——那是她坚持要他收下的迷药。心里的烦闷亦渐渐明显起来,他抿了抿尚且淡白的双唇,伸手掀起了侧帘。春寒尚重,一股凉风顺势而入,顿时吹散了一厢缭绕的白烟。他一手抚胸,强自压下一身不适。 忽然,单调的风声之中,有利器划空而过的尖锐却细微的声响。马车蓦地加速疾驰了起来。 苏洵在车内察觉突然加剧的颠簸,很快猜到车外的状况。 刀剑相击的声响越来越多。随着数声惨厉的嘶鸣,马车摇摇晃晃地减慢了速度,车身猛烈地抖动一下,蓦地停了下来。 苏洵缓缓起身,脸上寒意森然。他想了想,掀开厚重的车帘,下得车去,站到了身中数箭的人影之侧,神情清冷。 “大人!”沧海亘木大惊,揉身回防。 苏洵静静地站在一片刀剑血光中央,缓缓抬手。 “大人小心!”沧海见他身后一道银白寒冽的刀光划过,情急之下出声警示,一面将手中兵器掷了过去,红白两道刀光相接,白光断为两截,剩余的半截刀光也硬生生地掉落下去,空气里瞬间流动着一丝甜腥的血气。 然而,那剩余的半截刀光还是在苏洵的右臂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血口。 苏洵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手上稍一用力,便有细小的碎屑纷纷跌落。 风已过,空气里不曾遗留丝毫气息。 十余名尚在竭力周旋的黑衣人,甚至至今仍未呈现败势的沧海亘木二人,便接连笑着丢了手中兵器,滑落在地。 苏洵走上前去,扶起沧海亘木二人,将两枚绿色的药丸送入二人口中,淡淡道:“对不住。” 沧海率先恢复了力气,立马点了苏洵肩头的几处穴位止血,跪道:“大人切莫如此说。全怨我兄弟二人护卫不力,还请大人责罚!大人伤处可要紧?” 苏洵这才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处,“皮肉之伤,不妨事。”说完,他看着已倒地不起的车夫,沉默不语。 沧海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刺客人数众多,何付一直竭力策马,意欲突出重围。”沧海看着苏洵森然的脸色,继续道,“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何付的家人,属下一定妥善安排。” 苏洵看他一眼,缓缓起身,淡淡道:“人已如此,府里的那些安排,难道会为苏某减去几分罪孽?” 沧海闻言一怔,看着他尚在流血的伤处,喉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话。亘木在一旁也只是沉默着。 苏洵折过身去,嗓音清幽却透着一丝倦意,道:“时辰不早,莫误了早朝。” 沧海亘木二人对视一眼,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依言驭马前行。 车厢内,苏洵随意绑扎好右臂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高大宫墙。一道道巍峨的朱红墙面逆着日光,显得晦暗不堪。苏洵静静看着,嘴角竟然缓缓牵起一抹寒冷的弧度。 沧海亘木二人忧心忡忡地坐在车厢外,亘木低声道了一句:“如何是好……” 清晨生机勃勃的阳光里,偌大的街衢里一片寂灭。马蹄铁叩击于青石之上铿锵的得得声渐渐远去。 巳时末御史府 吟风院内桃花流水依旧。 烟络和如意坐在树下石桌前,离别在即,二人也没了规矩,此时正一人一壶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水气清香的微风也一阵一阵地拂过脸颊。 烟络抬头迎上温暖的阳光,微微眯上了双眼,喃喃道:“接下来去何处好呢?” 如意侧头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烟络想了想,笑了起来,“真想去边塞看看。” 如意答道:“说不准哪日就会打起仗来的地方,小姐不怕么?” “怕什么?”烟络好笑地看着她。 “如意自打见小姐第一回,就觉得小姐不像寻常的姑娘呢!”如意笑盈盈地说。 烟络盯着她,问道:“此话何解?” 如意抿着嘴,忽然不说话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四下扫视。 第11章 “看什么?”烟络板起脸来吓她,“把话说清楚了。” 如意撅起了嘴,道:“那些官家小姐,见了我家大人都奇怪得紧。小姐却不。” “怎么个奇怪法?”烟络忽然来了兴致。 如意笑道:“说不上来,如意不太明白。可是,府里的姐姐们都这样讲。” 烟络笑了起来,“小丫头你什么都还未弄明白呐,怎么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可是,如意觉得大人对小姐不一般呢。” “哦?”烟络不以为然地笑着看她。 “真的。”如意压低了嗓音,贴近她耳边,道,“以前顾大人来府上请脉,大人都拿脸色熊他呢。” “熊他?”烟络哈哈笑了起来,“你学得真快!” 如意居然有些羞赧,道:“小姐并非在赞如意罢?” 烟络止住了笑意,仍旧愉快地说道:“怎会?这个词,如意用得有趣极了。” 哈哈。如意抿着嘴也乐呵呵地笑了开怀。 清欢楼前还是一派宁静。 凉风拂拂,榕树的叶片便发出细碎的声响,低微而柔和。 烟络挎着乌木箱子,站在楼前。 穆青敛手立在一侧,道:“有劳姑娘。” 烟络侧头想了想,面有忧色地问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皆对大人奈何不得,烟络不会叫大人轰出来吧?” 穆总管嘴角动了动,镇定地嘱咐道:“请姑娘小心应对。”说罢,转身而去,掩上了楼前的大门。 烟络好笑地看着轰地掩上的沉重大门,撅起了嘴。什么叫此时对大人须小心应付?干嘛让她当替死鬼?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棂,想起沧海述说的血腥场面,还是心软地决定好好试一试。思量妥当之后,她才抬脚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扉,一面柔声道:“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室内足足沉寂了好一会儿。烟络站在门前,心里对于苏洵是否会许了她进去而忐忑不已。却见两扇大门自内缓缓开启,门后现出的是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苏洵板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烟络笑着看他。 上午和暖的金色阳光静静投在两人之间。叶片的低语也是十分温柔。流转的空气中,花儿的甜香如小河的波澜一圈一圈拍打着河岸一般,轻轻袭来。时间光自指缝间舒展地滑过。 烟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却在心里蹙起了眉头——他的脸色很差,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抿起,却也淡得没有了颜色。以往清冷幽亮的眼睛里瞳彩黯淡,深邃得仿佛无月的夜色下毫无光华的寒潭,平静得无波无澜,却也不见一丝生气。眉宇间是虽已竭力掩饰,却愈加明显的疲惫不支。烟络仰头看他,快抵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笑着伸手叩上了他的手腕,佯装惊奇地问道:“大人病了吗?” 苏洵一脸淡然的神情看着她叩在他手腕上的小手,说道:“施姑娘所来之意,恐怕不为道别罢。” 嘿嘿。烟络笑意不减,道:“天下之事恐怕难以瞒得过大人?” 苏洵静静看她,站立得有些勉强。 烟络低眉取脉,心里却笑着在想,他居然没有赶她呢!然后,她仰头,一双笑意融融的眸子迎上他清冷无华的黑眸,柔声道:“大人伤处可有处理妥当?” 苏洵淡淡答道:“已做了包扎。” 烟络大着胆子,在他的目光下径自走进屋内,然后笑着转过身来看着还在门前的他,一面指了指身前的桌子,一面说道:“大人请坐。” 苏洵看着她,缓缓开了口,“施姑娘。” 烟络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笑着接了话去,“烟络无功不受禄。大人那么多的银票总不能白给,对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努力笑得无害。 苏洵还想说什么,双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在她含笑的注视下,起步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坐下也很慢,待到他坐定之后再抬头看她时,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烟络见了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因此慢了半分。苏洵慢慢褪下外衣,微微歇了歇。烟络静静看他,也不插手。待到他再次仰头看她,她才取了剪刀,笑着说道:“大人,烟络得罪了。毁了这件衣裳,大人不会扣烟络的赏银吧?” 苏洵直视她始终含笑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头。 烟络剪下衣袖,见了包裹伤处的白绫,不由笑道:“请恕烟络直言,大人的技术还真不是一般的粗糙。” 苏洵低眉看了看正被她一圈一圈解去的白绫,沉默不语,严肃的神情里居然渐渐有了一丝宁静。 烟络一面轻轻移去业已被血浸透的白绫,尽量不牵扯他的伤处,一面微笑着说道:“是刀伤吧。有些深。不痛吗?” 苏洵静静看着她轻巧起伏的手,竟没有回话。 烟络偷偷看他一眼,复又专心拆完了白绫。然后,自木箱里取出两幅白布分别裹住头发、掩住口鼻,接着净了手,以银针封住穴道,又拿清水洗净了伤口,去除腐肉,上了一层细细的白色药粉,最后以羊肠线一层一层地认真缝合。整个过程中,她时不时抬头看他,清秀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终带着一丝愉快的笑意。苏洵往往与她对视片刻便移开目光,而当她埋头处理伤口时,那道一贯清冷无波的目光却无声地紧紧追随她的身影。 门外,穆青、沧海亘木三人神色紧张地候着,听闻室内良久未曾有动静之后,渐渐松了口气。沧海与亘木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屋檐下,紫色的小花正在绽放,散发着清爽怡人的淡雅甜香。上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斜斜地投了一地。 烟络缝完最后一针,笑着问桌前神色澹然的男子,“会痛吗?” 苏洵看她一眼,道:“不会。” 烟络见了他的样子,笑出声来,“烟络从不知道自己的医术原来这样高明。”说罢,她笑着俯下身去,用干净的白绫一圈一圈地包扎好伤处,然后再次净了手,固定好白绫,接着双手环胸,带着笑容和几分得意瞧着他。 苏洵低眉看了看伤处,复又仰头看她,淡淡道:“多谢。” 烟络笑着不说话,蓦地,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身取过苏洵的外衣,动作轻盈地替他穿上,才去收拾桌上的残余物品。 苏洵看着她自顾自地忙着,眼神渐渐深邃起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唤她,“施姑娘。” 烟络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侧过身来,手里的动作不曾停歇,嘴里说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道:“施姑娘可是准备今日动身离府?” 烟络微微一怔,随即笑答:“大人说得是。” 苏洵看着她,没有答话,又沉默了开去。 烟络瞧着他那没有一丝起伏的脸,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笑道:“大人,烟络有一事相求。” 苏洵侧头看她,“但说无妨。”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右臂裹伤的白绫。 苏洵想了想,神情里渐渐有了一丝犹豫,又渐渐退去。 烟络盯着他的脸,也不明白他这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他就说了一个字,“好。” 烟络听了心里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 苏洵静静看她,忽然问了一句,“施姑娘若要离府,打算前往何处?” 烟络笑着回首看他,答道:“大人以为哪个边陲小镇适合烟络独居?” 苏洵闻言,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淡淡道:“施姑娘终究是女儿家。” 烟络笑了笑,“不妨事。” 这一回,苏洵清冷的目光意外地停留在她笑意怡然的脸上良久。 烟络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难得耐心地等他的话。然而这个男人虽一直看着她,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烟络气鼓鼓地咬了咬牙,当着他的面还是规规矩矩地陪着笑脸,接着转回身去。 苏洵在她身后沉吟片刻,终于淡淡地开了口,“西北边境上陇右、河西藩镇,乃由大将军梁忠嗣节度。施姑娘若乐意,苏某择日通告梁将军。” 烟络微微一惊,回头盯着他波澜不兴的一张俊脸,心里奇怪得紧——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样妥协过?她想了想,记起师父曾经说过,位于西北边境上的陇右、河西藩镇,一直是兵马分布最为集中,戒备最严的地区。两镇军团一直堪称边防军的精锐。四十万边防军力,六万作战马匹,河西、陇右两镇就占了兵力十五万,马匹两万。她瞧了瞧神色平静的清冷男子,暗忖道,这个男人虽是文官,但手上果真握有兵权。而师父呢,师父知晓这个人吗?烟络在心里长吁一声,有些小小的沮丧,因为在师父面前她没有任何秘密,而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却知道得很少很少。 苏洵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话。 “多谢大人。”烟络施礼,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来明日忧,她又何必见风就是雨! “大人,烟络有一事不解。”临走前,她斜挎着药箱笑盈盈地问苏洵。 苏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请讲。” 烟络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为何要用此药?” 苏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小小瓷瓶。 烟络看着他,继续说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实不必以身犯险。 第12章 这一点,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不对?” 苏洵仰头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渐渐幽凉起来。 烟络笑了笑,答道:“烟络多事了。”她施礼后缓缓行至门前,在推开大门之前又折过身来,破天荒地劝道:“大人,请恕烟络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烟络仔细读过大人门前的表闾,自古做官难,为国为民而不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难上加难。烟络不愿见好人竟天不与寿。”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门前那些浮华词藻?” “大人,烟络信的不是那些,”烟络回视他的双眼里笑意不减,“我信的是这里。”她侧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苏洵唇边竟在此时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苏某原以为,施姑娘不会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话。” 烟络反手拉开门扉,笑答:“烟络不才,见不得自己的病患总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纵然是自己的,而烟络职责所至,总有责任拉一把。” 苏洵挑眉看她,道:“苏某不记得曾托与姑娘什么职责。” 烟络闻言也不恼,笑道:“大人确实不曾托付烟络,烟络乃是受顾大人所托。”说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病患本人的意见固然重要,有时也只能仅供参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场,烟络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 苏洵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浓重起来,淡淡问道:“倘若换与另一人,姑娘还是如此坚持?” “是。”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见他不语,随即笑着补了一句,“当然若论坚持的程度,也跟烟络个人好恶有关。如此说来,烟络也不过只能算做上工而已。”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后,她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深陷的感觉,那里面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热血、是满怀激越、还是早已疲倦却不忍放弃?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门已打开,屋外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盈地穿门而入,屋檐下淡雅的香气顿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缭绕在身侧经久不去。 烟络侧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几步走至苏洵身前,将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搁,双眼随即迎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全在这里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请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烦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情,淡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烟络挎好药箱,施礼后,大步离去。 清欢楼前,穆青、沧海亘木三人仍在等候,见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伤势如何?” 烟络微笑着答道:“皮肉之伤,不碍事。” 三人闻言,紧绷的脸色蓦地一松,一揖,道:“多谢姑娘。” 烟络笑着闪到一侧,道:“烟络不过尽医者的本分,愧不敢当。” 三人与她寒暄数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清欢楼。 烟络在楼前伫立片刻,抬头凝视着湛蓝无云的清朗天际,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乌木箱子,起步离去。 榕树环抱的楼阁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棂悄然无声地缓缓掩上。 第4章 三日后御史府清欢楼 烟络一身浅绿的襦裙,肩上套着雪白的半臂,双手搂在怀里的是一个黑色的小小乌木木箱,箱子的顶盖上刻着几行篆体的小字,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看来是有些年代的东西了。她一脸犹豫站在高耸的清欢楼前,秀气的柳眉纠结在一起。 清欢?烟络撇着嘴,瞪着蒙淡的暮色里匾额上依旧醒目的两个大字。她怎么才注意到,这个大权在握、恣意生杀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欢?这样的清欢几乎很难以言语形容透彻。直译过来就是清淡的欢愉。如此清淡的欢愉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讲究的是心灵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呵。 烟络眯着亮晶晶的双眸,止不住地嗤嗤笑了起来,这个苏洵,他在污浊滔滔的庙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欢?她含笑举步,揣着乌木的小箱子,轻轻叩了叩门扉,嗓音清脆,道:“苏大人,烟络来打搅啦。”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烟络迷惑地看着一室透出的暖黄的烛光,窗子上映着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侧影,一动也不动。人不是在吗?为何不理睬她?“大人,烟络来给您请安啦。”她眨着眼睛,甜着嗓子,继续装可爱。 屋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烟络竖着耳朵,好脾气地听自己甜甜的嗓音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又静静地听一院子细微的风声以及烛火燃烧时柔和的噼啪声。一小会儿,再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哐当”一声踹开大门,怒气冲冲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单衣的苏洵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波澜不惊的俊脸。 苏洵精致结实的身子拢在暖黄闪烁的烛火之中,泛着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张脸却是带着一贯的漠然疏离,淡淡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语,气鼓鼓地将很是结实的乌木药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书桌上,一声“砰咚”的巨响刚落,就听见她拔高了八度的声音穿透静谧的夜空,“你、当、我、很、闲、吗!?” 一阵尖叫过后,连院子里的虫鸣似乎都被震慑了下去。 一片夜凉如水。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怒不可遏的夸张表情,良久,终于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坏了苏某的公文。” “嘎?”烟络突然一软,这个男人除了公事,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是完全绝缘的吗?还是她刚才的表现力不够强烈,以至于他没有真正体会到她的愤怒?“大人要再来一次?”她杏眼一瞪,复又举起那个结实到无敌的乌木箱子。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不必。” 烟络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揣起上路前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宝贝箱子,恨恨地问道:“大人没有听见烟络在门前等着回话?” “嗯。”苏洵复又埋首于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里。 很好,又自动屏蔽信号了?烟络暗暗咬紧牙关,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阅读的公文上。 苏洵缓缓抬头,终于面色冷峻,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竭力的隐忍,“施姑娘很忙,苏某并非闲人。” “你、你,”烟络记不得已经是第几次被他拒绝了,此时愈发气得不轻,“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为他,她早已经不知在哪里逍遥了。所谓恼羞成怒,就是这样被他惹来的。 “若姑娘无事,请回吧。吟风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寻消遣。”苏洵冰凉的眼神投向门外,赶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烟络深深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又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平复着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暴烈情绪。当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几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么。她看着他,沉声问道:“大人刀伤未愈,昨日又染了风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时巡按的当头,大人公事繁杂,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对自己满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个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蓦地叫出,苏洵竟然微微一怔。 烟络尚在气头上,不曾在意他的反应。 据她所知,御史台作为监督百官职事的机构其职权在此时已达到了顶峰。正因为如此,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从三品的官阶,却成为了一个大权在握的实职。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人为首、御史中丞二员为副,下辖台、殿、察三院,“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主监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弹劾百官犯罪,审理刑事案件。御史台以“六条问事”,以时巡按,即依时间规定巡察地方州县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监察区划分片负责进行巡按,此时御史巡按分春、秋两季出巡,而整个版图划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时巡按的日子,苏洵确实很忙,也所以,向来自在散漫如她施烟络才会这样看一个男人的脸色,赖皮着要完成顾方之交代的照顾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务。她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遇见这样一个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当她止不住怨尤的当头,苏洵居然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宁静。 烟络顺手合上他手里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苏大人,你可不可以给小女子一点点时间,”她伸出两个指头,比出一小段距离,继续说道,“让小女子请完脉,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苏洵淡然地看着透过那两个雪白的指头现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声地放开一直持着公文的双手。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执起他略微细瘦的手腕,下指之处,脉来沉稳有力,传来男子温热的体温。 只余一室静谧。 第13章 温暖昏黄的烛火轻柔地摇曳着,夜凉如水,却有满屋淡淡的暖意。鸳鸯香炉里的白檀香缓缓燃放着淡雅的香气,烟雾袅袅,绕粱不去。窗外传来虫子愉悦的鸣叫。 烟络缓缓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气,道:“还好大人平日身体不错。”说罢,她转身收起白白抱来一趟的木箱子,微笑着说道:“大人记得多喝水,尽量多歇息便可。” 昏黄的烛光不知人事地轻轻跳跃,晃动着一室飘忽不定的迷离光华。 烟络眉心微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拢住被风吹动的火苗,心里暗道,这样的光线他怎么能够坚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当她终于接受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这个诡异的时空之后,她就一直很懊恼。天知道,当她翻开自己领到工资才买到的梦寐以求的翻盖彩屏和弦手机,直直地看见偌大的待机屏幕上显示“限制服务”四个大字时,她是怎样地绝望到想拿头撞墙。后来才知道,麻烦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猫头鹰一族,流落至此,却从来没有丝毫夜生活可言,就连晚上想要挑灯夜战温习医书,以讨那个严肃的师父欢喜都不行,因为那种烛灯跟洁白的节能电灯比起来怎么能算是在发光啦!? 烟络一面感伤身世,一面不自觉地起身掩上窗户。风吹成那样,不仅光线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吗?“大人请继续,”她笑得腻人,浑然未觉苏洵的动静,抬手指了指桌上堆叠一重又一重的公文,“大人很忙,烟络惭愧,虽闲着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先行告辞了。”话音一落,她便揣起乌木箱子,拔脚开溜。 后知后觉地才感觉身后灼热的视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不无幽怨地想,那个男人脑子秀逗了?为何突然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她?她一脚刚刚抬起准备闪人,在听见幽冷的一管男音时,却僵在半空。 苏洵在后面冷冷清清地开了口,“施姑娘。” “嘎?”她僵硬地转过身去,这男人为何总喜欢在这种时候叫住她?她讪笑着问道,“大人有事吩咐?” 苏洵的脸隐在闪烁的烛光之后,看不太真切,但是整个人端坐在那里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舒服,那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的矜持以及清冷疏离的气息。 唉。烟络在心里长叹,为何她对这样的男人天生没有抵抗力?脚下情不自禁地乖乖挪了回去。 苏洵神色平静,眉宇间有终于不加掩饰的淡淡疲惫,他一手揉着额角,一手仍然置于公文之上,话音低柔,“施姑娘对于将来有何打算?”说罢,他微微仰头,一双清冷的眸子迎上她错愕的脸。 烟络头皮发麻,这男人该不会要赶她吧?入夜了耶,他的心是石头雕出来的吗?嘴里却从容地回道:“烟络听凭大人吩咐。” 苏洵看她的眼神愈发凝重,良久,才近乎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柔声道:“苏某并无遣姑娘离府之意。施姑娘自己如何打算?” 烟络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呆呆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柔和的脸,缓缓道:“我不知道。” 苏洵牵动嘴角微微上扬,眉梢之上破天荒地有了游丝般的笑意,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沉醉,“姑娘还真是随遇而安。” “嘎?”烟络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好看之极的样子,这个男人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在跟她说话咧! “施姑娘。”苏洵察觉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竟然有些意外的脸颊发烫,喃喃道:“大人在笑我?” 苏洵极其轻微地低眉叹息,“御史府是否有幸为姑娘常住之地?” 虽然觉得他问话的方式怪怪的,烟络还是老实地回答:“大人与我有如云泥之差,烟络怎会不知?御史府自然不会是我久住之处。大人请放心,”她笑眼如丝,“我不是很缠人的。” 苏洵坚毅的双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做声。 “大人若没有事的话,烟络可以先行退下了?”她含笑问道。 苏洵像是完全没有听她说话,锁眉沉思,许久才侧头淡淡地看定她,“施姑娘可是因方之坚持,才勉强屈尊于蔽府?” 烟络诧异于他对她刚才的问话充耳不闻,面有疑色地盯着他,答道:“大人这样以为?” 苏洵面向窗外,神色飘忽,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反复叩着桌面,嗓音低柔,“苏某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随性来去。”他略做停顿,“苏某此言既出,自会担保姑娘不会受人所制。” 烟络带着一脸探究的表情,偷偷看他,这个男人今天古怪得紧,他在想什么? 苏洵转过头来,神情意外地柔和,“姑娘也非等闲之辈,岂会甘愿在御史府中蹉跎韶华?若无事,先歇息罢。” 看着他复又一脸凝重地埋首书简之中,她就知道他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呆立片刻觉得很是不妥,迟疑着意欲掩门而去,终于在门口停住,浅浅地笑着回答,“烟络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我并不以为在御史府里的时日如大人所言那般是在蹉跎年华。师父曾经教过烟络一首禅诗: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师父说,做人应当自由谦下,不管世人如何,只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气,也就够了。”她于温暖的烛光下澹然伫立,水眸清澈无比,“烟络得以与大人相处至今,不仅仅有顾大人的坚持,也因大人的清欢和烟络对此的认可,我以为在大人身边一样也能‘自吐霜中一段香’,否则,大不了以死相抵,顾大人他又如何能够勉强了我?大人多虑了。” 苏洵在她温润的话语之中,缓缓侧过头来,正眼看她,当那视线攀上身前女子宁静知足的脸时,便再也挪不开去。那双原就幽黑的瞳孔里浓重的神采熠熠生光,却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 “姑娘的师父?”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问道。 “哈哈。”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要说这一番话来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烟络的师父不过一介乡野铃医,只是向来喜欢想得很多而已,而且总怕教出来的徒弟学坏,干出些辱没良知的事,所以管教甚严。”她笑着打哈哈。 苏洵也并不戳穿她,任她自说自唱,眉宇之间透着难得的柔和,喃喃道:“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 烟络忽然于夜静之中听见他幽幽的声音,看着他数日来略有倦意的清朗面容,胸中不由地生出越来越浓烈的怜惜。他啊,恐怕也是和师父一样怀着那样傲霜的本色,自尊地开出自己的颜色吧。 “天人菊”,那是菊花之中最尊贵的名字。那样高贵的花儿却是开在无人岛上烈烈海风中很少人能看见、欣赏的菊花。 师父隐于山谷自是“天人菊”,而在污浊滔滔的朝廷之上,苦求“自吐霜中一段香”的苏洵却是于重彩掩饰之下,褪去一身铅华才能看清的清净之花。 五日后御史府吟风院 烟络烦恼地翻弄着自己的衣服,虽然她一路北上没带多少银两,可是采买的衣服未免也太、太单调了吧!她一手叉腰,一手支颐,幽怨地想,虽然师父说医士悬葫济世,应当一袭白衣以表心志,可是天天这样也太累了吧。她也是如花的女人呐,她也想有一大衣柜的漂亮衣服,也想挥金如土、随心所欲,可是,此时窝在御史府里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对着苏洵要钱,又不能出去摆摊招揽生意,她都快无聊地长霉啦! 唉。她仰天长叹,难道除了日日请脉,她就没有别的消遣了吗? 蓦地想起,那个叫如意的小俾昨日的建议,当时那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歪着头笑,“小姐可以琴棋书画女红任选一样嘛。”她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暴跳,天哪,她看起来像是那样贤良淑德的女人吗?先说琴,不知道小学二年级时候花了半个暑假拖拖沓沓学得电子琴算不算数?棋,她都认不全象棋的棋子,更加看不懂围棋的摆法,她本来就是不太愿意动脑子的女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太勉强了!书,她是学了几年的书法没错,可是一会练柳体,一会临颜体,几年下来,她现在写的是什么体,她自己都不愿意去费脑子想了。画,老实说,她大学时不知好歹地选修了写意的泼墨山水,临到头却是求学长描的一副拿去应付得考试。女红,饶了她吧,她怎么可能会那么复杂又费神的东东!不过,不知道十字绣算不算? 唉。她依然长叹,无聊地看时光流逝。 门突然“咯吱”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水灵灵的模样,杏眼灵动,结着乐游髻,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浅蓝色衣裳,胖乎乎的小手上拖着一盅看来应该是汤水的东西,她一见了烟络便吃吃地笑了开怀,“小姐又在无聊了?” 烟络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啐道:“死丫头,没大没小。” 小姑娘依旧笑吟吟地上前道:“小姐跟如意说不用如此多礼的。” 烟络笑出声来,“又有何事?” 如意微微抬手,小嘴撅起,“大人的参汤,府里没人敢去送,只有劳烦小姐了。” 烟络佯装正色道:“怎么又是我?” 如意一脸无辜,“大人连日忙着巡按的事情,进食和休息都很少。这会儿不该又是正忙着的时候?除了小姐,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大人?” 第14章 烟络干笑,若不是她五天前于夜阑人静之时大闹清欢楼而出人意料地没有被苏洵拾掇,又怎么会这么快出名?以至于府中众人都不敢招惹他的时候,就都来找她去当替死鬼。如意说得好,大人既然第一次不曾计较,那就意味着至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了。烟络无奈地接了过来,哀叹道:“拿来。我认了。” 如意偷偷地笑,“小姐何必这样说?大人也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烟络挑眉看她,“那么——你自己去送好了。” “啊!?不!不!”如意像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 烟络好笑地看着她大惊失色的脸,“刚才谁说大人很好啊?” 如意嚅嗫道:“大人只是公事公办,私事也公办而已。” “所以说是个不仅苛刻手下同时也苛刻自己的人。”烟络说得头一顿一顿的。 如意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奇道:“大人从未苛刻过我们。大人是很好的人,所以大家也都愿意为他拼命。好多年以前,陈伯,就是府里一个叫陈鉴的家丁为了保护大人被刺客打死了,大人知道他老家还有妻儿,就吩咐帐房每月往他老家送五十两银子去。八年前,陈伯的儿子要上京赶考还是大人付的盘缠呢!后来,他也真有出息,据说考中了当年的殿元,皇上很赏识他的文才,封他做了官,现在已经是京兆尹了。”如意一口气未喘地说了下来,神采飞扬。 烟络倒不是很吃惊,那样的苏洵做出怎样的事情来似乎都不会叫人意外。她温和地笑,“然后呢?” 如意笑得好不得意,俯下身来,对着仍旧平静的她说道:“就是现在的京兆尹陈澍陈大人呢!原来陈大人的名字叫做陈殊,可是陈大人的娘亲说,若不是我们家大人十年来如一日的费心,早就没了她母子二人。为了教陈大人牢记我家大人的恩情,硬生生给陈大人改了名字。” “因为大人名字里有水,所以换做了‘澍’?”烟络了然。 “小姐真聪明。”如意一张尤有稚气的小脸乐呵呵的。“还有啊,”如意放低了声量贴近她耳边,“大人每年都拿出府里的银子赈灾,每年两次巡按平复了不少冤曲,可是……” 烟络正认真地在听,忽见话语中断,不解地看着一脸忧愁的小丫头,笑问:“怎么不说了?” 如意嘟了嘟嘴,未经修饰的眉毛拧做一团,小小声委屈地嘟囔着:“他们都说大人因此得罪了好多大人。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大人从来就是那个样子,那个……” 见她皱起小脸费神地寻找合适的词汇,烟络好心地开了口,“是不是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的样子?” “对!”如意双眸晶亮,像是为找到了知音而兴奋起来,“小姐很会说话呢!” 烟络浅浅笑了开去,一贯清爽的眉眼里居然有了一丝倦意。她不是不明白那个男子,也因此更加难以压抑胸中莫名的烦躁,她缓缓站起,捧过白瓷的参盅,低低柔柔地说道:“我送汤去了。”然后,飘然离去。 如意还傻傻地立在原地,不明白一向懒散如此的小姐怎会突然性急起来? 清欢楼。 烟络稳稳地端着参盅,若有所思地看着匾额上的“清欢”二字,叩响了门扉,柔声道:“大人,烟络又来打扰了。”然后,她相当自觉地不待里面的人回应,就自己推门入室。晌午明媚的阳光刹那之间溢满一地。 苏洵仍旧维持不动地端坐在如山推积的公文之前,一袭宝蓝色暗纹起伏的长衫服帖地穿在他匀称结实的身体之上。 烟络调整笑容,放重了脚步,缓缓上前,“大人,参汤。” 苏洵一动不动,专注于身前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成的公文。 烟络好脾气地敛手而立。良久,却见眼下的男子以手掩口闷闷地咳了几声之后,仍旧不以为意地凝神批阅低眉思量。她幽幽地呵出一口气,重重地踩了几步行至他身前,提高了嗓门,道:“大人!” 苏洵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侧头看她,问道:“何事?” 烟络含笑静静地看他,他那张清俊的脸上倒是还有几分血色,不过连日来的操劳已经在他深邃的双眸下洇开了淡淡的黑影。她笑问:“大人还在忙?这参汤是穆总管特地吩咐膳房为大人准备的,大人可愿意先歇一小会?” 意料中地,苏洵淡淡摆手,连话都懒得讲,复又埋首公文之中。 烟络自知拗不过他,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身旁,也不急着回去。 他却依旧全神贯注地审视着各地上呈的巡按事宜,斟字琢句一一批示,时不时伫笔沉思。 烟络安静地凝视他一张全然忘我的脸,微微地笑。她一直以为专注于自己所长的男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现在的苏洵是她认为最值得一观的时候吧。 时间如细细的溪流无声地流逝。 烟络深深地看着这个清清冷冷的男子,心里平静无波,可以一直这样温暖平和地看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那个她早已习惯他常常自动退出服务区的男子像是终于发觉气氛不对,侧头看她时,仍旧摆出一张镇定自若、漠然疏离的脸,冷幽幽地问道:“还有何事?” “没有,”她笑得像猫,微微耸肩,道,“等着收罐子回去。”说罢,冲手边的参盅一努嘴。 苏洵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拿过那个白瓷参盅,掀开盖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看定她,道:“可以了?” 烟络笑得有几分猫腻,微微颔首,道:“与顾大人今日午时之约,大人没有忘记吧?” 苏洵一双深邃幽黑的瞳孔迎上她得意的笑脸,淡淡道:“此时?” “嗯哼。”她得意地点头,眼睛眯得像猫。 苏洵面无表情地放下公文,缓缓站起,“施姑娘也要前往?” 烟络歪着头笑,“没人请我啊。” 然后她的笑眼里,那个宝蓝色的清湛身影在前边走了出去,带过一股微甜的淡雅香气。她含笑跟了上去,一直别有深意地笑啊笑。 次日御史府 暮色将至,斜风细雨。 迷蒙的烟雨将青色的街衢洗得一尘不染,泛着浅浅的青光。两旁耸立的槐树也愈发翠绿欲滴。雨水的味道和着青石与绿树的清香溢满了烟雨凄迷的天地之间。 烟络穿着一身白衣,怀抱着乌木药箱,在红漆朱扉乌头门的御史府前快要站成一尊石像。 她很急!?废话!要不然,她冒雨站到这里难道是为了感受熏风微雨的浪漫啊!?她焦躁地望着门前笔直的街衢的尽头,一面怨毒地想,要不是昨天那个该死的顾方之拉苏洵出去一趟,蘑菇到半夜才回来,那个原就有点咳嗽的呆子怎么会在夜里发起高烧来?她又怎么会这么命苦地在凄风冷雨中望穿秋水,由一朵多刺的玫瑰望成一尊无棱的化石,只为了等他平平安安地从御史台回来? 唉。她好像最近变得爱叹气了。只能怪她爱上的是那样叫人放心不下的男子啊。否则,一向洒脱如她,怎么会天天鸡婆地跟他后面絮絮叨叨:天凉加衣啊,热了不要捂着了,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生了病不要到处乱跑,即使身不由己非奔波不可,也要早点回来啊,等等等等…… 她爱他?施烟络心头一亮,下意识地揪住胸前的衣裳。她刚刚念了什么?她爱他?她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她侧头沉思,柳眉纠结,这样强烈的坚持,除了爱,还会是为了什么?她自嘲地笑了,饶是她自诩一世聪明,怎会如此驽钝? 原来她是喜欢上了这个人呀。是喜欢,所以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担心,正是因此,那时也才会生出那样浓烈的不忍。然而究竟有没有到认真爱上的地步呢?她一时想不明白,依旧非常忠心地守在门口。 终于不负她站成望夫石般的苦心,远处凄迷的烟雨中,现出小小的红色影子,依稀传来马蹄铁叩击青石路面的清脆声响,该是他的马车回来了吧?她踮起脚尖,一跳再一跳,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偌大的马车里非常宽敞,已经入春,却还搁着两个精致的暖炉。 苏洵一袭紫衣盘膝而坐,时不时低声咳嗽,唇色淡白,双颊却有微微的红。 同样盘坐于他身侧的是两名绯衣着身的官员,御史中丞易芾以及寇帧。两人皆是一脸忧色地看着一路压抑着不住低咳的苏洵,不敢作声。 马车渐渐行至御史府前,冷风吹起车帘,一袭白衣的女子伫立于朱红的门前,分外醒目。 易芾奇道:“苏大人有客到吗?门前好像有一名女子。” 苏洵闻言,推开身侧的暖炉,迎着冷风挪到窗前,一脸极其严肃的神情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 那女子一跳一跳地在干什么?易芾于苏洵身后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 苏洵禁不起窗前的冷风,一阵压抑不住地剧咳。 易芾上前看着他,也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替他放下帘子,说道:“大人此时若不便见客,下官打发她先行离去。” 却见一向不喜于人接近的苏洵一手拉住他,随即又放开,一面咳,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咳咳,不用……” 易芾和寇帧二人交换一下眼神,却都不解向来冷冰冰的苏洵为何突然反常至此。 马车终于停靠在门前。 易芾和寇帧二人等在苏洵身后,不敢上前扶他,亦没有胆子先行下去,只好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力地慢慢起身。 此时,帘子却突然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掀开,那只手上还带着细细的水珠,然后一张微笑着的女子的脸探了进来,她的声音相当清脆,始终透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大人回来了?” 第15章 易芾、寇帧二人耷拉着下巴,看那个笑意融融的女子牵起苏洵的手,然后,探头冲已然呆掉的他二人嫣然一笑,道:“两位大人是?” 他二人虽不知这年轻女子的身份,却亲眼见了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的苏洵刚才那种不加抗拒的反应,勉强笑着应道:“在下御史中丞——” “易芾。” “寇帧。” 那女子冲他二人笑得愉悦,“两位大人可是有事需入府相商?”不待他二人回答,那一身暖意的女子已经专注于刚刚下得车去的苏洵,完全不再理会他二人了。 易芾和寇帧口角微动,面面相觑。 烟络也不是很敢当着他手下的面去扶他,只是略微落后地走在他身侧,支起雨伞。 苏洵一面走,一面平视前方,状似无意地问道:“在门前做什么?” 做什么?她好笑地想,你会不知道?嘴上却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烟络在门前一面赏雨,一面等阿福回来。阿福今日午时吃坏了肚子,又不听话地跑了出去,烟络等它回来一定要好好拾掇它!”她说到最后,摆出一幅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的模样——阿福是院子里的一条看门狗。 苏洵显然知道她含沙射影地在骂谁,却是很有修养地没有发火,问道:“明明带了伞,为何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烟络故意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大人的屋檐盖那么大总要有些用处的。”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转过头去,忍不住闷闷地咳了数声。 烟络不做声,把伞悄悄往他那边靠了靠。然后两人继续沿着比较节省路程的小径往清欢楼走去。 苏洵还是时不时闷闷地咳着,一直很费力地勉强压抑着。 烟络终于火大地开了口,“大人可不可以咳嗽得像个样子?” 他侧头看她,竟然有游丝般的狼狈,仍旧清清冷冷地答道:“此话何解?” 烟络哑然,“你……”。 算了。 她别过头去,懒得跟他计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头乌黑的柔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和温暖,他轻轻一点伞柄,遮住她露在细雨中的大半个身子,然后换回一脸漠然,继续沉默。 易芾和寇帧痴痴地跟在两人身后绕来绕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到,那个神情宠溺的苏洵真的是刚才御史台里的苏大人吗?他二人毕竟久经世事,随即相对释然一笑。 回到清欢楼之后,烟络突然发现应该是干干爽爽的苏洵怎么衣服湿了一半?她直觉地在屋子里撑开自己的雨伞,细细打量,这伞没有洞啊?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犹自入室换了一件干爽的月白色单衣。 在他换衣服的间隙里,易芾饶有兴趣地凑到翻来覆去检查雨伞的烟络身边,佯装正经地问道:“姑娘,此伞可有不妥?” 烟络瞥他一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苏洵手下的御史中丞之一易芾吧,她微微一笑,答道:“易大人,这伞遮不住雨,是小了吗?” “怎会?伞不是好好的么?”他跟着一起搅和。 一旁的寇帧笑着微微摇头。 烟络还没发现异样,继续蹙起柳眉,嘀咕着:“我明明遮好了的呀。” 易芾还要添乱,寇帧忍不住打断他,说道:“是大人自己掉转了方向。” “嘎?”烟络不解地看着寇帧一张严肃的脸,满脸迷糊。 易芾笑道:“姑娘不知道是大人自己把了伞,替姑娘遮了雨吗?” 烟络一时没有接受这个看来很诡异的事实,他们是说,苏洵在对她好吗?怎么可能?不会是在玩儿她吧? 正在这时,却见众人口中的大人已经换好衣服,缓缓行来。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苏洵察觉她的异样,侧头看了看一脸暧昧笑意的易芾、寇帧二人,很快就明白了目前的状况。他神情柔和地看着还在发呆的女子,换了一脸森然对着易寇二人,语气仍是一贯的幽冷,“明日早朝须呈上此次巡按的奏折。” 易芾,寇帧二人颔首,他们本来就是为商榷具体的弹劾事宜而来,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谨慎进退,否则不仅行事未果,更有甚者,惹祸上身,赔了乌纱帽是小,累及全家性命是大。 烟络突然惊醒过来,记起自己的职责,急道:“大人先服了药再忙也不迟。”这种时候的苏洵恐怕是谁也不会理睬的吧?她慌慌张张地说完,才后悔地想,对于前几日他的臭脾气她还记忆深刻。 “好。” 突然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她竟然没有立马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一面脑子里轰隆隆地在响,她不是在幻听吧? 等到她终于定睛看清楚他的时候,他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清清冷冷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施姑娘,苏某很忙。” 她立即折身奔出屋去,隐约听见身后易芾的声音在叫,“姑娘,伞!” 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和苏洵一脸深沉的表情,易芾、寇帧二人虽觉得有趣,也不敢笑出声来,甚至不敢有太过愉悦的神情,他们的苏大人以前是什么脾气,那小小女子也许不十分清楚,他二人却明白得很。 然后,苏洵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他俩立马换做一脸深沉,谨慎应对。 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时候,苏大人一定已经开始逮住空闲分秒必争地与他二人商榷起来,今天却神情清冷地望着细雨蒙蒙的窗外,他二人敢拿性命担保,那个素来波澜不兴的苏大人此刻看着不停歇的雨已经开始火大了。 哈哈。今生有幸能够亲眼一睹沉稳漠然如苏大人,也不免将喜怒皆形于色的样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 不过,那女子的速度还真的是够快,不一会工夫,就见她已经捧着药盅,冲进屋里。 她于雨中一阵急奔,刹住脚,喘了两口气,便将药盅递至看似平稳如初的苏洵面前,扬起一脸温暖知足的招牌笑容,愉快地说道:“拿,呼,来了。” 苏洵伸手接过,一语未发,却是深深地看着她被雨润湿的黑发、额头以及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缓缓抬手,一饮而尽。 易芾、寇帧二人乐不可支,御史台的苏大人何时这样听话过? “烟络告辞。”那个白衣女子笑眼如丝,她当然也知道她的老大以前是什么脾气。 哈哈。 她愉快地跳过门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子情态却教身后的男子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易芾、寇帧相对而笑,这奏折是不是打算不呈了? 烟络于门前回首,微笑着看柱子上一副联子,她认得那是那是苏洵的字迹,仿若行云流水般地写道: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她笑得有几分迟疑,她知道自己喜欢了他。那他呢?他这样原本打定主意“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的孤傲男子也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着与他身上微甜的淡雅香气同出一源的花香,像是她还在他身边。 日子如流水一般自指缝之间缓缓逝去,只留下一手叫人贪念的清凉触感。 他和她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相处,却于浮动的空气之中,分明地听见花开的声音缤纷释放…… 第5章 三日后长安 御史府府邸正东方流涧飞瀑汇作一汪湛蓝的湖光,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烟络信步净湖湖畔的碧草地,襦裙半臂穿戴,襦裙雪白,半臂浅绿,胸前飘动着嫩黄的沙罗结。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成时下流行的乐游髻或愁来髻,只是稍加约束,插了两枚通体晶莹的白玉簪子,几缕乌黑柔亮的发丝随意散落下来。 不知不觉,来到御史府已有十日。 打那夜之后,她就很少同他照面。白天见不到他,因为他不是在宫城替老皇帝谋算这个、设计那个,就是在御史院里监督那个、弹劾这个。待到入夜回府——哈哈,她冷笑——仍旧是干着同样的事情,不同的只是办公的地点换到了家里的书房——真是不明白男人为何如此热衷于他们所谓的家国大事、民族福祸。她施烟络一直对此兴趣缺缺。 不过,不知是他的默许,还是她的厚颜,总之她就这样在御史府住了下来,无人赶她。 只是这样的日子——好、好、好无聊啊! 她双臂高举,仰头打了一个平生最大的哈欠,实在是不雅,尽管如此,还是无人理会她啊!就连跳出来指责她的人都仿佛全死光了!她幽怨地环顾四周,确定一个人影也没有之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啊——”听见自己拔高的声音诡异地回荡在空旷的湖畔,她复又长叹——好、好、好无聊啊! “嘎?”意外地撞到一砣高大的物体,烟络抬头逆光望去,男子的身形挺拔,但——在和煦的春光里,却是寒气森森。“烟络见过大人!”急忙躬身一揖,怎会糊涂地撞上冰山?烟络暗自懊恼,想起刚才自己痴傻的样子,唉——这个男人一定以为她疯了! 片刻的沉默,冷冽的男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必多礼。” 烟络起身,不忘理好自己的衣裳,摆出知书达理的神情,含笑看他。 他微眯着双眸,不语。 最头大眼前这种沉默了,她尴尬地笑笑,问道:“大人不是入宫面圣了?怎么回得这么早?” 他仍只淡淡地看着她,不语。 老天,饶了她,好不好? 第16章 烟络在心里哀号,他干嘛对她这么无害的问题三缄其口啊?不玩儿了!她旋身欲溜。 一管凉幽幽的声音淡淡地飘来,“皇上今日邀群臣京郊赏花。” “唔?”她回头看着他,一脸不解,如此要事没必要告诉她嘛。她问的那句话,就好似英国人见面问天气一样嘛,他不是很会打哈哈吗? “京郊的花儿赶得上这院子里的花儿吗?”她无厘头地问。 “各有风姿。”他答得波澜不惊。 “家花与野花如何?” “……”他敛眉不语。 “大人亲睐野花?” 苏洵面色愈加寒意重重,仍是不语。 “野花虽好,只得远观。”烟络眉目含笑,俏生生地望着他,草若碧波,白衣似雪,笑靥如花。 头一次觉得他的嗓音清凉甘冽,“皇上命随行群臣需有女眷相携。” “唔?”什么怪东东? 新晴红尘紫陌 长安道上风景艳冶依旧。 四匹通体火红唯独四蹄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沉香檀木的车子缓缓行来。 宽阔的车厢内陈设简单,却件件不俗。脚边赤金麒麟暖炉,几上七彩瑞云琉璃灯,箱底铺着猩红白花波斯贡毯,三面车壁上挂着银白天山雪豹皮草。 烟络百无聊赖地拥着猩红的靠垫,偎在马车的一角。隔着一张红檀矮几,苏洵星眸半闭,盘膝而坐。上路以来,他就是这样一幅划清楚河汉界的样子。她不由连连哀叹:还是好、好、好无聊哇!手足并用地爬到他身前,她谄媚地笑道:“大人,如此美景,吟诗可好?” 苏洵双眸微闭,不语。 烟络一咬牙,复又笑道:“大人满腹经纶,才智纵横,不会羞于吟诗吧?” 苏洵气定神闲,仍是不语。 算你狠!烟络只得在心里怒骂,吹捧、激将对此人皆不管用。复又手足并用地爬回去,又压着白色的襦裙。该死!她不爽,为何每次都搞不定这古人看似飘逸华丽的衣裳? “施姑娘。”他的声音冷冽动听。 她正狼狈地理着自己的裙脚,意外地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突地警觉起来。 眼前的男子黑眸幽亮,唇角似笑非笑。只见他缓缓说道:“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他在指责她的礼仪?去你的!干卿诋事?她甩头不予理会,自顾自爬回角落里,复又怀抱靠枕,无聊地看着窗外。 淡雅的空气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 苏洵黑眸缓缓掩上,不再言语。 烟络偷偷看着对面一袭紫衣着身的英俊男子,正正经经地穿着一品官服。她忽地记起出府前他让穆总管送来华丽的细钗礼衣。开玩笑!就算是陪着老皇帝赏花,那种轻纱蔽体的衣裳她才不要穿呐!只是上马前,苏洵冷冷地盯着她,教她好不自在。想到这些,她就难免有些懊恼——毕竟是寄人篱下啊,终不能太忤逆老大的意思。 马车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的咕噜声断断续续,偶尔一两声车夫的轻呵。如斯美景,却配着这样沉闷的气氛,太刹风景了。她无聊地想。“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她懒洋洋地低声叹道,赖回车厢的一角,瞥他一眼,他没有反应。无、聊!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必恭必敬的男音:“禀大人,已至凤城亭外。” 珠帘轻启,苏洵略一躬身,转眼已站在一丈开外,柳烟之下,清俊之至如他,此时却环着双臂,漠然看着不知如何下脚的烟络。 她本是跟着他出来,忽见俯跪于地的蓝衣男子,秀眉紧蹙。该如何是好?出门的时候,她费了吃奶的力气,不顾形象地手足并用,才好歹爬上高得离谱的马车。当时穆总管在她身后,轻喝道:“施姑娘!”苏洵坐在车上,幕帘的暗影隐去了他脸上的神情,她只晓得他是一言不发。上得车,她冲他尴尬地笑笑,他面色冷俊,冷眼瞪她。现在——她拎起白色的襦裙,一面暗自庆幸今日不是襦裙披帛穿戴,不然难保她不会被那悠长的披帛绊死才怪,一面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凌空跳了下来,稳稳落地。可是身前的男子俊脸寒冽刺骨,目光锋利如刀。她偷偷地笑,娉娉婷婷地缓缓走去,躬身福道:“大人。” 苏洵旋身离去,她只好快步跟上,身前传来他幽冷隐忍的嗓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烟络在他身后,偷偷吐了吐舌头,乖乖应道:“大人教诲的是。烟络一介草民,闲散无礼惯了。”哼,有本事就赶她走啊!who怕who! 身前的男子毫无预警地突然停住了脚步,烟络收势不及,虽未撞上去,脚下仍是几个踉跄。抬头瞪他,却见身前的男子逆光而立,身姿英挺高雅,两人靠得极近,薰风轻拂,嗅到自他身上而来的淡淡甜香味。 苏洵似乎只是看她,并不言语,片刻后,复又旋身朝凤城亭里众人簇拥着的老皇帝走去。 烟络起先罩在他身形的阴影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纳闷他为何突然停下,又见他一语不发地走掉,只好哀叹着跟上去——世家出身又是极得宠信的官呐,恁地难以伺候! 事隔十日,长安道上仍是同样的韶光明媚,轻烟淡薄,柳色如云,桐花烂漫,艳杏烧林,湘桃绣野,燕语莺啼。只是,眼前正是盛极的景致,较她初次路经此地时愈发艳冶! 烟络百无聊赖地尾随着一群花枝招展,娉婷袅袅的盛装丽人。 本朝服饰可谓融周代服饰图案设计上的严谨、战国时期的舒展、汉代的明快、魏晋的飘逸为一体,又在此基础上更加华贵,使服饰、服饰图案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眼前这群贵族妇人脚下是做工精致翘圆头鞋,身着细钗礼衣,其上花鸟图饰活泼自由、疏密匀称、丰满圆润,各式云纹缠枝纹为边,帛纱轻柔的衣裳上,花团锦簇,争妍斗盛。 烟络低眉看看自己一身与之相比显得简陋无比的襦裙半臂穿戴,不禁莞尔,与身前这些贵妇一路走着,难免不会被人认做跟班的官婢。难怪苏洵要她穿那种衣裳。抬头望去,他远远地站在老皇帝身侧,卓尔不凡的容颜丰姿,一袭彰显权重的紫色官袍,加之似笑非笑的冷冽神情,教长安道上艳冶的春景全数黯然失色! 烟络吞了吞喉头的口水。周围哽咽之声,密密地飘来。她四下一扫,花痴的不止她一人。一片美人儿与她同一方向行注目礼,神情痴迷。 “敢问夫人可是苏大人府中的女眷?”一抹清脆甜美的女声响起。 烟络瞧着眼前华美艳丽的女子,不过二八年华,明眸皓齿,冰肌玉肤,幽香袅袅,白皙略显丰腴的身姿隐在牡丹缠枝纹的细钗礼衣之中——发育得很好!她脑海里突然冒出如此无厘头的想法。 绝色小美人眼波横溢,正期待着她的回答。 烟络无力地想,她算是那个御史大夫苏洵的女眷吗?人家恐怕从来没这样看她,可是,众美女虎视耽耽的时候,她总不能示弱吧?承认是不对,否认的话,岂不被这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千金小瞧了去?她意味深长地笑,只笑不语——打太极?她最擅长啦! 果然,四下一片扼腕叹息。烟络柳眉一挑,不无恼怒地想,就算她只是容貌清秀,不够丰腴,却也是粉颊水眸,肤色白皙,不胖不瘦,气质淡雅的智慧女子啊,碍着谁啦? 绝色小美人神色失落,幽幽道:“以往出游,香凝从未见大人携女眷出入,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烟络好笑,他本就没有妻室的啊。 “姐姐如何称呼?”小美人话音甜腻。 “蔽姓施,施烟络。”烟络一面回答,一面出神的想,如此风情的佳人男人应都不会拒绝吧。 “小女子姓杜,杜香凝。”美人仪态万千地微福。 烟络还礼道:“不敢当。” 杜香凝巧笑嫣然,热情地执过烟络的手,与她并肩前行,道:“烟络姐姐,可知今日有多少皇子权圣来到凤城亭?” 烟络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接近,略作挣扎。 身前的女子浑然未觉,犹自拉着她的手,喜道:“香凝家法甚严,平日很少出来游玩,若不是今日皇上雅兴大发,让女眷随行,香凝怎会又见到传说中的六公子?” “嘎?”烟络一脸难以置信,古人也这么三八? 杜香凝也未太过留意她的反应,继续絮絮说道:“京城里的女子平日多是闲来无事,所以品评出了六位风姿卓绝的年轻才俊,谓之‘六公子’。” “哦?”果真是闲来无事啊! “姐姐……”美女居然羞赧地笑了。 烟络轻拂她手,慰藉道:“烟络好生好奇,妹妹但讲无妨。” 杜香凝俏脸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目光凝视前方众男子的行列,一片神往,“四亲王温和有礼,顾少监睿智风趣,苏御史冷俊神秘,秦将军矫健阳刚,八亲王,嗯,八亲王……” 烟络正在遐想,见她突然住口,问道:“八亲王如何?” 杜香凝面有难色,似在争斗,半晌才答道:“众人以为他冷酷狠辣,香凝、香凝却不苟同。” “哦?”美女也有自己的想法? “姐姐,”杜香凝抬头盯着烟络,双眸放光,神色动人,“香凝以为八亲王只是迫不得已,他本性纯良。” “嘎?”烟络不自觉后退一步,这美女八这样品评宫城里的皇子? 当朝虽立主嫡长制继承皇位,但从开国的老皇帝开始就坏了这规矩。所以眼下皇太子虽已定,其余的皇子一样有可能登上皇位。 第17章 天下之争啊,亦是性命相搏,成王拜寇,说得容易,做得艰难。身为皇子,不得不具备三心。第一,野心,是要有君临天下的胆魄,敢于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第二,狠心,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越祸,在所不惜;这第三,细心,胆大心细,谋定后动,见微知著,一步百计。这样的人怎会心地纯良?即使是所谓温和有礼的四亲王,暗地里是何种姿态,谁人知晓? 此女果真天真烂漫。烟络怜惜地看着她,缓缓道:“好妹妹,六公子虽好,却不是人人可得伴其左右。妹妹若要动心,千万谨慎啊。” 眼前的女子一脸疑惑,烟络浅笑不语,罢了罢了,又做了一回黑脸人。蓦地记起什么,烟络好奇地问道:“妹妹刚才提到五位,还有一位呢?” “香凝糊涂,”锦衣女子莞尔,“还有一位是中书令杜槿。” “敢问妹妹中书令是几品官?”为何她总是对官阶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 杜香凝笑得轻松,“正二品,是香凝的表哥。” 烟络了解地颔首,又是一个大官!忽地,手脚一软,“嘎?”这个女子刚才后面那句说了什么? 此次出游男女眷分行,苏洵紧随皇上,位居其右,左边的男子身形高挺俊朗,剑眉如墨,鹰眸似星,身负长剑,绢甲着身,却是中央禁卫军之神武大将军秦缜。 皇上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甚是愉悦。 苏洵一面谨慎应对,一面与群臣周旋,清冷的目光偶尔飘向远处。一支花团锦簇的女子大军里,她一身雪白淡雅的襦裙分外惹眼。 “苏爱卿?”皇上含笑出声。 苏洵蓦地心神一凛,拜道:“皇上何事?” 鹤发的皇上一身赭黄色圆领朝服,慈眉善目,却是自成一股威严。此时笑得意外地柔和,甚至——有一丝揶揄?他声如洪钟,底气浑厚,缓缓说道:“苏爱卿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苏洵跪道:“微臣——” 皇上一把扶住他,笑道:“朕并未责怪于你。爱卿何跪之有?”苏洵乃他一手栽培,他知苏洵甚深,怎会不明白苏洵此刻的恍惚是为何?“朕邀群臣京郊赏花,曾特别嘱托需携带府中女眷,爱卿年年托辞,今日却不负朕望。” 苏洵一贯的冷漠镇静,一言不发。 “朕想见一见爱卿府中女眷。爱卿以为如何?”皇上忽然对素未谋面的女子兴趣高涨,谁能引得如此苏洵亦不免劳神费心? 苏洵薄唇微启,欲言又止,沉寂片刻,终是淡淡开口:“皇上慧眼,无须微臣提醒,便可识得她。” “嗯?”皇帝挑眉,往随行的女眷中望去,一片华丽的细钗礼衣当中一袭素雅的白衣如鹤立鸡群,皇上笑得欢畅,“传朕口谕,召爱卿府中女眷上前面圣。” 苏洵敛手而立,面如寒冰,眉宇见却有极淡的忧色,她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女子,言语行事永远比思考来得快,心里莫名地隐隐不安。 烟络随着宦官行至凤城亭内,俏脸迷糊,似乎还未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却不忘得体福身,优雅拜下,“民女施烟络叩见吾皇,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罢。”皇上话音慈祥。 “谢皇上。”她头未抬,复又拜道:“叩见诸位亲王、大人。”得了允可,这才起身抬头,一双清澈的眸子透着浅浅的笑意。 苏洵在看她,虽是一贯的目光清冷,却似乎有所不同。不及她细想,便听见老皇帝问道:“施姑娘,与朕的爱卿可是相知多年?” “嘎?”她小脸不雅地皱起,这老皇帝问的什么问题?她转过脸,求救地望着苏洵,他脸上竟然刻着几道黑线。这老皇帝乱牵的什么红线?算哪门子事呀?她蓦地头大,不知如何回应。“皇上,烟络可否斗胆问一句,此话何解?” 老皇帝玩味地瞧着低眉思量的女子,她似乎并不怕他?突地瞥见苏洵——一贯冷漠沉稳的人,此时面色未变,一手修长的指尖却正不自觉地轻叩身前石桌。老皇帝眯起了双眼,眉梢带笑。一直以来,无论遇上何种风浪,陷于何等困境,苏洵都将紧张担忧掩饰得极好,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反复轻叩桌子。 “姑娘,不是朕爱卿府中的女眷?”这女眷可不会是一般人物担待得起的称呼。 烟络迷惑地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洵,复又看看笑得慧谲的老皇帝,浅笑答道:“烟络流离京都,苏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烟络极是敬重大人,却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嗯?”老皇帝挑眉,不置可否。 “皇上可知男子之间最难得的是什么?”她不慌不忙地圆着自己的谎。她才不要在这种时候以欺君之罪玩儿完呢! “小女娃儿倒是有趣,朕愿闻其详。” “古有高山流水,伯牙碎琴之说,当年琴师向伯牙曲高和寡,却与樵夫钟子期甚为相知,然子期逝去,伯牙因痛失知音,心灰碎琴,遂成一时佳话。男子之间往往因才高气傲而难免相互争斗,更有甚者,不惜性命相搏。” 老皇帝脸色一凛,话里的深意他自然明白。苏洵淡淡地看她,黑眸愈发幽暗深邃。 烟络不予理会,只是奇怪他修长的手指干嘛一直不停地叩着石桌。“烟络以为,相处之中最为重要亦最为难得的,是相互的容忍与欣赏。各人才智不尽相同,身份亦有尊卑之别。伯牙者虽是心思玲珑、才智纵横,亦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外,子期者不尽是平庸,自有不同亮色,理应大智若愚,懂得进退,见微知著。”皇帝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太子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帝与大臣之间亦应如此。 “……”老皇帝不语,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终于展颜一笑,缓缓问道:“小女娃倒是机灵,只是这男女之间也是如此?”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但是——此事无、关、风、月!”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四下一片沉静,烟络一袭白衣站定,神情柔和却坚决,水眸盈盈。 “好个无关风月!”老皇帝含笑的赞许终于响起。皇帝瞥了一眼苏洵,他俊脸苍白,身姿僵直,遇见如斯女子亦是不免动容了罢。和煦地笑看二人,皇帝愉悦地说道:“朕想去亭外四处走走,烟络姑娘一道来罢。” 烟络不解,只得快步跟上。抬脚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僵在原地,长吁一口,这算是她过关了?宾果! “苏爱卿不必紧随,大可随意看看。”老皇帝临走前突地冒出一句。 烟络幻想空中乌鸦缓缓飞过,她都已经讲的那么清楚了,老皇帝这算乱点的什么鸳鸯谱啊? 苏洵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前,黑眸深邃,一汪寒潭里看似风平浪静,风一过,男子的味道和着怡人的花香串上她灵敏的鼻尖。 烟络看着他顺滑柔软的紫色官袍,寒意森重的俊脸和清冷透明的眼神,虽有一腔柔软心意,却也不知所措。 他面无表情地旋身离去,嗓音清冷,“去看看罢。”留给她一个想破头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孤傲背影。 烟络尴尬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大、大人……” 苏洵驻足,却未回首看她,背影笔直,衣袂飘飘,却不言语。 烟络轻轻靠近,低声道:“烟络方才斗胆,无意冒犯大人。大人切莫往心头去。烟络虽然糊涂,还是明白与大人之间有若云泥之差,断然不会妄自造次。” 苏洵纹丝不动,沉默无语。 两人遂又一前一后慢慢行去。 烟络紧跟在他身后,小脸巴巴地皱起。看来那一番话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入水无声,寂静地沉了下去,她的老大似乎对此毫无反应。愈发难堪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上空,烟络无奈地抬头望天,明明艳阳高照,她怎么觉得山雨欲来? 前方突然传来众人的欢笑,烟络立马转移了注意,好奇地盯着前方,几步跳到苏洵身侧,奇道:“大人,他们在笑什么?” 苏洵面色冷俊,闭口不答。 “嘻嘻。”她不怕他,莞尔笑道,“咱们瞧瞧去?老皇帝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施姑娘!”苏洵沉声斥道,“不得无礼!”她究竟知不知道这几个字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不就只有你我吗?”她看了看无人的四周,不以为然地笑着,又见苏洵面有寒霜、一脸怒容,乖乖揖道:“烟络知罪,下次不敢了!” 他却毫不理会她,独自退开。 他这样明显的回避教她蓦地有一丝难堪,烟络侧头看他,眼神疏离。 “施姑娘。”一道柔和的男声飘来。 “唔?”烟络定睛看去,气不打一处来——眼前嘻笑的俊朗男子,一袭绯袍迎风而立,不正是该死的顾方之!?她瞪他,当他空气一般,犹自走过去。 果然惹火了她?顾方之含笑的双眸微微眯起,复又看看缓缓行来的苏洵。 顾方之几步飘至苏洵身前,问道:“大人,可有不适?” 苏洵居然面无表情地避过他,话音低沉冷冽,缓缓道:“不妨事。” 事实上,苏洵当时只歇了三日,第一日上朝时他脸色苍白,黑眸里虽冷冽犀利依旧,却有极力掩饰的暗哑与疲倦。顾方之当日甚至有些微怒,那女子看似温婉,药却给得忒狠了罢。就算是他设计,强迫她卷进了这一堆乱摊子,她干嘛全算在苏洵头上?只是,苏洵倒也一日一日地见好,数天之后,已经恢复如常,他也不再计较。 第18章 顾方之疑惑地看着苏洵孤傲的背影,他方才板着一张迷死人的俊脸又是为何? 顾方之快步赶上,前面小小的女子走得虎虎生风,他浅笑——她在同谁闹别扭?苏洵吗?“施姑娘,”他柔声道,“方之当日得罪姑娘,不求姑娘谅解,只愿姑娘能明白一理。” “说吧。”她脚程不减,口气不善。 顾方之低眉浅笑,“方之当日鲁莽,牵连了姑娘。但如今,方之与姑娘已和苏大人祸福与共,姑娘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日后的路大不同于以往。” 烟络挑眉看他,他又为了苏洵威胁她?也真是一个死心眼的男子。当下口气微缓,道:“当日之事,烟络并未责怪任何人,要怪的话,只怪烟络自恃才高,不懂谋定而后动。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己不密,则成害。这个道理烟络还懂,顾大人不必自责,也不必费心。” “姑娘能明白就好。”他浅笑,“方之谢过姑娘。” “大人不必如此多礼。烟络久居深谷,自在散漫惯了,不免意气用事。既然事已至此,来日方长,还需大人多加提点。”一直以来,她都不爱费神谋算。 顾方之目光悠远,含笑不语。 她站定,静静地等着不远处的苏洵,那是改变了她命运的男子,她注定与他纠缠不清,不管他愿不愿意,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大人,烟络方才多有冒失,还请大人谅解。现在可是要去皇上那边?”她俏生生地笑,神情温柔。 苏洵看着她,眼神里极其轻微地透出一丝热度,微微颔首。 这个一身紫袍、位高不胜寒的男子,他浑身透着孤傲和清冷,烟络嘴角扬起和煦的笑意,他若志在伯牙,她便只好做愚钝的樵夫,以配合他的大智大慧啦。 两人并肩而行。 熏风送爽,落英缤纷。 缓缓行去,老皇帝看着两人,笑道:“苏爱卿,来晚了一步,方才潜儿有一佳句。” 烟络见老皇帝一脸赞许,侧头看去,正有一位穿着杏黄袍衫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那男子衣饰华丽,衣角袖口皆是精致的绣纹,玉佩组绶一应俱全。长相勉强算是帅气,虽嘴角带笑,却掩不住阴冷的气息——这种人该不会是八点档电视剧里心术不正的男角吧?侧头瞧瞧正躬身行礼的苏洵,她笑得好不得意,苏洵与太子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太子李潜冷眼嗫斜她,阴冷不语。 不爽堂堂皇太子拿如此阴冷的神情盯着自己,烟络巧笑嫣然,上前叩拜,遂佯装好奇地侧头问一脸清冷的苏洵,“大人,能教皇上如此欢喜的,想必是精妙绝伦的诗文?” 苏洵侧头看她,并不回答。 老皇帝听闻此言,笑得欢畅,朗声道:“姑娘说‘精妙绝伦’未免夸张,不过,倒是自有一番趣味。” 苏洵剑眉一蹙,不着痕迹地将烟络隔在身后,淡淡说道:“太子向来文采横溢,得此佳句亦不足为奇。” 烟络抵着身前温暖的男性身体,嗅到阵阵清爽的幽香,小脸微红——他为何不让她把话讲完? 老皇帝笑道:“朕倒是很少听到苏爱卿的溢美之词啊。爱卿尚不知潜儿所做为何,竟也开口称赞?” 烟络看着双眼精光闪过的老皇帝,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未待苏洵开口,皇太子冷冷道:“如此,本宫就再次献丑了,还望苏御史指点。”他素来费尽心力要拉拢苏洵,软硬皆施,仍是未占到任何便宜。若不是顾忌他身后党羽众多,又还有几分利用的价值,早就叫他消失地神不知鬼不觉。“大人请听好: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大人以为如何?” 苏洵躬身施礼,声音清冽,不带一丝情绪,缓缓答道:“微臣才疏学浅,诗词歌赋早已生疏多年。不过,太子殿下此词却是极佳,尤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为最。” 老皇帝抚掌笑道,“朕也以为此句最佳。” 李潜却冷笑道,“苏御史未免太过谦虚,也未免太过抬举本宫。当年苏御史进士科进士及第是何等光大门楣之事,本宫不信以大人之能会生疏至此。” 哦?烟络看着身前男子的背影,一脸景仰,他竟然也有如此辉煌恣意的过去? 苏洵沉默不语。 老皇帝似乎也被激起了兴致,笑道:“爱卿当年确实年少才高,文彩卓绝啊。朕还记得殿试当日的情形。”那样清冷睿智的男子曾叫他惊为天人,更加叫人惊叹的是,苏洵不恃才自傲,亦不迷恋权势。当年的两仪殿上,他负手卓然而立的样子鲜活得仿佛就在眼前。 苏洵亦像是忆起了往事,眉宇间的飘忽却是稍纵即逝,平静地答道:“微臣蒙皇上多年错爱,始有今日。只是,微臣懒惰,这诗词确是荒废已久,微臣惭愧。” 老皇帝看了看苏洵身后笑意浅淡的女子,忽然来了兴致,问道:“施姑娘如此以为?” 烟络见话题莫名其妙地丢到自己跟前,心里虽然诧异,还是笑答:“禀皇上,太子殿下的文采自是不俗。苏大人也是一心为国、鞠躬尽瘁。要作诗的话,恐怕翻来覆去只有《自责》一句。” “嗯?”老皇帝挑眉。 “犀带金鱼束紫袍,不能将命报分毫。”烟络浅浅笑道。 紫色之袍是官吏公服中最为贵重的一种,三品以上方能着紫。‘犀带金鱼束紫袍,不能将命报分毫’,意思说虽然受命于朝廷,担任着要职,但是却没有尽力报效——是自谦之词。他忧心国事,疲于奔命,却要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何用!? “倒像是苏爱卿。”老皇帝双眼微眯,了然一笑。 苏洵回首看她,神色凝重。对于官场皇室,她毕竟知之甚少,她可知这样的言词背后会是怎样的谋算? “烟络姑娘确实是文采难得。”太子李潜突然开口,语气阴冷,“儿臣有一建议。既然父皇对她甚是喜爱,儿臣宫中尚缺一位女官,不如请烟络姑娘进宫?” 烟络俏脸瞬间苍白,她才不要去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要跟着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 正要开口回绝,忽见苏洵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一贯清冷低柔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起伏,“烟络有幸得太子殿下垂青,更难得皇上赏识,是她的福分。烟络,”苏洵回首唤她,一如既往的冷,“去吧。”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寂静。铁石心肠、公事公办的御史令大人,为了皇家,为了国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斗,有什么舍弃不下的?百官皆是低眉不语。唯独顾方之笑吟吟地瞧着一脸澹然的苏洵,眼神里饶有趣味地亮了起来。 烟络一脸错愕地盯着眼前冰冷的男子。他把她当成了什么?她不由一个寒噤,是啊,她早已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一点他从未对她掩饰过,为了他的家国大事,他甚至连性命都是那样的漠不关心!她步履僵硬,缓缓上前,走到一半,蓦地驻足,素手拽紧白色的襦裙,语音低柔却刚烈,“不、要!” “烟络!”身后传来苏洵的低斥。 她才不要回头看他。 正欲开口,忽地一抹修长的紫影掠过,带来淡淡的香气。 苏洵几步上前,跪地有声,话音低柔却透着坚决,“微臣罪该万死。但臣事先确有疏忽。烟络虽天姿聪慧,却在民间长大,不免闲散无礼。倘若此时进宫,怕是如今日这般,惹皇上龙颜不悦,岂不弄拙成巧?微臣斗胆请皇上赏赐少许时日,(奇*书*网^.^整*理*提*供)待此女略通礼数后,再遣送入宫。” 老皇帝含笑捋须,眼神犀利,淡笑不语。皇太子脸色愈加阴沉冰冷。群臣大气不敢出一口。 烟络恍然大悟,怜惜地瞧着身前跪着的紫袍男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清冷孤傲如他! 烟络上前与他同跪道:“民女有幸得皇上太子错爱,方才无礼回拒,却、却有苦衷。苏大人亦有所不知……”说罢,她欲言又止,一会儿功夫竟像模像样地泫然欲泣。 “嗯?”老皇帝笑得高深莫测。 小小地抽泣过后,她哽咽着,低声道:“民女一直羞于启齿,此时却不能不讲明……民女一介弱女子,流落途中,曾、曾、遭人、遭人……”她又低头抽泣,言不成句。 “哦?”皇太子语音看似讥诮。 烟络头埋得极低,盯着地面,犹自演戏,“烟络……对不住苏大人……未曾实言相告……连累了大人……”肩头抽动数下,继续制造悲凉气氛。心里却好笑地碎碎念叨,就算你要验明正身,本姑娘也有办法作假啊。 苏洵亦是沉默,不再做声,配合地盯着她,脸色怪异。 忽地,一道温和的男声随和煦的熏风缓缓拂过,“父皇,依希沂之见,烟络姑娘实已不幸,宫城规矩虽严,为难这样一个姑娘家也未免叫人笑了去。苏大人一片苦心为国,亦属不易。” 烟络好奇地微微抬头,谁在卖苏洵的人情?那管嗓音温和动听,居然有些耳熟。 “嘎?” 只见一名身着金黄色圆领宫服的年轻男子正低眉浅笑,俊逸的脸庞泛起柔和的光芒,修长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拂去沾在肩头的花瓣,整个人就似从画中飘来的一般,她曾经以为那就是“荷衣惠带绝纤尘”的清雅脱俗,飘忽神秘。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仿佛忘了身在何处——她记得他! 第19章 记得两年前谷里的那个夏天和那个突兀出现的他;记得他虽受了伤,仍淡淡地笑,仿佛那伤不在他身上;记得他怕累着那匹跟他感情很好的马,一路牵着来,舍不得骑,因为那马也吸了瘴气;记得他忍着痛在溪边清洗那触目的伤口,无奈地浅笑……当然也记得自己曾在他的马辔上挂上解毒的桔梗花。 只是。 乖乖!怎么两年前谷里那个和气的青年突然就变成了万众敬仰的皇子?烟络心里暗自惊呼,在看清他之后,又有些伤感。 他瘦了。 虽然还是淡淡地笑着,但神情里并无半分笑意,仿佛那笑容该是他一直以来的表情,所以他只是这样牵起嘴角而已。 似是知道烟络在看他,金色华服的男子转眼对她扬起嘴角,深深的笑意意外地涌上深邃晶莹的眸子。 她晕!这男子笑得如此好看!却突地浑身冰冷——那他也知道她是谁啦!老天呐!她哀叹,在心里默默祷告——千万千万不要戳穿我! 他看着她,浅笑不语。她却像被人揪着小辫儿动弹不得一般的难受! 蓦地,一道寒冰般冷冽刺骨的男声掠过,“四哥说的是。二哥,君子有成人之美,又何必强人所难?” 烟络一惊,说话的男子语气幽冷较苏洵更甚,抬眼看去,亦是眉目俊逸的高贵男子,却是寒气森重,他一开口仿佛叫阳光的温度都全数冻结。那年轻男子与李希沂年纪相仿,亦是金黄色的宫服着身,莫、莫不是传说中的八亲王? 哇!她心里惊呼,六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香凝说的极是——四亲王温和有礼,顾少监睿智风趣,苏御史冷俊神秘,八亲王果真冷酷狠辣!瞧瞧,他对自己兄长说话都是一副什么样子。 皇太子脸色阴冷,一语不发。 老四和老八平日水火不容,今日竟异口同声力保二人,却是为何?老皇帝片刻沉默,缓缓道:“苏爱卿起身罢。”复又转向眼前的女子,“施姑娘也起来说话。” 苏洵淡淡谢过,起身站定,一贯的冷漠镇定。 烟络轻轻柔柔地笑,不能太得意了罢。 果然,那管温暖和煦的嗓音再次响起,“烟络姑娘,希沂是否以前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他浅笑,似春风拂过,一身金黄华服于柳烟草色,湘桃艳杏之间,分外夺目,浑身泛起淡淡的光华。 “嘎?”烟络手脚刹那一软。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她!那日她只给了他保命的桔梗花,但他身上有伤,瘴气入血,必会留下病根。怎能怪她!?她头一甩,他擅闯翠寒谷没丢了小命就已经不错了,她干嘛还要保他毫发无伤?只是——她秀眉微蹙——他干嘛刚才没有戳穿她?是借此要挟她?为何她总是被这些男子要挟来要挟去的!? “唔?”她挑眉,就来一同打太极吧! 第6章 次日御史府 暮色朦胧,初春的傍晚微微透着凉意,院子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那雨水细如针尖,又密若牛毛,细细密密竟是不肯停歇。细雨霏霏,顺着柳枝花枝流下,点点滴滴,似是落泪。微风轻拂过,桃树的花瓣纷纷飘落,空气里夹杂着飘逸的芳香和淋漓的水气。 烟络掌上里屋的烛灯,那闪烁的光芒就欢快地随着火焰跳跃起来。她理好衣裙在书桌前坐下,铺平宣纸,研好了墨,执起狼毫笔,侧头沉思片刻,随即挥笔一蹴而就。然后像是不放心,又细细地反复审读了起来。那是给那个落下巡按后遗症的苏洵准备的方子。 略微发黄的宣纸上几列清秀的楷体小字:朱砂安神丸,主治心血不足,旨在镇心安神,养阴清热。黄连两钱、朱砂一钱,酒浸地黄当归、甘草各半钱。朱砂水飞、余四药共研细末蜜丸,分做两丸,朱砂为衣如黍米大。每晚睡前服用。落款施烟络。 正在犹自出神,门外传来一道苍老却浑厚的男声,“施姑娘,穆某可便打扰?” 烟络一惊,忙起身开门迎道:“穆总管客气了,请进。” 穆青手里捧着一个厚重的紫檀木箱,其上花纹纷繁复杂,定眼看去,像是刻着长安道上的艳冶春景,栩栩如生。 烟络侧身迎他入内,笑道:“不知穆总管前来所为何事?” 穆青头微低,沉声道:“大人命穆某将此箱交付姑娘。”说罢,穆青将木箱置于书桌之上,却并无离去之意,神色复杂地看她。 烟络浅笑出声,“有劳穆总管特地送来,不如坐下喝杯清茶?” “不必劳烦姑娘。”穆青神色严肃,“穆某寥寥几句,说完便走。” “穆总管请讲。烟络洗耳恭听。”她笑得柔和。 “穆某向来不懂迂回,直言之处若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穆青略做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缓缓道,“姑娘日前与大人京郊赏花一事,不知姑娘自己如何看待?” “烟络那日有莽撞之处,连累了大人。” 穆青正色道:“姑娘日前于大人有救命之恩,苏府上下对姑娘感激不尽。”穆青顿了顿,继续缓缓说来,“大人庙堂之上,祸福莫测,安危难定,一招有误,满盘皆输。姑娘理应明白,丢了身家性命是小,只怕牵连者众多,累及无辜才是大。” 烟络正色道:“烟络不才,愿闻其详。” “姑娘可知皇上为何对大人信赖有加?”穆青神色里掠过一丝哀伤。 烟络看着他,轻轻摇头,却是不解他眼中的情绪为何而来。皇上宠他就是宠他呗,哪里来的这么多要费神揣测的事情? “十二年前,大人进士及第,何等光宗耀祖,皇上大喜之下赐婚,一时之间苏府可谓风光无限。”穆青忆起了旧事,神色迷惘,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得色。 烟络却有一丝不快,他竟然已经成过家了!?那么沧海亘木那时为何摇头?香凝为何说她从未见过苏洵的老婆?“大人十二年前已有家室?” 穆青淡淡看她一眼,缓缓而述,“夫人是皇上最宠爱的永乐公主。起初大人与夫人倒是相敬如宾,只是后来……”穆青神色飘忽,“当时时局动荡,大人心忧国事,少有闲暇陪伴夫人,时日一久,难免隔阂渐长。夫人终是弃府而去,不知下落……” “嘎?”烟络一脸错愕,啥、啥米东东?她从前只道当朝民风开放,可是也不曾料到竟然到如此地步!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仗着是皇帝的爱女,就当着天下人的面,休了自己的丈夫。那么,苏洵呢?他怎样想?他原是那样骄傲的人呐!烟络暗自长叹,他老婆是皇帝最最溺爱的女儿,恐怕只能默默忍了,一如既往地为老皇帝拼命吧。所以老皇帝才对他宠信有加,那是因为他一家人欠他的。 “姑娘明白大人并不如想象中可以恃才自傲了?”穆青看她,表情淡淡的。 烟络微微颔首,缓缓答道:“大人十年前不能做什么,十年来甚至日后更加不能做什么。”伴君如伴虎啊,那他当日为何要涉险保她?“烟络该如何自处,才不至连累大人?” 穆青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松,这女子果真一点即通。“皇上在位多年,如今年事已高,虽按规矩已立嫡长子为皇太子,但众多皇子间的皇位之争近年来倒是愈演愈烈。四亲王李希沂,八亲王李玄铢皆是竞争皇位最有力的人选。朝中百官也就分做三个派系,暗地结党,私下拥立太子及四、八两位亲王。现下三派势力中以四亲王最为强硬。” “大人中立吗?”眼前的女子轻轻巧巧地问。 苏洵啊,以他的个性怎会掺和其中?所以太子向他要她。既然苏洵承认她已是苏府中人,又并非妻室,为何不能将她收入东宫之下,借此拉拢苏洵,为自己多争取一份筹码?烟络冷笑,恐怕她就算是苏洵的妻室,太子若坚持要抢,老皇帝也会如今日般不置可否吧。也因此,四亲王和八亲王先后开口求情,不外乎是想买苏洵一个人情。她蓦地心寒如斯,苏洵啊苏洵,你究竟在为什么样的人买命啊!? “大人自始至终冷眼看着朝中的动荡,至今尚未明确表明立场。但身为高祖如此宠信的臣子,大人的选择足以颠覆整个结局,也因此大人注定要如履薄冰地走在暗流涌动的深滩的最中央!所以烟络姑娘,不可再给大人添乱了。” 穆青的话音低微却清晰如斯,字字入耳,句句上心,却叫她如此难受!烟络伤感地想,她总是在给他添乱吗?所以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专程深夜来访,为得只是要她离开苏洵越远越好? “烟络明白。”她俏脸黯然,幽幽地回答,“烟络已在苏府叨扰多日,承蒙大人和穆总管不吝款待。如今烟络还要北上访友,明日大人入宫之后,烟络自当离开,还要烦劳穆总管代烟络向大人道一声‘多谢’。” 穆青淡淡看着眼前神色黯然忧伤的女子,虽心有不忍,却不能手软。大人为她已经得罪了皇上和太子,若是让她再呆在府中,不知以后还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就让他做一回狠心人吧,为了大人好,亦为了眼前青涩的女子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好男子不计其数,大人是她不能招惹的。她聪慧如此,应能明白他一番苦心。 “烟络要收拾随身细软,就不送了。” 穆青见她白色淡雅的背影缓缓远去,轻叹一声,带上门,无声离去。 烟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目光呆滞。 她这样坐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站起的时候,双膝以下酥麻无力,差点跌到,攀着床棱,她满腹委屈。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让人讨厌,像苍蝇一样急于驱赶的人? 第20章 她来到他身边是被人逼迫,如今自此处离开也是身不由己。她想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此时看来,竟是如此荒谬可笑的事情!?她咬紧秀气的红唇,扫视屋内的景象——这是苏洵安排给她居住的小院,窗外桃花夭夭,夜色里虽然看不真切,香气却是沁人心脾。这院子里还有她最喜欢的他身上的甜香味,因为院子里也种满了那种紫色的小花——那是她执意从他院子墙角挖来的。 她浅浅地笑着,有哀伤亦有小小的欢喜,为他。释然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她下定了决心——她本就愿意为他做愚钝的樵夫,此时叫她归隐山林又有何不可?只要他真能因此过得很好,她又何必这么计较?她本不是有了所爱,就非得执着一身厮守的女子,她可以为他坚强。 突地瞥见桌上的紫檀木箱,烟络有些好奇,他到底给她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她笑了起来。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叠泛黄的医书,角落里是两支坠有紫色珍珠的白玉簪子,以及两双紫珠耳环。烟络拿起其中一对紫色的耳环,她记得初次见面的那一夜,他门前挂着的紫色珠帘。这个男人,居然真的拆来给她了。 烟络再次研墨,哈口气温暖冷得有些发僵的小手,铺开宣纸,一字一字认真而执着地写道: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一口气写完,烟络将纸细细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鹤,放于紫檀木箱上。她笑得轻柔,神情坚决。她会离开!但是——在离开苏府以前,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春寒料峭,烟络将头发用白玉紫珠的簪子绾在一侧,耳垂上跳跃着一对紫色珍珠的耳环,双臂缠绕着足有两丈余长的浅绿纱罗,衣袂飘飘,急步走在黑夜中。冷风骤起,一阵凉意袭来,却并不觉得冷,她的心此刻正是火热,仿若扑火的飞蛾一般热血沸腾! 熟悉的甜香味愈来愈浓,她已经来到他书房门前,屋内烛光摇弋,温暖柔和。叩门许久,没有人回应。他不在?烟络不放心地推门而入,通常这种时候,他不都忙于办公的吗? 屋内确实空无一人,桌上烛火尚新,像是才出去不多时。烟络正欲旋身离去,蓦地眼尖地瞧见桌上小山样的公文本子里摊着一张写满小字的纸,随入室的凉风轻轻翻飞,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好奇地走上前,拾起来细看。字迹苍劲流畅,仿若行云流水,是他的字迹吗?纸上几行小字: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说聚散苦匆匆,知与谁同?烟络失神愣住,手一松,纸笺飘落,落地无声。 他为何要生这样的感伤与忧愁?她所知道的苏洵不会有闲暇生出这样无聊的感情来!他一身心志全在社稷江山,黎民苍生,他为了天下相对的太平,自己的幸福,甚至自己的性命,尚且不顾,怎么会在意身边跟的是否是旧人?又怎会担忧自身命运叵测,安危难定,明年的今日能否与旧人共聚?他本不是念旧的男子! 烟络不敢细想,仓惶地逃出屋去,溶进一片寒冽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平康坊 花门柳户猖妓家。 平康坊,又称之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区最为繁华热闹的东北部,即长安皇城东第一街以北之第五坊。东西长约一公里,南北宽约半公里。坊中的妓家以“北里”最为著名,其占有北曲、中曲和南曲等三曲之地。南曲位于东西巷之南,拥有的名妓最多,为三曲之中最负盛名者。其中不乏知诗书,通艺文,擅音乐,谈吐文雅,举止高贵——色艺俱佳、才情并盛的名妓,其冶游者众多。 北里南曲名坊舞罗衣。 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独倚乌木窗棂,嘴角含笑,却是眼神清冽。修长漂亮的手指挑着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杯内鲜红艳冶的葡萄美酒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微地起伏,泛起细微的粼粼波光。 门扉轻启,红衣女子翩然入室。 “小女子红袖拜见几位大人。”话音婉转动听,甜而不腻,摄人心神。 白衣男子只笑不语,清俊恬淡的脸上笑意只及唇角角,再无上扬,眼神里清冷如初。 红衣女子未听闻招呼,不敢擅自起身,犹自微福,却是身姿娇柔,惹人怜惜。 一旁的华服男子冷冷开了口,“四弟,可是不合你意?即便如此,这般怠慢佳人,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白衣男子缓缓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脸色柔和,带着一身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行至那女子身前。他凝视她的背影,声音低柔动听,“红袖姑娘,不必多礼。” 那女子终于袅袅起身,娉婷而立。容貌艳丽耀眼得不可直视,却透着一股倔犟和清丽,水眸盈盈。 白衣男子视若无睹,淡淡地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与他年纪相当的华服男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二哥嘱希沂至此,不会只为了女色吧?” 他浅浅地笑,一身白衣笼罩在窗口投入的日光里,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笑容里却无半分笑意。此人正是李希沂。 被他称做“二哥”的男子,自是太子李潜。此时,李潜正脸色阴冷地看着身前白衣似雪的男子。 他,是他李潜的四弟,也是除了身为太子的他,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更是阻止他顺利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这种强烈的恨意,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久得他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四弟自幼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事实上却屡屡与他争夺所有他想要得到之物!明明他才是父皇和皇后嫡出的长子,而他的这个四弟却毫不费力地抢去了父皇的大半宠爱!若不是他是嫡长子,若不是他这个四弟向来体弱多病,堂堂的皇太子又怎会轮到自己头上?即使木已成舟,仍旧不能拭去他心底深深的恐惧!他与他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 李希沂低眉浅笑,笑意轻如浮尘,缥缈不定。他二哥的心思他如何不知? “红袖添香是何等艳冶的意境,如今,文人皆视与红袖神交为雅事。四弟尚未迎娶妻室,爹虽年年催促此事,四弟皆托词婉拒。不是为了多逍遥几日?”李潜笑容寒冽阴沉。 李希沂神情不变,颀长的身影洁净清冽,笑道:“希沂自幼体弱,怎能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子?” “恐怕正好相反罢。事实上,门庭若市,四弟却不屑一顾。” 李希沂浅笑,眼神清澈,含笑不答。 门外突地一声男子的洪亮嗓音响起:“公子!午时已过,府里尚有客等着。公子欲何时回府?” 李希沂对着身前的手足微微欠身,缓缓道:“希沂府内尚有冗事,先失陪了。”他复又瞧了瞧红衣女子,笑道:“二哥若真喜欢,就让希沂做东。” 李潜冷冷地笑,对着他缓缓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却寒冷刺骨。 午时御史府。 “施姑娘。”门外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男声。 唉。烟络轻叹,拾起身边的包袱,缓缓起身,回道:“穆总管请进。烟络已收拾妥当,正欲向穆总管道别。” 蓝衣老者推门而入,看她的眼神平静如湖,道:“施姑娘孤身一人在外,穆某备了些银两,权作姑娘一路的盘缠。”说罢,一把白花花的银子轻轻掷于书桌上。银两旁边便是苏洵送来的紫檀木箱。两件物事放在一起,分外讽刺。 烟络浅笑,道:“烟络虽是一介女子,但尚可凭自己活得愉快,这些银两于烟络何用?多谢穆总管美意,只怕烟络无福消受。”她优雅地躬身、站起、离开。 哼!看谁先玩儿死谁!她是绝对不会乖乖离开苏洵的,烟络翘起嘴角轻轻一笑。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烟络一身短襦披帛穿戴一如十余日以前,她静静地信步走着,白净的笑脸上有着温和淡然的神情。去哪里好呢?她也没有想得很清楚。街上的青石在日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华,道路两旁的槐树已是浓荫密布,树下一片清凉。再过不久就看得见夏天的影子了。想起夏天,就蓦地记起那个于两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和煦似阳光,却理智如冰。 她与他相逢快整整两年了,许多的人和事已如白驹过隙,不留一丝痕迹,她却意外地记得他,而他,似乎也未曾忘记。烟络浅笑出声,是啊,他怎会忘记?他至今怕是还在受当日的折磨吧?思忖至此,不由脸色一凛,她应该还给他一个宁静,不是吗? 所以,她决定要去哪里啦。 于此时同春明大街 朱雀门南,贯通城东春明门与城西金光门之间的春明大街是城内东西向大街中最重要的街,它经过东西两市的北沿,西端与漕渠连通,商贾及流寓人口可由此入城交易谋生,平康坊和崇仁坊夹道南北。 两匹骏马,一红一黑,缓缓行来。 李希沂一袭白衣,衣角绣工精致如斯,他手持缰绳,唇角微扬,眼神清冷,神色淡然地任赤炼信步走着,马蹄敲响脚下的青石,清脆动听。 一侧的男子,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剑眉如墨,鹰眼似星,一身绯色绢甲绣着麒麟踏云而来。此人正是神武大将军秦缜。秦缜身下的黑色骏马毛色有如丝绸一般亮滑,身姿匀称有力。他缓缓驭马,放慢了速度,沉吟片刻,道:“四爷,皇上今日召秦缜进宫……” 李希沂双眸平视前方,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神情柔和,一语不发。 第21章 他的四爷啊。秦缜微微叹息,无论多大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料到皇上会削弱他的势力以保太子顺利登基,亦不见半点起伏,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他永远平整似镜,看似倒映着山色天光,却生生盖住了湖底所有的景致。他一身心智才华尽数掩去,隐忍至此,到底为了什么? 秦缜轻扬软鞭,缓缓道:“皇上命秦缜两月后驻守西北。” “嗯。”他终于淡淡地出了声,却低不可闻。 秦缜迟疑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秦缜此去,不知何时回京,四爷……”顿了顿,他说得有些艰难,“多珍重!” 李希沂仍旧沉默不语,神情飘忽,叫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正午,金色的阳光温暖明媚,透过街道两旁的槐树细细密密地撒下,在青石路上留下斑驳的光与影。暖风轻送,空气里的味道干净如雨后。这样美好的日子里,他雪白的背影立在赤红的马上,背脊努力地挺得笔直,却涌上难以拭去的寂寞和倦意。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两人终于缓缓停在睿王府外。 秦缜抬头望着阳光下华丽巍峨的王府,心里却满是阴霾。 突见一名蓝衣小厮奔来,躬身不住磕头,跪道:“王爷恕罪!小的劝不住那位姑娘,她、她拿着苏大人的拜贴嚷着非要见王爷不可!”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白衣绿纱的女子跳到马前,亲昵地拍拍赤炼,笑声清脆,“好久不见,红马儿!” 奇怪的是,脾气暴躁如赤炼竟不抗拒!?秦缜面色微惊,这女子是谁?却见李希沂仿若自方才良久的沉寂中抽身而出,看着眼前的女子,笑意缓缓缓缓地竟涌上了一贯清冷的双眸!秦缜不禁诧异,他的四爷,已有多久不曾那样笑过? “烟络拜见四亲王。”女子的笑声复又传来,盈盈拜道。 李希沂翻身下马,在她身前站定,话语低柔,“不必多礼。” 烟络抬头,巧笑嫣然,打趣道:“要见王爷好难。” 李希沂眼里的笑意未减半分,在那样柔和的笑意之下,他英俊的脸庞也泛起柔和的光华,他低沉顺滑的嗓音轻轻滑过煦暖的阳光,缓缓说道:“姑娘肯赏光亲临蔽府,又何需苏御史的帖子?” 烟络痴痴地看着他浅浅的笑脸,他原是那样叫人舒服的男子,只是为何刚才在马上时一脸隐隐的暗哑与倦意? “咦?”忽然察觉一道凛冽的目光,侧头看去,烟络小脸皱起,那个绢甲着身的俊朗男子是谁?上次在老皇帝的赏花会上见过他,他与苏洵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地护着老皇帝。绢甲?她秀眉蓦地舒展开来,那是将士实战之外的着装,看这人的派头样貌不会是六公子之一的秦将军吧?老天爷,原谅她施烟络的胡乱猜测,她所知道的名人毕竟就只有这么寥寥几位啊! “敢问王爷,这位是?”烟络小心应对,这男子看她的眼神太太犀利了,叫人很、不、爽! 李希沂浅笑出声,道:“秦缜,神武大将军。”复又转向秦缜道,眼神中有淡淡地责备,“施姑娘,你见过的。” 秦缜对李希沂恭敬地回应,却继续桀骜不逊地嗫斜身前的女子,眼神里写满戒备。 烟络不爽,却不能发作,只好礼貌地浅笑,“烟络见过秦将军。” 秦缜淡淡挥手,碍于他四爷,尚算温和地回道:“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烟络含笑起身,心里好笑,看样子这位秦将军又是一个忠心护主的好臣子。想起顾方之,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男人之间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是她陌生的情感,尽管如此,不得不承认这感情却是恁地强烈! “四爷今日有客,秦缜改日再来。”秦缜的声音蓦地响起,浑厚低沉。 烟络没来由地失神,忽然很想苏洵,他不像秦缜那样浑身热焰,气势仿若热浪扑面而来,灼热逼人。苏洵通常是内敛的,却内敛得叫人不敢轻视。偶尔无意的泄露,就只些微的一丝便不能让人忽略。他清冷似雪,孤傲如梅,从不轻易燃烧,但是在一片看似风平浪静之后,涌动着的暗流,是他不顾一切的底线。只是,不知道那道底线是什么?就不知道将来会是谁,有这样的好运气去试一试了? 哈哈,她得意地笑,那是她所看上的男人呐!她施烟络何等有眼光! “施姑娘。”柔和的男声低低地响起。 烟络凛然回神,她在王爷面前发的什么呆啊。俏脸上挂起最最无害的笑意,她静静看他。眼前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形比起苏洵略显削瘦,眼角眉宇间浮动着温和的笑意,一如两年前的他。 只是。 烟络脸色一凛——他俊逸的脸庞渐渐苍白,双颊泛起一丝诡异的红晕,原本清亮的黑眸暗哑得毫无生气!“王爷!你……”烟络抢到他身前,下意识地拉住他,手下他的肌肤在晌午冰凉如斯! 他却轻轻拂去她的手,嘴角浮起一朵虚弱的笑,一管顺滑温柔的嗓音低柔飘忽,散在璀璨的阳光下,“外面风大,进府再说。”他神情温和,缓缓迈步,走得很慢。 烟络乖乖跟上,像又记起什么,冲门前小厮沉声吩咐道:“叫秦将军回来,王爷有要事相商!” “这……”小厮犹豫地看着这怪异的女子,王爷没有赶她,还对她似乎很好,她的话究竟是该听还是拒绝? 烟络不雅地叉腰,柳眉一挑,杏眼圆睁,嗓音学着苏洵的寒冷刺骨,咬牙切齿地说道:“难道要本姑娘向王爷进言要了你丫小命!?”她冷笑。她若真得了苏洵的亲传,单就这种气势不早已将他凌迟了? 小厮忙不迭地拔脚就跑,追秦缜的快马去了,瞬间缩小至一个小黑点。 烟络得意地笑,拍了拍白净的小手,拎起绿色的纱罗披帛,追上了不远处的男子。 李希沂忽然驻足,却未回首,话音微弱,听得出他吃力地坚持,“姑娘方才嘱咐府中小厮所做何事?” 烟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道:“嘿嘿。我怕没有帮手。王爷信得过秦将军,是吧?” 李希沂背脊突地僵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后,他柔软下来,轻轻缓缓地说道:“苏御史识人的眼力素来不差。” 他在赞扬她呐!烟络偷偷地笑,嘴上却应道:“王爷又何尝是凡人?” 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自身前的男子处飘来。 烟络听在耳里,小脸上笑意全失。他笑声虽低,却掩不住凄凉之意,为何? 思量之间,李希沂却起步缓缓走去。 烟络谨慎地跟在他身后,偶尔瞥一下王府内的景致。唉,所有有钱人都是这样修房子的吧。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奇山怪石,灵湖清溪,花枝曼妙,碧草连天。只是,这位王爷似乎特别喜欢水,王府里随处可见水的迹象。蜿蜒的小径旁清溪旖旎,白玉小桥下水泊深幽。奇山怪石之上,大大小小的飞瀑轻盈地一泻而下,激起片片水花,在耀眼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带着她静静地走着,微风送暖,带来一缕一缕淡淡的干净的香气,仿佛雪地里松枝散发出的味道,有雪的淡雅和着松枝的清香,很淡很淡却叫人极其舒服。 烟络闭上双眼,脚下步履轻盈,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大口香气,呼,好闻极了,她忘我地笑,为何她天生对气味如此敏感? 这样的男子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应是一贯漠视人命,玩弄权数,怎会有这样干净清爽的味道?烟络浅浅地皱眉。 身前的男子行至一所大院终于有停下来的意思。 烟络好奇地自他身后探出头来,瞧着眼前的彤扉乌头门,那门缓缓自里打开,一片如烟的绿柳映入眼帘。 柳枝柔漫,绿叶如云,清风微拂,幽香缥缈。 这男子不爱花啊! 烟络浅笑,意料中地看见了庭院里散落的水榭清溪,皆散发着清冷幽香的味道。 一如他身上的味道。 那是寂寞的味道,来自那一院并不热闹的景致。 门后现出一名蓝衣少年的身影,向他跪道:“清风躬迎王爷回府。” 他轻轻摆手,并不言语。良久,缓缓道:“退下罢。备三人的茶水,秦将军一到,请他来疏桐院。” 蓝衣少年恭敬地退下。 烟络正欲上前,忽然听见身前传来浅浅的喘息声。 他一手抚于胸前,上身微倾,半晌没有挪步。 烟络疾步绕到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浅紫的双唇,待他自己渐渐平静,才轻轻笑道:“好些了?” 李希沂抬头看她,似乎并不吃惊她会知道,浅浅笑着,透出些许无力,低声道:“让姑娘见笑了。” 烟络笑得温暖,却一字一字地说得清晰,“两年了,王爷还是老样子。” 李希沂俊脸苍白,双颊妖冶的通红,却笑得平静如初,“姑娘只需待秦将军前来便是,此事无需劳烦姑娘。清风备好茶水,就请姑娘厅内歇息片刻。”说罢这一长段话,他胸口微微起伏,双唇复又现出淡淡的绛紫。 烟络俏脸微红,她当然不想此事劳烦到自己身上,他跟她加起来不过见过三次面而已。烟络片刻后神色如初,轻轻叹息。这男子能撑得过去吗?他是很坚韧的人没错,否则两年前怎会坚持走到她的花田?当年他若不曾坚持到此,只怕是如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所有擅闯谷内的不速之客,尸骨无存! 烟络赶在他身前轻轻推开门,侧身让他入室。 李希沂静静看她,温和地笑,笑靥里透着些许热度,然后缓缓入内。 第22章 烟络紧跟其后,无暇关注屋内的陈设,随他行至榻前,看着他吃力地半靠着沉香紫檀的雕花床棱静静地笑,她竟会怔怔地别不过头去。 那是不同于苏洵的男子,却一样地摄人心神! 苏洵有看似清冷决绝的外在,有为达目的不计一切的坚持,却仍旧有一颗非常非常温暖的心。 而身前的男人似乎不同。 他始终温和有礼,笑靥相待,却透着强烈的疏离,即使相对,如此贴近,也仿佛面前耸立着一道坚实巍峨的高墙,你以为可以接近,靠近时,却察觉隔阂如深壑。他是有足够的野心、狠心和细心而可以君临天下的男人吗?然而,这样的男子他身上却有另一种要命的吸引力,那会激起一种即使深知自己是在飞蛾扑火似的玩儿命,却刹不住脚的狂热。这样的魅惑来自他浅棕色却幽深之至的双眸,宛若夏夜清朗的夜空,深如幕,无边无际,看似空旷无一物,却又仿若繁星满天。只要被这样深沉的凝视过,便身不由己地甘心沉沦。这样的男子看似温和无害,其实是——太过危险!他用了他如春风般怡人的笑容,掩去所有的诱惑、坚持和无情。 烟络一身白衣绿纱,黑发轻绾,白玉为簪,浅笑嫣然,她却不怕他,“王爷府中可有药材?” 李希沂微微侧头看她,眼神深幽,低柔地答道:“药材倒是不少,却不知能否和姑娘之意。” “不妨事。待会秦将军来了,我自己去看看。” 榻上的男子嘴唇现出淡淡的紫色,细细密密的汗珠爬上了玉琢一般的额角,犹自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烟络烟说完此话侧头沉吟,像是记起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嘿嘿。府上可有合欢皮?”不待他做答,烟络复又难为情地抓抓头,道:“王爷当然不识的什么合欢皮,我一时糊涂了。只是眼下乃是春末,新鲜的合欢要到夏季才能采收。” 他只笑不语,不置可否。 烟络想了一会,忽然笑道:“不妨事。我待会自己去找好了。”突然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为何好像一直都是她在唠叨个没完没了? 李希沂吃力地扯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坐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又引得他一阵喘息,细细密密的汗水渗了一脸,额角汗湿的几捋黑发软软地垂下来。他的脸色较之前更为苍白,双颊那妖冶的绯红却未见丝毫消退。 烟络静静地看他,禁不住地担忧。 他也是这样骄傲的人呐。即使如现在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是不欲开口求人。他应该知道她从翠寒谷来,也应该知道她可以帮他,但至今他未开口要求她做过一件事。他是自负到以为所有的麻烦都可以凭自己解决吗?他甚至不曾问过她施烟络突然跑到他的府上是为了什么? “王爷还是躺着歇息吧。等、等一下,还要……”她居然续不下话去——真是丢脸!她堂堂二十一世纪的人竟然会害羞地说不出那两个字吗? “不妨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淡淡地笑。 “唔……可是、可是以王爷现在的状况怕是勉强。” “嗯?”他挑眉,笑得愈发好看,双眸深邃却星光熠熠。 他到底是不懂,还是故意为难她?烟络有些恼,“秦将军一到,烟络就去准备药汤,王爷若是难受,到时就先将就咬一片合欢皮吧。” 他仍是浅浅地笑,不以为然,“本王以前也常这样发作。” “嘎?”烟络一脸惊诧,他到底知不知道以前是以前,以他现在这副模样再做那种事情,纵使他有九条命都可以玩儿死他的,“就当我多嘴,可是王爷还是要含合欢。” 李希沂眉目含笑,这女子似乎也不曾改变多少? “已过两年,姑娘仍是脾气未改?”李希沂微微支起身来,笑着说道。 烟络侧头看他,“王爷何必旧事重提?” “若非姑娘当年一时起意,今日本王如何能与姑娘攀谈?”他还记得她当年的犹豫。 烟络白他一眼,他在暗示她送佛没有送到西吗?她就是没有替他解净瘴气的毒,却又如何?她继续瞪他,“王爷自己已是才智纵横,身边又不乏能人异士,烟络一点儿雕虫小技恐怕还入不了王爷法眼。” “嗯?”他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叩着床榻,低眉浅笑,“本王还以为姑娘今日前来,是为得一次了断。”他静静看她,笑意柔和得像春日微薰的暖风,轻轻拂过幽静的湖面,惹一片旖旎。 烟络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此时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该死!她怨毒地盯着被自己第一百次踩在脚下的披帛,恨恨地想,就算刚才他那样的眼神教她有一瞬间的沦陷,也不至于非要表现得这样白痴吧!复又抬头时,眼前的男子仍在浅浅地笑,虽是容颜略有憔悴,依旧掩饰不住因那温暖的笑意而扬起的光华。 “可是,烟络眼下需要了断之事似乎多了一件?”她口气不善,却惊觉于他竟然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他凭什么料定她一定会来收拾残局? “怕是因为姑娘仁心仁术?”他笑得狡谲。 烟络恨不能打掉他一脸了然于心的笑容,恨恨道:“王爷当年也有内功修为,否则就算烟络懂得对症下药,恐怕犹是不及。” 李希沂笑意不减,并不惊诧她能知道这么多,答道:“姑娘说得是。若非本王多年勤学苦练,恐怕早已是一堆无人认领的白骨。” 烟络横他一眼,回道:“吉人自有天相,王爷今日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 “希沂若是平安无事,的确脱不了姑娘劳心。”他忽然口气一转,淡淡地说。 烟络略有诧异地瞧着他一脸掩饰不去的倦意,不懂他为何突然自称希沂,亦不懂他为何突然失神。 两人之间的沉默来得这样突然,仿佛不过转眼的时光,一片寂静就此蔓延开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轻盈地照进屋脚,清幽的空气里浮动着鹅黄璀璨的光线。 轻尘飞舞,时光流转,四目相对,两情无言。 第7章 “王爷!” 门外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划破一室静谧,风一般的绯色身影闪入屋内。烟络只觉眼前一道光过,下一秒竟然发现秦缜如天降神兵似的立在榻前,警觉地隔开她和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王爷。这男人是空降的吗?烟络错愕地合不上嘴。 下一秒果然听见秦缜忠心耿耿地进言:“王爷,施姑娘在此可有不妥?” 烟络好笑地想,这男人与她天生八字犯冲呐?为何每次见她都摆出一副此处有你没我的样子?“王爷,秦将军已到,烟络先行告退。” 正欲旋身离去,身后隐隐传来温和低微的嗓音,“姑娘且慢。” 烟络诧异地停住脚步,回首看他,莞尔一笑,“王爷有何事吩咐?” 李希沂神情柔和,轻轻道:“请姑娘告诉秦将军此后要做的事情。” “嘎?”烟络手脚一软,这、这男人要她来讲?不过——烟络侧头沉思的模样乖巧灵动——那个死心眼儿的秦将军似乎真的很粗心,虽一路与他那个稀世宝贝似的王爷一道回来,却未曾发现他的异样。猪啊!烟络不屑地撅起嘴,道:“秦将军,王爷宿有心疾,平日虽仰仗多年的内力修为鲜有发作,可是近日不知为何,体质似乎有所削弱。今日又不知从哪里惹来这种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李希沂挑眉看她,英俊的脸上似乎写着“什么叫不干净的东西?恁地难听”。 而秦缜几乎要跳起来,浓眉怒眸的样子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姑娘难道不能一次讲明!?”厚重的男声里有努力压抑的愠怒。 烟络视若无睹,轻捋披帛,缓缓上前,“将军莫急。” 秦缜怒道:“四爷可是中了什么毒?” 烟络气定神闲,低低柔柔地开口,像要存心急死他,“将军今日和王爷去过何处?” 秦缜思忖片刻,脸色刹白,言语竟有些断续,“去、去过平康里。” 烟络浅笑盈盈,“将军可已明白王爷惹的是什么?” 秦缜呆呆地盯着榻上剑眉微皱的男子,困难地开口,“四爷……可是饮了……酒?” 榻上的男子扯起一抹淡淡的笑,不置可否。 秦缜蓦地双拳拽紧,怒气满面,恨恨道:“爷也忒狠了!” 太子爷的邀请不好拒绝,平康里的回纥美酒又怎能不领情地翻手洒了去?所以,他的四爷明知有诈,却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统统收下!太子爷明知四爷自幼宿疾缠身,不能太过劳累,竟然心狠到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这是在取四爷的命啊!四爷为何隐忍至此!? “烟络要准备应急的药材,找姑娘的事就交给秦将军了。”烟络浅笑嫣然,拎着雪白的襦裙,不着痕迹地后退一小步。这种玩儿命的时候,她才不要他们突然记起她也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啦! 秦缜鹰一般锐利的双眸熠熠生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 空气中微妙的紧张气氛正在剑拔弩张。 一道低柔顺滑的嗓音缓缓拂散凝滞的气流,一字一字清晰如斯,“秦缜,就照施姑娘说的去办……” 烟络含笑看着榻上的男子,那一袭白衣脱尘绝俗,容颜更是清朗出尘。她话音愉悦,“多谢王爷。烟络先行告退。” 疏桐院。 柳枝之下,清溪之畔。 水流潺潺,柳烟漫漫,青芜连天。 无花的庭院简单干净,流动的氤氲水气也只有淡淡的淡淡的清新气息。 第23章 这样干净的院子上空,此刻正升腾着一团棕色的雾气,夹杂着浓郁的药香,漫了一院。 她在熬药。 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缠绕着浅绿的纱罗披帛,蹲在草地上,一手持着团扇舞得虎虎生风,身前的火堆上架着一个紫砂罐子,棕色的烟雾和着浓郁的药香由此飘起。 烟络一张白净的小脸叫热气薰得绯红,秀气的柳眉紧紧纠结,嘴里嘟囔着:“该死的李希沂,要不是本姑娘心软总觉得亏欠你的,此时怎么会委屈至此,熬这该死的药汤!姑奶奶虽然万不得已学了这些花花草草的医药,却是最最讨厌这种药的臭味!” 想起在翠寒谷的时日,那满屋遍地的药材不知哪来的力气发出那么浓烈的气味,臭得她差点昏死过去。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厌恶透了这种味道,所以她以前学了西医。可是,好死不死的来到这里,竟然走头无路地选了她最头痛的东东! 烟络眯起双眼,满含杀气地瞪着身前原本拿来煮茶的罐子,看样子应该是极其名贵的吧,她一撇嘴,反正手边只有这东东可以拿来火上烧,所以也不能怪她不识货啦!她现在还一肚子火气,不知出在哪里才好呢! 忽见一抹绯色身影闪过,仿佛扛着一只硕大的棕色麻袋。 烟络直觉地认定那是秦缜,他居然这么快就搞回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烟络一脸惊讶,复又暗暗神伤,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王爷啊,那虽是多少如花少女的梦想,可是,若能事先知道结局,又有几家姑娘会愿意拎着漂亮柔媚的头玩儿这样朝不保夕的游戏? 烟络静静看着那扇已经掩得严严实实的门扉,一阵彻骨的寒意由脚底缓缓升起。 也罢也罢。 她轻轻摇头,像要晃去脑子里不住的难过和混乱。 那是谁家的女儿,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也不是她关心得起的事。 倒是里面的王爷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的小命就不保了。自顾尚且不暇,老天就不要怨她心肠冷酷啦! 烟络复又别过头,静静地煽风点火,熬她的汤药。只是,手上的力气似乎大了许多,神情忿忿,赌气似的猛扇个不停。 棕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一片白水绿柳之间分外突兀。 屋内隐隐传来粗重急促的喘息,含着浓郁的情欲,女子的娇吟毫不掩饰地一浪高过一浪,满院的空气似乎蓦地潮热起来。 烟络有些促狭,机械地舞动着手里的团扇。 她不是没有看过这些。开玩笑!她堂堂二十一世纪的都市女子,已经二十五六的年纪,早已经不是青涩或是佯装清纯的少女,她也曾爱过人,也曾被人爱过。虽然、虽然不曾真的亲身经历过男女之事,耳闻目睹的也是有过。 可是,可是,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 她侧头皱眉沉思,这般诡异? 对,是诡异。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她极其陌生的。 不带羡慕,不含妒忌,不为哀伤,不像怜惜,也不是忿懑。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可以明状的情感,所以她以为那是诡异。 只是。 她侧头细细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得出一个结论:没有李希沂的声音。 那一片旖旎的春色荡漾之间,只见女子的呻吟放浪不羁,仿佛一阵阵疾风掠过湖泊,虽惹出一片涟漪,却不见湖底的动静。 烟络脑中闪过一丝惊恐,他、他还活着吗?他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咬碎她准备的合欢皮? 片刻过后,她又笑自己的多虑,那女子还在娇喘连连,始作俑者的他又怎会有异样? 不过,他似乎很行? 烟络差点大笑出声,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 哈哈!她真的做梦都没有料到,与他的第三次遇见竟然会在这样香艳刺激的情况之下。但愿,堂堂四王爷不会恼羞成怒砍了她的头去。 正在神游四海地想着,脸上不禁浮起痴痴的傻笑,忽见一道厚重冷冽的男声蓦地惊起,带着一丝慌乱打破烟络的一阵失神。 “施姑娘!” 烟络脸色一凛,操起手边的汤药,疾步奔进屋内,刹那呆住。 一室艳冶旖旎的热流犹自暗暗浮动,空气中有细微的热气轻轻贴上她略微冰凉的双颊。 屋里尚有女子淡淡的体香和温存,此刻却不见女子的踪迹。 烟络心头一凉,管住自己不再分神去想那可怜女子的下场。 榻上,紫檀为棱,黄纱为缦,白玉为钩,李希沂背对着她,一手撑着床面,身体微微摇晃。 烟络痴痴地看着他半掩的中衣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身体,细细的汗珠爬满一身,晶莹如钻,闪烁着细小的光芒。那背部的曲线完美之至,不经意间垂落的白衣露出一侧弧度优美的肩头,匀称的肌肉和光洁的肌肤。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全是浓重的迷离湿意,翘起的细密睫毛之上似乎也挂着潮热的水气,微启的唇随着胸前的起伏静静呼吸,虽有着不正常的绛紫颜色,但那诱人的魅惑却并未因此少了丝毫——这个一贯清淡无比的男人,此时竟然妍丽得这般过分。 烟络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吞下哽在喉头的口水。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画面也可以香艳如斯! “施姑娘!” 秦缜扶起一头跌落的男子,话有愠怒。 烟络蓦地回神,疾步上前,左手搭上他右腕寸关,只觉三指之下,脉象浮乱而散,中取渐空,重取则无,心头突如其来地一阵止不住的慌乱,复又低眉看他。 秦缜已将他轻轻放平在榻上。 此时的他面色刹白,双颊异样的绯红已然退去,唇上暗哑的深紫却格外诡异。他的额角是汗,脸颊是汗,身前身后都是汗,此时的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仅如此,他的气息已然凝滞甚为微弱。 烟络虽然心里忧愁,却是神色柔和镇定,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素手几个轻巧地起落,麻利地取穴内关、心俞、神门、素寥、通里,一面柔声道:“别急,先放松,吸一口气……慢慢来……唔……不要憋着……轻轻吐出来……很好……” 看他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烟络竟也不住长吁,拿出已研磨好的人参黄芪粉末轻轻倒入他口中。天知道,他若这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必死无疑。幸好!烟络终于笑得安心,水眸盈盈。 而他,自始至终用迷离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一盏茶的时间,他的身子在她手下渐渐放松而舒展开来,软软地瘫着,像是疲惫不堪,黝黑细密的双睫微微龛合,半掩的深邃双眸里有浓重的水气,眼神仍是迷离。她俯身看他,他吐气浅弱,呼出的热气就微微地扑上她秀气的脸颊。 烟络替他掩好衣衫,扶起他的肩头,听他的呼吸渐渐平和绵长,呼出的热气带着他干净的气味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他的体温略低,隔着一层中衣绵绵的传过来。从来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他,剑眉如墨,黑眸似星,薄唇微抿,勾起的弧度里有威仪亦不缺柔情,他竟是这样好看的男子。 不禁记起初见面的他。 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瘦、这样苍白。 那时的他眼角含笑,澹泊自在,一身白衣映在碧绿的草地上,美得不像是在人间。他的脸是那样好看,身形亦是那样好看,就连牵着缰绳的手也是很美。 烟络端过熬好的药汤,静静看着秦缜,缓缓道:“将军,这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合参附汤,烦劳将军喂服。” 秦缜略有迟疑地接过碗去,眼神犀利,审视她片刻后,才道:“姑娘还有何事?” 烟络理好衣裙,巧笑嫣然,“烟络还要收拾药摊子。” 不是她不想尽医者的本分,只是再这样对着那看似温和坚强实则寂寞脆弱的男子,她会窒息。为何她要命的同情心泛滥?烟络不由摇头苦笑。苏洵,难道我不该这样负气玩闹地走出你的视线?哪怕我的本意只是要与穆青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就会乖乖回去?可是——烟络无力地想——我又闯祸啦。 屋内日光蒙淡。 李希沂平躺着,精致的脸庞面色无华,嘴角仍旧染着淡淡的紫,低低地喘息。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屋顶,声音低微,底气依然不足,费力地缓缓问道:“施姑娘呢?” 秦缜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不解,仍是恭敬地答道:“她在院子里。四爷不必担心。” 李希沂极浅极浅地笑,那样的笑容很淡很淡,不似以往在人前的神情。他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字一字地说:“她现在……一定在后悔。后悔何时竟……沾染了要命的……江湖气,头脑发热地再……再一次救了我。” 秦缜默不做声,只是在想,爷何时认识的这女子?又为何对她特别上心? 李希沂仍在间断的喘息,不过,比起方才已经轻松许多。幸亏当时他听话地咬碎了那块合欢皮。 秦缜略有诧异地看着素来爱笑的爷此刻竟然轻轻皱起了眉头,却想不透所为何事。 李希沂微微闭上双眼,嘴角复又扬起一丝好看的弧度,禁不住好笑地想,那块合欢皮还是新鲜的,却不知她哪来的本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弄来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合欢的味道居然是微微的甘甜,入口之后回味却淡淡的刺口,简直就是某人的脾气。|奇-_-书^_^网|他禁不住地浅笑。 秦缜剑眉微蹙,爷可知自己此时的神情? “施姑娘是江湖中人吗?爷为何如此说?”秦缜出言岔开他的沉思。 第24章 李希沂睁开双眼,黑眸里泛起柔和的光华,低低缓缓地答道:“她像懂江湖的样子吗?”他轻轻呵出一口气,继续淡淡地说,“恐怕这是她第一次涉足江湖,却被卷进了……朝廷之争。” “四爷以前认识施姑娘?”秦缜终于问出心中盘旋良久的疑问。 李希沂神色有一瞬间的飘忽,复又浅浅笑着,眉目舒展,“如果……那样也算的话,或许是旧识罢。” 秦缜愈发不解,“四爷与施姑娘并不相熟?”蓦地一股恐惧涌上心头,四爷为何敢那样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李希沂微微侧头,眼角含笑,看着秦缜一字一字地说:“我……若只是在赌呢?” 秦缜果然面色惊恐,喝道:“爷!”他那个一直理性有加的四爷去哪里了!? “骗你的。” 身前白玉一般的男子还在浅浅浅浅地笑。秦缜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僵掉!爷在玩儿他吗?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禀王爷,六亲王府上林总管有要事求见。” 秦缜脸色刹那大变,六亲王是爷的胞弟,如今府上林总管亲自登门,意味着事关重大,或者六爷不便亲自前来。 秦缜回首看着榻上的爷,他刚刚经历一场生死,至今尚未缓过气来,此时见客合适吗? 榻上的李希沂果然面色刹白,双唇方才淡下去的紫暗,此时又隐隐浮现,胸口正微微起伏。 秦缜正在犹豫,忽闻一道清脆温和的女声飘入室内,“王爷此时不便见客,若有急事,可否请秦将军代为传达?” 门扉轻启,一抹俏丽的白色身影倚着门枋,笑靥盈盈。 秦缜头一次用略带感激的眼神看她,虽不知这女子能不能信,但是此刻却不得不谢她出言献策。 身后却传来李希沂勉力提气开口的声音,“施姑娘……不妨事……请林总管进来说话……” 秦缜叹息,他怎么低估了爷的坚持? 门前的白衣女子衣袂飘飘,侧头望着屋内愉悦地笑着,一双眸子仿若新月弯弯,“王爷信不过秦将军?” 秦缜好奇地偷瞧一贯优势的爷,他此刻微怔,却在瞬间浅笑出声,“施姑娘……” 李希沂好笑地看着倚着门枋的白衣女子,她得意地笑着,双手交叠胸前,正是那双手方才自鬼门关拉回了他。“也罢。秦缜……”他侧头笑道,“你先问问林总管……此行所为何事,本王……等你回话。” 烟络不满地撅起了嘴,嘟囔道:“不要命的死硬派。” 秦缜与李希沂皆是耳聪目明,怎会听得不真切?秦缜正欲发作,李希沂却笑道:“本王有幸……得姑娘费心,自不会辜负姑娘……一番美意。” 秦缜见状,躬身施礼,迈步而出。 烟络闪到一旁,避开他旋风一般气势凌厉的身子,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道:玩儿命的死忠派。 榻上温和的男子却轻轻地笑着,只是在只剩下他与她二人的时候,他的笑容淡了许多。 烟络遥遥看着他一脸不再坚持的笑意,也不言语。有什么好说的?她也不知道啊! 忽然,听见他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折,他问:“施姑娘为何离开……御史府?”说罢,他侧头静静地看她,很有耐心地等她的回答。 两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决计不近,那样的距离只够依稀认出他脸上的神情,刚好听清他低微的话语。 烟络定睛看他,又扭头去看门前璀璨的阳光和地上斑驳的光与影,不自在地双臂微紧,缓缓道:“天上天下,我爱去哪里自然就去哪里。”她怎能告诉他,她是被穆总管扫地出门的?太丢脸了! 烟络偷偷看他,却见他轻巧地笑,淡淡的神情叫人倒不局促,他并不戳穿她的难堪,含笑温柔地颔首表示了解。 眼前的他神情是那样的舒服,烟络一直以为,舒服二字是对男人或女人最高的评价。 那样舒服的男子却非常非常温柔地开了口,话仿佛不是在对她讲,因为他的眼神穿过她看到了迷茫的远方,自顾自低低地吟道:“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烟络小心翼翼地在心里重复他温柔的话语——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心里有莫名奇妙的悸动,却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诡异。 为何她一遇见他,就止不住泛起这样的念头? 在她看来,诡异这两个字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字眼,却被频频用来形容她与他之间的感觉。究竟是她有问题?还是他?烟络微微皱眉,晶莹的眸子里透着浓浓的疑惑。 谁是青山,亘古伫立原地守候不动,谁又是白云,经年飘忽不定影踪难测? 谁会若青山一般,任白云眼前飘过?这样的伫立是源于一贯的洒脱,还是源于执着的守候? 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期待,还是一种诅咒? 许多年以后,烟络才能真正明白。当时说这话的他,眼神穿过她的身体,望见的不是院子里的春色,而是两人纠缠不清的将来,和他不知何时兴起的这样强烈而执着的守候。 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修竹厅。 精致的乌木几。 两盏青花菊花茶碗。 雾气氤氲的茶水里,舒展开来的茶叶外形似瓜子,色泽翠绿,香气清高,绕梁不绝。 那是六瓜安片,齐云山蝙蝠洞所产,当朝贡茶。 秦缜神色凛然,正襟危坐。 青衣总管敛手而立,眉目低垂,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忽见秦缜缓缓问道:“已无旁人,林总管前来所为何事?” 林姓的青衣总管抬头直视秦缜,语气里略有埋怨,“林正有要事相商,王爷为何避而不见?” 秦缜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六亲王是否又如以往一般有俗事缠身?否则依王爷的性子,何以此时惦记起四亲王来?” 四爷的那个胞弟只要找上门来,多半就是在外面闯了不小的祸,求爷暗地帮忙拾掇。爷纵然好性子地帮了一次又一次,受用的人仍旧不知收敛。六王爷可曾知道,那个与他一般年纪,却自幼宿疾缠身的哥哥,这许多年来为了他,费尽了多少心血,得罪了多少皇子权贵?没有人生来就是坚强,就是玲珑八面,就善于玩弄权术运筹帷幄。更何况,明明是最需要人照顾的四爷? 如意料之中,林姓总管脸色森然,冷冷道:“王爷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我来评论。” 秦缜淡淡地笑,精锐的双眸渐渐眼神冷冽,“爷今日染了风寒,抱恙在床,因此不便见客。” 秦缜优雅地持起茶碗,浅浅呷了一小口,果然入口甘美,缓缓道:“林总管的要事就请先屈尊告诉本将军,稍后我自会向王爷禀报。” 青衣人气得顿足,音量不由拔高了几分,道:“六爷已经身在大理寺啦!” 秦缜面色微变,稳住双手,沉声道:“什么?” 青衣人掩饰不住地恼怒,重复喝道:“六爷已叫人送到了大理寺!” 秦缜勉强镇定下来,稳住心神,平静地问:“所为何事?” 林正虽不谅解四王爷的漠不关心,却深知天下之大只得四王爷一人愿意救也可以救他的主子,所以尽量平和口气,慢慢地道来:“今日午时,六爷说要出门,不让人跟着,此事很是蹊跷,但也不是没有过,所以也就由爷去了。”林正微微皱眉,六王爷一贯任性自负,他一直以来就对此忐忑不安,今日终是应证了他的担忧。“方才大理寺卿韩迕韩大人府中家丁找过林某,说是六爷在平康里名坊舞罗衣杀了一名女子,皇上大怒,已急召韩大人入宫立案!” 秦缜一惊,蓦地站起,“六爷何时去的平康里?为何事而去?” 林正缓缓摇头,“林某只知六爷午时出门,其余的爷未讲,林某惭愧。” 秦缜一头纷乱的思绪,忽地心头一亮,为何如此巧合?爷与六爷先后去了平康里,先后遇上了麻烦。是谁,布了如此狠毒的局?秦缜死死盯着自碗中渐渐升腾的轻柔雾气,茶香依旧袅袅,却刹那间寒意漫身。此时此刻,仿佛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已自空中撒下,躲在暗处的阴冷身影状若鬼魅,悄无声息,犹自冷笑。 爷,一直澹泊自在,唯一的坚持不过是让身边的人平安无事,你敛尽一身才智,只作必要的谋算,隐忍至此。 可是。 他们却要你——死! 秦缜淡淡道:“林总管请回罢。事关重大,秦缜自会一五一十禀明四王爷。”说罢,大步离去,背影透着坚决。 疏桐院不远,片刻已至。 秦缜收势飘落,自门外站定,屋内传来女子清亮的笑声,如珠玉相击。秦缜推门的手蓦地收住,稍沉思,推门而入。 烟络的笑声嘎然而止,她最先察觉秦缜的神色不对。 秦缜并不急于入室,在门口立住,一抹绯色英挺的身影站得笔直,气势威严。他根本不看榻上的主子,只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如死一般寂灭的沉默过后,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尽可能清晰,尽可能平稳,他说,“施姑娘,为何离开……御史府?” “嘎?”烟络呆呆地看他,不明就里。他什么时候关心起她来了? 臻首微偏,她以为可以在李希沂那里得到答案,却看见他脸色灰白,剑眉微锁,竟不做声。 满屋诡异的寂静,静得连她自己呼吸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秦将军,何出此问?” 第25章 她硬着头皮问。 秦缜的回答更是教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为我朝三司。苏太尉贵为御史台之首,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皆是苏太尉至交。三司推事,大可只遵从苏太尉一人高见。” 烟络愈发迷惑,她也是刚刚听秦缜这样说了,才第一次明白苏洵原来也可以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讨厌的是,秦缜为何这样对她说话? 说的那些内容——干、她、何、事? 第8章 同日午时御史府 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走在幽长的石径上,小路两旁七里香柔漫的枝条自雕花长廊一泻而下,绿意盎然,虽不到开花时节,仍有一番别样的趣味。 微微走在前方的紫袍男子眉目清冷,紧随其后的绯衣男子眼角含笑。正是苏洵和顾方之。 “你不在宰相府呆着,跑来这里胡闹?”苏洵淡淡地开了口,面无表情。 顾方之步伐轻快,轻轻一纵,便绕到他身前,笑得几分赖皮,“不欢迎本少爷?” 苏洵并不看他,话音冷冽如常,“宰相平日对你太过纵容。” 话音刚落,顾方之一跃而起,大叫起来:“我爹那样哪叫纵容!?你不知道他平日在家的样子有多凶狠!动辄派人押送本少爷过去书房训话,一训就是半个时辰!前天教训本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昨天又说本少爷不识官场险恶,今天……”顾方之突然住口,托着腮有模有样地深思,然后笑嘻嘻道:“本少爷估计他今日要讲忠心侍主,勤奋工作!哈哈哈!” 苏洵淡淡地看他一眼,道:“你身为殿中省少监理应如此。”复又缓缓前行。 “哇!”顾方之佯装震惊,大叫出声,“你何时变得跟我老爹口气一样?” 苏洵不理睬他的怪叫,径直走远。 顾方之身法轻盈,轻轻点地,又飘至他身前,笑吟吟地说道:“苏洵,莫怪本少爷没有提醒过你,你还是青春年少,不要总把自己搞得跟我爹那种老头子一样!男人变成那样会很闷,不招女人喜欢。”顾方之不怕死地继续口没遮拦。 苏洵突然停下脚步,冷眼直视他,良久才淡淡答道:“想回宰相府?” 顾方之小心翼翼地后退三步,讪笑,“本少爷不说话,总可以了罢。” 这男人就知道他顾方之怕死了那个当宰相的老爹,每次都拿这点把他吃得死死的!苏洵这种男人真是不能招惹,一旦让他知道你的弱点,就会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借此克你,有了这个屡试不爽的把柄,他都懒得再用别的办法。 苏洵已经走开,顾方之复又笑呵呵地跟上。 不过,这条路似乎并不是回苏洵的清欢楼。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顾方之嘴角咧开,黑色的双瞳里神采熠熠,那是通往吟风院的路。“素来神仙一般清心寡欲的苏大人,你要去吟风院吗?那里有谁在等你?”顾方之再一次挑衅似的跳到他身前。 苏洵竟然轻轻地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顾方之笑得好不得意,那个苏洵天天板着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虽然向来不苟言笑,但是也从不轻易怒形于色。而现在,竟然叫他顾方之逮到他的痛处?哈哈哈!老天爷是何等公平! 苏洵居然不恼,缓缓道:“你从来闯祸不断,这次却破天荒地做对了一件事。” “哇!”顾方之又是一阵哇哇大叫,不顾形象地跳起,“为什么说本少爷常常闯祸?那是本少爷好心热情乐于助人,善良勇敢智慧超群好不好!本少爷做的好事无数,怎会只有这一件!?”他指着苏洵那张精致迷人的脸,高声嚷嚷:“苏洵,你不要这么小气,舍不得承认本少爷其实也是非常非常侠骨柔情的!” 苏洵神情柔和地定睛看了他好久,顾方之突然觉得诡异,那个苏洵何时有过这样的表情? 在苏洵那样的注视之下他居然乖乖地噤了声,然后耷拉着漂亮的下巴,怔怔地盯着苏洵缓缓缓缓浮起的笑靥,听见他低柔地述说,“多谢。” “哇!”顾方之如被火烫到一般一跃退开,惊呼:“苏洵你、你真的完了!你、你、你果真栽在那死丫头手里了!?” “嘣!”一记暴栗狠狠地敲上了顾方之的头,却见苏洵沉声道:“不得胡说。” 顾方之忙不迭地抱头跳开,“你你居然重色亲友,竟为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死士下这样重的手!?当今丞相都没敢碰过本少爷的头!” 苏洵双臂环起,嘴角微扬,只笑不语。 “你不要以为笑给本少爷看一看,本少爷就会大度地不予计较!”顾方之还在嚷嚷,“本少爷打不过你,未必不会去欺负那个死丫头!” “顾、方、之。”苏洵神色森然,一字一字依次从他口中挤了出来。 顾方之乖乖噤声,这男人不能再招惹啦,要不然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哈!快到了!”顾方之拔脚开溜的速度煞是惊人,一闪身已经飘进院内。 苏洵迈步走进院子,屋檐下一片细细碎碎的淡紫小花,正一簇一簇迎风盛放,微甜的香气在空气中荡漾开来——那是她缠着他,挖他墙角得来的花儿。 顾方之在门前提高嗓门,愉快地冲里面喊道:“丫头,快点出来!顾大人来了!” 四下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顾方之脸色微变,侧头笑问脸上血色尽失的苏洵,“死丫头有午时闲逛的嗜好吗?” 苏洵并不回答,疾步上前,推门而入。 顾方之紧跟其后,看着眼前的他原本急行的紫色身影蓦地僵住。 苏洵的背脊绷得笔直。 顾方之往屋内瞧了瞧,见了苏洵的反应,也大概明白眼前的形势。他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远远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自长廊奔出。 苏洵渐渐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子的深处,只是一步一步举步艰难。 屋内,正午的阳光如瀑布一般铺了一室,乌木书桌上鸳鸯香炉里升起一股柔柔的檀香烟雾,绕来绕去,叫人沉深平和。 他却该死的快要抓狂!苏洵双手垂于身侧紧紧攥起,苍白的肌肤之下屈曲怒张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样陌生而强烈的情愫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内心的失控,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现过丝毫。从何时起,那个不经意间出现的女子,含笑温暖的身影,竟已经这样深刻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他知道她早晚会离去,他从一开始就给了她自由选择去留的权利,但是,这一切却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接受她在这样突兀不备的情形之下毫无预警地离开——甚至,他已经颇有私心地将她的行程安排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 禁不住心里一阵一阵接连翻腾的烦躁狂乱,苏洵一拳砸在乌木书桌上,却突然瞥见沉香紫檀的木箱上放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应该是鸟之类的东西吧?像是用信笺折成的,鸟儿雪白的身躯上似乎透出淡淡的墨渍。 苏洵上前取过,笨手笨脚地拆开,尽管已经很小心,还是撕裂了几处。 顾方之好奇地看他居然渐渐平静下来,还相当笨拙地拆弄那个奇怪的东西,不由凑了上去,一面在想:这样古怪却很是女儿气的纸鸟是死丫头做的吗?这女人真是怪异得不行,弄出这种东西是要干嘛? 正在思量的当头,苏洵却已经铺平信笺。 洁白的信笺,寥寥数行清秀流畅的小字。 苏洵轻移指尖,一字一字缓缓拂过,手指竟自细细地颤抖。 顾方之愈发好奇,凑上去嘟囔着,“我看看,可是死丫头留下什么唠叨?” 苏洵身形未动,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噫?”顾方之终于看清了信笺上的小字。上面整齐地写着: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落款之处是一张乖巧的笑脸。 顾方之吁出一口长气,笑着拍上苏洵的肩头,止不住地愉快,“好个‘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你何时对女人有这么一手?”忍下了最后一句,谁跟那死心眼儿的丫头说了什么,要不然她怎会写这样古怪的句子? 苏洵面色森然,眼神寒冷刺骨,一语不发。 顾方之复又拍拍他紧绷的肩头,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啦,你这人就是想太多。人家棒打鸳鸯也是为你好,再说死丫头不是也不曾听进去么?” 苏洵缓缓直起身子,仍旧一身寒意森森,冷冷地说:“那她此时人在何处?” 顾方之为之语塞,“是哦。”。他环视屋内,心虚起来,“死丫头一向很懒,应该不会到处乱跑。而且……”顾方之发现非常不妙的情形,那丫头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已经搬走了。 苏洵拍开紫檀木箱的铜锁,虽不愿接受,但还是痛苦地看见箱内空空如也! 顾方之见他脸色惨白,四肢僵直,胸口起伏的节律渐渐急促,慌于岔开话题,却非常不明智地接了一句:“老穆来啦。” 下一秒那道凌厉的气势直扑可怜的老穆,听见苏洵冷冷地问道:“人呢?” 唉。顾方之一双眼睛万分同情地看着跪地不起的老穆,却又同时惊觉于苏洵此时此刻仍是简洁明了地要人的作风。 那个已经为苏府买命几十年的老人正不卑不亢地跪着。 一阵沉默,却出奇顺利地渐渐平息了苏洵的失控。 那老人精见主子安静了下来,才徐徐答道:“施姑娘说是要北上访友,怕耽误了时日,所以一早匆匆上路,临行前嘱托穆某跟爷道一声‘多谢’。” 第26章 多谢?苏洵挑眉冷笑,“施姑娘究竟是北上访友,还是有人自做主张替苏某办了好事!?”他说完此话,看了穆青一眼,转身踏进庭院里,冷冷道:“苏某自己的事情,恐怕还轮不到旁人来做决定。顾方之。” 顾方之正在幸灾乐祸,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却非常不妙地看见苏洵正神情清冷地盯着自己。不妙!他直觉得想躲,却被又一声淡淡的呵斥缠住脚步。 “顾方之。” 那该死的苏洵怎么这样叫他?顾方之回首讪讪地笑答:“又叫本少爷何事?” “我去睿王府找人,你去当日赏花处。”苏洵简单明了地下了命令,旋身就走。 穆青垂手而立,微微摇头,想要劝阻,却被苏洵一身快要隐忍不住怒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穆青轻轻叹了一口气,时已至此,怕是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过寥寥十余日的相处,那个素来清冷澹然的大人竟然已经回不到过去。穆青不由微微苦笑,心里叹道,施姑娘,穆某当真低估了你在大人心中的分量,只是,如今皇上金口已开,日后该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那边的顾方之反应过来,笑着跟上苏洵,问道:“为何是睿王府和长安道?” 苏洵淡淡看他一眼,并不做答。 顾方之无聊地长叹,这男人要命得小气!干嘛守口如瓶!?他只是好奇是不是真的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档子事情。 苏洵步履匆忙,眼神复杂。为何会想到长安道其实很简单,那是京城里除御史府外唯一令她回味之处。而睿王府…… 顾方之诧异地盯着神情苦涩的苏洵,惊觉他今日的表情为何如此丰富,只此一日就胜过与他相处的二十余年! 苏洵却是心情沉重地负手而立,踽踽前行。 自上次京郊赏花归来,他便知道一向天真微笑的她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一贯优势的他不知道她怎会和睿王爷拉上关系,他甚至不曾问过她从何而来因何而来。而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妥协退让,这么多的不寻常累积起来,他竟然一直对那萦绕心头的陌生情愫无动于衷,也就在今日她忽然离开之际,他才明白了自己,才不得不放弃了等候与沉默。 苏洵素来清冷的眉宇之间平添了几分黯然,双瞳亦失去了平素的光华,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她可曾明白,他忍住不问,是源于他相信她若想说,自会讲明。只要她尚在他身前,他不急亦不曾忧心。可是,当日睿王爷看她的眼神竟让他如此烦躁不安,因为—— 那样的神情就一直出现在他看她的眼眸里! 那是怎样的感情,同为男子的他,怎会不明白!? 苏洵微微仰头,闭上双眼,也掩去了浮现于那双幽黑瞳孔中浓重的寂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烟络,你说过的,可是当真? 未时已末,申时将至睿王府疏桐院 风清云淡,晴空万里。 烟络终于明白秦缜话里深藏的意思。唉。她轻轻轻轻地呵出一口气,蹲在院子里溪畔的柳树下,一手抱膝,一手持着柳枝,动作机械地在地上划出一道一道杂乱无章的横线。 睿王爷李希沂的胞弟,也就是寿王李昊天莫名其妙被人诬陷,最可笑的是罪名居然是奸杀青楼名妓!?这年头,为了君临天下而兄弟翻脸打闹,忠臣背信弃义也就算了,战事竟然愈演愈烈,接二连三地草菅起人命来?百姓性命固然不值一提,就连尊贵如金枝玉叶的皇子们也是拎着一颗头颅举步维艰,一招不慎,性命堪忧。 唉。烟络吐出心头缠绕的郁结,勉强牵起嘴角,这些原本可以与她毫不相干的,但是李希沂危险锋利的眼神仿佛仍在面前,不断提醒着她——她若不能游说苏洵相助,苏洵若不能保住李昊天周全,李昊天若是就此命丧大理寺,那么他作为李昊天唯一的同胞兄长,哪怕举世为敌,也会拼上一切,叫所有直接间接害死寿王爷的人——以、命、抵、命!那样凌厉的气势,不容置疑近乎偏执的坚持,叫她至今难以接受。谁会知道拥有如斯温柔笑容的白玉般的男子竟然也会如此狠辣绝情!?两年过去,他终究是变了。 烟络气馁地丢掉手中已经大力折断的柳枝,懊恼地垂下脑袋,深深埋入双膝之间。 忽然感觉身旁有人跑过带动的气流,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那个叫清风的蓝衣少仆疾步奔至门前珠帘处,跪道:“启禀王爷,御史台苏洵苏大人来访,已在修竹厅候着,王爷见是不见?” 话毕,烟络一张原本粉嫩的小脸刹那苍白如雪,这要命的当头他怎么会寻到王府来!? 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男子清冷的笑声。那笑声渐消,一抹白色俊朗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淡淡道:“来得正是时候。苏御史素得父皇信赖,为宫城奔走,国事缠身,终日操劳,即使本王亦不易得见。本王正愁着如何才能请得苏御史亲临王府,如此正好。”秦缜一身绯色的麒麟绢甲,一脸严肃地伫立于一侧。 烟络僵在原地,神色冷淡,复又浅笑出声,“确实很巧。” 李希沂仍旧非常非常温柔地笑,一双晶莹的瞳孔分外深邃,“施姑娘可愿一同前往修竹厅?” 秦缜面色微惊,却忍住没有做声,英挺有力的剑眉微微锁住。 烟络躬身施礼谢过,笑道:“烟络离府多时,是该回去了。” 李希沂淡然掠至她身前,负手前行,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情。 烟络杵在原地,略微失神,他为何这样容易就放她回去?他不用挟持她以要挟苏洵吗?烟络烦恼地甩甩头,是不是她的想法太简单了?还是他清醒地明白她在苏洵心中其实无足轻重?或许他还有更深的谋算?哎呀!她气恼地一顿足,她不知道啦!她怎么会弄得懂这个自幼研习权术谋略恣意生杀的皇子的心思!? 秦缜同样诧异于四爷居然就这样放弃一颗很好的棋子,他目光锋利,紧盯着眼前像是已经气到不行的女子,眉心一蹙,大步走去。他相信爷自有打算! 烟络一个人在偌大的院子里蓦地回过神来,惊觉只剩自己一人,低呼一声,拎起襦裙,一路飞奔追了上去,身后一片飘舞的绿色纱罗,像要腾空而起。 修竹厅。 厅内乌木桌椅精致华贵,墙头字画清高素雅。 白檀香袅袅升起,绕梁不绝。 苏洵身着一袭尚未来得及更换的紫色圆领窄袖官服,腰束金边白玉带,一串深紫吊穗一枚血红玉佩垂于身侧。他此刻面向庭院负手而立,即使只留给屋内一抹背影,那背影里亦透出自成威仪的清冷自持。 李希沂缓步走入屋内,苏洵闻声侧过身子躬身施礼,淡淡道:“微臣苏洵见过睿王爷。” 李希沂看着那一袭紫衣清高似冰天寒梅的男子,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复又温和有礼地笑道:“不必如此多礼。苏御史百忙之中抽身亲临本王府邸,不知所为何事?” 苏洵神情里仍旧透着淡淡的冷,双瞳渐渐收紧,话音平稳,“微臣贸然前来寻一名女子。” “哦?”李希沂嘴角带笑,眼神清冷。 苏洵低眉而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竟浮现出几分柔和,一别于以往的森然,他说:“施烟络。当日京郊赏花王爷亦曾见过。烟络顽皮贪欢,出府后至今未归。” “嗯?”李希沂向来天衣无缝的自在笑颜居然现出一丝牵强。在他只能客气地称呼她为施姑娘的同时,苏洵已经可以随意唤她的名字。 “苏御史亲自来,只是为了找寻施姑娘?”他恢复了以往惬意自在的笑脸。 “王爷见笑。”苏洵缓缓道来,神情皎洁如雪,语气平稳得不见一丝起伏。 两道目光空中相接,一人微笑如初,一人一贯清冷。 “大人?”蓦地一道清脆的女声划破厅内诡异的静谧。一抹白绿相间的身影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自两人之中掠过,蓦地停住。那双圆而透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白净的小脸上刻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方才她在门前听到的那些话不会是幻听吧? 苏洵静静看她稳住自己收势不住的身子,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甜香随之窜入他鼻翼,那样微甜的香气与他身体的味道原本同出一源。“施姑娘。”他仍旧板着一张俊脸,眉心微蹙,话里却透着只有他自己才会明白的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情愫。 烟络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很久,终于笑了起来,抿了抿红润的双唇,道:“烟络见过大人。” 苏洵双手负到身后,深幽如潭的瞳孔静静静静地看着犹自笑得猫腻的女子,一语不发。 烟络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虽开心,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试探地说道:“烟络原以为是大人之意。” 苏洵安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她已经问得很含蓄了,好不好?此时见他依旧如此沉默,她不由撅嘴问道:“是吗?” 苏洵深深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不是。” 不过简单两个字,在烟络听来竟是这样动听。 她笑着侧头瞧他,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回去换药可好?” 苏洵牵过她的手,不着痕迹地略微上前,将她掩至身后,一双眼睛带着毫无起伏的情绪淡淡看着李希沂,“烟络得睿王爷诸多照顾,微臣在此谢过,时日不早,微臣告退。” 烟络愣愣地才记起李希沂刚刚才掷地有声的话语,蓦地紧张起来,要是、要是睿王爷不放人怎么办? 李希沂却好看地勾起唇角的弧度,幽深的眼中光华闪烁,他拿这光芒掩去了真实的心思,“苏御史客气了,本王尚有冗事不便远送。” 第27章 “嘎?”烟络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她没有幻听吧?这男人就这样放她走?一瞬间她生出错觉,以为他先前的阴冷诡谲不过一场恶梦? 苏洵淡淡谢过,侧头看她。 回去了?烟络一脸迷惘地瞧着苏洵英俊秀逸的脸,这么容易就可以回去啦!? 哈哈!哈哈!她不由抽动肩头一阵一阵笑了起来。可是—— 这种感觉还是十分十分不妙啊! 目送二人的背影渐渐缩小直至消失不见,秦缜终于忍不住上前,道:“爷,为何——” 话未说完,突然瞧见李希沂脸上素来淡定自在的笑意已经全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毫无表情的漠然神情。此时,那样的神情出现在爷素来爱笑的脸上,竟叫他生出浓烈的不安。爷几时有过这样——秦缜细细想着——这样竭力压抑真实感觉,而诡异平静的神情!?不仅如此,爷原本稍微恢复几分血色的脸,复又渐渐苍白无华,双唇亦徐徐现出暗哑的绛紫,一双瞳孔黯淡地收紧,瞬间冰封所有的情绪。 秦缜急道:“爷可有不适?施姑娘留下了药方,微臣这就拿去准备。” 秦缜正欲飞身而去,却听见身侧冷彻心扉的声音缓缓滑过,冻结一室柔媚的阳光,“不必。” 爷这是怎么了?秦缜蓦地呆住,无可措手。 戌时末御史府 净湖之畔,清冷蒙淡的月光自苍穹温柔地垂下,仿佛一片柔亮顺滑的薄纱。繁星绽放,点缀了如墨黑黝的幕帐。月色星空下,净湖深邃静谧,湖面上浮动着白茫茫的水汽,宛若仙境。 烟络驻足,痴痴地望着身旁的人—— 在这个夜阑人静,幽幽深邃的夜里,苏洵一袭白衣,颀长的身影笼罩在月华之中,浑身泛起柔和的光芒,身后是净湖迷茫的白雾相衬。风一起,拂动他耳边零落的黑发,他的神色意外地柔和。像是觉察出她的视线,他侧头看她,清冷皎洁的脸上缓缓浮起柔和的微笑。 春寒料峭的三月,氤氲的水汽里,隐隐约约的白色弥漫,露珠滴落轻盈于花瓣间。他泛着柔柔光华的俊朗身影,以及微微带笑的迷人笑靥,融入其中,叫人仿若惊见一片白色海芋,似海潮般,在幽黑的天幕与洁白的山水之间,散发出与世无争的洁净无染、不流凡尘的超脱飘逸。 烟络无言看他,心绪流转。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心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施姑娘。”他唤她,神情柔和,几近幻像。 烟络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痛!她不是在做梦!?瞬间欣喜若狂——他竟然对她笑着! 他好笑地看她一脸掩饰不住的错愕。 烟络秀眉紧蹙,一脸正经地纠正道:“烟络。” 苏洵看着她,声音低柔清冽,缓缓滑过静谧的春夜,“好。烟络,过来。” 烟络终于相信了眼前景象的真实……愉快地跳到他身旁,见他不抵抗,又大着胆子,口香糖一般粘了上去,抱着他,见此举仍旧没有遭到拒绝,她又如小猫一般在他怀里轻轻磨蹭起来——她已经想蹭他很久很久啦!这个男人真的是又香又软又暖和! 苏洵被她如此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形略僵,片刻过后,复又轻轻揽过身前猫一般的女子,无奈地任她上下其手。他缓缓抚过她的秀发,浅浅地笑,“还要走么?” “做鬼也要缠着你!”她万分留恋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笑得灿烂。 “胡说。”今夜一直带笑的男子终于板起了脸。 烟络抱着他,复又蹭了上去,扑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仰头问他,“苏洵真的喜欢我吗?” 如水的月色下,那张素来清冷沉稳的脸居然微微红了红,缓缓点了点头。 “不懂。”烟络缠着他,开始耍赖。 苏洵笑着将她鬓前散落的柔发温柔地别到耳后,也不回答。 烟络恼了恼,道:“喜欢就是喜欢,如何说不得了?我就很喜欢你!”说到后来,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苏洵笑意柔软,“你说过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径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她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然后笑着问他,“有朝一日,我们也会爱得这样深吗?” 苏洵心神一凛,神色里有一瞬的不安,随即浅浅地笑了,“我只求久远。” 烟络听了这话,开心地环住他的腰际,道:“我也是。宁可过平淡如水三十年,也不要轰轰烈烈三日。” 沧海之后,再也无水了,那该怎么办呢?是在记忆之海深深沉沦,直到那昔日的沧海将自己湮没吗?她不要遗憾不要后悔,所以在有限的时间空间里,她要和他好好经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么平淡朴实,却是多么难于实现。 情不知所起,而今却一往而深.…… 眼前洁净无染的男子眼角含笑,只笑不语。沁凉的夜风中,他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阵阵熟悉的甜香和着男子的气息萦绕在身侧。 “烟络,苏洵当年曾娶永乐公主为妻。”他忽然正色缓缓地说道。 烟络闻言不由微微惊讶,她没有料到他此时会突然提起那些往事。毕竟,那不是她可以坦荡到一笑了之的小事。但是,她又怎能在此时示弱?她既然爱他,就必须面对。 眼前的女子神色有瞬间的仓惶,却被她自己刹那掩去,她望着他,黑眸里星光闪烁,淡定怡然。苏洵心头一热,“那已是十二年前之事。苏洵也曾年少,也曾以为李盈是可以一生相伴的女子,也曾用心珍惜。” 烟络看着他,他表情平静,淡淡地叙述着,不见一丝起伏。 “只是终究缘浅,苏洵不曾怨过任何人。”话毕,他突然定睛看她,目光炙烈,教她回避不得。那样的神情不复往日的冷冽淡定,此刻的他仿佛之前的自己,浑身散发着飞蛾扑火的热血沸腾,全然不觉太过狂热的情感可能带来怎样的颠覆。“苏洵也曾以为一生不过如此,寄情于国事,一是职责所至,二是,”他明显停顿了一会,缓缓道,“苏洵并无可以不顾一切之人。十年之前不曾,十年之内亦不曾。而今,怕是已经回不去了。” 他一袭白衣,身姿脱尘,含笑伫立于银白淡雅的月华之下。 爱,虽不曾说出口,却在星光灿烂时,留下了纯粹的芬芳…… 烟络痴痴地望着他,心里最初的那一点点的疼痛缓缓过去。 如果说,她不介意他的过往,那是不可能的。那个叫做李盈未曾谋面的尊贵女子,如狂风过境般不讲任何道理地闯进苏洵的生活,却又风卷残云般任性跋扈地扬长而去!其间孰错孰对已经分辨不清,也无必要去分。只是,她在意的是,苏洵在其中是何其无辜,何等难堪的一个。旁人难免不予议论,老皇帝亦是护短不置一词,苏洵不说亦不能说,就没有人来真正关心他的心境?尽管如此,十二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鞠躬尽瘁,十余年如一日地隐忍坚持。 可是,他所有的坚持竟然可以为了她——一个小小的乡下女子——而束之高阁! 能够被这样的男子爱着,会是何等幸福! 迎上他宁静柔和的脸,烟络微微一笑,“苏洵?” “嗯?”他不解地看她。 烟络含笑看着他一脸诱人的迷离神情,轻轻踮起脚尖,缓缓地将自己的红唇贴了上去。 “唔……”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蓦地僵住。 烟络勾住他的脖子,柔软轻盈地吻着他微凉的薄唇,贝齿轻启,一阵唇齿间的交错缠绵。 苏洵刹那身形僵直,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手足全不能动弹,渐渐地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只是、只是这也太过离奇了罢。渐渐的,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心里是惊喜的,对于她,他竟然无法拒绝。 忽地,双唇微凉,苏洵惊觉身前的女子不知何时轻巧地退了一步,环起双臂,带着几分得色地与自己不远不近地对视。 夜凉如水,柔情似幻,俏丽的女子白衣绿纱,笑靥如花。而自己——仿佛从此陷入了一场前途惘然的梦境。他何时危险地动了真心? “烟络可会后悔在此时遇见这样的我?”他看着她,语气淡淡的。 “此时”皇权相争正是剧烈。“这样的我”堂堂一品太尉,兼任御史大夫,三公之尊,又是皇帝的宠臣,手下心腹众多,不容小觎。他在漩涡的正中央,一招不慎,性命攸关,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浅笑着抚平他眉宇间的淡淡暗淡,柔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 苏洵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幽香的柔发上,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会待你很好。你呢?” 身前的女子低眉浅笑,俏脸微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说过的……” 暖暖的笑意渐渐涌上了他深邃幽黑的双眸,那一贯清冷的双唇此时也无声地勾起柔和的弧度。 难得的一场春雨过后,空气总算变得清新,夜风也透着凉意。在淡蒙的月华星光之下,漾出了让我欢喜的暖意…… 第9章 三日后御史府吟风院 酉时已至,落霞醉,归鸟啼。 桃之夭夭已近尾声,李花似雪正渐鼎盛。清风送爽,一片洁白的花瓣应风起舞。 烟络身着一身雪白精致的襦裙,小巧的耳垂上闪烁着优雅的淡紫色光芒,此刻正不雅地趴在院内梨树下的大理石桌上,一脸沮丧,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怎么办——”尾音拖得老长。 第28章 一旁的两名年轻男子皆是容颜丰姿卓越不凡,一人着紫,另一人着绯。紫袍男子负手森然而立,背影清冷,绯衣男子悠闲地坐于桌前,一手托腮,一手轻叩桌面。此二人正是苏洵和顾方之。 “死丫头。”顾方之淡淡地笑。 “你骂我?”烟络双掌蓦地拍响桌子,忿忿道,却又在下一秒泄气地跌回桌面,一双白皙的小手躲在石桌下反复揉搓,幽幽叹道,“你说的很对,是我不自量力,惹祸上身,殃及池鱼。” “丫头,事已至此,有些过往是不是该交代清楚?”顾方之仍旧一脸柔和的微笑。 “嘎?”烟络下巴刹那垮了下来,“什么过往?” “死丫头,你装的哪门子傻?”顾方之悠闲地笑,食指轻轻一弹,一片洁白的花瓣优雅地飘去。 苏洵徐徐转身,淡淡地开了口,“顾方之,不得胡说。” 烟络仰头凝视着身前高大英俊的男子,他自宫中回来,一身紫袍仍未来得及换下。这个素来极会隐忍的男人,即使如当日那般失措之时,依然不曾开口逼问过她什么。他怎会这样任由她不按常理地胡闹?他难道不曾因为她对过去讳莫如深而惶恐不安过?还是——因为他太过爱她? 他不会借由爱情的借口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去尝试的事情。烟络心头一暖,苏洵啊,他可知道这是一种近似牺牲的爱人的方法?这样的苏洵就好像夏夜的萤火虫,燃尽终其一生的光芒,只为徘徊水畔,等待唯一一抹能与之共舞的微弱光华。他也许不会热烈的追逐,亦不会让爱情沉重的让人窒息,他给的不过是黑夜里一抹淡雅的光华,足以照亮一颗心灵的温柔舒服的光华,它可以不那么浓烈,却不能不绵长悠远。 烟络挣扎着开了口,“我……” 顾方之却无视苏洵的反对,坚持着沉声而道:“丫头,方之与苏洵相识近三十年,无论人事如何变幻,从未见他有过半点失控。苏洵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一步百计,而当日……你可知苏洵为你贸然亲往睿王府留下了多少后患?” 烟络脸色一变,居然结巴起来,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苏洵蓦地打断顾方之的话,一管柔和清冷的嗓音轻轻滑过,“烟络,回去拟今晚的药浴方子。” 烟络抬头,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他,这种时候他还是这样护着她?药浴的方子?她幸福地想笑,这男人拿的什么蹩脚的借口?“苏洵,我想听顾大人把话讲完。”她很幸福很幸福地笑着,弯弯的眼眸像是两双初结的豆荚,透着不着纤尘的水灵和清新。 苏洵静静地立着,幽黑的双眸里眼神渐渐深邃,却很是柔和。 顾方之突然嘻嘻笑道:“死丫头,你可想好了?” 烟络骄傲地微微仰头,笑声清脆,“你说吧。苏洵去了睿王府会有什么不妥?” 顾方之轻轻地笑,缓缓道:“如今太子,睿王,崴王三派势力呈鼎立之势,皇权争夺之战愈演愈烈。结党营私的乱局之中,苏洵这家伙因为位极人臣,加之满朝文武中他手下死士众多,所以荣登众皇子亟欲拉拢势力之榜首。”顾方之笑着换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家伙多年来费尽心思于夹缝之间周旋,力求不偏不倚,至今相安无事。但是——被、你、终、结、了。” 烟络鼓着明亮的双眼,一张小脸透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奇道:“不会吧。就因为不请自来地去了睿王府一趟,人家就会相信苏洵和睿王爷有一腿!?” “嘣!”一记响亮的暴栗准确地找到了烟络的额头,只听见苏洵用他一贯清冷的嗓音淡淡地说,“玩劣成性,尽是胡说。” 烟络偷偷吐出粉红的舌头,揉着吃痛的额角,嘀咕着:“呆子,不好好说话,又敲头,人家会变笨呐!” 苏洵淡淡扫视那个依然不知悔改的女子,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顾方之哈哈笑出声来,道:“死丫头,你糊涂地不辞而别之前,就笨得没有想过苏洵翻遍整个长安城也会把你找出来?你可知苏洵为何一找你,便直奔睿王府?” 一刹那,烟络脑海里画面一帧一帧次第闪过,那是四月里风光旖旎的长安道,一片柳烟草色,湘桃艳杏之间,一身金黄华服的俊逸男子曾经用温暖和煦的嗓音问过她,“烟络姑娘,希沂是否以前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苏洵一脸淡淡的神情,带着不见一丝惊怪的沉稳,静静看着她,从那一日至今,她不说,他就按捺着未曾问过她半句! 烟络略微诧异地微微仰头,苏洵那张柔和舒服的容颜如一幅画面定格在眼前。烟络轻轻地呵出一口气,这个傻子! 忽然惊见眼前的女子捋过微微滑落的披帛,低眉巧笑嫣然,一贯沉稳的苏洵竟有片刻怔忡,只听见她好听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她不慌不忙地说,“烟络两年前在翠寒谷曾与睿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这回轮到顾方之瞠目结舌,他口齿笨拙地问道:“翠寒谷?睿王爷?” 苏洵负手而立,神情严峻,黑眸深不见底。 烟络调皮地笑了,“睿王爷怎会在翠寒谷,个中缘由烟络并不知晓。你说我怎会在翠寒谷,嘻嘻,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住那里呀。” “你住翠寒谷!?”顾方之不顾形象地拿手指着那张大笑开怀的女子的脸,“那、那翠寒仙是你什么人?” 烟络好笑地瞧着顾方之变形的俊脸,蓦地瞥见苏洵一脸森然负手而立,身形僵硬,诡异地沉寂。她忙上前轻轻牵起他略微冰凉的双手,歉意地轻声说道:“对不起。” 苏洵任由她持着双手,神情冷漠,渐渐渐渐地,唇角的弧度柔和起来,他冲着她静静摇头,反手握住那双白净的小手,浅浅地笑了。 烟络愉快地由他牵着,吟吟笑望着顾方之,道:“顾大人曾经问过烟络师承何处。我师父翠寒仙长年幽居翠寒谷中,烟络奉师父之命出谷游历,增长见识来着。师父总说江湖险恶,再三叮嘱过不得轻易示明身份。我先前还以为是师父故弄玄虚呢,见到顾大人如此反应,方知师父所言不假。”话毕,她调皮地冲错愕的顾方之眨眨眼睛。 “你果真是翠寒仙的弟子?难怪……”顾方之喃喃自语,半晌后,终于恢复常态,浅笑出声,“翠寒谷因瘴气及医术举世闻名。翠寒仙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医,谷内甄选弟子较我朝太医署更为严格挑剔。方之当日遇见你也算是运气。谁会想到本少爷随手拣来一个医士,也会有如此好运。”顾方之好不得意地笑。 烟络瞪他一眼,责怪道:“随手拣来的!?” 顾方之揶揄地看着她,开怀而笑。 烟络不雅地抬脚揣去,嘴里嚷道:“你想死啊!” 一只揣到半空的脚却被苏洵一手把住,烟络在气头上,不依地用凛冽的眼神瞪着身前的男子,他一脸微微的笑意,有着清冷透明的嗓音,他淡淡地说,“烟络,不要胡闹。” “对对!”苏洵话音刚落,顾方之见缝插针地接过话去,笑道,“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去你的!”烟络不满地大叫,拎起襦裙,复又抬脚跃跃欲试。 “烟络。”一抹幽凉的声音徐徐滑过落霞缤纷的天空,却透着浅浅的宠溺。 下一秒,她居然腾空而起,一头抵上温暖柔软的男性身体,眼前一片华贵的紫,鼻尖一阵优雅的甜香。 “苏、苏洵?”她竟然要命地结巴起来,“快放我下来!” 那一贯清冷自持的男子似乎完全没将她的抗议听进去?她秀气的小脸不甘地皱起,他干嘛抱着她,纹丝不动? “咳、咳。”顾方之一手掩口故意出声,笑道,“要亲热的话,烦劳二位回房再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烟络白他一眼,扭头对苏洵说:“快放我下来,呆子!我不闹就是了。” 苏洵微微一笑,轻轻松了手。 烟络落地之后,讲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看清楚没有凌乱后,才又缓缓地开了口,“两年前的夏天,我原在桔梗花田里采收药材,睿王爷空降一样地就冒了出来。”她侧头认真回忆当时的情景,笑道:“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奇怪。因为翠寒谷瘴气了得,加之地形复杂,从不曾有人活着走到谷里花田。睿王爷应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人。当时我原本不想理他……”说到此处,她笑靥璀璨,“擅闯翠寒谷本就是他的不对,是死是活也于我无关。可是,我那时怎么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该死在这里?所以就给了他桔梗花,可以解一时的瘴气,足够他出谷了。” “死丫头,你一定有偷工减料。”顾方之浅浅一笑。 “嘻嘻。”烟络一双清澈的眼睛弯作一对皎洁的上弦月,“顾大人如何知道?” 顾方之轻轻呼出一口气,笑若游丝,“皇上虽独宠太子,对睿王爷也是极好。睿王爷宿有心疾,方之曾多次受命为王爷请脉。多年来因休养有方,心疾不常发作。近两年却渐渐频繁,方之不明就里,曾就此问过王爷,王爷每次都是一笑而过。” “嘿嘿。”烟络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睿王爷当时脚上有伤,可能……唔,可能瘴气入血了吧。” 顾方之别有深意地盯着她,一字一字说道:“姑娘似乎不比一般的医士?” 烟络双眼一横,道:“你讽刺我没有善心吗?” 顾方之只笑不语,良久缓缓答道:“姑娘是上工,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医。方之一直以为姑娘是女儿家,又乐于习医,一定是位善良温软的女子。” 第29章 烟络听他讲完,却并不恼怒,愉悦地笑了起来,“烟络之前也是因为一片善心和热忱才走上这条路。多年行来,才明白一味同情和热忱,不仅帮不了病患,还苦了自己。所以眼前的烟络可能和以前的不一样,但是我却以为虽然换了另一种面貌,我仍旧是善良热忱的女子。王爷体内残留的瘴气,是烟络短暂离府的原因之一。”她静静地笑。 顾方之面带微笑听她讲完,“方之对姑娘并未有丝毫责怪,姑娘之意,方之自然明白。换做方之不见得愿到睿王府亲自走一趟。” “可是,我没料到这一趟惹出这么多麻烦。”烟络咬着柔软红润的嘴唇,有些懊恼,她认真地看着苏洵,问道,“你会帮他吗?”话毕,烟络和顾方之皆是屏气凝神等他的回答。 一直默不做声的男子终于淡淡地开了口,“也许罢。” “为何?”顾方之略微惊奇,笑道,“即使睿王爷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你。” 苏洵一脸森然,身形笔直,冷冷清清地答道:“皇位之争已是在所难免。苏洵并不介意最终登上皇位的是太子,睿王,或是崴王。继承帝位者只要有足够的能力与胆识,能够平定江山造福百姓,就已足矣,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嘎?”烟络一脸震惊,她的苏洵竟然有这么古怪的想法!?若叫老皇帝听了去,岂不要砍他的脑袋!? 顾方之也是深深皱起了眉头。 苏洵极其轻微地笑着,“放心,这话决不会有第四人听到。” “苏洵——”突如其来地,烟络迅速跳到他身侧,牛皮糖一般地粘了上去,抱着他嘟囔:“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这……”顾方之当前她居然就这样不顾礼节地贴了过来,饶是一贯沉稳如苏洵也不免微微尴尬,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烟络……” 一张俏脸自他怀中万分不甘地抬起,嘀咕着:“那又怎样?”说罢,瞪了顾方之一眼,凶道:“还不消失?大灯泡!” 顾方之哑然失笑,虽不明白她乱七八糟地在说些什么,却是非常非常明白,未来的大医在赶人了,而且当着苏洵的面,赶他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女人啊!他无奈地笑,“方之告辞。” 余音未落,却见她复又贪恋地埋进苏洵的怀里,像小猫一样轻轻地磨蹭,这男人真的是好香好暖好软和!她爱死他啦! 苏洵好笑地抚着她一头柔发,动作却是非常温柔。 顾方之已经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落霞七彩绚烂。 梨花洁白剔透。 晚风轻轻吹送,扬起满院清凉。如雪的梨树下,两人相对而立。 烟络笑吟吟地自苏洵怀中抬起头,左顾右盼,道:“走了?” 苏洵爱怜地抚平她一头已然在他怀中蹭乱的黑发,话语轻柔,“人已叫你赶走了,尽是顽皮。” 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泛着柔和健康的光泽,发稍慵懒地微微蜷曲,随意地用白玉紫珠簪子松松绾成一个发髻,别在脑后。苏洵静静看她,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朵浅浅的笑。 这个女子不爱红妆。自他认识她以来,她就顽固地坚持着淡雅的装扮,如同坚持着那些莫名的东西一样。她说过,她也许没有泛滥的善良与热忱,但是在她自己能够接受后果的范围内,她甘愿冒险救了他,也涉险救了睿王爷。用她自己的话来讲,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她要命的善心泛滥,而是因为她相信自己担得起这样做的任何后果。这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女子?苏洵笑意更深,她了解她想要的是什么,也敢勇敢地实践,同时有足够的准备去承担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 “烟络。”一管柔和软滑得好像最最醇厚的原味巧克力一般的男性嗓音飘入耳朵。 “唔?”烟络仰起一张笑脸看他。 苏洵反手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浅浅地笑了起来,“待到新皇登基后,我们……我和你去见你师父可好?” 烟络刹那会过意来,心头一暖,嫣然而笑,苏洵他是在向她请求见家长吧?可惜她的父母远在一千多年以后,所以这个时空之中能够替她做主的,也只有那个向来神出鬼没的师父了!她用力点点头,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好是好。不过,我师父可是十分难伺候的人喏!” 苏洵笑过之后,却忽然抿紧了好看诱人的双唇。 “苏洵?”她看着他薄薄的双唇透着诱人的红,悄悄咽了一口口水,这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神情? “烟络,”他淡淡地道来,脸上渐渐多了几许忧虑,“你真的不曾在意?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可能教你不快之事。若这样的我让你为难,你大可直说……” 烟络轻轻呵出一口气,心里隐隐地痛,这个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东西?他因为跟李盈的那一段过去而耿耿于怀吗?她可以不计较的啊!他是对她没有信心,还是太看低了自己?她上前轻轻抱住他,柔声说道;“如果你觉得欠我的,那就对我好一点,照顾好自己,一生一世陪我吃喝玩乐。”说罢,仰头望着他,极其温柔地笑了起来,“我不介意你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事。但是,自今日起,你若敢负我,本姑娘一定会教你知道翠寒谷的厉害!嘿嘿。怕了不?你若反悔,还来得及。”她故意板起脸来吓他。 苏洵释然,唇角微扬,不语,双臂却是轻轻地环上了她纤细的腰,微微收紧。 烟络被他这样亲昵地拥入怀中,俏脸微红,眼珠一转,扒着他宽阔厚实的肩头,对着那双诱人的薄唇,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红唇上清晰地传来一阵温软润泽,她经不住飘飘然,这个男人的嘴唇真的很软很暖很香! 心里头正在得意地偷笑,蓦地发觉腰上那双手臂的力道加大,已将她紧紧地圈在他暖和紧致的胸膛上,隔着柔顺的紫袍他的体温绵绵不绝地传了过来。更为不妙的是,那个男人已经反过来将她温柔却坚决地吻住,唇舌纠缠,气息交错,她微微喘气,呼吸渐渐急促,一阵头晕目眩。 他却没有半点要放开她的意思,不仅不放,他还依然怀着浓浓的爱怜,热切却温柔地吻住她红润潮热的双唇。他自己的呼吸也随之浓重,一双黑眸里浓烈的情意暗流汹涌,胸膛有力地一起一伏,不断地缭乱她的思绪。 烟络软软地跌在他坚实的怀中,微微喘息,两手用力抵开他温热起伏的胸膛,嗔道:“不来啦!不来啦!你欺负我!” 苏洵一双原就深邃的黑眸此刻愈发黑得浓重,话音里也有略微的嘶哑,唇角的笑意极其撩人心弦,“是谁先招来的?” 烟络为之语塞,恼羞成怒,一双手不住地捶打身前结实的胸膛,不依地耍起赖皮来,“不管!不管!是你先招惹我的!谁叫你的嘴巴长成那样!” “哪样?”他笑。 “我喜欢的那样!”烟络撅起了嘴。 “嗯?所以……”他好笑地看着她害羞的样子。 “所以,我就亲了!”烟络骄傲地仰起桃花一般娇艳的脸。 苏洵不语,眼神复又深邃浓重,那个黑瞳里曾经瞳彩透明而清冷如雪的他似乎已经远去了。 烟络牵过披帛拽于胸前,往后跳开,忙不迭道:“说好不来啦!” 苏洵轻轻地笑出声来,哄道:“好,不来了。” 烟络怔怔地看着眼前紫袍着身,低眉浅笑的男子,不见当日的寒冽,却似眼下的熏风,虽有几分凉意,却是如此温和无害。他原就是那样的好看,现在、现在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怎么了?”苏洵出声询问。 烟络撅着嘴,别过头去不看他,恼道:“你长得这样好看,显得我很丑。” 苏洵哑然,这丫头的想法一向怪异,“你很美。” 烟络扭头看他,一脸故作的鄙夷,“你骗我?” “没有,苏洵从不说谎。”他仍旧柔和地笑。 “那就是你没品味!”烟络侧头瞪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苏大人的品味这样差?哈哈。” 苏洵板起了脸,语气里有淡淡地责备,“怎能这样数落自己?你不丑,你很美。我说过了。” 烟络笑道:“是是是。我很美,迷得眼高如大人都为了小女子神魂颠倒。哈哈。” 苏洵无奈地牵起嘴角,浅浅笑了,“尽是胡闹。” 有多久?这样幸福的日子能有多久? 一生一世? 烟络盯着身前天人一般的男子,竟于浓郁的幸福满足之中生出难以拂去的恐惧。 如果人的一生不曾这么快活过,那么在失去时就不会有半分痛苦。 她现在已经见过天堂的模样,是那样好,那样好!又怎会舍得放下!?老天爷,她一贯洒脱是因为没有遇见值得计较的人与事,但是现在她找到了,找到了她就会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捍卫去守护去珍惜。所以,老天爷,请聆听我渺小的愿望——我施烟络,不要惊天动地,不要波澜壮阔,不要那么多波折,我只想要我和他平淡的生活! 苏洵清冷动听的声音缓缓传来,“在想什么?” 烟络捋好耳边散落的柔发,莞尔而笑,“没什么。对了,太子,睿王爷,崴王爷三人之中,你会倾向谁?” 苏洵见她先前一时失神,她既不愿说,他就可以不问。此时,她已经岔开话题,他便顺着她答道:“我朝力主嫡长制,太子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从才智品性而言,睿王、崴王皆不逊于太子。” 烟络头一次听他说起朝廷上的事情,也有几分好奇,片刻便将不快抛至脑后,拉着他,笑问道:“你说睿王爷和崴王爷都比太子能干,品性也好?” 第30章 苏洵见她轻易又笑出声来,也是心中一宽,继续说道:“睿王与崴王同是才智超群,却在行事手法上背道而驰。崴王严谨狠辣,睿王看似温和,却……”他拿一双清冷的眼睛看她,不再说话。 烟络正在奇怪他为何住了口,蓦地惊觉他可能是在顾及她的想法,不愿对睿王爷轻易评论。这个男人为何这样谨慎?他以为她会对睿王爷有别样的情愫吗?他自己这样解释她坚持救睿王的缘由? “睿王爷,我也见过三次。”烟络笑道,“他也许看似温和有礼,但是,却真的是一个理性有加的人。苏洵认为这样的人做皇帝对天下都好吗?” 苏洵淡淡微笑,算是首肯。 “不怕皇位之争闹出惨剧,或是祸及天下?”她知道他最在意的是天下百姓,这算是他高洁的抱负吧。 苏洵神色渐渐森然,负手而答:“登上皇位之人是否是太子,都势必会有一场杀戮,既然已不可避免,那么我更愿能者即位。这场风波之中,苏洵能做的,不过是将杀戮和动荡减至最小。” 烟络静静看着他一脸疲惫,她有意扫去沉闷的气氛,挽着他的手臂,贴在他肩头,笑道:“那天下太平之后,苏大人打算干什么呢?” 苏洵侧过身子,爱怜地看着她复又缠上的身子,柔声道:“你说呢?” 烟络双眼放光,“辞官好不好?” “嗯?” 烟络不放心地看着他略有诧异的脸,笑道:“我会担心了,都说伴君如伴虎。” 苏洵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浅浅地笑了,“你就这样看低我?” 烟络不满地撅嘴,“都说是担心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依然波澜不惊地笑,神情里有志在必得的自负。 烟络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啊,都是如此吗? “不行啦!我不管!”她开始耍赖。 苏洵好笑地按住她不断扭动的双臂,“好了,我知道了。” 那猫一般慧谲的女子眼神晶莹透亮,“真的?”她紧紧抱住他。 苏洵不语,点点头算是默认。 “不行!你要亲口答应我!”烟络继续得寸进尺。 “好,”苏洵扳住她乱动不停的身子,哄道,“我答应你,新皇登基之后,天下太平之时,我就辞官,陪你天涯海角吃喝玩乐。” “是天下相、对、太平之日。”她把“相对”二字说得掷地有声,“你不能钻空子!” “好,都依你。”他宠溺地揉着她柔亮的黑发。 “可是……”她一张秀气的小脸蓦地苦恼地皱起,“你不做官了,拿什么养我?虽然我也很会赚钱,可你终究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苏洵哑然,“这个、这个……你说怎么办?” “你会什么?” “做官。”他答得镇定自如。 “苏!洵!”意料中地听见烟络一声怒号,“你耍我?” 苏洵笑着揽她入怀,柔声答道:“好了,要不我们变卖了家产,不用工作,只管挥霍得了。” 烟络自他怀中抬起头,拿眼睛瞪他,“胡说!坐吃闲饭有什么好?”片刻过后,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身前优雅的男子,愉悦地说道:“我有办法了!” “嗯?”他好性子地任她继续胡闹。 “你去办个进士科补习班,专门收钱辅导考生,当年你不是一考就中吗?”她一脸雀跃,兴奋不已。 苏洵玉琢一般的额头刻着几道黑线,进士补习班?她乱七八糟地在胡说什么? 哈哈哈哈。 一阵清脆悦耳如银铃的笑声徘徊天际,惊起两三只归鸟,迅速地掠过天空,融入璀璨缤纷的晚霞里。 清而淡雅的香气随风缓缓飘来。 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紧紧交叠。 幸福,有时也会这样简单,这样触手可及。 第10章 同日戌时。 宫城。 两仪殿。 宫城位于皇城以北,是供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的地方,由太极宫、东宫、掖庭宫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太极宫在中间、东宫位于东部、掖庭宫位于西部。一般说来,皇太子住东宫,掖庭宫里居住的是大量的妃嫔和宫女。 宫城中央的太极宫是皇帝召见群臣,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 太极宫由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武德殿、紫云阁、鹤羽殿、临照殿等三四十处殿阁亭馆组成,富丽非凡,缈若仙境。太极宫采取中轴对称格局,沿中轴线上前后安排几座大殿,仍沿用西周天子三朝的概念:以正门凹字形平面的宫阙承天门为外朝,在此举行国家大典;再内过太极门是太极殿,为治朝,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在这里听政;殿后过朱明门和两仪门为两仪殿是燕朝,是皇帝平常处理政事的地方。两仪殿后又有甘露门和甘露殿,是退朝后休息的地方。中轴各殿殿前院庭左右都有配殿。与中轴一路殿庭平行,左右又各有一路殿庭,安排直接与皇帝有关的衙署。 已是戌时,两仪殿内烛火通明。 大殿之上皇帝一身赭黄色圆领朝服的居高而坐,摇曳的烛光在他已然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与影,瞧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大殿之下服色各异的几位男子敛手而立,皆是神色凛然。 服色杏黄的是太子李潜,金黄的分别是四亲王李希沂和八亲王李玄铢,紫袍着身的有正一品皇帝赐官太尉实任御史大夫的苏洵,从一品刑部尚书宗豫,正三品大理寺卿韩迕,一袭绯色官袍的是宗正寺卿李英。 皇上真要三司推事?苏洵森然而立,眉心微蹙。 一些关于此事的片断,烟络回府后曾经跟他提过。 那时她还鼓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嘀咕着:“你的意思是说皇帝以下设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司法机构。发生重大案件时,由刑部待郎、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组成临时最高法庭审理,称为‘三司推事’?”她说到此处还可爱地眨了眨眼睛,“原来你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力!你自己是御史台的老大,大理寺和刑部的头儿也是你的朋友,你们的手下审案恐怕都要听你的吧。难怪睿王爷来要挟我!不过,这李昊天也真是有够倒霉的!哈哈。” 思忖至此,他那张冷俊的脸略微柔和起来,尽管烟络的话讲得乱七八糟,他没有听懂几句,可是她似乎是在赞扬他? 苏洵无奈地微微牵起唇角,她可曾知道身为臣子位高至此,也许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皇上虽用他却也防他,太子皇子亟欲拉拢他却也忌惮他,甚至要他的命的也不在少数。今日他虽身份显赫,他朝若一招不慎,后果则不堪设想。他一人死不足惜,牵连者众多却叫他如何忍心?更何况还多了一个叫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她? “宗豫,”皇上浑厚威仪的嗓音响起,却有掩饰不净的苍老,“此事查得如何?” 刑部尚书宗豫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面容刚毅棱角分明,虽不及苏洵俊逸,却是相当的阳刚正气,如果说看人的长相来决定职务的话,他这张脸确实适合刑部尚书的官阶。 宗豫低眉敛去眼中的犀利,恭敬地答道:“微臣惭愧。此事今日未时发生,迄今为止,查明的头绪仍然相当有限。”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六亲王今日午时离府,事先并未向府内诸人交代去向及缘由。离府之后,先去了八亲王府,逗留片刻便只身前往平康里。据舞罗衣的老鸨称,寿王到舞罗衣已是未时,与坊中名妓红袖姑娘相处近一个时辰后,即未时末离去。大约一刻之后,红袖姑娘被坊中姐妹发现死于同一房间内。忤作验尸的结果是红袖姑娘因颈项受箍,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大约在未时,红袖姑娘坚持只卖艺,而逝去时尸身已然见红,遗留有男子的……” “砰!”一声巨响,皇帝已经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打断宗豫的话,继而冷冷呵斥道:“你就是这样看管你的胞弟!?” 苏洵极其轻微地蹙起了剑眉,皇上向来对六亲王无甚好感,此时又发生这样有辱皇室脸面的丑事,已然气急,不免迁怒于和六亲王同出一室的四亲王。 李希沂自打进入两仪殿就早已敛去了一脸柔和的笑意,神情飘忽,猜不透他内心的谋算。皇上虽迁怒于他,他却依旧心平气和地答道:“父皇请息怒。昊天今日犯下此事,希沂也难辞其咎,听凭父皇责罚,只求父皇不要伤了身子。” 皇上一声冷笑,“你们两兄弟还记得顾及朕这把老骨头!?朕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负手而立,却仍旧平息不了心中的恼火。虽然今日殿中之人全是他平素极其信赖的臣子,但如今堂堂皇家出了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却叫他如何在臣子面前怡然自处?他拂袖,冷冷道,“我朝虽然民风开放,却还没有到纵容皇室子弟白天流连烟花巷陌,不理正事的地步!更有甚者,还弄出人命!?” 李希沂一张清俊的脸没有半点血色,面无表情地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苏洵静静地立在一旁,此时忽地微微上前一步,清清冷冷地开了口,“皇上请息怒。” 一语方毕,大殿之上的数人皆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 谁会事先想到一贯中立如苏洵竟然会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出声搅局?饶是自持与他相知如宗豫、如韩迕亦是难以解理。 就是李希沂也不免微微惊怪。聪明如苏洵,早应知道就算他睿王爷也未免奈何得了他,但他此言却是为何? 苏洵依然一脸森然,瞧不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淡淡说来,“皇上息怒。 第31章 容微臣斗胆进言。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红袖姑娘倘若真为寿王所伤,又或者寿王为人嫁祸,幕后另有其人——这两种设想都势必牵连皇室中人以及朝中百官。”他迎上皇上精锐的目光,话语平静如常,“皇上是否依然愿意彻查下去?” 皇上听闻此言,竟然脸色一凛,无言地缓缓坐回龙椅,沉思不语。 宗豫和韩迕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不由同时微微叹息。苏洵顶着压力直言进谏,可是斟酌妥当?且不说寿王睿王是否会因此感激他,以及皇上是否会因此恼他偏袒一方,仅仅是藏匿幕后的指使者就足以叫人寝食难安!那人既然欲取皇子的性命,又何尝会把他苏洵的命放在眼里!? 两人皆是微微摇头,却相当有默契地不发一辞。 可以以为他二人默认,也可以认为他二人不能苟同。至于其中深意叫愿意探究的人自己去费解吧。这要命的当头,若是三司之主都力主息事宁人,难保不会触怒龙颜,并且害苏洵落得一手遮天的罪名,叫皇上更加对他心生猜疑……有诸多顾虑,所以他二人不言。 良久的沉寂,两仪殿上气氛凝重。 苏洵静静立着,神情一贯的澹泊漠然。 李希沂苍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并无感激之色。 李玄铢冷冰冰地直视前方,也并不因为自己受牵连的神色惊惶。 宗豫和韩迕不语,低眉沉思。 只有太子李潜一身阴冷,似有薄怒。 为首的皇上终于凝神开口说话,“皇儿和众爱卿已站立多时,赐坐,上茶吧。” 一直于一旁伺候的德公公于殿外吩咐下去,不多时众人已经坐下,茶水也次第呈了上来,顿时香气四溢。掀盖而视,可从明亮的杏黄色茶汤中看到根根银针直立向上,几番飞舞之后,团聚一起立于杯底。 “君山银针果真香气高爽,滋味甘醇。”韩迕淡淡地笑,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另一边,小太监双手举案,正在为苏洵呈茶。 苏洵伸手正欲接过,却见小太监衣袖微动。不容他细想,刹那间一道寒冽银光直扑而来,带着彰显的凌厉杀气! 众人的惊呼蓦地响起。 谁都知道苏洵根本不会武功! 此时此刻,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苏洵坐于椅上避之不及,只好身形微斜,打算避过致命之处硬接下这一剑。 忽见一道白光临空而过。在那道剑锋逼上苏洵之前的瞬间,两者“砰”地相击,溅起小小的火光,物件坠地有声,竟是一盏破碎的茶碟和半截剑头! 尽管如此,那名刺客仍将剩下的半只短剑顺势奋力前送,全数没入苏洵的左胸,随即手腕一拧,迅速抽剑而出,伤口顿时血如泉涌。 “苏大人!” “苏爱卿!” 殿上一阵惊呼。 “来人!来人!拿下刺客!” 殿门大开,巡视的禁军一涌而入,为首的正是秦缜。 一阵兵器相接的嘈杂,一片惊慌失措的混乱。 然后一道威仪的声音穿透纷杂,“快传太医!” 殿中一片混战,众人被分别隔开。苏洵孤身一人,却抚着前胸吃力地站起,缓缓退到远离众人的一角,负手而立。 宗豫与韩迕于重重叠叠的人影之中找见他血花四溅的身影,却是不能靠近,不由心里连连叫苦,苏洵啊苏洵,此时就算重伤在身,奇qisuu.书你也怕连累他人而一人躲得远远的吗?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在他渐渐苍白的身影上恣意蔓延,脚下滴落的血珠迅速连成一片。 殿中仍在混战,却在此时又涌入两道人影,身着绯袍的是殿中省少监顾方之,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绿衣老者正是太医令姚之素。 顾方之素来轻功极佳,几步便飘至苏洵身前,一手轻巧地挟于苏洵右腋下,支起他勉强站立的身子,一手利落地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嘴里不住地责怪道:“怎会弄成这样!?受了伤不好好歇着,流了这么一地的血,大老远地跑来这里站着干嘛?” 苏洵只是微微地牵起嘴角,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方之看着他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虽然恼怒,却也不得不放缓了口气,道:“回去看死丫头怎么念叨你!” “不要……吓她……”苏洵终于有了一丝忧色,一贯清冷顺滑的声音竟也有了一丝暗哑,淡淡地说着。 “究竟是你在吓她,还是本少爷我在吓她!?”顾方之微微皱起了眉头,“要是教死丫头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担保她一定会立马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你马上辞官!” 苏洵眉心微蹙,低眉不语。 顾方之还要碎碎地念,却被苏洵打断,“顾方之,你去看看睿王爷……他方才催动内力替我挡了半支剑……现在恐怕不好过……” “你居然还有闲心替别人担忧!?”顾方之话虽如此说,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不远处。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殿中战局之上,若非苏洵开口提起,竟无人察觉睿王爷状况堪忧。那个脸色微紫的单薄男子正勉强端坐,一手扶着紫檀坐椅的把手,身子有些摇晃。 苏洵换了一口气,试图呼出脑子里不断涌上的倦意,继续说:“快去……皇上及皇子的安危……本就是你的职责……” “好好好,”顾方之拗不过他,一面确实看见睿王爷面色堪忧,“你好好呆着,我去去就来。”说罢闪身不见。 苏洵又接连换了好几口气,斜斜地靠上殿柱,微微喘息,一面牵挂着两仪殿中混战的局势。 那名刺客的功夫似乎相当不错,一人对战殿中数十名禁军,更何况还有秦缜亲自坐阵,缠斗至今,也未曾露出半分败势。他虽不太懂得剑术,也颇觉得此战值得一观。 只是看得久了,脑子愈加发晕,呼吸似乎也急促了起来,肺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想要吸入一口气竟然变成一件不易的事情。 他费力地深吸一口,提气出声,“秦将军……右胁可攻……” 人群之中奋战的秦缜俯身欺上,剑指刺客眉心,却见那人突然后仰,以不思议地角度回身直取秦缜左胸心口! “秦将军……右胁……”苏洵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秦缜心里一恼,如此角度如何攻其右胁?苏洵并不习武,此刻是在胡说吗? 顾方之在大殿另一侧看得焦急,忍不住怒道:“呆子,右转,仰倒,翻手,剑气莫收!”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已然以剑点地,翻身而起,大好的机会已经错过! 秦缜并不焦躁,顺势侧翻,取道左侧,双足点地,身悬空中,完成流畅的弧度,挑剑迎上刺客来势汹汹的剑气。两剑相击,火花迸溅,那人剑势不收,借助下冲之力直取秦缜咽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缜顺势后仰,身子平落在地上,手中翻出一记剑花,寒光刹过,长剑斜指,以剑身挡住另一剑下落之势,却以自身剑尖斜斜刺入刺客右胁,穿胸而过! “呼。”顾方之抹了抹脑门的冷汗,笑着回头对刚刚转醒的睿王爷叹道,“幸好!幸好!” 李希沂却并不见怪,吐出嘴里顾方之刚才又硬塞进去一枚通红的小药丸,淡淡道:“顾少监,你何处来的此药?” 顾方之得意地晃着手中的白瓷小瓶,笑道:“睿王爷可是觉得不错?此药自有高人指点,千万不要浪费了。”说罢,复又将药丸塞了进去。 这药是死丫头今日下午才给他,说是专门为睿王爷准备的。那个死丫头,他问她为何要突然准备这些药,她竟敢不理睬他!顾方之想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火大,那个死丫头对睿王府里发生的事情居然要对他保密!? 李希沂持起那个小药瓶,居然神情严肃地盯着瞧了好半晌。 奇怪!顾方之暗暗地想,一个药瓶有那么好看吗?不过,死丫头的药还真是管用,就一会功夫,睿王爷原先暗紫的双唇渐渐恢复了血色,原先细弱的脉象竟然也变得缓和绵长。看来,暂时不用他担心了。 “王爷可觉得好一些?”顾方之笑问。 李希沂勉力由椅中站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幽幽凉凉地道:“此药可是施姑娘配制?” 顾方之鼓着一双光彩熠熠的眸子,奇道:“王爷会算命?” 李希沂淡淡一笑,“本王服过。” “嘎?”顾方之心里骂道,死丫头,果然有事瞒着!连苏洵也敢瞒! 李希沂见他一脸惊怪,浅笑答道:“施姑娘说是要还本王一个人情,当日赏花时欠下的人情。” 顾方之不解地看着睿王爷那一脸——应该是一脸落寞吧?真是奇怪!他甩甩头。这年头的男人怎么都怪怪的?苏洵如此,睿王爷也是如此。 刺客虽已拿下,可惜已经危在旦夕,问不出什么话来。 两仪殿内终于慢慢恢复了宁静。 秦缜激战过后,轻轻喘息,淡淡看了一眼隐于大殿一隅身形模糊的男子,思绪起伏——苏洵本不是习武之人。但,看似不通剑术如他,方才出言一语点破,却甚为可怕。这个男子委实高深莫测! “苏洵!” 忽见顾方之一声惊呼,一道绯影闪过,他却己经跃至苏洵身前,一把接住他跌落的身子。 他浑身是血,湿透了一袭华贵的紫袍,已经微微冰凉。顾方之三指麻利地取脉寸关,不由眉心紧蹙,一面拍打他苍白冰凉的面颊,急道:“呆子,你若有事,叫我如何向死丫头交代!?” 怀里的人终于幽幽醒转过来,话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妨事……” 顾方之暗暗咬牙,“还在逞强?” 第32章 苏洵淡淡一笑,已经无力开口说话,手指微微一动,竟无力地滑落。 “苏洵!”顾方之惊呼。 “我……还……”苏洵勉强睁着渐渐黯淡的双眼,终是不支,复又缓缓合上。 顾方之突然怒道:“姚太医,把你的药箱拿过来!” 一干人等已经赶至顾方之身后,皇上出言关切地问道:“苏洵伤势如何?” 顾方之取过一方洁净的白绫掩住苏洵左胸的伤口,沉声道:“伤及左胸,深约三寸。外面的血虽已止住,内伤却仍在加重。左胸的伤不外伤及两处:心、肺。苏大人应变及时,睿王爷那拼命一掷也挡了不少剑气,所幸没有伤及心脏,否则早已回天无力。” “即无伤及致命之处,那他此时为何不醒?”皇上也察觉有异。 顾方之神色黯然,呼出一口长气,缓缓道:“刀刺伤中有极少的机会不治……微臣也不是十分明白……” 众人微微惊呼,宗豫和韩迕齐声问道:“那如何是好!?” 四亲王李希沂眼神复杂,神色渐渐凝重,沉默不语。 八亲王李玄铢和大将军秦缜静静站在一旁,皆是面无表情。 太子李潜面色阴冷,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顾方之忽然起身,“姚太医此处暂时交付于你。你至少可以保证,在我回来之前苏洵维持原样罢?”他蓦地转身向皇上拜倒,“皇上,请肯准微臣出宫寻人。苏大人的伤不宜搬动,微臣已无更好的医治之法,却有一人说不定能够替微臣办到。” 皇上闻言微惊,向来狂傲如顾方之,几时这样推崇过他人?却不由得不信,急道:“顾少监快去快回。” 顾方之叩首谢过,几个轻盈的起落之后,偏如惊鸿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好快的身法……”有人喃喃道。 皇上暗暗叹息,但愿,但愿来得及…… 戌时末。 御史府。 吟风院。 烟络刚刚掌上屋内的烛火,却又听见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穿门而入。 “施姑娘。” 又是穆青?烟络好笑地叹了一口气,这次又要来跟她念叨什么?却仍是含笑推开房门,迎他入内,话语谦恭有礼,“穆总管有要事?请进来说话。” 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笼入烛光之中,穆青神色严肃恭敬,淡淡道:“穆某见过小姐。” “嘎?”烟络双眼睁大,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穆总管,你、你是在叫我吗?” 穆青抬头瞧见她一手指鼻惊讶万分的样子,竟然柔声说道:“施姑娘怎会担不起这两个字?” 烟络尴尬地笑笑,“穆总管也不必太过抬举烟络。烟络是什么身份,别人虽不明讲,我自己却不能不清楚。” 穆青却是一脸坚持,“穆某从未小瞧了姑娘,姑娘于我家大人有救命之恩,又深得大人牵挂。”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他进士及第高中殿元,迎娶公主官拜太尉是何等风光之时,穆某也未曾见他真正开心过。大人一向把自己的得失看得很淡,自从五年前老爷和夫人相继过世以后,他除了国事,就愈加不曾在意过什么。” “姑娘兰心慧质,待大人也是极好。大人会对姑娘如此心心念念牵挂不放,却是穆某始料未及。”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毕,换了一脸真诚,“如今,姑娘与大人既已相知至此,穆某也并非不懂进退。只是事先对姑娘出言不逊,还请姑娘谅解。从今以后,倘若小姐不记嫌,就请随着大人叫穆某一声‘穆伯’罢。” “穆伯?”烟络迟疑着吐出这两个字,不由微微一笑,“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聪慧过人,穆某几句直言,小姐不会要装糊涂罢?”老者浅浅地笑。 烟络后退半步,侧头莞尔,这老人精知道苏洵待她不薄,所以拉拢她,甚至叫她跟着苏洵一起称呼他吗?苏洵想保的是天下的太平,而这老人精——同她一样,想保的不过是苏洵的太平,御史府的太平。 哈哈。她笑得愉悦,一字一字吐词清晰,“穆伯其实也不必担心烟络恼怒。您的担心,烟络不是不懂,易地而处,我会做得比穆伯更绝情也说不一定。” “小姐能明白就好。”穆青淡淡答道,却是心里一惊,也许他之前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苏洵处境艰难,烟络也明白,只是——交了心,就由不得说放得下就放得下,说看得开就看得开。烟络一念坚持,不过只是想要守护我和他的幸福。烟络也不敢撂下大话要穆伯放心,但是,请您相信,苏洵和我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就准备好要承担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并且尽量不要增添周围人的烦恼。”她难得同不甚熟悉的人说这样坦心露肺,又这么长这么费口舌的一段话。 穆青微微惊讶,却又很快释然,含笑不语。 是啊,纵使处境艰难,祸福难测,也不能因此毁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罢。 他自小看着长大成人的苏洵,虽年纪轻轻就贵为太尉,却是日复一日投身国事费神谋划,竟是没有一刻享受过属于自己的幸福。他穆青又怎能糊涂地断了这样一条虽荆棘密布却艳阳高照风景旖旎的路!?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也真的是老糊涂了——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两人无言相对,暖黄的烛火优雅地摇摆。 “小姐,大人进宫前嘱咐过,今日可能晚归,小姐若觉得累了,不必等他,早些歇下罢。”穆青躬身施礼准备退下。 “穆伯也早些歇息,您不也忙了一天?我再等等,不妨事。”烟络一双水眸眯成了可爱的弧度。 穆青躬身退下,掩门而去。 烟络坐回桌前,浅笑嫣然,轻轻拨亮烛灯,白色端砚里的墨汁尚未凝结,她铺平宣纸,执笔写道: 丁香,沉香,青木香,真珠,玉屑,蜀水花,桃花,钟乳粉,木瓜花,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 写毕,烟络搁下手中狼毫笔,持起那张药浴的方子,坏怀地笑了起来。 苏洵不是问她要药浴的方子吗? 她给他!不过——可是要代价的呀! 屋外天色已暗,窗前的青藤花枝影影绰绰,飘摇不定。 烟络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敲着窗棂,百无无聊地发着呆。苏洵被老皇帝叫去已经很久啦,到底要蘑菇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忽见两道凌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门前,厚重的男声里带着细微的喘息。 “沧海、亘木叩见小姐!” 烟络蓦地听见他二人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惊,快步行至门前,问道:“二位为何先回来了?大人呢?”沧海、亘木二人向来与苏洵寸步不离,甚至她和苏洵花前月下呢喃软语之时,他二人也不近不远地跟着。如今突然急成这样地赶了回来,怎能不教她心惊!? 借着屋内透出的烛火依稀得见沧海、亘木二人俯身跪于门前,两人神色张皇,急道:“我兄弟二人原本守在宫城门口,待大人回府。顾大人突然出来,说是急请小姐进宫,大人……大人……” 烟络见二人神色紧张不放心地盯着自己,像是怕她随时会倒下去,她隐约猜到事态的严重,心头没由来地一阵狂跳,嘴上却催促道:“有话直说,我没事。” 沧海、亘木相互交换了眼神,沧海轻轻答道:“大人于宫中遇刺,重伤不醒,顾大人说需小姐相救。” 烟络在二人的凝视下勉强稳住了身子,仍旧禁不住地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得精光,却支撑着颤声问道:“苏洵……伤……在何处?” 沧海答道:“顾大人说是左胸的剑伤。” 烟络困难地微微颔首,双手不自在地紧紧绞住,沉吟片刻,渐渐从一颗惊雷轰乱的脑子里理出清晰地思绪,拔脚迅速折回屋内。 沧海、亘木耳力极佳,清楚地听见屋内传出几声细微地匆匆翻寻东西的声响,待到室内刚刚恢复宁静,便见那个素来怡然自得的女子已经疾步奔出,肩上斜跨这一个黑色的小小木箱。 “有劳二位。”烟络拽紧身侧的药箱,神情终于看似镇定了下来。 “小姐,得罪了。”沧海微微一揖,拦腰抱起烟络,几步便飞身出了吟风院,亘木于其后如影随形。 烟络被突然抛至空中却并无半分不适,惊觉苏洵手下的这二人功力是如此的高深。三人疾驰而过,耳边风声喇喇作响,若是平时遇上这样的飞天,她应该会乐得不行,此时一颗心却缓缓沉下。 老天!求你一定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奢求别的,只要、只要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让苏洵可以等我! 宫城门口,顾方之迅速地和沧海换了手,他的脚程似乎较沧海略微快出一些,也就是这时她终于可以问清楚一些情况。 “顾方之,”她虽不是自己在急速前行,却也有些喘息,轻轻地问道,“怎么回事?” 顾方之双眼平视前方,话音平稳,“苏洵劝住了皇上暂时不追究六王爷的事,但是可能惹恼了别人。” “是谁?”她不是笨蛋,当今世上能有几人有这样胆子和权力在戒备森严的宫城,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行刺当今太尉? 顾方之淡淡看她一眼,敛口不语。 “太子?崴王?”烟络冷冷地道。 顾方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救人要紧。此事还需从长计较。” 烟络了然,毕竟宫里不是谈论此事的好地方。 第33章 “苏洵的伤……”顾方之奇道,“你不关心吗?” 烟络像见了怪物一般神色怪异地盯着他,道:“不说是左胸的剑刺伤吗?既然能有这个时间叫我过来帮忙,那就说明你至少确定了没有伤及心脏和大血管,否则——”她摇摇头,那样的情况竟是不愿再设想下去,复又说道,“若是伤及左肺,至今昏迷不醒,可能只有一种情况。不过,不管怎样,一定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顾方之已经带着不算清瘦的她飘然落入两仪殿内。 顾方之原本轻功极佳,世上恐难有人能出其右,一路行来应是轻松如常,此时却因心神不安,而不免气息微乱,轻轻喘息。 他看着她至少表面上看来还算镇定的举动,微微宽心,她虽称不上心思玲珑剔透,却仍是一个在医术上精湛无比沉稳有加的女子。昔日他称她上工,并非抬举,她完全担待得起这样的称呼,假以时日,这个小小的女子说不定真的能够成为一代大医。 烟络疾步奔至苏洵身前,虽然心里这样想过千回万回,亲眼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心头一痛。 那个刚才还温柔地笑着拂过她头发的男子,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身彰显权重如今却沾满已然凝结的鲜血的紫袍,从今日早朝至今仍未来得及换下。这样的一天,他为朝廷忙,为她忙,为亲王忙,而此时人却这样倒在血泊里。 烟络心头如叫人狠狠揪了一把,痛得咬紧了牙关,稳住了一直微微颤抖的双手。如果没有人为他忙,为他做些什么的话,那么由她来吧!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怎能因为他是苏洵不是别人而有半点慌乱? 烟络伸手探了他的鼻息,下指寸关取脉,又俯身贴近他胸前的伤口,在他胸前奇怪地敲敲打打,最后探到他的喉头摸索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烟络……”顾方之不放心地轻轻出声。 烟络终于舒展眉头,冲他勉强一笑,“幸好,老天爷给我留了些时间。” 顾方之闻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 烟络跪于苏洵身侧,以一幅白布掩住口鼻,麻利地将秀发尽数包入白布之中,讲究地净了手。 接下来的医治教顾方之很是不解。她并未先处理胸前的伤口,竟用备好的怪异的银针自锁骨下方约莫两指之处刺了下去!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银针末端套着的白绫随着胸口的起伏,忽而打开,忽而掩上。 然后她施针封住穴道,止血的同时麻痹左胸的感觉。随着伤口的血渐渐止住,她持刀试探皮肤的反应,手法轻盈迅速地以小刀去除腐肉,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将创口以她自己讲究的层数依次一层一层地缝合,顾方之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的手法丝毫不逊于他自己。 整个过程中,那个小小的女子镇静沉稳得让他叹服。她白净的脸上皆是浅浅的温和笑意。如果见了这张脸上的宁和,即使病入膏肓的伤患也会平静下来罢,因那脸上流露的是那样的温暖与坚持,让你感觉始终应该为了生命努力,并且眼前如此美好的女子正在为你这样努力着。活着,原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 而那原是神志不清的苏洵,竟在眼睑微微龛合几次之后,幽幽醒转过来! 两仪殿上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像是一时之间忘了出声,甚至忘了呼吸。 此时,苏洵终于费力地撑开双眼,缓缓看清眼前一张女子薄怒的脸,微微一惊,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烟络一把扯下包着口鼻和黑发的白布,一双白净的素手环在胸前,亦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顾方之率先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清理这一堆乱摊子,“臣贸然带施姑娘入宫,还请皇上赐罪!”开玩笑,苏洵既然性命既已无忧,首先要安抚的是皇帝,他们小两口要吵得天翻地覆也是回去关上门之后的事情,实在不用他费神操心。 顾方之这话一出,烟络乖乖地拜了过来,恭敬地对着皇上说道:“民女斗胆,还请皇上责罚。” 饶是历经风浪如当今皇上亲眼见了此景,仍是不免微微惊讶,良久他才回过神般地轻轻上前,不放心地又看了看被烟络扶起半坐着的苏洵,微微探出手来,迟疑着问道:“爱卿当真已经无恙?” 苏洵脸色淡白,唇色也很淡,却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扯起嘴角。 烟络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笑答:“皇上请放心,皇上还没许他死呢,像他这么听话的臣子哪敢有胆子先往棺材里钻?” 如此胡说八道?顾方之担忧地轻轻皱起了眉头,却见在人前一贯清冷的苏洵此时笑若游丝,眼神深邃。 皇上沉吟片刻,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出人意料地调侃道:“施姑娘是在责怪朕让你的伯牙招上如此血光之灾?” 烟络侧头莞尔,“烟络哪敢?明明是他自己要往火炕里跳,半点怨不得别人。” 皇上一手捋须,和气地笑着,“施姑娘原来是医士,如此年纪就出落得这般不凡,可是师出名门?” 烟络顿时头大,她刚刚一心只想着救人,哪里有心思去揣测自己做到的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会因此招来何等纠缠不清的麻烦?为何每个人都要这样穷追不舍地刨她辛辛苦苦埋起来的根子? 她抬头幽怨地盯着顾方之,眼神里分明压抑地写着“你丫死定了”,嘴上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民女曾经跟着蜀地的大医一些时日,学过一些皮毛。”师父本就是蜀地的大医,只不过一直一直在隐居,从未出过翠寒谷,这样也不算欺君吧? 皇上明显起了兴致,瞳孔里神采奕奕,问道:“可知大医的名讳?” 烟络硬着头皮答道:“容若,可惜两年前已经仙逝。”呸呸,童言无忌。 师父啊师父,她在心里暗自磕头,念念有词,千万千万不要罚我呀,人家胡诌这一席话是迫不得已啦,总不能如实招来,让老皇帝去拆了咱翠寒谷请您出山吧?烟络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对不住,对不住!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上听闻此言明显地神情黯淡,叹息道:“大医于自己的疾患还是回天无力吗?” 烟络又一次在心里冲着蜀地方向频频磕头,回道:“大医因江湖恩怨而遭遇不幸。只要是病入膏肓,即便神医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啊。” 天知道,她年纪轻轻的师父容若虽然既斯文又严肃,却是用剑的高手呢——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用不到那样的东东了,但是偶尔她会撞见他在夜里舞一舞,煞是好看。关于江湖,要不是闲那一档子事情太烦,太折腾人,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地跑到深山幽谷里虚度余生。但是,真实的理由,谁又会知道呢? 当她与老皇帝这样漫天胡诌的时候,知情人顾方之和苏洵皆是盯着她不敢做声,有这样编派自己师父的吗? “皇上,民女斗胆问一句,”烟络突然笑盈盈地拜道,“苏大人可否回府静养几日?” 皇上正色道:“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爱卿先回府静养,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听闻皇帝最后两字说得掷地有声,苏洵不由眉心一蹙,他费了神想要息事宁人,如今却因他而更加坚定了皇上彻查此事的决心。 烟络知他忧心,从身后轻轻伸出双臂在他腰际环住,低声道:“放心,被揪出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苏洵微微颔首,却瞥见伫立一侧的李希沂,勉强提气道:“多……谢……” 烟络这才惊觉殿中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尤其在突然看见气色不佳的睿王爷之后,怔了片刻,竟脱口而出,“顾大人给王爷的药呢?” 李希沂终于在面无表情地站了一晚之后,温和地笑了,也因此那张神色黯淡的脸微微泛起了柔和的光华,“已经服过了。” 烟络侧头,直视着他泛白的脸,不依不饶地问:“既已服过,那王爷的脸色……” “不碍事。”他淡淡地笑。 顾方之看看苏洵,又看看睿王爷,终于知道诡异的是什么了,暗忖道:死丫头,不会脚踏两只船罢?还是,这两条船争着自行靠岸? 乱呐! 威严的两仪殿之上,三人若无旁人地处着,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顾方之隐隐觉得不妙,要是老皇帝看中了死丫头的上工身份将她指给睿王爷的话,苏洵该如何自处?苏洵已经为了皇室退让过一回,当年的尴尬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叫他顾方之怎能坐视事态出轨? 顾方之冷不防地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烟络和睿王爷,吟吟笑着,“禀皇上,微臣可否请命送苏大人回御史府?” 话音未落,忽见一抹同为绯衣的挺拔身影一跃而出,几乎是同时与他并肩而立,却是绢甲着身的神武大将军秦缜。他虽不言语,却如同泰山一般稳稳地隔在两人之间。 烟络错愕之后,哑然失笑。这两个忠心护主的男人啊,倒是很有默契。她低头,笑着问苏洵,“我像是很水性杨花的样子吗?” 怀里的男子浅浅地笑了,神情宠溺,吃力地答道:“你……是……自由的……” 烟络握紧他略微冰凉的手掌,笑道:“傻子。” 十七八岁青涩的年纪时,她也曾偷偷梦想过爱人与被爱,却为了守候那个唯一可以任她倾诉的男子出现而甘愿等待。 那样的青葱时光就像晶莹剔透却尚未来得及成熟的葡萄,回味甘甜,却还是透着淡淡的涩。 第34章 而她,是心甘情愿的花时光等候他的出现。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直一直在花蕾里静静地耐心地装扮自己,直到期待的日光投射而下,她才在绚烂的晨光里倾情绽放自己的美丽,为了那个唯一的人。 所以她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他的出现。 亥时末。 御史院。 清欢楼。 屋内暖黄的烛火轻轻地跳跃,浮动着一室变幻的光影。 烟络折身看着仍赖在门口不去的顾方之,不解地问道:“还有事?” 榻上的男子已经体力不支地沉沉睡去,他重伤之后,还是难免元气大伤。烟络在心里暗暗叹息。 沧海、亘木二人如天神一般伫立在床榻两侧,经此一事,那二人似乎也被吓得不轻。 顾方之有淡淡的担忧,低声问道:“他虽已暂时无恙,可是日后的事情却更加难办了。” 烟络柔和地看定他,“此话怎讲?” 顾方之半侧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上若执意追查此事,势必惹出一场腥风血雨。” “皇上怎会不明白?”烟络原本坐于榻前,此时轻轻起身,行至厅内。 顾方之勉强扯起嘴角,道:“兹事体大,恐怕也由不得皇上不查。” “那就查清楚好了。”烟络不解他为何老是一副忧患之极的模样,“天下本来就该是这样。做好事的得到好报,干坏事的受到惩罚,真话永远得到嘉奖,谎言就是应该被拆穿啊。” 顾方之一脸诧异地盯着她满不在乎地娓娓道来,奇道:“烟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罢。” “干嘛?”她回瞪他,“有这样的想法有错吗?” 这回换做他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就算是有,在哪里有都可以,也绝对不会是在皇宫。” “呐,”她指着他刀刻出来一般的鼻子,“不要告诉我,苏洵那样的人也可以被人诬陷成功哦!” 顾方之低眉浅笑,不语。 烟络绕到他身前,仰头笑着看他,“你不会允许的吧?”然后又退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嘻嘻。虽然我是靠不住的。” 顾方之一双黑眸愈加幽暗深邃,轻声道:“烟络会一直呆在苏洵那个呆子的身边吗?” 烟络嫣然,“你还在怀疑我?” 顾方之深吸一口气,轻轻仰头,话音迷离,“方之与苏洵共患难同进退已有多年,我只是希望他好。” “他以前过得不好吗?”烟络轻轻地笑。 顾方之缓缓摇头,“不好。” “你呢?”她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顾方之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转瞬即逝,他只柔和地笑着,只笑不语。 烟络大咧咧地拍拍他看似坚实的肩膀,笑容璀璨,“管好你自己吧,我又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洋娃娃。苏洵也不是笨蛋。不过……”她托腮皱眉,那家伙不会功夫倒是一个难题。像顾方之至少可以开溜得很快,而苏洵,不会什么时候都非得带着沧海、亘木那两个拖油瓶吧? 顾方之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轻声问道:“方之告辞前还有一句要说。” 烟络抬头看他,这个温润的男子正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发毛,问道:“何事?” “方之以前只知道胸前的刀刺伤中有极少的可能会不治,却不是十分明白。” 原来是这个事情,烟络了然,笑答:“我家乡的医士管这种情况叫做‘张力性气胸’,算是比较危险的一种情况啦。” 顾方之一脸错愕,显然没有听懂她乱七八糟地在胡说些什么。她的家乡?不是翠寒谷吗?何时有这些东西? 烟络蓦地头大起来,凄怨地看着眼前英俊之极的男子,她怎么跟一千多年以后的古人讲明白‘气胸’这种东西?分特发性、继发性,又分闭合性、开放性、张力性?那不是中医的分类,是她所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西方医学讲究的东西? “这个……”她困难地开了口,一边费劲地思索,一边吞吞吐吐地讲,“那个,就是刀剑刺伤了胸壁之后,又刺伤了肺内的气管,外面的伤口闭合了,但里面的伤口还在加重。吸入的气体由破裂的气管溢出,填充了胸膜腔,压迫肺使其无法复张,所以不能呼吸,这种严重的情况很容易死人的。”她定睛看他,清澈的双瞳里神采熠熠,像是在说“就是这样,明白了?” 很遗憾的,顾方之仍旧一脸错愕。不讲那一大堆话还好,这一路讲下来,他愈发迷糊。气管?胸膜腔?那是—— 老天,饶了她好不好?烟络迎上顾方之那张愈加迷惑的脸,一手挠头,皱着一张秀气的脸,继续很负责任地讲解道:“就是气漏到肺外面,又没有全露出胸壁,夹在肺和胸壁之间,所以把可以用来装气的肺压塌了。”她怨毒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谁来救救她,这样讲下去,她会疯掉啦! 顾方之终于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用银针将压着肺的气体放出来?” 烟络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手势,笑靥如花,“上道!” 顾方之显然又没有弄明白她在讲什么,趁着他还未来得及发问,烟络抢先答道:“就是夸你很行的意思。那根银针是空心的,针尾连着的白绫有放气的作用。” 她顿了顿,本来想说那白绫起着活瓣的作用,因为胸腔内压与大气压力差的关系,呼气时它能张开裂口排气,吸气时闭合,防止空气进入。所幸苏洵的伤没有真的伤及大的气管,要不然,就凭眼下这样的条件,又是一个回天乏力的例子了。因为顾虑到顾方之不依不饶地性子,这些话,她都忍住没说。 果然顾方之一语即中要害,他问:“为何那白绫一开一阖?” “这个……”烟络烦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人真是不好敷衍啊,一面回答,“就是如果里面气太多,就冲开白绫跑出来,里面气放出来之后,它又合上,防止外面的气再进去。”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她的头发都快被自己拔光啦!她怨毒地瞪着一心钻研医术的顾少监。 “唔?”顾方之突然惊觉她一脸诡异的神情,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问…… 第11章 次日清晨。 御史府清欢楼。 柔和的金色阳光自云朵之上羞涩地拾级而出,轻盈地飘落人间。 烟络抬手于额角,掩去几许刺目的光线,迷茫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她已经守了苏洵一晚,待到他逐渐平复之后,才在天亮前,俯于榻前和衣贪睡了一小会。此时方才醒来就不忘下指取脉,在察觉脉象已然沉稳有力之后,她才笑着吁了一口气。 低头温柔地凝视着犹自沉睡的男子,她的手指极其轻盈地缓缓拂过他血色很淡的清俊脸颊。他的呼吸平和绵长,吐气澄净煦暖,她无声地贴近他微凉的脸庞,禁不住眉眼弯弯,洋溢着一脸知足宁静的怡然。 “小姐。”一个水灵灵的蓝衣小姑娘于门前远远地站着,轻轻地开了口,却是如意。 烟络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小姑娘笑着上前,轻声道:“穆总管差如意伺候小姐梳洗,还问小姐和大人今天早饭用什么合适?”她偷偷看了看床榻,愈发小声地问,“大人今日能醒来吗?” 烟络含笑点头,“应该可以。” 呼。如意稚气地长吁,轻轻笑道:“老天有眼。” 烟络侧头瞧她,佯怒道:“是神仙下凡救了大人吗?” “不是。不是。”如意笑得无邪,“是小姐妙手回春。” 烟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是小姐妙手回春,但时间是神仙给的。” 如意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姐几时这样谦逊?既然时间是神仙给的,那这福分是大人自己积的咯?” 烟络一本正经地狠狠点了点头,如果老天对他那样的人都无法心存怜惜的话,这个世界就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忽然听见身后低微的呻吟声,烟络回头望去,却同时听见如意慌慌张张地说:“小姐,如意先退下了,有什么事小姐吩咐一声就是。大人见不得别人在楼里出入。”说罢,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出去。 烟络几步行至床前,温和地看着刚刚醒来的苏洵,他一脸浓重的虚弱与疲惫,这样的苏洵是她认识以来头一次见到。她鼻子一酸,脸庞上却是笑意融融,柔声道:“疼得紧吗?” “烟……络……”他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有难掩的嘶哑。微微牵动嘴角,勉强算是笑了一下,费力地提气说话:“你……一夜……没……没睡……” 烟络看着他好不容易说完简单的几个字之后一阵急喘的样子,心如刀割,脸上却仍然笑得一片阳光明媚,“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你伤成这样,就要听话好好休息,不可以有怪脾气。” 苏洵贪恋地看着她一张写满爱怜藏匿担忧的脸因熬夜而失去了平日的光华,心里一阵难受,依然勉强自己开口说话,“你……可以……叫……叫……穆青……或者……顾……顾……方之……替你……” 话还未讲完,他就已经接不下去,只觉得胸口撕裂般地剧痛一阵一阵袭来,呼吸变得困难无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烟络愁肠百结地看着他呼吸尚且困难,仍旧不听话地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她知道他倔犟的脾气,不敢轻易打断他,只好笑着静静听他说完。 “很疼?” 第35章 她看他满头大汗。 “不……”他冲她吃力地笑了一下,却咬紧了双唇,那么淡的唇色即使被这样用力地咬着,也不见得更加苍白。 烟络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苏洵,你总是不老实。”说罢,起身取过银针取穴中府、云门、经渠、太渊,一一得气之后,含笑静静看他,“睡一会儿?” 苏洵渐渐平静下来,微微摇头,却是疲惫不堪地缓缓合上双眼。 烟络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这个男人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听话”吧,叫他休息他居然摇头,要不是真的体力不支,他又怎会安安静静地睡去? 她微微俯身,伸出一双手去,替他细细地掖好被子,然后转身去拟今日的药方。蓦地有一丝伤感和忧愁。 她虽然喜欢热闹,喜欢日子里有激情,本质里却强烈地渴望着安定,也因此无论在哪里,只要她认可的地方就都可以随遇而安,留在翠寒谷是如此,留在御史府也是如此。 对爱情,她向往的是洗却铅华后平淡如水却深刻隽永的感情。 要在时间的荒野,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该遇见的人,那是太难得的缘分。她深深知道,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这样那样的限制与隐秘的禁忌,又有太多难以预测的变故和身不由已的离合。一个转身,也许就已经一辈子错过,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参透所有的争取与努力,也许还抵不过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所以,她不要那样风风火火生离死别跌宕起伏的剧情,她要相爱的两个人是经历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相爱,一旦爱了就不会更改,要信任要宽容要感激要温暖坚定要相濡以沫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她不能一直忍受一生都是这样平静如白开水一般的生活,偶尔也需要一点调味剂,但分量一定要合适,宁少勿多,并且决不强求。 而现在。 她深深不安,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是不是才真正开始?就像一出情节激越的舞台剧刚刚拉开猩红的帷幕,主角粉墨登场?那她在当中饰演的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不喜欢阴暗诡异如履薄冰的生活,她要的,不过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申时已至。 清欢楼前。 梨花重重叠叠地堆积在枝头,压弯了树尖尚且柔嫩的枝条,随风微微颤动,一片白色的花海之中,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六人于如雪的梨树之下相对而立。 顾方之一袭绯衣卓尔不凡,衣角袖口皆是精致的绣纹,玉佩组绶一应俱全。他实在很爱笑,这个时候如往常一样微笑着问那个白衣胜雪的秀丽女子,“苏洵可好些?” 烟络于五人关切的目光中,笑意融融,“应无大碍。” 剩下尚未做声的四名服色各异的男子,分别是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左右御史中丞易芾、寇帧。他们与顾方之一样尚未来得及换下一身朝服便赶来御史府。在听闻这样简单却沉甸甸的四个字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顾方之笑道:“这几位大人,你可曾认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用意,笑靥里有几分迟疑,“烟络日前都见过的。宗大人,韩大人,易大人,寇大人?”她轻轻巧巧地一路拜了过去。 “姑娘好记性。”说话的是这一群苏洵的至交之中,除了顾方之就最爱玩笑的御史中丞易芾。不久前,他和寇帧曾经非常幸运地撞见苏洵和她的一幕好戏。此时心中早先为苏洵的担忧因她一句话又已然化解,再次相见,他不免笑出声来。 烟络看着这个看来已经三十好几眼角稍有细纹的男人此时居然笑得这样不持重,便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嫣然答道:“烟络这点记性哪里比得上易大人?” 易芾浅笑不止,“易某不才。” 顾方之好奇地打断他二人的谈话,“烟络认识易大人?” 烟络侧头看他,她与这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他和煦外表之下的决绝,略微熟识之后,才知道当今宰相顾永龄是他爹,他亦是世家出身,少年得志,素来行事自信,手段圆滑,他的身上比苏洵多了一丝柔和,实质里却是一样理性有加。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骨子流淌着如顾宰相一般忠烈的血液,所以他认定了苏洵之后,便死忠至今。 “半月前苏大人身染风寒,易大人和寇大人送大人回府时,烟络与二位大人有一面之缘。”她浅笑着回答,神情自若。 旁人并不觉得她这样隐去重要事实的说法有什么不妥,因为他们一直那样与人交谈。顾方之却微微一怔,他非常柔和地对她讲:“你变了。”施烟络在长安德仁堂里与他初次相见之时,还是那样随性自负,有着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和跃跃欲试的冲动,现在却变得有些谨慎了。她知道除他之外的四位大人可能都是苏洵的心腹,但是在没有确认之前,应付起来却是如此小心。 易芾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女子没有将那日协议弹劾的事情讲出来,换了这么一个让人容易忽略的说法,是对宗、韩二位大人有所戒备吗?苏大人果然不曾将朝廷上错综复杂的关系讲给她听,所以她清楚自己不能不字字斟酌,于是选择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宗豫、韩迕二人与易芾、寇帧虽时常有公事往来,私交却不深,倘若没有苏洵这一环,四人也不太可能如此时这般聚在一起,平日里各自有各自的道。所以宗、韩二人也不是很在意原就是苏洵手下副员的易芾、寇帧怎会与府里的这个姑娘认识,而顾方之竟然对此浑然不知。刚才她那一番话,说过就算说过了,不必深究。 但是烟络淡淡地笑,“顾大人就怎么觉得我变了?”她不是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 顾方之笑地越发柔和,黑眸里瞳彩熠熠,“这几位大人都是信得过的人。今日皇上已经下旨三司推事,彻查六亲王一事,以及昨日两仪殿上苏洵遇刺之事。” “各位大人是为此事而来?”烟络面有忧色,“苏大人此时可能不便见客。” “不急。”宗豫正色道。 顾方之笑吟吟地走到烟络身边,道:“其实宗大人已经查到当日出入舞罗衣的不仅仅是六亲王,睿王爷和太子爷也有份,此时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禀告皇上。”他含笑贴近她的脸颊,耳语道:“死丫头,你那日去了睿王府可曾瞧见了什么?” 烟络脸色一凛,瞥了他老神在在的俊脸一眼,轻声答道:“人不可能是睿王爷杀的。”若真是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当日也不必受那样的罪。那一天,他若不是应对及时,恐怕早已经断送了性命。 “你真的……”顾方之直起身来,眼神锋利。 烟络坦然一笑,“顾大人多虑了。”她怎会看不出顾方之眼神里的意思。她心里委屈得紧,她怎会和睿王爷勾结起来干这种杀人越祸的丑事?倘若果真如此,不用他顾方之出马,她的容若师父搞不好就先清理门户啦! 顾方之有些焦躁地压低了嗓音说道:“烟络和睿王爷……” 烟络轻轻摆摆手,宽慰他,“怎么可能。”她望着那个真的是相当死忠的顾方之,笑得坦坦荡荡。 唉,那个英俊且一贯朝气蓬勃的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最近真是……”话未完,便打住不说了。 宗豫一脸严肃地于顾方之身后开了口,“既然大人今日不便议事,宗某当何日再访?” 烟络探出头去,笑靥如花,“明天吧,明天申时应该可以。” “宗某告辞。” 烟络看见宗豫双手一拱,干净俐落地转身离去,暗忖,这个刑部尚书办起事来也是这样雷厉风行?然后,见韩迕、易芾、寇帧以不打扰苏洵养病为由,相约明日申时再来探访。独独只有顾方之一脸笑意地和烟络送走四人,然后站着不动。 “你干嘛不回去?”只留下他二人的时候,烟络不客气地开了口。 顾方之一脸委屈,“我想看看苏洵。” 烟络瞪他一眼,扭头走开。 顾方之讨好地笑着,纵身跟上,“招你生气了?” “睿王爷怎么看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要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得很。”她怒冲冲地撂下一句话。 “是、是、是。方之多有得罪了。” 烟络懒得跟他计较,犹自走在前面,轻轻推开漆黑结实的房门。 苏洵披着雪白的单衣,正勉强支起身子要坐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裹伤的白绫上洇出淡淡的血色。 自今日清晨苏洵醒来后,烟络开始了她的第一千零一次无奈的暗自叹气。这个男人真的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听话”吗?她已经懒得再跟他碎碎地念叨:重伤再身,要多加休息。想喝水?说。想拿东西?说。想翻身?说。伤口痛?说。肚子饿了?说……他怎么还是不明白,现在所有的事情只要他动一动嘴就可以了?这个男人真的是固执得要命,冥顽不化! 顾方之于烟络身后,看见苏洵费力地伸手去够榻旁矮凳上的茶杯。他虽然着急,却也明白苏洵的脾气而不敢做声,只是突然伸手推了那个同样一直呆看着毫无自觉的女子一把。 烟络被他突如其来地一推,往前踉跄地栽了几步,怨毒地想,为什么又是让她当替死鬼? “我来拿,你先躺好。”她站稳脚步,柔声道。 苏洵微微喘息,笑若游丝,“没去休息?” 烟络给他腰后垫了几块软和的垫子,一手端过茶水,仿佛永远带笑的脸上一片温和柔软的神情,“我不累。 第36章 你先喝点水,不要动得太厉害。” 苏洵靠在床边,忽然轻松了许多,换了一口气,话音低柔地缓缓答道:“我不妨事。今晚不必再用昨天那种药了。”她用那种药让他几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而她自己却一直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 不待烟络回答,顾方之探头出来,一脸好奇地问道:“丫头,是什么药?” 烟络不理会他,只顾看着苏洵,笑得分外温柔,“顾少监来看你,只许聊一小会,我去取药,很快就回来。”说罢,起身前仔细地替他掖好被子,当顾方之已是人间蒸发似的疾步离去。 瞧这丫头的脚程,接下来可以拿给他顾方之闲聊的时间真的是相当有限呐。顾方之望着她的背影,不由苦笑。 忽然听见那个从来不知道笑为何物的苏洵发出一声低低的浅笑,顾方之诧异地看着他缓缓地开了口,“你又招惹她了?” 顾方之大咧咧地一坐,笑道:“还不知道是为了谁?” 苏洵轻轻吐出一口气,眉宇间有已然深陷的沉溺,淡淡说道:“我希望她是自由的,你也不必逼她。” “苏洵啊,”顾方之面有忧色地紧盯着他清冷的面孔,叹息道,“你真的这样想?” 苏洵重伤未愈,言谈之间已然浮现微微的疲惫,此时却淡淡一笑,眼角随之飘起柔和的情愫,低低柔柔地缓缓回答:“我不是一直这样?” 顾方之脸色一寒,他当然明白苏洵所指为何。当年永乐公主负气出走、音讯全无之时,朝中一片哗然,苏洵却只淡淡地答了一句:“她是自由的。”顾方之顿时满心苦涩,苏洵就是这样一直傻傻地等着那个还不知他惶恐不安的丫头有朝一日开窍后专心守在他身边? “你为何不说?”顾方之迎上他淡白无华的脸,逼问道。 苏洵一脸无悲无喜的宁静,默不做声。 顾方之只得暗自哀叹,换了一个话题,“你有没有发现那个丫头变了?” 苏洵侧头看他,满眼探究的神情。 顾方之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朱记德仁堂,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她离开翠寒谷后第一次到长安。那个丫头,”他禁不住地笑出声来,“她那时完全不知道轻重,做起事情来横冲直撞地不知道计较后果。她不仅莽撞地当面戳穿朱记供货的蜀椒是赝品,也成全了我要找一人替你解毒的设想。当时若不是事情紧急,加之我以为她不过是不谙世事而并非真的糊涂,还真不敢让她来御史府。说实话,之后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果然,当日京郊赏花会上,她出够了风头,从此也惹来了是非不断。” 苏洵神情柔和,低声说道:“我初见她时,也觉得她不过一个任性自负的孩子,虽然确实有几分才华。” 顾方之笑眼深邃,“可是从那次去了睿王府回来,她就不一样了。” 苏洵怎会不知他的意思,却是一脸澹然。 顾方之继续说道:“她对睿王府里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宗豫查出当日太子、睿王、寿王均出入过平康里舞罗衣,我方才问她睿王爷当日的事情,她只一口咬定此事与睿王爷无关,却不肯多加解释。” 苏洵淡淡一笑,“她不说自有她的道理,难道你希望她将御史府的事情也拿到睿王府里去说?” “在她眼里,你与睿王的轻重难道一样?”顾方之不以为然,“她自然可以对御史府里的事情守口如瓶,难道对睿王爷那里的事情也要一视同仁?” 苏洵并不恼怒,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不一样。” 顾方之深深看他一眼,换了一张笑脸,道:“好吧,我承认是不一样。今日我问她何时识得易芾,她当着宗豫、韩迕的面说是半月前你染了风寒,易芾、寇帧送你回来时见过一面,此事当真?” 苏洵终于笑了开去,眉心里浓重的倦意也跟着渐渐退散,“你不信?此事不假,只是,易芾、寇帧是为共拟奏折弹劾民部尚书吴征以及江南刺史刘执一事而来,她虽略知一二,但终究不是很清楚。” “那丫头自打从两仪殿回来,就愈加谨慎了。”顾方之笑道。不要说她一个女子,就是久在朝廷如他顾方之提起昨日之事仍旧不免心惊,他们如何能不更加小心? 苏洵只澹然地凝视着前方,并不答话,他对她变化至此的原因自然心知肚明。 两人各怀心事正在沉默,烟络却端着白色的药盅,敲门而入,见了安然无恙的苏洵,笑靥如花,柔声问道:“在谈什么深邃的话题,怎么一脸凝重?” 不待苏洵回答,顾方之插了进去,笑答:“谈你。” “我?”烟络巧笑嫣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有什么好谈的。” “喝药。”她双手将药盅稳稳地递至苏洵身前,笑得明媚,“放心,不是昨天那种。” 顾方之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洵顺从地接过泛着微微苦涩的深棕色药汤一饮而尽,又看着女子偷偷吁了一口气的紧张神情,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烟络一面收拾着药盅,一面笑着对苏洵讲:“方才刑部尚书宗大人、大理寺卿韩大人、御史中丞易大人和寇大人来过,我说你不便见客,他们约好明日申时再来。此事可有不妥?” 苏洵一双清湛无比的黑眸迎上她温柔谦和的笑脸,禁不住一丝诧异。顾方之说的不错,她以前何曾如此小心翼翼?苏洵顿时有些黯然,那是因为她跟在他身边经历了这许多的人和事,而今生出了浓烈的不安与恐惧吗?所以一向随性自在如她,竟然也学会了谨慎至此? 烟络不解他为何突然神色黯淡,顾方之自是明白,插嘴道:“宗大人本来要问一问你,太子、睿王也现身平康里一事是否立即禀报皇上?” 苏洵渐渐释然,正色答道:“此事不宜急于禀告。宗豫由何处查知此事?” 顾方之想了想,“应是舞罗衣的一名应门小厮。” 苏洵沉思半晌,神情森然,“你转告宗豫以下四件事:第一,务必派人保住那名小厮及所有上堂人等的周全。第二,增派人手排查当日所有进出人等以及坊中众人,但凡有些微异样,断不可放过。吩咐下面多次询问,反复验证。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宗豫、韩迕自会调派熟手,御史台台院里唐思、郑文、柳丞汶三人可以担此重任。第三,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彻查,就公事公办。东宫、睿王府、寿王府以及崴王府一一派人调查,问清太子以及三位王爷当日去向,证词务必签字画押。此事不易办成,东宫需宗豫率人亲自前往,睿王府、寿王府宜由易芾出面,崴王府交给台院侍御史林濮。最后,是谁验尸?”他说完这一长段话,眉宇间终于复又现出些许倦态。 顾方之答道:“宁珏。” 苏洵手轻轻一摆,一身缠绕不去的疲惫渐渐明显,连声音也低微了起来,“派宋以明去。” “好。”顾方之冲已经听得呆立在一旁的烟络微微招手示意,她贴了过来,轻轻扶着快要睡过去的苏洵慢慢躺下。 顾方之好笑地问道:“不是说不是昨天那种药吗?” 那个神情温暖的澄净女子居然有一丝羞赧,低声答道:“骗他的。” 次日未时。 御史院清欢楼。 烟络正熟练利索地给苏洵换药,她一面手法轻盈地缠上绷带,一面笑盈盈地问道:“痛不痛?”然后,一如既往地听到苏洵低沉动听的嗓子在说:“不痛。”她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一双光彩横溢的眼睛眯成两条缝。 苏洵微微诧异地问道:“在笑什么?” 烟络收了手,乐不可支地说:“没什么。不过想象了一下你小时候的样子。” 苏洵神情柔软地看着她一脸的古灵精怪,柔声道:“值得你乐成这样?” 烟络鼓着亮晶晶的双眼,笑个不停,“你娘当时一定很省心。” “为何?”他配合地任由她胡闹。 “照你现在的脾气看来,在还不会说话之前,苏洵一定是个乖宝宝,饿了、病了的时候也不知道哭呀闹呀地引人注意,给食物就吃,给床就睡;后来学会说话了,娘亲问‘苏洵饿不饿呀?’,乖宝宝苏洵答‘孩儿不饿’,娘亲又问‘娘已经做好了饭怎么办呀?’,苏洵听话地端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吃;学走路的时候,娘亲见乖宝宝苏洵摔坏了,就问‘苏洵痛不痛呀?’,苏洵傻傻地一直笑,回答‘孩儿不痛,痛的被孩儿压在膝下的石子儿’。哈哈哈哈。”她奶声奶气地学完这一段话后,捧腹大笑。 苏洵温柔地看着她大笑不止开心满足的样子,幽黑如一汪深潭般的双眸渐渐迷离起来。她在笑,他却与那张愉悦的笑脸下看见她隐藏的担忧。她正在传递的意思应该是不想他将什么烦恼伤痛都深埋在心里,讳莫如深吧。 他轻轻地笑着,“烟络……” “嘎?”她侧头看他,仍旧一脸欢愉。 然后,她万分诧异地看着那个素来清清冷冷的男子,低眉浅笑,神情沉溺,他话音低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字字清晰地娓娓道来: “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沧海万倾唯系一江潮。我以前可曾这样明白地对你讲过?” 说罢,他抬头看她,幽邃的眼眸里全是浓烈得融化不开的深厚情意。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皎洁如雪的脸庞,心头涌上一阵强过一阵的热浪,最后这股温暖舒适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浸渍开来,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拢入一种浓烈适宜又绵长悠远的暖意之中。 第37章 唇边缓缓浮起一朵暖暖笑意,她早知他心意,却是头一回听见他自己这样露骨地说了出来。 沧海纵有万倾,心之所系,唯有最初的一江潮水,任凭岁月的流转,看尽千山万水,唯有埋藏在心中的你,永不褪色…… 蓦地,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划过柔软的气氛。 “启禀大人,宋以明大人来访,正在楼外候着。大人见是不见?”却是穆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苏洵对身前犹自沉思的女子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不便出去,请宋大人进来说话。” 随着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身形削瘦的青衣男子大步进来,直直地拜了下去,口中一字一字重重地说道:“下官宋以明见过苏大人。” 烟络于一侧打量着这个在她那个年代里称作“法医”的男子,他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张略尖的脸庞如石刻一般刚劲,眼睛不算大,其中的神采却是相当凌厉,大概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淡淡的阴气。 “大人有贵客到,烟络先行退下。”她躬身施礼。现在的她已经不象以前那样自恃甚高,也明白在人前还要顾忌周围那些形形色色她又并不熟识的人的眼光。 苏洵抬手,只来得及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平静地说道:“宋大人不必多礼。烟络你不妨留在这里。” 她略有错愕地看着他已然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脸,迟疑了一小会,还是站到床边。 宋以明听闻苏洵一番话,沉稳得并不拿眼看她,看似毫不见惊怪地开口禀报,声音厚重却刻意压低了声量,“苏大人尚在病中,下官本不宜打搅。今晨下官奉命为红袖姑娘再次验尸,却另有发现。兹事体大,下官前来请大人定夺。” “宋大人但说无妨。”苏洵的身上现出一贯清冷沉静的气息。 烟络看着眼前的他,想着方才那判若两人的一番情话,浅浅地笑了起来。 宋以明正色道:“下官以为红袖姑娘并非因颈项受箍,窒息而死。” “另有其因?”苏洵一脸森然。 宋以明微微颔首,“此事下官断不敢一人自做主张,还请苏大人前往一睹为实。下官已请刑部尚书宗大人、大理寺卿韩大人今日申时于府衙佐证。” “好。”苏洵神色凝重,淡淡允诺。 烟络心里一惊,却是无可奈何地想,老皇帝要三司推事,他身为御史台之首,如此重要的时候怎能不去? 那——他的伤该怎么办? 申时方至。 长安府衙。 偌大一辆由名贵的沉香树木制成的四驾马车一路驶来,随着车夫一声轻喝,四匹火红矫健的骏马齐齐减速驻足,马车缓缓停靠在府衙门前。 湛蓝精致的车帘忽然被一双白净的素手缓缓掀起,接着一张女子灵动的笑脸探了出来,抱着一架结实精致的轮椅笨拙地下了马车。忽见她脸色一变,一声惊呼:“苏洵!不要乱动!” 在她还未来得及上前制止之时,一袭紫衣华服着身的清俊男子已经站到了马车旁边。 烟络瞪大一双晶莹的眼睛,怒道:“你气死我了!” 苏洵脸色淡白,疼得微微喘息,精神却是很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沉默不语。 “顾方之!”她不能冲尚有重伤在身的苏洵大吼大叫,只好迁怒于刚刚下得车来的绯衣男子。 顾方之一脸委屈,“他不要我碰。” 烟络侧头凶神恶煞地盯着一脸澹然的苏洵,听见他淡淡地说:“我不习惯。” 顾方之双手一摊,眼神里分明写着“看吧,不关我的事”。 烟络转身忿忿地端起那张轮椅,越过门槛,重重地将它砸在地面上,一脸强硬,道:“坐上来!” 苏洵一脸事不关己的自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神色怪异。 顾方之笑道:“不过是坐一会让人推着罢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谁叫你伤成这样?丫头没有把你绑在床上推过来,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苏洵迟疑片刻,尤有不甘地放弃抵抗。 顾方之身形一偏,走在前面带路。 烟络在苏洵身后推动轮椅,微微弯腰贴近他耳边,叮嘱道:“不许逞强。累了就回去。” 苏洵仰头,眼角含笑,却是不置可否地低眉平视前方。 唉。烟络在心里长叹,狡猾如他,不做答就等于没有答应,为何这次妥协的还是她? 穿过了几道回廊之后,渐渐进入府衙深处。 眼前是一片一字排开的低矮瓦房。此时明明是艳阳高照,这院子里的气氛却有些阴冷诡异。 烟络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感觉后脊梁上的寒毛正由下至上地一根接一根地依次耸立。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停尸房”吧。 冷风吹过,她脑子里也变得凉飕飕的,思绪转动的速度似乎已慢了下来。她是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忽然觉得手上一暖,她低眉看去,一双暖和的大手正轻轻抚上她手背,苏洵那张和气清朗的脸正静静对着她。 “你和顾方之在外面等我?”他轻轻地问。 烟络于他身边突然觉得心平气和,笑答:“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个其实也可以算是同行了。”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不也在法医院里整整泡了一个学期?宋慈还成了她当时颇为钦佩的一个人物。生若蜉蝣,她一直以为,无视于世俗的眼光,终其一生忘我于自己理想并且终有成就的人物都值得敬仰。 苏洵奇道:“你和顾方之的说法怎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笑问。 顾方之突然插进来答道:“我们医的是活人,怎会一样?更何况,更何况那些人死得并不好看。” 烟络笑出声来,不理会他死死赖在门口的样子,推着苏洵缓缓入内。 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以及司理宋以明已经候在门前,简单地几句寒暄之后,一行人由宋以明带着进入了一间并不十分宽敞的房间。 房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黑色桌台。 日光蒙淡,阴风习习,空气里飘浮着细细秘密的微尘,在日光的投射下丝丝分明,四下里浮动着一片阴冷诡谲的寂静。 桌台之上覆着一匹白布,隐约可以辨认出其下掩盖的人形。白布的边缘露着一双女子纤细的紫色脚踝,缠绕着一根精致的金色链子,在蒙淡的光线里微微闪烁。 烟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宋以明几步上前,大手一挥,桌台上的白布被他一掀而起,瞬间现出一具已经旷置三日的女尸。 在场的三司之主对于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皆是神色肃穆。苏洵却微微仰头,看着身后的女子。 烟络倒吸一口凉气,双手蓦地攥紧,秀气的脸颊上血色尽失,接连换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果然是一具已经旷置三日的女尸。伤痕累累的尸身上散布着一片片大小不等的紫红色尸斑。这可怜的女子生前是舞罗衣的花魁,而现在,躺在这里的尸体颜面青紫肿胀,已然扭曲,一双眼睛微微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不清,舌尖也是耷拉在残破的唇边。那是勒死的惨状。 宗豫、韩迕和宋以明三人在察觉到苏洵的异样后,才去看他身后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虽惨白着一张脸,神情却还算镇定。三人很不明白为何苏洵会任由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来这种地方。 烟络终于察觉到旁人异样的眼光,她牵动嘴角,勉强算是笑了一下,轻声道:“苏大人有伤在身,烟络斗胆跟来还请诸位大人见量。”说完一席话,整个人仿佛更加平静了下来,脸色也现出了些许红润。 既然苏洵信得过她,他三人也并不介意这个女子的存在,更何况,昨日御史府一趟,苏洵由她来传话,这女子在他心中是怎样的分量已经昭然若揭。 宋以明神情严肃地缓缓开口,“今晨,下官奉诸位大人之命再次验尸,历经查证,此具女尸乃舞罗衣名妓红袖,年方十八,死亡时间在三日前未时左右。尸身颈部遭绳索缠绕数周,结于项后当正,勒于喉下,故口开,舌尖出齿门二分。加之勒死之中以他勒居多,因此宁珏以为红袖姑娘是遭他勒毙命。” 宗豫见他略作停顿,正色问道:“宋大人可是另有高见?” “……”宋以明神色犹豫。这样一张验状呈上去虽不见得属实,但是,他凭借经验而做的大胆揣测又如何能保证得了一定确凿无误?此事牵连皇室子弟,叫他如何能不慎之又慎? “宋大人四任司理,自有过人之识,但讲无妨。”苏洵重伤之后尚未恢复,入室至今一直只是沉默。此时见了宋以明顾虑重重,才提起精神开口说话。 宋以明深深看他一眼,心中一宽,字字清晰地说道:“下官不才,但确实有几处疑点。第一,因他勒毙命者,尸身头发或角子散慢,或沿身有磕擦着痕,项上肉有指爪痕,尸首四畔,有扎磨纵迹去处。只是下官反复查验,也未曾发现勒沟上下缘有指甲抓痕。第二,生前伤多是皮肉紧缩、血荫四畔、创口皮肉血多,但倘若仔细查看此具尸身,其伤痕处皮不紧缩、血不灌荫、肉色干白,乃是死后所伤之象。第三,寻常窒息而亡者体内血液难以凝结,而下官并未在尸身上发现此种迹象。” 苏洵脸色渐渐寒冽,冷冷问道:“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以明愈发神情凛然,沉声答道:“红袖姑娘猝死,死后遭人刻意所伤,他勒也是人为假象,是否曾受人强迫也未可得知,舞罗衣老鸨证词亦是有待商榷。” 第38章 他深深换了一口气,“此事并不如表面上简单。” 众人皆是神色凛冽,一时之间,竟无人作声。 苏洵铁青着一张快要结冰的脸,眼神凌厉,话音也寒冷刺骨,“宋大人只管照实呈上验状。” 说罢,他微微仰头,看着身后一袭白衣素净之至的女子,眉宇间却是不加掩饰的淡淡倦意和更为浓烈的心灰,他淡淡说道:“回去罢。” 烟络轻轻握住他略微冰凉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眼前事实的险恶?他一心息事宁人,想要的不过是,保得寿王周全的同时维持朝廷的安宁。他不愿见父子反目,不愿见手足杀戮,而如今,他却是再也挡不住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甜腥邪魅的血光之灾。 已近子时。 御史府清欢楼。 夜澜人静,窗外传来绵绵不绝的虫鸣,一片清净。 苏洵躺在床上,却睁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那雕花的窗棂之外,是一片清朗澄净的夜空,繁星熠熠。 他于沉思之际,忽然记起烟络曾经念过的那首禅诗: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他幽幽地低吟,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他也不是不曾觉得累,他一念坚持不过是在努力地维系一处清明。 思忖至此,他神色一凛。 门被一个小小的黑影轻轻推开,而沧海、亘木并无动静。他正在奇怪,却见那个小小的影子转身掩好门扉,怀里似是抱着一大堆东西,步履蹒跚地朝他走来,一路上还被挪了位置的矮凳绊了一下。他听见那个影子小小声的咒骂,禁不住浅浅笑了起来,缓缓闭上双眼。 那个人轻手轻脚地挪到床前,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伤口爬上床来,在角落里摸索了一会,不远不近地靠着他躺了下去,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苏洵佯装睡着,却是忍俊不禁地想,难怪沧海、亘木二人没有动静,原来是她。 身边的女子很快沉沉睡去,他睁开双眼侧头看她。 她象一只小猫似的蜷曲在他身旁,吐出的热气轻轻拂过他略微冰凉的脸颊,带着一股干净清新的气息。 苏洵眼神渐渐深邃,她在因为白天的事情害怕?一晚上就一个人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一边自己吓自己,一边等他睡着,才好爬上他的床吗? 他伸手轻轻拂过她散落的柔发,满心爱怜。曾几何时,他变得这样放不开她? 他希望她自由,希望她不受束缚、心甘情愿地把心交给自己,而她的人依然是自由的,她可以做她喜欢的事,见她喜欢的人,过她喜欢的生活。他其实很自私,他要的不是她朝朝暮暮守在身边,而是她一颗执着着只为他一人开启的心。苏洵微微苦笑,他何尝会是那样无私的人啊! 如果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她。 那么,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沧海万倾唯系一江潮……是他。 第12章 五日后。 御史府吟风院。 朝日当空,风清云淡。 暗香浮动的院子里飘出一阵女子愉悦的歌声。 “陪你熬夜聊天到爆肝也没关系, 陪你逛街逛成扁平足也没关系, 超感谢你让我重生整个orz, 让我重新认识love。 你是空气但是好闻胜过了空气, 你是阳光但是却能照进半夜里, 水能载舟也能煮粥喂饱了生命, 你就是维他命love。 恋爱ing,happying, 心情就像是坐上一台喷射机。 恋爱ing,改变ing, 改变了黄昏黎明, 有你都心跳到不行。 未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某人某地某种永远的心情, 不会忘记此刻love。”(《恋爱ing》五月天) 如意双手抓紧扫帚,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个最近已经沉稳了不少的小姐,此时一边浇花,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古怪的调子?爆肝?扁平足?那是什么东西?水能载舟后面怎么跟的是也能煮粥,还喂饱了生命?不过,她看来相当高兴就对了。如意摇摇头,接着打扫庭院。 “啦啦啦。”烟络细心整理屋檐下那些紫色的小花儿,仍旧沉浸在自我筑造的氛围里。 “大人!”如意在瞥见一抹白色的颀长身影时,忙不迭地拜了下去。 苏洵没有做声,轻轻挥手,示意她退下。 如意操起扫帚,非常听话地飞奔而去。 苏洵好笑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犹自没完没了地唱着奇怪的歌,终于忍不住上前开口道:“烟络。” “嘎?”她原本陶醉在《恋爱ing》的意境里,感同身受地幸福着,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抱着水壶就跑了过来。她仰头而笑,“你怎么来了?” 苏洵伸手接过她怀里偌大的一个水壶,神情宠溺,“小心弄湿了衣裳。” 烟络想要抢回来,却被他以身体隔开,他微笑着说:“忙了一早,歇一歇?” 烟络尤有不甘,“你的伤还没痊愈,重东西我来拿。” 苏洵那双深邃的黑眸愈发柔和,“已经不碍事了。” “就算本姑娘医术精湛,”她侧头看着他神清气爽的脸,笑道,“大人不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 苏洵低头看了看外衣下已经全然看不出的伤口,低声道:“我才看过。” “你居然敢自己胡乱扯开来看!?”烟络一惊,拔高了嗓门,“到底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我以前也看过。”他看着她暴跳如雷的样子,满足地笑。 “苏!洵!”她快要抓狂了,这个男人不怕死的吗!? “就算你遇刺经验丰富,也不可以自己胡乱打开来看,伤口会感染的。”最终她的语气还是柔软了下来。她的男人本来就是不怕死的,从她第一次见他时就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好。”苏洵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烟络含笑侧头盯着他,清澈的眼波里溢满贪恋的情愫。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照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看,她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一个寒冷如冰的男子?那时的他对自己对她都很漠然,甚至冷酷得毫不留情。 “在想什么?”那个原本清清冷冷的男子此时正温柔地看着她。生命真的是一个太奇妙的东西,处处绽放着奇迹。活着,真的、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脸上怡然的笑容褪去了少许,她柔声问他:“苏洵,当日是谁下的毒?你知道的,对不对?” 似是早已料到她终究会有此一问,苏洵脸色柔和地答道:“却又如何?” 烟络虽知他的心性,却还是不免为他如此澹然的反应担忧,“你若死了,我会伤心。”她淡淡地说。 这样的一句话和着她刻意轻描淡写的神情,却让苏洵心头一颤。她是怎样的女子,付出的是怎样的心境,他怎会不知? “不是八亲王,”他低眉沉思,有淡淡的忧虑,“日后,我会很小心。” “那是谁要除掉八亲王和……”她终究不忍说出他的名字。 苏洵浅浅一笑,“觊觎帝位的人不在少数。” 那就是人人都有可能?太子?还有…… 烟络心一寒,李希沂?他会不会也在其中?她原是那样相信他,虽然明白他有许多不得不为的难处,可是总不至于离奇至此吧? 苏洵见她脸色凝重,知她想到了谁,却是以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未曾舒展的眉心,笑道:“不要想太多。” 她仰头深深望着他一贯清冷的脸上此刻多出一片柔软,不由缓缓伸出手去,微微搂住他腰际,避过左胸的伤口,将秀气的脸颊轻轻贴了过去。他温暖结实的胸膛里传来规整平稳的心跳,传递着让人心绪沉静的神奇力量。 苏洵轻柔地搂住怀里小小的女子,笑声低不可闻。 “你笑什么?”烟络在他舒服之极的臂弯里抬起头来,一脸迷糊。 他幽黑的眸子里直直涌上了宠溺的笑意,嗓音低柔绵软,“你可以早一点来。” “唔?”她疑惑地看着他精致完美的笑脸,问道,“什么意思?” 苏洵愈发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一脸毫不掩饰地沉溺,笑道:“子时太晚。” 烟络愣在那儿,突然俏脸通红,大叫道:“啊——你知道?” 是啊,他一向浅眠,怎么会不知道她自那日起,夜夜子时偷偷摸摸爬上他的床,瞬间睡得一塌糊涂,偶尔梦里还会一拳捶上他胸前的伤口?然后非常准时地在次日卯时醒来,收拾好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堆诸如被褥之类东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沧海、亘木虽然可能受了她的贿赂,很有默契地对此视而不见,却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告诉她,他有一向浅眠的习惯。 烟络偷偷看着他自得的笑脸,懊恼地想,她真的、真的是一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傻子啊! 柳丝长,桃叶小,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大人!” 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后,突兀地嘎然而止。 烟络双颊微红,自苏洵怀里轻轻挣出,含笑看着如意一脸震惊的样子呆滞地站在院子门口,轻声说道:“慌慌张张的有何事?” 第39章 如意惊讶地合不上嘴。这个,刚才她不是眼花了吧?好像小姐跟大人抱在一起?大人什么时候看女人超过两眼?看来下人们里的传言果真不假!可是,眼前的这个大人和她如意跟了四年的大人一比较起来,未免反差也太大了罢? 苏洵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持,冷冷道:“何事?” 如意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比较正常的大人了,当即答道:“回大人,皇上圣驾已在滴翠轩,穆总管差如意禀告大人,圣上请大人和小姐过去。” 苏洵神色一寒,侧身看着那个也是如临大敌的女子,对如意淡淡说道:“先退下罢。” 烟络紧紧盯着苏洵那张沉思之后已然波澜不兴的脸,心头涌上浓烈的不安。 精于审时度势如他,怎会猜不到皇上此行所为何事?如今,那样一贯清冷漠然的男子怀着一脸勉强沉静的神色,怎能不让她心生恐惧? 滴翠轩。 院落周围是一片青翠挺拔的竹林。 低矮的菲白竹,叶片虽是绿色,却有稀疏的白色或淡黄色的条纹,非常漂亮。挺拔高耸的黄秆乌哺鸡竹,其竹秆全部为鲜艳的硫黄色,中下部的节间上有数条绿色纵条纹,竹叶大而浓绿,簇叶状垂下。竹林间颇具匠心地散点着形色各异的奇石。 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 精神矍铄的老皇帝身着圆领袍衫,却是便装出行,他于窗前缓缓捋须,笑道:“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拢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爱卿这滴翠轩里果真清朗非凡啊。” “皇上谬赞了。”苏洵低眉回道。 老皇帝眯着双眼,敛去了几分精锐,莞尔一笑,道:“施姑娘,怎么不说话?” 烟络盈盈拜下,柔声道:“民女不才,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妄语。”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角的笑纹愈加分明,“苏洵何时将你教导成这个样子?”他顿了顿,继续含笑说道,“不过,能知进退,也是好事。” “爱卿的伤势调养得如何?”他略微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清冷如常的男子。约莫十日前几乎重伤不治的男子,如今奇迹般地站在他面前,面色气息如常。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了得。 苏洵微微躬身,淡淡答道:“多劳皇上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老皇帝笑容可掬,“如此,朕也放心了。不过,”他转向一直微微低着头的白衣女子,别有深意地缓缓说道,“施姑娘如何以为?” 烟络略微迟疑地抬头,微笑着回答:“禀皇上,民女以为苏大人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是,还需一段时日加以调养。” 老皇帝微微颔首,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施姑娘可还记得一月前京郊赏花时与朕之约。” 烟络惨然一笑,“民女记得。” 老皇帝笑吟吟地望着她,放慢脚步踱至桌前坐下,一双精锐的眼睛看定沉默不语的苏洵,一字一字地问道:“爱卿觉得眼前的施姑娘是否已适于行走宫城?” 苏洵面白如纸,抿紧了一双本来已经恢复血色的薄唇,良久没有回话。 窗外,竹林深幽静谧,风声瑟瑟,清气高远…… 次日午时。 睿王府疏桐院。 柳烟清溪,绿树白水。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清冷寂寥的气息,一如既往。 “民女施烟络见过王爷。”一声低柔幽凉的叹息缓缓滑过。 烟络一袭雪白的襦裙,身着浅绿半臂,不盈一握的腰际间坠着一串精致的紫色吊穗。她肩头斜跨着一个小巧的乌木箱子,无悲无喜地站定。 那个方才自早朝归来的男子,仍旧一身华丽的金色宫服,身形削瘦,眉目清冷,透着一丝疲倦。 他此时见了早在院子里候着的女子,竟然微微一怔,随即浅浅一笑,柔声道:“施姑娘久等了。” 她当然知道今日早朝会因多少事情耽搁,因为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件。老皇帝虽然给足了苏洵面子没有强行召她进宫,却还是找了一处地方差遣她。 烟络直视着他那张一贯温和有礼的笑脸,淡淡答道:“烟络本就是一介草民,任凭王爷吩咐。王爷何必如此客气?” 他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父皇那道旨意下得过于突兀,本王先给姑娘赔不是。” “烟络如何担待得起?”她一惊,迅速闪开,道,“王爷折煞我了。此事原也不是王爷的意思。” 李希沂嘴角微扬,眉心却是轻轻一蹙,温柔地说道:“施姑娘离开御史府并非出于自愿,父皇也并无强留姑娘于王府之意,本王更加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自由来去,一切后果,本王自会担待。” 烟络听清楚他话语里的意思后,侧头看他,神情严肃,一脸探究,“王爷在说笑吧?” “同样的话,本王从不说第二遍。”他脸色非常柔和,说出来的几个字却是掷地有声。 烟络原就知道他不是一个象外表那样病弱和气的男子,此时听了他这样说话,也就乖乖地噤了声。 “本王累了,姑娘请自便。”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加掩饰的疲惫,不再勉强地笑。 烟络静静看着他缓缓前行的背影。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花开如海,命运轨迹之外出现的他,为那个平常的夏天增添了极其绚烂的一笔。事过境迁,当时的男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他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正在一丝一丝地徐徐浮出幽暗的湖底。有朝一日,那样一直倒映着天光山色的静谧湖泊,突然如云破天开般露出缤纷璀璨的华丽色彩,会叫多少人为之震撼? 可是。 她微微叹息。那缠绕在他身上纠结不去的寂寥清冷,也日复一日地浓重起来。曾经那样温和舒服的笑容还能在他脸上维系多久? 烟络快步跟了上去,唤道:“睿王爷。” 身前的华服男子驻足回望,疲倦地笑道:“施姑娘还有何事?” “烟络还未曾给王爷请脉。”她弯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暖地笑。 于是,那张今日不知为何一直微微锁眉的俊逸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他柔声答道:“我很好。” “那我的脉案怎么办?”她顽皮地扬起手中的册子。 李希沂笑着轻轻叹息,无奈地说:“有劳姑娘。” 烟络站到一株颇有些年岁的柳树下,指了指身前的石桌,笑嘻嘻道:“这里可以方便我写脉案。” 李希沂低眉而笑,顺从地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伸出左手,露出一截精实的手腕。 烟络轻巧地下指取脉,片刻后,舒展眉头,和暖地笑了起来,“王爷最近过劳,要好好调养。” “好。”李希沂轻轻点头。 烟络略有失神地看着他的笑脸,一刹那间,苏洵的影子与他重叠了起来。 以前,她不知道王爷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现在,她真的明白为何顾方之和秦缜都是那样如临大敌了。突然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微微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李希沂浑然不知地问道:“苏大人伤势恢复得可好?” “唔?”她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在感情里这样傻里傻气的他,突然觉得别扭起来,答道,“他没事。王爷不必费心。” 李希沂却将她脸上的不自在理解为难为情,一时间心头仿佛一根长针猛地刺过,脸上却笑意柔和地继续问道:“苏大人将这串吊穗赠与姑娘?” 烟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紫色吊穗,答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奇怪?她一直以为这个东西只是一件装饰品而已。不过,现在想来,苏洵身上挂的除了那个血红的玉佩,就是这个穗子了。很重要的东西吗?她翻来覆去地看。 李希沂微微叹息,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烟络终于放弃把弄那个东西,抬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紧紧看着自己,不自在地笑着,“叫王爷见笑了。” 那个白玉般清朗润泽的男子缓缓起身,留给她一个努力挺得笔直的寂寥背影,前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却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说: “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烟络心头一痛,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 他背过脸去,转身离开,那个背影如石刻般生生地刻进她的记忆里…… 第13章 申时。 疏桐院。 “心主血脉,气为血帅,心气不足,鼓动无力,使血不能正常运行,故心悸、气短。汗为心液,气虚不能敛摄心液,故自汗。心主血脉,心气虚弱,气血灌注不足,致脉气不能接续,故见脉细弱或结代。心其华在面,开窍于舌,心气不足,不能载血上行,故面白,唇舌质淡红。心气虚,气失通畅而滞于胸中,故喜出长气。” 李希沂身着一袭精致的白衣,静静坐于屋内,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一行行秀气工整的小字,敛眉不语。 烟络站于他身侧,微微折腰,笑着念道:“鉴于此,故宜补心气,养心汤加减。 第40章 黄耆炙、白茯苓、茯神、半夏曲、川芎、当归各半两,远志去荩汁炒,辣桂、柏子仁、酸枣仁炒,五味、人参二两半,甘草炙四钱。右每服三钱,水煎,荩三片、枣一个,食前服。”(《丹溪先生心法》卷四,元,朱震亨) “如何?”她笑着问他。 李希沂缓缓抬起脸,话语里有些许迟疑,“姑娘所写真的是本王?” 烟络好笑地眯起眼睛,“王爷不是要烟络往重里写,以便留得几日不用见客吗?” “唔。”他微微皱眉,低头沉思。 烟络静静地看着他幽黑的头发,心里漫上一股柔软的细流。 许久,他终于仰头笑道:“就按姑娘说的办。” “烟络遵命。”她一手迅速伸出,操起桌上的脉案,笑吟吟地揣入怀中。 李希沂安静地凝视着她,黑眸里的颜色愈发浓重,唇角缓缓浮起了和煦的笑意,轻轻说道:“姑娘于本王府中还真是随遇而安。” “哦?”烟络柳眉一挑,“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他轻轻地笑,很是好看。 烟络臻首微偏,凝望着他,忽然记起不久前他说的那一番话来。他说,“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当时他原就疲惫的脸上洇着淡淡的凄苦。她不是狠心的女子,他也并不是她讨厌的男子,看着这样一个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脸上流露出如此凄苦执着的神情,她也会心痛。 可是。 这就是命运吗?她在心里哀叹。 “施姑娘。” 他柔和的声音突然漫进脑海,她稳住心神,含笑看他,柔声问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方才她秀气的柳眉间萦绕的忧愁,李希沂自是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他清朗的脸上却是努力浮现出温柔的笑意,轻轻说道:“如果本王方才那一席话叫姑娘觉得为难,姑娘大可不必挂在心上。” “唔?”烟络诧异地看着他宁静澹泊的脸。 他微微低下头去,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听见他的话语温柔如常,他说:“希沂不是强求之人,姑娘若是无心,我也不会自找烦恼。”说完此话,他轻轻吐出郁结于胸的浊气,缓缓抬起头来,笑容里有一丝志在必得的傲然情怀,“尚需本王费心的事情还有许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三国,曹操) 烟络带着一脸温暖清净的笑意,听他低声吟唱,一颗心却是直直地下沉。 三国时期的建安十三年,曹操率大军南下,列阵长江,欲一举荡平孙刘势力。大战前夕,应景作诗,以貌似颓放的意态来表达及时进取的内心,以放纵歌酒的行为来表现对人生哲理的严肃思考,以觥筹交错之景来抒发心忧天下和渴慕人才之情。 而他? 至少他现在还不是那样足够心狠绝情、觊觎天下的男子。 她开不了口说任何话,于是只好任凭一室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 “启禀王爷,中书令杜槿杜大人,神武大将军秦缜秦将军,于修竹厅求见。” 门前响起的却是他那个小童清风的声音,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量,话音里有一丝犹豫,“杜小姐也一同来了。” 杜槿?杜小姐?烟络侧头想了想,这个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李希沂眉心一蹙,淡淡答道:“退下罢。”说完,他仰头看她,笑道,“一起去?” “唔?”她不解,“为什么?” “本王现在不想见女人。”他一脸微微地不耐烦。 烟络只好噤声不问,乖乖跟了上去,心里想着,这算什么借口?她不也是女人? 修竹厅。 粉墙竹影。 一丛金明竹于煦暖的日光中优雅地随风摇曳,那疏离的竹秆及竹枝呈现漂亮的硫黄色,分枝一侧的节间沟槽中填着润泽欲滴的鲜绿色彩。分枝散开,竹叶浓绿。几株小琴丝竹点缀其中,新秆为浅红,老秆色金黄,翠绿的纵纹错落走行于其中isuu書网,丛态优美。后方一面平整光洁的白粉墙将竹叶衬托地益显青翠,竹竿亦是愈加细腻光滑。 藉以粉墙为纸,仿古人笔意,植美竹,置山石,收之圆窗,宛然镜中游。 烟络一面不慌不忙地走,一面感叹,这一幅上次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的园林美景,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精致高雅。她轻轻皱眉,他与苏洵本质里是一样人吗? 前面的白色背影较苏洵有更多的寂寥。那是当然,因为苏洵有她了嘛! 她笑着进入厅内,一眼看见那个紫袍着身的中书令杜槿,却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斯文甚至有几分柔弱的人。他旁边柔柔媚媚的女子,正是当日京郊赏花之际她遇见的杜香凝。 烟络不免微微一怔,原来中书令是睿王爷一党的。中书省执掌军国之政令,以中书令为首,又称西台右相。那么,睿王爷这边是兵权在握了吧。难怪,那日穆青言辞之间如此忌惮他。 “下官杜槿。” “秦缜。” “叩见王爷。”两人同时施礼拜下。那个漂漂亮亮的女子也盈盈福身。 李希沂对着杜槿、秦缜伸出手去,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 烟络于他身后静静站着,待那二人拜完他后,心里无奈地想,该轮到她折腰了。那个睿王爷干嘛要劳什子地叫她跟来嘛,真是的! “民女施烟络见过两位大人。”她非常有礼貌地笑。 但是,那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拿出如冰刀一般锋利寒冽的眼神凌迟她。烟络一怔,那骨子里的恨意也太明显了吧?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二人呐。那个叫杜槿的男人,她连见都没见过,至少她脑子里没有这个印象呀! 李希沂转过身来,笑得很柔和,轻声道:“你带杜小姐去听雨阁坐坐?” 原来是要她干这个事情啊?她笑,却极其温顺地答道:“烟络遵命。”可以不用见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她也很高兴。 “杜小姐请随我来。”她翩然转身,在前面带路。 身后男子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依稀在说,“对不住,香凝坚持要跟来……” 还有李希沂含混不清的回答,却是再听不见了。 一路转转折折,行至听雨阁内。 “到了?”身后那个叫做杜香凝的女子终于吁了一口长气。 烟络侧头看着她,笑问:“没想到香凝竟然会闹着要跟来。你果然喜欢‘六公子’。” 那女子左右环顾,然后盯着她那张揶揄的笑脸,警惕地问道:“施姑娘不是苏大人府上的人,怎么会在睿王府?” 烟络脸色不变,继续微笑:“我也不知道。皇上派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烟络现在只不过在睿王府里任个医倌而已。” 杜香凝沉吟半晌,终于莞尔一笑,“原来圣上是派姐姐来为睿王爷请脉的。” 烟络微微颔首,一面偷偷地想,这个女子真正喜欢的原来是他呀。 却见那女子精致的脸庞上瞬间泛起淡淡的粉色,撩人的眼波里亦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幽幽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香凝也想能为王爷做点什么,却身无所长,不像姐姐这般聪慧。” 烟络突然觉得浑身发麻。拜托!又不是我愿意的,好不好? 同时。 修竹厅。 煦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泻了一地。 李希沂于窗前负手而立,修长美好的身形全数笼罩在金色的日光里,竟然有几分如梦似幻。 确定只剩下他三人后,斯斯文文的杜槿冷冷地开了口,“王爷为何要保那女子?” 李希沂的背影如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杜槿一脸森然,缓缓说道:“关中道二十六万大军,王爷就这样拱手相让!?王爷何以糊涂至此!?” “杜大人。”秦缜小声制止,以免杜槿把话说得太过。 “我如何说不得!?”此举不仅完全没有起到安抚杜槿的作用,那个看似斯文柔弱的男子双眼一睁,更有火大地趋势。 “我朝设折冲府六百余,总兵六十八万人。府兵调遣皆由兵部牢牢掌握,地方乃至中央十二卫没有半点调兵的权力。”杜槿换过一口气,一身隐忍不去的怒意,“关中道二十六万大军啊!且不说这一只虎符赔上了多少将士的头颅热血,王爷当年为了它是如何心力交瘁,难道今日全忘了!” 杜槿一把拉过一直默不做声的秦缜,愈发难以控制情绪,“皇上欲免去王爷兵权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秦缜下月就被皇上遣到河北道,官职明升实降!禁军里已无人为首,王爷还要亲手丢了关中重兵!?如此紧要关头,王爷是不打算要天下啦!?区区一个无知女子,怎会迷得王爷如此神魂颠倒!?”说到最后,一贯沉稳的男子已经口不择言了。 秦缜急忙上前,劝道:“杜大人也是一心向着四爷,还请爷不要责怪。” 杜槿于一侧,瞪大双眼,怒道:“我怕甚么!?难道王爷还要为那个女子杀了我不成!?” 秦缜无奈之下一手扣上杜槿脉门,他终于痛得噤了声。 第41章 “爷若自有谋算,秦缜可否有幸一闻?”秦缜尽量柔和地说道,一面看着李希沂紧紧把在窗棂之上指节分明的手,苍白如纸,透着其下的血脉,隐隐现出青紫之色。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略微疲惫地靠着窗棂,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兵权换苏太尉的政权,如何?” 杜槿冷冷地脱口而出,“哼!苏太尉会任由心爱的女子睡在王爷的温柔乡里,还反过来帮王爷君临天下?笑话!” 秦缜恨不能掐住杜槿的脖子,这个人什么都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发起火来就蛮横地不可理喻。 李希沂脸色发青,勉强一笑,话音低微,“本王确实未做任何谋算……” “爷!”秦缜惊呼出声,他一直以来最忧心的不过此事,最终竟然还是未能幸免。 李希沂淡淡一笑,眉宇间分明沾染着难以自拔的沉溺,嘴角却是浮现一丝傲然,“本王决不会任由关中二十六万大军兵权旁落。杜宇风将军当年的热血,本王至今记得相当清楚。” 杜槿动了动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缜一把拉开,道:“爷既已如此说,我二人就先行告退,爷若有事,我二人任凭差遣。”说罢,拉着尤在挣扎的杜槿飞身不见。 李希沂斜靠着窗棂,一脸诡异的平静。 窗外阳光明媚,粉墙竹影清雅之至。 一双黑得暗哑迷茫的眸子出神地望着远方,话音低不可闻,“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烟络,我该拿你怎么办?” 次日巳时。 御史府清欢楼。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空旷的庭院里,梨花凋零,残瓣纷飞。 苏洵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单衣,腰际垂下一枚血红剔透的玉佩,无言望着天际。 “猜猜我是谁——”忽然一双温暖柔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略微冰凉的脸颊,一个刻意扭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洵身形一僵,困难地缓缓开了口,“烟……络……” 眼前突然一亮,紧接着一张白净的笑脸凑了过来,与他靠得很近,她微微湿润的鼻尖几乎抵上了他已经被雨水浸得冰凉的鼻子。 “你真聪明!”烟络侧头看定他,笑意融融。 顿时,满院的阴霾仿佛一扫而光,云过天开,雨过天晴,风清云淡。如此变幻的还有他心里幽深重重的庭院。 “干嘛?”烟络拍拍他的脸,她突然出现吓到他了吗?不会吧,据她所知,这个男人的心脏是举世罕见的强之又强啊。 苏洵半晌才清醒过来,仍是一脸迟疑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没走?” “什么没走?”烟络大笑,“我是回来了。” 苏洵像是完全没有听进去,犹自喃喃道:“我当日怎会说那样的话?” “你没有错,呆子!”她伸手揪痛了他的脸,笑道,“是我自己无知闯的祸。喂,我回来了,你认真看看我,好不好?” 苏洵非常安静柔和地看着那张夜里念过了千回万回的脸,终于浅浅地笑了,随即眉宇间涌上淡淡的忧思,柔声道:“你怎会回来?” “睿王爷说,我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就可以自由出入啊。”她得意地笑,小心地隐去一些可能让他更加忧心的情节,“不过就是每天请两次脉而已,又没有多的事情。我很闲的。” 苏洵轻轻将她拢入怀中,却说道:“以后不能再这样私出宫城。睿王爷虽然允了你胡来,仍有别的眼睛看着。” 烟络反手将他自己浑然不觉已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抱住,温顺地答道:“好。你不要担心。” 斜风细雨之中,两人相拥而立。 “你干嘛一个人在这里淋雨?”烟络轻轻挣开他的双臂,拉着他往屋里走,“你的伤还没痊愈呢。” 苏洵微微一笑,不语。 烟络取过架上的毛巾,轻柔地拭去他脸颊的雨水,这个男人此时安静温顺得像一只猫,“你如何做到的?” “何事?”苏洵轻轻夺过她手里的毛巾,柔声问道,一面伸手擦干她黑发上沾染的水珠。 “就是把我从那个恶心的东宫,换到比较能够忍受的睿王府啊?”她看着他暖暖地笑。 苏洵手里一顿,淡淡答道:“不是我。” “唔?”她也是一惊,遂笑答,“不是你也没什么,我还怕委屈了你呢。” 苏洵那双幽黑的眸子温柔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是睿王爷。皇上来的那日夜里,他用关中二十六万大军的兵权自太子那儿换出了你。”他一口气轻轻说出这一段话,无悲无喜地站定。 烟络一怔,当着苏洵尴尬地笑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啊…… 睿王府。 疏桐院。 雨后初晴,正午的阳光慵懒地投向大地。 门前突然响起了规律的“咚咚”之声。 李希沂斜卧于榻上轻轻翻过身去背对着门口,安静地不予理会。 那个声音仍然非常坚持地在响。 他也纹丝不动地坚持着不加理睬。 忽然,那个不屈不饶的“咚咚”之声终于停了下来,四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轻轻推开。 片刻过后,一股温暖的气息带着素净的香气缓缓停在了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凝滞的空气里却多了一道女子的嗓音幽幽地萦绕在耳畔。 “王爷明明没有睡着,为何不理会烟络?”她极其轻微地叹息。 像是在等他回话,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开口。见他也不言语,她才轻轻说道:“王爷曾经说过,烟络若是无心,王爷也不会强求。那么——”她突然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按捺着什么,终于又开了口,“烟络可以明白地告诉王爷,昨日王爷说的很对。王爷便是故事里的神秀,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烟络……” 她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下来,连呼吸的声音听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背对着她,却于这压抑的气息里,突然痛了起来。 烟络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咬紧牙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道:“我断然不会把衣钵传给你。” 话音一落,她便仓惶地转身离去。 李希沂静静躺在榻上,脸上已经觉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以手揪紧胸前的衣襟,那手上的皮肤迅速染上了一层蒙淡的紫色。 偌大的一间房子里,只有雨后难得的明媚日光慵懒地投了一地。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静…… 三日后。 御史府。 清欢楼。 稀疏柔嫩的柳枝上,生机勃勃的绿色已经由浅入深。 空荡荡的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一下接着一下,不绝于耳。 “小姐?”如意一眼瞥见门口雪白的身影,丢下手中的扫帚,张开双臂扑了过来,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烟络微微一笑,轻轻问道:“大人呢?” “大人去了刑部尚书宗大人府上。”如意侧头紧紧盯着她微微肿起的眼睑,疑惑地问道,“小姐,你怎么眼睛肿肿的?你哭过了?” “没有。”烟络顿时笑意融融,“没睡够而已。” 如意小小嫩嫩的脸颊巴巴地皱起,“睿王爷没有欺负小姐吧?” “没有。”烟络静静地笑,神情里有一丝不自在。 如意突然一脸严肃,轻轻牵过她,低声说道:“小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要再呆在睿王府了。大人……” 烟络看着她不懂掩饰的忧色,柔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如意小嘴一嘟,“小姐走了以后,大人每天都忙到好晚。接班的姐姐说大人房里的灯有一夜一直亮到了天明。” 烟络勉强笑了笑,“是不是最近查案查得不顺?” 如意使劲摇头,“大人从来没这么忙过。” “那我今日在这儿等大人回府,然后劝劝他?”烟络脸上俏皮地笑着,心里却是苦涩不已。她不过一介平常女子,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大事。就算负尽天下,她又怎会负了他!? 如意终于高兴了起来,“大人最听小姐的话了,而且,如意觉得——”她轻轻贴近烟络耳边,不知人事地开颜欢笑,“大人是记挂小姐了。嘻嘻。” “死丫头。”烟络伸出雪白的指头,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两人正在笑谈,却突然听见一声略微嘶哑的男声响起,“小姐。” 烟络侧头看去,那个轻盈似行云的身影漂亮地落在身前,不近不远地跪了下去,身侧佩着一柄通体火红极为惹眼的刀。 “沧海大哥?”烟络一惊,“你怎么先回来了?大人呢?” 沧海起身答道:“小姐莫惊,大人还在门前,有亘木护着。是沧海听闻小姐今日回府,有一些话不得不跟小姐讲明白,所以赶在了大人前面。” 烟络神情柔软,缓缓问道:“大人听不得?” “是大人不愿说。”沧海一脸深邃。 “何事?”烟络笑意不减。 沧海深深看她一眼,“皇上下旨收回睿王爷关中道二十六万大军兵权的前一夜,也就是小姐去睿王府的前一夜,大人也曾经进宫面圣。沧海在宫门候着,却不能得知大人同皇上说了些什么。” 烟络神色仍旧平静,笑道:“自始至终,我对他并无半点埋怨。祸是我自己闯的,与他无关。” “但是,大人却未曾放过自己。”沧海淡淡地说完,突然脸色一凛,纵身隐去。 第42章 然后,烟络在门前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瞬间扬起一脸温软的笑意,迎了上去,“你回来了?” 那个一袭紫衣容颜清冷的男子微微怔住,许久之后,才缓缓答道:“嗯。” “最近很忙?”她上前轻轻牵起他冰凉的双手,如意非常知趣地冲苏洵福身一拜,飞奔而去。 烟络一脸忍俊不禁的神情看着那个乖巧的浅蓝背影远去,侧过头来,无言地看着身前男子深邃的眼眶之下一片洇渍的墨色,“你总是想得太多。”记忆里的苏洵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眉宇之间染着淡淡的尘埃,他就像湛蓝天际的一片浮云,虽然变幻莫测恣意开合,却是洁白清净。 “我没事。”那个一直失神的男子低低柔柔地回答,幽深的黑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柔软的笑意,“怎么又闹回来了?” “唔,”烟络伸出手去,轻轻环上他的腰际,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睛弯成了两枚初结的豆荚,“我想你了。”她甜腻腻地说道,在他温暖结实的怀里蹭来蹭去。 苏洵无奈地扳住她不断扭动的身子,极其低微地叹了一口气,“烟络,你可是对睿王爷说了什么?” 怀里的人儿突然安静了下来,仍旧把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是又怎样?” 苏洵非常温柔地扶起她略微抗拒的身子,柔声道:“他毕竟救了你。” “那又如何?”她紧盯着那张神情复杂的俊逸脸颊,话音很低却说得相当清晰,“苏洵,如果甘愿做出这种牺牲的人是你,虽然我得了自由,心里却永远得不到救赎。我不是视贞节如命的女子。你想保护我,那是你的心意,而我的心意,其实跟你一样。”她轻轻执起那双一直叫她迷恋不已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一反往常地笑得非常柔媚,“我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便是你,天上天下,只得一个你。我认定了你,自此以后,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危难困境,就都不会——”她一面笑着,一面非常温顺地在那双温暖却微微颤抖的大手里留恋地反复磨蹭,“都不会——放开你这双手!你可明白?” “睿王爷叫我觉得很难过。他的心意很沉重,越是明白,我就越是觉得不快活。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可是我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报答。他想要的,我不是没有,只是我只有一颗心,断然给不起。”她低下头去,幽幽地说道,“我也不想对他说那样过分的话,却不能不说。”其实无关勤拂拭,也无关惹尘埃,他是要做皇帝君临天下的人,不是她一心想要的丈夫。 苏洵缓缓伸出一双大手,将她静静拢入怀中,向来善于揣度如他,怎会不明白此刻她内心的挣扎?只是,他也那样认真地说过,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沧海万倾唯系一江潮。 他虽不愿放手,却更希望她自由…… 第14章 三日后。 睿王府疏桐院。 东院一间厢房的门正轻轻打开,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轻盈地闪了出来,缓缓走进院子里伸起一双白皙的手臂,仰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白水绿柳,多雅致的风景啊! 烟络神清气爽地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来踱去。 自那日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他。睿王爷近来似乎很忙,日日早出晚归,不知是不是忙着为六王爷的事情奔走。烟络微微失神,他到底不是一介寻常男子,在那样难堪的境遇之后,没有叫她亲眼瞧见他的一丝狼狈。夜里她听见清风迎他回府的动静,清晨也清楚地知道他离府的时辰,但是同在一个院子里,却是再也没有亲眼瞧见过他。这样其实也很好。 烟络背着双手,在偌大的庭院里一小步、一小步地轻轻跳了一圈。无事可做啊,她有些无聊,大胆地决定四处走走。 刚刚迈出院子门口,脚还未来得及落地,便听见清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小姐,可是要出去?” 烟络定睛看着那个尚且年幼却一脸持重的小孩子,偷偷地想,她应该没有被软禁吧,一面不快地问道:“我走不得?” “小姐莫恼。”那张稚嫩的脸庞仍旧波澜不兴,“王爷早就吩咐过下人,不得追问小姐去处。清风前来只是奉王爷之命,给小姐送些东西。” 烟络凝神一看,那个孩子的怀里果然捧着一个精致的箱子,淡淡答道:“烟络无功不受禄,哪里担待得起?” “王爷的吩咐,清风不敢不从,小姐不会叫清风为难罢。”他依旧一张镇定的脸。 瞧瞧这孩子被教成了什么样子?为何她明明年长他好多,还被他吃得死死的?烟络眼一翻,道:“拿进去吧。” “遵命。”那孩子也无半分得色,不紧不慢地将箱子稳稳地放在桌上,转过身来,终于浅浅地笑了起来,“小姐不看看是什么?” 烟络双肩一耸,笑答:“我无所谓。” 清风好看地眉头微微蹙起,“小姐是不情愿吗?” 唉。烟络无奈地轻轻叹气,她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那就打开看看吧。” 清风微微一笑,伸手轻巧地掀开箱子,“王爷吩咐下人为小姐准备了一些衣饰。说是天气渐热,小姐尚无适宜的衣物。” “哦。”她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 “还有,宫城里珍藏的一些医书。”清风放慢了语速,“王爷说小姐若是喜欢,可以借此打发些许时日。” 烟络淡淡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宫里尚有一些民间采集的方子,因为工程浩大,故至今未能整理成文。王爷说以小姐的聪慧和见识,此事交予小姐,一定会有所进展。”清风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来。 烟络轻轻一笑,“王爷还真怕我无聊。”不过,后面的这些东西还算是比较对她胃口。看来这个人似乎还是没怎么死心啊,她不禁微微叹息。 “小姐若没有别的吩咐,清风先行退下了。”那个孩子见了她正在失神,识趣地躬身退下。 烟络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小小的身影,禁不住地想,能够把一个孩子教导成清风这样的男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却突然发现她那个小小的乌木箱子上,原来有些磨损的肩带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根漂亮的金色带子。 又是他?她一脸犹豫地拂过那条精致的金色肩带,秀气的柳眉纠结在一起,除了皇室,谁敢用上这样的颜色?她无奈地叹气叹气再叹气。唉——那个秦缜口里一贯只求自保的睿王爷,在经历那番拒绝,或许还有其它的事件之后,似乎更加明白自己所要为何,并且为达目的更加蛮不讲理了起来? 虽然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太寻常,终究还是对他的固执毫无办法,烟络开始慢慢安置眼前那一大堆东西。 在房间里磨蹭了整整一个早上,她勤快地收拾好那些珍奇的原版医书,和一大叠厚实的民间药方,心情渐渐从连日来浓厚的阴霾之中,拨开云层,瞧见了一丝阳光的影子。 门外,一抹颀长挺拔的金色身影临风而立,如白玉般精致温润的脸上浮现着隐隐的笑意,神情柔软。 清风自他身后探出头来,笑道:“王爷,小姐好像笑了。” 那个一身金色宫服的男子并不做声,静静地看着大开的窗棂内不断走来走去的女子,仍旧是一脸深入骨髓的柔软心意。 次日。 睿王府疏桐院。 镂空的乌木窗棂里,一袭朴素白衣着身的烟络,正埋首于一大叠厚实的药方之中,苦苦研究。 逍遥散:柴胡、白芍、当归、茯苓、白术、生姜各两钱,甘草、薄荷各半钱,用以疏肝养血、健脾和胃。方中柴胡疏肝解郁为主药,加少许薄荷、生姜辛开之性,以增强柴胡疏肝解郁之功用。肝郁不疏,易犯脾胃,故配伍当归、白芍养血柔肝,不使肝气横逆,再配以茯苓、白术、炙草健脾和胃,共起疏肝养血兼顾脾胃之效能。 烟络持笔托腮,沉吟半晌,苦苦斟酌。却在此时突兀地响起一个熟悉的男声,“死丫头!”烟络本来正在忘我思量,突然受到惊吓,差点把手中的笔甩了出去。回头怒视,看见一道绯色身影,她眉心一蹙,道:“顾方之,你找死啊!” 一身绯色官服的顾方之完全不理会她尖锐的目光,自己伸手取过桌上的方子,一边看,一边啧啧道:“死丫头,你在睿王府里闲着,也不忘奋力耕耘啊!这方子果然大有长进!” 烟络一把抢了过来,“你无聊地闲逛到这里来了?不用看好老皇帝?” 顾方之笑嘻嘻地答道:“最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舒心得不得了。你不要乌鸦,好不好?” 烟络眉头不自觉地复又拧起,“你不用管好苏洵?” “哈哈。”顾方之忽然大笑出声,“丫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最近忙着查六王爷的案子,日子过得充实而紧凑,哪有功夫胡思乱想?况且,他又不是没有办法把你弄出来,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他一张俊脸蓦地凑到她跟前,笑得揶揄,“你忍不住了?” “胡扯淡。”烟络扭头,懒得理他。 “死丫头,本少爷今日请旨查验睿王府的药房,特意绕道来看你,你就这样款待本少爷?”他依旧笑得好不灿烂。 “那顾少监想要如何?”她白他一眼,这个男人真的很鸹噪。 “我看了前几日你呈上的脉案,丫头,你是不是在帮睿王爷争取时间?”顾方之突然一脸正经。 这个男人会变脸的啊?烟络眉头就没有舒展过,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第43章 “你写成那样,不就是为了刻意替睿王爷敷衍,好争取几日无人打扰的时间拿来办事?”顾方之浅浅地笑。 “何事?”她隐隐不安,当时他说了那样一番绝望之至的情话,所以她应承了他的要求。难道她错误地软了心肠? “苏洵司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在查此案,睿王爷也在暗中调遣人手。具体所为何事,本少爷倒不是很清楚。” “苏洵查得怎样?”她终究不过一个寻常女子,连日来为感情苦恼之中,身边的男子却已经冷静理智地着手大局。 顾方之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日六王爷之所以背负杀人之嫌,是因为在红袖姑娘的尸身上发现了六王爷身上一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后宋以明一纸验状虽然未能替六王爷洗脱罪名,却也让皇上平和不少。三司一番彻查下来,不光六王爷,太子、睿王爷、崴王爷皆卷入其中。东宫处由宗大人亲自查证,太子有皇后证明当日午时之后一直陪在宫里,睿王爷、崴王爷府上也能证明他二人从未离府,六王爷府上的人却不能替他圆场。但是,苏洵力主凡是几位王爷府中人等的证词皆不足为信。所以,目前表面上看来,除了太子,几位王爷均脱不了干系。”顾方之突然停顿下来,一脸深邃的表情看着她,“太子有皇后相保。” 烟络微微颔首,问道:“睿王爷呢?”她觉得奇怪,他为何没有提起她。 “睿王爷承认午时去过平康里,呆了一柱香的时分就折回府中。但是睿王府中人等的证词难以为证。”顾方之深深地看着一脸惊讶的她。 烟络微微一笑,答道:“你还是想知道当日我在睿王府做了什么?睿王爷对此避之不谈应当别有用意。不过,我却想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能够洗脱干系,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顾方之脸色一凛,问道:“当日果真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烟络淡淡地笑,心里却是惘然,他的心思岂是凭她就能猜透的? 同日申时。 睿王府疏桐院。 一袭精致的鹅黄色短襦,缠绕着轻盈如烟的雪白披帛,幽黑柔亮的长发随意绾在脑后,别着一支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子。俏生生的身影静静地立在一株颇有年岁的柳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一双不安静的脚尖。 李希沂无言看了良久,终于放轻脚步缓缓走了过去。 这几日来,虽然他未再允许她请脉,但是,仍旧没有让她搬出疏桐院。看见她,虽然不见得快乐,可是看不见她,却更加让他不安。他对她的爱原本也是那样清净单纯的颜色。 “施姑娘。”他出声唤她,话语一如既往地温柔。 那个一直失神的小小女子迟疑着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和气的笑脸。 那种一尘不染的清澈,时至今日仍是叫他如此迷恋沉溺!两年前,翠寒谷里那个开满鲜花的夏天,雪白如云、新绿似烟的桔梗花田里微微笑着的清丽女子,仿佛一个永远无法醒转的梦境。自那一日起,他沉寂多年的心湖突然云破天开,将她的身影生生纳入湖底,然后迅速合拢,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却再也容不下一粒尘埃。 命运之轨,自那一刻起,突然凌乱纷杂。 而向来理智如他,也许是因为不能,才这样入神。把遇见当作是缘分,把无意的微笑当作了真。 李希沂心头微微泛苦。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神情疏离。 “王爷有何事吩咐?”她突然彬彬有礼起来。 “施姑娘,在王府之内没有别的消遣?”他笑地很纯净,虽然明知她会出言讽刺。 烟络淡淡瞥他一眼,“烟络在王府里唯一的事情不过就是为王爷请脉,如今王爷已不需要,那留着我在府上何用?”自她狠心对他说了那样无情的话后,他有好几天没见过她。请脉之事,全数交给了太医令姚之素。 李希沂清俊的脸庞上依然笑意融融,缓缓说道:“姚太医近日繁忙,请脉之事,恐怕还是要麻烦施姑娘。” “你……”烟络侧头看他,一脸警戒,“烟络不过一介乡野铃医,王爷不怕我一时疏忽,误了王爷的身子?”她在恐吓他。 “你?”那个眉宇间本来隐隐有一丝倦意的男子突然涌现出一脸不加掩饰的欢喜,话音里也透着愉悦,柔声道:“你不会。” 烟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真的不能懂他——她知道他有君临天下的野心狠心和细心,不是为了一个女子可以孤注一掷不顾一切的寻常男子,但是,却不明白他为何在她那样一番话后仍然会对着她这样温暖地笑,一如她不理解为何他会那样神情凄苦地说出“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这一番话来。这个男人不是她意料之中出现的那一个,所言所行她大都不能明白。 “顾少监说过,烟络虽是上工,却不似寻常的医士。”她不带一丝情愫地看着他。 她眼里的那个男子依然神情柔软,笑意和煦,非常温柔地回答:“那是顾少监不明白你。” 烟络一怔,直觉地想问“你就明白?”,却硬生生地忍了下去,“王爷还真是自信。” “这一件事上,自始至终本王相信的不是自己,”他一双幽黑无边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身前女子微微迷茫的脸,笑答,“而是——你。” 烟络心头一颤,仿佛被人轻轻撩拨了一下,咬着下唇,直直看着他怡然自得的笑容,终于明白他原来就是一个这样坚持和固执的热烈男子,只是用了澹然和气的神情很好地加以掩饰。 “烟络有一处疑问,不知当不当讲?”她一脸澹然。 “姑娘请讲。”他回答地依旧温柔。 “易芾易大人询问王爷当日去向时,王爷为何没有提起烟络?我应该可以证明王爷当日不可能牵连其中。”她说完这一袭话,神情非常安宁。 李希沂笑眼看她,神色深邃,“姑娘在为本王担心?” 烟络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缓缓答道:“王爷难道不值得?”她这样做,也仅仅是出于为他不值而已。她终究是一个容易心软的女子,况且她并不讨厌他。 李希沂显然明白她神情里的涵义,微微一笑,“本王府里也欠着一条人命,姑娘难道忘记了?”其实,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对她讲。她一直以来不都在刻意掩饰她来自翠寒谷的事实?倘若牵连上她,追究起她来王府的原因,奇qisuu.书单纯如她,该如何自保? 烟络狐疑着一张秀气的小脸,侧头看着他一脸好整以暇的表情,终于放弃了追问,“王爷本来就心思玲珑,烟络一介平凡女子也不敢妄自猜测王爷的心思。反正,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李希沂静静看她,英俊的脸上笑意愈来愈深,温和柔软的笑意直直地渗进一贯清冷的黑眸里,“姑娘几时这样听话过?” 烟络看他一眼,脑海里忽然不住地萦绕着他那张含笑的脸。 这个男人,明明只要一个抽身,自此之后,大可享受一片海阔天空——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而现在,那双漫无边际的黑眸里却是一样浓烈的沉溺眼神——他明明知道,她爱的人一定不会是他啊! 次日清晨。 御史府。 烟络站在朱漆彤扉乌头门前,仰起秀气的脸颊,静静看了好一会儿门前的景象,终于缓缓走上台阶,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应门的是穆青,见了她笑吟吟的脸,还是微微一惊,问道:“小姐回来了?” 烟络不待他打开大门,自己推开门缝,走了进去,一面回首笑答:“穆伯不欢迎我?” “岂敢。”穆青脸色渐渐柔和,“小姐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府了,大人记挂得紧。” “骗人。”烟络调皮地笑了,“那个呆子只顾忙着正事,哪有空工夫想我?” 穆青淡淡一笑,答道:“信与不信,小姐自己见了便知道。大人在吟风院内。” “唔?大清早的,他在我院子里干嘛?”烟络一脸狐疑。 穆青只笑不语。 烟络也懒得问他,径自加快脚步往吟风院走去。 进了院子,就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正蹲在屋檐下,全神贯注地拨弄着那一丛紫色的小花。 清晨的微风轻轻吹拂,撩起他的衣角,送来男子的味道和着淡雅的微甜香气。 “你在干嘛?”她放重脚步走上去,温柔地搂上他的肩。 苏洵微惊,回头看她时脸色有一丝不自在,“怎么突然回来了?” 烟络持起他的双手,掏出帕子替他拭净手指沾染的些许尘土,笑答:“你不喜欢我回来?” 苏洵轻轻一笑,反手将她柔软的小手扣住,“又在胡说。” “那你干嘛见不得我回来?”她仍旧在笑。 “我说过,皇上毕竟是将你安排在睿王府中。就算睿王爷任由你胡来,还有多少眼睛看着?”他脸上又现出淡淡的担忧。 “去睿王府本来就不是我愿意的。”她小嘴一撅。 苏洵宠溺地拍拍她白净的脸颊,笑道:“是。如果你还在吟风院,那该有多好。” 那个一向正经得不得了的苏洵,居然好兴致地在学她说话的口气? 烟络紧紧抱住他温暖的身子,牛皮糖一般地粘了上去,一面不停地蹭来蹭去,一面嘟囔着:“我就说嘛,你想我了,对不对?”这个男人一身柔软顺滑又有着男子味道和素雅香气的白色衣裳,实在是太、太舒服啦! 第44章 苏洵搂住她,不置可否。 “你干嘛不承认?”烟络察觉他的安静,不依地抬起了头。 “嗯。”他静静地笑着。 “嗯是什么意思?”她还是不放弃地逼问。这个男子向来言语寡少,要他亲口说出一句情话来,要死的啊。 苏洵笑得柔软,“是的意思。” “还是不够清楚。”烟络拿眼瞪他。 苏洵无奈地笑,神情里有一丝不自在,柔声说道:“我……想你了。” “嘻嘻。”她终于纠缠成功,赶紧又抱了上去,在他怀里反复轻轻磨蹭,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唉。苏洵,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那个一贯清冷的男子一脸止不住的温暖笑意,静静地不答话。 “大人!”穆青突然清了一把嗓子。 “有何事?”苏洵侧过身去,却并不急于放开怀里的女子。 “御史中丞易芾易大人,京司理宋以明宋大人在滴翠轩候着,有事相商。”穆青垂手恭敬地答道,也知趣地不抬头看相拥而立的两个人。 “好。”苏洵淡淡应了一声,“先退下罢。” 穆青一揖,转身离去。 苏洵侧头看着已经挣到一边的女子,笑道:“一起去吧。” “我?”烟络指着自己的鼻子,“为何?” 苏洵低眉浅笑,上前牵过她的手,稍稍加了一些力道,“我……不想放开。” 他终究不如表面上澹然啊。 烟络不禁莞尔,“好吧。我去。” “为何没带上那个药箱?”走在竹林里的时候,一贯细心的他突然开口问道。 烟络心里一怔,脸上笑意不减,答道:“肩带坏了。反正你这里什么都有。” 苏洵深深看她一眼,只笑不语。 终于敌不过他眼里的温柔和纵容,烟络低头回答:“哎呀,肩带是磨损了一些,不过还没到非换不可的地步。是睿王爷拿了根金灿灿的带子换了,我不敢背出来。”开玩笑,用那种颜色?她又不是嫌弃自己活得太久了! 苏洵脚下微微一滞,片刻之后,如常前行,对于她刚才那一袭话不置可否。 烟络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问:“你生气了?” 他回首看她,然后平静地说:“只是介意,我还忍得住。” 烟络忽然开颜笑了起来,他终于摆出一副吃醋的样子来了。“你放心,我可是从一而终的女人哦。”她笑眼如丝。 苏洵想了想,回答:“嗯。” 又是“嗯”?烟络无力地想,她的男人为什么就是这样惜字如金?她也很想淑静端庄的啊,他都不给她机会! “苏洵。”她一把拉住那个不紧不慢前行的男子。 “嗯?”他一脸不解看着她。 又是“嗯”?他连“何事”二字都懒得问吗?她撅起了红润的双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苏洵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然有此一问,认真想了想,答道:“好像没有特别的理由。” “嘎?”烟络脸一黑,这样也算坚定不渝的爱情,他究竟是怎么爱上她的啊? 苏洵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时间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 苏洵侧头浅笑,“那天,你穿着一身雪白的短襦,腰际以上结着翠绿的丝带,手上缠绕着浅绿的披帛,笑道,‘大人万金之躯,烟络不敢怠慢,先前药方有考虑不妥之处,烟络重新改过。’,而我于之后的三天里,每一日都不忘记挂于你。” 烟络听到此处,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听见他笑着继续说下去,“后来,你穿着一身斯文的白色衣裳,一脚踹开清欢楼的大门,药箱砸坏公文之时,你怒气冲冲地说‘你当我很闲吗!?’。” 烟络眉头一皱,怎么都是她脑子不怎么灵光的时候做出的蠢事情? “还有。”苏洵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还有?”烟络渐渐头大。 “那日傍晚,你一身白衣在朱红的门前等我回来,雨中看来,你的样子很好……”他轻轻地笑,神情愉悦。 “后面的不说,之前替你解毒的时候,你明明知道我在耍你,是不是?”听了他自己的说辞,她突然想起当日的情形。 苏洵淡淡一笑,不语。 他果然知道。烟络小小地沮丧,“本来,你不要挟我,我就不会加‘鸡毛扫喉,催吐排毒’,而且大黄和芒硝也需要少量慎用,甚至可以不加……”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没来由地愈来愈低。 苏洵好笑地牵过她的小手,柔声道:“当日我不也是以性命要挟于你?不用想太多。” 烟络微微仰头,迎上他幽黑润泽的双瞳,清晰地看见自己甜笑的脸颊辉映其间。 第15章 滴翠轩。 易芾和宋以明已经在此候了片刻,见苏洵身后忽然探出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不禁面面相觑。 烟络上前微微一福,“烟络见过两位大人。” 二人莞尔,释然答道:“不敢当。”随即转向苏洵,“下官见过大人。” 苏洵轻轻摆手,“不必多礼。两位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宋以明看了易芾一眼,易芾上前一小步,答道:“下官已经多处查验,太子一方有皇后证词相保,宗大人亦是奈何不得。睿王府、寿王府以及葳王府均卷入其中。” “易大人的意思是,此事难以再彻查下去?”苏洵负手而立,淡淡地问。 宋以明一揖,答道:“下官的验状虽不能证明寿王爷无罪,但至少可以说明有人恶意栽赃。皇上只道寿王爷多属无辜,怒气已过。” 苏洵眉目清冷,良久不语。 “皇上曾私下召下官入宫,言词之间,似乎暗示倘若能证明寿王爷无罪,此事便不宜再深入探究。”宋以明也是一脸严肃。 烟络于一侧看着眉心微蹙的苏洵,暗自叹息。他不过努力维系一片清明,却不得不处处妥协?此间的无奈沧桑,该是如何厚重污浊?但是要证明寿王无罪,又谈何容易? 验状?她脑海里蓦地灵光一闪,“大人,烟络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看着她突然出声,微微一怔,不明就里。 苏洵直视她那张镇定的小脸,缓缓道:“何事?” 烟络微微一笑,“烟络听说,寿王爷之所以被怀疑,是因为在红袖姑娘的尸身上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此事可当真?” 宋以明颔首,答道:“此事不假。” “烟络不才,想问宋大人一句,那枚玉佩可是紧紧拽在红袖姑娘手里,不易取下?” 话音刚落,宋以明脸色瞬间大变,“姑娘的意思是?” “烟络以前的师父,对如何检验尸身略有拙见。”她平静地笑,“师父曾经说过,死亡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尸身会发生僵硬,因此如无意外,便可以维持死亡时的姿势。这一点,对于是否移尸、是否伪造现场以及死亡时间的判定,都有一定借鉴。” 她微微欠身,笑答:“宋大人四任司理,自是各中翘楚,之前就已经发现不少疑点。烟络细细想过,当日只有这一处,未曾见大人提及。贸然开口,还请大人见谅。” 宋以明神色深邃凝重,缓缓答道:“宋某未曾提及,是因为宋某验尸之际,那块玉佩已经取下,移交大理寺。不过,宁珏的验状里确实记载了当时取下玉佩的情形,宋某见他记为‘尸身右手持一枚玉佩,轻取而下’,如此说来……” 易芾脱口而出,“寿王爷的玉佩,应是红袖姑娘死后一个时辰,才被人盗来强行塞入尸身手中,因为尸体已经僵硬,所以不似身前摘下那样握得很紧?” 烟络浅浅地笑,“烟络也不过大胆猜测,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侥幸。” 宋以明蓦地冲她俯身一拜,正色道:“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烟络侧身避过,笑答:“宋大人不必多礼。这些东西不过是烟络家乡的前辈整理而来,闲谈之时,烟络记住了几句,着实算不上什么。我真正的师父并不研究这些,师父说过,我们医治生命而并非关注死亡。” 宋以明敛眉无语。 易芾则更加关心案情,问道:“若宋大人如实禀报,寿王爷就应能洗脱罪名。”他转向一直沉默的苏洵,“大人以为如何?” 苏洵仿佛心神不宁,良久才蓦地正眼看着易芾,问道:“易大人之见是?” 易芾不解他为何失神,仍旧恭敬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这回苏洵淡淡答道:“既然皇上本意如此,照办罢。” “苏某略有不适,恕不相送。”他眼神暗哑,缓缓背过身去,“烟络。” 易芾、宋以明二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烟络也只是隐隐猜得到一点,听见他在叫自己便冲易、宋二人一福身,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苏洵缓缓前行,于清幽的竹林间却止不住地胸口泛上一阵一阵烦躁不安。 他只知道她来自翠寒谷,在谷里拜师五年,习得一手医术,奉师父之命北上游历。 然而,五年之前,她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却是一个叫他恐慌的谜题。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方才竟然叫他如此陌生。她讲着陌生的事情和陌生的人物之时,他那时的惶恐,远远胜于将她留于睿王府之际的不安。 该好好谈一谈吗?他思量至此,却不由暗暗苦笑,他已然爱她至此,问与不问又有何必要? 有何必要…… 同日申时。 睿王府疏桐院。 秦缜一袭绯袍立于窗前,静静看着桌前那个眉目柔和的高贵男子。 第45章 “施姑娘不在?”秦缜口气平稳。 李希沂轻轻点头,并不答话。 秦缜眉头一皱,“爷许她这样胡来?” 李希沂只笑不语,一双清冷的黑眸静静看着微微有些恼怒的他。 这男子自六岁入宫便与他甚是投机,从此寸步不离,后来同一师门下习武,学成之后,秦缜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贴身侍卫。这些年来,若不是因为他,秦缜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正该意气风发、快意人生吗?哪会如此时老气横秋? 李希沂心有歉意,轻轻说道:“你该有个好女子陪伴左右,秦缜。” 秦缜一惊,口里连忙应道:“四爷何出此言?爷尚未迎娶妻室,尚未、尚未……”,他忽然放低了声量,“尚未登基立后,秦缜何来妻妾?” 李希沂淡淡一笑,和煦的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他并不答话。 虽然身在帝王家,但他在很久以前,想要的其实不过一个可以贴心可以相伴的妻子。而现在的他既然已经一心帝位——皇后?他想想就觉得好笑。他要皇后做什么?择人联姻以巩固势力,或是平攘边塞之乱?所以,有时候,他也不是很相信,现在的自己竟然也会这样单纯地去爱一个女子。他不计回报,不是因为他不想要,而是因为即使她给了,他也要不起。不知为何,他直觉地认为,她不是一个可以于后宫红颜三千之中,守着他的承诺而依然快乐的女子。 坐在书桌前,胸口的疼痛隐隐袭来,索性幸手翻起久未翻阅的书。这书因日日有人打扫,仍是未沾微尘,那曾是他很久以前喜爱的书籍,突然书里夹着的什么东西自手中缓缓滑落。 秦缜见他脸色苍白,似在失神,好奇地望去——地上落着一朵白色的干花,象是已有些时日。不过,花瓣虽已微微泛黄,仍是完好如初。这世上,能将花放入此书中的,除了他的四爷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只是,赠花的又是谁? 秦缜费力思索,终于蓦地记起两年前的事情来。那一次,皇子们与他出宫游历,遭人偷袭,独独四爷与众人失散,误入翠寒谷。听闻谷内瘴气致命,他心急如焚。不久之后,却见四爷气定神闲地驾着赤炼奔出谷来。那时的马辔上挂着的,就是此花! 李希沂看清滑落的东西,刹那间脸色苍白——那一场绚烂如梦的相遇,原以为已经淡忘了,却在这一瞬,记忆如此清晰。 记忆里,初夏明媚的阳光和一个小小的女子,头低着,看不清她的脸,却见她白嫩的双手利落地挂上一串白花。她那手指谷口的身影,溶入无边的草色中,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他曾经忍不住猜想,世上也许有了仅仅因为他是李希沂,而可以相伴的人。 但是。 他苦笑。 那一天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之后,便已经不能回头。现在的他,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独自走去,不能放弃,亦不想放弃。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 要往海上神山,没有波涛的险阻,要往瑶台仙境,也是有路可通,原来也可以这样双飞同去,但是当时,他却没有这样做…… 秦缜见他神情悲伤,像是记起了旧事深陷其中,也不敢惊扰他。 李希沂微微颤抖的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花儿,轻轻夹入书页之中,缓缓闭上了一贯清冷的双眼,书里的字,字字映入脑海: 薄衾小枕天气。 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宋,柳永) “王爷。”烟络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前。 李希沂微微一惊,随即笑答:“施姑娘有何要事?” 烟络探头看了一眼屋内,对于一脸严肃的死对头秦缜也在里面,有一丝介意,嘴上却恭恭敬敬地说:“烟络见过秦将军。” 秦缜微微别过身去,脸上不自在地回答:“秦缜不敢当。”这个女子连四爷都不拜,却刻意当着四爷的面拜起他来。 李希沂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笑道:“施姑娘不吝亲往,不知所为何事?” 烟络看他一眼,“王爷中毒当日,秦将军带入府中的女子可是红袖?” 秦缜面色微变。 李希沂镇定如初,像是早已料到她终究会有此一问,笑答:“姑娘何以如此说?” 烟络不善与他周旋,直接了当地回答:“宋司理已经证明六王爷的玉佩,乃是红袖死后被人故意塞入她手中,旨在嫁祸于六王爷。不过,红袖姑娘猝死,却是事情。烟络不才,只是猜想,当日王爷要解毒,找上始作俑者的红袖,最后要杀人灭口,也是无可非议,但是,断然不会不利于六王爷。所以,背地里还有人将此事擅加利用,打着要将王爷和六王爷一网打尽的如意算盘吧。” 李希沂深深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烟络浅浅地笑了,“王爷不说话,是默认了吗?” 那个高贵清冷的男子笑得意外和煦,柔声答道:“烟络这样看低本王?” 烟络一怔,笑答:“我不是看低王爷。这中间的争斗我本来也不是很明白,王爷做的这些事情,我更加不敢妄自品评。” 李希沂俊逸的脸颊上原本柔和的光华,忽然有一瞬的黯淡,“当日的女子是谁,又是受何人支使,本王从未挂在心上。”至少在昊天遭人诬陷,而父皇金口一开,替李潜向苏洵要她之前,他不曾这样在意过。 秦缜蓦地出声答道:“那女子是秦缜找来的,确实是红袖。事后,也是由秦缜差人解决。与王爷无关。” 烟络看着秦缜一脸不加掩饰的死忠死诚,叹了一口气,“秦将军,不管你相信与否,烟络对于王府里当日发生的事情从未对人多过半句嘴。方才那一番话,烟络就当不曾听到过。” 秦缜看她一眼,神色深邃,“姑娘此言是何用意?” 烟络轻轻一笑,对着李希沂说道:“已经证明六王爷无罪不就可以了?”她不知道他还在忙着什么。 李希沂静静看她,黑眸幽暗,良久不语。 “烟络先行告退。”她微微俯身,准备离开。 “烟络。”身后忽然传来李希沂柔和的嗓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烟络驻足回首,有些诧异,他一直守着规矩不曾这样叫过她。 他走上前来,神情淡泊,“李希沂可以负尽天下人,却断不会要你受累。王府内外的事情即便再举步维艰,李希沂也不愿见你因此有所隐忍退让。强留你在府中,虽然也不过是为了我一时私欲,不免叫你为难,却并非是要让你再因此牵连众多。”他冷冷地说完这一袭话,炙热的黑眸直直盯着她微微诧异的脸颊,“今日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爷……”秦缜在后面小小声的开了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烟络静静看着他一身不容置疑的偏执,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指的是什么啊? “这个……”她想要问清楚,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希沂看着她,沉默不语。 秦缜轻轻上前,无奈地低声说道:“红袖身上六爷的玉佩一事。” “嘎?”烟络一脸迷糊地盯着秦缜,这男人怎么知道的?她复又侧头盯着那个略有薄怒的高贵男子,“宋大人这么快就把验状改过来了?王爷是如何看到的?宋大人当时也很给面子地没有把烟络的名字写上去啊,王爷如何知道我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李希沂剑眉微蹙,“宫中之事并非你想象中简单,下次不可再这样冒失。你不是不愿让人知道师承吗?”他终于说了一直隐忍至今未曾讲明的原因。 烟络心里轻轻一颤,脸上却是笑意融融,“王爷在责怪我老毛病又犯了?” 李希沂终于展眉微笑,“烟络不必因本王舍了关中大军兵权心怀愧疚而做出这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这件事上,本王也并非全无打算。至少烟络还是如本王所愿地留在了睿王府,况且,因为如此,苏太尉一时之间也不会太过与本王敌对。” 听了他这一席话,烟络虽然不知孰真孰假,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毕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且颇有气度的男子。 “王爷其实大可不必讲得这样露骨。”她轻叹一声。 看了她轻轻皱眉的可爱样子,他禁不住满心温柔地笑了起来,他其实还是真的很爱她,“烟络来王府的前一夜,本王去见父皇之时,苏太尉方才离去。父皇说,苏太尉愿全力辅助皇兄顺利登基,只求皇上能收回成命。当时,父皇笑问希沂是否有更加诱人的条件换你,希沂自忖,能够入得了父皇眼里的,不过就是父皇一直耿耿于怀的关中道二十六万大军兵权而已。” 他缓缓行至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一片清丽的白水绿柳,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杜槿说的不错。我朝设折冲府六百余,总兵六十八万人。府兵调遣皆由兵部牢牢掌握,地方乃至中央十二卫没有半点调兵的权力。这样一支关中大军的兵权落在一个皇子手里,终究不妥,父皇会有此一举,目的就在于此。” “皇上怎会知道王爷愿意这样做?”烟络不解。 李希沂并不回头,话音飘忽,“皇上如何会不知晓?” 烟络侧头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 李希沂于窗前优雅地侧身看定她,笑意柔和,“其实,不是苏太尉不够用心,只是父皇此次的用意不急于此。 第46章 父皇他……只是要收回本王手中的关中兵权而已。” 烟络怔怔地看着他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中仍然寂寥浓重的影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样的男子,如果不是要做皇帝君临天下的人,应该会活得恣意快活,就不会如现在这样,即使才华横溢,即使日后坐拥河山,仍然有撼吧…… 第16章 七日后。 睿王府疏桐院。 已是四月底,天气微微热了起来。艳阳高照,暖风徐徐。柳已成荫,白水依旧。 不知不觉在睿王府呆了将近一个月。烟络抬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的湛蓝天空,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门“咯吱”一下打开,露出一张温和的脸,“施姑娘?有事?” 烟络点头,“王爷府上太无聊了。” 李希沂微微一笑,道:“姑娘要去哪里,本王不是也管不了你?” “那怎会一样?”烟络不满地撅起了嘴,“什么时候,王爷回了皇上的旨意,准烟络回御史府,我就谢天谢地了。” 偷偷瞄他一眼,他波澜不兴地答道:“此事可容日后商量?”她已经是第十二次提起要回去的事情,并且死活不信他办不到,只是他不愿去开这个口而已。 好吧。烟络无奈地咬牙,“那王爷给烟络搭个棚子吧,要遮阴温暖潮湿的那一种。” 李希沂好笑地看着她,“姑娘要棚子何用?” “养东西。”她瞥他一眼,答得简洁。 “姑娘在王府养东西?”李希沂仍然微笑着问,“本王可否得知姑娘养的是何物?” 这个男人真的很罗索耶。她有些不耐烦,苏洵从来不会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么多。 “王爷如果觉得麻烦,烟络就另择良地好了。”她风风火火地转身要走。 身后一片安静。 李希沂苦笑,他当然明白她所谓的良地是哪里。 御史府清欢楼。 一袭白衣的清冷男子立在庭院里,衣袂飘飘。 “苏洵——”女子悄悄扑了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猜猜我是谁?” 苏洵好脾气地听她把问了无数次的话讲完,然后任她上下其手,笑答:“烟络。” 烟络从他身上自己掉下来,佯怒道:“你不觉得老是这样出场,很是无聊吗?” 苏洵笑得宠溺,轻轻揉着她的黑发,柔声道:“我以为你喜欢。” “拜托。”烟络双手改为环上他的腰际,赖在温暖结实的胸前不走“你还真是死脑筋。上次的案子最后结果如何?”她赖在他怀里,仰头问道。 苏洵脸色微寒,仍旧努力笑道:“六王爷无罪,老鸨流放,入室抢劫杀人的男子已经收进大牢,秋后问斩。” “那人该死吗?”她忽然认真地问。 苏洵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烟络复又开心地腻上他的身子,笑道:“好喜欢你。不管苏洵变成什么样子,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喜欢你,心疼你!” 苏洵微微一怔,温柔地拥她入怀,轻声问道:“你不觉得堂堂御史台、邢部以及大理寺,费了这许多时日和人力三司推事,就这样结了案,实在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而我,也做不了什么?” 烟络闷在他怀里没有丝毫不快,迅速回答:“你就是想的太多。有老皇帝从中作梗,你能查到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苏洵,做人不要太苛刻自己。你在其中,既不为权,又不为利,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辛苦?” 苏洵缓缓将下巴抵上她的黑发,手上加了些力道拥紧怀里的女子,良久不语。 “啊。”烟络陶醉半晌,蓦地推开他,“差点忘了。” “什么重要的事?”苏洵好脾气地看着一惊一咋的她。 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可不可以在御史府里给我搭个棚子,要遮阴温暖潮湿的那一种?” 苏洵温柔地点点头。 烟络虽然料到她的男人一定会是这种反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不问我是拿它来做什么的?” 苏洵柔和地看定她,笑答:“烟络准备拿它来做什么?” “你,”烟络好笑地叹气,“你还真是听话。” 苏洵伸出手去,轻盈地搂过她不盈一握的腰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这些日子在睿王府苦了你。” 烟络满心感动,又腻了上去,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是谁说过,在恋爱格养成期,有幸遇见了这样宽厚包容的男子,会让女人其后的一生都能够在爱情中健康成长。不知道她现在算不算呐?嘻嘻。 “那,”她对着他笑得好不灿烂,“我还要面饼,柑桔,甜瓜,玉米汤,肉汤,蘑菇……” 苏洵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地念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你都记得?”烟络不信。 苏洵微微一笑,“面饼,柑桔,甜瓜,玉米汤,肉汤,蘑菇……蘑菇你后面又重复念了一次,加起来一共是两次。”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罗嗦。 烟络讪笑道:“苏大人果然厉害。不过,不要纠正我,好不好?” “好。”那个男人又帅又乖地点头答应。 烟络双眼一眯,趴上他的胸膛一阵敲敲打打,问道:“还痛不痛?” “不痛。已经好了很久了。”苏洵趁她又来劲之前,轻轻拉下她不听话的小手。 烟络瘪瘪嘴,“小气。人家又没有故意占你便宜。” “你还没有?”苏洵一脸揶揄。 烟络脖子一拧,复又不甘心转了回来,“我忘了问你,六王爷的事情算是结束了,皇上也不要求彻查真凶,可是,你自己的事情呢?” 苏洵脸色温和,佯装不知地问道:“何事?” 烟络一跺脚,咬牙道:“就是你在两仪殿上遇刺的事情啊,你不查了?” 苏洵笑着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我本来就无所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烟络有些生气,“你无所谓,可是我有所谓,好不好?” “不查也好,免得……”苏洵突然噤声。 “免得什么?”烟络一脸迷惑,随即逼问道,“你又知道是谁,对不对?” 苏洵静静看她,沉默不语。 烟络急道:“自始至终,你什么都知道得很清楚,对不对?当日八亲王府中是谁下的毒,红袖是为何被杀、为谁所杀,六王爷又是被谁嫁祸,两仪殿上敢那样明目张胆行刺你的刺客又是受谁支使,你都知道,对不对?” 苏洵温柔地笑了起来,幽黑清澈的双眸专注地直视着正在气恼不已的女子,话音低柔,“烟络,我知道的,皇上未必不知道,皇子们也未必不知道。正如你所说,我在其中,既不为权,又不为利,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辛苦?自始至终,苏洵不过冷眼看帝位之争,而不是身陷其中的那一个。” 烟络平静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偏偏你就这样想得开。” 苏洵笑意柔和,不置可否。 “我明天会再来。”她变脸似的,忽然笑着抬起头来,“记得准备好那些我要的东西。” 苏洵略有犹豫,答道:“睿王爷那里……” “不要管他啦。”烟络摆摆手,“我觉得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得开。毕竟爱一个人,又不是找罪受的。” 苏洵浅浅地笑,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 她也许还不太明白男人的执着,究竟会到何种地步…… 次日清晨。 睿王府疏桐院。 烟络推门出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哈呼”一声,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晨间清新的空气,拎着雪白的裙子,在院子里轻轻跳了一圈。蓦地发现自己厢房外的角落里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迟疑片刻,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完全避光的角落,立着不知何时搭建而成的一个木棚,约莫有一人高。烟络撩开门帘,探了头进去窥探,里面又黑又暗,水汽很重,有点潮热。烟络直起身子,放下帘子,暗忖道,他还是给她做了一个遮阴温暖潮湿的棚子啊?她环顾左右,缓缓走开。 她已经有了一个了,就在御史府,那是她天天偷溜的借口啊,偏偏这个男人好死不死地又给她做了一个。算了,思量着日后的工程会很复杂且毫无定数,她决定两边一起养。养什么?她一手掩口,偷偷地笑,苏洵见了会不会一脸厌恶啊? “清风。”她在清晨静谧的院子高声叫道。 那个蓝衣小童快步出现,必恭必敬地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王爷不在?”她笑问。 “王爷一早去了中书令杜槿杜大人府上。” 烟络柳眉纠结,他为何无端去杜槿家里?他不是不愿见那个杜小姐的吗? “王爷临去前吩咐,小姐有任何要求,下人只管照办。”清风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我出去逛逛。”她转身走人。 清风几步拜在她身前,“小姐去哪里不打紧,只需记得皇上的旨意便可。” 烟络回头瞪他,这孩子真的被教坏了。 御史府吟风院。 庭院的背后搭建了一间宽敞低矮的房子。 烟络一身白衣,双臂交叠于胸前,杏眼圆睁,叹道:“这、这么大?” 如意在她身后,调皮地笑,“小姐要什么,大人每次不都给的双倍?” 烟络上前摸了摸房子的墙,回首答道:“这个恐怕不止双倍吧?” 如意摇摇头,“如意又不知道小姐问大人要的到底是多大的房子。” “我要的不是房子,是棚子。” 第47章 烟络无力地叹气,好吧,就算他爱她,可是这样未免也太夸张了。 烟络推开大门,走了进去,非常不妙地发现了屋内谨然有序的现象。 整个屋子被划分为若干区域,分别非常整齐堆放着——真的是堆放着——一堆一堆的面饼,柑桔,甜瓜,蘑菇……当然,玉米汤和肉汤是一大缸子一大缸子的。 他该不会是在玩儿她吧?她吃痛地揉着额角。她要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不过每件这么多,要弄死她啊。 “哇!”如意跟在她身后进来,一看到眼前的景象,禁不住惊呼出声,“小姐这些都是你要的?小姐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啧啧叹道,“这个是面饼,这个是柑桔……老天!这两大缸子里的——”如意俯身下去闻了闻,奇道,“玉米汤和肉汤耶!小姐——” 烟络烦恼地甩甩头,“你要帮忙。大人给的东西太多了。他最近俸禄又涨了吗?” 如意听话地点点头,学着烟络挽起袖子上前帮忙,又摇摇头,道:“如意不知道大人的俸禄是多少,这些事情如意都不太明白。” 烟络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扳着指头,喃喃道:“我走之前,皇上给职分田正一品十二顷,一百亩为一顷,同时给的官俸正一品米六百五十石。算下来……”她其实也不是很算得清楚,“反正应该很多就是了。” “哦。”如意似懂非懂地忙不迭点头,“可是,大人很节俭。”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烟络狠狠点头,“大人是个好官,对不对?”苏洵为官尽可能的两袖清风,个人用度亦是尽可能的节俭。他衣服不多,除了官服,日常衣物仅够替换,也没有一般达官贵人收藏金银古董的嗜好。对她,他也没有刻意的奢侈。 “是。”如意也用力点头,提起她家大人,她就是这个佩服到不行的样子。 苏洵自御史台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光着臂膀的女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里赤着双足跳上跳下、跳来跳去。 “烟络。”他铁青着脸,语气隐忍。 “大人。”如意一着急差点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跪了下去。 烟络提着鞋子,恶作剧地笑,“你回来了?” 苏洵忍了又忍,对如意冷冷说道:“怎么由着小姐胡闹?” 如意慌了神,结结巴巴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烟络笑着走到冷冰冰的男子身前,隔开他,冲如意温和地笑道:“大人累了,如意先去备茶,这里我来收拾。” 那个乖巧的女孩子磕了头,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你干嘛吓她,人家不过是一个孩子。”烟络暖暖地笑,碍于一手污物,没有去拉他。 苏洵紧绷的脸微微柔和下来,仍是隐忍着说道:“你……用这些做什么?” 烟络笑得神秘,“我师父总是不相信有细菌这种东西,不过,我想自己试一试能不能造些药出来,日后也可以应急。” 苏洵不是太明白她的说法,那种早已熟悉的陌生与惶恐渐渐涌上胸口,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语气平和地问道:“这种天气,被你弄成这样的东西,过不了几天岂不是要坏?” “对对。”烟络猛点头,“我就是要等它们长霉坏掉,我要那种蓝绿色的霉衣。” “嗯?”苏洵明显皱起了眉头。 “我家乡的一位前辈就是这样发现的青霉素。”烟络微微有些得意,“青霉菌的种类很多,但是只有产黄青霉、特异青霉等才能产生青霉素。黄绿青霉、桔青霉和岛青霉产生的毒素会对脑子造成损害,桔青霉素会损害肾,而岛青霉会损伤肝。苏洵?”她见他突然走神,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 “嗯?”他终于回过神来,微笑着看她。 “你累了?”烟络不是很放心,他很少这样失神。 苏洵笑着轻轻摇头,“没有。你……”他想要问她,她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什么事?”她笑意融融,等他说完。 “没什么。”他突然释怀而笑,柔声问道,“你在谷里没有试过吗?” “没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师父有洁癖。”她那个容若师父独好白衣,见不得一丝尘埃,怎会受得了这些长毛的东西? 苏洵淡淡一笑,微微探头,再看了看凌乱不堪的屋子,笑道:“烟络。” “唔?”她贴在他身侧,仰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佯装认真的脸,“何事?” 苏洵微微后倾,一双亮泽的黑眸里笑意横溢,“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有洁癖?” “嘎?”烟络一时诧异,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洁白的衣裳。 “烟络。”他无奈地看着衣裳上彰显的十个橙黄色的手指印记,轻轻吐出一口气。 “哈哈哈哈。”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窜上湛蓝的天际,“我,哈哈,我故意的,哈哈……” 苏洵静静地站着,温柔地笑。 只要她快乐,他便不会觉得难受,自相爱的那一天起,他便如此决定了…… 三日后。 御史府吟风院。 明晃晃的太阳乐呵呵地挂在天空,清幽的后院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流莺的啼叫。 一间新建的房子内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叫声,“不要过来!” 苏洵听话静静地停住了脚步,身着一袭白衣朗然立在门前,略微惊讶地看着那个白布裹头、白布掩口的女子。 烟络冲着他一个劲地摆手,“不要过来。你看看你,又没戴口罩,又没戴帽子,很容易找惹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回清欢楼忙你的正事去吧,不要管我。” 苏洵站在门口,纹丝不动。 烟络侧头看他,“还不走?” 苏洵远远看着那个犹自忙碌的小小女子,不放心地问道:“烟络,你自己呢?” “我?”她不解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怎么了?” 苏洵眉心微蹙,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会担心。让我看着你。” 烟络突然笑出声来,“呆子,我自己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倘若连我都栽在这些长毛的东西上面,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她冲他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你放心。”说罢,低头又去侍弄那些蓝蓝绿绿的毛乎乎的东西,浑然不觉门前的身影一动未动。 苏洵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不顾她的反对,自己抬脚避过一地开始腐烂霉变的食物,轻轻走了进去。当他站到烟络身后,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时,还是忍不住胃里一阵不适。他疑惑地皱起好看的眉头,这个女子当日见了尸身,夜里就吓成那样,而现在,侍弄着这些东西居然安乐如饴? “啊!”烟络蓦地转过身来,看见他站在身后,一下子叫了起来,“你、你……” 苏洵微微笑,好耐心地等她自己缓过气来,“别急。” 烟络气得一跳而起,“苏洵,你找死啊!这个样子就跑进来了!?出去出去!”她又不敢伸出脏手去推他。 苏洵弯腰拾起她身边多余的白布,笑问:“可以用?” 烟络瞪他一眼,不情愿地点点头。 他勾起润泽的唇角,浅浅地笑了,学着她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地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俯下身去,好奇地细细看了看那一片蓝蓝绿绿的霉衣,柔声问道:“这个就是你那天说的叫‘青霉菌’的东西?” 提起这个,原先还怒不可遏的女子瞬间双眼放光,“对。很神奇吧?” 已经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苏洵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她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指着她收集在陶罐里的一堆霉衣,轻轻地问。 “不是。”烟络微微直起身来,却突然发现他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毫不费力地感觉到他身上温暖干净的热气和着淡淡的甜香,还有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正柔和地拂过她微微发红的脸颊耳畔。 “嗯?”苏洵发现她的僵直,靠了过来,话音一贯的轻柔,“你怎么了?” 烟络小脸愈发烧灼了起来,支支吾吾地答道:“没什么……那个是可以用的青霉菌……不过……数量不是很够……还要……还要……放在肉汤里重新长过……”她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含笑温和的脸,好不容易讲完这一段话。 苏洵侧头看她,原本幽黑的双眸此时更加深邃,却笑着问道:“你怎么了?”他早已看见她于白布边缘露出的通红脸颊,和一脸极其不自在的神情。 “没、没有。”她觉着他愈发靠近的熟悉气息,勉强回答。 那个男子安静地凝视着她,不语,蓦地弯下腰来。 “唔?”烟络一愣,看见一只大手一把摘下她脸上的白布,一张男子俊逸的脸庞随即贴了过来,然后双唇上传来一阵久未体味却熟悉之至的温热润泽。 “苏……”她含混不清地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音节,其余的便全数没了进去。 她睁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双眸微合的脸。那两道细细密密的睫毛就像是一双漂亮的蜻蜓翅膀,正在微微颤动。她鼻尖窜入的是如自己血肉一般熟悉的温暖洁净的气息。她有些埋怨地想,怎么可以是在这里?这里好脏啊! 蓦地,后脑一道大力将她的头轻轻往前一扳,于是,她的唇就愈加贴紧那片温润。她迷迷糊糊地定睛一看,苏洵睁着一双清亮却潮湿的眸子,正在瞪她。 好吧。她弯起眼角,自己踮起脚尖,伸手攀上他的脖子——应该要投入一点,不是吗? 第48章 第17章 睿王府。 朱漆彤扉金环乌头门,连以巍峨高墙,于春末艳丽的日光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派雍容威严的气势。 一个小小的白衣女子手中拎着陶制小罐,于台阶下仰头看着威严的大门,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身后一架华丽的八抬大轿缓缓停下,为首男子朗声道:“哪来的野丫头,恁地大胆!睿王府前岂是任你随意逗留之处!?”话音里却有一丝阴柔。 烟络一惊,回首所见,不过一个头发花白高傲严肃的锦衣男子,他的身后那台缀以流苏、帘幕精致、绣工灵动的豪华轿子,倒是颇有来头。虽不太记得有这样的人来过睿王府,见了那架势却也知趣,烟络微微侧过身子,轻轻一福,浅笑道:“小女无知,擅闯王府门前,这就离去。”说罢,转身退开,脚步轻盈。 话音刚落,轿子里忽然传出一道温润和气的女子嗓音,听上去虽已有了一些年岁,却更加熨慰人心。 “姑娘且慢。” 烟络闻言驻足,笑问:“夫人还有何吩咐?” 那轿内的女子似乎轻轻一笑,柔声道:“严公公也真是糊涂。宫城里怎会有闲杂人等出入?”她温和地问道,“姑娘可是为见沂儿而来?”话音尚未落去,一双肤若凝脂、润泽无暇的纤纤玉手优雅地撩起左侧轿帘,现出一张精致清丽的脸,眉宇间挂着深入骨髓的柔和。 烟络微怔,躬身俯下,道:“小女见过贤妃娘娘。”那个如清风白玉般温润有礼、谦和自持的男子,果真得了他娘亲亲传,两者相似的不止是容貌,更有品性。 贤妃笑意和煦,“姑娘认识本宫?” 烟络含笑看她,这个娘娘真的很和气,让人止不住愿意亲近。 不过。 烟络恭敬有礼地回答:“小女头一回有幸见到娘娘。方才,无意之中闲步至王府门前,冒犯了娘娘圣驾,还请娘娘恕罪。小女离家已经有些时辰,家中长辈恐会挂念,小女可否先行告辞?” 轿中的女子微微一笑,也不为难她,温和地答道:“姑娘请便。” 烟络俯身谢过,快步离开。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和与他有关的一切东西扯上关系。留在睿王府是迫不得已,但是,她自己能选择的事件,她不想妥协。 待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大道的尽头,为首的男子拜问道:“这女子恁地古怪。娘娘任由她一走了之?” 轿中优雅高贵的中年女子浅笑嫣然,“公公来问本宫,不如去问问沂儿这姑娘的来历。” 话毕,一行人缓缓进得府去。 疏桐院内仍旧一派颜色分明的白水绿柳,散发着如雪中松枝一般淡雅清冷的味道。 贤妃环顾庭院四周,微微蹙起了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孩子果然还是这个样子。本宫原以为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会更加像个寻常的孩子。” 一旁随行的严公公想了想,睿王爷天资聪颖,自打由娘胎落地以来,何时真正像过一个寻常的孩子?嘴上却宽慰道:“娘娘多虑了,睿王爷近来寄身朝中之事,难免忙碌了些。” 贤妃看他一眼,轻轻叹息,“那孩子看似谦和,有着一副好性子,骨子里却是孤傲得紧,从不肯轻易与人交心。也怪当年皇上和我不曾用心照看于他,由他一个孩子冷冷清清长大,自小就生出了这样的怪脾气。心里明明装着一堆事,也不知道如何与人言说。” 严公公见她愁眉不展,劝道:“王爷当日不是头一回向皇上开口,破天荒地要了一名姑娘去?” 贤妃勉强一笑,“若果真是两情相悦,今日他这院子会是这样冷清?” 严公公一怔,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圆话。 “罢了。”贤妃释然微笑,“沂儿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他自己的事情应该已有自己的主意,我这为娘的也替他操不了什么心。”话毕,缓缓入室。 金色的日光溢满一室,一袭白衣的清俊男子端坐于桌前,修长灵巧的手指正在执笔疾书,浓淡适宜的剑眉微微蹙起,眉梢之上一片清冷,抿起的双唇唇色蒙淡。 “沂儿。”贤妃爱怜地看了他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 李希沂蓦地回神,看清来人后,笑得柔软,“皇娘怎么来了?为何事先不派人通传?” 贤妃看着他略微清减的身子,心头一酸,脸上却是笑意柔和,调侃道:“为娘就不能来看看沂儿自皇上那儿强要来的姑娘?” 李希沂淡淡一笑,道:“烟络不在。” 贤妃脸色微变,柔声笑问:“哪家姑娘可以让一贯讲究规矩的沂儿由着她如此胡闹?” 李希沂笑意不减,“皇娘也莫怪她,是希沂有事遣她出府,况且她一向自在惯了。” 贤妃怎会看不出他急欲掩饰的真实情愫,却笑道:“为娘还指望沂儿得了一个乖巧温顺的姑娘好生照顾你呢。” “烟络是个好姑娘。”李希沂平静地笑。 她最爱的孩子一脸浑然不知已然沉溺的样子,让她禁不住一阵心酸。自小温和疏离、谦下隐忍如他,此时为了所爱仍是这样退让? “沂儿确实如此想?”她轻轻地问。 “皇娘见了她,会喜欢她的。”他仍旧平静地笑,一双幽黑的眸子深邃无比。 唉。贤妃在心里暗自叹息。这个执着而顽固的孩子啊,受伤之深,自己竟然对此毫无知觉,还是他根本就在刻意回避?这一生之中,迄今为止头二十多年的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这样的生活何时才能够解脱? “皇娘今日可要留下用膳?”他话音如常,温和地笑。 贤妃深深看着他,最终还是展颜颔首。 “清风。”他笑着行至门前。 “王爷有何吩咐?”蓝衣小童迅速出现,恭敬地行礼。 李希沂唇角微扬,话音愉悦,“皇娘今晚在府中用膳,吩咐膳房细心准备。此外,”他忽然压低了声量,耳语道,“烟络回府时,切勿让她知道皇娘来了。” 清风微微一愣,随即沉稳地朗声答道:“清风这就去准备。”说罢,旋身箭步如飞。 房门之内,贤妃看着他寂寥的背影,笑如游丝。 修竹厅。 夜色初降,窗外一片修长雅致的翠竹在朦胧暮色中幻化为一帧清丽的水墨风景。 贤妃看着一桌已经开始撤下的菜肴微微叹了口气。 随侍小俾正在恭敬地呈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幽香袅袅。 李希沂于窗前负手而立。 “娘娘,”严公公见势做了声,“天色不早了,娘娘打算何时起驾回宫?” 贤妃微笑着看了那个闻言微微一动的孩子一眼,沉默不语。 李希沂缓缓侧过身来,笑答:“多得严公公提醒,皇娘还是先回宫歇息罢。” 贤妃起身上前,与他同立于窗前,凝望一片迷离的暮色,忽然问道:“可是那个姑娘?” 竹林里远远现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在灰暗的夜景里格外醒目。 李希沂双瞳幽暗,微微颔首。 贤妃笑道:“本宫正要回宫,不如让她陪着走一段?” 李希沂唇角微动,终究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清秀的白衣女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白净的脸上挂着柔和澄净的微笑,话音清脆地开了口,“王爷怎么起了兴致在修竹厅用膳?”话毕,一眼瞧见立于一侧的锦衣女子,蓦地噤了声,愣了一下,复又躬身拜道:“小女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浅笑道:“平身罢。” 烟络迟疑着起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李希沂,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贤妃侧头问那个突然安静下来的孩子,“沂儿不替本宫引见?” 李希沂淡淡一笑,脸色略微柔和,道:“烟络过来。” 烟络柳眉一蹙,虽不情愿,还是乖乖靠了过去,敛手不自在地与他并肩而立。 身旁的男子终于笑意和煦,“皇娘,这位是施姑娘,与希沂认识已有两年。” 烟络一惊,他干嘛提起那么远的事情?却也出口辩解不得。 贤妃轻移莲步上前,柔声道:“原来是施姑娘。”王府门前相见之时,这年轻女子避之不及的样子,她还记得。“姑娘与沂儿早已经是旧识,也难怪沂儿如此固执。”她如水的双眸里笑意温软。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选择保持缄默。 贤妃含笑看定她,道:“本宫正要回宫去,施姑娘可愿陪本宫略微走一程?” 她能拒绝吗?烟络侧头看看身边的男子,他双眼平视前方,似乎并不愿意替她解围。 好吧。 烟络乖乖点点头,“能与娘娘同行一程,是烟络的福分。” 贤妃含笑点头,临行前,她忽然开口说道:“沂儿不必相送。” 烟络闻言顿时头皮发麻——拜托,不要折腾她,好不好? 于是,一行人缓缓离开修竹厅。 烟络跟在那个一直笑意盈盈的尊贵女子身侧,非常温顺听话也格外安静无声。 竹林深处,贤妃突然驻足,遣下众人后,侧头看她,微微地笑,“施姑娘心里如何看待沂儿?” “咦?”烟络尚未来得及反应,惊讶于她的问话竟然这样直接,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贤妃并不恼怒,柔声道:“喜欢便是喜欢,倘若姑娘没有这份心意,大可直说。” 烟络正眼看她,轻声回答:“烟络今生恐怕没有这个福分。” “无关福分罢。”贤妃浅浅地笑,“沂儿虽生在皇室,但是以他的脾气,只要姑娘肯点头,身份之差又怎会成为姑娘拒绝的理由?” 第49章 “这个……”烟络微微羞愧,这位贤妃能养育出他那样的男子又怎会是一介寻常人物?嘴里恭敬地答道,“烟络只有一颗心,已经给了别人。” 贤妃脸色微变,低声叹息,“姑娘不曾对沂儿动过半点心意?” 烟络侧头看着那张透出些许心酸的脸,当然知道她的神情为何而来,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说不曾是假,毕竟王爷也不是一般男子。” 贤妃忽然淡淡一笑,“却还是上不了姑娘的心?” 烟络垂首不语。 唉。贤妃幽幽叹气,柔和的双眸出神地看着远方,话音飘忽,“沂儿出世那年,关中大乱,他父皇忙于军国大事,而我向来身子孱弱,也一病不起。无奈之下,只好将还在襁褓中的他,交由皇后照管。”那个宁静祥和的女子漂亮的双眸之中瞬间闪过一丝寒意,缓缓说道,“沂儿是何时惹上的心病,为娘的我竟然无从知晓,他父皇也无暇顾忌。如此一拖,就是十年……” 烟络第一次听说他心病的来历,蓦地恍悟,原来他的病不是天生的,这各中缘由隐隐地透出更深的鬼魅气息。 贤妃沉吟片刻,笑得柔和,“沂儿十岁那年,旱灾、蝗灾肆虐,饥荒所迫之下,惨事不断,民间怨声载道。皇上召集几位小皇子询问解决之法,|奇-_-书^_^网|原本只是为了疏解连日来的烦闷,沂儿却一本正经地递上了一纸文书,力主皇上开放皇库大举赈灾,同时教皇上……”那个优雅女子突然笑得忍俊不禁。 “娘娘?”烟络一脸不解。 贤妃敛去些许笑意,继续说道:“沂儿编派他父皇挑个日子出宫巡视灾情,并且一脸正经地教他父皇不妨当着文武百官吃下几只蝗虫,臣下定会劝阻:‘恶物或成疾。’,而让他父皇回答说:‘朕为民受灾,何疾之避!’。沂儿当时虽年幼,还不免有些稚嫩,说得却是极其认真。他说如此举措和言辞,定可感动群臣、安抚民心。也是很巧,不知为何,那一年旱灾蝗灾终究未再继续蔓延。自那次以后,皇上方才开始对他宠爱有加,甚至连我这个做娘的也跟着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母凭子贵’。”说完一袭话,贤妃端庄的脸颊上浮现出丝丝暖意。 烟络侧头想了想,这个男人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懂得揣度人心,甚至做秀?不知道,他在此之前的十年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贤妃举步缓行,犹自说道:“尽管如此,之后的数月内,沂儿还是被留在了皇后安排的偏殿里。直到那年冬天,”她宁和的神色间明显地有了一丝伤痛,“沂儿突然大病不起,太医令束手无策,皇上这才允了他回含凉殿。所幸沂儿福大命大终于活了过来。自那一年起,皇上为他安排了习武强身的师父,神武大将军秦缜也是在那一年进宫。” “姑娘可知沂儿当年为何一病不起?”贤妃忽然侧头看定她。 烟络轻轻摇头,心里却莫名地隐隐痛了起来。 贤妃笑意寂寥,“那孩子醒来后,第一句便是说‘皇娘与希沂自今日起,终于不必再过从前的日子’,说完,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 烟络勉强笑了笑,“王爷很爱娘娘。” 贤妃缓缓背过身去,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他那日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拿了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依稀存在的好结果……” 烟络闻言也是无语,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贤妃慢慢地沿着小径一步一步轻轻前行,低柔地说道:“沂儿二十岁那年,突厥率兵犯境,两度侵及关中,进逼长安。自我朝开国以来,军情首次严峻至此。沂儿是诸多成年皇子中唯一请命带兵的一个,皇上疼他,原也不太放心。可是,沂儿劝得当时兼任中书令的杜宇风将军极力保他,并承诺亲自率兵坐阵,皇上这才放行。此后,沂儿一去就是半年,听秦缜说,他一面于边境修筑城墙积极防御,一面借突厥内部分裂之际,派李靖、李勣等统兵二十多万分道出击,重挫突厥,促其灭亡。尽管如此,”贤妃轻轻呵出一口气,继续道,“战事极其惨烈,杜宇风将军当年也未能幸免而血染沙场。沂儿率大军凯旋归来之后,并不开心,加之塞外半年心力交瘁的戎马生涯,回京后便病了三月。” 烟络静静地听着,终于明白他那二十六万大军的兵权是如何换来的,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止不住地一阵难过。他——何苦啊? “本宫听说沂儿拿手上兵权,自皇上那儿强行换了姑娘?”贤妃正眼看她,眼神深邃。 烟络低头无言。 贤妃缓缓走开,“这些年来,皇上一直念念不忘沂儿手中的兵权。沂儿越是出众,皇上自是喜欢,同时也就愈加不安。”她深深看了烟络一眼,“姑娘可明白?” 烟络轻轻点头,他的难处他的抱负她怎会不明白? 贤妃轻轻叹息,话音柔和,萦绕不去,“沂儿看似和气,其实骨子里心高气傲,因为无人知他,故也寂寞得紧,能够叫他挂心的人也就更少。他原本也是一个心思柔软的孩子,只是常常为了不教旁人困扰,而佯装不曾在意、不曾动心。烟络……”她忽然在前方停住,话语低柔之至仿佛可以化开世间万物。 “这样的孩子,难道就仅仅因为错生在了皇家,而注定一生不能圆满?”她寂寥地笑,眉宇间是烟络极其熟悉的一样寂寥的神情。 烟络怔怔立着,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一面不住地想:他那样好的人,难道真的就因为错生在了皇家,而注定一生无法畅然哭笑、恣意喜恶,终究也难以得一个圆满? 可是,他要的圆满究竟是什么? 烟络轻轻蹙眉,咬紧下唇,她或许能明白,但是却不敢想得那样清楚…… 疏桐院。 夜色降临,烛火依稀。 烟络缓缓推开房门,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闻声侧过的脸庞。 那张脸在温暖的烛光下,即使笑意盈盈,眉宇之间还是那样的寂寥清冷。她这才真正明白,其实骨子里他跟苏洵是一样寂寞清冷、孤傲自持的人,只是外在略有不同而已。不得不承认,他也是她可能爱上的那一类人。 然而,命运如此捉弄人。两年前,翠寒谷的夏天,那绚烂如梦的第一次相见,既是他们的开始,同时也成为了他们的结束。她即使清楚地明白他的用心良苦、明白他此刻所受的伤痛,却不能真正为他做些什么。 你我有缘,却错过在花开的瞬间。不知他的心里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遗憾? “王爷。”她看着他,脸上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 他静静凝视她,良久后,柔声问道:“可是皇娘对你说了些什么?” 烟络乖乖点点头,双手不自在地绞起。 他微微一笑,“说来听听,看皇娘说的对不对?” 烟络一脸诧异看着他,“贤妃娘娘不会骗我吧?” 那个眉目清冷的男子柔和地笑,“会养育出本王这样的孩子来的女人,她说的话岂可全信?” 哪有人这样编派自己娘亲的?烟络撅起嘴,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娘娘不过讲了一些王爷年幼时候的往事。” “哦?”他挑眉,玩味地看着她,“该不会是本王十岁之后的事情罢?” “王爷怎么知道?”烟络睁圆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带笑的脸。 他轻轻勾起嘴角,“本王值得皇娘一提的事情,也就在那之后。” 是哦。烟络终于明白过来,十岁之前,他过着怎样的日子恐怕只有他自己和皇后知道。 “皇娘说了本王十岁那年患病之事?”他平静地不像在说他自己。 “王爷当时为何故意惹病上身?”烟络看着他沉稳的样子,渐渐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他浅浅一笑,神色有些迷离,“太久了,记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了皇娘能在父皇心中博得一席之地罢。”他说完侧头笑看微微惊讶的她,心里有些苦涩,脸上却是笑意温软,“你觉得现在才认识李希沂吗?自始至终,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烟络愣过之后,玩味他话里的深意,笑得有些勉强,“王爷何苦这样说自己?烟络从不曾因此看低王爷。” 李希沂脸色一凛,意外严肃地问道:“若不是为此,你介意的又是什么?” 烟络在他灼热逼人的目光里慌了神,半晌不知如何应对。 “唉,”他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笑道,“本王总是这样教你为难?” 烟络侧头看他,缓缓说道:“王爷,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李希沂静静看她,笑意轻柔,话语也是相当轻柔,“烟络要谈些什么,本王大致可以猜到。但是,烟络是真的不明白,本王可以与你商量任何事情,唯独这一件难以行的通?” “王爷。”烟络看着他,迟疑地开了口。 李希沂缓缓起身,站至她身前,一股极淡极淡的如雪中松枝一般的气息绵绵不绝地传递而来。他平静地一字一字说着,“你若不想惹希沂做出失控的事情来,就记住永远不要再提起此事。”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一脸心意已决不容置疑的沉溺,终究没有讲出那一段她原本要讲的话。 “王爷,还有一事王爷可能会愿意知道。”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说。 李希沂低眉看她,眼神柔和,“还有何事?” 烟络微微仰头,迎上他如水的双眸,笑靥如花,眼波清澈,她不紧不慢地清清楚楚地说道:“烟络的身世,王爷可曾知道?” 第50章 那个神色自若的男子突然脸色一变,还是含笑答道:“本王从未介意过。” 烟络侧头笑看他,一袭白衣仿若入幻,“烟络当年在翠寒谷里遇见王爷之时,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 他一双黑眸紧盯着她,不语。 “烟络不是这里的人,终究会不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她平静地宁和地笑着看他,清澈的双眼里映入他清冷的脸庞。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如许? 春纵在,与谁同?(《江城子》,宋,苏轼) 当年嶂翠溪寒之境的相遇,不经意之间已经变做了追忆,东风如旧,春意仍在,今生知与谁同?平凡如她至今也想不明白呵…… 第18章 睿王府。 又是一个风清云淡,阳光和煦的上午。 烟络拎着陶制的小罐刚刚弯腰从棚子里出来,喜滋滋地想着,那些蓝蓝绿绿长毛的东西果然是生机勃勃的简单生物,在这样贫瘠的条件下依然长势喜人,看来不久之后,她就可以提纯出第一批药来。 “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除了那个少年老成的清风不会是别人。回头时果然看见那个清秀的孩子,她笑问道:“又有何事?” 清风对她恭敬地行礼,答道:“王爷今日随皇上于太液池游玩,请小姐同去。” “可不可以不去?”她心有不甘。 清风看她一眼,波澜不兴地答道:“清风只负责传话,做决定的是王爷。小姐何不去问王爷?” 算你狠!烟络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过身去,抬脚就走。 清风在后面平静地说:“小姐可是要换了衣饰再去?皇上、娘娘、皇子们都在。” 烟络脚步一滞,复又前行,她为什么要这样与他纠缠不清?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如愿以偿地回到御史府?如果迟迟不能回去,这样朝夕相处下来,真的是再也理不清、剪不断了?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清风于庭院内静静地候着,一脸淡然地听着屋子里传来一阵“乒乒砰砰”不绝于耳的嘈杂声响,渐渐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烟络一身雪白精致的衣裳,双臂之上缠绕着浅绿披帛,柔发随意绾在脑后,斜斜地插着一枚白玉紫珠的簪子,小巧的耳垂上晃动着一副紫珠耳环,泛着细微的光芒。 清风看了看她,沉默不语。 烟络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地上前问道:“可以走了?”哼。她就是穿苏洵送的衣物,又有何不妥!? 太液池。 太液池位于紫宸殿以北,是皇家游乐之地。 放眼望去,一片浩淼的波光粼粼,湛蓝的湖面一直延伸到天际。湖畔是一大片略微起伏的碧草地,花儿似宝石一般缤纷散落。 远远就看见身着褚皇圆领袍衫的老皇帝,徐徐前行,一脸乐不可支的模样。他身侧跟了一群姿色不凡、气质各异的女子,年龄参差不齐。为首的一身牡丹花纹黄色细钗礼衣的凤冠女子应该就是皇后,看来算是美人一个,烟络却先入为主的很不喜欢她。好脾气的贤妃不近不远地跟在一侧,低眉微笑,神情温和。 烟络突然觉得胃里一阵不适,眼前各位尊贵的娘娘们都不是寻常女子,却屈身深宫,穷其一生绞尽脑汁,去讨一个也许并不真正有爱的男子欢心,以及谋算自己和孩子的将来。这样的生活,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很恶心。 不远处,李希沂柔和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身影,却在看清她脸上的神情时,眼神清冷。 烟络虽不情愿,却还是福身恭敬地行礼,一一拜去。 皇上饶有兴趣地看她一眼,笑眯眯地继续前行。 烟络缓缓站直身来,笑若游丝。她怎么会愿意过这种生活?即使是有朝一日,她也许真的爱上了他? “施姑娘,就是那位值二十六万大军兵权的女子?”一道温和却自成威仪的女子嗓音于她身前响起。 烟络抬眉一看,原来是皇后。 那个尊贵之至的女人正浅笑看她,神情深邃,“就是本宫也未必值得了那二十六万大军的兵权来换,对吧,贤妃?”话毕,她侧头玩味地看着神情柔和沉默不语的贤妃。 贤妃淡淡一笑,“沂儿就是任着性子胡来,这姑娘原本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人。” 皇后笑道:“这样的姑娘,潜儿恐怕是要不起了。” 贤妃微笑不语。 皇后继续含笑而谈,“不过,睿王爷自幼体弱多病,一直未曾许门亲事。施姑娘若能够嫁入王府,好歹也可以为贤妃早添儿孙。”说罢,她浅笑前行。 嘿嘿。烟络干笑,干卿诋事? 待到皇后一行人走远,贤妃与烟络并肩而行,烟络看她一眼,低头说道:“对不起。” 贤妃抿嘴而笑,深深看她,“沂儿恐怕永不会乐见姑娘说这三个字。” 烟络闻言,为难地杵在原地。就连隐忍如贤妃,都搅和进来煽动她离开苏洵吗?唉—— “贤妃娘娘。”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低头叩拜。 “严公公不必多礼,有何事通传?”贤妃柔和地问。 严公公抬头看着烟络,“睿王爷请施姑娘过去。” “嘎?”烟络蓦地愣住,不要吧! 贤妃含笑看她,道:“沂儿在等你。” 烟络僵硬着一张笑脸,无可措手。这个男人来横的了!他狡猾地认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就不敢拒绝?放眼望去,远远那一群金色宫服的皇子中,他的身影格外清晰。烟络轻轻叹气,她为何总是这样身不由己? 虽有不甘,烟络还是缓缓行去,然后看见太液池畔碧草地上几位年轻皇子卓然而立,那个罪魁祸首正一手牵着赤炼的缰绳,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王爷。”烟络无奈地躬身施礼。 话音刚落,一个看来与李希沂有几分神似的皇子好奇地上前细细瞧她,嘴里啧啧道:“这就是四哥看上的女子?四哥的要求原来这么低?” 李希沂淡淡一笑,不语。 烟络浅笑着站定,却也不恼,她其实也很有同感地觉得他眼光很低。 那个皇子见她笑意怡然,也就继续笑道:“昊天明白四哥看上她什么了?难得有女子听见男人这样品评自己,还波澜不兴的,对吧?”他说完扭过头去看着脸色不变的李希沂。 “她是不在意。”李希沂笑意寂寥,她何时在意过自己在他眼前的样子是好是坏? 烟络抬头看他,又看看刚刚说话的皇子,原来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六王爷啊。看起来,是不怎么像太有心机的人,要不然怎么当着并不知心的一群人,这样直白地谈论自己哥哥身边的女人? “二哥、四哥、本王,还有老八要去骑马,你去不去?”他笑着问烟络,神情里是同李希沂一样的温和笑意,不过,却多了一丝花花大少的魅惑。 果真是喜欢流连烟花巷陌的纨绔子弟。烟络轻轻叹息,一面侧头看着那个温软却清冷的男子,答道:“我不会。” 还未待到李希沂开口回答,李昊天插进话来,奇道:“你不会?姑娘家喜好骑马的也都不在少数,杜槿的妹妹还是各中翘楚。” “那,”烟络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迄今为止只骑过旋转木马,不知道算不算?” “旋……”李昊天不是太明白她说的东西,“反正是马就对了。你一起来,大不了四哥看着你。” 烟络双眼一睁,不要吧。 尚未容她开口拒绝,一行人已经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烟络怔怔望着一脸笑意的李希沂,嚅嗫道:“可不可以不去?” 他只静静看着她一脸通红的窘迫样子,含笑不语。 “啊!”烟络一声惊呼,待到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双大手平稳地举至马鞍上落定,低头一看,原来是在赤炼背上,始作俑者正在旁边好笑地看着她。 “你不许上来。”她冲他叫道。 李希沂脸色不变,浅笑着微微俯身,贴在赤炼耳边低语数句,翻身上了一侧的骏马,领着一路小跑开去,身前传来他低沉温和的嗓音,“不用怕,赤炼很听话。” 烟络笨拙地牵过缰绳,任由赤炼信步小跑,她实在是很不喜欢这样奇怪地坐在马上,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三五岁的时候,她好过这一口。而现在,她讨厌两脚悬空的感觉。就算是当作旋转木马来骑,她的对面也应该是又帅又乖的苏洵吧。 可是。 她望着一侧紧随的男子,无力地想,作为一个心智成熟且对人对己负责任的女人,她不能老是这样任由事情越来越乱吧。他可以深陷,她却不能慌了阵脚啊,否则,她不仅不会有真正的快乐,搞不好还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她犹犹豫豫地缓缓前行,浑然未觉身边的皇子们已经开始快马扬鞭。等到她终于迟钝地弄清楚眼前的形势之际,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疾驰而过,只听见清脆的扬鞭之声,安静的赤炼居然四蹄腾空一跃而起,飞奔即去。 “啊!”烟络于马背上惨叫出声。老天,我何时得罪你了!烟络一面哀嚎,一面下意识地俯身伏在马背,双手死死勒住赤炼的脖子。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李希沂见状,在一旁蹙紧了眉头,随即策马而上,身子轻盈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优雅的弧线,漂亮地停落在烟络身后,一手将她拦腰抱起,一手熟练地牵过缰绳,利索地让赤炼立即平静下来,放慢速度,小步前行,终于缓缓停下。 第51章 “烟络,”他在她身后不无恼怒地低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抱住赤炼的脖子?换做是你被人勒着脖子,会乖乖听话地停下来吗?” “哈。”烟络白着一张脸回头对他尴尬地笑笑。 李希沂微微一怔,手里力道稍加,也不言语。 烟络终于发现气氛不对,怨道:“王爷。” 他回神看她,笑意柔软,“有事?” 烟络冲他置于她腰际的大手努了努嘴,不语。 那个和气的男子好脾气地缓缓放开一只手,于是双手牵上了缰绳。赤炼悠悠闲闲地信步碧草地。暖风徐徐,花香袅袅。 烟络不自在地坐在马背上,双眼平视前方,道:“我不想玩了。” 李希沂微微一笑,并不急于答话。 “不玩啦。”她侧头瞪他。 他浅笑怡然,缓缓道:“走回去?”说罢,好看的下巴微抬,笑着指了指已经化作小黑点的一行人。 好吧。烟络噤声不语,她就是一个懒到不行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故意蘑菇,还是她太重,赤炼走了好久,才终于来到了老皇帝一行人前面,众皇子已经下马随行。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共骑一匹马的两人,笑道:“施姑娘不会马术?” “烟络惭愧。”她温顺地笑。要死啊,她恼怒地看着马上狭小的空间,不灵便地想要跳下马去,侧头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低声道:“你先?还是我先?” 李希沂反应仿佛永远慢了半拍,还没有等到他回答,一道阴冷的男子嗓音突兀地响起,“我朝喜好马术成风,苏大人竟不曾教过施姑娘?” “嘎?”烟络闻言大惊,转过身来直视前方,那个明黄色宫服的太子身侧,一袭紫袍着身的冷俊男子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苏洵?烟络僵在马上,脑子里一道惊雷蓦地炸开。她不是不知道眼前到底是一副怎样暧昧的画面?都怪她拖泥带水地牵扯不清,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伤了两个人。烟络垂头避开他清冷的目光,于马上微微侧头,低声说道:“王爷,烟络怎么下去?” 话未说完,李希沂一挑衣角,朗然跃下,神色平静,道:“施姑娘请便。” 烟络自己笨拙地跳下马来,勉强一笑,却不说话。 老皇帝出声解围,笑道:“杜槿,下次让香凝来教施姑娘马术,如何?” 同样一袭紫袍的文弱男子举步缓行,笑道:“香凝的马术也粗浅得紧,不过,皇上既然如此说,微臣就只好让她献丑了。” 老皇帝含笑捋须,侧头看着另一头寂静的紫衣男子,缓缓说道:“苏爱卿意下如何?” 苏洵终于低眉答道:“一切随皇上之意。” “唔?”老皇帝悠悠地笑,走了开去,留下一片难堪。 清冷的空气里浮动着一丝伤痛的气息。 烟络立在原地,看着那个想了千万遍,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相见的男子,心里百味陈杂。远远看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迎了上去。“苏洵。”她轻轻地笑。 他抬头,神色里是诡异的平静,黑眸深得一望无际,却又有几分茫然。 “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地呵出一口气。 他正眼看她,心却隐隐痛了起来,勉强笑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这三个字。” 烟络鼻子一酸,笑着在他身前站定,却不敢伸出手去,“我也不想说。可是,苏洵,”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像是怕弄坏了一件珍宝,“我……” “烟络,”他打断她,说得那样温柔,“我说过,你是自由的。” 烟络双眼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她仰天拼命眨了几下眼睛,盈盈笑道:“苏洵,你还不明白?我会自由,那是因为我在你的身边。离开了你,我就什么都不是了。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厌恶。” 苏洵浅浅地笑,缓缓上前,轻轻逝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泪珠,柔声道:“烟络,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等你、信你。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呆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我算什么,又有什么好,值得你退让成这样?”烟络无端地止不住抽泣起来。 苏洵柔软地笑,低柔地轻轻说道:“可能我眼光比较低罢。”一贯清冷如他,大可以漠视自己的伤口,就是见不得她有半分难过。 烟络想要扑入他温暖的怀里,却是不敢这样做,她伸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又笑了起来,道:“苏洵,我想清楚了。”她笑着看定他,“从来我爱的只得你一个,你信不信?对于睿王爷,更多的是怜惜与不忍,与爱无关。” 那个清冷的男子幽黑的双瞳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微微颔首。 也许。至此以后,还会哭还会笑,却是开始一种清晰的生活。 烟络伸手拎起了挂在身侧的紫色吊穗,侧头笑道:“这串吊穗是如何来的?” 苏洵浅笑,“进士及第那一年,我娘亲手做的。” 烟络笑指他身侧的血色玉佩,“那个呢?” 他笑答:“官拜太尉那年,我爹所赠。” 烟络微微靠近他清冷的身子,笑靥如花,“等你儿子进士及第那年,我就把这个送给他作礼物。”她指了指自己腰际的吊穗,又指了指他身侧的玉佩,说道,“他要是也做了好官,你就把这个奖励给他,好不好?” “好。”他深深凝视她的笑脸,轻轻点头。 “睿王爷那里我会重新做人的。”她看定他,神情坚决。因为她的举棋不定,她已经这样伤害过苏洵,不敢奢望上天能给她第二次好运气来雨过天晴。 “嗯。”那个清冷自持的男子温顺地点头。 “苏洵,”她看着他,脸色迷离,手指轻轻临空指上他的心口,“这里痛不痛?” 他出人意料地笑答:“会好的。” 是哦。 会好的。她自己种下的伤就由她自己来填平吧。而那个一向坚韧沉默的男子,居然也会乖乖地承认自己的心思了。这样的一场风雨过后,留下的也许不见得全是恶果呵。 可是,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会来?”烟络突然心生警惕。 苏洵笑意柔和,“皇上请我来的。” “那个做死的老皇帝?”烟络柳眉一挑。 苏洵笑得宠溺,淡淡责备道:“烟络,不得无礼。” “哼。”她才不管,一面说道,“皇帝故意请你来看这一场戏?” 苏洵笑意飘忽,不语。 “老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烟络有些恼怒,“他把我这样丢来丢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洵轻轻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沾染了一丝尘埃,低声道:“皇上喜欢权势制衡。之前借你收回了睿王爷手中久握的重兵大权,现在,”他目光清冷地望着前方,“皇上也许要借我制衡睿王爷,以保太子顺利登基。” “所以,他故意要你撞见方才那一幕?”烟络冷笑,她自己居然糊里糊涂地搅入其中添乱。 苏洵只笑不语。 烟络贴到他身边,柔声道:“你真的不打紧?” 苏洵静静摇头,“这也许就是久经官场唯一的好处吧。苏洵本来不在意那些东西,我只是想握住一些……”他双眼凝视她关注的脸,突然不说话了。 “咦?”烟络见他噤了声,拿手肘撞了撞他的腰际,“怎么不说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苏洵含笑看她,将那张清澈的脸颊映入眼帘,“在我这里。” “哪里?”烟络好奇地凑上去,然后在他柔和深邃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身影,笑意融融,说道,“苏洵。” “嗯?”他抬眉而笑。 “你要是生在我家乡,我的那些酒肉朋友们一定会送你两个字。”她忍俊不禁。 “哪两个字?”他好脾气地配合。 就是闷骚啊。想不到那样正经清冷一丝不苟的御史大夫苏太尉竟然骨子里是这样一个人?她笑得几乎岔了气,却不敢开口说出来。 苏洵怎么不明白她的古灵精怪,不过,见了她如此开心,也就不再计较。 “苏洵,怎么办?”她终于笑够了,又蹭了过来。 苏洵略微无奈地看着她又明显来了劲的模样,笑问:“何事?” “人家想亲你。”她大言不惭地看定他微微惊讶的脸。哈哈。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有趣啦。 苏洵剑眉微蹙,淡淡道:“在这里?不妥。” “哈哈。”她又大笑开去,“骗你的。” 苏洵宠溺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身影,心里原本的伤痛一点一滴地缓缓过去。玲珑如他,怎会看不明白,这个有时糊里糊涂的女子在他的身边是怎样的自在快活?他对她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远处,贤妃看着身前纹丝不动的寂寥背影,迟疑地开了口,“沂儿?” 李希沂缓缓背过身去,浅笑道:“皇娘有何事?” “你……”贤妃狠下心来把话说完,“施姑娘心里始终只有苏大人一人。” 李希沂闻言低眉,敛去双眼之中的伤痛,低声道:“不妨事。” 唉。贤妃想要再说什么,终究不忍心再次开口。 李希沂沉吟半晌,复又缓缓抬头,清俊的脸庞上笑若游丝,黑眸迷离,“希沂今日终于明白烟络拒绝的理由。”他轻轻呵出胸中郁结之气,双手不自觉地拽紧,“希沂志在天下,此生此志不改,注定我给不起她要的幸福。她绝不会因我妥协,屈身于后宫苟且偷生,而我……” 贤妃看着他此时微微泛紫的双唇,难掩心中涌上的一阵伤痛,听见他字字坚决地低声说道:“我也不会为了她而放弃天下。” 第52章 所以。 贤妃满心苦涩。所以,才会这样的一再错过。 尽管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志在天下,这个孩子口中所谓的此志不改,还是包括了会爱她到老罢。他足够理智清醒,明白不能为了她而放弃天下,同时,却也恁地执着贪恋,认定亦不会为了天下,而放弃爱她!这样傻的孩子啊…… 第19章 三日后。 睿王府。 晴朗的天际湛蓝无比,棉花糖似的几朵白云轻悠悠地飘浮不定。 庭院深深,一片寂静。 自从太液池回来以后,烟络就已经在屋子里关了三天。这三天里,除了必不可少地照料那一堆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毛家伙,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上了名副其实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养圣贤霉”的生活。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死丫头。”一张笑嘻嘻的脸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台。 “顾方之。”烟络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踢馆的大爷是谁,“你又闲来无事了?” 顾方之不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飘了进来,轻盈地落地。相当自觉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笑道:“本少爷最近心情很好,就来看看你。” “哦?”烟络挑眉看他笑意璀璨的一张脸,道,“最近心情好的,恐怕不止是顾大人吧。” “对哦。”顾方之含笑看她,有些揶揄,“苏洵那呆子最近心情也很好。他已经板着一张臭脸很久了,也忘了要时不时地请本少爷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今天本少爷破天荒地才从他那里回来。” 烟络柳眉微蹙,“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方之悠闲地呷了一小口茶水,问道:“死丫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烟络轻轻上前,拿过他手里的茶杯,平静地说道:“茶早就凉了,我去换一壶。” 顾方之眯起好看的双眼,笑着看她,“苏洵得了礼遇,本少爷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不是。”烟络看他一眼,笑意柔和,“因为你看得比我清楚。” “死丫头,”顾方之突然眼神深邃起来,“你找不着人说说话?” 烟络轻轻一笑,转身出去。 顾方之身形一闪,已经拦在她身前,一手夺过她手里的托盘,笑吟吟地看着她微微惊讶的脸,道:“本少爷现在站在你这边。说吧。” 烟络好笑地看着拦在前方的绯衣男子,道:“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我犯了些傻,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此话何解?”他仍旧在笑。 “烟络谁也帮不了,也减轻不了任何一个人的伤。感情的事情容不得不清净,我明明这样想,却做了相反的事情。”她浅浅地笑。 顾方之专注地看了她好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回桌边,一手支颐,头一回没有笑地缓缓说道:“本少爷有没有跟你讲过故事?” 烟络含笑摇头,“你只会胡闹。” “哦?”顾方之瞳彩浓重却难掩寂寥的黑眸渐渐现出一丝笑意,“从前有三个人,一个好姑娘和两个好男人,他们一起长大。” 烟络难忍笑意,答道:“顾大人的故事真老套。” 顾方之浅浅一笑,继续慢慢地说:“多年以来,两个男人都很认真地爱着这个姑娘,也都拿定主意将来要娶她为妻,一生相濡以沫,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她其实无论跟了谁,应该都会很幸福。可是,她爹却要让她嫁给另一个妻妾成群的人。但是,新婚之夜,她无故而终,我猜想她也许是被人投了毒……”他说完,神色渐渐飘忽,往日瞳彩奕奕的眼睛也有几许黯然,一贯嘻笑仿佛不经风霜的脸上,不见当日的伤痛,却有更深的心灰。 烟络静静看着他略微黯淡的脸颊,难得见他如此失神,就伸出手去,在他眼前轻轻晃动,柔声说道:“都过去了……” 顾方之蓦地回过神来,瞬间恢复了一贯的璀璨笑意,一手托腮,一手轻叩着桌面,话音愉悦,“是都过去了。生如蜉蝣,又有何事是不能过去的?” 烟络怜惜地看着他含笑的脸,谁会知道这样阳光明媚的笑脸之下,曾经是怎样的心境和过往?她对于眼前的这个男子突然多了一丝敬意。他说的很对,生如蜉蝣,有何事是不能过去的?欢笑悲伤、愿生往死、聚散离别、缘起缘灭的种种,终究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淡去。 “人之一生,最宝贵的,”烟络微微笑着,话音柔和,“不是得不到,也不是已失去,而是——眼前的幸福。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顾方之闻言含笑,轻轻点头。 烟络侧头看他,想了想,道:“你打算就这样孑然一生?” 顾方之柔和地笑了起来,晶莹的双瞳里泛着细小的光芒,缓缓说道:“不会。我只是在等。” “这样说来,我的运气要比你好那么一点点?”烟络巧笑嫣然。 “也许罢。”他取回她手中的茶杯,悠闲地呷了一口,一贯的怡然自得。然后,他缓缓抬头,迎上她如水的双眸,笑道:“睿王爷是何等聪明的人,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烟络听话地点头,复又问道:“可是,苏洵真的要因此去帮那个实在不怎么样的太子?” 顾方之黑眸微寒,轻轻一笑,“宫廷里的这些事情本来也都无可厚非。我只是觉得,苏洵那样孤傲的人,虽然不曾起过异心,却也不会一直任由摆布。”他抬头看她,眼里笑意深邃,“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是哦。 烟络乖乖地点头,将来的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小姐。”门前忽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进来吧。”烟络平静地答道,只是不明白清风这个时候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个清秀的孩子缓缓入室,见了烟络和顾方之倒也不惊,恭敬有礼地跪了下去,“清风见过顾大人。” “快起来。”顾方之笑嘻嘻地答道。 烟络在旁边问道:“清风有何事?” 清风低眉答道:“宫里刚刚传话下来,说是三日后,西突厥可汗来访。皇上设宴于梁山御猎囿招待可汗,请王爷和小姐同去。” 烟络柳眉一蹙,沉默不语。 顾方之笑着替她回了话,“转告王爷一声,她会同去。你就先退下吧。” 清风施礼退去。烟络闷闷地仍不做声。顾方之带着一脸柔和的笑意看着她,说道:“无奈的,不止是你。” 烟络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还是撅起了双唇,“我不过一个平常女子,对老皇帝、对太子、对大多数的人来说,我都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就是因为苏洵、因为睿王爷,老皇帝才会这样一直念着我不放,他不过就是想拿我来让他们两个相互敌对,玩儿他那个权力制衡的烂把戏,好让那个生下来就是太子的人顺顺当当地登基。原先不明白各中缘由还好,想清楚了之后,我就觉得越来越火大。他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当作了什么?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任意差遣编派?若是当时我告诉了他,我的师父是翠寒仙,他是不是还要气势汹汹地去拆了师父的翠寒谷?”她越说越气,音量也跟着拔高了起来。 顾方之无奈地笑笑,“烟络,我知道你气不过,可是,说这种话也要事先看清场合罢。”说完,他冲门前的身影微微抬了抬下巴。 烟络顺势望去,门前倚着一个修长清矍的男子,一身金色的长衫在正午的日光下熠熠生光。 “王爷。”她避开他深邃的黑眸,微微福身。 “顾方之见过睿王爷。”顾方之忽然正经八百地施礼。 “顾少监不必多礼。”他话音里仍旧透着一如往常的柔和笑意,“今日何以得空至此?” “王爷大概忙得忘了,今日是方之查验王府药房的日子。”顾方之笑意不减。 李希沂想了想,笑道:“本王确实糊涂。三日后,父皇移驾梁山御猎囿一事,还需劳烦顾少监细心打点。” 顾方之笑答:“那是方之的本分,还请王爷放心。”他突然含笑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子,“王府的药材其实大可交给烟络准备。” 烟络微怔,迎上李希沂温和却清冷的目光,他竟是今日入室之后,第一次正眼看她。 李希沂微微抿起唇角,笑意就只到唇边。他淡淡看她一眼,缓缓答道:“顾少监说的不错。” 烟络闻言,轻轻点头,算是答应。 “方之尚且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恕不远送。” 顾方之回头笑看烟络一眼,神情柔和,然后飘身离去。 烟络站在原地,明明知道那个男子没有随后离开,却也不抬头正眼看他,沉默不语。两人于难堪的静谧之中,相对不过片刻时光。 李希沂先行转身,门前忽然传来他低沉动听却清冷疏离的嗓音,“顾少监说的很对。施姑娘刚才那一番话,不可再随意讲出。”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烟络默不做声,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一切,终于如她所愿的继续前行。那个曾经和气温柔、执迷痴恋的男子,如今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正在一丝一丝地徐徐浮出幽暗的湖底。那曾经缠绕在他身上纠结不去的寂寥清冷,和常常浮现在他脸上温和舒服的笑容,也正在一天一天地渐渐隐去。他——终究是要做皇帝君临天下的人呵。过往开心的不开心的种种,终究都会如此刻一样,于浩淼的时间长河里慢慢淡去,就像雁过留声,却不留痕。 第53章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大家就都可以解脱了吧? 三日后。 梁山御猎囿。 梁山位于长安城的西北部,由南往北一脉相连,前有渭水,后有泾河,西接漠谷,东邻豹谷、泔河,是一处四面环水的山林地带,其林木以松柏为主,成林茂密,远望呈黑色,又称“柏城”。站在梁山上,不仅能够纵览关中平原,而且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因此,梁山虽不及九宗山高大巍峨,也不比秦岭恢弘,但是,因其身为孤山的独特地貌和南临平坦的关中平原的独特地理位置,使其在视觉上表现出不可一世的雄伟和壮阔。 烟络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幅只在书里看过的狩猎出行图。前有轻骑,后有辎重,布局疏密相间。人的呼唤,骏马的蹄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过,扬起一片轻尘。烟络睁圆亮晶晶的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后面不远处的骆驼大军,密密麻麻的驼队担负着整个狩猎队伍的饮食器具等等杂物。 李希沂一袭金色的猎装着身,一手娴熟地牵起缰绳,任赤炼不紧不慢地走着。马上的他背影笔直,隐隐透着凌人的气息。烟络轻轻叹息,放下帘子,又缩回马车里,双手抱膝,蜷在一角。李希沂这才于马上回首,看了马车一眼,转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一名小童行至车前,对马夫简洁地低语数言,之后车子的速度就渐渐地慢了下来。 烟络无聊地缩在一角,忽然瞧见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正是清风。只见他恭敬地低眉说道:“山路颠簸,王爷已经吩咐车辆缓行,清风守在这里,听凭小姐差遣。” 烟络揉了揉隐隐胀痛的额角,笑道:“不必王爷费心。” 清风平静地回答:“王爷的吩咐小姐可以不从,清风却不敢不听。” 是啊。烟络无奈地叹息,这个孩子在替他的主子抱不平吧。她轻轻掀开帘子,看了看在马上傲然而立的那个熟悉身影,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已经慢慢不同于那个曾经翠寒谷里的和气男子。其实,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她既然不能给他回应,就更加不希望他因了她而做出更为疯狂的举动。他若仍旧志在天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她会有这样的希望也是很自私的。很难想象,如果这个男人毅然放弃了权势之争,她会因此陷入怎样内疚无措的局面。然而心里还隐隐有着叫自己更为恐慌的念头——他之所以一天一天变了模样,选择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独自走去,到底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可能存在的好结局?他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地追逐着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还是,她根本也混在一群人中,逼他走上这样一条孤寂艰难的漫漫长路? “好吧。”烟络放弃挣扎,乖乖地缩回角落里,“我困了。” “清风在外候着。”那个孩子说罢,就迅速退回车外。 烟络再无心情关注山中景致。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她从未怀疑,他若执意志在天下,势必是正统继承人的最大威胁,这一次出宫远行,到底会起多少波澜?她也有些不安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烟络跳下车来,惊奇地看见眼前一大片开阔的山谷,不远处一个个大帐正在次第立起。她拎起裙角,迈步绕了一个大圈子,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群山峻岭巍峨延绵,幽谷平坦空旷,水声不绝于耳,却看不见河流,眼下只余一大片墨绿的色彩,浓淡不一,空气中溢满松柏的淡淡清香,香气高远。 烟络禁不住侧头笑看那个脸色清冷的男子,道:“很漂亮呢。” 李希沂静静看她,不语。 烟络尚未察觉他的反常,继续笑道:“师父的谷里虽然也是这样大气,感觉总要柔软一些。这里的气势要霸道一点。这山谷叫什么名字?” 李希沂嘴角微动,仍旧没有回答。 烟络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的神色比往日疏离。烟络轻轻说道:“王爷倘若瞧着烟络碍眼,何不放了我回去?” 李希沂笑意清冷,缓缓答道:“施姑娘若是回了御史府,苏太尉又如何会听命来制衡本王?” 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男子,烟络满心苦涩,“以王爷之能,恐怕无人能够阻挡得了王爷做任何事情。” “哦?”他挑眉,眼角有一丝游离的桀骜,“施姑娘如此高估本王?你可知道这一番话就旁人听了去,会有何种后果?” 烟络轻笑,“不过一死。但是,王爷不会同意的。” “哦?”他继续挑眉而笑,幽黑的双瞳里眼神始终清冷如初。 “王爷要做的事情,烟络虽然不太明白,但是从不会觉得不妥。烟络此生虽无福与王爷交心,却信得过王爷。”她浅浅地笑,话语温柔,“两年前的事情不知算不算是造化弄人。时至今日,烟络已心有所属,至死不渝。对王爷,只能是无关风月。” 李希沂嘴角微扬,笑意浅淡,“风月之外的任何事情,烟络都能够认同?” 烟络迎上他清冷的黑眸,“烟络以前想得不是很明白,一味逃避,累得身处其中的人一同受苦。现在,我想得很清楚。感情的事情从来没有对错之分,只需各自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已。烟络选择了苏洵一生相伴,此生此志不改。烟络也很喜欢王爷,也愿意为王爷做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情,但是却无关风月。” “烟络在逼本王做决定?”李希沂眼神深邃,缓缓问道。 “我不想过这样含混不清的日子。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也不愿这样消耗下去吧?”烟络看定他好看的脸颊,笑意柔软。 李希沂深深看她,良久不语。 山谷中清风徐徐,松涛阵阵,清香袅袅。 这样熟悉的对视曾经是那样美好的开始,而今,结局却是这样无常。 无常?李希沂暗自叹息,心里仍在隐隐作痛,却渐渐明朗。 “希沂日后也会成家立室,恐怕要待到那一日才会放手。”他终于含笑看她,“但是,烟络……” 你,却是终其一生无人能替代的那个唯一的女子。 “王爷?”烟络见他突然不说话,侧头看他。 李希沂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烟络轻轻说道:“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希沂笑答:“烟络不必担心,希沂倒以为这并不难。”她选择了和最爱的人相濡以沫,而和次爱的人相忘于江湖。但是——他的选择恐怕恰好相反。他已经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注定他要与最爱的女子相忘于江湖,却与次爱甚至不爱的女子相濡以沫。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会不会有新的可能? 其实,他也很明白,纵使再多次的重来,他和她仍然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命运啊,抑或是根本无从选择的罢。 “王爷。” 忽见眼前女子一脸璀璨的笑容,李希沂微微一怔,问道:“何事?”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远处,道:“我可不可以去那边走走?” 李希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是一片白色花田,他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谢谢。”烟络笑逐颜开,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之后,蓦地察觉身边的人影,侧头一看,惊讶之中忘了敬称,直接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烟络,”李希沂微微板起脸,“本王去不得?” “不是。”烟络好笑地回答,“王爷可以换个时间再去啊?”她挂上一脸甜腻腻的笑容。 那个金色猎装的男子完全不予理会,道:“本王就先前的问题已经做了退让,如今不过随意走几步,也不成?” “随便你。”烟络白他一眼,扭头走开。 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轻轻跟上。一路行去,他柔和的目光从不曾放弃追随她的身影。他承诺过,从今以后,他可以让她忘了那些他曾经为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付出的爱。他不想她把这些记得那样清楚,以至于成为她自在生活的负担。为了她,他可以佯装不曾在意、不曾动心、不曾受伤。这些,也许就是他在这个位子上能够为她做的最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呢?他却如何能忘了那些他曾经为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付出的爱…… 李希沂静静看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他未曾讲出口的深厚心意。如果三人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后果,他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他自己。时至今日,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还能坚持用这样的感情来对待她。至于以后能延续到多久,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这是野百合耶!” 花田里一袭白衣的清丽女子笑意灵动,正在冲他挥手。那个小小的人影似乎快要溶进花海之中。李希沂蓦地怔住,心头仿佛锐利的银针刺过,良久不能说话。 “王爷。”烟络于兴奋之中,很快察觉了他的异样,也只是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看他。 “很好看。”那个金色猎装英姿飒爽的男子,脸色苍白,唯独一双薄唇微微泛紫,仍旧勉强地在笑。 烟络静静看他,不语,沉默片刻,她转过身去,低声叹息。 李希沂换了一口长气,缓缓上前,笑若游丝,柔声道:“不过记起了一些往事。” 烟络仰头迎上他深邃无底的黑眸,“王爷当年为何误入翠寒谷?” 李希沂轻轻一笑,答道:“当年与太子、六弟、八弟出宫游玩,途中遇刺,失散了。” 第54章 “王爷当年是便装出行,仍是未免遭人行刺?”烟络心生警惕。 李希沂只笑不语。 “王爷遇见烟络之前,在翠寒谷里转悠了多久?”她忽然笑了起来。 李希沂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也不免笑出声来,道:“大概一个时辰。”看着身前的女子流露出一脸不加掩饰的惊讶,他笑道,“很久?” 烟络笑答:“王爷果然不是凡人,不知王爷的师父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李希沂微微一笑,道:“本王也不是十分清楚,只记得父皇称他仲先生。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先生的佩剑上刻着‘仲殊’二字。先生行事素来异于常人。他精于剑术,却不常使剑,对医术也颇有研究,却也从不医治病患。” 嘿嘿。烟络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这个人的死脾气和她的容若师父同出一辙。 “烟络认识这位前辈?” 烟络闻言不由叹气,她那点修为,在这个都快成精的男子面前,怎会经得起折腾?当即乖乖答道:“仲殊先生是师祖。” “哦?”他好看地挑眉。 所以,当年你的命才会这么硬。 烟络偷偷瞄他一眼,那张一贯波澜不兴的脸上终于也有几分诧异。 李希沂轻轻叹气,命运真的是根本无从选择的罢。 “啊——这样说来,”烟络突然大叫出声,“你也算是我的师伯!?” 李希沂好脾气地看着她鼓圆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听着她拔高了声量把话说完,然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烟络错愕地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想了想,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一脸笑意的男子,终于别扭地躬身行礼,道:“容若师父门下弟子施烟络见过师伯。” 李希沂笑了起来,话音愉悦,“烟络,你在干什么?” 烟络一脸严肃地看定他,“师父说过,师祖为人谨慎,加之眼光甚高,门下弟子极少。倘若烟络这种辈份遇见了一定要以礼相待。” “你还真听你师父的话。”李希沂突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心生好奇。 烟络抬头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容若师父是烟络的恩人,也是师父,师父只要说一,烟络从来不二的。” “你的容若师父究竟是何等人物?”李希沂忍不住问道。 烟络认真想了想,答道:“容若师父年纪不大,跟王爷差不多。话很少,不爱笑,有洁癖,医术高,剑也舞得很好看,不过没见他实用过。师父对吃穿住行都不是很讲究,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教徒弟的时候却是很严厉,师父总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容不得半点不慎重。我当年为了博得师父一个勉强算是温和的眼神,燃掉了谷里的好几盏油灯,连夜k书呢。”烟络说到此处,仍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片刻过后,又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我最初被师父捡回谷里的时候,师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好,常常生病,常常犯迷糊,师父那时候的记性很差,几乎记不清任何事情,却独独对医术了熟于胸。后来,大概是因为我也是一个迷迷糊糊的人,谷里一团乱七八糟了三个月,自那之后,师父就慢慢比较正常了。”她偷偷吐了吐舌头。 李希沂剑眉微蹙,沉默不语。 “王爷在想什么?”烟络仰头看他。 李希沂微微一笑,“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 烟络一愣之后,笑道:“师父之前的事情,烟络从来不敢问。”师父当年不是很正常的时候,她虽然好奇地不得了,也还是不敢问。后来,师父总算正常了,却天天板着一张俊脸,她就更加不敢问了。 “你的容若师父任由你一个女子独自出谷远行,就不曾担心?”李希沂岔开话题。 烟络笑意璀璨,从腰际摸出几枚花花绿绿的小丸,道:“这些东西都很管用的。我的药箱里种类更多。” 李希沂笑答:“本王从未听说过翠寒谷会用这些东西。” “嘻嘻。”烟络笑着收好那些药丸,“所以师父叮嘱不可以自报师门啊。” 李希沂静静地笑着,举目远眺,视线所及是一片森然的崇山峻岭,缓缓说道:“此行一去千里,怎会真正放心?” “唔?”烟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片延绵起伏的群山重重叠叠。 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嘛! 第20章 梁山御猎囿。 深幽的山谷里一排排偌大的帐篷迎风耸立,气势宏伟。四周是翠绿的松柏成林,层层叠翠。山风阵阵,清香四溢。 烟络坐在自己的帐子里,静静收拾着带来的必需药材,其中当然有她自那些辛辛苦苦养活的青霉菌之中,粗略提取得来的青霉素。烟络看着那个白色的瓷瓶,拿在手中反复把玩。那个小小的瓶子里装的一丁点儿粉末,是在这个年代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东西。1928年英国的细菌学家弗莱明首次发现了它,7年后,才首次批量提取成功。千百万患者的生命因此得以延续,人类医学史自此改写。现在这些粗制的青霉素纯度欠佳,只能勉强应用,并且因为考虑到可能引起的严重过敏问题,眼前只能用于口服。烟络小心翼翼地收好瓷瓶。未来的这几天里会有怎样的风波,着实难料,所以她只好竭尽所能地防患于未然了。 “小姐。”帐外帘前传来清风的声音。 “何事?”烟络上前掀起门帘。 那个蓝衣小童低眉答道:“皇上设晚宴为可汗洗尘,王爷差清风前来通传,小姐可有准备妥当?” 烟络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胡服,笑道:“已经换好了衣裳,这就可以出发。” 清风闻言后退,转身带路在前。烟络随他不紧不慢地一路走去。 山中夜色初至,凉风徐徐,拂面而来,松柏高远的香气绵绵不绝。这样干净而清新的味道,同样出现在他的身上。以前,她曾经怀疑过,那样一个生于皇室长于皇室的男子,身上怎么会有这样清爽幽远的味道。而今,她却依然相信现在的他不管做着怎样的事情,内心里仍旧是两年前翠寒谷里那个和气温柔的白衣男子,从未改变。 小径两旁柏枝松枝如剪影,苍劲简洁。雾气渐浓,阴冷尤重,她不由担心起那个虽然素有心疾,却从来不以为然的男子来。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烟络随清风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不远处一个颀长英挺的身影卓尔而立。他身后是一片在夜色里分外醒目的白色花海。百合的幽香和着松柏的清气,如泛着粼粼波光的微澜一阵一阵轻轻袭来。那个金色猎装的男子侧过头来,一脸淡淡的神色看着她,不语。月色皎洁,星斗稀疏。他清俊的脸庞在月光里隐隐泛着柔和却幽凉的光华,一身高贵的金色华服,服帖地勾勒出男子健康紧致的身形。烟络不由轻轻咽了一口,自始至终,他都不像是一个病弱的男人啊。 清风躬身退下,烟络立在原地,也没有上前,只轻声问道:“王爷怎会在这里?” 李希沂看着她停住的身影,笑意很淡,“方才路过,顺道停下看了几眼。” 烟络见他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也懒得多想,笑答:“说起来,我也开始想念翠寒谷了。”她缓缓上前,站进百合花田里,弯腰轻轻拂弄一朵盛放的花朵,低眉沉思,良久不语,之后侧头笑道,“王爷觉得百合如何?” 那个微微失神的男子淡淡答道:“花形华贵,香气馥郁,本王向来不太喜欢。” 烟络水眸清澈,笑意柔和,“王爷这样的人,若是不为今日时局所累,应会活得相当恣意快活吧。”他于这里失神,也许不过是在怀念当年的桔梗花田里淡然的袅袅清香罢。 李希沂浅浅一笑,道:“烟络以为本王可有选择的余地?” 烟络凝视着他无华的深邃黑眸,柔声道:“人之一世,多半不能尽如人意。王爷的难处,烟络也只是隐隐可以猜到。然而,若非身在其中,又怎会真正明白?” 李希沂迎上她清澈如水的目光,全无笑意,低声道:“本王还是不太甘心。” “王爷……”烟络蓦地明白他的意思,为难地笑了笑,道:“全怨我太贪心,让王爷为难。” 李希沂笑意清冷,“烟络,本王断不会舍弃江山。若因此不得女子真心相守,本王也不会计较。”他要得江山,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他一生努力所为都不是为了自己。唯一念念不放的她,是他此生为自己谋求的唯一一事,可叹的是,就算他真的为这个女子放弃了江山,她又会真的只属于他一个人?若不为江山,那么,此生他将一无所获。但是,这样的无奈,她是不是明白?他宁愿她只把他看做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男人。 烟络浅笑,也不出言戳穿,话语柔和,“王爷能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李希沂浅笑不语,侧过身去,无言地看着月光下那片皎洁的白色花田,不带一丝情愫地低声说道:“当年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两手中的花。佛更曰:‘放下。’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说罢,他微微仰头,悄然凝望漆黑的夜空之上那轮洁净似雪的新月。月如银钩,而人影相映,那道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之中,透着几许不甘与挣扎。 “放下?”烟络静静地看着他修长清冷的身影,在他身后轻轻地一字一字地缓缓答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 第55章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这样的境界虽是高远,世上又得几人能有这样的福分与修为?往往看不破也放不下,不是罪过。” 李希沂缓缓回过身来,正眼看她,“仲先生当年倾心所授,本王还是无法参解。” 是无法还是不愿?一生若无所求,一生又有何意义?烟络自嘲地笑了,“容若师父言传身教,烟络不是也不曾心领神会?”她吐了吐舌头,继续笑答,“烟络既不想出家为尼,师父教授这些东西的缘由,在烟络看来,不过是要教烟络明白,要做到真心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王爷又何必强求自己心如止水,觉性明朗?” 李希沂笑意浅淡,缓缓问道:“烟络不曾有过遗憾?” “怎会没有。得不到和已失去之时,烟络也会看不破放不下。可是,至少能够说服自己试着去接受,倘若实在万不得已,就只好选择逃避或者遗忘。可能因为我一直没有这样深重地付出过吧。烟络一向很为自己计较,没有希望或者希望渺茫之事,全数尽早打住,并且从不敢奢望太高。既然明白地知道自己承担不起太沉重的结局,所以在开始之前就选择了逃避或者放弃。烟络实在不能算是勇敢之人。”她侧头而笑,“王爷与烟络不同。” 李希沂好看的唇角微扬,道:“烟络以为本王不会为自己计较?” 那个一身紧致合宜的鹅黄胡服的女子在月光下笑靥如花,话语愉悦,“王爷不是?” 李希沂笑意涌上眼角,透出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桀骜,他的嗓音格外低沉动听,“自今日起,烟络大可静观本王是如何为自己计较。” 烟络闻言,在他傲然的目光里微微一怔,不语。 新月如钩,松柏似海。 月色皎然若镜,松香清淡似雪。 幽谷里一袭金色华服的男子浅浅而笑,风一起,带起那一袂颜色华丽的衣角,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他转身前行,前方传来他幽冷低沉的嗓音,他缓缓地说:“七年来,东突厥虽灭,但因西突厥阻扰,至今仍未归顺我朝。当日,杜槿曾经质问本王,七年前他爹杜宇风将军血染沙场,此事是否就此成了过往。”他低声冷笑,“本王怎会任由四万将士热血付诸流水,又怎会坐视突厥久日不降,更有甚者,关中道二十六万大军兵权,怎会由另一人主掌?” 烟络素手微微抬起,迟疑着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于身侧拽紧,不由暗自叹气,他真的要把自己逼到何种地步才会罢休?这些都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啊。她神情严肃地紧盯着身前那个不再回顾的男子,他正不紧不慢地负手走着。她深深换了一口气——师父啊,所谓哀乐不动、不为外境流转迁动谈何容易?他这样的生活,又该是如何劳心劳力?她至今还相当清晰地记得,当年在心脏内科的时候,那个脾气好到不行又有着一颗强韧心脏的老师,总是笑眯眯地对着形形色色的病患不厌其烦地絮絮地念,要无欲无求啊要宠辱不惊啊……而身前的这个男子却在犯着大忌。 烟络凝视着他在月光之下清冷无比的背影,幽幽叹息,一面无言地快步跟了上去。一路行去,两人已是无语,烟络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近不远地跟着,直到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谈笑之声。 她于沉思中抬起头来,一眼望见不远处的一大片灯火辉煌。那里人影晃动,酒旗飘香,乐音萦绕,巧笑不绝。她站在那个沉默不语的男子身侧,想起身陷的时局,刹那间有恍若隔世的错觉,之后,她微微侧头仰望他清俊的脸颊,却看见他一脸微寒的神情,不由低声唤道:“王爷……” 李希沂闻言缓缓侧头,低眉对上她略微担忧的双眸,轻轻一笑,“不妨事。” 烟络浅笑道:“今晚之宴不过只为洗尘,总不至于纷生事端吧。” 他瞧见她眼里的神情,却也只是浅浅一笑,答道:“本王倒愿图一时清净。” 烟络在他柔和的目光里乖乖地点头,顺从地随他缓缓走进众人的视线。一一拜去,有老皇帝、皇后、贤妃、太子、诸位亲王——当然还有清冷如常的苏洵。在遥远的对视之际,那一刻她忽然不加掩饰地笑靥如花。 没有办法啊,她微微叹息,在那个唯一的男人面前,她就完全无力控制自己脸上的笑意啊。而一身寒意的他,竟然也在此时有了游丝般地柔软表情。顾方之忽然一脸璀璨的笑意,贴到苏洵身旁,一手支颐,调侃道:“死丫头好大的胆子。” 苏洵淡淡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呆子,你其实很欢喜,对不对?”顾方之持起酒杯一饮而尽。 苏洵仍旧沉默不语,幽黑的双瞳里神采愈发浓重。 顾方之放下杯子,叹了口气,突然也噤了声。 苏洵看他一眼,道:“何事?” 那个方才还一脸寂寥的男子忽地笑靥生光,答道:“本少爷就不能也有点心事?” 苏洵侧回头去,淡淡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莲实之事已过去多年,你还是无法解脱?” 顾方之脸色一滞,旋即笑道:“倘若有朝一日,方之遇见这样的女子,到那时也许会罢。”他一手持杯,对着那个鹅黄胡服的清丽女子微微抬手,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烟络一脸不解,拿探究的眼光看着苏洵。苏洵微微一笑,对她轻轻摇头,侧回头来之际,顾方之正笑眼看他,缓缓说道:“放心,本少爷比睿王爷讲道理多了。”苏洵轻轻一笑,神情柔软,并不答话。 烟络望着对面两个低声交谈的男子,一直浅浅地在笑。虽然她不清楚一贯言语寡少的苏洵怎么会在这种场合之下,突然有了和顾方之聊天的雅兴,仍是止不住脸上的愉悦神情。 “施姑娘?”一道冷冰冰的男声蓦地响在耳畔。 烟络闻声回首之际,瞧见一袭紫衣的俊秀男子,他长得一副儒雅有礼的样子,正是那天拿眼神凌迟她的中书令杜槿。于他一侧伫立的还有绯衣绢甲着身的神武大将军秦缜,这个一贯与她八字犯冲的男人,也正在拿非常不爽的眼神盯人。其中的缘由,聪明如她,当然明白。她转身施礼,笑道:“民女见过两位大人。”然后,非常知趣地退回李希沂的身后。 李希沂侧头看她,神情柔和,然后对着杜槿、秦缜二人缓缓道:“两位请坐。” 四人入席之后,杜槿隔桌瞥了沉默的烟络一眼,淡淡说道:“王爷还是执迷不悟?” 秦缜见他如此直接地质问,不免微惊,随即接下话去,“四爷近来可好?” 烟络微微一笑,这个男人身边的死忠之士都当她是洪水猛兽,或者红颜祸水啊?而且,言谈之中丝毫不曾顾及她的颜面与感受。她也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恼怒,只是暗自好笑地看了看二人口中的四爷,想要看他如何回应,却意外地迎上他深邃的黑眸,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灯火的辉映下闪烁着细小的光华,听见他淡淡答道:“本王很好。”说罢,摘了一串翠绿剔透的葡萄递到烟络手边,不再说话。 烟络明白他此举用意,仰头笑道:“吐番的葡萄?” 李希沂轻轻颔首,侧头专注于眼前的歌舞。 烟络看着他的侧脸,怜惜他的执迷不悟和用心良苦,却仍旧是无可奈何。杜槿犀利的眼神仍在她身上徘徊,良久才不甘地挪开。烟络轻轻吐出一口气,顺着李希沂的眼神望去,那是一片鲜红的沙缦飘舞,和着笙歌袅袅,艳丽不凡的女子服饰紧致、身姿曼妙。那个应该是突厥的歌舞吧,烟络有些好奇。 “哈哈哈哈。”老皇帝高居于上,于舞毕之时,大笑道,“此舞果然妙不可言。” 坐于老皇帝右侧的胡服男人,嗓音豪迈,朗声道:“皇上谬赞,我突厥不过蛮荒之地,怎比得过中原人杰地灵?”他言语虽然恭敬,神情里却是有一丝自负与不屑。 烟络好奇地盯着这个应该是西突厥可汗的中年男人,他一身金色的胡服,身材壮硕威猛,纠结的肌肉于衣裳之下格外明显,那双眼睛不算大,犀利精明的神采掩饰地很好,一把修剪过的络腮胡子衬在轮廓分明的笑脸上,更加增添了几分粗邝与豪迈。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西突厥可汗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烟络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他全无笑意。 李希沂察觉到她的眼神,低眉看她,缓缓道:“何事?” 烟络笑着摇了摇头,“王爷当年可曾识得此人?” 他闻言,嘴角不由勾起一道傲然的弧度,“都顿。当年大战之际,突厥一分为二,正是因他带兵出走。” 烟络一脸诧异,“那他不是叛国?如何能坐上西突厥可汗之位?” 李希沂看她一眼,笑意浅淡,“天下之事,有何不能操纵?” 烟络见他此时的神情,心里涌上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如果说这个世界,好人没有好报,坏人得不到惩罚,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这么努力拼命又是为了什么?他也是志在于污浊滔滔之间竭力维系天下的一片清朗吗?她是真的不太明白。 李希沂见她低头沉思,一双秀气的柳眉纠结不散,低声笑道:“有许多事情,烟络或许都不能明白。” 烟络一惊,抬头看他,明白他一语双关的涵义,依旧笑问:“烟络驽钝。王爷可愿不吝赐教?” 李希沂持起白玉酒杯,在手中把玩,一双眼出神地盯着那个小巧的杯子,缓缓说道:“当年,他乃是突厥可汗的皇兄。 第56章 大战在即,他却暗中撤兵,转而驻守最为丰饶的西地,据地为王。我朝灭东突厥之后,他又以统一为名,反复出兵扰境,阻挠其归顺。”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王爷。”烟络不懂他在因何事烦心,刚才那一番话似乎都不关他的事啊。她从不曾见他饮酒,这是第一次。 李希沂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杯子,浅笑道:“不过如此。” 烟络伸手轻轻拢过他的酒杯,柔声道:“所以也不值得王爷再贪杯?” 李希沂看她一眼,好看的黑眸里深不见底。 烟络也不再追问,转头去欣赏眼前又一轮歌舞升平的美好景致,这一次是老皇帝的宫廷歌舞,沙衣、抹胸、胭脂、香粉、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美丽得丝毫不见真实。 忽然听见秦缜低沉的嗓音在对杜槿讲,“爷不会忘记,自会为大人为将士讨回公道。” 烟络转身去看杜槿,见那个貌似斯文儒雅的男子双手攥紧,牙关紧闭,额角青筋毕现,一双眼睛怒冲冲地盯着前方。这才忽然记起,以前贤妃曾经提到过,杜槿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杜宇风将军在那一战中丧生沙场,这件事对睿王爷、对杜槿都是一个并不愉快又难以解脱的梦靥吧。 烟络回首,凝望那个正在审视前方的男子,终于明白他方才的烦闷所为何。他就是放不下吧,烟络轻轻叹息,这样的男人无论外表如何强大冷漠,其实内心里总是牵绊众多。他虽不愿承认,却着实有一颗柔软的心,并且正是因为怀着这样柔软的心意对他所在意的人与事,所以一直不得解脱。烟络低声地笑,仲殊师祖真是白教了他,不知道师祖当年见了这样的他时是怎样的心情。 李希沂见她忽然笑了起来,侧头看她,问道:“何事值得这样开心?” 烟络笑眼如丝,“王爷说过会为自己计较。” 李希沂微怔之后,旋即明白她的意思,浅笑道:“本王不曾忘记。” 烟络点点头,“倘若果真如此,就好。”她换了一脸严肃,幽幽说道,“所谓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迁动流转,真的谈何容易。” 李希沂侧头想了想,突然问道:“本王可算是烟络的外境?” 烟络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一双晶莹的眼睛弯作了上弦月,愉快地答道:“怎么不是?” 李希沂含笑看她,神情里终于有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欢喜,却也不做声,只静静地看着止不住笑意的女子。 烟络忍不住道:“觉得我很爱笑?” 那个金色猎装的俊逸男子带着非常温柔的神情,用非常温柔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烟络能笑,希沂也会觉得快乐。” “王爷这样的人,应该也会有很好的女子相伴。”烟络笑意柔软,却有一丝调皮,“虽然她是难免比烟络差了那么一点点。”说着,她伸出两只洁白的指头,比了一段小小的距离。 李希沂闻言,不由轻笑出声,这样的女子啊…… 两人相视而笑,杜槿和秦缜看在眼里只有暗自叹息,顾方之远远见了,拿手肘撞了波澜不兴的苏洵一把,笑道:“无所谓?” 苏洵挪开眼神,浅笑不语。 顾方之一手支颐,看着苏洵,道:“呆子,在你眼里,烟络总不会和公主一样可有可无罢?” 苏洵拿奇怪的眼神直视顾方之,淡淡答道:“不会。”天上天下,只得一个你,你说过的,其实也是我所想的。 顾方之笑着别过头去,继续兴致勃勃地欣赏歌舞。 苏洵静静地平视前方,神情宁和。 烟络忽然侧过头来,冲他莞尔一笑。 李希沂在她身侧沉默不语。 “皇上,今晚歌舞可尽兴?”众人各怀心意之际,可汗浑厚低沉的嗓音蓦地响起。 烟络回过神来,见为首的老皇帝虽笑意浓重,眼神却是锐利依旧,不紧不慢地答道:“朕素闻可汗麾下能者众多,今晚一聚,教朕钦佩不已。” “不敢当。”西突厥可汗微微颔首,“不过,中原素传我突厥善歌舞,倒忘了我突厥另有一所长。” “嗯?”老皇帝眼神里精光一闪而过,仍旧佯装配合地问道,“为何?” “箭术。”都顿可汗捋须而笑,“皇上可有兴致观赏?” “如此甚好。”老皇帝也开颜欢笑。 烟络盯着互相揣度的两个人精,轻轻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一回中招的到底是哪个倒霉鬼? 二人话音刚落,都顿可汗双手一击,席间便走出一名气宇轩昂的大汉,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身后背着一副弓箭,上前叩拜道:“霍伦见过可汗、皇上。” “霍伦乃是名满我突厥的神射手,此番在皇上面前献丑了。”都顿可汗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下去,便见他身后徐徐走出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莲步轻移,衣袂飘飘,于跃动的灯火之中带着幽香的清风翩然行至,惹来一片屏息。 烟络笑意盈盈,对着身边神色自若的男子低声道:“美人啊。” 李希沂眉头都未曾动过,看着烟络,嘴角扬起一丝浅笑,答道:“却又如何?” 烟络瞥他一眼,止不住脸上的笑意,“王爷的品味还真是不敢恭维。” 李希沂一手托腮,完全不理会眼前走过的红衣女子,专注地盯着那张调侃的笑脸,缓缓答道:“本王也这样以为。” “看上我就很差吗?”烟络明知他在玩笑,还是配合地佯装不满。 李希沂微微一笑,柔声道:“本王倒是无所谓,烟络身后的二人恐怕是如此以为。” 烟络回首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杜槿和秦缜,乖乖地转过身来,保持沉默。 李希沂含笑看她,缓缓侧回头去,审视前方,神情严肃。 烟络不解地看着他一脸微寒的神情,暗忖:不就是射箭吗?这个男人放着招牌的笑脸不要,摆着这样的神情做什么?她扭头去看苏洵,他也是一脸清冷的表情,刹那间,她忽然有非常不妙的预感。 第21章 梁山御猎囿 谷间山风徐徐,洋溢着松柏的幽香,香气高远。而灯红酒绿,美人曼妙,却是更为诱人的风景。 烟络好奇地瞪着方才现身的绝色女子,还在不明就里地费力思索,忽见乐师素手轻抬,落下之际满场里顿时乐声突起,一时之间欢快悦耳的丝竹之音萦绕不绝。而那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挥鞭翩然起舞。那条金色的软鞭约莫二丈余长,结满了红色的扶桑花,在那女子手中舞得分外灵动,而美人与花儿相互辉映,耀眼得夺目逼人。 烟络不太看得懂,隐约觉得有点意识流,不过还是承认那女子确实舞得不错。在场的男人居多,所以此刻一片诡异的宁静。烟络拿不屑的眼神一一扫去,不由轻声叹气,男人啊,果然还是感观的动物。不过,却又暗自好笑,她看上苏洵,不也正是证明她作为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子,也不外乎是感观的生物。 忽然听见耳边一声极其轻微的冷笑,烟络侧头一看,那个金色猎装的男子正在一手支颐,拿玩味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同时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苏洵。烟络扭过头去看那个同样冷冷清清的男子,他那一贯飘忽的目光正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场里那道撩人的身影。烟络微微一怔,还是笑了起来,“却又如何?” 李希沂缓缓勾起唇角,低声道:“本王原以为是永乐。” 烟络想了想,笑道:“原来是情敌的盗版。” “嗯?”李希沂不太明白她的话,挑眉看她。 烟络挤了一下圆圆的眼睛,对着苏洵笑意璀璨,“那个呆子恐怕被吓得不轻。” 李希沂浅笑道:“被吓得不轻的恐怕不止苏御史罢?” “哈哈。”烟络禁不住笑出声来,“王爷怕什么?” “烟络既已无惧,本王又何来担忧?”他浅浅地笑,倒也不戳穿她,缓缓侧头去看那场中飞旋的红色身影。 苏洵终于换了一脸淡然的表情,举杯自酌,顾方之拿手肘轻轻撞他一下,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烟络,苏洵凝神看她,目光柔和,然后见那个鹅黄胡服的清丽女子在影影绰绰的灯花之下笑意融融。 四目相交之时,忽见一匹黝黑俊美的战马腾空而入,马背上卓尔而立的人影正是霍伦。只见他腾出双手抽箭满弦,驭马绕场而驰。烟络看得不是很明白,只是在猜想,这个壮硕的男人骑在马背之上这样一圈复一圈的兜绕,到底是为了射哪里? 片刻之后,见乐声未歇,红衣女子舞姿未驻,一条金色的软鞭在身侧上下纷飞,划出一道道流畅优雅的弧度,而软鞭上结挂的扶桑花星星点点地绽放。几乎与此同时,乐风骤变,鼓声密集,霍伦驭马疾驰,鼓点激越,却蓦地收势而住。刹那间,霍伦右手一松,数支银色的弓箭破空而去,传出轻微的呼啸之声。场中那道红色的身影也在同一刻随着鼓点消散而蓦然停驻。 偌大的幽谷里瞬息间万籁俱静。 众人凝神屏息之际,一朵朵红色的扶桑花,在红衣女子身畔悄然迎风飘舞,缤纷落地。 乖乖。 烟络看着眼前突降的红色花雨,侧头去看身边的男子,他仍旧是一张波澜不兴的含笑的脸。 李希沂浅笑着看定她那张写满惊讶不已的小脸,嗓音低沉动听,“烟络的惊讶是为那女子的舞姿,还是为霍伦的箭术?” 烟络使劲摇了摇头,不由打了个寒噤,这、这玩儿命啊?!然后非常不妙地想,通常来讲,为了也展示一下天朝上邦的神威,接下来该不会是轮到老皇帝的人马上场了吗? 第57章 那个谁,会这么背啊? 李希沂一脸好笑的神情看着她,淡淡地问:“烟络为何担忧?” 烟络白他一眼,不答他的话。 一侧的秦缜蓦地冷冷地开了口,他说:“施姑娘何必多虑?爷未必允得了姑娘涉险。姑娘在睿王府这许多时日,竟会不知?” 烟络懒得跟他计较,摘了一颗葡萄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本来嘛,她无貌无才,这种为朝廷争光的大事怎会落到她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头上? 此时,场中的红衣女子缓缓收起金色长鞭,翩然行至老皇帝跟前,无语盈盈拜倒。 篝火的映衬下,老皇帝一脸红光,嗓音愉悦且宏亮,捋须笑道:“姑娘技艺超凡脱俗,朕方才误以为乃仙子下凡。” 红衣女子再次施礼谢过。 都顿在一旁忽然开了口,道:“天朝皇帝麾下更是能人辈出,不知小王是否有幸一饱眼福?” 老皇帝眼里精光一闪,却是笑意不减,“可汗此言既出,朕只好教臣子献丑了。”说罢,他抬眉扫视一周,待众人中有意者毛遂自荐。 偌大的山谷里蓦地起了一瞬的沉寂,而风过,剌剌做响,篝火燃烧的响声亦不绝于耳。 烟络好奇地看了看两旁,没有人出列耶!她低头自顾自地又吃起了葡萄。 忽然,一道绯色的高大身影挡在她和李希沂之间,烟络鼓着腮帮子,诧异地盯着猛地冒出来的正平视前方的秦缜,忍不住想,这男人发的什么神经?下一秒,却突觉一道大力将她一把拉起,又使劲向前一推,她顺着力道踉跄几步,发觉自己居然就这样站了出来!?她明白过来之后,回头恨恨地盯着始作俑者的杜槿。 那个一袭紫袍的高贵男子刚刚优雅地为自己斟满一杯,此时笑着向她微微举杯。 烟络气到不行,又无语地侧头去看被秦缜按住的李希沂,他脸色发白,一贯含笑的浅棕色瞳孔蓦地收紧,透出愈发凌厉的气息。 算了。 烟络摇了摇头,冲他微微一笑,缓缓走至场中央,浅笑着怡然站定。苏洵那边,她连看也不愿去看。 “施姑娘?”饶是贯经风浪的老皇帝见了自人群中走出的她也不免一惊。 “噗——”顾方之正端着斟满的杯子,此时猛地呛到,接连咳嗽起来,一张俊脸顿时变得通红。他尚未缓过气来,急忙侧头去看苏洵,他表情僵硬得像块石头,也沉默得像块石头。烟络那个丫头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别人不清楚,他又怎会不明白? 却见那个一身鹅黄胡服的女子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得体地施礼,道:“烟络献丑了。”说罢,她自顾自走到树下,摘了一片翠绿厚实的叶子,放在手中轻轻擦拭,直到光亮得映出场中火光。然后她将叶片轻轻放在唇边,奇异的曲调便自那里渐渐响起。 那是一支闻所未闻的曲子,空灵而婉转,在静谧深幽的山谷里起了回荡的绕梁之音。音调里仿佛嗅得到雨后森林的清新,却又有着难以化解的淡淡忧伤。那哀伤之情绵稠幽凉,撩人心绪,使人黯然,却哀而不伤。松涛阵阵竟于这曲子起了和谐的共鸣,天籁之音原来也可以这样简单朴实。 山谷里瞬间因此愈发宁静,教人像是陷入了烟波浩淼的湖底,两耳之间只得流动的纯净之声。 席间,李希沂正强行冲开秦缜所点的穴道。 “四爷!”秦缜只觉掌下一股热流不顾一切地汹涌而来,生怕误伤了他,急忙解开穴道。然而最终还是晚了一分,李希沂根本不待他手起,便强行冲开了受制之处。秦缜一脸苍白地看着他微微泛紫的双唇,紧张得一跪不起,道:“请四爷息怒!四爷身子要紧!” 李希沂根本不与他言语,一身低啸,赤炼便急速奔来,他迅速闪身翻上马背,绝尘而去。 “四爷!”秦缜与杜槿拦也拦他不住,只好看着那一道瘦长的金黄色身影融入场中。 另一侧,顾方之终于恢复了镇定,笑着对苏洵说道:“那个丫头是不是嫌咱们活得太长了?” 苏洵神色森然,看着场中那一道小小的身影,目光不曾挪移半分,冷冷说道:“请八亲王。” “嘎?”顾方之一脸错愕地盯着苏洵那张较往日寒意更甚的脸,问道,“你想清楚了?” 苏洵板起一张脸,冷冷地看着他,“难道要我亲自去?” 顾方之见他此时决计不是玩笑,虽觉得不妥,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趁众人尚在留意场中之时迅速起身。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女子,叹道:丫头你救过苏洵那呆子一回,难道要他赔你?几乎与此同时,又好眼力地瞥见一道金色的身影急速驶入场中,不由笑了笑,死丫头好大的面子! 这时,与苏洵席位相对而坐的另一名金黄色猎装着身的年轻男子,看着顾方之远远行来的翩然身影,冷峻的唇角渐渐扬起了一丝幽凉的弧度。 “八王爷?”身侧的紫袍老者见了顾方之的身影也是微微一惊,一脸凝重地看着难得有一丝笑意的尊贵男子。 李玄铢悠闲地持起杯来,饶有兴趣地在手中把玩,一面淡淡说道:“备马罢,将弓箭带上。” 烟络站在场中静静地吹着自己的调子,那是幽灵公主的主题曲,这个时候,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这个。至于接下来该做什么、如何做,她也没有想得很清楚。 就在悠扬的曲调缭绕不绝之际,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侧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李希沂策马贴近她身边,弯腰一把拉她上马。烟络在他怀里愣了愣,只觉得他伸手扶她坐稳,然后收回手去把住缰绳,在她耳边柔声低语道:“曲意高远,甚是不俗。继续吹罢。”说罢,他专注地带着她策马疾驰。 烟络知道他其实用一只手也能不遗余力地策马,见了他方才举动也就不抗拒地坐在他身前,继续吹着她喜欢的曲子。 绕场不到一圈,蓦地腾空跃出一匹漂亮健壮的纯黑色骏马,驭马者也是一名金黄色猎装着身的年轻男子。烟络看清楚之后,被吓得愈发不轻——那男子于颠簸的马背上上箭、张弓、满弦,动作流畅连贯,姿势优美有力。偌大的弓箭上瞬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枚利箭。至于具体的数目,烟络看不清楚,但是,在火红篝火的映衬下,寒意森森的箭镞折射而出的银白色光芒,竟然细细密密地连成了一片! 烟络略带忧意地回首看了看身后的男子,火光下他的脸色竟有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微微抿起的双唇也现出蒙淡的紫色。 见烟络在看他,他却对她微微一笑,年轻的脸庞上神情柔软无比,同时一双手臂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烟络也不说话,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去吹自己的调子。 干净清透的乐曲声中,忽然有利器划空的声响划破湖面,在深幽的湖泊里硬生生地劈开了一道口子。 数道细微的呼啸之声来势汹汹。李希沂身法奇快,他放开烟络,俯身往地面一探,身子低到几乎坠下马去,却在众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之际,飞速弹了回来,一手将烟络往怀里一带,一手微抬,数道青光便迎着银光直扑而去。扑扑簌簌不绝于耳的撞击声过后,飞驰的银光纷纷折落,只余一只轻轻巧巧地穿透而去。 烟络只觉得面前一股风过,不由停了下来,才发现手中的绿叶不知何时已经破成两半。 李希沂驭马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对面的八亲王怀抱弓箭,冷笑着也在看他。 随行的公公奔入场中,拾起最后一支落地的弓箭,却发现只余一截断箭。 山谷中,因这嘎然而止的较量,沉静了片刻。终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烟络拉拉李希沂的衣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暗哑的脸色。 李希沂低眉对她展颜一笑,翻身下马,又将她轻轻抱了下来。 “睿王爷果真好身手。”一道粗犷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 李希沂眉心一蹙,淡淡答道:“可汗过奖了。” 烟络站在他身侧,顺着他异常沉静的目光看过去,见着了那个叫都顿的男人。 都顿笑了起来,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起了一丝浓烈的深意,缓缓说道:“多年不见,王爷如今愈加英姿勃发。” 李希沂看着他,竟然渐渐笑了起来,“希沂如何比得上可汗意气风发?” 都顿不以为然地笑道:“回想当年战况何其惨烈,至今仍教小王不忍回顾。”他说到此处,侧头对着老皇帝微微一揖,“愿我突厥与天朝自今日起再无干戈。” 老皇帝爽朗大笑,道:“朕亦有此意。两国交战,生灵涂炭,遭罪的终是百姓。” 都顿颔首,却又看着金黄色华服的男子笑道:“睿王爷当年率二十万大军横扫我突厥,贵国得睿王爷在,都顿也不愿以卵击石,折损我军一兵一卒。哈哈哈。” 烟络闻言,脸色一凛,这个可汗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话,也未免太阴毒了吧。 李希沂却也不恼,淡淡笑道:“当年若无父皇首肯,皇兄谦让,又怎会教希沂带兵上阵?可汗之军亦是有勇有谋,希沂竭力周旋也不过胜得侥幸。” 都顿听了他的话,爽快地大笑起来。 烟络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愈发孤单的背影,忽然有些莫名地不安起来。 都顿笑罢,继续说道:“王爷过谦了!王爷当年的武功才智,至今仍教小王佩服不已。”他转过头去,笑眼看着也是一脸浅笑的老皇帝,“得皇儿如此,夫复何求?” 第58章 老皇帝不动声色地眯起了双眼,频频颔首,缓缓捋须。 都顿见他不语,笑道:“八王爷的箭术也可谓出神入化,小王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 李玄铢在一旁静静听着,冷傲的神色不见一丝变化。 李希沂淡淡一笑,施礼后,携烟络回席。 “要不要紧?”一落座,烟络便紧盯着他微微泛紫的双唇。 “不碍事。”李希沂抿嘴轻声答道,一双浅棕色的瞳孔幽亮如静夜孤月。 烟络笑了起来,道:“就算吹牛逞强,也不看看对象是谁?” 他闻言,还是温和地笑着,只是默默不语。 琴瑟之音袅袅升起,火光月华暗暗浮动。 “那个男人使得离间之计,我猜得对不对?”烟络忽然转过头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身侧神情宁静柔和的那个男子。 李希沂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太出风头了不好,对吧?”烟络看着他恬淡的脸,浅浅地笑着。 李希沂侧头看了看她,终于笑道:“烟络以为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她答得没心没肺,扭头专注地去吃甜甜的葡萄。一粒接着一粒,不停歇地送入嘴里,很快就包了一口,鼓圆了腮帮子。 李希沂看着她,双眸里的神情柔软如水,“很好吃?” “唔。”烟络用力点头,手上的进度和嘴里的进度却未受丝毫影响。好不容易咽下那一把翠绿的葡萄,她终于有空继续说话,“王爷其实可以不必这样。” “哪样?”李希沂不是不懂她的意思,明明脸色已经微微一滞,片刻过后,他还是笑着问她。 烟络侧头看他,神情专注而柔和,低声答道:“苏洵会想办法。此时,皇上面前王爷不是更加应该本分?”说完最后两个字,她调皮地笑了起来。 李希沂低眉去看场中的篝火,英俊的脸庞上隐去了一丝笑意,缓缓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在她看来,他难道不能为她做些什么事么? 烟络看着他笑意淡去的脸和那双幽暗的眸子渐渐浮现出的一丝黯然,片刻后,她拿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见他侧过头来专注地看着自己,便轻声说道:“烟络没有别的意思,王爷不信吗?” 李希沂渐渐笑了起来,答道:“不敢。” 烟络松了口气,瞧见自己前面的果盘已经空空如也,对着李希沂笑得璀璨,然后又伸手去拿他面前的水果,一边吃,一边指了指一旁神色紧张不曾做声的秦缜杜槿二人,忽然觉得有趣得紧,笑道:“王爷可不可以答应烟络,不要责怪两位大人?” “为何?”虽明白她想法古怪,李希沂还是问了她。 “秦将军和杜右丞都是为王爷好,”她笑了笑,“若是换做烟络遇见王爷这样执迷不悟的主子,烟络会直接了解了这个女人。”说罢,她伸手,极其认真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希沂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噤声不语的两人,缓缓点了点头。 夜气如水,一丝一丝贴上温暖的肌肤。 幽亮的月光轻盈垂下,淡淡的银色光辉将修长的人影笼罩其中。 他身后,山百合花田芳馥无比。 黑的夜,白的花,冷的月。 他静静走在前方,沉默不语。 烟络紧紧跟着,轻轻问道:“王爷以前常和八亲王玩这种游戏吗?” 李希沂脚步一滞,却不曾回头,答道:“嗯。” “八亲王箭术很好?”烟络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 “嗯。”他依旧淡淡地说。 烟络起了疑心,追上前去问道:“王爷平日也这样玩石子儿?” 他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轻声答道:“嗯。” “王爷!”烟络追不上他,只好提高了嗓门。 李希沂终于慢慢回过头来,略微苍白的脸颊在银色的月华下现出宁静的笑意,浅棕色的眸子越发深远了起来。 月色撩人,虫鸣低婉。 他笑着说道:“烟络,你先回去。” “不要!”烟络诧异过后,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了他。 “烟络。”他无奈地笑了,“做你该做的事去。我回去得喝药。”说完,他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更加柔软温和的神情,深深看着她不甘的小脸,那里有着渐渐挣扎渐渐妥协的表情。 烟络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李希沂紧紧握住左手,脸上的笑意瞬息隐去,冷冷道:“出来罢。” 第22章 毕竟是深山之中,风里仍旧透着彰显的寒意。 烟络疾步走着,不由环起了双臂。月亮的光辉静静洒在蜿蜒的小径上,将整条山路染成冷冷的银白颜色。如墨的夜色中,忽然现出一抹金色的影子。烟络不由驻足,心里欢喜过后,又疑惑了起来,小脸上的戒备越来越重。 “施姑娘,好巧。”金色猎装着身的男子缓缓走近,却是一张极其冷峻的脸,墨色的瞳仁里闪烁着细小的冰芒。 烟络笑了笑,施礼道:“民女见过八亲王。” 李玄铢深深看她,唇角扬起一丝幽凉的弧度,淡淡说道:“民女?”他的嗓音格外低沉清透,却含着几分魅惑之意。 烟络笑着看他,也是不语。 这个男人一身凌厉的气势,在夜色里也分外明显。他眉眼细长,瞳色如墨,薄唇微微挑起,倨傲且冷冽逼人。高洁的额头,俊俏的鼻子,削尖的下巴里,都有着仿若结冰的寒冷气息,一双深邃如夜幕的双瞳上似乎也总是结着一层透明且刺目的玄冰。 “不知王爷有何指教?”烟络淡定地笑。 李玄铢薄唇微抿,道:“不敢。本王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能够让一直理性有加的四哥一而再、再而三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烟络侧头看他,笑意不减,“教王爷见笑了。” 李玄铢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道:“四哥眼光素来挑剔。” “不也有看走眼之时?”烟络浅浅地笑。 李玄铢波澜不兴地低声道:“是么?那么,苏大人呢?” 烟络一怔,随即笑答:“苏洵托王爷相助?” 李玄铢微微颔首。 烟络神色微变,还是笑着继续问道:“王爷要换的是什么?” 李玄铢闻言,竟然轻轻笑了起来,然而那笑意里却是寒凉如初,他轻声答道:“本王还未想清楚。” “是吗?”烟络笑了笑,“王爷至今仍不知自己所要为何?” 李玄铢也不恼,笑意越发明显,他深深看着身前淡然自若的女子,话音低沉撩人,“施姑娘可知道?” 烟络看着他,双眼清澈明亮,笑道:“王爷所求为何,烟络自然不会明白。烟络只是知道我要的为何。” “苏大人,对么?”他结冰的双瞳里突然笑意幽亮。 “王爷虽不明白自己所求为何,却明白苏洵所求为何。所以,”烟络嫣然而笑,神情里却有着一腔不加掩饰的柔软心意,“他才求了王爷,对吗?” 李玄铢神色一滞,瞬间恢复如常,淡淡笑道:“二十六万大军多了些,若为六万人马,施姑娘还是值的。” 烟络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哑然失笑,道:“多谢王爷谬赞。” 李玄铢不语,静静看着她宁静柔和的笑脸。 夜色里,如墨玉的松柏层层叠翠,在白色的月光下折射出一圈淡淡的寒光。 烟络不由伸手环住了自己的双臂,静静走着,一面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他神色倨傲且自若地与她并肩走着,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良久,烟络终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直直看着他,问道:“苏洵何时有了这样大的颜面请得王爷如此做?” 李玄铢看她一眼,笑若游丝,唇边桀骜更甚,道:“本王不过随意走走。” 烟络盯着他,道:“睿王爷今日所遇,不也是王爷日后所忧?” 李玄铢淡淡一笑,答道:“各人自求多福罢了。” 烟络望着远处的月亮下延伸而去的小径,当时两人同去,而今却是她一人回来。她不由柳眉紧蹙,道:“为何烟络平安无事?”说罢,她抬头审视身旁冷静的男子,“王爷也平安无事?” 李玄铢闻言神色不变,伸手指了指松柏林边,沉默不语。 烟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许久才辨识出那里撩动的数道人影,隐隐有细碎的银色光芒折射而来。 “本王不过随意走走,”他神情冷淡如初,缓缓说道,“顾少监却是为你而来。” 烟络闻言一惊,竭力去看,却辨不清那衫子的颜色。费力许久,并无成效,她懊恼地站在原地,也不说话。 白雾渐浓,清露愈重。远山如黛,静月孤华。 “王爷何不绑了烟络,反正如今已经乱作一团。”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李玄铢看着她,如冰的双瞳里渐渐起了一丝清凉的笑意,低声道:“本王答应过苏大人,怎能言而无信?” 烟络看他一眼,小脸上挂着一丝不以为然。 李玄铢神色寒冽地平视前方——不久之前,顾方之郑重其事地跟他说道,“那丫头免不了牵连,方之自顾尚且不暇,求王爷费心。”说完,他还是自在地笑,翩然迎敌而去。顾方之之意——他不是不懂——他是在承诺:我替你迎战眼前二十人,你保住那个叫做烟络的丫头。李玄铢低眉看了看正分外认真地紧盯着山脚的女子,眼神深邃。 许久,他忽然听见身侧一贯淡然的女子低声恼道:“顾方之,蠢蛋!” 第59章 他闻言越发沉默,她明白的,不是吗? 风一起,山百合的香气越发馥郁撩人。 淡淡月华之下,那片洁白的花田竟让他有片刻的失神。两年了,每次回忆起来,他还是觉得象一个格外讽刺的玩笑,命运嘲弄的表情,每每教他颓然无力。他抿嘴而笑,冷冷地重复一遍:“出来罢。”这一次,十余条黑影同时现出。原就冰冷的月光,在剑芒里愈发寒意森森。 李希沂淡淡一笑,道:“各位是依次出手,还是一起上罢?”说完,他浅笑着负手怡然站定。山风盘旋而过,撩动那一抹颜色华丽却孤独的衣角,他静立的样子和恬淡清冷的神情,教今夜分外夺目的静月孤辉也黯然失色。 十余条黑影沉默片刻,十余双凌厉的黑瞳紧紧盯着他浅色的瞳仁,僵持不过瞬间,便同时揉身直扑而来,银色剑锋仿佛化做十余条逦迤的银蛇,猛地弹射出来。 李希沂握紧左手,偏身向前,金色的身影斜斜刺入黑幕之中,银光一折,他已经一手轻巧地夺下一只剑来,含笑退了半步,笑意不过只到唇边,如水的浅眸里辉映出皎洁的月光,却冰冷刺骨。 黑衣人微微一滞,便继续迅捷地变幻阵型,复又持剑攻来。剑气筑成的光圈蓦地一缩,将他夹在其中。 李希沂脚下步伐轻盈灵动,避过七八道剑气,一手持剑挽了几个剑花,弹开剑气,便迅速一跃而起,静静立在一丈开外。他淡然自若地笑着,神情悠闲,一面强自压下胸中阵阵翻腾的血腥气息,月色里的树影下,他绛紫的唇色并不明显。 黑衣人再攻不成,仍旧持剑而上,剑光星星点点,变幻莫测,在夜色里化做处处绽放的银色花朵,却杀气凌厉,朵朵致命。 李希沂却笑了起来,然而一贯柔和的双眸里却涌上了尖锐的杀气。 银色的剑光翩然而过,黑衣人中便有三人倒下。空气里暗暗浮动着一丝甜腥鬼魅的味道。 李希沂静静立着,淡然地看着又一轮攻来的黑影,凝神而上。 月色凄冷,松林沉寂,夜气缓缓流转。 剑光相击,金芒四溅。 金色的颀长身影矫若游龙,乍起乍落,在如墨的夜色里翩然起伏。四周剑光森然,密如织网,却随着金色起伏而飞溅出血花点点。李希沂以剑点地,唇边笑意澹泊,金色的华服上粘满了鲜血,肩头的衣裳却有一道不算短的口子。月色皎洁,温柔地洒在他宁静的身影之上。 剩下的几名黑衣人目光如炬,猛地点地,飞身结集攻来。 李希沂一一应对,原先张驰有度的步伐里渐渐显出一丝疲态。黑衣人忽然绕至他身后,一剑挑出,直指心口。李希沂折身仰卧,剑气顺势而去,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透了黑衣人的胸膛,一时间血花四溅。他迅速弹起,剑光一闪,身前便又倒下一人,接着他以剑点地,身形半晌未动。 山风突然喧闹了起来。 三名黑衣人相互对视,犹豫着按捺不动。 月亮的光华此时愈发明亮,白得清透无比,清透得看清了山谷里的一切。 李希沂一手抚胸,接连不断地喘息起来。那张年轻却恬淡的脸颊上沾染了几点血珠,艳冶的血色将他的脸色衬托得愈发惨白,渐渐地,浮上了一层蒙淡的暗哑的青紫颜色。剧烈起伏的削瘦肩头,看得见温热的鲜血正静静地渗了出来,沿着他修长的身形一滴一滴坠下,在脚下迅速凝成一片。 风声淡去,血珠落地的轻微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黑衣人相视一眼,持剑齐齐攻上! 杀气凌厉! 山风又起。 空气里飘浮着如常的清新味道。 哐啷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突兀地自空中坠下,倒地不起。 一阵难以察觉的细小碎屑随风扬起。 李希沂低眉看着手中残留的白末,绛紫的唇角冉冉升起一朵小小的笑花。 许久,他抬步吃力地穿过白色花海,在银色的月光下,走向山谷深处,那里隐隐传来溪流潺湲之声。行至溪边,他以剑支地,慢慢蹲下,解去沾满了血污的外衣,清洗肩头的伤处。血色很快在清溪里洇了开去。 银色冷月里,血色斑驳的清溪蜿蜒而去。 他缓缓起身,披上单衣,这才捡了回帐的小径,一步一步,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中。 夜色已深,寒意愈重,山谷里弥漫着浓浓的白雾。 烟络坐在帐里,出神地盯着闪烁的灯花。身后,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营帐的顶端。 记忆里,他总是温和地笑着,那样的笑容从两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翠寒谷里是这样,长安道上是这样,今夜梁山御猎囿的小径上他也是如此。烟络深深叹了口气,为何她总是在负他?原来,被人这样深切而内敛地爱着,不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啊。 大帐的帘幕被人轻轻掀开,露出一张年轻柔和却苍白如纸的脸。 烟络看着他一身血污的样子,吸了一口气,总算还是浅浅地笑了起来。 衣衫已经整理过,所以不是很零乱;身上的血污也已清洗过,所以不是很刺眼;甚至肩头的伤口,他也已经自己粗略处理过,所以不是很触目惊心。 “你回来了?”她笑颜平和。 李希沂含笑看她,轻声道:“还没睡?” 他明明走得很吃力,却努力笑得不以为然。烟络无语看着他缓缓行近的身影,待他自己坐下后,她才转身去取身侧的乌木药箱,柔声道:“让我看看伤势如何。” 他笑意柔软,话音也很低,却清楚地答道:“不碍事。” 烟络敛去笑意,认真地重复一遍,“让我看看。” 李希沂凝眸看她,在她坚定且明亮的目光里,终于放弃抵抗。 烟络轻轻褪下他肩头的衣裳,便露出一道足有两寸长的伤口,因为已经清洗过,伤处的肌肉略微泛白,却高高翻起,肿得厉害。烟络低眉看了看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和双唇微紫的颜色,叹息着取出银针,一一封住穴道,然后掩住口鼻,净了手,再一次清洗了伤处,一针一针细细缝合。 这时,他忽然侧头迎上她神情宁静的脸,无言地笑。 烟络瞪他一眼,道:“伤成这样,还与人拼命?一早用了迷药,岂不省事许多?” 李希沂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时技痒。” “王爷还真是会挑时候。”烟络仍在板着脸。 李希沂直视着她的脸,目光不曾挪移半分,笑道:“试过方知,那并非中原剑术。” “唔。”烟络手中动作一滞,随即笑着问他,“王爷不会打算在梁山大动干戈吧?” 李希沂挑眉一笑,“不急。” 烟络笑着收了针线,道:“就算要烧房子,也得去突厥烧,对吧?” 李希沂无言看她,漂亮的如水浅瞳里起了一丝调侃的笑意,缓缓说道:“烟络所言甚是。” 烟络拟好药方,备妥药汤,待李希沂服下,又沉沉睡去之后,这才缓缓回到自己的帐里。一掀开帘子,便瞧见顾方之那张特大号的笑脸,蓦地出现在清冷的月光下。烟络一惊,道:“顾方之,你找死啊!?” 顾方之做势要她噤声,一面掩上帘子,低声道:“死丫头,猜猜还有谁来了?” 烟络还未将他的话完全听进去,却见帐里灯火突明,一只修长的手迅速掀起帘栊,紧接着那道清冷皎洁更胜银盘的身影便出现在帐前。 顾方之失望地说道:“呆子,就这么等不及?” 苏洵轻轻走出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神情专注,恍若已经与世隔绝。 烟络回望着他,渐渐笑了起来,开心地挽住他的臂弯,愉快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洵低眉认真地看了她良久,低声问道:“你真的平安无事?”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心痛地看着他一脸不加掩饰的担忧,笑着挽紧了他的手臂,柔声道,“你这么晚出来不要紧吗?” 苏洵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缓缓摇了摇头。 顾方之在一旁笑道:“这呆子不信本少爷的话就算了,居然还信不过本少爷的身手!”他与那二十人纠缠至后来,居然看到沧海亘木两兄弟的身影加入缠斗,害他惊讶得差点被一刀劈成两半!这个苏洵,真的是急疯了。 烟络闻言神色一凛,看看顾方之,又看看一脸不以为然的苏洵,道:“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 苏洵淡淡道:“不是。” 顾方之同时笑道:“可不是?” 烟络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死不得,顾方之也死不得,就你一个人丢了性命也没有关系——你这样相信,是不是?” 苏洵静静看着她越来越恼怒的脸色,淡淡答道:“不是。” “苏洵,你答应过我什么?”烟络咬紧了牙关,直直地盯着他平静柔和的脸。 苏洵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环上她的腰际,唇角渐渐起了一丝柔软的弧度,缓缓说道:“我会小心。” 烟络继续瞪他片刻,便叹息一声,腻进他温柔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却闷闷地说道:“你气死我了!” 苏洵静静地笑着看着她已经蹭乱的黑发,目光温暖而澄净。 月色刚好,夜风里的凉意也是刚好。 顾方之知趣地立在一侧,只是忽然有些笑意寂寥。他无言侧头去看如幕的夜空里那一轮变幻不定的银色月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顾方之,”烟络忽然笑吟吟地走到他身前,“你没事吧?” 第60章 李希沂肩上的伤,也是拜今夜所赐。 顾方之笑意璀璨,答道:“死丫头,你也信不过本少爷?” 烟络笑道:“对哦,顾大人还多了两个帮手。” “死丫头,这样也能算是赞扬?”顾方之俊逸的脸上笑意不减。 烟络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顾方之瞧了瞧并肩而立的二人,笑道:“既然两个帮手还在,方之就知趣地先行告辞。”说罢,他揶揄地看了烟络一眼,转身翩然而去。 银色的月光渐渐有了一丝澄明和暖之意。不停歇的夜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 直到远离了众人视线,他才在路边停了下来,一手扶树,一手拽紧衣襟,俯下身去,接连吐出几大口鲜血来,忍耐良久的不适这才好过了一些。他伸手缓缓拭净唇边残留的血迹,背靠着修直饱满的树干,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里一轮皎洁的孤月,轻轻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银色的月光静静洒下,四周弥漫着白色的水雾。 帐内灯火欢快地跳跃,象一支充满喜悦的舞蹈。 烟络含笑望着正低眉拨亮灯火的人,一脸柔软的心意。 他转过身来,见了她的脸,神情里竟然有一丝不自在,略微僵硬地坐在她身旁。 烟络一张小脸探到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清冷却柔和的脸庞,笑意融融得只是看,就是不做声。 “看什么呢?”他终于微微板起了脸。 烟络好笑地看着他佯怒的样子,答道:“看你呗。再没有人比苏洵更好看了。” 一脸严肃的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一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轻声道:“胡闹。” “苏洵,”她甜着嗓子又腻了过去,鼻尖里顿时串入一丝一丝柔和的甜香味道,“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苏洵含笑看她,由她挂在自己身上,话音低柔地道:“不会。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烟络脸色里笑意淡了几分,头闷在他温暖的怀里,缓缓道:“我……今夜……碰了……别的……唔……男人……” 身前的男子身形微微一僵,却又慢慢柔软下来,淡淡道:“嗯。” 烟络抬头盯着他,道:“不吃醋啊?” 苏洵笑了起来,温柔地将她拢在怀里,“我说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话未说完,烟络便打断了他,瞪着他波澜不兴的脸,道,“好没意思。” 一脸柔软深意的男子浅浅地笑着,瞳彩清透的目光里柔情早已深种,此际却不易觉察。他缓缓拂过她柔亮的黑发,一下一下,沉默不语,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烟络腻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上,听着规律平整的心跳声传来,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渐渐沉静了下来。她笑着凝视身前的人,缓缓说道:“苏洵,现在的日子好没意思。” 苏洵轻轻笑了笑,低眉问道:“为何?” 烟络在他清亮的目光里想了想,说道:“明明不喜欢,却非得在一起。我不愿成为挥霍别人真诚心意的女子。很早以前,我就狠心说了那样的话,他却完全听不进去;后来也试图劝过他我不值得,他应该有更适合的女子相伴,可是他又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再后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再深陷,我只有假装不知情。这样的我讨厌极了。”她的小脸蓦地在他胸前狠狠地蹭了蹭,复又紧紧抱住了他温暖沉静的身体,道,“我起先还高兴过,现在越来越明白被爱不见得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苏洵……”她小小的一颗头闷在他怀里,话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小小声地说道:“我想……回家……” 苏洵闻言身形一僵,起初平静的神色也突然起了一丝波澜。他默默看着她在他手中纠结的柔发,目光渐渐浓重了起来,薄唇微微咬紧,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做声。 良久,烟络缓缓抬起头来,仍旧是一脸愉悦的笑意,她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今晚一定是受刺激过度,我胡乱说说的。”他的难处,她其实很明白。 苏洵静静看着她,那瞳色浓重却瞳彩清透的双眼在明亮的烛火里却一再幽暗了下去。 烟络笑着拉拉他的衣袖,岔开话去,道:“顾方之真的不曾受伤吗?” 苏洵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地缓缓摇了摇头。 “你别想太多。”烟络笑着挽紧他僵硬的臂膀,“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说完之后,又隐隐觉得不妥,偷偷看了看苏洵,他一脸诡异的平静,反倒教她愈发不安起来。“苏洵?”她不放心地拉拉他的衣袖。 他沉思良久,终于重新凝神认真看她,竟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轻轻说道:“嗯。我明白。” 烟络见他也不是真明白的样子,追问道:“想那么久,想什么呢?” 苏洵笑道:“今晚我一定也是受刺激过度了。” 烟络笑了笑,静静看着他有些疲惫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更长的日子以来,面对朝廷的派别倾轧、政治的风雨阴晴、人世的胜衰沉浮……他心里忧虑的不甘的牵挂的不得已的种种不舒心不愉快的感受,又对谁说起过,又有谁认真聆听过?她挽紧他的臂弯,将头轻轻靠在他一直努力支撑的肩膀上,忽然又侧过脸去在他的脸颊上印下轻盈却柔软的一个吻,然后继续靠着他的肩头,低声吟道:“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苏洵忽然低眉看她,渐渐笑了起来,道:“我不会放手。而辞官之事,原就答应了你,不会更改。”说完,他微微俯下身来。 夜静,天凉如水,银月遥挂。 烟络闭上眼睛,唇上传来一阵再也熟悉不过的温软润泽之意,鼻息交错,她渐渐地忘却了身陷的一切,专注地随着那温暖澄净的气息而纠缠而沉醉。 她看似淡定,其实却是那么炽烈而深切地爱着他,所以,老天爷,请给我们幸福,好不好? 烟络忽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好看的剑眉此时竟然微微蹙起——以为没有她的注视,所以在沉溺至深之时,不经意间偷偷流露出那样心痛而隐忍的神情,教她心头猛地一震。她紧紧环住他的腰际,无言地合上了双眼。 苏洵,纵使再苦再难,我又怎能负了你? 第23章 是夜。 三更雨。 帐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来,原就有些凉意的夜气愈发冻人起来。 李希沂一袭白色的单衣,人形单薄苍白,卧听淅淅沥沥的夜雨良久。 帐外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柔和无比,“路上小心。啊,下雨了。”接着是一阵折回帐篷慌乱的脚步声,步履轻盈。 男子低柔的声音蓦地响起,“烟络,不碍事。”像是一把抓住了女子,那轻盈的步伐嘎然而止。 女子回答的话里仍有明显的不放心,道:“夜里很凉,雨也不小呢。” 男子轻轻笑了,又重复了一遍,“不碍事。你快回去。” 然后,便有一阵扭捏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 “苏洵。”女子话音里透着俏皮的笑意。 夜色里两顶大帐毗邻而立。 大帐之外,细细蒙蒙的雨水中,女子巧笑嫣然。 大帐之内,李希沂静静闭上双眼,雨夜里,她的笑颜仿佛清晰可见。 “嗯。”帐外男子此时回应的嗓音听来也分外柔和。 接下来,便是一阵细小的含糊之音,一声声淹没在细密如织的烟雨中。 帐外,雨声不绝,这些原该含混不清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如此清晰,仿若就在耳畔,声声入耳,字字上心。肩头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又渐渐淡去,胸膛里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虽空恸得可怖,却已辨不出是何种滋味。他漠然地看着自己肩头渐渐浸渍开去的妍丽血色,静静地笑了起来,浅棕色的眸子里暗哑无华,话音空旷而茫然,“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 心长焰短。 兰堂红烛,烛心细长而火焰短小。 心长,情长意更长,有着悠长的思念和悠长的恨。 焰短,却终是力不从心,渺茫无望。 命运或许终究是无法改变的罢,他们早已错过了相遇和相爱的时机。他明明知道,却着魔般地不肯放手。 三更雨,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几回无寐! 次晨,雨后天高。 烟络站在帐前的空地里,面对延绵起伏的墨色森林,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吸饱了一肚清新幽凉的空气。听闻背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对一身白衣的他,嫣然一笑,道:“这么早?” 一袭白衣的清朗男子含笑微微颔首,缓缓走近。 烟络看着他深邃的浅眸下淡淡的墨色,笑道:“疼得紧吗?” 他低眉看了看自己肩头,轻轻摇了摇头。 烟络笑着转过身去,看着远处雨后越发青墨如玉的松柏林,自言自语地说道:“昨夜的雨,很大呢。”说罢,她含笑看他,“吵醒你了吗?” 李希沂微微一怔,浅笑道:“大概因为服了药,所以睡到天亮。” “是吗?”烟络盯着他的眼睛,笑意不减。 “烟络,”他的嗓音忽然柔软了起来,“你想……回家么?”说罢,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专注无比。 山谷里,饱含水气的凉风缓缓流转。 宛如碧波万顷的草地随风起伏,传来细细的声响。 第61章 叶梢上未干的露珠在已然泛白的天色里,渐渐明亮了起来。 他沉默地站在那一片广阔且碧绿的草地上,清俊恬淡的脸庞上缓缓浮起温和澄净的笑意,一袭白衣在风中轻轻撩动——一如两年前的他。 烟络看得出了神,半晌才答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无言,却笑得越发璀璨。 在她的记忆里,他何时有过如此明媚的笑容?烟络静静看着他,心里渐渐涌上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许久,他柔声缓缓问道:“烟络……不想么?” 他仍旧笑着,魅惑之极的笑容忽然出现在他年轻的脸上,仿若一朵暗花在浓郁的夜色里怦然盛放,却教烟络看得一阵心惊!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他用这样明艳的神情掩饰了些什么,她该死地懂得彻底! “不想么?”他坚持着问,淡白的唇边那诱人且妍丽的笑意反倒愈发浓重! 烟络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的沉默。 山风徐徐,涛声隐隐,而凉意不绝。 金色的朝阳正从墨绿的山颠悄悄地探出一角。 山谷间,顿时光华万丈。 绚烂的金色光芒在瞬息之间将他整个人没入其中,那一袭素净之至的白衣旋即跟着妖冶起来。 也因此,那个人形此际耀眼得难以直视。 金色的天地间,他带着明媚的笑靥,近乎偏执地又一次问道:“不想么?” 那样的笑容之下,却有些竭力隐忍的什么正按捺不住地想要愈发汹涌澎湃起来。 烟络渐渐笑了起来,话音柔软却清晰之至,她只说了一个字——“想。” 风起。 天高。 远山如黛。 金光炫目。 朝阳绚丽的光线里,他柔和的双瞳里笑意不减,幽亮的眼神却在瞬间如破瓷一般应声迸裂!笑意的裂缝里,脆弱、寂寞、心灰……如妖艳的鲜血一丝一丝淌了出来。整个人虽然还含笑站在那里,却渐渐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温暖的生气。 烟络看得心惊,渐渐管不住脸上凄楚的神色,无言地看着他。 他削瘦的身姿仿佛就要融化在金色的光芒里,苍白的脸上仍旧习惯性地维系着一丝笑意,人却渐渐开始颤抖了起来。 烟络想要上前,却拽紧了衣角,坚持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看着她,清透的目光却迅速迷离、迅速溃散,他的声音此际听来柔软得要命,他点点头,笑道:“好……”说完,他低眉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身子,浅棕色的双瞳里是一片迷离的雾气,唇边还带着习惯性的温和笑意,他一字一字低柔地喃喃说道:“怎会……这样?”他伸手缓缓环住自己的身子,双手越箍越紧,直到雪白的衣衫上渗出点点血渍。那一朵一朵明艳的血花仿若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渐渐向结冰的山谷里蔓延开去。 够了! 烟络向着他奔了过去! 他含笑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唇边冉冉升起一朵明媚知足的笑意。 金色的山谷是那么漂亮。 他望着高远清湛的碧色天穹,缓缓倒了下去。 “希沂!” 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他却不曾听到。 墨绿的山谷,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上午的阳光明亮而柔和。 寂静的林中,流莺的啼鸣清脆婉转。 宁静的气息里,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有所不同。 烟络坐在榻前,白色的帘幕半垂,里面是一道异常安静的白色人影。 清风立在烟络身后,略有忧色,道:“今日骑猎在即,皇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好?” 烟络一手取脉寸关,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淡淡答道:“就说王爷昨日突发心疾,尚在静养,不宜骑射。”说罢,她平静地看着身后的蓝衣小童,笑意浅淡,道:“清风不恨我吗?” 那个孩子微微一怔,深深看了看帘幕里昏睡不醒的主子,又看了看一袭白衣的女子,轻轻答道:“王爷尚且不恨,清风又何来恨意?” 烟络轻轻一笑,低眉去看他苍白的脸庞和未曾舒展的眉头,“我倒宁愿他恨我入骨。” 清风淡淡答道:“王爷不过爱自己所爱,是苦是甜,只需自己领会,与旁人并无半点关联。” 烟络略微诧异地盯着他少年老成的脸,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笑意,“清风真的只有十四岁?” “自是不假。”那个孩子静静看她,神色不变。许久,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姐明白自己所要为何么?” 烟络闻言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再清楚不过。” 清风点点头,尤有稚气的脸上神情认真无比,“小姐明白就好。王爷可以这样痛一次,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今日之痛。”清风静静看着静卧的清癯男子,低声道:“如此的重复,无人能够受得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一阵缄默,半晌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 记忆里,他金色的背影向着她,无言地看着月光下皎洁的白色花田,不带一丝情愫地低声说道:“当年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两手中的花。佛更曰:‘放下。’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说罢,他微微仰头,悄然凝望漆黑的夜空之上那轮洁净似雪的新月。月如银钩,而人影相映,那道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之中,透着几许不甘与挣扎。 放下——他曾在心里说过了多少回,却终究不曾真正忍心放手。 所以,才会一痛再痛,却仍旧在撕裂般的剧痛里,不断挣扎,一面痛着,一面安乐如饴。 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而她,帮不了他。她试过,却不过更加增添了他的痛苦而已。 所以,清风,那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提醒了她,千万不可以把一时的心软误认作爱情,那样只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徒增两人的痛苦而已。 烟络无言看着他剑眉微锁的脸庞,听见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却有些含混不清,“兰……烛……心长……短……” 烟络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最后一次替他掖好身边的被褥,走出大帐。 帐外,天穹纯净高远。 浮云自在飘浮、恣意开合。 烟络负手走去,仰面望着宽广的天际,慢慢吐出胸口的郁结之气。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替人垂泪。 五年前的翠寒谷,夜深的静月孤辉里,师父也是这样失神地喃喃念过…… 梁山的林木以松柏为主,成林茂密,远望呈黑色,故号称“黑松林”或“柏城”。御猎囿里的树木更是修直饱满,直耸入天际,浓荫下光影斑驳。 各色猎装着身的贵族男子们跨着俊美矫健的马匹,在林间追逐,顿时响起一阵充满男儿豪气的喧嚣。 烟络一袭素净的白衣,静静找寻着其中熟悉的身影,却意外地先看到了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他驭马骑猎的矫然姿态在人群中分外醒目。烟络笑了笑,难怪当晚苏洵要去求他。然后,她环视了一圈,终于在场边瞧见了那抹熟悉的紫色身影,便快步走了上去。走得近了,那男子也侧过头来看她,她施礼笑道:“见过大人。” 清冷的紫袍男子唇边瞬间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嗓音低沉雅致,笑答:“又无旁人,胡闹什么?” 烟络故意看看周围,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 苏洵笑着看她,问道:“睿王爷伤势如何?” 烟络怔了怔,淡淡一笑,“还好。” 抬头便迎上苏洵深邃且柔和的目光,他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那就好。” 烟络别过头去,看见他的身侧空无一人,奇道:“顾方之呢?” 苏洵敛去笑意,“他说今日没有骑射的兴致。” 烟络神色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哦。”原来,他还是受伤了。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都只是凝视着林中在光影里不断穿梭的人形。 烟络偷偷看了看身旁的男子,他注视着前方,神情宁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睿王爷今日未至,苏洵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早已猜到了什么吧,可是,每次她若不说,他也就不再多问。这样想着,她突然沮丧起来,她终究还是伤害了他啊。 苏洵察觉到她的目光,最初平静地假装不知,见她笑脸上的神情逐渐黯然,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如湖,碧波万顷的湖中情愫深邃而浩淼。 烟络猛地侧头,迎上他此时的双瞳,表情一滞,红唇微微动了动,又暗自抿紧。 苏洵清冷的身影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脸上却带着柔软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烟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对不起。” 那轻轻吐出的三个字仿佛一根银针生生地刺在他有些疲惫却竭力坚持的心房,他却仍旧温和地笑着,柔声道:“你永远不必这样说。” 烟络上前拢住他略微冰冷的身子,依然垂着头,“天上天下只得一个你,我说过的,现在还算数。”说完,她咬着下唇,认真地看着他柔和的脸庞。 苏洵伸手温柔地抚摸她咬得发白的红唇,神情沉溺,缓缓答道:“你说过,我一直相信。” “骗人!”烟络仰头直直地盯着他不动声色的脸,“你刚才明明就不相信了!” 第62章 那张清冷皎洁的脸庞微微敛去了一丝笑意,他还是笑着说道:“那不是不相信。” “是什么?”她仰着头问他。 苏洵笑了笑。“是不安。”他静静地看着她复又咬紧的下唇,温柔地说道,“要分开,不见得是因为我不再是唯一的那一个人。” 烟络忍住了眼眶里涌出的泪水,“除非我死了,否则,”她指了指他的身侧,又坚定地笑了起来,“这个位置就是我一个人的!” “嗯。”苏洵笑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黑发。 烟络又指了指自己身侧,道:“这个位置除了苏洵,今生今世也决计不会有第二人!”她笑意璀璨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左边右边都是你的!” 苏洵看着她认真而后调皮的样子,深邃如湖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笑意。 烟络紧紧地靠着他,他温暖的体温便绵绵不断地传了过来,淡雅的甜香也柔软地串入鼻尖。 春日当空,金色的光环笼罩着大地。 一白一紫的两道人影静静地立在如墨玉般的松柏林边,清朗的微风在身侧不住地缭绕。 林中突然起了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阵慌乱,人潮向一处猛地集中。 苏洵脸色一凛,起身牵过一匹黑马,在烟络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将她轻轻抱上马去,自己又轻巧地翻身上马,驭马绝尘而去。 耳边风声凌厉,烟络惊讶地盯着两侧飞速闪开的模糊景致,松柏和林中光影幻化为一片迷离的青与黄的彩条。她回头看了看一脸正色的苏洵,愣愣地别不开视线。他原来也会骑马呀,而且随手拣了一匹来也不见得比那个人逊色!乖乖!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 苏洵瞥她一眼,淡淡说道:“烟络,头转回去。”她只顾着睁圆了一双眼睛傻傻地看着他,却在他双臂间坐得东倒西歪。 烟络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仍旧盯着他的脸不放。 苏洵无奈地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拧过她的小脸去,忍不住轻轻笑道:“你难道以为苏洵只会坐马车?” 烟络终于在他的笑靥里回过神来,又将被他扳过去的小脸折了回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还会什么?” “别无所长。”他笑着回答。 “你骗我。”烟络瘪瘪嘴,扭头注视前方。 身后,苏洵清冷的脸上全是宁静的笑意。 翠绿林间金色闪烁,骏马疾驰而去。 “何事如此慌张?”苏洵静静走近人群中,两旁纷纷让出道来。 一身青衣的老者跪道:“回苏大人,八亲王不慎为流箭所伤,下官已经略做处理,眼下需立即回营,彻底清洗伤处。” 烟络自苏洵身后探出头来,向人群中央望了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青衣老者猛地看见她,禁不住脱口而出:“施、施姑娘?” 烟络奇怪地看着他,这老者竟有几分眼熟,想了想,记起来原来是苏洵遇刺那日也在两仪殿中的太医令姚之素,只是他为何见了她,就蓦地拔高了声调?烟络笑着答道:“姚大人。” 那老者瞬间恢复如常,垂首道:“下官不敢当。” 苏洵低眉看他,瞳彩清冷沉静,淡淡说道:“王爷之伤,怠慢不得。”说罢,他微微侧身看着身后的女子,然后向人群中央行去。 姚之素微微蹙眉,只得跟上。 人群渐渐散开,苏洵行至金黄色华服的男子身前,躬身施礼道:“微臣见过八亲王。” 李玄铢见了是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女子,唇角一扬,嗓音却冷冽如初,淡淡答道:“苏大人不必多礼。施姑娘?”他盯着在苏洵身后微微笑着的女子,目光转了过去。 “王爷。”烟络含笑微微一福。 “听闻姑娘也精通医术?”李玄铢一手扶臂缓缓站了起来。 “还好。”她大言不惭地笑了笑,看着他已经绑扎妥当的右臂,不再做声。 “施姑娘这样做答,不怕太医院的老先生心有微辞?”他竟然好兴致地跟她开起玩笑来。 烟络退后一步,冲一身青衣的姚之素拜道:“先生,烟络年幼无知,方才言词莽撞,还请先生见谅。” “不敢当!不敢当!”姚之素连连摆手。 李玄铢看了苏洵一眼,如墨的双瞳里泛着淡淡的冰霜光芒,却笑了笑,道:“本王倒愿见识施姑娘的医术究竟如何精妙,姑娘眼下可方便?” 他幽亮的双眼蓦地起了一丝魅惑,如雪地里突然绽放出一朵妍丽得不可思议的花朵,烟络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侧头看了看苏洵,他唇角是一抹柔和的弧度,对着她微微颔首。烟络笑道:“蒙王爷抬爱,烟络随时待命。”说完,她对着苏洵笑了笑,他还记得吗?同样的话,她以前也曾对他讲过。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软无比。 头顶上,春日正是明媚。 第24章 暮色将至。 天地间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灰蓝颜色。 头顶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厚厚的雨云,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营帐外渐渐人声寂寥。 清风守在榻前,面露忧色。 榻上的男子容颜苍白,紧闭着双眼,仍未醒来。 清风起身,点燃了桌上的烛火,顿时一室跃动的暖黄。他回首看了看榻上的年轻男子,那微翘的双睫颤动数下,人便幽幽地睁开了双眼,瞳色浅淡,神色也极为浅淡。 “王爷。”清风轻声施礼。 白衣男子一撑未起,复又躺下,微微喘息。 清风上来跪道:“王爷突发心疾,尚须好生静养。” 李希沂渐渐平静了下来,侧头看着蓝衣小童,神情柔和,低声道:“起来罢。” 清风领命起身,垂手立在一侧。 李希沂侧头环视一周,略微疲惫地平视帐顶,良久不曾做声。 清风猜到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八亲王为流箭所伤,小姐此时在八亲王帐中。” 李希沂闻言,浅淡的瞳色里突然现出一丝凄楚,胸前的起伏也随着一滞,却不过瞬息间的事,蓦地又恢复如常。他漠然地盯着半空,平静地问道:“小姐是谁?” 清风猛地一愣,凝视着主子侧过来平静地瞧着他的脸,答道:“小、小姐是……”他犹豫片刻,镇定地答道,“是施姑娘。” “施姑娘?”李希沂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启动的嘴唇不见一丝血色。 清风点点头,“施姑娘医术精湛,为王爷诊病来着。” “是太医院的医女么?”他神色里有诡异的平静。 清风心中一痛,道:“施姑娘向来自称铃医。” “走方医?”他忽然轻轻一笑。 “不过医术确实高明。她为王爷、为苏大人诊治过,是顾大人极力推荐的人选。”清风一面说,一面细细看他的脸色。 他苍白的容颜上仍旧不见一丝红光,却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可是向来自负的顾少监?” 清风点点头,在他平静地笑颜里迟疑片刻,低声问道:“王爷独独忘记了么……” “嗯?”他挑眉看着清风,嘴角是温和如初的笑意,却瞳色清冷。 清风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施烟络”三个字,摇摇头,恭敬地回道:“今日原是骑射的日子。” 李希沂深邃下去的眼睛又渐渐清亮了起来,笑道:“本王偏偏在此时犯病。”他看了看肩头的伤,迟疑了一会,便沉默不语。 清风看在眼里,道:“王爷肩头之伤是前日遇刺所至。” 李希沂笑了笑,淡淡道:“嗯。” 帐外隐隐传来水珠滴坠的声响。 李希沂笑着侧头看了看帐帘的方向,道:“又下起雨来了么?” 清风颔首,行至帐前,伸手掀起帘幕。 帐外一片凄迷的烟雨。山谷间飘浮着如纱帛一般的白雾。 “这场雨下得很好。”榻上的清癯男子微微地笑着。 清风低眉道:“昨夜雨也很大,涤罢皆轻。” 李希沂看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丝掩饰极佳而不易觉察浓重,却笑道:“清风有烦恼么?” 清风笑答:“清风蒙王爷收留,又有幸追随王爷多年,早已别无所求,何来烦恼?” 李希沂看着他,神情柔和了起来,“本王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清风的年纪。” 清风微微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浅浅笑了起来。 有时候,若能忘记,真的是天大的福分。 雨声不绝。 细细密密地越下越大。 帘外风雨飘摇。 清风在烟络的帐内拨亮了烛火。身后是一脸严肃的二人,一人着紫,一人着绯。 “王爷当真忘记了那个女子?”紫袍男子沉声道。 清风垂手而立,轻轻点了点头,又说道:“回杜大人,看似如此。” 一袭紫衣的杜槿,抿紧双唇,眉心一蹙,沉吟不语。 绯衣男子见状问道:“可有不妥?” 杜槿抬眸看了看他,“秦缜,你难道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王爷那个样子,恐怕是忘记了谁,也不会忘记她。” 秦缜闻言也是一阵沉默,随即问道:“清风,四爷还说了些什么?” 清风恭敬地回道:“王爷对昨夜遇刺一事绝口不提,清风错说成前日,王爷也不曾纠正。” “当真是忘了昨夜至今之事么?”秦缜下意识地问道。 清风想了想,嘴唇动了动,却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杜槿见了,走上前来,淡淡说道:“无论王爷记不记得,他就硬说是忘记了,咱们也就全当他忘记了。” 第63章 秦缜看着杜槿,脸色微微不解。 杜槿笑了笑,“能忘记是一件好事,咱们不也一直想把那个女人从王爷身边弄走么?眼下如此省心,又有什么不好?” 秦缜隐隐觉得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杜槿仍旧笑着,“如果觉得不能放心,也可以问问医士有何高见。就请顾少监如何?”他直觉地排斥提到那个女子的名字。 秦缜微微颔首,却补充道:“此事也需知会施姑娘。” 杜槿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清风躬身道:“我去请顾大人。”说罢,转身折去,蓝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迷茫的烟雨中。 夜至。 夜雨凄迷,而空气愈发冰冷了起来。 帐内那一点小小的烛火看起来不免太过单薄,轻微的一丝暖光驱不散一室厚重的湿气寒意。 李希沂无力地静静卧着,面无表情地出神盯着那一道晃动不已的烛火。 细长的烛,短小的焰。 帘幕忽然被人掀开,随着饱含湿气的冷风卷入,一道愉悦的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 “王爷可好?”绯色的俊朗人影,优美地偏身而入,轻盈落地。 “顾少监。”李希沂身上蓦地一冷,却沉静地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顾方之笑盈盈地放下帘子,行至榻前,俯身细细看了看他苍白的一张脸,伸手取脉,道:“还好嘛。” 他在顾方之叩上手腕之际微微一僵,随即含笑道:“有劳。” “好说,好说。”顾方之黑亮的双眸里仍旧有着浓重的笑意。 李希沂静静看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何时受的伤?” 顾方之笑容一滞,又扯起了嘴角,“何事能够瞒得过精明如此的王爷?” “不敢当。”李希沂淡淡一笑。 顾方之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笑道:“王爷可曾忘记了一些要事?”说罢,他幽黑深邃却笑意撩人的双眼静静盯着榻上的人瞧。 帘幕半垂,他在白色的纱曼里,微微笑了起来,“要事?” 顾方之笑答:“比如——两年前谷里的那个人?” “嗯?”他不解地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何人?” 顾方之看他一眼,笑得愈发灿烂,“王爷一向仁厚,居然把救命恩人给忘记了。” “嗯?”李希沂抬眉看他,神色平稳。 顾方之笑着站了起来,道:“不过,王爷早已连本带利地全数还了她,如今忘了就忘了。” 李希沂笑答:“本王倒是很好奇,此人究竟是谁?” 顾方之笑着放下榻上的帘幕,神色深邃,缓缓回道:“王爷早些歇下罢,如无意外,明日便可见到她。”说完,他隔着白色的轻纱一动不动地瞧着帘幕里白如轻纱的人影。 帘幕轻垂,微微撩动。 帘后的人影半晌未动,脸上不知是何种神情。 “方之告辞。” 帐帘微动,绯色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密如珠帘的夜雨中,他负手深深叹了一口气,柔亮的黑发瞬间沾满了冰冷的雨水,伫立许久,这才缓缓抬步离去。 夜雨霖霖。 一颗一颗打在油纸伞上,啪啪地响个不停,又沿着伞的边缘迅速地滑落,啪啪地打在泥地上。 烟络静静站在帐前,低头看着淋湿的裙角,贴在脚踝上。她抬起头,笑着掀起了帐帘,缓缓走了进去。 一室烛火轻曳,明亮而暖和。角落里放着两个彤红的火盆。 烟络对着桌前的男子微微福身,“烟络见过王爷。” 桌前一手持书的男子,偏过头来,英俊的脸庞上一双幽黑的瞳仁泛着冰霜般的冷冷光华。他轻轻一笑,眼里凉意不绝,道:“施姑娘。” 烟络起身,看着他裹着白绫的手臂,在藏青色的长袍下现出的轮廓修长而匀称。她笑着问道:“烟络可否看看王爷伤处?” 李玄铢低眉看了看自己右臂,道:“不必如此麻烦。” “那王爷传唤烟络又是为何?”她不解。 李玄铢放下手里的书,缓缓站了起来,行至她身前,俯视道:“本王答应过苏御史。” “昨夜晚宴上王爷不是已经替烟络解了围?”她想了想,“王爷还答应过苏洵什么?” 李玄铢微微抿唇,那里便开出一朵小小的冰冷笑花,柔声道:“苏御史不曾告诉姑娘?” 烟络摇了摇头。 李玄铢笑意渐渐深邃了起来,直视着她疑惑的双眼,缓缓说道:“施姑娘曾经问过本王所求为何,本王当时尚未想得很清楚。与苏御史一番交谈,本王才明白,他能够有多大本事,本王便要他为我求什么。” 烟络脸色一滞,淡淡说道:“苏洵能有多大本事?” “施姑娘不知道?”一袭藏青颜色着身的冷傲男子唇角一挑,眼神幽凉,“也罢,日后姑娘自会知晓。” 烟络看他一眼,暗暗咬了咬牙。 “姑娘何来恼怒?”他越发笑得怡然,“如今不是如姑娘所愿,离开我四哥身侧?” “王爷以为仗着右臂的皮肉之伤,可以将烟络留在帐中多久?”她不满地白他一眼。 他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却仍旧透着幽凉的笑意,一面低眉看了看右臂的伤处,道:“所以此皮肉之伤不足以劳烦姑娘亲自处理。” 烟络不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平静的脸,他笑意深邃,却不再多解释什么。 “王爷,烟络尚有一事不明?”她认真思索良久,终于轻轻开了口。 “何事?”李玄铢黑眸里闪烁着细小的冰芒。 烟络看着他,平和地问道:“苏洵于王爷府上赴宴归来便抱恙在床一事,王爷可还记得?” 李玄铢神色不变地淡淡回道:“不过月前之事,本王还不至于忘记。” “那么,”烟络紧紧盯着他,“药膳是何人所配?” 李玄铢回视她淡定却坚持的小脸,目光渐渐冷了下去,“姑娘怀疑是何人所为?” 烟络忽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苏洵应该知道,可是他只字未提。” 李玄铢也轻轻勾动唇角,道:“姑娘不会以为是本王所为?” “自然不是王爷,”烟络笑了笑,“在王爷府上惹的事,王爷总归要受牵连。所以,对于那次抱病的真相苏洵从未提过。” 李玄铢静静看着她,笑意渐渐傲然起来,“本王向来不屑于如此行事,四哥更加不会。”他顿了顿,道,“当时,正值巡按之期,朝廷上曾有传御史府忽然对江南刺史刘执诸多留意。” “刘执?”烟络柳眉一蹙,“那是谁?” 李玄铢重新坐下,一手抚书,道:“江南首富刘政的表兄,财力颇为殷实。”看着她仍旧不太明白的样子,他缓缓说道:“外戚。姑娘不知道当今皇后为刘氏么?” 烟络一怔,终于明白过来。 李玄铢看着她,继续问道:“那一阵子,苏御史遇见的不止是风寒罢。” 烟络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男子一身藏青的颜色在烛光下越发深邃,他浅笑道:“不过,御史府最后呈上的奏折倒是叫本王诧异不已。” 烟络凝眸看他,道:“为何?” “奏折所言较实情有所保留,”他眼里笑意浅淡,“本王原以为苏御史清冷无惧,却未曾料到他在此事上居然有所藏掖。” 烟络听见他如此言词,微微有些恼怒,道:“他有什么好藏掖的?” 李玄铢侧过身来,深幽的双眸紧紧地锁住了她,笑道:“那就要问问苏大人,当时有何事何人放之不下。” 烟络微微一怔,明白了他所指为何,脸红了红,然后抬眉看他,继续问道:“那么,两仪殿上行刺一事呢?” 李玄铢悠闲地瞥她一眼,淡淡道:“在姑娘看来,此事也与本王有关?” “王爷似乎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烟络轻轻答道。 李玄铢微微颔首,唇边幽凉的笑意渐渐妍丽起来,他的嗓音低沉清透得过分,“此事——姑娘该去问另一人。” 以前隐隐有过的猜疑猛地明朗起来,烟络在他冰凉却逼人的目光里禁不住一阵无措。 桌前的男子神情悠闲地静静看着她,缓缓侧过头去,专注地看书去了。 冰凉的雨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烟络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撑着一把油伞,小心翼翼地绕过水洼,望着前方不远处有些陌生的大帐,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她正要伸手去掀帘幕,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素净的手,灵巧地卷起了厚重的帐帘。烟络侧头看着身侧高大的身影,惊讶地脱口道:“顾方之?” 那道淋得几近湿透的绯色身影犹自在笑,明媚的笑意仿佛要将夜色驱散开去。他笑吟吟地往帐里探头,道:“这顶新帐子好像不错。”说完,扭回头来,目光幽亮地看着尚在诧异的女子。 烟络回过神来,将伞往他身子挪了挪,道:“外面雨大,进去吧。” 顾方之得了许可,乐呵呵地一个闪身,便站到了桌前,拨亮了烛火。 “有事?”烟络随后进去,收了伞,放在帐帘后。 顾方之点点头,脚尖勾出一把椅子,想了想,却没有坐下去。 烟络看着他,柳眉一蹙,道:“顾方之,你湿透了。天大的事情,先回去换了衣裳再说。” 他原本站着,听了这话,想也没想就坐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她渐渐恼怒的脸。 烟络站了一会儿,知道拗不过他,快步走了上去,从角落里找出了两个火盆,用脚一点一点踢到他脚下,淡淡说道:“有话快说。” 第64章 顾方之低眉去看脚下的火盆,瞧不见脸上的神情,一会儿,他抬头笑意不减地道:“我从睿王爷那里过来。” 烟络明显一僵,道:“那又如何?” 顾方之盯着她,黑眸突然亮了起来,“他不记得你了。” “嘎?”烟络脸一垮,道,“你耍我?” 顾方之认真地看着她,神色平静,“要在何种情形之下,一个人才能够独独忘记了另一个原本永不会忘记的人?” 烟络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除非他疯了!”说完,她坐下来,平视着他,“顾方之,没事快回去。你不冷吗?” 顾方之罔若未闻,犹自说道:“我问过他,他似乎确实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烟络见了他的样子,终于静了下来。 他抬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和昨夜之事。” “当真是我?”烟络怔了怔,低下头去认真地思索着,沉默了起来。 “说得通么?”顾方之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烟络沉思良久,神情里有几分挣扎,她缓缓抬起头来,轻声说道;“顾方之,你也明白,一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倘若不曾有过头部外伤或者其他疾病,是不可能无端地忘记什么的。”她无奈地牵动嘴角,勉强笑了笑,“除非是刺激过度,他不愿回忆或者不愿谈及。” 顾方之静静地看着她渐渐黯然的脸,忽然笑道:“去看看他罢。” “不要。”她居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无论他是真的忘记或着假装忘记,他既然已经放了手,我为何还要回头?”清风当时说过,她不能残忍地任他一痛再痛。 “烟络,”顾方之深深看着她,柔声道,“他毕竟爱着你,也曾为你做了苏洵不曾做到的许多事,如今也成全了你的心意。”骄傲如他,此际看似云淡风清地忘记,却忍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伤与痛? “所以,”烟络一袭白衣在摇晃不定的烛火里站得笔直,神情坚定无比,“我内疚我自责就让我自己受,我不能再回去伤害他。” 顾方之直视她良久,终于一手支撑桌面,缓缓站了起来,话音有些飘忽,“我说你明日会去,他不曾推辞……烟络,他既已选择遗忘,从此以后,与你便再无相见的可能,你……真的不去看看么?”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往帐帘走去。 “顾方之。”烟络在后面伸手一把拉住了他,手下的肌肤却炽热得烫手。她一惊,下意识地收回手来,掌心里仍旧热意不绝。 顾方之回过头来望着她,笑颜仿佛是一朵安静盛开的白色茶花。 烟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终于妥协道:“好吧。不用等明天,我这就去。”她走到帘幕前,又回首看他,“顾方之,苏洵会怎样想?” 绯衣着身的英俊男子微微一笑,道:“他会更加明白,这世上除了他,再无一人可以在你面前吐露半点心意。” 烟络笑了笑,“你这话怎么听着象恐吓?” 他回视着她,也笑了起来,默不做声。 烟络折身取过伞来,掀开帘幕,撑伞缓缓融入无边的夜雨之中。 雨越来越大,四周的景致渐渐模糊起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裙角上瞬间湿了一大片,紧紧粘在脚上,风过便是一阵刺骨的寒意,烟络皱着眉头提了提裙角,放手时它又湿湿地粘了回去,脚上一片冰冷。她有些恼怒地看着湿哒哒的裙角,放弃了继续摆弄,快步走去。 经过柏林,经过花田,在通向营帐的小径上,发现了前方密如珠帘的大雨里,隐隐约约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烟络没由来地心里一惊,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她倒吸一口凉气,握着伞柄的手竟然管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一身白衣清冷似雪的清癯男子对着她,无言望着延伸开去的小径,神情里是诡异的宁静。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那身精致的白衣早已教冰冷刺骨的雨水浸透,夜风一阵一阵刮过,他像是浑然不知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苍白得透明的容颜里,浮起一丝透着寒意的青紫,浅棕色的双瞳在暗沉的夜色里居然明亮得仿佛皎然当空的银色孤月,黑色的长发零乱地披散在染着妍丽血色的肩头。 雨点毫不留情打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激起细小的水花,在暗淡的月色里泛着微弱的白色光辉。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庞,削瘦的肩头,如墨的黑发不停地滑落。他脚下是一双白色的单鞋,早已在积水的泥泞中变得污浊不堪。 烟络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走上前去,无言地将手中的油伞挪至他尚在滴水的身子上,仰头静静地望着他,轻轻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像是僵硬过去的男子缓缓低眉看着她,唇边是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到,他笑着问她:“你……是谁?” 烟络心中大痛,无言地看着他,又怕自己脸上的神情太过明显,所以低下头去,回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生涩,“我……”不过只说了一个字,便又是一阵沉默。 头顶上,传来他轻柔的笑声,“姑娘可是顾少监口里的那个人么?” 烟络有些诧异地仰头迎上他清透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姑娘救过我?”他在冰冷的雨水里一身湿透,仍旧在笑。 烟络无言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笑颜心里却一阵刀割。 他微微蹙眉,温柔地说道:“对不住,我实在不记得了。” 烟络静静看着他,终于浅浅一笑,道:“不必这样说,你从来就不曾亏欠过我什么。” 他笑意宁静,“当真?” “当真。”烟络看着他不由温柔地笑了,心却一直在痛着。 “姑娘淋湿了,不冷么?”他忽然盯着她染满泥泞的衣角。 “不冷。”烟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忍住眼里翻腾的泪水,问道,“你呢?” 他笑了起来,平视着漠漠如织的雨水,道:“方才忽然起了兴致出来走走。” 烟络侧头看他,“真是拣了个好时辰。” 他深邃的双眸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避而不答。 “我陪你回去。”烟络淡淡地说,伸手牵过他冰冷的手掌。 那只被烟络紧紧握在手中的冰冷大手微微一滞,随即柔软了下来,任她牵着。他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她小小的白色身影,不曾挪移。 “王爷。”前面的小小身影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背对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柔声说道,“生命里遇见的有些人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纵使再苦再难再痛再自责再愧疚再惋惜,我也会清楚地记着他。我,只是一个人,恨不能分做两半,却只能这样想象而已。爱了便爱了的人,怎能轻易放开手去。”她仿佛又轻轻笑了起来,话语间也越发柔软了起来,“虽然不能相守,但是,在我的心里总会有一处是永远为那个人留着。我想要他快乐,也想要他幸福,更加希望他健康平安——虽然这些……我都给不了他。”说罢,她忽然回过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雨夜里那美丽的笑脸上挂着几颗透明的水珠。 身后的男子神情里是意外的平静。 烟络笑了笑,继续行去。 三日后,梁山御猎因两位王爷伤病卧床而提前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长安。睿王府无人强留,烟络名义上去了崴王府,却直接回到了御史府。一时间仿佛又是一片风平浪静。 唯有清风久久难以放心。 自皇上宣布回京那日起,他就觉得奇怪——王爷明明卧病在床,却不许差人率先回府张罗。一行人刚到疏桐院,他便坚持遣走了所有的人,一个不留。第二日,他叫了人收拾院子,送走了小姐屋子里所有东西。 同一日,清风却在他床头见着了新添的一口檀木箱子,上着一把结实的铜锁,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此后,王爷在病中只留他一人于疏桐院照料。 又过了数天,夜里他才偶然眼尖地发现,王爷睡去的枕边那口箱子像是忘了锁上,透出一抹雪白的衣角,绣着时下女子喜爱的缠枝纹,质地普通。 写完这一章难受得要死!《雨人》的歌词,大家陪着我一起难过一回吧! 好像就从那一个夜晚开始 下起雨一直没有放过晴 我勾着那把伞 漂浮在人群里 慢慢的以为身边还有你 小气的用着那些你的记忆 一点点就够我看到彩虹 全世界的颜色 全留在你那里 我只有不断一直淋着雨 我相信我爱你 蒙上眼手交给你 慢慢的安心在黑暗中 第25章 三日后。 御史府吟风院。 烟络一袭白衣坐在早已生出叶片的桃树下,伸手拂去石桌上尚且新绿的落叶,一手托起下巴,愣愣地望着庭院里缓缓流去的清澈小溪。 两天前,他差人送回来的东西里面,少了一件她在谷里常常穿着的衣裳,那是去年生日时,师父从镇上买来送她的。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好意思去讨回来。她换了一只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日后要如何向师父交代?而他又何苦强迫自己至此? “小姐,叹的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饱含笑意。 烟络侧过头去,笑了,“如意。” 蓝衣的小女孩耳后扎着两个发髻,眼睛又圆又亮,“小姐回府后,就常常叹气呢。不怕大人担心?” 烟络笑了笑,“他不在,我才叹气。” 第65章 如意笑嘻嘻地站到她身边,天真地笑道:“我听浣衣房的姐姐们说,睿王爷很喜欢小姐呢,是不是?” 烟络脸色一凛,又随即软了下去,反正她在睿王爷呆了这么长的日子,总不免有些闲言碎语,如意的说辞还不算难听。她笑道:“那是王爷,怎会看上咱们这些寻常女子?诊完了病,我这不是被遣回来了吗?” “小姐怎么会是寻常女子?”如意笑得很开心,“大人都那么喜欢小姐!” 烟络听到她在讲苏洵,蓦地有些释怀,“大人与别人不同的。” 如意想了想,“小姐也很喜欢大人么?象以前一样么?” “嗯。”烟络笑着点了点头,“比从前还要喜欢。” 如意开心地笑了起来,“真好!小姐不知道,自从小姐走了以后,大人要么在宫里忙,要么回到府里,就把自己关在楼里不出来呢!” “小丫头,”烟络点了点她的脑门,道,“我才走多久啊,你就学会饶舌了?” 如意吐了吐舌头,“小姐教过如意要少说话、多做事,言多必失。如意都牢牢记得,我只是听姐姐们说来着。” 烟络笑了,“好了,我相信你。”她指了指身前的石凳,“如意,坐吧。” 如意扭扭捏捏地不敢坐。 烟络拉她坐下,道:“我想找个人听我说说话,你就听我说,听了之后,谁也不要讲,明白吗?” “嗯!”如意认真地点了点头,神情坚决。 烟络笑了笑,神色有些飘忽起来,她缓缓说道:“我以前原本是不相信的。他们说,一个人的心里会开出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映在上面,低头就可以看到,那是我们随时爱上的人,另一个却扎在深深的海底,那是我们不愿轻易想起,却永远不会忘记的人,长在我们生命里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简简单单,人也是平平凡凡,所以心里只会有一个可以随时映出的人影,能够找到这么一个人我就已经很庆幸了。哪里知道,却真的有那样的事存在。”说完,她看了看如意明显一脸迷糊得可以的样子,她笑了起来,“明白了吗?” 如意使劲摇着头,“小姐方才说什么来着?” 烟络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 清风撩动,树上又落下一枚新绿的叶片来。 “大人。”如意见了一身紫袍的苏洵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起来罢。”他淡淡地说,一双幽亮的眼睛却凝视着石桌前的白衣女子。 如意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烟络笑着看他走近,指了指身旁的石凳,道:“坐。” 苏洵一理衣袍,缓缓坐下。 烟络托着小小的下巴,盯着他清俊的脸,伸手去抚弄他漂亮的眉眼,道:“今日不忙吗?” 他在她的指间,竟然分外温顺,沉默着,只深深地看着她含笑的脸,清透的目光里有些什么渐渐浓重起来。 “怎么不说话?”烟络看着他,温柔地笑。 他伸手突然握住她游移在他眉间的小手,微微加了些力道,竟然有些细细地颤抖。 烟络心痛地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怎么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拢住他的手掌。 苏洵渐渐镇定了下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烟络见了他这个样子,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道:“你总是这样!一个人偷偷忍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对我说?” 苏洵笑着拉她坐下,神色有些勉强,柔声道:“烟络,我为你做过什么?” 烟络一怔,倾身轻轻碰了碰他略微发白的唇,笑道:“傻子,你为我做的还不够多吗?就算你什么也做不了,你还是你,我认定了的你,什么都不会改变!” 苏洵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的黑眸里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雾气,他勾起唇角,声音绵软得过分,此际一向清冷的他忽然像极了深海里颜色妍丽的柔软生物,轻轻地轻轻地,将她的神志温柔地拢在他充满魅惑的颜色里,舒服的微热鼻息不断撩动在她耳畔,“我不会热烈的追逐,也学不来怎样……去留住一个人,即使是这样……”他忽然深深换了一口气,快要控制不住胸口一阵明显过一阵的疼痛,那明艳的神情里渐渐有了一丝掩饰不去的难过,“你还会一直陪着我么?” 烟络无言地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心里是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的伤心,却笑道:“傻子……”然后哽咽着接不下话去。 “会么?”他的声音在头顶萦绕,绵软得愈发教人心惊! “苏洵,”烟络抬头盯着他,微微晃了晃他的身子,“你不要吓我!我没说不会。除了你,这世上,我谁也不要!” 他直视她良久终于浅浅地笑了,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道:“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这样。” “怎样?”烟络愣了愣。 苏洵犹豫片刻,目光澄净地淡淡说道:“公主失望至极之时,曾经问我,她说,苏洵,你当真会用心爱上一个人么!?”当年,他待她温和有礼,他一直以为那样的相处虽不浓烈却就是爱了,可是,她的失望却教他明白他原来错得很荒唐。 烟络能够想象她当时的复杂心境,笑着问一脸严肃的男子,“你如何回答的?”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软,“我说,将来的事,我不知道。” 烟络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堂堂苏大人,竟然栽在我手里!” 苏洵笑着看她,温柔地沉默着。 烟络笑得东倒西歪,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苏洵忍不住问道:“此事值得乐成这样?” 烟络侧头看他,蓦地勾上他的肩头,鼻尖抵上他鼻尖,温暖澄净的气息瞬间交融起来,她在他唇边笑意撩人,红唇撅了撅,道:“要不要……” 话音未落,苏洵低下头来,余下的话便含混在唇齿之间。 一定一定要幸福呵! 因为已经伤害了另一个人,所以她与他一定要非常非常的幸福才可以! “苏洵,我们出去玩!”烟络从他润泽的唇上退开,一张小脸泛着柔和的粉色,亮晶晶的眼睛里神采幽亮。 “好。”苏洵犹豫片刻,微笑着颔首,任由她腻上了自己的身子。 烟络环着他的腰际,伸出手去,把玩着他腰间的血色玉佩,笑着仰头问他:“去哪里才好?” “都听你的。”他低眉看着怀里的女子,嗓音柔软。 烟络忽然笑着直起身来,盯着他安静的脸庞,道:“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嘿嘿。”她干笑两声,又抱着他腻了上去,“拿够银子哦,我要去鹤冲天。” 苏洵笑了笑,神情宠溺地看着她,没有做声。 “不成?”烟络抬起头,故意拿眼睛瞪他。 “不是。”苏洵柔和的脸上有一朵静静的笑花,他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笑得有几分揶揄,“可是烟络,你得先放开手,这样我走不了。” 烟络嘻嘻一笑,松开了环在他腰际的小手。 马车上,金凫炉子里四合香袅娜地升起,又缓缓散开。 烟络守在窗前,好奇地盯着窗外的景致,看着红色的宫墙渐渐淡去,现出外郭城的青砖白墙,街上渐渐喧闹起来。 苏洵盘膝而坐,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一脸好奇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烟络,你当真去过鹤冲天?” “对呀。”她放下帘子,坐到他身边,拿起他的一只手来放在自己肩上,微微后倾,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我来京城那天顾方之带我去过,后来才到你这儿来的。”说完她调皮地撅起了粉红的双唇,故意埋怨道:“可是——那天你拒绝了我。” 苏洵微微一笑,不理会她的胡闹,低声道:“顾方之带了你去?” “对呀。”烟络点点头,不解地问道,“不好吗?” 苏洵看着窗外,平静地说道:“他可曾对你说起过莲实之事?” 烟络想了想,“可是他喜欢的那个姑娘?” 苏洵微微颔首,话音忽然了有了一丝轻淡的黯然,自顾自低婉地吟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幽幽地念罢,他低眉看赖在怀中的女子,低声道,“你可见过顾方之身侧的这个香囊?” 烟络瘪了瘪嘴,“他身上挂那么多东西,我才懒得去看。”说完,她笑着仰头道,“是不是莲实送他的?” 苏洵脸色微微一寒,平静地摇了摇头,道:“那是莲实的遗物。” “嘎?”烟络愣了愣,又叹了口气,“他又何苦留着为难自己?”一向华服着身成天逍遥来去的世家子弟,腰际上那一大堆玉佩组绶里,谁知道他竟然挂了些什么?烟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头问道:“顾方之不是说莲实远嫁了吗?他人在京城如何得到这个香囊?” “顾方之对你说了多少?”苏洵搂了搂她。 “不多。他只说那时他和另一人死心塌地地爱着莲实,她无论嫁了谁,都会很幸福。可是,她爹爹将他许给了一户有钱人家,还未正式入门,她便死在新婚之夜。”烟络瞧了瞧苏洵嘴角略微冰冷的笑意,拉了拉他的衣袖。 苏洵对她笑了笑,道:“已经六年了。六年前,莲实不过十八岁,是个心软而胆小的姑娘,顾方之差点拉了她私奔,莲实拒绝了。” 烟络眼睛眨了眨,“顾方之果真也曾经年少过。” 苏洵伸出优雅的指尖轻轻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笑意柔软,“胡闹。” 第66章 “说下去,顶多我不打岔就是了。”烟络揉了揉被他弹过的地方,吐了吐舌头。那个好脾气的苏洵其实下手很轻。 苏洵见状又伸出手来,拿开她的小手,替她轻轻揉着,继续说道:“莲实最终顺从父意远嫁江南。顾方之口中的另一人你应当认识,是中书令杜槿。那户有钱人家……”苏洵冷冷笑了笑,清冷的双瞳里许久不曾见过的刺骨寒意又渐渐明显起来,“则是江南首富——刘家。娶她去做第七房妾室的,是当年刘氏的嫡长子刘政。” “这些与莲实之死又有何干?”烟络隐隐有些不安,却猜不明白。 苏洵这次没有看她,垂下手去,别过头看着窗外,背影忽然笔直起来,淡淡说道:“刘氏外戚原本意图拉拢顾丞相,丞相不从。刘家强娶了莲实,顾方之一路追到江南,却只见到了莲实的尸身。他一时失控,做了些傻事。我赶到江南时,他已身受重伤,几乎性命不保。丞相也因此差点屈从了刘氏。”他一口气说完,淡淡的语气里不见一丝起伏,却不回头看她。 烟络轻轻上前,自背后环住了他的腰际,小脸贴上了他僵直的后背,软软地蹭着他温暖的身子,柔声道:“刘氏平安至今,不是你的错。苏洵,有些事急不得。你那么聪明,其实应该比我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 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形未动,只是紧紧握住了她小而软的双手,沉默不语。 “你还没告诉我,顾方之带我去鹤冲天有何奇怪之处呢?”烟络缠着他,非要他说话不可。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腰际的小手,柔声道:“莲实之父曾任台院侍御史,鹤冲天本就是朝中官员聚集之处,那也是他与莲实第一次相见之处。”说着,他侧头看了看身后。 烟络“哦”了一声算做了解。 “六年了……”他看着她,幽亮的黑眸里深不见底,却噤声不语,忍住了尚未说完的话—— 六年了,自那之后,自持眼高心傲的顾方之再未同任一女子结伴去过那里。 烟络看着他,以为他只是在感慨,笑了笑,伸手去抚了抚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苏洵低眉看她,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不经意间,六年竟然已经过去了。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却有多少物事是永远不可能忘怀、也不可能过去的? 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苏洵起身先行下去,烟络掀开帘子便见着了他立在车下清朗含笑的身影。烟络看了看脚下,还在想什么,忽然被苏洵轻轻地抱了下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苏洵立在那里的身影本来就很惹眼,这一下便又招来了不少目光。烟络不由小脸微红,在他充满和暖气息的身前低声道:“我自己能下来。” 苏洵笑着看她,“烟络,我知道你身手很好。” 烟络闻言瞪了他一眼,却又笑弯了清澈的双眼。 青石路旁,绿树正浓。 金色的阳光照得人温暖而舒服, 苏洵负手而立,不复见往日的森然,他瞳色清浅的黑眸里笑意澄净,温柔地看着她笑着的样子。 “怎么了?”烟络摸摸自己的脸,“脸上有写字啊?” 苏洵牵过她来,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字?”烟络粘上他的手臂,侧头问他。 苏洵微微低下头来,一本正经地柔声答道:“苏洵,你完了。” 烟络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她扶着他修长的手臂,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一面捂着发痛的肚子,奇qisuu.书一面说道:“苏洵,你逗死了!” 苏洵好脾气地等她笑了个够,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也是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天赋。” 烟络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一幅认真至极的模样,又“噗哧”一声笑了开去,干脆放开他蹲到街边去了。 “烟络。”一袭白衣皎洁胜雪的男子紧紧跟了过去,神情柔和地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头,很有耐心地等着。 鹤冲天的老板听闻苏洵竟然亲临,原本早已迎在门前,这会儿见了两人来来去去地半晌没有要入店的意思,不免愣在门外,为难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况且苏洵对着那名年轻女子的模样,简直与平日大相径庭,更是叫他惊讶地合不上嘴去。 沧海亘木两兄弟尾随而来,对于眼前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上前施礼道:“有劳魏老板,大人稍适歇息方才入内。” “应该的!应该的!”魏松泉连连拱手,忙不迭地回答。 过了许久,烟络拍拍衣裙,愉快地站了起来,笑道:“我饿了,咱们进去吧。” 苏洵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笑得溢出的小小泪花,牵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魏松泉躬身一揖,道:“苏大人亲临,魏某不胜荣幸。” 苏洵看他一眼,话音里竟然有几分柔和,“魏老板不必多礼。” 烟络静静地笑着,这说明那个呆子此时至少心境还算不错。 魏松泉恭敬地回道:“顶层尚有临河雅室,苏大人请。” 苏洵侧头看了看烟络,她便笑着问魏老板,“请问‘竹润’可还空着?” 魏松泉微微一笑,颔首道:“回小姐,确实空着。只是,还有比之更好的雅室,大人的意思是?”他拖长了声调等待苏洵的回答。 苏洵含笑的目光又转向了身侧的女子,“烟络,依你喜欢。” 烟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还是随你的意思。”她笑着对魏松泉说道,“大人平时用的哪一间?” 还不待魏松泉回答,苏洵便彬彬有礼地说道:“就去‘竹润’罢。”说罢,不待她拒绝便牵着她径自走了进去。 这一次,他们没有经过大厅,在魏松泉的带领下,绕开喧闹的人群,直接上了二楼。 推开门,烟络兴奋地钻进屋里,一把掀开窗前的竹帘,便探出头去张望。 苏洵在后面一手捉住她的手臂,拉回了她探出去的半个身子,道:“烟络,干什么呢?” 烟络反手攀上他的手臂,笑道:“放心,窗户太小,我跳不出去。”她又往外瞧了瞧,“我喜欢看水呢。” 苏洵贴近她身边,与她并肩立着,往外看了看,曲江上色彩斑斓的画舫仿佛散落在青碧河面上的粒粒彩珠,窗外水气淋漓而淡雅。 两人又很有默契地一同望着窗外。 魏松泉呆了呆,对于这两只常常自顾自歇着的鸳鸯,也慢慢习惯了。 烟络突然揉了揉肚子,侧头道:“苏洵,我饿了。” 那个一直陪她站着的温和男子终于转向尚候在门前的魏松泉,道:“有劳魏老板。” 魏松泉对着一反常态的苏大人连连躬身,道:“不敢不敢,大人折煞小的了。”说完手一抬,便有数名翠衣着身的窈窕女子翩翩行来,清茶的香气,佳肴的香气顿时溢满一室。接着,魏松泉知趣地施礼退下,沧海亘木二人也隐身不见。 偌大的一间雅室瞬间就只剩下紧挨着坐着的两人。 烟络低头环视了一周桌上颜色鲜嫩欲滴且又香气诱人的几道菜肴,忽然抬起头来,对着苏洵笑得好不灿烂。 苏洵说道:“哪一样你不吃?” 烟络笑着贴他更近,“苦瓜。咱们换个位子?” 苏洵低眉看了看她面前那碟翠绿得有几分通透的瓜片,其上还点缀着一颗颗红色小花,绿意的一角是一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野鸭——明明是清淡却颇有寓意的小菜,她却丝毫不买帐。苏洵微微笑着,将面前彤红油亮状若游龙的细鳞鲑鱼递了过去,换过那一碟小菜,道:“早就嚷着饿了,还这么有精神?” 烟络笑眼如丝,埋下头,一声不吭地努力解决起那头鱼身上细嫩爽滑却又麻辣鲜香的肉来,一面在嘴和手空出来的瞬间将前面的一碟味道清淡看似有蘑菇和鸡肉的金边白碟推倒苏洵身前,道:“你喜欢的,吃。” 苏洵不喜欢味道太重的食物,她是知道的。 所以,那个素来清冷傲然的男子此际笑意柔软,温顺地接了过去,斯斯文文地一小箸一小箸地吃着,优雅闲适,气度从容。 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烟络面前便只剩一架鱼骨,她擦了擦嘴,炯炯有神的目光又盯上了另一头的烤鸭。 苏洵伸手取了过来,放在她面前,又将酱碟轻轻置好。 烟络一面熟练地裹着,一面侧头看他,“苏大人,你吃这么慢,果真是不怕有人跟你抢食呢。”说完,她把手上裹好的鸭肉卷递给他。 苏洵眉心微蹙,道:“烟络,我不吃鸭肉。” “不许挑食!”她瞪他,恶狠狠地说。 苏洵无奈地接了过来,又看了看面前的苦瓜,随即温顺地慢慢吃了起来。 烟络得意地拍拍手,虎虎生风地照顾起自己的胃来。 第26章 幽凉的河风顺着窗棂滑了一室,水气清新。 “呼——”烟络靠着椅背,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大口气来,伸了个懒腰。 苏洵早已放了银箸,此时便好笑地看着她,问道:“吃东西也会累么?” 烟络瞧他一眼,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答道:“当然。很费体力的。”她皱眉看了看他,道,“你吃这么少?” “不少。”苏洵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汤色碧绿的清茶。 她出神地看着他从容宁静的样子,酒足饭饱之后忽然又欺了上去,把自己挂在他手臂上,笑容里带着明显的猫腻,她软绵绵地说道:“苏洵……” 苏洵一手持杯,含笑看着她,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烟络,门外有人,别闹。” 第67章 话音一落,门便由外推开,一抹英挺的绯色身影轻轻落在门前。 烟络凝神一看,顾方之无言站在门前。他看了看屋里的两人,笑了笑,“死丫头,原来躲到这里逍遥。” 烟络指了指对面的花梨木椅,笑嘻嘻地说道:“难得你来了,今日苏洵做的冤大头,好歹坐下吃他一点。” 苏洵微微一笑,却也不语。 顾方之一理衣袍,优雅地坐下,正色看着两人,缓缓说道:“苏洵,八亲王病重。烟络,你得去看看。” “嘎?”烟络一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苏洵在一侧也是脸上一片寒意凛然。 顾方之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医院今日才呈报此事,我方才去看过。八亲王已经不省人事。” “怎么会突然这样?”烟络一阵惊讶。 顾方之笑了笑,唇边却又是初见面时那样的寒意,轻轻道:“你说是天意,还是人祸?” 苏洵面色凛然,直起身来。 “呆子,你去不得。”顾方之忽然说道,“此事越少人牵连越好。烟络,”他看看尚在锁眉苦苦思索的女子,“你可愿扮做我家家仆?” 烟络点点头,道:“好。” 苏洵思量片刻,道:“顾方之,带御史府的马车过去。” 烟络回头望着他,“你自己呢?” 苏洵浅浅笑了笑,“我回府,你不用担心。” 说罢,一行人迅速下了楼。 鹤冲天楼下,马车绝尘而去。 快到宫门之处,顾方之变戏法似的抛出一件深蓝色的家仆衣裳和一抹白布。 烟络看了看那抹白布,明白了他的用意,小脸蓦地红了红,道:“顾方之,你转过去。” 顾方之笑嘻嘻地看着她,不以为然地答道:“又无可看之处……” 话未说完,一只红色的靠垫便直扑他面门而去。 “好好。”他轻易接了去,修长的身影却闪到了车厢外。 烟络坐在车里,仔细研究了这套衣衫,才缓缓换上。磨蹭了好一会工夫,顾方之居然好脾气地安静等在帘外也不催她。烟络掀开帘子,走到车厢外,见着了他绯色的身影,忽然惊觉他似乎比初见面时瘦了一圈。烟络小心翼翼走到他背影处(奇*书*网^.^整*理*提*供),他轻轻地说:“烟络,回车里去。”然而却始终拿背对着她。 烟络低头看他,“顾方之,我已经换好了衣裳。” 他低声“嗯”了一声,也不回头。 烟络觉得奇怪,跳到他身侧,低头看他,他正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烟络笑了笑,“顾大人,你好歹看看像不像呀。” 顾方之尚未做声,车夫却侧头而笑,“小姐,哪家奴才会这样对主子说话来着?” “唔。”烟络觉得有道理,压低了嗓子,对着顾方之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奴才……” 话还未讲完,顾方之忽然起身,拉着她折回车内。 烟络不知所以然地望着他,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你怎么了?” 顾方之敛去脸上的笑意,认真地看着她,缓缓说道:“崴王府里,你须紧紧跟着我,不可信任何人,明白么?” 烟络原本想笑,见他这样慎重,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马车过城门时,守卫并未仔细盘查,想来冲着苏洵的东西和顾方之的颜面他们都未太过为难。车子一阵疾驰,很快停了下来。 “顾大人!”一袭青衣的太医令姚之素竟然已经迎在车下。 顾方之微微一笑,却反手不着痕迹地压低了身后烟络的帽檐,回道:“有劳姚大人领路。” 姚之素敛手道:“不敢当,顾大人请。”随即转身领路在前。 顾方之迅速跟上,烟络看了看车下,自己跳了下来。听闻身后的动静,顾方之蓦地停住脚步,回首看她。烟络轻轻摇了摇头,他才专心往前走去。 烟络紧紧跟在顾方之身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躲在帽檐下,望了望阳光下有些森然的华丽王府,顾及到旁人的眼神,也不太敢四处张望。 几个人绕过一片竹林,穿过一条画廊,很快行至一座大院前,朱漆大门缓缓由内开启,姚之素低声道:“顾大人已至,快快准备。”守在门前的几个青衣人闻言各自散去。 顾方之领着烟络镇定地步入厢房。 院落里风清云淡,室内却是日光蒙淡,大白天竟然燃着几盏昏黄的烛灯。 空气里飘浮着浓重的药气。 烟络不由皱了皱鼻子。 榻上一道藏青色的人影静静地躺在帘幕的阴影里。 顾方之轻轻走了过去,低眉看了看榻上的人,忽然转身对姚之素说道:“方之来得匆忙竟然忘记带药匣,王爷伤处尚须谨慎处理,姚大人精于此道,可否亲自为方之挑选一副?” 姚之素微微一怔,领命退出。 烟络一把扯下头上低得过分的帽子,上前看了看帘幕里的人。 明明几天前还那样冷傲地跟她漫不经心地说话的人,此时却昏沉沉地躺在眼前,烟络觉得命运真的是分外讽刺。尽管有一时的感慨,她还是迅速地把了脉,翻看了他的身子,最后解下了右臂伤处缠绕的白绫,伤口只是微微有些红肿。烟络蹙起了眉头。 顾方之轻声说道:“据医案记载,王爷前日曾有热症。姚太医解释道,因为外伤后常有发热,所以仅做了对症的处理。” 烟络盯着他,道:“你以为呢?伤处只不过有些微肿胀,又何来热症?” 顾方之道:“伤处隔日便仔细处理过,理应不会。” “顾方之,王爷之病可曾由你亲自经手?”烟络想了想,问道。 顾方之脸色微微一滞,顿时一脸苦笑,“不曾。所以,烟络,我才担心。” 烟络低头又细细看了看榻上之人,忽然在小腿上发现了一些暗红的小疹,疹尖有细小的白点。她看着顾方之,正色道:“伤处一定有人动过手脚。顾方之,我要回去取药。”说完,她又给自己叩上帽子。 “我陪你。”顾方之做势要走。 “你疯了?”烟络一把拉住他,“顾少监,你职责所在,如此要紧的关头怎能擅离职守?况且你若走了,谁能保住无人再从中恶意添乱?” 顾方之在她坚持地目光里,终于不甘心地握紧了双手。 烟络抬了抬帽檐冲他甜甜一笑,道:“你自己小心。” 顾方之深深望着她,微微颔首,忽然提声对着烟络道:“你速回相府,取些药材过来。” 烟络压低帽檐,沉声答道:“是。”说罢,迅速离去。 身后,顾方之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神色凝重。 不知为何,他一直有些不安。 所以,当一个时辰过去之后,那个笑着的女子仍未现身时,顾方之一掌拍碎了身侧的矮几,蹙眉道:“该死!” 耳边传来接连不断的滴嗒声。 冰凉且充满湿气的风自身上拂过。 “下雨了吗?”烟络蓦地抬起铅块般沉重的眼皮,隐隐看见了头顶的白色纱帐。太累了,眼皮又耷拉了下来,遮住了视线。猛地,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瞬间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头顶。 乖乖!她家里几时有过这种蚊帐? 她一着急想要起身,却躺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侧头看了看窗边,似乎透着些许昏黄的亮光,摇弋不定。那里似乎有一张书桌,桌子前面好像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她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疲惫的眼帘再度撑开时,她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竟然忘记了吐出来。 那个白乎乎的东西不知何时来到床前,隔着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正专注地看着她! 探到她面前的那张脸漂亮得简直不像是现实中吃着五谷杂粮而生养出来的凡人!他脸色白皙,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清净无比,仿佛深山里清澈见底的泉水,却又好像透着雨后深谷的浓重湿意和空灵色彩;就连此时此刻看人的眼神,也仿若山泉般流转得舒展绵软。俊俏的鼻子,鼻梁挺直,轻柔地呼出泉水般甘冽清净的温润而绵长的气息。微微抿起的双唇透着诱人的浅浅粉色,看起来润泽得过分——这个男人怎么长得比女人还要好看得过分!? 烟络愣愣地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广阔的天地之间,此时只剩下她面前的这个人。 忽然,他那两道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款款伸出干净细长的手来。 烟络呆呆地盯死他那双看来比昆虫触须还要灵巧和柔软千万倍的手,却忽然惊觉腰间一痛,不由吐出一口气来。 这才见他轻盈地收了手去,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细致地净了手——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教他做来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美妙。他看着她,粉色的唇角微微勾起,瞬息之间绽放出一朵色泽斑斓却隐隐带着艳冶之气的小小笑花。 烟络不由为之一滞。他怎么可以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蓦地,一管空蒙却带着几许柔媚湿气的嗓音轻轻响起,他笑着说:“在下好不容易救了姑娘,你不会活活憋死自己来气我罢?” 烟络怔怔地在他的笑容里陷了进去,摇了摇头。 他仍旧笑着,用空蒙却柔媚的嗓音一点一点蚕食她仅存的意志,他吐气澄净,一字一字缓缓问道:“姑娘贵姓?” …… 烟络一惊,猛地醒了过来。 她微微喘息,望着漆黑的屋子,皱着眉头——五年了,她为何突然梦到师父最初不太正常的样子? 第68章 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无聊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得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又黑又冷的地牢。头一阵一阵地痛着,她揉了揉额角,记起自己本来应该在回家的马车里。她缓缓站起来,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大叫了一声:“有没有活人呐?” “嗖”地一记鞭来,烟络吓得往后跳开,那鞭子“啪”地一声狠狠打在铁门上,发出令人发怵的巨大声响。烟络赶紧噤声不语。 一道略微嘶哑却透着狠辣的男子声音冷冷地出现在黑暗中,“他奶奶的,死丫头,找死啊!” 烟络被他一吓,乖乖地缩回角落里。 地牢里漆黑一片,眼睛慢慢适应过来之后,模模糊糊地看了看周围,全是湿哒哒的青色巨石堆砌着。烟络叹了口气,放弃了掘洞的念头。手边的地上只有一些充满霉味的干草,她只好拣了过来,拢在一起,坐了上去,勉强暖和了一点。 地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烟络环抱双膝坐了良久,四肢都有些僵硬起来。她撑着冰凉的地面缓缓站起来,望着无边的黑暗叹了口气,她会死吗? 耳边隐隐有滴水声传来,却低微得若有若无,难以辨识声音来处。 原来是这个声音让她方才做了那个梦。她褪下白袜,细致的脚踝上便露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黑暗里虽看不真切,但她早已熟悉地知晓,那是一枚浅绿色叶子形状的刺身——向日葵叶片的形状,却小得很可爱。 …… 白雾缭绕的深谷里,溪寒嶂翠。 “好恶心!这什么东西?”她死死盯着脚踝上一团绿乎乎的花纹,一把捉住男子墨玉般柔软亮泽的长发,“你趁我睡着,干的好事!?” 他好脾气地笑着,神情却妖异无比。在她因了这笑容而发愣的当头,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解下自己的黑发,柔声道:“樱落,这是你的记号。你忘了么?” 她顿时寒毛直立,戒备地盯着他,“你、你疯了?” 他清泉般温润的浅眸微微含笑,一只灵巧柔软的手着迷般地轻轻抚摸她脚踝处的叶片,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媚意,“樱落,你说过向日葵忠诚而光辉,所以适合容若这样的人。而你……喜欢这样的人。”他忽然抬起头来,如水的双瞳里白雾缭绕,专注而深情地看着她,“你……忘记了么?” 烟络忍住脚踝上一阵酥麻,一把拽过他的黑发,如雨水般干净淡雅的香气微微飘起串入鼻尖,她却恶狠狠地将小脸凑了上去,嚷道:“你叫容若是吗?你好好看清楚了!我不是什么樱落,我叫施烟络!见鬼了!人生得这么漂亮,却是个疯子!” 头皮上一阵疼痛传来,他的眼神里的白雾缓缓散去,而渐渐寒意凛然。他侧目看着被她揪在手里的头发,话语简洁而冰冷,“姑娘贵姓?” 烟络放了手,滑回榻上,自己盖好被子,转过身去不理会他。 师父,求求你,别闹了!已经一个月了,你这么反反复复疯疯癫癫地玩儿不腻啊? …… “噗哧”一声,烟络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低头仔细看了看脚踝的叶子,不可否认,他那双灵巧无比的手即使是偶尔操刀做一做刺身,这功力也是无人能及呐。 向日葵,艳黄与翠绿相得益彰地相互辉映,是一种健康漂亮的植物。加之,一生之中,绕着艳阳永不放手,在日光的照耀下,更加闪烁出圣洁而忠诚的光辉。师父曾经说过,行医应当如此,为人亦当如此。 欣然笑过之后,她又有些黯然——师父啊,烟络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铁门处有一抹细微的亮光透了进来,光柱里飘着密密麻麻的浮尘。 那个粗糙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吃饭。” 烟络凑上去,问道:“大哥,这么早就吃饭了?” “嗖”地一声,又是一记鞭来。 烟络吓得往后一退,听见那个声音冷冷地骂道:“死丫头,有得吃就吃!” 烟络忙不迭地接了过来,一面想,最早就已经是傍晚了吗?八亲王究竟怎样了?她迟迟未归,顾方之一定急坏了。 这时,那扇铁门上贴地的小小窗户却又被人打开了,一小团一小团的黑影次第飞奔了过来。 烟络觉得好奇,伸手捉去,却捞到了一只软绵绵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她拿到眼前一看,圆圆的眼睛眨了眨,那小东西细细的眼珠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原来是一只黑毛的胖老鼠! 烟络觉得外面的男人也未免太过无聊,却还是配合地尖声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嚎啕大哭,道:“大哥,呜呜,我不闹你就是了,别再放老鼠进来了,我……呜呜……害怕……呜呜……”虽然这样说着,却伸出右手的一个指头,将老鼠细长的尾巴在指尖上缠绕了一圈,又用左手拎住那只可怜小生物脖颈的毛皮,它蓦地“吱吱”叫了起来。烟络一声尖叫盖过它细小的嗓门,然后双手往相反的方向一用力,接着往旁边一扔,拍净了自己的双手,无聊地坐回干草里。 一刹那,狭窄的地牢里,所有的黑色生物轰然退开。 烟络满意地瞧了瞧四周——当年的实验室里,这种事情,她就算闭着眼睛也干得烂熟。唬她?门儿都没有! 第27章 次日傍晚。 云厚天低,落花风前舞。 屋檐下,燕子飞低,紫色小花发出淡淡的香气,很快被吹散了。 榕树在骤起大风里沉稳地舒展开来。 “我不该任她独自回来。”浅蓝的暮色里,顾方之一身绯衣,微微低着头。 苏洵负手凝眉,淡淡地答道:“错不在你。你无需自责。” 顾方之唇边浮起一丝惨白的笑意,“你不怨我,我又何尝能原谅自己?” “顾方之,”苏洵认真地看着他,“御史府已派人四处查探,你爹和陈澍也添了不少力,此事我自有分寸。八亲王那里,已由皇上亲自指定太医院林允汶全权监管。你御猎时留下的内伤尚且未愈,如今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回去歇息罢。” 顾方之罔若未闻,摇了摇头。 “顾方之!”苏洵皱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脸森然的寒意渐渐明显了起来,“不是你的错。要我怎样说,你才会明白?烟络之事,我已经心烦意乱,你还要让我再为你担心!?” 那个素来极能隐忍的苏洵几时说过这样袒露胸怀之言?顾方之看了看他,勉强笑了笑,“我想留下来。”他看着苏洵快要发怒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同样的遗憾,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你明白么?” 同样的遗憾?苏洵不用细想也明白他话里所指,却盯着他沉默不语,许久低眉也叹息了起来。 顾方之却笑了,愉快地说道:“苏洵,你我相识二十余年,同甘苦共进退,方之可曾有半点负你之处?” 苏洵柔和地看定他,柔声道:“我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顾方之闻言笑意更深,“所以,我说过,我断不会如睿王爷那般。”他望了望渐重的暮色,轻轻说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说完,他笑嘻嘻地看着苏洵,神情里恢复了往日的明媚,“此事,你也忘了罢。”他原本可以不说,可是,又怎能瞒得过相知二十余年又聪明绝顶的那个呆子。此时若不与他讲明,那个呆子又会死心眼地觉得亏欠他多久?他静静望着那道紫色的身影,笑意如常。 苏洵看着他笑容灿烂的脸庞,缓缓地微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顾方之的肩膀,不语。 “大人!”穆青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 苏洵脸色一凛,问道:“何事?” 穆青疾步上前,双手呈上一枚白色的信封,表面上写着“苏洵亲启”,虽只得四个小字,却是一手遒劲严谨又不失舒展柔媚的赵体楷书。苏洵看了看,自忖信笺上的字迹以前不曾见过。穆青躬身道:“方才如意在吟风院厢房内拣到,isuu書网以为是小姐留下的,所以着急送了来。不过,似乎不像是小姐的字迹,却……又有几分神似。” 苏洵低眉看了看,字迹虽确实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娴熟传神。 顾方之一把接过,迅速拆开。 苏洵皱了皱眉头,“顾方之,你不必抢着做验毒的银针。” 顾方之笑了笑,抖开信笺,不免吃了一惊——雪白的信笺上却是一幅详尽的地图! “裕鑫钱庄?”苏洵眉心不由一蹙。 顾方之指着朱砂笔墨浓重标记的一处,笑道:“地牢?” 苏洵沉吟片刻,道:“沧海亘木,有劳二位走一趟。” 沧海亘木二人随即现身跪道:“是。” 穆青在一旁略微有些不太放心,道:“大人,此笺尚不知是否可信?” 苏洵唇角抿了抿,淡淡说道:“可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穆青在他清冷的目光里,暗暗叹息,也就噤声不语。 顾方之笑着跟上了前面的一胖一瘦两个身影。 “顾方之!”苏洵冷冷呵住了他。 顾方之回过头来,笑得好不灿烂,道:“我回相府歇息,也不可以么?” 苏洵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不置可否地背过身去。 顾方之一手拍拍沧海、另一手拍拍亘木,笑道:“方之送送二位。” “不敢有劳顾大人。”两人同时拱手道。 “不必客气,反正同路。”顾方之笑嘻嘻地拉着两人,几个起落之后,便不见了人影。 湿气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 烟络环抱着双臂,瞧了瞧地牢一角挤在一起的小家伙,暗处细小的眼睛闪闪发光,星星点点。 第69章 烟络微微起身,那里便随之一动,整齐地后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坐了回去,轻轻道:“不怕,不怕,我又没有恶意。”说罢,她又走到铁门前,放低了嗓音,轻轻说道:“门外的大哥?” “嗖”,又是一记鞭来。 烟络熟练地跳开,柔声道:“有没有水喝?” 等待她的是门外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烟络侧耳认真地听着,忽然寂静里传来频繁抽鞭的声响。烟络正在奇怪,铁门上锁眼一动,昏黄的烛光蓦地射了进来,烟络被刺得眯起了双眼,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一个熟悉却紧绷着的声音响在头顶,他说了两个字:“烟络?” 烟络抬起头来,看见了一道逆光的模糊身影,却笑了起来,“顾方之?” “快走!”沧海蓦地闪身上前,出声警示。殷红的刀光划过,便有一人应声倒下。 顾方之一把抱起她,脚步轻盈,翩然夺门而出。 凄冷的风雨里,月光迷离,森然的数十道人影持剑而立,将四人紧紧围住。银色的剑身折射着冷冽的寒光,冰冷的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剑身上,击起小小的水花,又顺势滑下。 顾方之抿嘴笑了笑,黑发微微粘湿,低头看她,“烟络,怕么?” 烟络略微紧张地看了看如此阵势的一群人,对着顾方之笑道:“你自己小心。” 顾方之低眉而笑,将她放在墙角背墙而立,足尖一挑,取了一把长剑交到她手中,笑得柔软,“你在此处,不要乱动。” “好。”烟络点点头,话音未落,他却已经轻轻跃起,银色的剑光忽起忽落,雨水因剑气而纷飞得愈发零乱,零乱的雨水里传来一阵浓过一阵的血腥气息。不远处,沧海亘木也忙于与数人缠斗。 烟络专注地盯着身前墨色的身影。她从未见过笑意盈盈的顾方之使剑,这样一个原本属于妍丽阳光、属于明媚朗日的男子,似乎根本不适合在凄风冷雨的暗夜里满身血污! 夜色如墨。 他墨色的身影融入其中,并不容易辨识,可是那张微微含笑的脸庞却苍白得分外醒目! 烟络心里一紧,他身后不知何时欺近数条高大的人影。“顾方之,后面!”她想也不想地高声叫道。 寒冷的夜雨里,那张含笑的脸庞上修长的两道眉毛微微一蹙,身法奇快地反手送出,顿时挑起一片四溅的血花。 “呼。”烟络手脚一软,喘了一大口气。虽然暂时已无险境,她却隐隐觉得顾方之的步伐和手中的剑气微微缓了下来。 尚未想得很清楚,面前忽然一道凛冽的寒光直扑而来。烟络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拢在其中。 并无任何奇怪的声响,寒光瞬间散开。顾方之的脸接着出现在她面前的夜雨中,就着屋内射出的淡淡烛光,微微发白。脸庞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却依旧是含笑的表情,黑发在雨中润泽得泛着淡淡的青色光华。 烟络笑了笑,“我实在不会打架。” 顾方之笑着看她,在一场恶战中,仍旧气度从容,他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不妨事。”说完便背过身去。 寒光乍起,又是一轮新的剑阵齐齐攻来。 这一回,顾方之显然顾及着身后的她。他的身法虽然远远快过那一群人,却不得不困于一角,剑势虽然凌厉,却不能张扬开去。 烟络在他身后静静看着,渐渐忧心起来。 又是一阵白森森的剑光密不透风地席卷而来。顾方之一一拆解,脚下却略微有些零乱起来。 沧海亘木竭力抽身回防,还是慢了一步。 夜雨凄迷,渐欲迷人眼。 冷风刺骨,湿叶飞不起。 烟络怔在原地,看着他身侧一剑挑来的迅猛寒光,心头突然一阵狂跳。 他反手的动作因身后的剧痛在半空微微一滞,眉头一蹙,将剑送了出去。 血花与剑光四溅。 月亮终于教沉重的雨云掩去了最后一丝光华。 屋内淡淡的烛火亦被风吹得飘摇不定。 然而,他身后由肩头伤至腰际的一道裂痕却是触目惊心的如此清晰! 烟络下意识地奔了过去。 他浑然不知似的持剑而上,血光与剑华融在一起,留下的却是斑驳的一片。 烟络看着他在不断集结的剑光中,渐渐消逝的墨色身影,大声叫道:“顾方之,蠢蛋!你不要命了!” 白雾渐浓的夜色里,他的笑容依稀可见。 沧海亘木二人不顾一切地揉身抵挡。 远远地,他的身影缓缓退了出来。 烟络盯着他惨白的脸色,要他转过身去,想点他身后止血的穴道,他却不待她手起,一把抱起她,疾步掠过人群,在夜雨里穿梭而去。 烟络被他紧紧抱住,贴着他的胸膛,才惊觉那里是一阵急剧不稳的起伏。她攀在他肩头,看着他犹自在笑的脸,一时间后悔莫及——他的旧伤远比她想象的要重! 身后数只利箭划过夜空,发出尖锐的哨声。 他却一把按下她探在肩头的脑袋,被雨淋得有些冰凉的身子微微一震,脚下愈发快了起来。 烟络看在眼里,终于怒道:“顾方之!放我下来!” 顾方之看也不看她,专注地盯着前方,那张脸却在夜色里渐渐苍白得令人心惊! 烟络在他怀里挣扎了起来,怒道:“蠢蛋!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的衣襟上已经传来潮热的血腥气息,环在他腰际的小手全是一片温热的湿意。 顾方之低眉看了看她,如水的双眸里笑意横生,话音却有些低微,“烟络,别闹。我受不住。” 烟络一凛,在他柔和的目光里挣扎了起来,近乎凄楚地说道:“顾方之,你又何苦?” 顾方之笑了笑,却答道:“我弄丢了你……若寻不回……那个呆子……恐怕……恐怕会……找我拼命……”说完,他微微喘息起来。 烟络面有忧色地看着他快要稳不住的身形,紧紧抱住了他渐渐冰冷下去的身子,道:“你骗人,苏洵不会。” 顾方之含笑不语,忽然提了口气,脚下蓦地又快了起来。 她看在眼中,一颗心却狠狠地沉了下去。 雨越来越大,他的额角贴着几缕湿透的黑发,渐渐滴下水来。烟络伸手,替他轻轻拭去。他微微一笑,专注地前行,吐在她脸颊的热气渐渐浅弱了下去。 烟络紧紧盯着他从容甚至有几分满足的脸,慢慢明白了为何纵使时局如何艰难,苏洵却从不谈放手,亦会对刘氏之事如此心心念念不能释怀。 沧海亘木的身影缓缓贴了上来,见了顾方之也是一阵震惊,随即面露忧色。沧海低声道:“大人,将小姐交于在下罢。” 顾方之头也未回,道:“就算此时,本少爷也比你二人快,是与不是?”他一口气说完,复又提气前行。 沧海亘木望着他蓦地领先的身影,看了看探在他肩头的女子,一脸深深的不安。 烟络笑着看顾方之,道:“不要逞强。天下再无人比你更快了。” 顾方之瞧了瞧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满是笑意,脚下却并未慢去丝毫。 烟络叹了口气,看着沧海,也不知如何是好。 顾方之忽然问道:“可还有人跟来?” 沧海亘木二人蓦地回望。 雨大,夜色重,不远处的树林里似乎有一道翩然的白影缠住了尾随的十余人。 “大人,咱们似乎多了个帮手,并且身手决计不在我兄弟二人之下。”沧海镇定地答道。 顾方之却未回头,笑道:“有这种好事?” 烟络好奇地探出头去。 隔得有些远,只看得见白色的身影在剑光中怡然穿梭,手中似乎握有一柄长剑,钩绕住一片如丝网般的银色寒光,那细密的凌厉剑气却半点欺近他不得。那白衣人手中长剑的颜色,在如墨的夜色里竟然闪烁着近乎耀眼的冰色光芒,洁净之中又隐隐透着一抹妖异的青绿颜色。烟络疑心满腹,凝神又去看那道优雅异常的白色身影,却奈何越行越远终究难以确定。 四人迅速进入皇城。 暗处,顾方之忽然停下脚步,放下了烟络。 烟络侧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累了?” 顾方之浅浅一笑,道:“我不便去御史府。”他看看沧海亘木二人,“这丫头就交给两位兄台,请务必将她平安还给苏洵。”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开。 “顾方之!”烟络一把拉住他,道,“你去哪里?” 顾方之眨了眨眼睛,“我回府。” “你身上的伤呢?”烟络盯着他,生怕他一下子就不见。 “烟络,我虽不在太医院,好歹也通医术。”顾方之叹了口气。 烟络却不放手,道:“你试试在自己身后缝个荷包给我看看?” 顾方之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我回去就试。” “你耍我?”烟络怒目相向。 顾方之柔声叹息,终于答道:“烟络,八亲王危在旦夕,若有差池,我耽误不起。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应该回去。苏洵与林允汶有几分交情,他差人候在御史府,只为了等你的药。我……回府自会照看自己。”说罢,他眼神澄净地含笑望着她。 雨水不知愁情地下着,雨势不减丝毫。 烟络放开了他在雨中渐渐冰冷的手,无言地退开。 顾方之看了看她安静的样子,转身走开。 青石路上,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烟络看着地上模糊的影象,深深皱起了眉头,蓦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双手,道:“你跟我一起回去!” 第70章 顾方之在她坚定的目光里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烟络……” 根本不待他说完,烟络仰头看定他,“你还是愿见我陪着你在这里淋雨,直到你改变主意为止?” 顾方之深深看她,淡淡道:“烟络,这样做你会后悔。” “你死了,我才后悔!”烟络捉住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他。 顾方之又是一阵叹息,缓缓点头。 雨一直下着,四人很快消失不见。 深夜。 御史府灯火通明。 苏洵想也没想,破天荒地让出了清欢楼。 数盏烛火的照耀下,一室明亮如白昼。 林允汶的手下很快取走了烟络留在府中的白色粉末。她此刻白布掩住口鼻和长发,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榻上,顾方之还在笑着,“那个有洁癖的呆子竟然把这张床让给了我?” 烟络瞪着他,道:“喝了药睡去,省些力气。” 顾方之瞧了瞧榻前也是白布盖住了大半张脸的沧海,沧海一只手正扶在他腰际之上,内力由此绵绵不断地渡了过来,笑道:“有沧海兄,不碍事。” 沧海认真答道:“大人内息散乱得不轻,还是不要劳神为好。” 顾方之一头冷汗,犹自在笑,“不妨事,假以时日,会好的。” 烟络打断他,道:“要不要叫苏洵进来看看你此时活蹦乱跳的样子?” 顾方之近乎怨毒地瞧着她,乖乖噤了声,喝下药去。 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双总是满含笑意的深邃黑眸渐渐温顺地合拢。 烟络在沧海的帮助下,将顾方之轻轻地侧过身来。取过桌上的剪子,轻巧地剪下他身后的衣衫,便露出一道近有寸深的伤口,血淋淋地直达腰际,那么长的伤口又深可见骨,看来实在有些可怖。新鲜伤口的旁边还有一条有些陈旧的疤痕,看来当时伤得也是不轻。烟络蓦地记起苏洵日前说过的话,也就明白了这处疤痕的来历。 她迅速取了大量清水,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伤口,然后取过针线,一针一针缝合妥当,又在伤处洒上细细的白色粉末,才将伤处分外细致地包扎起来。 终于开始收拾桌上残留的物件,她伸手擦了擦额头,抹下一把汗水来,长吁一口气。 苏洵推门进来,问道:“伤势如何?” 烟络笑了笑,有些疲惫,“有些深,恢复起来需要一些时日。更何况……”她看了看苏洵抿紧的嘴唇,伸手抚上他微微洇着墨色的眼帘,道,“内伤有些棘手。但是,沧海亘木二位大哥在,能帮上不少忙。你不要太担心。” 她虽然这样说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却还是越来越紧锁了起来。 烟络拉拉他的衣袖,劝道:“去我那里歇一会吧,你也累了。” 苏洵静静看着她,神色忽然有些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轻轻笑了笑,说道:“我不累。你没有事罢?” “我很好。”烟络挽着他的手臂,看着他虽带着笑色却有淡淡黯然的脸,笑道,“你总是想得很多。” 苏洵低眉看着脸色惨白的顾方之,轻轻说道:“我除了想,还能做什么?” “说什么呢?”烟络动了气,“你非得急我,是不是?” 苏洵抬头看她,勉强笑着,“烟络,我并无此意。” “那你说这样泄气的话做什么?”烟络盯着他清亮的瞳仁,不让他有一丝闪躲,“我不是见异思迁的女人,也不会见着别人对我好就扔了你去!我自己真心喜欢谁,想要和谁过一辈子,从来就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事实!你非得这么说不可的话,我是不是也该对你讲,这么多事情面前,我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亏欠了你这么多,也伤你至深,除了伤害你、让你成天不安之外,我就混蛋地什么也给不了你!?”她气呼呼地说完,仰面朝天,拼命地眨眼,忍住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泪水。 苏洵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她,“烟络,我并无此意……” 烟络心软地看着他蓦地刹白的脸色,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别急。我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说了些胡话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苏洵拧眉看她,神色里残留的伤痛依旧狠狠地刺伤了她的眼睛。 烟络环住他腰际,仰头笑道:“不要那么认真。我一急,恼过不也就算了?你不会怕了我这副模样,就不要我了吧?” 苏洵明白她在刻意逗他说话,伸手拭去她额角的汗珠,柔声道:“在下何德何能,竟得姑娘如此死心相许?” “不要拐着弯酸我。”烟络腻在他怀里,笑了起来,而后,紧紧搂着他轻轻说道,“你要记得我说过,无论这世上有多少双臂膀,或许有寥寥几处比这里更为结实舒适,我守候的却只得这一处。我自己觉得合意就好,你不必总是想那么多。” “嗯。”头顶上,他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要相信呵,广漠的世界里,我既然爱了,自此以后,便只要你一个人——除非你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第28章 窗外夜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势似乎渐渐有所削减。 屋内摇弋着暖色的烛光,半开的窗棂飘进冰冷的雨水,也带来一丝清凉之意。 烟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伸手又去取脉,然后还是面无表情地坐下——顾方之的伤实在是让人有些沮丧。数日前,御猎时的内伤和他淋得湿透染上的风寒,连日来,他似乎都未曾好好诊治过;眼前,身后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之伤本来就不算轻,加之剑气新添的内伤,以及一夜的风雨交加——烟络看着他不曾醒转的脸,愁肠百结。 然而,榻上之人却微微动了动手指。 烟络一惊,盯着他苍白的指节,竟然愣得忘记了反应! 他眉头紧锁,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微微卷翘的细密黑睫动了动,慢慢睁开了一双有些恍惚的眸子。 烟络诧异地凑过去。他看着她,湿气缭绕的双眸渐渐亮了起来,原先粉色的双唇此刻是病态的苍白,微微动了动,话音极低,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烟络轻轻揉了揉他紧锁的眉间,柔声道:“醒的这么快?再歇一会儿。” 他费力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熟悉的弧度,这一次话音虽低,却说得有些清楚,他问她,“累不累?” 烟络笑了笑,“净是瞎操心。” 他微微一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却不肯闭上眼睛,含笑无言地望着她良久。 烟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着伸手,要去合上他毫无生气的脸颊上那双格外明亮的眸子,轻声道:“你伤得不轻,再歇一会儿。” 顾方之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隔开她的手。这样微微一动,他却痛得脸色愈发刹白,蓦地咬紧了下唇。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如汹涌的海浪一阵一阵席卷过他早已遍体鳞伤的身躯,他不由吃痛地合上了双眼。 烟络知道药效已过,迅速取出银针,封住了他身上几处穴位,却又有些不安——他本就有很重的内伤,血气不畅,这样的施针终究不能太过频繁。 顾方之略微平静了下来,看着她掩饰不住忧色的脸。对于自己的伤势,他自然不会比她漏掉多少,却有些满意地笑了起来。 烟络奇怪地看着他,明显不解他此际的神情是为何。 顾方之低弱却愉快地缓缓说道:“本少爷……终究……不是……什么也……也做不成……” 烟络瞧着他此际的模样,故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道:“没犯糊涂吧?” 顾方之望着她,笑了笑,“好像……是有点热……” 烟络笑着起身去取来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帮着他以水送服。 顾方之皱起了眉头,道:“这么……苦……” 烟络小心翼翼地收好瓷瓶,“如果不想如八亲王那般,就乖乖地一日三次用这种药。” “这什么药?”顾方之眨了眨幽亮的眼睛,好奇地问。 烟络笑道:“等你痊愈了,可以慢慢问。”她看着仍旧睁着双眼的男子,道:“顾方之,你是要自己睡呢,还是要我用药帮你?” 顾方之闻言,忽然记起苏洵以前的模样,讪讪地笑了,“我自己来……”说罢,缓缓合上眼帘,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烟络守在一旁,不敢合眼,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压坏了背后那么长的一道伤口。 天色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幽黑。 苏洵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烟络起身开了门,见了是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尚在半空的手,笑道:“呆子,何时进自己的屋子也要敲门了?” 苏洵微微一笑,道:“你睡一会儿去罢。若有异样,我会叫你。” 烟络笑着拉他进来,与他一齐坐下,“我不睡。我们一起坐坐。” 苏洵坐定后不放心地看了看榻上尚在沉睡的身影,道:“方之伤势如何?” “会好的。”烟络笑了笑,怕他太过担心。 苏洵迟疑着点点头,取出一枚信笺,递至烟络身前,“你识得这一手字迹么?” 烟络接过来,看着信封上那四个小字,秀气的柳眉微微一蹙,然后迅速翻开雪白的信笺,手指轻轻划过其上寥寥数字,终于抬头笑了笑,“认得。”她看着苏洵,脸上全是宁静的笑意,轻轻说道:“我师父。”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他喜欢赵体。” 苏洵微微颔首。 烟络看了看朱砂笔墨标记的裕鑫钱庄,沉吟着笑道:“林里的那个人果真是他。” 第71章 苏洵一脸略微的不解。 她挽着他,笑了起来,“我们出了地牢后差点走不掉,一名白衣人在林中截住了追兵。他手上的剑看来很眼熟。”她含笑侧头看着他,“你可曾听过‘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五年前,师父说那剑自即日起,更名为清霜剑,至于原先是什么名字,他记不得了。”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苏洵眉心一蹙,道,“你师母亡故了么?” “我不敢问。”烟络眨了眨眼睛,答道。 苏洵听了也不再多问,想了想,又道:“你师父避世深谷,为何突然于此时现身?” 烟络瘪了瘪嘴,“谁知道?当初他可是连踢带揣地把我一个人赶出谷来。难道良心发现了?” 苏洵明白她的话不过是一场玩笑,低眉认真思量了起来。 “哎呀。”烟络忽然叫了起来。 “何事?”苏洵一惊,侧头看她。 烟络认真地问道:“你说他既然来了,又留下了笔墨,为何不愿见我?” 苏洵摇了摇头,“你担心么?” “他?”烟络不以为然地笑笑,“五年来,师父偶尔也会出谷办事,可是,回来时从来是毫发无损。况且,他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在自己身后缝荷包的人。”她瞧着苏洵有些诧异的脸,嫣然而笑。 所以,她在最初担心过一两次之后,也就慢慢地省去了那份心思——比起担心这个,她更加忧心的是,这世上真正能够伤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窗外的细雨轻盈地飘着。 顾方之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并肩站在他床榻前的两个人,女子笑靥如花,男子眉目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 “来,吃药。”烟络拿出昨夜的白色粉末招待他。 顾方之微微拧眉,道:“死丫头……你来真的?” 烟络专注地看着他,奇道:“顾方之,我几时骗过你?” 顾方之闭口不答。 烟络笑着看了看身侧的男子,“苏洵,怎么办?” 不待他开口,顾方之立马乖乖地答道:“死丫头……拿来……我吃!”自他回来之后,苏洵但凡见了他,便是一脸可怕的吃人神情。那个冷冰冰的样子总是教他脸上的笑意挂不住。 苏洵原本一直静静看着他,此时淡淡说道:“烟络,你先回去。我稍后便来。” “哦。”烟络瞧了瞧两个人,转身要走。 “死丫头,”顾方之在她身后忽然出了声,“苏呆子要训我……你说说……我有没有力气……让他来训?” 烟络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苏洵一脸铁青的样子,小声道:“顾方之,是你招他在先。你怕,我也不敢惹他。”说完很快掩门而去。 顾方之泄气地躺在榻上,道:“说罢。” 苏洵坐了下来,看他的神情分外认真,甚至有几分严肃。 顾方之被他看得后背寒毛直立,换了口气,快速说道:“苏洵你发神经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洵缓缓低眉,口气淡淡的,“你虽然重伤在身,仍旧能照顾好烟络,是与不是?” 顾方之一脸笑意瞬间敛去,脸色铁青地瞪着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他怒极反笑,道:“苏洵,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烟络!?”一席话说完,竟然没有换一口气。 苏洵却轻轻地笑了,“我并无此意。”他看看顾方之盛怒的脸,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刘氏之事,甚至很多事情都拖了太久,我不过想得一个了断。” 顾方之脸色刹白,“苏洵,你疯了!?” 他却轻易笑出声来,看着顾方之的眼神越发柔和,但清瞳的眼底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你还记得我父亲因何过世?” 顾方之沉吟了去,“当年,御史令孙过弹劾尚书右仆射刘禅,阻挠重重,你爹当时官拜兵部尚书,携同僚竭力促成此事。”顾方之神色微微一滞,“结果反遭流放陇西。半年后,皇上回改心意,罢免刘禅尚书右仆射一职,迎他回京,他却……”顾方之忽然噤声不语。 苏洵双瞳蓦地收紧,唇角的弧线也随之僵硬起来,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顾方之良久,淡淡说道:“那一年,陇西瘟疫肆虐,他便在途中亡故。” 顾方之别过头去——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苏洵当年的样子。那时,他娘亲尚在,却也因此大病不起,苏洵对父亲一事心中定感难过,但不能流露丝毫。然而,尽管他每日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守在老夫人榻前,皇上亦责令太医院极力救治,用尽了天下各色奇珍药材,老夫人的病却仍然未见丝毫起色,一月后,便追随丈夫而去。灵堂上,苏洵一身白衣却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也不见落一滴眼泪,人却迅速瘦了下去,并且至今,酷爱素净的白衣。 顾方之叹了口气,道:“刘氏之事,尚须从长计议,何必如此着紧?” 苏洵看了看他,神情凛然,“顾方之,你看看窗外天色。” 顾方之闻言侧头瞧了一眼明亮的窗棂,“天亮了。” 苏洵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已是卯时。方才林允汶自崴王府差人前来通传,说是八亲王已逝。” 顾方之大惊,牵动身后的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他吃痛地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起来,“烟络的药不是送过去了么?” “八亲王服过一次,身上红疹便越来越多,太医令坚持丢弃此药,林允汶也毫无办法。”苏洵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凉意。 “所以,你……”顾方之看着他,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在此时如此冒险。 “方之,”苏洵双手交握坐在榻前,指节苍白,一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薄冰,“五年前,我在灵堂上发过誓,不仅为了结父亲遗愿,更为了维系一处清明,为此,苏洵纵然粉身碎骨,死亦不足惜。” 顾方之听了,暗暗叹气。 苏洵低眉继续说道:“我明日进宫面圣。在此之前,已差人去请顾丞相接你回府。烟络尚不知情,你的伤势也需要人照顾,就带她离开御史府罢。”说完,那一双清幽的瞳仁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点头。 顾方之却笑了,“烟络那丫头就是死,也是宁可和你死在一处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罢?” 苏洵眼睛眨也不眨地回道:“我却不要。” “她不笨,你瞒得了她多久?”顾方之忧心地看着他。 苏洵平静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顾方之双眼顿时暗哑了下去,“苏洵,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只身赴险么?” 苏洵轻轻笑了起来,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不会。可是,我却将比我性命更加重要的人托给了你。你不会教我失望罢?” 顾方之直视着他轻浅的笑意,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回绝。 苏洵缓缓站起身来,面向着窗外渐渐开始放晴的天际。 雨后天高。 涤罢皆净。 窗棂处传来他低沉雅致的嗓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说:“方之,丞相来了。” 卯时吟风院 天已放晴。 “小姐!小姐!快醒醒!” 烟络撑开沉重的眼皮,从一条小缝里面认真瞧了瞧,认出是如意,喃喃道:“饶了我吧,如意,我才睡着。”她翻过身去,反手伸出一个指头,“再一个时辰,好不好?” “小姐!”如意使劲推她,“再一个时辰,顾大人就爬回相府去了!” “让他爬好了。”烟络迷迷糊糊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小姐!”如意不依不饶地晃着她,高声道,“是那个你说病得快要死掉的顾大人呐!你别睡了!” 烟络甩开她的小手,继续往被窝里躲,下一秒却猛地弹了起来,叫道:“顾方之!?”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 烟络睁大双眼,拿过如意手上冰凉的毛巾,往脸上一抹,道:“他干嘛回家?” “顾大人说外宿一宿已经违背了家规,丞相老爷要拾掇他!所以,方才就一直闹着要回相府。大人顾及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阻拦他。”如意急急忙忙地说完,便跟上了烟络往外走的步子。 “该死的顾方之,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让我睡!”烟络忿忿地放重了脚步。 不一会儿,她便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了清欢楼的大门前。 年迈的榕树在雨后愈发油亮了起来,尚有一颗一颗集结的雨水自叶片上垂下。 水滴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顾方之扶着门扉,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苏洵在他身侧面有薄怒。 烟络瞪着他额角豆大的汗珠,冷笑了起来,“顾大人,记得要回家了?” 顾方之抬头看她,脸上笑意不减,指了指她身后,道:“轿子都来了。” 烟络扭过头去,果然见到了一顶宝蓝色的轿子,接着回头看着顾方之一脸笑意,问道:“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急着回去?” “哪里好了?”顾方之往前走了一小步,便费力地停住,却笑着说,“八亲王人已不在了,你知道么?” 烟络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 苏洵在一旁淡淡开了口,“昨夜用过一次药,红疹渐多,太医令不许再用,今晨人便去了。” 烟络敛眉不语,渐渐咬紧了下唇。 顾方之笑道:“总会有救不了的人,对吧?” 第72章 烟络缓缓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苏洵,喃喃道:“是我害了他?那新起的疹子是什么模样?” 苏洵摇了摇头,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不是你的错。” 烟络轻轻地推开他温暖的手掌,问顾方之,“你身上有没有红疹?” 顾方之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来,“没有。你看看。” 烟络看了看他的手臂,忽然说道:“顾方之,把衣服脱掉。” 顾方之一手拽紧衣襟,道:“死丫头,你疯了!?” “我没有。”烟络口气很淡,“你到底脱不脱?” “苏洵!”顾方之转身躲到苏洵身后,扶着他的肩头又是一阵气喘。 苏洵拉住烟络的手臂,轻轻说道:“烟络,睿王爷服过,不也平安无事。” “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药疹,对判定八王爷的死因极其重要。”烟络盯着他,冷静地回答,“我可以见林大人一面吗?” 苏洵回头看看顾方之。 顾方之扶着他肩头,笑道:“死丫头,你得先让我回相府。八亲王一事,殿中省脱不了牵连,林允汶此际人正在我家。” 烟络侧头看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我陪你回去。” “烟络。”身后苏洵轻轻开了口。 烟络转身,笑着问道:“什么事?”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和无比,轻轻说道:“好好看着方之。” “嗯。”烟络在他柔和的目光里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双唇。 苏洵低下头来,却只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随着一阵温润柔软的触感袭来,烟络听见他绵软低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他说:“我会想你。” 嘻嘻。烟络笑着攀上了他的肩头,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略微冰凉的唇,然后退开,愉快地说道:“等我哦。” 苏洵轻轻点头,目送她小小的身影离去。 记忆里。 夜气如水。 她穿过清欢楼的珠帘,惊奇地抚上密密垂下的紫色珍珠。然后,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那一刻,尘封许久的心门忽然被人轻轻吹去了一层轻尘。 …… 而后,清晨,七里香的长廊里,阳光柔媚。 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他:“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 暮色将至,吟风院烛光澄净。 她折回里屋,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他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她一直那样笑着,他却在这笑容里听见了冰山起了一丝裂缝的声响,不大却足够清晰。 …… 他重伤在身,固执地不见任何人,她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而他明知她意不在此,却起身,开门,仿佛不受控制。 …… 初春的长安道上,花开似海。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他的心从那一刻起,忽然鲜活了起来。 …… 苏洵缓缓睁开闭上的双眼,清冷的双瞳里是脆弱的寂寥。 天那么蓝。 风那么轻。 初升的阳光又是那么好。 而这个身躯,却又空了。 第29章 次日清晨丞相府 浣华厅外,一片花色斑斓。 烟络认真地看着面前一袭青衣头发花白的男子,有些迟疑地问道:“林大人,可曾亲眼见过八王爷身上的红疹?” 青衣男子低眉,道:“下官不才,有负苏大人重托。” 顾方之微微直起身子,不由眉心一蹙,说道:“林大人无需自责,先回答施姑娘的话要紧。” 林允汶看了看年纪轻轻的烟络,答道:“王爷服过姑娘的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起了一身红疹。姚大人立即丢弃了此药。不过,下官仔细看过,王爷身上的红疹分为两种。” “哪两种?”烟络眼睛明显一亮。 “起先增多的,是如胫前红疹一般,暗红且有白点的疹子,而后,在手臂上,有几颗蚕豆大小,带着红晕的丘疹。”林允汶认真地回答。 “两种红疹相隔多久?”烟络神情越来越专注。 林允汶想了想,“大约两个时辰。” “那就是说,后面一种红疹是在王爷病逝前不久,才发现的?” 林允汶点了点头。 “王爷当时可曾有其它异样之处?” “高热不退,而肢端冰凉,手足青斑亦逐渐增多,压之未见褪色。” “可有面色苍白,颜面浮肿,或者呼吸困难?” 林允汶看了看她,道:“王爷乃是热症,面色潮红,何来苍白浮肿?先是无脉,最后才见短时气促。” 烟络忽然松了一口气,坐回花梨木椅里。 顾方之笑道:“安心了?” 烟络无力地笑了笑,“只能说不全是因药所至,但他仍不宜再服此药,恐怕终究是难治。” 林允汶奇道:“可否有劳姑娘解释一番?” 烟络侧头想了想说道:“口服青霉素过敏多是于用药后即刻发生,或者晚至服药后两到三日,或十至十四日。多数人会有大量红疹,浑身瘙痒难忍,更有甚者,面色苍白、大汗、呼吸浅快、四肢发凉、颜面水肿。王爷当时确实有过敏,不过本身疾病恶化在先也是事实。但是,就算不是直接因为此药亡故,接下来,医治上也别无它法。” 林允汶明显没有听懂。 烟络对着顾方之笑了笑,“你明白吗?” 顾方之粲然一笑,“大约听得懂。” 烟络皱眉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道:“八王爷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行事光明磊落,去得这样不明不白,岂不冤枉,甚至来得有些荒唐?” 顾方之道:“死丫头,你又在想什么?” 烟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欠他一个说法。” “果真在胡思乱想。” “顾方之,”烟络认真地看着他,“宗正寺打算怎么办?会交给刑部处理吗?” “烟络,”顾方之叹了口气,“你不会又想去见宋以明罢?” “宋大人负责此案吗?” 顾方之不置可否,却盯着她的脸,“此事决计不会悄然过去,也断然不会少人费心。你还是安心呆在相府罢,若真要有什么闪失,顾方之此生恐怕再无颜面去见苏洵那个呆子。” 烟络看着他笑意浅淡的脸,乖乖噤了声。 三人谈话间,门前忽然有一抹紫色身影迅速闪过。 “顾方之,你怎么了?”烟络看着他忽然变白的脸,不放心地问道。 顾方之回过神来,脸上的笑意瞬间浮现,“没事,没事。” 烟络伸手去拉他,“回屋休息去。” 顾方之听话地缓缓起身,心里却不安起来——方才那道紫色的身影不正是他那个同苏洵一般死脑筋却向着八亲王的爹?今日又无早朝,他匆匆离府究竟是为何? 同时东宫 “殿下,可有不妥?”杏黄色男子身后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绯衣人。 “姜桓,”年轻男人一手抚过桌上铺开的纸笺,“苏大人是聪明人,本宫不去会一会他,如何得知他真正用意?”说罢,阴冷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静静看着那张在晨光里,越发雪白的纸笺,其上字迹严谨遒劲的八个小字——朗日东升,福泽与共?下方是稍小的一行字,仍旧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今日巳时,鹤冲天。 姜桓想了想,道,“苏大人当真会从了殿下么?” 李潜抿嘴一笑,阴寒顿升,“只怕由不得他。” 姜桓笑了笑,附和道:“苏大人对殿下以及皇后万般奈何不得,如今见了八王已去,心生惧意,而有所动摇,也未可得知。” “姜桓,”李潜缓缓摇头,放慢了语速,“苏御史是何等人物,断不可依一言定论。” 姜桓表情僵了一下,笑道:“殿下心细如发,下官深感惭愧。不过,当时六王一事,苏大人相助于睿王爷,而后,梁山御猎之时,又与八王爷交往甚密,这……苏大人恐怕也未必如众人所言,不曾真正将权势放在眼里,他终究是有所忌惮。殿下何不趁机教他明白眼下形势,且不与他计较过往之事,苏大人是聪明人,自会有所领悟。”毕竟,教苏洵握在手里的权势的确惊人。 李潜沉吟片刻,冷笑道:“如此,便须试一试咱们的苏大人究竟有几分诚意。”他侧过身来,对着姜桓说道,“你派人通传苏洵,就说本宫按时赴约,不过地点改在敛云楼。姜桓,你方才接任中央禁卫军,可便随意调动人马?” 姜桓了然一笑,躬身道:“中央禁卫军里早有下官安插的死士,下官这就去办。此外,敛云楼下官一并打点。” 李潜微微颔首,起身取过一个红色药瓶,交至姜桓手中,语气轻松无比,“拿去淬剑。” 姜桓顺势接过,问了一句,“此物是?” “你可听过死亡之虫?”说话的唇瓣冷冷开启,却含着令人发怵的笑意。 姜桓摇了摇头。 “一种原本一直流传于传说中的毒虫。生长于蒙古戈壁沙丘之下,通体血红,喷射的毒液可以在顷刻之间夺人性命。”他笑意森然,“本宫尚且留了一只活物,正不知道要招待何人才好。” 第73章 “活物可有不同?”姜桓听到后来顿觉后脊发麻。 “活物?”李潜倨傲地挑起嘴角,“不过沿血脉吞噬脏腑而已。” 姜桓见了李潜手中另一绿色小瓶,想象那幅景象来,也不免手脚发软,问道:“殿下可有解药?” “解药?”李潜讥诮地笑出声来,“本宫还未见过。苏大人身边那名女子,本宫虽未如愿到手,却要忌她三分,因此,决不做无把握之事。” 姜桓疑惑地看了看他,不由问道:“殿下打算取苏大人性命?” 看出姜桓眼中的疑惑,李潜不以为然地眯起了双眼,“姜将军会以为本宫愿留着一个尚须处处提防之人?” “下官斗胆问一句,既然殿下已拿定主意,又何须赴今日之约?” 李潜脸色渐寒,话语恨意刺骨,“将军难道忘了,苏大人身边固若金汤,屡次行刺皆以失败告终。如今大好机会,怎能错过?况且,这虫入体内,并非即刻死亡,本宫亦会告知苏大人另有解药可定期服用。如此一来,本宫有足够的时间收归苏大人手中大权,至于之后……”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姜桓心中寒意顿甚,领命离去。宫中的皇位之争,朝廷的派别倾轧,不正是向来如此么?政治的阴晴不定面前,如今,他的抉择也不知对与不对? 李潜乜斜着渐行渐远的绯色背影,其上麒麟绢甲分外醒目,然后,冰冷的唇角缓缓地扬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弧度。 碧空如洗。 天朗气清。 苏洵一身素净之至的白衣,负手森然而立。 “大人,当真要上去?”沧海一袭青衣在他身后紧紧握住了血红的刀鞘。 苏洵微微颔首,清冷的眉间竟然浮起一丝宁静的笑意,宛若清波里徐徐绽放的一朵白莲,洁净通透,缓缓舒展着纹路清晰的花瓣,却无惧。 “大人,”沧海见了他此际的神情,愈发不安,“恐怕……”有诈二字却硬生生地压在胸中,他既已想到,苏洵又岂会不知? 苏洵静静看他,见他不再说话,道:“沧海亘木,你二位就暂且在楼下候着罢。” “大人!”沧海大惊,想也不想,脱口道,“万万不可!” 亘木一下跪了下去,拦在苏洵身前,“大人不如先杀了我兄弟二人!” 苏洵神情柔和,伸手去扶他,“殿下生性多疑,苏某全力筹谋,也不希望功亏一篑。” “可是大人……”沧海一句话哽在喉头,不知如何说才好。 亘木一双手指节苍白,按在碧绿的剑上微微颤抖,然后向旁边退开一步。 苏洵见状轻轻一笑。 沧海看了看亘木,一咬牙,也与他站到了一处。 苏洵背过身去,仰面望着蓝天下气势巍峨的敛云楼,背脊笔直无比,透着一股清冷的傲然。缓缓地,那道白色的身影洇没在楼阁巨大的阴影里。 沧海亘木立在楼下,咬紧了牙关,如炬的双眼里现出丝丝血线。 亘木沉声道:“大哥,大人若有丝毫闪失,你我大抵只能以死相报了!” 沧海正色看他,凛然点头。 敛云楼,与鹤冲天并称为长安双华。 楼高五丈,共三层,由下而上,越见奢华。 顶层,绿沙轻浮,幽静异常。 苏洵一身白衣轻轻拾级而上,在绿沙环绕之下,见到了举杯独酌的俊朗男子。 “下官见过殿下。”他躬身施礼,清冷如常。 巨大的翡翠桌面,在晨光里折射着柔和的青色光华。 男子一袭宝蓝色滚着金边的华服,缓缓侧头而笑,笑意却寒气逼人,“苏太尉何须如此多礼?” 苏洵直起身来,淡淡答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些礼数皆不为过。” 李潜笑着不动,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杯口金边闪闪发亮,那些明亮的光芒就映上了苏洵淡然的脸颊。李潜笑道:“苏大人为何沉默?” 苏洵神色平静,答道:“下官以为,殿下早已明白下官今日所来之意。” 李潜冷笑一声,“朗日东升,福泽与共?” 苏洵迎上他的目光,如一汪深潭,波澜不兴。 “苏大人可知这八个字若教父皇见了去,会有何后果?”李潜瞧他一眼,又道,“大人是一片真心,还是另有所谋,本宫倒是真的不明白。” 苏洵居然浅浅一笑,清冷又带着几分傲然的双眸深不见底,看似平静却又气势不减地说道:“日后的殿下与今日之圣上可有不同么?” 李潜眼神忽然锐利起来,又渐渐淡去,“大人当真如此想?”说罢,手一抬,道:“上菜。”继而转向苏洵,问道,“大人可用过早膳?” 苏洵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热茶,答道:“不曾。” 李潜看着他,眼中笑意更甚,却愈加阴冷,“大人不惧茶中有毒?” 苏洵漠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青花古瓷,“下官若不如此,殿下可会信得过苏某?” 李潜冷冷一笑,“本宫在大人眼中原来是如此之辈么?” “不敢。”苏洵淡淡道,“换做下官,亦会如此行事。” “大人今日前来似乎确有几分诚意。”李潜悠闲地举起茶杯。 苏洵低眉道:“殿下给了下官选择的余地么?” 李潜被他一激,却淡淡道:“大人何出此言?” 苏洵缓缓抬头,对上他细长的眉眼,唇边展开游丝般的笑意,“今春巡按,殿下对下官项上人头颇下了一番工夫罢。如今尊贵如八亲王,竟然也无端亡故,下官还以为,殿下亦不屑把下官性命,或者下官手中权势放在眼里?” 话落,空旷的大堂里忽然现出数十条黑色身影,手中长剑银光闪烁,却又在绿沙里泛着青绿寒光,剑尖所指,全是苏洵心口! 苏洵居然淡淡一笑,身若风中白莲,洁净怡然依旧。 李潜微微抬手,道:“放下。大人乃堂堂太尉,尔等成何体统?”复又看着苏洵,“本宫不明白大人所言何指?” 苏洵道:“下官死不足惜,此举不过为求牵连之人全身而退。” “牵连之人?”李潜抿嘴而笑,寒意逼人,“大人并非甘愿投诚。” 苏洵漠然地看他一眼,道:“下官不过一枚棋子,是否甘愿投诚对殿下而言,又有何不同?” 他竟然明白?李潜微微惊讶,却笑了起来,“苏大人果然是明白人。”说罢,他抖了抖袖子,落出一个青色瓷瓶,端端立在翡翠桌面上,颜色竟有几分和谐。 苏洵凝神看去,道:“殿下要下官如何做?” 李潜不语,笑容里是透骨奇寒。 苏洵微微蹙眉,伸手取开白色瓶塞,一只通体血红的蠕虫缓缓爬了出来。翠绿欲滴的桌面上,那一点小小的血红显得格外妍丽妖异。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慢慢地弓起身子,向苏洵身前那一片洁净的白色挪移。 李潜只是冷笑,不语。 微风中,绿沙飘舞,在空中缭绕起来,金色的阳光顺势入室。 苏洵一袭白衣在瞬间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他身上温暖而淡雅的气息微微浮动。 红冶如血的那一小点,忽然在桌边停了下来,似乎迷失了方向,如穗的头部仰在半空中,探了探。 那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一种生物,颜色妍丽炽烈,甚至有几分通透晶莹,在翡翠上缓缓行近的样子,优雅异常。 小小的头,有穗垂下,在金色的晨风里微微颤动,它仰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人一身傲骨,本宫唯恐小小的东宫,尚且容不下大人磅礴巨翼。”李潜浅笑看他,却语气刺骨如冰。 苏洵与它对视,然后—— 如定格的画面一般,缓缓伸出手去。 微微飘动的白色衣袖。 袖间暖意澄净无比。 修长的指尖。 温润洁白如玉。 血色的穗探了探,一颗血珠轻轻溢出,转眼仿若蒸发,都消失不见。 苏洵眉心微蹙,身子一震,缓缓抬头看着桌前的男子,语气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殿下信了么?” 李潜含笑看他,“大人请坐。” 天映朝阳。 凉风缭绕。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仍旧站着,道:“殿下可知太医令姚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李潜看了看他,“本宫如何知晓?” “姚大人为殿下竭尽全力,殿下当真不知晓?”苏洵声音虽平稳,却渐渐低了下去。 “苏大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李潜坐在桌前纹丝不动。 苏洵呵出一口气来,道:“今日卯时姚大人亲往御史府,与下官一叙,殿下不知道么?” 李潜脸色蓦地越发阴寒起来,“苏大人在说笑?姚大人如何去得了御史府?又与大人有何事可叙?” 苏洵唇色淡了下去,人却笑了起来,“下官尚且不知个中缘由,亦不知信不信他,正欲请教殿下。” 李潜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苏洵笑意轻浅,继续说道:“八亲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因不治而亡故,势必激起一番风浪。皇上盛怒之中,姚大人性命堪忧,又恐其无人做保,听闻下官为三司推事之主,所以找到下官。下官犹豫良久,尚不知是否该卖殿下一个人情?” 李潜神色变了变,冷冷道:“苏大人先后相助四弟与八弟,如今怎么好心向着本宫?” “裕鑫钱庄一事,殿下给了下官选择的余地么?”苏洵面色微寒。 李潜笑了笑,“裕鑫钱庄?与本宫何干?” 苏洵也不恼,神色宁静,一袭白衣在晨风里微微飘舞,“裕鑫钱庄乃是当年尚书右仆射刘禅手下资产,如今交于韦氏接管。” 第74章 他唇角一扬,语气却淡然如初,道,“如今钱庄主人韦仪不是刘政第六房妾室韦彤的堂兄么?” “大人果然精明。”李潜侧头而笑。 苏洵看着他,道:“殿下,下官若只得一人,死亦不足惜,如今,因八亲王一事累及至亲安危,却决非下官所愿。殿下终会如朗日东升,而下官并不求福泽与共。下官愿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做保,只求平息此事,还苏府一个太平。” “大人原来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本宫甚是钦佩。本宫还以为,施姑娘在四弟府上朝夕相处月余,又深得四弟宠溺,大人已经心灰意冷。”李潜侧头看他,言词讥诮,缓缓地抚过身前白玉杯,“姚太医对大人说了什么?” 苏洵不为所动,答道:“八亲王当初为流箭所伤,伤口并未妥善处理,其后,更换白绫时刻意疏忽,上过一些加重病情的药末。昨夜,病况加重在先,却坚持放弃诊治。” “嗯?”李潜手中白玉杯金边闪烁,“竟然有此事?姚大人呈上的医案似乎并非如此?” 苏洵轻轻一笑,“姚大人一家老少约有百人,他终是不愿太过冒险。更何况,原先承诺保他一家的殿下,此际不亦是欲除之而后快?” 李潜笑道:“姚太医还真能留了性命如此说?” 苏洵笑意不减,道:“殿下忘记了么?姚大人毕竟为当朝大医,虽有伤在身,怎会轻易丢了性命?” 李潜冷冷一笑,寒气逼人,“本宫倒是忽略了这只老狐狸。” “姚太医为保住家人,求下官力主皇上三司推事,他愿上堂做证。”苏洵看了看身前的华服男子,微微换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姚太医愿在堂上供认,关于八亲王身染疾患,医案所言并不属实,乃是他受人指使刻意篡改。谋害八亲王一事亦属情非得已,他处处受人所逼,而此人与殿下脱不了干系。”殿下二字,他说得很轻,却格外清晰。 李潜忽然冷笑出声,“好个姚之素,竟然有这个胆子!?” 苏洵低眉不语,忽然抬头道:“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潜尚在为姚之素一事恼怒中,正自思量对策,此时冷冷说道:“但讲无妨。” 苏洵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先取八亲王性命?若论威胁,理应是睿王爷更甚。” 李潜面色阴冷,薄怒道:“御猎之时,那只流箭原本就是为四弟所设,他不过因当日未至而逃过一劫。而八弟,亦是迟早要除,本宫一番筹谋,总不能无功而返。” 苏洵静静看着他,良久不语,终于体力不支地缓缓坐下。 第30章 “当真是殿下所为!?” 一道苍老威严的嗓音蓦地响起。于是,一室寂静里,凌厉的气息刹那间蠢蠢欲动起来。 李潜盯着楼上唯一一处丈余宽的粉墙,墙壁缓缓开启,现出一袭紫袍的凛然男子,头发花白,面容威仪。他身后是服色各异的数人。 “顾丞相?”李潜冷冷地眯起了双眼,眼神里是透骨奇寒,他侧头盯着面前一袭白衣的苏洵,语气幽寒如冰,“大人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套出本宫方才一句话?” 苏洵缓缓点头,神色平静得像是坐在自家院中。 同来的数人,紫衣的尚书省右仆射顾永龄、中书令杜槿和刑部尚书宗豫,绯衣的大理寺卿韩迕和即将节度西北藩镇的大将军秦缜,皆是眉目肃穆地逼视着翡翠桌前的华服男子。 顾永龄怒道:“殿下当真如此狠心下手?” 李潜脸色森然,却不答他,对着苏洵道:“不知大人还有何计谋尚未待本宫见识?” 话落,数十名黑衣人剑尖一挑,寒光顿起,向两处猛地扑去。 秦缜身法奇快,剑光闪过,便听见他不屑地笑道:“禁卫军中居然出了如此败类!?”话毕,便有两人倒下,他剑尖一转,杀气凌厉地揉身而去。 另一头,苏洵身前一红一绿两道寒光劈下四颗人头。 楼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全都是身着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为首的青衣男子见了秦缜便道:“秦将军,尚且无恙?” 秦缜笑道:“都是秦某教的功夫,怎会有那本事欺到我头上作恶!?护着诸位大人要紧!”一句话之间,又是数人应声倒下。 一场恶战。 沧海亘木守在苏洵身前不敢行远。 苏洵静静看着场中局势,一手抚胸,深深抽了几口大气,不着痕迹地拭去额上涔涔冷汗,眼前的剑光血色都有些模糊起来,他费力地凝神看去,却愈发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恢复了一些神志。 “剑上有毒!”秦缜的声音蓦地响起,“殿下,未免太狠!” 苏洵顺着秦缜看去,倒地的数人手脚挛缩,面目可怖。 李潜冷笑一声,在黑衣人掩护之下飘身闪去,人影虽已不见,充满恨意的声音却留在楼前,“苏大人若废不了本宫,他日一定后悔!” 那萦绕的话音幽冷阴森,仿佛恨不得将他一刃一刃凌迟。苏洵静坐桌前,淡白的唇角居然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苏大人。”顾永龄出声唤他,神色担忧。 苏洵抬头微微一笑,道:“余下之事就交于两位丞相。”他看了看顾永龄,又看了看杜槿,道,“御史院若是能帮得上忙,二位大人尽管开口。” 顾永龄忽然对着苏洵一揖。 苏洵急忙站起,伸手扶住他的身子,道:“丞相何须如此?”言语之间却是一阵眩晕,手心湿冷。 顾永龄道:“顾某替八亲王叩谢苏大人。” 苏洵笑了笑,“苏某所为不过尽职而已,丞相务须如此多礼。” 话毕,顾永龄起身,道:“皇位之争越发不可收拾,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是奢望。”他转身看着杜槿,“杜大人有何高见?” 杜槿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洵,问道:“大人今日如此做,不是终使睿王爷得益么?” 苏洵目关清冷,不语。 杜槿笑道:“杜某先谢过苏大人。八王爷一事,杜某自会追究到底!”他笑着与众人互换眼神,最后说道,“顾丞相,宗尚书,韩大人,秦将军,杜某……凡睿王爷手下及八亲王幕中众人,决不会就此事善罢甘休!” 苏洵躬身谢过。 世事难料,敌对如两位亲王,其下幕僚如今竟然走到一处。 “殿下生性多疑,苏大人方才可有不适?”顾永龄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与众人均在粉墙夹层之中,未曾见到死亡之虫那一幕。 苏洵答道:“不过饮了一杯茶水,一杯清酒,尚无异样。” 顾永龄上下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倒地的蜷曲身躯,像是终于有些放心,道:“如此就好。” 然后,众人话别。 苏洵缓缓下楼,躬身进了马车,沧海跟在后面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大人当真无半点不适?小姐去顾丞相府上之前,曾经嘱咐过我兄弟二人,但凡大人有些微不适,她可以随时回府。” 苏洵听了,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略微僵硬的身影也渐渐软了下来,他背靠着车厢,却笑道:“不必。”即使他甘心投诚,以太子的性情又如何能够容得了他——这一点,其实他很明白。所以,那只奇怪的生物理应难以对付,或者根本无从对付。既已受了它,烟络回来也不过徒增她的伤心而已。 沧海犹豫片刻,不再做声。 马车绝尘而去。 天色就那么一丝一丝地渐渐暗了下来。 东边彤云密布。 空气渐渐凉了起来。 顾方之坐在浣花厅内,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斑驳妍丽的花色。 “天冷了,早点歇下罢。”烟络不解地看着他固执的身影。 顾方之纹丝不动。 烟络顺着他的目光再一次瞧过去,他似乎始终只盯着门前,便问道:“在等人吗?” 顾方之敛眉不语。 烟络觉得奇怪,他今日一整个白天就这样坐着,除了进食喝药,就一言不发地盯着门前,脸上笑意全无。她上前挡住他的视线,道:“顾方之,你到底在闹什么?都折腾一整天了。” 忽然斑驳的花色里一道紫影匆匆闪过。 “爹!”顾方之一撑起身,却蓦地跌回座椅,吃痛地咬紧了下唇,额角冷汗直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丞相!”烟络不知他为何这样着急,还是替他出声唤住了急行的身影。 顾永龄蓦地驻足,闻声走了过来,低眉看了看脸白如雪的顾方之,目光一沉,却又正色问烟络,“姑娘有何事?” 烟络笑了笑,福身道:“是顾少监有事。” 顾永龄转身看他,神情不解。 顾方之仰头对烟络笑道:“我饿了,你看看朱婶那里有没有吃的?” 烟络笑着瘪瘪嘴,找这么蹩脚的借口支开她,却听话地施礼离去。 顾方之见了她的背影远去,缓缓站起,才低声问道:“爹一大早出去,忙了一天,可是因为八王爷之事?” 顾永龄低眉看他憔悴的身影,示意他坐下,说道:“方儿安心养伤,为父自有分寸。” 顾方之笑了笑,眼神清亮起来,“苏洵做了什么?”见了顾永龄在犹豫,他笑意柔和,语气却坚决无比,“爹忠于八王爷,为王爷之死不计一切。孩儿自幼与苏洵相知,也不忍见他有丝毫闪失。孩儿的担忧,爹应会理解,是么?” 两人僵持片刻,顾永龄叹道:“苏洵约殿下今日卯时于鹤冲天一叙。” 第75章 顾方之脸色一凛,沉吟不语。 “殿下生性多疑,临时改在敛云楼相见。”顾永龄顿了顿,继续说道,“所幸京兆尹陈大人之妻相助,陈夫人之父与敛云楼老板谢贺乃是至交,苏洵将计就计布下此局。谢老板将为父与杜丞相、三司之主安置于夹墙之内,并于楼下大厅藏匿了中央禁卫军秦将军手下众人。苏洵以姚之素投诚御史府做饵,引殿下入瓮。” “姚太医几时投诚于苏洵?”顾方之怔了怔。 顾永龄微微一笑,“苏洵为三司之主,审案逼供的本事确实教人佩服。姚太医教沧海亘木救出后送至御史府,他口中所言不知苏洵究竟如何问出,不过,殿下因姚之素投诚一事为苏洵所激,也就亲口承认了谋害八亲王一事。”说着,他威仪的面容隐隐现出一丝深邃的神色,“如今,八亲王一去,往日同僚虽是各自纷飞,不过,此事终归有人计较,况且睿王爷手下亦不会袖手旁观。” 顾方之眨了眨眼睛,道:“苏洵有没有事?” “夹墙之内不可得知。不过,看似平安无恙。” 顾方之拧紧了眉头,不语。 顾永龄看着他削瘦下去的肩头,轻声道:“养伤要紧,莫要多虑。” 顾方之低眉思量,也不回答。 门前,花开,幽香袅袅。 夜色如墨。 烟络拨亮烛火,拢上黄色灯罩,笑着看着顾方之低头不语的样子,轻轻问道:“又在想什么?” 顾方之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神色复杂,却不说话。 烟络觉得奇怪,还是笑着问他,“你爹爹有事?” 顾方之摇了摇头。 “奇怪了,那你担心什么?”烟络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 顾方之看着她愉快地忙碌着的身影,忽然幽幽说道:“烟络,你不想回去么?” “还不急。”烟络笑意不减,手上仍旧忙着,“苏洵叫我看好你。” 顾方之微微一震,又低眉不语。 烟络笑了笑,“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两个人呢,你就死忠得要命,苏洵虽话不多,却也很护着你,男人之间,至于好到这样?” “我不是断袖,苏洵也不是。”顾方之终于抬头答道。 “我知道。”烟络得意地笑了,“你们都喜欢正常男人喜欢的东西。” 顾方之微微笑了起来,一双黑眸明亮无比,“烟络,听不听故事?” “又来了?我不要听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老掉牙了!”烟络不理他。 顾方之在她身后,罔若未闻,轻轻说道:“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将比他性命更加重要的姑娘交托于另一个人,自己只身赴险。你若是那另一人,你会怎么办?” 烟络想了想,“这谁跟谁的故事?” 顾方之道:“你先回答我。” 烟络又想了想,“那姑娘喜欢他吗?” “应该不比他少。” 烟络眨了眨眼睛,答道:“让那姑娘去陪着他吧,他一个人支撑着该多辛苦。” 顾方之微微笑了起来。 烟络上前认真地看着他,“你在犹豫什么?” 顾方之望着摇弋的烛光,幽幽说道:“烟络,我只是害怕什么也做不了。” “顾方之,”烟络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揉了揉那紧锁的眉心,“莲实不会怪你,苏洵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你做了太多的事情,我们都相信,都感激。只是,命运,在有的时候,总是喜欢捉弄人而已。” 顾方之缓缓抬头看她,轻轻问道:“你今晚就走么?” 烟络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我会。”顾方之莞尔一笑,望着她消失在烛火下的背影,却轻轻叹了口气——顾方之啊顾方之,那三个字,你果真终究还是不曾说出口去…… 是夜亥时御史府 夜色清妍。 皎洁的月色将天际映成了一片深蓝颜色。 月朗星稀。 烟络站在清欢楼前,正要伸手推门,却见大门缓缓由内开启。 穆青出现在门后,手里托着一个托盘和几样小菜,见了烟络惊道:“小姐!?” 烟络笑了笑,道:“大人不肯用膳吗?” 穆青顿时面有忧色,“大人今日回府后就把自己关在楼里,何止不肯用膳而已。” “我去看看。”烟络接过他手中的托盘,轻轻上前。 “多谢小姐。”穆青明显松了一口气。 烟络快步走至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无人应门。 她看了看屋内漆黑一片,心里有些忐忑,便直接推门而入。 月光顿时一泻而下,洒了一地清冷的光辉。 烟络借着月色看了看屋内,桌前有一道白影。他轻轻伏在桌上,似乎睡着了。 烟络放下手中托盘,点亮了桌上烛火,笑着俯下身子去看他,道:“苏洵?” 他一动不动。 烟络靠得更近一些,两人的发丝交叠,她伸手探了他的额头,手下一片冰凉,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仿佛忽然停止了一般,扶起他伏着的身子,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色苍白如雪! “苏洵!”她惊惶失措地晃了晃他的身子。 他却顺势无力地瘫在她怀里,一身冰凉。 烟络伸手取脉,觉得手下似乎还有些细微的脉搏,高声叫道:“沧海亘木!” 两道黑影很快现出,见了烟络的神情,两人都是脸色刹白,“大人这是?” 烟络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沧海答道:“回府后,大人说要歇息,便遣走了我兄弟二人。这、这……” 烟络迅速翻开身侧药箱,取出银针,一一得气,怀里的人幽幽醒转了过来,疲惫地睁开了一双雾气缭绕的眸子。 “烟……络?”看清身前的女子后,他蓦地一撑而起,却浑身脱力,险些跌倒,只好伏在桌前。 烟络在他身后,望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和剧烈起伏的后脊,缓缓环上他的腰际,道:“你受伤了。” 苏洵背脊一僵,回过头来,“顾方之呢?” 烟络笑着抱紧他冰凉的身子,柔声道:“不关他的事,我自己要回来。”她抬头迎上他蓦地收紧的双瞳,伸手抚上他冷汗涔涔的额角,“这里是我的家呢。苏洵,你怎能不让我回来?” 苏洵皎洁的面容在月色下越发清冷苍白,细长的睫毛下留着一片阴影,黯淡里缓缓流转着刻骨的伤痛,他微微合上双眼,又缓缓睁开看着她,有些哽咽,“你……为何要回来?” 烟络摸摸他如冰的脸颊,踮起脚尖,轻轻温暖他寒冷的双唇,“苏洵不是一个人,你忘记了吗?” 苏洵身子一震,僵硬地拢住她小小的身躯,怀里一阵暖意,唇边却是一丝苦笑。 “太子给你用了什么?”烟络努力笑着问他。 苏洵微微一颤,近半个身子的重量仍旧无力地靠在她小小的身形上,道:“不过是一杯茶水,一杯清酒。” 烟络闻言,蓦地放开手去,恼得眯起双眼瞪着他。 烟络手一放他便忽然脱力,身子一软,就猛地往前一倒。 烟络吓得急忙接住了他,急道:“呆子,你就不能说实话吗?” “烟络,”他缓过气来,正色看她,话语却很温柔,“我不碍事。” “到底是什么!?”她恨不能扳开他的嘴,自己去找答案。 苏洵看着他,微微喘息,就是不说话。 烟络气得不轻,“你还真当我对你没有办法吗!?”说罢,想也不想地取过药箱里的刀子,在自己手腕一划,血便涌了出来。 苏洵心里大痛,伸手去拦,却无奈地只能吃力地稍稍够上她的指尖。 烟络却迅速牵过他伸出的手,在他指尖划出一条小口子,然后将自己的手腕凑了上去,血水交融。 苏洵顿时慌乱了起来,猛地抽开手去,眼前一片混乱不堪的血色,逼得人一阵窒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好难过地弓起身子。 烟络环着他,轻轻抚摸他的胸口,却笑了起来,轻轻说道:“你不说没关系,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 很久,苏洵才平静下来,他看着她宁静的笑脸,心中一阵难过,“烟络,你这是何苦?” “嘻嘻。”她笑了笑,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低头瞧了瞧自己,又把了把脉,从药箱里取出两枚白色的药丸,一枚自己吃了,一枚喂在苏洵口中,守着他听话地吞下去,她才松了一口气,道:“这药丸只能控制症状,苦主还在你身上呢。” 苏洵叹了口气,道:“烟络,活着不好么?” “很好啊。”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不过,要和你一起活着才真正好!” 苏洵看着她的笑脸,伸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腕,又揉了揉额角,脸色发白地说道:“烟络,把伤处弄好,我……” 烟络连忙利索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还笑着劝道:“不要紧,我有分寸,割得很浅。你没有事吧?” 苏洵抬眉看了看那片隐隐透着血色的白绫,吐出一口气来,道:“我还好……只是,有些头晕。” 烟络笑得好不灿烂,“不会吧?苏大人,当时红袖的尸身那个样子,你眉毛都不曾抬一下呢!” 苏洵又揉了揉额角,道:“不一样。” 烟络笑着收拾身侧的乌木箱子。 苏洵脸色不是很好,却静静地看着她含笑的容颜,那双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清冷得几近透明,此时却仿佛两道巨大的漩涡,拥有让人无力地深陷的神奇力量。 脑海里,方才的话还未褪去—— “烟络,活着不好么?” 第76章 他问她,心痛如斯。 “很好啊。”她如往常一样地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要和你一起活着才真正好!” …… 月光下,苏洵看了看自己肩头,他的发和她的发,有几缕纠结不休。他静静看着,无声地笑了——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她舍不得,他其实也舍不得,不是么? 月色纯净。 夜风一阵一阵袭来。 两道白色的人影坐在高大茂密的榕树下。 烟络挽着他的臂弯,男子温热纯净的气息和甜甜的花香绵绵不绝。 苏洵低下头来看她,忽然说道:“烟络,你喜欢女儿还是男儿?” 烟络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愚蠢,笑道:“苏大人,你差点连老婆大人都不要了,现在还有心情谈生儿育女之事吗?” “老婆大人是谁?”苏洵脸上一片澄净的迷糊。 烟络觉得他此时可爱极了,亲了他一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苏洵笑了起来,“烟络何时给自己封了大人?这个大人又是做什么的?” “你娶我之日起,我就自然是了。”烟络笑着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这个大人只有一个用处。” “何用?” “管你。”烟络笑靥如花。 “……”苏洵发愣中。 “管你。”烟络再说一次,笑靥如花。 “……”苏洵持续发愣中。 烟络伸手在他眼前探了探。 苏洵一脸正经地答道:“官职在我之上者,并无此职。” 呜——烟络闻言哀嚎。 “烟络,你喜欢女儿还是男儿?”他又问道。 烟络白他一眼,“女儿。干嘛?” 苏洵笑了笑,复又分外认真地对她讲道:“以后务必不可答允她从医。” “为什么?”烟络不解,“这职业很好啊!高尚,又能赚钱。” 苏洵温柔地看着她,“烟络,你赚了很多钱么?” “不久就会了。”她一怔,开始耍赖。 “那么,”苏洵不依不饶,“你师父呢?” “他住深山老林里,要那么多钱干嘛?”她继续狡辩。 苏洵认真地看着她,道:“女儿家从医不好。” “有什么不好?”烟络觉得他莫名其妙。 苏洵拉起她的左手,手腕上一圈一圈的白绫。 “痛!”烟络咧嘴瞪他。 “一个老爱割自己手腕的老婆大人,已经够在下头大如斗。再多一个女儿……”他盯着她突然噤声。 烟络伸手拍拍他微微蹙眉的脸颊,笑道:“我懂了。劳烦大人下次直说,这么拐弯抹角,你不累吗?” 苏洵微微一笑,轻轻放好她的手腕。 头顶上,稀疏的星星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第31章 次日清晨。 已经五月,雨水却愈发多了起来。 青色的屋檐滴落着连绵不断的清冷雨水,如一幅白色珠帘,透着一丝寒意。 烟络站在窗前,含笑看着雨中一片紫色的小花,低声问道:“香凝此行所为何事?” 身后的华服女子娇艳无比。 窗下的小花依旧淡然地绽放,幽雅的甜香隐隐袭来。 烟络笑意澄净,耐心地等她回答。 杜香凝咬紧了红润的下唇,明亮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烟络平静的笑靥,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神情复杂地说道:“睿王爷喜欢的,原来是烟络姐姐。” 烟络闻言,却笑着不置可否。 杜香凝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话音低微但清晰无比,“王爷会变成今日这样,也是因为你。” 烟络宁静的神色微微一滞,笑道:“香凝前来不会只为了说这么一席话吧。” 杜香凝几经挣扎,勉强笑了笑,“烟络姐姐明白的,不是么?” “香凝要为他做什么?”烟络轻轻点了点头。 “香凝没有姐姐那样的好福分,不曾让他上过半点心,我……我只是想为他做一点事情。” “何事?” 杜香凝正色道:“姐姐能够教香凝医术么?王爷一向身子不好。” 烟络微微一笑,“烟络恐怕没有这么长的时间教你。” 杜香凝一惊,“为何?” 烟络明丽的笑靥忽然一暗,却又粲然一笑,答道:“我喜欢的人等不了这么久。我想尽快离开京城一趟。” “苏大人?”她也很聪明。 想来苏洵那个呆子也不会让杜槿知道他的伤,烟络笑着回答:“况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在京城留多久,习医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情,不可半途而废。” “姐姐无意常住京城?那苏大人呢?” “他尚且有许多事情不能放下。”烟络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会陪他,直到他愿意全身而退。” “哥哥若辅佐睿王爷执掌玉玺,姐姐和苏大人是否就会离开京城?”杜香凝不假思索地问道。其实,自从父亲离世之后,虽然哥哥竭力护她,不曾教她沾染半点官场诡谲,可是,他最近神色憔悴是为了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想她不懂,她就不懂罢了。 烟络侧头看她,笑得璀璨,“香凝还真是直接。” 杜香凝正色道:“姐姐为何如此做?是为了苏大人,还是为了他?” 杜香凝口中轻轻的一个“他”字,教烟络微微失神,片刻后,烟络还是微笑答道:“为苏洵,也为王爷。” “姐姐对他当真不曾有半点喜欢?” 烟络继续微笑着,“喜欢?我从未否认喜欢他。” “那姐姐为何如此伤他?”杜香凝听见她这样回答大感意外,不由惊讶地脱口问道。 “明知没有未来的事,我不想他因此一再为难自己。他若恨我,对他不是更好?”烟络淡淡一笑,宁静的笑容仿佛天际一朵薄薄的浮云静静舒展。 杜香凝沉吟半晌,侧头去看窗前淋沥的雨水,一颗一颗打在小小的花朵上,压得花儿折下腰去,而雨水也同时迸裂坠地。“依王爷的性子,怎会对姐姐有半点怨念?” 他,纵使粉身碎骨,也要爱她至死吧。杜香凝思及此处,笑得有几分凄楚。他虽从不正眼看她,每每出入杜府,也从不曾留意她半分,她却这样地看清了他爱着眼前女子的心,那颗心是那么坚持固执,同时却又脆弱寂寞如斯,令人窒息。 爱,一定要是这样无望地彼此仰望么? “香凝?”烟络见她失神太久,笑着叫她。 杜香凝回过神来,目光恢复了几分明艳,“教姐姐见笑了。” 烟络摇摇头,笑道:“我原以为你喜欢的是八亲王,没有想到竟然是他。” 杜香凝不由红透了脸颊,“姐姐……” 烟络轻轻牵起她的手,柔声道:“那个人很挑的,香凝你要努力呵。” 杜香凝身形一僵,脸色黯淡地答道:“姐姐莫要取笑我。王爷不曾正眼瞧过香凝一回。” “香凝是这样容易放弃的人吗?”烟络嫣然一笑。 眼前的华服女子果然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坚定地开了口,“怎会?” 烟络笑着不语,拍了拍她的手。 如果不曾努力试过,以后怎么才能不让自己后悔? 结局有可能最悲,也有可能完美,为何要轻言放弃? 所以,对于苏洵,她是勇敢的,对她,李希沂也是勇敢的。 原来——她和他,也并非全然不同。 许多事情也是到了后来,她才越来越明白。 雨水蒙蒙,透着一丝干净的凉意。 柳枝柔漫,此时愈加浓绿欲滴。 紫色的小花仍旧灿灿烂烂地开着,淡雅的香气在雨中不减丝毫。 烟络忙着收拾衣物,如意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问道:“小姐真要搬去大人的院子?” 烟络听了手上动作不慢,答道:“对。” 如意笑了起来,“大人终于想开了。” “不是大人想开了。”烟络秀气的眉毛微微一蹙。 如意不明白,继续道:“那大人为何请小姐搬去清欢楼?” 烟络笑了笑,不答话。那样固执的苏洵,此时的妥协是缘于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她虽然未曾将内心的担忧写在脸上,却丝毫不妨碍他对自己身体变化的了若指掌。对她,他总是如从前一般宠溺地笑着,温柔地笑着,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但那张教她留恋的脸颊,却急遽地黯淡了下去。 如意见烟络良久的失神,忍不住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烟络一怔,微笑道:“没什么。如意还是留在吟风院里等我回来。” 如意笑得灿烂,用力点了点头,话音稚嫩却诚挚无比,“小姐和大人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过得很好。小姐教过如意的,如意都还记得。如意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出阁的礼物。” 烟络望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睛温和地笑着,轻轻颔首。 他尚且有许多事情不能放下。所以,我会陪他,直到他愿意全身而退——这是她对杜香凝说过的话,也是她下定了的决心。 生死相随,爱不过就是这样简单。 窗外细雨蒙蒙,春末时节却仍旧如此寒意凛然。 屋檐下的小花已经开了好久,似乎并无凋零的意图。无论院子里是晴是雨,是冷是热,就一直这样淡然地静静绽放。香气不浓,却也不容人忽略,而且总是这样柔和地缭绕着蔓延开去。 以前,从不相信自己也会是这样执迷的女子。如今这般,是因为错误地估计了自己,还是因为遇见的苏洵是那样教人不能放弃的男子? 第77章 烟络拎着布包,斜挎着乌木的药箱,渐渐消失在门外。 院子里那棵无比高大的榕树在此时绿得愈发浓郁。 雨水的幽冷里,淡淡的花香仍旧绵绵不绝。 烟络推门进去,苏洵雪白的背影正对着她坐在桌前。 门前雨声低不可闻,一片清静。 烟络想了想,放重脚步走上前去,那道白色的背影却还是不曾有所查觉。烟络贴到他身后,浅浅地笑着问他:“在想什么?”说着,一双柔软的小手环上他的肩头。 苏洵闻声侧头,仰起清俊的脸庞看她,幽亮的黑眸里闪过一丝不安,却笑道:“太入神,竟然不知你来了。” 烟络也不戳穿他,腻到他胸前,笑盈盈地说道:“你总是想太多。”以前的苏洵即使想得再多,也不会不知她来了。至于为何会如今日这样,他和她,其实都很明白。 苏洵不语,只微笑着将她拢入怀中。 良久,只有一室清爽幽凉的湿气缓缓流转。 “与杜姑娘谈得可还尽兴?”苏洵呵出一口气,拨开她额前的黑发,柔声问道。 烟络仰起头,额角抵着他的下巴。他呼出的气息澄静温暖,她就偷偷地把它一口一口吸了进去,然后懒得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烟络,你不去么?”苏洵神情柔和,身形却微微一僵,随即故意直起身子掩饰过去。 烟络叩着他的手腕,眉头皱了皱,起身去取那个乌木箱子,嘴里答道:“这就去。” 苏洵见她离开,无奈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行远又迅速折回,他静静地仰头看着她,然后淡淡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烟络守着他咽下药丸,才答道:“我知道。我不会去睿王府。为什么要去?” “杜姑娘此行岂不是未能如愿?”苏洵苍白的脸上竟然有淡淡的遗憾。 烟络嗖地瞪圆双眼,拔高声调,道:“你就这样急着赶我走!?” 苏洵苦笑,“并无此意。” “那为什么?”烟络气得想掐他一把,见了他的脸色,又万分不忍地忍下这个念头。 苏洵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却温柔地笑道:“你要做什么便做罢,我还受得住。” 烟络白他一眼,道:“睿王爷既然一心天下,怎会轻易死了去?香凝爱之深,才会这样大惊小怪。” “烟络,”苏洵牵过她的手,眼角是几缕柔软的笑意,轻轻说道,“苏洵既已破釜沉舟,断不能教睿王爷有些微闪失。” “你呢?”烟络盯住他平静的脸,“你若有些微闪失呢?” 苏洵淡淡一笑,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神情沉溺,却笑答:“我再不会比此时更加糟糕。” 烟络心头猛地一紧,抱住他温暖的身子,坚决地答道:“我不去!那里也不去!” 苏洵神色黯然,低微的叹息几乎飘散在雨中,“烟络,我会在这里等你。” “骗人!”烟络自他微微起伏的胸前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双眸里从来都是明艳的笑意,此时却竟然有了一丝从未现过的悲凉,她语调尽量平静,声线却管不住地微微颤抖,“你遣散了府里的人,对不对?如今清欢楼里的这些人,都是自己要留下怎么劝也劝不走的,对不对?苏洵,你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你以为,只要你不说,我是从来都不会知道的!?”烟络站直身,退到桌前,沉静地与他对视,淡淡地说道:“我不走!你就是要寻死,我也陪着你!” 苏洵幽亮深邃的双瞳里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却始终不曾自她脸颊上挪移过一丝目光,他无言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头一次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紫色的珠帘外,雨声淅沥。 烟络轻轻放下帘栊,静静看着白纱榻上的清俊人形,伫立良久不曾离去。 那个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爱与自由,让她在他的世界里恣意喜怒、盛然绽放。而对他自己,他却从来不知道如何去计较,去索求。 苏洵,这个原本毫无意义的符号,如今竟然成为了她颠沛的生命中唯一值得计较的两个字。 爱,这样淡然而生,不知所起,却又这样纯粹相依,不离不弃。 她从未想过此生会有这样执着而强烈的感情,只为了一个人。 烟络低眉凝视着他宁静的容颜,心里渐渐平静如虽有风却无波的湖面。 “小姐。” 身后厚重的男声轻轻响起。 烟络转身看着眉目肃然的青衣男子,轻声问道:“沧海大哥有何事?” 沧海原就削瘦严肃的脸庞愈发紧绷,沉着嗓子道:“大人伤势究竟如何?” 烟络闻言微微一怔,看了看白纱后洁白的身影,温和地答道:“老实说,不容乐观。” 青色的身影蓦地一僵,眉间顿时起了一道深长的刻痕,“小姐亦无办法?” 烟络笑了笑,“终是印证了家师之言。烟络拒不出谷时,师父曾训斥我,不过从医五年,毕竟见识短浅,坐井观天,仍不自知。” 沧海见她仍旧平静地微笑,一时之间脱口答道:“大人为何对小姐如此上心,沧海大致明白。” 烟络笑着温言道:“我冷静得过分吗?” “不。”沧海正色道,“大人与小姐都是惯于内敛之人。” 烟络神情变了变,仍旧笑答:“烟络恐怕远不及他。” 沧海笑了笑,道:“大人果真低估了小姐,即使我兄弟二人如他所愿,小姐又怎会乖乖听话?” “什么话?”烟络见了沧海虽有笑意却不掩暗淡的脸,直觉不妙。 沧海回视烟络,淡淡说道:“大人昨日命在下送小姐回谷。” 烟络俏脸刹白,“你如何回话?” 沧海望着白色的纱缦,笑意飘忽,“在下不过告诉大人,沧海与亘木此生从未落单,自跟随大人后,亦从未大敌当前任大人独处。就算小姐不计较大人所为,沧海亦不会留大人、留亘木独陷险境。” 夜色渐浓。 春末的雨水似乎特别得多。 烟络轻轻推开窗棂,一股幽凉的湿气便迎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转过身去笑着问身后静坐的男子,话语柔软,“苏洵,外面又下起雨了。” 花梨桌前一抹清冷的白影拢在橙黄的烛光里,随意搁在桌面上的手,修长却有着不正常的苍白颜色。他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轻声道:“小心着凉。” “我不冷。”烟络坐回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拢在手心里,呵出一口热气,来回地搓着。 苏洵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道:“我不碍事,你不必这样紧张。” “你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吗?”烟络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苏洵轻轻地笑,神情里有一丝宠溺,“苏某不敢忘。” 烟络拉着他的手,低声叹了口气。那只虫子应是顺着回流的静脉进入了心脏,蛰居于此,尚未向他处迁移,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洵的处境愈加不见得好过。烟络有些烦躁起来,头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能理解和体会。她完全无法想象苏洵此时以及将来可能经受的痛苦,也更加无从体会尚且心里一片清朗的苏洵对于自己的现状和将来会有怎样的心境——不仅无法想象,她除了频频用药压制他的症状之外,亦毫无办法。 “烟络。” 正在沉思间,苏洵略微冰冷的指尖轻柔地扶过她不自觉蹙起的眉间。她抬头看向他温和的脸,笑了笑,“怎么了?” 苏洵的眼在烛光下温润如玉,他轻轻地说,嗓音如初相见的那一夜一般低柔雅致,“你何时学会的这样想太多?” 烟络微微一怔,伸手抱住了他,“我没有。我只是恨不能替你受过。” “胡说。”苏洵蓦地一震,话音瞬间冰冷起来,苍白的唇现出隐隐的青紫。 “你别急。”烟络一惊,站起来伸手就去取脉。 苏洵隔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眉心却不由紧蹙起来,嘴唇的颜色变得愈发诡异。 “苏洵,你别急。”烟络的手伸到半空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苏洵深幽如潭的双眼静静凝视着她,身影僵硬得半晌未动之后,才渐渐开口说话,语气隐忍,声调有些嘶哑,却说得十分清晰,“烟络……原谅我……” “我哪有怨过你?”烟络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弯下腰来,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 苏洵抬头看她,笑得有些勉强,“当日敛云楼所行,我不曾顾及你的感受,教你至今不得安心。” “你明白就好。”烟络顺着他接下话去,神情里却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 苏洵看着她,轻轻叹气,“有太多人太多事,拖了太多时间,而不得解脱。” “这样你就安宁了吗?” “不。”苏洵黑眸虽浓,瞳彩却几近透明,“此事尚未完结,而我……而我亏欠你最多……” 烟络望着他慢慢暗淡下去的眼睛,粲然一笑,“你不亏欠我,再没有人待我比你更好,你哪来的什么亏欠?” 苏洵挑起嘴角,眉心却又微蹙,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烟络,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我或许不能陪你到翠寒谷里见你师父……”说完,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一张脸却迅速变成了灰败的颜色。 “你能。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自己?” 苏洵低垂着头,十指紧扣,难受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烟络叩着他又一次变得冰冷的手腕,立即取出胸前的药瓶,不及细数地倒出几颗药丸,便塞到他嘴里。 第78章 他靠在她怀里,已经昏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烟络摸着他冰凉的四肢渐渐回暖,这才叫来沧海一道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在榻上躺好。 “大人交给两位大哥了,”烟络突然说道,“我去找容若师父。” 沧海怔住。 几乎与此同时,门前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语气幽冷,寒意入骨,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抱歉,姑娘恐怕——去不了。” 烟络一凛,还没来得及侧过头去,就看见身旁的沧海已经一手按住剑柄。 烛光昏黄,跃动不止。 敞开的窗棂外,雨忽然停了。树影婆娑,风中传来叶片颤动而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响。 除此之外,只是一片寂静。 烟络被沧海隔在身后,看见门前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渐渐踱近,明明是不速之客,他却气度从容得如同在自己家中。逆着初现的月光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见风起,一身烟灰色长衫便微微起伏,身侧银光凛凛。 烟络在他锐利的气息中平静下来,笑问道:“不知大侠为何而来?” 烟灰色长衫的男子缓缓走进烛火里,狭长的眼看了看烟络,瞳孔里竟然是罕有的烟灰颜色。他的嗓音低沉醇厚而略微有些沙哑,一字一字说道:“为你。” 烟络一怔,嘿嘿笑了笑,“为我?” 他微微颔首,神情冷峻。 烟络看了看他身侧的那柄长剑,又看了看蓄势待发的沧海,乖乖地躲到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 那男子眼光一扫,冷冷道:“你的同伴呢?”这一句却是对沧海而说。 沧海沉声道:“不劳挂怀。” 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响起,尚未消散,那男子身影一动,便已经欺至沧海身前,银光凛冽,剑气锋锐。 两剑相击,银白与血红交织,虽招招险峻却甚为好看。 烟络看着那道烟灰色的影子有一瞬的失神,他的剑法凌厉却张驰有度,甚至透着一丝柔和的流畅之美,这样的气息似乎有些熟悉。烟络认真想了想,却还是一无所获。蓦地回过神来,就看见原本背对着她的烟灰色身影,不知何时竟然侧身以不思议的速度靠至身前,她的身后就是苏洵。 而他,却并不将剑尖挑向烟络胸口,却是身形一偏,绕过了她。 烟络一惊,惊觉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原来不是她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再来不及。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金属相击的声响,隐隐有风生。 烟络侧过头去,看见亘木手中的大刀隔在长剑与苏洵之间。一颗几欲弹出胸口的心刚刚落回原处,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却见银色的剑光在眼前一闪,左胸便是一阵剧痛。 烟灰色的身影立在烛台前,轮廓之外有温暖的烛光投来。 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流转萦绕,却渐渐有腥味缓缓扩散。 烟络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又看了看他极瘦的手指和手中细长菲薄的银色长剑,剑尖上殷红的血一缕一缕浸出。她望向不远处烛火笼罩下的白色身影,隐约听见沧海亘木的声音响起,眼前一黑,人便昏了过去。 第32章 春末雨水总是很多,夜里就更加泛滥。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她不由裹紧了外套,只留一张苍白的脸露在衣领外,神情有些恍惚。 花园长廊里雨珠垂坠,响声淅沥不绝,人却沉默如斯。 然后,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对不起……”,又犹豫了一会,终于继续道,“我们分手吧。” 那一瞬,多年的信仰应声成灰,如天地崩析。 或许,这一场夜雨,会在她以后的生命里不停地落下去吧。 她不知道的,原来她那样相信的人,也会在爱上她之前和之后仍旧那样深地爱着另一个女子,并且今日更因此而不要她了。 回到寝室,用不知什么样的表情和室友打了声招呼,便草草睡下。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时,却被四周奇异的景致吓了一跳。 她大概受刺激过度,仍有些木然地看了看脚下,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虽是极美的溪寒嶂翠之境,却讽刺地同样雨水淅沥。 天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 草地上一片湿冷,叫人很不舒服,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抬脚走了不过两步,还未来得及看清前方的小径,就觉得身体的力量忽然着魔般地被迅速抽空,又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年轻的白衣男子冷不丁地凑到她面前。那张笑颜上的神情,温和却妖异,两种气息本来迥异,在他脸上现出时却又未见一丝突兀。他问她是谁,并且告诉她他复姓澹台,字容若,以及这个美丽却危险的山谷是翠寒谷。她听了就倒头又睡。 第二天清晨,他笑着问她,昨夜梦中那个被她骂了一晚的名字是何人。她愣了愣,在他明媚撩人的笑靥里蓦地觉得分外委屈,于是,她侧过头去,不理会他的问题。他见她不说话,反而笑得更加开怀,本就柔软的嗓音里更多了几分魅惑,缓缓问道:“做我徒弟可好?”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做什么的?” 他好脾气地笑着,“行医。” 她一怔,面有疑色地上下打量着他很是年轻的脸。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柔和的神采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沦陷,同时一只柔软灵巧的手轻轻叩上了她的寸关。他一手负在身后,认真地说道:“宜用芩术四物汤。” “唔?”她明显不懂。 他走开,又折回,扔给她一本发黄的小书,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好笑地看着她。 她在他的目光里突然不自在起来,低头翻了翻,看见赫然几行字——芩术四物汤:熟地一钱,川芎半钱,当归一钱,黄芩一钱,白术一钱,白芍一钱。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最后四字:养血调经。 她的脸瞬间通红,埋下头去闷闷地说:“我信你就是。” 于是,她拜师,唤他容若师父。 此后的三个月,她才发现,原来妙手如他居然也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正常的人。 那段日子里,师父在难得清醒的时候曾经将她叫至榻前。 竹帘外,青草幽香,凉风怡人。 他端坐榻上,无言地看她良久。她差点以为他仍沉浸于往日的错乱,却听见他垂头轻轻叹息,然后用略带湿意的嗓音低声说道:“烟络,你可知人之一世,若能做到活着只为今日,是如何不易?” 这话来得突然,她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你须记得,昨日不过是一段回忆,而明日不过是一场梦,唯有活在每一个今日,方才能教每一个昨日成为可堪品味的回忆,亦教每一个明日成为可堪期待的美梦。” 烟络茫然地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一番话。 他望着她,柔和地笑了起来,雾气缭绕的眼神里竟然是一派难得的清明,“怎可教昨日缚住今日,因明日而忧患今日?烟络,做人应当无惧无悔,要相信,你爱的人,终会爱你。” “师父?”她终于明白了他这一席话的意思,心中一暖,笑着拜了下去。 是啊,师父说过,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胸中一段香;亦教诲她,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而牵动流转;最重要的是,教会她在经历那样的心灰之后,仍旧能够勇敢去爱。 晴天了啊,天高云轻。 烟络望了望窗棂外的碧空如洗,心情也现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苏洵的病,仍是心头萦绕不去的阴霾。记起遇刺的那一幕,不知自己已昏睡了几个时辰,她一着急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上下半点动弹不得,心中一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并非在御史府中! 透过白底青花的幔帘,望见的是一间小小的竹屋。室内陈设极简,不过一桌一椅一榻。纹理清晰的木桌置于窗下,其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轻风过,撩起同样是白布青花的窗帘,便映入一窗青天碧草。在草叶的清气中,微微泛黄的宣纸被风吹落榻前,是一纸密密麻麻的小字——赵体,柔美飘逸而不失端庄严谨。 烟络微微一怔,疑惑地盯着地上的宣纸良久。 窗前一抹白影迎风而立,空气中忽然有了几许湿意。 烟络侧过头去,看着他柔润如水的眼睛,低声道:“师……父?” 白影来到榻前低头看她,眉心一蹙,轻轻唤她:“烟络。” 烟络脸色苍白,却粲然一笑,“真像做梦一般。师父怎会来?” 容若看定她,神色肃穆,“碰巧而已。” “哦。”烟络也不戳穿他,眼睛瞥了瞥地上的宣纸,“师父在感伤什么?” 容若顺着她的目光低眉看去,微微抿唇,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你是指这一句么?” “嗯。”烟络点点头,示意他坐到榻前来,“师父不写这首词已经很久了。” 容若坐下,一手取脉,“亦是有些时日未至京城。” “师父来过?” 容若不置可否。 烟络瘪瘪嘴,嘟囔道:“师父好狡猾。师父明明跟在我身后,却假装不认识我,假装未曾做过什么。” 容若听了这话,轻轻勾起唇角,便撩起一朵小小的笑花。他不过微微一笑,却顿生一室撩人的轻柔气息。 虽已是五年之后,烟络面对此情此景之时,仍是不由屏息。 “烟络……你仍是这样。”容若轻轻叹气。 烟络眨了眨眼睛,故意答道:“怎样?” 第79章 “不说也罢。”他站起身来要走。 “师父!”烟络急着要撑起身来,却发现完全无法用力。 容若驻足看她。 窗外一片青天碧草,却也美不过窗前那一抹白影优雅异常。 “苏洵呢?”烟络着急地问。 容若罔若未闻,反问道:“睿王爷呢?” “睿王爷?”烟络愣了愣,“师父为何问起他?” 容若良久不语。 “师父命烟络出谷难道原是为了他?”烟络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脸。 容若道:“烟络放弃的,为何是睿王爷?” “睿王爷?”烟络笑了起来,“师父不明白烟络吗?即使没有苏洵,我也未必和他走到一处。” 容若闻言,好看的眉心轻轻蹙起。 “师父为何对苏洵避之不提?” 容若仍旧闭口不答。 烟络紧紧盯着他严肃甚至有些凉意的脸,缓缓问道:“烟络若求师父救苏洵,师父会答应吗?” 容若静静看她,神色里有一丝复杂的情愫,不置可否地行至窗前,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师父,烟络原本弄不明白贺铸的悼亡词里何以会有那样深切的悲痛。师父当时的模样,烟络虽不敢多问缘由,却隐隐能够猜到,只是觉得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罢了。而现在,我或许能懂师父当年写这首词的感受。”烟络侧头望向窗外,笑意渐渐涌上的双眼,“无论苏洵以前和师父有怎样的过往,对烟络而言,他毕竟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他给了我别人从未过给的爱与自由,教我觉得自己居然也是一个值得这样珍惜与爱护的女子,所以,我不会放开他。” 容若的背影很节制地微微一震,侧过身来,柔和的注视里双瞳渐渐收紧。 “对烟络而言,师父也只得一个,所以,如果师父有自己的坚持,烟络也不能勉强您。”她仍旧微笑着望着他微微绷紧的身形,轻轻说道,“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容若抿紧了双唇,神色肃穆地盯了她半晌,心思难测。 烟络不明白他和苏洵过去有什么过节,竟然能够教一向澹然的师父这样讳莫如深。 窗外传来一两声流萤的低鸣。 风起无声。 青花帘布在他洁白的身影后轻轻漂浮。 他缓缓行至榻前,低眉看她,如水的目光里有什么渐渐深邃起来。 烟络冲他粲然一笑。 容若忽然问道:“烟络,他待你很好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教烟络怔了怔,随即笑道:“很好呀。” 容若双睫垂坠,幽幽道:“比我好么?” 烟络更加吃惊,却依然笑答:“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容若不依不饶。 虽然觉得师父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她还是笑道:“师父是师父,苏洵是苏洵,你们任何一个都无人能够取代。” 容若目光幽亮,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他是值得你这样去爱的男人么?” “对。”烟络的回答简洁而不容质疑。她看了看他的样子,问道:“师父是和苏洵有过什么过节吗?” 容若唇边扬起一朵小小的笑花,闭口不答。 烟络望着他有些诡异的反应,皱起了小脸。 “和他在一起,你不寂寞么?”良久,容若淡淡问道。 烟络笑了笑,“师父果真知道他。”她盯着屋顶认真想了想,回答道,“苏洵对自己很漠然,如果说和他在一起会有什么不快的话,大概就在于此吧。我其实只想要两个人厮守,并不在意他身负的那些东西。” 容若闻言挑眉,轻声而笑。 烟络见状也笑了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说罢,她明亮的眼睛盯着容若,笑意温和,“烟络想要的,不过是一盏烛灯一碗热汤的关怀,和一双随时可得的温暖手掌。所以,烟络所选之人,不是睿王爷,而是他。并且,既然选定了这个人,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我也会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他要做的,我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烟络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不愿见他因此不快活,因此有遗憾。” “他这样就了无遗憾了么?”容若唇边是一抹复杂难辩的轻柔笑意。 烟络摇了摇头,老实答道:“师父看得比我透彻。” 容若忽然叹了口气,低眉道:“彼此彼此。” 烟络不解,道:“师父?” 容若终于神情柔和地坐下,一手持起方才飘落榻前的宣纸,垂下了双睫,轻轻道:“你可知樱落?” 烟络双眼一亮,但是看着容若的脸色又有些担忧,于是不好做声,只沉默地看着他。 容若抬起头来,眉间有竭力压制的伤痛,却笑意撩人地扬起唇角。 烟络道:“早已过去之事,师父不提也罢。” “过去?”容若叹息道,“要紧之事从无真正过去之说,不过只是淡忘罢了。烟络可知当年我为何坚持收你入门?” 烟络想了想,“一见钟情?” “嘭!”一记暴栗准确地找到了她的额头。 烟络吃痛地捂着额头,嘟囔道:“师父好狠的心!” 容若似笑非笑地道:“你已晚来一步。” 烟络一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师父把我错认做何人?” “当年,亦是在花田遇见樱落。” “樱落?”这个名字早已不陌生,在师父癫狂的岁月里,被他唤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果真是真有其人的。想明白后,烟络问道:“可是师父在意的人?”她已经问得十分含蓄。 容若轻轻颔首。 “她与苏洵有何关系?”烟络直觉不妥。 “你说呢?”容若反问她,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样。 烟络黑了黑脸色,又笑道:“所以,师父跟苏呆子结下了梁子?” 容若不置可否。 烟络笑了笑,“我不介意。师父呢?师父放不下的,是这个吗?” 容若抿了抿唇,却岔开话题,道:“要救他也并非难事,不过,烟络需答应为师一件事。” “唔?”烟络一惊,见他难得肯改变主意,问道,“何事?” 三日后傍晚。 御史府。 烟络站在高大的榕树下,静静看着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投射下来,鼻尖漂浮的是淡淡的花香。 这一刻,仿佛入幻,硬生生地生出会成永远的错觉。 烟络轻轻推开门扉,探头进去,愉快地高声道:“我回来了!” 一室静谧。 蒙淡的日光里,有缓缓流转的轻尘。 烟络抬脚进去,又问道:“呆子,你在哪里?” 容若跟在她身后进屋,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不远处,榻上,有一抹白影。 烟络走上前去,泪湿了眼眶,轻轻伸手抚上他僵直的背脊。 温暖的手掌下,是紧绷的身体,透着寒意,微微颤栗。 一双修长好看的手,紧抓着被褥,指骨分明,苍白的肤色里现出晦暗的青紫。 “苏洵?”烟络柔声唤他,坐至他身后,环住他已然清减下去的背影,隐隐触及衣衫下一身嶙峋瘦骨。 他却默不作声,身形一震,雪白的被褥上几道抓痕愈发深刻。 烟络伸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侧过头来,道:“师父。” 容若立于一侧,神情莫测,这时缓缓走上前来,低眉看了看苏洵的背影。 烟络仰头道:“我答应了师父。” 容若眉心微紧,伸手叩上苏洵寸关,然后一手抵在他腰间,内力绵绵不绝地传了过去。半晌之后,容若神色凝重地撤开手去,静静看着烟络,缓缓说道:“他伤得不轻。你当真不悔?” 烟络摇头。 容若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正色道:“御史府怕是住不下去,我带他回谷。” 烟络一惊,顺从地点头。 容若看在眼里,叹道:“烟络,他当真值得你如此么?” 烟络竟然笑了,用力颔首。 那双如水的眼睛渐渐浓重起来——五年前,乃至今日,自己似乎从未胜过他半分。 日光妍丽,透过窗棂拢住白色的小小人影。 苏洵疲惫地睁开双眼,四周的一切还看得很迷离,而窗前那一道白色的背影,却突然在这光芒陆离的背景里,格外清晰了起来。他看着灿烂的日光勾勒出她小小的剪影,背对着他,一双手交叠抱住,搭在窗台上,望着楼前的榕树,低低柔柔地哼唱—— “从你眼睛看着自己最幸福的倒影 握在手心的默契是明天的指引 无论是远近什么世纪 在天堂拥抱或荒野流离……” 虽然头昏至极,胸口亦是象被什么堵住,他还是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听见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便不再开口。苏洵正在奇怪,却见她抬起头,对着天空猛吸了几口气后,蓦地站起身,朝他走来。 他看着她清丽的脸,虚弱地笑了,道:“烟络,你没有事罢?” 烟络神色里有一闪即过的张惶,却在下一秒笑意璀璨,“你好些了没?” 苏洵点点头,“你的伤呢?” “已经好很多了。”像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我遇见了容若师父。” 苏洵微惊,还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烟络见他神色里有黯然,蓦地心头一酸,贴着他坐下,道:“想什么呢?你不曾连累我。” 苏洵浅笑,轻轻呵出一口气来,眉间却是如初的纠结。 烟络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叹道:“你瘦了。” 第80章 苏洵幽亮的双眼里笑意不减,声音却还是低微,“你不也是?” 烟络看看自己的手臂,道:“有吗?那正好。” 苏洵只笑不语——能够见到她,即使此时身如败絮,他还是甘之若饴。又过了一会儿,他问她:“烟络,你方才唱什么呢?” “家乡小调。”烟络愣了愣,随口答道。 苏洵微微笑着,“像是缺了点,你尚未唱完罢?” 烟络僵住不答。 “还有后续?” 烟络不看他,瞥过头去看窗外,答道:“我忘记了。” “嗯。”苏洵轻轻点头,费力地伸出手去,却蓦地停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脸色刹白,不再说话。 烟络双手紧叩,脑海里那段没有唱出口的旋律在轻轻回荡—— “梦想牵着怀疑未来看不清 就紧紧地拥抱去传递 能量和勇气 我爱你 我想去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 让我听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 我想亲你倔强到极限的心……” 再回头时,苏洵出神地盯着屋顶瞧,不知在想什么。 烟络觉得奇怪,笑道:“呆子,屋顶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这么入神?” 苏洵表情略微有些僵硬,随即微笑着看向她,道:“有些困了。” “歇歇吧。”烟络起身仔细地替他掖好被子。 苏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是一反常态地炙烈,像是要将她刻入眼中。 烟络笑着摸摸他的额头,“还没看够?哪里有这样好看?” 苏洵唇角轻轻扬起,柔和地注视着她的脸。 “对了,”烟络想了想,说道,“容若师父想带你回谷。解毒的几味药材,谷中独有。”说完,她略微紧张地看着苏洵,等他回答。 良久,苏洵意外顺从地轻轻点了点头。 烟络松了口气,笑道:“你再睡会吧,我陪着你。” 苏洵迟疑着开了口,“烟络……” “何事?”烟络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隐隐不安。 苏洵却轻轻摇头,嘴角竟是浅笑。 烟络吻了他的脸颊,道:“快睡,我去拿熬好的药汤。” 苏洵听话地闭上眼睛。 烟络静静地看着他宁静的容颜良久,这才起身。 风,无意吹起。 花瓣随着风落地。 烟络不由停下脚步。却在此时,风卷起窗下桌上的纸笺,眼看就要跌入砚台中。记起那是师父替苏洵拟好的药方,烟络低声惊呼扑了过去。 “烟络!” 身后,苏洵紧绷的声线蓦地响起。 “没事,没事。”怕他担心,烟络接住药方,回首对着他忙不迭地说道。 榻上,苏洵一撑起身,一脸焦急地望着前方,目光里却有浓重的茫然无措。 “没事,没事。”她笑吟吟地走过去,“你不要担心。”说完,看他的样子不妥,她又绕去屋角取来银针。 苏洵却直直地盯着窗前,脸色惨白。 烟络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外什么也没有啊? 苏洵仍旧不曾挪开视线,而神色里有竭力的隐忍正在渐渐崩解。 烟络看看苏洵,又侧头看看窗外,恍然大悟后,一瞬光景,浑身冰凉。“苏洵……”她站在屋角,声音僵硬了起来。 听见她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苏洵一震,身形摇晃,又极力稳住,人却控制不住地慢慢喘息了起来。 “苏洵!”烟络冲上前去,接住他跌落的身子。 他在她怀里揪紧心口,很久不能开口说话,迅速地,浑身变得冷汗涔涔。 烟络抱紧他,满心凄苦,然后咬紧牙关施针。 他还是难过地弓着身子,微微颤抖。 “烟络,”容若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嗓音如水,叹息若有似无,“翠寒谷也未必……能保得了他周全。” 烟络背对着容若,低头道:“我知道。” 容若双睫垂下,脸上便是一片小小的阴影,“即使这样,还是要他活着?” “嗯。”烟络声音很轻。 容若站在她身后,终于伸手按住她小小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如当年他的微笑,这一刹,烟络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容若立在风里,沉默地看着她不断颤动的肩头,“若能就此隐退,即使目不能视,未尝不算是因祸得福。” 第33章 翌日清晨,天空淡蓝,金色的日光一丝一缕自天边延伸而来。 风轻,鸟鸣一两声,低回婉转。 榕树翠绿的叶片上有露珠滴落,声响微不可闻。 白色的帘帐分向两旁挽起,垂下的帐角在清晨的风中轻轻摇摆。 苏洵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的女子身影朦胧。他眨了眨眼,视线所及还是一个模糊得只能隐约辨认的人影——她趴在他身边,似乎睡着了。 苏洵侧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任由视线越来越模糊。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眉心紧蹙,神色里终于有隐忍不去的凄苦。 此生,从未想过会愿和谁这样相伴相守,所以当年平静地看着樱落离开。而如今,他不过想守着她,让她因了他而幸福,却不曾料到,会有一日这般无力地什么也给不了她。 对她,他从不是不会在意,相反地,他是因为太过太过在意,所以不安,所以恐惧。 如果,如果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又怎能委屈她束缚在他身旁,一生难以解脱? 其实,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何她会在睿王爷和他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总是那样愉快地笑着,总是那样字字坚决地说爱他,他却在她耀眼的目光里生出欢喜的同时,生出惶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在以前看似十分寻常的事,却在此刻忽然变得遥不可及、难以预测。 原来,很多事,在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样闷闷地想着,眼前的世界却渐渐黑成一片,无法窥见。 身旁的人动了动,仿佛醒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如常地浅笑,不愿见她担忧。 烟络撑起身来,发现苏洵含笑的脸,却一瞬间心如刀绞。她怜惜地看着他,明知他看不见,还是努力地笑道:“原来你早醒了,还好吧?” 苏洵笑意更深,低声道:“不妨事。” “嗯。”烟络点点头,“容若师父催促着早点动身,你可方便?” 苏洵认真想了想,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烟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只是安静地等他的答案。 她希望他能放下,能为自己自私一次,却又无力地明白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清晨的阳光那么好,明亮不刺眼,温暖不炙烈。她在晨光里,看着淡金色光芒下瘦弱的人影,胸口堵着一口浊气,却盈盈地笑。 直到门前响起穆青严肃的声音,“大人,皇上下旨嘱大人进宫一叙。大人……”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人可要稍事歇息,再……” 穆青后面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苏洵打断。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即刻备马。” 烟络眉头一拧,侧头瞪他,“呆子,你当真要去?”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温柔地笑了,语气却还是虚弱,“当真。” “苏洵,”烟络叹了口气,“我能陪你到殿外吗?” 苏洵想了想,点头。 烟络笑道:“那就走吧。” 一起走——如果上天不能给他们风平浪静的爱情和结局,那么就一起走吧,一起去任何地方。 马车在皇城内的青石街衢上徐徐行进。 阳光柔和,风很轻,车很慢。 烟络不放心地伸手叩上苏洵的手腕,却听见他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容透着一如既往的温暖,仿佛此刻沉疴不复。烟络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苏洵侧头低眉看她,神情柔和,“你在担心什么?” “你这个样子不应该被担心么?” 苏洵笑答:“烟络,有些事必须有所交代,我才能随你回谷。” “我知道。”烟络理了理他腿上的毯子,“你要做什么,我何时阻拦过?” “烟络,”他突然认真地看着她手的方向,一双眼睛瞳色至深,“我不愿成为你的困扰。” “你从来不是。”她笑,继续侍弄着他身下的一方毛毯。 苏洵轻轻叹气,“你有选择去留的权利。可是,我不愿你因为我而不痛快。” “你总是想太多。”烟络仍旧不以为然地笑着。 苏洵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缓缓问道:“你的师父,他与你谈了什么?” 烟络手里动作一滞,道:“没什么。不过,谈了谈你的状况。” 苏洵牵过她的手,柔声道:“烟络,你是明白的,苏洵死亦不惧,”他顿了顿,极其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的苟活需要用你来换,我宁愿——” “苏洵!”尚未待他说完所有的话,烟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活着,就总有希望。我不怕与你相忘于江湖,只怕无可以相忘之人。” 比起日日厮守,更加愿意见你好好地活着,你明白么!? 苏洵敛眉不语,脸色微微泛白。 烟络看着他抿得愈加发白的双唇,也不说话。 苏洵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问道:“你相信我么?” “信!”烟络一怔,点头。 “好罢。”苏洵终于放松下来,身子缓缓靠向后方,微微笑道,“我已放开你一次,此事决计不会再有。” 第81章 “嗯。”烟络怜惜地抚平他眉间的倦意。 “听从师命去罢,我在家等你回来。”苏洵一直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话,语气很轻。 “嗯。”烟络倾身轻轻吻了他。 苏洵叩着她的手,唇边冷峻的线条渐渐柔和。 烟络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终究,他也起了为自己筹谋的心思,这样的苏洵,其实不用她太过担心。 两仪殿外。 清晨的阳光静静投洒在大殿的台阶上,隐隐泛着柔和的青光。 苏洵抬头看了看当空的朝阳,双眼有些刺痛,眉心微微一蹙。 烟络看在眼里,问道:“还可以么?” 苏洵侧头笑答:“不妨事。” “好。”烟络送他上台阶,“自己小心。” 苏洵低眉瞧去,脚下的路虽模糊,却是常常走过,即使闭目也能找着方向,随即笑道:“不妨事。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 烟络点点头,叹气道:“但愿有朝一日,你不必再在这条路上费神。” 苏洵了然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望着他清减的紫色背影,心里因了他而骄傲,却又忍不住担忧——自古有多少良臣忠将,一心为国为民,却难得善终?她不愿见苏洵成为其中一个。 两仪殿内,日光却有些蒙淡。 苏洵站在日光投射的一角,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清冷如初。 龙椅上看不清面目的老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问道:“苏洵,你可知朕为何诏你进宫?” 苏洵淡淡答道:“陛下之意,微臣不敢揣测,请陛下明示。” “苏洵,”皇帝顿了顿,声音肃穆,“你难道会不明白朕的意思?你答应朕维系这朝中一片宁静,如今却被你亲手毁去。你身为御史大夫,竟然如此草率行事!?” 苏洵神色平静,拜道:“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皇帝一怔,道:“你不为自己辩驳么?” 苏洵抬起头来,清朗的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为陛下圣明。” 皇帝闻言脸色铁青,又渐渐缓和下去,正色道:“你以为朕乐见事态如此?” 苏洵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是陛下之意。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严肃,不语。 苏洵继续道:“为成大事者,杀戮在所难免,是非自有后世论说。只是,我朝初兴不过七载,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国家的未来何去何从,取决于陛下之后继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将陛下治国的策略秉持至终。治大国者,不可无才无德,即使才德略逊,至少需懂得虚心纳谏,当机决断。否则,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续?此事究竟做何处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还是要保李氏天下数代太平?” 皇帝听他讲完,冷冷地道:“你以为以天下为借口,朕就真的不会处置你?” 苏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并非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为江山社稷计议。臣死不足惜,听凭陛下处置。” “苏洵,”皇帝道,“你当真无所顾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这样,亦拦不住你讲出方才一番话?” 苏洵的叹息低不可闻,话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和。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闻言神色一凛,目光慢慢浓重,道:“苏武?” 汉,天汉元年,汉武帝遣苏武出使匈奴。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昂然刚烈节义著称的男子,不无伤感地写下了这首《留别妻》。匈奴野蛮凶残,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难过和担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却收敛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自从和你结发为夫妻之后,就从未动摇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为了国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够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一直想着你…… 皇帝思虑半晌,终于动容道:“施姑娘选择你,确是聪明之举。” 听到她的名字,苏洵微微笑了,眉间亦有了几分暖意——她放他做这些事,不也是因为明白他? “朕也并非无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爱,却是这偏爱教朕痛失爱子。”皇帝在高大华丽的龙椅上忽然长叹,幽幽说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疲惫。 苏洵低眉待他继续说完。 “你应该明白朕。”皇帝双手把着龙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松下来,慢慢说道:“数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有遗憾……” 苏洵闻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语。 “领旨下去罢。”皇帝挥手,陷入龙椅中闭目不再看阶下伫立的男子。 苏洵见德公公手托圣旨上前来,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闻。 德公公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 苏洵沉声道:“陛下,可曾想过,下一个也许就是睿王爷?” “放肆!”皇帝双眸圆睁,拍案厉声斥道。 苏洵跪地不起,身边的德公公小声地示意他先行领旨出宫再说。苏洵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微臣明白陛下不愿见手足相残,只是,这场杀戮一旦开始,怎会说平息就平息。陛下岂会不明白,睿王爷将是下一个卷入漩涡之人?陛下顾念父子之情,不愿再有遗憾,而事实却是,这种遗憾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下去。苏洵以项上人头求陛下三思!” “苏洵!?”皇帝目光锐利,怒意彰显,只是尚且有一些复杂难辩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侧暗暗叹气。 “报——” 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拖长的疾呼。 下一刻,殿门打开,一名小太监低头入内,拜道:“启禀皇上,西北边境上有军报呈上。” 皇帝一凛,道:“传!” 话音落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手持军报拜倒在阶下,道:“启禀皇上,陇右、河西藩镇遭突厥突袭,末将奉梁大将军之命,请皇上下旨退敌!” 殿中诸人皆是一惊。 “西突厥?”皇帝眉心一蹙,问道。 “正是。” 阳光很好,前一秒的风平浪静,突然不复。 皇帝沉吟片刻,对着苏洵道:“起来说话。” 苏洵一直跪着,谢过后撑起身来时,一阵头晕,微微晃了晃。 皇帝在沉思中,尚未来得及注意他的不寻常,犹自说道:“这个都顿,梁山一晤朕道他会安分一段时日,他却这么快就背信弃义出兵犯境?” 苏洵稳住心神,答道:“蛮荒之人,如此行事,亦不足为奇。” 皇帝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道:“梁忠嗣近来可有与你书信相通?” 苏洵低眉道:“不曾。即使有书信相通,如此机密要事又怎会不直接禀报陛下?”——终究,他还是逃不过被猜疑的一天。 皇帝颔首,神情莫测,“你可有举荐之人?” 苏洵怎会不知进退,答道:“微臣惭愧。” 皇帝道:“依你看,太子和睿王爷之中谁更加适合领兵出征?”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题教苏洵不能回避,将有罪在身的太子和历经沙场的睿王爷相提并论,已足以显出皇帝的决心。苏洵不是不懂,他一揖,道:“臣以为再无比睿王爷更加合适之人。” 皇帝目光渐寒,转过身去,话音幽凉,“退下罢。” 苏洵施礼。 前方传来皇帝的声音淡淡道:“留下官印。” 殿中一干人等一惊,却都不敢做声。 苏洵平静地取下襥头,放下官印,缓缓跪下,行叩拜大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良久。 两仪殿中,皇帝回过头来,望着他方才伫立处的那一抹金色的阳光失神。恍然间,忽然忆起多年前殿中那抹洁白如雪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虽是弱冠,淡定的样子却如壁立千仞。从那一刻起,那道身影常常安静地立在殿中,于人所不能言之时,淡然道来。他的赏识教年轻的他位列一步一步向前,却从未见过他因此生出任何的喜悲起伏。而每临大事,众议未决之时,皆是由他进谏定之,所言无惧亦无偏驳。 皇帝别开视线。 窗外阳光透亮,风轻而天高。 大殿的阶下,当年赐予他的那些东西,静静地在日光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两仪殿外,白色的小小身影候在原处,举目眺望。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忽然觉得温暖。 烟络远远见了他的身影,迎了上去,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笑道:“交代完了?” 苏洵揉了揉额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烟络仰头看了看他的发髻,愉快地伸手摸了上去,“你被罢官了?” 苏洵见了她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道:“值得你这样高兴?” 烟络挽着他的臂弯,侧头笑道:“比我预计的要早很多,当然开心咯。”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神情极其宠溺,想起眼下的别离,心里又有些苦涩,脸上却不见丝毫流露。 烟络笑着握住他的手,道:“好好养伤,不要乱想。” 苏洵点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烟络扶他上车,忽然说道,“我觉得你很好。” 苏洵心头煦暖,问道:“烟络,这样的我不会让你觉得很辛苦么?” 第82章 “不会。”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因为你比别人多了一样。苏洵是做得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人,与别人不同。” 苏洵侧目看了看立在马车旁的沧海,沧海因为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步。 烟络笑道:“你不好意思了?”却是对着苏洵说话。 苏洵叹息道:“没有。我只是后悔,这样的话不是我亲口告诉你。” 烟络腻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满足地与他乘车离去。 马车外,巍峨的宫墙一步一步退去。 是夜。 御史府的清欢楼里,飘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烟络守着他喝下今天最后一次汤药,递给他一方手绢。 苏洵接过,仰头微笑。 窗棂忽然被风吹开。 苏洵皱了皱眉头,望着飘落于地的绯色身影道:“顾方之,你何时学会不走正门?” 顾方之笑嘻嘻地拉了椅子坐下,道:“你们又没做什么。” 烟络在他身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背脊。 顾方之吃痛地蜷了蜷身子,扭头道:“死丫头!” “你来做什么?”烟络面无愧意地笑着问他。 “听说你被罢官了。”顾方之笑吟吟地瞧着苏洵,丝毫不见担忧。 苏洵点头,十分平静,“却又如何?” 顾方之自身后提出一壶酒,道:“我来恭喜你!” 烟络隔在其中,道:“不许酗酒!” “烟络,”苏洵在身后拉着她的手,话音柔和,“我自有分寸。” “你不能喝酒。”烟络转身瞪他。 苏洵仰头微笑,“我有话和方之谈。” “好。”烟络笑着点头,却伸手取走顾方之手里的酒壶,“聊天可以,喝酒就不行!”说罢,掩门离开。 只留两人在屋里之时,顾方之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苏洵问。 顾方之认真地看着他,“你终究是放下了国事天下,烟络当真这样重要么?” “嗯。”苏洵微笑。 “你不后悔么?” “不。”苏洵道,“我希望她幸福。” “即使这幸福不是你给她的?” 苏洵仰头道,“你何时知晓?” 顾方之淡淡一笑,道:“你不知道么?今日皇上已经下诏赐婚。”言下之意,权位与所爱的女子同时失去。 苏洵脸色惨白,却笑道:“我早料到,只是不知会这样快。” “值得么?”顾方之直视着他竭力平静的脸,“为了国事天下,还是失了她?” 苏洵抿了抿唇,道:“不会。” 顾方之明显吃了一惊。记忆里的苏洵从来不会有这样决绝的神情和口气。 苏洵笑了笑,看向他解释道:“苏某助睿王爷得天下,你以为只是为了江山社稷?” 顾方之一怔,“你居然也会起私心?” “睿王爷若能之国,本就是一件好事。”苏洵淡淡答道。 “你怎知他一定会放烟络自由?” 苏洵有些黯然,轻轻叹道:“因为,他爱烟络,不在我之下。” 只是。 睿王爷更加放不下,或者不能放下天下,而他可以。 第34章 次日清晨。 阳光很好,薄如轻纱。 清欢楼外的榕树屹立在晨光里,枝叶舒展,轻轻垂坠。 不断进出的众人,教院子里一片喧嚣凌乱。 烟络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粗鲁地拆下门前的紫色珠帘,那些美丽的珠子顿时散落一地。 “且慢。”苏洵居然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了。 烟络微微一惊,侧头看他。 一名绯袍官员慢慢踱着小方步走上前来,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一遍白衣着身的苏洵,冷笑着拖长了每一个字地说道:“苏大人,你该不会是还想要留住什么东西罢?”话音里透着刺骨的讥讽,惹得众人无所忌惮地一阵讪笑。 烟络一恼,想要上前,却被苏洵一把拉住。 他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烟络笑答:“不要紧,我从不跟小人计较。”她向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绯袍官员脸色一寒,又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施姑娘。姑娘即将嫁至睿王府,下官先行给姑娘道贺了。” 烟络略微倾身,却不正眼看他,淡淡答道:“多谢。”说罢,她侧过头去,旁若无人地专注地瞧着苏洵,笑意融融地说道:“师父会带你回去,不要担心我,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嗯?” 你说过,要等我回来,不要忘记了。 苏洵轻轻点头,微笑。 烟络扶他上了马车,又看了看立在一侧的容若,笑容里自始至终不见一丝凄楚。她轻轻说道:“师父,他就交给你了。”说罢,往后退开。 容若看着她,神情先是淡然。风一起,白衣飘飘。他还是低叹一声,躬身上马。 烟络站在门前的阳光里送他们离开,笑靥如花——师父原也是很容易心软的人,更何况是对她? 人影终于消失不见之后,她再一次回首望着阳光下的御史府,忍不住记起第一次站在这里的那个晚上。 …… 朱漆彤扉乌头门。 左阀右阅。 旌表门闾。 门列囗戟。 一幅鼎盛之至的世家气象。 初出谷的她带着小小地好奇,行走在偌大的院落中。 熏风轻拂,凝滞的空气如被人撩拨了一下的琴弦,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浮动起淡淡的甜香味。 然后她看见初相见的房门上那幅紫色珠帘,风拂过,便发出悦耳动听的旋律。 珠帘后的他,更是一身白衣胜雪,清湛无比。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如水的夜色之中,折射着银白色的淡淡月华,几近透明。 此后的日复一日,那一身不容亲近的清冷自持,在她的笑容里,渐渐融化为一汪旖旎的春水,一滴一滴浸入她寻常的生命。 于是,尘世间所有良辰美景尽数退去。 广袤的天地,从此,只剩他一人的容颜。 …… 烟络望向门前的封条,对于苏洵以眼前结局结束这一段劳心费神风诡云谲的生活,其实是有些满意的,唯一的担心是他能否不负他自己的承诺好好地等她回谷。烟络轻轻呵出一口闷气,平静地看着另一头一直守着的华丽马车。 蓝衣小童缓缓走上前来,跪倒:“清风恭迎小姐回府。” 烟络粲然一笑,无言起身。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说的,也是我所想。 当日睿王府。 马车缓缓停靠在曾经熟悉的台阶下。 车帘被人掀起,便露出清风低垂恭顺的眉目,他平静地说道:“请小姐回府。” 烟络微笑着看他,又放眼望向前方的朱漆大门,手脚利索地跳下马车,拍了拍双手,爽快地答道:“不必这么多礼。”她一面走一面感叹道:“原来绕了一圈,最后还是离不开这里。也罢。” 清风注视着她,似乎不太相信她眼前的平静,却又笑了笑,道:“小姐原也是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烟络明知故问。 清风笑了笑,不回答。 烟络侧头瞧他,突然问道:“清风,你可有喜欢的女孩子?” 这个素来镇定的孩子居然还是波澜不兴的沉静,道:“没有。” 烟络笑得灿烂,“我有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哦。” 清风正色道:“如小姐这般兰心慧质的女子,清风无福消受。” 烟络眯起双眼笑道:“兰心慧质不是女人的错,所爱非人,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在替你的主子出气么?” “不敢。清风有一处不明。”于水泊之上,他忽然驻足叹气。 “尽管讲。”烟络耸肩,表示不介意。 清风认真地看向她,问道:“小姐怎会听从圣旨?” “王爷希望我抗旨么?” 清风答道:“王爷什么也不曾说。” “他不开心?” 清风轻轻一笑,“王爷怎会开心?” 烟络点点头,笑道:“天不绝人愿,我会等到和苏洵相见的那一天,不管多久多远。” 清风一阵缄默。 烟络含笑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抬头道:“小姐果然是明白的,王爷终不忍见你难过。” 烟络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不明白。” 清风一怔,直直地注视着她温和的笑颜,等她说完。 烟络道:“我会等,并不是因为明白他会放我自由,而留下,即使陪他一生屈居深宫,我也会好好的。” 清风好看的眉目紧紧锁起。 烟络笑着负手走上前去,一路留下的话音低低柔柔。 清风听着,神色愈发凝重。 那嗓音低回轻柔,却字字如锤敲在心上。 “莫以今日宠,忘却昔日恩。落花满泪眼,不共楚王言。” 他也是真心爱她的男子。 她对他,爱不得,恨不得。 那么,她至少可以坚持吧,坚持对一个人坚定,对一份感情坚定。 所以,她会等,哪怕用尽一生去等,只要是苏洵活着,她也活着,她就会一直地等下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她自己的心事,对苏洵的心思,与任何人无关。 后来,烟络被安排住进了听雨楼。 不再是疏桐院,而是听雨楼。 烟络依然安乐如饴,打开楼顶阁楼的小窗往外望时,禁不住满脸的笑意。 楼下一片如茵的绿柳,清溪宛转。 她坐在窗前,轻轻抚过耳鬓的碎发。 第83章 清风在她身后说道:“王爷问小姐可还住得习惯?” “再习惯不过。”烟络仍旧在笑,胳膊挂在窗棂上悠闲地晃着。手边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脖颈上一圈鲜红的羽毛。它见了清风侧头瞧他,豆大的漆黑眼珠滴溜溜地转。 清风恍如未见,道:“王爷还问小姐可曾缺些物事?” “已经给很多了。”烟络笑答,“我从来不知道,王府的小妾也会有这么多的赏赐。” 清风不动声色地低眉道:“小姐何必这样说?只是暂为侧室,与民间小妾不同。”他没有告诉她,其实,皇宫给的赏赐很少,这些东西全是王爷亲自过目添置。 “无所谓。”烟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劳驾转告王爷,烟络过得很好,他只管做自己的大事,不用为区区小女子费心。” 清风神情一暗,犹豫一阵,终于低声叹道:“请小姐莫在王爷面前这样说。” “唔?”烟络眨了眨眼睛看他。 清风望向楼外的一片绿茵,缓缓道:“小姐……真的以为……王爷忘记了么?” “他没有?”烟络扭头看向窗外。 楼下的绿柳以远,是一片连绵的绿色浓荫,间岔清冷白水,厢房环绕,曾经是她熟悉的场景。 “王爷不过是自欺与欺人,小姐不明白么?”清风幽幽叹道。 烟络蹙眉,复又勾起唇角,柔声道:“你放心,我不说。” 清风正眼注视着她含笑温和的脸,“清风有一事相求。” “尽管说。”烟络在他的严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果然听见清风道:“小姐说过,不忘昔日恩。因此,小姐对王爷……” 烟络在他的踌躇中笑答:“我知道怎么做对他最好。” 清风看着她,终于呵出一口气来,清朗严峻的脸上竟然有了游丝般的笑意,道:“多谢。” 烟络笑着摆手,道:“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长安道。 风景旖旎如初。 马车缓缓走着,车内有些颠簸。 两名白衣男子相对而坐。 空气幽凉流转。 车夫鉴于此景亦不敢多言。 苏洵一路只是沉默,无论脸色是好是坏,他从不开口求人。 容若淡然地看着窗外,也是无话。不一会儿,他蹙眉叩上苏洵的寸关,见他又一次不省人事,伸手持针取穴,又喂服药丸。 苏洵渐渐醒来,淡淡道:“多谢。” 容若面色冷峻,道:“烟络临行之言,你不会忘记了罢?” 苏洵终于抬头直视他,目光多了一丝柔和,“不会。”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先生不愿。” 容若一怔,轻声笑道:“我为何不愿?” 苏洵脸色愈加柔和,“是烟络求了先生罢。”提起她,他禁不住低眉浅笑,柔声道:“我总是教她不能放心。” 容若瞧着他,淡淡说道:“既知如此,又何必这样行事?” 苏洵认真地答道:“我知樱落难过,先生是替她不值,因此为难烟络罢?” 容若道:“你知她难过?” 苏洵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瞳色顿时幽暗起来。自觉并无可解释之处,他沉默片刻却道:“对樱落,苏某无法回应,而烟络……她不同。” 容若静静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道:“你原也可以与她厮守。” 苏洵轻轻一笑,更加沉默起来。 是啊。 他原也可以与她厮守。只是,他也有不得不为之事。 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话,他说的时候,心底也在抽痛。对于这样的无奈与矛盾,他不是没有犹豫没有退意,而烟络她能够明白,并且放他自由——烟络总说她出谷就捡到宝,他又何尝不是感激上天在他生命里安排了这样一个女子? 七日后。 五月初二。 睿王府张灯结彩,双喜高悬。 门外的热闹声声入耳,不似想象中喧嚣。 烟络端坐在洞房的雕花大床上,微笑地凝视着桌上燃烧的龙凤双烛。鲜红的盖头已经被她自己掀落一旁。烟络明白,皇帝要她嫁入王府,又不愿见民间女子泯灭了王室高贵,所以用这样的身份和排场,安置了她,一面惩戒苏洵,一面安抚自己的皇子。她笑笑,唇边是一抹讥诮的弧度,手里捏着一角衣裳绕在指尖把玩。 夜更深,门外渐渐静谧。 脚步声骤然响起。 烟络捞起盖头,迅速叩上,调整坐姿。 许久,门前却再无声响。 初夏的夜里,听得见流水、虫鸣、风动柳枝之音。 房里红烛燃烧。 脚步声如蒸发般悄然消失。 烟络等待良久,轻轻地笑了起来,又忍不住有些黯然。 他啊,就打算用这样子的方式来面对她么? 他不见她。 他不见她。 睿王爷在新婚当夜居然未临幸那名民间女子。 这个消息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四处飘散。于是,众人因她的不得宠,而以奇怪的眼神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 烟络却仍旧平静如初。 晨起,她持水壶浇花,修枝剪叶,夜里,翻阅医书,整理药方。偶尔,在小楼上眺望,会不自觉地将楼外的绿柳白水纳入眼帘,然后轻轻一笑,又做别的事去。 清风时不时会过来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 她总是摇头。 有一次,清风留在原地欲言又止。 她笑着问他,“你有何事?” 清风想了想,道:“小姐,当真过得好么?” 烟络明白他在问什么,却笑答:“很好。” “王爷他其实……” 烟络笑着打断他,“我知道。你不必解释。”见清风仍在蹙眉,烟络继续说道:“王爷三日后不是要领军出征么?他不这样做,如何求胜?” 清风听完她的话,叹道:“知兵非好战。王爷近来愈加沉默。” 烟络道;“他有自己过不去的情意结。” 清风奇道:“小姐亦知晓?” 烟络笑了起来,“偶然听见而已。” “愿王爷此去了结心结。”清风神色里有了不加掩饰的担忧。 “平安归来。”烟络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其实不了解战争,也不了解杀戮,这样的担忧只是源于懂他的坚持——无论自身如何,亦不能不愿放下的坚持,所以,他会伤了自己而不自知,甚至明明自知,而不愿抽身。 三日很快就过去。 夜里,烟络独自一人在楼里打开窗棂,一只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落在桌上。烟络笑着摸摸它小小的头,喂了它一把豆子,然后取下它脚上的纸卷,慢慢铺开,只有寥寥几个小字——一切安好,勿念。 没有落款。 烟络怔了怔,不用细看便知是师父的字迹加上苏洵的口气,想到师父写这话时别扭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门前突然传来急促地敲门声,一个声音说道:“小姐在么?” 烟络起身开门,见清风神色匆匆地候在门前,便问道:“有何事?” 清风道:“娘娘前来为王爷饯行,方才却晕了过去,王爷请小姐……” 话未完,烟络已经挎好乌木药箱,道:“走吧。” 清风见她如此迅速的动作,微微一怔,转身带路。 听雨楼其实隔疏桐院很近。 一会儿工夫,烟络就瞧见了灯火通明,院门大开的院落,一片影影绰绰的柳枝在夜色里灯火的辉映下轻柔地摇摆。 烟络跨过清溪,来到厢房外,正要敲门,门扉却自内打开。 室内烛火摇弋,暖意不绝,却仍旧难掩一股清冷疏淡。 陈设一如既往。 清风上前道:“小姐请。” 烟络抬步入室,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贤妃,而是床边立着的白色人影,他仿佛是闻声侧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浅棕色的眸子有些晦暗,却疏离,清俊柔和的脸上甚至没有多的表情。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时,这样地见到他。 烟络为自己的分神小小地羞愧了一下,低眉上前,认真取脉。 他站在她身旁,安静地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 德公公和清风立在稍远的一侧,觉得气氛微妙,也是一言不发。 烟络诊完脉,侧头问身边的男子,“是不是不可以用针灸和炙法?” 他平静地看着她,道:“没有别的办法?” 烟络微笑着摇摇头。 他凝视着她的笑颜,不加思虑,意外沉静地答道:“请。” “王爷?”德公公从旁劝阻。 他挥挥手,不为所动,只认真地看着她。 烟络粲然一笑,转身取针,几个起落迅速取穴。 片刻之后,贤妃幽幽醒转,她见了烟络微微一惊,很快明白了方才之事,却不予计较地柔和笑了。 烟络施礼,道:“对不住。” 贤妃话音低柔地答道:“不妨事。”说罢,在德公公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缓过气来,望向身旁的白色人影,柔声道:“沂儿?” 李希沂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笑道:“皇娘可觉得好些?” 见他一脸凝重的模样,贤妃温言道:“已无大碍。” 李希沂仍旧坚持,“皇娘今夜暂在府上休息罢。” 贤妃想了想,笑答:“好。”说罢,转而对德公公道,“有劳公公通传宫中。” 德公公施礼后领命退下。 贤妃却看向烟络,“沂儿近日亦未歇息过,烟络……”她话未讲明,只是微笑。 第84章 烟络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男子,顺从地点头道:“娘娘放心,烟络明白。” 唯独那道颀长的白影身姿顿时僵硬。 听雨楼果真适合听雨。 烟络拨弄着桌上的灯芯,侧耳倾听窗外连绵的雨声。 夜凉如水。 回首时,她见他静静地坐在窗前,神情飘忽。 风一起,便吹乱他鬓角的黑发。他浑然不知地出神,许久,微微蹙眉,闷闷地咳了两声。 烟络轻轻走过关上窗户,笑着看他,“不早了,王爷明日还要出征。” 他微微仰头看她,眼神沉静,却不说话。 知道他的犹豫,烟络笑道:“我不在这里睡。”说罢,她收拾衣物转身退出。 他在她身后凝视她良久,眼神里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终于开口唤她,“施姑娘……” 烟络回头,笑答:“王爷有何吩咐?” 他在她的笑颜里竟然有一秒失神,又正色问道:“皇娘病情如何?” “王爷不必担心。”烟络笑着转过身来,郑重地说:“娘娘的病,不过是气虚血滞所导致的血管迷走性晕厥,已经备好益气活血的方子交与清风,奇qisuu.书应无大碍,只是近两日可能还会有一些头晕和乏力。请王爷记得提醒娘娘,下次发作时务必平卧休息,平日里可适度活动强身健体。” 李希沂待她说完这一席话,微微点头,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烟络等着看他还有什么吩咐,只等来一阵沉默。 雨声越来越清晰。 暖黄的烛光不断跳动,在他清减的容颜上投下迷离的光影。 那张脸仍旧柔和如初,神情却不复当年煦暖,倒是其中的寂寥疏淡又隐隐浮出原本波澜不兴的水面。 烟络回到他身侧,笑着微微倾了身子,缓缓说道:“王爷在想什么?” 他一怔,直直地盯着她含笑温暖的脸颊,垂下双睫,淡淡答道:“没什么。” 看着他刻意疏离回避的样子,烟络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笑答:“那烟络先行告退,王爷早些歇下吧。”然后,走到门前,犹豫了片刻,所以没有立即推门而去。 李希沂侧头看着她停在门前的背影,欲言又止。 烟络忽然回过头来,低眉想了想,又轻轻说道:“塞外寒苦,王爷多保重……”说完,她微微一笑。 这一瞬,冰冷的雨水里,那一抹笑靥如夏花缓缓绽放。 连日来所有的矜持、疏淡,都仿佛在这笑颜里应声瓦解,扬作飞烟,风过而无痕。 “烟络……”他不由自主地唤住了她渐渐消失的背影。 她似乎没有听见,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夜色里。 他坐回桌边,忍不住一阵心悸,久违的疼痛再一次蔓延。 朦胧中,记起初夏的翠寒谷,谷中的少女和少年,记忆里画面清晰如昨日,而心却恍若隔世。 第35章 晴天。 碧空如洗。 阳光绚烂,自空中投下时旋转出一圈圈彩色的光环。 柳枝纷飞。 长安道上一阵战马嘶鸣。 金黄色大旗在初夏的凉风中飒飒作响,折射着同样灿烂的金色阳光,分外醒目。 艳阳下,烈风中,十万大军一路排开,栉比粼立的战楫泛起密密麻麻的凛冽寒光,一片炫目的白色光华刺得人双眼发痛。矫健的战马略微烦躁地轻轻挥动前蹄,激起阵阵轻尘,马背上的玄色箭镞暗淡了一片日光。 烟络改做男装,站在随行的军医中,悄悄地打量着枣红色战马上卓然而立的男子。 他轮廓清晰的容颜上不复有往日温和含笑的神情,如今,身披玄色战甲,内着紫色战袍,头戴银盔,手持长剑,胯下是相伴多年的赤炼,略显苍白的脸隐在银盔的阴影中,清减的身形藏在玄色的战甲下,就着浓重的玄与华丽的紫相称,不见病弱,却是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连绵逼人而来。 烟络笑了笑,也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想起,以前总是记挂他的病,却几乎忘记了他原是何等器宇轩昂的人中翘楚。 这时,老皇帝已经携了太子与百官做足起兵之前的种种仪式。 他立在马背上,却始终言语不多。 他的两侧,大将军秦缜与中书令杜瑾一一谢过皇帝,策马归来守在他左右。 此去千山万水,生死难测,他于战马的嘶鸣中笔直挺立的身姿下却是那样澹然与平静的气息,缓缓流转,此时,于马上回顾之际,竟然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接着策马上前,手中长剑一挥,瞬息间换了一身凌厉气势,朗声道:“收回失地!众将士,出发!” 赤炼一声长啸,如鲜艳的火焰腾空而起,枣红色的身影后迅速扬起一片迷茫的黄沙。 大军浩浩荡荡行进。 烟络在他那一刹那撩人的笑意里不由失神,随即,专心地跟上前行的步伐,脑海里再一次现出今日清晨的场景。 …… 雨过天晴的疏桐院里,锦衣女子望着她微笑如水。 烟络被她看得不自在,出声问道:“不知贤妃娘娘召烟络前来所为何事?” 那名风华绰约的妃子轻声道:“本宫听闻姑娘自愿嫁入王府。” 烟络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向来身不由己?” 贤妃不恼,仍旧温和地说道:“烟络既不反对嫁与沂儿,想必亦不会拒绝随军远行罢?” 烟络这才明白她一大早召见她的目的,答道:“娘娘原来为的是这个。” “沂儿此去千里,本宫始终不能放心。”贤妃轻叹,“何况七年前之事……” 七年前,同样是突厥率兵犯境,两度侵及关中,进逼长安。他请命带兵,一去半年,倾力战事,虽得胜而归,却因杜宇风将军之死而郁结甚重,加之塞外半年心力交瘁的戎马生涯,回京后便大病一场——这是贤妃曾经告诉过她的。 烟络想了想,终于柔声道:“烟络愿随大军出征,不过,我一介女子,此举似乎不妥?” 贤妃嫣然一笑,嗓音柔软地缓缓说道:“本宫自有办法。” …… 是有办法。 烟络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奇怪到无敌的穿戴,忍不住想笑——无论怎样掩饰,一行都是大夫的人怎会不知她是女子?不过,却不敢有一句微词而已。 烟络笑过之后,望着茫茫征路,又渐渐生出苍凉之感。 黄沙漫漫。 她以前只是听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听说过“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却不曾知晓真正的战争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甚至,不安于他这样犯险亲征,而那些京城里坐享其成的诸人又会安排怎样的结局等待他的归来,或者安排他的不归来? 黄河之西。 河西道。 领: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 彼时,突厥军陷瓜州,遂攻玉门军,围常乐,至瓜州城及祁连城下。 大军驻扎于祁连城,梁忠嗣之部死守瓜州。 祁连城因突厥兵临城下而处积极备战中。 两军尚无正面交锋,没有大的伤亡,烟络因此也不是很忙。闲一些的时候,她会在城里稍稍转悠,看见城楼附近一派忙于修筑防御工事的景象,然后和当地的居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聊,庆幸的是,因为京都大军的到来,大家虽对将至未至的战争有着担忧与不安,却都有满怀的退敌的信心和激情。 这一天,烟络被派往新筑的瓮城楼下诊治一名据说中暑晕厥的男子。 “这位先生……”一名妇人见了她格外年轻的脸,神情有些犹豫。 烟络蹙眉清了清嗓子,自诩还是学不来男人讲话的声调,于是就着自己原来的嗓音问道:“何事?” 简单的两个字教妇人脸上将信将疑的神情越来越明显。在这位军医到来前,当差的官兵已经反复掐过她丈夫的人中,仍旧不见他转醒。 “我相公连日苦干,方才昏了过去,官爷特别嘱咐过不可妄动,让他歇息一会就好。”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揽住男人。 烟络不理会她,俯身细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男子,一手探他鼻息,一手取脉寸关,随即取出银针,利落地取任脉俞穴,素手微动,人便睁开了双眼。 妇人愣愣地仍在惊奇中,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烟络看着她淡淡说道:“很遗憾,他不是中暑,而是中风脱证、中经络。方才已行回阳就逆,却免不了他短期内四肢软瘫、不能言语。” 妇人惊愕中轻轻推了一下男人,道:“相公你没有事罢?” 男子只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妇人脸色刹白,仰头道:“先生……” 烟络拍拍她的肩膀,道:“让他先歇一会,然后找辆车送他回去,尽早开始针灸,或许能有起色。”然后在随身的乌木箱子里翻出纸笔,认真地写道:廉泉、哑门、通里、三阴交、太溪、肩禺、曲池、手三里、外关、合谷、大杼、尺泽、曲泽、环跳、阳陵泉、足三里、解溪、悬钟、昆仑、三阴交、丘墟,将它交给妇人,继续嘱咐道:“若无起色,请医馆的先生试试这些穴位。” 妇人赶紧感激叩谢过。 烟络笑着挎上药匣穿出人群,仰头望了望烈日下已初具规模的坚固瓮城,转身寻找回营的小径。 阳光比长安的要来得耀眼。 风沙也要大些。 却是爽朗干净的天际。 烟络心情愉悦地走在回营的小路上。 道路两边绿草足有半人高。 干爽的空气里有草的幽香。 第85章 忽然,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烟络凝神望去,看清是睿王爷率领的河西军的装束,继续微笑着走自己的路。 马匹居然在她跟前停住。 烟络有些诧异地盯着蓦地奔至她身前,又蓦地扬蹄收势的马匹。 碧色的草,枣红的马。 然后,一道灼热的目光刺痛她的背脊。 她一直不愿抬起头来,终于还是在他逼人的凝视下放弃抵抗,试着象往常那样微笑着仰头注视他。 视线内,是一身戎装的英朗男子,面容温和沉静,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在明媚的日光下深邃如隐于雾中,瞳仁收紧,(奇*书*网^.^整*理*提*供)有隐忍再隐忍的心情。 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民女挡着路了?” 他不说话,双唇紧抿是一抹冷峻的弧线,那本就不深的唇色在他的用力之下淡了又淡。 烟络在他的目光中,不自在地搓了搓双手,道:“那个……啊!” 他不待她说完,迅捷地俯身揽住她腰际,一用力带她上马,接着扬鞭疾驰而去。 草原广袤无际。 与碧空相呼应。 枣红色的骏马纵情奔驰在天地之间。 烟络被他夹在马背上,终于忍无可忍地挣扎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他充耳未闻,放任赤炼穿梭在青草间。 烟络捉住他的双臂,侧头看他,正要发火,却见他一脸苍白的颜色,额角是细细碎碎的汗珠,莹莹生光。 “你……”烟络刚刚开口,又噎下话去,不再挣扎。 他却猛地勒住缰绳,赤炼一声长啸,停了下来。 烟络望着突然停滞的天空,看了看他,撅了撅嘴唇,不说话。 他低眉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神情由最初的怒意渐渐挣扎转为平静,许久,他有些嘶哑地低声问道:“你……为何不在长安?” “我要下去。”她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柔软无比,“烟络,你不能下去。” “为何?”她不服气。 他浅笑,笑容却还有些苍白,“这片草地上……全是牛粪。” 烟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样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是叫人忍俊不禁,便问道:“王爷如何知道?” 李希沂看着她的笑脸,答道:“河西之地乃我朝粮仓,这名声并非虚得。” 嘿嘿。烟络笑道:“原来粮食是这样种出来的。” 他待她笑足,才正色说道:“烟络,你为何不呆在京城?”末了,声线紧绷。 烟络止住笑意望向他,老实回答:“因为你娘担心你。” 李希沂神情一寒,闭口不再说话。 烟络调整坐姿,笑着说道:“别这样。我也想来这里看看。” 李希沂仍旧不曾展眉。 烟络拍拍他的手,岔开话题,不忘问道:“你好些了吗?” “不妨事。”他虽不好过,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 “那就好。”烟络笑笑,指着来时的路,道,“我要回去了,要不然,许先生会骂。” “许先生?”他闻言眉心又是一蹙。 “王爷不知道?”烟络奇道,“许先生是河西军的军医头儿。” 李希沂低眉看她,神情严肃,“你随军医出京?” 她是随军医出京,所以,她还是回到了军医里去。 只是。 那天晚归并未被严厉守时的许先生唠叨,老先生只是瞪了她几眼,终是忍不住叹气——烟络不明白他为何叹气。 然而,在尚未来得及弄明白许先生的反应之前,她就被重新安置了一顶帐蓬,不大,却整洁温暖,更加重要的是,她一个人住,不再是和那些货真价实的先生们挤在同一个帐蓬里——自从被他在草原上逮住之后,她的际遇似乎就不一样了。 日子过得意外地平静,平静得叫人几乎忘却了即将来临的战争。 终于有一天,大地的震动声终结了一切平静。 夜深,万籁俱寂。 烟络坐在帐中,埋首与医案之间。 灯火跳跃。 她伸手去拢了拢,却突然觉得有低沉浑厚的声响绵绵不绝地传来。她一惊,迅速起身,掀起帐帘,只见军营里士兵们一派有条不紊地穿梭列阵。 烟络尾随其后,来到瓮城。 坚固的城池伫立在夜色里,映着天边的红光。 烽火的光芒里,他颀长的玄色身影立在城楼上,在即将到来的杀戮里却是一身不为所动的冷冽沉静。 烟络微怔。 “小姐!”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 烟络回首奇道:“沧海大哥?你怎会在这里?”话毕,更加惊奇地盯着暮色里走出的亘木。 沧海向她微微倾身,道:“大人嘱我兄弟二人随小姐北上。” “苏洵?”烟络柳眉皱起,“那他自己呢?” 沧海道:“大人说,与澹台先生一道十分安全。” 烟络为之语塞,道:“他竟然这样说?” 沧海颔首,又望向不远处箭镞纷飞的城楼,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小姐随我兄弟二人避一避。” 烟络犹有不放心地瞧了瞧城楼上,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随他二人离去。 外面的喧闹持续近天明才渐渐淡去。 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古怪味道。 烟络被关了了一夜——她身为军医,大敌当前,他竟然让人关了她!? 终于天明,一切静去。烟络忍无可忍地掀开帐帘,却见一道玄色的身影静静立在眼前,他身后是方才露出一角的朝阳和颜色蒙淡的天际,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削瘦的身形。 烟络差点撞上他,收住脚步之后冷冷看他一眼,退开一些距离,然后绕过他向远处走去。 他任她走出几步,还是出声唤住了她,“烟络。” 烟络不回头,但是停下了脚步。 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她身后,他的声音虽尽力掩饰,仍免不去丝丝疲惫。他很久没有说话,脚步声缓缓靠近她,他的语气非常柔和,“你在生气么?” “你说呢?”烟络仍在气头上,口气不善。 他来到她身前,略微低头望着她小脸上恶狠狠的神情,却微微笑了,“烟络,你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她怒气不减瞪住他不放。 他神情柔和依旧,浅棕色的眸子里有淡淡的雾气缭绕,“你是女子,本不应该卷入这场战乱。” “女子又如何?”烟络仰头与他对视,道,“王爷既然觉得不妥,为何不遣送我回京?” 他闻言,神色里轻轻飘过一丝黯淡,低眉不语。 烟络在他的沉默里终是柔软了下来,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愿见她犯险,却又不舍得放开她。她所不懂的是,他的决心呢?他在成婚当晚下定的决心到哪里去了? 辽阔的草原上隐隐有风起,越来越烈。 四周不复有草的幽香,而是战争留下的难闻气味。 烟络望着他原就削瘦的身子掩在玄色的战甲里显得愈发单薄,而那玄色如墨的厚重战甲上,于胸前处竟然新添了几道深刻锐利的划痕。烟络微微一惊,见他仍旧低眉不语,眉间有浅浅淡淡的清冷倦意,不知失神在想些什么。刹那间,她就忍不住软了心情,轻轻叹了口气。 那轻柔如消散在风中的叹息居然被他听到了。他双眸凝视着她,顺着她固执的眼神望去,看见自己胸前的剑痕,眼里顿时有了一丝笑意,缓缓道:“不妨事的。” 烟络一愣,在明白他所指之后,微微红了脸颊。 “战场之上在所难免,所以我不愿见你犯险。”他一面轻声说着,一面笑得更加愉悦,如水的眼眸也泛起丝丝涟漪。 烟络却隐去了双颊上粉红的颜色,“王爷不明白苏洵的意图么?” 话毕,他果然脸色一寒,却努力笑了笑,道:“明白。” “王爷不觉得,不去想这么多对自己比较好么?” 他颜色浓重的紫色衣角在风中翻飞,笑容却渐渐淡定,低声道:“时至今日,好与不好又有何区别?”他早已丢失了一颗心,而结局从一开始就清晰地摆在眼前,那么,过程也许就是他唯一可以回味之处罢。 烟络深深凝视着他,忽然觉得,想要忽视他此刻眼中的情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也不清楚他到底会有多痛。 看她良久没有回答,他在她的注视里努力地微笑着,虽然看明白了她眼里流转的有怜惜、有心软、有不忍……却独独没有他唯一想要的那种情意。 烟络终于微笑着看向他,轻轻说道:“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只有点头。 烟络继续道:“即使陪伴你一生,我的一颗心仍旧不在这里。” “我明白。”他打断她,自始至终浅笑如初。 烟络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仍旧将她的身影紧紧锁在视线之内,一字一字说得极慢,“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可好?” 此时,空气里满是战争留下的血腥与焦臭的味道。 美丽的草原上已是血迹斑斑。 而他站在这里,微微地笑着,一身玄与紫的衣裳在塞外的风中轻轻翻飞,曾经清俊恬淡的容颜渐渐清冷疏淡,唯独那双浅色的双瞳之中流转的情愫,依旧色彩浓重无比。 烟络原本忘记了,这时却突然记起重逢后他的样子。 第86章 那一天,他望向绿柳白水的庭院,幽幽地说道:“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起了这样执着近乎偏执的念头。 他认定了她,不惜用尽一生守候。即使明知她不可能回应他半分,他还是求她陪同着走完这最后一程路——他作为李希沂存在的最后一程路。 他,根本不求结果,只求她在他身边存在过,只是因为他是李希沂,而存在过。 这一刻,烟络突然有些恍惚——战乱又如何?江山又如何? 他心里没有的,她也没有。 于是,她点头。 他也就轻轻地笑了。 一如翠寒谷里初见的那个夏天。 世间岂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烟络很明白,却选择了在这个时候陪同他走下去。 是对是错,她并不能预料,只是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地做了。 第36章 烟络从来没有想象过会这样地和他相处。 夜里,无论多忙,他总会来她的帐蓬里坐一坐,他的话始终不多,但随着战事的进展,人却渐渐地瘦了下去,并且这个向来酷爱白衣的男子不知为何总是一身玄色。他本就瘦,身子裹在玄衣里愈加单薄。 有一日,她忍不住蹙了柳眉,道:“你总是这样?” 李希沂原本坐在桌前,灯火晃动,他的脸色反倒有了几分暖意,此时不解地仰头问道:“怎样?” 烟络拿起他的手腕放在他自己眼前,道:“我知道你很忙,瘦成这样,今天吃过一点没有?” 他微笑,眼眸如水,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脸色很差?” “差么?”他温柔地笑,“我以为我很好看。” 烟络怒道:“你是长得很好看。” 他粲然一笑,“原来你知道?” “这个不重要!”烟络急了,不雅地叉腰道,“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跑题?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一怔,愈发笑意撩人,那个“我们”竟然让他有些愉快起来,于是轻声道:“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烟络见了他满足的笑脸,忽然察觉自己的情绪竟然不知为何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泄了出来,心里一惊。 他看在眼里,仍旧佯装不知地笑道:“你原本想说何事?” 烟络瞥他一眼,终于还是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很会做饭?”话毕,禁不住有些骄傲起来。 “没有。”他倒是有些惊讶。 “想不想试一试?”烟络的笑容明显起了诱惑之意。 他顺从地点头,安静地看着她笑,最后问道:“不过,我可以在一旁看看么?” “不行!”烟络想也没想地打断了他。 “为何?”他不解。 烟络嫣然一笑,道:“因为……你在,我会怯场。”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又回到了桌前。 一共三样小菜,一荤一素一汤,颜色清淡却润泽。 李希沂低眉看了看,笑道:“果真费了不少工夫。” 烟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还行吧,军中食材不多就只能将就了。”说着,她指了指桌上,“鸡肉、灰树花、茯苓粥。” 他听了,明显皱起了眉头,有些迟疑地说道:“烟络……” “唔?”她仍旧面有得色地看他。 他欲言又止,终于问她:“灰树花和茯苓不都是药材么?” 烟络瞪他,道:“是又如何?” 他犹豫片刻,“你果然是翠寒谷的后人。” “做药膳有什么不对?”烟络双手交叠,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的手下那里没什么好东西,何况,我做的又没有药味。” “没有么?”他眉心一蹙。 “拿去!”烟络把勺子插到他面前,挑起一侧嘴角笑道:“试试?” 他沉默,还是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 烟络不说话,只盯着他。 他想了想,双眼渐渐亮了起来,唇边笑意横溢,仰头看她。 嘿嘿。烟络侧头看着他干笑。 他低头安静地继续。 最后,他微笑着问她,“军医带了这么多药材来么?” 烟络看着他,想了想,很快点头。 他却笑道:“你骗我。” 烟络嘴一撅,“没有。” 他不理会,仍旧柔声道:“你走了多远?” 烟络原本不想理他,却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很远。” 他轻轻叹息一声,敛去脸上些许笑意,“烟络,你独自一人出城,若是稍有差池,我该怎么办?” 烟络低眉垂手而立,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这样的叹息。 他出神地望着灯花,语气很轻,“军中没有灰树花,祁连城外的侧柏峪里才有。”说完,他仰头看着她,脸上微微带笑,眼眸里却有些黯淡。 “你真厉害。”烟络笑。 他在她的笑容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下不为例。” “是。”她答得格外干脆。 来到祁连城已经半月。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带兵,如何运筹帷幄,因为她从来不曾接近过两军交战之地。 所以,她其实很好奇,但却不敢多问。 夜里,他同往常一样安静地来了。不知为何,他从不唤她去他帐里,却总是不怕麻烦地日日来到她的地盘,不过只为有一搭没一搭漫无边际地闲聊几句。 “烟络。”他唤她,拉回她一直飘忽得厉害的思绪。 “唔?”她配合地笑望着他。 “在想什么?”他微笑,近日来,恬淡的容颜上倦意越来越明显,如水的双瞳之下洇开一片淡淡的墨色。 烟络笑着拉过凳子坐在他身边,瞧着他道:“咱们要离开祁连城了么?” “为何这样说?”他眼眸一亮,微微有了些精神。 烟络答道:“我胡乱猜的。咱们在祁连城留了半月,四战两双胜,这边的突厥军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他笑了起来,眼角弯成一道从未有过的漂亮弧度,道:“你很聪明。” “远不及你。”烟络也笑了,“我不过在猜故事结局,而你却是谋事之主。” 他道:“你很好奇么?” 烟络立即反问道,“我可以知道么?” 他轻轻一笑,身形柔和了下来,缓缓说道:“四战两双胜,这个说法倒是很有趣。”顿了顿,他侧头看向她。 烟络赶紧坐了过去,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首战于祁连瓮城。西突厥善骑兵奔袭,而我军长途劳顿处于劣势,故命百姓筑瓮城,葺毕,遣一百骑兵三千步兵出城诱敌isuu書网,佯败,引突厥莫贺咄叶护麾下三万兵力兵临祁连城下。” 烟络倒吸一口凉气,道:“你先去招惹他?” “有何不可?”他看着她,眼神竟然十分柔和。 烟络笑道,“也就你敢……”话未说完,其中的意思他自己明白。 李希沂展了眉头,道:“我军已有八万赶赴瓜州城解围,祁连城中兵力不足两万,其中骑兵六千。还有比险中取胜更加合适,或更有胜算之法么?” 烟络也不大惊小怪了,只猛点头。 他浅笑着答道:“河西军既不宜奔袭,何妨以逸待劳?筑瓮城之意,原本在于削去突厥骑兵优势,以机关、陷阱与巷战迎敌,利于我军。” “引狼入室。”烟络感叹,“王爷竟有如此胆识。” 他笑问:“你是在赞我么?” 烟络笑着点头。 他却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却……杀戮太重。” 烟络不解。 他不看她,垂下双睫道:“三千一百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烟络沉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却自己恢复了平静,复又仰头笑问她:“你不问三万人如何巷战?” 祁连城不大,更何况区区瓮城如何容下三万人激战? 烟络道:“只怕跟煮饺子一样。” 他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排弩、擂石、滚木、火油,残兵以巷战伏之。” 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一席话,烟络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胜了就好。” “嗯。”他顿了顿,“莫贺咄残部一万,原本于三日后与新增援兵中率先抵达的两万余会合。” “这就第二战了?”烟络问。 他笑着点了点头,“援兵与莫贺咄接触之前,秦缜手下一名百夫长已乔装为突厥士兵至援兵军中,称莫贺咄叶护已攻下祁连,并引其至城外桃花峪。” 烟络叹道:“兵不厌诈啊。你设了伏?” 他笑意轻巧,“平原争锋,河西骑军整顿之后亦非同寻常。更何况有排弩、竹钉挫杀敌军锐气于其先,骑兵分割敌众于其中,步兵战车逐个击破于其末。” 烟络探究地看他良久,一直不说话。 他于她的眼神中不解地回望着她。 终于,烟络叹息道:“我明白了,原来……你过得这样累。” 他一怔,随即又微微一笑,心里顿时温暖了起来。 次日,大军拔营开赴瓜州城,于五日后与粱忠嗣部众会合,至此不足一月时间,睿王爷麾下河西军守祁连,解围瓜州城、常乐、玉门,收复河西道瓜州。 天朝财丰富饶,于西部各地聚集之财宝,皆贮之于瓜州,在此时,因为收复了瓜州而悉数无损。 以正合,以奇胜。 河西军继之击破各道阻拦,迅速与陇右军会合。 又是一月后,二十万余大军以不可抵挡的锐利气势一鼓作气收复陇右道,将突厥人赶出了塞外。 第87章 白天,风沙所幸不大。 草地与灌木林零星地散步在黄土之间,一片斑驳。 长河,落日。 军营里密如繁星的炊烟袅娜而起。 烟络站在营帐前,望着异样的塞外风景,叹道:“好快。” 她身侧的三人,一人着紫,一人着绯,一人玄衣如墨。 杜瑾瞥了她一眼,道:“不快些行么?” 烟络也不恼,好脾气地虚心问道:“杜将军为何这样说?”这个杜瑾看似文弱,居然也像模像样地领兵打仗。 杜瑾道:“爷耗不起。将虽在外,京城里那些人也未必会闲着。” 烟络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明白过来,又不放心地问道:“王爷出征当日,太子还来送行,老皇帝究竟怎样想?他罢了苏洵的官职,许王爷建立军功,却又放任太子行事?” 杜瑾冷笑,顾忌身侧的男子,也不多加解释。 李希沂一直很安静,这时却淡淡一笑,道:“父皇罢官一举,乃是为收回苏大人手中政权,而突厥偏偏于此时犯境,选择皇室亲征一来为顺应民意,一来可以鼓舞军心,但京城之内尚需协助主事之人,因此,本王亲征,而二哥留京。”他说得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天际渐暗,有蒙淡的灰色。 他一身素黑的玄衣显得有些黯淡,唯独身姿笔直,傲然自持,清冷疏淡的气息越来越明显。 烟络听了也是沉默,许久才笑道:“王爷还要继续追击突厥么?” 他侧身看她,笑了笑,“除内忧,不过为独善其身,去外患,先灭突厥,方才是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烟络望着他坚持的身影,禁不住微笑如水。 就算这样的江山社稷保住了,却不见就是他的——他心知肚明。即使这样,他还愿意固执地选择先去外患吗? 这样的人,不做皇帝实在太可惜! 大军继续北上。 八月初八。 粱忠嗣部最终于库山击败逃至吐谷浑的一部分突厥军残部,烧尽野草,轻兵入碛。 此后,军中诸将认为,马无草、疲瘦,不可深入。唯独中书令杜瑾、兵部尚书候靖主张应乘其大败、人心离散之机,协力进取。 睿王爷李希沂果断地采纳了他二人意见,分兵两道追歼。一方面,亲率秦缜等部由北道切断其通往祁连山的退路,并迂回至其首府伏俟城;另一方面,以杜瑾、侯靖等部由南道追截南逃的突厥军。 随后,北道大军先后于曼头山、牛心堆等地连败突厥军,俘斩其叶护、名王十余人。南道大军历经无人之境两千余里,于乌海大破咄西吉叶护部,俘其叶护,余众西逃。李希沂遂督诸军,经积石山、河源追至且末。杜瑾部闻莫贺咄叶护逃至图伦碛,即率精骑千余直趋图伦碛,袭击其牙帐,终俘莫贺咄于且末西,歼数千人,缴获甚众。最后,两路大军于且末会合。 他果然一心要灭了突厥。 烟络跟随在军医的队伍里专心地走回军营,一面感叹。 这里的风土很像是她那个时代的新疆,一片戈壁不说,气温也是白天高,夜里低。 他近几日大概染上了风寒,所以不到她的帐蓬里来讨骂挨。 她会知道,是因为秦缜和杜瑾此时正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她面前。 烟络倒了茶水递上去,问道:“两位将军打算怎么办?” 杜瑾犹有不甘地盯着她,还是秦缜答道:“请……过去一趟。”他突然不知该怎么称呼眼前的女子,爷成婚当晚没有要她,他也听说了,不知爷在此事上到底做何打算,他也不好用一般的称谓来唤她。 烟络见他话语打了结,明白他的犹豫,想道秦缜虽忠诚有余,却不似杜瑾心思多,果然只适合他亲帅。烟络起身,挎着乌木药匣,嘴里答道:“好。” 夜深,千帐灯。 天空是墨蓝的颜色,塞外的星空总是特别清朗。 军营内此刻灯光熠熠,一眼望去,竟有群星落地的错觉。 风是干爽的,吹在脸上冰凉,有些刺痛。 烟络站在他的营帐外,仰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安静地等着秦缜的安排。 秦缜退出营帐,示意她进去。 烟络点点头,正要上前却被秦缜又隔在身前。她仰头看着他青色的战甲,问道:“将军还有何事?” 秦缜神情里有些不自在,却刻意压低声音道:“这个……爷正在忙……” “将军不曾通报?”烟络奇道,很快明白了秦缜的顾虑——他既然三日不见她,必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不医治,却急坏了一拨忠心耿耿的人。而可怜如她,为何总是被派去做箭猪? 秦缜略微紧张地等她回答。 烟络笑着温言道:“将军放心,烟络一定尽力试试。” 秦缜坚毅的脸庞有了一丝柔和的弧度,暗夜里他眼底辉映着星光,缓缓道:“多谢!” 烟络粲然一笑,伸手就要去掀帘帐,听见身后秦缜叹了口气,声音迅速隐没在风声中。 烟络置若未闻,掀开帐帘入内。 一眼望见灯花下的他,埋首军简之中,不见他的脸。战盔犹自放在手边,黑发沾了些许沙尘,稍有凌乱。身子裹在玄色的战袍里,比起上次见他时,愈见清瘦。手指血色很淡,握笔的姿势似乎有些吃力,仍在努力批阅什么。 烟络叹气,视线微微一转,便看见他置于几边的玄色战甲。战甲上血迹斑斑,新添的剑痕触目,有几处极深。她想象不来那样的力道劈在他身上的样子。 眼帘里的那个人却还是于几前手持文书,正在出神思量,浑然未觉她的到来。直到帐帘外一股寒意猛地袭来,他胸口一紧,不禁接连咳嗽起来。咳毕,这才惊觉身前的目光,抬头一看,手里的笔明显一顿。 烟络静静地笑着,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道:“你有三日没来了。”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女子如月下昙花般淡淡的笑容,一刹那恍然失神,心绪流转了百千回——多希望她就那样静静地暖暖地笑着,从未离开。 烟络道:“很忙么?” 他终于笑着放下纸笔,“他们要你来?” 烟络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告诉了我,我自己要来。” 他笑得更加开怀,“这么说,我拒绝不得?” “拒绝不得。”烟络轻轻地重复一遍。 “好罢。”他将军简置于一侧,伸出手来。 烟络上前在他手腕下垫了垫子,专心取脉。 他一直在看她,目光过于专注,且不加掩饰。 烟络耐着性子诊完,笑道:“好在我定力高。” 他笑着附和:“是很高。” 烟络侧身去写方子,他还是不曾将视线挪移半分。然后,烟络转身要走,他叫住了她,“烟络,交给他们不行么?” 烟络停下来想了想,道:“你要做什么?” 他见了她脸上刻意戒备的神情哑然失笑,道:“陪我坐坐。” 烟络侧头盯着他,终于顺从地把药方交给候在帐外的秦缜,又折了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他笑得很温柔,复又低眉专注地继续批阅。 烟络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帐外狂风怒号。 帐内静谧如斯。 烛火尽情燃烧,温暖的光线投在他的侧脸上,在另一头留下好看的剪影。 烟络望着帐帘上他的剪影开始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她,却见她一脸茫然。他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找到了自己的剪影,唇色很淡的唇边瞬息间起了柔软的笑意,如初开的花朵缓缓地轻柔地舒展了花瓣。 “烟络。”他嗓音很低,却有无比撩人之意。 烟络一愣,蓦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他原想问她怎么了,她却先问起他来。他笑道:“无聊么?” “没有。”她盯着他的脸,不懂他为何会有这样愉快的表情。 “那就好。”他柔声说着,然后放下手中军简,缓缓起身。 烟络见他站起,赶紧问道:“不看了么?” 他摇摇头,披上外衣,眼里笑意横溢,侧头问她:“出去走走可好?” “噫?”烟络上下打量了他,道,“外面风很大。” “不妨事。”他轻描淡写地寥寥几字带过。 烟络妥协地跟上他的脚步,随他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风的确很大。 夜更深。 灯火俱灭。 唯有淡淡星光。 他的衣角上下翻飞,人却不紧不慢地走在前方,一直不说话。 烟络辨不来方向,也就随他沉默地走着。 走了很久,他忽然停了下来。 烟络正在奇怪,却见他一脸单纯的笑意是从未有过。 他愉快地说道:“很美罢?” 烟络一怔,站到他身侧。 他身上淡雅如雪地青松的气味隐隐袭来。 眼前,天地是幽蓝的颜色,唯独星光下泛着青白色粼粼波光的小河蜿蜒而去,河畔萋草丛生,剪影浮动。 天空中繁星点点。 而河水之上,一片轻柔旋绕的莹绿色小点,仿佛一张正抛洒开来的织网。 “萤火虫?”烟络奇道,很快侧头问他,“你喜欢这个?” 他见了她一闪而过的惊喜,又见她这样快地平静问他,有些失落,淡淡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烟络忍不住笑靥如花,答道:“是女子都喜欢。只是,你如何有这份闲暇?” 他微微一笑,道:“前几日熟悉地形时偶然发现的。” 第88章 烟络却警觉道:“你深夜出来,有没有知会那帮手下?” 他不回答,只笑了笑。 唉。烟络叹气,又问道:“这场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很快。”他敛去眼角的笑意,负手望着一片静谧的幽蓝天地。 只是,战争结束,他和她是不是也就很快结束了? 第37章 然而,战争的最后并不顺利。 就在大军拔营离开且末的路上,烟络忽然看见前方一名士兵逆着行军的方向策马疾驰而来。 他停在烟络面前,迅速翻身下马,跪道:“王爷请小姐一叙。” 烟络愣了愣,行军途中他和她有什么好叙的?却还是听话地随他上前。 眼前是昨夜那条小河,日光下仔细看去却是一片浅滩,两岸萋草茂密。 李希沂负手站在岸边,金色的阳光下仍旧是一身玄色战甲,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侧过身来。 “王爷有何吩咐?”烟络在人前规矩地施礼。 他神色严肃,沉声道:“前方探子回报,河边发现了数十具牛羊尸体。” “牛羊尸体?”烟络重复一遍,看他难得板起了脸,醒悟道:“突厥已退,怎会留下牛羊,而且是尸体?我去看一看吧。” “烟络!”他不顾众人在场一把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瞧着他一脸担忧。 他淡淡说道:“许先生方才已看过,说并无异样。” “你不放心。”烟络笑着指明他眼里的担忧,拍了拍他的手,“我再去看看,此事可大可小。战局至此,怎能功亏一篑?” 他犹豫片刻,终于松开她的手,翻身上马,一把抱起她放在身前。 烟络一惊,挣扎道:“你不能去!” 他低头微微一笑,双臂将她环在怀里,轻轻策马。 “不行!”烟络仍在挣扎,扭头回来看着他,认真说道,“就算你要去,至少也得先准备一下吧!” 他已策马奔出,想了想,便勒马往回走。 烟络自己跳了下来,道:“麻烦准备一些白布和麻绳。另外,方才回来的探子呢?他回营后可与其他人接触过?” 李希沂在她身后答道:“已在营外立了一顶帐蓬,他短期内应不用出来。” “你怎么知道该如何做?”烟络诧异于他的预见。 他却笑了笑,“许先生说是为以防万一。” 烟络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白布和麻绳,用白布一一裹了赤炼的四蹄,以麻绳固定。然后,交了一部分给身后微微惊讶的男子,道:“王爷知道如何做吧。” 他颔首,随她一起用白布包绕脚掌至膝盖,以麻绳固定上端,又依样裹住了双手和前臂,最后掩住口鼻,这才翻身上马。 烟络坐在他身前,见他明亮的双瞳里居然笑意盈盈,不由问道:“你还是要去?” “嗯。”他轻轻答了一声,策马疾驰。 很快到了浅滩岸边。 李希沂先下马,然后抱她下来。 烟络瞧了瞧四周,缓缓走上前去。 这是一片水流缓慢的浅滩,清澈见底,水波中晃动着细碎的阳光。 水边和草丛里零零散散地倒着几具尚算新鲜的牛羊尸体,不时有蚊虫绕飞。 烟络折了一把草,驱赶了蚊虫,转身瞪了一眼身后的男子,道:“你就在这里,别再往前!”说罢,这才赶紧冲上前去,隔着白布小心翼翼且迅速地翻看了地上的尸体,沉吟了片刻,又望了望泡在水中的尸体周围缓缓流过的清亮河水,一咬牙,折身要往回走,却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她抬头一看,气极败坏地嚷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李希沂好脾气地笑着,也不说话,等她闹过。 “算了。”烟络无奈地盯着他,终于软了下来,问道:“有没有被虫子叮到?” 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微微地笑。 烟络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幽幽说道:“虽然我不要你,却也舍不得见你受罪呀。你怎么不明白,好好活着,总会有快乐的一天?” 他只是笑,眼波流转,却还是不打算说话。 烟络看着他,终于笑道:“回去吧。军队不能再深入了。” 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神情有了一丝轻松。 烟络见他这样,好奇地问道:“不觉得遗憾么?” 他勾起唇角,道:“追下去,只会更加遗憾。” 说罢,两人小心翼翼地丢弃白布,策马离开。 军营里因此事起了争论,烟络不得不面对一群将军细细解释,同时还有同来的许先生。 “姑娘可也是军中医士?”兵部尚书候靖淡淡问了第一句。 烟络恭顺地点点头。 许先生在一旁道:“回候大人,施姑娘虽一介女子,确实是我军军医。下官先后数次将棘手医务交代于她,她均顺利完成。” “哦?”候靖正眼看她良久,缓缓道,“如此说来,施姑娘也算是良医。” 许先生颔首默认。 李希沂坐在首席,一直不说话,疏淡的眼神在注视她时却意外地有些柔和。 “那么,请施姑娘解释一下滩上的牲畜有何异样,以致使我军不能深入?”候靖继续问道。 烟络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大人可曾听过巫蛊之祸?” 候靖脸色微变,沉声道:“姑娘也信巫术?” “不得不信。”烟络微笑如初,“历史上恶疫每十年至二十年周期反复,频频不已,延绵不断,如此大疫一旦流传于军中,军队如何战斗?” “此与巫术何关?” “此次所谓巫术,应是突厥胡巫将咒或蛊施于牛羊上,然后埋于我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以阻我军深入追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搜一搜附近是否掩埋有同样的牛羊,并且这些患畜应该都有同样的特征——毫发无伤却遍体瘀斑、内脏腐烂。” 候靖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得不陷入沉思。 这时,秦缜上前道:“王爷,方才另一探子回报,河滩上游亦有暴死牲畜。”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 李希沂最后定夺道:“也罢。传令下去,于且末整顿军队,择日搬师回京。” “王爷,”烟络小声地补了一句,“可否准军医备些五石散做预备使用?” 李希沂侧头看她,轻轻颔首,然后温柔地笑了。 夜里,大军已经退回昨日驻扎之处休憩。 军营里又是密如繁星的篝火。 弥漫的仍旧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气氛。 烟络抱着他的披风站在他身后。 凉风里,他一身玄衣立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背影虽清瘦,却不损其丰神俊秀。 他忽然叹了一声。 烟络赶紧上前问道:“冷了么?” 他侧过头来深深望着她的脸,一双浅色的眸子里星光熠熠,流光溢彩。 烟络看得失了神,不为他眼里的星光,而是惊讶于他眼中流转的情愫。 他久久看着她,目光柔得仿佛能将她化开。 “你做什么?”烟络有些慌乱,却嘴硬地问道。 他望着她故意盯着他不放的眼睛,终是微微笑了,“大军明日启程搬师回京。” “不好么?”烟络只好笑着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你做得很好。” 他却固执地瞧着她,叹道:“烟络,你明明知道。” 她仰头而笑,“我是知道,知道你想些什么,不过,我能怎样?” 一句“我能怎样”教他微微变了脸色,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一袂衣角乱舞。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柔和地注视着远处延绵的戈壁。 一身暖意淡了又淡,而清冷疏淡之意浓了又浓。 天边一颗莹绿色的光点悠悠漂浮。 他看见了,自嘲地笑了笑。 烟络抱着双臂站着,望着他,望着如墨的星空,也看见了前日见过的会发光的小虫。 他缓缓回过身来,唇边笑意浅淡一如此刻毫无色彩的唇色,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竟有些意外的醇净厚实,他缓缓地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之意是如此清净高远。”然后,慢慢呵出一口气来,笑着问道,“烟络,你可还记得那一日?” …… 那一日,春日的明媚阳光里,丰神俊秀如玉的男子,明明拥有了她,却生出那样黯淡心灰的神情。 如云的柳枝下,溪流潺潺。 他立在那里,却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是吗? 她,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她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的难处,却也只是明白而已。 如果没有遇见苏洵,或者没有爱上苏洵,又或者他不是一心帝位的那个人,他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也会改写?她于此时尚且会这样想,那他呢?他会如何? …… 而那个人此时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在笑,笑容一如两年前翠寒谷里的那个夏天,恍惚中,仿佛又见到那个牵马而来的翩翩少年。 烟络喉咙哽咽起来,觉得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又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缓缓道:“我总是教你这样为难么?” 烟络摇了摇头。 他笑着,却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视,“你会自由。” 烟络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 第89章 因此,也看不到他明亮的眼中此时浮动的一层薄薄水气。 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御史府已被查封,回京之后,你去何处安身?” 烟络这才抬头看他,道:“你不用担心我。” 他却笑道:“恐怕日后想要担心,也担心不到。” 烟络深吸了口气,平静地答道:“沧海和亘木都在,他们会安排。” “那……就好。”李希沂微笑着点了点头,话音有些飘忽。 “嗯。”烟络也附和一句,犹豫了一下,不放心地说道,“你要好好的。” “嗯。”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都结束了么? 烟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痛了起来。 可是,为何她还会这样心痛? 与此同时。 距且末西不过百里地。 突厥军营。 可汗牙帐里,灯火通明。 一名士兵急奔入内,跪地道:“禀可汗,探子回报,河西军与陇右军已撤回昨夜驻扎之地!” 首席之上,都顿缓缓捋须,笑意高深莫测,却阴寒刺骨。 右席的突伦叶护举杯道:“恭喜可汗,可汗已借巫术诅军之法退了河西军,此乃天助我突厥!” 都顿笑道:“突伦叶护以为下一步该如何?” 突伦道:“河西陇右军既已退兵,我突厥应趁势还击!” “如何还击?”都顿慢慢举杯,目光斜视着如血的烈酒,看似不经意,却一字一字道:“汉人自古狡诈,若不加以重创,我突厥王朝如何能顺利入主中原?” 杯中烈酒妍丽如血,于手指间摇动着殷红的光芒。 见可汗一席话里颇有深意,突伦了然一笑,问道:“可汗可曾听说过汉人的反间之计?” “反间计?”都顿双眼里隐隐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汉人有句话,”突伦笑道,“叫做‘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臣弟建议可汗不妨拿来逆意一用。” 都顿不语,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突伦会意道:“将在外,既然君令有所不受,那么,君岂会无忧?倘若战事蹊跷而止,可汗以为,李家皇帝对这在外多时之将会做何感想?” 都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弟弟打算如何做?” 突伦冷笑,道:“可汗可还记得咱们俘获的那名督军?” 都顿眼角起了一丝幽冷的笑意,却不动声色道:“单凭小小督军一面之辞,如何叫老谋深算的皇帝认定他自己的儿子也会通敌?” 突伦道:“倘若有太子于一旁侧击呢?” 都顿顿时大笑,“太子?” “不错。”突伦答道,“太子欲取帝位,早已急于拔除睿王爷这颗眼中钉。此计原也是太子身边谋士谋划,而我突厥只须小小相助,一来可以解当前之忧,二来,睿王爷不除,亦不利我突厥问鼎中原。况且,太子已承诺岁贡突厥,既然太子已显出诚意,可汗何不成人之美?” 都顿闻言冷笑,“区区岁贡,我突厥王朝还不将它放在眼里。” 突伦道:“可汗之志固然不在于此,不过,臣弟以为,依眼前形势,只要除掉睿王爷,对我突厥眼前乃至日后皆有数不尽的好处。” 都顿想了想,道:“回书李潜,就说我突厥笑纳其美意。” 突伦含笑施了礼领命而去。 夜更深。 戈壁上寒风刺骨,偌大的砂砾夹在风中,打在身上生痛。 他却丝毫不曾查觉。 他内心的恐惧不在于此,而在于死亡。 从突厥人的疏忽中一路发了狂一般地奔跑,身后有箭镞划空而来的低鸣,他也无暇去想太多,念头里只有一个字——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依稀见到前方的篝火,一时间欣喜若狂,近了才从脚底生生冷了彻骨。 还是突厥人的牙帐! 他小心翼翼地蹲在草丛中,低声喘气。 远处,竟然传来几个脚步声。 越来越近,却不同寻常地越来越轻。 他屏息,一动不动。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离他很近之处。 一阵沉默,只得风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却刻意压得很低。 他听在耳里,心里一凛,那是突厥的语言,来人果然是突厥人! 男子似乎在打量四周,脚步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像是终于觉得安全,才又说道:“可汗果真是另有打算。”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答道:“丘豆伐,你这又是哪来的鬼话?我突厥已经一败涂地,你还说可汗另有打算?” “沙钵略,”被叫做丘豆伐的男子声音明显不悦,“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 “可汗的军事机密怎会让你这守门的侍卫听到?”沙钵略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 蓦地,一个重物砸在地上,声音很闷。 却见沙钵略叫道:“好好说话,你这是做什么!?” “沙钵略,”男子咬牙切齿地说,“我丘豆伐何时骗过你?” “好罢。”沙钵略道,“你听到了什么?” 丘豆伐答道:“你可千万保密。” “你说罢。”沙钵略一听口气有些急了。 草丛里的人更是屏住呼吸,一颗心悬到喉头。 丘豆伐再看了看四周,道:“可汗与汉人的那个王爷约定了讲和退兵,那个王爷还允诺要给我突厥岁岁贡俸。” “汉人的王爷?” “对!就是从汉人长安领兵来的那个王爷!” “那……他为何对我突厥人这样赶尽杀绝?” 丘豆伐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量又低了低,道:“那个王爷像是要做皇帝,请可汗助他。” “汉人的皇帝,与我突厥何干?” 丘豆伐笑答:“我怎么知道?可汗说了句‘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王爷果然是聪明人’。沙钵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沙钵略道:“那个王爷要反了么?他可真是想让可汗帮他做皇帝?” 丘豆伐爽快地笑出声来,答道:“我不管,反正不用打仗,又有肉吃就好!” 然后,两人笑着低语离去。 他蹲在草丛里,浑身冻僵,凉到了心里。 长夜漫漫。 数月来的厮杀,却是这样可憎的一个结局么? 他,领督军之命而来,如今,一定要活着回到长安! 次日夜里,天色幽蓝,感觉很凉。 军营里谨然有序地忙碌着,为了明日继续远行。 回京的路,对大多数人而言,无疑是愉快的,独独对他——不是。 烟络坐在他身边,见他一言不发地还在忙着,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以为他看不见,他却突然扔下笔,看定她问道:“烟络,你在叹什么?” 她一怔,知他在意,却道:“没什么。” 他侧过身来,专注地看着她良久。 她终于抵不过他眼里的纵容,回答道:“你为何不服五石散?” 他笑了笑,继续低眉去看几上的文书,“我无碍。” “可是,”烟络道,“你终究去过河滩。” “你服了么?”他再次放下笔,认真地问道。 烟络点头。 “你怕我会染给谁么?”他淡淡地问,复又扭过头去。 烟络看着他的侧脸,道:“你这是什么话?” 他不语,凝神批阅。 烟络渐渐火大,一手推开他手里的文书,提高了嗓门道:“你想死么?” 他在她的怒意里竟然微微一笑,只安静地看着她,连呼吸也轻盈得过分。 烟络气得不轻,道:“你……你不想做你的大事了么!?” 他笑,语气很轻,说得极慢,“烟络,我很累。” 这一刹,她心中一阵绞痛,她看着他,叹道:“事到如今,你却这样说。” 他还是微笑,脸颊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我明白。” 烟络道:“你明白你不能半途而废,因为一旦败了,牵连的不止你一人。” 他点头,柔声道:“所以,我自有分寸。烟络,你想问什么,尽管问罢。” 烟络久久望着他含笑的脸,见他识破了她眼中忍不住的疑惑,低声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既不是真心愿意,又为何想做位高不胜寒的那个人?” 他听着,勾起唇角,便是一抹迷人的笑容,而那笑容却如严冬的阳光,虽竭力温暖仍无法驱除遍地寒意。他看着她,目光如水,“还记得我在谷里遇见你么?” “嗯。”烟络轻轻应了一声,这时谈起来总觉得心里止不住泛上苦涩的沧桑。 他微笑道:“你曾问我,当时微服出游为何还会受伤?” “嗯。”烟络在他的笑容里,渐渐心痛到不能忽略。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是意外的温暖和轻盈,然后他叹了气,道:“当时之伤乃是拜二哥所赐。他一心除我,却不知父皇当年早已下诏,继大位者自是只得二哥一人,而我皇娘注定是要领旨陪葬的妃子。”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来,那一团热气很快在冰凉的空气里,冷着散去,不留一丝痕迹,“两年前……杜瑾于皇史晟……偶然翻见父皇预留的这道圣旨。” 突然就这么安静下来。 静得令人窒息,如溺在深水的不堪重负的窒息。 唯独灯花燃烧出细微的声响,在寒夜里竟也有丝丝凉意。 烟络立在那里,挣扎着看着他微微低眉的样子,心如刀割。 他却对她极其轻柔地笑了。 那样的笑容里。 第90章 烟络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唇边微微翘起,却缓缓垂下双睫,掩去眼中的情愫,在一地迷离的光影里,轻轻地转身—— 下一秒。 她已经不受控制地奔上前去,一把环住他寂灭却固执的背影,头埋在他肩胛之间,久久不能言语。 手臂间,感觉到他清瘦的身子微微地颤动,震得她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帐外,银色的星光细细碎碎也似一地碎瓷。 原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她过不去的外境…… 第38章 心里的牵挂,日渐明显。 烟络独自一人时,总是禁不住地叹气。 其实,常常会想起苏洵,想起初见面时他漠然至极的样子,想起日后他更多是微微笑着的样子,想起他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过她的头顶,然后笑声低不可闻的样子…… 那时,或雨或晴,而她的心里,始终是一派清明的阳光灿烂。 于她,苏洵是唯一可以恣意欢笑恣意喜悲之处,她无法不贪恋他给的爱与自由。 天高地阔,信鸽时不时会远渡千山万水,带来他的只言片语,永远是传递着他很好,问她好不好的信息,除此,再无其它。 烟络展开手里的信笺,看着明明是苏洵的口气,却是师父的字迹的寥寥数字,不由皱紧了眉头。 他真的还好么? 这样的担心在上路以来,一直蜗居在内心深处,不常想起,但是,一旦浮出水面,便是一夜难眠。 他从不愿见她担心,不愿见她需要他之时他不在身侧,所以,即使活着会变成一件不易之事,只要她需要他,他就可以不计较地活着陪她。 她真的是很自私。 她不愿意失去他,所以不管他痛不痛苦、艰不艰难,她也要他活着! 而他,是这样地明白,因此,骄傲如他,竟然也能忍受同师父回谷诊治——她身为医士,见过的病患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有谁能在这过程中安乐如饴?其间,他可能遇见的身体的、内心的苦楚,是她所不能想象与体会的。更加教她不能释怀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只孤身一人,她却不能陪伴于他前后。 也因此,在归途中,她时常会走神,苏洵含笑却苍白的容颜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眼前,不分昼夜。 这样的一月后,大军终于抵达长安郊外。 长安道。 已是炎夏。 景致不同以往。 炽热的阳光烤得空气里也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热意。 浓荫里,知了的叫声仍旧格外烦躁。 烟络站在大军里,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远远见了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一干人等,其中有一道阴冷的杏黄色身形。然后,大军原地待命,而一身战甲的睿王爷、秦缜、杜瑾还有自藩镇调回的大将军粱忠嗣随杏黄色袍衫的年轻男子远去。 烟络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什么,有些疑惑地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子嗓音,烟络觉得有些耳熟,侧头去看,认出竟然是沧海,不由问道:“沧海大哥?” 他低声道:“澹台先生与大人已在城内,小姐可方便过去?” 烟络只觉得他问得奇怪,却无暇多想,只笑道:“苏洵也来了?” 沧海点点头,神情里轻松过后又有一丝黯然。 “他还好么?”烟络急忙问道。 “大人很好。只是……” 见沧海这样吞吞吐吐,烟络更加着急,道:“你说清楚啊。” 沧海终于笑了笑,道:“大人自已看得很开。” “沧海!”烟络终于恼了起来,语气也不客气,“你这样讲不清楚,干脆直接带我过去得了!” 沧海微微倾身,道:“小姐莫急。大人的眼睛看不见,小姐离京之前就已知晓。” 他还是看不见了。 烟络深吸了一口气,平着声调问道:“除了眼睛呢?” 沧海答道:“右侧肢体尚可活动。” 烟络闻言一阵很长的沉默,眉心紧蹙。 外郭城的城门外,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 四周一片碧绿茂密的青草,在艳阳下散发着一丝一丝凉意。 烟络疾步走至车前忽然停了下来。 心里咚咚地跳着。 这一秒,她却没有了见他的勇气。 她知道,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只要她愿意笑着走回他的身边,他就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甚至不会多问她半句可能教她尴尬的话。不用亲见,她就是明白苏洵会是怎样的神情在等着她。 事到如今,她还能回到以前那样么? 就算他可以装做什么也不在意,可是,她不会原谅自己。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滥情而懦弱的女人。 她深深地羞愧。 然而,她停在车前不动,车里的人也是很安静地等着。 沧海站在她身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天地一片宁静,仿佛就在等她的一个决定。 他不逼她,从来没有。 烟络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像是隔了千年的沧桑,终于伸手掀开了车帘。 阳光耀眼。 车厢内的那一道白影静谧幽凉如静夜孤月。 他察觉帘外的热气袭来,于是静静地望着她的方向,微微地笑着。 就如他以前那样地笑着。 眉梢唇角的笑意如浮云浅淡,却柔和舒展。 烟络湿了眼眶,翻上马车,蹭到他身边,也不说话,就上下打量他,然后盯着他的脸不放。 他仿佛知道,最终在她执着的眼光里,微微红了脸颊。 烟络笑了起来,扑进他柔软的怀里,于是,恍若隔世的淡雅甜香轻轻萦绕在鼻尖。 同时,也发现他的身上多出了一股很淡的药草味。 苏洵怔了怔,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地拢住她,拍了拍她的背。 这个动作极像是母亲在安慰哭闹的孩子,十分温柔而纵容。 烟络为之一滞,哽咽道:“你……为什么……” 苏洵笑了笑,右手紧了紧她的身子,道:“苏洵为什么,你不明白么?” 烟络点点头,想起他的眼睛,又出声道:“我明白。” 苏洵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不要想太多。烟络,你何时学会的想这样多?” 烟络半倚在他怀里,伸手叩上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叹气道:“苏洵,你好些了么?” “嗯。”他轻声应道,虽看不见,却伸手准确地触及她蹙起的眉心,指尖温暖,传递着让人心绪沉静的神奇力量。 烟络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是禁不住地叹气。 苏洵竟然轻轻笑出声来,道:“烟络,你在做什么?” 她吻了他的指尖,不说话。 手指传来的触感较以前更加灵敏。 炎热的空气里,她的唇竟有微微的冰凉,从指尖绵绵不绝地传递而来,让他的心里一阵隐隐的抽痛。 她在介意什么? 相见的愉悦竟然也无法拂去她内心的凄凉? 他也忍不住叹息起来。 烟络一见他皱眉,便是心痛,急忙问道:“你不舒服?” 苏洵勉强笑了笑,道:“没有。” “那……为什么?”烟络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洵一双黑得沉暗的眸子静静瞧着她,终于轻声说道:“烟络,你我之间有何事不能坦言?” 烟络低眉看着他捉住衣角的右手,又瞧见垂于一侧略显瘦弱的左手,极其困难地调整了声调,答道:“没有。你想谈什么?” 苏洵浅笑,“烟络,你不必这样顾及我。” “不必?”烟络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却微微颤抖,“苏洵,我很自私。” 他伸手探着她的脸颊,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你不会,我,也不在乎。” “我若是不回来呢?”烟络反手牵过他的手,轻轻问道。 他却笑了笑,十分干脆地答道:“我会过得很好。” 烟络扑在他怀里,环住他的腰际,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那里呼吸绵长而平稳。她仰头看他,道:“真的?” “不假。”他轻轻地笑着,眼角是柔和的情意,“但,我希望你过得快乐。” 这一句,其实很简单,很平淡。 她却他的话语里哭出声来,乃至有些嚎啕大哭的苗头。 她这一哭,苏洵慌了手脚,急忙道:“烟络,你做什么?” 她不理他,一直哭,哭湿了他的衣襟。 苏洵叹气道:“你别这样,我教你很为难么?” 她窝在他怀里,使劲摇头,抽泣渐渐平息了一点。 苏洵苦笑,“烟络,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她自己用手背擦掉眼泪,道:“我没有想过会离开你……” “我知道。”他轻轻在笑。 “你知道?”烟络道,“那你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 苏洵递给她一方手帕,温柔地说道:“我只是不愿你日后有所遗憾。” 她答道:“遗憾?” “未曾做想做之事,未曾经历欲经历之事的遗憾。”他淡淡说,声音很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苏洵其实也很自私,我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你,除了我,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人的你?” 烟络怔了怔,叹道:“我对睿王爷之事确实不能释怀,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你从未过问半句。苏洵,你知道吗,我会爱你,是为什么?” 他笑答:“愿闻其详。” 第91章 烟络微微一笑,道:“爱与自由,这是你给的,别人给不起的,却正是我想要的。苏洵,我们回翠寒谷吧,或者,你喜欢去哪里?” 苏洵任她腻在怀中,道:“你不去看看结局么?” “什么结局?”烟络不解。 他笑得很柔和,毫无芥蒂,缓缓答道:“睿王爷与太子的结局。” 烟络一凛,问道:“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苏洵道:“你不知道么?睿王爷被指通敌叛国,太子欲于宣武门拿下一干人等,再以拘捕除之。” 话音落去,烟络脸色刹白。 车厢里一片安静。 烈日下远处的虫鸣听起来愈发清晰。 沉默了一会,烟络笑着捏起他的左腿来,不慌不忙地问道:“会不会痛?” 仿佛知道她在干什么,苏洵微微有些窘,道:“烟络……”然后觉得伸手去阻拦她也是不舍,不阻拦又禁不住脸越来越红。 烟络笑道:“痛不痛?”一面说,手上的动作却未见丝毫减慢。 苏洵沉声道:“烟络,你先回答我。” “我不去。”她答得很干脆,手里仍旧忙着,“师父有没有说,你的腿日后可以恢复一些?” 苏洵不为所动地答道:“你当真不去?” “不去。”烟络笑道,“既然决定了,为何还要去搀合那个烂摊子?你的腿应该不会一直这样糟糕。师父一月前做的手术么?” “烟络,”他任由她的手上下游移,腿上明明毫无知觉,此时却竟然有一丝撩人的酥麻,他稳住心神继续道,“我想去。” “你?”这下她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不见她的眼睛,脑海里却清楚地映出她此时的模样。他笑了笑,点头。 腿上的刺激又重新开始,他知道她已经惊讶过去,听见她微微含笑的声音在问:“你干嘛要去?” 他叹了口气,道:“还记得我曾提过的梁将军么?” “粱忠嗣?”烟络有些明白了。 他笑着颔首,“太子是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的人,势必借此铲除苏某昔日既往同僚,我不能袖手旁观。” 烟络侧头看他,道:“你去又能做什么?” 他听出她口气里的怀疑,浅笑怡然,“如此遽变,京城岂不大乱,总要有人稳定大局,况且有件东西沧海尚未取得,我们必须在宣武门外候他,然后将此物亲自交托于陈澍。” “全交给陈澍去办不行么?他是京兆尹。”他又不是没有心腹手下,如今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冒这个险?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陈澍毕竟不是我。” 烟络抚额长叹,“我知道你很拽,可是,苏洵,你自己说,你这个样子自保尚且困难,何必去趟那一趟浑水?” 他望着她,瞳色幽黑,淡淡的光芒缓缓流转。 烟络叹气再叹气,只有妥协。 好吧。 她有她自己过不去的外境,苏洵又何尝不是也有他解不开的死结? 她就再陪他这最后一回。 马车徐徐前进,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烟络坐在苏洵身边,玩着他左手的手指,闲闲地问道:“我们要进宫么?” 身边的男子白袍如雪,虽是布衣,仍难掩其清冷高远。他任由她玩着他麻木的手,答道:“不必。应在宣武门就会结束。” “真的?”烟络眼睛一闪,声音愉悦起来。 他含笑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太子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曾真正算清睿王爷工于心计,会是何等人物。不知己,不知彼,怎会登极?更有甚者,性命堪忧。” 烟络好奇地问道:“我在军中都未曾听到什么动静,你如何知道?” 苏洵宠溺地揽过她的腰际,她就十分自觉地挂在他的右手边。苏洵笑道:“太子以为可以借鉴前人反间之计除去心头大患。计谋很好,不过,败在不密。” “不密?” 苏洵笑答:“你那日与顾方之讲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己不密,则成害。自八亲王一事后,|奇-_-书^_^网|睿王爷总有办法洞悉太子动向,即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烟络只有感叹,然后问道:“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将计就计罢。”苏洵微微往后一仰,身形放松下来。 烟络不轻不重地拿捏着他左侧的穴位,问道:“可是,方才只有睿王爷、秦缜、杜瑾和梁将军几个人随太子过去。” 苏洵轻轻笑出声来,道:“你来了我这,所以不知道大军里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一百死士,况且,你还没发觉澹台先生也不在么?” “我师父?”烟络大惊,“他要做什么!?” 苏洵只是笑,不做声。 烟络瘪了瘪嘴,道:“原来你们都瞒着我!” 苏洵道:“澹台先生只怕也有苦衷。” 他们赶到的时候,似乎已经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 马车远远停着。 烟络掀开车帘,只看见一地斑驳的血色,在艳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 赤炼烦躁地轻轻撩动前蹄。 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色战甲,沉暗无比。 她知道他难过。 却还是放下了帘子。 苏洵在身边静静地坐着,并不出声。 她折回来,守在他手边,持起他的左手,继续拿捏。 苏洵轻声问道:“都结束了么?” “唔。”她答得有些含糊,后来还是清了清喉咙,认真回答,“像是已经结束了。” “陈澍来了么?”他声音听来有些凉意。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下官见过苏大人。” “不必多礼。”苏洵竟然微微笑了,道,“在下一介布衣,陈大人请。” 烟络上前掀开帘子,看清车下候着的人,笑道:“苏洵不便下车来,大人请进。” 陈澍低眉谢过,随她上了车。 车厢内,有淡淡的日光。 也比外面多了一丝清凉、宁静与舒畅。 陈澍看着苏洵,脸色忽然刹白,却也不多问,只道:“禀大人,太子勾结突厥、诬陷睿王爷,方才于混乱之中,已不幸……” 苏洵在他的犹豫中淡淡说道:“第一,宫城内需即刻戒严。知会下去,三司欲清除突厥奸细,关闭坊间大门,三日内不得解禁。第二,转告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以及台院侍御史林濮携此物即刻进宫面圣。剩下之事……”他忽然叹了口气,唇边起了游丝般的笑意,低声道,“剩下之事,全在睿王爷自己了。” 烟络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然后见沧海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陈大人。” 陈澍过去,见了他手里托着的一卷纸札。 烟络不解地问身边的男子,“那是什么?” 苏洵浅浅一笑,答道:“太子与都顿可汗麾下突伦叶护的数封往来书信,以及,四月前,尚未完整呈递的奏折。” “奏折?” 他牵起她柔软的小手,笑了笑,答道:“弹劾江南刺史刘执的奏折,八亲王曾数落苏某未曾尽数谏言的奏折。” 烟络恍然大悟。 然后,陈澍领命意欲退下。 烟络叫住了他,当着苏洵的面,问了一句:“王爷没有事吧?” 陈澍微微一怔,望向苏洵,见他仿若无事人一般地笑着,目光清明柔和,这才答道:“王爷略有不适,不过,应无大碍。顾大人,原也在场。” 烟络轻轻地“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暖却又有些酸楚。 他总算可以如愿登极,总算是要放下。 而顾方之即使事到如今,却还是帮着她和苏洵——他此刻的存在,无疑是解除了她和苏洵对朝廷上所有残余的担心与忧虑。 其实,她最应该好好道别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这个懂得拿灿烂笑容隐去旁人忧虑的男子,她初至京城,最初遇见的男子。 车帘外,烈日当空,天地间一片妍丽刺目的色彩。 浓烈,却干爽。 春雨连绵的阴霾已然退去。 盛夏已至。 五年后。 正光四年。 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 蜀地,青水镇。 初夏时节,阳光很好,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白衣如雪的两个人携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两人都很年轻。男子一身疏淡的清辉,却在注视身旁的女子时目光柔软如水。他似乎看不见,由那个小小的女子牵着手,不是微微低头,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话。那女子一直在笑,笑容里始终透着和煦死阳光的愉悦。这样的一对璧人,虽布衣着身,却惹来路人的频频回顾。 终于,两人在皇榜前停下。 那女子原本已经走过,复又惊奇地折回来,专注地看了一遍。 “烟络?”白袍的年轻男子察觉她的异样,出了声,幽幽凉凉之意不绝于耳。 女子笑答:“皇帝要立后了。” 他闻言笑问道:“当真。” “嗯。”烟络望着他的眼睛,笑靥如花,道,“上面说这个月就要正式封后。” 苏洵温和地说道:“继位四年,后位一直空虚,毕竟不是好事。” 烟络戳了一下他的腰际,笑道:“你还真有闲心替人伤怀。” 苏洵微微一笑,不语。 第92章 烟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并肩而去。 “烟络。”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啊?”她仰头等他讲完。 苏洵笑意渐深,缓缓问道:“你为何总是喜欢将自己挂在我身上?” “你不喜欢?”她口气佯装凶了起来,眯起眼睛来看他。 苏洵好脾气地笑着,道:“我喜欢。只是,”他顿了顿,笑得有些揶揄起来,轻轻说道,“女儿会笑。” “那个小萝卜头敢笑我!?”烟络眼睛一瞪,道,“下次,她休想求我带她上街,你也不许!” 苏洵好笑地看着她点头,接着问道:“烟络,你不是从来不带她上街?” 那是当然。 烟络点头答道:“她太小。何况,你身子不好,同时应付两个女人,会很吃力。” 阳光下,两人的笑声缭绕,直上天际。 长安,两仪殿中。 一室金碧辉煌,却日光蒙淡。 清风低眉垂手伺候在一旁,警惕着阶上的动静。 他从早朝忙至晌午,终于搁下笔,抬头便见一地阳光,他略微失神,又坐了良久,提笔写下了什么,又坐了良久,这才缓缓起身离去。 清风赶紧跟上,临行前,偷偷瞥了一眼,纸笺上的朱砂小字,不知所云——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清风这一回过神,便见他立在身前,静静看他,神情里一片空寂。 “皇上……”他一惊,喃喃道。 一身龙袍的年轻男子却微微一笑,只是嗓音里也剩得一片空寂,淡淡问道:“清风看不明白么?” “禀皇上,奴才驽钝。”他赶紧回答。 李希沂折回身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一个一个小字,眼神里有一股久日未见的浓烈色彩缓缓流转。 清风只能看着,不敢做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微笑道:“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清风听过这个故事么?” 那时,遇见了她。 挣扎中,听见佛说:你的心上有尘。 我用力地擦拭,不管一颗心隐隐生痛。 佛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 我于是将心剥了下来,痛过之后,便是解脱罢。 佛又说:你又错了,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我空着胸膛,领悟不透,抑或是根本不愿参透? 心本无尘,尘即是心。无心无尘,人便死。 可是她还在。 她还在我的世界,已经拨开一片清明,却也在离去后,留下偌大一处空洞。 很久以后,那里已经不会再痛,却也没有了任何感觉。 只是空。 只是无一物的空。 原来,世间诸事也只是空。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