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 第1章 《银女》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夫妻相敬如宾 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叹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奇*书*电&子^书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第2章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第3章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 第4章 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第2章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第5章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 第6章 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奇*书*电&子^书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第3章银女怀孕找上门 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发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陈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找陈先生。”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张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叹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顶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钱?”我问。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说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只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烟。 搬家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人去楼空。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孩子。 “你还不走!” 第7章 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我是其中之一个。 “只要三千块,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了。”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后三步,靠在墙壁上,如五雷轰顶。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会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连忙掏出锁匙,再开了门,“进来。”我说。 她随我进去,一脸的怨恨。 她额角上细细的寒毛还没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气,这么小的江湖女。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陈小山的?”我问。 “你管是谁的,反正我走投无路,才找上你这里来,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谁会知道三千块钱都没处借?算了,我别处想办法去。”她的神情象一只被激怒的野猫。 我急说:“不!我有钱,”我虚弱地说:“我有钱。” 她看着我。 我再问一次,“孩子真是陈小山的?” 她点点头。 “有什么证明?”我颤抖着问。 “你可以去问我的妈妈,我跟陈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借钱给你?”我的声音更缥缈,我一直靠着墙壁站。 “我跟她呕气,她才不会借给我,她骂我是贱货。” “没有其他可以帮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朋友?” “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有我就来还你,反正已经来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说我梅吉莉连三千块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递给她。 她仰头就喝得杯子见底。真干脆,完全豁出去的样子。 “你吃过饭没有?”我问。 “没有。” “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慢慢谈。”我说。 “有什么好谈的?”她摊开手,“钱呢?” 我只好打开皮夹子给她瞧,刚好里面有万来元现钞,我说:“吃完饭。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只野兽,“为什么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来,我想你的肚子也饿了,而且你上门来找陈小山,目的绝不止三千元。” 她随我下楼,我们到附近象样的法国饭店坐下。 “你几岁?”我问道。 她看见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几岁?”我又问。 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总会做什么?” “做什么?做经理!”她轰然笑起来,满嘴食物。 我无奈地说:“正经点。” “做小姐。”她说。 “为什么不读书?”我又问。 “陈太太,你的口气同社会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样。” “十七岁可以在夜总会出入?不是要到廿一岁? “陈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哇。” 从头到尾,她都是意气风发的,她狡狯,她懂得见风驶舵,她气得激怒,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一丝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继续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吗?” 她不耐烦地说:“梅吉莉是我的艺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艺名一样,明白了吗?” “你的真名叫什么?”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么叫。” “你在夜总会做了多久?” “客串了两年。”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吉莉惊异地看我,后来神色转为温柔,“陈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说:“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讲,我时间无多。” “吃一块蛋糕好不好?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着她。 她怀疑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吉莉,你喜欢钱——” 她笑,“谁不喜欢?说下去。” 我看着她象苹果似的脸颊,嘴唇还是半透明的,全身无处不透露着青春,这朵花还未尽放就要枯谢,她说得对,我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 “说呀,有什么话快说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多成怎样?”她好奇但不尽信地问。 “多到你满意为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女医生是不是?” “是。”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说的话我可以相信?” “当然可以。” “什么条件?” “把孩子养下来。” “什么?”她怪叫起来。 饭店里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坚决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准拿掉。” 她骇笑,“我不懂你说什么,陈太太。” “现在每月我供给你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笔整数。” “为什么?”她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微笑,“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你发神经!”她指着我笑。 “或许我是发神经,但你想一想,梅吉莉,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坏处,几个月之后,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富婆,手上有一笔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说:“你可以买一层房子结婚,你可以开一爿小小的时装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读书。在这几个月内,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几个月而已,你已经有孕,迹象那么明显,现在去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你想想清楚。” 她瞪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在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已经决定了。 “你喜欢孩子,干吗不到保良局去领养?” 我故作悠然,“我独独喜欢你这个孩子。” 她很聪明,立刻间;“因为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么好相与,“死无对证。” “但是你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她说。 “否则我付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我反问:“正如你说,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说:“我不会生他下来。” “我是妇科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经四个月,我个人就不会跟你做这个手术,你只能找到黄绿医生。” 她不出声。 我问:“现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了吗?” “我不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给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头,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当一切没发生过,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视我。 “你不必今天答应我。”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钞票,“这先给你,你在什么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过钞票。 “不能住那种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忽然又问。 我看着她。 过了很久我说:“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 她微笑。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 “乱讲,”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顶多比我大三五岁。” 我苦笑,来自她的赞美! 陈小山,你在外头还作了什么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记,向她拿身份证。 她很乖,交上身份证。 我一看那张身份证,感觉非常唏嘘,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个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岁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已是超龄产妇。 身份证上的姓名是:王银女。 我问她:“你父母呢?” “什么父母?”她又倔强,“陈太太,如果你不停问问题,我们也不必谈了,我最受不了这些。” “好,我不问。” 我与她进酒店房间。经过大堂的时候,我住足。在这里,就是这里,我与陈小山说出最后几句话。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 银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复常态,按电铃。 “陈太太,”她忽然说:“你长得那么美,陈先生还要出来玩。” 我惨笑。 将她安顿好,我便离开。 一切象个梦一样,我回到公寓,斟出拔兰地喝。 无忧问:“出去那么久,担心死了。” “无忧,替我找季康来,我有事与你们两人商量。” 无忧看我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拨电话。她抬起头来,“马上到。”我低下眼睛。 连钟的响嗒声都没有,一片静寂。 门铃响起来,我吓一跳,停一停神,无忧已开门让季康进来。 季康一见到我,也不顾无忧,马上趋过来说:“无迈,想死我了。”他双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说:“季康,我有正经事同你们说。” 第8章 无忧说:“人来齐了,请吧。” 季康忐忑地问:“可是你答应我了?” 我摇摇头。 季康失望地说声:“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外头有一个女人,自称怀着小山的孩子。” 无忧一怔。 季康愕然地说:“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怎么回事?” “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我说。 无忧冷淡地问:“关我们什么事?” 季康说:“讲得好。” “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当然关我的事。” 我说。 “错!就算陈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无忧铁青着面孔,“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神经病!”无忧忍不住说:“看,无迈,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他过了世,这段事已经结束,你必须从头开始,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况且他死在一个艳女的身边,无迈,他并不配你挂念他。” “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声音。 “伟大无私的林无迈,你倒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宏论。” “无忧,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她坐下来。 过很久,她抬起头来,“孩子是谁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么?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不响。 “是谁?” “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 “陈小山这贱种!”无忧拍案而起。 “他已经死了,无忧。”我也抬高声音。 季康说:“慢慢说,别吵架。” 无忧说:“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我摇摇头,“不,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 季康问:“你打算自己出马?” “是。” 季康说:“无迈,我反对。”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不,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无忧说:“我知道你,无迈,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帮助。” 无忧:“我退出。” “无迈,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季康问。 “问得好,我先得调查调查。” “无迈,你是妇产医科生,不是私家侦探。” 我微笑,“我可以学。” 季康问:“为什么?” 我怔住,答不上来。 无忧问:“是,为什么?无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现在是为什么?” 我真的答不上来。 “我们都同情陈家,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无忧说。 “不,我立定了主意。” “无迈,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无忧生气。 “是的,以科学头脑,现代人的心态来说,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无忧看着我,“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不得推辞。” 季康摊摊手,“无迈,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声音中有无限无奈。 无忧说:“无迈,你会后悔的。” 我故作轻松,“后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无忧看我一眼,“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会去调查。”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安排她在丽晶。” “受不了,房租什么价钱!”无忧讽刺地说:“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住什么地方?”无忧啼笑皆非。 “你不是当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无忧冷笑,“我这个小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这种人其实最固执。” 我不出声,默认。 无忧说:“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我会叫妈妈放心,你很正常,不劳她担心。” 她径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对着我。 过了很久,季康说:“无迈,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与我远走他方,开始新生活,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岁了——” 季康说:“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静坐。 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必必必”,我跳起来,一看,是小山那支传呼机,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我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用力摔到墙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季康劝解我。 “是。”我说:“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 我掩着面孔,“早就该把传呼机扔到字纸箩里去。” “无迈。” 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动拥抱季康,把头埋在他怀里。 自从二十多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 季康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带到酒店,介绍王银女给他。 他张大了嘴,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 “银女,”我说:“这是司徒律师,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叫吉莉。”银女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糊,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 第9章 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刹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烟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烟。”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发,天气热,长头发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 第4章展开身世调查 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司徒来找我。 他带着一位客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 第10章 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奇*书*电&子^书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第11章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 我送他到门口。 银女说:“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他,他做人闪闪缩缩。” 我哑然失笑,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不气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师呢。 我接过电话,季康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葛兰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叹口气:“季康,你胡乱诌什么啊。” “凤花雪夜呀。” “季康。” “无迈,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不行,我没有精力。” “无迈,二十多年来,你未曾为自己活过,陈小山已经去世,你应已回复自由身。” 我说:“做完这件事,我便是个自由的人,还有几个月而已。” 季康无奈地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 “季康,”我轻轻地说:“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愿的,好了没有?出来好不好?” “我实在走不开,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 我问:“你不能爱屋及乌?” “太难了,无迈。” “晚安,季康。”我放下电话。 银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没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没有男朋友又怎样?活不了?” “你是一个特别女人。” 我抱着沙发的垫子,“每个人都那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 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同我说,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个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 我问:“产妇没有什么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肤癣,微不足道,擦几天药就好。手甲脚甲太长,头发要清洗,你可以嘱咐她。” “胎儿没问题?”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医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 “下个月来做素描。” 我笑了。 “记得与她定期来。” 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 “看,就要做母亲了,感觉如何?” 银女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 “喜欢男抑或女?”我问。 她茫然答:“没想过。” “我们先洗一个头,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师傅手艺了不起。” 在理发店里,我们俩啜着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说:“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同她争?” 银女说:“谁叫她那么成风?”就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层次,真难想象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 我没有问,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 自美容院出来,银女容光焕发。到底年轻,给一顿吃的,睡饱了,略加修饰,便恢复旧观,可以想象到这么一个人材,为“第一”拉过多少客人。 尽管沦落多年,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大眼睛,微肿的眼泡,略深的肤色,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后的四个月里,我要与她一齐度过。 “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转头问。 我假装讶异,“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没有,”她眨眨眼睛,“你没有说清楚。” “我喜欢孩子。”我说。 “你会养大他?”她问。 我不欲轻敌,也不想节外生枝。我继续瞒着她,“我会雇保姆。” “没有带过孩子吧?”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带过妹妹。”她说。 “你有好几个妹妹?” 她点点头,“我妈妈身体不好。” “有没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 银女掏出香烟盒子。 “丢掉它好不好?你答应过的。”我说。 她耸耸肩膀,缩回双手。 “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说。 我忍不住又微笑。 “当然,”她不甘示弱,“你是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辞不达意,“但是你对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第12章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欲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叹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洞,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第13章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 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回到街上,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说。 她很大方,没有推辞。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 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敏捷、聪明,却不外露,又不爱说话。 “姜姑娘,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是林无迈。” 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我调查了,你是妇产科医官。”当然,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 我说,“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会不停地来要钱。” 我问:“应付银女,我应当怎么样?” “丝毫没有办法。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还有她那四个妹妹,将来她会依着她们母亲的老路走,直至灭亡。”姜姑娘很激动。 “那真没想到,”我轻轻说。“那么美,那么年轻。” 姜姑娘说:“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 我胀红脸,讪讪的。 姜姑娘回答说:“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那时她还没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个接着一个。 我说:“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赏脸吗?” “有事同我说?”她很懂事。 我点点头。 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是真有福气的。 “陈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这真是职业病,对于人家的处境,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认为人类的智慧,你应当知道,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说。 我说:“我也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有这个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试探地问。 她微笑,“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 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面对整个香港,蔚蓝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想,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头转着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第5章野性难驯 我终于说:“姜姑娘,实不相瞒,银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来日了。” “是她自愿的?” 我点点头,“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愿的,难就难在这里,假使她要拉开门走,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为不安,“以银女的为人,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告诬你。” “那我倒不怕,”我说“我有证人,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大门并没有上锁。” “为什么,陈太太?” “为了很复杂的理由。” “陈太太,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没有想象中太平,一打开门,就看到银女与一个年轻男人在咭咭笑,一边喝啤酒吃花生米,一边听音乐。 我说,“怎么,是朋友吗?介绍我认识呀。” 那个小阿飞转过头来,我顺手关上音乐。 银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说:“派对该散了,再见,尊尼。”尽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银女还识相,向小男朋友使一个眼色。他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衬衣团得稀皱,有点依依不舍,他也向银女使个眼色,两人眉来眼去,热闹得很。 银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说:“有没有一千块?” 我扬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头不便。” 我问:“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女忽然固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觉得这件事一开头就简直无法收拾,但是现在不给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做白脸,好使我这个红脸脱险。 正手足无措,朱妈忽然过来说:“要多少?”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还假意说:“朱妈,别给她,做惯手势,我连你都开除。” 朱妈真是个女拍档,用手挡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钞票,“就这么多。” 银女也不再讨价还价,接过就塞给小阿飞,他就得意洋洋自顾自开门走了。 我不再出声,回自己房间。 真是麻烦。 与银女共同生活四个月都那么烦恼。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情愿生癌。 姜姑娘说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银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妈来叫我吃饭。 我刚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侠木兰花假扮的呀?”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赞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 第14章 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狼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喂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奇qisuu.書),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烟?”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表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许还在她那里,你带她下去走走,我来找。” “尊尼仔来过又走了,我看不用费心。”我懊恼地说。 “那时你的表还没有除下来。”朱妈提醒我。 “不用多说了。”我深深叹口气。 银女不是不喜欢我,但是她无法不做这些顺手牵羊、欺诈勒索的行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说无益。 我与她到超级市场去,她显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说这个说那个,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见她把一双丝袜偷进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错事,一点无所谓,象这是嗽口洗脸一样。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码有一百双丝袜,你还偷这个干什么?为了三块钱做贼,划得来吗?亏你还在第一夜总会做过,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还有这么瘪三格。” 她只好把丝袜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鸡摸狗。” 她倔强地反问:“三块钱不做贼,三万做不做?” 我忍无可忍,“闭嘴!” 她果然闭紧了嘴巴。 我心中顿生梅意,我不是惩教署职员,我对这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携带一些饮料食物到小公园坐下,我的感觉很迷茫,开罐啤酒,缓缓喝,象是坐在大学校园中,一转头,仿佛就可看到陈小山嘻嘻的走来。 “你生气?”银女又问。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叹息,“姜姑娘何尝不生气,你母亲也气呀。”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银女讪笑,指的是她母亲。 我说:“她虽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银女一面孔的轻蔑。 我静静地说:“银女,我的手表呢,还给我。” 我预备她抵赖一番,但是她没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张当票,递给我。 “当掉了,”我不置信,“这么快的手脚。” “我自窗口抛下给尊尼仔,叫他把当票取返,他自门缝塞进来,我捡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当了一万块,气得我笑出来,“好一双雌雄大盗。” “谁叫你有钱不给我们。”她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对你好?”我问她。 “你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手足要花钱呀。”她仍然不觉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是第二个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问:“你决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没说过,看将来怎么说。” “你有将来吗?你以为你有将来? 第15章 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厅,小舞厅维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亲?她就是你的镜子,你还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银女,我老实告诉你,你别以为籍胎儿就可以要胁我,我再发觉家里不见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坚决地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说完了,我起站来,“回去吧。”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牢银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着他俩,本来老人家还顶爱打扮,年年做新西装,每个星期上理发店。不知怎地,才短短两三个月,完全落了形,满头白发凌乱,皮肤松宽宽地吊下来,在颈边打转。 我强颜欢笑,“坐下来慢慢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我把银女轻轻拉过来。 “啊。”老人的眼睛发出光采,转过头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你与司徒谈谈,我同爸爸进一进书房。” 老人与我走进书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较活跃,他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谁忍心说个“不”宇,我答:“没有证据说不是真的。” “无迈,这件事又怎么好麻烦你?不如把她接到我们那边去,要不,你们两人一起过来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没跟你们说起这个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来,就被她当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门勒索……住我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给你们。” “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动。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无迈……”老人嗫嚅的问:“真的,我与妈妈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说:“四个多月后,孩子会被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们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们扶养成人,你们要当心身体。” “唉呀,真是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但又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司徒会随时同你们联络,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 “没有,你们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钱——要不要钱用?” “现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无迈,真是……”他的眼角濡湿。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将来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妈妈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妈妈两人拥抱在一起。 司徒带着他们离去。这个老好人双眼也润湿了。 银女同我搭讪,“你的爸爸妈妈象童话故事中的老人那样慈祥。” 我讽刺地说:“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没有钱花,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学好,有时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读书,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给我机会。”她拉住我。 我叹口气,推开她。 我不相信她没有机会。 “算了,银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还要什么花样?”我疲乏地说:“今天够了。” “连你都不相信——”她追上来。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转向房间去休息。 朱妈跟我悄悄说:“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当票给她,“快去赎回来,这只表有纪念价值。” 朱妈啼笑皆非,“手脚这么快,真跟变戏法一样。” 我苦笑,数钞票给她。 “太太,你这一番苦心……” 我说:“快替我赎回表来。” 一万块,一万块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见东西,我又该怎么办?我低着头盘算很久。如果无忧在这里,也许她可以给我做智囊,但是现在得我孤零零一个人……姜姑娘虽然热心,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季康在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还有老李,现在统统也只有这两个人与我并肩作战。 这半辈子我不哄人,人也从来没哄过我,要我对银女软硬兼施,我实在没有经验,所以动不动与她斗起来,烦恼透顶。 过半晌朱妈提了表回来。 我失而复得,连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泪来。 是订婚的时候小山特地去买的,在外国买这种金表什么价钱,他那一掷千金的脾气总有人纪念,也许只有我一人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在乎。 在这一刹那我十分软弱。 “你哭了。” 我转头,是银女。 “让我静一会,别吵我。”我说。 “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乖乖地听话。” 我叹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点羞愧。 我终于把季康找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酒。 他说:“如果你把头发松下来,戴一副大耳环,穿件色彩鲜艳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样?” “象老巫婆。” 他骇笑:“无迈,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们觉得我好看,不外因为我安份守己,没有自暴其短,告诉你,近四十岁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装,看上去就真象一个乞儿,少开这种玩笑。” “假如你再结婚,爱到哪儿度蜜月?” “这个‘再’字真可怕,可圈可点。” “你会选什么地方?” “再结婚?”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从头开始,服侍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会,为他的事业操心? “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说出来,伤了他的心,不说出来,又导他升仙。 “你总有办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这么说。 “我也怕失去你,”我说,“但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 “无迈,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但你伤我却不遗余力,为什么?” “对,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个老太太。”我微笑。 他为之气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来了,应当开开心。 看,这些话本应由你说了来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说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说:“医院里可好?” “老样子。”他不愿多说。 “满医院的女护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应该动心。” “不是我小器,无迈,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关心,我何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让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一番,只是我爱得苦,也爱得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你饶了我吧,最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无迈,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约他出来。 也是我的错,把好端端一个季大夫搅成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有些女人喜欢男人为她吃苦,而我却刚相反,若我爱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过,明明不爱他,不相干的男人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乐趣?我并不是那种误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则你就要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说:“这件事完了,我们再见面。” 他没说什么,双手插在袋中,低着头。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懒洋洋地说。 “连你都那么现实?”我哑然失笑。 他说:“我伤了心。”他指胸口。 我扬手叫了计程车,“改天见。”我说。 第6章引狼入室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照例开启信箱,取出信件放进手袋,刚要按电梯,电梯转角飞扑出一个人,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指着我的脖子。 一切象电影镜头一样,我立刻知道这是抢匪行劫,在报纸及电视新闻中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临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两个人都蒙着面孔,拖着我往楼梯间走上去。 这是一层半新不旧的楼宇,只有六层楼,一瞬间已走到第三层,两个年轻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间,一把足三十公分长的刀指在我腰间。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开。” 我只得把手袋整个交给他们。一颗心象在喉咙处跃出来,手足发麻。 其中一个大声说:“叫她开门。” 我面如土色,“屋内什么都没有。” 第16章 我哆嗦地说。 另一个要来强拉我的手,我挣脱,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问道:“要钱拿钱,不要乱来。” “叫她开门,”其中一个把手中的门匙抛给我,“上楼去。”一边把现款塞进裤袋。 “上去。”两个人用力推我,那声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尊尼仔!”我冲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着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忽然之间不再害怕,“你也得讲讲道理,”我扬扬手腕,“这只手表刚刚才赎回来,你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找上门来?你真把我当羊牯?” 另外一个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认出你,干掉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呵呵声。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栗,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呼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缝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缝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喂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烟斗,烟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烟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烟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赞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愈,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第17章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烟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账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叹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糊了浓妆。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第18章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欲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 崔露露说:“我这次卖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着她,叹口气,她当然会再回来无数次,登台演唱、录唱片,做生意……她那样说不过要我原谅她。 我说:“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转头,“你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说:“好美的女人。” 我不响。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陈先生好风流。” 我“霍”地转过身子看牢他,满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叹口气,他以为我不在乎,在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应都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分别只在涵养功夫深浅与反应安排是否得宜。 “你还想说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对不起,无迈,对不起。”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陈太太。 “她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他摇摇头。 “每个女人都爱他,除出他的妻。”我讽嘲地说。 老李诧异地抬起头来,“除出你?我不会那么说。” 我看着他。 “你瞒谁?瞒你自己?当然最爱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吗忍他十五年,到现在又苦苦为他留下一脉香灯?” 我如遭雷击地看着老李。 “你爱他还胜过爱自己,他们不同,他们到要紧关头,总是先救自身,无迈,不必骗你自己了。” 我脸色转白,背过身子。 “他们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员。” “我们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们再物色一层房子。”我疲乏得全身无力。 我蹒跚地走回家休息。 第7章离家出走 司徒带文件来找我签。 我顺带问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侦探社的东主,当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来,“象个小学生的名字。” “但我们都做过小学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说。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有许多美德。”我说。 “他是老朋友了。” 过一会儿司徒问:“银女没有向你提出具体要求?” 我说:“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样?” “是应当赔偿她,事先答应过的。”我说:“不然她干吗留下来?她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这样。”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钱,右手递给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会。” “不会?”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远不敢再来见王银女。”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老李运用他的关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数?’,摔得眉青鼻肿,发下毒誓,如果再来打扰你们,他自废双臂。” “什么?”我张大嘴。 “他自己走路发软蹄,怪得谁?”司徒悠悠然。 “这事可不能给银女知道。”我说。 “谁说过她会知道。”司徒说。 我呆呆地看着司徒,男人在外头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没头绪,单看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我还不是普通女人,更别说那些家庭主妇了。 “不过你还是得当心,”司徒拍拍我手,“银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着呢。” “司徒,”我很感动地叫住他,“司徒,多谢你为我担心,而其实一个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纪,总有办法保护自己,人老精,鬼老灵,即使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鹅,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吗?我可以做她的妈妈。”我唏嘘。 “胡说,即使她们是花样的年纪,你还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妇产科国手,你有风华,你有智慧,还早着呢,无迈,你还要恋爱结婚。” “别诅咒我,”我笑出来,“恋爱结婚?吓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组织家庭?” “不了,太浪费时间感情。”我发觉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诉说出来,同季康则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真的,多久没见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这可恶的,你的审讯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 他高兴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态?” “不,要知道你不是机器人。” “老季这个人有妻室没有?”我想起问。 “没有。”他答:“这种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没有结婚?” “好象订过一次婚?”他说。 “嫁给他会幸福的。”我赞美说。 “嫁给八成以上的男人都会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陈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经过身。”我说。 “死者为大?我一向不信这一点!”司徒说。 “你同我妹妹口气一模一样,她也是,说起小山总是一样口齿的。” “但凡爱你的人,都会这样。”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破绽来。“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银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讶异,“怎么教法?” “听灵格风。”我说:“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为懂得说英文,其实起码还要听三年灵格风。” “你应当先教她中文。” 我无奈,“人多好高骛远,其实我的中文何尝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练。” “你可以了,无迈,你应当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将,你活得这么上进光明谦率可爱,对旁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负担虐待。” 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视察手臂上的伤口,银女出来,我放下手臂,“来,我同你再听听孩子的动静。” 她犹疑着。 “有话要向我讲?” 她点点头。 “请说。” “上次你看过我母亲,她怎么样?” “咳嗽”,我说:“健康情况不好。” “妹妹们呢?” “你们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阴沟里雪白的昙花。 银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对我不再倔强。 “妈妈应当好好疗养。”她说。 “是的。”话渐渐说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帮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说一声。” “能不能把她接到医院去?她咯过血。”银女盼望地问。 “当然可以。”我脑中闪过那美妇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个长期的床位。” 我点点头,“没问题。” “但是她住进去,没一下子又出来,病总是不好。” “为什么!”这是银女第一次沉静地与我说她家里事。 “她那个男人。” “是最小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不是!”银女很羞耻的样子。 “象尊尼仔缠住你一样?她是他的摇钱树?” 银女眼睛看着远处,“是的,那日在梯间,尊尼仔指吓我,我就想起母亲也同样被那个男人恐吓,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对。”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你都应摆脱他。”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离了他?”银女问。 “你说过,她吃那人东西,所以医院住不长,他替她弄那个来,离不开他。” 银女打一个冷颤。 “没有太迟的事,她还是可以戒掉的。”我说:“就象你,银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从此是站起来了。” 过很久,她才说:“我想找个房子,搬我妈妈出来。” “很好,我很赞成。我尽快会请司徒律师替你办。” “你真的肯?” “我答应的事情当然要做。” 老李比我还快一步,他已经把崔露露的房子买来,打算租给我,简直没想到他手脚那么快。 第19章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着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著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奇qisuu.書)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着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第20章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第21章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过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爽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8章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第22章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奇+書*網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第23章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 第24章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出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叹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 第9章银女再度出现 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烟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叹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凶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第25章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缝。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奇+書*網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缝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缝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嗬嗬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发,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