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初怀公主》 第1节 本书由 柴小墨 整理 ================ 重生之初怀公主 作者:修多罗藏 文案 大燕优秀国家干部镇国公主vs大燕第一武力值忠犬将军 前世,夏侯昭身为帝后掌珠,却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二十几岁便芳华早逝。 今生,她重新回到童年之时,力挽狂澜,扶社稷,逐远敌,一手缔造大燕的盛世。 不过,她也有烦心的事情,一切重来,上辈子的表哥夫君是不能选了,那自己命中注定的姻缘到底在哪里呢? 内容标签: 重生 情有独钟 主角:夏侯昭 ┃ 配角:严瑜 ================ 第1章 天骄 始光七年的夏天来得格外迟,直到端午节时,天气才渐渐暖和起来,连风也变得温柔了。侍女们将胡床上的须弥毡撤下,换上了九曲象簟。夏侯昭让人卷起窗前挡风的锦幔,自己半倚在榻上,朝着一片萧瑟的花园望去。 龄哥从宫里来探望她,带了一支半开的牡丹,笑嘻嘻地邀功:“姑姑,这是父皇最喜欢的牡丹,我偷偷给你摘了一支。”他像极了故去的王皇后,眉眼爽朗,性格也天真烂漫。因为常来公主府,和侍女们都熟得很,指挥着她们寻出青瓷长颈瓶,将那支牡丹插了进去,然后摆在案几上。 那是一支玉带牡丹,纯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如雪如云,只在边缘有一抹浅浅的绿色。玉带牡丹是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最爱的花。 今日宫中本有宴饮,夏侯昭病了年余,今上下旨免了她入宫。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龄哥两岁时,王皇后就去世了,那时候夏侯昭还未成婚出宫,抚育了他数月。因此龄哥与她甚是亲近,隔几日就来探望她。除他以外,公主府再没有其他客人了。 月姑姑端了今日的药来,她怕药气冲了龄哥,一边扶了夏侯昭起身,一边问龄哥:“殿下可要折百草?奴婢唤几个小宫女陪您到园子里玩。” 龄哥摇摇头:“月姑姑,姑姑还要喝多久的药才能好起来?”他今年才七岁,此时却显出一副郑重的样子。 夏侯昭与王皇后从小一块长大,也很疼爱这个堂侄,知道他担心自己,宽慰道:“等龄哥能作诗了,姑姑就好了。你父皇从小就常得师傅们的赞扬,文章、诗词样样都下了苦功夫。不像我,总是挨师傅们的训。” 月姑姑笑道:“还好意思对龄哥讲,那时候你总是赖床,还得皇后亲自来催起。大殿下……陛下都写完了两页字,你才匆匆赶到学堂。”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此时早已故去多年。大殿下则是今上,夏侯昭的父亲世宗无子,便将堂侄夏侯明当做储君教养。早年没有正式立太子之前,宫中多以“大殿下”呼之。 “幸好龄哥像今上,他母亲与我一般,只有裴云甚是用功——” 月姑姑板了脸打断她:“该称‘淑妃娘娘了’,”又怕她提到王皇后,勾起龄哥伤心事,转了话题,“今日驸马应该来探望您的,我去准备茶果,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他不会来的。”夏侯昭摇摇头,她不愿意在龄哥面前多说此事,想了想,捡几样自己小时候喜欢的茶点,让月姑姑吩咐备了来给龄哥。 月姑姑走了,夏侯昭拿起碗,一口气把药灌下去。她放下碗,正好看到龄哥露出担心的神色,笑道:“好苦好苦。为了不让姑姑受这样的苦楚,龄哥可要好好读书。” 龄哥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信了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在宫中见到姑父了。” 夏侯昭微微一顿,转头去看那支玉带牡丹。晏和年间,整个天枢宫只有她一位公主,母后虽然身体不好,抚育她却甚是用心,特地围绕她住的芷芳殿建起一座花园,赐名为锦芳苑,苑内遍植花木,引水造池,布置得极为精美。每到花期,锦芳苑内万芳争艳,是璇玑宫也未有的盛景。 有一年,她在锦芳苑中举办赏花宴,请了自己的陪读王雪柳和裴云,还有堂兄夏侯明和表兄沈泰容,以花为题,各人或作画或赋诗,并由世宗评定。夏侯明善诗,赋《四芳歌》,咏牡丹、海棠、桃花、樱花,词章瑰丽,意蕴风流。裴云善画,绘《赏春图》,将锦芳苑百花绽放之盛景收入图中,笔触细腻,色泽瑰丽。他二人向有才名,世宗十分赞赏,厚加赏赐。王雪柳和夏侯昭是素来打酱油的,一人写了一首五绝了事,差点被世宗罚去抄书。 然而最后拔得头筹的,却是沈泰容。他一向中规中矩,在学堂里既不得老师夸赞,却也不像夏侯昭和王雪柳一般让人头痛。世宗见他呈上来的画卷上只得一株牡丹,虽然摹态逼真,到底差了几分风韵。世宗素来待这个外甥十分亲切,好奇问道:“泰容,你为何单画一株牡丹?” 沈泰容道:“世人有爱梅花之高洁,也有爱桃花之多娇的,外甥鲁钝,总觉得百花各有姿态,却只有牡丹称得上百花之王。” 世宗十分高兴,对沈泰容大加赞赏。 等到世宗为她定下沈泰容为驸马那日,派内典监高承礼送了一个锦盒到锦芳苑。她打开锦盒,里面只放着一个画轴,画上那株牡丹,正是锦芳苑独有的天骄雪,旁边钤着沈泰容的小印。她却不知,沈泰容何时将此画献给了父皇。 大概在宫廷中长大的孩子,都不得不飞速成长起来。也许再过几年,龄哥也会渐渐失去现在的天真烂漫,夏侯昭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 正好月姑姑送上了茶点,龄哥吃着他心爱的茶酥,转瞬间把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姑父抛到了脑后,开始向夏侯昭讲述自己如何向父皇求情,一定要参加六月的却霜之礼,对于他来说,能够和政务繁忙的父皇一起出行,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有龄哥的陪伴,往日总是显得格外漫长的时光也变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内官的催促下,龄哥不得不告辞回宫。他这一走,仿佛把整个公主府的欢声笑语都带走了。 夏侯昭斜倚在锦榻上,看着血红的夕阳,沿着西边的山脉,慢慢滑落了下去。有人走进侧厅,她以为是来催促她回房休息的使女,正想让其退下。那个人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躺椅之旁——身着锦服的青年男子,体格高大,面貌俊朗,难怪得到了京中许多贵族少女的追捧。 夏侯昭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病榻之旁的,正是多日未曾出现在公主府中的驸马,沈泰容。 在今上尚未被立为储君之前,一直与沈家小将军并称“帝京双璧”。只可惜,沈泰容一早就被世宗皇帝选为了初怀公主的驸马。婚旨颁下之时,也不知道打碎了多少深闺之梦。 因为久卧病榻,夏侯昭整个人都是虚弱的,她低头看看自己枯瘦的双手,又看看沈泰容气色上佳的面容。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丈夫正如旭日般熠熠生辉,时至今日,仍旧配得上“帝京双璧”的美名。 第2章 隔世 沈泰容表情轻松,微施一礼,道:”殿下安好。”他语气平和,仿佛平常夫妻对谈般,温情而又含蓄。然而这个人数月之前,还站在她面前,怆然道:”我从被逼与你成婚,无一日开心。”此时,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当时的话,神色一如往昔。 夏侯昭虽然早就放弃了这段婚姻,此时仍然忍不住心凉。她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他是自己的表哥,对于没有同胞兄弟的她来说,他是同辈中血缘最近,也最亲近的人。而后,他又成为了她的丈夫,成为了在这个世界上,仅次于父亲的男人。但是,现在她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其实,早在两年之前,她就开始尽量把沈泰容这个名字,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初怀公主与驸马沈泰容感情不睦,是皇族里公开的秘密。如果沈泰容是个普通的驸马,也许夏侯昭可以和他和离。但沈泰容的母亲乐阳大长公主是世宗皇帝的妹妹,在整个皇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今上又并非夏侯昭的同胞兄长,在姑姑和堂妹之间,也只能两面安抚而已。 加上夏侯昭身体每况愈下,更不愿多费心思在此事之上,两人干脆分府别居,数月都难得一见。 夏侯昭知道此时绝不会有侍女进来打搅,也懒得敷衍沈泰容,微微合上眼,不去理他。沈泰容浑不在意,继续道:“淑妃娘娘见你未能参加端午宴会,特意赐下了团扇。” 她睁开眼睛,这才看到,沈泰容的手中一直拿着一柄团扇,想要交到她手中,她故意不接,他就随手放到了榻上。 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在位时,权臣秉政,为了笼络士子与底层官员,高宗皇帝每年在端午节都会赏赐团扇给百官,以示恩宠。而后“端午赐扇”逐渐成为宫中惯例,元心皇后主持宫务时,一到四月,夏侯昭都要帮她从宫廷画师呈上的画卷中,精选图案,再派给负责织造刺绣的宫人制作团扇。天枢宫御造的几千柄扇子中,不仅有世宗赐予臣子的,还有以皇后名义赏赐内外命妇的。御赐的团扇制作精美,宫外市坊间常有仿制,是帝京的名产之一。元心皇后去世后,世宗皇帝便废除了此制。而今宫中重兴此事,想也不用想,定是裴云的主意。 那团扇在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斜晖中,熠熠生辉,夏侯昭转头看去,绢面上以彩线绣着一朵时雨云,紫红色的花瓣,艳丽非凡,边缘又饰以金线,所以如此炫目。 这花可不正如眼下炙手可热的淑妃娘娘裴云一般吗?自王皇后去世后,淑妃娘娘代掌凤印,暂理六宫。宫中私下议论,今上和先皇一样,都不是留恋后宫的性子,早年跟随的妃嫔们,只要不作妖,大多按部就班地升迁位子,说不得过几年,淑妃娘娘就要荣登后位了。 然而对于夏侯昭来说,淑妃娘娘的存在,更是一个耻辱。来自她的赏赐,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一般,狠狠地打在脸上。夏侯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了,”又高声道,“去请月姑姑来,将淑妃娘娘赐下的团扇供到祠堂里!” 第2节 屋外的侍女低低应了,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槛,就听到驸马喝道:“滚出去!” 侍女脚步微顿,屋内紧接着又传出公主的声音:“怕什么,去把扇子给我供起来,难不成驸马还敢动我公主府里的人。”语未毕,便是“啪”的一声,却是公主已经将扇子扫到了地上。 尽管如今沈将军正位高权重,在这公主府中,到底是夏侯昭为尊,侍女低头进来,从地上拾起团扇,屏着呼吸,退了出去。然后捧着那金贵的团扇一路小跑,去寻月姑姑。 不过高声说了两句话,夏侯昭已经不由得开始气喘,但她在沈泰容面前是绝不肯露怯的,强忍着胸中翻滚的怒气,道:“你既然已经完成了淑妃娘娘的嘱托,便请回府吧。顺便代我问候姑母,就说初怀祝姑姑长命百岁,永享仙福!” 乐阳大长公主而今门客遍布朝野,有时地方官员的奏折,还没有呈到今上面前,里面的内容却已经在乐阳长公主的府邸里传开了。沈明和沈泰容父子又把持了帝京和天枢宫的防卫,加上宫内淑妃娘娘的支持。沈家可谓权势滔天。 夏侯昭多次上书今上,请求和离,据说都是被乐阳大长公主挡了回来。她一直不明白,既然沈泰容也不愿意再和她一起生活,为什么不肯劝自己的母亲,同意两人和离。 沈泰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你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母亲不肯让你我二人和离。” 她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沈泰容道:“我劝你也不要折腾了,如果你今日不是我沈泰容的妻子,你还能安稳地住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养病?” 夏侯昭大怒:“你胡说什么?” 沈泰容道:“你以为你还是国朝最尊贵的天之骄女?严瑜里通外国,他的副将早就指认是奉了初怀公主的密令,想要将今上从皇位上逼下来,你好当女皇。只是我没想到,已经到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兄长还护着你。” 她震惊地看着沈泰容,只觉得他在讲述一个完全不可置信的故事。那张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孩童玩乐时覆在脸上的面具一样,轻轻一拨,就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粹。夏侯昭心中生起一股寒意,当初那个温柔和善的他,难道真的是在姑母乐阳公主的授意下,刻意伪装的吗? 然而这一日,沈泰容忽然来到数月不曾踏入的公主府,显然还有更惊人的消息要告诉夏侯昭。恐怕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些微嫉妒:“你还不知道吧,严瑜已经在西羌战死了。” “你胡说!”她心痛如绞,猛地按住胸口,在匆匆赶来的月姑姑的惊呼声中,眼前一黑,猛地晕了过去。 夏侯昭从黑暗中醒来,使女正在将燃了一夜的蜡烛吹灭。也许是做了一个好梦,夏侯昭感到身上十分爽快,似乎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这是自从她生病以来,从没未有过的感受。 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听到声音的使女走上前来,轻声询问:”殿下,要起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夏侯昭心中不禁一跳,这不是近年来新入府那些使女的声音,也不是月姑姑,倒像是……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拉开帘子,外面微微笑着的使女,正是一同陪伴她长大的风荷。 不,怎么可能?风荷下葬那天,是她亲自送到山上的。那小小的墓穴,在满山的苍翠里,仿佛一个青色的小小的帐篷,将风荷和夏侯昭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快乐都藏了起来。那一天,她在风荷墓前坐了很久,然而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任凭她如何哭喊,那些温暖的东西,总会离开。 然而此时此刻,风荷又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因为病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风荷,而是二八年华,笑起来仿佛一支盛开的白荷的风荷。 风荷从她七岁开始,就常伴左右,因为天枢宫中只有夏侯昭一个公主,两人仿佛姐妹一般长大。此时风荷见夏侯昭起来呆呆的,不由得笑道:“公主若还是困,还可以睡会儿,皇后殿下说,昨天您拉着纸鸢跑了几个时辰,应该累极了,今天可以晚些起。”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夏侯昭从她的话语中抓到几个关键字:“母后?纸鸢?”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在她成婚之前,就去世了。而放纸鸢这样的事情,自从晏和十四年后,她再也没有做过。 她心里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自己还在梦中? 夏侯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晕过去之前,自己刚刚和沈泰容争执了一番,想起这个名字,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仿佛又出现了,她微微抖了一下。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外响起:“昭儿,昨天可累了吧?”她睁开眼睛,看到风荷退后了两步,朝着一名正走进来的宫装女子行礼。这宫装女子鹅蛋面庞,眉目温柔,一笑起来宛如春风拂面。 她怔怔地看着这妇人,半晌才喃喃地唤道:“母后。” 第3章 天伦 “怎么傻傻的,难道是做噩梦了?”后来被称为“元心皇后”的母亲此时只有三十余岁,虽不是倾城美人,自有一股端庄娴雅的风度。这明明是二十年之前的母后啊!夏侯昭心中惊涛拍岸,她环顾四周,样样摆设都无比熟悉,果然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八年的芷芳殿,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摸摸自己的脸,这分明是幼年时候的自己啊。 这是梦吗?这样甜美的梦千万不要醒来啊! 夏侯昭犹如归巢的倦鸟一般,投入皇后的怀抱:“母后,我好想你啊。” 皇后对着唯一的女儿,有着无限的耐心,搂了她道:“母后也想你啊,”又指挥着风荷和一众宫女帮她梳洗打扮,“今日你父皇给你选的伴读就要入宫了,你总是说没有小伙伴和你玩耍,现在好啦。” 夏侯昭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惊喜。即便此刻身处的是梦境,她也不愿意醒来,不管皇后说什么,她也只顾得上点头应是,两只手却牢牢抱着母后的腰,不肯放开。 元心皇后见到女儿懵懂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更软,低声道:“还有月姑姑的侄儿也来了。你可记得,以前母后嘱咐过你什么?” “月姑姑的侄儿?”夏侯昭猛然记起,这明明是严瑜进宫那天发生的事情,是她十岁时的的确确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一天,王雪柳和裴云成为了她的伴读,所有人的命运全都交织在了一起。 难道这一切并不是梦? 或许竟是上天有知,让她重新回到幼年,让一切丑恶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吗? 夏侯昭一直忐忑地等待着自己从梦中惊醒。这次恐怕又要让月姑姑担心了,对于自己来说,实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周遭熟悉的事物,面对着多年不见的母亲,夏侯昭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个念头,难道这并非是梦? 夏侯氏建立大燕王朝之后,逐渐受到南朝的影响,儒佛两家日渐兴盛。但鲜卑一族自古信奉萨满教,不仅风俗与中原不同,对于死亡的理解也颇为不同。鲜卑族笃信自己死后魂灵会历经险阻,最终归于赤山。因此当亲人故去之时,必须举行送魂仪式,指引死者的灵魂,沿着正确的方向,去往赤山。 夏侯昭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她死了之后,沈泰容欢喜还来不及,恐怕不会费那多余的功夫为她送魂。没有指引的魂灵,无法回到赤山,只能在荒野中游荡。然而她积攒了那么多的仇恨,怎么能够轻易放弃!想到此处,夏侯昭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明晰,是不是公主府中的那个自己已经死了?游荡的魂灵带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又回到了年幼的时候? 夏侯昭的心中涌起了一阵狂喜!既然命运给予了自己一个新的机会,自己一定要牢牢抓住。 元心皇后笑了:“就是那个每年上元节和你一起看灯的小哥哥,”她指着夏侯昭床头挂着的一个草编的蝴蝶,“你忘记了?这还是他亲手编给你的,月姑姑不让你挂在床头,你还发了老大的脾气。” 夏侯昭喃喃道:“严瑜哥哥。”在她心中,严瑜已经是那个武艺高超,在千里之外掌军守关的大将军。她却忘记了,他本是元心皇后身边女官月姑姑的侄儿,因为出生时父母双亡,就被月姑姑接到帝京里来生活。在她幼年之时,常常由月姑姑带着出宫,在严家小小的院子里玩耍,到了上元日,按例宫中是要举办国宴的,父皇和母后觉得她一个小孩子参加宴会太无聊了,就让月姑姑带着她和严瑜,微服观灯。那可是她幼年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元心皇后叮嘱道:“记得,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你和严瑜哥哥认识。” 夏侯昭点点头,她心中思绪万千,懵懵懂懂间,已经被团团围着的皇后和宫女梳洗打扮好了。皇后心情极好地赞道:“这是母后的小公主吗?这明明是菩萨坐前的小仙女呦。”夏侯昭感觉到母后温热的手掌,在自己发心拂过,这样熟悉的触感,从母后去世,有十余年不曾体会过了。她禁不住喃喃念着“母后、母后”,再次紧紧依偎着皇后。 此时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皇上驾到。”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迈入了殿中,正是夏侯昭的父亲世宗皇帝。此时正当壮年的他,剑眉星目,是个极为俊朗的男子,此时也笑吟吟地弯下腰来哄着小女儿:“朕的公主又顽皮了吗?” 皇后道:“难不成是听到有小伙伴进来,害羞了?” 皇上哈哈大笑:“朕的女儿怎么会害羞,多半是又闯了祸,怕你责怪,”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向夏侯昭许诺道,“昭儿乖,有父皇出面保你,你母后绝对会网开一面的。说吧,是丢了你母后的首饰呢,还是偷偷穿了你母后的裙子?” 她小的时候的确是十分顽皮,爱登高上树,爱游船骑马,一天到晚不消停。母后担忧她东跑西跑受伤,难免会念叨两句,从来都是父皇来解围的,所以她小时候其实更亲近父皇一些。此时世宗皇帝弯下腰来要抱她,她也就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不再缠着母后了。这样爱娇的动作,惹得皇帝又笑了起来,干脆抱着她走出了殿门。 宫人们簇拥着一家三口向璇玑宫走去。 世宗皇帝膝下只有夏侯昭一个女儿,虽然不是予取予求,也着实宠得很。他一边走,一边和夏侯昭说话,讲的也是这次进宫的两个陪读:“这次父皇给你选了两个小姑娘,都和你同年。一个是你永宁姑祖母的孙女,聪明伶俐,听说功课很好,你若是想画画写诗,她尽可陪得。另一个是你皇祖母家的侄孙女,她父亲说自己女儿不喜欢读书写字,就爱爬树游水,万万不敢进宫。朕心想,这可不正好与我家小猴子凑成一对吗?” 第3节 父亲这样说,夏侯昭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母亲在一旁说:“王侍郎是心疼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就要进宫来,虽说是陪读,到底要看人脸色,”她掐掐夏侯昭的脸,“你可不许欺负人家。” 父亲道:“我家昭儿虽然活泼了一些,却从不骄纵。” 母亲笑道:“咱们是自己孩子自家金贵,样样看着都好。” 虽然身体是十岁的小女孩,但夏侯昭此时的内心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了,冷眼瞧去,直觉父母之间的感情甚好,偶尔对望,缱绻情深。 人人都说世宗朝的天枢宫是最清简的,他除了皇后之外,别无宠妃。夏侯昭幼年只知父母常为无子困扰,也盼望着自己能有个小弟弟。长大后她才明白,中宫无子对于一个帝国来说,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政治问题。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念头,如若父母一直这样恩爱下去,是不是自己就不会遇到那样悲惨的命运,母后不会悲痛离世,父皇也不会因为痛失所爱郁郁而终呢?她偏头去看母后,大燕朝的男子,妻妾成群都是平常事,谁能想到一国之母会因为皇上纳妃而心病丛生,舍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座,离世而去?就连她当时也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甚至心生怨恨。 现在的夏侯昭,经历过与沈泰容的婚姻,方才渐渐懂得了母亲。 夏侯昭心中微凛,看来这个难题,还是要从母亲身上解开。她环视四周,这条从芷芳殿到璇玑宫的路,百花绽放,绿草如茵,良木擎天,是她幼年最熟悉的路了,此时看来,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第4章 陪读 皇帝皇后一行到达昭阳殿的时候,两个陪读小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夏侯昭坐在父亲的怀里,看着宫女领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上来了。 王雪柳比夏侯昭大一岁,生得一张圆团团的脸,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甚是可爱。久负盛名的裴云和夏侯昭同岁,只比她小两个月,但此时已经能够看出她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了。不过名震始光一朝的裴淑妃此时还略显幼稚,行礼叩拜之时,声音微微发颤,似乎很紧张。 裴家在高宗皇帝时,是有名的权贵。裴云的祖父裴岭年少有为,十七岁就在九边率军打退了北狄入侵的大军,太宗皇帝十分欢喜,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儿永宁公主许配给了她。 永宁公主和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兄妹关系十分好,因此当高宗皇帝为爱子悯仁太子选妃的时候,一开始选中的,便是永宁公主的女儿裴少惠。赐婚圣旨一下,裴氏一族立刻风光无两,连当时出了两位宫妃的沈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谁知道还没等到成婚,裴岭在九边所率军队发生了哗变,他使用铁血手段镇压,兵变却越闹越大,乃至北狄趁虚而入,血洗燕北十三重镇。 危急关头,裴岭却丢下所部,带着亲兵逃向帝京,在距帝京城门三十里处,被盛怒的高宗皇帝派出的御史斩杀。正当人们纷纷以为皇帝会解除与裴家的婚约之时,却传来裴少惠惊惧而逝的消息。从此之后,裴家几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只有在年节的时候,皇宫会赐下给永宁公主的恩赏。 正因为如此,裴云从小生活的境况十分窘迫,在性格跳脱的王雪柳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夏侯昭一直被母亲元心皇后教育地要扶危济困,因此前世当她得知裴云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大为触动,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关照裴云,甚至还想要请求母亲干脆把裴云接到宫中抚养。 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裴云会成为乐阳公主手中的尖刀,给王雪柳设下层层陷阱,最终引发了始光一朝的宫廷剧变。在掌管六宫之后,裴云又仰仗着宫妃的权势,对自己处处紧逼。 因此当这一世,世宗皇帝关心地问起裴云家中境况之时,她并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心疼地几乎掉下泪来。然而她依旧不得不承认,即使重新以成人的目光看来,裴云所言所述,的确十分打动人。 “祖母身体还好,每日都抄经一卷,她说不求裴家显达,只愿裴家子孙能勤勉克己,不负圣恩。我进宫前,祖母叮嘱我一定要在宫中恪守规矩,听从皇后娘娘的教导。”裴云声音清澈,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无邪之感,所说的话十分真诚。世宗皇帝对待宗室外戚都十分爱护,但毕竟不可能每家每户都了解地一清二楚。永宁公主和裴家煊赫之时,他还是高宗皇帝最不得宠爱的皇子,不仅被过继给了高宗皇帝的哥哥秦王,而且甚少被召唤进京,常年呆在秦王封地。因此和这个姑姑的感情比较疏远,此时听到裴云这样说,不禁动容。他摇摇头,和皇后对视一眼,见皇后眼中也满是叹惋之意,当下就准备唤来内官,想要为永宁公主和裴家赐下恩旨。 他刚要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女儿却忽然站了起来,笑着对他道:“父皇,你问也问过了,我们该去拜见老师了。”女儿恐怕连永宁公主的名号都没听过,也难怪会觉得无趣。世宗皇帝和皇后都笑了起来,皇后道:“说的也是。从今日起,不可再贪玩偷懒,虽不求你学贯五车,好歹也要知书达理才是。” “知道啦!”夏侯昭笑着应了,转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回来,拉起了王雪柳的手,又朝着裴云笑了笑,道,“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从昭阳殿前往瀚墨阁的路上,夏侯昭点了风荷给王雪柳和裴云介绍宫中诸般事宜,无非几时上课,几时用餐,有何避讳等等。因为元心皇后素性清简,这世宗的天枢宫内也就没那么多规矩。 夏侯昭故意退后一步,默默看着她们。 上一世这两个陪读刚入宫的时候,她喜欢善解人意的裴云,上课之外,常常拉着裴云一起玩耍嬉闹,和王雪柳难免有点疏远。 而且王雪柳是个直肠子,爱憎都写在脸上,她也从没把夏侯昭当成公主般畏惧,两人在宫里时还打过好几架。相比总是对夏侯昭保持谦让态度的裴云,王雪柳确实不怎么讨喜。然而等到她们渐渐长大,夏侯昭才慢慢体会出来,对于裴云来说,夏侯昭是她需要讨好的利用的人,而对于王雪柳来说,夏侯昭是年少时一起长大的伙伴。 世宗去世之后,夏侯明入主天枢宫,夏侯昭大病一场,全靠王雪柳照应。可恨天不假年,王雪柳怀龄哥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裴云借机投靠了乐阳公主,在乐阳公主的支持下,不断挑衅王雪柳的权威。夏侯明或者是忙于政务,或者是因为本来就对王雪柳不太上心,对裴云听之任之,王雪柳艰难诞下龄哥之后,便撒手人寰。 此时带着重生的记忆再看两人,夏侯昭心中诸多感慨。 三人穿花拂柳走到瀚墨阁。这瀚墨阁虽然听起来仿佛是一栋建筑,其实指的是两间相对的书阁。外阁为皇子及宗室子弟学习之所,此时就是夏侯明和沈泰容两人在用,教授皇子的老师,都是今上亲自选定的大儒,还有神策军等天子近卫的尉官教授他们兵法。与外阁隔着一道花墙的一栋略小的建筑,便是内阁,为历代公主及其陪读少女所用。她们的老师就各式各样了,有宫中掌管服侍、首饰等诸司的女官,有教坊司的乐师,也有博士来讲经典。 此时内阁早已经布置妥当,书房的三张小几上摆有文房四宝,靠窗的案子上叠放着十几本书,琴房里不仅放着三架琴,还有香炉等物,绣房则摆了绣架与各色丝线…… 因元心皇后诸事繁忙,便将夏侯昭的教导一事交给了她最信重的女官月姑姑。月姑姑本名听月,入宫之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不仅熟读诗书,而且善琴善画,加上她几乎是看着夏侯昭从小长大,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这瀚墨阁的布置也是她的手笔,此时看来,果然无比妥帖。 第一天上课,博士不过讲了一首诗便罢。王雪柳与裴云都不住在宫中,风荷亲自送了她们到宫门口,由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家中仆从接了回去,明日再入宫。 等风荷回到芷芳殿,夏侯昭已经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开开心心准备去找元心皇后一起用膳了。 风荷笑道:“公主今日看起来甚是开心,可是因为有了伙伴?” 夏侯昭笑道:“有了她俩陪伴,的确很是开心,不过能够和母亲一起吃饭更加开心。” 风荷弯下腰,帮她整理裙摆,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公主要是将此话告诉皇后,恐怕今日天枢宫的天都要比平日晴上几分。” 夏侯昭微微一笑,她不仅要让母亲今日高兴,更要让母亲永远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第5章 番外梦魇 前世的时候,每次生病夏侯昭就会做梦,她的梦中,有母亲,有父亲,也有沈泰容。 母亲很年轻,穿着紫色的长袍,穿过一座又一座宫门,向她走来。发髻上的凤钗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整座天枢宫都伏倒在地,向它的女主人行礼。 梦中的父亲却是晏和十四年后疲惫的模样。那时候的他忙于政务,长久地住在太极殿冰冷的侧殿里。只有当夏侯昭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些许笑容,然而转瞬间便又恢复了苦涩的表情。在夏侯昭的梦中,他一直独坐在璇玑宫的大殿内,落日余晖斜照,远远传来箜篌的曲子,凄凉如杜鹃悲啼。 沈泰容则总是以成年后的形象出现,剑眉星目,锦袍玉带,表情却一片淡漠。他站在乐阳公主府前,手中的宝剑指着夏侯昭的胸口,只要再靠近一寸,便会血溅当场。 往往这时候,夏侯昭就会从梦中醒来。帝京是大燕最繁华的城市,即便不是上元灯这样的节日,晚间也是灯火通明。而到了子夜时分,这座城市也陷入了沉睡,夏侯昭披衣而起,推开卧室的窗子朝外看去,公主府内一片漆黑,一里之遥的天枢宫也变成了一个淡漠的影子,辨不出真容。 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奇怪的是,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梦境中。 夏侯昭常常想,也许是每隔几日便能读到严瑜来自董志城的信,虽然两人相距千里,却从来不觉得生疏,所以也不会在梦中相遇。 严瑜的信十分随意,似乎只是军旅闲时所写的随记,有时数百字,谈谈这几日的琐事,无非又有哪个新来的士卒被他廵营时发现偷偷躲在暗处哭泣,一问却是思念家中的老母;又或者是热情的羌族少女看中了他的副将段林,站在董志城外的山坡上,唱着山歌,把城墙上站着的士卒们都唱得晕乎乎的。 如果遇到北狄或羌人叛乱,他的信便会极短,寥寥几句,也不提及战事,只说今日天气炎热,莫贪凉,酥酪切勿加冰。 第4节 夏侯昭的信则更为简单,多半是宫中的宴饮,或是宗室贵胄的一些趣事,字里行间,她还是那个云端之上的帝国公主,虽有烦恼,也不过是今日的梨子酸了,新作的裙子又瘦了…… 他知晓她身体不好,却并不知道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她知晓他驻守西疆日日征战,却不知道连他身边的副将也别有图谋。 他们就这样隔着半个大燕国,鸿雁来往。 虽然夏侯昭和严瑜都将写好的书信放在木函之内,又以火漆加封,收到时外表看起来也完好无损,但是那些书信恐怕在到达之前,早已经被翻看过了。沈泰容曾经就当着夏侯昭的面嘲笑过严瑜字迹“陋如其知”,被她用手边的葡萄砸得满身粘汁。 难得沈泰容在此情形下还保持着谦谦君子的仪态,只是脸上的笑容仿佛画上去的一样,他冷冷地道:“你还是我沈泰容的妻子,莫要过分!”说完到底不敢将她如何,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然而端午节的那一日,她在梦中却见到了严瑜。那时候,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梦中的他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上。朔风从北方吹来,给他的铠甲上蒙上了一层沙土。而他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处是绵延不断的雪山,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苍凉的胡笳声。 然后她就醒了。 站在屋外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撤帐挽帘。月姑姑端着一碗酥酪走进来,道:“小殿下来了,还特意带了一朵牡丹。” 她抬头,穿着一身锦袍的龄哥朝着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手中拿着一支开得正好的玉带牡丹。 第6章 故人 世宗皇帝的午膳多是和朝臣一起享用,他在位期间,勤政爱民。前世他驾崩之后,继位的夏侯明将其庙号定为燕世宗,谥号仁。“世宗皇帝”是后来才有的称呼,实际上现在宫中多以圣上呼之。 夏侯昭一般自己在锦芳苑用早膳和晚膳,午膳则多半到璇玑宫陪伴皇后。皇后虽然出身世家,但幼年时就因父亲触怒上意,被籍没入内廷,颇吃了许多苦头,因此养成了不爱奢华的性子,平日吃用都很朴素,与都城内普通官宦人家相仿。 近日天气渐热,吃完饭后,母女俩便用些水果聊天。不一时,月姑姑领了宫女进来:“却霜节上的衣服送来了,还请娘娘和公主试一试,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早点修改。” 大燕皇室为鲜卑贵族,立国百余年,仍然保留着许多部族的风俗,却霜节便是其中之一。每到六月,皇帝带领宗室大臣,在阴山之下举行盛大的祭祀之礼,随后举行围猎,可以算得上大燕皇室一年中最大的节庆之一了。 鲜卑贵族女性因为拥有自己的奴隶牛马等财产,地位比南朝汉族女性略高,此情在皇室当中尤甚。夏侯皇室中先后有两位公主登基称帝。近年来大燕受到南朝的影响日深,也有酸儒讲起什么女德女贞,但贵族女性游猎之风仍然盛行。 夏侯昭虽然才十岁,但早就学会了骑马。又因为圣上和皇后都十分疼爱的缘故,每次却霜节都特意带上她。 她重生之前,病逝沉重,许久都不曾离开过公主府了,如今听说能够出去转转,着实十分开心。听得月姑姑这样讲,早就蹦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翻看新衣。皇后只当她一个冬天在宫中困得发闷,并不生疑。 因为是准备打猎时穿的衣服,袖子做得窄小,还配有一顶突骑帽,夏侯昭拿起来比挡一下,胡帽垂裙,本色为黑,边缘绣了花鸟纹,十分眼熟。 夏侯昭摸着突骑帽上的纹路,心中微酸,知道这必定是皇后亲手所绣,不免劝道:“母后事务繁忙,这些事情以后不要做了。” “不费事,能把我的小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母后才高兴呢!”皇后催着她把整套衣服都换上,左瞧右瞧,十分满意,嘱咐月姑姑,“再照这个尺寸做两身来,这一身就让昭儿平日练习骑射穿吧。” 正要换下衣服的夏侯昭不禁停住了手,转头望着母亲。皇后笑着说:“你忘了,早上和你说的小哥哥来了。却霜节前,就由他陪着你每日午后练习骑马。不可淘气。”嘱咐完了她,又转头问月姑姑,“瑜儿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月姑姑也笑了:“他随着陈将军住在城中西南的崇德坊,每日进宫也方便。” 皇后有些诧异:“陈睿住在外面?”新任的神策军郎将陈睿的父亲陈敏达是圣上做皇子时的太傅,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陈家名声显赫,在都城也有一所大宅。 月姑姑摇摇头:“陈将军说自己是武将,平日要与军中同僚来往,不便影响陈大人。”陈敏达的长子陈可始现任度支尚书,与陈睿并非同母,但关系疏远至此,却也是皇后没有想到的。但当着夏侯昭的面,她也不好多问,只微微颔首。月姑姑就带着宫人们退下了。 夏侯昭却知道,陈可始与陈睿之间恐怕并非关系疏远那么简单。前世夏侯明登基之后,陈可始权势熏天,一手把持了尚书省,朝中官员十之三四都看他眼色行事,另外十之六七的官员则惟乐阳公主之令是听。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始光二年北狄大举入侵,领军主帅的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两方各有主张。等北狄将信州、平州洗劫一空,大燕才匆匆定下主帅,带军迎敌,结果被北狄军打得一败涂地。而在此期间,曾经六次击退北狄大军的陈睿,竟一直无人提起,他只能默默地守着世宗皇帝的皇陵。事后,还有人称赞陈可始大公无私,不为亲属牟利,为此,夏侯明甚至颁下了许多赏赐,真是颠倒黑白。 那时候沈泰容和夏侯昭的关系还不错,私下里和她说,陈敏达一妻一妾关系不睦,陈可始对陈睿母子恨之入骨,怎么会容他继续建功立业?恐怕陈睿一辈子都要荒废在皇陵了。 这些话自然不便与母亲讲,夏侯昭又陪皇后聊了一会儿,待她午睡,便起身前去练习骑马了。 天枢宫建在帝京北部,除了太极宫、璇玑宫等宫室外,还有专为皇帝后妃及公主皇子开辟的校场。 校场边的木桩上已经拴着一匹黑马了,夏侯昭想了起来,这匹名唤“含金”的马正是沈泰容送给自己的。却霜节时她在阴山遇险,全靠此马识得路途,将她带出了险境。 此刻想来,如果这匹马是沈家早就给她准备好的,那她遭遇的险境,是否也与此相关呢? 她的思绪被上前禀告的风荷打断了:“公主,圣上拨给您的侍卫来了。” 夏侯昭转过头,一个身着戎服的少年,朝着她们走来。他脚步轻健,走到她面前,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 “神策军严瑜参见公主。” 眼前的少年声音清朗,动作敏捷,一看便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比普通少年多了几分沉稳。 虽然才五月,早晚的天气仍然凉爽,但此时正午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严瑜跪在地上,感觉阳光照在背上暖融融的。 他谨记着进宫前姨母的嘱托:“严家深受皇后大恩,百死无以回报。此次命你担任公主的护卫,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让人知道你与公主早前相识,更不可因为公主年幼,便目无尊卑,胡乱行事。” 严瑜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在军中磨砺数年,平日又有严师教导,他早知道其中利害,应道:“姨母放心,我必会谨慎从事,护得公主周全。” 话虽如此,严瑜却有些担心公主年幼,不知轻重,见到他会如往日那般称呼相处,不免为他人所乘。幸好,公主远比他想的聪慧,虽然年幼,行事却稳重。当着众人,只问:“你来自神策军?” 严瑜道:“是。” 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 他站起来,看向夏侯昭的时候,却微微吃了一惊。面前的少女眼圈似乎微微发红,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公主已经转过身去了。 夏侯昭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对上严瑜的面孔,眼中的泪水就流出来了。此时的他,有着勃勃的朝气,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如果自己没办法改变前世的命运,他是不是又会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不得返乡? 她挽过含金的缰绳,翻身上马:“你的马呢?牵过来吧。”听到严瑜离开的脚步声,她才静静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 前世这一次重逢,夏侯昭一见到严瑜,就将皇后的嘱咐跑到了九霄云外,笑着和严瑜说起过年时的事情,又抱怨他长久不从军中来信。 而且夏侯昭是带着裴云来的校场,因为怜惜裴云家境窘迫,知道她不会骑马,无法参加却霜节的围猎,特意趁此机会让严瑜教她骑马。夏侯昭对裴云并无防备,到底让她发现了自己和严瑜是早就相识的。而今她细细回想,后来夏侯沅几次加害严瑜,最后终于将严瑜调离了帝京,恐怕便由此而起。 她伸手擦掉面庞上的泪痕,残余的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倏忽无影。 第7章 名驹 第5节 严瑜自己的马是一匹枣红色的公马,却也是个老相识。这红马最初的名字起得特别朴素,叫“小红”,虽非名种,但胜在身姿矫健,又甚为聪慧,严瑜令它前行、后退,加速、减慢,都只需腿部小小的动作。后来夏侯昭为它取名“赤寅”,她是除了严瑜之外,唯一能够驱使它的人,但此时小红却并不认得她,一走到近前,它便伸头和含金碰了碰鼻尖,显得十分活泼。倒是含金仿佛很吃惊,小小退了一步。 严瑜向夏侯昭脸上看了一眼,见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平常,放下心来,道:“殿下,圣上说您好久没有骑马了,今日就稍稍转两圈,活动下筋骨好了。” 夏侯昭点点头,两人默不作声地骑着马跑了两圈便停了下来。天气有暑意,不过稍稍活动一阵,便感到了热气。候在一旁的风荷见状,端上茶水与酥酪来。夏侯昭的口中又苦又涩,摇手拒绝了。她想要让与严瑜,刚刚抬起手来,却见严瑜朝着自己微微摇头,不禁悄悄叹息,又放下了手。 她不由得意兴阑珊,道:“今日便如此吧。”话音甫落,便有小宫女捧着盘子进前,上面放着皇后给严瑜的赏赐。 严瑜单膝跪地,谢恩接过盘子,再站起来时,夏侯昭已经转身带着宫女们朝外走了。 “严护卫,明日还是这个时间到校场。”遥遥地只听到她叮嘱了一句,也不管含金,便离开了。 严瑜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便上前牵了含金。小红不需牵引,自己就跟在了严瑜的后面。一人两马,沿着天枢宫长长的甬道,缓步前行。 天枢宫的马厩中养着数十匹名驹,严瑜将含金送到门口,早有穿着锦衣的马夫迎上来。原来是乐阳公主府选了两名马夫给初怀公主,专职打理送她的马。这两名马夫知道严瑜是跟随公主的侍卫,态度十分恭敬。一人行了一礼,接了含金的缰绳,牵着她到后面洗刷去了,另一人带着一脸谦恭的笑容,问严瑜:“侍卫大人,明日公主殿下是继续骑这匹黑马呢,还是试试其他四匹马?” 严瑜到底年少,脸上显出些微惊色:“还有四匹?”如此良马,一匹便已十分难得。夏侯昭虽然贵为公主,但圣上和皇后素来节俭,虽然十分疼爱她,却从不娇惯。 那马夫脸上显出一点得意神色,随机又隐了下去:“小少爷知道公主爱马,一次多送几匹,好让公主殿下换着骑骑,也有个新鲜。除了今日这匹之外,还有两匹黑马,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 他顺着马夫的手指看去,果然其他四匹亦是筋骨强健,四腿修长的名马,顾盼之间颇有神采。 他想起昨日在神策军中听到旁人议论,乐阳公主的长子沈泰容年初开始跟随大殿下夏侯明在宫中读书,多半是为了撮合他与初怀公主的婚事。神策军中多是公卿子弟,说起皇室八卦来也头头是道。 什么“昔年沈贵妃的恩,想来要报在沈小将军身上了”,又或是“大殿下恐怕待这个妹婿也得十二分的小心”,甚而还有说到皇后多年无子一事上的。陈睿从中尉官的公厅里走出来的时候,这些人才猛地住口——到底在上官面前还是要避讳一二。 严瑜脑海中浮现起刚刚在校场上所见到的那个少年,身着锦衣,神采飞扬。当时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这才是人人眼中,与公主相配的良婿。 而今看这千里迢迢送来的五匹名驹,姑且不论璇玑宫对昭容两人婚事的态度,起码乐阳公主府是乐见其成的。 严瑜斟酌道:“明天我问过公主殿下,再牵马吧。”跟着他的这名马夫应了一声,行了一礼也下去照顾马匹了。 他走出御马厩,站在门口的小红正在歪着头啃路边的海棠花,看到他出来,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两三星绯红的花瓣从厚厚的嘴唇边飘落了下来。 严瑜:…… 算了,世上名马虽多,都不如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红惯熟。因为午后要陪公主殿下跑马,严瑜身上的轮值也就停了。他趁着还无人发现海棠花被马嚼了,赶快溜之大吉。 早有人报到皇后处,她笑着和月姑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赏赐什么金玉,不如给他准备点上好的马草。” 月姑姑知她在玩笑,也不着急:“恐怕是那马闻到御马厩内金马草的香气,馋了。” 两人在这里谈论事情,其余宫人早就避到了殿外。皇后先是一笑,继而又叹道:“我只心疼瑜儿在信州呆了三年,风吹日晒,吃不好穿不好。你竟忍心。” 月姑姑沉默许久,方道:“他既然姓了‘严’,就只能如此。”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当年一起在掖庭的时候,每日只盼着吃饱穿暖,又岂会料到今日?”她看月姑姑脸上还是神色郁郁,心念一动,拉着月姑姑的手,轻轻道,“听月姐姐,听月姐姐。” 这却是两人在掖庭时的称呼,月姑姑回过头来,眼中虽然还带着些怅然,到底笑了出来,道:“娘娘莫开玩笑了。” 斜阳脉脉,给整座璇玑宫都染上了浓浓的暖色,这一对从荆棘丛中走出的女子,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她们并不知晓,新的波澜正在酝酿之中,只要一个疏忽,便会打破天枢宫中短暂的平静。 这一夜夏侯昭却睡得不好,梦里隐隐绰绰都是前世的情景:一会儿是虚弱的王雪柳躺在床上,将龄哥交到她手中,道:“初怀,这宫里我也只信得过你了,万望你好好将他养大。”余音未落,斯人已逝。一会儿是裴淑妃站在芷芳殿里,洋洋得意地道:“这芷芳殿端的是屋宇整齐,布置堂皇,等殿下出降后,不如就交给我来打理吧。”沈泰容、乐阳公主……各色人等在她的梦里穿来穿去。 天还未亮,夏侯昭就惊醒了过来。夜色寂寂,她倚在床头,再也无法入睡。白天的时候,她只顾着惊喜与感慨,此时静下心来方将前世的种种经历反复回忆。 前世自己悲剧的开端,正是从十岁这年开始,先是却霜节上父亲遇刺,随后引发了晏和一朝的选妃波澜,母后自此长卧病榻。宫内如此,宫外亦是一波又一波的祸事,就在却霜节前后,庶人郑于河东郡谋反,此事尚未平息,九边的北狄又挥师南下。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父亲不得不将堂兄夏侯明立为储君。又一年,母后病逝,父亲在悲痛中孤独地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也溘然长逝。她在堂兄继位三年后,出降沈氏…… 这些事情环环相扣,仿佛便是上天注定好了一般,但夏侯昭坚信,既然自己重生到此时,必定能够找到解开一切的那一环。 等到风荷来唤她起床时,不免吓了一跳:“殿下,你怎么醒了?可是昨晚没有睡好?” 她胡乱点点头。 风荷急道:“明晚便是沈德太妃的寿宴了,您就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去赴宴啊?” 沈德太妃?对,就是沈德太妃! 夏侯昭感到眼前一亮,自己怎么将这件事忽略过去了呢? 若不是沈德太妃在寿宴后忽然去世,父皇绝不会因为守丧,削减了带往阴山的护卫,而在却霜节后遇刺,庶人郑也不会因为母亲去世,而起兵谋反。 没错,只要自己能够阻止沈德太妃的死亡,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夏侯昭大喜过望,跳起来抱住风荷道:“风荷,你真好!”少女扬起的笑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微光,连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都被比了下去。风荷怔了怔,也笑着回抱住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风荷算不得什么,只要殿下您开心就好,”想了想又道,“我去问问掖庭的老宫女,一定有祛除黑眼圈的法子,您不用担心。” 第8章 挂念 沈德太妃是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至今唯一在世的妃子。 在神焘初年,沈德妃可是宫中最得意的妃子之一,高宗皇帝还曾经特意在她寿辰之日于宫中大演歌舞三日,帝京中一时盛传沈德妃逼得高宗皇后无立锥之地了。 然而等到德妃的堂妹沈贵妃入宫后,人们渐渐都将目光转到了独占帝宠的贵妃身上。直到神焘末年,沈德妃所育的六皇子夏侯郑趁着高宗逐渐昏聩,离间太子与高宗的关系,图谋篡位,才重新将沈德妃带回了人们的视线。 夏侯郑的谋反虽然最后败落,太子却因饱受惊吓,郁郁而终,几经波折,夏侯昭的父亲夏侯贤登上了帝位,改元晏和。 尽管儿子因为谋反被贬为了庶人,沈德妃还是被留在宫中荣养,甚至过得还颇为恣意。 然而,就是在这一年的寿宴当晚,沈德太妃居然在自己的寝宫内饮毒酒自尽了,还留下了血书,控诉帝后两人以她的姓名威胁庶人郑,她为了让儿子不受挟制,干脆自我了断。 消息传到河东郡,庶人郑就反了。 前世的夏侯昭年纪小,尚不懂事,后来她也想明白了,沈德太妃的死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帝后都是性子十分宽厚之人,沈德太妃又是长辈,日常供奉从不曾疏忽。连乐阳公主都曾说过,沈德太妃的面色可比神焘年间贵妃得宠时好看多了。 再说被圈禁在河东郡的庶人郑,若无他人相助,哪里能够带兵谋反呢? 第6节 夏侯昭心里装着事情,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她不说话,两个陪读自然也不敢出声,各捧了一本书发呆。月姑姑奉了皇后的旨意来探望时,只见一室之中,座上夫子朗声讲学,座下少女静静倾听。月姑姑满意地走了。 王雪柳回家后和母亲抱怨:“不是说公主殿下和我一个性子吗?怎么看起来闷闷的,和严瑶像极了,她不会脑子……”话没说完,被路过的王侍郎听到了,提着棍子追了她半个花园。 夏侯昭可不知道王雪柳会担心起自己来,她骑在马上,由着含金的性子四处闲走,脑海中还在思索如何阻止沈德太妃之死。 这一日的校场上,只有风荷侍候在一旁。严瑜在又一次看到夏侯昭晃了晃之后,忍不住伸手牵住了含金的缰绳,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刚刚回忆起沈德太妃所饮毒酒之名的夏侯昭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含金是驯好了的良驹,沈家还要留着它在却霜节上做刺杀父皇的引子呢,在这之前,是绝不会出事的。 严瑜却没有放开手中的缰绳,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如今日就到此吧。” 夏侯昭不再坚持,翻身下马。严瑜也下了马,他向夏侯昭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便听夏侯昭轻轻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身着红色骑服的少女,在五月的春光中,笑得十分自信。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地在严瑜的心上擦过,他怔了怔,点点头,道:“我知道。” 严瑜站在校场的中间,目送夏侯昭带着风荷离开。他不知道夏侯昭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大哥,你也会好好的。” 站在一边的风荷只看到两人交谈了几句,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夏侯昭摇摇头,严瑜不过是担心她罢了。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前世今生,心中所念者,便是父亲、母亲、月姑姑、严瑜、王雪柳及风荷几人,他们又何尝不挂念她? 夏侯昭停下脚步,不远处便是璇玑宫恢弘的殿阁。那里住着她的母亲,时时刻刻为她担心。沈德太妃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庶人郑了,她的心中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呢?她记得,大概一个月前,庶人郑刚刚得了一子,不如就从此时入手。 璇玑宫内,皇后和月姑姑正在讨论明晚的寿宴:“明晚宴席摆在永延宫,沈德太妃可有什么想听的乐曲,想看的舞曲,让教坊司的人去问一趟吧。” 因不是整寿,皇后便令月姑姑带着宫人筹备家宴庆贺。沈德太妃性喜热闹,最爱看戏观舞。故此,皇后才有一问。 月姑姑道:“沈德太妃说不过是个散生日,不欲铺张,不要歌舞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饭就好。” “不欲铺张”四个字说出来,还真不像沈德太妃的风格。虽然儿子被圈禁在河东郡,她却并不恐惧忧虑,过得颇为自在,去年的生日还叫了人排演了一出参军戏来赏玩。今年竟然转了性,不由得让人惊奇。皇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怎么了?” 月姑姑提醒她:“娘娘您忘了?上个月河东郡送信,庶人郑新得了一个儿子。恐怕沈德太妃这样谦逊,是看在孙子的面上呢。” 这便说得通了。沈德太妃之前敢在宫中肆意而为,不过是因为丈夫已亡,儿子也不中用了,人生再无其他盼头。反正皇上和皇后看起来都不是愿意撕破脸和她计较的人,还不如随心所欲,过得松快些。而今有了孙子却不同,这还不能走路的小娃娃,到底要皇上多给几分照拂,才能过得平顺些。 皇后本人素来不喜这些歌舞之事,沈德太妃既然愿意清简些,她也不想多事,但多少有些唏嘘,对月姑姑说:“给河东郡送些食物布匹,到底是个小孩子,让他们照顾得精心些。” 两人计议停当,外面就传来了通报声:“初怀公主觐见。” 皇后道:“初怀这几日仿佛转了性儿,十分粘我,怕不是真有什么想要求的事情吧。” 月姑姑笑着道:“殿下今年也十岁了,自然懂事了些。” “还是月姑姑说得对,”夏侯昭人还未今殿,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儿臣天天来看母后,母后不高兴吗?” 皇后也被她逗笑了:“是是是,母后看到你,当然高兴。” 夏侯昭走进殿内,挨着皇后坐下,道:“母亲心情舒爽,自然身强体健,貌美如花。”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后嗔道:“夸你一下,便不知东西南北了,什么话都敢说。” “咦?难道不是如此吗?”夏侯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母亲心情好了,父皇的心情必定也会跟着好,不管我求什么,他都一定应允。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已然笑得乐不可支,转头对月姑姑道:“你看,来了吧。我说她这般乖巧,必定有所图。” 月姑姑道:“果然还是知女莫如母啊。” 皇后被女儿逗得开心,道“若是你说的在理,今日不需你父皇求情,母后便应允了你。” “谢母后,”夏侯昭立刻起身谢恩,道,“儿臣想求一个恩典。” 皇后心中惊奇,还没开口问。伴着宫人的通传声,圣上走了进来,他一坐下,便饶有兴致地问:“朕的公主居然还有这般想求的恩典,说来给父皇听听。” 夏侯昭知道有些话并不适合直接对父亲说,因此本想通过母亲成事,但事关沈德太妃的生死,她不得不坚持下去,思虑片刻后,道:“我听宫人说庶人郑有了一子,便想不如将他带到宫中交给沈德太妃抚养。这样一来可以示天下父皇宽大之怀,二来能倡民间孝悌之风。” 她刚刚说完,皇后已经变色道:“这些话是谁和你讲的?” “是女儿自己想到的。”夏侯昭见母亲生气,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惧意,然而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她不能退缩。 圣上却知妻子的心结,伸手握住皇后的手,对女儿道:“容父皇思量一二,再给你答复。” 第9章 奏表 翌日,天枢宫,瀚墨阁。 座上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一首诗,座下王雪柳一边举着书本,一边暗中打量夏侯昭。这位公主今日不发呆了,正在表情严肃地写着奏表。 没错,的确是奏表。王雪柳自己虽然没写过,但她父亲王侍所在的兵部,事务繁多,他经常需要书写呈给圣上的奏表,是以她认得那奏表的样式。 父亲昨日告诉自己,大燕公主素来有参议政事的传统,莫以为初怀公主年纪幼小,便有所轻视。当时自己还不以为然,初怀公主今年才十岁,比起军国大事来,恐怕更喜欢新衣首饰吧。 原来竟是自己想错了? 她不禁想起父亲的话:“高宗皇帝的姑祖母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就曾经先后登基称帝,再往前数,还有开国□□之女兴宪公主被立为皇太女之事。”王侍郎知道女儿一向敬仰兴宪公主,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提到兴宪公主,王雪柳顿时热血沸腾。小时候听母亲讲起兴宪公主的生平,她才第一次知道,生为女子也可以上马领兵,下马安民。 然而大燕百余年来,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兴宪公主。眼前的初怀公主能够成为那样名耀史册的帝女吗?不过她到底在写什么奏表,竟然如此专注。 春日惠风习习,轻轻吹起公主的发梢,她似乎全无所觉,依旧奋笔疾书。 夫子正讲到大雅里的一篇,摇头晃脑,全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理会学生们的小动作,冷不防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夫子,刚刚那句诗何解?” 少女穿着葱青色的长裙,站在一抹日色之中,宛如雨后新竹,亭亭玉立。 上课三日以来,头一次见到公主提问,夫子不免有些怔忪,道:“殿下,您有何疑问?” 第7节 夏侯昭眼神明亮,朗声道:“夫子,请问这‘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是什么意思?您可否为我详解一二?” 原来她正在写奏表拍父皇的马屁,忽然听到夫子念了一句诗,似乎很适合用在自己的奏表中,当即提问。 夫子从来都是兴之所至,讲到哪里算哪里,何曾见过提问的学生。他一犹豫,其他两个女学生的目光也变得专注起来。幸好这句诗虽然文字古奥,意思却并不难。 他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中磕磕巴巴地开始解释:“这是……赞美周武王,呃,还有周成王的。臣子都应该全心爱戴他们这样的贤王,侍奉祖先,德泽后人。”夫子克制着自己想要去擦汗的手,这一刻似乎比在朝堂与圣上对策,更让他紧张。 他没想到夏侯昭的问题还没完,她又接着道:“敢问夫子,我父皇是不是贤君?” 夫子一个激灵,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慨然道:“圣上文韬武略,宽仁明睿,确是贤君。”这却并非都是空话,圣上登基以来,广纳良言,励精图治,不过短短几年,大燕已有盛世太平之象,百姓安乐,四海晏平。这样的帝王,当得一句“贤君”。 夏侯昭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我父皇既然是如此贤明的君主,夫子不应如诗中所言那般,忠心爱戴于他吗?他既然请您为我授课,便是相信您能悉心教导我。您可曾做到?” 夫子哑口无言。 “既是如此,这课,我看不上也罢。”夏侯昭将这句填在自己的奏表上,然后合上奏表,大大方方地离开了翰墨斋。 夏侯昭并非故意为难夫子,前世便是这个杜夫子给她上课。彼时她不爱读书,每日只想着早早下课好去玩耍,只觉得他讲课颇古板,倒并不有其他想法。 后来,她出宫之后,才渐渐了解了其中的情况。原来翰墨堂的博士们对于北朝竟然允许公主正式就学十分不满。但大燕王朝虽然善待儒生,也绝不会允许他们非议皇室。博士们见阻止不了此事,都寻了借口,不愿来小学堂上课。 只有这名博士因为前些日子生了病,在家休养了几日,消息便没那么灵通,再回到翰墨堂时,发现已被塞了一个烫手山芋,只好捏着鼻子,日日来小学堂应卯。 便如她刚刚所说的,既然如此,这课上与不上,又有何分别?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呢,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朝着父皇所在的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的典监高承礼一早看到圣上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有事。等到和朝臣商议了几件事之后,圣上的心情似乎略有好转。高承礼还来不及高兴,便有内侍将公主把夫子丢在学堂跑了的事情报了来。 怪不得老话说,儿女都是债呢。高承礼叹了口气,准备进殿通报此事,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呼:“大监。” 他一转身,便看到圣上的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大监,我有一份奏表,你可否帮我转交给父皇。” 公主的发间插着金质的华胜,她一说话,发上便泛起了闪闪的金光。高承礼一晃神,正对上公主明亮的双眸。他虽是内侍,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此时不由得心中微暖,忙道了一声“诺”。 公主也不停留,谢了他,便离开了。高承礼手中拿着奏表,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有债也挺好的。 虽然在奏表中大拍父皇的马屁,夏侯昭也不敢确信自己的谋划一定能够成功。 大燕开国以来,历经了十几位君主和二十多位皇后,其余后宫妃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终老于宫中。 有些妃嫔一心向佛,获得了皇帝的准许后,即可到皇家供养的寺庙中潜修;也有些妃嫔在侍奉的君主死后,便跟随着已经成年的儿子到封地居住。庶人郑的谋逆之罪是已经昭告天下的,绝不可能让他奉养太妃。 前世沈德太妃的遗书中写道,她是为了庶人郑而自杀的。若真是如此,那么让她能够抚养庶人郑之子,她为了这个孩子也得活下来。如果她并非自杀,大燕旧制,凡是诸王之子入宫,其抚养者需在太庙内斋戒三日。这段时间,除太庙内的侍从,无人能够接触到沈德太妃。等到三日之后,母后应该已经将照顾婴儿的保姆等人选好,送到了沈德太妃处,有皇后的人暗中监视,那些密谋的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到底该如何劝得父亲一定听从自己的恳求呢? 夏侯昭一边思索,一边草草用过午膳,便在风荷的催促下起身前往校场。风荷担心她许久不曾练习骑马,在却霜节上有所闪失,因此催促得甚是勤快。 时近六月,宫中百花争艳。乐阳公主出生后,高宗皇帝便依大燕历代公主有以花为号的风俗,为她择定了霜紫芍药。在下嫁于沈明之前,她每年的生辰都会在宫中新植百株霜紫芍药。每到五六月间,天枢宫内,仿佛遍地紫玉裹霜,煞是好看。 夏侯昭走着走着就停在一株霜紫之前,刚想伸手去摘那白紫相间的花朵时,忽然有人在旁道:“花上有虫。” 她怔了一下收回手,严瑜已经走上前来,朝她施了一礼,然后以手中的宝剑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丛,夏侯昭定睛细瞧,那枝茎上竟是爬满了黑色的小虫。 严瑜道:“前几日我的马一直发疹子,后来才发现是被这种芍药上生的虫子噬咬所致。” 夏侯昭点点头,道:“已是这样严重,我需着人处置。”幸好锦芳苑内并无此花,不然她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严瑜将宝剑重新放回腰间,夏侯昭看着他手上另一物问道:“大哥,这是何物?” 严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风荷,低声道“殿下莫要如此称呼。” 夏侯昭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原来前世的夏侯昭在父母去世后,历经堂兄登基,表兄为夫,自以为世间再无兄长,便以“大哥”来称呼严瑜。当她身边只有信重的风荷在侧时,前世的称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赧然笑道:“此时无妨。”少女面颊微红,笑靥浅浅。严瑜一时恍惚,仿佛那个在琉璃灯下笑着让他再吹一支《入阵曲》的女童又回到了眼前。 第10章 寿宴 严瑜会的曲子不止《入阵曲》一支。姨母带他住在乡间的时候,隔壁是一名避居的乐师,闲日无趣,看到他随身的笛子,便教了他些简单的曲子。然而姨母从不让他在人前演奏。 晏和五年的深秋,他回到了据说是自己出生地的帝京,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连阳光都比别处更加强烈。他们在城西的一个小院子里住下,有时候姨母外出,他就坐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反复练习学过的曲子。 当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将整首《入阵曲》都吹出来的时候,上元节到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的青年妇人来拜访他们。她微笑着扶起拜倒在地的姨母,又摸了摸他的头,道:“瑜儿都这么大了。”就如邻家的大娘一般和蔼可亲。她身边站着一个被裹成雪团子一般的小人儿。风帽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酒窝浅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初怀公主。 一晃七年过去了,小小的雪团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烦恼,即便是骑马的时候,也在想着事情。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牵住她的马。 严瑜今日早早起来,去寻了一个马镫。 其时中原地区虽已有马镫,但只在上马的那一侧安置。严瑜昨日见夏侯昭在马上,便想起自己曾在九边见有那些不谙马术的军士装了双马蹬,骑行时比单马镫更稳,所以今日提了马镫进宫,准备给她的马装上,便是刚刚夏侯昭所问之物。 夏侯昭一试,果然极为安稳。 回到芷芳殿,风荷笑道:“看来这严护卫还挺有心,殿下不如将您那几匹马都配上双马蹬。” 夏侯昭摇摇头,却霜节上沈家必定动手,这几匹马都留不了多久了。 风荷不过顺口一提,也并不坚持。此时日已半斜,她寻了新制的绛碧结绫复裙为夏侯昭换上。主仆两人便悠悠然然地踏着晚春的霞光,前往举办寿宴的永延宫 虽然没了歌舞,晚间的宴席却十分热闹。因为数月不曾入宫乐阳公主的竟然来给沈德太妃祝寿了。 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往年沈德太妃的寿宴,乐阳公主都托辞不来,偏偏这一次来了。 第8节 前世没有留意的异状汇聚到了一起,夏侯昭的心情渐渐紧张了起来。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姑母,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是先帝高宗唯一在世的女儿,年约三旬,气质高贵,笑起来美目流盼,仿佛将整座永延宫照亮了。 她先向座上的皇帝皇后行了礼,笑语盈盈地向皇后致谢:“昨日刚刚回府,就看到月姑姑送来的牡丹,听泰容说,送来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今年皇嫂想必十分高兴。” 皇后素爱牡丹,在天枢宫中种了许多牡丹,这些年还培育了不少名贵品种。每到春天牡丹盛开之时,都会送几盆给皇族内眷玩赏。乐阳公主三月就启程去了九边探望驸马,皇后也照例选了几盆上品,送到了公主府。 “新进的宫女中颇有几名擅长养花的,所以今年天外红、云红和紫龙杯都开得极好。” 乐阳公主笑道:“哦,那可好。我路过河东的时候,寻到了两盆牡丹,料想皇嫂应该喜欢,但是又怕让皇嫂费心。如今既有得用的人,我就放心了。”她拍拍手,就有两对侍女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每对侍女都抬着一盆鲜花,行到帝后御座之下,放下花盆,方行礼退了出去。 能让乐阳公主带进宫中送给皇后的花,必然不是凡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盆牡丹上。 时近六月,宫中的牡丹都谢了。这两盆花却依然开得烂漫,被永延宫中的灯烛一照,娇嫩的白色花瓣仿佛都透出了光来,如玉般无瑕。 帝后看得更清楚,每一个白色花瓣的边缘微微泛绿,似乎有一双巧手特地给花瓣镶了一道边。皇后惊喜地问:“这……这可是‘玉带’?” 乐阳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皇嫂最喜欢的‘玉带’。” 玉带牡丹虽然稀少,但却非绝品。今上还是秦王之时,府邸内本来有数株玉带牡丹,花开之时,如雪如云,美不胜收,与花圃之畔的松树交相辉映。每有风来,花落如雪,松落如雨,时人赞为“花雪松雨”,乃帝京春天最负盛名的景色之一。神焘二十六年,今上被封太子,举家迁入东宫。时值高宗皇帝病危,又赶着给乐阳公主与驸马沈明成婚,因高宗皇后被拘禁,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不得不打点精神,总揽大局。宫中事务繁多,等到她数月后想要将此花移入宫中时,却发现只余枯枝残叶了。 故而此花对于皇上和皇后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夏侯昭此时却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这两盆花,并非乐阳公主所进,而是夏侯明在游学时偶尔所得。难道因为她的重生,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乐阳公主已经施施然走向本次宴会的主人公沈德太妃。原本因为玉带牡丹而热烈起来的气氛,陡然一冷。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这不和由来已久。乐阳公主的母亲沈贵妃和沈德妃本为堂姐妹,太宗皇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选妃,本属意以沈贵妃为良娣,不料被沈德妃之父阻挠,将自己的女儿推荐给了太宗。沈贵妃直到二十三岁,才入□□成为侧妃。谁知道高宗继位后,一直对沈贵妃念念不忘,神焘八年,高宗之兄秦王因病薨逝,高宗力排众议,将秦王侧妃迎入宫中,并授以贵妃之位,竟比沈德妃的位份更加尊贵。 然而皇宫之中,事情又岂是如此简单。贵妃之位虽然尊贵,但自皇后而下,无人愿与其交好。沈贵妃虽有高宗皇帝爱护,但在宫中毫无根基,又有皇后在上,不免如履薄冰。而育有一名皇子的沈德妃,盘踞宫中多年,稍稍为难一下她,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沈贵妃入宫两年后,诞下女儿。高宗皇帝十分高兴,命名为“沅”,又敕封为乐阳公主,似乎风光无限。但乐阳公主渐渐长大,发现宫中的小孩,无人愿意与之玩耍。当她走在天枢宫中的时候,路边行礼的那些宫人总是用眼角偷偷窥探,当她走过之后,便窃窃私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因而乐阳公主的童年,算不上十分幸福。 随着乐阳公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沈德太妃,坐在永延宫中的众人的心也不免高高提了起来。皇后朝着月姑姑看去,见她点头,知道诸事妥帖,出不了差池,才放下心来。 乐阳公主依旧是笑语吟吟的模样,流水般的裙裾拂过地面,行动之间,姿态娴雅。她站在沈德太妃的案几前,盈盈下拜,道:“乐阳恭贺太妃寿辰,愿太妃诸事如意,年华永驻。” 沈德太妃年约五旬,虽然穿着深色的衣裙,看上去仍然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一笑之间,容光明艳:“多谢公主。公主刚从九边归来,就来为哀家祝寿,着实辛苦了。” 乐阳公主招来宫人,取过一杯酒,道:“这却是晚辈们应该做的的事情。何况见到您,便如同见到了我母妃。如果我母妃还健在,大约也如太妃一般,在宫中安享天年。”言毕,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沈贵妃和沈德太妃本是堂姐妹,样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在永延宫煌煌的灯光下,沈德太妃和乐阳公主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对亲生母女,一坐一立,含笑相对,只是眼中的杀机,连夜色也遮盖不住。 第11章 箜篌 沈德太妃神色安然,仿佛只是收到了来自晚辈的一个普通祝福:“哀家在宫中,有皇后照料,诸事妥帖,无需为哀家操心,”又道,“虽然天气回暖,到底贪杯易醉,公主少喝一些,莫着凉。”她语气和婉,好似根本不知道乐阳公主话中的机锋,在旁观者的眼中,不免赞一句沈德太妃沉稳,到底是叱咤宫中多年的人物。 乐阳公主笑道:“太妃还当乐阳如初怀一般的年纪。” 莫名被提及的夏侯昭连忙低下来头来,心中却在思量,神色这般平和的沈德太妃,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是根本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 乐阳公主仍是朝着沈德太妃道:“乐阳此次从九边归来,也给太妃带了礼物。虽然简薄,也是乐阳的心意,还望太妃不要推辞。” 大家不知道乐阳公主卖得什么关子。正在众人疑惑间,先前入殿送花的两个宫女又抬着一架乐器走了进来,长约两尺,十四弦,却是一架凤首箜篌。 箜篌相传源自西域,胡族甚爱之,乐者抱于怀中演奏,乐声悠扬,因受汉灵帝喜爱而广为流传。汉亡百年后,又有人将其上部的曲木加长,并饰以龙凤,世人称为“凤首箜篌”。 乐阳公主呈上的这架凤首箜篌,顶部却不是凤凰,而是雕作一种不知名的鸟类,红嘴红眼,煞是生动。底部又有金粉绘就的图腾纹样,细细看去,却是一朵朵盛开的西羌海娜花。与天枢宫乐师们所用的凤首箜篌殊为不同,颇有异族风趣。 乐阳公主道:“还记得幼年曾听太妃在揽云台上弹奏箜篌,曲声悠扬,有鸿雁遥遥相和,实是雅事。” 乐阳公主话音一落,席上众人的神色就丰富多彩了起来。大雁虽然因其坚贞的品行,常为文人歌颂,然而其鸣却十分刺耳。乐阳公主说沈德太妃的曲声与雁鸣相和,其中几分称赞,几分嘲笑,只能席上诸人各由心证了。 沈贵妃待字闺中时,以善弹古琴闻名帝京,相传她与高宗皇帝,便是由琴结缘。沈德太妃不谙音律,成为良娣后,为了讨高宗欢心,也想学琴,然而古琴本为南朝乐器,会者甚少,沈德妃的兄长遍寻帝京,竟无人能及沈贵妃之技艺。 沈德妃得高人指点,改习胡族自有的乐器凤首箜篌。等她随着高宗入主天枢宫,成为一宫之主的时候,技艺已经颇有所成,还得到过高宗的称赞。然而等到沈贵妃入宫,沈德妃的箜篌之音也只能弹给天枢宫中的花鸟鱼虫了。 乐阳公主这样几番挑衅,纵是沈德妃再想粉饰太平,脸色也不由得难看起来。她放下杯子,微微笑道:“公主不仅容貌美丽,连聪慧机敏也是十成十地像了五妹妹,又亏得生在我大燕的帝王家。如今乐阳公主礼贤下士之名,盛传天下。皇上是有福之人,虽然兄弟都不成器,倒有个贤良的妹妹来辅助。” 沈德太妃这话却是近于在今上与乐阳公主之间挑拨了。夏侯家本为鲜卑贵族,胡族风俗较为开放,女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和奴隶。到了夏侯家建立大燕王朝后,王室的公主们也获得了在汉族王朝中不可能得到的权利,她们可不仅仅是皇宫中的金丝雀,既能参政议政,还能领军作战,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甚至可以成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沈德太妃这话摆明了向今上暗示乐阳公主的不臣之举。 前世的事已经应验了沈德太妃的话,始光年间的乐阳公主虽然没有走到称帝那一步,但镇国公主府的权势,已经可以笼罩大半个大燕朝堂了。 然而在前世饱尝失败的夏侯昭更加清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言语上的攻击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沈德太妃话说得再狠,也不过是深宫妇人的琐碎之语。夏侯昭的父亲,绝对不会因为她的话,就对乐阳公主开始防范。毕竟,在神焘末年,如果没有沈贵妃的帮助,他是无法登上帝位的。 乐阳公主显然也很了解这一点,她微微一笑道:“外间这些琐事,由皇兄和我这些小辈来处理就好了。太妃只要在宫中弹弹琴,赏赏花,安享天年即可。乐阳此次出行偶得一西羌名匠所制的凤首箜篌,名曰‘有徊惶’,正好送予太妃赏玩。” 既然方才已经说了狠话,沈德太妃也不再维持虚假的和气,道:“公主美意哀家心领了。只是近年来岁齿渐增,弹奏箜篌这样的雅事,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乐阳公主伸手划过箜篌的琴弦,随意拨出几个音符。即便是夏侯昭这样不懂乐器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把箜篌的确不是凡品,不光外表装饰华丽,音质也极好。 她正要再次开口,却见宴席之中站起了一人,笑道:“姑母这架箜篌实非凡品,侄女技艺粗疏,也有一支小曲为太妃贺寿,不知可否借用姑母这架箜篌?”夏侯昭朝着沈德太妃行了一礼,起身后却是看着父亲。 果然父亲已经笑着和母亲道:“我竟不知咱们女儿已经会弹箜篌了。”皇后也十分惊奇,她虽然知道月姑姑也选了一名掖庭的乐师隔日为夏侯昭上课,却没料到短短几日,夏侯昭已经能弹曲子了。她怕女儿莽撞,疑惑地问道:“你要弹什么曲子?” 夏侯昭道:“不是什么知名的曲子,是西羌人的《春鸟》。愿借此曲,祝太妃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皇后见她说得甚有条理,也点了点头。 帝后都已然意动,乐阳公主亦不好阻拦,何况她也看出来,帝后多半也是为了缓和刚刚剑拨弩张的气氛,遂道:“能听到初怀的演奏,姑母有什么不乐意。” “多谢姑母。”夏侯昭挽裙坐下,将箜篌抱在怀里,指尖轻动,曲声便如流水般趟了出来。 第9节 箜篌的琴弦微微颤动,描绘出刚刚解冻的河流,夹着冰凌的水,朝着远方流去;还有展翅飞翔的雄鹰,它呼啸而过的身影,扫去了空中盘踞了一冬的雾霾;而初生的牛犊羊羔们,则成群结队地在草原上欢快地追逐嬉戏;西羌人也骑上马,在草原上驰骋,天青水蓝…… 曲毕满座寂寂,还是坐在帝后下首的夏侯明先喝了声彩,众人皆拍手而笑。夏侯昭也不谦逊,团团谢过夸赞,又期盼地看着座上的父母。 圣上“哈哈”大笑,道:“甚是动听。我儿既然如此诚心,父皇自然无有不允。”当即下旨,将庶人郑的幼子,接到天枢宫中交由沈德太妃抚养。 多年后乐阳公主回忆起来,这竟是她那个看上去十分天真的侄女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于谈笑晏晏间,谋划布策。 第12章 护卫 每年六月的却霜节是大燕皇室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仅次于四月祭天和仲月祭庙。 为了应对这样浩大的祭礼,整个帝京从五月下旬开始,就进入了紧张的筹备之中。不过今年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暮春时节的柳絮飞花里,夹杂着窃窃的私语。 “听说了吗,圣上下旨了,要从上三军为初怀公主遴选护卫。” “这算什么好事。我看还是留在上三军里最好。初怀公主今年才多大年纪,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吧。” “嘿,现在的上三军,可是不同以往啦。” “也对,谁能想到一个西羌的胡儿也能爬到羽林军中郎将的位子。再者初怀公主可不同寻常,圣上如今仅有此一女……” 帝京城西的一处酒馆里,散坐着十几名身着戎装的青年男子。这间小小的酒馆因为靠近上三军的营地,故而常有将士在此喝酒。 酒馆的老板是个年约五旬的男子,容貌平常,不笑不说话,看起来便是一副商贾的模样。传闻这酒馆有宗室中的贵人入股,所以即便是气性颇大的上三军也不敢在此造次。 这几人正说得兴起,不防一物破空而来,正正落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却是一根食箸,恰恰将酒壶酒杯砸得东倒西歪,清凌凌的酒液流了一桌。 能进上三军的人,哪个没有来头?莫说军中的将校了,便是一个小小的戍卒,家中恐怕都能数出来几个在先皇麾下效力的叔伯。素来都是别人躲着他们走,如今竟有人敢来招惹他们,真是一桩稀奇事。 几人早就拍案而起,目光四下逡巡,寻找那胆大包天的贼人。他们气焰汹汹,旁人也不势弱。 这酒馆之中,除了老板与二三酒保,更无一个平民。在座的客人,衣服上不是绣着朱雀、白虎、青龙等神兽,便是带着金银的蹀躞带,前者是羽林军、虎贲军和神策军的标志,后者则是非御赐不能佩戴的武官配饰。 这帮大汉大声喧嚷,旁人连眼角都不撇一下。虽不甘心,他们也不敢随便找人出火,寻不到事主,只得悻悻坐下,又大呼小叫地让酒保收拾杯盘,唤掌柜速速重新上酒。 掌柜还未应答,一旁忽地传来“嗤嗤”的笑声,这下简直是水入油锅,激起千层浪。这几人也不喝酒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兵刃,朝着门边一桌走了过去。 发出笑声的那人年纪甚轻,身上的衣服绣着朱雀,正是羽林军的标志。此时他被那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却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依旧在和同桌的袍泽把酒言欢,仿若对大汉们手中雪亮的兵刃视而不见。 一名大汉喝道:“何家小儿敢笑你爷爷!”他声如洪钟,正是方才那个讥笑羽林军中郎将的人,他与其余几名大汉都是虎贲军中的低等校尉,戎装上绣着的白虎十分生动,凶目利齿,四肢有力,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羽林军、虎贲军、神策军虽然并称“上三军”,到底不是亲如一家。 羽林军多是十七八的少年,家世显赫;神策军也多是军中子弟,却与羽林军世家相袭不同,乃是以普通军户子弟中的佼佼者组成;而虎贲军则惯于从南北诸军中选拔有军功的将校。 羽林军觉得神策军底蕴不足,神策军觉得羽林军太傲气,但两军都嫌弃虎贲军的粗俗。而在虎贲军这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人看来,羽林军和神策军不过是靠着父祖留下的余荫耀武扬威罢了,上三军的荣光,全是靠他们虎贲军一刀一枪用命搏回来的。 用虎贲军中郎将王晋的话来说:“不让着点那两群小毛孩子,见到他们父兄要说咱们欺负小孩子了。” 如今他们竟然被一个毛孩子嘲笑了,焉能不怒火中烧。 这少年并不理会刀光嚯嚯的大汉们,举起手中的食箸,朗声朝掌柜道:“劳烦店家,重新拿一副食箸。”他手中原本成对的食箸,如今只剩下了一根,显然刚刚那根飞到大汉桌子之上的食箸便是他的所为。 大汉若是能咽的下这口气,也不配成为“独狼”王晋的部下了。只见他手腕一抖,那三尺长的大刀便朝着桌面砍了下去——他倒还记得王晋的话,多少要给这些毛孩子留点面子,因此只朝着家什出气,意在吓唬吓唬这少年。 酒馆众人都是军旅之人,看得分明,这使刀的汉子,面目虽不出众,底盘却极稳,出刀的动作也干净利落,显然是个好手,大家都心知这有些张狂的少年怕是躲不过酒液飞溅的狼狈了。 那少年却还是稳稳坐在那里,变故发生在刀将将要落在桌面上的那一瞬,与他同桌的另一人也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食著,轻轻在刀身上一点。谁也没想到,这两根细细的食著,竟将那把刀击飞了。 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咄”地一声插入了酒馆之外的地面上,刀柄震动了几下后,再无声息。 整个酒馆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以食著击飞大刀的人身上,只见他将手中的食著放在了桌上,然后站了起来。 这也是一名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英挺,双眸湛然,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啪!啪!啪!”酒馆内忽然响起几下掌声,众人的目光转过去,门边的另一桌也坐着两个的少年。鼓掌的那个,眼如秋水,肤若凝脂,竟比方才的少年还要貌美。 风荷使劲朝还在鼓掌的自家殿下使眼色,本来微服出宫就已经胆战心惊了,殿下还如此张扬。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她不由得攥住身上借来的羽林军戎服。 那几个大汉已经喝到:“无关人等,不要掺和我们虎贲军的事情。否则,休怪我等粗人要不客气了!” 夏侯昭哪里怕他,刚想站起来,方才那击飞大刀的少年却先一步开了口,道:“何必牵涉看客。”说话间,他朝着夏侯昭的方向走了一步,露出了身上所佩的银印青绶。 银印青绶绝非常人所能享有,□□时勘定官爵制度,俸禄两千石以上者,方可佩戴银印青绶。举朝不过百人有此殊遇,品衔最低者,也是统帅一军的实权将领了。 几个大汉虽然鲁莽,却也识得此物——无他,虎贲军中也只有王晋一人能佩银印青绶。王晋好酒,喝醉了便常常在属下面前炫耀自己早年的丰功伟绩。王晋也确实有自夸的资本,正是他在天枢宫门前,一箭射死了庶人郑□□之马,才结束了神焘末年的纷争。 由此而知,这个身佩银印青绶的少年,必定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权位。大汉们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惧意。大燕军中,最重位阶,即便不是本部上官的命令,也必须一一遵从,不从者,当以军法处置。 他们不过看先头那个投掷食著的少年十分年轻,身上的羽林军戎服也甚是平常,估摸着应比自己的位阶低,所以才敢挥刀戏弄,却不防遇到了这样一个硬茬。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汉们草草向这身份高贵的少年行了一礼,拔出地上的大刀,便匆匆离去了。 酒馆众人也纷纷收回了目光,虎贲军中的莽汉不知这少年的身份,其他人可没那么孤陋寡闻。 夏侯昭不知端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奉车都尉李罡!那个曾经把羽林演武堂搅得翻天覆地的李罡!” 晏和一朝,垂髫之时便袭封如此高官的,也只有奉车都尉李罡一人而已。 第13章 李家 不怪夏侯昭吃惊,实在是李家太有名了 秀水李氏是当年跟随太/祖定鼎天下的八家贵姓之一,但真正让李氏一家名震晏和一朝的却是李罡的堂伯父李岩。 第10节 早年圣上刚即位时,大臣们就多次上书请圣上册立妃嫔,圣上不欲大肆选妃,侵扰吏民,只在士族冠缨之家中择妃。便有人推荐雍州都统李岩长女李罗,容貌娟丽,灵秀聪慧,可堪为妃。又有悯仁太子妃之妹崔容雪待字闺中,素以文采见称于帝京。圣上下召,册封李罗为夫人,择吉日入宫。不料封妃的诏书还未送到雍州,便传来了李岩带着家人叛入南朝的消息。 李岩自己跑了,李家还有几十口人留在老家秀水呢。其中便有李罡的父亲李岳,他与李岩是秀水李氏在朝官位最高的两人,闻听此讯,捶胸顿足,连夜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赴京请罪。 幸而圣上仁厚,不仅没有降罪于他,还封赏了李家。但有李岩这样一个狠狠打了皇家脸面的堂兄,李岳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儿子李罡刚到了开蒙年纪,便被他送到了帝京的羽林演武堂,以示忠诚。 李岳如此殷切,圣上自然加意笼络,当即就敕封年仅五岁的李罡为奉车都尉。本朝奉车都尉历来只封外戚亲贵,俸禄两千石,佩银印青绶,可谓尊贵无比。五岁的李罡从此离家,独自在羽林演武堂中长大,每日习武走马,却不知读书识礼。到了十岁时,他已经是京中有名的跋扈子弟了。因此消息灵通些的军中人士都知道,碰到李罡,莫要搭理,万一被他打了,连本都找不回来。 李罡今日心中本来就颇为不爽,刚刚虎贲军的人挥刀时,他真有心思好好打一架,没想到对方一吓就退缩了。 他从没见过夏侯昭,看她主仆的装束,还以为他们是羽林军新来的侍卫,心中微微一动,道:“不错。看你是新来的羽林军,京中有什么事体,大可以来长秋寺附近的李宅找我!” 夏侯昭没见过军中子弟交往的架势,好奇地点了点头。李罡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正碰上夏侯昭微含笑意的双眸,脸上一红,腹内的话就落了回去。 他又扫了一眼店内诸人,冷冷哼了一声,朝同桌的少年道:“走了。”言罢,大步走出了酒馆。 那同桌的少年倒十分的和气,摸了十几枚五铢钱,放在桌上,对掌柜道:“叨扰了。”然后朝夏侯昭拱了拱手,方才跟在李罡的身后,走了出去。 夏侯昭见两人离开得匆忙,有心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到底被风荷紧紧拉住了。前几日在沈德太妃的寿宴上,夏侯昭一曲动宫掖,并非是她的技艺多么高超,而是她的身份加持罢了。 不过前世十岁的夏侯昭连箜篌都不会弹,她是从晏和十四年的冬天开始学习箜篌的,师从一位来自西羌的女乐师,历经数年,虽然没有精湛的技艺,弹出的曲子也算流畅,这才有了永延宫里的一幕。 偏心女儿的圣上大为欣喜,不仅头一日晚上准了她所求的恩典,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将她找来,询问她是否想要建立自己的卫队。 大燕的公主成年后出宫居住,都会有自己的卫队。夏侯昭此时年纪尚小,原本皇后只是出于小心,将严瑜派在夏侯昭身边。 圣上觉得,夏侯昭既然有心参政,那么早日拥有自己的人马,确是一件好事。果然他一开口,夏侯昭就欢欢喜喜的应了。圣上亲自从羽林军、神策军和虎贲军中精选了一百名侍卫,充作初怀公主的卫队。 他早年便知皇后与月姑姑之间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严瑜的身份,干脆将严瑜升了两级,以掌管卫队,而李罡则被指为了副手。 皇后却并不同意此事,加上得知夏侯昭把夫子赶跑了,更加生气。夏侯昭最近都绕着璇玑宫走。帝后都未再下旨意为翰墨斋内阁选师,因此早上的课也停了,夏侯昭干脆带着风荷出宫游玩,却不料碰到这样一幕。风荷早被霍霍的刀光吓坏了,见李罡离开,千求百求地央夏侯昭速速回宫,夏侯昭无奈只好结束了此行,只想着下午要告诉严瑜一声,他的副手可是个硬茬子。 此时正当午后,树头的知了都没了精神,叫一声歇两歇。憋了一肚子火的李罡,大步流星走到路边,狠狠踢了两脚树干,犹不解恨。 少年笑嘻嘻地搭了他肩,道:“我知你不愿意听那些粗人在外议论神策军,但酒也喝了,脾气也发了,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李罡甩开少年的胳膊,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少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口气,道:“我是不懂。你别听那些莽汉胡猜,能调到公主身边实是好事。说不得本朝的驸马都尉,就要从你们这些公主护卫里挑选呢。你前几日不还和我抱怨,神策军竟换了个西羌蛮子做中郎将,连校场上的气味都怪怪的。” 李罡闷闷地道:“我不稀罕什么驸马都尉。你稀罕,你为何不去?” “我?我是想去,我老爹可不同意啊。你不晓得,那严瑜的师父是我叔叔。我爹这辈子最恨我,第二恨的就是我这个叔叔。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和他多扯上一点关系的。”少年一边说,一边摇头,看上去似乎真的十分惋惜的样子。 原来这少年却是度支尚书陈可始的幼子陈辛,因为从小顽劣,被父亲送到了羽林演武堂,故此和李罡关系不错。后来两人又同在神策军中任职,今日李罡得了调往初怀公主侍卫队的令,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喝酒。不曾想两人的酒刚送上来,就听到一旁虎贲军的士卒非议神策军。他们虽然也对那个新来的中郎将阿莫林十分不以为然,但更容不得别人妄自评论,所以才有了酒馆飞箸的一幕。 此时的李罡却已经忘记了刚刚的事情,诧异地问道:“你是说,那个严瑜是你叔叔陈睿将军的弟子?” 陈辛知道,李罡这般不满的原因,其实就在严瑜身上。此时帝京之中,新一辈的武将就以沈泰容和李罡最出风头。沈泰容运气好,直接到了大殿下身边,每日读书习武,说不定什么时候,圣上就准他带兵出征了。他李罡却要去保护一个十岁的女童,顶头还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瑜做上司,怎能不生气! 陈辛却比李罡更知其中□□,所以方才露出一二口风,引得李罡来问。他与李罡相交日久,自然知道李罡素来最佩服的人便是自家驻守平州十年,九次击退北狄入侵的叔叔陈睿。果然此时一提到陈睿,李罡的眼睛都亮了。 李罡急急道:“陈将军不是刚刚回到帝京没多久吗?我怎么没听说他有收弟子。”他有些不满地看着陈辛,若是让他听到风声,自然早早去陈将军的府上拜访了。 陈辛连忙摇手:“可不是我没告诉你。这个弟子,是他在平州收的。我叔叔回帝京就自己在外面赁了一个小院子住,严瑜也从来没到过我家,今日听同僚说起来此事,我也吓了一跳。” 闻言,李罡不再做声。陈辛又道:“你若是和他交好,自然也有机会和我叔叔相识。”陈辛却不知,李罡虽然素来仰慕陈睿,却不屑于靠着关系和对方接近。但他的确对严瑜产生了好奇,这个让他愤愤不平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来头,能够被陈睿收入门下呢? 第14章 比试 引起了李罡好奇心的严瑜,晚上也正和自己的师父陈睿谈论了一番被选入初怀公主卫队的这些少年们。 夜风清凉,城西的小院子里,裴氏正在灯下为严瑜修改新衣。初怀公主的卫队虽然依旧隶属于神策军,但在服制上会有所区别。 大燕历代公主有以花为号的风俗,公主未成年时,所居的宫殿就会遍植此花,等到她们成年后,出宫建府,从公主府到随侍从人的服饰上都会带有此花的装饰。南康公主的茶梅和兰陵公主的建兰曾经是帝京最亮丽的色彩,又因她两人曾经登上帝位,连宫中也种了许多茶梅和建兰。 乐阳公主的霜紫历经两朝,是帝京中无人不知的标识,装饰着紫白芍药图样的马车从乐阳公主府出来,一路驶向天枢宫,路上的行人都会自动闪避。 初怀公主虽然年幼,但芷芳殿中的天骄雪,早已为帝京民众所知。因此此次圣上为初怀公主选拔护卫的谕旨一下,宫中早将一应服饰准备好了。神策军戎服上原本绣着青龙的地方,现在已经换成了傲然绽放的天骄雪。只是因为赶得紧,严瑜的衣服略有些宽大,这日晚饭之后,裴氏便寻出针线为他修改。 陈睿和严瑜却在树下比试。陈睿回京的时候,托人寻了几处住宅查看,最后选了这座位于崇德坊的院子,便是因为这院子虽然简朴,却有一块数丈见方的空地,正好当做日常演武之所。 此刻,严瑜手握一杆长/枪,挽起枪花,朝着站在院中间的陈睿攻击。□□灵动,如银蛇般在陈睿身前身后游走,雪亮的枪尖被挂在院中大树上的灯笼一照,闪出点点星芒,煞是好看。然而立在当中的陈睿却不慌不忙,手中的宝剑不过轻轻移动,便将银枪挡了下来。 严瑜攻了十几招,连陈睿的衣角都没碰到一下,情知师父是以逸待劳。他心思一动,便以手中银枪点地,双足用力,竟是一个翻身,飞纵到了陈睿头顶的树枝上。这一下情势立转,严瑜以髙击低,每一枪都带着呼呼的风声,陈睿不得不提起了精神接招。 师徒二人一个在树上挺枪相击,一个在树下举剑格挡,片刻间过了几十招。树梢上挂着的灯笼被震得晃了起来,裴氏本来眼就花了,灯光摇动,她一针差点戳到了自己腿上,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严瑜急急唤了一声:“姑婆!”便在此时,陈睿的剑忽而变得如藤蔓一般,沿着严瑜的枪身攀援而上,甚至还绕了两个弯。严瑜正瞧着裴氏的方向,不及思考,双腕一沉,想要把枪抽出来。却不防陈睿借力一拖,竟将严瑜从树上勾了下来。 严瑜翻身落地,也不管掉在地上的枪了,一个箭步冲到裴氏身边,道:“姑婆,您没事吧。” 灯光一定,裴氏又飞针走线起来,道:“无事无事,马上就弄好了。” 严瑜道:“不过是大了一点,其实不妨事的。” 裴氏手中针线不停,道:“那怎么行,明日是你第一次领兵,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阵。想当年你师父去考羽林演武堂,小姐那样弱的身子,还亲手给他缝了衣服。” 严瑜肩上一重,回头看,师父的脸在夜色中辨不出表情,只听他道:“你挡住裴姑的光了。” 严瑜忙忙站了起来,陈睿的手才从他肩头放开。 两人将枪与剑都放回了兵器架上,坐到桌边歇息。 裴氏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絮絮道:“你如今做了别人的上官,莫要骄傲,和气待人。这帝京的上三军里,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你师父又是个不管事的,平白惹了人家,也不能给你出头。你别看他现在好似十分稳重,年轻的时候啊……”她是打小看着陈睿长大的,当着严瑜的面,都快把他年轻时那点囧事都说了出来。 严瑜见陈睿板着脸,心里头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自己拿话来解围,道:“师父,这次圣上谕旨中提到的侍卫们,有一个人甚是奇怪。”他却没有告诉陈睿,今日下午,连公主都提到了此人。 第11节 陈睿表面虽然仿佛并不关心徒弟的任命,其实私下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圣上给初怀公主卫队颁发的谕旨,他自己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此时严瑜一提起来,他都不用多问,立刻知道严瑜担心的是什么,问道:“你是说李罡?” 严瑜点头道:“不错,他已经是奉车都尉了,怎么会被任命为我的副职?” 陈睿自然已经将此事来回思考了数次,道:“李家一族在陇西一带颇有实力,李岩南逃之后,族内便是李罡的父亲李岳总管其事。我听羽林演武堂中的同僚说,李罡虽然年幼,但武艺兵法都十分出众。圣上这几年待他也很宽厚,如今这样做,多半是想要放在近处考量一二,等他年纪再大些,就可以委以要任了。”这也是军中大部分人听说李罡被派为初怀公主侍卫队副队长时的想法。 严瑜还没开口,一旁的裴氏随意问道:“这李小郎君,多大年纪了?” 陈睿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方道:“李岩南逃时,李岳带着他进京请罪,那时候他还不到一岁。这样算来,如今也就是十几岁的样子。” “哦,那就比我们瑜儿小两三岁。”裴氏来了几分兴趣,她将线打了个结,严瑜从小几上拿过剪子递了过去,她接过来,将线头剪断了,又把衣服抖开,指挥着严瑜试穿。 陈睿道:“约摸如此吧。”他连严瑜的年纪都有些算不清,若不是裴氏问起,哪里会关心一个不认识的少年的年纪。 裴氏一边用手拉展严瑜身上的衣服,一边叹道,“这孩子啊,一年一年就长大了。我看啊,这把李小郎君放到公主卫队里的人,可不一定是圣上。” 师徒两人双双开口问:“那是谁?” 裴氏悠哉地道:“虽然说皇家女儿不愁嫁,但为人父母的,还是希望能给自己孩子找个最合心意的吧。要说这帝京中,配得上初怀公主的人可不多,不如都让她自己见一见。表哥虽好,也不一定非君不嫁。” 陈睿和严瑜从来没有想这个方向想过,以他们在神策军和宫中所见,似乎人人都以为将来初怀公主是必定要嫁给自己的表哥沈泰容的。 陈睿摇摇头,道:“皇后从不插手朝堂的事。再说沈泰容自幼养在宫中,学识武艺也算得上小成,与公主也是般配的。”陈睿和沈泰容之父沈明之间十分不睦,也瞧不起沈家嚣张的气势,但他并不因此轻视沈泰容。 裴氏道:“这就是你们不懂了。全帝京的人都知道沈泰容和公主如此般配,这公主更不能轻易许配给沈家。难道堂堂的大燕公主,就非得嫁给他不可吗?” 这些婚配之上的事情,陈睿素来不懂,只觉得裴氏的话绕来绕去,似有道理,又似是胡诌。不过在他看来,初怀公主嫁给沈泰容也好,许给李罡也罢,都与他全无关系,他也不再细思,只叮嘱严瑜道:“你待李罡也不要太客气了,军旅之中,到底是一力降十会。” 严瑜应了,将缝好的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了床头。他心中有事,第二天便起得极早。裴氏披着衣服起来做早饭时,灶台上已经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粥饭和两样简单的菜蔬了,再去后院一看,马厩中只剩下陈睿的坐骑,显然严瑜已经骑着小红马进宫了。 裴氏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15章 军棍 天光微明,负责天枢宫宿卫的神策军正在换防。严瑜下了马,验过腰牌后,牵着马走了进去。 走到离宫门数丈之远的地方,他还能感到那些侍卫们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的确,自从谕旨一下,人人都十分好奇,到底这个“严瑜”是什么人,不仅得到了圣上的青睐,还能位居“小霸王”李罡之上。 严瑜不由得挺了挺腰杆。清晨的阳光,穿过宫道两侧的树木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俊逸的剪影。 因初怀公主尚未出宫建府,她的侍卫队便在天枢宫内理事。公主居所在内宫,不便于侍卫出入,所以圣上下诏,将宫内校场的值房辟出数间赐予了初怀公主。 严瑜早前便日日来校场陪初怀公主骑马,十分熟悉路径,很快就走到了校场。此时公主殿下正与陪读在瀚墨阁内读书,校场上空无一人,严瑜刚刚将自己的马拴在了场边的木桩上,就有一个内侍忙忙地从值房中出来,小步奔到他面前,行礼如仪,道:“严校尉您来了,值房已经收拾妥当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立刻着人办理。” 这内侍穿着宫中最常见的低等级内侍服饰,言谈举止却十分得当,一边引着严瑜朝值房走去,一边轻声为他介绍诸般事体,末了才道:“我是芷芳殿典监程俊。严校尉如果有事想要通禀殿下,尽可以找我。” 天枢宫之中,每宫每殿都有典监,芷芳殿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初怀公主年幼,素来倚重宫女,所以程俊自上任以来,一直无所事事。这次公主侍卫新立,夏侯昭就将一应事体都交给了他办理。 大燕旧制,公主出宫都会带走自己用得惯的宫女和内侍,尤其是像初怀公主这样深得帝后喜爱的公主,将来出降立府,掌事的内侍必然极为荣耀,程俊好不容易得了这次显露的机会,自然将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严瑜十分满意。 此时已经临近上三军素日点卯的钟点,被圣旨征召的侍卫们陆陆续续到了校场。 然而等到远处传来上三军点卯的钟声,所到的人数还不够一百。程俊点来点去,都只有九十八人,他忍不住看了看站在自己前面的严校尉,却见严瑜面无殊色,镇定地指挥这九十八人列队。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急匆匆地由宫门的方向赶来,见到其余人都已经列好队伍了,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他想要□□队伍中去,刚一动脚,严瑜的目光倏地转了过来,他只得尴尬地停住了脚步 严瑜却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列好队伍的侍卫们身上。这些侍卫,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军中翘楚,最醒目的一个少年,身材修长,眼含微光,身上还佩戴着银印青绶。 此人正是李罡。只是——他的衣服上所绣的还是青龙,而非代表初怀公主的天骄雪。 严瑜目光锐利,落在他胸前的青龙上,沉声道:“这是何故?” 李罡不明所以,低头才发现自己穿错了衣服,不由得也大吃一惊。他虽然腹内有成打的怨言,这穿错了衣服却不是他故意所为。 李岳送他入羽林演武堂时,便在帝京中置了一所宅子,又派了十几个家人服侍李罡。但李罡脾气大,嫌那些家人厌烦,统统都赶到后院了。昨夜他与陈辛喝得烂醉,早起顺手抓了一件衣服就匆匆进宫,不料却拿错了衣服。 这本是一件小事,然而此刻,他被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严瑜指出疏漏,心头忽地涌起一股不忿之情,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认错,梗着脖子不说话。 严瑜也不多说,点了三名站在第一排的侍卫出来,朗声道:“昔年兴宪公主曾问兵法于太/祖,太/祖笑而不语,却手书八字赐给公主,这便是大燕朝百年立军之本。诸君可知是那八个字?” “军以信立,胜从胆出!” 太/祖以部族300子弟起兵,逐北狄,克西域,亲世家,收义兵,最终一统乱世的功绩是大燕每个儿郎从小便熟知的伟业,这八字立军之本,更是军中人人通晓的话,此时百人齐齐呐喊出来,声势颇壮。 “不错!‘军以信立,胜从胆出’,正是这八字。今日是公主卫队头一日集结,却并非诸君头一日从军。凡大燕军人,无论是否身有官位,无论年纪几何,身有值属时,都需于寅时集合,概无例外!集合之时又需身着所属军部的戎服,以整军容!故此,今日当罚李罡十棍,段兴十棍,你三人取来军棍,便行刑吧。”严瑜这处置全依军法所出,诸侍卫更无话说,只看那受罚的两人如何作答。 段兴便是那个迟到的侍卫。他叔父是乐阳驸马沈明手下大将,曾在和北狄的作战中立下功勋,因此段兴才得以恩荫入上三军。段兴这样的身份,放在京外,算得上耀眼,却是与京中豪强子弟不能相比的,此时只拿眼看着李罡,看他如何行事。 李罡的头钝钝地疼了起来,他原先是有些瞧不上严瑜,但自从听说严瑜是陈睿的徒弟,那羡慕混合着疑惑的心情反而占了上风。可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刑,恐怕过几日父亲的书信就从陇西送来了,还没等他理清自己的思绪,那三个去取军棍的侍卫已经回来了,互相对望一眼,一人开口问道:“校尉,是要哪二人施刑?”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只有三人受罚,严瑜却派了三个人去拿行刑的军棍。 “三人皆施刑,”严瑜大步走到李罡身旁一步远的地方,转身单膝着地,续道,“校尉严瑜,与属下同责,并罚二十棍。” 李罡听到身后那些侍卫中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期间还伴着辨不出来由的絮语:“惺惺作态。”他回头,却只看到几十张被阳光照得面目模糊的脸。他也在严瑜身边单膝跪了下来。 当棍子落在严瑜背上的时候,那些声音都消散了。 李罡和段兴先挨完十棍,站在一旁看着严瑜挨打。 阳光愈发强烈,挥起的军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少年的身上,发出一声钝响。 等到行刑结束,站在校场边上的夏侯昭终于放开了捂着风荷嘴巴的那只手,她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不发一言离开了。场中诸人无一察觉,只有程俊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12节 随后的例行操练很顺利。操练结束后,严瑜不徐不疾地将思索了一夜的安排说出,无非按时应卯,轮班值守等事。诸侍卫都老老实实地听了,无人再有异议。 眼前这些侍卫们虽然身份武艺都比普通的士卒高上许多,但到底都是一些少年。严瑜从小在陈睿身边长大,见惯了他训练士卒的手段,此时自然是驾轻就熟。 等到一切结束后,已经快到午间了。恰好前一日,夏侯昭便告诉他,今日要在宫中宴请羽林中郎将阿莫林的夫人,免去了午后的骑射,严瑜检点过这日轮值的将士后,与程俊道了别,便出宫了。 他牵着小红走到宫门口,想要上马,不过刚刚抬起腿来,就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绕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仍然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旁边也传来了抽气声。 严瑜转过头,正与刚刚被自己罚了十棍的副手四目相对。 严瑜头一日上任便带了伤回来,这可把裴氏心疼坏了,忙忙地找出伤药,还非要亲手给他上药。 严瑜一把拉住站在自己身后的李罡,斩钉截铁地道:“不用了,姑婆。让他帮我上药好了。”说完,朝着李罡猛使眼色。 李罡鹦鹉学舌:“我……我帮他上药。” 两人进了屋子,裴氏还在外面絮絮念:“第一次来家,也不敬杯茶就让人家给你上药。你不要像你师父那样不通世故,将来到了官场上可如何是好。” 李罡把裴氏的话在脑海里来回过了几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那个不着调的人,竟是他心目中的战神陈睿。 严瑜将寻出来的伤药放在桌上,看他还在发呆,招呼他脱了衣服,伏在塌上。伤药清凉,涂在伤口上,有微苦的气味。 严瑜涂到一半,李罡忽然开口问道:“这是陈将军教你的吗?”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罡问的是方才校场上的事情。 严瑜没有回答,李罡也不好意思再问。 等到给李罡涂好了药,严瑜才道:“既然是同一道圣旨将我们分配给殿下,我们二十人便是休戚与共的一体。我是你上官,自然与你一同挨罚。” 他将手中的药递给李罡,道:“如果我在战场上阵亡了,这一百人便由你来带领。” 严瑜的语气明明十分平淡,却在李罡的心中掀起了惊涛。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16章 面具 芷芳殿中,宫女穿梭往来,正在准备午间的宴请。圣上新提拔的羽林中郎将之妻今日入宫觐见,夏侯昭便请了旨意,在自己的宫殿接待她。 风荷拿着一块软布擦拭着放在殿中央的那架凤首箜篌。永延宫寿宴上夏侯昭为沈德太妃解围后,太妃便将这架箜篌送到了芷芳殿。风荷惜其珍贵,不假他人之手,日日自行擦拭,每每将箜篌顶部的鸟首擦出了光,方才满意。今日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最外面的几根弦反反复复擦了数遍。 夏侯昭在一旁看着,真怕她把弦拉断了。 “殿下,”风荷思来思去,终于放弃折腾琴弦,鼓起勇气向夏侯昭道,“您真的要将这箜篌送出去吗?” 夏侯昭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风荷不乐道:“这箜篌本是西羌人自己送给乐阳公主的,殿下又这样喜欢,又何必非要送回去呢?” “我喜欢?”夏侯昭吃了一惊。 风荷道:“您每次从这里经过,都会看几眼这箜篌,闲时独坐,也常常望着它发呆。我虽然愚钝,到底侍奉了您数年,这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夏侯昭一直以为风荷是因为这箜篌精美绝伦,故而喜爱,却不知风荷是因为她才如此。她心中又暖又酸,想了又想,方道:“我是很喜欢这架箜篌,但有人比我更喜欢它。” “那人便是喜欢,也未必有殿下弹得好。” 夏侯昭笑了:“她比我弹得好多了。” “那人是谁?”风荷想了想,这宫中只有沈德太妃会弹箜篌,总不会是她吧。 “便是我们今日的客人。” 夏侯昭所说的客人,便是羽林中郎将之妻,盘尼真。 前世,夏侯昭的琴艺便是从她那里学来的。那时盘尼真是没入宫中的掖庭女官,专门在宴会上弹奏这架精美的箜篌。夏侯昭在宴会上听到之后,十分喜爱,便向皇后撒娇,请她派了盘尼真来教授自己。 夏侯昭性子跳脱,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方才学会了基本的指法。没等她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皇后便病倒了。天枢宫内一片慌乱,这学艺自然也就放了下来。 她再次见到盘尼真,是晏和十四年的冬天。那时候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夏侯昭到璇玑宫探望她的时候,她往往都在昏睡。 父亲还要处理繁重的国务,严瑜和沈泰容在九边参加对抗北狄入侵的战斗,夏侯明已经与王雪柳成婚,平日很少入宫。夏侯昭内心恐惧,却找不到人诉述,她甚至不敢在璇玑宫中多呆,生怕被偶尔清醒的皇后看到自己哭泣。因此,她常常只带着风荷一个人在天枢宫中游荡。 那一日走到西宫,这原是前朝冷宫,高宗之时还有年老宫妃在此居住,夏侯昭之父继位后,将其全部遣散。此处便成为了宫婢们的居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 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冷风吹过枯枝,发出尖利的声音。风荷忍不住劝道:“公主,咱们回去吧。皇后马上就该吃药了。” 夏侯昭正要答应,猛然听到前方传来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如此悲切,仿佛有说不尽的哀婉愁绪无法排遣。在一股莫名的魔力下牵引下,夏侯昭朝着发出哭声的地方走去。 绕过荒凉的宫室,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侍奉冷宫妃嫔的宫婢的居所。最靠西的一间屋子敞开着门,数十名衣着破旧的宫婢们聚集在那里。夏侯昭走过人群,在屋内的土床上看到了已经绝食数日的盘尼真。 这些远离天枢宫中心的宫婢们并不知道夏侯昭的身份,只能从她身上华贵的服饰上推断她必是宫中有权势的人,她们仓皇地俯下身去,恳求夏侯昭允许盘尼贞医治。 夏侯昭还没有回答,盘尼真却温柔地拒绝了,她的神情却并不显得颓然,反而有种安然的笃定。周围的侍女们低低啜泣,她还能笑着安慰她们:“你们不要哭,我去见阿莫林了。” “吾等胡儿,吐气如雷。我采顶雷,蹈石……如……如泥……”她唱起夏侯昭从未听过的歌,带着幸福的微笑去往另一个世界,和她的丈夫相聚了,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根从箜篌上扯下来的琴弦。 很久以后,夏侯昭才从西羌使者那里知道,盘尼真所唱的那首歌,是西羌一族的《入阵曲》,歌颂英勇善战的将士。盘尼真的丈夫阿莫林是西羌族长,带领部族归顺大燕,最后却不幸战死于九边。而身为阿莫林之妻的盘尼真为什么会入宫,却成了一个秘密。 这是夏侯昭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数月后,皇后于璇玑宫中薨逝,谥号“元心皇后”。盘尼真的死亡,对于夏侯昭来说,就像是一部悲剧的开场一样,刻骨难忘。 夏侯昭出宫与沈泰容成婚,便将这架箜篌也带到了公主府。深闺寂寞,她无事时便慢慢弹奏,后来竟也能弹成一曲了。 是以那日在永延宫中,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架箜篌。从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又可以多救一个人,或者,一群人。 正在宫门前等待入宫的盘尼真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时空,她生生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了这个宫廷之中。 第13节 西羌处在大燕和匈奴之间,一直以来受到两方势力的压制。前任首领亲近匈奴,纳贡朝觐都十分勤勉。但匈奴对待弱小民族向来残酷,西羌不仅年年要缴纳沉重的贡品,在匈奴出征其他部落时,还需要派兵协助,往往被充作先锋。西羌最有名的骑兵,在去年冬天的一场打仗中,死伤近千。 对于人口不足两万的西羌族来说,家家户户都有死伤,几乎是致命的打击。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堪压迫的族人推翻了前任首领,将英勇善战,并且多次在匈奴人面前维护本族的阿莫林推为新的首领。 阿莫林常与匈奴人打交道,知其伪诈,转而亲近大燕。圣上接到他的上表大喜过望,立刻答应了其率部回迁的请求,不仅在大燕西陲划出一大块草场用来安置西羌族,还亲自下令敕封阿莫林为征西将军。 然而统御九边的沈明却素来瞧不起西羌一族,对阿莫林多方打压。这次乐阳公主探亲,沈明便以边疆将领之妻小必须留在帝京的大燕军律为借口,让盘尼真随乐阳公主一同归京,为的就是抓住阿莫林的把柄,驯服西羌一族。 阿莫林虽然早知归燕之路坎坷,却不料竟然要以妻子的性命作为抵押,他犹豫再三,始终不能下定决心。 盘尼真自己却主动站了出来,劝他接受沈明的命令:“你是好男儿,浴血战场,保卫族人。我虽然是女子,也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如果能用我一个人的安危,换来全族人的幸福,我愿意。” 即便中了敌人暗箭也从不流泪的阿莫林,双眼通红,道:“入京便罢了,待我入京朝见,必能将你带回来。如今乐阳公主却又说要带你入宫,不知是何居心!” 盘尼真将自己连夜缝制的新皮甲披在阿莫林身上,道:“大燕皇帝既然愿意让我族内迁,必然也是一个雄略之主。我能进宫拜见,必要寻机让大燕皇帝知我西羌族骁勇忠义,可倚而不可欺!” 辞别了阿莫林和扶老携幼来送行的族人,盘尼真带着族中的珍宝“凤首箜篌”,跟随乐阳公主,踏上了前往帝京的路。 大燕帝京的繁华,远远超出盘尼真的想象。繁华的街市上,衣着整洁的行人们来来往往。有些人停下脚步,朝着乐阳公主的车驾投来好奇的目光。盘尼真听到他们赞叹的声音: “这是乐阳长公主车驾,从九边回来的。” “听说沈大将军又打了胜仗!” “那是蛮族进献的美女吗?” 盘尼真在乐阳公主府里住了几天后,乐阳公主亲自召见了她。 与咄咄逼人的沈明不同,乐阳公主的态度十分和蔼。她握着盘尼真的手,笑着说:“明日到宫中,我会亲自将你引荐给皇嫂。”仿佛她并不是将盘尼真当作人质一般。 盘尼真向她致谢:“多谢公主殿下。”然而在盘尼真的心里,对乐阳公主并不信任。因为她的丈夫沈明在九边各部族里的名声并不好听,在攻打扰边的蛮夷时,他曾经将一个千余人的小部族统统杀光,连妇孺都没有留下。 凡是归顺朝廷的部族,都希望能够得到来自皇帝陛下的御旨和赏赐,这样才能安心。 乐阳公主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道:“明日正好是一位太妃的寿辰,她在宫中德高望重,只要你能让她感到欢喜,皇上一定会厚赐西羌族,”公主的语气变得更加亲切,“就演奏你们进献上来的那一架凤首箜篌。” 当盘尼真真的走进天枢宫的时候,发现事情远远比乐阳公主描绘得复杂。她根本没有机会进入那座堂皇的宫殿演奏,就被脸上带着笑容的宫女们领出了宫。 盘尼真恍然明白,原来这种微笑并不代表着他们的心情好,只是生活在这座宫城的人们特有的一种面具罢了。 盘尼真的内心十分笃定,既然到了帝京之中,一定有机会实现她的目的,给整个西羌族寻找新的希望。 果然,几日后,阿莫林得到了圣上的召见,被任命为一支专门保卫圣上的军队的统领。而后,另一位公主也派来了她的使者,邀请盘尼真在第二天到她的宫室一同用膳。 第17章 璧归 五月的锦芳苑中,繁花似锦。和煦的春风穿过各色娇艳的花朵,轻轻地扑到人脸上。夏侯昭让人将宴席移到玉兰树下,召见了盘尼真。 盘尼真身披华毡,姿容甚美,眉目间带着一股野性,与华毡上红线勾勒的海娜花一样生动。漆黑的长发编成了数条辫子,发梢系着洁白的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她按下心中的忐忑,朝着夏侯昭躬身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夫人免礼。”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清澈如泉水。盘尼真抬起头来,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公主的样子。 穿着碧色长裙的公主端坐在竹榻之上,和周围穿着胡服,腰中系着蹀躞带的宫女相比,看起来更像是南朝的女孩。 盘尼真见过骄阳似的乐阳公主,心里便以为这位深受帝后宠爱的初怀公主,会是一个疏离而傲慢的女孩。云光殿中的宫女也说,这位深受帝宠的公主在宫中十分自得,不仅有自己的骏马,还常常跟随帝后出宫围猎。 然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公主,看起来却十分亲切,眉目舒展,在暖融融的春光中,朝她露出了笑容。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前世夏侯昭跟随盘尼真学习弹奏箜篌,几个月也未曾见她笑过,此时不由得心中快慰,朝着盘尼真道:“夫人坐下吧,今日天气甚好,坐在屋内,恐怕要辜负了这春光。” 盘尼真谢了夏侯昭后,坐在了她的对面:“我们西羌人最爱春天。每到初春之时,都要举行祭祀之礼,祈求一年的平安康乐。” 夏侯昭笑道:“这倒与鲜卑的四月祭天之礼仿佛,不知道西羌族都侍奉那些神灵?” 盘尼真之父本为族中主持祭祀之礼的释比,一年之中要带领族人按时祭山、除秽,当有嫁娶或丧仪之时,还要祈福、招魂,因此盘尼真对这些事情都十分了解,她又极善叙事,讲起来头头是道,夏侯昭听得十分专注。 盘尼真告诉她,生活在西北边疆之地的西羌人,每年要经历五个月的冬季。冬季的草原上一片萧瑟,天寒地冻,百兽蛰伏。而当春天到来之时,精灵一般的春鸟竹甘欧会唱着歌,将整片草原唤醒。 夏侯昭召见盘尼真的本意,是想通过她了解下当前九边的局势。听到盘尼真讲起西羌一族的风俗,不禁想到前世阿莫林被沈明充为前锋,与北狄在九边的荒漠中九战九捷,却因为粮草供应不及,最终兵败被俘的事情。但北狄人也不敢在九边多呆,带着他就撤回草原。第二年,北狄将阿莫林送给匈奴王,阿莫林拒不归降,十日后被杀。 在九边叱咤风云数年,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西羌骑兵,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沈明之所以再三戕害阿莫林的原因,她尚不得知,但阿莫林的为将之才,远胜于声名显赫的乐阳驸马,却是确信无疑的。 晏和十六年,也就是阿莫林被杀的那一年,北狄再次入侵九边,不仅横扫信州、平州诸州府,而且攻破了沈明帅府所在的北卢府。其时,夏侯昭之父世宗皇帝卧病在床,朝政都交给夏侯明打理。这样大的事情,竟被沈明一手遮天,帝京无人得知此事。 陈睿在平州的旧部冒死回京上谏,却在路上被沈明所派的人截杀。等到晏和十六年,陈睿为了保护严瑜,将他送回北卢时,严瑜才从幸存的步卒口中得知此事。他写信将此事告诉夏侯昭与陈睿。 然而等严瑜的信到达夏侯昭手中的时候,世宗已经驾崩,灵柩还停在天枢宫中,身为储君的夏侯明正在准备登基,而大权则落到了乐阳大长公主的手中。属于乐阳大长公主和沈家的时代,便从那一刻开启了。 这一切都与这个此时并不起眼的西羌部落有关,因此前几日她听说父亲下旨将阿莫林召回帝京,并被任命为羽林军中郎将时,便想要见一见盘尼真。恰好母亲这几日出宫前往京郊的国巫处拜访,她就求了父亲,得到了可以在锦芳苑内宴请盘尼真的允许。 如果她能够将阿莫林从前世的命运中解救出来,不仅可以阻止沈明和乐阳公主势力的进一步扩张,更重要的是,阿莫林的存在能够让数十万九边民众逃离被北狄人掳掠杀害的悲剧。 夏侯昭笑吟吟地听着盘尼真的讲述,听她提到西羌人最爱的春鸟竹甘欧,便笑着问道:“我前几日得了一架西羌箜篌,上雕神鸟,精美绝伦,造型与我平日所见颇为不同,不知是否就是夫人所说的竹甘欧。”她说完,早有伶俐的宫女那那架凤首箜篌从芷芳殿内抬了出来。 许是风荷日日精心照料的缘故,整架箜篌在日光下发出了熠熠的光彩,顶部的鸟兽的双目甚至泛起了流动的光晕,颇为灵动。 盘尼真早知自己那架箜篌被乐阳公主送到了这天枢宫中,却不知是送予了眼前这位初怀公主,扫了一眼,连忙伏在地上道:“正是竹甘欧。” 这架箜篌本是盘尼真的父亲亲手为她做的嫁妆,所以特地将顶部雕作羌族最喜爱的春鸟竹甘欧,又在底部绘上象征吉祥幸福的海娜花。当她在自己的婚礼上弹奏起这架箜篌时,整个部族的人都跳起舞来,庆贺本族最英雄的青年与最美丽的女郎结成了夫妇。当乐阳公主提出,要将这架箜篌带走的时候,她的内心十分不舍。但沈家手握九边几十万重兵,岂是轻易能够打发的?她不得不亲自带着侍女将这架箜篌送给了乐阳公主。 此时盘尼真却是一眼不敢多看,生怕夏侯昭看出自己内心的不满。 第14节 上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双木屐停在了她面前,竟是初怀公主亲自走了下来,还不等盘尼真反应过来,初怀公主已经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 “这架箜篌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我借来赏玩几日已是大幸。本来想要派人送回您府上,又听闻阿莫林将军今日升迁的美事,所以才请父皇代我邀您入宫一见。能听您讲讲西羌风俗,初怀甚是开心,这箜篌自然也物归原主。” 直到盘尼真出了宫,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重新拥有这架箜篌。她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箜篌,忍不住再一次回望身后巍巍的宫城,在她已经看不到的地方,生着郁郁的玉兰树,落英缤纷中,那少女有着真诚的笑容,道:“将军乃九边名将,夫人是我坐上嘉宾,自然当以礼相待。夫人请放心,从你们上书请求归燕开始,西羌百姓便是我大燕子民。” “阿莫林,”盘尼真摸着挂在胸前的一枚墨玉吊坠,轻轻地道,“阿莫林,我们选对了。” 夏侯昭站在玉兰树下,看着盘尼真一行走远了,方才回到殿中。风荷带着人将残席收拾了,又捧了香茗送入殿中。 她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善待那西羌女子,但见公主心情颇为愉快,便十分高兴,道:“公主今日不去骑马了?” 夏侯昭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道:“寻点伤药来,交给程俊。” 风荷应了,放下杯盏,刚要转身出去,却又听公主道:“罢了,不用去了。” “殿下是担心严校尉?”风荷午前陪着公主在校场上看了那一场杀威,因此公主一提到伤药,她便晓得是要送给午前受了刑的严校尉。她心底是挺喜欢那个屡次救了公主,态度又十分谦和的校尉的。 “殿下放心,我看严校尉年纪虽然不大,处事却十分稳重,定能将那些侍卫收服的。” 夏侯昭笑了笑,轻轻道:“我不担心。”她对严瑜的信心,可能比严瑜自己还要大,那些被派给她的侍卫都是上三军中的翘楚。 大燕尚武,号称有百万大军。驻守九边的“北军”向来被认为是大燕军队中的军队,精锐中的精锐。穿着绣着北军标志“血狼”的戎服,走在帝京的大街上,路过的人都会投以敬畏的目光。听说即使是北军中一个不出名的小校,家门都被提亲的人挤破了。 但如此风光的北军,在并称“上三军”的羽林军、神策军和虎贲军中人看来,也不过尔尔。要知道能够进入上三军的人,不仅大多出身武将世家,还需要精通武艺与兵法。其中羽林军沿袭汉制,将大燕历次征战中殉国的将士的后代收入军中,堪称满军忠烈。 这样的将士被派来给一个刚刚十岁的女孩子做护卫,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不满。再看到自己的上司,居然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还是刚刚从北军调入神策军的,说不得是讨了公主欢心,才能获得晋升。 夏侯昭的确不担心,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相信严瑜。前世乐阳公主和沈明将严瑜发配到叛乱频发的西羌,又派了千余名北军中最惫懒的士卒。夏侯昭担心了几个月,捷报传来时,她还不敢相信,等到严瑜的信随着为将士的请功奏折一起寄来,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那之后,她便要求严瑜隔几日来一封信。 他很少写战场的事情,总是挑一些日常的有趣的事情来写,所以经常写到他手下的那些士卒。她虽然不曾带过兵打过仗,也能看出他在军中一定颇受士卒爱戴。她相信他能够将卫队这些侍卫收服。 严瑜也必须做到。 夏侯昭将目光投向澄澈的碧空,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却霜节马上就要到了。 第18章 番外星辰 乐阳公主出生的那天,帝京下着暴雨,天空中乌云密布,雪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带起一阵阵雷鸣。 高宗皇帝终于结束了和吐蕃王子的宴饮,匆匆赶回了内宫。皇后端坐在芷芳殿的前殿中,督促着产婆和宫人们。 今年三十六岁的高宗皇帝已经有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但是对这个孩子的诞生,依然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因为临产的女子,是他一生最爱的沈贵妃。与高宗皇帝相伴多年的皇后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一早就将诸事准备妥当。 高宗皇帝迈入芷芳殿的时候,只见来来往往的宫女仆妇井然有序,又有多名御医侍候在旁,忍不住喟叹道:“皇后果然是我的贤内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皇后微笑着接受了这个褒扬,一旁的李贵嫔却低头笑了笑,幸好高宗皇帝此刻的心神早已经飞进了芷芳殿,没有留意到李贵嫔的异样,倒是皇后轻轻咳了一声,高宗皇帝晃了下神,威严目光四下一扫,李贵嫔的笑意顿时散了个粉碎。 此时已经是神焘十年,高宗皇帝御极十载。这十年间,他扫除了权臣尉迟林,平定了成王之乱,连续三次击败了北狄的入侵,并将与南朝的分界线推进到了徐州一代,可谓一代雄主。 拥有了这样显赫功绩的君主,势必要在大燕朝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对于那些和他生活在一个时期的人们来说,他更是一个神话。他只要这样沉默地站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子,祈求他的宽恕。 “国巫已经到了,”还是皇后解了围,她微笑地催促着高宗皇帝,“陛下,您可以请国巫为孩子取一个吉祥的名字。” 每一个夏侯氏的后代出生之时,都需要请国巫占卜。 虽然建国百年之后,南朝文化影响日益加深,帝都中的达官贵人们已经习惯于给孩子们起一个汉名,甚至有些人会选择带有佛教意味的名字,以期带给孩子来自佛陀的庇佑,但古老的皇室仍然保留着和鲜卑贫民同样的习俗,要为每一个新生儿取一个鲜卑名。 而这样慎重的事情,只能交给深谙神鬼之道的国巫来做。 谁也说不清这一代国巫的年纪。高宗皇帝记得,当他还是一个年轻的皇子时,白发苍苍的国巫为他主持婚礼,她披着一条黑棕色的毡子,走路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地不起。 数年后,国巫站在太极殿的祭天台上呼告天神列祖,告诉他们:这位汉名“夏侯岩”,鲜卑名“旁遮”的皇子,将要成为大燕朝新一代的君主。高宗皇帝虔诚地俯下身子,以便瘦小的国巫能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然而那一刻,他感觉她的手上传来莫名的力量,夏侯氏千年的传承带着呼啸的风声回荡在他的胸中。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国巫却又恢复了那孱弱的状态,他不得不伸手搀扶着她走下祭台。 然而,过了一年又一年,国巫永远准时出现在四时祭礼上,有时候看起来十分疲惫,有时候看起来神采奕奕。 高宗皇帝不由得开始相信那个流传了许多年的秘闻:国巫有通天之术,可以知天命,改生死。 当李贵嫔临盆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国巫询问,是否可以算出,李贵嫔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国巫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天空,那是仲夏的午后,阳光如瀑,将整个永延宫晒成了白地。李贵嫔的惨叫声穿插在酷热的阳光中,声如擂鼓。高宗皇帝有心叫她忍一忍,低声一些,但他毕竟也是第一次见女人生产,看到皇后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宫女和御医们,这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旁遮,”国巫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黑毡之下,可辨男女?” 高宗皇帝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贵嫔的惨呼声中忽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生的仆妇快步走出宫室,跪在帝后面前,喜气洋洋地道:“恭喜陛下,李贵嫔诞下大皇子!” 等到高宗皇帝回过神来,国巫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层层的宫门之后,她只留下了一张写着鲜卑名的羊皮。 “‘呼罗时’,贤者。”高宗皇帝自己的鲜卑名“旁遮”意为勇者,对于大皇子这个鲜卑名就有些微妙了。不过后来大皇子果然成为了饱受臣子赞颂的皇子,并因此受封太子。其后几位皇子诞生之时,高宗皇帝就不曾亲临,只是看了国巫送来的鲜卑名,并在皇后为皇子之母所写的册封诏书上加盖玉玺罢了。 对于沈贵妃腹内这个孩子,高宗皇帝实在是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从郑御医诊出喜脉开始,他便不遗余力地向臣民们展示自己的喜悦。他不仅大肆赏赐百官,还封赏后宫,连多年未得宠幸的贵人阮氏都获封淑妃。 纵然有人窃窃私语,暗道贵妃腹中若是一个男孩,只怕这帝京中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但从表面上来看,整座天枢宫都沉浸在了喜悦里。 沈贵妃临产这日,高宗皇帝不得不在鸿胪寺的催促下举行宴会,欢送即将启程的吐蕃王子,但他一早就派人前往帝京郊外请来国巫。此时听到皇后提起,高宗皇帝不由得点点头,道:“正好,朕有事与国巫商谈。”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国巫所在的屋子,也不管举着伞为他遮雨的内侍差点绊倒在台阶上。 高宗皇帝推门的时候,国巫正靠着桌子打瞌睡,几根白发在烛火上飘过,发出了焦糊的味道。等她看清眼前的人时,高宗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的语气里不仅带上了催促的意味:“国巫,请问这孩子几时能够降生?” “你还是这样性急,旁遮。”国巫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她身后的烛火晃了晃,忽然熄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 国巫的声音带着幽幽的冷意破空而来:“旁遮,若我说此女便如今日的风雨一般,将给天枢宫带来灾祸,你待如何?” 高宗皇帝迟疑道:“国巫何出此言?这……”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室内照得通明。高宗皇帝吃惊地看到平时一副腿脚不灵样子的国巫,迅捷地走到门前,朝着天空望去。 说来也怪,便在此时,风停雨收,天空中乌云散尽,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水迹,直教人觉得刚刚的风雨都是幻觉一般。 第15节 国巫指着遥远天际,道:“那颗星星便是‘都辰额’。”高宗皇帝顺着她的手指朝那无尽的夜空看去,只有一片苍茫混沌的黑色。 他脑海中还惦记着刚刚国巫的问题,还没张口,芷芳殿内已经响起了孩子嘹亮的哭声。 国巫又恢复了那垂垂老矣的模样,道:“这个孩子,便叫‘都辰额’吧。” 第19章 国巫 夏侯昭虽然没有派人去送药,却又免了后面几日午后的骑射。程俊倒是很上心,隔了几日亲自到芷芳殿回报诸事已经妥帖了。 芷芳殿内飘着淡淡的香气,靠着窗边的案几上摆着一座描金檀香山子。 这描金檀香山子十分珍贵,是选取大块的上等檀香,让巧手工匠雕为山峦之态,又以金漆勾勒,远看如海上仙山,飘渺绰约,近观有草木鸟兽,栩栩如生。将之放在室内,不焚而香,气味悠远,有安神奇效。 程俊记得,去年初怀公主心爱的骏马染病亡故后,心情郁郁,几日都没有休息好,圣上便叫人搬了这座描金檀香山子来。 他刚被派到芷芳殿的时候,初怀公主才刚满六岁,爱哭爱笑,看起来似乎和宫外普通人家的小女儿没什么分别。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她渐渐显露出了帝女的风姿。 尤其是今年以来,她就学翰墨斋,当着众人的面,驳斥了拿腔作调的夫子。宫人们都为公主殿下默默喝了一声彩。他们虽是仆役,也瞧不上那些酸儒:若真是清高的读书人,何必来帝京蹚浑水;既然入了天枢宫,就当尽职教导诸位殿下。公主的话也甚是有理,帝后宽和,也不能让这些南朝人觉得好欺负了。 至于为沈德太妃求情一事,宫人们的看法就多样了。有觉得公主年纪小,毕竟心软的。也有人猜测公主另有深意,庶人郑的幼子一入宫,这夏侯氏的后嗣可不止大殿下一个了。 但不论他们内心作何猜想,内心都对公主殿下很是钦服。如今看芷芳殿内宫人穿梭往来,十分有序,可不全是皇后娘娘的威德所致了。 程俊低着头,恭敬地道:“那名借故不来的侍卫,已经被严校尉退回虎贲军。听说昨日虎贲军中郎将王晋就将那人责罚了五十军棍,打发到河东去守陵了。” 夏侯昭刚刚在风荷的侍奉下用完膳,听完程俊的禀告后,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也不必追究此事了。另传我的旨意,诸侍卫每人赐剑一柄。其余的事,你酌情处置就好。” 程俊应了,正准备行礼退出,却听公主又道:“天气逐渐炎热,侍卫们操练辛苦,让御医院多配些解暑的药给他们,伤药也多备些。” 捧着衣裙进来的风荷看到程俊退下去的身影,笑道:“程典监终于有了事情可做,听说这几日他都在校场的值房里,将一应事情都安排得甚是妥当。” 程俊此次的行事全遵夏侯昭的意思,并不仰仗着自己是高承礼的高徒就任意妄为。所以夏侯昭也很满意,不过此时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应对。她对风荷道:“快帮我换上衣裙,想来父亲马上就要去迎接母亲了。” 早上高承礼已经派小内侍告诉夏侯昭,晚膳前皇后便会侍奉着国巫回到天枢宫。 依照旧例,却霜节上不仅帝后需要亲自祭祀,在此之前国巫也会先行预祭。国巫虽不是皇族中人,但素来地位超然。每年却霜节前,元心皇后都会亲自到京郊拜访国巫,侍奉她回宫。等到择定的吉日,国巫便与帝后一起出发前往阴山。 圣上带着夏侯昭在宫门迎接皇后与国巫,看着女儿绞在一起的两只手,不由得笑道:“昭儿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如此害怕国巫。” 夏侯昭一怔。国巫年纪高不可测,常年隐居在帝京城外西郊祭台附近的毡帐里,但她和宗室中的人并不陌生。毕竟每一个带着夏侯氏血脉的婴儿降生在这个世上时,都需要接受国巫的赐福,并由国巫为其选择一个鲜卑语的名字。 夏侯昭这一辈人丁寥落,国巫似乎特别喜欢她,每次见到她,总是用粗粝的手掌摸着她的发心,轻唤她的鲜卑名“孟格娅”。 等她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传闻,说国巫能通鬼神,是因为她每年都要吃一个不满十岁的儿童。这以后国巫再朝她笑,她都觉得是在掂量自己是否好下锅了。因此有几年,她都躲着不敢见国巫。 现在的她,当然知道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 夏侯昭还记得,晏和十四年母后去世的时候,寒风呼啸,她依靠着巨大的棺椁,独自跪坐在飘满了白幡的璇玑宫中。天气那样冷,却再也没有人提醒她多穿衣物了。 不知何时,来为母后举行送魂仪式的国巫走到了殿内,将自己身上的黑毡子披在了她身上,然后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她。往日听起来沙哑的声音,此时也显得十分温和:“孟格娅,不要伤心,你的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会在那里为你祈祷。” 黑毡子上有淡淡的酥酪香气,她就靠在国巫的怀里送走了母亲。 可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国巫却没有来。前往西郊祭台的高承礼还没有走到国巫居住的毡帐,就看到了飘在祭台顶部的十二道白幡——仿佛会一直活下去,为每一个新生的夏侯氏取名的国巫,竟然先皇帝一步,去世了。 能够再见到国巫,夏侯昭心里是很开心的。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有其他要担心的事情。 夏侯昭犹豫了下,轻轻问道:“父皇,母亲她到底为什么生气?” 圣上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你母亲生气了?” “父皇,我又不笨。母亲一定是生我气了。”这还不好猜吗?永延宫宴会之后,璇玑宫就再也没召见过她了。这招夏侯昭非常熟悉,毕竟前世她也是将这一招修炼到极致的人。她吵也吵不过沈泰容,打也打不过沈泰容,干脆就闭门不见,各自安生。 圣上笑了,笑声中有着淡淡的怅然,道:“你母亲并非生你的气。她是生我的气。” 这下轮到夏侯昭吃惊了,她的父母素来和睦,别说红脸吵架了,真是连拌嘴都少有。始光年间,还有世宗惧内的轶事在帝京流传呢。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帝京城门处传来了号角声,皇后和国巫入城了。 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帝京内的上三军会轮流担任城门和天枢宫的防卫。此时负责戍卫城门的兵士,正是虎贲军。 虎贲军中郎将王晋本人向来觉得将士应有豪迈之气,故而虎贲军的号角都比友军要大一圈。他又精选了数名九尺猛士担任司号,吹出来的声音高亢嘹亮。这长长的号角声震飞了落在城阙上的野鸟,连皇后车驾上的旌旗,在号角声中都仿佛抖动得更厉害了。 国巫手一颤,杯子里的胡椒酒就撒了出来。 月姑姑忙拿了帕子,要给她擦拭。国巫摆了摆手,只见她耸了耸肩膀,那落在黑毡上的酒液便如同墨玉盘上的滚珠一般,滴溜溜滑了下去。 “这又是那匹‘豺狼’的部下吧,上次就因为他这个破号角声音太响,把我的‘老虎’吓坏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一起出门,害得我只能坐车。”国巫一边抱怨着,一边将杯中剩下的酒液喝入了肚内。 提到此事,皇后和月姑姑不由得都笑了出来。国巫口中的“老虎”可不是真的老虎,而是一头花斑毛驴。它从小养在西郊祭台,日日聆听国巫大人的教诲,也没比别的毛驴多些灵气。 一个多月前,国巫大人自己骑着老虎进城,准备参加四月的祭天礼。恰逢王晋亲自坐镇城门检阅士兵,一见国巫的黑毡,便立刻呼喝下属列队鼓号。 可怜老虎乃是一头未得慧根的普通毛驴,心底也十分的和善。当眼前晃着雪亮的铠甲和刀枪,耳边又传来破云的号角声时,它立刻吓得四肢无力,一低头,就把背上的国巫大人甩到了地上。 王晋大人匆匆忙忙将国巫大人扶起来,老虎早就跑得没影了。等祭天仪式完成后,国巫回到西郊祭台,才发现老虎早就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此后无论国巫大人如何好言相劝,老虎也不肯离开祭台。 皇后笑道:“国巫大人,王将军是‘孤狼’,可不是‘豺狼’,一字之差,含义大不相同。” 国巫叹了一口气,道:“什么狼都一样,反正都是一匹不讨人喜欢的狼。” 她明明没说其他的,车内却陡然静了下来。 第20章 晨光 第16节 便在此时,王晋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末将参见皇后娘娘、国巫大人。两位一路上可还安稳?” 国巫还在为老虎的事生气,断不肯与王晋搭话的。皇后看了看低着头的月姑姑,见她双眉轻蹙,便知她心中不乐。 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温言道:“王将军辛苦了,路上很顺利。” 车驾外的王晋听到皇后的声音,脸上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踟蹰了一下,又道:“末将前几日得了几册南朝来的书,但自己学识浅薄,实是读不懂。听闻皇后娘娘一向博览群书,愿献予娘娘。”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内传来“嗤嗤”的笑声,不由得面红耳赤。但他仍挺直了腰杆,将那精美的木匣捧得老高。 皇后的声音倒是和方才一样,和气地道:“多谢王将军了。” 王晋有些颓唐,刚想将木匣交给车边跟随的宫人,这时却有一双纤纤的柔夷掀起了帘子,将他手上的匣子接了过去。 几名司号刚刚扛着号角从城楼上下来,就看到他们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中郎将大人站在城门前,涨红着脸抱拳恭送皇后的车驾。 他们不由得啧啧赞叹:“果然还是将军大人厉害,面对国巫大人依旧不卑不亢。” 帝京中行人车马虽多,但看到皇后的车驾经过,皆纷纷避让。不多时,一行人就看到了天枢宫高高的台阁。 国巫大人还在“嗤嗤嗤”地笑,皇后重新倒了胡椒酒给她,劝道:“马上到了,您也顺顺气。” 又喝了一杯酒的国巫大人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对抱着匣子的月姑姑道:“哈羽,我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如此怯懦。你如果到现在依旧怨恨他害了你妹妹,便直接对他讲。拖泥带水,日后会有更多麻烦。”“哈羽”是国巫大人给月姑姑取的鲜卑名字,本意便是“月”。 月姑姑恍若未闻,偏头朝外看去,却始终没有放下怀中的匣子。还是一旁的皇后解围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个来了。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国巫大人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案几上,原本戏谑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她唤了皇后的鲜卑名字,道:“赛纳,你素来心软,不愿意催她,却不知这是害了她。好在孟格娅不像你,你到现在也没拿定的主意,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提到女儿,皇后心中一颤。她透过车驾四围飘飞的帷幔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了天枢宫门前那对翘首企盼的父女。暮色四合,巨大而沉默的天枢宫在他们身后凝成一个浓重的阴影。 离得那样远,皇后却分明看到丈夫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知晓要嫁给他时的情景,那是高宗神焘二十年的五月。明明是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春天,天枢宫内的气氛却十分压抑。 到也难怪,那一年的帝京十分不太平,先是永宁公主的驸马裴岭弃军而逃,被高宗派出的神策军斩杀,接着已经准备下定的太子妃裴少惠惊惧而亡。整座皇宫,气氛低迷,宫人们做起事来,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不小心惹恼了某个贵人,就有生命之忧。 她那时候还是侍奉沈贵妃的三等宫女,沈贵妃虽然性子古怪,但待下人并不苛刻,高宗皇帝驾临时,她也没有资格上前侍奉,因而过得倒还平稳。 那一日,高宗皇帝匆匆而来,他的脸色极为不好。原来在皇后的恳求下,他不得不下诏将原本定为秦王妃的崔容雨,改封为太子妃。秦王夏侯贤虽然远不如太子和六皇子夏侯郑受他喜欢,但终归是他的儿子。 因为高宗皇帝的兄长秦王去世得早,他又将秦王侧妃沈氏纳入了宫中。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干脆将自己的四儿子夏侯贤过继给无后的兄长,一方面安抚了朝臣,另一方面,也让这个幼年丧母的儿子继承了秦王之位,算是弥补。 崔容雨与裴少惠一样,都是公主之女,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贞安公主,比永宁公主低调得多,自从与驸马崔镇成婚后,一直安心相夫教子。高宗皇帝将永宁公主的女儿裴少惠选为太子妃,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将崔容雨配给秦王夏侯贤,则是看中了崔家的家风,既能扶持秦王,又不至于对太子造成威胁。 为此,他还将秦王从封地召了回来,名义上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却霜节,实际上是准备在却霜节上将两桩婚事都定下来。 没想到临战脱逃的裴岭,打乱了他的整个布局。 皇子选妃这样的大事,其实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提前知晓了风声。而今却将原本的秦王妃换成了太子妃,高宗心里觉得十分不舒服。但诚如皇后所言,除了裴少惠之外,帝京之中的闺秀也只有崔容雨堪为太子妃。 高宗皇帝登基多年,他是曾将权臣拉下马的中兴之主,越到晚年,性格越霸道。他也不在后宫搞什么平衡之术,一有了烦心事,总是爱到沈贵妃的芷芳殿消散。一进芷芳殿,他就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了沈贵妃。沈贵妃因为身份敏感,对于这些事情从不多言,高宗说高宗的,她要么做做女红,要么看书习字。 最后还是高宗皇帝自己想开了,既然一时之间无法选出一个新的秦王妃,不如先赐下两名宫女给秦王,以示安抚。他随口问沈贵妃:“爱妃,不如就从你的宫女中择选一名,赐给老四吧。” 沈贵妃正在看一本南朝来的诗集,闻言也不抬头,道:“天枢宫中这么多宫女,何必非要从我这里选一个?”却也不等高宗皇帝回答,就让身边的大宫女将芷芳殿所有的宫女都召了来。 高宗皇帝当然不可能亲自查问几个宫女,最后还是沈贵妃指了一个样貌中等的宫女道:“这孩子叫傅婉,算不上伶俐,但还算乖巧。” 第二天,这个叫傅婉的少女,就被赐给了秦王夏侯贤。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两人扶持着走过了风风雨雨,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已经是极大的福气。虽然常有人在她面前隐隐绰绰地说“如果公主殿下生下来是个男孩子,便更好了”这样的话,但在她的心中,这个女儿实是世上最珍贵的孩子。 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在掌心上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到那污秽不堪的朝局中呢? 国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可知,我为何替她取名‘孟格娅’?” 皇后慢慢地道:“我当然知道。” 夏侯昭出生时,正逢沈贵太妃患病。那日,国巫大人在西宫为贵太妃祈福了一夜,刚刚准备休息一会儿,便被手忙脚乱的圣上请到了璇玑宫。她还没踏入殿门,就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哭声。 国巫大人遥望天边显出的那一抹曙色,为这个刚刚降生的女婴,取名“孟格娅”,正是晨光之意。她取过成千上百个名字,有昭示命运的,有祈求健康的。只有“孟格娅”这三个字,带着她内心的希冀。 大燕朝的康宁,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努力。她是多么希望,这个一出生就眼睛明亮的孩子,能够给脚下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带来新的生机。 国巫大人将酒壶里最后的胡椒酒倒在杯中饮尽,道:“草原上的小马驹总要自己跑一跑,才能长大。赛纳,你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车停在了宫门口,她扶着高承礼的手下了车,向圣上抱怨道:“今年的胡椒酒味道发苦,定是干姜选的不好。” 圣上看了一眼挽裙下车的皇后,见她神色无异,方道:“难怪前几日我也觉得胡椒酒的味道有些不美,原来是干姜的缘故。” “没有好酒,却霜节上的祖先可是要发怒的。”国巫大人一边说,一边走到夏侯昭面前,问,“孟格娅,你说那可怎么办?” 夏侯昭笑吟吟地道:“国巫大人莫急,胡椒酒不好,咱们还有颐白酒、桑落酒、粱米酒和白醪酒,不拘哪种,总有祖先喜欢的。”夏侯昭上前携了国巫的手,扶着她向内走去。 国巫大人道:“你还小,不知这颐白酒乃是七月酿的最好,桑落酒要九月九日才能做。不过若有上好的粱米酒和白醪酒。想来祖先也不会见怪的。” 夏侯昭道:“国巫大人说的是。初七我们便带上多多的粱米酒和白醪酒,前往阴山。等明年春天,孟格娅盯着他们挑选上好的干姜,酿造胡椒酒,定让祖先满意。” 国巫大人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正理,别忘了这加到胡椒酒中安石榴也马虎不得。” 夏侯昭点头应是。在她和国巫的身后,帝后两人并肩而行,斜照的春日晚阳给整座天枢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蝉鸣忽起,晏和十二年的夏天,终于到了。 第21章 却霜 第17节 鲜卑族最早兴起于大兴安岭,后来趁着雄踞北方草原数百年的匈奴族向西迁移,鲜卑族也顺势而动,将阴山一带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夏侯昭的先祖便是依托着阴山的草原积蓄实力,等到中原王朝内乱之时,一举攻下长安、洛阳等关中重地,建立了大燕王朝。 大燕的开国皇帝虽然将都城设在了洛阳,但同时在故地阴山兴建起白道城,并留下了祖训,将阴山一带划为大燕立国之根本。每年六月的却霜之礼,在位的君主必须亲赴阴山白道城举行仪式,并率领国中的青年们在阴山脚下狩猎,以延续鲜卑族的骑射传统。 受南朝影响,近年来祭天与祭庙的仪礼日趋繁琐,又都在帝京近郊举办,逐渐成为夏侯皇室于诸部落间宣示正统地位的场合。而却霜之礼则在阴山举行,除了祭拜山神之外,还举行盛大的狩猎,显然更受年轻人的欢迎。 晏和十二年的六月初九,圣上便带着皇室、公卿和臣僚,在神策军和羽林军的护卫下,由帝京北面的大夏门出发,前往阴山白道城。 帝京的东城向为达官贵人所居,贵戚有圣上的表弟赵国公阮鸿,宗室有乐阳公主和永宁公主,重臣则有度支尚书陈可始。兵部侍郎王志璜的府邸在这里并不显眼。 不过自从王家小姐被选为初怀公主的陪读后,便常常能见到天枢宫的使者来颁布旨意。即便是瀚墨阁停课的日子,初怀公主殿下也隔几日便派自己的侍卫送一些赏赐来。这样的宠遇,使得周围的邻居不免都对王家高看几眼。 此次却霜节王家小姐也有幸伴驾,一大早就有戎服上绣着天骄雪的侍卫来接她入宫,甚是荣耀。领头那人年纪约摸十五六岁,长发束在头盔里,腰间悬着宝剑,显得英气勃勃,正是李罡。 但若是仔细瞧来,他的脸色却并不好。 下属们都司空见惯了,他们的副头五天里倒有四天半是阴着脸的。昨日队长让他今日来接殿下的两位陪读小姐,他的脸就拉得两尺长,不过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接了令,倒叫想看好戏的众人吃了一惊。 他们一早先去了永宁公主府,等了半晌,才有一个娇怯怯的使女出来道,裴小姐晨起有些不适,请他们先去王侍郎府上。等裴小姐稍好些,公主府自会派人送她前往阴山。 几个侍卫心惊胆战地看着李罡,生怕他当场发起脾气。大家都在上三军里混了好几年,人人都听过“小霸王”李罡的名头,听说连演武堂里的教头都被他打过,这衰败的永宁公主府恐怕也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吧。 哪知今日李罡竟然转了性,朝着那个哆哆嗦嗦的使女“哼”了一声,便带着人离开了。 幸好王小姐是个爽快人。他们刚到门口,还没上前敲门,就听府内一阵喧哗:穿着一身骑装的王雪柳自己牵着马走了出来,一见他们,拱手为礼。 机灵的侍卫连忙还礼,其余几人大概没见过这样豪爽的千金,都有些呆呆地。王雪柳浑不在意,翻身上马,便道:“走吧,莫让殿下等久了。” 等他们一行人转到大街上,才听到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转身看去,却是一个王府的下人驾着马车赶了上来,上面还坐着一个侍女,忙忙地朝王雪柳道:“小姐,小姐,夫人说让你慢着点。车里带着裙子,让你换上再去拜见殿下——” 王雪柳也不答话,双腿一夹,胯/下的白马跑得更快了,转眼就将马车丢在了后面。众侍卫面面相觑,急忙也拍马赶上,只留着两个人护着王府的马车。 不过一眨眼,一行人便行到了天枢宫前的御道上。只见这条可以并行四车的大道上,排满了要随驾前往阴山的车马。 其中尤以神策、羽林两军的将士最为醒目。这些侍卫身姿矫健,盔甲明亮,□□的马匹亦颇有风采,此时却十分安静,只偶尔发出一两下鼻息声。 王雪柳瞧得分明,被大军簇拥在中间的两人,正是圣上与皇后。 鲜卑族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历代君主都喜爱出征和游猎。圣上虽然并不热衷这两件事,但他的骑术依旧十分精湛,此时骑着一匹名为“破云骓”的骏马,这马全身黑亮,只有四蹄雪白,正是阴山一带所产的名驹。 皇后则骑着一匹紫色的骏马,此马名为“紫珀”,长头高颈,四肢挺立,却是西域进献的汗血马。 两人身着鲜卑的窄袖骑服,并辔而行,虽不交言,眉目之间却别有一种缱绻。 同样是一身骑装的初怀公主就跟在他们身后,看到王雪柳来了,微微点了点头。 李罡先是看到了公主身后的严瑜,他倒不怕严瑜怪罪自己没接到裴小姐,方才离开永宁公主府的时候,他便派了一个侍卫将情况禀告了严瑜。他对公主不感兴趣,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公主身边那个人身上时,眼角微微跳了跳。 如果要问李罡在这帝京中最厌恶的人是谁,那一定是沈泰容。无他,瞧不上沈泰容那副天潢贵胄的样子罢了。 别人不知道沈明的底细,在九边盘踞几代的李家可十分清楚。这沈明说是沈贵太妃的族侄,其实原本就是南朝降将沈术之子,为了娶乐阳公主,攀了京城沈氏这门亲戚罢了。 李家这样的开国八大姓,自然不会将之放在眼内。但自从沈明掌管了九边军事以来,气焰就越来越嚣张,沈泰容也俨然成为了帝京里首屈一指的贵公子。 李罡连自己的老爹都瞧不起,那被他老爹所鄙视的沈家,就更不用提了。 沈泰容显然也看到了李罡,先是矜持地朝着他笑了笑,然后轻声朝着身边的公主说了几句话。 李罡本不在意这位名声显赫的公主殿下。在他的心里,“初怀公主”四个字的存在感可能还不如日日相见的程俊大。不过,当公主殿下的视线转过来的那一刻,他还是给予了一点关注,毕竟自从他被分到严瑜手下以来,一直没机会见到这个需要他保护的公主殿下。 李罡的马鞭掉到了地上。 帝京虽大,能让李罡放在心里的人可不多。也不知为何,那日酒馆中为他鼓掌的羽林军小侍卫,虽然只见过那一次,却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几日李罡途径羽林军驻地的时候,都忍不住放慢脚步,目光在进出的羽林军将士脸上打转,搞得上三军都传出了“小霸王近日可能想要大闹羽林军”的谣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要找的人,正是被自己无视了许久的初怀公主。 夏侯昭也朝李罡点了点头,却没有留心到他的异样。一则是双方相距略远,二则,此刻她的心神也有些不定。 今早她走出芷芳殿,看到沈泰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对方终于开始行动了。 说来也十分奇怪,自从重生以来,除了沈德太妃寿宴那日,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和沈泰容遇到过。 对于仅有一个堂兄的夏侯昭来说,沈泰容是十分亲近的兄长。也正因此,日后圣上才会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夏侯昭许配给沈泰容,他怎么可能想到,这个现在看起来友爱兄长,宽待幼妹的少年,竟然会成为跋扈飞扬,迫害妻子的沈驸马。 第22章 边城 夏侯昭这几日将前世的事情反复推敲过数次,那一次她在却霜节上的遇险,始于沈泰容的一句话。 出京的时候,沈泰容告诉她白道川的上游有神山,附近的百姓去祈雨求子,都十分灵验。 那时候夏侯昭虽然年纪小,也知道父母在为无子而烦恼,听到沈泰容的话,十分感兴趣,兴冲冲地打算跟着沈泰容一探神山究竟。围猎过后,沈泰容却被乐阳长公主唤走了,夏侯昭不听风荷劝阻,自己偷偷跑了出去,走到半道迷了路,连遇险境。幸而含金识途,将她带出了歧路,被寻至此处的沈泰容找到。 然而等她回到营地的时候,才知道父皇在得知她失踪之后,匆忙出宫,在行宫之前遇刺。刺客当场被抓,但还没来得及审问,他便服毒自尽了。 父皇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醒来,又回京调养了一个多月,才能勉强视事。而此时各地请立夏侯明为储君的折子已经堆得小山一般高了。 第二年春天,父皇的身体终于大有起色,母后却病倒了,从此之后,璇玑宫中再也没有断过药石。再一年,母后崩逝,又过了两年,父皇在为夏侯昭和沈泰容定下婚事后,撒手人寰。 现在的夏侯昭虽然依旧算不上精于谋略,但也能看出,这计策十分粗疏。尤其是却霜节上这段,如果夏侯昭上山的时候,有侍卫跟随,她就不会迷路;如果圣上出宫的时候,上三军布防严密,他就不会遇刺;如果帝后对沈泰容有一丝的怀疑,追究他诓骗幼妹的责任,那么无论幕后主使是谁,都已经做好了牺牲沈泰容的打算。 而今夏侯昭有了自己的侍卫,羽林和神策两军节随行出京,他们还敢拿沈泰容来冒险吗?他们如果换了计策,她又该如何面对? 夏侯昭的掌心微微出汗,耳中沈泰容的声音就飘忽了起来:“初怀妹妹,这几匹马你可中意?如果觉得不喜欢,我再请父亲送几匹来供你择选。” 第18节 夏侯昭五岁头一次骑马,乐阳公主特地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送给她。那匹马全身黑色,只在马尾处有一丛金黄色的毛,飞奔起来如洒金般,因此就取名“洒金”。夏侯昭甚为喜爱洒金,除了却霜节这样重大的围猎之外,也经常在宫中校场骑着它兜风。去年冬天,洒金不幸染病故去,夏侯昭伤心不已。圣上屡次提起重新为她挑选马匹,都被她拒绝了。 这匹含金却是沈泰容特意为她选的,与“洒金”同为黑色,从额头顶部沿着脊背而下,生着细细一道金毛,如金线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因怕她不喜欢,还多送了四匹名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 沈家屡屡讨好于她,难道就为了让她在却霜节上迷一次路? 始光三年,她乘着鸾车从天枢宫的正门出发,前往新建好的初怀公主府与沈泰容成婚。当风荷扶着她走下鸾车时,站在正堂之上的乐阳公主穿着大红的礼服,笑道:“初怀,你终于来了。”那般志得意满,仿佛数十年的心事一朝得成,是万万做不得假的。 那么会在含金身上动手脚的人,又会是谁? 夏侯昭定了定心神,谢道:“让表哥为我操心了,含金很好。”她伸手在含金的头部拍了拍。 沈泰容可不知道表妹的魂魄早在上辈子就和自己成了怨偶,相看两厌,只觉得她今日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起母亲的嘱托,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道:“你喜欢便好。不过我看你怏怏的,莫不是早起受了风?”他说着,便伸手想要试试夏侯昭额头的温度,还没触到她,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殿下,圣上和皇后已经出发了。” 夏侯昭抬头远远一望,果然看到三军齐动,她也不想多和沈泰容纠缠,忙道,“既如此,我们也快些出发吧。表哥,你不回秦王大哥哪里吗?” “哦,我正要回去。”沈泰容的手落了空,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人。身着戎服的少年,动作敏捷,气质沉稳,一看便是在军中历练过的。 沈泰容摸摸鼻子,原本在心中盘旋的几句话忽然就想不起来了。他心中不免生出一个念头,舅舅和舅母还是太过宠爱表妹,这样的人才如果放到大殿下身边磨练,将来必成大器。此时却被安排来陪伴公主玩耍,真是大材小用。 不过夏侯明身边才俊济济,也不差一个。 沈泰容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母亲交给的任务,也不多留,向严瑜点点头,和夏侯昭道了别,便打马离开,去寻夏侯明了。 严瑜于马上行了一礼,一抖缰绳,小红便颠着小步,追着含金去了。他身后近百名公主侍卫,无需号令,皆提马跟上。 有那早起的帝京居民远远地围观,先是赞叹了帝后风姿,等到初怀公主带着自己的侍卫经过时,他们不免惊叹起来。身着骑服的公主虽然年幼,却已经有了绰约的风姿,身后的将士们也个个年轻俊朗。 能够担任却霜节皇室护卫的兵士,自然是大燕军队中的佼佼者。除了阿莫林和陈睿各自率领着羽林神策两军外,还有八部大夫帐下的精锐。此时帝京至阴山的一路之上,旌旗飘扬,将士们英姿勃发,谁不赞一声,大燕兵强马壮!又有谁敢掠其锋芒? 阴山与帝京相距一千余里,即便是北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兼程而行也要十日方能到达。因此虽然此次参加却霜节的宗室公卿大多骑着马或乘着马车,也花了半月之余,才看到了阴山脚下的白道城。 这座太/祖修建的城池,位于阴山最大的峡谷白道川之上,故此得名。此地是中原地区与塞外草原的交界之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从太/祖时便隶属于九边统领。 因为每年却霜节,皇帝都会率领群臣至此祭祀围猎,所以历代燕帝都曾派人修缮此城。此时夏侯昭远眺白道城,只见深灰色的城墙绵亘数里,几乎与城后的阴山山脉融为一体。城楼之上,旌旗破空,旗上绣着硕大的“燕”字,又有一面略小的旗子,绣着一个“刘”字。 带兵驻扎在白道城的将领是“北军”有名的虎将,刘正坤。此人早年是沈明帐下的前锋官。晏和七年,北狄入侵九边,沈明派他出战,平州一役,他带着三千骑兵,夜袭敌营,击溃敌军两万余人,又生擒北狄蛮将泼黎,声名大振。战后叙功,他连升三级,更被委以守卫白道城的重任。 没有见过刘正坤的人,听其名声,大多以为是个力大如牛,虎背熊腰的壮汉。此刻跪在圣上面前的将领,却是一副清俊的模样。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正坤声音清朗,带着北地儿郎特有的豪气,正与他的外貌形成了鲜明对比。 站在皇后身侧的夏侯昭听到周围的宗室贵妇们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鲜卑女子可不是藏在深闺中的娇花,尤其是公主及诸王的女儿们,作风向来豪迈,从兴宪公主开始,便有豢养面首的传闻。看到如此好相貌的男子,贵妇们都升起了几分兴趣,不过帝后在此,大部分人也只是议论几句刘正坤的模样而已。 夏侯昭却知道,正是因为刘正坤有这样的好相貌,始光初年便有流言,说他是乐阳公主的内宠,所以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卫戍被提拔为沈明的亲卫,进而一步登天的。乐阳公主权势滔天,这流言是真是假难以辨清,但刘正坤确实得到了沈明和乐阳公主的信任。 圣上亲自扶起刘正坤,道:“爱卿确是勇将也。朕观这白道城中军士,人人精神抖擞,皆是我大燕好儿郎。”圣上虽久居天枢宫中,当年也曾带兵平叛过。神焘末年,若非圣上将庶人郑及其叛军一网打尽,大燕就有可能陷入了一场诸王混战的内战中。因此他虽不是马上帝王,也知晓几分军事。 刘正坤欲要再次拜倒,跪谢圣训,圣上已经拦住了他道:“待祭礼结束,便由爱卿陪朕一同前往白道川寻猎。”能得皇上钦点,陪同围猎,这却是十分荣耀的奖赏了,然而刘正坤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谢恩后,便退到了一侧。 夏侯昭顺着他所站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乐阳公主的身影。沈明驻守九边,无大事或皇上传召,不得擅自离开九边帅府所在的北卢城。因此每年的却霜节都是乐阳公主带着沈泰容一起参加的,此时这位大燕王朝最富盛名的公主穿着一袭紫色骑装,站在巍峨的白道城前,英姿飒爽,顾盼之间,别有一番风采。她仿佛感受到了夏侯昭的目光,转过头来,朝着夏侯昭笑了笑。 第23章 祭礼 鲜卑人信奉萨满教,大燕建立后,虽然深受南朝崇佛风尚及儒家的影响,但四月祭天与六月却霜等传统的祭祀之礼,却依旧保持着旧时的风俗。 吉时一到,先由国巫预祭,召唤夏侯氏的祖先与鲜卑各部落的神灵。这近千名的魂灵受到国巫骨铃魂歌的指引,从赤山飞越崇山峻岭而来,带起阵阵微风,将祭台四周所插的诸部之旗吹得飘扬起来。 帝后以降,宗室贵族、公卿臣僚、护卫兵士全都匍匐在地,听着国巫用沙哑的嗓音,吟唱来自草原的颂歌。正是太阳升到天空最高点的时分,鸟雀都消了声息,郁郁的阴山从一片苍茫中显露出隐藏了一个冬天的面容来。 夏侯昭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看到国巫在祭台上舞动的身影。 就在这一刻,骨铃魂歌猛地停歇了下来,跪在最前面的帝后站起身来,登台献祭。 众人齐拜三次,祭台之下,脸上涂着诸部图腾的八部大人杀牲洒酒,共同完成了却霜节的祭祀之礼。享用了牺牲的神灵们,转向赤山,渐渐远去。 刚刚还在台上腾挪跳跃的国巫瞬间恢复了老迈的神态,满头白发的她已近耄耋之年,虽然身体康健,但体力着实不济。此时她颤颤巍巍地沿着祭台一侧的台阶往下走,似乎随时都会被自己绊倒。忽然有一人迎上去,搀住了国巫。此人锦衣绮貌,却是乐阳公主。 “是都辰额啊。”阳光刺眼,国巫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才认出了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笑道:“国巫大人,正是都辰额。您可要小心身体。” 国巫也笑了,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眼中却似有微芒闪过:“都辰额,太阳升起来了啊。” 乐阳公主一怔,也不知道国巫如何动作,已经将胳膊从她的手中脱了出来。只见国巫摇摇晃晃地朝着送她来的牛车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太阳升起来了。放心,还不到我去赤山的时候。” 国巫的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乐阳公主再想追上去问,帝后已经从祭台上缓步而下。 按照祖制,他们会在白道城休息一晚,第二日再举行围猎。白道城的这座行宫因每年仅仅使用这一次,有不少久无人居的宫室已经荒败了。圣上例行节俭,只让人关了殿门,加上铜锁以防随意出入,平时并不派人看守。 帝后带着宗室住进了维护得比较好的殿阁,王雪柳和后来赶上来的裴云也安置在了夏侯昭的宫殿内。 沉沉的暮色落在白道城中,这座由大燕太/祖营建的城池,历经百年风雨,一直默默伫立在阴山之下。它曾经看着一代又一代的英雄升起,又看着他们陨落。 苍茫的朔北大地上,唯有连绵的阴山始终与它相伴。 此时城内的官署、驻军的行营次第亮起了灯光,城外燃起了篝火。跋涉了半个月的人们兴致勃勃,因为整个却霜节最盛大的宴会就要拉开序幕了。 大燕朝虽为夏侯氏所立,但鲜卑族素来以贵姓统御部族。莫纳律、仆兰、丘敦等八姓贵族及附庸他们的小姓,一共握有全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因此,每姓都各占一个八部大人之位,不仅可以参议政事,早年甚至可以撼动帝位。 高宗皇帝在位期间,连部落,抗贵姓,靠着诸部落的支持,将八部大人的权利收回了一大半。圣上登基以后,沿用此策,故而每年的却霜节前一日总会举行宴会,招待来参加祭典的部落首领们。 夏侯昭坐在摆满了珍馐美味的案几之后,没有丝毫的胃口。 第19节 这半个月来,夏侯昭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在她想来,因为今生发生了诸多变故,对方多半不会再采取前世用过的计策。但也绝对不会偃旗息鼓:一个未出宫就拥有了自己卫队的公主,对朝局所起的作用不可估量。想要削弱她的力量,最好就是利用此次却霜节。 然而直到今日,没有任何异常发生。她甚至收到了一封沈德太妃的信,信中写到那个被国巫命名为“力铎”的婴儿,已经平安地送到了天枢宫。 夏侯昭的目光在参加宴会的人身上逡巡了一圈,他们难道真的会放弃?一声尖利的号角声,回答了她的疑问。 “急报——”一个骑着马的身影急速朝宴会之处奔来。正在饮酒的贵人们惊慌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刘正坤大步走到圣上的面前,奏道:“陛下,库莫奚反了。” “啪!”不知道是谁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夏侯昭心上悬的那把剑,终于落了下来。但是,她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因为库莫奚的武力,在整个北方都是数得上的。 库莫奚的首领宇文氏和夏侯氏一样,都是鲜卑族中的大姓。早年也曾在北方拥有过大片的领土,后来被鲜卑族中另一个姓氏慕容所败,余者便在北方的草原与荒漠之间游荡,夏侯氏几次招揽都被他们拒绝了。 库莫奚虽然势力大不如前,但族内的骑兵却十分骁勇,连不可一世的北军,也曾经被他们打败。故此宴会上的贵族们听到他们反了,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帝后却非常冷静,圣上甚至还能笑着道:“欢宴暂罢,各位部落首领和几位将军留下,其余人先回城歇息吧。” 他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又对夏侯昭道:“昭儿随你母后回去吧,今晚就和你母亲一起歇息。” 夏侯昭知道此时自己不可能留下来,点头应了。她转身便看到严瑜已经牵着含金走上前来,道:“殿下,请您上马。” 严瑜俊逸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十分坚定,他的身后近百名侍卫持剑相随,听候他的调令。 他用只有夏侯昭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莫怕。” 夏侯昭接过含金的缰绳,翻身上马,随着众人向城内退去。走到城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营落间巨大篝火,此刻看起来就像一颗缀在天际的星星,遥不可及。 她心中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 暗夜之中,一支羽箭被轻轻地搭在了弦上,瞄准了城门前的队伍。 第24章 惊雷 羽箭穿过沉沉的夜色,向前疾射,在靠近火把的时候,闪出几星亮光。黑色的人影收起弓箭,也不看射中了与否,便跳下隐身的土丘,朝火光荧荧的营落跑去。 他不需要确认自己是否射中了人,只要这一箭过去,惊扰了那群围在城门前的人,就达到了目的。 果然,黑影刚刚跑出几步,就听到城门处传出了喧闹之声。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如飞鸟般从地面上掠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夏侯昭只觉得身上一沉,耳边传来“嗖”的一声,自己已经被人从身后抱住,滚落下马。 原本就走在一旁的王雪柳抢上前来扶起了她:“殿下,你没事吧?” 夏侯昭摇摇头,感到自己的脸颊上有水滴划过,伸手一抹,触感黏稠。她低头看去,严瑜伏在地上,一支长长的羽箭正在他的肩上晃动。她的胸口猛地一紧,像是有人将手伸进了进去,一把攥住了心脏,痛彻心扉。 “校尉!校尉大人!”离得近的几个侍卫急忙下马,扶起了严瑜。 夜色中,严瑜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却很镇定,斩钉截铁地道:“快保护公主殿下速速回行宫。”众侍卫犹有疑虑,殿下在此处遇刺,难道不应该立刻撒开人手去找刺客吗。 一个清澈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切听严校尉军令!不得有误!”公主下令,他们再不敢延误,连忙上马。就在李罡将严瑜放到自己马背上的时候,城门两侧忽然爆出几声惨呼。 外围受到袭击的几名侍卫疾呼:“有敌军!”四下传来无数兵刃相击之声,黑暗之中,李罡甚至无法辨清有多少敌人在进攻。他抽出腰间的宝剑,正欲振臂一呼,带领侍卫杀上去。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宝剑。 严瑜一手握住肩上的羽箭,咬着牙拔了出来,声音已经嘶哑:“不要恋战,保护殿下回行宫!” 李罡一怔,夜色之中,严瑜的眼神坚定,让人无法质疑。李罡放开了宝剑,朗声道:“不要恋战!速速回宫!” 前方皇后本来已经到达了行宫门口,听到城门这里出了事,又想要转回去查看。遥远的天际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继而惊雷滚落,脸上血迹尚未擦干的夏侯昭一骑当先,冲到了她面前,大声道:“母后,有敌袭,已经夺下了城门!” 白道川乃是阴山山脉之中,最大的一条通道。白道城扼守南口,本是易守难攻,但这一晚圣上于城外举行宴会,又遇到紧急军情,皇后及公主等人先行回城,便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不知何处而来的敌军拿下了城门,他们有千人之多,若是在城外交战,断断不是神策军和羽林军的对手。但此刻他们依托着白道城的城门,不仅抵挡住了燕军的几波进攻,甚至还有余力围攻着城内的行宫。 大雨滂沱,却掩盖不住外面的喊杀声。 乐阳长公主并未随皇后回城,此时她坐在一座装饰华美的营帐内,冷冷地看着面前跪着的锦衣少年,“你重新说一遍,你做了什么?” 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沈泰容,此时神色坚定,字字铿锵:“母亲,儿子已经下定决心,又有库莫奚人相助,定能成事。” 乐阳公主大怒:“你疯了?你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吗?是谋逆!” 她特地派了沈泰容护送夏侯昭,谁料等她回到自己的营帐,她派去跟着沈泰容的侍卫却报知,沈泰容借口收到自己的传讯,丢下公主一人,并未回城。 乐阳公主意识到其中大有文章,将沈泰容叫到面前一问,却不料竟听到一个惊天的答案。 沈泰容丝毫不惧,道:“不管是谋逆,还是顺应天命,此刻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母亲,从你带我去见大殿下那天开始,我们不就在等待这一刻吗?” 乐阳公主怒极而笑:“看来,我的侄儿真是长进了,竟能让你为他冒这样大的危险。那库莫奚豺狼之性,如何能与之谋划大事?” “库莫奚人一心忠于悯仁太子,自然也会忠于秦王殿下。” 乐阳公主道:“你只知库莫奚人忠于夏侯明,可知他们为何宁可在草原荒漠上游荡,却不肯归顺?” 沈泰容一怔,乐阳公主叹了一口气,道:“你从小天资聪颖,就是在人情世故上有所欠缺。你只要记得,无论谁是皇帝,你都必须娶初怀。” 提及此事,沈泰容脖子一梗,涩声道:“儿子从小只当初怀是自己的妹妹。” 乐阳公主嗤笑:“我竟从不知我家儿子原来是能自己的妹妹赶尽杀绝的人。” “不会,我已经安排妥……” 乐阳公主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既无谋划之能,又无善后之策。你真的以为今日真能成事?来人!” 一个黑色的身影应声而入,跪在沈泰容身后。 第20节 乐阳公主吩咐道:“你且把你方才所见告诉公子。” 黑影得了令,便从城门前的骚乱说起:“初怀公主身边的侍卫十分机敏,以身挡箭,所以公主并未受伤。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城门,潜伏在城门两侧的库莫奚人就发动了攻击。” 听到此处,沈泰容便知事情还是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了。只要库莫奚人抓住了初怀公主,就能威胁圣上。 沈泰容并不想杀死自己的表妹,他只想制造一个混乱的情形。为了朝政稳定,必定会有大臣上书议立建储。那么大殿下就能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想至此处,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得意。乐阳公主看得分明,微微叹了一口气。 果然不用她出言,黑影接下来的话,就给沈泰容泼了一盆冷水。“初怀公主的侍卫并未与库莫奚人纠缠,护送着她回到了行宫。” 沈泰容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他谋划得很明白,侍卫之中绝对不会有人料到一时之间白道城外会聚集千余名敌军。那么当夏侯昭遇刺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搜寻刺客。神策军和羽林军都在圣上身边拱卫,守护白道城的北军已经被他下了药,无力抵抗,当库莫奚人发起攻击时,必定可以将夏侯昭一举擒下。 沈泰容仍旧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定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计划。” 黑影静静伏在他身后,不再出声。 乐阳公主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叱道:“住口!事已至此,你不想着如何补救,只一味地猜测埋怨,又有何用?” 乐阳公主长长的裙裾划过地面,带起朔地寒冷的气息,从沈泰容的面庞上拂过。这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她,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淡定和从容,“泰容,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始终是我的儿子。而初怀则会成为你的妻子,她也只能是你的妻子。” 她走了,沈泰容知道她是去圣上那里了,被他打乱的一切,还需要她亲自动手送回到正轨。在她的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不济事的孩子。 营帐里安静了下来,远处的喊杀声也忽然弱了许多,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沈泰容一个人。但他知道并非如此,有一道黑影永远紧紧跟随着他,如骨附蛆。 沈泰容涩声道:“滚!” 黑影也不答话,不知他如何动作,几个起落便没入了夜色之中,消失无踪。但只要乐阳公主一个命令,他又会消无声息地出现。 沈泰容紧握着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第25章 鏖战 御案之后的圣上面色凝重。八部大人及诸将于下首站成两列,听广平王简述当下的情形:“库莫奚人是翻过阴山,偷偷潜入白道川的,因此驻守的北军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他们应该在城外埋伏了数日,就等着祭礼的开始。白道城的守卫有两千,一千随刘正坤迎接圣上,余下一千被库莫奚人午间下在水里的药放倒了。如今库莫奚人把着城门,一方面与我军交战,一方面急攻行宫。” 广平王夏侯邡是太/祖幼子一系的后裔,虽然爵位高贵,其实和圣上的血缘关系已经有些远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受宠信。在高宗时,夏侯邡就做到了征东大将军,等到圣上即位,他被拔擢为太尉。 不过夏侯邡这个太尉当得十分悠闲,大燕朝堂上的军事决策大多出自沈明,或掌管了国内主要兵力的八部大夫们,夏侯邡不过随声附和而已,时人戏称“沈家太尉”。 但此时听他细细将情势分析而来,却十分有条理。 “白道城为军事要塞,城内并无平民。城中士卒饮水靠的是一条从白道川流出的河水,就是库莫奚人下毒的那条河。全城只有行宫内有水井,皇后和公主身边大约有几百人,如果调配得当,应该能够撑到两日。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攻城的器械,如果靠着强攻,恐怕花费的时间不会少。” 圣上早已知道情况危急,听到此处内心更是沉重,沉吟了下,问道:“刘正坤人呢?” 陈睿上前一步道:“末将刚刚去北军的营地里,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却霜节上皇后与公主遇刺,是大燕建立几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事后追责。身为白道城守将的刘正坤必定难逃严惩。如今看来,他是自己逃了。 营落内诸将都屏息凝声,外面交战的声音就愈发明显了。眼下攻城的是阿莫林手下的羽林军,苦于没有云梯等攻城器械,只能强攻。 虽说目前的形势是羽林军攻不下城门,库莫奚也打不下行宫。但皇后和公主身边一个得力的将领都没有,这让圣上如何放心。 “报——”帐外传来一声急报,却见一名羽林军的校尉冲到帐前,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交给了守在门口的高承礼,道:“城上有人飞箭传书。” 高承礼不敢擅专,将白绢呈到了御前,交给圣上。白绢的边角已被打湿,幸好字迹尚能看清。白绢的右下角钤着一方小印,正是“婉兮清扬”四个字,圣上认得这是皇后随身所带的小印。 他紧紧攥着那方白绢不发一言,余下众人更不敢出声。过了片刻,才听他下令:“丘敦儒挪。” 一个身着两裆铠的壮汉闻声出列,单膝跪地,道:“末将在!” 圣上朗声道:“命你带领本部将士,搜索白道川,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拿下。” 丘敦儒挪领命而去,圣上又接连给其余八部大人的派下了任务,或伐木制作攻城的机械,或追捕刘正坤,或前往九边调集军校,最后只剩下了陈睿一人留在帐中。 圣上又沉吟了片刻,仿佛拿不定注意,问道:“严瑜是你的弟子?” 陈睿不防圣上问起此事,忙道:“正是。” 圣上又道:“此子可曾带兵打仗?” 陈睿一怔,想到此刻白道城中的情势,忽然明白了圣上的用意。机缘巧合,严瑜已经成为白道城中最大的武将。能否解开行宫之围,与他的能力大大有关。陈睿想到此处,措辞不免犹疑,但再看圣上殷殷的目光,慨然道:“虽不曾有大战的经历,但日常敌袭,他足以胜任指挥之职。” 圣上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他在城外,又有何良策。他终于下了决心,道:“陈睿,你可知白道城内的那条河的源头在何处?” 陈睿急急带着人走了,帐内只剩下了圣上和门口的高承礼。他从御座上站起身,刚要迈步,脚下一麻,差点就跌倒在地。幸好高承礼见机,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他扶着高承礼的手站定了,忍不住朝着白道城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蒙蒙的雨幕,只能看到城头星星点点的灯光。 高承礼弯着腰,听到圣上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他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就应该像她说的那样做,才能保住她们的平安。”高承礼知道,圣上口中的“她”定然指的是皇后,他不敢答话,只能将自己的背弯得更深。 李罡冒雨从城墙处回到行宫前。围在行宫外的库莫奚人正在休息,一个时辰内,他们强攻了三次都未能获得寸功,不免也有些泄气。看到李罡,只有几个人拿着刀枪阻拦。李罡毫不恋战,虚晃一枪便在侍卫的接应下跃进了宫内。 墙外的库莫奚人骂了几句,也不再进攻。在他们心中,不论宫内宫外的燕人,最后都会被自己一网打尽,因而并不怎么在意此事。反正他们也逃不出白道城,又有何惧? 李罡一落地,就看到了严瑜。宫内虽有伤药,却无良医,又有库莫奚人时时进攻,严瑜哪里能够休息,脸色愈发白了,肩上的伤口也不过拿白布包了起来,扎得甚是潦草。 “信送出去了?”指挥了三场战斗,严瑜的声音都变得暗哑了。 李罡点点头。信送得十分顺利,白道城之所以易守难攻,原因之一就是整座城池只有一道城门。城外的燕军又无攻城器械,库莫奚人也只在城门处防守。李罡摸上城墙,将严瑜交给他的白绢缚在箭上射到燕军阵中,看着阿莫林指挥手下校尉将白绢送到后方,他才放心下城。 但他的心中着实忧虑,问道:“圣上会听我们的吗?” 严瑜还没回答,一个俏丽的身影走了出来,问道:“事情如何了?” 李罡的脸顿时红了。 第21节 第26章 番外双月(一) 听月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大燕朝的皇宫十分阔大,有宫室百间,宫人万余。很多人幼年进宫,至死都在这座皇宫中度过,却连宫门的样子都见过。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一旁的画月已经问道:“他们进宫的时候没有看过宫门吗?”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将油灯挑得亮了一些,道:“没入宫中的女子,都是坐在蒙着黑布的牛车里,趁夜送进宫的,哪里有机会朝外看。” “为什么?”画月不解地问。不过那时夜已深,母亲没有回答就赶她们去睡觉了。 数年后,听月坐在颠簸的牛车里,隐约明白了母亲那一刻的心思,这其中的□□实在不太适合讲给孩子们听。 早早离世的母亲恐怕永远无法想到,自己爱如掌珠的两个女儿,有一天会以她讲述过的这种方式进入宫廷。 严家本来亲朋故旧本来就少,自从沈家放出话来,要整治一番严家,那区区几个姻亲,也一早躲得远远的了。 严父在自己的判决下达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想起爱妻去世时,对两个女儿的不舍,他横下心来,向沈家求情。可是他连沈家的门都没有踏进去,拜帖就被沈家的下仆丢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是束手无策,只能叮嘱听月一定要带好画月。深宫险恶,这数年间,沈德妃与李贵嫔斗得十分激烈,每隔数月便有尸体从宫中抬出来。这两个小小的女童进入宫廷,既无强援,又无退路,未来一片茫茫。 听月没有父亲想得那么深远,为了在规定的限期前抵达帝京,她们在路上没日没夜地赶了半个月。她只感到很疲惫,画月已经靠在车壁上睡着了。她将身上的披帛搭在画月的肩上,听着牛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也渐渐陷入了睡梦,连什么时候进入天枢宫的都不知道。 宫中的生活清苦,琐事繁多,罪臣的家眷地位又低,姊妹俩几乎要从早忙到晚。幸而这一年乐阳公主诞生,高宗皇帝十分欣喜,常常流连于后宫。有他坐镇,连骄横跋扈的李贵嫔都不敢造次,一瞬间这座宫殿的气氛祥和了起来。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画月因为歌喉动人被教坊司选走,听月看着年方六岁的妹妹被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女子带走,却连阻止的权利都没有。 此时,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听到流放至九边的父亲的消息了。 过了不久,一个叫婉儿的少女被送到了掖庭,她的年纪正好与画月相仿。听闻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为父亲得罪了炙手可热的沈家才有此劫难。听月留了心,有人欺负婉儿时,她便在人前维护了几次婉儿。婉儿心存感激,她也当婉儿如妹妹般相待。掖庭虽苦,两人相互扶持,到底是一日一日地过了下去。 婉儿后来问她:“再也没有见过画月吗?” 听月沉默着点头,她不是没有去找过。教坊司虽然是专们侍候宫中的达官贵人的,但其官署却设在宫外。对于她这样的杂役宫人来说,很难有机会接触到教坊司的人。宫女们之间议论,总说入了教坊,总要吃不少苦头,才能学得技艺。画月那样小,以前最爱哭的…… 一年之后,婉儿被选入了芷芳殿。恰逢高宗下旨,乐阳公主这一次的生辰一定要好生庆祝。负责操办的沈德妃素来喜爱热闹,又得了高宗之令,教坊司颇下了一番功夫。 婉儿兴冲冲地和她说,一定为她留心寻找画月。 到了乐阳公主生辰这日,教坊司果然派了百余人进宫,举行宫宴的永延宫灯火通明,歌舞喧天。她在永延宫外等了又等,月到中天的时候,才看到婉儿匆匆而来。她朝婉儿身后望了又望,最终只看到一片蒙蒙的夜色。 婉儿低低地道:“听说画月那一批女孩子都已经被皇上指给了各家臣子,却不知道她去了哪家。” 她“嗯”了一声,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母亲曾经教给姐妹俩一首南朝的诗,有一句写到了月光,她一直记得很清楚:“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此刻如玉盘一般的明月挂在天际,她的思念却不知道该寄往何方。 第27章 智取 大雨渐歇,夜色却依然昏暗。行宫的议事阁内点着烛火,不时被山风吹得摇晃起来。 夏侯昭未曾留意到李罡的异样,倒是她身旁的王雪柳看到了,不过时下情况紧急,她不过微微诧异了下,便将心思转到了严瑜身上。 她听父亲说过,严瑜的调令刚刚下来时,上三军颇有不服的人,但圣上全未理会。如今看来,暗夜之中他能毫不犹豫地替殿下挡下那一箭,无论胆识、忠心、武艺都足以胜任校尉之职。等她回到帝京,一定好好向父亲夸夸严校尉。 只是,他们能不能击败外面那些库莫奚人,平安回到帝京呢?王雪柳没有经历过战事,却也知道眼下敌众我寡,取胜并非易事。 严瑜显然比她有信心的多,虽然身上有伤,思路依旧敏锐,运筹之间,颇有度法。此刻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听他道:“我问过了一起退入行宫的北军士兵,只要城外将河水截流,那么城中的库莫奚人就没有水喝了。他们应是翻越阴山而来,自然不会带很多的辎重,想必也不会背着水。” 王雪柳忍不住问道:“那他们不是会加紧进攻?”她刚刚跟随夏侯昭计将行宫内的兵士犒劳了一番,对此时行宫内的兵力十分了解。 除了初怀公主侍卫队的八十余人外,宫内还有奉命保护皇后的侍卫五十余人,以及侥幸没有饮用过毒河水的北军将士一百余人。这二百人仗着行宫宫墙牢固,自己武器精良,才与数量远多于己的库莫奚人打了个平手。 如果库莫奚人加强攻势,胜负恐怕难以逆料。 一讨论起兵事,李罡立刻就精神了,道:“行宫的城墙与白道城的城墙是一起建造的,他们想打进来也没那么容易。” 夏侯昭点点头道:“库莫奚人素来擅长马上作战,攻城之技并不高明。不过我想,严校尉的目的恐怕不仅是要他们没水喝吧?” 当着王雪柳和李罡的面,夏侯昭待严瑜的态度不远不近,但语气中的信重之意却十分明显。严瑜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无法言喻。 却霜节前,姨母特地招他相见。作为皇后的居所,璇玑宫远比百花团簇的芷芳殿恢弘大气。身为璇玑宫职位最高的女官,姨母在偏殿拥有自己的隔房,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素雅。 他从平州回到帝京,只在宫外见过姨母一面,那也不过是匆匆一晤,来不及细细交谈。算起来,从晏和五年他拜陈睿为师开始,就没有和姨母好好团聚过了。 坐在这间散发着檀香气息的隔房内,严瑜心中升起一个念头,眼前这个身着青色女官服饰,端坐在案几之后的姨母,和隐于乡间时那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恍若两人。 姨母道:“此次却霜节我留在宫内,你随行保护公主殿下,诸事都妥帖了吗?” 她的确是走不开,一方面皇后出行,内宫的事务就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打理,又有庶人郑的幼子从河东郡送入宫中,算得上是皇族的大事,轻忽不得,皇后只能交到她手上。 严瑜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姨母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在宫内与他相见,绝不会只是为了交代一句行程。 从他第一次见到皇后起,他便晓得,对于姨母来说,千里迢迢回到帝京,是早在离开那日便做好的决定。 出乎他的意料,姨母接下去并没有提到公主,什么恩义,她只是从案几之下取出一个锦袋,道:“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真正长大了,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那锦袋上绣着一朵莲花,针脚笨拙,配色也分外与众不同。 姨母道:“我还记得那时候带你去拜师,陈将军问你,‘为将五德’何解。你还那么小,不过思索片刻便可以答出‘信字为先,仁在严中,智勇互济’这十二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做得很好。” 严瑜离开的时候,姨母并没有起身送他。但等他走到转向芷芳殿的那个路口,回望恢弘的璇玑宫时,却在廊下看到了一袭青色的身影。熏风拂面,初夏的日光落入他的眼中,有种炫目的感觉。等他再向那里看去时,宫闱深深,那抹青色已经杳无踪影。 第22节 此刻那个锦袋就在他的怀中,而那个绣一朵莲花便在手上扎了十余针的少女便站在他眼前,眼中是不容猜疑的信任。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锦袋的位置,道:“他们能在河中下毒,我们自然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严瑜话音一落,李罡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不错。城外截流河水,他们此时也无水源,只要我们将他们放进行宫来,他们自然要从水井中取水。不过,库莫奚人打进宫来,我们却要哪里防守?” 严瑜早已派人寻来纸笔,此刻以笔蘸墨,在纸上简单勾勒出几座宫殿。他先点了点他们所在的议事阁,又圈了圈夏侯昭所居的那座宫室,道:“今日早间我陪殿下进入行宫时,便注意到殿下所居的宫室与整座行宫中间隔着一道墙,仅以一道门相连。只要城外将河流截断,我们便立刻退守此处。” 夏侯昭点点头道:“这座宫室原为历代太子所居,故而建造时仿东宫的建制,与行宫若即若离,关起门来自成一体,的确可以作为退守之处。” 两人一应一合,讲事情说的极为明了,王雪柳也明白了严瑜的意思。她合掌而笑,道:“妙计,之前殿下寻伤药的时候,便在药房中找到了些好东西,正好合用!” 李罡将这计策在脑海中思量一番,也觉得可行,朝严瑜道:“你伤还未好,我出宫去河道边守着,只要河水枯竭,立刻报予你知。” 严瑜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夏侯昭,道:“殿下觉得可行?” 夏侯昭笑了,道:“自然可行。如今我们便依计行事,你在此处镇守,李罡去守河道,我和雪柳姐姐让宫人们在退守的殿阁内多多储水,免得到时候井中投了药,咱们自己也喝不上水。” 她的语气果断而镇定,骑装上金线所绣的天骄雪在议事阁的烛火中,反射出灿灿的光芒,连阁外浓重的夜色,也不得不向其俯首称臣。 第28章 吴戈 夜深露重,不知名的飞鸟从宫墙上掠过,被隐在树后的剑光晃了眼,拍着翅膀“扑梭梭”逃了开去。严瑜握着宝剑的手也随之紧了一紧,也许是肩部的伤流血过多,此时的他只觉得,这北地夏夜的风中还带着丝丝寒气。 不远处传来一声唾骂,却是那鸟儿逃飞时慌不择路,恰恰撞到了一个库莫奚人。他们连番攻打了行宫七次,都被侍卫们击退了。直到第八次,守卫城门的同伴趁着城外燕军暂时休憩,派了几百人来支援,这才堪堪攻破了行宫的大门。 涌进行宫的库莫奚人也顾不上继续追击行宫侍卫了,他们着急地在四处寻找水源。 此次进入白道川,他们不仅要翻越阴山山脉,还需潜行匿迹,以防被燕军发现,故而必须轻装简从。每人身上不过带了几个干饼而已,渴了便以溪泉之水解渴。 按计攻入白道城让众人大为欣喜,他们只消打败那寥寥几百人的侍卫,劫持了皇后与公主,自然无惧燕军。然而事情在后半夜发生了变化,白道城中唯一的那条河居然断流了。天可怜见,他们进城后就没敢喝水,苦等着河中的毒物排净。嗓子冒烟的库莫奚人,看着只剩下几个水洼的河床,欲哭无泪。 城外几万燕军虎视眈眈,出城汲水定然是不行的。那只有加紧攻打行宫,所以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守卫城门的库莫奚人依旧抽调了几百人援助攻打行宫的族人。 万幸这一次,他们终于踏破了行宫的大门。 很快,有人在行宫东北发现了那口专为帝后开凿的水井,干渴了许久的库莫奚人纷纷奔到井边饮水,又忙忙地派人担了水给守城的族人送去。 严瑜和李罡就守在墙后,静静地等待毒发。 李罡手中也握着那柄夏侯昭赐下的剑,他一看到河水断流,便马上潜回宫中,将消息告诉了严瑜。然后,他就摸到了这面离库莫奚人最近的墙之后,摩拳擦掌,等待开战的那一刻。 不过事情却没有如他们想象得那般顺利。 送水的库莫奚人从城门处回到了行宫,和留在此处的族人集结起来,准备攻破最后一道壁垒。 寅时将至,夜色浓得化不开。也许是双方的战意太过犀利,连鸟兽都停止了鸣叫,四周寂寂,只有库莫奚人的火把偶尔发出爆火星的声音。 这些手握刀斧的库莫奚人个个表情松快,仿佛马上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了,全无中毒的痕迹。 严瑜的心不住地下沉。李罡轻轻问道:“是不是从药房里寻出来的药有问题?”他的声音里也夹杂了些许焦灼,难道,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一缕笛声悠然响起,随着夜风拂面而来。北地苍茫,羌笛凄怆。有几个库莫奚人也露出了向往的神色。笛声渐转高亢,铮然如冷泉洗剑。严瑜霍然回头,廊檐下,夏侯昭持笛而立。一夜奔忙,她依旧面色如恒。 笛曲长不过数息,尾音将落时,她放下了笛子,慨然道:“昔年兴宪公主仅凭千骑,便从慕容部手中夺下了这白道城,并做此《吴戈曲》。” 夏侯昭从身旁的王雪柳手中接过了那把和侍卫们一模一样的宝剑,续道:“今夜是库莫奚人犯我大燕,以卵击石,我等又有何惧?”语毕,她抽剑出鞘,剑锋直指行宫中的库莫奚人,气势如虹。 严瑜和李罡不约而同应道:“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侍卫们齐呼,宝剑出鞘。 “无所畏惧!”北军将士齐呼,矛戈向敌。 仿佛是应和着燕军的呼声,库莫奚人喝下的□□终于发作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睁睁地看着燕军冲杀过来,轻而易举地扭转了战局。 东方的天际微微发白,新一日的朝阳终于破夜而出。 阿莫林骑马回报战情,在距离御帐还有几丈远的地方便滚鞍下马,听到马蹄声的圣上疾步而出,将将拦住了他的跪拜,问道:“城中如何了?” 与敌军激战了一夜的阿莫林依旧神采奕奕,他的脸上满是惊叹神色,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陛下,刚刚行宫中的侍卫们冲出来了,与羽林军内外合击,已经将库莫奚人打败了。” 听到此话,圣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问道:“皇后和公主何在?” 阿莫林亲自赶来汇报战况,就是接了皇后的谕令,以安帝心的。他将皇后的话转述给圣上:“皇后娘娘说,她和公主殿下就在宫中迎驾了。” “好!好!好!”圣上连说三个好字,起步就朝城门走去。高承礼连忙牵了那匹“破云骓”来,扶着圣上骑上了马,疾驰而去。阿莫林与御帐之旁的侍卫们也急急上马,赶着护驾去了。 马蹄得得,不一时已经奔到了城门,转瞬就进了城。 高承礼感到自己悬了一夜的心,也落回了肚内,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转身准备收拾了御帐,赶快入宫侍奉圣上。 他一抬头,却见御帐前站着一人,正是乐阳公主。她脸上也带着笑容,问道:“皇嫂和初怀无事了?” 高承礼躬身道:“皇后娘娘和初怀公主已然无事了。” 乐阳公主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下我可放心了。那皇兄是回行宫了吗?” “正是。”高承礼一板一眼的回答,不逾礼,却也让乐阳公主再问不下去了。她只得道:“内典监大人便去办您的事情吧。” 高承礼倒退着回到了御帐中,余光看到乐阳公主那被朝阳拉得长长的影子渐渐远去。 御案之上散放着数封奏折,最上面一封的开头赫然写着:“臣平言:驸马沈明戍守九边十数年,骄纵恣横,任人唯亲,有罪状十条如下……”初夏的山风穿过帐帘,吹翻了一桌的奏折,后面的字就被盖了起来。 高承礼轻轻收拢了御案上的奏折,吹熄了案头燃了一夜的烛火。 第29章 河汉 第23节 白道城一役,斩杀敌军一千六百余人,生擒七百余人,算得上是一场胜仗。 也许是为了振奋士气,当天圣上就在行宫内大开宴席。此役中立下大功的校尉严瑜、奉车都尉李罡都被圣上召到了面前加以劝勉。 在坐的八部大人及诸部落首领无不盛赞圣上英明。 大家其乐融融地赴宴,又有羽林中郎将阿莫林将军之妻,亲奏一曲《北歌》。此曲历叙夏侯氏开创大燕基业之史,又记太宗高宗的武功,慷慨激昂,颇有壮气。 圣上十分满意,赐其妻黄金白银。人人都知,只要这阿莫林小心谨慎,回京之后必有封赏。 直到三更时分,大宴方才结束。 大燕起于军旅,治兵极严。虽然前一日闹到半夜方休,第二天圣上照旧是一早便点兵回京,诸军丝毫不敢懈怠。只见一路旌旗招展,万人大军护着大燕的帝后宗室们浩浩荡荡地向帝京行去。 这次夏侯昭就没来时那么好的运气能骑马了。自从她在行宫以一曲笛音鼓舞士气之后,皇后仿佛是担心她真的会拿着兵刃去和敌军拼杀,说什么也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了,又因为她的坐骑含金在白道城中误饮了有毒的河水而亡,皇后干脆将她带的几匹马都牵走了。 堂堂大燕公主便只能穿着火红的骑装,和自己的陪读窝在马车里玩四维棋。本来夏侯昭是提议下围棋的,结果她和王雪柳两个人加起来连围棋的规则都凑不齐,风荷便劝她俩干脆玩太/祖皇帝发明的四维棋。 这四维棋仿征战之道,棋子分为兵、将、马数类,各有进退之法。比起围棋来,四维棋更加生动,果然换了四维棋,俩人就玩得颇有兴致。又有盘尼真常来车上讲述西羌风光,生动有趣,因此一路之上,她虽不能自由行动,倒也并不寂寞。 这一日,车队行到黄河之畔的会兴渡,此处自古以来,便是黄河之上有名的渡口。夏侯昭得了皇后的准许,带着王雪柳和凤荷下车赏景。此时夏汛初至,浩浩汤汤的河水从西方滚滚而来,卷着泥沙朝东方奔去,气势恢宏,远比他们半月前渡河时壮观。 三人啧啧称奇,看得十分兴起。 忽而身后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三人转身,却见一身劲装的乐阳公主从马上翻身而下。旧时鲜卑族无论男女,出入多为编发,大燕建立之后,宗室贵族的女性们才模仿南朝,学会了各种发髻。夏侯昭和王雪柳年纪尚小,又贪图方便,仍是编发。而乐阳公主的一头黑发却只用一根细带竖起,河边风大,将她的长发吹起,别有一番风姿。 她大步走到夏侯昭身边,道:“初怀,你身体大好了吧。” 皇后娘娘约束夏侯昭的行动,对外只称她在行宫里受了风,乐阳公主故有此问。 夏侯昭笑道:“已经没事了,多谢姑母挂怀。” 乐阳公主故意不提却霜节那日的事情,只道:“听说你那个陪读生病了,急急送回帝京,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夏侯昭道:“父皇说前一日得了她家的信,大约是不太好,已经送到京郊的庙宇里修养了。” 乐阳公主自然早就知道永宁公主亲自上表代自己的孙女裴云,向圣上请求免去公主陪读一职之事,她提到此事,不过是想为接下去的话,做个铺垫罢了。 “七夕节就要到了,那日我会邀请帝京中的少女们一起到永宁寺消夏,初怀可有兴致一同游玩。” 夏侯昭笑道:“有此美事,初怀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她应了,乐阳公主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将夏侯昭请到永宁寺,她自然有法子安排泰容向表妹赔礼道歉,两个小孩子和气了,之前的事情,帝后想来也不会追究。 乐阳公主又亲切地关心了下王雪柳,也请她参加永宁寺的游园会,方才施施然上马离去。 夏侯昭站在河岸之上,看着乐阳公主纵马奔到一个少年身旁,那少年与乐阳公主交谈了两句,又转头朝着夏侯昭遥遥点头,正是多日不见的沈泰容。 “公主,回去吧。”王雪柳劝道。夏侯昭刚要答应,身后忽然传来缥缈的铃声,一时近一时远,又过得片刻,却见国巫悠悠地骑在一匹老马上,行到了她们面前。 那马看起来比它背上的国巫还要老迈,走一步喘三喘,颇为吃力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走到岸边,四只马腿哆哆嗦嗦的,仿佛立时就要栽到滔滔的江水之中了。 然而骑在马上的国巫还是一派安然,她笑眯眯地和三个少女打招呼。夏侯昭趋前几步,拉住了老马的缰绳。 国巫摆摆手:“不怕,摔不下去。” 夏侯昭依旧紧紧握着缰绳,道:“还是小心些好。” 国巫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孟格娅也长大了,看来赛纳的担心是多余的。”河上忽而刮起了风,国巫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吹散了,夏侯昭的心头猛地一震。抬头正好碰到国巫的眼睛,方才还眯缝着的双眼,此时却奕奕有神。 夏侯昭犹疑地问道:“母后?母后担心我?”皇后本是汉家女子,没有鲜卑名字,所以国巫素来使用女主人一词的鲜卑译名“赛纳”来称呼她。 不知何时,河上升起了蒙蒙的雾气,与她们相隔几丈的王雪柳和风荷一时间都仿佛离得更远了, 国巫的声音如微风般从耳畔拂过:“孟格娅,人生到这世上,必然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你已经去过一次赤山了,那里不留泪水做成的魂魄,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夏侯昭将缰绳攥得更紧了,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难道国巫真的能洞穿生死,知晓自己的前世? 国巫干瘦的手在她的发心拂过,“有人希望你能逃离担负整座大燕王朝的命运,也有人希望你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他们都没有错,但是这一次,你自己要拿定主意。” 她又拍了拍夏侯昭的手,道:“‘孟格娅’多么灿烂啊。”铃声渐远,国巫骑着她的老马,晃晃悠悠离开了岸边。 夏侯昭的鲜卑名字“孟格娅”正是晨光的意思,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缰绳。明媚的晨光驱散了雾气,河面上波光粼粼。 她再转头,已经看不到国巫的身影了,只有一队一队骑在马上的神策军将士,朝着帝京的方向而去。 数日后,出外一月有余的圣上终于带着宗室贵族们回到了帝京。时已入夏,帝京也渐渐热了起来。 第30章 暑气 虽然朝堂之上,群臣还在就如何应对库莫奚人的叛乱而争执不休,女眷们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七夕节上。 乐阳公主游园会的请帖一撒出去,整个帝京都翘首以待。 有资格进入永宁寺参加游园会的贵女们纷纷裁新衣打首饰,听说市面上的珍珠价格都涨了三成。夏侯昭晨起梳妆的时候,风荷将此事当做笑料告诉了她。 自从夏侯昭回到帝京,便常常派风荷出宫,一方面为以后在外行事而铺垫,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她多多了解些宫外的情况。风荷以为她喜闻街井传奇,便将自己听到的趣事,不拘大小,都讲给夏侯昭听。 夏侯昭没想到乐阳公主此次竟然请了大半个帝京的贵女和少年,难怪前一日她陪皇后午膳时,皇后还特地叮嘱她游园会那天要多带些护卫,以防人多。 等到夏侯昭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王雪柳也向她抱怨了此事。因为乐阳公主邀请夏侯昭的时候,王雪柳恰好就在一边,所以乐阳公主一早就给她送去了帖子。 这可把她母亲着急坏了。大燕帝京的风尚总是跟着南朝转,几代帝王都不曾扭转这个局面。今年京中最流行的便是新从南朝传来的曳地长裙,正是王雪柳素来最不爱穿的样式。然而参加贵女们的宴会,想来人人都做此装束,母亲忙忙地寻了裁缝,当天就为她定了五套。 第24节 王雪柳连连叹气:“殿下,您是不知道,那裙子足有四五尺长,又叠了好多层,拖在地上,走两步就绊一跤。我母亲还连呼庆幸,若不是我们去的早,恐怕那裁缝早被别人家请走了。” 夏侯昭笑她:“是你平时走路太慌急了,一点儿闺阁风度都没有。” “殿下何必说风凉话,您愿意拖着好几块布走来走去吗?” “我?我姓夏侯,自然要穿鲜卑服饰。”夏侯昭眉目间的神采如旭日的光芒般,王雪柳一怔,随即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还要骑着马去永宁寺!” 王雪柳“嘿”了一声,开怀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公主殿下穿什么,我这个小小的陪读自然也得穿什么。” 守在阁外的风荷轻轻咳了咳,夏侯昭与王雪柳都收了声。 只听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新上任的夫子走了进来。自从杜夫子被夏侯昭赶走后,翰林院的博士们看到璇玑宫的宫使,无不望风而逃,生怕自己被选为公主的夫子,落到那万分狼狈的境地。 这初怀公主在白道城竟然亲自提着剑上了战阵,听说她的一个陪读都被吓病了,忙忙地辞了去。夫子们清白了一世的文名,可不能断送在她手上。 最后还是王志璜为皇后解了围,他推举了自己的好友林夫子来教授公主与他那顽劣的小女。 这位林夫子虽是世家出身,早年却曾投笔从戎,在九边抗击北狄人。后来在一次作战中从马上摔了下来,跛了一只脚,再不能上战场。王志璜素知他腹内学识,便将他聘到羽林演武堂为将士讲授兵书。 王雪柳自小与林夫子熟识,听闻他来瀚墨阁教书,极力向公主殿下夸耀他的学问。与翰林院的博士们不同,林夫子倒没有那等偏见,教授两人甚是用心,因此师徒三人颇为相得。 他一进来,夏侯昭与王雪柳便老老实实捧了书本,只等他将前一日读了一半的《战国策》讲完,一时之间,瀚墨阁书声琅琅,连暑气都好似散了几分。 燕朝幅员千里,帝京的贵女们谈论的已经是轻薄的夏裙,边鄙之地的清晨,仍能感到萧瑟的寒意。 大燕以武立国,自太/祖定鼎天下二百年来,四境一直不太平:北有外族入侵,南与陈朝对峙,境内也常常发生叛乱, 故而每代燕帝都不敢忽视武备。除开筑城屯田,练兵冶铁之外,对军情的传递也十分重视。以帝京洛邑为核心,全境三十六州,八大军镇都设有军情驿站,专司军情传递。自南朝太尉郑简废梁帝沈赟而自立为帝,建立陈朝始,南朝境内战乱频繁,无力北上。 大燕便将军事的重心转到了北方,其中尤以与北狄和库莫奚人相接的九边为首。此地每隔百里便有一座驿站,不仅养着骏马以供传驿使用,还兼理监视各州兵马之职。 可以说,只要九边烽火一起,三日之内,详细的战报就会送进帝京的天枢宫。因此,库莫奚人叛乱的消息隔了一日便传到了九边重镇北卢。 北卢乃九边重镇之首,北军的军府便设立在此。 此时北军军府的大堂上一片肃静,列于堂下的诸将皆屏气凝息,不敢出声。上首一个男子端坐在案几之后,正在翻阅战报。此人年近四旬,面容清朗,虽然穿着铠甲,却遮盖不住眉目间的那股书卷气。 这男子便是节制北军,总督九边的沈明大将军,也是名震帝京的乐阳公主驸马。 库莫奚人的领地本在北卢的东北方向,如今竟然绕过九边入境作乱,等于生生打了北军的脸。是以半个月前沈明一接到战报,就派人召集九边的守将们会议,诸将不敢耽搁,昼夜兼程,都拼死在军令规定的时限前抵达了北卢,集结于北军军府的大堂上。 那知沈明日日召集诸将列于堂上,自己却不发一言,到今日,已是将他们晾了半个月。 别看沈明样貌儒雅,治军却严。他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出声。大堂之上,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诸将都披着全副甲胄,时间一长,便有人站不住了。 李罟是李罡的弟弟,兄长被送到羽林演武堂,秀水守将这一世袭的职位便落到了他身上。可怜李罟不似乃兄,因是早产,自小身体就不好。这般连续数日披甲候见,于他而言,着实辛苦。加上连日来食宿不安,竟然当堂晕了过去。 沈明眼皮也不抬,恍若未闻。堂外的李家家将进退维谷,既担心李罟出事,又不敢进去察看。 过了片刻,还是平州刺史段林亲自扶着半醒的李罟出来,李家家将好生感激,谢了又谢。段林亦只是笑笑,并不居功。等他回到堂上,诸将已散。只留着一个副将,引着他到了后堂。 北军军府的后堂与刀戟林立的前堂不同,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各式书籍。沈明背后的墙上则挂着一幅列女图。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恐怕会认作是一个文士的书房。 后堂上除了已经卸了甲胄的沈明外,只有一个跪着的男子。虽然他遮了半边脸,段林也一眼认了出来。他心中冷笑,面上却十分殷勤,走到那男子身边,道:“正坤,你终于到了。路上可辛苦?” 第31章 追忆 刘正坤一路从白道城逃回来,因为要躲避追捕,也不敢走大路,只能捡那些偏僻的小径走。风餐露宿,煞是辛苦。此时的他形容甚是狼狈,全不复当日白道城前的风姿。 段林素来瞧不上刘正坤那副儒将的样子,仿佛只有他和驸马爷两个人是动脑子打仗一般,生生将旁人都衬成了莽夫。但北军四州五城的守将中,驸马爷最器重偏偏就是他。 好不容易看他落魄了,段林的心中怎能不欢喜。不过段林到底是跟在沈明身边多年的人,知道他最忌讳手下人互相攻讦,因此不过笑问了一句,便把心里那点鬼魅都藏好了。 刘正坤没有回答段林的问题,倒是沈明开了口,道:“起来吧。” “将军,请容我禀告白道城之事。”刘正坤却不肯站起来,固执地道。 这一次,段林的得意再也掩饰不住了,他笑呵呵地道:“正坤哪,将军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吧。白道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段林的侄儿正是在初怀公主侍卫队内任职的那个段兴。他能得入羽林演武堂,靠的就是段林的举荐,因此与这个叔父素来走得很近、回到帝京,他就将白道城之围的前后经过写成书信送到了平州。 刘正坤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段林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发虚,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继而生出滔天怒气:不是你刘正坤把库莫奚人放进了白道城,搞得北军上下灰头土脸,还敢在我面前瞪眼! 段林刚要发怒,一旁的沈明却朝他道:“你去趟东边,让那些库莫奚人老实些。不想再死人,就别给我捣乱。” 段林应了,还没说话,沈明已经摆摆手。他无可奈何,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刘正坤,方才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等在府外的段平一看父亲出来了,急忙牵着马迎了上去。段林刚伸手牵过缰绳,枣红马就打了两个喷嚏。 段平见父亲脸色越发阴沉,也不敢说话。段林没好气地抖了抖袖子,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味便消散无踪了。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一眼北军军府的大门,粗声粗气道:“走了。” 等段平上了自己的马,父亲已经奔出去好远了。 段林离开了,刘正坤收敛了眼中的那点锋芒,低着头道:“末将未能阻止小少爷,请将军责罚。” 沈明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我这一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生了这个儿子。这次的事情的确不怪你,不过莫纳律、仆兰两家都领了皇命在追捕你,还是暂时避一避风头比较好。” 刘正坤沉沉道:“是。” 沈明轻轻笑了,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样你去北边吧,正好也到了要和他们交割银款的时候。” 去北狄人那里收取银款,除了交给沈明的部分外,自然还有经办人的好处,算得上美差了。刘正坤知晓沈明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看在自己替沈泰容顶罪的基础上了。他虽然仍是忿忿,却也只好就坡下驴。 第25节 沈明又道:“对了,路过信州的时候,留意下安毅。他以为借着陈睿的手将弹劾我的奏章递了上去,就能扳倒我,未免太天真了。如果北狄人秋天想要南下,就让他们去信州吧。” 布置完这一切,沈明仿佛又恢复了好心情。他走到还不肯起身的刘正坤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你也莫要挂着个脸了,我们也好久没见了。走,跟我到后面去下一盘棋,过过手瘾再说。” 刘正坤尤有疑虑:“可是帝京中……” 沈明“哼”了一声道:“帝京中的事,自然有帝京中的人操心。”他虽然有个蠢儿子,但好在还有个聪明的夫人。 这一日林夫子讲完了课,夹着书本走了出去,虽然一只脚微跛,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 好不容易又熬完一课的王雪柳,兴致勃勃地怂恿夏侯昭:“殿下,今日大殿下他们在校场上朋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好吗?” 一直想要让王雪柳远离夏侯明的夏侯昭怎么可能同意,正欲拒绝,抬头却看到站在廊下,默默看着自己的沈泰容,嘴边那句“不去”,不知怎么就落了回去。 天枢宫中的树木多为□□建宫之时所植,历经百年,早已长得郁郁葱葱。特别是宫道两旁的树木,尤其繁茂,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宫道上也颇为阴凉,全因这些树木将阳光遮挡了。 所以王雪柳平时还蛮喜欢在宫道上行走的,不过今日…… 王雪柳伴着夏侯昭走在前面,沈泰容跟在后面,其后又有数名宫女跟随。一行数人,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王雪柳看看夏侯昭,又望望沈泰容,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奇怪。她心里不由得嘀咕:“明明却霜节上还十分要好的样子。”她心念一转,忽然想起那日乐阳公主在黄河渡口邀请夏侯昭参加宴会一事来,终于猜到乐阳公主大概是为了儿子和初怀公主之间的隔阂才亲自出面邀请的了。 想到此处,王雪柳微微侧头不禁看了看公主,只见她的脸上殊无笑意,与平时十分不同,大概是真的因为沈将军在白道城丢下自己而生气,难怪一回到帝京,宫中便将沈府送给公主的其余四匹骏马都送了回去。 夏侯昭此时并非如他人所想那般生气,她早就知道沈泰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生气呢?此时此刻,她心里在思索的是,一个生了气的十岁的小女孩,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乐阳公主和王雪柳都不知道,夏侯昭此时和沈泰容之间,绝不是因为白道城门前一事而心生隔阂。 在离开白道城的前一夜,沈泰容私下来找过夏侯昭。他不是为自己丢下表妹而道歉,而是为别人求情。 他恳请夏侯昭想皇上求情,让裴云继续入宫伴读。 “她是吓得狠了,方才想要退了陪读一职。但事情哪里会如此简单。她父亲是庶子,在家中本就受排挤。等她回到帝京,那些姐妹都欺负她,恐怕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沈泰容的声音断断续续,夏侯昭的心思已经飞到了远处。白道城的大宴还在进行中,虽然已经是夏天,朔北的夜风依旧带着丝丝寒气,吹在脸上,有种萧杀的冷意。 盘尼真的琴声也顺着夜风吹来,不是那首悲壮的《入阵曲》,也不是活泼欢欣的《春鸟》,而是一段缠绵的曲子。那是鲜卑族的一首民歌,少女在草原上等待青梅竹马的恋人从战场上归来。然而她一直等到青青的草原被白雪覆盖,等到一起长大的马儿逐渐老去,等到自己白发苍苍,恋人也没有回来。 琴声如泣如诉,仿佛一个独立在寒夜中的女子,苦苦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离人。 夏侯昭忽然间想通了一件事,原来沈泰容那句“我从被逼与你成婚,无一日开心”,竟然是真的。 第32章 朋射(一) 夏侯昭当然没有答应沈泰容,裴云的去留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她不能改,也不想改。谁会愿意将敌人放在自己的身边呢? 从沈泰容私下找她到今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夏侯昭不愿再纠结沈泰容和裴云之间的关系,只是她内心早已经不是那个十岁的小女孩,不是那个只要别人哄劝,就能忘记以前的伤害,开开心心地继续玩下去的天真的孩子。 而在心底最深处,她不愿意承认,她其实并不想和沈泰容说话。 她反复想起的,不是现在这个年纪尚幼的沈泰容,而是那个声名显赫的沈驸马,那个在大雪天冲进公主府,将染着鲜血的衣裙丢在她面前,怒吼着要恩断义绝的男人。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从白道城回到帝京的一路上,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她和沈泰容之间的裂痕在十岁时便已经种下。 沈泰容或许也没有想好如何开口。这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他们走进了校场。 校场上十分热闹,十余名侍卫围在校场四周呼喝叫好,站在中间的,正是手挽长弓的夏侯明。 夏侯昭的祖父高宗一共有六个儿子,长到成年的只有大皇子悯仁太子,圣上和六皇子庶人郑。 或许是因为生母淑妃早逝的缘故,圣上幼年在宫中之时,与皇后养子悯仁太子和沈德妃之子庶人郑相比,十分不起眼。尤其是悯仁太子,开蒙不久就被立为太子,又素有贤名,一直被视为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谁知道高宗晚年逐渐昏聩,偏爱沈贵妃,因皇后与沈贵妃素来不睦,高宗渐渐对太子也疏远了。庶人郑及其母妃沈德妃见有机可趁,离间太子与高宗的关系,图谋篡位,虽然最后败落,太子却因饱受惊吓,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就是夏侯明。 夏侯明虽然是太子之后,但高宗驾崩之前,国朝风雨飘荡,一众臣工都认为国赖长君,纷纷上表,恳请扶立秦王夏侯贤为太子。此议得到了沈贵妃的首允,所以世宗才得以继位。 宽厚的圣上正如一众大臣所期盼的那样,登基之后,广纳良言,励精图治,不过短短几年,大燕已有盛世太平之象,百姓安乐,四海晏平。圣上对待身份尴尬的夏侯明也十分仁爱,不仅为他延请名师教导,还封爵秦王,并且亲自给他取了“照临”为字,将自己没登基前的封地都赐予了他。 因此当圣上登基数年一直没有太子的时候,就有人提出,可以将夏侯明立为储君。此时夏侯明还没有被封为太子,圣上心中其实还是颇为希望自己能与皇后诞下皇子,继承皇统的。不过他并未刻意打压夏侯明,叔侄之间的关系倒还依旧不错。 平日总是一派儒士装扮的夏侯明,此时穿着鲜卑族传统的骑服,英姿勃发。羽箭离弦,支支都落在靶上,侍卫们的欢呼声更响了。 夏侯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夏侯明,不仅符合文臣心中的名君形象,同时也能让大燕的武士们折服。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始光年间的朝堂被乐阳大长公主和陈可始把持,但举国臣民都对夏侯明有着无比的信心。他们坚信这个君主,能够将这个国家带到更好的地方。 而曾经带给他们十年“晏和盛世”的世宗皇帝,早已经被他们忘在了脑后。 夏侯明将手中的弓箭交给身边的侍从,笑着对夏侯昭说:“难得你能安心下来读这么久的书。有时间也要松快松快。” 圣上并不忌讳夏侯明这个悯仁太子之后,他等于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论是不是出于讨好帝后的目的,他待夏侯昭一直很好。即便是他登基为帝之后,对待这个妹妹,依旧十分宽和。夏侯昭还记得自己前世与沈泰容最后的那一次争吵,原来若不是夏侯明的庇护,她竟是连公主的尊荣都维持不了了。 然而,夏侯昭想起那两盆本前世由夏侯明送进宫的玉带牡丹,总觉得眼前的堂兄和姑母乐阳公主之间有些牵连。 她微微笑了起来:“还是大哥了解我,我早就待不住了,多谢你和表哥邀我来玩。” 她的笑容爽朗,让原本以为两人还没有和好的夏侯明产生了些微疑惑,他的目光在沈泰容和她之间飘了两飘,看到沈泰容还是那副低落的样子,不由得更加好奇了。 不过听说姑母已经邀请了夏侯昭去参加永宁寺的游园会,想来她应该比沈泰容自己更加着急,想要解开他与夏侯昭之间的心结,那么自己就不用掺和了。 想到此处,夏侯明笑着道:“昭妹妹可要想好了,今日你可是只能谢一个人。” “这却是为何?” 夏侯明指指列在校场一侧的一排靶子,道:“今日是朋射,我与泰容各领一队比试,就请昭妹妹做裁判,看看哪一队能赢。” 朋射是大燕上层贵族中十分流行的一项竞技。其实就是将参赛的众人分做两队,轮流出场射箭,哪一队得分高,哪一队便赢了,因为有胜负之分,场上诸人不得不各显神通,又有各种花样射法,十分刺激好看。 第26节 夏侯明和沈泰容各有八名侍卫,加上他俩,一共十八人,都是十余岁的少年,捉对厮杀,煞是好看。所以夏侯明才特意叫夏侯昭来。 夏侯昭笑道:“两位哥哥比试,自然要我来做裁判。” 一旁的王雪柳跃跃欲试地问:“不知道今日的比试,可有什么彩头?”看她那激动的样子,似乎立刻想要自己下场比试。 夏侯昭道:“前几日羽林中郎将的夫人进宫来谢恩,送了我一柄剑。古语云‘宝剑赠英雄’,不如今日就将它拿来做彩头吧。” 盘尼真在白道城大宴会上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她进宫向皇后谢恩的时候,特地到芷芳殿拜见夏侯昭,并且送了一柄宝剑给夏侯昭。 夏侯昭本来是想将这柄剑送给严瑜的,严瑜却不肯要,此时便拿出来做个彩头。 夏侯明笑道:“却让妹妹破费了。”他其实早备下了彩头,但夏侯昭既然已经开口,他自然就不再提起。 如此计议停当,侍卫们便各提弓箭准备比试。夏侯昭和王雪柳也在校场旁边的观武台上坐了下来。 因为都是年轻人,这次朋射也玩了花样,将整场比试分为三部分,前三对比立射,中间三队比骑射,最后三队却比对射。 立射最简单,就是相互比试的两个人站着射箭。骑射的两个人则要各骑一匹马,在移动的马背上朝着靶子射箭,既考验射箭的技艺,又考验马术。 而对射则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比法,参加比试的两人各拿十支箭,同时朝着一个靶子射箭,以射得最多最准的人为胜。 这当中却有些机巧,先发者易于占据靶上的核心位置,而后发者若是技艺高超,可以直接将对方射在靶子上的箭枝射断,再将自己的箭射在靶心上。 此时夏侯明和沈泰容两人正在将自己队伍分成三组,却发现正好少了一人,原来是夏侯明的一名侍卫这一日家中有事,并未进宫,大家却都忘了此事。 如今差着一人,却让人为难。 “公主,不如让……”王雪柳大喜过望,连忙开口,想要请求夏侯昭让自己下场比试。对射她没试过,骑射她不敢保证,但立射她有自信,能够十射九中。 夏侯昭恨不得让她离得夏侯明远远的,哪里肯同意,不等她说完就摇了摇头,她只好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沈泰容忽然道:“初怀公主侍卫的队长呢?不如让他也来比赛,正好凑够人数。” 夏侯昭心中一紧,顾不上安抚王雪柳,抬起头来看着沈泰容。 夏侯明想了想,道:“是那个在白道城救了昭妹妹的侍卫吗?” 第33章 朋射(二) 沈泰容不过是在去阴山的路上见过一次严瑜,为何偏偏提起他? 夏侯昭总觉得沈泰容别有目的。此时听夏侯明问起,她也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沈泰容道:“不错。白道城前,正是他以身挡箭,公主殿下才没有受伤。” 夏侯明露出恍然的神色,目光在夏侯昭身后的几个侍卫身上扫过,问道:“如此了得,却不知是哪位?” 自从回到帝京,严瑜也不是时时刻刻跟在夏侯昭身边了。但每日下午夏侯昭独自在校场骑马的时候,他总是在的。 今日却还未过午,夏侯昭身边站着的,只是几名普通侍卫和小队长段兴。公主没有回答,职位最高的段兴便躬身行了一礼,应道:“严校尉正在校场带着其他兄弟们操练。” 昨日段兴便接到了段林的回信,让他好生留意严瑜,如能笼络,那是最好。此时又有大殿下和沈小将军问及,严瑜俨然成为帝京的新贵了。段兴的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嫉妒。 其余侍卫不似段兴,此时听到大殿下和沈小将军提到自己长官不由得十分欣喜,暗暗希望公主殿下同意让严校尉出战,若是能得了大殿下的青睐,可是比当一个公主的侍卫队长有前途多了。 夏侯明素来以礼贤下士闻名,虽然此刻并未生起要将堂妹的卫队长收入麾下的念头,但冲着沈泰容的举荐和上三军的面子,也要优待一二。他还十分顾忌夏侯昭,笑道:“如此,那要问过昭妹妹,肯不肯借人了?” 夏侯明的话已经说到此处,夏侯昭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她点点头,道:“大哥都开口了,我自然是肯的。只怕比不□□的侍卫武艺出众,让你们见笑了。”在她心中,严瑜的武艺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言语上总要客气下。而且她多少有些希望严瑜能够藏拙,以免早早被乐阳公主列为眼中钉。 程俊听夏侯昭如此说,便小步跑向校场,去唤严瑜了。 陈睿在平州时,天天亲自练兵,风吹雨打,从不休息。因此才能在和北狄人的作战中,九战九捷。严瑜自小跟着他,训练侍卫,亦用此道。时日虽短,已经略有成效。 白道城一役,百名侍卫阵亡五人,重伤二十七人,又有轻伤不计,却取得了百倍于此的战果。严瑜在侍卫们中的威望也水涨船高,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说来也巧,这一日正逢练习骑射。侍卫分做两队,一队跟着李罡演习马术,另一队在严瑜的指导下练习射箭。侍卫们没那么多讲究,分成数列,轮番上前射箭,新派来的书记官坐在一旁,兢兢业业地将诸人的靶数记下来。 程俊是见惯了他们训练的,行到校场之侧,低声将事情说与严瑜。严瑜一怔,道:“殿下同意了?” 程俊点点头,道:“正是。”严瑜便不再多问。 李罡早就看到了程俊,溜着马小跑到场边,听到是朋射,问道:“殿下只唤了一人?” 程俊道:“却是沈小将军举荐的严校尉,因此只唤了他一人。” 听到沈小将军的名号,李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对严瑜道:“你要是没把握,要不我去吧?一定让他输得服服气气。” 程俊可不像他这么随意,急忙拦道:“都尉莫说笑了。” “也罢。”李罡知道这宫中不比羽林演武堂,他也不愿程俊为难,虽然有些信不过严瑜的箭术,到底还是勉强同意了只让严瑜一个人去。但他还是不放心,兀自叮嘱严瑜道:“沈泰容那小子最善对射,你莫被他糊弄过去。你一定抢在他前面射!” 严瑜不知李罡与沈泰容的过节,见他神态殷殷,十分恳切,自己心里那点紧张似乎也消散了。他笑着道:“我虽然箭术不精,到底不能坠了殿下的颜面。” 他从一个侍卫手中拿过一张弓,跟着程俊走了,留下李罡纠结,他的意思到底是会赢还是不回赢呢? 夏侯明与沈泰容原先就在严瑜们训练的这处校场上练习骑射,后来夏侯昭长大,夏侯明自请将原先沈德太妃□□歌舞乐伎的一处空地作为自己的骑射之所。 两处离得倒是不远,严瑜走了盏茶时分便到了。 只见校场上两个侍卫立在离着箭靶数丈远的地方,各朝着一个靶子射箭。却是沈泰容说可以先进行立射,等严瑜来了,直接参加对射便可。 箭如流星,十支箭片刻就射完了,夏侯昭身边的风荷担任了计数之职,一一数清,报给王雪柳。雪柳几番挣扎,都不得上场,只好苦着一张脸写字。 夏侯昭坐在场边,正在和身边一个青年交谈。严瑜认得那是夏侯昭的堂兄夏侯明,而沈泰容则立在夏侯明身后,既没有看场上的状况,也没有留意兄妹俩的对话,目光飘忽不知落在何处。 严瑜将弓箭交给程俊暂时保管,快步走上前,抱拳道:“殿下。”在夏侯昭的多次要求下,严瑜终于不再每次见到她都行跪拜之礼了。 第27节 夏侯明笑道:“严校尉果然是少年英雄,怪不得泰容会举荐你。” 严瑜道:“秦王殿下过奖了。”他态度平和,全无自矜或紧张的神色。 夏侯昭心中却惦记另一件事,道:“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终于记完了一组射数的王雪柳抬起头来,插口道:“对啊,严校尉那时候流了不少血,刚离开阴山的时候,都不能骑马。” 严瑜没料到王雪柳竟然知道此事,怔了一下,方道:“早已无碍。” 夏侯昭自然早知道他伤已经痊愈,提起此事,其实是想要提醒他当下情势。但夏侯明和沈泰容都在一旁听着,她只得婉转道:“不必逞强,反正输了算秦王殿下的,与咱们无关。” 夏侯明笑道:“妹妹这话就不对了。你让严校尉留几分力气,是想保泰容赢我吗?”他说完,却见夏侯昭和沈泰容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变,他心念一转,转口道,“想来妹妹是觉得大哥武艺远高于泰容,故而才让严校尉不必拼力。哈哈哈。” “正是。”他给了台阶,夏侯昭自然应了。 几人闲话间,三组立射已经射完了,秦王的侍卫堪堪落后一箭。 夏侯明也知道沈泰容素来得意于自己的对射,不愿与他直接相较,所以选了骑射。他拍了拍严瑜的肩膀,道:“严校尉可先歇息一会儿,孤先把这一程扳回来。” 他翻身上马,纵马疾驰十余步。弯弓搭箭,也不瞄准,十支箭接连射出。众人看得分明,这十箭竟是一箭不落,分中十个箭靶的红心。而他的对手,不过才射出两箭,还有一箭只插在了箭靶的边缘。两下相较,高低立显,场边顿时响起热烈的喝彩。 夏侯明说到做到,这一轮三组骑射计算下来,他又领先了沈泰容两箭。 沈泰容却并不着急,朝严瑜道:“严校尉,这一轮对射不如就由我二人开始。” 严瑜早已从程俊手中拿回弓箭,听得沈泰容如此问,道:“末将正有此意。” 沈泰容没想到严瑜答应的这样干脆,但他今日本来就是想要亲自给严瑜一个教训,杀杀对方的锐气,故而也不多想,先行走到靶前。严瑜却转头朝夏侯昭点了点头,方走到了沈泰容身边。 一时诸人皆默然不语,只有微风吹动王雪柳面前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第34章 朋射(三) 沈泰容自小跟从父亲沈明学习箭术,所用的箭枝皆为特制,以上好的雕翎为箭羽。而严瑜的弓箭都是上三军统一配置的,比起普通军士所用,固然精良,却万万比不得沈家的箭。 虽然有此优势,沈泰容却很沉稳,张弓搭箭,余光看到严瑜的箭也已经蓄势待发。 对射考究的不仅是射箭的技艺,还有两人的心性与计量。沈泰容早就估摸到,按照严瑜的性格,必定想要后发制人。他心中暗暗一笑,手一松,第一支箭便飞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严瑜的箭也射了出来,就在沈泰容的箭将将要落到箭靶上时,严瑜的箭正撞了上来。 众人惊呼中,两支箭都落在了地上。 连沈泰容也大出意料,他原以为严瑜打着后发射断自己箭枝的主意,却不料对方竟然这般强硬。击落飞箭可比射断靶上之箭要难多了,而严瑜的神色几乎未有波动。 他收起了轻蔑之心,凝视箭靶片刻,伸手抽出三支箭,正要施展自己的绝技连珠箭,耳边忽然传来“嗖嗖嗖”的声音。他转头一看,严瑜竟然已经将手中剩余的九支箭都射了出去,箭箭中靶,却是将“后发制人”的计策留给了沈泰容。 沈泰容素来在箭术上自得,从未被人这般轻视过。他胸中憋了一口气,但此刻别无他法,只能先射断严瑜的箭,才能图谋后事。 仿佛将郁结之气凝聚在了箭上,他连射七箭,无一落空,甚至有一箭一并击落了靶上两箭。 王雪柳啧啧赞叹,向夏侯昭道:“怪不得京中都说‘沈箭李马’,沈将军这一手真牛,就不知李罡的马术,是否也如此出神入化?”夏侯昭却好似并未听到,王雪柳轻轻道,“殿下、殿下?” 夏侯昭一晃神,终于听清了雪柳的问题。她笑了笑,道:“这我可不知道,还是问严校尉吧。” 严瑜已经携着弓箭下了场,立在夏侯昭身后,听到此问,道:“李罡骑术确实了得。诸侍卫中有不擅骑马者,经他指点,都大有进益。”他说话之时,转身朝向两位少女,竟似毫不关心场上的结果一般。 沈泰容却时时留心场下,见此情形,先前憋着的那口气愈发激荡。心绪摇动,自然会影响技艺的施展,他最后两支箭都落了空。一排十个箭靶上,只孤零零留着严瑜的一支箭。 严瑜堪堪只领先了一箭,加上之前的比分,两队竟然打了个平手。 夏侯明大笑:“不论最后是输是赢,我都承妹妹和严校尉的情。” 沈泰容走下场来,脸上的神色还颇不自然。夏侯昭知道,前世他到了三十岁,依然是这个样子,总是学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 后面两组对射,却是沈泰容手下的侍卫赢了两箭。 夏侯昭笑着说:“大哥可莫要怨我,今日是表哥赢了。这剑我便送与他了。” 夏侯明道:“这是自然,我愿赌服输。若是泰容请我去百羽楼畅饮一番,那孤更无话说。哈哈哈。” 在他的笑声中,程俊弓着身,将剑捧到了沈泰容面前。沈泰容盯着那剑看了片刻,方才伸手取了剑,道:“多谢表妹!”又转头对夏侯明道,“殿下既有此意,泰容敢不从命。诸侍卫不当值的,都一起去!”说到此处,他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了,只有夏侯昭从那紧紧攥着剑柄的手上看出,他并未释怀。 夏侯明还记得自己要谢严瑜,朝夏侯昭道:“我向妹妹求个情,不如也让严校尉一起去好了。” 夏侯昭还未答话,严瑜已经躬身道:“多谢秦王殿下抬爱。只是方才末将走得急,一众侍卫都留在校场上,颇不放心。” 夏侯明倒不怀疑,点头道:“李罡自己就够能折腾的了,让孤想来,也十分不放心。既如此,孤便不强留严校尉了。”他又谢了一遍夏侯昭,携着沈明和侍卫们浩浩荡荡离开了。 时已至午,王雪柳退宫回家。严瑜将夏侯昭送到芷芳殿后,也退了下去。 夏侯昭站在芷芳殿内,透过窗子,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入葱郁的林木间。她了解严瑜,今日她所说的话,他一定听懂了,却没有照做。 严瑜从小就不是个争胜的性子,上元节有那等图热闹的豪右之家,在自家门前挂起灯谜供人赏玩。旁人都是看了片刻,便急急将灯笼摘下,提着去应答。有对的,也有错的。而严瑜却等人都散去一些,方走到那守灯笼的仆从前,让他去取最高处那个灯笼。 仆从有些不愿意,劝他道:“小哥不如将那些低处的灯谜猜来,这挂得越高的灯谜,越难。” 严瑜道:“多谢指点。但我妹妹喜欢的华胜,却只有猜中了这盏灯上的谜,方才能得。”夏侯昭牵着他的手,也使劲点头。她没见过宫外的华胜,只觉得那银制的雀鸟华胜分外好看。又因她年幼,素日只佩戴儿童的饰品,早就眼馋母后的华胜了。 “小哥真猜到了?莫要猜错了,一会儿我还得再挂上去。”仆从无法推脱,一边抱怨,一边架着梯子取灯。 严瑜笑笑,夏侯昭已经不服气地道:“我哥哥自然猜得出来!” 他果然猜了出来,四岁的夏侯昭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支华胜。只是她头发不够多,严瑜试了几次,都没法子把华胜固定在她头上。她也不恼,喜滋滋地将华胜揣在怀里,带回了宫中。 第28节 连猜一个灯谜都谋定后动的严瑜,今日为何当众给了沈泰容这样的难堪? 一整日,夏侯昭都带着这个疑问,直到风荷催她来就寝了,方才将那华胜放回了妆盒。 城西的陈家小院内,严瑜站在兵器架旁边,就着灯光,将煮熟又晒干了的粳米饭捣碎。一个三旬的精壮汉子则蹲在地上淘洗枣子,正是严瑜的师父,陈睿。 虽然他已经被调回了帝京,但仍然保持着军中的生活习惯。初夏正是制作干粮的时间,他这几日便带着严瑜淘米、煮饭,将晒干的粳米饭捣碎后,和枣子一起蒸熟,淋干水分后,便制成了方便携带的干粮。 这是陈睿从一个南朝降将那里学来的法子,制作出来的干粮,就着热汤热水便能果腹,又可以保存数月之久,最适合驻守边疆的战士携带。 师徒两人干得热火朝天,裴氏出来招呼道:“二郎、瑜儿,吃饭了。”她一发话,陈睿和严瑜立刻都放下手中的活,洗净了手,准备吃饭。 家中不过三个人,也无那许多讲究,便都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的饭食也十分简单,一大盘包着酱瓜、肉条和杂菜的胡饼,一钵子瓠羹,各人面前还放着一碟撒着胡芹的飘齏酱汁——这是用来配胡饼的。 要说这是官宦人家的饭食,恐怕还真没人相信,但陈睿和严瑜都十分自然,一人拿起一块胡饼,在面前的酱汁里蘸了蘸便吃。 裴氏在一旁赶忙为他俩盛上麦粥,自己却不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见严瑜有些赧然,陈睿便开口招呼道:“裴姑也用饭吧。” 裴氏道:“不慌,不慌。瑜儿啊,听说你今日在宫中,赢了比箭?” 严瑜从天枢宫中出来,便直接回了这里。校场上发生的事情,连陈睿都没有告之,此时听到裴氏这样说,不免有些惊诧。 裴氏是个普通妇人,平日里不过操持家务,恐怕连天枢宫宫门朝哪里开都不知晓,怎么会忽然知道这件事? 陈睿看看严瑜脸色,便知道此事是真,他也不问严瑜,转而朝着裴氏道:“裴姑如何得知?” “哎,看我这记性,”裴姑站起来,转身从西边那间屋子里捧出一个匣子来,道,“今日午后,有个好俊的小郎官送了这个来家。我问他原因,他说因严校尉赢了自己,特地将彩头送来。又说,公主平日多得瑜儿的照应,十分感激。” “好俊的小郎官?公主?”陈睿有些疑惑。初怀公主不过才十岁,还没出降,哪里来的府邸? 严瑜这几日在宫中,却比他更快地反应了过来,问道:“那小郎官可是姓沈?” 裴氏点头道:“确是姓沈!” 严瑜向陈睿解释道:“是乐阳长公主的长子,沈泰容。” 陈睿咳了一声,叮嘱裴氏,“以后遇到有人送礼,切莫收下。今日这礼物,明天我去还给沈府。” 裴氏听他这样说,吓了一跳:“之前在家中,我看老爷和大公子都收过别人的礼,以为没什么要紧,才收下来。” 陈睿连忙安慰她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我和父兄不一样,他们是文官,有应酬,很是平常。我而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官,如今又在宫中行走,能避嫌的地方,还是注意些好。” 他这样说,却不防裴氏竟然垂下泪来:“当初夫人非要送你去军中,我便觉得不好。老爷在京中为官多年,想要给你谋个官职,岂不是易如反掌,你看现在大公子不到四旬,已经是朝中的大官了。可怜我二郎,在那苦寒的九边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连别人的礼都不敢收。” 陈睿先是有些莫名,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这一餐饭,到底谁也没有吃好。 待裴氏将碗碟收回去,严瑜站起身来,准备继续捣米。陈睿道:“明日再接着做吧,你过来坐下。” 严瑜看了一眼陈睿,见他脸上波澜不惊,心中未免打起鼓来。 他俩面前的案几上,还摆着沈泰容送来的那个锦匣。裴氏从屋内朝外看,两个人都沉默着,谁也不肯先开口,那样子看上去,还真像一对父子。 裴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陈睿今年也快三十的人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赶快让他娶一房媳妇,这样她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夫人了。然而老爷卧病多年,早已不管家中之事,大夫人对夫人是恨之入骨,显然也靠不上。这娶媳妇一事,的确是十分棘手。 且不说裴氏心中思虑为陈睿寻媳妇之事。院中两人枯坐许久,最后还是陈睿打破了沉默,道:“怪不得别人都说你和我一个性子,到这个时候,你也不肯解释。” 严瑜道:“师父,我不是不肯解释,我是不敢和您讲。” “不敢?为何不敢?” 严瑜却没有回答。陈睿笑了,道:“没错,我是不愿意让你入宫去陪那个什么公主。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于妇人之手!”当陈睿接到让自己回京的圣旨时,原本是打算将严瑜托付给军中的好友,独自赴任。谁知,第二天,严瑜的调令竟然也到了,却是将他同样调入神策军。 等他们回到帝京,严瑜去拜见过自己的姨母后,方才晓得,严瑜的调令,是圣上应皇后所请而下。 果然过了几日,圣上便有旨意,着神策军挑选几名少年入宫。严瑜和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到太极宫中面见过圣上之后,第二日就成为了初怀公主的侍卫。 陈睿一向反对后宫干政,哪怕是当朝皇后的懿旨,在他看来,也是乱命。因此他极力反对严瑜接受任命,甚至准备上书太极宫,让严瑜回到九边。后来严瑜的姨母找他长谈了一次,他方才勉强应下。 严瑜道:“我知师父心在九边,十余年间,将所有的心力都花在戍边之上,如果让您统御九边,北狄哪里还敢年年入寇?然而莫说九边了,您将平州打理得井井有条,别人想要抢夺您的功劳,借神策军换将之机,将您调回帝京,您连一日都拖延不得。” 陈睿虽然出身文官之家,但从小便立下志向,要戍守边疆,叫进犯大燕的北狄人有来无回。他在九边重镇之一的平州厉兵秣马多年,好不容易将当地驻军训练得兵强马壮,又经过几年的积蓄,在城中备好了充足的粮草,只待秋冬胡人犯边,便可打个大胜仗,震慑九边。 却不料段林走了总督九边一切军务的大司马沈明的路子,以陈睿善于练兵为由,荐为神策军中郎将,生生地从他手中夺走了平州。 陈睿虽然气愤,但他自来和沈明不善,朝中也无人为他说情,只能接了旨意回京赴任。 严瑜所说,字字句句都是陈睿的心底事。若不是严他自小跟随陈睿,恐怕根本不敢言及此事。饶是如此,陈睿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师父,今日您不肯收沈府的礼,不是因为您身负禁宫守卫之责,需要避嫌,而是您知道沈明狼子野心,不愿与之为伍。” 陈睿的手在案几狠狠一拍:“住口!你不过在宫中呆了几日,便敢出此狂言,我明日便上书,请圣上将你贬斥出京,也不用回平州,就在河东郡找个王陵,让你去驻守好了。” 他这样发作,严瑜却并不恐惧,将袍子一撩,跪在陈睿面前:“师父,您在神策军中数月,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如今京中风云诡谲,哪里还有避嫌自保的余地?您将礼物送回沈府,便是告诉沈家,您要与之为敌。恐怕不到一个月,便有灾祸。” 陈睿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为沈家之走狗?”陈睿的右手在袖中握成了一个拳头,只要严瑜露出一点投靠了沈家的意思,他定不饶过。 严瑜摇摇头:“师父,您是圣上亲擢的神策军中郎将,岂能为一二小人所左右。然而事急从权,不如虚与委蛇。您便是收了他的礼,他也绝不会认为您是投靠了沈家,但却不会处处针对您。” 陈睿慢慢松开了拳头:“这本来就是沈府送给你的礼物,你想留下来,便由得你。至于什么虚与委蛇,沈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严瑜,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肯说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不是怕他说出不让自己进宫的话来。 陈睿冷冷地道:“你自己挣得赏赐,你自己收着罢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严瑜一眼,甩手回了自己的屋子。陈睿的房门刚关上,裴氏就走了出来,叹着气扶起严瑜,道:“哎,早知道就不和他说这个事情了,害得你连饭都没吃好。” “没事的,姑婆。” 裴氏将严瑜按到凳子上,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温言道:“二郎打小就是个倔脾气,那时候夫人生了病,他都不肯去求老爷,当了自己心爱的剑,换了钱,去请了大夫。他对亲近的人,便是如此严苛。何况沈家……哎……我哪里知道竟是那个沈家。” 第29节 “我明白的,姑婆,您别担心。”严瑜知道裴氏这是担心陈睿与自己之间生了嫌隙,他是陈睿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陈睿不仅教他习武带兵,也教他为人处世,说是师徒,实为父子,是断断不会因为一两句话便生疏了的。 他将剑交给了她,“这些您都收起来吧。” “知道了,姑婆都收起来,攒着给你娶媳妇,”裴氏点点头道,转头却又念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可不要像你师父一样,老大不小的还是一个人,让姑婆操心。要是有那品貌端正的小姑娘,早早告诉姑婆,也不拘什么门第,只要你喜欢就好,咱们客客气气地去求亲,娶进门来,好好过日子。我看那沈小郎君送礼物来给你,未必就想你们想得那么严重,说不定是因为你现在侍候公主,要结个善缘罢了。难怪京中都传说,这沈家怕是又要接一次天恩喽。” 在裴氏的絮叨声中,严瑜又拿起木杵,认认真真地捣起米。一弯下弦月挂在树梢上,远处传来打更人的锣声,整座帝京陷入了寂静的夜色之中。 第35章 晒书 时入七月,帝京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秋意。初七这天日头却好,林夫子有了兴致,也不讲课了,带着夏侯昭和王雪柳一起晒书。 因瀚墨阁算是宫中的小书房,藏有不少珍贵的书籍。林夫子的腿脚不方便,夏侯昭便让风荷唤来当值的侍卫们帮忙。 这些不及弱冠的少年,素日性子都十分跳脱,又有李罡带着,出了宫门,飞鹰走马,太岁头上敢动土,也算是在帝京创出了一番名号。此时站在林夫子面前,他们却个顶个的老实。 原因无他,上三军的年轻侍卫们,大多都曾在羽林演武堂中就学。林夫子虽然在外名声不显,在这一帮少年的心目中却十分受推崇。他曾在九边戍守多年,讲起兵法来,深入浅出,论起实战,也颇有见地。他又是个没架子的人,闲暇的时候,常常给少年们讲述昔年戍守北疆的经历。 从太/祖建国起,北狄人便是燕朝的心腹大患。每到秋天,草原上马肥蹄轻,北狄人便蠢蠢欲动,想要南下劫掠一番。诸侍卫都是气血方刚的少年,那个不想到战场上驰骋一番,击退入侵者呢?所以,林夫子在侍卫们的心中威望很高。 就连李罡这样气性大到敢和骑术教头顶牛的人,见到林夫子也陡然变得变得腼腆起来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道:“许久不曾见过夫子,您近日身体可好?”别看他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时行礼问好,倒是一板一眼,颇有法度。 王雪柳“嗤”地笑了出来,低声朝夏侯昭道:“殿下,我看他平时在您面前,也没这么拘礼。”她自觉声音小极了,但此时侍卫们都屏气凝神,宫女也不敢喧哗。这一句点评,大家全听到了。 李罡的脸又红了。他真不是对公主不敬,只是每每与公主殿下交谈之时,就觉得十分窘迫,生怕公主提起那日酒馆里的事情。所以他在公主面前一直秉持着“能不说就不说,有多远跑多远”的原则。 还是林夫子笑着给他解了围,道:“我很好。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效力,可有用心?” 李罡不敢朝夏侯昭的方向看,目视足前的方寸之地,诺诺应道:“自然尽心尽力,护得公主周全。” 林夫子欣慰地道:“这便好了。你可要知道,那日圣上召见演武堂的教头和夫子,询问有哪些侍卫堪为公主所用,我第一个就举荐了你。你千万莫要让我失望。” 李罡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林夫子将自己举荐到了此处,此时他也顾不上礼仪了,急急问道:“夫子,是您举荐我到初怀公主这里?” 林夫子点点头,得意地抚了抚颔下刚刚寸许的短须。 碍于公主本尊就在眼前,李罡只能瞪大了眼睛,用目光控诉林夫子:为什么啊……夫子,您为什么要这样坑我? 林夫子却不理他了,转头朝严瑜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便是校尉严瑜了?” 严瑜并不认得林夫子,但敬他是公主殿下的老师,也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正是。” 林夫子毫不推脱地受了礼,笑道:“你师父陈睿和我是至交,这一礼你行的不亏。回去之后和他说,没事就来景贤坊寻我喝酒。这都回京几个月了,还天天扒在他那神策军里埋头练兵,也不来看看老朋友。” 陈睿性子寡言,除了教授武艺和讨论战事,甚少与严瑜说其他的事情。因此这还是严瑜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父在京中有故交,十分惊讶,忙道必然会将林夫子之言转告师父。 众人一番厮见后,便开始晒书。这是南朝传来的雅事,将储放了一年的书籍摊在阳光下晾晒,不仅有除潮之意,也是为了检点这一年习得的学问。林夫子一边晒书,一边给众人讲些与书有关的典故,一时之间,翰墨斋内其乐融融,到了午间方散。 王雪柳却没有立刻退宫,乐阳公主的游园会就是今日举行。早晨入宫前,王雪柳的母亲还叮嘱她早点回家,以便把那条叠了五六层布的裙子给她套上。 王雪柳当时点头应了,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务要紧紧跟随公主殿下。为免出宫被母亲“有机可乘”,她干脆留在芷芳殿,等到了午后,再与公主一起前往永宁寺。 自从沈德太妃的生辰之后,夏侯昭都是独自在芷芳殿用膳,颇为冷清。有了王雪柳相伴,这殿内的笑声立刻多了起来。 王雪柳一会儿抱怨自家母亲又从度支尚书夫人那里听来了些贵女们的八卦,时不时就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张家的闺秀如何端正,谢家的闺秀文采出众……只有她这个姓王的闺秀,天天舞枪弄棒,没有体统。 一会儿又说今年永宁寺的葡萄的价格又涨了三成,还有好多人家抢着买。大燕建立之前,帝京之内,只有四十余座庙宇。等到大燕定都之后,因南朝崇佛风尚北渐,从皇室至百姓皆有向佛之心,短短百年之间,便建造了千余座寺庙。 这些寺庙有大有小,如永宁寺这类皇室供奉的寺庙,不仅屋宇林立,僧人众多,而且多半还有些独到之处。永宁寺的葡萄便是其中一例,每到中秋节,寺中的主持便会带着全寺的僧人们沐浴斋戒,然后在永宁塔下诵经十日。礼毕后,将塔下十架葡萄的果实摘下来,由主持亲自送入天枢宫。 夏侯昭不爱吃葡萄,多半是赏给风荷等人。等到她与沈泰容成婚出宫居住后才知道,原来这永宁寺的一串葡萄竟然可以买到千金。帝京不仅传言这葡萄能包治百病,还有美颜奇效,一时之间,这小小的葡萄竟然成为了贵妇们竞相追逐的珍奇异宝。 王雪柳有些不以为然:“永宁寺的葡萄据说是得了仙人的甘露点化,吃了能延年益寿。难不成吃了这葡萄,还能真能多活几日?” 夏侯昭也不禁莞尔,道:“今年得了葡萄,我一定送些给你,保你长命百岁。”两人说说笑笑用了饭,又歇息了一会儿,便换了衣服,起身前往永宁寺赴宴。 严瑜和李罡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王雪柳前后看看,并无马车,伸出大拇指,赞道:“殿下果然言出必行,说骑马就真的骑马!” 夏侯昭道:“我说过的话几时变过?”她今日穿着一身雪白的骑装,翻身上了严瑜牵着的那匹红马,便如红梅枝头的一点霜雪,娇俏灵动。 王雪柳的骑装则是黑色的,骑着一匹黑马,英姿飒爽。只是这幅画面,万万不能让一心想要将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的王夫人看到,不然那李家谢家的故事,又要再念上几百遍了。 永宁寺距离天枢宫不过几里路程,众人行了不一会儿,便望到了永宁寺中那座九层高塔。 秋日高照,阳光落在塔身的琉璃上,流芳溢彩,炫目至极。隐约间又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真如仙境一般。这一场引得帝京权贵纷纷折腰的游园宴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36章 除夕贺文大吉 傅婉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大燕王朝的皇后。 她端坐在毡帐之中,外面力士抽拉风箱的声音清晰可闻,伴着国巫飘渺的骨铃魂歌,整座天枢宫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大燕王朝太/祖定都洛邑之时,便立下数条规矩,与后宫相关者有二:其一,杀母立子,此条于世祖时废除;其二,欲立后必令其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否则不得立也。 所谓手铸金人并非要求参与者全部亲自动手,实际上,从熔炼金块到制作模具,都是由工匠完成,只有最后一步需要傅婉动手——她需要亲自将滚烫的溶液倒入模具中。 自大燕开国以来,共有十一位皇后成功手铸金人,同时有二十多位失败者。傅婉感到自己的手心微湿,竟然在三月的天气里出了满手的汗。 “夫人,诸事妥当了。”听月从帐外走入,通告她可以出帐进行仪式了。 一切都很顺利。 今日早膳之时,圣上安慰她,有沈贵妃相助,手铸金人必定一蹴而就。 第30节 曾在沈贵妃宫中侍奉年余的傅婉,远比圣上更加了解沈贵妃,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如今反而看不透沈贵妃的想法了。 然而,从夏侯贤被先皇急召回京开始,情势就急转直下,容不得她退后或者抗拒,只能被动地接受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月掀起了帐帘,三月明媚的春光温暖和煦。傅婉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着热气的坩埚和衣袖翩飞的国巫,遥望着端坐在太极殿之前的圣上。她辨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应该是笑着的。 若是往年,此时她已经和在这微醺的春光中,和他一起并肩踏青赏花了吧。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步踏上祭台,工匠谦卑地将倾倒溶液的长柄递到她手里,继而俯下了身。 便在此时,国巫的歌声和舞蹈都停了下来。她伸出苍老的手,扶过坩埚滚烫的口沿,宣布道:“斯有天命,德协坤仪。成——” 微风吹过,傅婉感到手中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长柄涌起了一股未知的力量,带着她的手将一锅沸腾的溶液倾入了模具中。还不等她看清,国巫已经飞快地合起了模具。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国巫又摇起骨铃,用鲜卑语曼声吟唱着古奥的咒语。傅婉只能呆立在祭台之上,纷纷扬扬的杨花随风而来,落在她的肩上、脚下……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国巫再次停了下来。傅婉在她的示意下,走到模具之前,伸出手,缓缓掀起了盖子。 “成了吗?成了吗?”心急的夏侯昭等不及皇后解开谜底,连声催促。她今年才三岁,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说话时一翘一翘的,十分可爱。 听月——如今已经是月姑姑了——正好走进来,此时插口道:“自然成了,不然哪里来的你。” 夏侯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哦,若是母后没有成功,那便没有我了。” 皇后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没有做声。如果当年没有成功,圣上是否需要另选一个女子为后呢? 璇玑宫深处,那尊金人面带微笑地倾听着这座宫殿内所有的秘密。若有年长的宫人一眼便能看出,这眉清目秀的模样,竟与当年的太子妃傅婉一模一样。 第37章 游园 乐阳公主将宴席设在了那座九层浮屠之下。此时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成串的果子,只待秋风一起,为它们染上颜色,便能摘下来食用了。 沈泰容亲自将夏侯昭和王雪柳引到上座,他今日倒很平静,与那个赌气将朋射的宝剑送到了陈家的人,判若两人。 不过夏侯昭今日可不是为他而来的。前些天/朝堂上的争吵终于得出了结论,定下了以阿莫林为主帅,迎击库莫奚人。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光禄大夫严辉、驾部郎中李勤等十余名官吏都在奏表中恳请圣上遴选世家贵女,以充后宫,绵延国嗣。 晏和初年的选妃之事,因李岩带着女儿李罗投靠了南朝而作罢。天枢宫中又有帝后相得的美谈,故而此后十余年间,再也没有人提起选妃之事。待到秦王长成,宫中依然无嗣,才有人开始上书,请求圣上立嗣,都被圣上搁置了。 此次白道城之事,又大大激发了臣子们上书的热情。其中固然有担心大燕安危的忠臣,却也有浑水摸鱼,想要搅乱朝堂之辈。圣上不置可否的态度,却让家中有适龄少女的豪门士族起了观望之心。 整个帝京都盼着在这场由乐阳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上,探听出帝后对选妃一事的态度,方好行事。 夏侯昭记得清楚,前世这个时候,乐阳公主“为兄嫂分忧”,举荐了一名女子给圣上。正是这件事让相得数十年的父母之间起了裂缝。而那名女子便是在这场游园会上,第一次出现在帝京的贵族圈中。 前世的夏侯昭没有参加这场游园会,因此并不知道那名女子会坐在哪里,此时放眼望去,只见园中衣香鬓影,仿佛全帝京的贵族少女都聚集在了此处,想要找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人,实在太难了。 沈泰容见她似在寻人,问道:“殿下可是有想见的人?”自从白道城归来,沈泰容对她的称呼就由“表妹”变成了“殿下”,生疏之意十分明显。他本是赌气称呼夏侯昭“殿下”的,哪知夏侯昭正乐得借机与他疏远,毫不犹豫地应了。这称呼便改不回来了。 沈泰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过这种气,因此他口中的“殿下”两个字总是带着一股不情愿的气息,方才那点挂在面上的平静也没影了。 夏侯昭倒不避讳他,点点头道:“不错,我听说此次宴会,姑母还邀请了一位表姨。我从没见过她,因此有些好奇。” 王雪柳有些糊涂,问道:“殿下,皇后娘娘还有姐妹?”皇后幼年丧母,父亲早在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御极时,便因触怒权臣而被罢官,乃至郁郁而终,皇后也因此被籍没入宫。自圣上立后以来,这段历史早为国人所知,世人却不曾听说皇后还有旁的亲戚。 “是我祖母的侄女,”夏侯昭道,“前几日刚从河东郡进京。” 王雪柳恍然道:“原来是阮家。” 正因为阮氏有这样特殊的身份,才会在帝后之间引起了偌大的风波。 前几日乐阳公主倒是向沈泰容提起了阮氏,但那时候他还沉浸在被严瑜击败的情绪中,并未留心,此时自然答不上来,便道:“这我却不知晓,不如一会儿我询问了母亲,再向殿下禀告。” 夏侯昭笑道:“劳烦沈将军了。” 沈泰容一梗,胸中那股怒火又燃烧了起来。他再也不想多呆一刻,草草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暮色垂垂,永宁寺的灯火都燃了起来,将沈泰容匆忙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夏侯昭腹内暗暗好笑,他既然要客气,那她就好好“客气”一番。 这下连王雪柳都看出了异样,道:“沈将军今日真客气。” 赶走了沈泰容,夏侯昭心情大好,不在意地道:“今日这么多闺秀聚集在此,想来他是有些害羞了吧。” 两人说话间,浮屠塔后传来悠扬的乐曲声,宴席即将开始。三三两两交谈的少女们纷纷入席,夏侯昭也不再寻觅阮氏的身影,安然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反正乐阳公主今日必定会用尽方法,让阮氏大出风头的。 与其他节日不同,七夕的昼夜可以看做两个节日。白天读书人晒书、检点学问,晚上却是女子的节日。少女们团聚在案几前,拜月祈福,又有投针等习俗相沿。乐阳公主将宴会设在晚间,也是迎合此意。 曲声渐隐,身着绯色衣裙的乐阳公主在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至。王雪柳轻轻道:“殿下,乐阳长公主所穿的,正是近日最流行的曳地长裙。” 夏侯昭随着王雪柳的目光看去,乐阳公主那叠了数层的裙子果然十分飘逸,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星芒,端丽不可方物。这明明是最娟秀的装扮,却在乐阳公主的一笑之间,显露出天生贵胄的霸气。 而乐阳公主身后那名女子,虽然也穿着精心制作的长裙,却显得缩手缩脚,十分拘束。当侍女引她入座时,她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乐阳公主,方才坐下。 乐阳公主的目光在席间一转,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虽然人人都羡慕皇后独掌坤极,但若说在帝京之中,她才是引领风尚之人。从她母亲沈贵妃开始,便因熟稔南朝文化礼仪,而成为帝京中最负盛名的贵族女子。到了她自己出宫立府,更是一意倡导南风北渐。 皇后的政命不出天枢宫,她却能让整个大燕朝的女子,都唯乐洋公主府马首是瞻。她赞一声南朝的长裙,不出一个月,连九边的女子也会以拥有一条长裙为荣。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朗声道:“今夜能邀得这么多的美人与我恭贺佳节,真是万分有幸。” 乐阳公主的话语一落,自然有素日仰慕她的张家、谢家等闺秀举杯迎合,盛赞长公主殿下宽厚仁和,令德天授。 在这样的情形下,素日心机深沉的乐阳公主也不免有些陶陶然。她从身边的侍女手中接过杯子,正欲等待莺莺雀雀的歌颂声结束后,便宣布开宴,却有轻轻的笑声传来。 她侧目而视,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俏然立在席间。她的侄女夏侯昭笑盈盈地道:“今夜月朗星疏,都比不上姑母的风姿,我代席间诸位姐姐敬您一杯。” 夏侯昭虽然年纪不如那些随声颂扬的少女,周身的气场却远超于彼。她一出声,其他人都噤了声。 乐阳公主有些惊讶,不过她并不将夏侯昭放在心上,笑着饮了杯中的酒,道:“多谢初怀了。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今日须得尽兴。诸位小友,今日都须得尽兴!”她毕竟年长,话头一转,便又拿回了主导权,祝酒一杯,丝竹声起,宴席就此开始。 闺秀们不过矜持了一会儿,便三五结伴上前朝乐阳公主敬酒。因是女眷的宴席,备的酒都是杏花酿这类清甜的酒。 乐阳公主本是善饮之人,接了几杯却有些蒙蒙的醉意了。她倒还记得今日最重要的两件事,招来侍女,低声吩咐她们准备好马车,一会儿让少爷送初怀公主回宫。 第31节 她朝初怀的位子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少女围在初怀四周,争着敬酒,有一个干脆坐在了初怀身边,将王雪柳都挤远了。她眼底的那点笑意更深了,刚刚初怀贸然插话带来的意外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喝醉了酒的少女,更好哄骗呢? 另一件事更加简单,也不需要假于人手。只要让阮氏在宴会上演奏一曲古琴,她自己赞美几句,明日帝京之中便多了一位才女。这样品貌双佳的女子,恰恰又是圣上的表妹,如能进宫侍奉帝后,岂不是一段佳话? 那个总是一副淡然从容神色的嫂嫂,还能笑得出来吗? 乐阳公主让另一个侍女重新斟满了酒,朝阮氏所在的位子走去。但今夜乐阳公主注定要遇到许多的“惊喜”,她发现阮氏不见了。 专门被她派来侍候阮氏的侍女抖着嗓子道:“初怀公主请阮小姐与自己同坐。”乐阳公主慢慢地转过头,又仔细地将自己侄女的位置看了一遍。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坐在夏侯昭身边的那个女子,可不正是阮氏吗? 夏侯昭满意极了。她猜的不错,那个随着乐阳公主入席的女子,果然就是阮氏。她把那些来敬酒的少女都交给王雪柳打发去了,自己则拉着阮氏坐在一边好好“唠家常”。 这一次,不需要母后出手,她自然将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 夏侯昭触到乐阳公主的目光,遥遥举起了杯子,也不等乐阳公主回应,便饮了这杯葡萄酒。她的心中已经在盘算着等到永宁寺的葡萄熟了,自己也可以在宫中酿些来尝尝,也好在母后面前讨些欢喜。独自在芷芳殿用膳实在太无趣啦。 第38章 秋意 圣上的表妹回到了帝京的消息,最后还是从七夕夜宴上传了出来。听闻初怀公主也和这位阮家小姐十分亲厚,果然是血脉相连,做不得假。 月姑姑将此事报知皇后,又问:“是否要召她入宫一见?” 阮家一向低调,即便是圣上登基后,阮家也无人出仕。三年前,圣上的舅父去世,承恩公的爵位便由其子阮仪伟承袭。阮仪伟回乡守孝,到今年方出了孝期,他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将妹妹送到了乐阳公主举办的宴会上。 圣上情缘淡薄,故而格外珍惜亲人,连作乱的庶人郑都好好荣养了起来,这嫡亲的阮家自然不会怠慢。皇后点点头,道:“要的。不过我记得表妹一个很娴雅的女子,怎么会特特去出这个风头?” 月姑姑道:“说起来阮小姐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早点在帝京的贵族圈里露面,也是一件好事。” 皇后摇摇头,慢慢道:“事出反常,你去查一查。”月姑姑应了,便去着手安排,但不等宫外的消息传进来,就有人亲自登门来给皇后答案了。 自从高宗皇帝薨逝,沈德太妃就再也没踏进璇玑宫。时移世易,当她带着庶人郑的幼子走入这座已经有了数百年历史的宫殿时,当年与她争夺的那些女子们都已经离开了人世。新的女主人端坐在高处,微笑着等待她。 稚子无知,到了陌生的地方难免紧张,两只手搂着太妃的脖颈不肯放开。她只得笑着道:“通令克胆子小,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太妃多虑了,我看通令克很好。”皇后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要说国巫取的名字也颇为奇妙,“通令克”在鲜卑语中,意为退让。这孩子想要在帝京里平安长大,胆小可比胆大要好。也许他这样的性格,就是沈德太妃故意养成的。 通令克入宫已经一月,沈德太妃方才带他来拜见皇后,显然意不在此。她替通令克谢了皇后的赏赐,立刻就进入了正题。 “听闻承恩公的小姐进京了,却不知是否来拜访过皇后娘娘。” 皇后与月姑姑对视一眼,她们都没有想到沈德太妃会提起这件事。不过阮家再低调,也是京中排得上号的亲贵,有人瞩目再正常不过了。皇后道:“还没有。” 沈德太妃微微一笑,竟然开始讲古了:“娘娘可知,悯仁太子为何能够登上太子之位?” 沈德太妃的大胆,是天枢宫中的人都知晓的。但谁也没料到她突然讲起这些宫廷秘闻,何况悯仁太子最后未能登上帝位,起因便是庶人郑在神焘末年离间太子与高宗之间的关系。 月姑姑不禁对沈德太妃的厚颜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庆幸此刻只有自己陪在皇后身边,不怕有什么流言传出去。 皇后对悯仁太子的印象十分淡薄,只记得那是一个很俊朗的青年,深受朝臣拥戴,因而道:“自是因为他文成武功,德才兼备。” 沈德太妃嘴角的那点笑意更深了,“娘娘真是宽宏。我有时候听到宫外人言,悯仁太子能登上太子之位,是因为他乃王皇后的养子。您也这样觉得吗?”还不等皇后回答,她自己已经摇了摇头,“他们都错了。悯仁太子之所以能够成为太子,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李贵嫔。皇后从来没想过,李贵嫔那样愚蠢的人,怎么能在宫中屹立多年?” 她的话说到这里,皇后陡然一惊。旁人或许不知,曾在神焘年间的天枢宫中待过数年的皇后却清楚地知道,李贵嫔是高宗皇帝的表妹,她的姑姑正是高宗皇帝的生母! 皇后终于明白了,沈德太妃此来,便是提醒自己阮氏小姐进京的真正目的。 沈德太妃离开璇玑宫时,背挺得很直。这个历经了神焘末年风雨的女子,虽然年已半百,却依旧风致绰约。若是让宫外的人看来,恐怕会以为通令克是她的儿子吧。 等看不到璇玑宫高高的飞檐时,通令克终于松开了搂着沈德太妃的两只胳膊,用明亮的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祖母。 沈德太妃无限爱恋地拂过他的面颊,轻轻地道:“咱们既然承了初怀的情,就不得不帮她走这一趟。何况若真是让乐阳占了上风,恐怕我们祖孙俩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乍起,吹散了她最后的叹息,“我看这晏和年间的热闹,恐怕不比神焘年间的动静小。” 这阵秋风卷起地上落叶,染了一半金色的叶子在半空中打个璇儿,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捏住。 夏侯昭将叶子拿到眼前看了看,道:“天气就要冷起来了,也不知今年九边的御寒衣物筹备齐了没有。” 皇后与沈德太妃打机锋的时候,夏侯昭在校场上骑马,陪侍在一旁的正是严瑜。他有些奇怪公主怎么会忽然提到边事,但他对夏侯昭素来是知无不言的,将前几日的事情告诉了她:“信州刺史来信告诉我师父,今年的过冬辎重已经齐备了。” 前世的夏侯昭少年时的确是个只关心服饰美食的人。但出宫之后,她和驻守边疆的严瑜通信日久,她自然而然也养成了留心边事的习惯。此时她不过由落叶随口问起,没想到已经回到了帝京的陈睿师徒也没有疏忽此事。 夏侯昭不由得赞了一句,“陈将军真是国之良将,”说到此处,她的眼睛忽然一亮,转头问道,“大哥,你知道你师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这次严瑜可回答不出来了。他常听裴姑念叨,一定要找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给陈睿,但陈睿本人对此事却从来没有发表过见解。他仿佛也并不热心此事,在平州时,曾有当地士绅想要将女儿嫁给他,都遭到了拒绝。 而且……夏侯昭为什么忽然会问这个问题呢? 夏侯昭可不知严瑜心中转了这许多念头,见他答不出来,便道:“你仔细想想,平时他最喜夸什么样的女子。貌美的?有才的?家里有权势的?对了,除了陈将军,王晋也不错。但是应该找谁去问呢?” 她已经让沈德太妃去提醒母后了。阮氏表姨是万万不能进宫的,但若是不给她找个如意郎君,恐怕有心人还会想着从中作乱。她心中计议已定,先将陈睿和王晋等将领纳入查看的范围,这几人前世都是忠臣良将,可堪为配。 严瑜在夏侯昭再三的恳求下,终于勉强“回忆”起,自己的师父曾经赞美过一个博学兼且通晓音律的女子。夏侯昭又派了程俊去打探虎贲军中郎将王晋的秘闻,并着他将上三军将领中没有妻室的人一并报来。 夏侯昭布置完这一切,忽然笑道:“大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如说来听听,我一定给你留心。” 严瑜觉得仿佛有人在他的喉头放了一团乱麻,急切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夏侯昭的一双明眸还在殷殷地看着自己,等着答案。 “殿下,歇息一会儿吧。”风荷的声音为他解了围。 夏侯昭下马,走了几步,转身朝着他道:“严校尉莫急,想好了告诉我就可以了。” 风荷方才从芷芳殿端了酥酪,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只看严瑜那表情,笑道:“殿下又在打趣严校尉了。” 夏侯昭摇摇头,道:“我说的可是正事,”她眉眼弯弯,语气极欢快,仿佛天底下再也没有烦心的事情了一般。 第32节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烦恼,第二日圣上的案头上就放了两封奏折。一封是皇后请封承恩公家的小姐为县君的折子;另一封则是初怀公主上奏,言道:既然臣工们连日上奏,都称多年不开选秀,有碍乾坤调和,不如就应其所请,广开选秀。不过这选秀的目的,却不是充实后宫,而是为诸将选妻,亦是安定军心之策。 圣上苦笑,前朝的这把火终于烧到了后宫。 第39章 信笺 燕朝的文臣们一向觉得比起南朝的同行来,自己的境遇还是要好上很多。起码夏侯家没有出过南朝梁帝沈赟那种只会哭泣的皇帝。 高宗与当今圣上都是勤政爱民的君主,父子两代几十年励精图治,北强南弱之势已经十分明显。说不定什么时候,大燕的兵马就能够挥师南下,一统天下。 不过夏侯家的女儿实在是太厉害了,就连宗室寥落的晏和年间,也有一个乐阳公主权势煊赫。好在她是高宗之女,驸马虽是九边重臣,但身为南朝降将,对朝局的影响力并不高。 然而近几个月来,原本十分低调的初怀公主也渐渐显露出了对政治兴趣。作为圣上唯一的子嗣,在夏侯明并未被册封太子的情况下,初怀公主是有可能继承帝统的。 想到此处,燕臣们又羡慕起南朝了,无论是沈氏的梁朝还是现在的陈朝,都从来没听说过有公主干预朝政的先例,更别提像初怀公主这样直接上奏,请求施行自己所提出的政策的行径。 倒是武将们挺高兴,王晋大赞公主殿下/体恤下臣。他听说殿下没有合心意的马匹,还特意送了一匹马进宫。 在朝堂上引起一阵风波的初怀公主,却不像大臣们想的那样志得意满。她正对着王晋的信哭笑不得。这封信先是描绘了京中诸位大龄单身将军的悲情生活,用半文不白的话表达了一番对殿下的感谢之情,又十分含蓄地暗示有些将军已有心仪之人,殿下如能玉成好事,别说一匹马,虎贲军的马厩随殿下挑选! 夏侯昭看得忍俊不禁,对风荷道:“我看就是他王晋自己有了意中人,不好意思开口。” 风荷道:“王晋将军位高权重,竟然无法与自己心仪的女子共结连理?” “天下的事不过四个字,‘难得如意’,”夏侯昭将信叠了起来,道,“如果真的能帮他一把,也是好事。” “殿下用一封奏折将朝堂搅得昏天暗地,”刚刚走进殿内的月姑姑笑道,“竟然还说‘难得如意’。” “姑姑怎么来了?”夏侯昭将信放到了桌上,道:“可是母后召见我?” 她可是一个多月没有接到璇玑宫的召见了,语气中满含的期冀之意让月姑姑心生怜爱,“殿下也是,皇后不召见您,您自己就不会去求见吗?母女俩哪有隔夜的仇。” “没有隔夜的仇,可是有陈年的唠叨啊。”夏侯昭轻轻说了一句,惹得月姑姑也笑了。谁不知道,皇后生气了,连圣上都要赔小心的。她胆子小,不等皇后消了气,可不敢进璇玑宫。 风荷笑道:“那现在皇后召见殿下,您去不去呢?” “自然要去!”夏侯昭忙忙站起来,又催着风荷为自己换上衣服。 月姑姑的视线在王晋的那封信笺上犹疑了片刻,也上前帮忙。她将一枚紫罗香囊系在夏侯昭的腰间。淡紫色的流苏垂在裙裾之上,被秋风一吹,散出淡淡的清香。 刚刚拉着几个词臣为表妹选好封号的圣上,正在享用膳房新端上来的酥酪。媳妇的事办好了,女儿的奏折就让朝臣们先争论一会儿吧。 但他还没喝完那碗酥酪,舒畅的心情被匆匆进来的高承礼打断了,这一次高承礼还是挂着一张苦瓜脸,站在御案之前,用一种“天塌了”的口气道:“圣上,出事了。” 原本清甜的酥酪也变得酸涩起来。圣上将玉碗放下,挥了挥手,词臣们便鱼贯而出。 殿内只剩下了君臣两人,高承礼终于把惊雷放了出来,“圣上,大事不好,皇后把公主殿下关起来了!” “什么!”圣上猛地站了起来,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碰到了身前的御案。那搁在御案边缘的玉碗轻轻一歪,“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裂成了晶莹的碎片。未饮尽的酥酪沿着太极宫地砖的缝隙流淌开去。 初怀公主被皇后斥责并且勒令在太庙里自省的消息,便如同那淌在地上的酥酪般,立刻传遍了天枢宫和帝京。 王晋真心实意地担心初怀公主所奏的择配之事无果而终,他在虎贲军的军府大堂里连转了十几圈,把几个副将的心都转得发毛了,忽然拔腿向马厩走去,牵了马就朝东城奔去。 自家知道自家事,王晋素日往来的好友,全是和他一般脾性的人。大伙儿都是好兄弟,一起上阵杀敌,那是易如反掌,但若是讨论着朝堂上的事情,恐怕就只能一起“哈哈哈”了。 幸而王晋还算机敏,想到了自己的堂兄王志璜虽是兵部侍郎,也常和文臣们结交的。这事情问他准没错! 听了他的话,王志璜的脸色也不好看,“五弟,你是想问公主殿下是否会受罚,还是想知道那奏折上的事情能否施行?” 王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大哥说笑了。我虽然是个粗人,也知道帝后待初怀公主向来宠爱,断然舍不得让公主殿下受苦的。便是大哥,雪柳上次把你新买回来的砚台打碎了,你不也连一根指头都没动她吗?” “五叔!明明是你说南朝的清水砚坚如磐石,断断碎不了的,我才那么试了一试。谁知道竟然碎了,想来那一定是西贝货。”王雪柳刚刚进门就听到五叔在背后重提自己闯过的祸,立马“澄清”道。 王晋不料自己刚说了一句话,就被侄女王雪柳听到了,连忙摆手道:“是是是,那定是大哥被人骗了,怪不得雪柳侄女。” “咳咳咳。”王志璜忍不住咳了两声,提醒他们苦主还在这里呢。 第40章 上元 王晋生怕话头被雪柳抢去,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连忙道:“大哥,你就说说,殿下所奏的事情能不能成吧。” “五叔,你先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呢。父亲,公主殿下到底怎么了?”王雪柳刚刚接了璇玑宫的谕旨,瀚墨阁的课暂时停了。上一次停课还是杜夫子被赶走呢,这一次却不知原因。故而她送了使者,便来寻父亲解惑。 王志璜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女儿,只觉得头更疼了。 幸而王雪柳并没有等许久,几日后,风荷亲自来请她入宫了。 此时秋意已浓,锦芳苑中落木萧萧,锦缎般的黄叶铺了满地,也无人打扫。王雪柳想到上一次自己陪着公主殿下对坐在芷芳殿中畅饮,触目所及还是一片葱荣。不过短短半月,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她的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时光匆匆的感喟。 风荷倒是毫不在意,道:“殿下说秋叶飘零乃是造物常态,不让我们打扫。” 夏侯昭坐在窗边,她似乎瘦了许多,原本眉眼间的稚气也消散了,只有一双明眸依旧闪着点点星光。 王雪柳和风荷的脚步踩在黄叶上,发出了“飒飒”的声音。夏侯昭转头去看,只觉得这场景仿佛何时见过。雪柳越走越近,看到夏侯昭时,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初秋暖融融的日光落在她的笑靥之上,比最轻薄的花钿还要明丽。 夏侯昭终于想了起来,大概就是前世的始光初年,那个秋天她生了病,幽居在芷芳殿。皇后王雪柳已经怀了龄哥,淑妃裴云接掌了六宫大权。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淑妃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送给了沈府,直把夏侯昭气得连药也摔了。 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到底放不下心的雪柳亲自来芷芳殿探她。初为人母的期待让这位年轻的皇后散发出一种安宁的气息,夏侯昭也发不出火来,在她柔和的目光中喝完了药。 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她只能含着眼泪将儿子托付给夏侯昭,撒手人寰。 重生已经半年,夏侯昭竭尽全力想要做的,不就是避免悲剧再次上演吗?可是母后却说,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快快乐乐地长大,无忧无虑到老,切莫和纷乱的朝局牵扯上关系。 “昭儿,母亲不会害你。世人都称赞兴宪公主文韬武略,辅佐太/祖逐鹿天下,可有谁知道她的亲兄多次派出刺客,希望杀死自己的妹妹。而登上帝位的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呢,一个终身未婚,一个青年失偶,郁郁而终,又何曾谈得上幸福?” 第33节 皇后将整整一卷《起居注》丢在她面前,道:“你自己看看,这本书上没有一个字不含着血和泪。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离开天枢宫的那几年。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座宫城中!” 她转身走到门前,将大门拉开,道:“如果你还是想要成为什么皇太女,那么现在你就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太极宫,请你父皇颁旨。” 父皇就站在门口,母亲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夏侯昭。 璇玑宫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天气分明也并不冷,夏侯昭却觉得有一缕缕的寒气从四周侵袭而来。她想要站起来,将前世种种都告诉母亲,可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 金乌西沉,霞光从父母的身后射来,无比耀眼,一时之间,夏侯昭只觉得他们面目模糊。她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脑海中转着无数个问题,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猛地,天地旋转起来,她听到了几声惊呼,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的脑海中浮现起最后一个念头,“是父亲”,随即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芷芳殿。 王雪柳不知道璇玑宫内的变故,她也不觉得是因为五叔所说的什么奏折才导致夏侯昭被禁足。何况,前几日圣上已经下诏,着有司据初怀公主所奏条拟施行办法,直把她的五叔乐得打跌。在她看来,既然那个引起朝堂争执的奏折都被准行了,夏侯昭又有什么错呢? 但她也知道,这中间的缘故自己是不能问的。夏侯昭也仿佛只是平常病中修养一般,向她抱怨药太苦,连着几日的膳食都没有荤腥…… 王雪柳尽职尽责地哄着公主喝了药,又许诺等公主身体好了,一定带她去看长秋寺的菊花。临走时,她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不知您何时能重新上课?” 夏侯昭脸上那几分被她惹出来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去。这位似乎总是胸有成竹的公主殿下犹疑了片刻,方道:“也许几日,也许几月,我也不知道。” 王雪柳捧着公主赐下的永宁寺葡萄,跟在风荷的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去。在宫门前,她碰到了御驾。 圣上十分和蔼,从她的父亲一直问到了五叔,最后才说:“虽然翰墨斋停了课,平日无事也可以进宫探望初怀。朕看她十分喜欢你。” 王雪柳谢了恩,起身向外走去。她听到圣上身边那个高典监道:“陛下,不如去看看殿下吧。”她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圣上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当天枢宫巨大的宫门在王雪柳身后缓缓合起时,远处忽而传来了不知名的笛曲,雪柳朝着曲声来处望去,浮云飘飘,倦鸟归巢,历经千年风云的帝京渐渐沉入了夜色之中。 初怀公主这一病,缠绵许久,连新年的宫宴上也没有见到殿下的身影。翰墨斋虽有人日日打扫,也显出了几分空寂。校场之旁的公主侍卫队更是每日只能训练训练,再无其他事情可以做。 上元这一日严瑜给不当值的侍卫都放了假,他从宫门进来的时候,往日等在太极宫外候见的臣子,一个都看不到了,唯有两三只不畏寒风的雀鸟在宫墙上追逐嬉戏。 芷芳殿的典监程俊正在分发赏赐,看到他进来,笑着说:“严校尉实是勤谨,今日还亲自入宫。” 严瑜也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言,坐下来看了两页兵书,风荷便匆匆忙忙赶了来,见到他,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幸好,我还担心严校尉你今日不进宫了。” 程俊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布帛丝绢,迎上去道:“风荷姑娘,可是殿下有所吩咐?” 虽然外面已经有了初怀公主病入膏肓的流言,但芷芳殿的内侍和宫女都知道,殿下的病实际已经好了,却总是懒懒的样子,没什么精神。众人都盼着公主能出去走走,散散心。 风荷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公主想出去转转。还请严校尉带着侍卫护送殿下。” 程俊笑道:“亏得严校尉一早就入宫,想来也是预备着殿下有急事。”果然夏侯昭看到严瑜的时候,也露出了些诧异的神色。她却没有多问什么,径直带着严瑜和几个侍卫出了宫。 等到他们一队人走到大道上时,几个随行的侍卫知道公主不喜欢自己跟得太紧,渐渐都和她拉开了距离,只有严瑜手握剑柄,牢牢跟在她身后。 一阵清风吹过,传来了淡淡的檀香味,寒冽清幽。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永宁寺之前。无论冬夏,日日都有来永宁寺上香礼佛的香客,到了上元这样的节日,寺内更是香烟渺渺,远远望去,仿佛真是佛国仙境一般。 此处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严瑜不由得愈发警醒几分。他轻轻挥了挥左手,几名侍卫策马上前,环绕着夏侯昭围成了一个圈子,阻挡四周的人群。夏侯昭和严瑜的身周便余出了些空地。 夏侯昭今日穿着一身绛色骑服,长发编成几条辫子,束在突击帽内,只有发梢拴着的几缕丝线从帽裙底下漏了出来,被微风吹得轻轻颤动。在不相识的人眼中,她便如帝京世家的普通少女一般,笑语晏晏,容色明媚。 她朝着人群看了一会儿,转过头问严瑜:“你今日不是说要陪姑婆去上香吗?” 严瑜住在师父陈睿的家中,陈睿的母亲段氏已经过世,有一妇人姓裴是从小服侍段氏的,如今住在陈家操持家务,严瑜便唤之为“姑婆”。裴氏笃信佛教,佛诞日及年节总要到寺庙里上香的,又因陈睿事务繁忙,多数时候,都是严瑜陪着她去的,夏侯昭才有此问。 严瑜道:“今日师父不当值,他陪着姑婆去上香了。” 夏侯昭点点头,又问道:“去了哪座寺庙。” 严瑜踌躇了下,方道:“正是永宁寺。”陈睿的那个宅子正好就在这附近,所以姑婆从来都是到这里礼佛的。 说话间,众人已经行至永宁寺前,这座帝京最为宏伟的寺庙,此时寺门大开,迎接着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的香客。 夏侯昭紧了紧缰绳,座下的骏马脚步便慢了下来。严瑜也降低了小红马的速度,堪堪落后夏侯昭半步,可是以她的身份,即使出宫来,也不方便到永宁寺这样喧闹的地方。果然,她只在寺门前稍待了片刻,便抖了抖缰绳,准备策马离开。 骏马向前行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第41章 祭拜 骏马向前行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夏侯昭转过头,笑着对严瑜道:“你帮我去上一炷香吧。” 永宁寺虽然是皇家供养的寺庙,但从一开始便不限香客身份,到了上元这样的日子,平民百姓与达官贵人通通都是步行入寺,上香礼佛。 永宁寺最为灵验的是寺中那座九层高塔,塔前放着一排香案,香客们依序上前叩拜。夏侯昭让严瑜去上香的地方,却不是此处。他手中拿着请来的香烛,绕过人群向塔后的院落走去,越向内,人越少。 这院子只有一道丈宽的门与外相接,隔着围墙便能看到院内冬日依然葱葱郁郁的松柏。严瑜穿门而入,只见院内只有一张香案,放在一株松树之前,松树之后的僧舍门扉紧闭,也不知道是否有人。 守着香案的僧人裹着棉袍,正在打瞌睡。听到有人来,他也不睁眼,指指香案下方的火炉道:“这里有火。” 严瑜将六支小指粗细的香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插在了香炉中。 夏侯昭并没有告诉他这香烛是为谁而燃,也没有叮嘱他要念什么祝词。严瑜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望着那六支香烛,想要祈祷些什么,又觉得寻不出贴切的话来。 正在他犹豫之时,僧舍的门忽而打开了。裴姑和陈睿走了出来,看到他也十分惊讶,“瑜儿?你不是进宫了吗?” 夏侯昭是微服出行,严瑜便没有说出,只说自己是代一位朋友来此上香。 裴姑道:“你这位朋友,一定经过许多坎坷。” 严瑜有些吃惊,道:“姑婆如何知晓?” 裴氏反而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那位小友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来此处上香吗?” 第34节 严瑜茫然地摇摇头。 一阵寒风袭过,将烛火上方的青烟吹成几道弯弯曲曲的细线,飘飘摇摇隐入松叶之间。裴氏道:“这株松树相传为兴宪公主手植。她本有一个年貌相当的未婚夫,但还未成婚,就死于刺客之手。每到他的忌日,兴宪公主便在这株树下焚香追思。兴宪公主去世后,她的府邸被改为永宁寺,这种松树也保留了下来。后来逐渐变为女子祭拜故人之所。一炷香是一个故人,六炷香……” 裴氏今日是来祭拜陈睿的母亲,稍作歇息后便离开了。临走时,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交给严瑜,道:“这是方才上师赠我的颇眂迦,你去送给那位小友吧。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人如我等,虽然不能大彻大悟,也不要太过伤怀了。” 始终没有说话的陈睿陪着裴氏走了,严瑜驻足在那据说是兴宪公主手植的松树之下。大燕朝的公主们有过得恣意快活的,也有活得坎坷多灾的,但初怀尚未及笄,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她有什么烦恼呢?这六炷香又是祭拜谁呢? 夏侯昭带着其余的侍卫坐在永宁寺斜对面的素斋楼里等候严瑜,这素斋楼专门接待到永宁寺上香的香客,上元节的生意自然极佳。掌柜十分精明,一见夏侯昭带着许多侍卫,便知来头不小,特意将她引到二楼的雅座里,推窗就能看到永宁寺的大门。 虽然严瑜不在,侍卫们也都自然而然寻了楼内的紧要位置守着。其余食客见到这个阵仗,不免屏息凝神。于是整座素斋楼都雅静了起来。夏侯昭独自坐在窗前,极目远眺,便能看到九层浮屠塔旁的一抹绿色。那是前世她成婚后最常去的地方,一开始她上三炷香,祭拜父皇、母后和雪柳,隔了几年,风荷也走了,又添一炷。而今日的六炷香,则是为了前世的父皇、母后、雪柳、严瑜、风荷,以及她自己所上。 母后的反对让她陷入了重生以来最大的困境。她一日一日地躺在床上,脑海中所浮现的前世种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若是退后一步,将会面临怎样的万丈深渊。而若是向前,她又该如何面对母亲的担忧。 夏侯昭的思绪纷乱如麻,比永宁寺上方的袅袅的青烟还要变化多端。严瑜上楼的时候,她竟然全未察觉,直到他将她面前的那杯冷掉的清水换成了热的,她才恍然回神,道:“你回来了?” 严瑜将锦盒放到她面前,又转述了裴姑的话。所谓颇眂迦,乃是一种透明的宝石,为佛教七宝之一。夏侯昭打开锦盒,取出那块剔透的颇眂迦。阳光穿透颇眂迦,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夏侯昭微微笑了,道:“果然如梦如幻。裴姑这样睿智,想来陈将军的母亲定然颇有智慧,可惜无缘得见。” 严瑜也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陈家二夫人,他将萦绕在脑海中的那六炷香驱走,换了一个话头,道:“殿下,您……您是否想要夜观灯市?”即使没有裴姑的提醒,他也看得出来,今日的夏侯昭颇为低落。小时候的夏侯昭特别好哄,他在灯市上猜灯谜所得的华胜,她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仿佛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此时的她,恐怕不会因为那样微末的事情而开怀了吧。 夏侯昭果然摇了摇头,她将颇眂迦重新放回锦盒中,道:“夜观灯市就罢了,不过我想买几盏灯。” 上元节帝京宵禁暂停,万家同庆,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现在虽然天色尚早,也有匠人担了自己做的花灯出来贩卖。 夏侯昭说要买灯,就真的一家一家看过去。她竟然随身带着一袋五铢钱,看到合心意的花灯也不问价格,立刻就买了下来。刚刚逛了半条街,十几个侍卫的手上都提上了五颜六色的花色,有画着美人图的绢灯,有做成白兔或者其他动物造型的纸灯,有逼真如刚刚绽放一般的莲花灯,严瑜的手上则捧着两盏琉璃灯。 快走到天枢宫前,夏侯昭终于将袋子的里的五铢钱用尽了,侍卫们的马鞍两侧也挂着大大小小的花灯,倒像是要送贡品入宫一般。 严瑜看得分明,到了此刻,夏侯昭脸上的笑意方才真切了起来。她站在宫门口,对目瞪口呆的风荷道:“你选几盏,挂到咱们宫里。”又指了几盏颇有野趣的花灯,让侍卫送到太极宫和璇玑宫去,连沈德太妃处也有,她送了两盏兔儿灯给通令克。 其余的花灯干脆就赏赐给了那些辛苦了一天,莫名其妙当了一回挑夫的侍卫们。 最后只剩下严瑜手中的两盏琉璃灯。夏侯昭道:“一盏送给裴姑,谢她的颇眂迦;一盏送给陈将军,贺他得娶娇妻。”年前圣上已经下诏,为安康县主阮氏和陈睿赐婚,夏侯昭故有此说。 这下倒是皆大欢喜。侍卫们纷纷谢恩,严瑜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晚间夏侯昭坐在锦塌上,望着檐下随风轻轻摆动的绢灯,真为风荷担心,“那么多好看的灯,你怎么偏偏选了这最普通的美人灯?” 风荷道:“这灯虽然普通,可是兆头好啊。我呢,就希望公主殿下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成这样的美人。” 夏侯昭给她泼冷水,“可是你看那美人的鼻子是歪的,难道你家公主的鼻子也是歪的?” “真的?”风荷急急去看,那图上的美人樱桃小口,鼻若琼瑶,哪里不周正了?她回头想要告诉夏侯昭的时候,却发现锦塌上已经没了人。 夏侯昭的声音从内殿传来:“明日早些唤我起来,我已经休息了太久了。” 第42章 帝女 上元节过后的第一个朝会,很少有臣子会自讨没趣,大谈特谈政事。所以圣上很快回到了太极宫。他想起昨日女儿送了的那两盏花灯,便问高承礼:“初怀昨日送来的灯收好了吗?” 高承礼道:“收好了。我看着人细细用绢布包了起来,收到内库里了。”不过是街市上普普通通的两盏花灯,可能还不如包它俩的绢布贵重。 圣上点点头,美滋滋地道:“姑娘大了就是好,懂得孝敬父母。” 高承礼低着头不敢接话了,圣上一见此情此景,便知又出了事。上次高承礼说皇后和公主吵起来了,主仆两人忙忙地跑到璇玑宫,接住了晕倒的初怀。 此后几个月,初怀深居简出,连翰墨斋的课都停了,但皇后与初怀两人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 圣上干脆先不换衣服了,坐下道:“怎么了?” 高承礼的头愈发低到了地上,道:“殿下在外求见。”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圣上立刻站了起来,道:“快宣,不,还是朕出去接她吧,身体刚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高承礼不敢阻拦,圣上迈着大步就跨出了殿门,一身戎装的初怀公主站在殿门口,听到声音,缓缓转身。 圣上高坐在御座之上,望着下方的少女,慢慢地道:“你想好了?你知道你母后是不同意的。” 此刻不再是父女相对,而是君臣应答。 夏侯昭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坚定地道:“请父皇恩准。” 初怀公主戎装觐见,请求圣上许她拜神策军中郎将陈睿为师,习武练兵,拜羽林演武堂教习林芝为师,研读兵法,拜八部大人之首丘敦律为师,学习政事。 燕朝立国数百年,只有三位皇太女。 兴宪公主随着太/祖打天下,武功赫赫。太/祖的两个儿子远不如乃姐,因而太/祖迟迟没有扶立储君。等到兴宪公主的准驸马被大弟弟派出的刺客杀死,太/祖终于下定决心将兴宪公主立为储君,但心如死灰的兴宪公主没多过久也离世了。 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的父亲武宗皇帝只有一子两女,被立为太子的大儿子在武宗皇帝西征慕容氏时于京城发动叛乱,武宗皇帝回师,在帝京的城门前中箭。最后虽然剿灭了叛军,但武宗自己也伤重不治。于是他临终前废了太子,将大女儿南康公主立为皇太女。 南康公主登基后,还未成婚便薨逝,臣子们只好扶立了她的妹妹兰陵公主为帝。 因此在这几百年间,还从来没有一个帝女真正当过大燕朝的储君。 夏侯昭知道那一日母亲口中那句“如果你还是想要成为什么皇太女”,不过是她怒极而言。但也正是这句话,让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困境,不是单靠几个计策就能解决的。 也许是因为幼年时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夏侯昭前一世虽然屡经磨难,却从未真正思考过怎样改变困境。养病的几个月中,她搜罗了许多前朝皇室的本纪列传,就是想要从中了解,到底自己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她读到了平阳公主的故事。身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虽然算不上权倾朝野,但三嫁三侯,门下又出了一个皇后卫子夫,还有一个儿媳卫长公主,在武帝一朝,恐怕风头无人能及。乐阳公主和她何其相像! 掌管了大燕九边军力的驸马沈明,不就是活脱脱的当世卫青吗?而大燕的公主可比汉朝的公主更加有权利,夏侯昭的父亲也明显没有汉武帝那样的雄心和魄力。 她还读到了鄂邑公主的故事。同样是皇帝的姐姐,鄂邑公主却因谋逆之名而被逼自杀,与她的姑姑平阳公主的境遇,真是天差地别。归根到底,是她的权势,比不过霍光,才落得一败涂地。 那么,如果这一世,夏侯昭想要乐阳公主从平阳公主变为鄂邑公主,就必须让自己的力量远远高于乐阳公主。 她要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力量,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和乐阳公主、夏侯明对立的力量。所以在病中,她还是求见了父皇,历陈将安康县主许配给陈睿的好处。 第35节 她要站在比乐阳公主更高的地方,躲在父母的身后,是永远无法保护别人的。焚香告慰前世,戎装上殿觐见,她要变得更加强大。 圣上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准奏。” 夏侯昭默默地叩首,站起来向外走去,刚刚要迈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你不用担心你母亲,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新一年的阳光穿破云层,落在夏侯昭的肩上,她回过头来,笑着道:“谢谢父亲。” 陈睿在神策军的军府内接了旨意,来传旨的是圣上的心腹高承礼,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他,莫要让殿下受伤。别说皇太女了,就算是以前的太子,也不是个个都能亲自上阵杀敌的。 陈睿不置可否。等晚上回了家,严瑜已经在帮着裴姑做饭了。作为上三军的中郎将,陈睿的军俸并不低,但他时常接济旁人,尤其是那些原先跟着他打仗的阵亡将士留下的遗属们,因此到现在连个仆从也请不起。 裴姑倒不觉得辛苦,特别是圣上将自己的表妹许配给陈睿后,她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每天兴致勃勃地准备婚礼。 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装着彩礼的箱子。裴姑还盘算着,要在附近重新找个大一些的房子,再买两房仆从伺候新娘子。陈睿一反对,她就说当年陈睿的母亲留下的体己银钱,就是为了做这个。 看到他回来,裴姑喜气洋洋地道:“快回屋去试试你的礼服。” 新作的玄衣穿在身上十分妥帖,边缘还绣着纹饰。陈睿站在几担丝帛之前,有些无措。他穿惯了铠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穿上这一身礼服去迎娶妻子。 裴姑将手在自己的衣裙上擦了擦,走到陈睿面前,伸手将玄衣上细小的折横抚平。她原本想要说笑几句的,还没开口,已经眼睛发酸。 “姑婆可是高兴极了,”严瑜笑着道,他将那柄朋射上赢来的宝剑挂在陈睿身上,左右看看,又道,“果然这样更加英俊倜傥。” 裴姑摸摸眼睛,也道:“还是瑜儿眼光好。等到亲迎那日,你就带着这柄剑去吧。”说到此处,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唱一和,终于让陈睿感到自己是真的要成婚了。他不免想起信州刺史安毅在信中所写的推测,初怀公主是为了拉拢自己对抗乐阳公主和沈氏,才力促陈阮两家的婚事。 陈睿握了握腰际的宝剑,即便没有陈阮联姻,他也一定不会和沈氏同流合污的。邪不压正,他不信沈氏能一直猖狂下去。也许,那个在芷芳殿中的少女,真的能改变这一切。 第43章 聘礼 因为国巫觉得前一年却霜节上的胡椒酒酿造得不美,一开春她便着人在祭台附近挖了一个酒窖准备亲自酿酒。 夏侯昭到达祭台的时候,只见此处热火朝天,十几个男子正在挥汗如雨地干活:忙着捣姜末的两目通红,筛安石榴汁的神情陶然。听到车马响动,他们都抬起苦兮兮的脸望了过来,只盼着是来替工的同僚。 王雪柳从没见过酿酒的场景,十分好奇,道:“酿酒居然需要这么多人?” 一个壮汉走上前来,朗声笑道:“雪柳,这是却霜节上用的酒,可不是你小孩子过家家耍的。” “五叔,你怎么在这里?”王雪柳吃惊地问,原来这壮汉正是王晋。他听说国巫要酿酒,立刻带着虎贲军轮休的将士来帮忙。因他未曾去却霜节,并不认得夏侯昭,以为是自家侄女和友伴出来游玩,颇为得意将此事讲了。 他正讲到自己是如何英明果决地选用了怀远的安石榴,祭台之后传来了一声满含悲愤的吼声:“啊——呃——” 一头毛光水滑的花斑毛驴愣头愣脑地冲了出来。它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踩过王晋大将军的脚,并将蹄子刨起地上的土,撒了王晋一脸,然后,轻轻地依偎到了夏侯昭身边。 “老虎!”夏侯昭惊喜地唤着毛驴的名字,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这头毛驴可是她送给国巫大人的生辰贺礼呢,连名字都是她亲自起的。 老虎大人将头在夏侯昭的掌心蹭了蹭,又撂起蹄子,刚刚抖干净土的王晋再次被埋了起来。 众人:…… 最后还是国巫大人为王晋解开困境,她用一把上好的麦子将老虎引走了,夏侯昭跟在后面。 王雪柳也想跟上去,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王晋拉住了。她的五叔好奇地问:“难道,那是初怀公主?” 王雪柳点点头,王晋露出了钦佩的表情,踌躇了下,说出了一句让王雪柳倒仰的话:“公主会愿意给我保媒吗?”她看了眼跟着夏侯昭走向国巫毡帐的侍卫们,发现并无人留意自己,连忙将王晋带到一旁。 不提王家叔侄俩如何纠结,夏侯昭已经坐在国巫大人的毡帐中。 自从她向圣上提出就学的请求以来,天枢宫的气氛就降至了冰点。她此番来找国巫,一是想请国巫入宫劝劝母后,二也是想向国巫求教如今情势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国巫爽快地答应了她第一个请求,对于第二个请求则道:“你如今做的事情,是前人都没有做过的。孟格娅,我第一次在赛纳的怀里见到你,你才一丁点大,但笑起来便如同初春最明媚的晨光。朝着你想去的方向走吧,赤山的祖先会保佑你的。” 国巫的话远达不到振聋发聩的地步,却给了夏侯昭无限的力量。她笑着道谢:“多谢您了。” 国巫用自己稍显粗糙的手握了握夏侯昭的手,道:“你母亲会理解的,放心。” 王晋眼巴巴地将夏侯昭等了出来,行礼道:“殿下,末将拜读过您之前的奏折,深觉大有道理。” 夏侯昭拍了拍自己的马,道:“我也要多谢王将军的马。” “小事,小事。”王晋谦逊了几句,忽而被马鞍之下的两只马镫吸引了注意力,道:“殿下,您这马镫为何有两只?” 夏侯昭便告诉他,是自己的侍卫队长严瑜担心自己落马,便想起在九边那些不谙马术的军士装了双马蹬,一试果然良好,故而此后她的马都配了双马镫。 王晋连连点头,道:“殿下的骑术自然一流,不过这个双马镫也的确是妙物。”他绕着夏侯昭的马走了好几圈,惹得这匹明明是他亲手从马厩里选出来的马差点也踢他了。 等到夏侯昭带着王雪柳和随从的侍卫们骑马离开,王晋才想起来,自己光注意马镫去了,最关键的事情还没问啊! 夏侯昭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一行人飞马疾奔,不一会儿就到了陈睿的府邸。这一日正是陈睿向阮家下聘礼的佳期。 燕朝婚礼混合了前朝的六礼与北方草原民族的旧俗。帝京之中,豪富林立,因此这聘礼也是极重。 裴姑虽然竭尽全力准备了大雁、羔羊、酒米和丝帛等聘礼,但比起京中的豪门世家来,仍然略显简薄。 前世,在天枢宫乱成一片之后,最终没有进宫的阮氏也是嫁给了陈睿,夫妻和睦,故而夏侯昭从一开始就谋划着要将这个表姨和她前世的夫君撮合一起。但夏侯昭也记得,因为陈家的聘礼不厚,成为了京中一些闲人的口实。等到陈睿被贬到河东郡去守帝陵时,竟然有人撺掇阮氏改嫁他姓。 这一次夏侯昭早有准备,她以圣上的名义赐下许多宫制器物,又让自己的侍卫帮着陈睿送礼。这一队少年,各个鲜衣怒马,衬得那些封着御制条幅的聘礼愈发珍贵。 她还给严瑜放了假,让他帮着操持婚礼。 此刻裴姑就扶着严瑜的手,看着一担又一担的聘礼从自家的门出去,朝着承恩公府的方向行去,她的心里不由得对初怀公主感激万千。 等到将聘礼都送出门,她连忙赶着严瑜回宫,道:“虽然殿下给你放了假,但既然已经无事了,你就回宫去侍奉吧。” 第36节 严瑜应了,牵了小红马出来,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侯昭望着迤逦而去的聘礼队伍,忽而想起了前世自己的婚礼。 那也是一个这样晴好的天气,父亲过世已满三年,登基为帝的堂兄便提出来为自己和沈泰容完婚。沈家的财力远远超过陈家,光是装着丝帛的挑夫就有一百人,世人都说沈家是这请了一尊金玉做的公主回家,又有谁会关心那金玉做的公主是死是活呢? 第44章 师父 虽说往事已矣,但留下的伤痛却刻骨铭心。每想一次,便是对自己的一次警醒。 夏侯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调转了视线,却正与路边的严瑜四目相对。 她微微一笑,严瑜骑着马,慢慢走上前来。和其他侍卫不同,严瑜能够清楚地感到夏侯昭的情绪有些低落。 但他早已习惯了不去细细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道:“殿下,您的腿好些了吗?” 自从陈睿接了要教夏侯昭的指令,每到午后,他便入宫,在校场上教授夏侯昭剑术。 夏侯昭的本意是想请他为自己讲解当下燕朝的局势,以便自己筹划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她清楚地知道,想要做好燕朝的储君,一定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 陈睿则以为,身为一军的主帅,即使无法做到武艺超强,也要略通一二,方能在战争中自保,同时也能够服众。 他既然这样说,夏侯昭只能乖乖受教。因此午后的骑马游乐,就变成了实打实的练功。 陈睿教得认真,几天下来,夏侯昭便腿酸脚痛,有几日甚至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风荷曾经向严瑜暗示,希望他能够劝劝自己的师傅,不要给公主殿下太多的压力。但还没等严瑜开口,夏侯昭自己打断了风荷的话,并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坚持了下来。 夏侯昭笑道:“已然好多了。”可怜风荷担忧得夜不成寐,自去学了推拿之术,每到晚上便为夏侯昭,疏通血脉,又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草药,煎在汤水中,让夏侯昭泡脚。 不知是风荷的推拿或草药起了奇效,还是夏侯昭练久了自然适应,这几日已经不痛了。严瑜因这几天都在宫外,帮着陈睿筹办送给阮家的聘礼,故而不知,方有此问。听到夏侯昭这样回答,他也放下了心。 其实早在风荷说之前,严瑜已经和陈睿提过此事。陈睿却道:若是公主殿下不愿习武,不需要旁人出言,她自己便会拒绝。早前翰墨阁的杜夫子,不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吗? 若不其然,风荷的提议被夏侯昭自己拒绝了。严瑜有些欣慰,也有些心疼。 昔年那个被门槛绊倒,跌破膝盖便泪眼朦胧的小女孩,在他离京的这段时间内,悄然长成了一株临风盛开的天骄雪。 此时天色尚早,严瑜道:“殿下是回宫,还是另有安排?” 夏侯昭道:“今日得闲,我还想去探望丘敦大人。” 丘敦一姓在八部大姓中原本只算得二流,丘敦律的父亲又是族中小支的庶长子,成亲没多久便战死沙场。依据鲜卑旧俗,丘敦律的母亲患者身孕嫁给了他的叔父,丘敦律出生后,身体极弱,既不能习武,连入学读书都成了问题,只能在家休养。 谁也不知道丘敦律在家幽居的几十年间是怎样度过的。 高宗神焘七年,丘敦律以平民身份投书洛阳府,述权臣尉迟林二十条罪状,由此引发了大朝议,直接导致了尉迟林的倒台。丘敦律也获得了足够的政治回报,收回大燕最高权柄的高宗皇帝亲授其御史一职。 世人都以为丘敦律会在言官的路上走下去,但此后几十年,他却历任丞相掾、度支侍郎、兵曹郎、并州刺史、光禄大夫等要职。 丘敦族的族长见此情形,便让贤于他。丘敦律既肯提拔族内后辈,又得高宗信任,丘敦一族的声势渐渐就大了起来。 加上在神焘末年的风云中,丘敦律是第一个站在圣上一边的大姓,其余七姓不是犹豫不决,便是投靠了庶人郑。等到圣上登基,虽然未曾追究七姓的过错,到底对丘敦更加倚重。 到了此时丘敦律自己也已经是身兼丞相之位和八部实权的重臣了。而丘敦一族竟然在短短几年间,便越过了莫纳律、仆兰等原来最有势力的大姓。 夏侯昭之所以执意想要拜丘敦律为师,向其求教政事,政事看重了他既熟知朝中内务,又有出外担任地方要员的经历,兼且手握一姓的权柄。 但丘敦律与已经全心辅佐夏侯昭的陈睿不同,接了圣旨后,他的态度十分暧昧,既不明确拒绝,也未曾欣然上表应旨。加上从去岁腊日以来,他一直抱恙在家,未曾入宫,因此夏侯昭竟然始终不得见此人。 今日出宫,夏侯昭本就打算要拜访丘敦律。此时陈家送聘礼的队伍已经远去,道旁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夏侯昭在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位于东城的丘敦律府。 守门人显然不曾料到,这一日会突然有公主要拜见家主。他不敢耽搁,拿了那印着天骄雪的名帖进府。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大汉走了出来,此人身高八尺,肩披两裆铠,正是丘敦律的儿子丘敦儒挪。 他大步走到夏侯昭面前,单膝跪地,道:“末将丘敦儒挪参见公主殿下。” 夏侯昭道:“将军是国之良将,初怀不过一稚童,怎能当得此礼。快快请起。”不等她吩咐,严瑜已经走向前去,伸手扶起了丘敦儒挪。 丘敦儒挪心中对贸然到访的夏侯昭态度客气,但却并非发自内心的尊敬,便顺势站了起来。因夏侯昭刚刚的应对十分得体,他的语气也和气了许多,道:“公主到访,家父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出迎,万望殿下见谅。” 夏侯昭自然不会怪罪,直说自己就是来探病的。 丘敦儒挪也不知信了几分,道:“家父也道殿下亲来,本应扫榻以待。但他字入冬以来,有一事始终不能解,以致气郁难解,竟是无法起身待客。殿下素有聪慧之名,若是能提点一二,说不定家父便不药而愈了。” 夏侯昭一行人没有想到,丘敦律竟是开出了条件,必须答得他的问题,才能获许入府。 丘敦儒挪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听说初怀公主的脾气可不好,甚至赶走过自己的夫子。但她若在丘敦律府前大闹,自己也自有法子治她。 第45章 三师 前世,夏侯昭曾经听说过丘敦律的一个传闻。那是夏侯明继位后的始光年间,乐阳公主与陈可始把持了燕朝的大半权柄,已经致仕的丘敦律再也没有接过夏侯明的旨意。 这也是夏侯昭此次选他为师的原因之一。她并不惧怕来自于丘敦律的考验,如果连这点考验都过不去,她又怎能面对接下来的风雨。在丘敦儒挪惊奇的目光中,她点了点头,示意他出题。 丘敦儒挪没想到夏侯昭应的这样爽快,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击掌,方才那个守门人捧着一卷画躬身上前。 丘敦儒挪将画卷慢慢打开,道:“年前家父曾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便将此梦绘成一画。” 这幅两尺长的画卷上,最醒目的是一株枝叶落尽的老树,一只秃鹫站在树梢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树下安卧的白兔。 此画布局错落有致,笔意灵动,秃鹫与白兔各有□□,尤其是那秃鹫如炬的目光,几乎破纸而出。 丘敦儒挪道:“家父所忧的,便是这白兔的安危。猛禽在上,它连危险都全然不知,恐怕是难逃一劫了。不知殿下可有妙计,能救这白兔一命,也让家父能略感心安?” 什么夜有所梦,当然是胡编的。夏侯昭一见此图便知这画不过是暗喻了此时的朝局罢了。猛禽者,乐阳公主与沈家也;白兔者,初怀公主也。 她微微一笑,道:“这题不难解,只需一支蜡烛和一盆清水即可。” 第37节 丘敦儒挪见她答得这样迅速,心下诧异,道:“愿闻其详。” 夏侯昭道:“一支蜡烛焚了此画,一盆清水则留待丘敦大人再做此梦时,浇醒大人即可。” 丘敦儒挪没料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又听她说要往自己父亲的头上浇水,简直莫名其妙。但他并非极擅言辞之人,急切间只道:“殿下何出此言!” 夏侯昭不紧不慢地道:“画中不过一隅,却让丘敦大人忧心忡忡,还不如醒来,仔细看看我大燕的河山。猛禽虎视眈眈,我便弯弓搭箭。大燕立国,靠的是八姓七部同心合力。” 她话音甫落,只听“吱呀”一声,丘敦儒挪背后的相府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漫步而出。 此时的丘敦律年届七旬,精神矍铄,任谁也想不到,他在刚出生时差点就活不下来了。夏侯昭身后的王雪柳轻笑了一声,开口道:“丘敦爷爷看起来已经痊愈了,原来殿下的一席话真有奇效。” 丘敦律也不着恼,笑呵呵地道:“雪柳所言甚是,殿下的话真如灵丹妙药,老夫原本还躺在床上,一听殿下妙语如珠,立时变得生龙活虎。” 夏侯昭却有些赧然,她刚才口出嘲讽之言,不过是以自壮示之,没想到正被丘敦律听个正着。不过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这丘敦律如此挂心此时,竟连他的“病床”都坐不住,跑到大门口来听壁脚,显然早就等着她了。 果然丘敦律接着便道:“殿下既然不嫌弃老夫眼界狭窄,老夫自然倾囊相授。”他虽然应了求师之情,也小小地嘲讽了夏侯昭的大言不惭。 夏侯昭却谦逊了起来,仿佛没有听说他话中的第二层意思,深施一礼,道:“初怀愿听先生教诲。” 她这样郑重,丘敦律也收敛了笑容,伸手扶起了眼前的新徒儿。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对眼下的局势洞若光火。原本乐阳公主与沈家上位也不会影响到他丘敦家的地位,但白道城一事却让他隐隐觉得事态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丘敦儒挪曾经受命在白道川中搜寻,发现潜入的库莫奚人携带的武器十分精良,虽然没有明显的证据,但与燕朝近几年官营冶炼之法颇为相近。回到帝京后,他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丘敦律不敢怠慢,他将白道城一事后所有相关奏折统统览阅了一番。 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了问题。潜入的库莫奚人在白道川中行进的路线,竟然避开了所有燕军的布防,这是库莫奚人的探子讯息灵通,还是燕军内部有了疏漏? 丘敦律不是一个会为某个皇族肝脑涂地的人,但他深知,若是军中已有异动,那帝京就不能乱,否则祸事一起,莫说小小的丘敦一族,整个大燕朝都有倾覆的危险。 既然初怀公主有志逐鹿天下,他也愿意辅佐她将大燕的平安日子再延续一代。 至此,初怀公主终于为自己请到了三位老师,开始学习如何成为第一个真正的帝女诸君。 第46章 流光 春去秋来,飘叶化雪,转眼间便到了晏和十六年。 自年初以来,宫中就传出了皇后有孕的消息。圣上下了大赦的诏书,又为皇后上了尊号“元心”,初怀公主则延请了永宁寺的高僧诵经。在此情形下,帝京中的公侯之家纷纷也做出一副要为皇后祈福的姿态来,僧侣往来于途,香烛袅袅在室,整座城市霎时都缥缈了起来,仿佛都在期待这个婴孩的顺利诞生。 安康县主阮仪彤扶了裴姑从长秋寺出来。与永宁寺不同,长秋寺是兰陵公主称帝时的内典监徐迟所建造。虽不及永宁寺堂皇,但因其每到佛诞日举行的“出佛游/行”【注1】殊为壮观,因此在帝京的百姓中也十分有名。 阮仪彤嫁入陈家三载有余,时常陪裴姑礼佛,原先都是去永宁寺。前年她诞下一子保童,陈家偏居的院落就更显得狭小了。初怀公主请旨,御赐了一座宅院给陈家。因新宅临近长秋寺,裴姑又舍不得新生的宝宝,所以来长秋寺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与那些装模作样的官宦人家不同,裴姑与阮仪彤是真心希望皇后能够诞下皇子的。连陈睿归家都说,公主脸上的笑容仿佛多了不少。 这日送她俩来寺礼佛的是严瑜,如今他已经十七岁,身姿挺拔,隐约有了青年的轮廓。上三军的高阶将官中,还有来找陈睿试探能否结为亲家的。 随着初怀公主逐渐参与到政事之中,身为她的侍卫队长,严瑜似乎也在帝京中有了一些名声。长秋寺的知客一连将他们送到寺门之前,看着裴氏和阮仪彤上了牛车,还不肯离去,口称佛号,目送他们一行离开。 坐在车里,裴姑将请长秋寺高僧开了光的玉牌拿出来仔细查看。这方温润的玉牌,镂刻着“既安且宁”【注2】四个字,是严瑜送给裴姑的生辰礼,裴姑一直舍不得戴。这次她特地请了高僧开光,想要放在保童身边辟邪。 阮仪彤道:“这玉牌太贵重了,保童还小,哪里用得着,裴姑您自己留着戴吧。” 裴姑道:“这你就不懂了,只要保童平平安安,我自然也心情舒畅,无病无灾。” 阮仪彤虽是县主,性子却恬淡冲和,与帝京中那些骄纵的贵家之女颇为不同,因此和裴姑相处得十分融洽。裴姑也常常庆幸圣上赐下的这门婚事,对阮仪彤和保童就更加好了。如今他们搬到了新宅,又请了许多仆役,和陈睿刚回京时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阮仪彤知道裴姑一心诚待保童,再做推辞,便有些不美了,于是笑道:“莫看保童才丁丁点大,也晓得裴姑这样疼爱自己,素日哭了,只要您一抱,立时就收起眼泪,咯咯笑了。再没有更灵验了。” 提到保童依恋自己,裴姑愈发得意了,道:“这其中可有诀窍。我毕竟比你年长许多,又一手带大了二郎,知道怎么抱孩子,他觉得舒服自然就不哭了。” 阮仪彤新作母亲,点头受教。此时,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交谈之声。阮仪彤将车帘微微掀开一些,看到一队陌生的将校,身上的戎服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正是巡城的虎贲军。当先一个年约弱冠的锦衣校尉,正在和严瑜交谈。此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目含晓星,面如美玉,虽穿着将校的戎服,却遮掩不住身上那股书卷之气。 阮仪彤入京数载,却甚少与贵胄之家走动,并不识得他,轻声问裴姑:“这位俊朗少年是哪家的子弟?” 裴姑将玉牌放到了一个锦盒里,又拿锦布细细遮掩了,方合上盖子,道:“是乐阳长公主之子沈泰容将军。”她的语气淡淡,与方才提到保童时判若两人。 沈泰容在陈家可是鼎鼎有名。初怀公主日渐接近及笄之年,鲜卑人素来早婚,有些人十二三岁便已经成婚了,所以近几年来初怀公主的婚事也渐渐成为了一件热议的事情。陈家与初怀公主关系密切,自然更是当紧。对于沈泰容这个传了多年的“准驸马”,裴姑着实欢喜不起来。连她这样耳目闭塞的妇人都晓得,沈泰容近几年颇不像样。他先是闹着要娶永宁大长公主的孙女,被一心想和皇家联姻的乐阳长公主拒绝后,又娶了一房外室。 这般荒唐之人,怎么配得上灼灼其华的初怀公主殿下呢? 阮仪彤自然知道裴姑素来不喜沈泰容,但此时她却有些疑惑,这看上去十分俊朗的少年,真的会那样不堪? 裴姑将她眼中的疑惑看得十分清楚,道:“若是几年前,有人和我说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信。我记得当年严瑜比箭赢了他,他来家中送剑,真真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严瑜和沈泰容不过是在路上偶遇,交谈了两句便互施一礼,各自控马离开了。 沈泰容骑着马走了十余步,慢慢站定在街上,转身朝严瑜和陈家一行远去的身影看去,脸上露出了一丝茫茫的神色。今日他本是带着虎贲军的侍卫们巡视市坊,不料竟会与严瑜偶遇。 那次朋射之后,两人再未比试过。自从晏和十三年夏侯明出宫建府之后,沈泰容也早不在宫内就学了。圣上爱护这个外甥,特地将他安排在虎贲军中任职。虎贲军中除了王晋外,只有他是贵胄之后,又饱读过兵书,说起兵法来,王晋这个大老粗当然自愧不如,因此颇为重用沈泰容。虽然京中有许多他的不堪传言,但眼前这条青云大道是已经铺就了的,只等他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 但不知怎么的,当他看到留在初怀公主身边的严瑜时,心中那一点不甘又泛了起来。他想起母亲气急败坏的面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不能负了裴云。等到大殿下登基,那些流言蜚语自然都会停息了。 宫外纷纷扰扰,宫内却是一片祥和。 皇后虽然多年不曾有孕,但身边服侍的人都颇为得力,初怀公主又将宫务接到了手上,因此她养胎的日子倒十分安乐。圣上日日流连在璇玑宫,若不是碍于物议,都想将前朝的议事挪到后宫来。 月姑姑捧了一叠新制的婴儿衣衫进来。帝后两人正在翻着《尔雅》,想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吉祥如意的名字。 第47章 新生 秦王夏侯明是这一辈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因其父悯仁太子当时已经亡故,他的名字便是由圣上亲自取的。 第38节 明者,亮也。“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注1】那时尚未有子嗣的圣上,将自己对大燕的期待系在了这个诞生于神焘末年的幼子身上。自夏侯明始,这一辈的孩子名字都从“日”字。夏侯昭的“昭”字,取其光耀四海之意,庶人郑的儿子通令克汉名为“暄”,取其暖意。 到了皇后腹内这个孩子,圣上属意“昶”字,此字有日长及舒畅之意。而皇后则喜欢“昀”字,南朝有学者做《玉篇》,释为“日光”。【注2】 月姑姑进来时,两人正在斟酌。 圣上以为这是幼子,无论男女,只要他(她)过得舒畅安心就好,皇后却道次子身为帝裔,自然当如普照天下的日光一般。自从皇后有孕以来,宫内大小事宜,圣上皆顺其意。但在这名字的选择上,他却不肯松口。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僵硬。 月姑姑见机,忙展开一张小小的襁褓,笑道:“今日送来的衣服甚是有趣。” 帝后两人是做惯了夫妻的,自然知道此时不宜再争执下去,都顺着月姑姑的话转了开去。只见那小小的襁褓之上,最边缘的地方用红线绣着一个一个红色的花骨朵,稍稍靠里的地方,那花骨朵便有几分绽放之意,越向里花朵越舒展,最中心的那一朵已经是盛开的状态了。 这红色的花朵并非帝京常见的品种,圣上思索了片刻,问道:“这是西羌的海娜花吧?” 月姑姑道:“圣上英明,这是盘尼真送进来的贺礼。” 圣上笑道:“我前几日刚赐给了阿莫林几坛西域来的好酒,他倒俭省,只拿几块布头就打发了我。” “父皇,这您可错怪了阿莫林将军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已经长成了一名亭亭玉立少女的夏侯昭在风荷的陪伴下走进璇玑宫。 自从三年前她为自己请了三位老师之后,这位大燕朝的帝女便过上了与普通少女截然不同的日子。人家绣花吟诗,她练剑诵史,人家悲春伤秋,她巡查军营,人家赏花游玩,她研习政事。 圣上虽然暗中期待她能够成长为一个符合储君要求的帝女,但见到她这样努力,却有些心疼了。而之前一直不愿意让她参政的皇后,见女儿真的乐在其中,渐渐也不再反对,默默带着月姑姑给夏侯昭准备衣食。 帝后两人心照不宣,再也没有讨论过女儿的前途,夫妻之间的感情却更好了。今年春天北方有数个州县大旱,身为国母的皇后亲自减膳赈灾,又亲赴永宁寺为黎元祈福,却在回宫的途中晕倒了。这可急坏了圣上和初怀公主,不成想,御医一搭脉,竟诊出了一个天大的喜事:原来皇后忽然晕倒,是因为她有了身孕。 帝后大为惊喜,夏侯昭也十分高兴。前世她就觉得奇怪,父母感情这样好,又曾经得了自己,自不是那等无孩子缘的夫妻,怎么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呢?而今想来,恐怕是两人在繁衍后嗣这件事上所担负的压力太大了。 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宫去,明面上大家都随着圣上和夏侯昭为皇后祈福,但私底下也有人笑话初怀公主妄自多情,急匆匆地想要做什么皇太女。若是皇后此次诞下一个皇子,她又该如何自处? 与这些人想象的不同,夏侯昭自己并不觉得添一个弟弟是一件坏事。且不说这个孩子是父母期盼多年的,对于夏侯昭自己来说,如果能有个弟弟能够胜任帝位,那么她就可以顺从自己心底的愿望,去做前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这座繁花如锦的帝京曾经沉默着目睹过她前一世的死亡,那些纸醉金迷的表象下,有太多的污浊。比起留在这里,她更愿意骑马去看看当年严瑜在信中写过的大漠戈壁。而大燕的江山留给弟弟来守护也比交到其他人手上更放心。 若是个妹妹,那她要好好守护着这个得之不易的妹妹,让妹妹成为母后心中那个天真幸福无忧无虑的公主,替她在父母膝下尽孝。 这些不过是王雪柳隐约向她提起京中的流言蜚语时,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眼下,她当先要头疼的是平州、信州等地的旱情。 说来也奇怪,夏侯昭刚刚跟着陈睿习武的时候,只觉得世上没有比日日练功更苦的事情了。等到丘敦律开始带她熟悉政事,她又被那些州县的赋税、各族的纷争和邻邦的异动搞得焦头烂额,至于林夫子所讲的兵法,更是如同天书一般费解。 但经过这几年的磨砺,她现在拿起剑来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比划几下了,虽然连陈睿的五招都接不住,好歹骑在马上巡视军营的时候多了几分为将的气势。而政事之上,她渐渐能够提出一些自己的见解了。遇到赈灾这样的民生之事,她也晓得不仅要顾及从受灾的州县,还要平衡朝中的各个势力,方能政令通达,尽快地让百姓得到救助。 只有兵法一事,她的进益甚微,莫说比不上严瑜,连偶尔来旁听的王雪柳都能在林夫子随口推演的战局上,将她打败。她背得出那些兵法上的条目,但在推演战局时,不是过于急进,便是保守地失去良机。幸而她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并不固执己见。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她起码能做个不干预将领作战的挂名主帅吧。 今日夏侯昭在丘敦律府内盘桓了许久,师徒两人拿着九边受灾州县的奏折反复琢磨,又搬出宫中储存的历年赋税账册,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心得。丘敦律指点她自写了奏折,便来入宫见驾,正听到圣上提到了阿莫林和盘尼真所送的贺礼。 前世的夏侯昭幽居无事,时常研习盘尼真教她的西羌乐曲。天气好时,她便让使女抬出那架凤首箜篌放在厅中,自弹自唱。后来出宫,与严瑜来信时,两人常常写到西羌的风俗。因而她一见阿莫林和盘尼真送来的襁褓,便知他们是按照西羌的风俗备办的贺礼,她见父皇母后都是不解其意的模样,不免开口为帝后两人讲解一二。 “这海娜花乃是西羌人最喜欢的花朵,因它不畏寒暑,花期甚长,能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所以在西羌人的眼中,海娜花象征了健康长寿。若是给新生的孩童准备带有海娜花纹饰的物品,一定是女主人亲手所制,方能带上最真挚的祝福。您被小瞧这方小小的襁褓,说不定盘尼真几个月没睡好觉了。” 皇后道:“原来这海娜花竟然如此有讲究。”作为母亲,最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长寿了,皇后那因有孕而愈发显得端丽的面庞上,渐渐晕上了层层笑意,显然十分开怀。 夏侯昭又从月姑姑抱来的那叠衣物中拿起一根细细的带子。这带子以牛皮制成,每隔五寸便坠着一方小小的木质饰品,却是小鸟的模样。雕刻这木鸟的人,手艺应是十分精湛,木鸟的线条十分流畅,连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一双眼睛点了黑漆,煞是灵动。她指着其中一只木鸟道:“这是西羌的春鸟甘竹鸥,有聪慧灵秀的寓意,若是我猜的没错,这几个木鸟应是阿莫林亲手雕刻的。” 圣上大笑:“幸好有昭儿为我解惑,不然可错怪了阿莫林。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阿莫林那副模样,手竟然这般巧。”上三军三位中郎将,王晋粗豪,阿莫林雄壮,直将陈睿都衬托得文雅起来了。 “父皇您这就不知了,西羌的男儿各个都会木刻。他们族内讲究,新婚之日,新郎得用自己刻的新娘小像去换新娘手绣的头巾。” 圣上欣慰地道:“我家昭儿真是个大姑娘了,比父皇知道的东西还多。”圣上心中颇为感慨,他知道夏侯昭近年来十分关心边疆诸族,却不知她竟然已经了解得这般多了。 夏侯昭可没想到自己父亲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那么远,她陪着帝后用了午膳,将奏折呈给了圣上便离开了。她还得回校场去练剑呢。 皇后有了身孕,每日的午睡时间更长了。圣上坐在床边看着妻子沉入了梦乡,站起身走到案前,提笔下下“昶”和“昀”两个字。 他盯着那个“昀”字看了许久,如果这个孩子是在初怀就学之前到来的话,他一定同意皇后的提议,为其取名“昀”。但到了今日,无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准备将帝位传给夏侯昭。 为免吵醒皇后,圣上摆驾离开时,并未宣召,只朝着月姑姑点了点头。 暮春时节,飞花逐叶,天枢宫中难免也有些不知名的小虫飞来飞去。月姑姑担心午睡中的皇后被蚊虫叮咬,待圣上的仪仗出了璇玑宫,她便进殿探看。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月姑姑走到案几之前,微风稍歇,刚刚还在翻飞的宣纸落了下来,正露出御笔所写的一个“昆”字。 第48章 习剑 将裴姑和阮仪彤送回家后,严瑜便回了宫。如今夏侯昭时常需要出宫,因此除了夜间,他大多时候都留在宫中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他所带的这一队侍卫,因着墨衣而被帝京中的百姓称为“墨雪卫”。驻扎的地方倒还是校场之旁的那一排值房,侍卫们常常私下议论,等公主殿下出宫立府就好了。只是历来公主立府都是成婚之时,目前看来,他们的这位殿下一心都在朝政和校场之上,每日不是和朝臣议论政事,就是跟着陈将军习武,有了空闲则或去军营巡视,偶尔出京也是到周边的郊县巡视。 这实在太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了。连她最亲密的那个王家大小姐,也是整日飞马走鹰,和奉车都尉李罡比起箭法来,竟然还能赢个一两次,不晓得将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 不过严瑜治下恩威并施,这些话侍卫们是从来不敢在他前面提及的,连李罡有时候听到一两句,也要呵斥他们谨言慎行。夏侯昭十分器重严瑜和李罡,凡事军旅之事,都会参考他们的意见,又时常鼓励他们在外一展所长。去岁在白道川的围猎中,他俩颇出风头,所获猎物远超旁人。圣上厚加赏赐,回到帝京后,夏侯昭自己又各送了一匹马给他俩。但严瑜还骑着回京时的那匹小红马。 夏侯昭为它取名“赤寅”,此马跟着严瑜见过了许多大场面,如今进宫已经是轻车熟路。严瑜在宫门前下了马,它就自行走到守门的神策军侍卫之旁,等着他来牵引自己。 严瑜沿着宫道走向校场。方当暮春,宫道两侧的木槿花开得正盛。晏和十二年的时候,因宫内的霜紫芍药染了虫病,太极宫的内典监高承礼亲自带着人,将宫内的霜紫芍药都拔去了,晏和十三年的时候,圣上本想按照旧例,以初怀公主的“天骄雪”移满此处。初怀公主却上书,言道“天骄雪”繁育不易,若是大量培种,必定耗费人力。圣上深以为然,后来便选了易植的木槿花移种于此。 木槿花的花期甚长,能从暮春一直开到初秋,花开似锦,叶繁如星。严瑜一路走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校场之上,陈睿正在教授夏侯昭新的剑招。 他的剑法非是拜师所得,而是靠着在战场多年的拼杀,自己领悟,逐渐成了一套体系。这套剑法之前一直没有名字,夏侯昭见陈睿演示之时,肃杀浩荡,故名“肃然剑”。此剑法重在实用,多以直刺为主,又融合了刀法和枪法的砍与挑等动作,颇为利落。 陈睿教授学生之时,眼中并无贵贱之分。公主也罢,小卒也好,在陈睿的课上都一视同仁。夏侯昭学了三年多,也是先练了一年的基本功,方才获许开始习剑的。 习剑又是另一种磨砺。譬如今日,陈睿先将新授的剑招展示一番,又指点着夏侯昭将剑招的几个动作一一摹演,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这以后的一个月,夏侯昭需得日日将这一式练过上千遍,等到陈睿认为她已经熟练至极,对敌之时,能够不假思索地用以对敌,方才可以学习下一式。 严师之下,到此时夏侯昭也才堪堪学了十几式。 第39节 若道不苦,那是虚言。但夏侯昭每每想到前世自己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的日子,就觉得这样的苦也甘之如饴了。何况自从练剑以来,她的身体强健了许多,冬春之际常犯的疾病,也少了许多。 夏侯昭今日学得甚是用心,陈睿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到严瑜的身影走了进来,唤道:“严校尉。”陈睿在外,从来都称严瑜为“严校尉”,仿佛两人并非师徒一般。 严瑜却执弟子礼,快步走上前,先向夏侯昭问安,又朝陈睿躬身行礼。陈睿道:“你陪公主过几招。” 陈睿剑法超群,和夏侯昭对招的时候,常常是出手就击落了对方的剑。倒是有一次偶然让严瑜陪夏侯昭对招,见他剑势沉稳,又善于引导夏侯昭拆招。因此后来渐渐就变成了陈睿授剑,严瑜喂招。 夏侯昭与严瑜两人都师从陈睿,彼此之间颇有默契。一时之间,剑影交错。严瑜穿着天骄雪戎服,本色为黑,胸前的那朵天骄雪如墨上新雪。夏侯昭这一日则穿着月白色的戎服,仿佛一朵翩飞在六月春光中的柳絮。 站在校场之旁的程俊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到底是严瑜技高一筹,过了几十招后,逼得夏侯昭悬剑认输。她倒不在意,笑道:“今日又欠了师兄一壶酒。”自从她拜了陈睿为师,干脆就称严瑜为师兄了,也不再避讳他人。 陈睿又指点了两人拆招过程中的疏漏,这一日的习剑便结束了。夏侯昭还没顾得上换衣服,就被高承礼派来的小内侍请去了太极宫——圣上看了她的奏折,其中有几点不甚明了,唤她前去大殿策对。 陈睿去巡视神策军的布防了,严瑜则回了值房。和往日喧闹的场景不同,值房内几十个人都在埋头苦干,案几上堆满了书册,乍看去,仿佛到了太学一般。 随着夏侯昭参与政事日久,墨雪卫的人员逐年增加。因年初圣上下旨厘清各项支出,度支尚书陈可始便移文墨雪卫,索取三年来墨雪卫饷金发放的册录。 李罡正算得头疼,看到严瑜进来,十分不满:“为什么练剑这种美差就是你做,我却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值房里做刀笔吏!” 严瑜将桌上一叠快要倒塌的册子扶正,道:“你若能保证不伤殿下一丝一毫,喂招一事便由你来做。” 李罡立时蔫了。他上次和王雪柳比试枪法,原本只是报了陪大小姐走走过场的念头,没想到挥斥之间,一枪把王雪柳的发髻挑散了。 幸而雪柳本人性子疏阔,随手将头发一挽,提着枪又和李罡斗在一处。倒把旁边的夏侯昭和严瑜吓了一跳。 李罡这样莽撞,严瑜如何放心让他陪着夏侯昭过招。 一旁的段兴也从账册的汪洋中抬起头来道:“校尉大人为何不让殿下赢一次,我看都尉大人与王小姐比试,还常常输个一两次。您也像都尉大人一样偶尔放放水,想来殿下应会开心。” “咳!咳!咳!”李罡仿佛被呛到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他不是那等妄言之人,耿直地道:“我可从来没放过水,是王雪柳自己拼力。我猜她在家中,日日都勤练功的。”说到此处,他的话头却一转,也站在了段兴一方,“不过你与殿下比试,何苦那么认真,每次都赢。难道你还缺那一壶酒。我看你都快把圣上的酒窖搬回家了。” 严瑜却不答话,王雪柳用功,夏侯昭也是无日不勤勉习剑。人人都说秦王殿下有太/祖的风姿,弓马娴熟,但他不过每日早起练练马术便了,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方射射箭。 虽然知道夏侯昭口称“师兄”,自己也不能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师妹。但严瑜相信,他若是真的放水,夏侯昭也不会高兴。 只是这些话,也不需要告诉其他人罢了。 第49章 灾情 严瑜素来是这个性子,他若是不愿意回答,那是半个字也不会说的。李罡和段兴见他不再回答,又埋头去算账了。 室内刚刚静下来,值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程俊走了进来。 因夏侯昭时常出入前朝,所以,程俊除了打点墨雪卫的值房外,也渐渐开始负责跟着夏侯昭行走——之前那段较为清闲的日子,他读了不少书,出入应对颇为得体,看上去便如同帝京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低品儒官一般。 方才夏侯昭去见圣上,便是由他跟随着的。此时夏侯昭应该还在大殿应对,照理说,程俊也要陪侍在殿外,独自回来必定有事。果然他不待众人询问,便急急开口道:“广平王回来了。” 三月初,信州刺史安毅上书详述了北方旱情之重,灾民之苦,总督九边的沈明却道安毅夸大了灾情,借以邀宠。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众大臣就应该听信哪一方的奏折吵成了一团。为求实情,上个月广平王夏侯邡奉了圣上的御命前往视察九边的旱灾,如今他回来了,前番的争执自然有了分晓。 墨雪卫虽是武将,也知夏侯昭力主以安毅奏折为本,进行救灾。所以,广平王的归来,实是一件大事。 李罡抛了笔,道:“九边到底灾情如何?安毅所说的可是实情?” 程俊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安毅说的是实情也不是实情。” “好了,你以为这是和林夫子打机锋呢,不要绕弯子。快说快说!”李罡催促道。 程俊苦笑,“实情便是信州的确受灾严重,而北卢、平州等地的灾情却很稳定。我离开的时候,度支尚书陈可始正在清圣上下表褒扬沈大将军赈灾有功呢。”不仅如此,陈可始还请求圣上贬斥赈灾不利的安毅。 夏侯昭目前虽能参政,到底不如沈明手握重兵,盘踞九边多年,朝内又有陈可始遥相呼应。因此在表面上,她始终未与沈明和乐阳公主正面冲突,议事之时也是就事论事。但此次灾情/事关民生。尽管丘敦律并不赞同夏侯昭贸然插手九边之事,她也旗帜鲜明地在奏折中表达了对安毅的支持。 这样一来,夏侯邡带回的消息,对于刚刚在朝政上崭露头角的夏侯昭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但如果仅仅是交锋上的失利,还不足以让程俊这样匆忙地赶回来。只听他接着道:“承恩公阮仪伟还请圣上将秦王从封地召回。” 两人大吃一惊。李罡道:“这……承恩公突然冒出来,他是疯了吗。” 自从夏侯昭拜了三师,夏侯明为了向圣上和堂妹表示自己无意储位,主动自请前往封地。这一举动,不仅赢得了世人的赞誉,连圣上都觉得自己对这个侄子有些怠慢,赏赐了不少珍奇异宝给他,又加封了五百户给夏侯明。 阮仪伟请秦王回京的理由也十分明了,既有天灾,定是祖宗降下的警示。再有两年,秦王便到了加冠之年,身边却连个姬妾都没有。对于如今人丁稀少的皇室来说,实在是太不得体了。因此阮仪伟恳请圣上将夏侯明召回帝京,一方面让他拜祭悯仁太子,更重要的是为他择妃,以延后嗣。 “我看他是不想做这个承恩公了。”李罡冷笑道。 程俊没有再接话,他看了一眼严瑜。他匆匆赶回来,其实是想和严瑜商议一番,但此时值房内人多口杂,他不好开口,只能以目视之。 严瑜虽然一直没有出声,实际内心十分震撼。他对夏侯昭的了解远非他人可及,虽然夏侯昭从未表示出对夏侯明的防备,但他隐约察觉出那次白道城之围后,夏侯昭待夏侯明与之前已经大有不同。当夏侯明自请离开帝京的时候,夏侯昭亲自送出城十里,却着他暗中在王侍郎府前候着,一见王雪柳偷牵着马出来,便出声示警,惊动了王夫人,让原本想去送行的王雪柳痛失了出门的机会。 以夏侯昭对王雪柳的爱护,其中定有蹊跷。无论如何,夏侯明回京一事,都不会是夏侯昭所乐见的。 他见程俊目视自己,微微点了点头,朝李罡等人道:“未有定论,先做好手头的事情。”言罢,当先离开了值房。程俊稍待片刻,也道了扰起身离开了。 段兴从账册间窥觑李罡,低低道:“校尉大人和程典监莫不是有什么话,需要瞒着我们?” 李罡目光如炬,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了手中的笔,道:“不想算就出去待着。” 段兴一缩头,不敢说话了。 程俊想要和严瑜说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复杂。他知道严瑜时常出入陈家,便想请严瑜有机会探问一下阮仪彤是否知道自己哥哥阮仪伟为何会替夏侯明出头。本朝承恩公待遇优渥,何苦掺和这团浑水。再说,圣上既然将自己的表妹许给了陈睿,不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是站在女儿这方吗?即便是圣上殡天,夏侯昭继承了帝位,又怎会薄待阮氏? 严瑜知自己的师母素来不预政事,但程俊说的恳切,“殿下必定不会向校尉提出此种建议。但以我愚见,殿下最重情谊。若是因为这件事与阮家生疏了,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严瑜想起昨日裴姑特意寻了那块玉牌,一边细细擦拭,一边对他道:“还是瑜儿贴心,你师父根本不记得我的生辰。” 第40节 他心中愧疚,其实自己也并不记得裴姑的生辰了。夏侯昭拿出锦盒递给他的时候,他吓了一跳,陡然生出了些纷乱的念头。却听她笑意盈盈地道:“今日可是裴姑的生辰,你将这个玉牌送给她吧。裴姑照顾了你这么久,理当好好谢谢她。” 他接了锦盒,打开一看,那玉牌温润如水,雕工精湛,道:“这样贵重。” 夏侯昭笑道:“裴姑还送过我一枚颇眂迦呢。不过你可别提我,就说是你自己送的。她一准儿高兴。” 她连素未谋面的裴姑都这样关照,此番若是真的因为阮仪伟的一番话,而让她不快…… 严瑜点点头,应了程俊。等程俊离开后,他忍不住朝着太极宫的方向望了过去。 这一日夏侯昭却再未召见墨雪卫。从太极宫出来,她只觉得身心疲惫。自从重生以来,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着她。夏侯明是否真的从未参与到谋逆之中,他真的只是因为机缘巧合,被乐阳公主和沈明选为了承嗣之人,还是一切早有预谋? 当夏侯明自请离开帝京的时候,她的内心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纠结于是否要和昔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堂兄敌对,也不用防备着王雪柳的一颗芳心寄错了人。 但阮仪伟的上书,又将这一切重新摆在了她面前。 和程俊严瑜所设想得不同,对于阮仪伟此人,夏侯昭早有防备。前世阮仪彤差点入宫,便是他这个好兄长在后面谋划的。今世亦是如此,不然阮仪彤刚刚回京,怎么就会出现在乐阳公主的宴会上。只不过夏侯昭早有防备,才将事情妥帖处置了。 如今看来,他却是还不甘心。难道这一次,他竟然搭上了夏侯明,那未免也太蠢了吧。 程俊见夏侯昭越走越快,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天色已晚,您走慢些。”却见夏侯昭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问道:“现在是晏和十六年?” 程俊心中疑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是。” “四月十七?” “是。”程俊听到殿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语气中的慌乱终于平复了下来,“明日请盘尼真入宫。” 什么夏侯明、什么阮仪伟,都被夏侯昭抛在了脑后。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想了起来,前世晏和十六年的五月,北狄人趁着九边天灾,大举入侵。怪不得之前看到安毅的奏折,她就觉得其中有些事情,仿佛见过,如今想来,这不就是前世严瑜在书信中描绘的景象吗? 夏侯昭向北望去,苍茫的夜色将整座帝京拢在怀中,更远的地方,只有一片混沌。 第50章 闺阁 盘尼真在宫门前下了牛车。和四年前不同,如今她出入宫禁已是十分娴熟。防守天枢宫大门的神策军将士都认识这位羽林军中郎将的夫人,知道她是初怀公主和皇后的座上嘉宾,无需传唤,便主动上来牵了牛车。 风荷早已等在一旁,笑盈盈地领着她到了芷芳殿。 夏侯昭今日起身之后,还未曾离开芷芳殿,因此身上还穿着一袭轻罗长裙,腰畔坠着一枚剔透的颇眂迦,以素色的丝线打了一个如意结笼着,其下是细细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微微颤动。 盘尼真许久未曾见到夏侯昭做如此装扮了,笑道:“殿下今日倒是好兴致,这枚颇眂迦倒与您身上的衣裙,颇为相称。” “这是一位长辈所赐。”夏侯昭装作偷睨风荷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对盘尼真抱怨道,“风荷老抱怨我老是穿着戎服或骑服,没有个闺秀的样子。可我平时不是骑马出宫,便是上朝议事,若是穿着裙子,总觉得有些不便。” 风荷板了脸道:“骑马便罢了,上朝有什么不方便。殿下,您马上就要及笄了,不要像王大小姐那样子,整日穿得想个男子一般。” 夏侯昭对待风荷一贯宽和,又知道她只是担心自己,故而毫不反驳,只是笑着朝盘尼真眨了眨眼睛。少女笑靥初绽,如微风中摇曳生姿的桃花,轻柔灵动。 一个不满意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风大姑奶奶,怎么好好地又说到我身上?”一个飒爽的身影走进殿中,墨色的戎服,勾勒出盈盈的腰肢,哪家的男儿会有这般曼妙的身姿,正是王雪柳。 不过与长裙曳地,又被风荷强压着梳了一个双环髻的夏侯昭比起来,王雪柳这一身的确少了些少女的风姿。她的长发拢在脑后,只以一根木簪竖起,也不知是从哪里淘来的。 莫看连李罡在王雪柳面前都不敢粗声大气,风荷可不怕她,道:“王大小姐,您前一日要修补的骑服还在我屋子里呢?看来您是不需要了?” 王雪柳想到那被自己戳了好大一个洞的骑服,若是直接拿回家去,必定少不了一场排揎,气势立刻就低了下去,喏喏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果然这芷芳殿内,还是风荷最大。 到底是夏侯昭心疼她,解围道:“风荷,我要和盘尼真夫人议事,烦你备些酥酪和茶点来。”风荷知今日夏侯昭连翰墨斋那里的课都请了一天假,特地邀盘尼真进宫,定是有紧要事商议。她亦不再多言,轻声应了便退下去。 王雪柳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捧着的一大卷纸放在案几上,道:“殿下,这是您说的地图。” 盘尼真不知夏侯昭何意,只见她与王雪柳两人一人拉着纸卷的一头,徐徐展开。纸上布满了扭曲的线条,又标注了不少蝇头小字。夏侯昭示意盘尼真用案几上的四只铜龟镇纸压住纸卷的四角,这才和王雪柳松了手。 王雪柳道:“林夫子说,这应是大燕朝最完备的一幅九边防御图了。一向是守在羽林演武堂的书库里,概不外借。他叮嘱我,今日闭宫之前,一定要还给他。” 盘尼真这才晓得,原来这张约有一人长的纸卷,竟然是燕军所藏的九边地图。此时的地图,绘制、识记均有特殊方式,若没有人教授,便是手中拿着地图,也不会使用。 夏侯昭目视地图,口中应道:“等我和盘尼真夫人商议完了,便立刻还给他,用不了多久。” “却不知殿下今日有什么事情想要与我商议。”盘尼真糊涂了,她虽然是将军夫人,到底没有亲自带兵打仗过,也不知该如何查看这地图一物。 “都是一些平常事,夫人莫慌。”夏侯昭安慰道。果然接下来的时间,她所问的都是盘尼真当年从西羌至帝京一路上的见闻。西羌一族归附大燕,算是沈明经略九边的功绩。当时正在北卢探望夫君的乐阳公主,又以为沈德太妃贺寿的名义,想要亲自带了盘尼真和凤首箜篌进京,因此盘尼真不是直接进京的,在此之前,她先绕道去了一趟北卢。 北军待九边诸族并不友善,那时候阿莫林虽然已经获得了圣上赐下的“征西将军”之职。护送盘尼真的那些将士可没有真的将她当做将军夫人对待,莫说牛车了,连一匹好马都没有给她。从西羌到北卢的一路,她都只能骑着一头坡脚的驽马,极是辛苦。 但正因为如此,盘尼真一路上见识到的情形,是帝京派往九边的使者,永远无法见到的。 夏侯昭尤其关心盘尼真沿路所见的部族,每一族的大致人数、首领性格、和北军军府的关系,都问得很细。盘尼真也不能一一解答,但她对曾经救过自己夫妻二人的公主殿下十分钦服,知她如此详询,彼有深意。因此她除了绞尽脑汁回忆当时路上的见闻,连素日听来的传闻,都一一禀告了。 有些当紧的事情,夏侯昭便让王雪柳在一旁记了下来。三人说说写写,到了午间方才告一段落。 盘尼真有些赧然,道:“若是我当时多留心一些,如今也可以多助殿下几分。” 夏侯昭笑道:“夫人又不能未卜先知。我昨日已经查阅了一些关于九边的奏折,只是大多重在军防兵力之上,其余的事情写得都很简略。今日听夫人将诸族的状况一一道来,已是大开眼界,颇有裨益。” 时已至午,风荷引了一队宫女将午膳摆了上来,又催了三人入座。用膳之时,夏侯昭不再提起九边,将话题转到盘尼真三岁的儿子身上。盘尼真生这个儿子的时候,颇为不易,当时有些难产,还是皇后派了宫中得力的御医,方才保得母子平安。故而这个孩子的身体有些孱弱,一到季节变换的时候,极容易生病。让盘尼真这个母亲操碎了心,夏侯昭问起来,她难免就提到了这些事。 盘尼真说完才猛然醒悟到,面前的两个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哪里能够体会一个母亲的心? 没想到夏侯昭竟能接上她的话,并且还告诉了她许多幼儿防病之法。连王雪柳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殿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夏侯昭笑得高深莫测:“我不多学点,等你将来有了娃娃,如何照料得来?” 王雪柳十分不满,道“风荷嫌弃我便罢了,连殿下也这样说。我自己的孩子,我自然照料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你费心。” “这样最好。”夏侯昭脸上的笑容转为欣慰。她只希望这一世雪柳能一直这样好好的。她的孩子,自然由她自己来照料,无需忍受与生母分别的苦楚。只是不知,那个孩子是否还会取名为“龄哥”。 第51章 边患 第41节 夏侯昭让风荷将盘尼真送出宫,自己带着王雪柳去翰墨斋还林夫子的地图。 自从夏侯朝拜林夫子为师之后,逐渐搜罗了许多兵书典籍放入了翰墨阁的书房。林夫子是个单身汉,平日里都住在羽林演武堂的值房内,闲暇时候多半也就窝在演武堂里读读书。奈何上三军的小将们各个精力充沛,能将一段《太/祖军典》念得声如擂鼓,破云而出。 而翰墨斋这里不仅坏境清幽,无人打搅,还有风荷时不时送些饮品点心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林夫子享受过这样的环境后,再也无法忍受窄陋的羽林值房了,午前教完夏侯昭和王雪柳后,他也不再急着出宫,后来干脆就将读书的地点转到了翰墨斋。 这一日夏侯昭请了假,又借了他的地图去。林夫子还以为她不会来翰墨斋了,拿着一本南朝传来的志怪集子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脚翘在案几上,另一只脚则蜷在怀中,姿态极不端正。他正看到一则有关美艳狐妖的异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王雪柳大声道:“夫子,我们给您送地图来了。” 林夫子虽然不是翰林院的老学究,在学生面前也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此时慌忙趿拉上鞋,将手中的书塞到了坐垫之下,重新摆了个端正的坐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 那志怪集子是新出的典藏版,厚约寸许。林夫子藏的时候有些着急了,集子的边沿正好卡在一个极不妥当的位置。苦于学生们都进来了,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抽出来,重新藏一遍,只能使出“强忍*”,挺直了腰杆,故作镇定道:“何事?” 林夫子是个素来没架子的老师,待夏侯昭和王雪柳很是随和。王雪柳虽然觉得他今日话语有些简短,倒也不以为意,道:“夫子不是说这地图十分要紧,所以我们用完就送回来了。” “甚好,放在那里便好。”有苦难言的林夫子随手指了一处书阁,只盼着她俩放下地图便离开,自己就解脱了。 王雪柳看了看那个毫无遮挡的书阁,犹豫了一下道:“夫子,这地图如此贵重,放在这里不甚妥当吧?” 林夫子只觉得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许是他脸色不好看,望着他的王雪柳唬了一跳道:“先生,你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放下手中的地图,上前来探看。 眼瞧这林夫子一时的英名就要付诸东流了,一旁的夏侯昭道:“你放下便是了,夫子自有安排。夫子,我想去拜访丘敦将军,如您无事,可否陪我一同前往?” 林夫子连连道:“使得,使得。” 夏侯昭道:“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在宫门前恭候夫子。” 王雪柳放下了地图,随着夏侯昭出去了,林夫子一把抽出了垫子底下的志怪集子。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就听到外面传来王雪柳不解的声音:“夫子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夫子:…… 出了宫门,王雪柳便告退回家了,夫子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暗暗铭记:下次王雪柳在课上睡觉,自己一定毫不留情地叫醒她! 夏侯昭带着严瑜和林夫子到达丘敦府的时候,一家之主丘敦律还在宫中处理事务。接了家人通报的丘敦儒挪匆匆赶到门前,迎了夏侯昭等人入内。自从夏侯昭拜了丘敦律为师,丘敦儒挪对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一叠声地唤人上点心酥酪,又道:“要不要我使人去请父亲回来,反正他在宫中也是和陈可始扯皮。” “不用了,”夏侯昭摇摇头,道,“我今日就是来寻丘敦将军的。” 丘敦儒挪大为惊奇,道:“寻我?殿下寻我有什么事情?” 夏侯昭不做声,扫了一眼站在堂上的仆役,轻轻摇了摇头,丘敦儒挪最初以为夏侯昭是来寻自己父亲的,如今看来,却是找自己有机密之事议论。他挥了挥手,仆役们齐齐行了一礼,然后默不作声鱼贯而出。 片刻之后,堂上便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夏侯昭摩挲着丘敦儒挪刚刚放在她面前的那只犀角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却迟迟没有开口。丘敦儒挪不敢催促她,只好目视林夫子。却见这个无耻之徒,先是从眼前的盘子里拿起了一块做得十分精细的牛乳糕,一口一口细细嚼了,方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直把丘敦儒挪气得生烟,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句“酸文人”。 就在丘敦儒挪忍不住要开口催促夏侯昭的时候,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丘敦将军,我今日来是想请您为我解惑的。” 丘敦儒挪一听,知道夏侯昭所言定然不是小事,面容一肃,道:“殿下但有所为,末将一定知无不言。” 夏侯昭将犀角杯轻轻放下,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便他的话:“知无不言?” “正是!”丘敦儒挪答得干脆,他虽不如乃父智计百出,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也晓得眼前这个少女胸怀生民,腹有丘壑,她特地寻到府里找他,绝对有极为重要的事情相询。他丘敦儒挪自问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黎元,自然无需隐瞒。不过他朗声应答之后,忍不住看了一眼林夫子。之间那厮闭了眼睛,仿佛毫不关心堂上的对话,这让丘敦儒挪的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 但夏侯昭并不留给他后悔的余地,紧接着他的话音便问道:“今日我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此次九边大旱,如果有人故伎重演,将晏和十二年白道川的事情复现一次,以十万之众进逼我朝,那需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够保得大燕的安危。” “殿下慎言!”丘敦儒挪无论如何想不到夏侯昭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能以十万之众进逼燕朝,只有北狄人有这个实力,但想要如库莫奚人那样取道白道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九边防线已破,要么是有人里通夷狄,引狼入室。无论哪一种,都是惊天巨祸,岂能妄言? 夏侯昭不理会他的惊异,续道:“将军曾经搜查过白道川,应该知道那年库莫奚人之所以能够潜入白道城,又不惊动沿途的守军,定是知晓了我军在白道川的布防。然而直到剿平这次叛乱,也没有抓到那个泄密的人。到底是推测有误,还是这泄密的人隐藏的太好呢?此次九边大旱,流民离乡,戍卒心思动摇,正是北狄大举南下的好时机。如果那个泄密的人,再次出手。丘敦将军,你需要多少兵力,才能保得我大燕百万黎元!” 丘敦儒挪只觉得冷汗顺着面颊涔涔而下。 第52章 桑葚 丘敦儒挪是曾经亲自带入搜查过白道川的,库莫奚人所辖带的那些精良的武器,完美避开所有燕军不防的行进路线……这些事情汇总起来,隐藏着一个太过惊人的推测。丘敦儒挪和父亲商议后,将这些线索都汇集在一起,秘密上奏给了圣上。 也正是因为怀有这个忧心,当初怀公主殿下扣门拜师的时候,丘敦律只是稍加考难便应了。但此后数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如今看来,初怀公主殿下早有了与他们一样的猜测,并且与现下的局势联系起来,得出了一个惊人的预测。 尽管丘敦儒挪和历代燕军将领一样,都以驱逐北狄为最高志向,但他也深知,如果真的发生夏侯昭所预测的事情,一定大溃千里。 这样的结果是谁都无法承担的! “那人……那人……为何要这样做?”丘敦儒挪做着最后的挣扎。 夏侯昭道:“北狄人是不会在我朝内停留太久的,只要他们抢够了,杀够了,自然退去。到时候有功还是有过,不全靠军前文书的一支笔吗?自古边功最重,生民涂炭,照样有人加官进爵。” 自从昨日以来,夏侯昭脑海中关于前世这一战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五月初,北狄十万铁骑南下,横扫信州、平州诸府,紧接着又逼近了北军军府的所在地北卢城。原本应该镇守于此的沈明却正好因为巡视秀水防务,离开了北卢。九边最重要的军镇不到一日,就被攻破。数以万计的百姓熬过了春旱,却死在了北狄人的铁蹄下。 可恨沈明却因事后驱逐北狄有功,被加封了太子太保! 夏侯昭紧握着拳头,只要自己一日是大燕的公主,就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她朗声向丘敦儒挪道:“丘敦将军,如果我妄言有误,那是天佑大燕,如果我不幸猜中,那可是万民之祸。将军带兵多年,当知兵家无万全之策,只能勉力图之。将军可有良策教我?” 面前的少女,年未及笄,却已有如此丘壑在胸,难怪父亲愿意教导辅佐她。丘敦儒挪感到胸中涌起了万千豪气,他撩起衣袍,单膝跪地道:“末将虽然鲁愚,也知身为军人,职在保家卫国。当此危难之时,殿下但有所令,无不服从。” “殿下但有所令,无不服从!”严瑜也随着丘敦儒挪单膝跪地应声道。 “啪啪啪!”几下掌声从外传来,诸人皆惊,转头看去,却是丘敦律缓步而来。他走到夏侯昭面前,躬身行礼。 在几人惊异的目光中,丘敦律道:“殿下所虑,正是老臣今日一直担心的事情。到了今日,老臣终于明白殿下的那盆凉水,是浇在何处了。”自夏侯昭拜师以来,丘敦律的态度虽然恭敬,却始终带着几分疏离之感。两人一直以师生之礼相待,此刻却在他的一礼间,分了君臣。 有了丘敦律的加入,对北方防卫的讨论就进行得更加顺利了。夏侯昭又让严瑜请来熟知九边的陈睿一同商讨,务必要防止北狄人借春旱之机入境烧杀掳掠。 众人虽然一语未及沈明,但在商议之时,都未将北卢的态度考虑入内,首要依托的还是九边诸镇的守军和上三军的兵力。 到了倦鸟归巢,云霞满天之时,丘敦府中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 第42节 丘敦律夫子亲自送出门,看着夏侯昭在严瑜的护送下朝着天枢宫而去。 林夫子和陈睿拱手为礼,也辞了去。丘敦儒挪见父亲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轻轻道:“父亲?” “弯宾离。”丘敦律忽然唤了一声儿子的鲜卑名字。 丘敦儒挪不解其意,道:“父亲有何事吩咐?” “弯宾离,你记不记得殿下来拜师的时候,我曾对你叹息,若是殿下为男子,莫说守住着大好河山,更可以开创万世基业。” 丘敦儒挪自然记得。他知父亲一生虽然先后得到高宗和当今圣上的重用,但高宗一心都系在开疆扩土之上,于民生殊无建树,后来又误于妇人之手,差点引发颠覆之祸,当今圣上守成有余,魄力稍逊,都无法让父亲一展所愿。 当秦王殿下就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借着入宫议事之机,见过几面这位深得朝中儒臣赞誉的藩王。 从那之后,父亲更消沉了,除了应召入宫议事,几乎足不出户。初怀公主在翰墨斋就学的时候,丘敦儒挪兴致勃勃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他似乎全无所动。但有一次他到父亲书房,却发现案几上摆着初怀公主殿下写给圣上的奏折的抄本。等到圣上下旨,聘父亲为公主之师的时候,丘敦儒挪就晓得,父亲已经动了要出山的念头了。 如今看来,父亲很为自己的决心而欣慰。 虽然鲜卑名“弯宾离”意为“诗篇”,丘敦儒挪却着实不是个善言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殿下虽是女子,也可以成就大业。” 丘敦律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朝内走去。诸事纷乱,他还要将方才定下的计策好好斟酌一番。他们现在便如那踩着钢索在空中行走的人,需得慎之又慎,不然大业未成,他们就先被北狄人打败了。 此刻正是万民归家,华灯初上的时分,街上有挑着担子农夫叫卖新摘下的桑葚。夏侯昭勒马而视,只见箩筐之中的桑葚如黑玛瑙一般,一串一串甚为喜人。农夫见夏侯昭及身后的严瑜衣着华贵,知道必是贵人,连忙殷勤道:“这都是今天早上刚刚摘下来的,极是新鲜。”他似是怕夏侯昭不信,忙忙地从筐内拿起一串,“您尝尝,不要钱。” 帝京有宵禁,日落后街市上不得随意行走。这农夫叫卖了一天,只卖出去半筐。眼见城门就要关闭,再停一刻,他就得出城。否则夜间被巡逻的虎贲军抓住,重则杖刑,轻则罚金。这桑葚又是最不能久放的,隔夜就不好了。因此见到有人感兴趣,他立刻抖擞了精神,只希望能多卖出一些。 夏侯昭笑着对严瑜道:“雪柳最喜欢这种酸甜的水果,去年秋天永宁寺送来的葡萄全被她一个人吃光了。”想到今日雪柳午膳时似是胃口不佳,吃得并不多,夏侯昭干脆把所有的桑葚都买了下来。农夫大喜过望,连筐子都要送给夏侯昭。夏侯昭让严瑜另付了钱,一人提了一个筐子便向王府而去。 因丘敦府和王府离得不远,两人走了片刻便看到了王府的大门。 暮色愈深,王雪柳正在送客,王府的家人挑了灯为客人照亮牛车车轮旁边的小几子,便于客人上车。 牛车上也挂着灯笼,白色的绢布上绣着一朵粉白的海棠花。太宗两女永宁公主和贞安公主年岁相近,喜好也颇为类似,到了为她们选定花徽的时候,两人都央求父皇将海棠花赐予自己。太宗难以抉择。永宁公主的驸马裴岭恰好立了战功,请太宗允许他提早与永宁公主成婚,太宗许婚,同时将海棠花赐予了永宁公主。 几十年间,这一朵海棠花的风头无人能及。直到帝京门前,裴岭的人头落地,永宁公主和她的海棠花徽方才渐渐没落了下去。海棠花徽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永宁公主的外孙女裴云入宫成为初怀公主的陪读之时。 牛车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夏侯昭和严瑜,和主人道别之后,便放下了车帘。车夫在牛背上抽了一鞭子,犍牛四蹄齐动,马车就离开了原地,那朵海棠花也随着摇晃了起来。 送完客的王雪柳转身准备回府,余光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停顿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 这一天正是十八,已经圆过一轮的明月渐渐消瘦了下去,月色倒依旧清明,落在夏侯昭肩上。 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特别可笑的竹筐。 第53章 无力 若不是今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忙忙碌碌的夏侯昭都快将裴云这个人忘记了。白道城之后,裴云便从夏侯昭的眼前消失了。 尽管沈泰容曾经为裴云求过情,裴云和裴家却从来没有找过夏侯昭。翰墨斋书声琅琅,校场上枪来剑往,三年来夏侯昭和王雪柳的身影从不分离,仿佛从一开始夏侯昭就只有王雪柳这一个陪读。 夏侯昭怎么也没有想到,雪柳还和裴云有来往。她驱马向前,走到王府门口。因她之前曾经来王府为雪柳贺过生辰,下人也是认得她的,连忙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也不知是月光太亮,还是王府的灯光太刺眼,此时看去,王雪柳的脸色竟有些发白。 夏侯昭将手中的竹筐交到下人手上,道:“这是你家小姐喜欢吃的,多用水淘洗几遍,莫要留下虫子。”下人应了,严瑜将自己手上的那筐桑葚也递了出去,便退到了后面。 一时四下寂寂,只有马匹偶尔发出的喷鼻声。王雪柳终于开口道:“殿下,你怎么来了?”在她的印象中,夏侯昭的双眸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明明比自己小,却仿佛能够包容她的一切。然而这一刻的夏侯昭,嘴角虽然是弯的,眼中却似有一口深潭,望不到底。她想过自己与裴云交往一事或许会让夏侯昭不喜,但没有想到夏侯昭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 “从丘敦大人府上出来,正好看到这桑葚……”夏侯昭说到一半,忽而说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今日我恰好来此,恐怕看不到裴云的车马大摇大摆地从你府前离开吧? 重生以来,夏侯昭觉得自己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然而此刻她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失望,她千方百计让王雪柳避开裴云,就是怕王雪柳重蹈前世的覆辙。她微微垂眸,平复了下心情,重新笑了起来,道,“早点休息吧。”王雪柳似是回答了,夏侯昭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转身策马而去。 马匹带起的夜风吹散了桑葚酸甜的气味。王府的下人提着两个竹筐,看着站在门前久久不动的王雪柳,道:“小姐,殿下已经走远了,咱回府吧?” 王雪柳一低头,就看到了那在灯光下愈发水灵的果子,脑海中便浮现起夏侯昭点漆般的双眸。 她还记得自己头一次知道自己要到天枢宫中去做伴读,缠着母亲不想去,只怕每日有读不完的书和功课。父亲哄她:“你不是最仰慕兴宪公主吗?现在有机会去见见真的公主,真的不去?” 想到五叔口中那个文韬武略,风采无人能及的兴宪公主,王雪柳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谁知道初怀公主竟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子,要不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宫中小心行事,雪柳恐怕第一天就撂了挑子了。 幸好她留了下来,这才有机会看到那个在白道城中面对叛军面不改色的初怀公主,有机会陪着初怀公主成为那个人人赞不绝口的大燕帝女。 如果凡事都像传奇故事写的那样便好了。 “回去吧。” 王雪柳嘱咐侍女将桑葚洗好,摆在了案几之上。等到第二天侍女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却发现那满满一盘桑葚竟然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雪柳进宫一般都是午后才回来,侍女便将满盘的桑葚都拿下去和其他人分食了,果然又甜又酸,甚是美味。 这一日,王雪柳却没有见到夏侯昭。翰墨斋里,只有林夫子,连程俊和风荷都不在。林夫子显然心思也不在课堂之上,讲了一节《战国策》,便打发王雪柳自己读书了。他抱着一卷书,不时望向远处的太极宫,心中忧虑,不知夏侯昭将昨日在丘敦律府中商讨的事情禀告给圣上后,能否得到准许。 太极宫的内殿,圣上望着台下的女儿,道:“这份奏折,我不能准许。”他在妻儿面前从来都只以“我”来自称。 夏侯昭道:“父皇,这以赈灾之名,调派军队和粮草到九边,实是进可攻退可守之策。既可以救济灾民,若是北狄有异动,也有了防备。林夫子已经算过了,这番调动所耗不过羽林军三月的粮饷。” 圣上摇摇头,道:“我所虑者,并不在此。昭儿,守卫北疆一直是北军的职责,这样贸然调动他军入境,你让北军将士如何作想?” “羽林军是以运粮的名义调动的。”夏侯昭犹不甘心。 “即便如此,难道北军看不出来运粮背后的真意吗?”圣上细细为女儿分解,“北军不同于上三军,除了北卢和信州几个州府是选派的将领,其余秀水等地都是由本州府的大姓推选的将领。这些人虽听命于北卢,到底比其他将领多了不少自主权,若是让他们以为朝廷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反而会有肘腋之变的隐患。” 夏侯昭一听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的确是他们几人在商议时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丘敦儒挪和林夫子虽然也是从军之人,但丘敦一姓的领地在三秦一代,对九边并不了解,而林夫子驻守九边的时候,一直待在信州和平州等地,和九边大姓没打过几次交道,故而也不知道其中的内情。陈睿倒是知道,但他一心放在防范北狄人入侵的事情上,莫说诸大姓此时没有异动,便是真的有了反叛之心,在他看来,也是要先打退北狄人,再收服叛乱,因此他对北军的想法也毫不在意。 夏侯昭不得不承认,比起御极多年的父亲来,自己在很多地方都颇有不足。 第43节 父女连心,圣上见到夏侯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心思。他知道夏侯昭今日能站在这里对自己说这一番话,定然是反复思量了许久的。如今事不能行,自然颇受打击。 他忍不住宽慰道:“此次你能想到大旱有可能会引发边境异动,已经远超出我的期望了。此事我自会和朝臣商议,你不必太过担忧。北军与北狄打了百年的仗,断不会连这点防备都没有的。” 夏侯昭抬头看着御座之上的父亲,想要问他,为何还这样相信沈明和北军?但前世的种种,只有自己一人知晓,又如何对父亲说呢?便是对沈明起了猜忌的丘敦父子,也不敢断言沈明定会与北狄人勾结。他们怎么会想到已经有人亲身经历过一次了。 夏侯昭的内心升起了一股无力之感。 第54章 风云(三合一) 就在天枢宫父女奏对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信州城下,北狄人的兵马已经集合完毕,准备在天黑之前发动第二次进攻。 穿着铠甲的安毅站在城墙之上,右肩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不知是那个将士留下的。在北狄人第一次突袭的时候,原本在城墙上巡防的副将被北狄人一箭射死,正在州府中和幕僚商议赈灾事宜的安毅匆匆披甲上阵,带着将士们以滚石和箭矢鏖战了一天,方才暂时挡住了北狄人的攻击。 但信州守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除了接战之初阵亡的副将之外,还有三名百夫长和二十一名什长壮烈殉国,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用来守城的滚石等物也消耗近半。 眼前是蓄势待发的敌军,背后是在春旱中挣扎了数月的百姓,身边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部下,安毅刚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与畏惧。 一名百夫长奔到他近前,单膝跪地道:“派往北卢的信使刚刚已经趁乱出城了。” 安毅极目远眺北卢所在的方位,北地连绵的山脉与苍茫的天空融为了一体。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昼夜便足够信使抵达北卢。然而北卢城中的沈明真的会出兵吗? 听闻帝京对他的贬斥之诏已经到了北卢,沈明和段林等人想来正在弹冠相庆吧。安毅知道,即使信州失手,沈明顶多落个御下不利的罪名,罚俸几月即可。若是沈明能在北狄人回师的路上对其予以截击,哪怕没有真正击败对方,只要砍下几个北狄人的人头,为了安定人心,帝京也会下诏褒扬。两下相交,沈明很有可能还功大于过! 到时候金殿叙功,又有谁在意那些冤死在北狄人铁蹄下的黎元? 能够保护信州五万百姓的,只有他和身边这些已经浴血奋战了一天的将士了。 安毅将心中的疑惑隐藏了起来,当此危急之时,他需要比其他人更加镇定。只要他露出一丝不安,这座城池恐怕连一刻都坚持不下去了。 他低声对那名百夫长道:“将此事写成公告贴到州府的大门外,以安民心。” 百夫长得令而去,安毅深吸一口气,抽出腰畔的佩剑,指向城外,朗声道:“自太/祖立国以来,我大燕将士与北狄人凡千余战,其中有一百零七场就是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座信州城!诸位儿郎,你们可知这一百多场大战,胜负几何?” 一名站在安毅十步开外的将士答道:“定是我军赢了一百零七场!” 其余的将士们纷纷笑了起来。 安毅的目光扫过这名应答的将士的脸,从对方略泛青色的下颌能够看出,他约摸在弱冠之年。这样好的年华,便要葬送在这荒凉的边城了吗?在他的身后是成千上万名年岁相仿的将士,他们都以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安毅,等待着安毅的回答。 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无所畏惧的年纪吧! 在这一个瞬间,安毅的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同袍:现在帝京的陈睿、林芝,解甲归田的杜云,在平州城前阵亡的段青,还有更多的他已经忘记了名字的,长眠于地下的英灵。【注1】 在这一个瞬间,百年来捐躯于此的燕朝将士的魂魄都在烈烈的朔风中苏醒了,他们和城墙上手拿刀枪剑戟的将士们一起等待着安毅的命令,他们的热血为这个国家而沸腾,千里江山在他们的背后静静凝望。 安毅挺直了身子,大笑了三声,道:“你说错了,我们一共赢了一百零八场!今时今日,我们就要让这些胆敢来犯的北狄人有来无回!” 那将士怔了一下,旋即眼中发出了闪亮的光,他举起手中的□□,高声应合道:“让北狄人有来无回!” “让北狄人有来无回!”一名接一名的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应和道,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从信州城头落下,砸在北狄人的马蹄之前。 万丈霞光为整个城池染上了鲜血一样的红色,鼓声如雷,信州之战的第二场战斗在暮色中拉开了序幕。 此次奉了北狄右贤王之令攻打信州的将领乃是人称“黑狼”的延渚,他是北狄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将,曾经孤身力斗猛虎。右贤王十分器重他,近几年但凡有战事,都派为先锋。延渚也非常争气,不到三年,便由右贤王的帐前卫士升到了上将军。有人曾经当面笑问:“是燕国的‘孤狼’厉害,还是将军您厉害?”【注2】 延渚道:“总有一日,要在洛阳城前,让那‘孤狼’知道拜我为上!”其胆魄如此,小小的信州城自然更不会放在眼中。 听到信州将士鼓舞士气的呐喊,延渚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转头问身边的男子:“这便是你们燕国的守卫城池的法子吗?若是几句口号就能够杀敌,还要我手中的宝刀何用?” 他举起手中那把右贤王亲自赐下的宝刀,用力朝前挥去,胯/下的青骢马四蹄翻飞,载着这名杀神向信州而去。在延渚的身后,全副武装的北狄骑兵也举着自己的武器,一拥而上。 滚滚的人流中,唯有方才延渚与之交谈的男子和他身边的随从一动不动。 这男子面容清俊,若不是穿着一身北狄人的打扮,直叫人当做是南朝来的儒生。如果此时让北军的将士看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想不到,白道城之围后,朝廷追捕了数年都毫无结果的刘正坤,竟然混在了北狄人攻打信州城的队伍中。 比起数年前来,刘正坤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北方的朔风似乎只给他添了几根白发。他冷眼看了一会儿冲锋陷阵的延渚,又将目光移向了信州城头,他目力极佳,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从守城的燕军人群中分辨出安毅的身影。他原本是沈明帐下的第一红人,与安毅这等不服沈明指挥的将领素来泾渭分明,互不来往,但此刻看到安毅,他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同命相怜的感觉。 在上位者眼中,他与安毅又有何区别呢?都不过是棋子罢了,大概他算得上一枚将将用得顺手的棋子,而安毅则是别有异心的废弃棋子。 如果有一天沈明觉得他失去了价值,恐怕他连安毅的下场都不如,毕竟没有人会追随着一个背负着谋逆罪名的人。而安毅还能够享受浴血守城的嘉誉。 “刘将军,”身后的随从打断了刘正坤的遐想,他的年纪比刘正坤小了许多,脸上还有一点点少年的稚气,他有些不安地问道,“刘将军,北狄人攻进城后,真的会保全我军眷属吗?” 刘正坤看了一眼这个天真的年轻人,心里莫名有些好笑,狡猾狡诈的段林怎么会生出段平这样的儿子?北狄人若是攻进信州,莫说燕军将士的家眷了,连普通的百姓恐怕也会遭到屠戮。不过他知道段平被派在自己身边,其实是替沈明监视自己,这样的话便不能直接说出口。 自从沈明将他派往北狄人的地盘,他每年只能趁着秋天燕国和北狄人互市的时候,偷偷潜入九边,与沈明见一面。这样的频率显然无法让沈明完全信任自己。如今在北卢的北军军府中,最当红的人可是段林。此次引北狄人入境,段林出力甚多,不让他来分一杯羹,他岂能安心? 因此段林便在沈明面前为儿子段平争得了这一职位,同时也是向沈明表示,自己的儿子段平虽然曾经与安家的独女有婚约关系,如今早已作罢。 安毅当年答应婚事是看在段林兄长段青的面子上,但这么多年来,安毅对趋炎附势的段林越来越不满,只是碍于故人有约,不能背信弃义,才勉强维持着婚约。 殊不知段林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更远甚安毅。如果与安毅这个屡屡和沈明作对的人结亲,岂非葬送了他数年来在沈明身边伏低做小得来的前程? 所以安毅上书太极宫直言九边旱情之时,段林就为沈明谋划了一个绝妙的计策。先是趁着帝京来的夏侯邡巡视旱情之机,栽赃安毅蔑视上官,救灾不力的罪名,再引北狄人入境,清除九边之内不服沈明之命的诸城守将,最后在北狄人退兵之时,打几个“假仗”,既摆脱了应敌不力的罪名,又能骗得帝京的封赏。 如此一举数得的妙策,自然获得了沈明的首肯。沈明甚至亲自圈定了信州,作为引北狄人入境的首战之地。 只是段林这个算尽了九边局势的计策,却独独漏了自己的独子。段平这小子实在与乃父不同,不仅心肠绵软,而且一直十分爱慕安毅的独女。他倒并非愚笨之人,晓得段林与安毅的关系紧张,因此将自己的那份爱慕之情深埋心底,连段林都不知晓,否则也不会派他来此观战。 然而此刻大战在即,眼看信州一破就会陷入生灵涂炭的绝境,段平的心中怎能不着急? 刘正坤绝非常人,短短数息之间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关窍。方才那点同情安毅的心思早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黄雀在后的轻蔑之意。段林,你屡次算我入榖,此次我却要你知晓,到底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你可知晏和七年,北狄人入侵曾做过什么吗?”刘正坤并未正面回答段平的问题,反而问道。 第44节 晏和七年,段林也不过是一个懵懂的稚子,哪里知晓这些军国大事。听到刘正坤问题,他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 刘正坤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道:“原来你竟然不知道。晏和七年,北狄右贤王亲率十万铁骑南下。除了你父亲现在防守的平州和我们眼前的这座信州城,九边三大军镇,七个州府无一幸免,都遭到了北狄人的屠城。七万民户只剩下了三万,军户更是十不存一。” 他语气中的阴冷让段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 燕军和北狄人的喊杀声顺着低垂的暮色掩了上来,一寸一寸将刘正坤和段平淹没至顶。那中间还夹杂着人之将死的哀鸣与侥幸逃生的狂喊,随着两军的鼓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刘正坤脸上虚假的笑容也一点一点褪了个干净,段平顺着刘正坤的目光向信州城望去,夜色已经将一半的城墙揽入了怀中,另一半的城墙则被霞光和刀剑划过的光影所笼罩。 他们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三个字:修罗场。 不知是那一军的鼓手被人杀死了,战场上只剩下了一方的鼓声。刘正坤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与北狄人并无书面约定,夺下信州城,他们是杀是烧,都与我们无干。” 月亮升起来了,他满意地看到段平的脸色变得比头顶的月亮还要白。 得益于大燕完备的传驿体系,信州之围的消息隔了两日便传到了帝京。夏侯昭的内心仿佛被人用滚烫的热油淋过一般,她明明预见到了这一切,明明也做出了应对,却仍然无法改变那些无辜百姓的命运。 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已经数年未曾生病的夏侯昭终于倒下了。 初怀公主卧病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带上了其他的色彩。因为她这一病,正好错过了秦王夏侯明的洗尘宴。 夏侯昭不知外面的人是怎样议论自己的,她陷入了连日的高热。昏昏沉沉间,她仿佛来到了被北狄人攻破了的信州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百姓睁着滚眼的眼睛,无声地质问着她: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即使奏折没有得到父皇的准许,为什么她就不能再努力一次?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住双眼,跌跌撞撞朝城外跑去。然而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得多远,城门一直矗立在遥远的天际,可望而不可即。整座信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困住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昭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额头之上。 梦中的信州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渐渐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夏侯昭睁开了眼睛,站在床头的风荷大喜过望,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王雪柳怔了一下,收回了原本放在夏侯昭额心的手掌。 也许是因为烧了太久,夏侯昭觉得十分口渴,她费力吐出一个字:“水。” “好好好。”风荷一叠声应了,忙从旁边的案几上端过来一盏清水。却是她担心夏侯昭醒来想喝水,这几日时时刻刻都盛了水预备着。水一冷,她便再去换一盏来。也不知换了多少次,夏侯昭终于醒了过来。太过兴奋的风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得快将里面的水都洒出来了。王雪柳看了看夏侯昭烧得已经干裂的嘴唇,默默从风荷手中接过水盏,扶着夏侯昭起身,慢慢喂着她喝了。 夏侯昭渴了太久,清水也变得甘甜芬芳。一盏水不过片刻便喝光了,她胸口的燥热也顺着喝下去的水慢慢落了下去。一旁的风荷眼巴巴地看着,见她喝完了,又问:“殿下还要喝吗?” “信……州?”虽然喝了水,夏侯昭的嗓子依旧干涩暗哑。 风荷道:“知道您一醒来就会问这个,信州还在,只是听说守将安毅已经殉国了。” 终于还是晚了一步,夏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雪柳将杯盏交给风荷,低着头替夏侯昭将有些散落的被子掩好。夏侯昭生病了之后,她坐卧难安,特地向皇后请了恩旨,留在芷芳殿陪护夏侯昭。好不容易今日夏侯昭醒来了,她却发现自己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那日府前分别之后,她想过很多次,如果夏侯昭问起自己,为什么还和裴云有往来,自己要如何回答。脑海中的念头纷纷乱乱,总是理不出头绪。往往想着想着,夏侯昭那微微带着笑意的面庞就显现在了眼前,她拼凑了一半的答案立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后来几日,她干脆没有进宫,想要等自己想通了再去见夏侯昭。哪知道,还没等她鼓起勇气进宫,却传来了初怀公主因为秦王进京而病倒的消息。 五叔跑来和父亲喝酒,有些八卦地道:“听说那日殿下在丘敦律府中和几个谋士商议了许久,好不容易凑了一份反对的奏折,却未被圣上采纳,到底还是让秦王进京了。” 王雪柳虽然没有跟去,也知道夏侯昭前往丘敦律府上是为了北边的军防大事。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桌前,一把夺下五叔手里的杯子,道:“五叔你胡说,殿下才不是那样的人!” 五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旁的父亲道:“雪柳,你这是做什么?长辈们讨论军国大事——”王侍郎接下去的话被女儿的利目打断了,他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 倒是五叔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殿下是怎样的人,雪柳你是她的伴读,自然比我们更清楚。不然你怎么每次见裴家的那个小姑娘,都要偷偷摸摸的呢?” 王雪柳被他这句话哽住了,欲要争辩,告诉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自己私下见裴云,不想让夏侯昭知道,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自她进宫,夏侯昭从无一事相瞒。夏侯昭和林夫子等人商讨军防大事之时,也从不避讳她。与之相较,自己私下见裴云的事情,的确难以辩解。 王雪柳自己虽是个粗枝大叶的姑娘,但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在她的内心深处,实是对裴云这样温婉淑雅的女孩子十分钦服。可是不知为什么,夏侯昭偏偏不喜欢裴云。 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还不明显,等到那一年出发去却霜节之时,裴云家里出了岔子,拖延了她的行程。等到裴云赶到白道城的时候,夏侯昭的态度就很淡然,既不询问她来路上的情况,也不关心她在白道城中的安顿之处。 一旁的王雪柳心里着实疑惑,因为她还没进城,就知道自己的居所是夏侯昭亲自为她择定的,夏侯昭特地选了一处靠近自己的殿阁给她。在此之前,夏侯昭担心她第一次出门,准备的物事有所不足,特地按着自己的行礼多备了一份。她们离开洛阳的当晚,风荷便带着宫女们,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到了王雪柳的营帐。 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当那晚库莫奚人叛乱的消息传来之时,夏侯昭陪着皇后骑马进城,时不时还回头看她,似乎生怕她出了意外。而对因为身体不适留在营帐的裴云,夏侯昭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一句。 等到白道城之围一解,裴云的祖母上书为孙女辞去陪读一职,夏侯昭不过点点头而已。到了这时候,王雪柳要是再看不出夏侯昭对裴云的态度,那也太愚笨了。 想来裴云本人也十分费解,她找了机会来问雪柳。裴云温婉如水的双眸几乎垂下泪来,娇俏俏地问道:“雪柳姐姐,你说殿下为何如此不喜我?” 王雪柳也一头雾水,殿下如此偏爱自己实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当初送自己进宫的时候,母亲几乎愁白了头,生怕自己这个皮猴儿似的女儿惹出祸来。父亲一再向母亲道,圣上早说了,雪柳这样的性子一定和初怀公主殿下合得来。母亲还是觉得,只有像裴云那样名满京城的闺秀,方才配得上公主陪读一职。只是圣旨已下,由不得人推脱,父母心惊胆战地将她送进了宫。那日出了宫,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自己颇受殿下喜爱的时候,母亲兀自不肯相信,连连说:“你要多向裴云请教。” 如今裴云向她请教,她却答不出来了。 怀着这样一份愧疚的心情,王雪柳也不好意思推拒裴云的邀约。等到她发现自己渐渐和裴云越走越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何况,有些话她也只敢和裴云说,比如她对秦王殿下的钦慕之情。 鲜卑女儿素来情直,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在王雪柳的眼中,玉树临风的秦王实是帝京最耀眼的男子。然而,她也晓得,面对储位之争,哪怕秦王殿下一再推拒,也有那等图谋拥戴之功的人时时刻刻想要扶着秦王殿下上位。 夏侯昭拜三师,参政事。王雪柳的内心既为她高兴,又为秦王殿下被迫离京一事感到遗憾。这样的话,自然只能和裴云说说。 她只盼望秦王殿下这次回京,不要再起什么波澜了。 风荷见夏侯昭不想再喝水了,便请了等在殿外的御医来为她诊脉。御医年纪极大,抚着胡子深思了许久,方道:“殿下这是积劳成疾,好好调养几日便能恢复康健。不过为长久计,莫要如此辛劳了。”御医拖成长腔将夏侯昭训导了一番,又扶着小药童的手走到案几前写了方子。 离开的时候,颤颤巍巍的御医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这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保养,一个一个,劳心劳力。”风荷大为赞同,扶着御医的另一只手,直把他送出了锦芳苑。 因夏侯昭卧病,其余宫女也都不在殿内长留,此时风荷一走,便只剩下了王雪柳一人。夏侯昭闭了眼睛,王雪柳走上前来,鼓足了勇气,轻轻道:“殿下,您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吩咐。” 夏侯昭朝着王雪柳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慢慢地从被子中伸出手来。王雪柳睁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相触的双手给了王雪柳更多的勇气,她犹疑了下方才开口,道:“殿下,我知道您不喜欢裴云,但……” 第45节 夏侯昭摇了摇头,王雪柳知道她不想听了。虽然王雪柳还想再多为裴云说几句,更想告诉殿下,秦王进京也只是为了应承恩公之请,绝非对储位有奢望。但看着夏侯昭苍白的面庞,她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夏侯昭床前,陪着她。 听闻夏侯昭醒了,帝后都亲自来芷芳殿探望。这一日王雪柳待到闭宫之时方才离去。夏侯昭已经好了许多,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雪柳道:“你这几日在宫中也辛苦了,明日在家中好好休息一天吧。” 雪柳应了,转身朝外走去。将要迈步出殿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道:“殿下,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国巫大人的胡椒酒就要酿好了,我还等着您带我去讨要几壶呢。” 夏侯昭笑着点点头,目送着王雪柳的背影消失在夕阳脉脉的余晖之中。 她想起那一日从王府回到天枢宫,原本已经准备退宫回家的严瑜犹豫再三,又走回到她面前。她心情本就沉郁,只低低问:“还有何事?” 严瑜道:“殿下,朋友贵在相知。但朋友之间绝不可能事事皆通达。王小姐一片赤诚,对殿下从无二心,望您莫要伤怀。” 她心中那压抑的火气被勾了起来,气息不平地问道:“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 严瑜抬起头来,道:“殿下不必如何。雪柳小姐心中自然会明白的。” “我不是要她明白什么。我是怕她……怕她……”怕她再次被裴云欺瞒,怕她痴情夏侯明不得善果,怕她前一世的重蹈覆辙。 她说的这样凌乱,严瑜却似乎明白了,素来不善言辞的他思索了片刻,道:“殿下,雪柳小姐与您年纪一般,她亦有自己的喜好与想法。哪怕前面是险阻重重,她自己欢喜,连苦也甘如蜜吧?” 夏侯昭霍然抬头,脑海中闪过前世王雪柳弥留之际的画面。这因难产而生命垂危的女子,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看着那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道:“初怀,这宫里我也只信得过你了,万望你好好将他养大。”斯人已逝,脸上却还带着满足的笑意。悲痛欲绝的她只顾着伤心,却从未想过,雪柳这一生到底是快活还是不快活。 然而,即便是真的快活,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 夏侯昭一时无法理出个头绪,她只得朝严瑜道:“我会再想想的。”所以第二日她干脆没有去翰墨斋,就是为了让自己多想想。哪怕到了今日,她还没想明白,但是她也不愿与王雪柳起争执,等到合适的时候,她再问雪柳吧。 目下她最忧心的还是信州的战事,雪柳走后,她又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三四分力气,便对风荷道:“去把这几日有关信州的奏折都拿过来。” 刚刚御医还要她好好休息呢,风荷这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就想起高热中的夏侯昭嘴边还在喃喃念着“信州”二字。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过了一阵子便捧着一叠奏折走了进来。 她将奏折放到夏侯昭手边,又取来了灯烛,道:“殿下您捡要紧的看些便是,莫要太累了。要是再病了的话,莫说折子了,连一张纸头我都不会给您。” 这样带着几分娇嗔意味的劝言,夏侯昭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得道:“是是是,我看几个就休息。” 到了戌时【注3】,芷芳殿中的灯火到底熄了。 有人睡得早,自然也有人不得安眠。 许久未在帝京露面的秦王殿依旧保持着谦逊的姿态。一进城,他先是入宫拜见了帝后,便回到自己闲置了许久的□□,闭门谢客。那些妄图在立储一事上探听一二的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翰林院曾经教授过夏侯明课业的夫子们无比欣慰地想,全靠自己教导有方,秦王殿下才能如此知进退,懂礼仪。他们不免又想起那个曾经把翰林院弄得鸡飞狗跳的初怀公主,果然还是秦王殿下这样素有儒家薛杨的人,更得人心啊。 夫子们可不知道,深孚众望的秦王殿下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回到帝京便只修身养性。此时他坐在案几之前,正在细细研读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夜风轻抚烛火,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到门前,将雕花木门合上。佳人身姿动人,眉目之间却淡雅温婉,正是引得王雪柳府前一场风波的裴云。 她见秦王看得专注,自捧了一盏酥酪放到了他手边。盈盈的烛光下,她隐约认出“严瑜”,“陈”,“平州”几个字,再欲看清一些,秦王已经将纸折了起来。 “姑母还有其他吩咐吗?”秦王的声音透着淡漠疏离。 裴云心里一紧,低头道:“长公主殿下道初怀公主已经醒过来了,让您当心一些。”按理说,裴云乃永宁大长公主的孙女,称乐阳长公主一声“表姨”也是使得的。 最初推举她成为初怀公主陪读的时候,乐阳长公主也曾经拉着她的手,轻声抚慰。然而自从她因胆小在白道城避开了围城一事,乐阳长公主待她的脸色就不甚好看了。不仅让祖母上表替她辞了陪读一职,连平时的宴饮也不再邀请她了。裴云晓得自己头上那个“帝京第一闺秀”的名头有多少水分,若是长久不出现在闺秀云集的宴会上,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将她的名字淡忘了。 幸而她搭上了王雪柳,乐阳长公主方才慢慢回转了对她的态度。如今秦王殿下回京,用得着她的地方更多了。 听到自己堂妹的名号,秦王殿下一哂,道:“看来孤明日应该进宫去探望一番。” 提到初怀公主,裴云便不敢多言了。刚刚被她合上的殿门忽而从外被人推开,沈泰容匆匆走了进来。他刚刚下了值,连家也没回,便赶到了□□。因他素日和秦王走得甚为亲近,下人们也没有通禀。秦王不动声色地从手边移过一本书盖住了那几页纸,道:“这么晚了,你匆匆而来,可有什么事?” 沈泰容本来有重要的事情想和秦王殿下说,但他进门看到裴云,心神立刻就偏向了佳人。他含含糊糊地道:“就是有点小事,不当紧,不当紧。”他怕自己目光太热烈,唐突了佳人,只拿目光偶尔扫一眼裴云,却不知这样做作,更显得刻意。 裴云低垂了头,双手抚弄着垂在腰际的衣带。在沈泰容看来,真是楚楚动人。 第55章 戎机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注1】 沈泰容默默看了一眼裴云,又看了一眼,又一眼…… 秦王殿下感觉自己仿佛是那不做美的恶人,偏偏把一对小情人分开。他的内心不由得对姑母乐阳公主产生了几分同情,想她身为帝国长公主,权倾朝野,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帝京都传遍了,沈泰容欲娶裴氏女为妻而不得。乐阳长公主还等着儿子为自己迎回初怀公主呢,当然不可能同意此等事情。也不知该说沈泰容是聪明,还是愚笨,竟然想出了一个自污的法子。他干脆置了一个外室,这样一来,但凡初怀公主是个烈性的女子,都绝对不会同意下降沈家了。 秦王殿下比别人还多了解一点□□,那个所谓的外室,原本的身份乃是裴云的贴身侍女,因得罪了永宁大长公主而被逐出家门。裴云不敢违抗祖母,只能私底下求了沈泰容收容。等待沈泰容想要自污以明志的时候,就将这个侍女推了出来,也是叫裴云放心之意。 如此一来,乐阳公主对沈泰容的管制更严了,不仅将他送到了虎贲军中任职,又不许他与裴云见面。恐怕在今日之前,他们已经有许久没见了。所以沈泰容的神色方才这般激动。只是裴云看起来似是欲拒还休,又仿佛只是单纯的娇羞。 秦王殿下好整以暇地看这两人演了一场哑剧,见沈泰容还沉浸在得见佳人的梦幻中,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的遐思,道:“今日可有信州的消息?” 北狄入侵九边乃是如今帝京最紧要的事体,也多谢这股东风,让秦王进京一事显得格外低调。 沈泰容此来本就是为了向秦王禀告信州之事,听到殿下这样问,不得不收敛心神,道:“今早北军传来战报,安毅阵亡。” 他们说到正事,裴云自知不便再停留于此,朝着秦王殿下行了一礼,莲步轻移,向殿外走去。她这一动,沈泰容的话又说不流畅了,“不过……信州……城……尚存。” 正在迈出殿门的裴云侧了半边面庞,美目轻轻拂过沈泰容,继而嫣然一笑,合上殿门,迤逦而去。 沈泰容终于能够定下心来将信州的事情叙述一遍。在守将安毅阵亡之后,之前因为兵马未备的北府终于派出了援军,从秀水和雄州调拨了三千人,由秀水守将李罟率领, 听到三千援兵和李罟的名字,秦王不由得暗暗嗤笑。沈明的大胆实在出乎意料,虽然早知道他一定会借机拔除不服他管束的安毅,但秦王也没有想到,沈明竟然只派出区区三千人,这是摆明了不要信州了。而派李罟为将,更是心思叵测。自从李罡入了“墨雪卫”以来,屡屡在却霜围猎等场合大出风头。倒叫世人以为李家将门虎子,个个都是将才,若是不知实情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让他去解信州之围,是沈明之人商议呢。但李罟本人实不如乃兄良多,是个连上马都需要家将搀扶的草包。 难道沈明是想连李家一并算计了?这未免太大胆了。 秦王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沈泰容,他倒要听听促成了这番局面的沈明要如何从中渔利。果然,接下来便听沈泰容道:“我父亲的意思是,会让朝臣力荐以虎贲军增援信州。” 第46节 “哦?”秦王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此次与北狄人的大战,除了北军之外,圣上必定派出上三军参战方能安心。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其妻乃初怀的座上嘉宾,神策军中郎将陈睿则是初怀的剑术老师。与其将到手的功劳让给他俩,不如就让和初怀关系比较疏远的虎贲军分一杯羹。”沈泰容将沈明的打算细细说来。 不管秦王内心如何作想,表面上他还是点了点头,甚至殷殷地问道:“姑父此言甚是。若能让泰容你领兵出征就更好了。” 沈泰容这个实诚孩子应道:“母亲也是这般说的,若我能趁此良机掌握虎贲军,异日殿下践极【注2】也多了几分把握。” 实则乐阳公主还打算让沈泰容立下战功,好向帝后求娶初怀呢?在她看来,如果沈泰容能成为时下青年将军中的第一人,以燕国重武轻文的传统,尚主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至于那个外室,都不需要初怀过问,她这个姑母自然轻轻巧巧帮忙去除了。 而沈泰容和母亲有着相仿的思量,只要他大胜归来,金殿叙功,大可以直言向圣上求赐御婚,将裴云许配给自己。这样母亲和永宁公主都无法横加阻挠了。 不管诸人都有什么打算,目前看来,这个计策充分照顾到了各方的需要。沈明虽然跋扈,在平衡之道上却也颇有心得。否则统御情况复杂的九边,连圣上也不敢轻易触动他的权位。 想到圣上会派军出征的人,并非只有沈明一人。 此时李罡就在严瑜的家里,软磨硬泡地缠着他讲信州的事情。自从陈睿带着裴氏和阮仪彤搬到了御赐的府邸之中,严瑜就将昔年自己和姨母所居的那个小院子买了下来,搬了进去。李罡虽有李家置下的华丽府邸,却总爱赖在严瑜这里。此次信州被围,对于武将来说,是少有的立功机会,李罡也难免有些意动。 他知严瑜随着陈睿在平州呆了数年,对九边的局势颇为了解,因此这日一下值便跟着严瑜回了家。他倒也不见外,无需严瑜相让,自顾自拿起桌上的杯盏倒了水喝,还给严瑜也倒了一杯,殷勤地推到了严瑜面前。 严瑜内心其实已经将李罡当做自己的知己,同为武将,他自然也能理解李罡的想法,只是…… “北军有数十万之众,虽不能一下将北狄人驱逐出去,但留给上三军的机会,恐怕也不多。”严瑜并不知道沈明只派出了区区三千人的援军,做此推测,确在情理之中。 李罡摇摇头,道:“严大都尉,这你就不懂了。我猜沈明此次一定打好了算盘,要将北狄人当做自己儿子的进身之阶哩。” 若是秦王殿下在此,一定大为惊讶,诨名在外的李罡竟然有如此见地。连秦王自己都未能想到的事情,他竟然猜了个七七八八。 严瑜自然也十分惊讶,道:“你却如何得知?” 李罡也不卖关子,他笑道:“你想,乐阳公主和沈明一心想让沈泰容尚主,只是那小子自己没成算,讲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如今却只要让他立下战功,一切迎刃而解。再者,沈泰容进虎贲军可不是为了给圣上守帝京的,不趁着此次机会将虎贲军拢在手里,沈家如何能甘心?” 提到尚主一事,严瑜和李罡心里都不舒服。便是一个普通的墨雪卫提起沈泰容,都觉得他颇不识好歹。我们殿下如此气质芳华,聪睿明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裴家小姐,怎及得上殿下一个小指头?偏偏沈泰容铁了心一般,非要求娶裴云。这不是生生打了墨雪卫的脸吗? 李罡嗤笑道:“我看他们也未必能够如意,沈泰容折团扶不上墙的泥,真的派出去,还不被北狄人打哭了?” 严瑜低声道:“如果这样,信州岂不是更加危急?” 李罡愣了愣,忽然觉得有点羞愧。他只想到莫让沈泰容讨了这个巧宗,全未想到,数万信州百姓的安危还悬在半空之中呢。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严瑜的面庞却被这略显昏暗的灯光照得愈发刚毅了。他一手拿起案几上的佩剑,道:“如若真是如此,我会向殿下请命。” 李罡有点茫然:“请命?请……什么命?” 严瑜抽剑出鞘,雪刃映火,发出灼灼的光芒,严瑜的话掷地有声:“带军出征,平定九边!” 第56章 信笺 第二日朝堂之上,果然有人上书,先是大赞虎贲军护卫帝京有功,再将王晋在神焘末年那射翻了庶人郑的一见夸了又夸,又说他知人善用,提拔后辈。 “当此危难之际,国赖良将,愿陛下信之,任之!”上书的人也不知道收了沈家多少好处,说到最后竟然痛哭流涕,将一个忧心国事,忠心为主的铮臣演得入木三分。 能立在这个朝堂上的人,又有几个庸才?就算一开始没听出这举荐背后的深意,听到“提拔后辈”四个字,也知道王晋不过是举起来的靶子罢了,真正要趁着这股东风飞黄腾达的,自然是那素有“帝京双璧”之称的沈泰容。【注1】 陈可始【注2】不发一言,他是文臣,素信言多必失,本来就不爱出风头。加上这样重大的事情,乐阳公主却未曾提前和他知会一声,他干脆就作壁上观。 丘敦律如老僧入定一般,微阖了双目。自从圣上驳回了初怀公主的折子之后,他就明白对九边之事,圣上其实内心早有定论,只是时机未到,故而才隐忍不发。丘敦律早年颇得高宗信任,曾听高宗评论自己的儿子:悯仁太子夏侯容忠厚宽和,可做一代守成之君;齐王夏侯郑【注3】聪颖过人却心性不定,磨砺之后,也能成为一方贤王,拱卫中枢;而秦王夏侯贤……高宗对这个儿子是在没什么印象,再说当时夏侯贤已经被过继给了高宗的兄长,等于退出了储位之争。所以高宗皇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丘敦律自然不会追问,那时候的夏侯贤已经出京就藩,所受的宠爱莫说和悯仁太子相较了,比起被留在京中齐王也是大大不如的。 那时候君臣两人,谁也没想到,最后继承了帝位的竟然偏偏是这个无人看好的秦王。 当丘敦律站在太极宫的正殿,带着朝臣山呼万岁,恭迎夏侯贤登临宝座,御极天下的时候,内心不是没有一点荒谬之感的。昔年花团锦簇的悯仁太子比高宗皇帝还先一步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一个襁褓中的稚子。被高宗夸过“聪颖过人”的齐王,图谋篡位,如今已经被削去宗籍,贬为庶人了。 御座上的新君,面目平和,似乎并不以能够一步成龙而欣喜。 晏和年间的朝堂十分平和,圣上是个宽和的人,勤政纳谏,虽然进取不足,但也堪称一代仁君了。除了后嗣一事让朝臣们有些担心之外,似乎更无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 只是对于丘敦律这样自命有管仲之才的臣子来说,仅仅如此是不够的。他肯出山为初怀公主之师,看中的便是她身上的锐气。 而今他却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初怀公主那朝气勃勃的壮志,是否正是从她父亲的那里继承而来的呢?他对乐阳公主和沈家的优待,仅仅是因为神焘末年沈贵妃的那一点遗泽吗? 只可惜,丘敦律并未见过年轻时的圣上。但他相信,这一次北狄入侵,断不会像沈家谋划的那样,成为沈泰容的进身之阶。 廷上重臣一言不发,圣上也不一一垂询,下诏命虎贲军中郎将王晋、神策军中郎将陈睿、在京的八姓将领以及兵部官员入宫策对,便退了朝。如此一来,除了早前被派往巡视帝陵的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之外,身在帝京的高级武将全都有机会面见圣上,陈述自己对此次信州之战的见解。 若是以前,丘敦律会以为圣上这是中正平和之举,现在他却从中体会到一些不同:光是帝京之中,便有这样多的武将,难道还选不出一个能够退敌之人? 他知初怀公主先前患病,干脆派人去请严瑜来府,想要和他交代一二。仆役却没有请来严瑜,道:“墨雪卫的两位大人也得了御令,入宫一同参详信州之事了。” 丘敦律一怔,继而抚掌大笑。看来他不仅低估了圣上的为政手腕,更低估了圣上的拳拳爱女之心。如果墨雪卫能够在信州之战中脱颖而出,何愁初怀公主不能服众? 到底是几年来练剑让身体强健了许多,夏侯昭睡了一夜之后,便感到精神好了许多。在风荷的监督下用了早膳和汤药之后,夏侯昭终于获准见到了程俊。 夏侯昭虽然经常出入太极宫,但极少参与朝会。朝会上的事情,多由丘敦律私下讲解给她。如今她出不得宫,程俊便来向她禀告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严校尉和李都尉都被父皇召去了?”夏侯昭昨日看到安毅阵亡的战报,已经料想到今日朝会将商讨选将派兵之事。因为前世的记忆,她比丘敦律更了解乐阳公主和沈明的为人,知道他们一定会抓住此次机会。但她无法预知父皇将会如何做出什么决定。 前世这个时候,父皇已经卧病在床,朝中大事多是由已经被立为储君的夏侯明来决断。所以当安毅阵亡的消息传来时,隔了两日沈泰容便披挂上阵,带着从虎贲军和神策军抽调出来的一万精兵,以及八部大姓的七万部兵北上。临走前他进了一趟宫,兴匆匆地告诉夏侯昭,不必为自己担心,只要半个月,他必定班师回朝。 那时的夏侯昭只以为燕军兵马强盛,所以沈泰容才这般自信。安毅之死已经无法挽回,她不能再上沈家从中渔利。然而,让严瑜领兵出征…… 程俊道:“今日严校尉进宫的时候,交给奴婢一封信。”他躬身呈上信,夏侯昭却迟迟未接。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素面无纹的信封,只觉得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一封信。沈泰容尖刻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还不知道吧,严瑜已经在西羌战死了。”【注4】 风荷眼睁睁地看着夏侯昭的脸色变得雪白,当她想要替夏侯昭接过信来的时候,夏侯昭却缓缓伸出手,取过了信。 她看完了信,忽而站了起来,道:“为我更衣,我要去见父皇。” 第47节 信州城外,焦土满目。延渚望着血迹斑斑的城墙,恨恨地道:“也不知道这些燕国人吃了什么药,竟然能坚持到这种地步?”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两个燕国人。 刘正坤的表情十分淡漠,他们虽然和北狄人有了私下的约定,但能不能打得下信州城,却还是看延渚自己的本事。段平的脸色却十分不好,便在半个时辰前,信州杀出一队人马,拼死抢回了安毅的尸身。他看得清楚,当先那个手持□□,挑翻了数名北狄骑兵的人,正是他的未婚妻子:安秀。 第57章 守护 武宗皇帝之前,皇帝召见臣子多在太极宫的侧书房。武宗的女儿南康公主继位后,有臣子上书请南康公主别君臣、明礼节,她干脆将议事之所改在了太极宫的后殿。这里比侧书房宽敞许多,君臣大可以隔着一丈远进行奏对,那些腐儒自然再也挑不出错来。 后来的燕君也将此制沿用了下来。到了夏侯昭的祖父高宗,又将后殿翻修了一遍,立了御座,加设了几个专门给重臣的位子,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朝会了。 夏侯昭站在后殿门前,便听到里面传出兵部侍郎王志璜【注1】的声音:“北狄大将延渚围城十日,攻城二十余次,最危急的一次,已经将城门攻破。安毅披甲出城,击杀敌将十余人,逼迫北狄大军后撤,回城的时候却不幸被延渚一箭射杀,人马纷乱中,尸身被北狄人掳去了。”战报要两日方能抵达帝京,因此王志璜还不知晓安秀已经带人将父亲的尸身抢了回来。 听得一代勇将安毅竟然落到这样的地步,殿内众人无不唏嘘。夏侯昭心中有些冷,此时无人提起之前对安毅的贬斥,可是他再也无法看到自己昭雪的一天了。 继而听到陈睿道:“九边每城皆有一将两副。之前春旱,安毅派了一名信州城的副将外出购粮,留在城内的另一名副将则在北狄人攻城的第一日便阵亡了。如今安毅殉国,如今城内再无其他武将,不知城内兵士会由何人统领?” 陈睿的话点出了眼下信州战局最紧要的部分。虽然北军已经派出了援军,帝京的军队不日内也会北上。但在援军抵达前几日之内,信州城的守军若是无人统领,岂非给了北狄人以可乘之机? 殿内诸将皆是知兵之人,不由得互相对视,一时殿内的空气都凝重了起来。 便在此时,太极宫内典监高承礼从殿外走了进来。只见他弯了腰在圣上耳边说了一句话,圣上似是微微有些惊讶,旋即点了点头。诸将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意味,高承礼已经高声道:“宣初怀公主觐见。” 候在外面的两名小内侍连忙打开殿门。初怀公主一身朝服,发挽垂髻,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立在殿门之前。初夏的阳光从她背后射入,将她耳边的一对玉石耳珰照得剔透。除此之外,她身上别无饰品。 程俊扶着夏侯昭跨过殿门,便收了手,恭敬地停在了门外。 这不是夏侯昭第一次出现在太极宫后殿参与议事,却是夏侯明回京以来,她首次在臣子之前露面。连素来对皇家密辛兴趣缺缺的王晋也有些好奇,这位病了数日的公主殿下忽然出现在太极宫后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夏侯昭能够感到诸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既不回避,也不回视,以一种平和的态度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诸将皆立,只有最靠近御座的夏侯邡【注2】有一个座位。 圣上昨日和皇后一起去探望女儿的时候,她还一副恹恹的样子,倚靠着小几,安静地听雪柳念南朝的新诗。 “晚絮入熏风,洒金落满城。寂夜寝榻冷,愁思眉间横。”素来跳脱的王雪柳念起缠绵的诗歌,倒也别有一番风致,夏侯昭的脸上笑意融融。 那一瞬间,圣上的内心也有些犹疑。自从女儿执意入朝之后,他和皇后再也没有提起当年的分歧。但他知道,皇后内心多半还是期待着女儿能够走一条安安稳稳的路,做一名闲时看花,忙时选衣的公主。他自己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如何不知这样辛忙的一生会有多少坎坷? 然而此刻缓缓步入殿内的少女,目光澄明,神色淡然,远比昨日那个懒懒的公主殿下,更加生动。圣上飘忽了一天的心,在这一刻忽而静了下来。 只是他仍然担心夏侯昭病体初愈,好在高承礼知机,看到圣上的神色便走到一旁,移了一方象牙细簟在夏侯邡的对面,请夏侯昭坐下。 夏侯昭朝着圣上轻施一礼,又朝广平王笑了笑,方才转身坐下。 因怕夏侯昭久坐疲困,高承礼想再放一个三足几【注3】到夏侯昭身边,却看到一人已经先他一步取来了一个三足几,轻轻放在了夏侯昭手侧。 这人放下案几之后也不离开,自然而然地立于夏侯昭身后。高承礼认得,正是方才议事之前,圣上特地派人去传唤的墨雪卫校尉严瑜。 莫说殿内诸人,连圣上都不由得多看了严瑜一眼,却见他神色泰然,身姿挺立如崖巅松柏,仿佛旁人的瞩目不过是一阵风罢了,连枝叶都不曾晃动分毫。 李罡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了严瑜身边。 夏侯昭入殿的时候,已经默默将殿上诸将都看了一遍。她虽然无法将所有将军的名字一一叫出来,但也看得出来,除了严瑜和李罡两人外,此刻能够站在太极宫后殿的将领,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骁将。 圣上仿佛是不经意间忘记了自己的外甥:沈泰容。 夏侯昭内心安定了许多。她忍不住想到,如果前世父皇不是病入膏肓,难理政事,北狄入侵带来的危急恐怕无不会到那般地步。可惜世事难料,竟然让沈明和夏侯明趁着父皇昏迷,做了好大一个局出来。 在她入殿之前,诸将已经将信州之围的情况大致梳理了一番,现在要做的自然是商议如何派将出征。武将中自然也有投靠了沈明的,一力举荐王晋麾下的虎贲军。但较之方才朝堂之上,这股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倒是王晋自己道:“陛下,北狄人寇边素来不会久待,此次已经在信州城下呆了半个多月,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北军要守卫九边诸镇,无法抽调更多的兵士援助信州,所以才要用上三军及诸部落的部兵奔袭救围。以末将愚见,此仗并不难打,重在战后如何安抚百姓。” 丘敦律道:“王将军这样讲,看来颇有成算,莫不是想要请缨?”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听了耳朵的虎贲军,越看王晋越不爽,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王晋可不受他激将,道:“末将以为不如派遣一名宗室为正,既能统调诸军,又能安定信州民心。再以一名年轻将领为前锋,也好叫北狄人看看,我大燕代有猛将,不可小觑。”王晋若是再年轻十岁,怎么也要向圣上请命迎战。然而近几年来,他常在国巫身边听训,虽然没有顿悟,好歹磨出了几分耐性。九边固然重要,也比不得圣上和帝京的安危。既然阿莫林在外,他和陈睿两人是断不可能贸然离京的。 圣上点头道:“这却是老成之见。” 夏侯昭却看了王晋一眼,心里琢磨他这一计一出,沈泰容必定是那个用以威震北狄人的年轻将领了,那另一名宗室难道要落到夏侯明身上? 先前大赞虎贲军的那个将领忍不住道:“王将军手下的沈泰容校尉也颇有乃父之风,可当此重任。” 王晋肃容道:“沈校尉的确堪当此任!不过北狄入侵,河内的忽然难免也有异动,帝京的守备是万万不可轻忽的。沈校尉在京中素有威名,此时更应着力守卫帝京。”众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王晋这几句话,竟是轻轻巧巧地把沈泰容摘了出去。只有严瑜看到王晋在说此话之前,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严瑜:…… 严瑜和王晋十分不熟,断不敢相信他是在暗示自己,总觉得有阴谋。然而此刻后殿之上,只有他与李罡两人最为年少,兼且他昨日已是下了决心的,不管前方是什么,都要挺身而出。 只是——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身前的夏侯昭身上。他那封写给夏侯昭的信中,将信州此时的情况和自己的推测都写得一清二楚,并且告诉夏侯昭,自己将会主动请命外出。程俊一早接了信,答应自己一定会亲自送到殿下手上。方才也是程俊送夏侯昭来太极宫的,那封信她定然读到了。 昨天才刚刚醒来的夏侯昭此刻却端坐在太极宫的后殿上,严瑜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如果她真的不愿意自己出征,那…… 严瑜忽而感到不远处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却看到了陈睿的目光。晏和五年,他第一次见到陈睿,这个即将成为他师父的男子弯下腰来,将一把木剑放到他手中道:“你是否肯随我去九边?” 九边?年幼的严瑜哪里知道九边是什么地方,茫然地问道:“九边很远吗?” 陈睿笑了,原本有些冷峻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温暖。他伸手抱起严瑜,指着北方道:“九边很远,即使你站在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上也望不到。但是那里有看不到头的山川,有数不清的牛羊,是大燕国的龙兴之地,只有守住了那里,才能保得帝京的平安。” “我去守卫九边,妹妹就不会被歹人掳走了?”严瑜听不懂什么龙兴之地,他只晓得每次自己带着夏侯昭出门的时候,姨母都会叮嘱他,莫让妹妹被街上的歹人掳走了。 陈睿此时还不知道严瑜口中的妹妹是哪个,以为是严家亲故的女儿。他点点头道:“正是,从军者浴血沙场,所为也只是自己亲人能够一夕安眠。” 严瑜又看了一眼那略显柔弱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欲要越众而出。眼前的少女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她走到御座正前方。 夏侯昭的声音清越,严瑜却听出与她原本的声音有些不同,因是前几日卧病之故,不知何时方能全好。只听她道;“父皇,儿臣可以举荐两人为父皇分忧。” 第58章 巾帼 第48节 午膳之前,圣上终于结束了御前军机会议,摆驾璇玑宫。 皇后正在兴致勃勃地和月姑姑讨论如何重新布置璇玑宫。等腹中的孩子降世,自然要在璇玑宫为他/她辟出宫室。皇后道:“日常就放在我的寝殿里好了。当年昭儿出生的时候,可是我亲自将她看护到三岁的。” 月姑姑却道:“娘娘爱护公主殿下,故而躬养抚育。但近年来宫中诸事颇杂,娘娘要操持宫务,还是多选几个乳母和保姆为好。” 皇后一怔,想到如今夏侯明回京,宫内又多了庶人郑的幼子通令克,再不是当初清净的天枢宫了。连当年在她怀中吮手指的女儿,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念及女儿,她不禁又担心起夏侯昭的病来,问道:“今早风荷派人来说昭儿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再让人去看一看。最好让御医给问下脉案。她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次居然来势汹汹,让人好生担忧。” 皇后言语之间,全是一片慈母之心。圣上心中暗暗点头,他之前见皇后执意要为腹内胎儿取个寓意广阔的名字,不免为她和夏侯昭之间的母女情有些担忧。此时看来,皇后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 他笑着迈入殿中道:“你如今身子重了,莫要担心这些事情。我自会派人看护昭儿的,她今日上殿来议事,我看已经很有精神了。” 皇后和月姑姑听到夏侯昭今日居然上殿议事,面面相觑。 “议事?是为了信州之围选将吗?”皇后虽然甚少理会朝务,也对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信州之围有所耳闻。 圣上“唔”了一声,却转到了她们之前的话题上,道:“当年你亲自抚育昭儿,整整三年不得安眠,如今年岁渐长,自是多多小心为好。便依着听月所言,将南偏殿布置出来吧。” 月姑姑应了,正要下去吩咐,只听圣上开口道:“听月,殿上议事,昭儿举荐了严瑜出征北狄,明日便领军北上了。你今日便出宫回家一趟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他俩之前商量过了。严瑜像他师父,一心为国,是个好孩子。你也莫要担心,昭儿还请了广平王为帅,有他督阵,更为妥帖。” 圣上这段话说得十分和煦,月姑姑垂手应了,便倒退着走出了殿门。她将布置南偏殿的事情交代了下去,便取了宫牌,退宫回家。 昔年她带着严瑜所居的小院子模样并未大变。应门的童子头一次见有女客上门,惊惊慌慌地朝里面喊:“大哥,大哥,有客人来了。” “嚎什么?”李罡气哼哼地推门出来,一看到眼前的人,嘴巴却打了结,“姑……姑姑。” 童子嘻嘻笑:“原来是李大哥的姑姑,我说呢,怎么好好地有客人来。” 李罡一巴掌拍到童子头上,道:“还不问好,这是你家少爷的姨母。” 屋内的严瑜也听到了李罡的话,推门而出。他与月姑姑虽然都在宫中,但除非有事,平时并不往来,因此也有数月未见了。此时暮色正浓,烛火未起,月姑姑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己面前,开心地唤她:“姐姐,姐姐!” 再一眨眼,却是已经长成少年的严瑜还站在屋门前,轻声问礼:“姨母。” 月姑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不用忙了,你们今日想吃什么,我来做。” “这可好了,我要吃姑姑做的胡炮肉。”一个清澈的声音从严瑜身后传了出来。月姑姑微一愣神,夏侯昭已经挽了她一只胳膊道:“姑姑别发火,我吃了胡炮肉就回去,不然风荷这一年都不会准我出门了。” 因为月姑姑在,李罡原本谋划好的痛饮也泡了汤,他只能抱着酒坛子对夏侯昭抱怨:“殿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让严瑜去打仗?” 夏侯昭捧了一碗汤饼——月姑姑以她病体初愈为由,拒绝了胡炮肉的要求——皱着眉头问他:“你俩要是都去了信州,谁来保护我?” 李罡大拍马屁:“殿下精通剑法,哪里用得着我们来保护。若有些许毛贼,您自己随手就解决掉了。” “哦,去年却霜节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夏侯昭慢悠悠地道,“我说不过是去个围场,哪里需要那么多人跟着我,你不如趁机回一次秀水。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李罡:…… 他不回答,自然有人替他回答。 “‘墨雪卫怎能让殿下以身犯险!’”严瑜语气平平地复述了一遍李罡当日的豪言壮语。 一旁的童子点头赞道:“李大哥说得对!” 李罡只恨不能把这小子的头按到他面前的碗里面,哭丧着脸对夏侯昭道:“殿下的安危自然重要,不过现在又不是出巡。只要您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根本不需要担心。” “哦——这样啊。”夏侯昭点点头,不置可否。 “殿下!”李罡情急,错过了这次,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上战场。 严瑜将酒坛子从李罡的怀里拽了出来,眼看着李罡都快把坛子挤碎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让李罡去信州,自己留在帝京保护初怀。但他并不像王晋等人那样乐观,认为只要帝京的大军一到,北狄人自然就一击而溃了。 如果两军陷入僵持,那将是一场苦战。战事拖得时间越久,对初怀越不好。但这些话严瑜对谁也不能说,他只得向李罡道:“连王晋都说京畿周边颇不太平,你若不在殿下身边,我如何能够放心。” 曾经被严瑜用一小瓶伤药就收买了的李罡立刻没话说了。但第二日清晨,他陪着夏侯昭在城门之前为严瑜壮行的时候,望着旌旗招展的大军,不免还是长叹一声,面色上显出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沉重。 夏侯昭一身戎装,因是代表圣上为北征将士壮行,故而带着齐整的仪仗。象征着议政公主的斧钺在旭日的照射下,发出肃穆的光泽,明黄色的旗子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初”字,清晨的风穿过千山万水,抚过旗面,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身穿明光铠的严瑜。 在这御赐的铠甲衬托下,严瑜愈发英气。在所有人的瞩目下,他取下腰畔的宝剑,单膝跪地,双手托着剑捧到了夏侯昭面前。 “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注1】这一刻天地肃静,连战马都屏气凝神。严瑜的声音撞在城墙上,又随着风,回旋到夏侯昭的耳边。 她忽然意识到,他又要去战场了。这一次,他是为了信州百姓而出征,也是为了九边安宁而北上,更是为了她才挺身而出!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而对面的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矢志不渝,无怨无悔。 在其他人的眼中,帝国最年轻的公主毫不犹豫地抽剑出鞘。剑光如虹,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划过半空,指向那遥不可测的天际。她朗声道:“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注2】 严瑜起身接剑,继而转身朝着众人,举剑喝道:“大燕必胜!” 帝京城墙前整齐列队的将士们齐声高呼:“大燕必胜!” 车马辚辚,三万大军从帝京北上,沿途他们还将吸纳丘敦、莫纳律、仆兰等部族的部兵。等抵达信州时,这支军队将达到七万人之众。 无论北狄人是否攻下了信州,一场大战都不可避免。 原本这场誓师,应由主帅夏侯邡接剑。但夏侯邡昨日接了圣旨之后,连夜便出京去莫纳律等族筹措部兵了,因此干脆由先锋将严瑜代行。 晏和十六年的初夏,大燕帝国年轻的公主和将军并肩站在帝京巍峨的城门之前,迎战大燕百年来的夙敌:北狄人。 而此刻,已经和北狄人短兵相接数日的信州城中,也有一对少年男女正在遥遥相对。 站在城墙之下的段平焦急地抬头对安秀喊道:“秀妹妹,你和我走吧!只要离开了信州城,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第49节 安秀的样貌随了母亲,清秀柔和,但一双眼睛却像极了父亲,明睿坚毅。这两种原本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糅合在一起,变成了现在这个刚柔并济的少女。在九边诸城之中,安秀虽然不以美貌著称,却是许多少年藏在心底的倩影。 若不是段平的伯父段青亲自向安毅提亲,此等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等段林攀上了沈明的大腿后,几次想要悔掉这门婚事,段林苦求方才作罢。如今信州危急,他趁着刘正坤不注意,偷偷跑到城墙边上,就为了劝安秀离开信州。他宁可冒着被父亲责骂的危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死于战火。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 安秀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冷漠地道:“尔是何人?胆敢乱我军心!” 第59章 安秀 此时方当辰时,北狄人昨晚猛攻了一夜,如今人困马乏,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朔风吹动旗子发出的声音。旗子上绣着一头全身墨黑的狼,只有一双眸子用金绿两色丝线点了,被北地惨白的日光一照,发出幽幽的微光。即使是在白天,依然让人看了心中发慌。 段平一面担心会被刘正坤发现自己偷跑,一面又害怕正在休息的北狄人猛然发动攻击,竟然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秀妹妹,我是段大哥啊!北卢这次只会敷衍了事,绝……”他走之前就听父亲说,沈明此次定然不会真心派军增援信州,估计就凑个几千的老弱残兵,再找一名不善打仗的将领充数。 信州这座城,沈明等于送给北狄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城上“嗖”地射下一箭,正正插在他的脚前方。安秀的声音如寒冬的冰剑一般,从半空中落下:“我并不认得什么姓长姓短的。滚!莫要乱我军心!” 段平欲要争辩,忽而感到肩上一沉,他一回头,正好看到刘正坤的脸。 刘正坤心里气得要死,段林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又蠢又窝囊的儿子,不好好关在家里,非要拉出来给人添乱。他不免想起了那个害得自己离开白道城的沈泰容,听说这次沈明也是为了这个儿子才和北狄人做了如此大的一笔交易。 沈明也算得上一方霸主,对待自己的儿子却和段林老匹夫一样,不养不教,倒妄图能靠着权势铺一条青云路出来。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此时他还不能和段平翻脸,如果惊扰了北狄人,以为他们在中间搞鬼,恐怕他二人立时就会被延渚斩杀,用来祭延渚营帐上方那面邪气森森的黑狼旗了。 “回去吧。”刘正坤手上用力,段平不敢反抗,乖乖跟着他走了。只是走到城墙和北狄人大营的中间时,段平忍不住回过头去,安秀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前方的刘正坤咳了一声,段平匆忙跟了上去。 城墙上的兵士目送着他们走回了北狄人的营地,急忙跑下城墙,向安秀禀告。这位正在查看战报的临时主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这兵士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他是跟在安毅身边多年的亲兵。自从段安两家定亲之后,四时八节段平都会亲自带着礼物来信州探望未来的岳丈。安毅虽然瞧不起段林,对段平倒还肯敷衍一二,每次都会设宴款待他。他们这些亲兵实是认得这位小段将军的,但他们也明白为何安秀不能承认段平的身份。 安秀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如今城中一将两副,两人战死,一人出外寻粮还没回来,又有北军放弃救援信州的谣言传出。若不是安秀挺身而出,早在安毅阵亡那日,这信州城便已经是北狄人的囊中之物了。 九边诸城之中,信州、平州和北卢等五城乃由中枢遣将防守,并兼任一州刺史,而秀水等十四城的城主则由当地豪族把持,虽也听命于北卢,却有极大的自主权,城主换任也是由城中的豪族士绅商议后拟定了人选上报帝京,核准后颁发诏命。如果遇到信州这样守将阵亡的情况,无需帝京传旨,宗族自会推举一个代理的守将,统领全局。 信州城中以军户为主,那是全家老小从上到下都被编在流水册上的,朝廷派来的将领自然指挥得动,这在平时是极好的事情。但遇到眼下这种无将危机的时刻,却不似秀水等城,可以依靠当地豪族组织守城。 幸而安秀机敏,又因开战以来,她常常跟随安毅巡视城防,在信州守军中积累了一些威信,方才将局势稳定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莫说她跟着段平离开信州了,便是她今日在城墙上承认了段平的身份,都会在信州城中引起骚动。 亲兵贴心地帮安秀把门从外面带上了,将这短暂的平静留给她自己。安秀慢慢地合上战报,双肩颓然地垂下,长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段青的面子,安毅怎会将安秀许配给段平。若说我弟弟是个草包,段平就是个……是个大草包。”目送着严瑜的大军离开帝京之后,城门前参与誓师的官吏将帅都纷纷散去了。李罡一边护送夏侯昭回宫,一边兴致勃勃地和她分析战局,或者说聊聊八卦。他上不了战场,满腔的热血都只能投入到保护夏侯昭这件事上,并附送他从各处听来的八卦若干。 夏侯昭对安家和段家的事情并不陌生,前世安毅阵亡后,安秀领兵与北狄人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沈泰容的援军北上。但沈泰容却没有直接进军信州,而是带军先到了北卢休整之后,方才“急行军”,增援信州。 这急行军居然将信州与北卢之间原本只要两日的路程,生生拉成了五日。他们刚刚望到信州城墙的那一刻,正是北狄人攻破城门之时。 安秀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逃出城来,却被沈泰容以“涉嫌通敌”的罪名羁押。 在陈睿等人的营救下,她摆脱了牢狱之灾,却被贬斥为平民。而后段林借机公开撕毁了和安家的婚约,为段平另行聘娶了一个九边豪族的闺秀。 就在人人都以为安秀只能落发出家之时,天枢宫中传出了旨意,聘安秀为太子良娣。夏侯明的这一举动,为他赢得了军中那些不服沈明管制的势力的支持。 夏侯昭在出宫成婚前曾经见过安良娣。那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子,呆呆地站在一株柳树之下,看到夏侯昭,她也只是漠然地行了一礼。王雪柳并不苛待东宫这些嫔妾,但等到夏侯明登基,雪柳亡故,裴淑妃把持了六宫之权后,这个被封为安贵人的女子,渐渐被人遗忘。谁也不记得,在晏和十六年的那个夏天,她曾经带着区区一万军队,和十万北狄大军对峙了半月之久! 如今夏侯昭顺利将援军交到了严瑜手上,只望着严瑜能马到功成,这样不仅安秀的命运能有所改变,五万信州百姓也不会枉死于北狄人的铁蹄之下。 想到前世种种,夏侯昭总难免有些伤怀。不过听到李罡将自己的弟弟称为“草包”,她还是不免露出了笑意,道:“你为何这般说你弟弟。” 李罡今日未曾喝酒,当着夏侯昭的面便不似昨日那般洒脱。他挠着头道:“我这个弟弟,读书十分聪颖,让他领兵作战实在是太为难他了。只是家中世袭的职位,不得不有人来承袭,方才逼得他上阵罢了。” 夏侯昭听他言语之间,对这个弟弟还是颇有维护之意的,并不像京中流传的那样,因为被父亲送到帝京,而深怀怨恨。她心中略感欣慰,道:“你不是还有两个幼弟,等他们长大了,自然就能帮着李罟了。” 李罡“嘿嘿”笑了两声,道:“严瑜也是这般说的。” 他们这般说说走走,走得并不快。等回到宫中,已是到了午膳时分。 风荷生怕夏侯昭这两日奔波劳累再染了病,膳后硬是灌了一壶药水在她肚内。 夏侯昭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茶壶,晃一晃还能听到水声,一时也睡不着,便绕着锦芳苑走了走。 又到了繁花似锦的季节,锦芳苑中飞蜂彩蝶翩翩起舞,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悠悠然然地从她眼前飞过,夏侯昭一时兴起,伸手去扑。 “莫碰它,这蝴蝶有毒。”一个孩童的声音忽而响了起来。 夏侯昭回头看去,一个身着锦袍的童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怀中还捧着一朵白色的牡丹。 “龄哥?”夏侯昭不敢置信,轻轻念出这个很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第60章 星芒 若说夏侯昭陡然重生,最惦念的人便是月姑姑和龄哥了。前世到了她幽居公主府之时,父母、雪柳、风荷都已经故去,如沈泰容所言不虚,就在她重生之前,严瑜也战死在沙场,那么她还留在世上的亲人,便只剩下这两人。 龄哥虽然是王雪柳和夏侯明的儿子,但因为王雪柳早故,几乎是由夏侯昭一手带大的,实和她亲生的孩子没有两样。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还没有出宫之前,在芷芳殿抚养龄哥的情形。按说那时候她还待字闺中,不应承担这个责任,但其时宫中并无其他可以托付的人。她自己又幽居在芷芳殿中,常年不见外人,有龄哥陪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也许是生母早亡的缘故,龄哥一个十分懂事的孩子。从小就甚少哭闹,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她温言哄劝一会儿,便又回转了心情。唯一一次大哭,是她出宫嫁给沈泰容的那一日。 芷芳殿中宫人们往来穿梭,殿阁的檐角上挂上了新制的彩灯,连锦芳苑中的花木枝干都缠上了彩绸。整座宫室一派洋洋喜气。龄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堂姑马上就要离开了,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先是嚎啕大哭,继而跑到正在梳妆的夏侯昭身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夏侯昭的双腿。 第50节 已经换上玄色礼服,发髻盘到一半的夏侯昭不得不屏退了众人,将他揽在怀里,一再保证,自己绝不是要丢下他不管。 “可是,我就不能时时看到姑姑了。”龄哥用那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夏侯昭别无他法,只好许下许多诺言,一会儿说等却霜节带他去骑马,一会儿说无论他何时觉得孤单了,她都会进宫来陪他。 龄哥摇摇头,他虽然年纪还小,也知道如今把持宫务的那个淑妃娘娘是绝对不会允许姑母随意进出宫廷的。除非……龄哥忽然激动地道:“我去向父皇请旨,这样我就可以常常出宫,去探望姑母了。”仿佛是解决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龄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伸手抚平了夏侯昭礼服上细微的皱褶,用一种超乎他年纪的语气说道:“姑母,你一定要过得开心,这样我才能放心。” 夏侯昭怎么能不思念如此依恋自己的龄哥呢? 眼前这个孩子,眉眼是那样的熟悉,竟让她有些恍惚了,难道是自己的思念太深,真的将龄哥唤到了这里? 就在她有些怔忪的时候,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遐思。 “通令克。” 身着深紫色衣裙的沈德太妃绕过花丛,男孩又看了一眼夏侯昭,抱着怀中的花跑向了沈德太妃。夏侯昭想起来了,此时的天枢宫中,的确有一个垂髫小儿,那便是庶人郑的幼子,通令克。 怪不得她一眼看上去,觉得这孩子十分的熟悉。通令克和龄哥一样,都是流着夏侯家血脉的孩子,难免有些相像。但性情却十分不同,通令克小小的身躯立在沈德太妃之旁,腰背都挺得笔直,显然有几分紧张。他怀中抱着的,也并非牡丹,而是一朵白色月季。 沈德太妃笑道:“我带通令克在宫内散散步,见锦芳苑中花团锦簇,忍不住就走到了这里。殿下不会责怪吧?” “我怎会责怪太妃。这苑中的姹紫嫣红若是无人欣赏,岂不可惜?太妃无事便带着通令克来锦芳苑玩吧,我让风荷准备好点心等您。”夏侯昭待沈德太妃还是很客气的。三年前她借沈德太妃之口,让母后知晓了阮仪彤进宫的弊端,将一场异动消弭在萌芽之中。自那之后,沈德太妃仿佛隐居了一般,除了必要的场合,从不出现在人前。三年内,夏侯昭几乎都没有见过通令克,难怪方才没有认出他来。 沈德太妃道了谢,又提起今日早间的誓师,道:“听闻殿下今日在帝京门前鼓舞三军,颇有兴宪公主之风。我深居宫中,未能得见,真是一件憾事。” 闻言夏侯昭有些诧异,她自然知道沈德太妃幽居宫中并不是真的不再关心朝事,但如通令克这样的身份,对外还是示人以冲淡为好。如此方能享有长久的安宁。若是被人利用,卷入储位之争,以他罪臣之后的身份,恐怕终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夏侯昭看出来了,沈德太妃今日乃是有事前来。她有些摸不透沈德太妃的来意,难道是担心皇后诞下麟儿,会影响到通令克的日子?亦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求她?夏侯昭心中思量,言语之间就有些敷衍:“太妃客气了。我不过是代父皇为诸将践行罢了。” 沈德太妃笑着看了她一眼,稍微有些头脑的人便能看出,圣上让初怀公主为北征之军誓师,便是要提升她在军旅之中的威望。但夏侯昭绕弯子,沈德太妃也不点破,反正她今日来的目的也与此无关。她一边给夏侯昭带着高帽,一边缓缓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殿下是圣上的嫡女,英明果敢非常人能及。若是高宗皇帝能够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孙女,想必也会十分欣慰。” 夏侯昭出生前,祖父高宗皇帝便已经去世了,自然难有什么印象,沈德太妃如此说,她也只是唯唯,只盼着沈德太妃快点讲到正题。 通令克毕竟是小孩子,听不懂她们这些云山雾绕的机锋,得了沈德太妃的允许便自行去玩耍了。 沈德太妃看着自己的小孙儿,眼中是无限的爱恋,连语气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但所说的话却难掩锋芒:“高宗皇帝文治武功,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像他自己。”她这话等于将夏侯昭的父亲圣上也捎了进去,倒像是通令克出生前的那个肆无忌惮的沈德太妃所言。 不过夏侯昭并不在意,她自己反而觉得,不像高宗可未必是什么坏事。若是她的父亲也如高宗一样贪恋美色,这天枢宫中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 但沈德太妃提起这事,自然有她的原因,只听沈德太妃道:“不过我这些年却觉得,如今的秦王殿下倒有几分乃祖的风采。此次墨雪卫抽了半数跟随严校尉北上,殿下不如多留在宫中,看看着锦芳苑中的美景。” “秦王像高宗”和“半数墨雪卫出京”这两件事听起来似乎毫无关系,沈德太妃偏偏放在一起说。她似乎笃信夏侯昭能够从中领悟她的深意,也不多加解释,唤了通令克便告辞离开了,仿佛真的是带着通令克来锦芳苑中游玩一般。 通令克蹦蹦跳跳地跟着这沈德太妃离开了,偶然回头,发现那个只见过几次的大姐姐还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他有些不解地问祖母:“祖母,那个姐姐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沈德太妃可不知道前世的龄哥,她觉得夏侯昭如此在意通令克,多半是想起了皇后腹内那个胎儿。这些话自然不能和通令克讲,她只道:“自是因为喜欢通令克。” 通令克不再追问了,他内心并不同意祖母的话,那个姐姐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带着微微的怅然,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了其他的人。但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他,早已经无师自通了缄默的技能,即使是面对自己至亲的祖母,他也不会将全部的话都说出来。 风荷见沈德太妃和通令克都走得不见踪影了,夏侯昭还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道:“殿下,您还是小憩一会儿吧。昨日便没有休息好,万一病了怎么办。” 夏侯昭恍然惊醒,她虽然不能将沈德太妃的话中之意全然猜透,也晓得这是提醒她,秦王有可能利用墨雪卫空虚之机,行不轨之事。 她笑了笑,转身回到芷芳殿中,让风荷取了九边地图来。为了这次出征,她特地请人将林夫子那幅地图摹印了两份,一份交给严瑜随身携带,一份便留在了芷芳殿中。 她将地图平铺在案几上,以手相比帝京到信州,只不过相距两掌而已。但这两掌的距离,却需要骑马疾行十余天方能抵达。等到北征之军回师,至少也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内,夏侯明的确有可能做些什么。 沈德太妃并非第一次提醒她的人。昨夜在严家,李罡和小童绕着院子抢酒坛,严瑜就陪着她坐下院中那棵大树下。 树梢上挂着两盏琉璃灯。夏侯昭瞧着有几分眼熟,问严瑜:“这不会是那年我在街市上买的花灯吧?”【注1】 严瑜也抬头看着那两盏玲珑剔透的琉璃灯,夜风轻抚,将琉璃灯推得轻轻晃动,落在地上的影子便也摇晃了起来,碎光如雨,仿佛是将漫天的群星拓了一份印在了地上。 “原是殿下赐给姑婆和师父的,一直挂在那个城西的院子里。年初他们搬家之时,我见新府邸内陈设齐备,便将这两盏讨了来。没想到挂在此处,竟十分相宜。”严瑜语气和缓,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 夏侯昭有些好奇:“挂得这样高,小童如何擦洗?”她见那琉璃灯光洁如新,显然是时时擦拭的。如今严瑜身边只有一个小童,却不知如何打理这琉璃灯。 严瑜笑了:“殿下忘了,我是习武之人。” 夏侯昭没想到他竟是自己亲自擦洗这灯,一时有些怔忪。夜色之中,她双目澄澄,和日间太极宫中那位慷慨激昂,力荐严瑜领兵出征的公主殿下判若两人。 严瑜的心中仿佛也透入了一片星芒,璀璨瑰丽,无以名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夏侯昭面前,道:“殿下送了我一幅九边的地图,我也送殿下一件物事。” 夏侯昭想说“如此客气”,却见他神色定定,将锦盒朝她推得更近了一些。她不再多言,轻轻打开锦盒。 “元戎弩!”【注2】终于在“夺坛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李罡不知何时晃到了桌边,一眼看到了锦盒中的物事,惊喜道,“严瑜,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可是好东西啊!” 这元戎弩相传为前朝第一谋士所制,依靠机括之力发射□□,即使是不会射箭的人,也能轻易掌握。 严瑜道:“偶然得来的。” 李罡“啧啧”称奇:“你这个运气也太好了。” 小童不解,问道:“这黑黢黢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有什么稀奇。” 李罡不屑地将他拎到一边,细细将这元戎弩的厉害之处告诉了小童。 夏侯昭取出诸葛弩,入手微沉。严瑜将机括的位置告诉她,又反复说了几次用法,最后道:“殿下这些日子若是没有急事,便不要出宫了。如果需要和丘敦大人商议事情,还是请他入宫为好。我想丘敦大人也知其中的厉害。” 夏侯昭本想说自己出宫还有李罡随行,无需太过担心。但抬头看到严瑜的神色,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丈之外,月姑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第61章 国士 夏侯昭在地图前徘徊许久,方才让风荷收了起来。金乌西沉,给锦芳苑中的繁花都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也许是因为今日见到了通令克,让她回忆起前世有龄哥相伴的日子,如今再看这座宫殿,除了宫女们走动发出来的声音,连雀鸟的鸣声都无,只觉得深宫寂寂。不过她并不颓然,只要母后平安诞下腹内的胎儿,一定会给天枢宫带来新的生机。 第51节 半个月后,北上救援信州的大军传回了战报。 信州城一直坚持到了只剩一半的守军,方迎来了帝京的援军。北狄人主帅延渚听说领军的严瑜年纪不到弱冠,十分高兴。前几日秀水李氏的一名子弟领着三千人来,不过一个回合,就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在延渚看来,从燕国帝京来的人就更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骄慢的北狄人将信州城前的兵马分成了两部分,一半继续强攻信州城,一半摆开阵势迎战燕朝援军,延渚亲自提着大刀,等着严瑜。 严瑜却没有如延渚的意,他让李罟假扮自己,拖住延渚。自己却带着选出来的千名健儿,趁着夜色绕到北狄人的两部分兵马之间,擂鼓鸣金。 围城的北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无法及时得到延渚的指示,一时慌乱。便在同一时刻,信州城的大门霍然洞开,安秀领着城中仅存的五百多名骑兵,举着火把冲向北狄人。 回师想要救援的延渚被严瑜和李罟两人夹攻,头尾不应,夜色之中北狄人被马蹄踏死者无数,不得不仓皇北遁。也不知道为什么,延渚在路过北卢城外烧了一把火,把北卢城外的千亩麦田都焚毁了。 但比起这点损失,解围信州,斩首三千余,俘虏七百余人的功绩,足以让整个大燕都为之振奋了!太极宫的朝会上,圣上当即命令兵部叙议此战的功臣,头一名便是先锋将严瑜,还有殿后的夏侯邡等人,连之前惜败于延渚手下的李罟都以功低过,免受军法处置。 夏侯昭从太极宫出来,便急急往璇玑宫去。她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月姑姑。 月姑姑手中正端着一碗给皇后的药,道:“这可太好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夏侯昭在心中默默算了一遍,道:“再过十天,严瑜昨日的信中说他们已经到了秀水。” 月姑姑点了点头,看着夏侯昭兴奋得发亮的双眼,她便想起了严瑜出征前的那一晚。 她认得那把元戎弩。严瑜的父母只留下了两件遗物,其一是一支笛子,严瑜从不离身。另一件便是这把□□,严瑜一直放在自己卧房的深处,不曾示人。如今这把□□却摆在了芷芳殿的案几上,夏侯昭出宫的时候就带在身上。有一次被陈睿看到了,夏侯昭也大大方方地说是严瑜借给自己赏玩的。 可月姑姑的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严瑜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亲自抚养成人的孩子,而夏侯昭自从三岁以后,也几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们之间发生其他的联系。 “姑姑,药要凉了。我去端给母后吧。”夏侯昭还以为月姑姑听闻此讯,欢喜地呆了,干脆顺手接过了月姑姑手上的药,准备端进去给皇后。 她走了两步,忽而转身对月姑姑道:“姑姑,按例这样大的军功封赏,可以为母亲讨个诰命。严瑜的母亲便是您的妹妹吧。”她只道严瑜的母亲早逝,月姑姑应是与其妹感情甚笃,听到其妹能够获得诰命,理应开心才是,却不料月姑姑的脸色陡然变得雪白。 “姑姑?你怎么了?”夏侯昭吃了一惊。 月姑姑慌忙摇头,道:“劳烦殿下将药送给皇后娘娘,我忽然想起熬药的钵子还没从火上取下来。”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夏侯昭端着药站在璇玑宫幽长的回廊上,看着月姑姑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升起了丝丝疑惑。难道严瑜的母亲身上有什么秘闻不成?她忽然想起一个从未意识到的问题:月姑姑本姓严,那么严瑜等于是随了母性,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严瑜并不知道帝京中的月姑姑和夏侯昭的疑虑,他还沉浸在凯旋的喜悦中。自从他跟随陈睿驻守平州以来,受师父的影响,一心就盼着能狠狠地给北狄人一次教训。如今得偿所愿,心中怎么不能不激动! 虽然碍于九边旱灾,他不能继续追击延渚,但经此一役,北狄人数年内都不敢轻易犯边。 大军开拔回京前,在信州修整了一日。严瑜站在信州城那满目疮痍的城墙之上,摸出笛子,又吹了一遍《入阵曲》。这是夏侯昭小时候最喜欢的曲子,每每见到严瑜都要缠着他听。她一开始还缠着严瑜要学笛子,但他俩一年也之间见几次,往往是这次教了几个指法,下次她又忘光了。等到严瑜去了平州,她都没学会一支曲子。 然而白道城之围的那一夜,夏侯昭以一支《吴戈曲》撼动边城。而后拜三师,参政事,仿佛在他触不到的地方,她已经独自走了很远。 他要怎么做,才能追上她的步伐? 这样的念头在严瑜脑海中盘旋了三年。直到今日,他终于可以欣然地告诉自己,他所选择的路是对的。 “啪啪啪。”几下掌声打断了严瑜的遐思。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站在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她的鬓边插着一朵白花,正是为父戴孝的安秀。 信州城虽然保住了,但想要这座城恢复到围城之前的情形还需要许多年。夏侯邡将暂时留着这里,修缮城防,抚恤民众,而安秀则会和严瑜一起回京。 严瑜曾经问她,是否要扶灵南归。安家祖籍河东,如果安秀想要将自己父亲送回家乡安葬,他自会替她上表。安秀却拒绝了,她站在安毅的灵柩之旁——那其实只是一个临时用木板拼起来的简易棺木,道:“我父为此城力战而亡,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我想,便将他安葬在信州吧。” 为了赶上大军开拔的时辰,安毅的入土仪式十分简单。安毅的几个亲兵抬着那简陋的灵柩,送到了信州城外的山上,掘土为穴,斩木立碑,将这位誓死守护信州的将领埋入了土中。从他安葬的地方,恰好可以看到信州城门上随风飘荡的燕军战旗。 严瑜和李罟等人祭拜了安毅之后便回了城,留下安秀。一旦她随着大军南下入京,还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墓前为父亲撒一杯酒。 李罟去寻夏侯邡商议北军的事情,严瑜便独自上了城墙,吹起了《入阵曲》,也不知安秀是何时归城,又是何时登上城墙的。 “原来严校尉竟是个精通音韵之人。”安秀的眼睛还微微泛着红,显然是哭过了,声音也有几分暗哑,但语气却十分平和。 “称不上精通,不过是自娱罢了。”严瑜收起笛子。 安秀目力极佳,看着他将笛子放到了一个锦袋中,那上面还绣着一朵针脚粗糙的莲花,但严瑜的动作十分小心,显然非常珍惜这个不起眼的锦袋。安秀想,缝制这个锦袋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严瑜将锦袋放入怀中,抬头看到安秀的目光,微微一笑。他这样坦然,安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严瑜的师父陈睿和她父亲安毅,还有已经故去多年的段青皆是好友,她与严瑜却并不熟悉。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商议了,因此葬了父亲之后,她便来寻严瑜。 安秀担心的事乃是信州被围之前,朝廷颁下了贬斥安毅的旨意。如今安毅已经故去,生前的案子并没有昭雪。如果让父亲背负着骂名长眠于九泉之下,安秀无法心安。但她也知道,想要为父亲平反也绝非易事。她最怕的是有人借口安毅坚守信州,功过相抵,竟不再追究前事了。 严瑜安静地听她说完,道:“我却并不担心。” 安秀不知他为何这般有信心:“严校尉何出此言?” 严瑜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定会助你成事。” 他转身面朝信州城,此时城中的兵士和军户都在夏侯邡的指挥下,忙着救治伤兵,修屋理秽。这座被战火摧残了一个月的边城,终于慢慢开始复苏。终有一日,它会重新恢复九边重镇的荣光。 严瑜的声音笃定而温和,给了安秀无限的勇气:“安将军是国士,自然会有人以国士之礼待之。否则,这信州城守得住一次,守不住第二次。” 第二日大军开拔,取道秀水北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和北卢有过交集。 北军军府中,沈明看着面前的诏书,面含严霜。段林被他派出去追击延渚了——若不装个样子,恐怕过几天弹劾他的奏折便如雪花般落到圣上的案头了。刘正坤则跟着延渚的大军退到了北狄人的境内。沈明此时独自坐在案几之前,面对着召他回京的旨意,竟无人可以商议。 第62章 谢归 沈明再无可奈何,也不得不奉诏回京。除了太极宫的诏书之外,乐阳公主还写了一封亲笔信给他,言道圣上已经告诉她,此次召沈明回京,是为了借着给夏侯明选妃的机会,给沈泰容也择一名闺秀许婚。这样一来,沈明作为沈泰容的父亲再不回京,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北军军府的前堂也挂着一幅九边的地图,比夏侯昭放在芷芳殿中的那一幅更加精细,足足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沈明的目光在帝京上逡巡许久,自从晏和七年他接掌北军以来,再也没有回过帝京。乐阳公主抱怨过几次,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言。她多多少少明白,自己的丈夫虽然已经离开了故国,但依然保有一丝南朝皇族的自尊。 乐阳公主并不知道,在沈明的内心抗拒的不仅仅是在一个异族人的脚下俯首称臣,还有回到帝京这座城市时,脑海中翻滚着的屈辱回忆。即使他现在娶了夏侯氏的公主,手中握有几十万的北军,在帝京那些八姓贵族中看来,依然将他当做南朝来的降将。加之此次北狄人入侵,北军的气势完全被严瑜压倒,沈明完全快可以预想到,自己会面对多少尴尬的场面。 直到暮色微垂,守在门外的侍从方才听到屋内传出大将军沉沉的声音:“明日备车,启程回京!” 沈明不打算骑马回京,他可不愿意和严瑜的大军撞上,就让那小子暂时沉浸在德胜归来的喜悦中吧,且看到底谁才能笑到最后。 第52节 燕国与北狄人交战百余年,素知北狄人一入草原便难以追击。加上春旱给九边带来的危害还没有消弭,百姓实在承受不起一场大战了。因此除了北军派出的段林外,其余兵马都撤回了原来的驻地。 北征大军回到帝京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因为边患和皇后的缘故,圣上取消了这一年的却霜节。帝京的公卿贵族们有些便提早出京避暑了,但更多的人却留在帝京,等待着北征大军的凯旋仪式。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对这一场胜利津津乐道,而身在政局中的人,则更想从其中探知一些朝局的走向。 要知道,秦王夏侯明已经回到帝京一个月了。若是在三年之前,圣上准会将迎接北军将领的事情交给他,而今却毫无迟疑地指派了初怀公主担当此任。 人们纷纷猜测,兴宪公主之事看来便要成真了。 前世,夏侯昭想过很多次,如果严瑜能从遥远的北疆归来,她会站在帝京巍峨的城门前,含笑迎接他。 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反而有些恍惚了。 她仍然记得,前世严瑜离开帝京的时候,恰恰也是晏和十六年。沈泰容带兵击退了北狄人的入侵,趾高气昂地回到帝京。主政的夏侯明亲自拟定了赏赐,沈泰容不仅被赐了侯爵,还直接领了羽林军。 病中的圣上仿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下诏为夏侯昭选驸马。沈泰容早将驸马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对待其他几个候选者颇不客气,甚至将当时一个送信给夏侯昭的候选者打伤了。身为夏侯昭的护卫,严瑜出手阻止,却被沈泰容忌恨在心。 陈睿为了保护严瑜,便将他送往了边疆。为了躲开沈明的势力,陈睿选了董志城。董志城乃是西北苦寒之地,即使严瑜在信中将那里描绘出一个淳朴的世外桃源,夏侯昭也能从他偶然提及的一些小事上看出,那里的日子十分艰辛。可是她却不能也不敢将他召回帝京,午夜寂寂,她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他凯旋回来的场景。 隔了一世,这个梦终于成真了! 风荷捧着礼服走入殿内,便看到公主殿下已经坐在妆镜之前。如瀑的长发划过肩际,垂在身侧,公主殿下微微侧过的脸上似悲若喜,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她轻轻地道:“殿下,该为您梳妆了。” 夏侯昭点了点头,风荷放下礼服,走上前来,为她挽起长发,为她插上华胜,为她点上口脂……当程俊来恭迎她的时候,妆镜中照出的已经是一个华服端丽的女子。 程俊深深地低下头,道:“殿下,车辇已经备好。” 一双玄色承云履移到他的面前,头顶传来夏侯昭温和而端雅的声音:“摆驾。” 时隔九年,大燕再次击败了北狄的入侵。此次领兵的将军乃是初怀公主殿下墨雪卫的校尉,年未弱冠,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们为之击掌赞叹了。当身着正式朝服的初怀公主从饰以锦缎的车辇上走下来的时候,五万将士齐齐下马,朝着这位大燕最年轻同时也是最尊贵的公主下拜。 虎贲军的号角声此刻听起来也变得十分浑厚,仿佛是从北方山脉间呼啸而来的风声,在绵恒数里的帝京城墙前减慢了步伐,一声长过一声,迎接着从北方归来的勇士,一声高过一声,迎接着从深宫走出的公主。 严瑜捧着一个托盘,走到夏侯昭面前,单膝跪地。他的动作干练,声音沉稳:“末将不辱使命,驱北狄人于万里之外,夺其将旗献于殿下。” 盘中果然是延渚那面黑狼旗。此时看起来,原本凶狠无比的黑狼仿佛是一只斗败的野犬一般,不足挂齿。 夏侯昭感到自己胸中的喜悦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但在远处众人的眼中,她只是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扶起面前的少年将军,道:“有将军与诸军,孤深感欣慰。” 只有严瑜看得分明,夏侯昭的眼中闪着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时此刻,他只想伸出手,轻轻帮她擦去泪水。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就听到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道:“多谢你归来。” 第63章 尚主 入夏之后,皇后有些食欲不振。因她有孕在身,又不能食用过多的冷食,月姑姑便想着法子给她做可口的食物。严瑜从九边回来,路过秀水的时候,李家进献了三筐山阴莲藕。此物清甜爽口,虽不能多吃,但稍稍食用一些却能开胃。严瑜今日还要参加庆功宴,便将莲藕交给了程俊,送到了璇玑宫。 月姑姑亲手烹制了,呈到皇后面前。藕色如玉,气味清爽,苦夏的皇后不禁食指大动,连吃了许多。圣上下了朝会,回到璇玑宫的时候,也不免赞几句李家。 “莫看李罟武艺不行,心眼倒多。他和延渚一交战,便知打不过,但他留了一个心眼,带兵退却的时候特地将北狄人营帐之前的疏漏记了下来。等到严瑜大军以来,他将种种情形详细告知严瑜,两人细细参详,方才有了这断起收尾,里应外合之计。” 皇后腹内的胎儿月份还不大,但她近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怀孕后更是常常感到劳累,此时半倚着锦塌,道:“这李罟便是李罡的弟弟吧。” 圣上捡起皇后用过的食箸,将剩下的莲藕慢慢吃了,道:“正是,这兄弟俩样子有三四分相像,性子可天差万别。前些年李罡在羽林演武堂,常常被人告到我这里,如今看着却大好了,虽然还有几分跳脱,做事倒已经有了些样子。这段时间严瑜不在帝京,他整日跟着昭儿,也没出什么差错。” 他甚少在皇后面前如此夸赞一个人,皇后和他是少年夫妻,彼此间甚是相知,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果然接下来就听圣上道:“为了此次李罟的败仗,李岳写了一封请罪的奏表。我看他绕来绕去,还有一层意思在里面,”他顿了顿,道,“他想为李罡求娶昭儿。” 正在收拾盘子食箸的月姑姑问听此言,微微一怔,幸而帝后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忙忙地将杂物放在托盘上,交给殿外候着的宫女,站在璇玑宫的回廊上。隔了两重宫门,帝后的声音便不是那么清楚了。她犹不放心,挥了挥手,立在一旁的宫女们如日暮时分的潮水,无声地退去。 皇后有些诧异,道:“求娶昭儿?昭儿今年还没有及笄,他这主意打得也太早了吧。” 圣上知道自从李罗跟着父亲李岩南逃后,皇后一向不是很喜欢李家。不过自他登基以来,李岳的态度就十分恭谨,把自己的嫡长子送到帝京中,说是就学于羽林演武堂,其实就是当做质子放在圣上身边的。等到圣上想要为初怀公主选侍卫,李岳立刻表示“犬子鲁钝,愿为公主殿下效力”,不然圣上怎么可能只因为林夫子的举荐,就将李罡放到墨雪卫里呢? 他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女儿如今愿效兴宪南康之事,那为她选的驸马最好便是既有家事帮扶,又肯听话的,李家实在再合适不过了。况且以他亲眼所见,李罡对昭儿的态度也十分恭谨。以昭儿的身份,自然什么人都配得,不过能找个听话的,岂不更美? 鲜卑人素来早婚,十一二岁成亲亦很常见。这时候给女儿议婚,其实并不算着急。如果今年定下婚事,马上就可以开始为她建造公主府了,等到府邸建好,再举办婚礼,昭儿自然早就及笄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想得如此之美也还需要和皇后商榷一二。 皇后没有直接反对,想了想道:“早些年,你不是还想让昭儿嫁给泰容吗?” 圣上哑然,他的确曾经想过让沈泰容和昭儿成婚。一方面自从神焘末年的动乱之后,留在帝京的高宗之后便只有乐阳公主和夏侯明了,他心中多少想要对他们有所关照,另一方面沈泰容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称不上神童,但总有种自己家孩子的感觉,将昭儿许配给他也很放心。哪里想到,如今沈泰容却成了这个样子?圣上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皇后,前几日乐阳公主也提出了请圣上为沈泰容赐婚的请求,虽然没有点破,但言语之间那层求娶昭儿的意思也十分明显了。 自从知道沈泰容小小年纪竟然就在外面包养了外室,圣上就再也没有兴起要把夏侯昭许配给他的念头了,因此假作不知乐阳公主的意思,含糊了过去,只说会趁此次为秦王夏侯明选妃之际,给沈泰容也择一门婚事。 皇后看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想了些什么,道:“泰容原本也是个好孩子,谁也未曾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李罡此时年纪和泰容差不多,不如等些日子再看看。何况你看昭儿此时,像是有成婚意愿的吗?” 圣上想起今早女儿领着严瑜等将士于朝会上敬献俘获的北狄俘虏以及那面“黑狼”旗时,脸上的神色如斯坚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女儿,的确和普通的闺阁女儿不同。 “也罢。总是要她自己心悦才好。”圣上决定有机会找女儿问过再说,想来李家也不敢朝三暮四,随意为李罡选一门婚事。 因为早上的凯旋仪式,这一日的帝京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李罡和李罟两兄弟多年未见,下了朝勾肩搭背地准备去喝酒。 李罡拍着胸脯对弟弟说:“别的哥哥或许不在行,要说帝京哪里的酒最好,你跟着哥哥准没错!” 李罟刚刚记事没多久,哥哥就被送到了帝京。只有每三年一次的八姓进京朝觐之时,两人才能见一次。但这并不影响兄弟二人的感情。在李罟的心中,自己的哥哥武艺高强,在京中交游甚广(……),比起久在秀水,被父亲李岳管得甚是拘谨的自己,实在是强多了。这一次李岳没来,李罟正盼着跟着哥哥见识一番帝京的繁华。听到哥哥说要去喝酒,李罟连忙点头应了。 哪知两人还没走出宫门,就遇到了初怀公主和严瑜。 李罟感到哥哥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立刻就收了回去,从一只横行帝京的大螃蟹变成了一块端正的石板。公主殿下已经换下了朝服,一身绯色的衣裙比凯旋仪式上少了几分刚毅,多了几分柔美。李罟见过许多九边大族之女,有姿容过人者,有雅善诗画者,也有能领兵上阵者,却无一人有初怀公主这样的气势:当她站在帝京门前之时,仿佛天下的荣光都汇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当时站在严瑜身后几丈远的李罟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父亲想要让哥哥尚主。 再看现在规规矩矩的哥哥,李罟觉得自己的父亲实在太英明了。前些年,父亲每次进京都要因为种种事情和哥哥大吵一架,又因离得太远,管束不得。 如今竟然有人能不发一言便将哥哥顺溜成一块石板。莫说她是公主了,便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父亲也一定愿意让哥哥和她成婚。 初怀公主看到他兄弟二人,笑道:“李都尉和李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第53节 李罟跟着自己的哥哥一板一眼地上前行了礼,只听哥哥用一种恭谨的语气道:“回禀殿下。末将想要带弟弟去拜访林夫子,向他讨教此次信州之战。” 李罟:…… 哥!说好的美酒佳人,红袖添香呢! 第64章 彩缕 其实李罟想歪了,李罡平日在夏侯昭面前虽然不敢造次,也并没有恭谨至此。严瑜都有些好奇,怎么自己去打了一仗回来,这李罡倒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看了一眼夏侯昭,当着李罡和李罟的面,他不好直接询问,只见夏侯昭满眼都是笑意,他的心头不由得一跳。 大军路过秀水的时候,李岳大张筵席款待了他。李罡和李罟一个精壮一个瘦削,他们的父亲李岳却是一个团团脸的胖子,穿着锦缎大衫,竟如一个富家翁一般。 李岳面相和善,说起话来也十分绵软,将严瑜谢了又谢,先谢他在帝京照应李罡,再谢他此次出征提携李罟。秀水东接太行,山中清泉酿制的酒水格外清冽,李岳亲自为严瑜斟酒,道:“听闻公主殿下近年常预政事,要看明年便要及笄了,不知殿下平时有什么喜好?” 耿直的李罟道:“爹,哥在信里不是说了吗,让你少掺和帝京的事。” 李岳笑眯眯地从桌上拿起一个核桃,砸到二儿子头上,道:“吃饱了就去后面见你母亲去,明天一早就跟着严校尉上京。” 李罟摸着头走了,李岳又拿起一个核桃,砸开取出里面的核桃仁给严瑜,道:“秀水物产不丰,只有莲藕与核桃这等粗鄙之物,我已经让人备了一些,请严校尉带回帝京呈给圣上。” 严瑜不知李岳想要说什么,推辞不过尝了一个核桃仁,果然味道极佳,他记得夏侯昭最喜这类干果,想来李岳也自然备了给她。 他不知该如何回到李岳的话,只得点头,赞了几句秀水核桃,又赞李罡和李罟少年英雄。李岳摇摇手,苦笑道:“严校尉是自己人就莫说这等话了,我这两个儿子什么斤两我还是知道的,武艺不精,兵法疏劣,只有一颗忠心,那是断断错不了的。” 严瑜刚刚已经把腹内仅有的赞美词汇都用光了,不得不继续搜肠刮肚,想找些词来夸夸李家,却不防李岳话锋陡然一转,道:“不知严校尉觉得,初怀公主想要选个什么样的驸马?” 若不是李岩南逃,李家当年差点就成了皇亲。此事一直让李岳耿耿于怀,奈何他膝下并无女儿,做不得国舅。不过现在初怀公主殿下长大了啊!自己的儿子还在她身边当侍卫,这样好的机会怎能放过?如果李罡能够尚主,他这一颗悬了十几年的心不就可以落下来了。 严瑜终于明白了,李岳这是拐着弯问他李罡有几分可能尚主呢。他又拿去一个核桃仁放嘴里,也不知为何,竟尝出了丝丝苦味。 回到驿馆,他坐在窗前醒酒,不免想起席间的交谈。李家的打算并不稀奇,当年他们得罪了圣上,如今若是李罡与公主成了亲,那昔年的破事自然就揭过去了。李罡的身份也尽配得驸马,要知道前朝这奉车都尉就多是由驸马兼任的。 严瑜又回想在帝京时的情形,夏侯昭待他自是亲切,日常唤他“师兄”从不避讳。她待李罡也很随意,许多事情都交给李罡去办。早年李罡见到她还会脸红,如今虽不那么拘谨了,但凡是她在的时候,他总比平时规矩许多。 怀中还放着那年她幼时绣的锦袋,说是要给他装笛子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来给他,道:“你先拿着,等我向月姑姑多学些时日,必定给你绣个好的来。” 严瑜取出锦袋看了一阵,又默默地收回了怀中。他抬头望了一眼遥挂在天际的明月,默默叹了一口气,不知秀水的明月是否也能照到帝京。 有了李岳在秀水的一番话,严瑜此时看到李罡这个样子,心中难免有些异动。但他不似李罟那样莽撞,连眼睛都要瞪成原来的两个大了。他仍是默默跟在夏侯昭身后,仿佛将早上那个在城门前武功赫赫的少年将军藏到了别处。 酒当然没喝成,也没去打扰林夫子的清净。李家两兄弟老老实实地跟在夏侯昭的后面,去驿站探望安秀。 圣上还不曾召见安秀,夏侯昭对这个能在父亲故去后,毅然决然挑起一城百姓重担的少女十分好奇,因此请了旨意,先来驿馆探望她。 这驿馆本是供给进京待命的官吏所住,比起寻常的客店要阔大洁净几分。此次安秀又是随着新立了功的严瑜进京,驿站的人也十分巴结,选了一间上房给她。但终究不能和宫中那样的锦绣堆相比,安秀孤身一人,也没带什么行李,这屋内看着便十分寥落。 荆钗布衣的少女却并不因此而稍显颓唐之色,她款款上前,盈盈下拜,道:“罪臣安毅之女叩见公主殿下。” 夏侯昭亲自扶了她起来,道:“严校尉已经将信州的事情详详细细禀告了孤,安将军乃国之良将,怎可称罪臣?安小姐放心,孤必定会还安将军一个清白。” 安秀上京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此事,不想夏侯昭开口便给了她一个承诺,她胸口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但也有些诧异。安秀在九边对帝京的事情并不熟悉,因严瑜许诺回京之后必定助她为父伸冤,她还以为严瑜会带着她去拜访一些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她虽然知道严瑜乃是墨雪卫的统领,却不曾料到严瑜会直接将此时告诉初怀公主殿下。 然而今日早晨在城门之前,隔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她已经看到了初怀公主。这位公主竟然能代圣上迎接军队,手中自然握有权柄。她对父亲获罪一事的缘由也不是全无所知,正因为晓得是沈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便明白若非得到能与沈家抗衡的人相助,翻案一事难如登天。而初怀公主显然便是最佳的人选,怪不得在信州城中,严瑜那样言之凿凿。 安秀心中的忐忑一去,言谈之间便恢复了平时的爽朗。 夏侯昭平生最怕娇俏俏的女子,见此也十分欣喜,细细问了她许多信州之围的事情,又让安秀将之前春旱的情形一一讲来。安秀不是那等养在深闺的女子,自母亲去世之后,一直是她打理家事,也时常帮着父亲料理一些琐事,对年来发生在信州的种种事情知晓得十分详细,又兼口齿伶俐,叙述之时颇有条理。夏侯昭不由得连连点头,末了叹道:“怪不得安小姐能带着信州百姓坚守半月之久,孤实是佩服。” 夏侯昭又宽慰了一番安秀,让她安心在驿站等候,明日必定会有从宫中出来的使者召见,临走却将李罡兄弟留了下来,让他们好生看护安秀。 这一番谈话用去不少时间,夏侯昭走出驿站之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 严瑜为她牵了马来,一边扶着她上马,一边问道:“殿下是怕有人来谋害安小姐?”以沈家的嚣张气焰,这并非不可能之事。怪不得夏侯昭要带着李家兄弟,若是直接派墨雪卫来保护安秀也无不可,只是太过张扬了。而李罟本也是进京见驾之人,留在驿馆很合情理,至于李罡为何在此,那当然是兄弟情深了。 夏侯昭点点头道:“她跟着大军进京,一路之上那些人不好动手。如今到了这驿站之中,只有二三驿卒在此,想要出点什么事,也太容易了。” 严瑜也上了马,护送着她往宫里走,又听她道:“何况我实在很喜欢安秀,一个女孩子住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难免有些不便。李家和安家同在九边驻守多年,我听李罡提到过,两家之间的关系还不错,让他们兄弟俩照应一二,我也放心。” 明明是办成了一件事,夏侯昭的脸色却有些落寞。严瑜看她总是往那些路边的挑子上瞧,便知她是想起王雪柳来了。自从夏侯昭病愈之后,再也没有召见过王雪柳。却不是她不想见王雪柳,而是宫中已经开始为秦王选妃了。 圣上善待侄儿,下了旨意,要从京中大姓著族的闺秀中择选。因此三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被拘在了家中,先是由天枢宫派出的宫使□□半月,等到天气稍微凉爽些,便要统一进宫让皇后亲自验看了。 若不是那一日在王府门前遇到裴云,她早替王雪柳求个恩旨免了择选。但此时她却不愿这样做,便像严瑜所说的那样“朋友之间绝不可能事事皆通达”,她要先将事情与王雪柳讲明白了,再等雪柳自己拿主意。 她脑海中还盘旋着如何劝服雪柳一事,却见严瑜纵马走到一个挑子前,不知买了些什么,才回转了过来。因她不愿将自己探望安秀一事张扬,故而两人都穿着普通的衣物,严瑜便如寻常的官宦子弟一般,只有腰间悬着的那把刻着天骄雪的宝剑颇为与众不同。 他走到她面前,方将手中的物事举起来。却是几条彩缕,农家手艺算不得精巧,但胜在色彩明丽,别有野趣。 夏侯昭将彩缕接在手里,笑道:“都快七夕了。”【注1】 这七夕节除了书生晒书外,还有“乞巧”的风俗,民间女子多打了彩缕拜月,祈求来年女工得以精进。也有农家做了彩缕出来买的,不过是图个好玩罢了。 夏侯昭想起当年自己带着严瑜、雪柳在翰墨斋中帮着林夫子晒书,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岁月匆匆,到底与儿时不同了。 她将那些伤感之事压在心底,笑道:“这乞巧素来是不准的,我当年可是在月下求了许久。结果那绣出来的花样,连父皇都不肯要的。”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把彩缕放到了怀里,又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月姑姑和风荷那样绣个让人夸赞的花样出来。” 严瑜松开怀中握着锦袋的手,道:“不急。便是绣的不好看,也不打紧。” 第65章 名录 是夜月朗星稀,夏侯昭将几条彩缕放在案几上。 整理好卧榻的风荷走到她背后,道:“这是七夕彩缕?” 夏侯昭点点头,拈起一根放在掌心给风荷看,问道:“好看吗?”她这一向整日都忙着朝中的事情,难得有闲情逸致坐下来看看这些女儿家的东西,风荷自然也凑趣,接过那用七色线编成的彩缕,道:“这彩线约摸是农家自己染的,有些地方不够匀称,编法倒很别致。殿下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了?” 第54节 “今日路过街市,严校尉买的。”夏侯昭随口道。 风荷闻言,看了一眼夏侯昭,却见她神色坦然,全然没有娇羞之态,不由得暗笑自己多疑。她将手中的彩缕放回案几之上,道:“上个月璇玑宫送了许多丝线绸缎来,殿下要不要瞧一瞧。等到七夕那日,也可以在锦芳苑中拜月游玩。” 自从乐阳公主的游园会后,夏侯昭接连几年的七夕都过得很寻常,不是和王雪柳下棋清谈,便是陪着帝后宴饮赏月。风荷时常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公主变成了一个爱静的性子。 除了骑马练剑之外,夏侯昭整日里不是和丘敦律讨论政事,就是与林夫子议论兵法。旁人看着她一日一日更像一个合格的储君,皆为其高兴,但在风荷看来,除了喜悦之情外,也难免会心疼她过于操劳。因此只有要机会,风荷便怂恿她放在政事游乐一番。 夏侯昭果然来了兴致,道:“可有什么颜色素雅的布料?” 风荷道:“有不少呢,雪青、水绿、牙白、黛蓝,还有鹅黄、银红、葱青、丁香等色。” 听她说的这样热闹,夏侯昭笑道:“让他们每色都拿一匹来。” 因为是帝后嫡女,夏侯昭每年都会得到不少赏赐,小的如布料饰品,大者如器皿摆设,不可胜数。为了放置这些物品,芷芳殿中专门隔了一个偏殿作为仓库,便是如此也放不下。去岁便着程俊带着工匠在锦芳苑的一角建了一座三层阁楼,用来储物。阁楼离得并不远,不一会儿宫人们便捧着各色锦缎,鱼贯而入。 自从夏侯昭参与政事以来,往往深夜也要阅读奏折,故而寝殿内换上了十分明亮的灯烛。燕国地辖三十六州、八大军镇,几乎每地都有官营的织造,每到换季,入贡的锦缎花色百出,皇后和月姑姑又特地选了其中最为精美的送到了芷芳殿。此时在燃燃的灯火照耀下,一匹一匹的锦缎都散发出奕奕的光彩,艳者灿如朝霞,清者淡若流云,满室生辉。 夏侯昭选了几匹素色的,道:“明日送到驿站里,给安秀。”又从艳色中挑了一些,赐给了王雪柳。 风荷没想到她陡然升起的兴致竟是为此,不免有些失望,劝道:“马上便是秦王殿下的选妃大典了,想来那些入选的闺秀必定个个身着锦衣,殿下不如也多做几件。”阅看入选闺秀是皇后的事,不过难保到时候会有一些闺秀来拜访芷芳殿,风荷故有此言。 夏侯昭吃了一惊,道:“已经定下来入宫的名单了?” 风荷从袖中摸出一本簿子,道:“您回宫之前,程俊送了最后的阅看名单。正要呈给您。” 夏侯昭哪里还有心情选衣料,挥了挥手,斥退了宫人,方才从风荷手中接过来了簿子。 此簿中所录名字,乃是经过天枢宫宫使择选后,可以入宫参与皇后阅看的闺秀。夏侯昭早就嘱咐程俊,一旦名录确定,立刻誊抄一份送到芷芳殿。她却未曾料到,竟会这样快。 她微微呼了一口气,将簿子放在案几上,轻轻掀开了包着锦缎的封面。程俊的字清隽飘逸,她却无暇欣赏,第一页第一行便写着十分熟悉的一个名字。 兵部侍郎王志璜之女。 第66章 环佩 不知何时起了风,将夏侯昭手中的簿子吹得哗哗作响。风荷见夏侯昭脸色不佳,虽不知其故,也没有多问,只是亲手将灯烛移到了她身边,又为她披上一件外衣,便不再多言。 这簿子上记了百余名闺秀的名字,不仅有各自父亲的官职等内容,还标注了每位闺秀的才艺。 夏侯昭盯着王雪柳名字后面“善弈”两字发了一会儿呆,再往下看莫纳律、仆兰等八姓贵族都有闺秀名列其上,倒是丘敦家并无闺秀在上。另外还有不少文武百官家的闺秀,大多都有一两样才艺写在后面。 不过有一人分外显眼,其后列着女红、诗画、对弈等七八个才艺,抬头一行蝇头小字标了她的身份:“永宁大长公主之孙”。 夏侯昭忽而有点想笑。前世沈泰容有一次喝醉了酒,一边对月流泪,一边叹息道:“当年若不是舅父下的旨意,我一定要娶裴云。”声音凄然,发自肺腑。她都懒得告诉他,淑妃娘娘在宫里过得如鱼得水,十分得意于自己能入宫呢。 这一世倒是圣上倒是没下圣旨赐婚于他俩,乐阳长公主之子沈泰容苦恋永宁大长公主孙女裴云的逸闻,夏侯昭也听了许久了。但到了此时,裴云的名字还明晃晃列在为秦王选妃的簿子上,看来沈泰容还没有打动佳人芳心啊。 她冷笑了一声,合上簿子,沉吟半晌,对风荷道:“明日召雪柳进宫。” 第二日乃是小朝会,圣上只在太极宫后殿召见了几位重臣。安秀跟着高承礼进殿朝见,她今日还穿着那身布衣,鬓边一朵白花,未施粉黛,自有一股清俊英姿。 圣上温言问了信州的情形,听她言及安毅本已接了前往北卢述职的旨意,却在得知北狄人进犯时,毅然留在了城中,不禁喟叹道:“是朕对不住安将军!”随即下旨,赠安毅定远将军,并赏赗赙。 但这一日圣上却未就春旱一事按问,安秀有些忐忑,目视坐在御座下方的夏侯昭,见她微微朝自己点了点头,暂且按下心中的忧虑,退了下去。 接下来又有光禄卿上奏,将已经进过择选的闺蜜名簿呈给圣上,共计一百零五人。圣上将名簿按下,道:“此事等朕与皇后商议之后,再定阅看的日子。” 此外群臣再无上奏,这一日的朝会便散了。 夏侯昭步出太极宫,程俊迎了上来,道:“方才风荷姑娘传讯,王小姐已经入宫了。” “让李罟送安秀回驿站,这几日都不需要他当值了。”闻言,夏侯昭步履匆匆,朝着芷芳殿的方向走去,还不忘叮嘱对安秀的安排。 程俊应了,又急急道:“殿下慢些,王小姐没有去芷芳殿。” 宫道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块印章大小的石头,夏侯昭未曾留意,足下的蹑云履在上面绊了一下,幸好程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半边肩膀,方才使她免于摔倒。 饶是如此,夏侯昭的足踝也崴了一下。“嘶——”她感到一阵剧痛,情知是扭伤了,扶着程俊的手缓了一阵,方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程俊唬了一跳,忙道:“殿下,我去传唤车辇吧。” 夏侯昭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不用,你先扶我去……王小姐现在哪里?” “王小姐在校场候着。”程俊不比风荷,不知夏侯昭召见王雪柳所为何事,只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一秉奏。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殿下搭在他臂上的手似乎紧了一紧。但等他抬头看向殿下的时候,殿下的脸色也没有什么异常——若说有些发白,那多半是因为脚痛的缘故吧。 因李罡留在了驿站,早上前往王府传旨的乃是段兴。王家下人与他并不熟悉,不好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倒是雪柳本人颇为镇定,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上了出门的衣裙。 她母亲在屋内转了几个圈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这芷芳殿多日不曾召你入宫了,也不知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情。马上就是选妃阅看了,你不如探探殿下的口风?” “母亲不要担忧,”王雪柳安慰道,“殿下素来待我和善。前些日子她忙着信州的军务,应是今日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故而唤我入宫。至于阅看一事,自是皇后娘娘做主,殿下比我还小呢,恐怕还想不到那么多。” 王雪柳素来性子跳脱,她这样镇静,王夫人反而有些吃惊,忍不住往她脸上看了几眼,见她面色如常,方道:“这些年你时常入宫,自然比母亲要懂得殿下的心思。母亲只望你牢牢记得一点:凡事莫要违逆殿下。” 侍女正为王雪柳系上腰间的环佩,这枚刻着柳叶纹的环佩乃是去岁王雪柳生辰时,初怀公主赠送的贺礼。玉色如雪,柳叶栩栩,正应了她的名字,显然是花了许多心思。王雪柳素日都舍不得佩戴,珍藏在书房的箱子内,偶尔才拿出来赏玩。 王夫人看到,不禁心中有几分奇怪,道:“这环佩如此珍贵,还是莫要带出去为好。我看前几日你五叔送你的那一枚鸾鸟佩就不错。” 王雪柳笑了:“母亲也说让我莫要违逆殿下,她既然将这环佩送予我,自然希望我随身带着。”她语气甚是平和,应答也很得体,仿佛是十几日宫使的□□发挥了效用。 十几年来,王夫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女儿有了几分帝京闺秀的模样。这本是王夫人一直以来的夙愿,而今心中却有些不踏实。但墨雪卫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再也耽搁不得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翻身上马。或许是知道母亲心中的担忧,王雪柳回过头来,安然道:“母亲莫急,午膳前我便回来了。”说完便纵马向前,朝着天枢宫而去。段兴带着的几名墨雪卫在马上朝着王夫人躬身行礼,随即拍马跟上。 熏风拂面,不知何处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悦耳,渐渐杳然。王夫人在府前站了许久,方才想到那竟是王雪柳腰间环佩发出的声音。 第67章 无题 校场旁的木槿花开得极盛,淡紫色的花瓣犹如方才醒来的仕女一般,在明媚的夏阳中舒展着身姿。 原本正在校场上训练的墨雪卫此时正在休憩。 第55节 三年来,这支卫队不断增员,如今已有近千之众,虽然与羽林等上三军不能相比,但在历代公主卫队之中,已经算得上十分庞大了。严瑜将所有人分成十部,每日两部入宫轮值,其余八部则在西郊的祭台附近扎营训练,一旬一换。 各部又有小队长,甲队的小队长段兴今日奉了公主谕旨请王雪柳进宫之后,没有将她送到芷芳殿,而是引着王雪柳到了校场之上。 严瑜见状,遣散了演习枪术的墨雪卫,迎了上来。 王雪柳昨日未曾参与凯旋仪式,见到严瑜笑道:“恭喜严校尉旗开得胜,一举击败北狄大将延渚。” “全赖圣上英明,殿下果睿,”严瑜却不愿意和她客套,敷衍了一句,立刻问道,“王小姐为何不去芷芳殿?” “今日天气这样好,坐在殿中未免辜负了这样美的天色。”王雪柳道,“校尉在外奔波了许多日,殿下也在京中为了粮草补给之事忙碌了这么久,想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松快筋骨了。我想问校尉借一把弓,一会儿等殿下来了,我陪她射箭取乐。” 严瑜挥手让段兴去取弓箭,等其余侍卫也跟着退了下去,他才对王雪柳道:“殿下素来器重王小姐,视您为至交。也望王小姐莫要辜负殿下的一片心意。好天气易得,知心人难求。” 那日王府门前雪柳送客,严瑜也是亲眼见的。他虽然劝了夏侯昭,但从内心来讲,其实也觉得王雪柳有些不知好歹。只是他素来是个不多言的性子,多说这一句,已是非常难得之事。 王雪柳倒不生气,反而笑道:“殿下待我如同姐妹,我自当以姐妹待之。” 段兴呈上了弓箭,严瑜接了过来,交给雪柳,道:“如此便好。” 夏侯昭在程俊的扶助下,走到校场的时候,正看到王雪柳张弓搭箭。她手一松,那箭枝便如流星一般,朝着场边的靶子疾射而去。夏侯昭跟随陈睿习剑,雪柳则师从其父练枪,箭法也日渐精进。如今十箭能中九箭,夏侯昭曾经笑言,若是让雪柳入墨雪卫,说不定也能当个小队长。 这是墨雪卫时常训练箭术的靶子,相距足有十丈远。雪柳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箭中靶。她素来爱穿红色骑服,今日却着一身茶白罗裙,婷婷如出水新荷,腰间悬着的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响声。 连程俊心中都吃了一惊,不过几天未见,这整日跳脱如活兔的王家大小姐竟然换了人一般。你看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公主殿下面前,盈盈下拜,动作与帝京中其他闺秀别无二致。 夏侯昭一时有些恍惚,想要伸手去扶她,刚刚移动,脚踝处忽而传来刺痛。 严瑜立刻道:“殿下,您怎么了?” “无事,就是脚扭了一下。”夏侯昭摇摇手,对雪柳道,“雪柳起来吧,我今日有些不便,不能扶你。” 夏侯昭如今行动不利,众人不得不转移到校场之旁的亭子里。虽然选妃阅看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在场的人也都知道雪柳是入了最后一关的,不免贺喜一番,方才散去。 段兴心中有事,跟在严瑜身后朝值房走,忽然见他停了下来,有些诧异。他顺着严瑜的视线看过去,亭内端坐的两人隔着一张石桌,气氛看上去却仿佛相距了千万里一般。 有飞鸟从空中划过,鸣声如云。王雪柳将弓箭轻轻放在了石桌上,道:“殿下,您的脚如何了?”说着就想要附身去探看,忽而想起几日来教导礼仪的宫使在耳边的提点:这是在外面,女子轻易露出脚踝极为不雅。她顿了一下,又直起了身子。 夏侯昭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若是往日,雪柳哪有这些顾忌。她心中微微一叹,道:“回去让风荷给我敷一下即可。我今日请你进宫,是有事情想要问你。” 就像圣上从不在皇后和夏侯昭面前称“朕”一般,夏侯昭也未曾以公主之尊凌驾于雪柳之上。诚如雪柳对严瑜所言,从始至终,夏侯昭一直以姐妹相待。然而到了今日,这姐妹之情终究不复从前。 雪柳道:“殿下想要问什么,我知道。” 她不待夏侯昭继续询问,便说了下去:“前时殿下未曾因裴云一事疏远我,我内心十分感佩。虽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厚待于我,但我一直十分感谢殿下。” 王雪柳的声音不徐不疾,方才那阵恍惚的感觉又袭上了夏侯昭的心头。 她忽而想了起来,眼前这个雪柳如此熟悉,不正是前世刚刚与夏侯明成婚时的那个雪柳吗?为了符合世人对太子妃的期望,王雪柳苦下功夫。 成婚那日,她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永延宫,朝着座上的圣上行礼,夏侯昭差点没认出她来。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女子,真的是昔日和她嬉戏打闹的雪柳吗? 这一世,有些事终于走到了和前世一样的方向。 “殿下,其实我早就知道。”王雪柳并不知道夏侯昭此时心中波涛万千,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将这几日反复在心中思量过的话,慢慢地说了出来。 “知道什么?”夏侯昭感到无力,感到愤懑。她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将前世所经历的种种都说出来,告诉雪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阻止雪柳再一次步入那万劫不复的境遇。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雪柳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年秦王殿下出京【注1】,我央求了母亲好久,她都不肯让我去送行。我好不容易趁她不备,偷了一匹马出府,还没上马。那匹我骑了数年的马忽而仰天长嘶。府内的下人听到声音,我自然走不了了。”说到这里,王雪柳笑了起来,仿佛是为当年的事情而喟叹。 “殿下亦是知马之人,可曾听闻这样的事情?” 夏侯昭慢慢地道:“不错,是我。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 王雪柳摇摇头,道:“殿下,我并不生气。您所做的事情,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从晏和十二年入宫陪您读书,看着您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虽然屡遭挫折,从不气馁。在我的心中,连兴宪公主都及不上您。” 她这样夸赞,发自肺腑,全无矫饰。然而夏侯昭知道,下面才是她的正题。 “殿下,拖赖您的庇佑,我能不受拘束地长到现在。我母亲几次想要我放弃枪术箭法,都是因为您才作罢。而今,我有最后一件想要做的事情,却要您首肯。” 夏侯昭闭上了眼睛。 “秦王殿下文质彬彬,我心中仰慕,虽知自己鄙陋,仍然抱着万千之一的希望,参选了阅看。殿下,这是雪柳唯一求您的事情。我敢用项上人头保证,秦王殿下对储位从无异心。” 校场上的暑气如浪涛般袭来,夏侯昭轻轻地问她:“绝不后悔?” 王雪柳一字一句应道:“绝不后悔。” 第68章 阅看 皇后阅看闺秀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五。这一日清早还不到辰时,乐阳长公主便乘车入宫。天枢宫的侧门前车马辚辚,闺秀们乘坐的牛车排成了一条迤逦的队伍,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蜿蜒开去。 为了与普通牛车区别,这些参加阅看的牛车上都挂着锦缎扎成的绣球。远远望去,繁华如云。乐阳长公主站在宫门之前,极目远眺,只看到东方一轮金乌挂在帝京的城墙上方。 她笑着和来迎接的月姑姑道:“许久不曾见到这样的情形了,上一次选妃还是神焘十九年,我记得那一次崔容雨和裴少惠都入了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神焘十九年,高宗下旨,从豪门贵女中为悯仁太子择妃。裴少惠和崔容雨当年都是乐阳公主的陪读,一个是永宁公主的嫡女,一个是贞安公主的嫡女,春花秋月,各擅胜场。最后裴少惠因为其父裴岭手握重兵,更得高宗信任,方才被定为了太子妃。崔容雨虽未得明旨,但高宗已经打算将她赐婚于秦王夏侯贤【夏侯昭之父】。 谁知道第二年裴岭面对北狄人的进攻,临阵脱逃,在帝京城外被高宗派出的御史斩杀。裴少惠受了惊吓,就此郁郁而终。好好的准太子妃没了,悯仁太子的婚事就成了高宗皇帝心头的难题。他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将原本许给秦王的崔容雨择为太子妃。她便是现在的秦王殿下夏侯明之母,也于晏和初年去世了,因此夏侯明方才由皇后傅婉抚养长大。 往事匆匆,便如宫前的流水一样,不可追还。一转眼,已是到了为下一代人择选婚姻的时候了。不过乐阳长公主伤感的可不是自己两个伴读的身世,神焘十九年时,她可是天枢宫中最受宠的公主,连悯仁太子都比不上。斗转星移,如今的乐阳长公主虽然威名赫赫,到底还要看别人脸色了。 月姑姑笑道:“长公主殿下今日也要多费些精神,说不得您的佳妇便在其中。” 因乐阳长公主求圣上为沈泰容赐婚,圣上干脆让她一同参加阅看,从一百余位闺秀中选个儿媳妇。这乃是莫大的荣耀,乐阳长公主内心虽然还是依旧想着要为沈泰容求娶初怀公主夏侯昭,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跪拜谢恩,领了旨意。圣上还特地嘱咐她,写信给久在北卢不曾回京的沈明,为着儿子的婚事,正好可以归家休息一些时日。 此时月姑姑再提起此事,乐阳长公主忙笑着应道:“正是拖赖圣上与皇后的服气,我才能见到这样多的闺秀。”。自从信州之围后,她就不敢托大了。谁知道圣上召回沈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那个安秀还在驿站中住着,听闻初怀还派了自己的侍卫保护她,显然别有所图。在这样的时候,乐阳长公主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第56节 阅看的地点选在了永延宫。 这里平时为作为皇家宴席之所,场地开阔,铺陈典雅庄重,正适合阅看择选这样的大典。乐阳长公主一进殿便吃了一惊,正座之旁那个身着靛青裙子的人,一张保养得当的面庞气色极佳,正是沈德太妃。 乐阳长公主的脚步不由得一顿。自从晏和十二年,她想要借沈德太妃之命挑起朝堂风雨一事不成之后,每次看到沈德太妃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幸而沈德太妃在通令克入宫后,似乎猛然间学会了低调行事,除了例行的皇族宴会,乐阳长公主几乎见不到她的身影。因此,乐阳长公主猛然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沈德太妃,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她身后的月姑姑却仿佛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见她停下来,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请入座,皇后娘娘马上就要到了。” 在沈德太妃微微带着笑意的注视下,乐阳长公主走到了正座之旁。她毕竟是晚辈,不得不弯下腰向沈德太妃行礼,道:“多日不见太妃,您看起来比新年时还要精神,真是令人羡慕。” 离得近了之后,沈德太妃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愈发刺眼了。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扶起乐阳长公主,只是道:“托福。宫内无事,操心得少了,自然康泰。”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我是清闲纳福了,你乐阳在宫外劳心劳力,自然觉得日子难熬了。 乐阳长公主被她的话一堵,刚想反驳,殿外已经传来了内侍的声音,皇后在初怀公主的搀扶下步入殿中。乐阳长公主口中的话,自然就说不出来了,连忙和沈德太妃一起恭迎皇后。 裙袍之下,皇后的小腹微微隆起。初怀公主动作十分小心,等着月姑姑将正座上的锦垫重新整理了一遍后,方才请皇后坐下。 乐阳长公主笑道:“还是女儿贴心,皇嫂可是有福之人。” “她是小孩子不晓事,才这样紧张。每日盯着我喝药,简直比御医还啰嗦。”皇后口中嗔怪,神色之间却满是欣慰。 夏侯昭向沈德太妃和乐阳长公主请过安后,笑道:“母后莫嫌我烦,再过几个月就好了。一会儿母后若是累了,莫要勉强支撑,早些去休息。我特地请了太妃来助您,许下了若干好处,您可不要让女儿蚀了本。” 沈德太妃哈哈大笑,道:“殿下放心,我自然理会得,定不会让皇后劳累。” 乐阳公主见她俩三言两语之间便将阅看的主次定了下来,若是皇后退下去休息,自己竟然还要以沈德太妃为尊,心中更是一紧。但是当夏侯昭又朝着她和沈德太妃道谢时,也不得不附和着道:“殿下无须挂心。” “好了好了,”皇后道。“我这里事情简单,一会儿就结束了。你前朝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快去吧。” 夏侯昭不再多言,笑着退了出去。 殿外,一百零五名入选的闺秀已经排成了数个队伍。月姑姑拿着名簿一一点过,能够进入阅看的闺秀无不是容貌上佳,家世显赫的妙龄少女。一时之间,整座永延宫都仿佛被她们的容光所照亮,沿着宫墙所载种的几十株紫薇虽在花期,相形之下,也显得黯然失色。 王雪柳站在最前面的一排,旁边便是裴云。朝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少女们身上的脂粉香气若隐若现。忽而殿门打开,带起一阵微风,驱散了这甜腻的气味。 夏侯昭在程俊等人的服侍下走了出来。她显然还要去前朝处理政事,身上穿着日常的朝服,与殿外这些身着罗裙纱衣的少女大为不同,有一种勃勃的英气。她朝着月姑姑点点头,道:“姑姑,这便开始吧。结束了之后,派人去太极宫报与我。” 而后,这位帝国的公主殿下目不斜视地从候见的少女们前面走了过去。从始至终,她不曾有半点迟疑。 等到日中,永延宫便传出了皇后懿旨,高宗王太后侄孙女兵部侍郎王志璜之女王氏睿德昭彰【注1】,故册为秦王妃。又有河东郡太守之女莫纳律氏聪敏婉丽,赐婚于乐阳长公主之子沈泰容,择日完婚。 第69章 御婚 太极宫后殿,闻听此讯的圣上击掌大笑,对侧立在一旁的沈明道:“今日你皇嫂可是为你选了一个佳妇。莫纳律氏素来出美女,年纪又与泰容相当,足堪为配。” 他都这样说了,沈明自然唯有喏喏言谢。余下众人纷纷上前道贺,只有站在沈明对面的初怀公主仅以微笑致意。沈明想起妻子几次三番想要儿子娶初怀,最后终于还是不得,再看初怀脸上的笑容,不免就有些落寞。 今日一早,乐阳长公主刚刚乘车前往天枢宫,回到帝京方才两日的沈明就接到了圣旨。高承礼亲自来接他入宫奏对,沈明一到太极宫后殿,便看到御案上放着的一摞奏折,圣上还亲切地拿了几本让他参看。 这些应是言官所上的奏折,名姓都用墨水涂掉了。所言者,一是安毅之死,北军应负极大责任,先是低估了信州的春旱严重程度,又迟迟不派兵救援,拖延了战机,二是弹劾北军的部分将领私下与北狄人进行贸易,扰乱边境,给此次北狄人入侵开了方便之门。 沈明匆匆扫了两眼,背上的汗就落了下来。这两条罪责,无坐实了哪一条,身为北军首脑的他,都会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境遇。然而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此刻坐在御案上的男子,圣上若是真的想要拿去他项上人头,绝对不会如此行事。而且他之所以敢孤身回京,也不是没有留下后手的。只要帝京传出他被下狱的消息,刚刚平息了不到一月的九边烽火立刻重新燃起。这一点,御座那个笑得十分温和的男子自然也知道。 他立刻拜倒在地,口称“死罪”,又说自己确实有不察之责,万死难以回报圣上的恩情。沈明在北投燕国之前,和自己的父亲沈休常年生活在南朝君主的监视中,做戏是再拿手不过了。 果然等他演完这场戏,圣上就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亲自扶了他起身。沈明一抬头,也愣了,圣上的双眼微微带着血色,声音恳切,道:“君法【注1】为朕守边十余载,忠心天地可鉴。只是此次事态严峻,朕不得已才召你回京。你放心,朕心中已有考量,断不会让忠臣良将蒙冤。” 圣上这样情真意切,沈明不得不也挤了两滴眼泪,再次叩谢知遇之恩。只是那“忠臣良将”四个字,听在耳中是如此的刺耳。他只能一再地低下头去,直到将太极宫青砖上的纹路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听到圣上回座的声音。 然而等永延宫的赐婚旨意传到时,沈明所低的头似是也得到了回报。这个赐婚却足以体现圣上对乐阳长公主,对沈家的优待,莫纳律一族原是八大姓中实力最强的一姓,不仅以族中女子的貌美而闻名,而且还拥有河东一代的大片领地及部兵。虽然在丘敦律入仕之后,丘敦一族的威名逐渐压过了莫纳律。但若说八姓底蕴,丘敦也是远远及不上莫纳律的。更何况,就算乐阳长公主想和丘敦结亲,也得有丘敦家的少女以供择选才行。 自从初怀公主拜了丘敦律为师之后,整个丘敦族显然都站在了她这一边。此次秦王择妃,丘敦族的适龄少女不是忽然生了病,便是在天枢宫宫使的初选中被刷了下来,竟无一人进入阅看的环节。 如此一来,皇后愿意让沈泰容娶莫纳律家的女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沈明有些自诩地想,夏侯贤还是太懦弱了,他竟然敢让自己和莫纳律结亲。而自己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点虚名罢了。夏侯氏的天下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中? 夏侯昭眼看着沈明的脸色转为自得,心知她这位姑父恐怕还没有受到教训。前世沈明一直没有回京,直到始光年间,她出宫与沈泰容成亲,这位手握九边权柄的沈大将军才姗姗回京,他只带了三天,便又重新回到了北卢。后来她才渐渐从沈泰容的言语间明白,对于曾经身为南朝皇孙的沈明来说,俯首在异姓脚下,是最屈辱的事情。 尽管他娶了夏侯氏的公主,却永远无法真正被燕朝的贵族所接纳。而他的孤傲,也不允许他低头,那么长久地待在他能够呼风唤雨的北卢,就成了唯一的解决之道。 只不过前世他可以安坐北卢,操纵帝京,而这一世,夏侯昭却要一步一步斩断他的手脚。 夏侯昭不肯承认,在思考着朝局大事的同时,她的内心依旧还有一个角落在为皇后的另一条旨意而颤动。 她知道这一次没有自己的阻拦,必定还是王雪柳被择为秦王妃。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雪柳的意愿,更重要的是,昨日皇后就曾经召见秦王,想在阅看择选前,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秦王自幼父母双亡,几乎便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他在皇后面前也并不拘束,直接央求道:“婶婶,小侄也是头一次当新郎,哪里知道其中有什么关窍,自然是仰仗您了。” 皇后道:“我听负责初选的宫使们回报,这一百多个少女个个都不错、婶婶就盼着你能选个最中意的。夫妻两人过日子,最要紧的还是能够互相体恤。秦地美女虽多,到底不如帝京的闺秀与你同根同源。这其中有不少你应该见过的,就没有一点儿印象?” 在皇后提到“秦地美女”的时候,秦王的神色微微地黯然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色。若不是夏侯昭看得分明,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时候的夏侯明还不是前世已经登基多年的皇帝,虽然心思深沉,终究还是会在不经意的地方露出些许端倪。 夏侯昭心中微微一晒,笑道:“母后莫说笑了,大哥在帝京的时候,日日忙着上学习武,哪有时间去饱览帝京的闺秀之美?” “妹妹可莫取笑我。”秦王哈哈大笑。 皇后想想夏侯昭说的也甚是有理,夏侯明在帝京未就藩的时候,每日除了跟着夫子们读书,便是和沈泰容及侍卫们射箭骑马,的确很少有机会见到帝京的闺秀们。她却未曾想到,这正是夏侯明为了赢得朝臣之心而故意为之。她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这一次秦王却没有立刻答话,神色似有踟蹰。夏侯昭的心中一紧,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皇后已然道:“你这孩子,和婶婶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有话就说。” 秦王笑着看了一眼夏侯昭,道:“若说这帝京的闺秀们我一个不识,也不尽然。昭妹妹的两个陪读,我看都很有大家风范。” 夏侯昭还没有好全的脚踝隐隐作痛,她微微垂眸。只听皇后道:“两个陪读?雪柳的确是个好孩子,那个裴氏就算了,闹得满城风雨,幸好当年她早早自辞了家去,不然我也必定会让她离昭儿远远的。这么说,你还挺中意雪柳的?” 秦王似是有些害羞了,道了一声“侄儿可不知道那么多,全听婶婶的”,便匆忙离宫了。 夏侯昭在内心替他回答了皇后的问话,怎么可能不中意。王家乃是高宗皇后的娘家,身份高贵,又有王志璜、王晋等人在朝为官,颇有势力。而且因为当年夏侯明的父亲悯仁太子是养在王皇后跟前的,如今夏侯明若是娶了王雪柳,还可以向世人表明他乃是一个不忘本的人,同时也是提醒了朝臣,他夏侯明亦是高宗皇帝的血脉。 所以前世他才娶了王雪柳。 第57节 那个满心欢喜的少女,真的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也许她早就明白了这一切,方才特地来告诉自己,她“绝不后悔”。 第70章 宫宴 不论外人如何看待这场阅看,皇后的旨意一出永延宫便已经是定局了。王家和莫纳律家开始备嫁,乐阳长公主府和□□也急忙忙地修葺房舍,采买聘礼。整座帝京都仿佛沉浸在了喜庆的气氛里,一个月前的信州之围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等到七夕的宫宴时,秦王一到,众人皆纷纷举酒相属。这一次的宫宴也设在永延宫,上至宗室,下至贵戚,凡是接了宫贴的,无一不来赴宴。原因无他,除了就藩三年的秦王之外,十几年没有回京的乐阳长公主驸马沈明也会入宫。这可是十分难得的事情。 李罟的位置靠后,他并不认得秦王,只见一个丰神俊逸的青年男子被众人团团围住,不由得有几分好奇。特地被夏侯昭派来服侍他的程俊笑着道:“那是秦王殿下,殿下的堂兄。” “哦,就是殿下陪读王小姐将要嫁的秦王殿下?”李罟这几日都跟着李罡等人厮混,多少对夏侯昭身边的人事有了几分了解。只是李罡等人并不晓得王雪柳参与择选的种种内情,单纯当做一个八卦告诉了李罟。 程俊却多少期间所发生的种种,听得李罟这样问,不过笑笑应了一声“是”,便不再多言。 今日圣上终于下旨,一方面申斥北军在信州之围中的延误战机,另一方面收回了春旱之时对安毅的贬斥谕令,并定下了安毅的谥号为“忠武”。加上之前追赠的定远将军衔和赏赐的祭品,安秀来帝京的目的已经全部实现了。她央了李罡带自己入宫向初怀公主谢恩,李罟自然也跟着进宫了。 夏侯昭在芷芳殿接见了安秀和李罟,不仅温言宽慰,还邀请李罟参加晚上的宫宴。安秀因为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还不宜赴宴作乐,便由李罡陪着回驿站歇息了。等到有司将安毅的丧仪备齐之后,她便准备归乡了。 李罟却还要在帝京待一阵子,名义上是作为北军的将领,侍奉沈明;暗地里奉了老父的“密令”,探访帝后对初怀公主殿下婚事的打算;实际上却是想等着安秀离开后,和兄长畅游帝京“风光”。 李罟虽然甫来帝京,但心思机敏。他自然觉得老父的主意打得好,不过眼看自己的兄长那副样子,总觉得事情不甚靠谱。他这边还在思考着李家和皇室联姻的大计,那边就传出了秦王娶王妃的消息。 他问兄长王妃是何许人,兄长毫不在意地道:“就是殿下的陪读,王家的大小姐。” 王?大燕朝能和皇室联姻的王姓不少,但每代几乎都有女子嫁入皇室的王姓只有一个。李罟问道:“姓王?难道是孝康皇后的族人?” “孝康皇后?那不是先帝的皇后吗?她也姓王?”李罡一脸茫然地问。 李罟想到那一日在驿站之中,初怀公主殿下亲自扶了安秀起来,笃定地道:“孤必定会还安将军一个清白。”那一刻,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免为其气魄折服。而他的兄长……李罟不禁扶额。 不过,或许初怀公主殿下就需要如兄长这般心思单纯的夫君呢,李罟苦笑着想。他心中比李罡更加明白如今李家的位置,父亲从始至终就站在圣上这边,既然圣上要立初怀公主殿下为储君,那么李家无论是否与皇室联姻,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而原本的公主陪读却成了秦王殿下的王妃,这其中的奥秘,总觉得有些可以斟酌的地方。 李罟看着秦王殿下一一和上来敬酒的人交谈,眉目之间毫无不耐烦的神色,难怪被称为“帝京双璧”。只不过与他并称的另一人实在不值一提,李罟的目光转到了离秦王不远的沈泰容身上。 沈泰容曾经跟着母亲乐阳长公主前往北卢探望父亲,因此李罟倒也认识他。记忆中,沈泰容一直是一副颇为自矜的样子,十分瞧不起北军中和他同辈的少年,用李罡的话来说,“鼻孔朝天,也不怕天下掉下块石头砸坏了他那张俊脸”。 但今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沈泰容看起来颇为憔悴,还不及他父亲沈明的气色好。原本他进京前,老父还特地叮嘱他,一定要好生查看下沈泰容。这位可是风传了多年的初怀公主驸马第一人选,进了京之后才发现,原来沈泰容的名声实在已经败坏了。李罟想起自己曾经听兄长提起过沈泰容爱慕公主陪读一事,忍不住悄悄问程俊:“难不成那位王小姐真是沈泰容的心上人?” 程俊:…… 果然是李罡的兄弟!他哭笑不得,道:“李将军莫要乱说。王小姐和秦王殿下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将军大概是最近受了些风寒,故而有些萎靡。” 李罟看看四周穿着清凉纱衣,穿梭往来的宫女,再摸了一把自己额头的汗,对帝京人的说话风格有了新的认识。 两人的对话却没有继续下去,便在此时,钟鼓齐鸣,高承礼引着圣上步入了永延宫,初怀公主殿下扶着皇后跟在后面。众人齐齐拜倒在地,圣上免礼赐座,七夕宫宴方正式拉开了序幕。 李罟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他正琢磨自己是否应该上前去给坐在御座之下的公主殿下敬一杯酒时,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却是自己兄长的同僚,严瑜。 严瑜道:“殿下让我转告你,今日且放宽了心喝酒。这宫内的胡椒酒乃是国巫亲自看着虎贲军酿造的,绝对比你兄长许诺的酒要好许多。” 看吧,要是公主真成了自己的嫂嫂,日子一定很有“滋味”。李罟顿时消了去敬酒的心。 但他不想去了,严瑜却道:“你还未向殿下敬酒吧?”说着便将自己案前还未用过的杯子取了过来,将一只酒壶里的酒液都倒空了,再重新注入了清水,塞到李罟手里。 李罟一怔:“校尉大人,这是?” 程俊已经笑道:“李将军上前敬酒,可用此壶换了殿下案几上的壶。” 严瑜又道:“多在殿下身边待一会儿,请她吃点东西。” 严瑜今日一直跟着夏侯昭,先是去了一趟丘敦律府上,回来便匆匆忙忙接见了安秀,然后又前往西郊拜见了国巫大人。两人都只日中时在芷芳殿匆匆用了些膳食,早就饥肠辘辘了。严瑜还好,宴会一开便能够坐下来食用一些,但夏侯昭还得陪着那些来敬酒的人。 若是李罟上前,那些人一时辨不出他的来头,自然会避让一二,夏侯昭就有功夫吃点东西了。 夏侯昭倒并不是真的推脱不掉那些敬酒的人,只是她刚刚坐下,就有不少大姓贵戚上前探询,仓促之间有些匆忙罢了。此番秦王选妃,算是给夏侯氏这一辈的婚配开了一个头。按照年龄来说,下一个也应该是她。而且此次秦王回京,行事低调,她的侍卫长却在九边落下了赫赫战功。两相对照,怎能不让这些人趋之若鹜? 何况今日探访国巫大人,颇聊了一些畅意之事,她一时之间竟然不觉得饥饿。她一想到国巫大人已经选了七月底的日子让秦王成婚,马上就可以将他“礼送”出京。顿时觉得面前正在费尽口舌赞美圣上仁道,公主殿下睿智的莫纳律辉也可爱了起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原谅莫纳律氏向沈家靠拢的行为,诚如丘敦律所言,这些大姓虽然会有投靠一方势利之心,但只要夏侯氏一日拥有帝位,他们自然还是会俯首称臣。 现在他们不就在急着向芷芳殿示好吗? 她透过人群看向自己的堂兄,烛火煌煌,秦王殿下玉树临风。且让他得意一会儿吧。 第71章 佛堂 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忧愁。 宫里的酒甘纯且清冽,色如琥珀,沁人心脾,在永延宫的灯光下,流光溢彩。沈明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便喝了许多,竟比秦王还喝得多。 等到圣上想起他来的时候,沈明已经站都站不稳了。圣上本要和他对饮几杯,见此情形,也只好挥挥手,让沈泰容扶着他退宫。 沈明虽然风姿儒雅,到底是带兵打仗的将军,颇为沉重。沈泰容不得不半扶半抱着他,移动得甚是艰难。坐在上首的乐阳长公主远远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笑语殷殷地和皇后聊起了孕中琐事。 那些本来想要和沈明喝酒,套问下北边情势的人,早就散去了,其他人自然更不关心。有这功夫,还不如赶快上前向秦王殿下献献殷勤呢。 服侍的内侍们想要上前帮忙,却不知哪里惹到了沈明,竟有一人被他扇了一个耳光。沈泰容无奈之下,只得摇摇手,拒绝了内侍们的帮忙,独自带着沈明向永延宫外走去。 整座永延宫都仿佛围着秦王在转动,更无人记得沈泰容乃是和他并称的“帝京双璧”。只有沈明在将将迈出永延宫的那一刻,微微侧过头,看向宴席正中和人高谈阔论的秦王。那双原本醉意朦胧的眼睛忽的闪过一道精光,转瞬间又消失无影了。 永延宫离着天枢宫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沈泰容直累到腰快断了,才挪动到宫门之前。 在长公主府车夫的帮助下,沈泰容好不容易将父亲扶上了牛车。他擦着汗放下车帘,转头却看到沈明已经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神色冷漠而疏离。沈泰容的心头猛地一跳,低了头道:“车中备的有热水,父亲可要用些?” 乐阳长公主和沈明都是从小在锦绣推中长大的,府内布置得富丽堂皇,这日常出行的车驾也别有玄机。沈泰容说着便从箱中取出一把银锡小壶和一个陶杯,壶中盛着的蜂蜜水倒在杯中还冒着袅袅的热气,他双手捧了,送到一言不发的沈明面前。 第58节 沈明嘴角微微一斜,伸脚便踢翻了那陶杯。那蜂蜜水撒了沈泰容一脸一身,陶杯滴溜溜滚到车厢边缘。正逢车轮滚过一块碎石,颠簸了一下,陶杯再一歪,便跌出车厢,落在地上打碎了。 寂夜之中,这声音格外响亮。车夫减缓了速度,刚想停车,却听车厢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道:“不许停车!” 他是五年前才入了乐阳长公主府的车夫,从未伺候过这位驸马爷,那样温和儒雅的样貌,竟不知竟是这般暴躁的性格。他也不敢多言,立刻催动犍牛,驶向长公主府。 沈泰容以手掂袖,拭去了脸上的水渍。 上首的男人冷冷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回来,任人羞辱。” 沈泰容不发一言,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在车壁之上,沈明见状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却再也没有说话。 月到中天,乐阳长公主终于带着微醺的酒意回到了府内。她刚刚下车,便有伶俐的侍女跑上前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乐阳长公主眉头一挑,侍女哆嗦着退到了一边。 “都别跟来。”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便大步朝里走了进去。 宫内的霜紫芍药虽然都已经拔去了,乐阳长公主府内还是以此花为尊,几乎每间房舍之旁都种满了这种花。此时刚过芍药花期,凋零的花朵半挂在枝头,被月色一照,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愈发显得凄凉。 乐阳长公主根本无暇顾及这因她而誉满帝京的花,她步履匆匆,连裙边被枝叶挂到了都毫无所觉。 这座府邸早在高宗时便开始营建,高宗亲自为掌上明珠择了靠近天枢宫的一处府邸。这本是前朝一位历仕三朝的名臣的居所,高宗皇帝将其圈为乐阳公主府后,诏令工匠进行翻修,几乎将整个府邸又重新修筑了一番。 高宗皇帝犹不满足,又将原先的五家邻居全都迁到了别处,所空出来的地方依山造湖,生生在帝京最中心的地方为乐阳公主辟了一个私人园林出来。 但高宗皇帝没有等到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入住这里,便因神焘末年的宫变而不省人事。乐阳公主是在他昏迷之时,匆匆发嫁的。若是高宗知道死后发生的这一切,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乐阳长公主走到花园深处,此地林木葱郁,甚至还有一条小溪在地面上蜿蜒而过。小溪的尽头是一间建造得十分精致的佛堂。 帝京之中佛风盛行,世家贵族在自己府邸中设立一个小佛堂以供日常使用并非憾事。只是乐阳长公主府的这间佛堂,却与帝京中寻常的佛堂并不相同,形制装饰都为南朝样式。 行到佛堂门前,乐阳长公主脚步微顿。里面寂寂无声,仿佛空无一人。但当她推开门的时候,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沈泰容以及站在他面前的沈明。 冷月清辉洒在这一家三口的身上,竟有说不出的鬼魅之感。 第72章 牌位 乐阳长公主仿佛没有看到沈明脸上挂着的严霜,轻移莲步走到了两人中间。 “夫君不是醉了吗,早些休息吧。”乐阳公主的声音十分柔和,高宗皇帝曾经赞许过,自己的爱女最像乃母的一点,便是这婉转甘美的声音。 但这样美妙的声音也无法安抚沈明狂躁的情绪,他理都没有理乐阳长公主,一脚踢翻了沈泰容。 沈泰容全无反抗,只在将将要倒在地上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他虽然料到了父亲的怒火,却没想到会在今夜爆发,一时之间有些怔忪,抬起头来看着已经有些发狂的父亲。 月光下,沈泰容的双眼湛若晨星,像极了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沈明如遭雷击,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乐阳长公主下意识地上前扶他,还没有触到他的衣袖,就见他暴怒而起,一掌扇在了沈泰容的脸上。 “我说过!别用你的眼睛看我!” 沈明听到自己嘶吼的声音,但这样巨大的声音,却掩盖不住此时此刻浮现在他脑海的那段曼妙的歌声。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注1】 那骑在马上的少女在明媚的春光中抬过头来,靥上梨涡一点,道:“你这人真奇怪,呆呆站在路中央,这不是挡着别人的路了吗?” 他那时候还是南朝的皇孙,在梁国宫廷中见过了无数美女,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仿若林中清泉,在斑驳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就和眼前这个颓唐少年的双眼一模一样! 沈明头痛欲裂,终于无法忍耐,狂奔着跑出佛堂。 乐阳长公主冷冷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夜色这样深,不过倏忽之间,沈明踉跄的身影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跌坐在地上的沈泰容还维持着刚刚被击打面庞的姿势。乐阳长公主等了片刻,看他还是一动不动的样子,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乐阳长公主向前走了两步,扶起了沈泰容。这个如今已经高到需要她抬头才能仰望的少年,此时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母亲,母亲,我该怎么办?” 乐阳长公主温柔地将他身上的灰尘掸去,道:“莫怕,你父亲只是喝醉了。” 沈泰容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但是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乐阳长公主道:“我儿今日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泰容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违抗母亲,转身向门口走去,但当他迈出佛堂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轻声道:“母亲。” 乐阳长公主在月光下缓缓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始终是我的儿子。【注2】” 沈泰容走了,很快他的身影也被那浓重的夜色吞噬一净。 乐阳长公主回过神来,大步走向佛堂深处。那里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置着一方木质牌位。 这佛堂身处长公主府的花园深处,平日府中几个主人都不会来。但堂中依然保持着整洁,牌位旁边的香烛也是定时更换的。此时两支惨白的蜡烛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将牌位上的字照得一清二楚。 乐阳长公主牢牢盯着上面的字,下巴微微扬起,她脸上挂了整晚的笑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待到整只眉头都皱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抓起了牌位,狠狠摔在地上。 金丝楠木所制的牌位,质比金石,即使她摔了千次万次,依旧无法在上面留下一道痕迹。她发狂一般地用脚踩着牌位,嘴里流泻出足以让帝京贵女们昏厥的咒骂声。 去而复返的沈泰容站在佛堂之外的阴影中,默默不语地听着堂内的声音。 “李罗,你的儿子是我的,是我的!生前你斗不过我,死了更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哈哈哈……”【注3】 因七夕宫宴散得晚,已经过了宵禁时分,夏侯昭便让严瑜送了李罟回驿站,这样便不会被巡防的虎贲军将士拦住。 第59节 李罡晚上留在驿站陪着安秀,真个是夜色如画,汉子发愁。 平时有李罟在还好说,他与安秀可以聊聊九边的风物,或是议论几句帝京某个才子的新诗。这些东西,李罡可一窍不通,只能枯坐在一旁。 安秀倒很自在,夏侯昭派人送了许多素色锦缎和布匹到驿站,此时无事,她干脆先捡了一匹靛青色的布,裁了形状,一针一线缝起了衣服。她今日已经向夏侯昭辞行,后日便准备踏上归家的行程。 自安毅出任信州城守将以来,安家在故里的宅子便只留了一个老仆看守,如今十几年过去,安秀当年穿过的衣服自然早就不合身了。不如趁此时做几件。 李罡看着她飞针走线,甚是熟练的样子,倒很吃惊。但他认真回忆了一下弟弟和安秀平时的相处,还是把嘴里那句“你居然还会做女红”,给咽了下去,专心致志发起了呆。 等到严瑜送李罟回来,李罡便拉着严瑜不肯让他走了。 “反正你回去小童也睡了,就留在驿站歇息一晚好了。明天咱俩一起进宫。” 他力气大,差点把严瑜的衣襟给扯破了。严瑜一低头,正看到锦袋的一角露在外面,连忙用手掩了,道:“罢了,罢了。我不走了。” 李罡可是憋了一晚上的话,再想到自己凄凄凉凉待在驿站的时候,李罟和严瑜两人正在宫中饮酒作乐,心中甚是不平,拉着他两人念到了深夜。 第二日几人起身都有些迟了。 驿站的下仆知道他们乃是初怀公主殿下的墨雪卫,十分巴结,无需传唤,便端了热气腾腾的早膳和洗脸水上来。 深谙客居之道的李罟打赏了下仆,却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由得有些疑惑,问道:“还有何事?” 那下仆腼着脸看了一眼安秀,笑道:“有一位姓段的小哥说是要找安小姐。” 第73章 红线 夏侯昭刚刚下了早朝,正在芷芳殿中和风荷商议送什么程仪给安秀。 风荷道:“安秀姑娘的老宅也不知是否需要修葺,许多年没住人的房子,多半会有些破损。估计日常所用的家什也不齐备,殿下不如赐下一些用具。” “从帝京运到河东,你也不怕把柜子什么的都颠散了。”夏侯昭笑道,她想了想,“与其送家什,还不如派些工匠与她,再让李罡带两队墨雪卫护送她回乡,即可保证万无一失……” “……又能撮合他俩。我的殿下,你别乱给别人牵红线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寻个驸马给自己。”风荷一早看出了夏侯昭的心思,护卫安秀这样的事情,她完全可以随便从墨雪卫中指一个小队长,特地派了李罡去,还不是打着让他和安秀多熟悉几分的心思。 但刚刚历经父丧的安秀,此时哪里有心情去考虑自己的婚事。何况风荷也听说了,安秀本来有个订了亲的未婚夫,却在安毅因春旱被降罪之时,提出了解除婚约。在这样的情况下,安秀想要觅得一门上好的婚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风荷十分想对自家的殿下说,您别嫌弃李罡愣愣的,以他的家世和官位,在大燕可是一等一的佳婿呢。她却不知道夏侯昭心中实是着急。 前世安秀最终成为了夏侯明的妃子,一生郁郁。当夏侯昭在驿站中见到那个眉目爽朗的安秀时,再与脑海中从未露出过笑容的安贵人进行比较,这样的落差,让她怎么忍心看着安秀再次落入那般的境地。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像对待王雪柳那样执意而行了。 “这些事,哪里是旁人能够左右得了的呢?”她摇摇头,至今她都不明白,在王雪柳一事上,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她明明用尽了全部努力,隔绝两人。这三年多的时间中,王雪柳至多见过夏侯明五次,难道世界上真有一见倾心之事? 风荷却道:“左右不了旁人,殿下可以左右自己啊。您看秦王殿下热热闹闹地选妃多好,不如咱们和皇后娘娘说,也选个选驸马,将帝京所有的少年都阅看一遍。若是还没有您喜欢的,再让各地的乡老推举本地的茂才。” 她越说越有兴致,脑海中真的浮现起那场景:排成一列的俊美少年依次入宫,自家的殿下坐在永延宫的最高处,一一让他们抬起头来。这个脸蛋儿还不错,就是有些瘦了;那个眉毛怎么如此难看;最后一个你把头再抬高点儿…… 夏侯昭看着风荷脸上露出可疑的笑容,不忍心打断她的遐思,干脆自己拿了笔,将想到的工匠、器具、守卫等事情都记了下来。 她刚刚写了两行,程俊急匆匆地请见。 外面很热,程俊一边抹着汗,一边禀告:“殿下,刚刚严校尉派了人回来,说一个自称是安秀小姐未婚夫的人在驿站。” 夏侯昭猛地站起来,道:“段平来了?他要做什么?” 程俊和风荷都有些吃惊,他们没想到夏侯昭竟然连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都知道。 程俊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确是段平。他是来护送安秀小姐回乡的。” 夏侯昭冷笑了一声:“婚约已解,安家的事情再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不去陪着段林与北狄人作战,跑到帝京来添什么乱!告诉严瑜,直接把他送到乐阳长公主府上,交给沈明,处他延误军机之罪。” 她前世是见过段平的。那时候段林解除了与安家的婚约,为他娶了八大姓中的贵女为妻。夏侯明登基的时候,他父子都随沈明入京朝拜,因是北军亲信,被沈明安置在了乐阳长公主府。 夏侯昭去长公主府赴宴的时候,偶然听下仆议论,段家的小公子昨日又与少夫人争吵了,段老爷强压着小公子向少夫人道歉,小公子却说自己的妻子只有一个,便是安…… 随立在夏侯昭身边的风荷看她眉头紧锁,知其内心已是十分不痛快,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夏侯昭对段林不齿,也瞧不上段平这种人。既然不愿意,何必娶了八姓之女,娶回家又不好好待人家。真是无耻之尤。因此听到程俊的话,她当即想要将其驱逐出京! 程俊不敢直接看她的眼睛,低了头道:“殿下,段平说当日他父亲虽然曾经提起要解除婚约,全因误会。而且两家下定的信物还在,算不得退婚。他如今愿意跟随安秀回乡,为安毅守孝三年。” “啪!”夏侯昭将笔放回了桌上,道,“备马,我去驿站看看。” 程俊道:“殿下,一会儿莫纳律氏和王氏要入宫谢恩,您不留在宫中等待她们吗?”经过阅看被选为秦王妃的王雪柳和得了赐婚恩旨的莫纳律时今日进宫谢恩,夏侯昭应陪着皇后在璇玑宫中接待她们。 “不必,风荷去请沈德太妃。有她陪着皇后,不会出差错的。”夏侯昭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风荷看着已经转入内室去换出行衣服的夏侯昭,默默朝着程俊摇了摇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俩若是还没看出来夏侯昭对秦王和王雪柳这桩婚事十分反对,也不可能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 这样想来,殿下不参与接见也好。 等待程俊陪着夏侯昭走到了天枢宫门前时,严瑜已经牵着马等在了那里。 夏侯昭微微一愣,道:“你不是在驿站吗?” 严瑜扶着她上了马,道:“我想殿下定会亲自到驿站见段林,路上无人护送,安全有虞。因此将段平安置好了之后,便回宫了。” 我……不是人吗? 程俊默默地看了一眼严瑜,没吭气。不过他心中也承认,此时秦王沈明都在京中,殿下的安危比平时更需谨慎,严瑜所虑甚是。只是看着严瑜陪侍着殿下骑马走远的身影,程俊陡然生出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算了,不管怎么说,严校尉也没办法担任典监一职。 程俊安慰着自己,骑上了神策军将士牵来的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夏侯昭和严瑜的身后。 第60节 第74章 段平 此时驿站之内,李罡抽出剑来,指着段平,不让他靠近安秀。 “李都尉,这是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事情,望你不要插手。”段平虽然听闻过李罡帝京小霸王的名号,但他深觉以李罡的身份,并无理由掺和到段安两家的事情当中。 北狄人退出燕国境内后,延渚就将刘正坤和段平赶了出来。刘正坤也不管段林,自行换了装束,潜入北狄人的腹地。段平则一人南归,路上遇到了奉沈明之命追赶北狄人的段林。 安毅殒身殉国,九边形势已经逆转。即使是段平这样的人也能看出来,无论如何,朝廷都会收回对安毅的处罚。他再三恳求父亲收回退婚的成命,何况之前因为信州被围,退婚的事情不过是段林写了一封信给安毅。安家还没来得及退回下定的礼物,战火便起。从礼法上来讲,安秀此时的的确确还是他段平的未婚妻子! 段林阴沉沉地答应了,然后带着北军人马越境追击延渚。 段平回到平州,匆匆打点了行装便向帝京而来。他满心都是对安秀的怜惜,如今她如今孤身一人,前路漫漫,如果没有自己的陪伴,那会是多么艰难? 他下定了决心,即使父亲反对,他也一定要陪着安秀回河东老家守孝,最起码也要看着她平平安安地在旧居中住下来。 满怀悲壮的段平踏入了帝京,却发现安秀所居的驿站之外,有穿着墨色戎服的侍卫来回巡视。凡是想要窥伺驿站的人,稍露行迹,便会遭到驱逐。 这些侍卫皆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个个身矫体健,装备精良。他们每个人的胸口都绣着一朵半开的白色牡丹,银线勾勒出的花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侍卫腰间宝剑发出的金光交相辉映,几乎晃花了路人的眼。 段平亮出的北军军符根本不在他们眼中。负责的小队长言语虽然客气,但说什么也不让段平入内,直言若无初怀公主殿下的手令,万万不能放人进驿站。 若是乐阳长公主的手令,段平还有门路去搞一张。这初怀公主于他不过闻名而已,他连初怀公主府的门向哪里开都不知道。万般无奈之下,段平只好趁着驿站的下仆外出之机,偷偷塞了钱给下仆,央他转告安秀,说她的未婚夫已经到了帝京,十分想见她一面。 驿站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那下仆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人,看到段平塞到自己手中的一袋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满口应了。他素日在驿站中服侍,也曾经听到墨雪卫的侍卫们谈论起安秀那桩被对方退掉的婚事。 退婚可是大事啊!巷子口卖木梳的刘家小娘子不就是因为被未婚夫退了婚,终日哭哭啼啼,几乎将两只眼睛都哭瞎了。看来这位安秀小姐的运气真不错,不仅得了初怀公主殿下的青眼,还挽回了婚事。 于是在这个清晨,满心以为自己带了一个好消息给安秀的下仆兴冲冲地将消息说了,他还盼着李罟能再给点赏钱呢。不料他话音刚落,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一旁的安秀霍然站起身,道:“不见。” 下仆一怔,还想张口劝一劝,李罡已经拍了桌子,厉声问道:“谁让你通传这样的事情?” 段平想要见安秀的事情,昨日李家兄弟就知道了。莫说李罡瞧不起段平这样窝窝囊囊的人,连李罟都觉得段家脑子不清楚。 早在信州之围前,安毅能把弹劾自己顶头上司沈明的奏折送到太极宫,就说明了朝中一定有支持他的人。即便被圣上下旨彻查,也大有转圜之机。而段家一听圣旨下来了,便立刻跳出来退婚,整个九边的人谁不暗中骂一句“小人”呢? 因此他俩商议了,决不能让段平见到安秀。昨晚李罡本来想告诉严瑜此事,却因聊起七夕宫宴混忘了。此时李罟便将前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严瑜,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打量了一下安秀的神色,见她听到自己兄弟俩所做的安排时并无不豫之色,便放下了心。 严瑜想了想,却问下仆:“你说段平只有一人?” 下仆早被李罡方才那记“拍桌怒吼”吓得跪地不起,听到严瑜问话,连连磕头道:“正是,正是,小人见那公子只身一人,又不像是歹人,还拿得出北军的军符,故而才答应为他通传一声。请大人饶命!请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驿站铺着方形的地砖,他的额头磕在上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几下就泛起了红色。 安秀心中有些不忍,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李罟瞧见了,便道:“你起来吧。此事你虽做得不对,也不至死。出去告诉那个段平,这里没有他的未婚妻,让他不要白费功夫了。” 下仆跌跌撞撞爬了起来,应声就向外走,还没出门,身后又传来声音:“且慢,你先出去等会儿,等我们商议了再去向段公子通传。” “是是是,小人去楼下等着大人吩咐。”下仆胡乱行了几个礼,连滚带爬出了门。 “还有什么要商议的?”李罡道,“这种没骨气的人,让他早点滚回去。” 方才出声的严瑜看了他一眼,李罡的声音弱了下去,嘴里喃喃道:“你看安姑娘也没反对吗……”李罟伸脚踢了哥哥一下,李罡终于不说话了。 严瑜没理他,转头朝安秀道:“安小姐,我知你不愿见他。但若是他坚持以退婚未曾过礼之事相胁迫,恐怕你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当时退婚,真的没有收回两家交换的庚帖和礼物吗?” “没错,”安秀眼圈微红,低声道,“当时我父亲接了圣旨,让他交出信州城的打印,回京受审。和那道圣旨一起来的,便有段家的信。但圣旨刚刚入城,北狄人就来了。根本无暇出城处理此事。” 严瑜点点头,道:“安小姐,这便是此事难办之处。以我所见,你不如见一下段平,言明你的本意,让他死了维持婚约的心。” 安秀低了头,她没有告诉严瑜,信州被围的时候段平曾经出现的事情。但她心中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段平真的有胆子穿过延渚大军来见她吗?恐怕段家,不,沈明早就与延渚有了勾结。 她心中既恨沈明与段林的无耻,又恨段平的懦弱。但他在那样的时候,出现在信州城墙下,大喊着要带她走,也并非没有给她带来触动。 但她不能走,为了信州的军民,为了用生命守护信州的父亲,她不能走。 那从城墙上射下的一箭,斩断的不仅仅是段平的话,还有她自己的退路。【注1】 严瑜叹息一声,也不催她,自己出了门,去接夏侯昭了。 李家兄弟大眼对小眼坐在屋里,过了许久,才听她道:“让他进来。” 段平一进房内,直奔安秀:“秀妹妹,你还好吧?”他还没走到安秀面前,一把雪亮的宝剑就横在了他面前。 李罡黑着脸道:“有什么话,站在那里说!” 段平便据理力争,言道李罡不应插手段安两家的事情,言语之间仿佛还怀疑李罡是想趁机而入的意思。李罡大怒,那宝剑朝着段平的头就刺了过去。 段平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竟然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道:“若是能以我血换得秀妹妹回心转意,这人头你拿去又有何妨!” 安秀大惊,但她还没开口,门外便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李罡,你这是又想去翰墨阁背书了。” 身着戎服的夏侯昭在严瑜的护卫下,迈入了房门。 第75章 女将 听到夏侯昭的声音,李罡的剑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下去。但段平也不敢再向前靠近了,他看得分明,安秀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显然见到他,并不能使安秀感到欢欣。 李罡兄弟俩和安秀也不再理会他,并肩上前向夏侯昭行礼。 夏侯昭亲自扶了安秀起身,又对李罟说:“李将军起来吧。”她却不理会李罡,一手拉着安秀,坐到了上首。 还维持着躬身行礼姿势的李罡不得不白痴这身形,慢慢挪动着朝向夏侯昭。 夏侯昭道:“月前你与林夫子打赌,孤便说了,若是你赢了,那么以后你做什么,孤都不会加以管束。但你若是输了,须得跟随林夫子再修习一个月的兵法,而且三年之内,不得滋事。你亲口应了的,是也不是?” 李罡面色通红,道:“诚如殿下所言。” “那严瑜在信州一战之中,果然以奇袭速战得胜,而非如你所言,僵持月余在与北军合击敌军。是也不是?”夏侯昭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 第61节 李罡的声音愈发低了:“诚如殿下所言。” 夏侯昭的声音却肃然起来:“既然如此,你便是输了赌注。剑乃凶器,岂可轻易出鞘?”她转头对严瑜道,“扣了他的剑,等他在林夫子那里学完了,再还给他。” 李罡垂头丧气地应道:“末将知错了。”然后乖乖将剑交到了严瑜手上。 安秀自那日夏侯昭亲自到驿站拜访时起,眼中所见的初怀公主殿下,一直都是一个温和端雅的形象。虽然但从年纪上来说,殿下比她的年纪还小,但身上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气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年龄的界限。 此刻夏侯昭堂前训将,眉不竖,目不瞪,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却足以使人心折。当她说到要扣李罡的宝剑时,安秀不免有些犹疑,她受墨雪卫保护多时,知道他们身上所佩戴的这把剑乃是公主亲授,上镂天骄雪,与身上的玄色戎服一样,素来都是墨雪卫最骄傲的地方之一。 李罡出剑固然鲁莽,为的却是保护自己,安秀觉得若为此事让他失了剑,自己的内心十分过意不去,一时便想开口为他求情。便在此时,明明没有看她的夏侯昭却紧了紧她的手。安秀知机,不再出声。 夏侯昭见安秀这样聪慧,更觉得眼前这个有些畏缩的段平不顺眼。这人可真是呆啊!一不知行礼,二不懂避嫌,若非有段林扶持,恐怕早就在北军中待不下去了。然而经过雪柳一事,她也知很多时候,人力有所不及,还是要看当事人的心思。 想到此处,夏侯昭开口道:“不知这位将军有何见教?” 段平原本还在愣愣地看着安秀,他自然听过初怀公主殿下的威名。在北军中,先前有不少人都盼着沈泰容能与初怀公主殿下成婚,对于他们来说,这可是一次能在上三军之前抬起头来的事情。 等到初怀公主殿下拜三师,远离政治中心的北军普通将领却反而不太关注此事。后来信州一战,严瑜出奇制胜,有关他的来头就更受人们关注了。而他的胜利,也被认为是初怀公主殿下在军事上的一步妙棋。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亲眼见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公主殿下,举止上不免有些失措,忙忙地行了一礼道:“平州城副将段平拜见公主殿下。” 段平自小跟随段林在军中生活,除了沈家之外,从未见过什么贵族,这礼节上就颇为露怯。夏侯昭却不与他计较,只道:“原来是北军段林将军的公子。听说您的父亲已经率军前往北狄境内追击延渚了,不知此时战况如何?” 段平自下定决心,辞别父亲来找安秀之后,对北边的战事就不太上心了。此时夏侯昭问起,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面颊都涨得通红。室内忽而响起了一声轻笑,他也不敢去看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看来将军是不知了!”夏侯昭冷哼了一声,道,“身为北军守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临阵脱逃,乃是重罪。” 段平的余光看到夏侯昭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会被她治以重罪。方才李罡不过是拔剑,就被她扣了宝剑。落到自己身上,还不一定会被处以什么刑罚。吃苦事小,就怕自己再也没机会见到安秀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末将,末将此来帝京,并非为了北狄战事,乃是为了一件私事。” “九边未靖,几十万百姓的性命悬于一线。孤不知天下竟有比此更重要的事情?”夏侯昭走到段平面前,道,“段小将军,你这样的作为,可对得起为了信州殉国的安毅安将军?当着他遗孤的面,你怎么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为了私事,抛下父亲与袍泽,千里迢迢回京?” 段平哑口无言,两股战战几欲仆倒在地。他以为下一刻,夏侯昭便会令外面的将士将他拖出去,大刑伺候了。 而安秀则低了头,她既不忍见段平这样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担心夏侯昭真的会将段平下狱。只要问他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削籍流放都是幸运,重者可判为斩立决。 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内心,也被夏侯昭的话触动了:当此危急之秋,哪有讨论儿女私情的余地?段平这样孤身回京,于国家是不忠,于段林是不孝。 夏侯昭侧身看到安秀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心中安定了一些,朝段平道:“你当庆幸,自己是孤的将士。那么你便来说说,你这比北狄人还重要的‘私事’,是什么?” 这毕竟是段平一路南来的最大心愿,即便此刻他心中已经十分胆寒,仍然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将自己愿意继续遵守婚约一事说了。他又朝着安秀道:“秀妹妹,河东安家的故居多年未曾住人,你此番回乡又是孤身一人,我……我陪你回去,妥当些。” 安秀默不作声。她自然知道自己孤身回乡,定会遇到重重艰难,也知道以段平的性格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是不易。但若是因此让她不计前嫌,却也太难了。 夏侯昭听他所言与严瑜路上告诉她并无多少差别,知道他除了自己的一股勇气之外,再无其他依仗。她回身道:“段小将军可以放心,孤已经派了两队侍卫送安秀回乡,想来河东安家定会好好照顾安秀的。孤还有一事不明,听闻段安两家的婚约早在信州围城之前便已经解除了,不知道段小将军又何来遵守婚约一说?” 段平看了一眼安秀,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道:“解除婚约一说,不过是我父亲的气话。约定婚约时,两家交换的信物还没有交还,这婚本就没退!”这几句话在他脑海里不知翻了多少遍,此时脱口而出,竟是他在夏侯昭面前说得最顺溜的一段话。他满心以为安秀会被自己打动,说完后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安秀站了起来,她先是朝夏侯昭行了一礼,多谢她派人送自己回乡,又道:“殿下好意我足感盛情,但安秀本是民女,能将父亲的冤屈昭雪,亦全赖殿下斡旋,实不足以承受殿下这样深厚的情谊。” 她说得郑重,夏侯昭不知她下了什么决心,只得温言道:“孤敬重安将军,更佩服你在那样危急的时刻,能以一己之力挑起信州的重任,一直守到援军的到来。不过是送你回乡,些许小事,你不要推脱了。” 安秀摇摇头,道:“殿下谬赞了。若论胸襟气度,我实不及殿下良多。”她说完此话,竟然一掀裙子,跪倒在夏侯昭面前。 夏侯昭一惊道:“安秀,你这是做什么?” 她几乎便以为安秀是要为段平求情了,却听安秀道:“方才殿下有一言点醒了我,当此危难之际,个人的私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有一事请殿下相助!” 夏侯昭几乎被她弄糊涂了,不由自主地向严瑜看了一眼。严瑜在信州曾经与安秀深谈过数次,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经殷殷有了猜测,见到夏侯昭以目光相询,便点了点头。 “你讲。”夏侯昭深吸了一口气,道。 安秀目光明澈,直视着夏侯昭道:“殿下,安秀想请殿下助我参军。我愿驻守信州,北狄人一日不败,我一日不会脱下身上的铠甲!” 夏侯昭心中悸动,当她自己选择面对万千朝臣,锐意进取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在这个世间上,竟会有女子和她做出一样的选择。她听到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安秀,你可知你所说的是一件什么事?” 安秀面色坚毅,那是永远无法在段平这等人脸上看到的神色,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当我将父亲安葬在信州城外的时候,一心想的便是为他洗涮身上的冤屈。”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并不强烈,却含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错了,我的父亲从始至终,在乎的就不是自己的清名,而是信州城的军民,是九边的安危!殿下,我知道朝中一直无法择定信州城的守将,我愿暂代之。” 夏侯昭闭上了眼睛,这样才能阻止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她静了片刻,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睁开了双眼,道:“好,孤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孤一件事。” 安秀朗声道:“殿下但有所令,末将莫敢不从。” 夏侯昭扶起了她,道:“你要答应孤,回到信州之后,厉兵秣马,绝不轻易出战。等到万事齐备,孤自会助你拿下延渚的人头!” 第76章 中元 晏和十六年七月,初怀公主殿下力排众议,举荐定远将军安毅之女安秀为将,驻守信州。 因大战初定,信州军户损失过半,暂代守将的广平王夏侯邡虽然张榜收聚流民,但依旧不足以恢复信州原有的守备建制。安秀请命,许她沿途招揽流民与贫户。 早先因春旱严重,有不少九边百姓都离开故土,南下乞食,安秀由帝京向北而行,正好能够收复这些人,壮年男子用以扩充信州军力,其余老幼可以开荒屯田,以备军需。 初怀公主又以练兵的缘由,拨了三分之一的墨雪卫,由李罡统领跟随安秀前往信州。李罡暂为安秀的副将,待这三分之一的墨雪卫训练完毕之后,再与帝京留守的墨雪卫进行轮换,以此来练兵。 这种种举措,皆开一时之风气。虽然朝中颇有些酸儒暗中不满,但自严瑜信州大捷之后,初怀公主在军事上的举措,就很少有人敢明言反对了。 夏侯昭可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她愿意倾自己全力去帮助安秀,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敬佩安秀的魄力,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次安秀北上,给了夏侯昭一个机会,可以由信州一城入手,重整九边局势。 虽然在短时间内,她还没有把握触动沈明的根本,但以信州开始,凡是一心卫国护民的将领,她都会给予支持。哪怕他们并不会选择在朝堂上支持夏侯昭,只要能够建立一个稳固的北方,就能让她放心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帝京的风云之上。 百废待兴的信州,同时也是被寄予希望的信州。 夏侯昭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标志着信州城的图案上移开,道:“只要三年内信州不发生大的战争,安秀足以将此城恢复到战前的兵力。到时候,墨雪卫也能轮换完毕。”受到安秀的鼓舞,她此时的心情也十分昂扬。 第62节 站在地图另一侧的严瑜更加谨慎,道:“但若是北狄人侦知信州如今的状况,趁着守备未集,袭击信州。北卢若是不出兵相援,信州还是难以保全。难道还要上三军千里迢迢地北上相助?” “短时间内,我可不敢再让你出京了。你放心,有李罡在信州,李岳那个老滑头自然会暗中相助的,”夏侯昭笑了,道,“若我所料不错,婚礼一结束,我的堂兄定会寻出一个上好的理由留在帝京。等到人们不再关注他的时候,我若是出点什么岔子,也很难追查到他身上。” 严瑜顾不上为她那句“不敢再让你出京”而欣喜,就因她话中的意思而皱了眉头:“婚礼之后,秦王殿下还能有什么借口留在帝京?”他恨不得亲自送夏侯明回秦地,最近那些翰林院的夫子们又开始上表请圣上延请大儒重新刊定《汉书》。 一百二十卷《汉书》,那些所谓的儒学大家恐怕只看了卷八《宣帝本纪》。 汉昭帝无后,霍光曾言:“礼,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注1】便是这句话,将废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推上了皇位。 然而大燕建国之初,太/祖便已言明,夏侯氏的公主亦有御极之权。夏侯明想要学刘病已,先得找一个权倾朝野的霍光来支持自己,光靠几个夫子奔走,徒劳无益。 夏侯昭自然也知道这重修《汉书》一事,她还劝着圣上下诏允可呢。她怕什么?汉燕两制,汉朝的刘病已能够登基靠的是权臣,同时也因宗室内无人可以与他的地位相比,自身又有贤名在外。而她身为圣上嫡女,参政多年,远比夏侯明手中握有的筹码要多。 《汉书》中的帝王本纪可不只有宣帝一卷。若无馆陶公主【注2】之力,武帝恐怕连帝位都摸不到边呢? 倒是夏侯明上了奏折,言道自圣上登基,文教昌明,惜国史未备,与其重新刊定前朝历史,不如先开馆编纂本朝国史。又请在国史中专列“帝女世家”【注3】,以彰历代贤明公主的功绩。 这以退为进的姿态,反而让夏侯昭觉得自己这个堂哥对帝位实是觊觎良久,恐怕还有不少计策,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抛出。 别的不说,这暂留帝京的借口她都能替他画出来。严瑜想不到也是平常,夏侯昭却不点破,只要秦王妃有孕,帝后就不得不下诏留他们一家在帝京。 夏侯昭笑道:“这自然是我堂哥要头疼的事情,”言罢,她转了话题,“明日便是十六,安秀一早便要启程离京,我想去送送她。” 她不愿意说,严瑜也不再追问,应了一声“是”。为着信州一事,两人商议了许久,此时暮色沉沉,白昼欲尽。 夏侯昭顺着芷芳殿屋檐上的铃铛向远处望去,落满半个天际的晚霞如少女新织成的彩练一般,缤纷绚丽。见他们商议完毕,风荷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殿下,您之前吩咐我准备的祭品。”风荷素来心细,托盘上不仅有四色祭品,还放着几盏莲花造型的河灯。 这一日乃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夜,又称为盂兰盆节,自古便是祭奠先人的日子。因帝京之中佛教盛行,这中元节又融合了释家的“盂兰盆”之意,愈加受到百姓的欢迎。从高宗皇帝开始,便下令解除这一日的宵禁,以便百姓祭祀。 每到这一日,帝京的男女老幼,无不在家设台祭拜。更有许多人携老扶幼,走到帝京城内的几条河水边,亲手放一盏河灯入水,看着它随波而去,仿佛就能将自己的思念送到冥河的另一岸,送到那已然离开尘世的故人身边。 夏侯昭历经两世,于鬼神灵魂之事却更觉得难以捉摸,除却重生第二年曾经前往永宁寺祭拜之外,平时并不刻意崇佛信鬼。今日她让风荷准备这些祭品,为的也不是自己。 当她和严瑜带着祭品与河灯到了驿站的时候,正好看到李罡兄弟陪着安秀走了出来。 安秀今日穿着一身素服,手中挽着一个篮子,正是一副要去祭拜的样子。 李罡道:“殿下,您怎么来了?”他得了夏侯昭之令,终于能够出京大展宏图,内心十分雀跃,先前被夏侯昭罚没墨雪剑的颓然一扫而空。这几日他都忙着从墨雪卫中选拔与他同赴信州的侍卫,要不是李罟提点他今日安秀必定会去祭拜安毅,他此时还留在林夫子的书斋里,眼巴巴地等着他给自己写几个锦囊以备不时之需呢。 他一想,安秀一进京,殿下就命令让自己跟着她。若是这最后一晚出了岔子,恐怕这辈子自己都别想出京了。兼且等到了信州,若无安秀的允许,他也不能自行出战。不等李罟说完,他立刻奔回了驿站。 果然安秀已经备好了祭品,准备出门了。此时连夏侯昭也来了,李罡心中不由得大呼“庆幸”,暗中朝着兄弟伸了一个大拇指。 夏侯昭下了马,先将安秀手中的篮子接过来,塞到了李罡手里,方道:“孤知道今日安秀定会去祭拜安将军,故而来此相陪。” “殿下,这如何使得。”安秀吃了一惊,连忙推辞。她虽然读书不多,也知君臣之别。自己的父亲乃是大燕的臣子,如何当得公主之礼。 夏侯昭道:“今日我们不论身份,只讲情谊。安秀你是我的朋友,那么你的父亲,便是我的长辈。”她干脆换了称谓。 安秀想要推辞,抬头却看到夏侯昭满含暖意的眼睛。她心中霍然一亮,若是当她为臣子,夏侯昭本可以派人赏赐祭品,既显得自己体恤下臣,又能博得美名。 而站在她眼前的夏侯昭未着朝服,一身骑服便如帝京中的鲜卑贵女一般,身后除了严瑜,也只带了寥寥几个侍卫。她这样低调,实是将自己当做朋友来待。 “那安秀就却之不恭了。”安秀本不是扭捏的人,眼中微湿地应了。 这一日城中行人甚多,几人干脆弃马步行,向离驿站最近的河流走去。李罟带着侍卫在前方驱道,夏侯昭与安秀走在中间,严瑜和李罡各提着祭品走在最后。 李罡踌躇半晌,到底忍不住,开口朝严瑜道:“严大校尉,你就让段兴和我一起去信州吧。你知道我公文上甚是苦手,他又是我用惯了的。” 夏侯昭让他自选第一批带走的墨雪卫,他草拟了单子交给严瑜,几乎个个都准了,只有列在第一个的段兴被严瑜用笔划掉了。 他心中着实想不通,这段兴从墨雪卫初建便跟着殿下,又是段氏一族,在九边算是有些根基,带去信州岂不是上佳之策。若说因为段兴乃是段林的侄子而设防,那干脆就别让他待在墨雪卫好了。 严瑜看了一眼李罡,内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能告诉李罡,实则那个段兴,是夏侯昭亲自从名单上划去的。 第77章 河灯 严瑜原本以为,夏侯昭派李罡去信州只是为了保护安秀的安全。他虽然觉得让李罡带走三分之一的墨雪卫有些小题大做了,但见李罡跃跃欲试的样子,便没有出声反对。 昨日李罡将第一批带往信州的墨雪卫名单交给了他,他今日午后随口和夏侯昭提了。不曾想夏侯昭竟然兴致勃勃地让他拿了名单出来商议,她一打开名单,提起笔来就划了段兴的名字。 夏侯昭一边划,一边对他道:“李罡武艺不错,兵法也死记硬背了不少,就是在这人心上揣摩得太少。我让他去信州跟着安秀,并不盼着他立下多么大的功勋,只望他能渐渐体会几分世情就好了。否则将来遇到大事,我怎么放心让他独自带兵出战。”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殷殷,全然一副盼着后辈子侄上进的口气。然而她口中那个让人“放不下心”的李罡可比她大好几岁,严瑜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自从担任墨雪卫的校尉一职以来,总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样子。一开始是为了压服那些从上三军选出来的侍卫,后来众人钦服,莫不听命,他依旧还是这个样子。 连林夫子有时候都会拿他打趣,说他整日板着脸,比翰林院的夫子们还要端方。严瑜不以为意,他已然渐渐明白,在外人的眼中,他所代表的就是墨雪卫,就是初怀公主殿下。朝局波云诡谲,步步惊心,他唯有万分谨慎,方能陪着她走得更远。 信州大捷,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那个手持玉笛,站在花灯之下笑语晏晏的少年却被他深深地埋藏了心底。 夏侯昭几乎都已经忘记,他的笑声是这样的温和清朗。她心情大好,放了笔,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有半点不对?” 少女眉眼弯弯,眸中的星芒几乎晃花了严瑜的眼,他仿佛连她说的什么都没有听清,已然点头道:“殿下所言自是极善。” “那是自然。”听到他的回答,夏侯昭满意了,低头重新审视名单,神色宁静,发间的华胜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严瑜却想起之前在驿站的对话,他静静吸了一口气,问:“殿下几时与李罡打的赌?” “打赌?什么赌?”夏侯昭一时没有听明白,抬起头来望着他。 严瑜几乎以为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内心,急急道:“那日在客栈你说他赌输的事。” “哦,你说那个赌啊!”说到这件事,夏侯昭十分得意,道,“就是你刚出京的时候,他硬说我偏心,不让他去建功立业。所以我就与他以信州一战做赌。” 第63节 “赌什么?赌最后的胜负?”严瑜想不出,这打仗有什么好赌的,他两人总不能以胜负相赌吧,那可以关乎九边安危的大事,岂能戏言? 夏侯昭看他脸色冷峻起来,连忙摇手道:“你肯定会赢,我怎么会拿这个打赌。那日你不是听到了吗?我俩赌你会用什么计策来破敌。我说你一定会速战速决,他却觉得你平素总是持重,必然要与北军回合后,方才出战。” 严瑜有些吃惊,他出京之前,夏侯昭并未和他商议过如何去打这一仗,但此时听来,她却将他的心思说的一清二楚。他的胸中涌起几分喜悦,几分欣慰,问道:“殿下如何知道我会速战速决?万一我没有遇到李罟,无法发动奇袭呢?” “无论李罟是否出现,你都会快速地结束这场战事的。”夏侯昭的兵法学得稀松,但她知道当时的情势,早一日得胜,便对他们有利一分。若是拖到北军拿下信州一战的胜利,那他们所做的功夫,可就全白费了。严瑜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战局拖得更长。 严瑜一时说不出其他话,室内安静了下来。 夏侯昭细细将名单看过一遍,方才心满意足地交给外间候着的程俊。她又命风荷准备祭品,方才回到室内,展开地图,准备和严瑜商议信州的防卫之事。却见他凛然站在那里,目光澄澈,一字一句地道:“多谢殿下的信托。” 夏侯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大哥,我也多谢你,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李罡可没想到自己的一个问题,让严瑜的思绪飘了那么远。他等了半晌,严瑜只埋头向前走,他不由得急了,道:“校尉大人!” 严瑜猛地从午后的那段回忆中回神。 李罡刚刚那一声已经引得夏侯昭和安秀回头看了两眼,他忙忙收敛了神色,低低道:“你就让段兴去信州吧,有我看着,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罡和墨雪卫的几个小队长关系都不错,但能让他几次三番开口求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严瑜不打算知道段兴是用什么打动了李罡,他只知道,夏侯昭要将段兴留在帝京,必定有她的深意。 “段平不是还没走吗,段兴得留下来处置他的事情。你若是觉得离了他,连信州都不敢去了,那我自和殿下商议,另行委派将领陪同安秀出发。”严瑜假做思考,道,“对了,昨日丘敦儒挪还和殿下说,他族中有几个少年也到了出来历练的年纪了,想求殿下拨到墨雪卫中,我看正好!” 李罡听他越说越真了,连忙拦住,道:“罢罢罢。那丘敦家的几个小儿武艺不精,兵法不熟,怎么能担此重任。还是让我去吧。”说罢也不等严瑜回应,急驱两步赶上已经走到河边的夏侯昭和安秀,与李罟一起摆起祭品来。 帝京的夜已经降临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焚香奠祭。弯弯曲曲的河道两侧,燃起了明明灭灭的香烛,远远望去,仿佛与天际的银汉相接,蔓延不绝。 偶尔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却不知那思念的人,能否知晓。 安秀接任信州城守将一职,虽是夏侯昭力荐,为她抵挡了大部分的非议,却也有人嘲讽她不知礼数。且不论她女子的身份,便是这“父丧不满三年”的大帽子,就扣得死紧。安秀虽然不曾与旁人谈论过此事,内心其实多少有些凄然。若非父亲阵亡,自己又何必要披甲上阵。 而到了眼下这种情形,她回到河东结庐守孝,又有什么意义?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接了李罟递来的香烛,阖起双目,在心中祷告:“父亲,若是你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能将信州真正带出这场危难。”青烟袅袅,飘向天际,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安秀又点了河灯放入水中。 相传中元这一夜,人间的河流会与冥界的河流相接。这河灯便会飘到逝者的身边。千百盏河灯顺水飘摇,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真的会等在冥河的岸边吗? 逝者已矣,留下的生者唯有奋力向前,才不辜负过去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安秀便分辨不出那一盏河灯是自己亲手放入水中的了。她慢慢站起了起来,朝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的夏侯昭道:“殿下,您放心,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夏侯昭点点头,道:“我信你。”纵使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磨难面前选择了屈服,也总有一些人挺直了腰杆,傲然迎接风雨。 初怀公主殿下亲自送新任信州城守将安秀出京的消息传到王家时,王氏一族的女眷都齐聚在王家。 秦王与王雪柳的婚事颇为顺利,六礼已过大半,婚期定在了中秋。因此一过中元节,两家便要过礼。自从高宗皇后去世后,王氏一族许久没有与皇族联姻了,族人都颇为重视,纷纷来王家相助。 家人忙着清点嫁妆,王雪柳却只能呆坐在自己的房内。自从定下婚事,天枢宫便派了宫使陪着她,莫说骑马玩乐了,便是平日多笑几声,那宫使便板着脸“劝”她“守静为要”。 裴云来探望她的时候,还偷偷地问:“这宫使不会是公主殿下派来的吧?” 她摇头让裴云噤声,莫要胡乱猜疑。但若说她心中真的全然相信初怀,却也并非如此。等过了几日,秦王殿下的信送来时,她才晓得,这个宫使竟是之前侍候过悯仁太子妃的宫女。秦王特地求了皇后,方才派了她到王家。 也就是在那一刻,雪柳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她说出“绝不后悔”四个字时,初怀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初怀比她更早地预见了这一日。 雪柳的心中不是不难过。但她总想着,等到十几二十年之后,她与秦王在封地相守,初怀在帝京励精图治,大家皆有了儿女。这误会自然就解开了。 然而等到安秀进京,一日又一日传来的消息都是她如何受到初怀公主的重用和维护。雪柳和莫纳律氏进宫参拜皇后之时,本来初怀也会陪侍在皇后身边,月姑姑却说公主出宫去寻安秀了。 她再也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了。 第78章 亡故 王氏的其他族人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波折。在他们看来,王雪柳能够得到皇后的亲点被封为秦王妃,那是极大的恩典。 更不用说前几日雪柳去宫中谢恩时带回家的赏赐:堆满了半间屋子的绫罗绸缎,琳琅满目的珠玉金银……夫人们啧啧称叹,纷纷向雪柳母亲道贺。 与雪柳相比,一同进宫的莫纳律氏只得了寥寥几件赏赐,实在远远不及。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沉寂了许久的王氏一族兴致高昂了。他们感念帝后的情谊,对秦王这桩婚事也更加满意了。 王氏乃是汉族血统,自从高宗王皇后故去后,整族都低调了许多。但此次与秦王联姻,整族倾力而为,准备的嫁妆之数,几乎直逼当年的悯仁太子妃崔容雨。 刚刚从城门下了值,来寻兄长的王晋还没走到书房,就遇到了四五队抬着嫁妆箱子的仆从。等他到了书房,眼前的景象更加惊人。 王志璜素喜读书,因此他的书房存放了不少抄本典籍,墙上挂着几幅他青年时游历天下描摹的山川图景,是一个十分雅致的所在。 王晋虽然是个粗人,平日也甚是喜欢此处,即使王志璜不在家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来书房歇息一会儿。这一日他本就有些疲累,见到府内乱糟糟的更是烦闷,满心想着到了大哥的书房小憩片刻。 不料,他刚刚走进书房所在的院子,就被里面的声浪给镇住了。王晋仔细一看,原来书房内坐满了王氏族中的耆老,想来都是专程从王氏祖乡河津入京参加婚礼的。 这些人大多已经五六十岁,早从朝堂归隐,回家含饴弄孙了,但吵起来的时候,依然气势惊人。只是一起说话的人太多了,王晋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他又看了一眼被十几个长辈围在中间的大哥,心道一声“大哥,对不住”,连忙溜之大吉。 要是被这帮人抓住了,单就他至今还未成婚这件事,就足够他们轮番上阵絮叨个三五时辰了。 前院是来来往往抬着箱子的仆从,书房是能把死人吵醒了的长辈……王晋想了想,干脆溜到了后院雪柳的房门外,左脚撮起地上一块碎石,“砰”地一声弹在了王雪柳的窗子上。 一个年约四旬,面目古板的妇人推开了窗子,锐利的双眼四下一扫。幸好方才王晋及时藏到了一株大树之后,才躲过了她的目光。 找不到声音的来由,那妇人重新关上了窗子,屋内传出她刻板的声音:“外面无人,或是鸟兽所为。” 却没有听到王雪柳的回答,倒是一个侍女道:“宫使大人,夫人请您去前面一趟。族内的长辈对婚仪的几个地方仍有疑惑,望您不吝赐教。” 第64节 妇人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那股鄙夷的神气,王晋隔着窗子都能感到。 他暗中摇头,大家都是在宫中做事的女子,怎么有的人就能容颜婉丽,言辞曼妙,有些人就这般暮气沉沉,寡然无味。 又是一阵步履声,屋内静了下来。 王晋从树后闪出,转到房门之前,向内一看,果然只有雪柳一人。他大笑道:“好侄女!五叔来看你了。” 自从婚事旨意一下,除了父母之外,这几日来,雪柳只见过裴云一人。其实燕国婚俗,对新娘子并无过多要求。便是与皇室结亲,也很少有新娘子被关得如此严。 只是这曾经侍候过悯仁太子妃的宫使对雪柳平日的跳脱行径甚为不满,在她看来,满帝京就没有配得上秦王殿下的女子。若不是雪柳的祖母对悯仁太子有抚育之恩,这秦王妃的宝座可落不到雪柳身上。因此她管束雪柳甚严,只望能在这几日将之调理得更顺眼一些。 正在思量初怀一事的雪柳心中虽然有些郁郁,看到王晋也微微笑了起来,道:“五叔,你怎么来了?” 王晋看到素日总是笑意盈盈的侄女,如今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屋内虽然再无他人,她依旧坐得十分端正,那浮在嘴角的笑意浅浅淡淡,确是一副淑女的样子。王晋知道自家大嫂一直盼着女儿能成为眼下这种样子,如今美梦成真,却不知大嫂的心底是喜是忧。 “五叔想你。等你和秦王成了亲,再想要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王晋也不进屋子,干脆就在屋外的地上坐了下来。秦地离帝京并不远,但身为藩王,若无圣上征召,是不得随意回京的。 远的不提,当今圣上还是秦王时,曾经五六年不得归京。高宗皇帝身边有爱妃幼子,哪里想得起一个远在他乡的不得宠的儿子呢? 秦王殿下的境况便与当年的圣上相仿。他虽然颇受帝后喜爱,但如今圣上一心想要将帝位传给初怀公主殿下,而皇后则很快就要诞下孩子,无论这新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会牵扯住她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除了逢年过节,秦王和雪柳想要归京一趟,怕是不易。 雪柳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不免微微叹息,道:“日后我不在家,还望五叔常来探望父亲母亲。” 王晋道:“这是自然。”王氏族人在帝京安家落户的并不少,但要说与他相处得最惯的,还是大哥王志璜一家。他一直没有成亲,在他跟前长大的雪柳,说是侄女,其实感情和亲女差不了多少。 他看到侄女因为提到离家而略显低沉的神色,心中的那个疑问越来越大。然而圣旨已下,他作为叔伯,便是反对,又能如何呢? 王氏族人庞杂,有些还做着悯仁太子时的美梦。当初圣上为初怀公主殿下选择陪读,便有人写信给王志璜,让他力辞这个职位,莫要与初怀公主走得太近。也有人上门劝他一定要送女儿进宫,趁机在公主殿下面前多多为秦王殿下美言…… 人心难测,王志璜犹豫许久,谁的话也没听。没想到初怀公主殿下待雪柳十分好,自身又颇有兴宪公主的气魄,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王晋可比那些光是听说秦王名号就能晕过去的族人要了解京中的局势。原本王家与秦王有高祖皇后留下的渊源,又有雪柳与初怀公主殿下交好,完全可以做个两不相帮的中立派。无论是初怀公主殿下登基,还是秦王后来居上,都不会拿他们王家如何。 也正因如此,身居虎贲军中郎将一职的王晋,素来都只听命于圣上一人。他虽然曾经送过初怀殿下一匹骏马,但对入了虎贲军的沈泰容也十分宽和。 但族中耆老见不惯女子承统,一心想要跟从秦王。这次秦王选妃,除了雪柳之外,河津王氏一共送出了六名女孩。可惜到了最后阅看的一关,只余雪柳一人。 阅看之前,王晋曾经亲自来寻兄长王志璜,劝他莫要趟这个浑水。王志璜愁得白发都多了几根:“五弟不说,难道我便不知其中厉害吗?若是耆老强压,我尚可力争一二,但此事……唉!” 雪柳不知她五叔心中诸事翻滚,思绪已经跑得老远,她依旧还在为离家之事而忧心。 很多事情,在还没发生前,虽然也能预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种种状况,但等到事情真的走到了那个地步,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其中的辛酸和不易。离家如此,与初怀的分道扬镳,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晋到底没有问出心底那句“雪柳你为何这样做”。远处一个侍女神色匆匆地奔到了雪柳屋前,来不及向王晋行礼,便忙忙地道:“小姐,出大事了!”话没说完,她的脚不知绊在了哪里,一跤扑到了雪柳面前。 雪柳与王晋猛地一惊,如今帝京之内可以称得上大事的没有多少,是边关再度告急?还是宫内有了什么状况? “你别急,慢慢说清楚。”雪柳双手扶起那个侍女,温言道。 侍女喘了两口气,终于调匀了呼吸,也顾不上刚刚摔到的地方,急急道:“小姐,刚刚天枢宫派人传来讯息,暂缓成婚。原先拟定的日子,不作数了。” “可有说是什么原因,父亲母亲便这样答应了?”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经过了那么多的波折,雪柳终于就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却在此是听说婚期暂缓,她心中怎能不惊,连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侍女本来心中便十分忐忑,被她这样厉声一问,更加怯懦,诺诺道:“听闻……听闻是莫纳律家的小姐亡故了。” 王雪柳脸上神色数变,问道:“你是说,已经被许婚沈泰容的那个莫纳律氏?” 侍女点点头,道:“正是。” 雪柳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芷芳殿中,听完风荷禀告的夏侯昭也呆住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风荷:“你是说莫纳律氏?” 第79章 奠仪 今日一早,夏侯昭在城门之前为安秀送行,看着她与李罡带着两百墨雪卫向北而去。 等她回到宫中,已近正午,用过了午膳之后,她便着程俊送来一些奏折阅览。自从她师从丘敦律以来,圣上为了让她更快地熟知政事,经常会派人送一些地方官员和帝京馆阁之臣的奏折给她。 今年春旱爆发之后,圣上下了旨意,将救灾之务交由夏侯昭与丘敦律主持。从那时开始,程俊每日早朝之后,便会亲自去太极宫后殿,将相关的地方奏折收拢到一些,送到芷芳殿或者翰墨斋,以供夏侯昭览阅,遂为定制。 最近北边战事平定,秋汛未到,南朝也甚是安静,不曾犯边。加上各地官员都知道帝京前几日在为秦王选妃,若无大事不会轻易上奏添乱。因此这些日子送来的奏折都不多。 夏侯昭捡着其中几本有关吏治的奏折看了,正在斟酌看到的几条策议是否可行。她到底在庶务上不甚熟悉,思索了一阵子,还有些疑难之处不得甚解。她干脆寻了纸笔,一一抄录下来,准备明日出宫去拜访丘敦律。 风荷进来的时候,她正写到一半。芷芳殿中的侍从都知道她议事与读书之时,不喜旁人打搅,便是亲密如风荷,若无大事也不会这样急匆匆地奔进来。 夏侯昭停了笔,抬头看着站在眼前气喘吁吁的风荷,道:“这是怎么了?” “殿下,”风荷带着几分忧愁对夏侯昭道,“沈将军的未婚妻今早亡故了?” 夏侯昭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她缓缓将笔放在案几之上,不可置信地问风荷:“你是说莫纳律氏?” 风荷点点头,道:“正是前几日,刚刚赐婚的莫纳律氏。” “什么时候生的病?”夏侯昭脱口问道,随即自己就得出了答案,“不可能是阅看之前,那定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若是莫纳律氏早就身有疾患,早在天枢宫派出宫使之时,便能看得出来。她能够平平安安通过阅看,甚至还进宫谢恩领了宫宴,足以证明前几日她的身体还是十分康健的。 谁也不会想到,短短几日竟然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莫纳律氏年方几何,祖父父亲都任什么官职,父族母族又与那些大姓联姻,这些事情夏侯昭在阅看之前便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甚至晓得,丘敦律有个隔房的侄孙在乐阳长公主的游园会上对这位家世显赫的少女一见钟情,可惜还没来得及提亲,天枢宫中便传出了要为秦王选妃的旨意。 丘敦一族不愿意趟浑水,被他们压了十几年,一直想要重回八姓首座的莫纳律一族可不会放过这等良机。与河津王氏一样,莫纳律一族也送上了七八个适龄的女孩子,参与此次选妃。 这为最终被赐婚与沈泰容的莫纳律氏,乃是其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少女。她不仅仅是莫纳律一族族长的嫡孙女,母亲那边在三代之前还曾与皇室联姻。 第65节 若不是皇后在阅看之前先问了秦王殿下的意思,恐怕这次秦王妃的宝座是要落到她头上的。因此那一日乐阳长公主会择了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也早在夏侯昭的意料之中。 但这个少女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喜好?闺中是否有几个交好的朋友?夏侯昭一概不知,她甚至没有参加那日在璇玑宫中的宴请——听说段平到了帝京,她赶着去给安秀解围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竟然没有和莫纳律氏见过一面。 她送了一箱子珍宝给这个少女,不过是在风荷呈上来的库房册子上随意勾了几笔。 “殿下,您怎么了?”风荷虽然也对这个消息感到惊奇,但看到夏侯昭脸上露出的表情时,不仅有了几分疑惑。她从不知晓殿下与这位莫纳律氏有交情,怎么看起来殿下是真的伤怀了? 夏侯昭摇摇头,慢慢道:“没什么。你去打听下,母后那里准备送什么奠仪。然后告诉月姑姑,明日我和她一起去莫纳律府上。” 风荷这下可真是大吃一惊。莫纳律氏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是莫纳律一族中的贵女。她又得了赐婚,此时突然亡故,皇后赐下奠仪乃是皇室笼络大姓的旧例。殿下只需在皇后的奠仪基础上削减两三成,一同送去便表了心意。即使想要加恩于莫纳律一族,只要让风荷陪着月姑姑去一趟莫纳律府上。 这场葬礼有了皇后和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宫女致哀,已经是颇为体面了。 而夏侯昭却准备亲自去一趟莫纳律府,要知道莫纳律族素来首尾两端,对待芷芳殿的态度也很暧昧,和丘敦族大不相同。 但夏侯昭参政日久,身上的气度早与幼时不同。芷芳殿的宫女、内侍和墨雪卫都晓得,凡是她拿了主意的事情,几无更改余地。风荷不敢多言,应了退下。她先派人去找了月姑姑,按着皇后的奠仪,备了礼。等到她忙完了这些,已是晚膳时分,夏侯昭看上去毫无异样,还和她聊了两句晚膳前在校场上练剑的情形。 风荷心中存着的那点疑虑便消散了。大概殿下陡然听到与自己同龄的人亡故,所以才会有那样大的反应吧,她这样想道。等侍候了夏侯昭梳洗,她也回了自己的屋子,收拾了两件准备明日陪夏侯昭出宫的衣服,方才睡下。 这一日夜间,夏侯昭却梦魇了。 风荷本是听到外面起了风,披了衣去查看寝殿的门窗是否关紧了。她刚刚走到门前,忽而听到殿内传来喃喃的话语。因夏侯昭常常读书到深夜,寝殿内只留了一个小宫女守着,此时早已睡了过去,连风荷推门而入没有察觉。 风荷心下不喜,默默记下这宫女,打算明日便将她换下去。 便在此时,卧榻上的夏侯昭声音越来越急,音调也拔高了许多。 “初怀祝姑姑长命百岁,永享仙福!” “你胡说!” 语调凄婉,正是夏侯昭的声音。寂夜之中听来,仿若寒冬冰刺,直抵人心。 第80章 蝴蝶 风荷再也顾不上贪睡的小宫女,快步走进寝殿之内。 少女紧闭着双眼,墨色的长发散落在枕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握成了拳头。风荷刚刚靠近,就看到公主殿下猛然惊醒,坐了起来,望向她的一双眼睛中盛满了愤怒和无助。 风荷从公主殿下幼年时便被皇后派到芷芳殿侍候,如今已经过去快十个年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公主殿下——不,她见过的,风荷猛地想起,几年前的却霜节前,刚刚十岁的公主殿下,也是这样发了梦魇。她还记得,那天帝后来探望公主殿下,一向不太粘人的殿下紧紧抱住了父母。 她原本有些担心,但那天之后的殿下再也没有发生过异常,和新入宫的陪读处得也不错。她便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是什么样的梦魇,能够绵延数年?又是什么样的梦魇,能让如今手握权柄的公主殿下露出这样的神色? 风荷跪坐在榻前,伸手抱住了公主殿下。自从公主殿下入朝听政,就很少有这样依赖旁人的时候了。一时之间,风荷感到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刚到芷芳殿的时候,小小的公主总是跟在她身后,笑嘻嘻地问:“风荷,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风荷,你教我吹笛子好不好,我想学《入阵曲》!” 风荷发梢上的香气馥郁温雅,夏侯昭闭上眼睛,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努力将残余在脑海中的前世记忆驱逐出去。 夜这样安静,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也止歇了。室内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夏侯昭问道:“风荷,现在是晏和十六年吗?” 风荷轻轻用手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道:“是的,殿下。” 夏侯昭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问:“父皇和母后都好吗?” “帝后安康,您很快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真好,真好……”夏侯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风荷扶着她慢慢躺倒。她白日忙碌,本就倦极,又在梦中回到了重生之前的那一日,心神巨震,此时安宁下来,倦意立刻涌上心头。 风荷看着她闭上眼睛,呼吸也慢慢恢复了平稳。就在风荷以为她上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而听到她又问了一句。 “严瑜还在帝京吗?” 月色轻柔,越窗而入,落在床帏之上,拓下一个浅淡的影子。那是一只草编的蝴蝶【注1】,经年日久,已经有些泛黄。被月色一染,仿佛是上佳的黄玉,温润雅致。风荷看了一眼蝴蝶,轻轻道:“严校尉在帝京,一切都好。” “这就好。”少女低低喟叹一声,终于又陷入了沉睡。 风荷将那贪睡的小宫女轻轻推醒,低声吩咐她自回居处,然后留在了殿内,亲自给夏侯昭守夜。幸而这一晚,再也没发生其他的事情。 等到第二日早起,风荷再看夏侯昭时,只见她的脸上十分平静,仿佛昨夜那场梦魇并不存在一般。风荷不敢多问,将奠仪的单子抄了与她看。 逝者已矣,送再多的东西又有何用呢?然而夏侯昭的心里的确十分不安,在惊闻了莫纳律氏的死讯之后,她陡然发觉,自己重生以来竟然从未想过,这一世沈泰容的妻子会有怎样的命运。 她只顾着自己逃离,却忘记了回头看看,有没有人会遭受和自己一样的命运。昨夜的梦魇亦由此而来。 虽然莫纳律氏的亡故是在成婚之前,夏侯昭的内心也无法以此来劝解自己。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莫纳律府。 因是举哀,夏侯昭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敬,换了素服,带着风荷与月姑姑一同乘车前往,严瑜带着十几个墨雪卫策马随行。夏侯昭总是骑马出行,很少使用这驾外壁上绘了天骄雪的牛车。很多帝京的百姓都是头一次看到,不免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议论起来。 段平和段兴两人也混在人群中,看着牛车辚辚,骏马萧萧,一身戎服的严瑜被墨雪卫围在中间,更衬得他英姿勃勃。有在信州大捷的庆功仪典上见过严瑜的百姓,忍不住向其他人炫耀起来。 一时之间,整条街上都在议论这位墨雪卫校尉的赫赫战功,以及他归京时,初怀公主殿下在城门前亲迎的盛况。 怕被同袍认出自己的段兴刻意低着头,等公主一行过去后,方才拉着段平继续向乐阳长公主府走去。段平却还有些怔忪,他虽然知晓严瑜立功后收了朝廷褒奖,却不知竟是这般荣耀。 而他呢,灰头土脸地从北狄逃回大燕,未有尺寸之功,甚至连未婚妻都弃自己而去。段平心中凄苦,被段兴一扯,步子都踉跄了起来。 段兴强忍着心中的不耐道:“大哥,我们得快点了。今日再不去拜见沈将军,万一被人捅到他哪里,连伯父都不好交代。” 他本来满心以为自己会跟着李罡出京前往信州,虽说那里乃是边隅之地,但靠着边境,说不定运气好就能立下战功。谁知原本答应了的李罡,最后却派人告诉他,要将他留在帝京。 等到昨夜喝得烂醉的堂兄段平找到他的居所后,段兴的心里影影绰绰有了个念头,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堂兄,所以自己才会被留在帝京。 但他能够进入上三军,原本就是托了伯父段林的关系,此时自然不能露出抱怨的神色,还得温言劝慰颓唐的段平。无论如何,身为北军将士,总要先去拜访沈明为好。因此今日早上他特地请了假,一待段平从宿醉中醒来,立刻拉着他前往乐阳长公主府。 段平是个软弱的人,这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赴京,却没料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心中的攒着的那口气已散,仿佛一个木头做的人偶一般,呆呆愣愣地由着段兴安排。 第66节 段兴的职位不高,今日又未进宫,自然不知道莫纳律氏亡故的消息。 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乐阳长公主府,沈明和乐阳长公主早就离府去拜祭莫纳律氏了。长公主府的守门人可瞧不上两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段兴塞了不少金银给他,方才恶声恶语地道,驸马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让他们回去且等着吧。 段兴无奈,只好将拜帖留下,带着段平告辞。 他们刚刚要走出长公主府,一个穿着单碧纱纹裙的女子被几个大汉推搡着赶进了长公主府。 那女子面容娟丽,神色却十分凄惶,段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守门人冷冷地在他身后,道:“小子无知,什么都敢看,也不怕惹祸上身。” 段兴连忙又上前塞了些钱给他,然后拉着段平这个甩不脱的累赘走了,直到看不见了长公主的府门,才松开了段平。段平犹自不知自己差点创了祸事,还在问段兴:“那女子是谁?” 段兴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正是搞得沈泰容娶不了公主的那个外室!” 第81章 缟素 莫纳律府中一片缟素,夏侯昭搭着风荷的手走下牛车,几个莫纳律族的族人迎了上来。 月姑姑先代皇后致哀,她是见过莫纳律氏的,想到那样一个娇美的少女转眼间便香消玉殒,十分伤感。 因公主与皇后面前的女官亲临致哀,莫纳律族忙派了几个持重的人来待客。 夏侯昭在月姑姑身后打量几人,见她们的脸上虽有悲戚之色,眼角却十分干燥净白,甚至有一人还看得出是刚刚上了粉的。显然,莫纳律氏的至亲并不在这些夫人当中。 月姑姑行礼已毕,退到一旁。风荷上前取了香,递给夏侯昭。这香虽是檀香,却与芷芳殿内日用的颇为不同,有一股刺目的辛辣之气。 夏侯昭双目被其一熏,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掩饰自己的失态,灵堂之外忽而传来了一声嚎哭,声调凄厉,直刺入耳。 堂内众人相顾愕然。鲜卑葬俗,亡者刚刚离世时,亲人悲哭,以述衷肠。一待入棺,则请来巫师吟唱魂歌,安抚亡魂。等到落葬之时,更要以歌舞相送,以求指引亡者的魂魄前往千里之外的赤山。 莫纳律乃八姓中的翘楚,却在公主殿下莅临时出了这样这样的岔子,众人怎能不心生忧虑。 更有人两股战战,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夏侯昭心中生疑,虽有丧仪定规,若是父母哀痛,这般哭叫也能理解,这些人为何会露出如此惊慌的表情?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她心中思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全未听到刚才那声凄厉的哭叫,素容上前致哀。 莫纳律族的几个妇人心下稍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要公主殿下和皇后的使者平安离府,其余诸事便都不要紧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她们想象得那般顺利,公主殿下将香插入香炉,转身道:“听闻莫纳律小姐年岁与孤相差不多,骤然离世,想必府上都很悲痛。” 几个妇人诺诺应是,又再三谢了她亲来致哀。却不料殿下还不肯走,又问道:“不知莫纳律小姐的母亲可还安好?” “这……”妇人们面面相觑,一时竟然都答不上来。 只有一个年轻伶俐些地道:“多谢殿下关怀,她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爱女离世,心神俱震,如今还卧床不起。殿下身份尊贵,庶或过了病气,小人们万死难抵其罪。莫若等她母亲身子好些了,亲自入宫向您谢恩。” 夏侯昭眸中微光闪动,终于断定这其中必有隐情。方才那声哭叫,出自中年女性之口,必定是莫纳律氏之母。 这些人借病百般推脱,不让她见莫纳律氏之母,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她,谜底就在莫纳律氏之母的手中。 以她如今的身份权势,只有稍作辞色,想必她们再不敢阻拦。 但丘敦律曾经教过她,事情越是急迫,越要沉得住气,否则便会给别人留下可乘之机。 何况她并不知道莫纳律氏之母在哪间房舍中。此处乃是莫纳律一族在帝京中的祖宅,聚住了三四代人,房舍众多。 若是引路的人暗中绕个弯子,那么其他人就有足够的时间带走莫纳律氏之母。 是等回宫后派人暗访,还是借母后之口,宣召其母入宫。夏侯昭心中瞬间转过几个念头,还没等她权衡其中利弊,择优而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乍然风起,拂动堂外悬挂的白幡,白影晃动间,只见一前一后两队人急匆匆地朝这里奔来。 当先的一主一仆,身着缟素,面目怆然,脚步踉跄却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 堂上的几个妇人一看这等情形,脸色大变,已然知道今日之事再难有转圜之机。但那正负责追赶的一队人,并不知道堂上的情势,大喊着:“快将她拦住!” 夏侯昭未曾开口,随她而来的严瑜和墨雪卫默然上前,虽然为表对死者的尊重,他们在入府的时候,就解下了腰间的佩剑,但这丝毫不减他们身上的威势。 堂上的妇人与侍从尽皆呆若木石,不敢妄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主一仆扑入堂内,跪在公主殿下的面前,凄然道:“殿下,我儿无辜冤死,望殿下为臣妇做主。” 第82章 收场 乐阳长公主和沈明一早也到了莫纳律府。御婚圣旨一下,他们和莫纳律族便开始着手筹备婚事,各色物品已然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秦王大婚一毕,便开始走礼。 乐阳长公主可比莫纳律族的人还要着急,她只盼着赶快将这个儿媳妇娶进门,好收一收儿子的心。自从沈明回京,沈泰容看起来也有了几分长进,这几日下了值便回家,也不去外室所居的地方流连。 那日阅看,乐阳长公主一眼便瞧中了莫纳律氏。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眉色温柔,行礼之间,姿态规正,无一丝一毫的差错。一看便是宜家宜室的好女儿。 再加上莫纳律族实力雄厚,足以配得上长公主的门楣了。 与他们结亲,可比娶永宁大长公主府那个妖妖娆娆的裴云好多了。这也是阅看之前,乐阳长公主便与沈明商定的,既然娶不到初怀公主,那么便从这些待选的女子中,择一个脾气性格温婉,家世雄厚的便可。 若是十几年之前,莫纳律族可能还会有些犹疑。毕竟乐阳长公主虽然身份高贵,驸马却是一个南朝归降的皇族。但随着丘敦一族水涨船高,莫纳律族的气势逐渐被压制了下去,再不复昔日的光景。而沈明手握九边重权,连圣上都不敢轻易妄动,足以弥补他身份上的缺憾了。 在乐阳长公主看来,莫纳律氏简直是专为自己所设的儿媳。她当着皇后的面,便拉住少女的手,极力夸赞了几句。皇后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不多时,便写了谕旨发出。 乐阳长公主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桩完美的婚事,竟然落得如此收场。 她接到莫纳律族的信时,还有些恍惚,怎么也无法想象:半个月的时间,那个羞涩地在自己面前垂下头去的少女,居然已经化作一缕芳魂,杳然无踪了。 乐阳长公主不由得想起自己几次为沈泰容求娶初怀,都因为种种事情耽误了。拖到后来,沈泰容自己把名声怀了。她虽然又硬着头皮求了一会儿圣上,但这一次圣上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了,直接许了她从秦王选妃阅看礼上择媳一事。 经历了这样多的波折,她满心以为这一次准能成事了,谁知又是这样的结果。 第67节 到底是莫纳律氏没有福气进长公主府的大门,还是她的儿子,沈泰容在婚事方面便如此艰难呢? 乐阳长公主不乐,沈明的内心比她更加狂躁数倍。若不是圣上以沈泰容的婚事相要挟,他怎么会愿意回京。如今莫纳律氏一死,无论是再为沈泰容择亲,还是暂缓此事,都等于白白耗费了他月余的光景。而且为了这桩婚事,他还默认了圣上下旨斥责北军一事。 若不是为了这个儿子……若不是为了这个儿子! 这二人心中百般思量,面子上依旧还是挂着悲戚的容色。如今虽然不能与莫纳律族结亲,但日后还有往来的机会,万万不能在礼节上有所疏忽,留下隐祸。 然而还没等他们把戏做完,乐阳长公主就被莫纳律氏的母亲请到了后面,得知了一个足以她夜不能寐的消息。 “什么?谁来找过莫纳律氏?”乐阳长公主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莫纳律氏的母亲是一个年约三旬的夫人李氏,她也是昔年帝京名门李家的嫡女,姑母便是悯仁太子的生母——李贵嫔。李家在神焘末年的宫变中,因为受到庶人郑的陷害,阖府罢官,满门下狱。 等到圣上继位,为之平反,李家成年的男丁都已经亡故了。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家,便这样没入了帝京的尘埃中,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几人记得李家的名号了。 宫变之时,已经嫁入莫纳律府的李氏虽然没有被牵连下狱,也颇受了许多煎熬。她和丈夫感情不睦,只得了一个爱女,千辛万苦长到如花一般的年纪,却不料如今又要亲手送女儿入土。 她的心中怎能不恨! “长公主殿下没有听错,前几日沈校尉的爱妾曾经来找过我儿。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儿从那时起,便郁郁不乐,她的身子本就娇弱……”李氏的声音极冷,还带着殷殷的恨意。 乐阳长公主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她……她怎么敢?”乐阳长公主自然知道自己儿子的那个外室,她原本打算在秦王大婚的前后,找个时间,悄无声音地将那个外室处置了。那时候帝京满城都只关心秦王的婚事,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沈泰容的外室消失。 处置了人,外面传再多的流言也都不作数。她的儿子,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将莫纳律氏的嫡女娶进家门。 没有想到,所有的事情,竟然就坏在这个外室身上。 李氏可不管她原本有什么打算,道:“如今便请长公主殿下将这个外室交给我,我儿受此冤屈,不将此人挫骨扬灰,恐怕都难以安息。” 乐阳长公主却不能答应此事。若是真的将沈泰容的外室在莫纳律氏的灵前处置了,沈泰容的名声可再也挽回不了了。她历经两朝宫廷,自也有些智谋。她环顾四下,只见李氏与她交谈的地方,乃是一间普通的偏室。除了李氏身边的心腹侍女之外,再无旁人。 这追究之意,到底是莫纳律族的意思,还是李氏自己的意思?若是莫纳律族,他们为何不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向她和沈明换取更大的益处?譬如安插几个莫纳律族的少年到北军之中,或者将莫纳律族的官吏提拔提拔…… 乐阳长公主微微一笑。李氏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若是将事情的□□告诉族长,那些人可不会真心为一个死去的少女伸冤,他们只会拿这个秘密来换取莫纳律族的利益。 想到此处,乐阳长公主内心大定,只要她能够和莫纳律族的族长谈好交易,这件事,她就能压下去。 “夫人哀伤过度,这事还是交给族中打理比较好。我自会去找贵族的族长商议。”乐阳长公主也不和李氏多话,言毕起身离开了偏室。她一向不喜欢李家的人。 李氏又急又气,想要上来拉住她,却被随行的公主侍卫挡开了。 果然,等乐阳长公主拜见了莫纳律族的族长后,事情就有了转机。这位族长虽然是莫纳律氏的祖父,但对这个孙女并无太多感情。他满口称赞乐阳长公主来致哀的情谊,若是长公主殿下心慈,大可以提拔一下莫纳律氏异母的哥哥,这孩子武艺超群,足以担当一城的重任。 乐阳长公主虽然觉得莫纳律族的胃口有点大,此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族长大人满意地叫人去看住李氏,莫让她随意走动“惊扰了贵客”,转头又朝乐阳长公主道族内有不少适婚的少女,都十分仰慕沈校尉的英姿。 正当双方皆大欢喜之时,屋外的通传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族长大人,李氏跑到初怀公主殿下面前诉冤了。” 第83章 求死 扑倒在夏侯昭眼前的女子,发髻散乱,声音凄然,一身素服委顿于地,宛如祝灵时漫天飘飞的白花。是多么大的仇恨,才会让一个贵妇人如此不顾颜面地冲到人前,做出这样的举动? “殿下!臣妇李氏,人单力薄,不能给女儿伸冤。今日陈情于殿下之前,万望殿下能够垂怜一二,还我儿一个公道。可怜我儿只有十七岁!她本在高高兴兴备嫁,却无端被人羞辱,竟至枉死。如今莫纳律族与乐阳长公主勾结,妄图压下此事。臣妇……臣妇无法,只能以死明志。” 李氏虽然心痛至极,也知道若是再不抓住这次机会,那么自己女儿的冤屈,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昭雪了。李家已经败落,她与丈夫感情不睦,自己的公公也打算用孙女之死换点好处。单靠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与赫赫的乐阳长公主府抗衡? 当乐阳长公主拂袖离开偏室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然而一想到女儿生前如花般娇美的容颜,她心痛得几欲至死。 若是这样死了,还不如用自己的血换回一个公道。 李氏下了决心,立刻朝着灵堂而来。昨日天枢宫便有人来通传,今日皇后娘娘会派女官前来致哀。她拼着自己的性命,一定要将这件事捅到皇室面前。她年少时也是帝京贵女,对现在的朝堂虽不熟悉,也晓得若是这件事散布开来,乐阳长公主和沈明的敌人们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族长的人得了消息,立刻奔来想要拦住她。但李氏到底在这座宅子中生活了数年,心中又如鼓了风的火炉一般,凭着一口气冲出了堵截。 当她冲到灵堂之上的时候,原本狂跳的心陡然冷静了下来。 作为八姓贵妇,李氏自然认得皇后面前最得用的女官月姑姑,而与月姑姑一道站在堂上的少女,着一袭素纱罗裙,身后跟着宫女和墨雪卫,一定是初怀公主殿下。 李氏扑倒在地,将一路上思量出的话说出,字字泣血,如锥人心。她微微抬头,果然看到初怀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但她并不知晓初怀公主在此事上的态度,圣上又一向优容乐阳长公主。身为侄女的初怀公主,真的会为一个外人与自己的姑母力争吗?不,不能坐以待毙,李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女儿,母亲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李氏心中默念,再次朝夏侯昭拜了一拜,也不待她回应,起身朝着柱子直撞过去。 谁也没想到,今日在这灵堂上竟然会发生如此惊险的一幕。堂上众人皆惊,连风荷都忍不住微微侧开了头,不愿看到李氏头破血流的场景。但夏侯昭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边墨影倏忽而前,一把抓住了将将要撞到柱子上的李氏。 但李氏本一心求死,这一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即便被人抓住半个身子,头还是碰到了柱子上,发出了“嘭”的一声。鲜血顿时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连严瑜的墨雪服上也染了斑斑血迹。 众人一拥而上,忙为李氏止血。严瑜将李氏交到妇人们手中,这才退回了夏侯昭身边。 夏侯昭煞白了脸,若不是方才严瑜动作迅速,李氏此刻已经死在当场了。她虽然历经两世,在前世的时候,也曾亲手为亡故的父母送葬,却从不曾见到这样惨烈的场面。 死,真的能解决一切吗? 严瑜见她担心,轻声道:“殿下,李氏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夏侯昭摇了摇头,道:“你胳膊没事吧?” 严瑜一怔,仿佛没想到夏侯昭会问起自己。 夏侯昭见他不答,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事,又道:“方才你的胳膊撞到墙上了,可有损伤?” 严瑜这才感到右臂有些酸痛,却并非夏侯昭所说的撞伤,大约是刚刚抓李氏的时候,有些拉伤了。他本是军旅中人,这都是平常事,并不在意。倒是被夏侯昭这样一问,让他的心中升起一些异样的情绪。 他不愿让夏侯昭担心,道:“无妨,李夫人就是真的拿刀来砍我,也伤不到我。” 夏侯昭这才感到自己胸前堵着的那口气散去了。她朝那些围着李氏的妇人们道:“你们都散开。” 第68节 李氏头上的血迹被擦去了一些,但落在素服上的血液已经凝结成了一道一道的黑红色斑迹,看上去十分吓人。也许是失血过多,李氏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中却闪着微微的火苗。 夏侯昭朝李氏走了两步,定定地看着她,问道:“身为母亲,女儿的冤屈没有昭雪,怎能轻言求死!” 李氏一呆,默然半晌,道:“殿下说得对。”她伸手理理鬓发,竟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她抬头目视夏侯昭,骨子里那个帝京贵女的灵魂又复苏了。 众人都在看着李氏,月姑姑却看了一眼严瑜,甚至超着他的方向轻轻挪动了两步。但李氏比她更快,在侍女的搀扶下,几步走到了严瑜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这位大人相救。” 李氏的年纪可当严瑜的母亲了,他当然不敢托大,连忙扶了李氏起来,道:“夫人节哀。” 虽然衣服上染了李氏的血迹,也丝毫没有改变严瑜身上的气度。李氏借着他的搀扶直起了身,目光落在他的面庞上,却有些恍惚,道:“……敢问大人姓名。” 严瑜已经退回到夏侯昭身后,道:“末将乃墨雪卫严瑜。” “姓严?”李氏喃喃了一句,还未等她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理清,堂外忽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初怀,这件事还是让姑母来处置吧。” 乐阳长公主站在灵堂之外,脸上的神色倒还镇定。这几年间,她与侄女初怀公主相处得并不多,但在初怀幼年的时候,她可是一直对其不错。那时候初怀似乎也颇黏她,这也是让她觉得能够让沈泰容尚主的原因之一。 但自从那一年白道城之围后,乐阳长公主明显感到侄女和自己走得远了。加上沈泰容养了外室,她见到初怀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初怀又忙着习武议政,甚少参与她举办的那些贵女聚会。 今日乐阳长公主看着自己的侄女,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已经有了几分陌生。她甚至不能肯定,初怀是否会退一步,让她带走李氏,平息此事。 果然,初怀听到她这样说,并没有立时应下,反而道:“姑母,这样不太好吧。李夫人刚刚还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您……若是孤将李夫人交到您手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让姑母白白背上了骂名。” 乐阳长公主看着自己侄女状似无辜的双眼,不知是该信她真的为自己打算,还是斥她不顾姑侄之情。难道她不知道,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李氏的话传了出去,她的表哥在帝京的名声恐怕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你不肯嫁给你的表哥,又何苦要赶尽杀绝? 但这些话乐阳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之于口。她只能强咽下胸口的怒气,道:“李夫人是丧女过于痛心,一时难以转圜过来。初怀你就莫要添乱了。” “添乱?”初怀轻轻重复了一遍乐阳长公主的话,她也不生气,朝着严瑜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墨雪卫将李氏与她的侍女围在其中,方对乐阳长公主道,“姑母说的是,初怀年纪尚小,这等攸关人命的大事,还是让父皇来裁决更好。” “添乱”两个字一出口,乐阳长公主自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忽然说出了这两个字,也许是因为比初怀年纪还大了许多的沈泰容如今还是让人不能放心。 他的未婚妻去世,今日自己和他父亲都来莫纳律府致哀了,他却说要去虎贲军当值,一早便走了。 乐阳长公主想要补救一二,夏侯昭哪里还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干脆道:“姑母,这样的日子表哥都不来致哀,传出去不知旁人该如何看他了。平时父皇常夸他懂礼孝顺,难道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姑母与其在这里斥责初怀‘添乱’,不如先派人将表哥找来,莫纳律小姐虽然还没有做成孤的表嫂,他也不能这样无情无义。” 李氏那一番话让夏侯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但她的内心却并不感到快慰。前世沈泰容直到成婚之前,还肯糊弄个样子,这一世竟是全然不顾颜面了。她心中怒气翻滚,几句话便说得乐阳长公主哑口无言。 夏侯昭转身朝莫纳律氏的棺木看了一眼,心中暗道,若你在天有灵,定要助我解开这所有的谜团。 她步出灵堂,远远看到站在外面的沈明和莫纳律族的族长。 “带李夫人走。孤倒要看一看,这莫纳律府中,有何人敢挡孤的路。” 第84章 臂伤 沈明站在廊下,看着夏侯昭带人朝外走去,偌大一个莫纳律府,居然真的无人阻拦。 他心中暗嘲,怪不得这几年,莫纳律会被丘敦压得喘不过气来。连这点胆识都没有,迟早会被其他大姓赶下去。等乐阳长公主回转,他也不耐烦和莫纳律族的族人多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如今李氏被初怀带走了,这可如何是好?”回程的牛车上,乐阳长公主焦虑地问。 微微合起双目的沈明慢慢悠悠地道:“她以为带着了一个李氏,就能翻过天,未免也小瞧沈家了。” 虽然外面的人总是以“驸马”称呼沈明,但他自己还坚持着一口一个“沈家”。乐阳长公主并不纠正他的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沈明却仿佛已经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对自己不满,睁开了双眼,冷冷地道:“刚刚我已经让人将那逆子的外室带回家了,她初怀公主再能干,也不敢到自己的姑母家里来抓人吧。” 说不定还真敢。 乐阳长公主想到方才侄女站在灵堂之前的那几句话,心中着实有些忐忑。这孩子如今气势颇足,圣上和皇后都是温和谦让的性子,是谁将她教成了这个样子? 但她已经无暇多想其中的缘由,那个名唤“阿卉”的女子还在家中等着她处置。乐阳长公主下定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拔除这个祸患。 因为要带着李氏,夏侯昭干脆自己骑了马,腾出地方给她。 一行人先绕去了陈睿府上,安康县主阮仪彤接了信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夏侯昭跃马而下,第一个走了进去,风荷扶了李氏下车跟在后面,月姑姑和严瑜缀在其后,其余墨雪卫则留在了府外。 阮仪彤一见竟然来了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惊奇,道:“殿下,夫君还在宫内当值,您有什么事,我先去派人送信给他。” “表姑,今日孤不是来找师父的。孤想请您帮个忙。”夏侯昭不能将李氏带回宫中,严瑜的院子又太小了,她担心不安全。思来想去,她干脆将李氏送到了陈睿府上。 “我能帮殿下什么忙啊。”阮仪彤本是个有些怯懦的女子,闻言还待谦逊一二。 抱着陈家小少爷保童走出来的裴氏却道:“殿下休说什么‘忙’不‘忙’的,快请进来吧。” 夏侯昭道:“多谢裴姑了。” 保童看到严瑜,立刻就伸出双手,挣扎着要扑到严瑜怀中。 “哥哥,严哥哥。”他平时都是由阮仪彤和裴氏两人带着的,陈睿事务繁忙,心中虽然十分疼爱这个儿子,却甚少能抽出时间来陪他。 倒是严瑜因在墨雪卫,夏侯昭寻常总是让他和李罡两人轮值,还算空闲,常常来陈府探望裴氏,有时候也带着保童玩耍。 若问保童心中最喜欢的人,第一便是严瑜,连陈睿也赶不上的。 但此时他并非休假,不能轻易擅离职守,朝着保童摇了摇头。保童哪里知道这些,一见平时和气的严哥哥不理睬自己了,顿时撇了嘴,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裴氏忙哄他,道:“保童乖,姑奶给你做酥酪。” 保童不依,他本是一个极为乖巧的孩子,今日不知犯了什么倔,眼巴巴地看着严瑜,固执地伸着双手等待回应。他今年才一岁多,容貌随了母亲,生得玉雪可爱,即便是撒娇,也难以让人觉得厌烦。 夏侯昭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保童,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那块刻着“既安且宁”的玉牌,认出是自己送给裴姑的那块。她心中一软,朝严瑜道:“你抱着他吧。我还要问李夫人几句话,不着急。” 她既然这样说了,严瑜自然遵从。一入严瑜的怀中,保童立刻高兴了起来,他竟然还拉着裴氏的袖子道:“酥酪,给姐姐。” 第69节 他这样可爱,夏侯昭心中虽然积满了事情,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道:“多谢保童了。” 有月姑姑和风荷在夏侯昭身边,又是在陈府,严瑜倒并不担心,抱了保童去花园。保童转过头来,心中暗暗记下这个说话比父亲还管用的姐姐。要知道平时若是裴姑发了话,连父亲都不敢吭气的。 陈睿可不知道自己在儿子的心目中,排序又降了一位。他正忙着清点神策军的仓库,夏侯昭担心北卢会扣下信州的武备,打算先以淘汰废弃兵器的名义,将神策和羽林两军多年未用的一些库存送到信州去。 为了这件事,可把阿莫林和陈睿忙坏了。但他两人都知道,信州乃是夏侯昭撕开北军壁垒最关键的一步,因此毫无怨言,干得十分卖力。不过短短几日,两军已经筹备了几百件兵器。只能夏侯昭查验过,便可以派人送到信州去了。 除此之外,丘敦律正和几个幕僚在商议准备呈给圣上的奏折,不仅要请旨抚恤信州围城之中的百姓,还要请皇上为安秀沿路招揽的流民赐下军籍。 正是因为有他们在背后默默无言的支持,夏侯昭今时今日才有底气堂堂正正地向李氏一声:“夫人有话但讲无妨,孤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陈府的书房。裴氏自领了仆从去给李氏收拾房间,阮仪彤也去为他们准备点心了。月姑姑和风荷陪在夏侯昭身边,听她与李氏的对谈。 李氏又要跪倒,风荷忙拦了他,道:“夫人不必如此。殿下既然有心要插手这件事,您原原本本将事情讲清楚了即可。这样跪来拜去的,反而耽误时间。” 风荷说此话时,言语恳切,又甚有条理。她刚刚入芷芳殿的时候,月姑姑还需一项一项地教她礼仪宫规等事,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她如此,夏侯昭不也是如此吗? 月姑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孩子们都长大了,日后的风风雨雨,他们也能够自己相扶着走下去了。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提前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她躬身朝夏侯昭行了一礼,道:“殿下,我先回宫了。” 夏侯昭倒没想那么多,如今皇后有孕,有月姑姑陪伴才更放心,因而道:“姑姑先回宫也好,不过此间的事情就莫要和母后说了。等随后事情处置完毕,我自会和她讲。” 月姑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去。 屋内传出了李氏的声音“那一日我女儿从宫中谢恩领宴归来,原本十分高兴……” 月姑姑并没立刻离开,而是问了一个仆从,走到了陈府的花园中。 严瑜正带着保童玩耍,保童年纪尚幼,严瑜拿着陶响球在他耳边晃晃,他便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阳光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笑容都仿佛闪着光。 一旁侍立的墨雪卫先看到了月姑姑,上前禀告了严瑜。严瑜抬头回望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尚未隐去。他将陶响球交到那个墨雪卫手中,转身朝月姑姑走来。保童虽然有些不乐,但那个墨雪卫一摇手中的陶响球,他的心思又被吸引了过去,目光也不再追着严瑜了。 “姨母。”严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又恢复了那副冷静的表情。 月姑姑拂上了他的胳膊,道:“你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左臂当时受了伤,如今可还会疼?” “早就不痛了。您若是不提,我几乎都忘记了。”严瑜不知她为何说起那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和姨母住在那间小院子中,和在乡下时不同,姨母几乎不让他出门。除了偶尔便装来访的皇后和夏侯昭,他很少见到其他人。 那时候的严瑜也不过是个幼童,如何耐得住寂寞。有时候月姑姑出门,他便爬上院子中的那棵树,朝外面看:看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看隔壁大娘絮絮念着淘气的孙儿,看门前那条狭窄的路…… 如果有车轮驶来的声音,他会将脖子再伸长一截,只盼着能看到夏侯昭的身影。 其实他知道,姨母不在家,她们是不会来拜访的。但他实在太寂寞了,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树,向远方看去。 终于有一次,他正站在树上眺望的时候,被回家的姨母看到了。他自小就目力极佳,看着姨母吃惊的表情,匆忙下树。但一不留神,裤脚被一根斜生的树枝挂住了。 当月姑姑急急推开院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倒栽葱摔到了地上。幸而他落地时滚了一下,才没有让头直接碰到地上。但他的左胳膊却没那么幸运,硬生生地撞在了地上。 男孩的脸上全是痛楚,却仍不忘对她道:“姨母,我错了。”他声音还发着抖,显然已是痛到了极点。 月姑姑抱着他,顿时泪如雨下。 第85章 兰陵 白驹过隙,不留痕迹,如今的严瑜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孩童了。 当月姑姑在宫禁内见到他率领着墨雪卫的时候,心中总会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掌管着千余名墨雪卫,又在信州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她永远也无法给他一个像保童这样欢乐的童年了。 “没事就好。我先回宫了,皇后娘娘如今身子重,离不得人。”月姑姑松开了手。 严瑜道:“我派侍卫送您回宫。” 他说完便要走过去点人,月姑姑却拉住他,说出了一句让他呆立当场的话:“今日那个李夫人,乃是你的姑母。” 严瑜自小由月姑姑独自抚养长大。从未听过自己还有其他的亲人。猛地冒出个姑母,实在始料未及。但不等他开口询问,月姑姑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等回宫之后,我自会和你解释。若是公主有疑问,你来寻我,我请皇后和公主说。” 自严瑜记事以来,月姑姑从不跟他讲自己的父母的事情。他只隐约记得,父亲应是落魄世家大族的子弟,在自己出生前便去世了,母亲则死于难产。昔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月姑姑不提,严瑜也从没问起过。 如今凭空冒出一个“姑母”,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李夫人,难道自己姓李?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显然不适合也不能讨论这个问题。严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月姑姑离开,不知什么时候保童跑到了他的脚边,拉住他的一只手唤他:“哥哥。” 严瑜慢慢地低下头,弯腰抱起了保童。他和师父幼时都不算顺畅,待保童便格外珍惜,只盼着他能平安长大,无忧无虑。 从陈府出来,夏侯昭明显感到严瑜的心神有些不定。 她并非没有留意到李氏初见严瑜时的惊异。 其实早在前世,严瑜被迫离京北上,常年驻守董志城时,她就曾经起过疑心。严瑜的身份若只是月姑姑的外甥,即使因为师父陈睿的关系,惹怒了沈明和乐阳长公主,又何须要躲避到那样远的地方? 但严瑜对自己的身世也不甚了了,安排他离京的虽是陈睿,做出这个决定的却应是月姑姑。那时候皇后已然亡故,月姑姑先是为皇后守了一年的陵墓,后来便回宫搬到了芷芳殿,除了照料夏侯昭之外,从不参与其他事务。 这样与世隔绝的态度,和之前璇玑宫长袖善舞的月姑姑,判若两人。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时候的夏侯昭心思大多还是放在了沈泰容和龄哥身上,此事又无从着手,很快便被她放到了一边。 李家、李家。本朝之前,提到李家的时候,人们总会多问一句,是“秀水李家”还是“容城李家”。 李罡兄弟出身的秀水李家,是昔年追随太祖起兵的勋旧,而容城李家则起于武宗皇帝时,靠的便是李家女子的容貌。正因为武宗宠爱李贵妃,可惜贵妃身子娇弱,无力生育。 十余年间,武宗除了皇后所生的太子之外,只得了两个女儿,便是南康公主与兰陵公主。 太子在武宗皇帝西征慕容氏时于京城发动叛乱,武宗皇帝回师,在帝京的城门前中箭。最后虽然剿灭了叛军,但武宗自己也伤重不治。于是他临终前废了太子,将大女儿南康公主立为皇太女。【注1】 其后历代燕帝的后宫,都有容城李家的女子。最荣耀的便是高宗李贵嫔,她虽然封号不高,却因为育有悯仁太子而地位超然。 第70节 若是悯仁太子顺利登基,容城李家恐怕会成为大燕最威风的外戚世家。 然而神焘末年的宫变扭转了这一切,悯仁太子和李贵嫔身死宫中,李家被抄没,族人入狱流放。等到圣上登基,为李家平凡时,在流放地苦熬多年的李家,只剩了寥寥几个老妇。 如果严瑜真是容城李家的后代,月姑姑又为何要隐瞒他的身世呢? 夏侯昭心中思潮起伏,风荷在一旁唤了她两声,才将她惊醒过来。 风荷道:“殿下,我瞧着乐阳长公主虽然气急,驸马却好似颇为镇定。或许他们已经有了什么应对的法子。那个来找过莫纳律小姐的外室如今也不知在何处,我们要不要先派人将她抓起来,也防着乐阳长公主他们先下手为强。” 说到莫纳律氏这件事,夏侯昭倒并不担心。 从李氏的口中,她已经能推测出那个登门拜访莫纳律氏的外室是谁。若说严瑜身世让她有些迷茫,这沈泰容的外室,却是她的老熟人。 她甚至比李氏更加清楚这个外室的来头,毕竟,前世她们就打过交道。 “无妨,即便是姑母将她抓走了,我也有法子让他们把人交出来。”夏侯昭胸有成竹地笑了。她既然应了李氏,自然会将此事彻彻底底地揭开。至于严瑜的身世,还是先等他本人理出个头绪来对自己说吧。 夏侯昭挑起车帘,朝外看去。陈府所在的城区,乃是帝京贵胄们聚居的区域。越靠近天枢宫的庭院,主人的身份越显贵。尤其是最里面的一片区域,多半都是皇族中人的居所。 但皇族中人随着帝位的更迭,也有起伏。如夏侯昭眼前这间宅院,门庭阔大,可以想象刚刚建成时的宏伟气势。然而,时过境迁,曾经光耀煊赫的府门已经脱了漆,露出里面的木门纹理。 门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中飘飘摇摇,连上面的“永宁”两字,都显得有气无力。 夏侯昭回过头来,对风荷道:“去吧,请裴小姐出来。” 帝京诸皇寺中,由兰陵公主内典监徐迟所建造的长秋寺,是诸位公主最爱去的地方。徐迟是个妙人,不仅在寺内开凿清池,引水造湖,堆石为山,布了一个精妙的园子出来,还移植了上千本建兰于其中。 兰陵公主登基后,每至夏日,便会迁居至此。因此长秋寺又有“公主寺”之称。 裴云曾经听自己的祖母永宁大长公主提起过皇族中流传的秘闻:徐迟本是世家子弟,从小与兰陵公主两小无猜。偏偏在兰陵公主即将许婚的时候,徐家被太子一党参倒了。谁也没有想到,徐迟竟然被太子下令没入宫中为内侍。 幸而兰陵公主施以援手,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徐迟才没落入太子手中。但从那时起,帝京便有了兰陵公主与徐迟的许多谣言。 等到太子倒台,南康公主继位,欲立兰陵公主为储君时,原准备将徐迟鸩杀,以正兰陵公主之名。也不知徐迟用了什么法子,劝动了南康公主。册封皇太妹的旨意一下,不仅留下了徐迟的性命,甚至还提拔他做了东宫内典监。 兰陵公主继位后,徐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太极宫的内典监,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至极。但他却已经保持着低调的生活,公主到长秋寺小居的时候,他总是贴身随侍,诸般事宜,无论大小,不假他人之手。 甚至有人曾经看到公主与他并肩赏花,状如夫妇。 如今几十年过去,昔年徐迟种下的花木依旧郁郁青青,只是当年并肩赏花的人,早已埋入了北邙山的墓穴之中,连同他们曾经度过的岁月,永久地沉默了下去。 而现在站在花丛中的女子,一身素服,除了腰间悬着的一块白玉牌外,别无装饰。她的旁边,立着一个身着墨雪服的青年男子,体态修长,眉目俊朗。花木虽繁,却夺不去二人身上的光彩;天地虽大,也拿不走二人之间的默契。 裴云在风荷的引导下走进长秋寺兰陵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86章 生意 自从白道城之围裴云辞去陪读一职后, 她就再也没进过芷芳殿。此次风荷前来请她,话语说得客气, 不过是公主殿下听闻长秋寺的兰花快谢了,想要邀她共赏。 但这样简单的邀约,也不是她能够轻易拒绝的。 裴云忙换了衣服,随着风荷到了长秋寺。 虽然永宁大长公主府身处勋贵圈子的外围,很难及时得到帝京中的许多消息, 但裴云自己时常出入□□, 昨日便知晓了莫纳律氏的事情。 阿卉去莫纳律府之前,曾经来找过裴云,故而她早做好了防备, 以应对乐阳长公主。初怀公主的出现反而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生母身份低微, 裴云自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借以讨好嫡母和祖母。也正是靠着这一份本领, 使得她能够在帝京的贵女圈子中屹立不倒。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绝对不受这位公主殿下的喜爱。从那一日圣上将她和王雪柳引荐给初怀公主开始,这位殿下就明明白白将这份不喜放在了明面上, 从始至终,既不为难她,也不对她多加颜色。 裴云曾为此深深苦恼过。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广受贵妇贵女赞誉的自己,偏偏在初怀公主面前碰了壁。而素来被当做笑话的王雪柳,却处处得到公主殿下的眷顾。 到了白道城之围,祖母不知道受了家中哪个姐妹的蛊惑, 为她请辞。被库莫奚人吓坏了的裴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等她回到帝京,发现失去了陪读身份的自己,在家中已经变成了姐妹们的笑话。嫡母也认为她急匆匆回家丢了裴家的面子,带她越发苛刻了。 裴云悔之晚矣,尽管她恳求了沈泰容,初怀公主却始终没有流露出要重新让她出入芷芳殿的意思。 若不是她后来讨得了乐阳长公主的喜欢,恐怕早就被世人遗忘了。她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不多,不得不精打细算,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在她内心更加隐秘的地方,有着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当她伏倒在地,向初怀公主殿下请安的时候,这个秘密便静悄悄地浮上了心头:即便您是尊贵的公主,沈泰容爱慕的人也是我。永远是我。 “起来吧。”夏侯昭并不为难她,回过头来道。 风荷上前扶起了裴云,这也是一件让裴云感到难堪的事情,夏侯昭从来没有亲自扶起过她。在芷芳殿中,哪怕是一个负责洒扫的胸宫女,都曾经被初怀公主殿下亲自扶起过。 每到皇后接见外命妇的时候,平易近人的初怀公主会逐个问候这些贵妇,与她们带来的少女们亲切攀谈。这也为她在帝京的勋贵圈中赢得了美名——比起翰林院的那些腐儒,大燕国的贵族们并不排斥一个愿意为他们着想的公主继承帝位。 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裴云。尽管她也会得到初怀公主赏赐的各种玩物器皿,却从来不曾和公主深谈过。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初怀公主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表哥沈泰容成婚,更难以理解她此时心中那点隐秘的窃喜与嘲讽。 夏侯昭可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正在内心嘲笑着自己。她之所以召见裴云,为的只是李氏所求之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所谓的沈泰容外室,正是裴云的侍女,阿卉。 和前世一样,裴云一直想要嫁的人是秦王夏侯明。本来此次秦王选妃,可以径直册封一正妃,一侧妃。夏侯昭使了一个小小的手腕,她在阅看上放了两个人帮助皇后。 乐阳长公主为了避免裴云嫁给沈泰容,多半不会在皇后面前说裴云的什么好话。即便乐阳长公主不发难,沈德太妃也会按照她之前所定的计策,劝说皇后,只为夏侯明择一个正妃。 夏侯昭对沈德太妃说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想让夏侯明多娶一个侧妃联姻的力量更加强大。但还有一层用意,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既然王雪柳执意要嫁入□□,那她便送最后一件礼物给雪柳:阻止裴云嫁给夏侯明。 若非如此,按照当时阅看的情形,身为永宁大长公主孙女的裴云,素有美名,身份又恰恰比王雪柳低,正是侧妃的最佳人选。 夏侯昭并不后悔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但是当她面对裴云的时候,脑海中却不时地闪现一个问题:裴云,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长秋寺常年接待皇族贵客,听闻初怀公主驾临,早就备好了席座与素点。风荷请夏侯昭与裴云安坐好之后,默默退下,园中便只剩下了严瑜陪伴。 夏侯昭道:“若孤没有记错,裴小姐当与秦王妃同庚。” 什么秦王妃!那本来应是…… 裴云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开来,道:“多谢殿下惦念。”她不知初怀公主竟然知晓自己的年纪,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第71节 “也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记得住。”夏侯昭慢慢道。若非前世每到裴淑妃的生辰,宫中都会大兴庆典,她又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 她答得这样随意,裴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脸色便有些斑斓起来。夏侯昭仿若未见,停了一停,方道:“孤今日想与裴小姐做一笔生意。” “殿下莫不是开玩笑吧。”裴云吃惊地道。 夏侯昭终于将落在花丛的目光转回到她的脸上,道:“是与不是,裴小姐都会试一试吧?否则,裴小姐这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裴云悚然而惊,涩声道:“臣女……臣女不知殿下的意思。”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夏侯昭平和地接过了裴云的话,其实她本来也并不在意裴云的反应,继续问道,“鲜卑八姓七部,多得是好男儿。不知裴小姐可有中意的?” 裴云目瞪口呆地听着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初怀公主殿下毫不避讳地讨论婚娶之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虽然没有进入□□,以裴云的身份,足可择一家鲜卑贵姓婚配。她又有足够的手腕理家,完全可以过上普通贵族的生活。但自幼名满帝京的裴云,又怎么可能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自从阅看落选,裴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这个问题。到底是寄希望于秦王再次选妃,还是另谋出路?思来想去,总是没有一个让她心甘情愿的答案。此时骤然被夏侯昭提起,好似在她的心头投下一块巨石。 看着裴云飘忽的眼神,夏侯昭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她不介意继续加码,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裴小姐是一定要嫁入夏侯家吗?若真是如此,那恐怕要等通令克成年了。” 通令克乃是庶人郑的幼子,等他成年起码还要十几年,彼时裴云早就年过三旬,又岂会有资格参选。夏侯昭此话,便是明明白白告诉裴云,她今生休想嫁入皇室了。 聪慧的裴云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的脸上瞬间便失去了血色,抖着嘴唇道:“臣女不知何处冒犯了殿下……” “冒犯?”夏侯昭轻轻地笑了起来,道“裴小姐误会了。孤既然要和裴小姐谈生意,此时不过是想要亮一亮自己手中的筹码罢了。” 终于明白了今日所谈论的话题事关自己终身,裴云难免有些失措,连谦称都忘记了,直接道:“什么筹码?” “孤觉得晏和十六年是个好年份,适合嫁娶。孤的表兄年纪也大了,姑母常常忧心他的婚事,好不容易选定了莫纳律氏,却不料她竟然会如此命苦,等不及礼成,便去了。”裴云耳中听到的声音几无波澜,仿佛只是照着写好的文章在念一般。但裴云却不能不提起精神细细品味其中的深意。 “孤听说表兄心中其实早有属意之人,只是迫于种种不得已的缘故,未能明示。既然与莫纳律氏没有缘分,不如便由得他心意罢了。裴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裴云,你嫁不嫁沈泰容?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掉线太久的女配的前半生…… 第87章 身契 前世夏侯昭便知道, 自己两个陪读的性格天差地别。王雪柳看着散漫,其实是一个颇有主意的人, 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旁人再难以劝动。 而裴云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 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显,她入不得□□,单凭自己的力量也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丈夫。那么沈泰容恐怕是她最好的去处了,唯一的障碍自然是乐阳长公主。 但初怀公主提出的筹码, 便是为她扫清面前的障碍。 裴云心思急转, 权衡利弊,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但她实在不知初怀公主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不免有些狐疑, 只含糊道:“臣女感佩沈小郎君的忠义, 如蒙不弃,愿以卑贱之躯奉之。” 她这话说得甚有技巧, 仿佛她是感动于沈泰容的痴情方才应了。夏侯昭早知她是这般无耻的人,并不在意,倒是严瑜看了她一眼, 心里忽然明白当初夏侯昭当初为何要冷落这个人了。 夏侯昭不耐烦和裴云啰嗦,点点头道:“你既应了,那便把阿卉的卖身契交出来吧。” 裴云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初怀公主所说的交易,竟是问她要阿卉的卖身契。这阿卉不是旁人,正是她送到沈泰容身边的侍妾。确如夏侯昭所料,她为了以防万一, 一直没有将阿卉的卖身契交给沈泰容,而是随身带着。 她勉强笑道:“既然公主殿下许了臣女这样大的恩典,臣女自然倾力回报殿下。只是这阿卉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值得殿下索要?” 夏侯昭似笑非笑地道:“孤应了莫纳律小姐的母亲,一定要将害死她女儿的凶手交到她手上。李氏已然向孤说明,阿卉以口舌害了莫纳律小姐。这婢女虽然身份低微,如今却已经到了乐阳长公主的府上。孤思来想去,裴小姐这样的谨慎之人,多半还留着她的身契。” 裴云连忙撇清道:“这……臣女实不知情!” 夏侯昭叹道:“若是没有身契,提不到阿卉,难免有人会疑心她是受人指使。” 裴云看了夏侯昭一眼,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呈给夏侯昭。夏侯昭还没有伸手,一旁的严瑜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接了过去。他展开那张纸一看,果然是一个名唤“阿卉”的婢女的身契。 “臣女虽然不知殿下从何处得知阿卉的姓名,但还望殿下明鉴,臣女留着这张身契,只是怕她对沈将军不利。至于她和莫纳律小姐的纠葛,臣女从未听说过。”裴云既然打定主意要嫁给沈泰容,提到他的名字时立刻便带了几分深情。 夏侯昭笑道:“孤自然知道裴小姐的深意。想来你也不会希望自己和沈将军成婚时,两人之间还夹着一个妾室吧。” 裴云一怔,夏侯昭这样问。她既不能假做贤惠,说自己不介意沈泰容三妻四妾,毕竟她已经捏着身契一事,就已经说明她在防备着阿卉。但她也不能真的应了夏侯昭的话,否则方才那番做作,岂不是白费了功夫。一时两难,她只得垂了头,假做娇羞之态。 风荷送了裴云离开,夏侯昭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前世裴云可是硬生生地将阿卉塞到了沈泰容身边,甚至直到夏侯昭离世的那一日,阿卉还好好地做着沈将军的妾室呢。想来那时的裴淑妃,可不在意夏侯昭的内心有什么感受。 严瑜拿了身契道:“殿下,我即刻带人去乐阳长公主府上拿人。”他听夏侯昭对沈泰容的妾室这般了解,心中本有几分不乐意,但此刻看到夏侯昭脸上显出了疲倦神色,又有些担忧,只想着赶快将手头的事情办完了,好送她回宫休息。 重生已久,夏侯昭不过因为陡然见到裴云而勾起了几丝过去的回忆,须臾之间便放下了。她笑着道:“这等麻烦事怎么能自己去做。” 她这一笑,严瑜便松了一口气,道:“那殿下可有妙策?” “既然是沈泰容的妾室,那就让他自己去提人。派人拿着这身契送到虎贲军,顺便让裴云给他写个字条,他自会替咱们办得妥妥当当。他出面也免得让姑母不高兴,”夏侯昭站了起来,道,“方才光顾着看裴云演戏了,这长秋寺的兰花还没有好好欣赏一番。”说着便缓步踱入花丛之中,方才身上那些微的郁气,早就散的一干二净。 “咱们”两个字让严瑜的心跳了一跳,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道:“想来等殿下回了宫,沈校尉便会将人送到了。” 因虎贲军兼管着帝京城内的日常巡卫,故而其军府设在了天枢宫与洛阳府尹的官署之间。 自王晋担任虎贲军中郎将以来,该军秉持着“大燕军中上三军无敌,上三军中虎贲军最牛”的信念,将整个军府装饰得霸气侧漏。虎贲军军府不仅有比别军大一圈的号角,还有能裹起十几人的军旗,连军府门前守卫的将士,看上去也都比其他军壮几分似的。 若不是幕僚再三劝阻,王晋还准备将虎贲军军服上的猛虎都换成赤金打造的眼睛。 试想一下,在帝京茫茫的暗夜之中,一队虎贲军趁着如墨的夜色掩杀,哦不,巡逻过来,每一个将士军服上绣着的猛虎皆双目发亮,盗贼宵小望之生畏,岂不快哉! 王晋甚至让人先给几位高级将领试着做了一身这样的金瞳军服,结果因为一名副将家的小儿啼哭不止,说什么也不肯亲近当值归来的父亲而作罢。 此策不行,王晋又生一策。他专门请画师绘制了一幅丈余的猛虎下山图,挂在了虎贲军军府的中堂之上。 每当他召集众将议事之时,画上猛虎,画下“孤狼”,一起注视着待命的将领,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站在王晋面前禀告事情的小校,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种煎熬的滋味,甚至连王晋方才的问话都没听清,低了头只顾着发抖了。 第72节 斜倚在靠几之上的王晋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幕僚,那幕僚怨念地看了一眼王晋,不得不将他刚刚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中郎将大人是问,到底是谁给沈校尉送的信?” 小校两股战战,嗫嚅几次方才将一句话顺了下来,道:“确是初怀公主殿下派人送的信。那人……那人穿着墨雪服,还带着墨雪剑。” “噢——”王晋拖长声音,欣赏了一番小校有节奏的抖动之后,又问了一句,“然后沈校尉就带着一队人马冲出去了?” “正……正是。”这小校原是沈明送给沈泰容的亲兵,沈泰容进入虎贲军担任校尉之后,他便与其他十几名亲卫一并归到了虎贲军,日常也是跟着沈泰容巡视城防,甚少与中郎将王晋打交道。 但有关王晋一怒之下责打士卒几十军棍的小道消息可听了不少,因此每当王晋发出一声质问,这小校便如寒风中的芦苇杆一般抖动一阵。 他其实想多了。王晋才懒得□□于他,又问了沈泰容的去向,就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旁边的幕僚道:“沈校尉接了初怀公主的信,却带着人回了乐阳长公主府,此事甚是蹊跷。明公莫若派人去长公主府探问一二?” 王晋一把提起放在一旁的长矛道:“沈家的浑水可趟不得。若不是他在我麾下任职,我宁可把耳朵堵起来也不想听一个‘沈’字。” 幕僚唏嘘道:“明公这几年不易啊。这沈小公子简直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当初阿莫林将军跑得快,这麻烦也落不到咱们这里。” “可不是吗。”王晋也叹息了一声。那年初怀公主拜师研习政事,秦王领旨就藩,他的陪读沈泰容就没了着落。乐阳长公主央了圣上,要将沈泰容送到上三军中历练。 神策军常年驻守天枢宫,在乐阳长公主看来自是最好的选择。但神策军中郎将陈睿是曾经上奏弹劾过沈明的,把沈泰容放在这里,乐阳长公主不安心。 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其妻虽然亲近初怀公主,但他手下的几万西羌百姓,还隶属于沈明管辖,想来不敢亏待沈泰容。羽林军负责保护闲散的宗室以及帝京周边的皇陵,虽然不是什么美差,但胜在平稳事闲。乐阳长公主打的主意,便是将沈泰容送到这里。 谁知她还没开口,就听说阿莫林奉了圣旨,护送沈德太妃和通令克去探望被幽禁的庶人郑了。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如此一来,乐阳长公主只好有些不情愿地将儿子托付给了王晋。 殊不知她不情愿,王晋比她更不情愿。这虎贲军是王晋花费了无数心血打造的一支虎狼之师,如今却被塞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公子哥,简直不知所谓!听说还是一个爱和人比箭的公子哥,这没上过战场的箭术,有什么好比,这是小儿得志! “明公!您就忍忍吧。为了虎贲军的大业!”四个幕僚分别拉住王晋的胳膊和腿,方才阻止了他想要冲到太极宫请圣上收回成命的行为。 王晋面对着中堂上悬挂的猛虎图,双目含泪,道:“罢了,昔日勾践能卧薪尝胆,最终一雪前耻。我王晋也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几个幕僚纷纷放开他,无奈道:“明公,这又不是让您去当沈泰容的部下……就当哄孩子玩便是了。” 于是自打沈泰容来了虎贲军,王晋就使出了十二分的优容待之,不仅时常夸赞沈泰容年少有为,还常常拿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与之商议,以示重视。 沈泰容趁着巡防间隙去私会哪个女子并不重要,只要他别给虎贲军惹出麻烦来就好。 王晋的几个幕僚每次替他给圣上写奏表,都会在结尾大大夸赞一番沈泰容,只盼着这位公子爷能赶快高升离开此地,以免逼疯了自家的明公。 带兵去长公主府自是大事,更何况沈泰容走之前竟然都没有亲自向王晋禀告此处,只是派了一个不经事的小校来知会了一声。若按燕军军规,王晋足可以将他免职了。 王晋畅想了下将沈泰容免职后的顺畅生活,终于还是在幕僚谴责的眼神中放弃了这个打算。但他也并不准备去掺和乐阳长公主府的事情,说不定长公主殿下正好缺个顶缸的人,他王晋可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看沈泰容的架势,肯定是朝着自己家去了。想来真发生什么大事,乐阳长公主也会为她这个儿子遮掩下来吧。自己就不操这个心了。 王晋打定主意,干脆带了一队人去西郊找国巫去了——雪柳的婚期要延后,不如就请国巫算个吉利日子吧。 他这一走,乐阳长公主派来的人到了虎贲军军府,便扑了个空,只得垂头回去复命了。 乐阳长公主得到回报,情知今日是拦不住沈泰容了。此刻暴怒的沈明正站在堂上与儿子对峙,乐阳长公主素来不愿插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本想着请来王晋,以擅自动用虎贲军之名,将沈泰容带走。却不料王晋竟然未卜先知,一早躲了出去。听着堂上越来越大的争吵声,她只得叹了一口气,忍着胸中的恶心走了进去。 沈泰容一字一句地对他父亲道:“父亲,您也曾有深爱之人,为什么今日却不理解儿子的苦衷?” 沈明却已经看到了乐阳长公主的身影,厉声道:“放肆!当着你母亲的面,你胡说什么?”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乐阳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下。 沈泰容这才知道她过来了,白玉一样的面庞涨得紫红,半晌方喏喏道:“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 乐阳长公主的耳边忽然想起一个温柔的声音:“乐阳,李家三郎虽然算不得出众,但沈家这个男子更不是你的良配。”沈贵妃面带忧愁地劝告自己的小女儿,她只得这一个女儿,怎么忍心让她嫁给南朝投降的皇族呢? 然而乐阳长公主没有听母亲的话,一意孤行,终究落到如今的地步。已经魂归赤山的母亲,可还在为她担忧? 但她不能后悔,否则那些昔年曾经嘲笑过她的人会笑得更加疯狂。她只有一步一步接着走下去,挺直了背,让那些人再也笑不出来。 乐阳长公主慢慢走到沈泰容身边,温言道:“我儿莫慌,母亲知道你是无意的。”只是无意间说出的话,恐怕才是那个人最真心的话吧,也正因为无意,才更加伤人。 第88章 许诺 乐阳长公主将脑海中的念头驱走, 强撑起笑意,还欲言说几句缓解父子俩之间紧张的气氛。 沈明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道:“你身上流着沈家人的血,就由不得你胡来!”他执掌九边军政大权已久,身上积威甚重,沈泰容素来对他又敬又怕,被他这样一喝, 几乎便想要屈膝跪下了。 但他想到裴云信中所写的话, 若是能将阿卉交到初怀手上,他们便能成婚。 阿卉…… 沈泰容万万没有想过,阿卉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自从他得了婚旨, 要与莫纳律氏成婚, 阿卉就显得十分焦躁,不仅曾经指责他有负裴云, 还经常半夜痛哭。 等到那一日听说莫纳律氏亡故,他虽然心中有些愧疚,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阿卉的居所, 想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一进门,他看到她正坐在屋内发呆。他走上前去,想要扶她起来,阿卉却猛地避开了他的手。 她一边哭,一边道:“郎君,我害死了莫纳律小姐。如今御婚作罢,您可以和云小姐在一起了。” 他闻言大骇, 连退几步跌坐在地。如血的夕阳沿着西方的山脉缓缓落下,将阿卉整个人都染上了诡异的色彩,她哭了很久,断断续续将事情都告诉了他。 原来她听说城西南有人发了疫病而亡,便心生歹计,花钱从那家买了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然后她就带着那件衣服去寻莫纳律氏。 阿卉假称自己是沈泰容派来给莫纳律氏送礼的从人。她想着,若是莫纳律氏不见她,那就是天意成全莫纳律氏与沈泰容的婚事,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有其他想法。 谁知那日偏偏是莫纳律氏进宫谢恩的日子,接了皇后赏赐的莫纳律氏心情极好,听闻沈泰容派人送东西给她,不顾李氏的劝阻,径直接见了阿卉。 阿卉捧着那用锦布包起来的旧衣服,一步一步走向莫纳律氏。 那是一个多么娇艳的女孩子啊,脸上带着天真满足的笑意,只需要坐在那里,上天自然会赐福与她。而她的小姐裴云却只能举步维艰地在大长公主府中生活,既怕触怒祖母或嫡母,又怕被秦王和乐阳长公主摒弃。 第73节 阿卉感到自己的心中涌起了一团烈火,想要将莫纳律氏和她自己一起裹夹起来,烧个干净。这样,她的小姐就能顺顺利利嫁给沈泰容,平安喜乐地过一生。 带着这种狂热,她将自己的外室身份告诉了莫纳律氏,看着那女孩露出吃惊的表情。看来莫纳律族的人还没有将这件传遍了京城的事情告诉女孩,沈泰容早有属意之人。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们不该送这个女孩参加阅看的。她要为云小姐清楚所有挡在前路上的障碍,阿卉抖开包裹,将那旧衣猛地丢向莫纳律氏。那件旧衣如同巫灵的死亡咒语一样,落在莫纳律氏的头顶,将她整个包裹在内。守在屋内的从人连忙扑上去替莫纳律氏取下旧衣,阿卉却趁乱跑了。 数日后,莫纳律氏亡故。 沈泰容呆呆地听阿卉讲完了整件事。他心中一片迷茫,也许他应该立刻将阿卉扭送到莫纳律府上以求谅解,或者他可以赶紧派人连夜送阿卉出城,这样或许能够保存下她的性命。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直坐到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隐去了,他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离开了阿卉的居所。 身后是阿卉哀哀的哭声,眼前是帝京漫漫的长夜。沈泰容失魂落魄地走回虎贲军军府,蜷缩在自己的班房内,枯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乐阳长公主派人来唤他去莫纳律府上致哀,他连门都没有给来人开,也不应声。 直到初怀派来的两名墨雪卫一脚踢开房门,将裴云的信丢在他面前,他才知道事情已经揭露出来。而他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将阿卉从乐阳长公主府中带出来,交到墨雪卫手中,这样他就能够和裴云在一起了。 他甚至比裴云更加相信初怀能够做到已经许诺的事情。 乐阳长公主道:“泰容,你可知道,这个阿卉事关你的名声。如果她落到其他人手中,你要如何面对莫纳律族?母亲费尽心力才为你谋得这样一门婚事,若是让人知道莫纳律氏亡故的原因,整个帝京还有哪个贵女敢嫁给你?” 沈泰容摇摇头,道:“母亲,我不想娶什么贵女。从始至终,我只想和裴云成婚。” “荒唐!”乐阳长公主大怒。在她看来,裴云这样靠手腕博取利益的女子,是万万不能娶进家门的。何况永宁大长公主府已经落魄至斯,如何能够与之结亲。 沈泰容慢慢地走到乐阳长公主身边,犹豫了一下,跪倒在地。他仰起头,看着乐阳长公主道:“母亲,母亲,您不是说过吗,泰容永远是您的儿子。现在您的儿子就只有这一个请求,您就不能答应吗?” 沈泰容早已长得比乐阳长公主还要高,但当他跪在地上的时候,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围在乐阳长公主膝下的幼童。 沈泰容自小与父亲沈明并不亲近,几乎是乐阳长公主一手抚养长大的。在七岁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乐阳长公主所生——再说他父亲身边也没有其他女子。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玩耍,甩脱了跟随的从人,独自闯进了花园深处的佛堂。 整座长公主府最神秘的地方便是这座佛堂,沈泰容求了几次乐阳长公主,都未能得到允许进入。然而小孩子总有难以克制的好奇心,那一日趁着仆从晃神,沈泰容钻到了花丛之中。仆从以为他跑出了花园,忙忙地散开去寻。等到四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沈泰容方走了出来,一溜小跑冲向了佛堂。 这里平时甚少有人经过,连墙上的青苔看上去都仿佛比别处更加深一些。 沈泰容推开佛堂的大门,就着斜射的日光,看到了那个楠木所制的牌位。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吸引,他慢慢地靠近了牌位,终于看清楚了上面所刻的名字:沈门李氏。 李氏? 沈泰容思来想去,想不到这是谁。他好奇地抱着这个牌位去找乐阳长公主,天真地问:“母亲,这个李氏是谁?” 乐阳长公主正在写信,饱蘸了浓墨的兔毫笔悬在半空。隔了一会儿,笔尖凝出了一滴浓墨,落在了地上,顿时将题头的“夫君”两个字盖住了。 尚且年幼的沈泰容辨不出乐阳长公主脸上的神色,迷茫、嫉妒、无奈、得意……只见她将手中的笔放回案几之上,拿起已经染上了墨迹的信纸,一点一点撕碎了,方道:“那是你的生母。” 那是沈泰容一生之中最无助的时刻。 他怔怔地问道:“母亲,您是不要我了吗?” 乐阳长公主摇摇头,又点点头。 沈泰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抽搐着道:“母亲,泰容再也不去佛堂了,您不要丢下泰容!” 乐阳长公主不言也不语,就站在那里看着沈泰容哭泣。他怀里抱着的牌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在地上,“沈门李氏”四个字在日光下发出微微的光。 等到沈泰容几乎背过气去,乐阳长公主终于将信纸的碎片丢在一边,缓缓地弯腰抱住了沈泰容。那样小的孩子,哭泣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如寒风中迷途的孤雁一般无助。 她柔声道:“泰容永远都是母亲的儿子。你想要的,母亲都会拿到你的面前。” 他一直记得这个许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anyan的地雷和营养液! 感谢梦之流光的营养液! 第89章 掖庭 璇玑宫中, 圣上正扶着腹部已然隆起的皇后在庭院中慢慢散步,月姑姑和高承礼带着宫人们垂手侍立在远处。 过了七夕宫宴后, 皇后就渐渐减少了接见外命妇等事宜,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前朝莫纳律氏一事的掌控。月姑姑从莫纳律府上回来后,便将所见都禀告了皇后。待到圣上下了早朝,来璇玑宫探望,皇后捡着其中重要的几处和圣上说了。 提到沈泰容居然未去致哀一事, 皇后不免叹息道:“沈家的男子可真有意思, 一个一个都好似恨不得为情而死的样子。对于其他人,未免就有些无情了。幸好没有应了乐阳,将昭儿许婚到他们家, 否则每日不知要多糟心。” 圣上也道:“极是。” 原来帝后两人之前也曾犹豫过, 以夏侯昭的身份,想要与什么人成婚, 都是易事。尤其自她开始研习政事,如秀水李家那样明示、暗示愿意将家中子弟奉至初怀公主面前的大姓部族越来越多。 沈泰容在这些子弟中间,身份也算上等, 圣上又素来善待乐阳这个妹妹,兼且泰容曾经任过夏侯明的陪读,若能成为驸马,也是向世人展示初怀善待秦王之意。 但沈泰容添置外室一事实在让皇后不喜,圣上曾经招来王晋详询。王晋虽然极力夸赞沈泰容的武艺,却决口不提他的品性。故而等乐阳长公主来试探婚事的时候,圣上才并未应下。如今见沈泰容如此凉薄, 两人不禁有些庆幸。 帝后两人议论间,从外面奔入一个小内侍。高承礼摆摆手,小内侍便跟着他退到了一旁,悄声将事情禀告了。 高承礼不到十岁就跟在圣上的身边,早就养成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点点头,看着小内侍低着头慢慢退了下去,方袖了手,走到月姑姑的身边。其余的宫人还在他俩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高承礼轻声道:“殿下拿住了那个阿卉。” 月姑姑神色不动,仿佛并未听到高承礼的话,但袖中一直紧握着的手却松了开来。 等到皇后累了,月姑姑便与高承礼一道侍奉着他们用了午膳,又等他们歇下了,高承礼去了太极宫整理奏折,月姑姑独自守在殿门之外。 璇玑宫的高度仅次于太极宫,站在廊下,能望到远处掖庭苍郁的树木,看上去也是花团锦簇的样子。但月姑姑知道,那里的冬天冷极了。 神焘十年的冬天,严家被查抄,名为听月的她和妹妹画月被没入了宫中。又过了五年,画月被教坊司的人选走了,掖庭令派了一个叫婉儿的少女到听月的屋子,与她同住。 掖庭那些荒僻的宫室,每到深夜总会发出凄厉的风声。炭火只够前半夜,她和婉儿不得不紧紧挨着彼此取暖。 后来婉儿也离开了。尽管对婉儿来说,能离开宫廷是一件好事,但是听月又重新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那时候,她根本不奢望自己真的离开这座庞大的宫廷。 第74节 神焘二十四年的冬天,恰逢高宗皇帝五十整寿,他下旨将秦王夏侯贤和河间王夏侯郑都召回帝京过年,已经是侧妃的婉儿也随着秦王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帝京。 这个冬天颇不平静,先是宫中传出风声,皇帝和沈贵妃要为十四岁的乐阳公主选婿。帝京豪门贵族家未婚的小公子们兴致勃勃地准备起来,却听说皇后已经在皇帝面前获得了首肯,要将乐阳公主下嫁于李家。 王皇后无子,将李贵嫔所生的二皇子抱到璇玑宫内抚养。二皇子学识过人,性格敦厚,五岁时便被封为太子。李贵嫔颇为得意,连颇有宠幸的沈德妃也不得不退避一二。但同年沈贵妃就被皇帝纳入了宫中,从此之后,皇帝的整颗心都偏到了贵妃身上。 待到贵妃诞下乐阳公主,李贵嫔没少给她下绊子,两宫之间的关系十分不佳。高宗皇帝自知身为帝王,虽然阔有四海,终究也逃不过天道轮回,生死有命。自己一旦去世,王氏李氏必然会被尊为太后,爱妃幼女却又该如何保全性命? 因而,当王皇后提出,将乐阳许配给李贵嫔娘家的时候,他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皇帝忘了一件事,乐阳公主不乐意,芷芳殿内大闹了一次。虽然被皇帝喝止了,但乐阳公主嫌弃李家一事,到底传了出来,接连数日,李贵嫔的脸都仿佛挂了霜一般。 所以素来不爱过寿的高宗皇帝,这一次才准备好好过一次寿辰,连离京两年的两位皇子都被召了回来。 太子殿下亲自在帝京城门前迎接两位弟弟,兄弟三人把酒言欢,秦王侧妃和河间王妃则先行入宫,拜见皇后。 王皇后与这两位皇子的感情甚是平常,和王妃们就更没话说了,不过慰问两句,便打发二人下去休息,等待晚上的宫宴了。河间王的母妃是沈德妃,王妃自然要去拜见一番。而秦王生母早逝,婉儿因早年在沈贵妃处当宫女,便带着从人走到了芷芳殿。 时已入冬,芷芳殿早烧起了地龙,四壁的窗户上也挂起了华毡,将帝京的寒风挡在了殿外。年过三旬的沈贵妃依旧保持着鼎盛的容貌,一颦一笑间,如春花初绽,煞是动人。她给婉儿赐了座,笑吟吟地让宫女上茶。 婉儿不禁奇道:“娘娘今日有何喜事,如此开心?” 沈贵妃笑而不语,一旁的乐阳公主道:“嫂嫂今日可曾拜见过皇后?” “自然。” “璇玑宫内如何?” 璇玑宫为历代皇后寝宫,是天枢宫内仅次于太极宫的宫室,开间阔大,陈设堂皇……要说今日与平常有何不同的话……婉儿恍然大悟:“今日却是未曾见到李贵嫔。” 王皇后待李贵嫔这个太子生母向来客气,李贵嫔又是个爱摆威风的,如诸王王妃觐见这样的事,她总是要陪在王皇后身边的。她是太子生母,诸王日后都在太子手下讨生活,王妃们自然也得将她捧得高高的,整座璇玑宫往往只能听到她响亮的说笑声。王皇后这个后宫之主倒仿佛退避三舍了,但这许多年从不曾听闻王皇后为此类事情生气吗。 乐阳公主目露鄙夷之色,嗤笑道:“可笑她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在宫里耀武扬威,平日里皇后娘娘自然不与这村妇计较。而今却是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她还敢三番四次地多嘴多言。马上就是圣寿节了,万一她在进宫的命妇们面前乱说话,岂不丢了我夏侯家的脸。所以皇后干脆让她去侍奉范太妃了。” 乐阳公主今年不过十四岁,正是少女最美好的时光,虽然说着宫闱之事,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神色,让人难以生出厌恶之感。 沈贵妃是素来不把李贵嫔放在眼里的,因此当皇帝提出将乐阳公主下嫁于李家时,她内心是不乐意的。但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还是安抚了乐阳,私下里却教导女儿:要拒婚,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呢? 果然,她稍稍放出些风声,李贵嫔就跳了出来,一面召了太子进宫,一面向皇后哭诉,言道李家家世单薄,三郎又生得平常,万万攀不上乐阳公主,只求个贤良淑女,安稳度日即可。若不是皇帝早禁了她去太极宫,恐怕连皇帝那里也不得清静。 饶是如此,仍把皇帝气得生烟。素来夫唱妇随的王皇后自然不会放任李贵嫔,恰好范太妃偶感风寒,皇后便将李贵嫔打发去侍候太妃了。 皇帝亲自给沈贵妃赔礼道歉,又说必定会选个乐阳公主自己中意的驸马。芷芳殿的宫人心理都明白,只要皇帝不乐,沈贵妃就心情舒畅。在婉儿这个芷芳殿旧人之前,她也毫不掩饰。 何况秦王在宫中毫无根基,想要过得安稳,自然得善待她这个母妃,她也绝对不会亏待对方。沈贵妃看着两年不见的婉儿,秦王显然待她不错,离开帝京时,她还是一副孱弱的模样,如今不仅面色红润,眉目间也颇有神采。 关中的山水养人啊。 沈贵妃的神思恍惚了下,她自持地笑了笑,又絮絮问起婉儿的起居,倒显得颇为亲切。乐阳素来不喜这些琐事,自己带着人离开了。 沈贵妃道:“她也是快成亲的年纪了,还是这样的孩子气。我记得婉儿你也只比她大两三岁,却是十分懂事。” 婉儿笑道:“我若是有个女儿,也情愿她一辈子不用操心琐事,快快乐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对,若是可以,谁不愿做个慈母呢?”沈贵妃也笑了,“婉儿,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你在掖庭有个小姐妹,待你十分不错。” 婉儿晓得,多半这才是今天沈贵妃真正想要和自己说的事情,她笑道:“确实如此,若是没有听月,我恐怕连娘娘的面都见不到,就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你是有福气的人,”沈贵妃摇了摇头,“昨日李贵嫔抱怨新做的披帛被洗坏了,请皇后发落几个人。我听到其中一个宫女的名字甚是耳熟,便要了下来。” 她说到此处,果然看到婉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安抚道:“你也不用惊慌,已经是没事了。我昨日就想着,既然你赶巧来了,不如就让你带她走吧,也全了你们的姐妹情谊。” 身处高位的贵妃会特意去记得自己宫中一个小宫女的要好姐妹吗?恐怕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婉儿自从被赐婚给秦王之后,屡次尝试想要将听月从掖庭中带出来,却始终没有成功,恐怕此事早已经落入了沈贵妃眼中。 然而对于婉儿来说,只要能够将听月救出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她殷殷谢了沈贵妃,跟着芷芳殿的宫人见到了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听月。 宫人道:“贵嫔娘娘下了令,每人打了五十。要不是贵妃娘娘请了御医来给她诊治,两条腿就废了。” 婉儿知道这是代贵妃提点自己呢,强忍泪意向她道了谢。沈贵妃做事妥帖,派了两个内侍帮着她就听月送出到了宫门前秦王的车驾上。 等到晚间的宫宴结束,婉儿回到□□去看听月的时候,她已经退烧了,却还昏迷着,嘴里不停地呢喃。婉儿凑近了去听,仿佛是在说“画月……你在哪儿?”又好像在唤“婉儿”。 婉儿伸手重新给她盖好被子,又呆呆地坐在那里看了许久。 夜色沁凉,有人轻轻给她搭上了披帛,她转过头来,秦王清隽的侧脸在月色下十分温和。 他轻声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去派人请御医来。” 婉儿摇摇头:“这样的伤退烧了便是无妨,我只是……我只是十分自责,没有早点把她救出来。” 秦王牵起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声音和缓:“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婉儿转过身来,烛火在她的身周勾出一个温柔的轮廓,她点了点头,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听月在□□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晚上,婉儿并不在府中。她派来照顾听月的侍女并不知晓前情往事,只当听月是宫中贵妃赐给侧妃的女官,多半是要帮着侧妃打理王府的,因此态度倒颇为恭敬。 侍女看到听月醒来,先服侍着她喝了药,又端来粥饭。 听月昏迷了数日,虽然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情况,腹中的饥饿已经让她顾不上思考这些了。她忙忙地用了餐,正要唤来侍女时,却听到府中一阵响动,正是秦王夫妇从宫中归来了。 一进门便有人将听月醒来一事报知婉儿,她来不及卸下沉重的礼服就匆匆忙忙赶来探望。 一别经年,听月几乎不认识华服盛装的婉儿了,但婉儿一开口,听月就晓得,眼前这个女子,的的确确是曾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婉儿。 “听月,我找到画月了!” “听月,听月?” 皇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月姑姑恍然回神,轻声应道:“娘娘。” “你又想起画月了吗?”皇后的面庞因有孕而愈加温润,声音柔和仿若春风。 第75节 月姑姑微微黯然道:“是啊,今天看到李氏,不免就想起了画月。” 皇后伸手轻轻挽住月姑姑的手,道:“如今严瑜年少有为,你足可安慰了。” “娘娘,但若是严瑜的身世……”月姑姑有些犹豫。 皇后微微笑了起来,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昭儿和严瑜会比我们做得更好。你看。” 月姑姑顺着皇后的目光向璇玑宫门前望去,初怀公主正带着严瑜走过来,晏和十六年夏末的暖阳落在二人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了天女巧手织就的锦衣,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anyan的地雷! 第90章 脉脉 阿卉被移交到了洛阳府, 最终被判以绞刑。当日帮莫纳律氏揭下旧衣的两名仆人,也感染了疫病, 只是因为身体较莫纳律氏强健,喝了药后病情平稳,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李氏在帝京的郊外为女儿莫纳律氏建了一座小小的庵堂,用以收留孤儿,她自己也长留在那里。 帝京之中, 沈泰容的外室害死莫纳律氏的传言让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大为头疼, 乐阳长公主难免有些后悔那日自己的心软。但沈泰容自己却并不在乎,他满心期待着夏侯昭能让皇后下旨为他和裴云赐婚。 倒是裴云看得清楚,如今莫纳律氏新丧, 帝后若骤然便为沈泰容赐婚, 多半会遭人诟病。她的话,沈泰容总是听得进去的。两人便安下心来, 如今乐阳长公主和沈明也知此事再难转圜,遂不管束沈泰容的行径了。 于是两人今日赏花,明日垂钓, 郎情妾意好不和睦,浑然忘记阿卉独在狱中,一待秋后,便要问斩。 人总是健忘的。等到八月秦王开始筹备婚事,有关莫纳律氏的事情,便渐渐消散在帝京的风云中了。 王家家底雄厚,几位耆老又素来喜爱秦王, 因此在婚事的筹备上十分用心,除了明面上的嫁妆外,听说还私下送了不少田地。 帝后两人也从不薄待秦王,在成婚这件大事上更是随他的意思操办。单是用来合婚的帝京□□,便前后修整了三次。 鲜卑人的婚俗与汉人颇有些不同,在成婚前需设青布幔围成的帐子,用以新人交拜。听说秦王为了显示对王雪柳的重视,特地请了帝京最有名的十名绣娘,缝了一顶硕大无朋的青布幔帐子,并在其上绣满了憨态可掬的婴孩,谓之“百子帐”。【注1】 又有传言说,秦王用来下聘的大雁并非是专门捕来的,乃是他某日出行打猎之时,自行落在他马前的。秦王亲自进宫向帝后解释此事,原来这大雁实是他在秦地的长史购得的,也不知怎么被传得如此邪乎。夏侯昭那日正在璇玑宫中陪皇后用膳,亲眼看到了那对大雁,果然雁翎极长,颇为神俊。 但要因为两只大雁,就能在帝京中掀起一阵传闻,不由得让人感到之前还是低估了秦王殿下。 这诸般事情混在一起,实是纷杂。夏侯昭不愿待在帝京被这些事情烦扰,干脆带了风荷与墨雪卫到郊外去巡游了。 此时已至夏末,快到了农家收获的季节。这一年九边虽然饱受旱灾之苦,帝京周边却风调雨顺,一派繁华景象。夏侯昭两世甚少有机会接触民间事务,这次出行并无长辈约束,整日穿行于田间,不时和农人闲谈几句。 这些整日劳作的农人,哪里晓得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英气的少女,竟是大燕最尊贵的初怀公主殿下,还以为是哪家贵人的小女儿无事出来玩耍,因此说起话来,十分直爽。他们不仅向她抱怨收税小吏的蛮横,还常常请她品尝自家新作的食物。 风荷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殿下毫不在意地吃掉农人捧上来的食物,每每回到郊外的行宫,便反复询问夏侯昭是否有不时之感,生怕那些野物伤及她的脾胃。 这一日夏侯昭到河边垂钓,风荷留在行宫之中,预备等午膳做好了,再送到河边。虽已近秋季,白昼的天气仍然炎热,夏侯昭带了一顶斗笠坐在河边,垂在河水之上的钓竿,半日也不见动一动。几名随侍的墨雪卫散在不远的地方,只有严瑜正襟危坐于她身后,一个时辰过去,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远处有成行的大雁掠过天际,向南而去。夏侯昭微微抬起斗笠,朝着雁行的方向望去,只见天极高,极蓝,大雁越飞越远,渐渐化成了蓝绸上的几个墨点,再过一会儿,连踪影也看不清了。 “大哥,你说这些大雁,真的记得回来的路吗?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吗?”她的声音极轻,似乎被风一吹就散尽了。 严瑜道:“会回来的。这里是它们的家,哪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家呢?” “你说,大雁都知道要回家,为什么人却总是会忘记自己的来路?”自从出了莫纳律氏的事情,夏侯昭心中总是不时泛起几分怅然。她既为莫纳律氏与李氏感到痛心,又十分鄙夷沈泰容和裴云。她心里明白,处置了一个阿卉,不过是让李氏心里好过一些罢了,真正导致莫纳律氏悲剧的人,此时恐怕还在享用着美酒佳肴和这无边的美景。 她时常告诫自己,莫要心急,需得一步一步谋划,才能真正将那些污浊的人和事连根拔起。只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手染鲜血的人寻欢作乐,却也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情。 但是她必须忍耐,甚至要微笑着送他们一份大礼,等到秦王婚事一了,夏侯昭便准备请广平王夏侯邡上书,为沈泰容求娶裴云。 等到冬至宫宴,想来就能看到乐阳长公主和裴云婆媳并肩而来的情形了。她心中冷笑,前世她们一为镇国大长公主,一为天枢宫第一宠妃,相互之间少有利益纷争,自然处得融洽。如今两人进了一家门,她倒要看看这两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严瑜知道她心中不快,开解道:“殿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些事还需慢慢筹谋。” “哎,”夏侯昭长长地叹息道,“那好,我想听大哥吹曲子。”她脱了斗笠,一头长发落在身侧,散发出清新的香气。这一刻,她不再是帝京之中位高权重的公主殿下,而是夏末日光中最灵动的少女。 自从回京以来,严瑜再也没有取出过笛子,听得她软语央求,他心中微颤,摸出笛子来,思索片刻,吹了一曲在平州时学来的山间小调。 此曲灵动轻快,音符跳跃如水波间游鱼。夏侯昭也不理钓竿了,干脆依靠着斗笠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听着严瑜吹奏。一时之间,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严瑜的笛声脉脉,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处的叙述参考吕一飞先生的《胡族风俗与隋唐风韵》。 第91章 捷报 河边芳草萋萋, 仰卧的少女裙裾落在草地上,仿佛盛开的花朵。横笛而奏的少年神色温柔, 战场磨砺出来的锋芒也被这脉脉的河水柔化了。 一曲笛音悠扬,似乎还带着塞外的风声,时而爽朗,时而缠绵。 程俊来送信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是刚刚记事便入了宫的, 从未体会过什么男女之情,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个念头,比起什么沈泰容来,还是严瑜和殿下更为相配。 但这样的话, 他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 对于初怀公主的婚事, 天枢宫内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看法。有些宫女觉得沈泰容这样痴情,殿下没有在幼时牢牢抓住他, 实在是可惜了。 莽撞的内侍们则道,若是他们也情愿和裴云这样的温婉女子成婚,燕朝的公主大多脾气不佳, 尤其是几个曾经当上皇太女的公主,她们的驸马似乎都过得不甚了了。 前几日,高承礼便处置了几个聚在掖庭议论此事的内侍。 高大的宫墙在地上投出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些被抓住的内侍们被按在地上,手掌宽的板子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等二十板打完,几个受刑的内侍都气息奄奄了。为肃宫禁, 凡是不当值的内侍和宫女都被唤来围观,高承礼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直看得他们低下头去,方道:“殿下金尊玉贵,她的婚事自有圣上与娘娘做主。莫说是你们这些卑微之人,便是帝京城里数得上的贵人也不敢妄自议论。这板子是打他们的,也给你们长记性的。若是再有人非议殿下,北邙山的坟穴还有地方留给你们。” 原先高承礼也是个宽和的性子。但自皇后再次有孕以来,帝京之中波云诡异,先后发生了诸多事情,总让人心中忐忑。他不得不提起万分的精神打点,以备不测。 从那时开始,天枢宫中再无人敢私下议论初怀公主的婚事了。 不得不说,流言少了,程俊也舒心了许多。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鲜卑人素来早婚,如今秦王礼成,紧接着便轮到了初怀公主。恐怕很快帝后就会为初怀公主择配婚事,到时候莫说天枢宫了,整座帝京城都会翘首以待这个盛大的婚事的。若是初怀公主有了孩子,那…… 程俊的思绪飞得极远,幸而此时笛声已止,严瑜收了笛子,微微朝程俊颔首,示意他可以上来禀告事情了。 第76节 程俊忙收敛了心神,走到夏侯昭面前,行了一礼,道:“殿下大喜!”他乃是高承礼的弟子,行事做派也随了高承礼,十分沉稳,此时语气之中的兴奋却遮都遮不住,显然是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夏侯昭笑道:“孤有什么大喜?莫不是母后已经诞下了孩子?是男是女?”她心情极好,翻身而起,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曼妙的弧线。 程俊将手中的信报呈到夏侯昭面前,道:“十月孕珠,始生婴儿。殿下虽然急切,也需静待皇后娘娘的佳音。先看看信州来的战报。” “信州?”夏侯昭一边问,一边展开了信报。她一目十行,匆匆看完了信报,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严瑜见她这般高兴,问道:“可是安秀和李罡的信?” “不错,你快看看,”夏侯昭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将信递给严瑜,道,“他们在信州打了胜仗!” 夏侯昭当然高兴,她高兴极了!她费尽力气为安秀谋得招募流民的旨意,又特地派了墨雪卫相护,还专门写了信给之前留守在信州的广平王夏侯邡,请他务必扶助安秀。她做了这么多事情,所求不过是信州一两年内的安稳,至于以信州为根基进取整个九边,那都已经是日后的事情了。 当夏侯昭看到安秀的信,得知她和李罡在信州俘获了一队越境的北狄兵,并且探得了延渚大军的实情后,她觉得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运气。 说来也是延渚倒霉,他见九边派出了段林追击自己,竟又想要迂回大燕境内抄掠一二,这样也好在右贤王面前弥补一二——要知道,他可是在信州城前丢下了几千北狄骑兵的尸体,却连一座城池都没有打下来。 夏侯邡虽是宗室出身,但常年居于太尉之职,于攻防之道也略懂几分。当严瑜带着增援的上三军班师回朝后,他便着手修复信州的城防,又组织城内剩余的守军演练巡防。 等到安秀和李罡抵达信州之时,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已经恢复了五六分元气。 安秀北上招募了近千人,加上信州原有的守军,一共凑出了三万五千人。她和李罡商议过后,将带去的墨雪卫分散开来。每一个百人队掺入一名墨雪卫,以此整编整个信州的军队。 这一场胜仗也是侥幸,李罡好不容易离了帝京,便如游龙入海,每日不是操/练士卒,便是带着人到城外勘察地形。他只盼着下次大战之时,能将这些所得用到战策之上,却不料竟被他撞上了延渚派出的小股骑兵。 因是试探,延渚这股骑兵只有五十来人,李罡一个人就击败了一半。安秀写信给夏侯昭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直说这不过区区小事,如此郑重地通报于殿下,恐怕要被殿下笑了。 还是安秀看得透彻,他们在信州的每一次胜利,都是对夏侯昭的助力。莫说是击败了北狄人,便是修缮好信州城防这一类的“琐事”,也足以向世人证明初怀公主的决断英明。 果然这一封信立时让夏侯昭升起了蓬勃的斗志,她一待严瑜读完新,便道:“回京!孤定要下旨褒奖他二人,还有广平王。”说着便要回行宫,准备令风荷收拾行囊。 程俊却道:“殿下不必着急,圣上有旨意,让您多在京郊歇息几天。” “这是为何?”夏侯昭不明所以,有些诧异地看着程俊。 “您可记得,那夺去了莫纳律氏的疫病?”程俊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夏侯昭点点头,她心思斗转,愕然道:“难道,帝京内爆发了疫病?” 第92章 杀气 “神农尝百草, 华佗制麻沸。 “医者仁心,为了千万生灵, 几千年来无数行医之人精研医术,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仍有许多病症无药可治。若是遇到一城一地的大瘟疫,即便是国手良医,也无法将所有人救出来。” 说话的人身着儒生衣冠, 谈吐文雅, 所论的又是当下最为紧要的疫病之事,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围观。 夏侯昭和严瑜也站在不远的地方,这里是京郊的一个村落, 因毗邻帝京, 往往有南来北往的行商于此歇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处颇为繁华的集市。此地有洛水穿行而过, 故而名曰洛水集。 距离圣上送来旨意,命夏侯昭暂时留在京郊已经过去了三天。 刚刚接到旨意的时候,夏侯昭根本不愿遵旨行事。即便帝京已经是刀山火海, 那里却住着她的父亲母亲,还有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让她怎能独自在外避难。即便圣上在信中反复写了宫内并无异状,她又怎么可能心中安稳? 当下,她便准备不顾程俊的阻拦,启程回宫。 严瑜却道,帝京的疫病绝非偶然。与其急急忙忙回宫, 不如现在宫外查清了疫病的来源,若是能找到疫病的治疗之法,能救的何止一宫之人? 夏侯昭沉默许久,点头应了。自那日起,她将所带的墨雪卫分派到帝京的周边,仔细排查疫病爆发的情况。 墨雪卫皆是严瑜精心训练过的强兵,除了武艺出众外,办事也极为妥帖,第二日的晚间便纷纷回报。帝京的疫病主要爆发于平民所居的城区,与之不同的是,京郊几个镇子和村落,虽然都是平民聚居之所,情况却大大不同。 东面和南面的村镇几乎没有受到疫病的影响,西面则有零星的病例,而北面两个镇子的情况比帝京还要严重,不仅患者众多,而且已经有了不少死者。 这恰与他们之前的估计相符,今年以来,容易滋生疫病的地方只有北部的九边。尤其是春天的时候,有不少逃难的百姓都到达了帝京,后来虽然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返乡,但他们由北方带来的疫病却留了下来。经过一个夏季的潜伏,终于在夏末爆发了出来。 但此外还有一个例外,处于西北方的洛水集则局势平稳,虽有病例,却都得到了控制,只有最初的一例病患死亡。 夏侯昭与严瑜商议之后,一方面派程俊回报圣上,一方面带着人到了洛水集,想要一探究竟。没想到,他们一进洛水集,便遇到眼前的场景。一个衣冠楚楚的书生,站在洛水集最热闹的街市中间侃侃而谈。 路过的行人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有感兴趣的便驻足倾听一阵,也有赶时间的匆匆而过,毫不在意那书生。 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围着那书生摆着的几口大锅,每一口大锅之旁都守着一个大汉,手拿大勺。不时便有人走上前去,那持勺的大汉就从锅里舀出一勺水,倒在碗里。来人取碗饮水,饮毕放回案几之上,一旁又有人上前收了碗去清洗。 虽然无人特意引导,倒也秩序井然。 夏侯昭和严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奇。严瑜朝着身后轻轻一挥手,一名墨雪卫走到大锅之前,捧了一只碗回到严瑜面前。那掌勺的大汉也不阻拦,甚至还朝着夏侯昭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甚是闪亮。 “这是什么味道。”碗虽然还在严瑜面前,夏侯昭已经被那股刺鼻的味道熏得掩鼻了。虽然她素来不拘小节,但时而还会露出一点小儿女态。 严瑜将那碗递了回去,笑道:“此乃卒成苦酒【注1】。” “苦酒?”夏侯昭放下掩鼻的手,思索片刻道,“这是米酢?【注2】” 严瑜正要回答,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道:“非也,酢与苦酒虽然味道相近,却大有不同。” 夏侯昭回身看去,原来那书生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离得近了,夏侯昭方才看出,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似乎刚刚及冠。之前听他当着众人畅谈疫病之事,言辞虽然算不得文采精妙,却甚是得当,她还以为此人必定颇有年岁了,却不料竟是这样年轻。 这书生也是远远看到了夏侯昭一行,见他们衣着华贵,跟随的侍者精明强干,显然是官宦人家。他在这通衢之地摆设大锅散水与行人,一是为了便宜行人饮用此水,二也是想将此法散布出去。 可惜他苦等了多日,来往的行人虽多,却从没有出现过如夏侯昭一行装扮的人。此时等候许久的机会来了,他怎能不激动,匆匆忙忙便走到了夏侯昭面前,躬身行礼。只是他一开口,几个便装跟随的墨雪卫都变了脸色。 “小姐有所不知,这苦酒……”这书生虽然有些呆气,但诸人脸色大变还是看得出来的,说到一半停了口。 书生狐疑地看了看严瑜和夏侯昭,试探地道:“恕小生冒昧,难道……应该称‘夫人’?”他心中犯着嘀咕,虽说胡人素来早婚,但这少女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这“夫人”二字实在有些勉强。 他这纯是会错了意,几名墨雪卫神色变幻,却是因为他突然朝着夏侯昭进言,却未用敬称。此时众人都反应了过来,现下公主乃是微服出行,路遇的书生哪里会知晓她的身份,称谓上有些疏忽也是难免。 他们可没料到,这一折腾,竟让这书生将夏侯昭和严瑜当成了小夫妻。他自己还给自己解释,真笨,刚刚那男子如此维护女子,见她掩鼻便即刻将碗拿走了,可不是夫妻嘛。 第77节 倒是夏侯昭和严瑜是时常微服出行的,见惯了普通人对自己的称呼,并不在意。此时听他说出“夫人”二字,真是哭笑不得。几个墨雪卫情知自己惹了麻烦,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因此无人瞧见严瑜发红的双耳。 夏侯昭倒不会为了这些许小事为难人,道:“鄙姓傅,公子称一句‘傅姑娘’便是了,”又指了严瑜道,“表兄姓严,却不知公子贵姓?” “原来如此,我观姑娘如此年轻,怎么可能已经成婚了呢,”那书生点点头,又道,“我乃句容柳智,并非什么世家公子。傅姑娘若是不嫌弃,称我一声‘柳大哥’便是了。”他倒是毫不客气,殊不知这一句话竟是给自己安了个“公主大哥”的身份。饶是刚刚被严瑜冷冷看了一眼,几个墨雪卫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再次朝着这位大言不惭的柳智留出了敬佩的表情。 不过此时的柳智再也没注意他们了,他专心向夏侯昭和严瑜讲解起了自己的布置。 原来自从九边爆发春旱以来,他便担心会伴有疫病。 “自大燕建国以来,波及一州府的旱涝大灾,计有四百余次。其中二百多次都伴有疫病。另有五十余次,在其随后的半年兴起了疫病。故而南康公主时曾有旧例,凡是遇到旱涝之灾,当地官员除了赈灾之外,还需时时查看是否有疫情。” 夏侯昭心中略略有些吃惊,没想到民间竟也有这样的才俊。本朝并无出名的柳姓官吏,这柳智竟能历数大燕建国以来的灾祸,显然是下了大工夫的。她一边听,一边不由得点头。 柳智这番话早在他心中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韶颜稚齿的少女凝神倾听,不由得愈加兴致勃勃,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几个墨雪卫却默默缩了缩头:校尉身上的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注2】都是古代醋的别称。 第93章 剑光 “原本此次九边春旱, 因有北狄人入侵,沿途各地的官员都将精力放在了守备御敌之上, 于疫病一事颇有疏忽。”名不见经传的柳智言辞精妙,所说的情形正与夏侯昭所闻所见相符。 夏侯昭自参政以来,平时相处的都是丘敦律这样的朝廷重臣,每每谈到政务,莫不是引经据典, 侃侃而谈。若是商议为政举措, 则不仅要顾及著姓世家的利益,也周全皇室和重臣的面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柳智这样事事皆为亲自查证的人。 柳智又详细叙述了他在洛水集防治疫病之事。 “人之病痛,或为外伤受创所致, 或为脏腑不调所致。这疫病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又常常在百姓之间流散,越是贫苦人家, 越容易受到疫病的侵扰。或许便与百姓和贵族家的饮食不同有关。这几年大燕各地收成尚可,百姓多能果腹,但农家饮食, 不过将谷物烹熟,而富人餐饭不仅有羹汤相佐,还有米酢等调味。我便想着,若是能将这些食物散与百姓,说不定可以抑制疫病的流播。”听到这里,柳智面对着不住点头的夏侯昭,露出了一丝苦笑。 原来这米酢等调味, 因用谷物所制,又颇费时间,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他听闻前朝有一位大儒曾在农书中记载了快速酿造之法,可在数日之内急制苦酒,这卒成苦酒与米酢相仿,皆是以谷物所制,有洁净脏腑之效。【注1】 其时书籍全靠手抄,十分难得。只有世家大族才藏有书籍,平民百姓那是连字都不认识的。幸而兰陵公主时,徐迟曾在太学门前立下石经,将儒家最为重要的几部典籍勒石公之于天下,普通书生若是想要求学,自可以到太学之前手抄之。【注2】 但如农书这样的诸子论著,却只有少量的抄本流传。兴宪公主攻下洛阳后,曾经将前朝藏书阁内的典籍都搜罗了起来,等到太/祖立都于洛阳,便在天枢宫之旁建立了大燕的藏书阁,号为“应华堂”。徐迟酷爱读书,曾经命人将应华堂的典籍造目,详细的目录虽然没有流传到民间,但其中有那些书类倒是广为人知。其中,便有属于杂家的农书。 无官无爵如柳智者,怎么可能进得去应华堂呢? 夏侯昭也有些好奇,若是柳智那时候就遇到了自己,莫说进应华堂一观,便是想要将其中的书册取出阅读也不是难事。 “说来也是凑巧,那一日我想进京撞撞运气,入城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的毛驴发癫,将她摔到了地上。我为她正骨,闲谈间提到农书一事。没想到她竟然让我回家等候,没几日真的有个彪形大汉送了几册书来,恰恰正是我要寻的那几册。至今我都不知那老婆婆是怎样将那几本农书抄出来的。”有了前朝的典籍,柳智百般摸索,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鼓捣出了卒成苦酒。 毛驴?夏侯昭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个熟悉的身影,难道…… 当日柳智碰到的人正是国巫大人。此刻她正在天枢宫内,向帝后两人讲述那时发生的事情。原来那日她不仅送了农书给柳智,后来还派人去查看了几次柳智在洛水集的所为。 “赶路的行人本就极容易干渴,如今有人提供免费的热水,虽然味道有些奇怪,但他一遍一遍地诉说其中的效果,慢慢就有人饮用了。也不知那苦酒是否真有他说的那么灵,反正好多喝了的行人都说十分解渴,似乎体内也通畅了许多。他又不知从哪里寻来许多白色的粉末,洒满了洛水集的进出口,据说是能驱除疫病邪灵。有些已经患了疫病的人,也被他灌下汤药,其中有几人身子本来强健,过了些日子便康复了。只有几个年老体弱的病患,终究是没救过来。” 圣上听完国巫的话,问道:“这么说来,这个叫柳智的人对疫病颇为了解?”这几日帝京内疫病肆意,根据洛阳府报上来的简报,已经有数十名百姓丧命,而且还有蔓延的趋势。故此,圣上才暂令女儿呆在京郊的行宫,他可没想到,夏侯昭根本没有留在行宫之中。 度支尚书陈可始等人今日便在朝堂之上提出,要将帝京内所有的患病百姓逐出城,圈禁到一处,以减少疫病的影响。秦王夏侯明却上书,恳请朝堂以百姓为念,圈禁一举,无异于将那些百姓投入火坑。 圣上虽比不上太/祖明睿多智,也知当此情景,已是进退两难。若从陈可始等人之议,难免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无情”两字,若是依夏侯明所言,一旦疫病失去控制,在帝京百姓中进一步蔓延开来,他也会被斥为无能的君主。后人评说的功过是非也就罢了,更当紧的是,信州又有北狄人出没,其狼子野心始终未息,若是得知大燕国内疫病之事,难保不会趁火打劫。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高承礼道国巫大人请见,圣上大吃一惊。 因皇后产期临近,国巫大人每隔一日便回入宫为她祈福。但圣上前几日也下了旨意,让国巫大人暂停入宫,以防在进京的路程上沾染疫病。 皇后却道:“国巫大人博知万物,如今疫病之事,正可以向她询问一二。”即便不问疫病,圣上也不可能将国巫大人拒之门外,他亲自去请了国巫大人进来。 没有想到,国巫大人竟然带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 圣上大喜,朝高承礼道:“快去传召此人入宫。” 国巫大人道:“让王晋去吧,之前就是他去给柳智送的书。”自从几年前国巫大人指派了王晋去酿酒之后,她用起王晋也是越来越顺手了。 王晋得了令,忙点了心腹将校,准备出城。临出门时,他随口问了一句幕僚,道:“今日沈泰容可曾应卯?” 幕僚摇头,道:“未曾,想是又出城去了。昨日听他的亲兵说,裴家的小姐想去西郊附近游玩。”自打莫纳律氏一案了结,乐阳长公主对沈泰容十分失望,日常也不再管束他。沈泰容渐渐连虎贲军的当值也松懈了下来,最近都是隔一日方才来一次。 王晋不愿管乐阳长公主家的闲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听到“西郊”两字,他心中竟是跳了一跳。这柳智所处的洛水集便在帝京西北方向,与祭台颇近。虽然两事之间未必有关联,但沈泰容在王晋的心中实是一个祸害,总是不经意间便惹出些麻烦事来。 “明公,圣上下的是急诏,您若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可以交给属下处理。您还是先去接人吧。”幕僚见王晋有些怔忪,轻声提点了下。 王晋摇了摇头,道:“罢了,等他成婚,圣上必定会加恩授官。到时候虎贲军的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咱们就解脱了。”言罢,他翻身上马,带着虎贲军的侍卫出城去寻柳智了。 天枢宫之外,帝京以内,皆是虎贲军的辖地。王晋一行快马疾奔,顷刻便到了洛水集。他替国巫大人来此巡访过多次,知道柳智此时必定就守在他那几口大缸旁,便直冲着那里而去。 然而,等他到了柳智平时放置大缸的地方,却见往日井然有序的市集一片混乱。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在围攻柳智和他的同伴,王晋再凝神一看,背后顿时生出一片冷汗。 柳智身边那个穿着素色骑服,手持宝剑与人拼杀的女子,不正是初怀公主吗!王晋来不及思考,提起悬在马鞍旁的长矛,带人冲了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齐民要术》中的许多内容都引用了北魏崔浩所著的《食经》,酿醋也是一例,此处姑且化用之。 【注2】古代有名的石经有汉灵帝时的熹平石经和曹魏时的三体石经,所刻皆为儒家经典,立于太学,以为天下范本。 第94章 血花 夏侯昭跟随陈睿学剑三年,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真的需要靠此搏杀,来保护自己。 她之所以学剑, 一是为了强健体魄,她一直无法忘记前世自己病弱无力的样子,因此痛下决心,决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如前世一样早早衰败。二则是出于政治考量,大燕以武立国, 君主若无法掌控军队, 莫说八姓七部这些勋贵了,便是普通的庶族将士也难免不受管束。 她要仿效的便是兴宪公主,文能安邦治国, 武能带兵打仗。因此于剑术之上, 颇下了一番功夫。但饶是如此,在她的想象中, 也从未出现过自己持剑对敌的场景。 那群不明来历的黑衣人穿过洛水集的街巷,向他们冲过来的时候,夏侯昭的心中是有些慌乱的。但当一名黑衣人趁着同伴纠缠住严瑜的机会, 绕到夏侯昭面前挺剑相击的时候,夏侯昭忽然镇定了下来。 第78节 自从她时常出宫巡游,陈睿便命她随身携带宝剑。最初她总觉得有些碍事,日子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如今看来,真要感谢陈睿的坚持。 夏侯昭深吸一口气,抽出宝剑, 由下至上,挑起一朵剑花,与那黑衣人的宝剑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夏侯昭身随剑走,闪到一旁,那黑衣人紧跟其后,两人片刻间便又过了几招。 这一日本是微服出巡,她只带了严瑜和五名墨雪卫。这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有十余人,除却三人进攻严瑜之外,其余都是每两人和一名墨雪卫缠斗。倒是无人理睬柳智,他本是一介书生,说起本朝典故和疫病等事来头头是道,但若让他对敌,那是全不靠谱。除此之外,又有两名黑衣人抱剑立在一旁,似乎是在督战,又或许是在等待时机加入战团。 夏侯昭看清了场上的局势,心中已有思量。这群黑衣人明显是朝着自己来的,恐怕早在行宫四周守了多日,好不容易盼到今日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能做出这件事情来的人,全大燕也只有一人。 只是他难道不知,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是杀了自己,也于事无补。皇后腹内的孩子一旦出生,也拥有了皇位的继承权。除非…… 夏侯昭心中一寒,目光忍不住朝天枢宫的方向望了一眼,深思动摇间,剑招便露了破绽。 那与她交手的黑衣人睨得这一空隙,大喜过望,剑尖上挑,如灵蛇般刺向夏侯昭。夏侯昭的剑法虽然不及陈睿和严瑜,也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个黑衣人的剑法比自己高出许多。此时对方的剑尖已到眼前,夏侯昭无法抽剑回击,连退两步,不防背后一热,竟是撞到了一口大缸之上。 她退无可退,抬头已经看到那黑衣人露在面罩之外的双眼闪出激动的光芒。 “铛”得一声,一把宝剑破空飞来,将黑衣人的宝剑撞得一歪。夏侯昭匆匆回望一眼,却是严瑜见她危急,竟将自己手中的宝剑向了那个黑衣人,为她挡了一击。 失去了宝剑的严瑜当下便被围攻的黑衣人刺了一剑,夏侯昭看到一簇血花在他臂上绽开,情急之下,大喊道:“我乃丘敦族人,今日出游遇刺。若有壮士为我擒得匪徒,皆授百金之赏!”她将自己头上的突击帽摘下,露出发顶的金制华胜,也来不及辨认方向,拔了便朝四周围观的人群丢去,道,“以此为证!” 她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而是假借了丘敦氏的名号。围观的路人多是百姓,若听得是皇族中的纷争,恐怕无胆参与。听得丘敦族的名号,虽一时有些茫然,见到金子,真有人拿了家什上前相助。 这群黑衣人武艺了得,普通人哪能近身,片刻间就被击退了。夏侯昭早料到如此,她不过是借着黑衣人怔忪的空隙,纵身跃到了严瑜身边。此时她与严瑜以二敌四,却只有一把宝剑。忽而听到一旁有人大喊道:“严公子,接剑!”她转头看去,竟是柳智拾起严瑜刚刚丢出来的宝剑,朝他们扔了过来。 严瑜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接了剑,重新打斗了起来。然而他手臂上的伤一直在流血,旁边又有两名没有出手的黑衣人虎视眈眈。 情形万分严峻。 站在远处的秦王夏侯明微微露出了笑容,转头朝裴云道:“你放心,即便没了初怀,孤也能为你和沈泰容请婚。” “多……谢殿下。”裴云却有些心神不宁,几乎将手中的帕子拧成了麻团。昨日她接了夏侯明的书信,便托言想到西郊祭台祈福,让沈泰容带了她出京。因国巫大人不在祭台,祈福一事自然作罢。等沈泰容喝了她备下的掺有药的酒水昏睡过去后,她便匆匆来寻秦王,却不料竟是遇到了这样一场刺杀。 夏侯明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黑衣人差点杀死初怀的那一刻,他的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当严瑜掷出宝剑,救下夏侯昭的时候,裴云清楚地听到他低低咒骂了一声。 但等她转头去看的时候,夏侯明又恢复了温文儒雅的样子,道:“若是一会儿初怀有恙,你便即刻回京,将这里的事情告诉皇后。届时——” 裴云早知夏侯明此次必然是做了万全的筹谋,不单单要解决初怀,连皇后和她腹内的孩子也不会放过。可是夏侯明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从帝京的方向传来。 裴云抬头看去,身着虎贲军军服的几十名军校正朝着此处而来。当先一人精壮威猛,正是虎贲军中郎将,王晋。 夏侯明脸色巨变,狠狠地道:“他怎么会来!” 谁也没想到,就在今日,国巫大人的一席话恰好让圣上下令,派了王晋来此迎接柳智,正好解了夏侯昭的围。 第95章 大缸 王晋的到来立时扭转了局面, 他膂力极大,提着长矛加入战团, 刚一出手就挑飞了一个围攻夏侯昭的黑衣人。 其余跟随他的虎贲军将士也纷纷下马,协助墨雪卫与黑衣人厮杀起来。 不过顷刻之间,黑衣人或伏诛,或被擒,只有原先站在一旁观战的那两个黑衣人见机不对, 逃了开去——他们倒很机警, 特地选了与夏侯明相反的方向。 王晋点了几名虎贲军将士去追击逃走的黑衣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无意,他朝着夏侯明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 带着帷帽的裴云都感到他犀利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划过。她不由自主地侧了侧头, 穿着便装的夏侯明脸色大变,急忙登上了身后的牛车。离开时, 他不忘叮嘱裴云,道:“今日之事,你务须忘得一干二净。” 车轮辚辚, 很快就消失在了洛水集的人群中。裴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有些庆幸,庆幸今日夏侯明没有能够成事。 这样大的刺杀行动,夏侯明显然早就开始着手筹划了。然而无论是她也好,还是沈泰容也罢,一直都没有知晓一星半点消息,可见夏侯明根本不愿他俩参与其中。 然而到了事发当日, 他又假借有事商议,哄了裴云出京,为的便是刺杀夏侯昭之后的事情。刚才他只说到要裴云进宫,至于进宫之后如何,他却未明说。 但裴云知道,夏侯明想要登上帝位,势必需要除掉夏侯昭与皇后腹内的孩子。她就是那把刺向皇后的刀。 可惜她毕竟不是一把刀,她也会害怕和恐惧。自从与夏侯昭对谈之后,裴云的心中便生出了对夏侯氏的畏惧。三年之前,她还敢帮着沈泰容筹划白道城之围,今时今日,却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夏侯氏的权力之争中,她不过是一介尘埃,随时随刻都可能被抹去。 或许夏侯明也看出了她的变化,在今日之前,完全没有向她透露刺杀一事,后来又借着商议沈泰容的借口,让她出京,实则逼着她参与到了今日的事件当中。 幸好此事不成,不然…… 裴云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夏侯昭的方向,见她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而王晋也早就收回了目光。她顾不得思索王晋方才举行的内情,急忙匆匆离开了。 这一切,夏侯昭全未留意到。虽然激战已经结束,但眼下的情形还容不得她松一口气。 几名墨雪卫身上都带了伤,严瑜方才被剑刺中的地方更是鲜血淋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被虎贲军将士和墨雪卫合力杀死的黑衣人。她两世为人,饱经生死,却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实则胸口气血翻涌,极不舒服。 然而当着王晋、严瑜和诸将士的面,她只能镇定下来,道:“今日多亏了王将军,您到洛水集应是身有要务,此处事情已了,您且去忙自己的事吧。” 王晋有些赞赏地看了夏侯昭一眼,能在这样的情形下保持冷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夏侯昭能说出让他自忙自的话,他却不能真的带上柳智便离开。即便今日不是恰恰让他撞到了刺杀现场,这事发生在帝京郊外的洛水集,论理也是归虎贲军管辖的。 无论如何,堂堂燕国公主在这里受了惊,王晋职责所在,也要确保她的安全。他道:“公主殿下,末将护送您回京吧。” 夏侯昭还没回答,旁边传来了“哐当”一声。原本已经被众人厮杀场景吓住了的柳智,转动起自己变得有些迟钝的脑筋,迟疑了下,问道:“公主?殿下?” 他一直以为夏侯昭只是京中哪家贵族的小姐,而王晋虽然曾经奉了国巫大人的命令来送书,也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柳智都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如今王晋一开口便说了“公主殿下”四个字,整个大燕国,十余岁的公主也只有一人。柳智便是再不机灵,也想起了“初怀公主殿下”的名号。 他感到自己的背后冷飕飕的。 尤其是想到方才自己还大言不惭地对公主说什么“称我一声‘柳大哥’便是了”,难怪听到此话,她护卫的脸色会变得那般好看。 冤枉啊!柳智的内心大喊着。 王晋没想到夏侯昭并未表明身份,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晓得该对柳智说些什么。 倒是夏侯昭有些歉意地朝柳智道:“柳先生想必也猜出来了,孤乃是初怀公主。今日本是微服出巡,未免扰民,故而说了一个假身份。还望先生莫怪。”她敬重柳智在洛水集的种种所为,话语之间十分客气。 第79节 她既然表露了身份,柳智连忙行礼不迭,夏侯昭点点头,自有旁边没有受伤的墨雪卫扶起了柳智。柳智虽然还有些恍惚,也知道此地不是分说事情的地方,行了礼便退到一边,听从夏侯昭的安排。 夏侯昭朝王晋道:“此处乃是虎贲军所辖范围,王将军的顾虑自然也有道理。那么孤便随将军回宫,只是尚有三件事,想请将军帮忙。” “殿下客气了。”王晋放下了心,夏侯昭若是执意不肯跟他回宫,他也无可奈何。此时她松了口,王晋只需将她平平安安送回天枢宫,再派出人手将那些黑衣人的残党抓起来,也不怕有御史参他不作为了。 至于这刺杀一事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自有圣上派人查明。 因此哪怕夏侯昭提出十件事,王晋也是肯的。 夏侯昭也不和他客气,开口便道:“这第一件事,便是请王将军在帝京每个城门口,都架上柳先生这样的大缸!” 王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指的地方,几口大缸在阳光下幽幽地散发着奇异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anyan的营养液! 感谢天边一条鱼的营养液! 第96章 疗伤 夏侯昭道:“王将军有所不知,这大缸正是对付疫病的法宝。” 柳智在一旁补充道:“不错, 若是能在帝京的几个城门处都设上此缸, 起码可以减少三成的新患。” 王晋晓得此次来请柳智的缘由, 便是圣上从国巫大人那里听闻了柳智此人能解疫病之祸。但他此前可没有想过, 要派自己虎虎生威的虎贲军将士去守大缸。只是他方才答应得爽快,如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备办。 幸而夏侯昭所言的其余两事并不难, 其一是请他派人将行宫内的风荷等人一并送回宫,其二则是要带着柳智走。 “我?”柳智有点懵,难道初怀公主是要治他妄言之罪? 王晋拱手道:“殿下放心,末将必定将风荷姑娘平安送回宫,”他看了一眼柳智, 道,“今日末将来此洛水集本就是奉了圣上之令, 要请柳智先生入宫。” 也不等柳智反应过来, 他俩便议定了柳智的去向。 夏侯昭特意让人寻了牛车来,请柳智上车:“先生想必不善骑马,就请上车随孤入宫吧,”又朝着严瑜道, “黑衣人尚未肃清, 严校尉上车保护就近柳智先生。” 柳智还要推辞, 道:“我能骑马, 何况那些黑衣人……”他的目光落在严瑜的袖子上,忽然收了声。 严瑜情知夏侯昭这是想让他上车休养,但这些黑衣人明明是冲着夏侯昭而来, 他又如何能安心坐在车里? 他正要推辞,王晋一把拉住他受了伤的胳膊,道:“柳智先生的安危关系到此次疫病能否顺利平息,如此重任,只有严校尉这样的少年英雄才能担得起。莫要让公主殿下失望。” 他早就听闻严瑜这小子在墨雪卫里不仅御下极严,而且无论何时总是身先士卒。 严瑜还欲说话,却看到夏侯昭微微摇了摇头。他素来是不愿让她为难的,又想着此行王晋在侧,恐怕比自己还要稳妥,终于登了车。 因是临时征调来的牛车,布置极为简单。先上车的柳智看他上来,伸手就要相扶,严瑜微微侧身,避开了柳智的手。 柳智一怔,他可不知严瑜此时心中兀自有些郁结,反而以为严瑜是担心自己触碰到伤口,笑道:“校尉大人莫慌,我多少懂些医术,且让我为您包扎一下,立时便好。” 他是个自来熟的,不然刚刚也不会冲着才认识没多久的夏侯昭自称“大哥”了。现在晓得了夏侯昭的身份,他心中有些惴惴,看初怀公主如此器重这严校尉,他便想接着疗伤之机探问一二。 谁知道严瑜除了在夏侯昭面前,素来是个寡言的。柳智几次开口想要引起话题,都被严瑜用“嗯”、“哦”、“不知”几个词,堵在了开头。 养家将柳智和严瑜送上牛车,自带着虎贲军将士拥着夏侯昭回京了。车帘忽而被人掀了开来,王晋探了头,道:“殿下让我将柳智先生行李送来。”说着将一个包袱递给了柳智。 柳智大喜,他正发愁身上所带的物什不足,不能为严瑜包扎伤口。他忙接过包袱,一边向王晋道谢,一边从中取出伤药和包扎伤口的物什来。 王晋漫不经心地道:“先生还是多谢公主殿下吧,若不是她提醒,我们这些大老粗哪里会记得这些。” “都要谢,都要谢。”柳智没口子地应道,王晋也不多言,合上车帘。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显然是王晋跑远了。 柳智便专心为严瑜治伤。方才他说自己“懂些医术”,实是自谦。他自幼喜爱医卜星象等杂学,又曾经游历各地,虽称不上国手,但普通的病症皆有所心得。 等牛车到了帝京门前,他已经给严瑜的胳膊上好了药,正扯了布准备包扎。车帘忽然被掀了起来,一个看上去颇为严肃的中年男子站在车外。 柳智虽然在洛水集呆了几个月,但是对帝京的风物并不熟悉。若是换一个帝京的老百姓,立刻便能认出来,这中年男子身上所穿的乃是神策军的军服。 不过柳智是个聪明人,今日所见的诸人个顶个的来头大,这中年人能当着初怀公主的面掀开牛车的车帘,自然也不会是平凡人。已经在初怀公主面前失了礼的柳智连忙拱手,道:“不知这位大人有什么事?” 这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严肃,说起话来倒十分和煦,他甚至朝着柳智点了点头,方道:“想必小徒的伤便是先生所治的,陈某这里多谢了。” 原来此人正是神策军中郎将陈睿。 初怀公主在洛水集遇刺一事很快便传回了帝京,圣上急忙派了陈睿和阿莫林带人去迎接。 陈睿原本很是担心初怀公主,他这个女徒弟在武艺上的天分并不高,事发突然,她又是刺杀的对象,当时必定是围攻的重点。 虽然王晋派回来的虎贲军将士已经言明,公主并未受伤,他还是担心她初次对敌,受了惊吓。 不料当他在城门前和匆匆赶回来的王晋等人相遇时,才晓得自己的徒弟严瑜受伤了,更让他惊讶的是,王晋告诉他,此刻严瑜正在牛车里。 严瑜自幼拜在陈睿门下,两人在平州相依为命多年,几乎便如父子一般。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徒弟,若是受了轻伤,多半还是会强撑着骑马回京。 但若是严瑜受了重伤,初怀公主与王晋的恐怕不会是这般神色。陈睿心生疑窦,向初怀公主行了礼,得了允许便自行掀了车帘来看。 他的目光在车内一扫,心里便了然了。当着柳智的面,他不便多问,谢过了柳智便放下了车帘。 与他同行的阿莫林正在仔细询问夏侯昭当时的情形。虽然身负京城守卫之责的王晋已经派出了虎贲军搜寻刺客,但同为上三军的神策和羽林两军也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阿莫林的妻子盘尼真素来亲近初怀公主,若是得知遇刺之事,必定甚为关心,因此阿莫林问得甚是详细。 其实诸人对这场刺杀都有自己的猜测,阿莫林默默听夏侯昭将当时的情形说完后,思索了片刻,又用眼睛看了一圈四周,确认自己的话不会被第三人听见,方对夏侯昭道:“殿下,前几日西羌有信,九边又发现了库莫奚人的踪迹。” 夏侯昭知道阿莫林口中所说的族人,并非普通的西羌百姓,而是被他专门安插在九边首府北卢的探子。自从送走安秀之后,夏侯昭便密令阿莫林多多收集北军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她却没有想到,阿莫林带给自己的第一个消息,竟和库莫奚人有关。 自从白道城之围后,为了严惩进犯白道城的库莫奚人,圣上几次派出上三军在边境清剿库莫奚人,几乎将他们驱逐到了漠北。 第80节 夏侯昭曾经和丘敦律仔细研讨过库莫奚人的异动。这支游牧民族百年来一直是仅次于北狄人的北方霸主,为了维护北边边境的安定,高宗在位时,曾经御驾亲征,诛杀了库莫奚人当时的首领布博里及其长子,将布博里幼子昆尼平带回帝京教养。 昆尼平在帝京时屡屡受到鲜卑贵族的歧视,只有悯仁太子曾经出言维护。等到悯仁太子成婚后,甚至为他求情,将他放回了北方。等到庶人郑起兵反叛之时,昆尼平还曾经想要起兵入燕帮助悯仁太子,怎奈世事弄人,不等他召集起兵马,悯仁太子已经故去了。 从那之后,昆尼平便与大燕渐行渐远。等到晏和十二年,昆尼平更于其地起兵叛乱,自立为渤海王,不再奉燕国为宗主国,并断绝来使,更派出勇士潜入白道城,想要趁着却霜节刺杀圣上,机缘凑巧,将初怀公主困在了城内。 这些内情,皆是丘敦儒挪等人领兵击退了库莫奚人后侦查所得。但夏侯昭一直有所怀疑,库莫奚人想要摆脱大燕的统治,只需依托地势,周旋作战即可,千里迢迢派人来刺杀大燕的君主,何止是费力不讨好。 如今库莫奚人再次出现在大燕境内,她便遇到了刺杀,看来这两者之间,的确有关系。 然而,方才被王晋擒住的黑衣人都已经吞毒自杀,他们的身上也搜不出什么标记的物品。若是抓不住那逃逸的几名黑衣人,根本没有证据指认什么。 夏侯昭摇摇头,将心中那点沮丧驱走,朝着阿莫林问道:“库莫奚人出现在九边,帝京却没有接到讯息?” 阿莫林道:“的确如此,而且我族人的信中还说,那群库莫奚人的首领似是燕人。” 夏侯昭不明所以,道:“燕人?” “正是,”虽然客居帝京多年,阿莫林还带着些微西羌口音,特别是说到汉人的名字时,总有点怪怪的感觉,因此夏侯昭呆了一下,才听清了他所说的那个名字,“那人的样貌与刘正坤十分相仿。” 第97章 阙题 自从白道城之围后,刘正坤便消失了。九边诸镇都贴了他的通缉令, 却一直没有能够抓到他。 今时今日听到他的名字, 夏侯昭甚至有一点恍惚。 阿莫林道:“殿下, 三年前沈明上奏说此人乃是北狄派来的奸细, 故而引敌入境,刺杀圣上。” 夏侯昭摇摇头, 她并不相信沈明所言。前世她便知道,刘正坤是沈明与乐阳长公主的心腹,当年遍寻不到刘正坤,她还以为是被沈明灭了口,如今看来, 却是被他暗中保护起来了。 但这些话不便对阿莫林说,她只叮嘱阿莫林继续在九边搜寻刘正坤, 然后对迎上来的陈睿道:“师父。” 陈睿看着自己的女徒弟, 只见她虽然衣饰略显凌乱,整个人却并不惊慌,反而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势,随即放下心来。 “殿下, 圣上有令, 您可着上三军大搜全城。” “大搜全城?”夏侯昭想也不想便道, “罢了, 如今疫病肆虐,大搜全城岂不更加惊扰百姓。王将军已经派了虎贲军的将士在洛水集附近搜寻刺客了,帝京之内防备森严, 暂时还不用担心。” 夏侯昭知道父亲这是给了自己一个立威的机会,他将上三军的中郎将都派到了她眼前,若是她下令将整个帝京掀翻了,他们也不得不遵令而行——这也是给刺客背后的人一个警示,无论如何,初怀公主的背后站着大燕国最高的帝王。 但她并不想这么做,想要拔除这个敌人,单单靠威吓是不够的。与其妄动三军,惊吓本就因为疫病而惶恐的百姓,还不如暂时按兵不动,静候时机。 夏侯昭既然言道不需搜寻,陈睿等人自然应是,至于私下里几位将军会不会派人调查,那就无人可知了。 在三位中郎将的簇拥下,夏侯昭回到了离开数日的天枢宫。 高承礼和月姑姑奉了圣旨在宫门口等候,夏侯昭翻身下马,还没站定,就被两人团团围住,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 夏侯昭再三保证了自己毫发无伤,方才从两人的询问中脱了身。她准备带了柳智去见圣上,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来,朝严瑜道:“严校尉,柳智在京中并无住处,不如就先让他随你居住好了。你先回去收拾一下。” 她又对月姑姑道:“姑姑,有劳您多多费心。”这一次当着众人,严瑜没有多言便和月姑姑退宫了。 除了王晋要向圣上复命之外,陈睿和阿莫林也都在宫门前辞了行。高承礼引了夏侯昭和王晋去朝见帝后,帝后两人见到夏侯昭自有一番探问。夏侯昭又将自己的顾虑向圣上叙说了一遍,圣上也知此时不适合全城大搜,就此作罢。 倒是柳智的“除病策”让圣上大为开怀,原来柳智还精研了几个治疗疫病的方子,已经在洛水集初见成效。圣上当即命柳智将有关疫病的上书写成条奏,明日便要在朝会上议定。 诸事繁杂,等夏侯昭回到芷芳殿的时候,虎贲军的将士已经将风荷送了回来。 风荷也受了不少惊吓,先是在行宫之中听到虎贲军禀告,言道夏侯昭与严瑜在集市之上被人围攻。 等她进宫的时候,又遇到了那几个随着夏侯昭出巡洛水集的墨雪卫,听他们将当时的战况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几乎把心都吓出来了。 服侍夏侯昭换衣服的时候,她那张娟秀的面庞还煞白着,为夏侯昭系腰带时,手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夏侯昭无奈地笑了,一边自己接了腰带来系,一边对她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为何还是如此惊慌。” 风荷心有余悸,听夏侯昭的口气仿佛并不是很在意,赌气地道:“殿下自己不后怕吗?若是王将军没来,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王将军没来,”夏侯昭将腰带系好了,又挂了一块环佩在上面,道,“我也猜不出,大概秦王殿下会乐坏了吧。” “殿下!” “罢了罢了,这次是我疏忽,以后出门必定多带些人。”夏侯昭确实是没有想到秦王夏侯明会这样莽撞,她又想起了阿莫林的话,若是其中还有沈明的推波助澜,那倒并不奇怪了。 也许是因为重生以来,她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许许多多的困境。当这场突如其来的刺伤降临的时候,她并不生气,也不感到愤怒。她甚至不太关心能否找出指使之人——王晋虽然夸下海口,夏侯昭却并不觉得他真能抓回刺杀的余党。洛水集上被虎贲军擒获的黑衣人还没关进大牢,全都服毒自尽了。 谁会做这件事还不够明显吗?除了翰林院的那些老头子,谁会猜不到呢?即便是这样,她也没办法惩处夏侯明。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好好想想,明日如何与丘敦律商议疫病之事。 经过一日的奔波,夏侯昭的确是累了,躺下来一会儿便睡着了。 清醒时的平静到了梦境之中却变成了一片血海。 夏侯昭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她站在帝京的城墙之上,城下旌旗招展,沈明带着十几万北军正在围城。 阿莫林的头就悬挂在北军的旗杆之上,陈睿受了重伤人事不知,丘敦儒挪在交战中失踪了。 堂堂上三军,只剩下了严瑜一个将领。尽管夏侯昭万分不愿,还是下诏令他出城应敌。 严瑜单膝跪地,朗声道:“殿下放心,末将定会拼尽全力!” 她怎么可能放心,但是她什么不能说,郑重地朝严瑜颔首。 严瑜抬起头来,正要起身,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夏侯昭眼睁睁地看着沈泰容冲到了严瑜面前,手起剑落,已经将严瑜的一条胳膊砍了下来。 鲜血飞溅,落了她一脸冰凉。 夏侯昭醒了,伸手一摸面颊,竟真的一片湿冷,她惶然坐起,凑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掌心,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不知何时,她竟然冒了一身汗,连面颊也不能幸免。 她这里一有响动,风荷立刻走进了里间,自从上回风荷见到守夜的小宫女不上新之后,平日无事便自己来给夏侯昭守夜。 第81节 她走进殿的时候,夏侯昭还披着素色的纱衣,呆呆坐在床头,看到她进来也没什么表示。风荷也不出声,只是默默走上去,将散落在一旁的被子给夏侯昭盖好。 因是夜里,外面极为安静,甚至能够听到屋外更漏的声音。 隔了许久,夏侯昭方才开口道:“风荷,明日派个御医去看下严校尉的伤口。” 风荷应了,又扶着夏侯昭重新躺好,见她合上双目,方才静静地退了下去。 严瑜身上的伤并不严重,第二天晨起便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无力。听到月姑姑的话时,一时竟将手中的食箸掉到了地上。 “姨母,您说什么‘定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小,有点晚…… 第98章 寒冬 月姑姑自幼便入宫为婢,于烹饪一道十分不精。在她独自抚养严瑜的时候, 两人的饭食多以简单的蔬食为主。 等到严瑜跟随陈睿回到帝京, 一同住在城西的小院里时, 裴氏厨艺精湛, 严瑜每每下值之后,便在庖厨帮她烧饭。 陈睿成婚之后, 严瑜自己带着一个童儿独居,日常的饭食皆是自己动手。裴氏或安康县主不放心他,每隔一段时间便着人送些物品过来。 这次严瑜受伤,夏侯昭借口柳智需要照顾,托了月姑姑送严瑜回家。平时月姑姑偶尔也会到此地探望严瑜, 但自从皇后有孕,她就很少出宫了, 即使抽了空来看严瑜, 也只能呆一小会儿,便匆匆回宫。 但这一日,月姑姑却没有立刻离开。等到第二日清早送了柳智出门,她也只送到堂前, 便即回转, 显然是有话要和严瑜说。 小童十分紧张, 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惹怒了这个面相颇为严肃的长辈。谁料他越是紧张, 越容易犯错,端上来的陶壶里都忘了加水。 严瑜哭笑不得,干脆挥手让他下去了, 自取了陶壶盛水,又端了一盘果子上来,用食箸夹了,让与月姑姑。 这方小院中间的大树高约丈许,枝繁叶茂,在院中的空地上投下一片阴凉。月姑姑望着那片阴凉,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胳膊还有伤,莫乱动了。” 严瑜便收回手,准备将果子放回盘中。便在此时,月姑姑转过头来,对他道:“我听闻丘敦儒挪将军有一个女儿,与你年岁相当,想要为你定亲。” 隐藏在大树某一片叶子底下的蝉忽然鸣叫了起来,声音清越高亢,严瑜的手抖了一下,食箸掉在了地上,那圆滚滚的果子在石砖上弹了一下,跳到了草丛之中。 “姨母,您说什么‘定亲’?” 月姑姑素日总是绷紧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弧度,她似乎想要努力带出一个笑容,连声音都透出一股生涩的温柔:“以前你跟着陈将军生活,姨母很放心。如今陈将军已经成婚,你又搬出来独居,身边只有这样一个年幼的童儿,哪里顶事?幸而你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如便定下一门亲事,早早娶一房妻子,姨母便是在宫中,也能安心。” 严瑜慢慢弯下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食箸。那食箸乃是他重新搬回此院时,李罡所送的贺礼,不仅选料精良,还雕着精细的花鸟纹路。 他盯着那纹路,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愿去质问月姑姑,若是真的担心自己,怎么不在师父刚刚成婚时提出定亲之事? 在他幼年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问月姑姑,为什么邻居家的小孩子都是跟着父母居住,只有自己是由姨母抚养?为什么自己的姓氏与姨母一样,难道自己的父亲也姓严吗?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和村中的孩子一起玩耍? 月姑姑从来不会回答,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严瑜,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肯说一个字。日子久了,严瑜也就不再问了。 等到他随着月姑姑回到帝京,周围的邻居都不相识。偶尔来拜访的素衣夫人和她的小女儿像是姨母的旧识,他偷偷问那个小女孩,可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小女孩睁着清澈的眼睛,惊奇地道:“你父亲就是你父亲啊。” 严瑜颓然,自己真笨,这小女孩比自己还年幼,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小女孩下次来的时候,避开了素衣夫人和他姨母,偷偷拉了他到院中的大树下,轻声道:“我问了风荷,若是想要知道一个人的父亲是谁,只需要查家谱就好了。” 严瑜摇头道:“我家没有家谱。” “没有家谱吗?”小女孩惊奇道,“我娘说,我一出生,父亲就把我的名字写在了家谱之上,还供到了宗庙里呢。你比我大,怎么可能没有家谱呢?” 两个小孩愁眉苦脸地坐在树下。 一转眼,小女孩已经成了万人瞩目的初怀公主殿下,而他…… 月姑姑见他不回应,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怎么不心疼自己的外甥呢?但如今李氏见了严瑜,心中已经有了猜疑。随着时间推移,严瑜的身世很可能会被揭开。 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面对公主殿下! 她一生没有嫁人,却也并非不知男女之事。昨日那样匆忙的情形,公主殿下还挂念着严瑜身上的伤,甚至托了借口,让自己回来照顾严瑜。 在月姑姑看来,这是因为公主殿下与严瑜两人自小相伴,感情深厚,但若说落在别人眼中,生出其他猜测来,又该如何是好!她想起几次在这小院中遇到公主,因是私下聊天,公主随口称呼严瑜为“大哥”,严瑜也只是微微窘然,虽不应声,却也并不反驳。 连一旁的李罡和童儿也习以为常,显然公主时常在私下里这样称呼严瑜。 想到此处,月姑姑复又硬起心肠,她与严瑜的命都是帝后所救,怎能因为一己私心,阻碍了殿下的路。 “瑜儿,姨母曾答应你母亲,一定要将你好好养育成人。如今你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理应择一门婚事。若是你不喜欢丘敦——” “姨母。”严瑜忽然出声打断了月姑姑的话,他抬起头来,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嘴唇抿成了一道横线,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一时之间,月姑姑竟有几分恍惚。她仿佛又回到了神焘二十五年的冬天。 天那样的冷,路面上结着冰,拉车的牛蹄子在冰上打滑。车夫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缰绳,以防车轮打滑。 她呆呆地坐在车里,婉儿——秦王侧妃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见了画月,告诉她莫要担心。殿下已经和守卫的将军打好招呼了,等过两日,便接她出来。” 秦王侧妃口中的“殿下”乃是秦王,如今悯仁太子亡故,庶人郑被幽禁起来,之前最不起眼的秦王殿下竟成了唯一一个能够继承帝位的皇子。他想要放一个罪官家的歌妓出来,确是易如反掌。 听月涩声向秦王侧妃道谢,心中却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但还没等她理清自己的思绪,牛车已经停了下来。秦王侧妃拍了拍她的手,朝她露出鼓励的笑容,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听月扶着车夫的手下了牛车。 眼前是一座灰青色的房子,一队身着戎服的兵士从她面前走过,他们手中都握着闪亮的刀剑。 听月早就听说这天牢守备十分森严,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免心中生寒。 第82节 车夫将秦王殿下的拜帖交给了守门的卫士,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年轻的将军走了出来。 这将军面目英武,身姿矫健,性子似乎很直,行了一礼,粗声粗气地道:“在下虎贲军王晋。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寒的营养液! 感谢冰雪敏儿的营养液! 感谢所有没有抛弃短小的我的小天使们! 第99章 天牢 听月微微侧身,避开了王晋的礼, 低声道:“侧妃在车上。” 王晋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秦王侧妃之前一直随着秦王殿下避居封地, 回京之后也是深居简出, 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王晋并不识得她。 当然, 秦王殿下和这位似乎颇得内宠的侧妃在帝京之中还是有许多传闻的,王晋就听闻她素尚简饰, 不爱珠玉,故而当他看到眼前这个衣着低调,气度高华的女子时,竟将她当做了秦王侧妃。 此时看来,这女子大约是服侍秦王侧妃的宫人。王晋心中暗暗吃惊, 在此之前,京中的贵女常常私下里耻笑秦王侧妃出身掖庭, 等到秦王回京受到重用, 她们又纷纷赞叹这位侧妃的好运气。 但若是连身边的宫人都有这般的气度,侧妃本人想来也非凡人。王晋不再多言,引了听月进了天牢。 听月可不知道眼前这位高大的将军内心在想消息什么。她此刻正在犹豫,是否要拿出袖中的礼物, 送给他, 以求得二三转圜余地。 昨日婉儿告诉她, 已经得了准信, 她的妹妹画月此时就囚禁在天牢之中。 闻此消息,听月既喜且惊,喜的是分散多年的胞妹终于有了消息, 惊的却是胞妹身陷囹圄,处境艰难。 婉儿又告诉她,画月是被李贵嫔的侄子收在李府内的。因悯仁太子谋反一案,此前李家的男女老幼都被下了狱,府中的仆从歌姬本不在此列,但画月身份特殊。 说到此处,婉儿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怕听月受惊一般,放轻了声音道:“画月有了身孕。” 听月好似被雷击中,半晌才明白过来婉儿话中的意思。原来画月此时已经算不得普通的歌姬了,她既然有孕,必是李家男子的后裔,那身份也变为了姬妾。 “你放心,以前是没有画月的消息,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殿下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婉儿见她面色苍白,连忙安慰道。 听月垂手,猛地跪倒在地。 婉儿大惊,立时便想要站起来扶她。听月已经抬了头,流着泪道:“娘娘,求求你,求求你……” 在她俩相依为命的时候,曾经历过无数次坎坷,但婉儿从未见过听月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感到自己的内心也仿佛浸透了听月的泪水,变得又酸又涩。她干脆也不再扶听月了,而是将听月揽在怀里,道:“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放心,我一定都会将她救出来。” 殿外寒风呼啸,听月能感到从婉儿身上传来的温暖。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忽而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将刚刚被没入掖庭的婉儿抱在怀中。天地那样大,她们却只能在这幽闭的宫室中求生。 等婉儿与秦王用膳的时候,她和秦王身边的高承礼一起在旁服侍。 秦王是个十分儒雅的男子,因知她是与婉儿一同在掖庭内吃过苦的,待她也颇为和气,不仅再三允诺,已经和守卫天牢的虎贲军将领打好了招呼,第二日便可以去探视,又道再过几日就能将画月接出来。 听月谢了恩,秦王指了高承礼道:“天牢那里守卫森严,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高承礼。” 听月自从被婉儿从宫中带出来之后,便一直留在王府之中。天牢在她的心中,简直遥不可及。此时得了秦王的许诺,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高承礼素性寡言,但将诸事说得甚是明白。他告诉听月守卫天牢的凝视虎贲军的年轻校尉王晋,此人是王皇后的族人,性子舒朗,十分容易相处,只要听月按照他的行事,自能见到画月。 听月犹豫了片刻,轻声道:“高典监,不知我是否需要送些……”她虽然不曾和外人打过交道,也曾经听人说过,那些守卫监牢的士兵总会多多少少捞些油水。 她入了□□之后,充任侧妃身边的宫女,每月都有月例。婉儿也时不时地会赏一些东西给她。她想着,秦王已经在画月之事上出了极大的力,若是需要打点守卫,还是自己筹措比较好。 高承礼未曾想到她会有这样一问,怔了一下,方道:“你若是想要求个安心,也可。” 事情匆忙,听月也来不及备办什么礼物,干脆将几件金玉之物包了起来,此时就放在她的袖中。 大燕立国百年,天牢便关了百年的囚犯。为了防范不测,整座天牢都用高墙围了起来,每隔十步远,才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那样小,又那样高,天光都照不进来,只有微弱的油灯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 听月看到穿着囚服的犯人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整个人如同一撮生在暗处的苔藓一般。 并不是每一间牢房里都有人,但那股腐烂的气味却充斥着整个空间。 也有些犯人似乎还没有被天牢夺去精力,当王晋从他们前面走过时,那些犯人急切地伸出手来,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想要拉住王晋。 但王晋的脚步一点都没有减慢,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听月向内走去。 越是向里,越能感到天牢里透着的森森冷气。面无表情的守卫们都拿着刀枪,兵刃反射着油灯的微光。若不是当王晋走过时,这些守卫纷纷躬身行礼,听月还以为他们都是雕像。 她的心跳得厉害,没等她想清楚自己是否要从袖子里取出贿赂之物,王晋忽然停了下来。 眼前这间牢房乍看上去和她之前所经过的那些牢房并无不同。但当听月慢慢走近的时候,她才发现,比起其他污秽的牢房来,这间铺了稻草的牢房已经算得上整洁了。 听月慢慢地低下身,透过牢房的围栏朝里面看。在那层薄薄的稻草上,躺着一个枯瘦的女子。她那样瘦,反而将有孕的肚腹衬得更加醒目,好似一个硕大的球一样。 王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这便是李三公子的侍妾,画月。” 第100章 血红 听月原本以为,自己看到妹妹的那一刻, 会悲伤不已。然而等她真正面对眼前这个瘦弱到怪异的女子时, 心中竟是一片平静。 冰冷的平静。 画月比她小两岁, 从小便爱笑。便是到了掖庭之中, 日子那样清苦,画月也不似其他宫女那样整日暮气沉沉。 冬天那样冷, 掖庭的宫女只能用井里打上来的水洗衣服。画月一边朝手上哈气,一边还哼着歌。 恰好有教坊司的管事路过,便将她要了去。 姐妹两人一别数年,不知生死。 听月只盼着画月能平平安安地在教坊司中度日,哪里会想到再见面的时候, 竟是在天牢之中。 王晋并不知道听月和画月之间的关系,秦王殿下派高承礼对他说的是, 王妃得知自己的一位故人之女被牵连入李家的案子, 请他通融一二。 第83节 如今皇后和悯仁太子被囚,鲁王夏侯郑权势熏天,可圣上却将本应该回封地的秦王夏侯贤留在了帝京,说不定便获重用。在这样的情况下, 王晋不可能不给秦王面子, 所以他才亲自来领人进来探视。 这女子既然不是秦王侧妃, 那多半是侧妃身边得用的宫女。他自然想不到, 这牢门内外的两女子,竟是姐妹。 王晋等了一会儿,年轻的宫女都没有出声, 他心想难道是王妃有什么要紧的话要私下询问,自己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暗骂好没眼色。 他干笑了一声,道:“女官大人,您有什么话尽可说得,末将先去外面等您了。”说完也不等听月应声,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顺便还带走了附近的守卫——这些人想要逃出天牢,下辈子吧。 此时此刻的听月哪里还能注意到王晋说了些什么。她呆呆地看着画月,隆冬时节,在这又冷又潮的天牢里,画月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衣。一头蓬发散在稻草上,枯瘦的双手轻轻搭在腹部。 若不是被王晋带到这间牢房前,听月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亲妹妹。 听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画月始终都没有动静,这甚至让听月产生了一种幻觉,难道画月已经…… 然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尽管是托了秦王殿下的面子进了天牢,她也不可能在此停留过长的时间。 她轻轻地唤画月:“画月,画月。” 稻草上的人动了动,微微侧过身来,露出一张面色苍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看到听月的时候,闪现出一丝神采。 “姐姐?我是在做梦吧。”即便到了此时,画月的声音依然动听,只是在这阴森的天牢中听来,更觉凄然。 听月涩声道:“是我,是姐姐。” “呀,真的是姐姐!”画月的声音中带了雀跃,她的脸上绽开了如花般的笑容,眉目一下子也灵动了起来,仿佛一束暖阳射入了牢房。 看到妹妹这样高兴,听月沉重的心情也得到了意思舒缓,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画月,姐姐在这里,你别怕,过几天,我就带你出去。” 只要离开了这个阴森的地方,画月的身体一定就能好起来。至于她腹内的孩子,找一个乡间的人家抚养便可。 画月似乎有几分惊奇,她疑惑地问道:“姐姐,你说你能救人出去?” 听月郑重地点头,道:“我如今在□□中供职,秦王殿下已经应允,过几日就将你救出来。” “姐姐好厉害!”画月的眼中放出光来,她急切地挪动到栏杆旁,道,“姐姐,你将公子也救出去吧。好不好,好不好吗?” 她是幼女,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惯会撒娇。两声“好不好”将听月的心都融化了,但听月只能摇头。 画月口中的“公子”便是悯仁太子的表弟,李家的三公子,乃是如今这天牢里关押的重要犯人。莫说是要救他出去了,便是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画月,李家的事情岂是我等宫人可以插手的?你乖乖听话,这几日都好好休养,等姐姐接你出去。”听月婉言道。 画月十分失望,她微微垂了头,听月却已经没时间继续劝她了。王晋站在几丈完,虽不说话,却是在提醒听月探视的时辰。 听月又匆匆叮嘱了几句画月,便站起来随着王晋离去了,就没有听到画月那句“他不走,我也不会走”。 婉儿还等在马车上,细细问起听月探视的场景。听月捡重要的讲了,说到画月的情形,免不了落了泪。 “过几日接她出来就没事了。”婉儿柔声劝道。 听月点点头,提起自己刚才心中的思量,道:“娘娘,画月腹内的孩子……” “那是李三公子的孩子。”婉儿也为此事发愁,王晋虽然允了放画月出来,但那孩子却实实在在是李家的后裔,恐怕出生后还有一番波折。 何况,此次李家倾覆,固然是因为鲁王参倒了悯仁太子。但后宫之中,能够劝得圣上做出囚禁皇后太子一事的人,只有沈贵妃。而素来低调的沈贵妃这一次会参与其中的原因,便是因为乐阳公主不满与李家的三公子结亲而起。 如果让乐阳公主知晓李三公子的骨肉跑出了天牢,恐怕画月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悯仁太子刚刚被囚禁的时候,婉儿和听月曾经细细推究过李三公子和乐阳公主的事情,但那时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牵连到画月身上。 牛车已经驶离了天牢,婉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能将那孩子送到京外,或能留下性命,只是恐怕很难再让画月见到自己的孩子了。” “能留得性命,已然大善。”听月与她想的一样,只要保住了画月和孩子的性命,其余事情都可退后。 等回到了□□,婉儿便将此事告诉了秦王。秦王也道,等画月生下了孩子,他会安排人送孩子出京。 听月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她又忙着布置画月的居所——秦王特地拨了一个靠近王府的小宅子给她,用来安置画月。 谁知等她再去天牢,却见不到画月了。 王晋面色为难地道:“画月道,若是女官大人您不应允她的请求,她就不见你。”他虽然没有听姐妹俩的对话,也多多少少猜到了画月的请求,心中难免有些觉得妹妹不知好歹。这救人出天牢,岂是容易之事? 如李家三公子这样的钦犯,没有圣上的手诏,便是秦王殿下亲来,也都见不到人,更逞论离开天牢半步了。 “这岂能由得她胡来,王将军不必理会她,直接将她架出来即可。”听月一怔,随即应道。 王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画月姑娘说,如果要是守卫硬带她走,那她就大喊说自己是被秦……”好在他收口及时,将秦王的名号咽了一半下去。 饶是如此,依旧将听月吓得不轻,她竟是退了一步,手扶在身后的车辕上方才稳住了身子。 坐在车里的婉儿也掀起了帘子,朝着王晋道:“王将军,此话当真?” 王晋也顾不上给侧妃行礼了,道:“王妃莫怪,末将也是没法子了。画月姑娘说,她是万万不肯自己独活的。” 婉儿狠了狠心,道:“可否在她的饭食内放些致人昏睡的药,然后……不行,她还有孕在身。” “罢了。”最后还是听月闭着眼睛,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婉儿惊道:“这岂能罢了。” 听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虽然秦王殿下和婉儿一个字都没说,她又怎会不知为了救画月出来,他们是担了多么大的干系。她早打定了主意,此生此世都要守在婉儿身边,报答此恩。 可是如今眼看便要成事,画月却出了这样一道无法可解的题。 她固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困在牢里送死,更不能为了妹妹将其他人也拖下水。 听月睁开眼睛,道:“烦劳王将军告诉画月,我在这里等她一天。她若是愿意出来,我自然带她走,她若是……那我也无话可说。” 第84节 王晋踌躇了片刻,想要说什么劝慰听月,却发现自己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最终只能点点头,返回了天牢。 她们这日出来得及早,到天牢的时候天色还未全亮。听月就站在彻骨的寒风中,静静地望着天牢的大门。 太阳升到头顶又慢慢爬向西边的山脉,王晋几次出来都只摇头。 等到日暮西斜,王晋最后一次出来。站了一日的听月已经摇摇欲坠了,婉儿也早就下了车扶着她,看到他,两人都露出了期盼的神色。 而他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听月慢慢坐到了地上,眼中却再也流不出泪水,七天之后,她从王晋的手中接出了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 失去了妹妹的听月没有将孩子送出去,她向婉儿陈情,自己带着孩子离开了帝京,回到故乡生活, 隔了几年,已经身为皇后的婉儿诞育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听月左右思量,终于还是决定回到帝京辅佐婉儿。 和听月一同归京的还有画月的孩子,她没有让这个孩子跟随父姓,怕的便是有一日会被人利用。 如今已经是璇玑宫最高女官的月姑姑看着自己的外甥,一字一句将神焘二十五年的往事告诉他。 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她却不能停口。 直到故事的结局,月姑姑长叹一声,道:“你小时候问我,为什么你会随我的姓。如今你该懂了。” 在莫纳律府内见到李氏的时候,严瑜对自己的身世多少有了些猜测。但当他真的从姨母口中得知一起过往时,才恍然明白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秘密。 他的父亲是李贵嫔的侄子,那他便是现任秦王夏侯明的表兄。如果秦王想要靠着为李家翻案,以证自身的嫡传血统,那他就是最好的证据,活生生的证据。 身为墨雪卫的统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初怀公主一路走来的艰辛。她走过那么多风风浪浪,越过了那么多的磕磕绊绊,方才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道一句“孤要护得帝京百姓免受疫病之苦”。 她想要天下太平,他想要她得偿所愿。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为这条道路的上的绊脚石。 严瑜闭上了眼睛,初升的旭日落在他眼上,他却只能看到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许多,抱歉抱歉! 第101章 一半 秋蝉乍鸣,惊破了一室寂静。 月姑姑忍着心中的酸楚道:“幸而知晓你身份的几人, 都是心向公主殿下, 暂且无虞。” “王晋将军似敌非友。”严瑜觉得自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躲在记忆的深处茫然徘徊, 不知该向何处去, 也不知该向何人倾诉;另一半则端坐在姨母面前,冷静地思索她的话, 以防这件事里有哪怕一丝不利于初怀公主的事情。 他跟随初怀公主出入朝堂,对朝中的一些风向比姨母更加熟悉。便如王晋此人,连丘敦律都曾向公主殿下直言,一旦秦王再次掀起储位之争,无法断定王晋及虎贲军会倒向哪一方。 “他不会说的。”出乎严瑜的意料, 提到王晋,姨母竟然给出了一个十分肯定的应答。 他有些疑惑地望向月姑姑, 也不知什么原因, 月姑姑竟然将原本朝向他的脸转了过去,但语气依旧笃定:“当年是他亲手将你抱出天牢,若你的身份揭穿,他也难逃罪责。” 这个理由倒很有说服力, 严瑜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再深究此事——实则他心中烦乱, 已经无心思考此事 月姑姑又道:“其实之前你年纪尚幼, 容貌与你父亲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但或许真是父子天性,这一年多来,你的眉目之间越来越有了李家人的影子。也难怪那日在莫纳律府会被李氏一眼认出来。” 她有些叹息, 时间过去太久,她甚至都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次揭露出来。然而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毫无准备的严瑜在这猝不及防的一击中,几欲发狂。躲在心底深处的那一半严瑜还在苦苦追问,如果不知道这一切,自己是否会开心一些。 另一半的严瑜却无法回答。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的事情并不少。尤其是第二次回京执掌墨雪卫以来,他逐渐由一个青涩的少年,成长为一个能够背负重任的男人。 今时今日,他的自尊和他的担当,让他甚至不能问一句月姑姑:“姨母,当年你为什么要带我回京?” 那是逃避,也是无用的□□。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被留在乡间的生活。若是那样,他可能一生都无法遇到公主殿下。 两个严瑜终于合二为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道:“那我应该如何做?” 他要如何做,才能避免自己的身世成为她的软肋。 太极宫中圣上正式召见了柳智,将他连夜撰写的《治疫十二策》拿到朝堂上与大臣们一同计议。 前一日夏侯昭已经将柳智之前的“除病策”认真研读了一番,她又亲眼见过柳智在洛水集的所为,轮对之时便颇有底气。再加上丘敦律等人在旁查漏补缺,这一日的朝会竟是大有成效,只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就拟定了方略,颁行于帝京及周边城府。 这份方略不仅有疫病的防治之法,更兼顾了那些因家中亲人患病而陷入困境之中的百姓。夏侯昭大胆提议,凡是愿意与官府签下移籍文书的百姓,都可以获得一份免费的钱粮。等到疫情稳定后,官府会统一将这些签了文书百姓迁移到因为春旱而流失了许多人口的九边诸镇。 这项提议遭到了度支尚书陈可始等人的反对,他们的理由倒也颇有几分道理。今年开春以来,因为赈灾和打仗已经花掉了国库内不少钱,秋收的赋税还没有开始征收。突然要拨出一笔钱来,着实让这些主持财政的臣子有些着忙。 夏侯昭早知会有此争议。且不论此事在本朝从未有过,但就前世之事便可以知道,陈可始其人一直是坚定的秦王夏侯明一党。这也难怪,他的妻子便是悯仁太子妃的胞妹崔容雪,加上他与庶弟陈睿素来不睦,自然和初怀公主一系走的甚远。 因此夏侯昭一早就想好了,要从自己的私库中拨出银钱来做此事,她倒并非为了好名声,而是情知此事若不下狠心,是万万成就不了的。 丘敦律原本十分反对,见她坚持,也就默认了。他心中也明白,只要夏侯昭首倡此事,帝京之中自然会有人响应,连帝后恐怕也会自掏腰包给女儿助威。事情自然是能够做成的。 谁知还没等她在朝堂之上提出由自己出钱的建议,柳智倒先开了口,道:“圣上,庶民有一得之愚,或可为公主殿下分忧。” 燕国朝堂虽然不似南朝那样讲究进退风度,但大凡能够在太极宫中有一席之地的人,都颇有城府,想要提什么议策,皆是在心中筹谋已久。哪里会似柳智这样贸贸然地开口。 众臣私下交换着眼色,御座之上的圣上已经道:“但讲无妨。” 柳智躬身道:“庶民听闻,前几日曾有宗亲上书,言道今年以来天灾兵祸相接,连定下的御婚都颇有波折,理应效仿兰陵朝旧事,大辟庙宇,为苍生祈福。” 提到此事,站在朝堂之上的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是该赞声“柳智好勇气”还是叹一句“果然是个没脑子的书生”。 在帝京的疫病爆发之前,这修建庙宇一事也曾经拿到太极宫来讨论。燕朝自建国以来,上至公卿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笃信佛法,凡是遇到什么疑难杂事,往往便想着要到庙里上一炷香,祈求佛祖保佑。 第85节 而皇室宗亲和高官显族的手笔更大,他们并不满足于小小一炷香火,动辄塑佛立像,甚至于兴建寺庙。 帝京里百余座寺庙,便是由此而来。 此风盛行,连天子都不能例外。兰陵公主病重之时,徐迟便将昔年公主所居的潜邸改为了佛寺,兰陵公主的病竟然好了。 因此后来,皇室之中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故事,凡遇要事,首先便想到兴建庙宇。 朝上诸人皆知此事,却不知柳智提起它来有什么用意。 柳智不慌不忙地道:“这其中尤以秦王殿下最为恳切,想要辟出一部分□□建庙祈福。庶民以为圣上不如便允了秦王殿下所请。这建庙所需的人工巨大,自可以着洛阳令将诸事分派给那些于疫病中受灾的百姓。一来全了秦王殿下的心愿,二来也赈济了百姓。” 原本宗室建庙,可以着上三军及洛阳府征派役夫,那是一分钱也不用花的。但柳智的话,却是要秦王雇请受灾百姓。 他的话音刚落,夏侯昭立刻笑道:“不错!此计可行。” 她还真没想到,柳智竟然送了这样大的一份礼物给自己。让秦王出钱,补帝京的亏空。她倒要看看,自己那位满口“生民福祉”的堂兄闻听此事,会是一副什么表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天边一条鱼的一大罐营养液! 第102章 提亲 御座之上的圣上看了一眼女儿,沉吟一会儿, 方道:“便着有司拟个条陈上来, 凡是愿意遵照此令雇佣帝京百姓为劳役者, 均可兴建寺庙。”又朝柳智点了点头, 却不提是否赐官一类的事情。 圣上这一句话,仿佛将此事从秦王一人身上延伸开了, 实则此令一下,秦王哪敢不应——不应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自己之前就是贪图洛阳府的免费劳力吗? 柳智倒也并不在意是否有封赏,他在洛水集见到初怀公主殿下,便知自己此生的仕途已经与之联系在了一起, 不然也不会在朝堂之上贸然出声。 如今见圣上这样做,他更加笃定。虽然在表面上, 圣上依然保持着一个宽和的叔父形象, 仿佛对秦王夏侯明并无意见。但洛水集的刺杀揭开了皇室成员之间虚伪的面纱。 想来圣上虽然没有再下令遍搜帝京全城,但暗中必定会调查此事。 圣上没有明旨褒奖柳智,夏侯昭自不会吝惜封赏。下了朝后,她先安排墨雪卫送柳智回严瑜处休息, 便在瀚墨阁与丘敦律议事。 对于柳智这样的才俊, 丘敦律自然也认为夏侯昭应当厚加赏赐, 但是授予什么官爵, 他们却与夏侯昭所想的不同,。 大燕建国以来,录官之途分为鲜卑与汉人两种, 鲜卑人授官依其所在部族或姓氏推荐,而汉人则沿袭先朝的九品中正制,按照乡党对本地才俊的品评进行授官。九品中正制创制已久,渐渐为地方豪族把持,每年选派出来的新任官吏也多为豪族之后或其党羽。高宗时虽然下诏纠正此风,但终究没什么效果。 因此大燕的朝堂实则乃是由鲜卑贵族和汉族豪强一同把持的。 如柳智这样的白身书生,想要博得一个官位,并不容易。即便他已经在帝京防治疫病一事上立下了功劳,当夏侯昭提出要将他拔擢入内府的时候,连丘敦律都有些犹疑,劝道:“殿下,柳智有才华,但其人少了历练,不够沉稳,若是一开始便让他进入中枢,并非好事。不如将其派到地方,磨砺一番,将来可堪大用。” 丘敦律的话乍听上去颇有道理,但夏侯昭已经不是刚刚参政的小女孩了。她知道丘敦律等人虽然此时奉自己为主,但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各自的主意。 身为丘敦一族的族长,丘敦律从内心就排斥庶民乍贵这样的事情。夏侯昭也不点破,暂且同意了他的话。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帝京的疫病情形,以及修寺御令下达后的应对之策,议定诸事后,已经到了近午时分。 夏侯昭要留丘敦律在宫内用膳,丘敦律婉拒了,道:“昨日犬子和其女从陈丘归京,今日家中设宴洗尘,老臣也需回去赴宴。” 昨日白天夏侯昭还在洛水集自然不知此事,笑着问道:“最近帝京之内颇不平静,可是有什么大事需要进京?” 她一边送丘敦律出门,一边想,怪不得昨日和今日都没有见到丘敦儒挪,原来是回乡接女儿入京了。只是此时帝京疫病盛行,实在不是入京的好时机,想来是有大事方才如此。 丘敦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殿下不知吗?璇玑宫的听月姑姑向犬子提亲了。” 夏侯昭一时没有听清,随口应道:“此乃喜事。”从瀚墨阁到天枢宫宫门,要经过一条宫道。她平时只将丘敦律送到宫道之上,便即回转,这一日不知怎么回事,走到宫道之上也未停步,一直陪着丘敦律向宫门走去。 但若说有事,她又一言不发,随行的程俊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丘敦律。 丘敦律向他摇了摇头,程俊停下了脚步,站在宫墙之下,看着一老一少朝着远处走去。 最后还是丘敦律先开了口,以一种老成持重的语气道:“殿下,老臣还记得第一次见您的情形。那时您才十岁,看起来便如春天里刚刚绽放的花朵儿一般。” 便是现在,身着纱裙的夏侯昭在他的眼中,也如夏日中最绚丽的花朵一样,明媚耀眼。 丘敦律顿了顿,继续道:“老臣说一句托大的话,当时老臣的心里便想着,若是自己能有您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孙女,一定要好好找一个孙女婿。要他一辈子爱您,护您,让您一辈子无忧无虑。” 他与夏侯昭虽有君臣之别,实有师生之谊,说这样的话并不僭越。而且这的确是当年他心中所想,语气便十分诚恳。 闻言,夏侯昭也停下了脚步,笑道:“丘敦大人那时看起来颇有威严。孤忐忑了许久,只怕您会拒绝。” 夏侯昭这话也不是虚言,那时她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若无丘敦律的支持,单凭圣上一道旨意,恐怕她很难顺利参与政事。 也正因为如此,夏侯昭一直待丘敦律十分客气。 丘敦律情知自己要说的事情十有八九会令夏侯昭感到不快,但处在他的位置却不得不说。身为夏侯昭第一谋主的他不能只出谋划策,当夏侯昭行事上有所差池的时候,也需要及时指点出来,以免铸成更大的错误。 可是,当夏侯昭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丘敦律感到自己的心中仿佛被放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他难以开口。 这个明年才及笄的女孩子,从三年前便将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政事之上。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喜静的读书绣花,好动的骑马打猎,各有各的消遣之道。而对于她来说,读书是为了明史观古,骑马是为了做天下的表率。 她仿佛一个孤独的行者,默默走在前行的道路上。他和其他人只能在一旁静静观看,无法施以援手。 他该怎么对她说,您的婚事也需要被牵扯进这场可能永无止境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03章 桑叶 丘敦律还在犹疑,夏侯昭忽而笑了。 其实自从王雪柳定亲以来, 夏侯昭便知晓, 很快自己也要面对相似的境地。国巫大人常说, 汉人讲究阴阳协和, 我们鲜卑人则顺从先祖的指引,到了应该衍育子嗣的时候, 便跟随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合适的人。 “孟格娅,你的父母便是这样在一起的。”国巫大人微笑着,将胡椒酒洒在祭台之上,为大燕的君主和他的妻子祈福。 而站在一旁的夏侯昭却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自己是否能有父母那样的幸运, 遇到那个合适的人。 第86节 有时候夜半醒来,她甚至会有几分羡慕雪柳。无论秦王夏侯明人品如何, 雪柳到底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 她自己呢? 前世她之所以嫁给沈泰容, 全是因为父母之命。若是问她自己,实则对嫁给谁这件事,并无实感。 似乎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她从小身边只有沈泰容一个同年龄的男子,两人没有经历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至多是今日宫外的桃花开了, 沈泰容剪了一枝送入芷芳殿, 与她赏玩。 等到始光年间, 她独居于初怀长公主府中, 听得从人又报来驸马的行踪:今日他与妾室去了某地游玩,抑或长秋寺大佛出游,驸马为爱妾捐了百金…… 她望着长公主府中花草寥落的园子, 终于想明白了,年少时的那一枝桃花,恐怕也是姑母乐阳大长公主命人剪下送到儿子手中,再逼迫他进宫交到芷芳殿的吧。 前朝有诗云:“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注1】以桑树落叶比于那些在婚姻中过得并不如意的女子,说她们一旦被人抛弃,便如那枯黄的桑叶一般,只能落得一个陨落于地的结果。 但桑树到底曾经枝繁叶茂过,那些女子也曾经历过琴瑟和鸣的日子。而对于夏侯昭来说,她的爱情,她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骗局。 从生到死,再由死而生。 重活一世的夏侯昭在内心十分抗拒去思考自己的婚事。 今年皇后有孕以来,她甚至生出过念头:待母后诞下腹内的孩子,便可以当做自己的继承人。 即便是女孩也无所谓。前有南康公主传位其妹兰陵公主,她初怀公主既然敢承帝位,自然也敢将之传给自己的妹妹。 但身在皇室中的她也明白,同辈继承并非易事。尤其是对那些跟随她的臣子来说,辅佐一个她的子嗣远比奉她的弟妹为主,更容易一些。 何况在丘敦律这些人的心中,还有一层难以明说的忧虑。 当今圣上甫登太子之位时,便执意要将侧妃立为太子妃。等到他践极【注2】之后,又将太子妃立为了皇后,甚至一度拒绝朝臣广纳贵女的上书,在晏和朝初年引起了好大一阵风波。 丘敦律等人难免对此心有余悸,若是她也似乃父一般,在婚事上弄出这许多波折来,一则恐非大燕之幸,二则也有可能会影响到她与秦王夏侯明的储位之争。 毕竟,秦王夏侯明可是准备老老实实迎娶王家的女儿,王雪柳。不管帝京之人对这段婚事作何评论,也改变不了王家乃是夏侯氏最常联姻的几大贵姓之一的事实。 夏侯昭知道,自己总要给丘敦律等人一个答复的。今时今日或许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收敛了笑容,将自己的思绪从儿女情怀中抽离出来,微微顿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目视丘敦律,道:“孤入朝不过三载,诸事皆拖赖大人与诸君辅佐,如今方能在朝堂之上畅所欲言。大人与孤,是老师,也是长辈。若是孤有什么疏漏之处,您可以直言。” 夏侯昭说得这样笃定而安然,丘敦律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有多可几分沉着和坚定,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丝遗憾,若是丘敦家中有和公主殿下年龄相仿的英才,他一定设法促其尚主,断不会让李罡那个傻小子掠美。 可惜,可惜。 丘敦律毕竟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不过瞬间便恢复了镇定,沿着夏侯昭的话说了下去。有些话,圣上和皇后不会对初怀公主说,他却不能回避。 “殿下,您的婚事乃是大燕的国事。您驸马的择选,不仅关乎大燕国运,对您将来在朝堂上的境遇也颇有影响。老臣以为,其人必须有扶助您的能力,而且他背后的家族也应顺服于您。”丘敦律到底没有明言,驸马的家族最好不能低于王家。 夏侯昭重复了一遍丘敦律的话尾:“家族也应顺服……看来丘敦大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她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原本望着丘敦律的眼睛也转到了远处。 那里有巍峨的璇玑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出闪耀的华彩。她的父亲和母亲此刻应该正在那屋檐下相对而坐,谈论着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 他们二人相扶相伴几十年,尽管外人多有非议,却从没有影响到两人的感情。即便是前世,虽有阮仪彤的风波,到底没有真的入宫。今世有她这个女儿守护,他两人应该能够安安稳稳度完此生吧。 丘敦律停顿了一下,放缓了声音道:“秀水李家……” 夏侯昭感到丘敦律的声音像午后的熏风一眼,在耳边萦绕,却总是触不到实质。 李家,当然是李家。 一则秀水李家乃是本朝贵姓,又手握重兵,更兼其世代为秀水守将,是九边唯一能和沈明抗衡的世家大族;二则李岳本人对这件婚事十分热忱,李罡则一直担任墨雪卫的副队长,李家从上到下都对夏侯昭本人忠心耿耿。 与李家结亲,不仅能够增加她在军队中的筹码,也是向那些处在观望中的鲜卑贵族明示:凡是愿意跟随初怀公主殿下的人,都能得到封赏。 至于李罡是不是一个合适的丈夫,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夏侯昭在心里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这个念头。 尽管她对李罡殊无想法,却不得不承认,李罡虽然外表鲁莽,但实则内心赤诚,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他寄予厚望,派他出镇信州。 而且李罡素来对她言听计从,原先羽林演武堂的小霸王到了墨雪卫之后,再无劣迹可闻。 如今他又在信州立下战功,凡此种种,一件件一桩桩都似乎在告诉夏侯昭,李罡的确可为驸马。 可是,这些理由……这些理由也只是理由罢了。 她的思绪转过几个周天,丘敦律已经从李岳殷切的态度讲到了李罡在信州的大捷。 他说着说着便开始谋划以后的事情:“……李罡原本便是奉车校尉,如今也可以再提一提,也是对殿下的助力。” 夏侯昭摇了摇头,道,“李罡不过是击败了几名北狄人,若是为他请功,恐怕北军会有异议。” 丘敦律一想,确是如此,便不再说此节,只道:“殿下于政事颇有见地,老臣万分欣慰。至于其他的事情,殿下多多思量几番,想来也会有所得。” 他到底不愿意太过逼迫夏侯昭,今日既然已经将话说明了,便想着让她自己思索一番。李罡再好,李家再殷切,总要公主殿下自己愿意才好。否则若是如乐阳长公主当年那般,掀起泼天的大祸,他便成了大燕的罪人。 夏侯昭知道丘敦律不会再说下去,内心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宫道再长,总有尽头,她将丘敦律送到了天枢宫门口,看着丘敦府的从人牵着牛车来接丘敦律,状似不经意地问:“月姑姑为什么向丘敦儒挪将军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诗经·氓》。 【注2】即登基。 第104章 郁郁 柳智回到严家的时候,正遇上月姑姑离开。 他原先并不晓得这位看上去有些严肃的中年女子乃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今日送他出宫的时候, 程俊特地指点了他。因此再遇到月姑姑时, 柳智便格外客气, 一直将她送上牛车,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虽然饱读诗书, 但因出身于庶民之家,看到皇室重臣,多少有些无措。 第87节 在他刚刚着手为洛水集定下防治疫病的计策时,也算是胸有大志,只盼着能被洛阳府的官吏注意到, 说不得就能由此入仕。 可他从未想过竟会由此一步登天。 这两日的经历,于他而言, 简直如酒馆里说书人所讲的奇遇一般。他先是见到了初怀公主, 又被她引荐给圣上,甚至能够当着一堂的重臣侃侃而谈自己的方策。 说不兴奋,那是无稽之谈。只是他也晓得如今自己所处的位置,乍然成为帝京新贵, 定会被很多人瞩目, 不得不万分小心。故而当着众人的面, 他一直保持着肃然的表情。 但就在他目送牛车远去的时候, 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有一朝一日能站在万人之上,施展自己的才华, 实现自己的抱负吗?如今初怀公主殿下踌躇满志,所倚重的丘敦律位高年尊,或能保公主殿下顺利登基,却不及自己起于布衣,无所挂碍,能全力辅佐公主殿下继往开来。 柳智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心中踌躇满志。 不过,等他见到严瑜的时候,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神色。 严瑜坐在院中那棵大树之下,手中原本拿着什么东西,听到柳智的脚步声,很快收到了怀中。 柳智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此时最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站在初怀公主殿下这边,因此对严瑜这位墨雪卫的统领也十分客气,想到出宫之时程俊偶然提到殿下派了御医来给严瑜诊治一事,笑着问道:“严校尉,公主殿下十分挂念您的伤势,不知御医诊断的医案如何?” 夏侯昭回京还不忘将柳智带回来,定然是要大用此人。严瑜待其也颇为客气,忙道自己的伤并不当紧,又唤了童儿将安康县主阮仪彤派人送来的午膳摆出来招待柳智。 柳智也忙了半天,腹内着实饥饿,他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坐下来用膳。这午膳当是裴姑着人准备的,除了饭蔬之外,还有一小钵汤羹,乃是用棒骨熬制,味道浓厚,是严瑜素来喜好的味道。 小童先盛了一碗给柳智,再一碗要给严瑜的时候,他却摇了摇手,拒绝了。 小童瞥了一眼严瑜,今日月姑姑和严瑜两人交谈的时候,他特意避到了外面。要不是宫中的御医来访,需要开门迎客,他还想在院墙外面多晒会儿太阳呢——不是他想偷懒,实在是严瑜和月姑姑两人之间的氛围让他觉得害怕。 隔着院墙,他都能感到那股凝重的气息。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一阵忙碌,月姑姑也顾不上说其他的事情。等送走了御医,时间已经不早,月姑姑赶着回宫,又恰逢柳智归家,自然无暇议事。 小童不由得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月姑姑走的时候脸色极不好,而严瑜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顿饭最后只有柳智用得畅快。饭后一场好梦,待他醒来时,程俊已经候在了外面,却是拔擢他为司农丞的旨意下来了。 司农丞为七品官职,在高官如过江之卿的帝京当中,着实不起眼。但对于毫无家族背景的柳智而言,能够一步至此,已经是十分不易之事。司农丞又是大司农的属官,负责打理钱谷之事,参与机要。 夏侯昭虽然允可了丘敦律的提议,没有直接将柳智推举至内府,但仍是尽力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大有可为的官职。 柳智深感畅怀,他在帝京之中并无亲故,知道程俊已经下了值,非要拉他喝酒。程俊随了他师父高承礼,素来不与百官结交的,自从被派为芷芳殿典监以来,更是克己自守,哪里会和他一道喝酒。 严瑜又受了伤,自然不能喝酒。寂寞的柳智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便要出去转转。严瑜让小童随侍,以免柳智对帝京道路不熟,有所差池。 柳智虽然觉得严瑜太过小心,但他既然住在严瑜这里,自然客随主便。再说带着童儿出去,也有人能一起聊聊天,甚好。 美颠颠的柳智一步三摇带着小童出门去了,严瑜一回头,发现程俊还站在院中,没有离开。 “程典监还有事情?”严瑜今日心中着实烦闷,无心与人敷衍。 若是能够随心所欲,他恨不得大醉一场。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喝了酒,身上的伤势便好得慢了,夏侯昭若是得知此事,恐怕会让他在家休养——那他的心情会更加沉重。 程俊笑道:“午间为严校尉诊治的御医回宫,公主殿下特地招其觐见,询问了校尉的伤势。听说御医开了药给您,殿下让我趁着出宫的机会,看看您这里是否还缺什么。” 严瑜道:“劳烦殿下挂念,刚刚我已经喝过了药。”御医开了药,月姑姑为严瑜熬了一副,他闷口喝了。其余的药也都随意放在厨下,并未打理。 “这便好,”程俊点点头,又环顾院中,道,“也难怪殿下担心,严校尉家中只有一个小童,他年纪幼小,想来并不擅长服侍。不如——”程俊想着不如暂且从宫中指派一两名宫人服侍严瑜,同时也能照顾柳智,一举兼得。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严瑜打断了。 “不必!” 难道他们个个都担心自己无人照料,非要让自己结婚不可吗!听到程俊这样说,严瑜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并不知自己竟全然会错了意。 程俊一怔,他与严瑜同在夏侯昭身边为官已经三载,素来见到的严校尉,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样子,何曾这样急促过? 严瑜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默了一会儿,苦笑道:“典监莫怪,自从昨日洛水集遇到黑衣人,我就有些心神不宁。” 他这样说,程俊倒也颇有同感,“确是如此。我和风荷姑娘听说洛水集发生刺杀案,真是心神巨震,到如今还有些缓不过来。严校尉是真刀真枪与黑衣人对打过的,当比我们更加突然。不过越是如此,严校尉越要好好休养,不然殿下岂不忧心?” 这一次严瑜没有多言,低声应了。 他已经和月姑姑说过,自己暂无成亲之念,明日他会进宫亲自向殿下澄清始末。若是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介怀,自然听从殿下决断。 他却没有想到,没等自己进宫,麻烦事已经找上了门。 这天傍晚,喝得半醺的柳智站在院子中间,身旁那个宽袍缓带,宛如文士的青年男子,面目温和,姿容秀雅。 谁也看不出来,正是这个人,昨日站在洛水集的角落里,下达了刺杀夏侯昭的命令。 第105章 御座 无论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人是谁,天枢宫依旧是那个天枢宫。而宫阙之中的繁花, 也只会因为四季的流转而盛开和凋零。 又到了一年中最萧瑟的季节, 连素来被称作“天枢第一芳”的锦芳苑也失去了盛夏时分的那种万紫千红的绚丽, 只有应季的几种花卉在道边绽放。风荷带着宫人走过的时候, 裙裾带起的些许微风也能吹落几片花瓣,让人心生怜爱。 自从回京之后, 风荷便觉着自家的公主殿下的精神有些不好,她以为是刺杀一事给公主留下了阴影。于是这天晚上,风荷特别熬了浓浓一碗安神药,端到了夏侯昭的寝殿内。 送走了丘敦律大人的夏侯昭,并没有休息。此刻她还坐在案几之前, 查阅自己离京几日中未曾看过的奏折。 听到风荷走进来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芷芳殿内所用的烛火, 全为宫内巧匠□□, 不仅在烛身内混入了香料,还在蜡烛的外壁上雕刻了纤细的花卉纹路。 在夜色中看来,每一支蜡烛便如一捧缓缓绽放的鲜花一般。也不晓得那些巧匠用得什么颜料,银丝为枝叶, 金丝为花朵, 在火光的映照下, 煞是耀目。 而端坐在鲜花之旁的夏侯昭神情温婉, 只是眉目之间还透透着浓浓的疲惫。 风荷十分心疼,疾步上前,将药碗放在案几之上, 对夏侯昭道:“殿下,你应该好好休息了。今日在朝堂上说了那许久的话,想来也颇费心神,不如便将这药喝了,早早歇了吧。” 夏侯昭摇摇头,她在风荷面前素来是不遮掩自己的,是喜是怒,从不隐晦。但今日之事,在她心中掀起的情绪,远非“喜怒”二字可以概括。 第88节 今日送丘敦律大人出宫时,两人所谈的那一席话,实是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哪怕双目紧紧盯着手上的奏折,她也没办法克制自己的飘飞的思绪。有许多个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她只能反复地咀嚼两人的对话。 丘敦律并不知晓严瑜的身世,但从他的话中,夏侯昭能够听得出来,他是十分赞成严瑜和丘敦家联姻一事的。 即便他不解释,夏侯昭也明白他为何赞成此事。 只要严瑜娶了丘敦家的小姐,对于夏侯昭而言,她手下最得力的两股势力便连成了一体。想来此后她再想于朝堂上推导什么事情,也会比今日更加容易, 而苦于没有杰出晚辈的丘敦家,也得到了十分优秀的孙女婿。单单这一条,就会让丘敦律大慰老怀了。 至于严瑜,他显然是这件婚事中最受益的一人。他虽然是月姑姑的外甥,又是神策军中郎陈睿的徒弟,到底根基不深。若是有了丘敦家作为他的后盾,想来在日后的升迁上,也会更加顺当。 夏侯昭还记得自己刚刚重生时,第一次见严瑜的场景。 就是在这天枢宫中,五月的天气,暖阳融融,那身着戎装的少年,迈着轻捷的脚步走到她面前,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朗声道: “神策军严瑜参见公主。” 在那个瞬间,她几乎没办法克制自己眼中的泪水。 前世就是在听闻严瑜阵亡的噩耗后,她与沈泰容起了争执,陡然重生。那么,重活一世,看着依然鲜活的严瑜向自己走来,是否也意味着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夏侯昭从来没有将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别人。在她的内心,既怕这又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又担心会被人认为是异类。 在去过一次永宁寺后,她便很少去寺庙里了。因为每当她面对佛像的时候,内心中总会涌起种种疑问: 佛祖,我既重生,其中是否有天机不为人知? 佛祖,前世种种,真的便已烟消云散,不可追忆了吗? 佛祖,再入红尘,我又该何去何从? …… 凡此种种,难以尽数。佛祖慈悲,从不回应,独留她一人怅惋。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渐渐平复下心情,只朝着眼前看去——那里有她的父母、她的同伴、她的臣民,有等着她去完成的无数心愿。 无论如何,在夏侯昭的心中,这一辈子有几件事是一定要做到的。 其一便是要让父母和和美美地过完此生;其二则是要阻止夏侯明与乐阳长公主等人的阴谋,莫让整个大燕再次陷入困境;其三便是想让,严瑜和风荷等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今看来,第一条已然有了成效,第二条虽然还远远没有成功,但总是不断地朝着好的方向行进,唯有这第三条,困难重重。 在王雪柳的身上,她已经失败了一次。如今又到了严瑜,她又该如何去做呢? 夏侯昭忍不住问风荷:“风荷,你心中可有什么愿望让我来帮你圆满?”她的语气带着小小的期冀,仿佛只要风荷说出一件事,她便立刻要去办成了。一时之间,连映在她面颊之上的烛火也变得急切了起来,蹦出两三点灯花,落在地上。 风荷怔了一下,她的殿下似乎甚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似乎急切地需要旁人的肯定。 “我哪里有什么宏愿,需要殿下来替我圆满,”风荷将那调皮的烛火移得远了一些,又道,“我只盼着殿下能身体康健,万事无忧就好了。” “万事无忧?”夏侯昭轻轻地笑了起来,“哪里会有人真的万事无忧。” 风荷笑道:“殿下这两日不是得了一名智多星,眼看着您愁了多日的疫病也有了解决之法。想想这些,您总应该开怀几分吧。” “这倒也是。”夏侯昭的笑意终于真切了起来,她老老实实地将风荷端上来的药喝光了,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便要出宫去找严瑜,亲口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两天对于夏侯昭来说,的确是收获颇丰。既获得了防治疫病的方子,又借机给秦王夏侯明挖了一个坑。 但对于夏侯明来说,这两日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 被王晋抓住的几个黑衣人都已经服毒自尽,当然对他没有什么威胁。 逃走的两个黑衣人虽然武艺高强,但负责帝京巡卫的虎贲军也是素有威名,万一黑衣人不小心落到王晋的手中,难保不会带来麻烦。 这一头的事情还没解决,宫里又传来旨意,圣上准许了他上个月建庙的请求,只是营造之时所需的劳工需其雇佣帝京的受灾百姓。 要说历代修建庙宇的王公贵族,心中一定十分笃信佛教,那也未必。 便如夏侯明之所以在自己婚前提出来,要建立一座寺庙,根本也是为了在民众之间博取名望。 一个笃信佛教的帝王,当然更受百姓的欢迎。 何况以前修建庙宇,只需向洛阳府发一道公文,自有人为他打点妥当。他只需提供一块土地,便可坐收名利。 如今圣旨一下,他却需要自己从府库中掏出零钱来雇佣百姓做工,他怎么可能不感到痛心?虽然秦地一向物产丰富,但那毕竟是当今圣上曾经呆过的地方,说不定留下了多少眼线。 夏侯明在秦地的时候,一直十分克己守礼,实在没有积存下多少银钱。恐怕修一座庙宇,就会花去他好几年的积蓄。 但他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圣上旨意已经送到了□□,他又如何能够推却呢?因此,他只能咬牙应了。 这许多事情恰好聚集在一起,着实让夏侯明的心中不快。因此这日傍晚,他干脆带了几名小厮,着了便装出门游玩。 要说夏侯明当年在帝京的时候,也是一名风流倜傥的少年。每每出现在各种宴饮上,都会成为各家贵女争相迎候的对象。 那些曼妙的少女们为了博得他的青睐,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但等他被圣上发配出京,分封于秦地的时候,那些往日总是凑在他面前的贵女们,一个一个都跑得没有影子了。 这样天差地别的待遇,也是促使夏侯明在储位之争上陡然升起斗志的原因之一。 在秦地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自己永远无法回到帝京,担心自己某一日醒来,忽然接到诏书,已经被废黜为民,担心自己也像那个在神焘末年储位之争中失败的庶人郑一样,被赶到一个偏僻荒芜的地方守陵,就此度过一生。 为了回到帝京,他想尽了办法。每到佳节,他一定会派遣使者带上自己亲笔书写的书信和丰厚的礼品,送给帝后以及初怀公主,乐阳公主等人。 他知道圣上十分挂念秦地的民生,因此这几年间,他还主持兴修了几所学校,并且刻意避免与当地官员和军队将领的来往,以避免有闲话传出。 第89节 他知道自己一向颇受帝京儒林的喜爱,为了加深这种印象,他还出资编撰了前朝儒学大家的文集。 每当深夜来临,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萦绕的便是今日又做了什么事,这些事情能否让他在回帝京的路上更进一步…… 当召他回京的旨意到达秦地的时候,他几乎欢喜若狂。三年!三年!三年过去了,他终于有机会再次回到帝京。 此时此刻,当他站在帝京的土地上,心中仍然忍不住激动万分。 看着这座繁华的城市,看着街上穿流而行来的新人,看着远处巍峨入云的天枢宫,夏侯明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留在这里。 身为高宗皇帝的嫡长孙,谁会比他更有资格入主这座宫殿,御极天下! 这一腔豪情壮志让夏侯明忘记了连日来的苦闷,重新鼓舞起了斗志。 他盘算着是否要前往王家一趟。到了现在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迎娶王雪柳的确是一招妙棋。 只要王雪柳站在他的身边,那么帝京的豪门王氏也一定会站在他的身边。 夏侯明再次看了一眼天枢宫的方向,然后转头朝着王家走去。 虽然在选妃阅看之前,皇后问他是否有心仪的女子时,他隐隐暗示了自己心中偏向王家的女子,但实际上他对王雪柳的印象并不深。 也难怪他会这样,在夏侯昭拜三师之前,他连这个堂妹都不是很放在眼里,更不会注意她身边的一个小小陪读。 夏侯明只记得那是一个总跟在自己,堂妹身边的女孩子,似乎很爱笑,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记忆。 但这并不妨碍他选中王雪柳。有一个曾为皇后的姑祖母,一个现任兵部侍郎的父亲和一个掌管虎贲军的叔父,这些才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再加上王家和他父亲悯仁太子的渊源,足以让他迎娶王雪柳一事显得冠冕堂皇。 至于裴云,在夏侯明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为了利益,向自己谄媚的女子罢了。裴云的家世又远不及王雪柳,他从没有想过,要纳裴云为妃。 如今既然已经定下了和王雪柳的婚事,他自然会好好对待这个女子。否则,王氏又怎么会为他卖力呢? 对于如何讨女孩子欢心这件事,夏侯明却是有几分把握。 他带着小厮,在绸缎店里选了些色泽鲜艳的绸缎,又买了几本新出的文集。礼物虽不贵重,却显得用了心思,派人送到了王家——夏侯明面子上还要守古礼,新婚之前绝不去见未婚妻子,也是显示自己对王雪柳的尊重。 办完了这件事,夏侯明也不急着回府,又到上三军附近的酒馆转了一番,却不曾想,这一转竟让他发现了一个人。 那个布衣男子,不正是昨日在洛水集上大出风头的柳智吗? 夏侯明自然也知道了柳智在朝堂上坑了自己一把,还被擢升为司农丞一事。像柳智这样出身平民,毫无根基的低级官吏,夏侯明并不放在眼里——实则在他看来,柳智在今日朝堂之上的所言,多半乃是丘敦律授意的。 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岂能和一个连帝京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下里巴人计较。 夏侯明只觉得晦气,转身便想要离开。就在此时,跟在柳智身边的小童开口了,道:“柳大人,咱们早点回去吧。校尉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今日还有一副药没吃呢。” 柳智正摇头晃脑听酒馆里几名低级军士聊天,听到小童这样说,想到自己竟将严瑜一个伤员独自留在家中,着实不算厚道,忙道:“小童所言极是,想来严校尉也饿了,不如我们一路回去买些饭食。”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带着小童离开。 校尉大人?严校尉?身上的伤? 这几个词在夏侯明的脑海中转来转去,难道柳智此时正住在严瑜的家中?夏侯明想到前几日自己刚刚查实的一件事,心中陡然生出一计。 他挥手让跟在身边的小厮们退到了一边,又伸手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大步向柳智走过去。 夏侯明本是一个样貌俊朗的男子,近年来在秦地又钻研了许久的儒学,身上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更胜往昔。即便他没有开口,在这多是将校出没的酒馆中,也颇为显眼。 柳智心中不免也赞一声,却没料到这人竟然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当时夏侯明为了确保刺杀一事成功,亲自去了洛水集,还站在远处观战,因此认得柳智。但柳智本人可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刚刚还被他摆了一道的秦王殿下。陪着柳智出来的小童年纪幼小,也不曾见到过夏侯明。 夏侯明看柳智的神色似乎只是微微讶然,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随机放下心来,上前攀谈。他只说自己乃是帝京中的大家子弟,今日偶然出游至此,见到柳智的风采,心中颇为钦服,想要叙谈一二。 柳智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人竟然是秦王呢?他来到帝京这两日,所见的不是比自己地位高上许多的高官,便是严瑜、王晋这样的将校。 虽说这些人表面上待他都十分客气,但柳智和他们相处起来并不开心。丘敦律等高官的客气,让他觉得虚假,而严瑜又是那样寡言的人,往往是柳智说了好长一通话,也才得了他一两字的应声、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看起来颇为投缘的人,相谈甚欢,一时之间柳智竟然忘了,刚刚答应了小童要立刻回严府之事。 小童虽然在严家颇受优待,毕竟知道自己是买来服侍别人的,在这样的时候也不敢插话。他只好眼看着柳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不到半个时辰,柳智便一副熏熏然的样子,显然已经喝高了。 夏侯明见此情状,心知自己的谋划已经成了,他笑着对柳智道:“今日能够得见柳兄这样的俊才,实在开心。只是柳兄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如让我送你回家。” 柳智大着舌头道:“对对,回家,回家给严大人熬药。嗝——” 他打了一个醉气熏天的饱嗝,将手搭在了小童的肩上,又道:“不必劳烦崔兄了,让……让小童扶我回去就是了。” 夏侯明哪里肯放过这样的良机,连忙扶了柳智另外一边,又招了街边的一辆牛车,在小童的指点下,将柳智送回了严家。 送走了程俊的严瑜心中烦闷,独自坐在屋内擦拭自己的墨雪剑——便是之前在洛水集遇袭的时候,他投掷出去为夏侯昭挡了一击的那把剑。 院门一开,他便闻声走了出来,正和秦王夏侯明照了一个对面。 柳智喝醉了,小童可滴酒未沾,清醒得很,他一看严瑜的脸色,便知今日定是有了大麻烦。 秦王笑得温文尔雅,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严瑜铁青的脸色。他语气轻松地开口道:“很久以前孤便听说墨雪卫的严校尉不仅武艺精湛,还颇通音律。如今看校尉家居,果然是个雅致的人。” 严瑜肃然道:“不敢当秦王殿下夸赞。” 他这话一出,不光小童呆了,连方才还美滋滋的柳智都吓得清醒了。 什么!眼前这个男子竟然是秦王殿下! 柳智感到自己头上的天和脚下的地都在旋转,今日他刚刚在朝堂上好好坑了一把秦王,没想到下午就和人家在酒馆里高谈阔论了一番。他脑子里乱乱的,一时也想不起来刚刚有没有当着秦王的面大骂谋逆。 严瑜看到柳智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招了小童让他扶着柳智回屋休息,又低声叮嘱几句。 第90节 秦王殿下毫不在意严瑜冷落的态度,实则在夏侯明看来,只要自己将刚刚查实的那件事说出来,严瑜恐怕立时就会换一个态度对待自己。 当年他第一次从乐阳长公主口中知晓自己父亲去世真相的时候,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原来一向对待自己甚为和蔼的叔父与婶婶,竟是因为神焘末年那场宫斗才侥幸入主天枢宫的。而自己的父亲,深孚众望的悯仁太子却落得凄凉身死的下场。 乐阳长公主还告诉他,帝后绝对不会允许他觊觎帝位,只要他稍微露出此心,一定会被诛杀。 其实最开始夏侯明并不相信乐阳长公主的话,毕竟从三岁起,他就在帝后身边长大。 而且叔父和叔母似乎也是打算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在天枢宫中生活的那几年,自己几乎享受着储君的待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夏侯明不得不承认,还是姑母说得对。 天枢宫不会对一个失败者的后代网开一面,帝后所谓的温情,不过是敷衍世人的一场戏罢了。 只要想到皇后对着自己总是一副慈母的模样,夏侯明就感到恶寒。若真是拿自己当亲生的孩子,又怎么会同意让夏侯昭拜师参政,又怎么会残忍地将自己赶到秦地! 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夏侯明便立下志向,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困苦,自己一定要坐在天枢宫御座之上! 他要让虚伪的叔父知道,虽然他父亲暂时失去了帝位,但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一直占据那个位子。将心比心,夏侯明相信知晓了身世的严瑜,也愿意看到自己登上帝位。 这样一来,严瑜就能换回自己的姓了!他应该姓李,是悯仁太子的表兄之子!是未来的燕帝夏侯明的表弟。 这名号可比什么墨雪卫的校尉尊贵多了。 第106章 自伤 夏侯明心中感慨万千,看到转身朝向自己的严瑜时, 胸中竟然升起了几分温情——他的崔氏身后的崔家, 早在神焘末年就已经没落了。如今只剩下陈可始的夫人, 也就是夏侯明的姨母崔氏一人在世。 因着这层关系, 陈可始一直暗中与夏侯明来往,但表面上, 两人却是毫无私谊的样子。 王氏一族则素来清高,何况高宗王皇后本来也只是他的嫡祖母,不似李贵嫔,与他血脉相连。因此在夏侯明看来,李家与自己乃是很亲近的关系。 只可惜, 他的心中虽然温情满满,对面的严瑜却仍然还是一副冷若冰山的模样。 严瑜甚至没有请秦王入室的打算, 就站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待客。 “不知殿下今日亲自莅临寒舍, 所为何事?”严瑜也不与他啰嗦,直接道。 夏侯明笑道:“孤今日在上三军的军府附近碰到了柳智柳先生,才知道他竟然与严校尉居住在一处。柳智先生兴致高昂,喝了不少酒, 孤便送他回来, 正好也可借机见严校尉一面。” 他却不明言自己为何想要见严瑜, 只想引着对方来问。只要严瑜的言谈间稍有动摇, 他便可以跑出李家这一话题。 哪知严瑜仿佛并不在意他为何要见自己,只道:“殿下今日去了上三军的军府附近?” 夏侯明没想到严瑜会问起这事。上三军军府附近乃是帝京中颇为繁华的一处所在,因为上三军中的将校军俸丰厚, 又多是身无家累的年轻子弟,花起钱来十分好爽,故而在军府这一带聚集了不少酒馆和商铺,专门做上三军的生意。久而久之,此处竟然成为了帝京的一处名胜。 “无事便去闲逛了几步。严校尉常在宫中行走,可能不太熟悉帝京内的街巷,那里的确是个好去处。”夏侯明心中有些怜悯严瑜见识少,说起话来更加温和了。 严瑜可不买他的面子,毫不留情地道:“有劳殿下提点。墨雪卫隶属于神策军,每一旬末将便要去神策军军府应卯,倒也常常见到殿下口中那些‘好去处’。” “这……”夏侯明就是心再宽,也看出来严瑜这话比往日的火气还要大上许多。他毕竟自矜身份,在此情状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了。 正是昼夜交接的时分,半明半暗的光线落在严家的院中,夏侯明正欲发怒,却看到严瑜眼中一闪而过的利芒。 他喉中一哽,顿了一下,道:“孤只是今日得知一件与严校尉大有干系的事情,想要告知严校尉。如果严校尉毫不在意,孤也不会自讨没趣。” “末将并不在意,不过想来门外的王晋大人会很在意殿下有什么话要单独跑到这里来说!”严瑜陡然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还不等夏侯明反应过来,严瑜已经大踏步走到院门之前,伸手拉开了那扇门扉。 门的那一头,站着一脸尴尬笑容的王晋。 王晋深感自己这一月来的运气不佳,且不说前一日,不过奉诏去洛水集接柳智,就让他碰上了一场刺杀。 今日更扯,他只想在自己的虎贲军军府内好好地喝一盅小酒,就突然接到了急报。 通报的虎贲军将士也一脸无奈,道:“墨雪卫严校尉派了自己的童儿,请虎贲军前往严家,捉拿秦王夏侯明。” 初听此言,王晋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昨日在洛水集发生的刺杀一定是夏侯明所为,但此时又无证据,严瑜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要抓请秦王夏侯明。 秦王又怎么会好好的跑到严瑜的家中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事儿都不靠谱。王晋哪里肯出兵? 他摇摇手道:“不去,我们虎贲军又不是墨雪卫的下属,凭什么听他差遣。” 但站在堂下通报的将士却露出一副踌躇的样子。王晋有些莫名其妙,又看了那将士一眼。他在虎贲军中积威甚重,那将士被他看了一眼,双腿战战,抖如筛糠,嘴巴舌头也打起结来,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一旁的谋士看不过去,接了话道:“大人,如果不出兵,恐有麻烦。” 王晋重重将放下手中的酒杯,道:“秦王殿下不过是散步偶然走到了严家,这又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他严家有什么宝贝,害怕秦王殿下抱了去?那也得等事情发生了再来报案吧!不对,报案也该去洛阳府,管他虎贲军什么事啊! 那谋士知道他近日心情不顺,恐怕还未想通此间的关键,便提点道:“大人您忘了,墨雪卫虽然一向是跟着初怀公主殿下行事,但是其建制还是隶属于上三军的。而秦王,可还是秦王啊、” 王晋一拍脑袋,懂了。 大燕刚刚建国的时候,追随太/祖起兵的几家藩王都实力雄厚。他们虽然得了封赏,被安置在各地,仍然蠢蠢欲动。 鲜卑族一向又以部落来维系统治,每家藩王手中也多多少少握有几个部落或者大姓的兵力。因此在大燕刚建立的那几年,颇起了几场战事。 兴宪公主率兵平定几场叛乱之后,便上书太/祖,将各部落划出藩王统治区域,让他们另立门户。 又从全国的将将校中择选优者,组成上三军,用于拱卫京师和帝陵,并且立下“封国令”,凡是已被分封至各地的藩王,皆不得与上三军的将校有所联系,以防共同谋逆,威胁帝室。 晏和年间,除了庶人郑之外,圣上再无其他兄弟。皇室中其他旁系的王侯也都很安分,便如广平王夏侯邡一样,谨小慎微,生怕被言臣抓住把柄。此令渐渐无人提起,所以王晋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严瑜乃是上三军的校尉,而秦王也是地地道道的藩王,按照“封国令”,的确是不能私下接触的。 王晋这次没有了借口,苦了一张脸,不得不点齐人马,准备去严家。临出大堂之前,他转头问那谋士:“刚刚那个来通报的将校,是不是沈泰容手下的人。” 第91节 谋士道:“确是。” 王晋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等他成婚,赶快将他送走了,这帮没有胆子的窝囊废,我实在是受够了。” 等他出了虎贲军军府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门前。青衣垂髫,模样甚是可喜,正是严瑜家中的童儿。王晋这才想起方才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提手拎起来童儿,放到了自己的马鞍之上。 童儿年幼,坐在马上整个身子都被王晋的身影遮住了。但他人小胆子不小,脆生生地问道:“您是虎贲军的王将军吗?” 王晋被他逗笑了,一边催马前行,一边道:“的确是本将。” 童儿点点头道:“我就是来找您的,咱们快走吧。” 王晋道:“真是你家校尉让你来通禀的?” 提到严瑜,童儿的脸比他还苦,“可不,校尉大人说若我不把您请过去,以后再也不让我找隔壁的二丫玩耍了。” 小孩子的苦恼在王晋看来当然不值一提,但严瑜派童儿来找虎贲军可并非小事。要知道,凡是与藩王有所瓜葛的上三军将领,无论级别高低,是否认罪,都少不得要在牢里走一遭。 他可真没想到,严瑜居然这么狠,为了拉秦王下马,竟是连自己也赔了进去。 王晋不敢怠慢,领着十几个虎贲军将校,疾驰到严家门前,正听到严瑜和秦王的对话。 他心中愈加生疑,秦王的口气虽有几分不耐,但听得出来对严瑜还是十分客气的,反而是严瑜并不给秦王留面子,说了没两句就突然拉开了大门。 莫说秦王夏侯明了,连在门外的王晋都吓了一跳。但此时他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伸着脑袋朝秦王道:“殿下,都这个时间了,您怎么还没回府?” 殿下!您现在要是回府了,还用得着我跑这么一趟吗?王晋的脸上都快将自己的心声挂出来了。 夏侯明并非愚笨之人,看到王晋出现在言语家的门口,如何不知事情发生了变化。他自然也听过“封国令”,想到那道诏书中对藩王的种种限制,他胸中生出万丈的怒气。 “原来严校尉是这样的人!”夏侯明冷笑道,在他看来,严瑜定是屈服于初怀公主的威迫,竟然出此下策陷害自己。 严瑜道:“末将既然领了大燕的俸禄,自然也要遵守大燕的法度。” 夏侯明怒气冲头,口不择言,厉声朝严瑜道:“你、你这个蠢材!你可晓得,你本来不姓——”夏侯明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王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殿下,您有什么话不妨等见了圣上再说。” 夏侯明看了一眼王晋以及他身后虎视眈眈的将校,情知此时已经不适合在谈论严瑜的身世,悻悻然住了口。 王晋又朝严瑜道:“严校尉,得罪了。”两名虎贲军将士越众而出,锁了严瑜。这也是大燕军法,凡是有嫌疑触犯了军规的将校,一律要缚上锁链,以防武艺高强之辈伺机逃跑。 反倒是秦王,虽然同样有违“封国令”,但圣上没有亲口定罪之前,王晋也需得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请他上了随后而来的牛车,朝天枢宫驶去。 严瑜并不挣扎,束手就擒。早在他派童儿去找王晋之前,便已经预想到眼下的场景了。只是童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已经泫然欲泣,严瑜伸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道:“莫怕。等明天柳智大人起来,你跟着他便好了。” 童儿大大的眼睛中,倒映着院中那株大树的影子。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大人,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到王晋带着严瑜走出去老远,回头还能看到院中那小小的身影。 他忍不住转头对严瑜道:“这样好的童儿,你怎么舍得让他跟着别人。” 严瑜双手缚在锁链当中,立在马鞍之上的身子却依旧稳如泰山。他并不回头,只道:“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王晋心中陡然一紧,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牛车,又看了看身后的将校们。这些将校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不过倏忽几瞬,原本还牢牢跟在他两人马后的将校们,就落后了一丈多远。 此时他们已经行到了离天枢宫不远的地方,此处不再有民居,远远便能看到天枢宫的大门,以及门前持枪守卫的神策军将士。 王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严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王晋顿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了起来,果然应该早点去庙里拜一拜的,这个月实在太不顺了。 然而当他看到严瑜神色黯然的面庞时,也只能低低叹了一口气。 守门的神策军将士已经看到了王晋一行,一个百夫长迎了上来,先向王晋抱拳行了一礼,方道:“王将军,时已入夜,不知将军为何至此?” 王晋在马上回了一礼,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有藩王与上三军将校私会之事。此事为‘夜禀十条’之二,不能怠慢。” 所谓“夜禀十条”,乃是兰陵公主时立下的进奏条程。徐迟将“九边军务”、“藩王谋逆”等十件事情列为急务,即便是已到深夜,也需要直接通报至太极宫。 可以说,每一个守卫天枢宫的神策军将士都对“夜禀十条”谙熟于心,但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亲自遇到过“夜禀十条”的情形。 这日当值的百夫长也不例外。但他是陈睿升任神策军中郎将以后,亲自提拔的低级将官,素来十分稳重,闻听王晋之言,立刻道:“如此急务,便请王将军稍后,末将立刻入秉!” 百夫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严瑜望着前方的城墙,这座他日日进出的宫城本已渐入沉眠,却被王晋带来的消息惊醒了。 很快,天枢宫的大门霍然洞开,神色凝重的陈睿带着一队神策军将士走了出来。看到马上被锁拿的严瑜,他不免大吃一惊,疾步向着严瑜走了过来。 陈睿步伐甚快,王晋也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莫要提起你的身世。” 严瑜点点头道:“王将军莫要担心,严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王将军。” 王晋苦笑了一下,这傻孩子,自己哪里是担心被牵连呢。他若真是害怕,几十年前,便不会应下听月的请求。 他也抬头看了看这夜色之中的宫阙,如今严瑜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否还安好? 第107章 青砖 因为皇后有孕,近几个月来, 圣上便一直宿在璇玑宫。这一夜, 亦是如此。 当高承礼急匆匆的走进璇玑宫的时候, 月姑姑正站在殿外, 准备上最后一道夜宵。 皇后自从有孕以来食量大增,晚膳之后也常常要使用点心, 因此,璇玑宫的小厨房的灶火昼夜不熄,便是夜间也常备着各类小食。 第92节 这一日却是圣上在太极宫批阅奏折到很晚,腹内饥饿。他打小在宫内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伺候的宫人虽然不敢怠慢, 但总归不是那么精心,养成了圣上不喜惊扰他人的性子。 他又是惯常对自己的饮食并不在意的, 想到璇玑宫内有备着的饮食, 便干脆等到批完奏折,回到璇玑宫再食用。 听他这样说,皇后难免抱怨两句:“圣上如今乃是千金之躯,怎可这般疏忽大意。” 圣上笑着道:“不过是晚膳时少用了一些, 想着你这里必定备着点心, 所以才特地过来。” 皇后听他说晚膳没有用好, 心中有些着急, 便要站起来去亲自为他布置。 圣上连忙拉住了她道:“你如今已经是双身子的人,要当心才是,听月不是已经去准备了吗?你且坐在这里。今日忙了一整日, 现在好不容易空闲下来,让我好好跟孩子聊聊天。” 他是一个极爱孩子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年幼时遭遇了许多磨难,过得并不欢乐,故而在对待儿女时特别宽容和煦。 夏侯昭从小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以说是由他纵容而来的。便是对待兄长悯仁太子的孤子夏侯明,他也一向优容待之。正因为瞧中了这点,夏侯昭才敢向他请求将庶人郑的幼子养在宫中。 如今夏侯昭已经长大,每日忙着处理政务,时不时便跑出宫去巡视民情,倒叫圣上的一片慈父之心无处排遣。幸而如今皇后有了身孕,填补了圣上的闲暇时间。圣上每日不看一眼皇后和她腹内的胎儿,连觉都睡不安稳。 月上中天,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整座宫城似乎都沉浸在了蒙蒙的月色中。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注1】 一个男子低沉的歌声,在殿内响了起来。殿外的月姑姑和高承礼都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站在月色中,静静倾听。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歌不长,圣上很快就唱完了。他有些唏嘘道:“我好久没有唱这歌了,歌词都有些生疏了。” 皇后温婉地回道:“我还记得在秦地的时候,您时常带着我到渭河边游玩。天那样蓝,水那样清,还有鸟儿飞来与您相和。”她仿佛回到了两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没有帝都的风雨雷电,也没有天枢宫内的刀光剑影。 圣上低低回了几句话,便只听到皇后轻轻的笑声。 月姑姑低声道:“原来圣上的歌声这样好听。”她是圣上以秦王身份被高宗皇帝召回帝京后才入府侍候的,自然不知道帝后两人在秦地时相处的情景。 高承礼却没有回应,只有他知道,这首歌乃是当年淑妃娘娘,唱给圣上听的。淑妃娘娘早逝,圣上又不受高宗皇帝喜爱,幼年的时候颇受了些苦楚,身边除了高承礼,再没有其他人。 可以说,在皇后被赐给圣上之前,圣上一直是孤家寡人。也正因为如此,圣上一直待皇后极好,这个被沈贵妃挑中的宫女进入□□后,圣上才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和亲人。 高承礼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片刻,圣上在殿内唤月姑姑入内。 高承礼站在殿前,道:“神策军中郎将陈睿和虎贲军中郎将王晋有事觐见。” “进来吧。”圣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来。 高承礼躬身走进殿内,帝后两个人正携手坐在一起看着月姑姑带着几个宫人将呈上来的点心摆在案几之上。 圣上道:“已经夜深了,他两人有何事要在此时禀告?” 高承礼将身子弯得更低,道:“圣上,有人触犯了‘夜禀十条’,故而两位将军才在此时觐见。” “什么?”圣上大吃一惊,须知“夜禀十条”之中的每一件,都是可以影响国本的大事。 尤其是今年以来,接连发生九边旱灾、北狄人入侵以及帝京爆发疫病等多件大事,乃是圣上即位以来,变乱最多的一年。 此时又听闻,有人触犯了“夜禀十条”。圣上心中难免有些震撼,不过高承礼既然说是触犯了“夜禀十条”,想来并不是兵事灾荒,那便只有人祸了。 圣上皱着眉头,问道:“是谁这么大胆?”皇后闻言也将原本要端给圣上的汤碗放了下来,垂手坐到一旁,听他两人议事。 高承礼道:“却是秦王殿下,私下接触上三军将领,被虎贲军王晋将军当场拿下。” “上三军将领?”圣上疑惑道。 目前掌管上三军的三位中郎将,陈睿和阿莫林乃是一心向着初怀公主的,绝对与秦王毫无关联。虎贲军的王晋则一直态度暧昧,和初怀公主走得很不近,也甚少与秦王交谊。 除了他三人之外,上三军虽还有一些有名的副将,不至于让秦王亲自约见吧? “是墨雪卫严瑜严校尉。”高承礼道。 “哐啷!”月姑姑未曾料到会在此听到严瑜的名字,一时失手,竟将盛着汤的碗打翻了。 她不敢多看,连忙低头收拾残局。 圣上道:“放着吧。既然是和墨雪卫有关,听月便去芷芳殿传初怀来。” 月姑姑低声应了,退出殿外,只见宫门的方向灯火通明,一队人提着灯,朝内走来,而另一个方向的芷芳殿还是一片寂然,还不知晓今夜的变故。 月姑姑不再迟疑,疾步走出璇玑宫,朝着芷芳殿走去。 喝了风荷端来的安神药,夏侯昭早早便睡了。 也许是前几日太过疲累,也许是她心中有事,这一夜,她竟然没有做梦,夜半时分,被风荷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风荷的肩上胡乱搭着一件披帛,显然也是在匆忙间起身的,手里还端着一盏烛台,烛火荧荧,将帐内照得通明。 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的神色,道:“殿下,殿下,王将军刚才押着严校尉和秦王殿下入宫了。” 迷蒙中的夏侯昭,一时没有听清风荷的话。她以手遮住双眼,挡住眼前的烛光,问道:“什么王将军?什么严……”她停住了口,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来。 “严瑜?”她问道。 不知为何,风荷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低应了一声“是”。 夏侯昭彻底醒了。 第93节 “扶我起来。”夏侯昭将手搭在风荷的闭上,缓缓坐起了身。芷芳殿的宫人们已经捧着衣裙和盥洗之物走了进来。 夏侯昭随意点了一套简单的衣裙,在风荷及宫人们的服侍下,换好了衣服。 程俊已经候在殿外,见夏侯昭出来,便将手中的灯笼提高,一边替她照亮脚下的路,一边简单将今夜的事情讲了一遍。 夏侯昭不发一言,只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那些跟着她的宫人们渐渐都有些跟不上了,只有程俊牢牢跟在夏侯昭身边。 他多年练就的功夫,虽然步履极快,手中的灯笼却端得甚是平稳。光晕如墨,染亮了夏侯昭脚前的那方青砖。 武帝时,曾将天枢宫的宫道都翻新过一遍,将原来的夯土路铺上了璐州官窑烧制的青砖。 这青砖的烧制之法颇为繁复,据说乃是用七成的河底净泥混上三成的山中黄泥,经过五淘五洗,再塑性入窑烧制。 因工序过多,这青砖一年的产量颇为有限,无法立刻铺满整座天枢宫,只能将所有宫道分成若干段,一段一段地施工,直到南康公主登基,方才完工。 铺砖亦有讲究,不仅要每块砖之间的缝隙大小一致,而且连砖的高度都务须不差毫厘。 若不低头看,走在上面,双足察觉不到砖块的边际。 但就是在这样的路面上,夏侯昭竟然绊了一跤。幸而程俊眼明手快,立刻伸手扶住了她。只是他提在手中的灯笼却跌在了地上。 几星火苗从蜡烛的焰心上飞出,落在那画着亭台楼阁图样的灯笼纸上,片刻就燃了起来。 一时之间,夏侯昭、程俊以及跟着他们的那些宫人都怔住了。只见那捧橘色的火焰越来越亮,终于燃到了极致,倏忽间又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团带着余温的灰烬,被萧瑟的夜风一吹,滚了满地。 程俊感到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紧了紧,很快又松开了。 夏侯昭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你直接去丘敦大人府上,让他速速进宫。再传孤的旨意给阿莫林将军,务必在其他人察觉之前,将□□围起来。” 程俊低低应了。夏侯昭再不迟疑,带着其余的宫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太极宫内的气氛颇为凝重。 圣上已经从璇玑宫回到了自己处置政务的太极宫前殿,秦王夏侯明和校尉严瑜都跪在大殿中央,陈睿和王晋则侍立在一旁。 秦王一进前殿,便跪倒在地,连连向圣上请罪,须知这“封国令”中的条目非常严苛。若真按照此政令而行,藩王夜半私会上三军将领,可以等同于谋反! 他如今追悔莫及,自己怎么就忘了这“封国令”呢? 而在他身后一尺的地方,严瑜低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御座之上的圣上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心,王晋刚刚已经将事情说得非常清楚,自己是接了严瑜家中的童儿所报,方才出兵的。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人心中自然都明白了,此事恐怕是严瑜将计就计,要坑秦王一道。 如果夏侯明是一个普通的藩王,此时圣上已经可以轻轻放过他,甚至还会厚加抚慰,以安其心。这也是以宽仁示天下。 但昨日发生在洛水集的刺杀,已经撕开了叔侄之间温情的面纱。圣上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侄儿,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 当圣上看着夏侯明的时候,眼前浮现的竟然不是他的大哥悯仁太子,而是他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六弟,现在被囚禁在河东皇陵的庶人郑。 他可以预想到夏侯明对自己不能继承储位多少有些怨言,但这场刺杀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甚至想直接开口质问夏侯明,为何要筹划这一场必然失败的刺杀。但他终究没有开口,身为一个御极多年的皇帝,他知道权利能对一个人产生多么大的作用。 他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为了身下这个宝座互相厮杀,如今这血淋淋的战争,也要传到下一代吗? 不,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受这样的威胁。 圣上看了一眼严瑜,这个青年为了保护初怀甚至可以采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他作为父亲,又岂能袖手旁观? 夏侯昭匆匆赶到太极宫外的时候,正听到圣上下诏,即刻令秦王返回封地,连预定要在帝京举办的婚礼,都移至秦地举行。 而同样触犯了封国令的严瑜,却被勒令免去墨雪卫校尉一职,归家戴罪! 夏侯明还欲辩解,严瑜已经俯身准备领旨,但他伏罪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疾呼:“不可!” 众人回头,只见月华如水,落于站在殿门之前的夏侯昭肩上。她神色坚定,再一次向圣上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父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北朝民歌《折杨柳歌辞》 感谢死不掉的锦鲤的营养液! 第108章 逆转 早在夏侯明和乐阳长公主密谋刺杀夏侯昭的时候,乐阳长公主就曾经问过夏侯明:“如果此事败露, 你当如何?” “孤……我……”夏侯明一时慌乱, 踌躇了片刻方道, “姑父不是说这些此刻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人, 万无一失吗?” 乐阳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道利芒,但她很快低下了头, 轻轻笑了一声,道:“荆轲世称豪侠,又有太子丹倾力辅助,最后仍然没能杀掉始皇。这九边来的几名刺客虽然武艺高强,又精通机关之术, 可到底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夏侯明语塞,他胸中虽有大志, 实际上从未受过磨砺, 要说心志之坚,那是远不及已历两世的夏侯昭。因皇后再次有孕,他离着那尊贵无比的帝位越发遥远,当乐阳长公主寻他来商议后事时, 他也不知为什么, 脑海中立刻蹦出了刺杀这个念头。 乐阳长公主望着他的脸沉默了片刻, 直到他以为她不同意时, 她忽然道:“既然你愿意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半个月后,九边便送来了十几名刺客供他择选。 乐阳长公主甚至为他谋划好了下一步, 只要夏侯昭遇刺,便即刻利用这个机会,让裴云送信入宫,通知帝后两人。然后乐阳长公主便可以驱使自己埋在宫中的暗线,趁乱谋划皇后及其腹中的胎儿。 这样一来,能够继承帝位的人便只剩下了两个。一者是众望所归的秦王夏侯明,一者是养在宫中籍籍无名的庶人郑幼子。 孰优孰劣,一眼分明。 等到夏侯明登上帝位,自可以将谋害皇后与皇嗣的罪名推到裴云头上,而乐阳长公主也可以顺顺当当选一个心仪的儿媳妇了。 即便刺杀一事失败,那些刺客早就被喂了药,决计无法供出幕后的主使者。至于说,圣上是否还会信任夏侯明这个侄子,却是早在他向乐阳长公主求助时,就已经放弃了的。 第94节 但从始至终,夏侯明都没有想过,这期间如果被帝后或初怀公主查到蛛丝马迹,自己该如何应对。 看到夏侯明这个样子,乐阳长公主的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耐。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宽袍缓带,仪态堂堂,每当他站在众人面前,那些平时总是趾高气昂的臣子,都纷纷低下了头。即便是面对手握乾坤的高宗皇帝,他仍然敢于直谏。 这样的人,怎么会留下一个如此不堪的儿子? “你怕什么!”乐阳长公主将脑海中的身影驱散,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侄子,一字一句地道。 夏侯明被她的语气一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 乐阳长公主将目光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继续道:“我这个兄长,自小就心慈手软,若非看中这一点,母妃也不会扶他上位。” 乐阳长公主的声音像极了其母沈贵妃,不仅音色清越,语气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慵懒,她明明是说着朝堂上莫测的风云,听起来却似乎是在谈论哪一支曲子好听一般。 “前朝的景帝听说也是不受宠的皇子,但等他登基之后,却是杀伐果断,朝中上下,文武大臣,无人敢小觑之。而我们这位圣上可不一样,他一心要做那仁君。在对待兄弟手足上,就差了那一二分的薄情,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夏侯明有些不解,他实是没有听懂乐阳长公主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乐阳长公主不得不将话说得更透,“即便你真的被他抓住了把柄,想来他也只会将你驱逐出京。你只要安心在那里蛰伏一段日子,自然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当秦王夏侯明跪在太极宫的前殿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姑母乐阳长公主确实说得没错。 他的这位叔父在深思熟虑后,下诏让他速回封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处置。反而是待罪的严瑜,所受的处罚更重。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秦王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自己逃过此劫,就可以如乐阳长公主所说的那般,蛰伏数年,再图大事。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匆匆赶来的夏侯昭竟然反对圣上的旨意。 “父皇!”夏侯昭道,“您可有问过秦王,他今夜到严瑜的住处是要商讨何事?” 一旁的秦王没有料到堂妹会在此时出声,而且言语之间,似乎也在为今夜的侍妾开脱。 难道,这个严瑜竟会如此受堂妹的重用?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过眼下这个机会。他立刻顺着夏侯昭的话道:“圣上明鉴,我今夜前往严瑜校尉住处,不过是想与他探讨一件陈年旧事,”说到此处,秦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夏侯昭,却见夏侯昭的目光正落在严瑜的身上。 夏侯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夏侯昭知晓了自己和严瑜之间的关系,是否会选择放弃严瑜。 那此时此刻,自己如何揭破严瑜的身世,岂非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还不等夏侯明理清当下的情势,夏侯昭已经道:“‘封国令’为兴宪公主所定,防备的乃是怀有二心的藩王。如今帝室之内,虽有十余位藩王,大多血脉疏远,唯有秦王一人——” 她将这句话说完,反而朝着秦王道:“大哥,今日既然已经到了太极宫,便请你向父皇言明,你是否会有密谋叛乱之心?” “这!”夏侯明心中大震,然而到了这般境地,面对着御座之上,表情高深莫测的圣上,以及一旁虎视眈眈的陈睿和王晋,他又怎能说一个“有”字?夏侯明硬着头皮,大声道:“孤——微臣绝无二心!” 这话莫说他自己说得心虚,在场的人恐怕也没有一个会信。 “朕自然信得过照临,只是这‘封国令’和‘夜禀十条’乃是前人所立,自有其深意,不可不慎之。”圣上的话虽然是对着夏侯明所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之所以要将秦王送回封地,不就是为了保护她吗? 太极宫内点着碗口粗细的蜡烛,明晃晃的烛光将站在殿中的几人身影拉得颀长。 夏侯昭朝着她的父亲摇了摇头,她要的不是含糊不清的贬斥,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应。夏侯明只敢暗中派刺客谋杀她,她偏要当着众人的面,逼他说一句“绝无二心”! 她又看了一眼严瑜,方才走在宫道之上,程俊所言的并不仅仅是王晋通禀给圣上的那些事。柳智在严瑜和秦王被带走后,吓得酒醒了一半,连忙也入了宫找到程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听到是小童去找的王晋,夏侯昭便明白了严瑜心中的所想。秦王要以严瑜的身世相要挟,可严瑜又岂是会屈服于他的人? 严瑜宁可将自己赔上,也要将秦王拉下马。但严瑜并不了解圣上,他想不到在自己给圣上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后,秦王所受的惩罚居然仅仅是离京。 而他自己却不得不放下墨雪剑,归家戴罪——在圣上的眼中,严瑜虽然忠心耿耿,也只是护卫公主的一名年轻武将罢了。 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的夏侯昭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哪怕拼着为秦王开脱,她也不能让严瑜白白受此冤屈。 夏侯昭道:“严校尉,你且向圣上说明,今夜秦王到你府上说了些什么?”她紧紧盯着严瑜,看着他微微挺起肩膀,转身朝自己望了一眼。 隔着太极宫中明亮的烛火,隔着陈睿、王晋和夏侯明三人,夏侯昭和严瑜的目光触在了一起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整晚的严瑜道:“秦王今夜乃是送柳智回府。” 夏侯明连忙道:“正是如此!也不知是何人心怀叵测,竟然将这样一件小事禀到了虎贲军。”他始终不明白,到底是谁向虎贲军通报的。 一旁的王晋默不作声,只有他晓得,这事实是严瑜自己说出来的。但其他人并不知晓,现在被初怀公主这样一问,竟像是有人在特意污蔑夏侯明和严瑜一般。 夏侯昭撩起衣袍,跪倒在地,朗声道:“父皇,儿臣愿为大哥作保,他绝无二心。父皇素来待大哥亲厚,不必顾忌外人。我夏侯一族既然已经和王家定下婚约,还应按照约定在帝京完婚。只待婚礼已毕,儿臣会亲自送大哥大嫂回秦地!” 她这一番话,已经为夏侯明划下了日后的行止,速速完婚,然后马上离开帝京。 圣上沉默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儿,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女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她情愿自己担起一切,也不愿让身边的人受一点儿伤害。 但将秦王留在帝京…… 台阶之下,他的女儿抬起了头,眼中满是希冀,她在向她的父亲请求允诺。 “准奏。” 圣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站在殿外的丘敦律和阿莫林面面相觑。如果公主殿下本来就打算放过秦王,又为何召他两人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死不掉的锦鲤的营养液! 第109章 消散 等夏侯昭带着严瑜走出太极宫,丘敦律和阿莫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严瑜身上。 要知道今夜的事情, 实是由他一人引起, 虽然方才秦王的话没有说完, 但连殿外的人都听到了“身世”二字。是什么样的身世, 竟然引得秦王殿下深夜造访,难免让人心生疑窦。 尤其是本来已经想要答允月姑姑所请, 准备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瑜的丘敦律更觉得其中有些玄妙——他到底是在宦海中沉浮多年的老狐狸,稍有风吹草动便心生警觉:月姑姑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婚事,恐怕正与严瑜的身世有关。 第95节 而阿莫林则有些不知所措,夏侯昭让程俊传给他的旨意乃是将□□围住, 但方才在太极宫内,夏侯昭又力保秦王清白。这着实让阿莫林摸不着头脑。 不过在表面上, 两人都没有露出疑惑的神色。因为就在夏侯昭迈出殿门的时候, 秦王也随后走了出来。 这位总是一副儒雅样子的藩王,经过一夜的折腾,脸上也露出了倦色。夏侯昭先朝着丘敦律和阿莫林点点头,然后转身对夏侯明道:“今夜大哥也甚是疲劳了, 不如就让阿莫林将军送您回府吧。” 夏侯明怔了一下, 皱着眉头应了。方才圣上的旨意, 实是已经将今夜事情的处置权交到了夏侯昭手上, 由不得他不答应。 夏侯昭又道:“虽然孤与父皇都信大哥并无谋逆之心,不过今夜实在是震动极大,为了以示清白, 大哥这些日子,最好就莫要出门了。” 这是要禁自己的足!? 夏侯明没有想到放在还在为自己求情的夏侯昭竟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来。夏侯明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和夏侯昭争辩呢? 实则夏侯昭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复,转头便对阿莫林道:“如此便劳烦将军送秦王殿下回府吧。”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所谓的“留京”,不过是将秦王圈在府中的计策罢了。夏侯昭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个主意,将秦王逐出帝京,还不如留在眼前,防患未然。今夜让阿莫林送他回府,那再想出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安排一两队羽林军守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夏侯明想着乐阳长公主所说的蛰伏,终于将这口气认了下来,跟着阿莫林向宫外走去。 圣上已经带着高承礼去往璇玑宫了。太极宫重新安静了下来,夏侯昭站在台阶之上,望着秦王夏侯明和阿莫林越来越远的身影,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疑问:前世的秦王可从没有犯过如此多的错误,尤其是备位储君后,堪称贤明。为何今世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却未曾想到,前世的夏侯明可谓顺风顺水,内有圣上默许,外有贤臣辅佐,一路走到了太极宫的御座之上。 而这一世,当她站出来想要争夺储位的时候,圣上的心已经不可能放在秦王这边了,至于朝中的大臣虽然有些心向秦王,但更多的人则是见风使舵,即便是不愿女主登基的那些人,也不敢公开支持秦王。 两相对比,秦王如今有些张皇失措,也是在所难免——毕竟他从小也不是当做储君来培养的。 等到夜色将秦王的身影隐去之后,夏侯昭方才转身。她有些歉意地对丘敦律道:“这样晚了,还请您走这一趟,实是孤的不是。” 丘敦律道:“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殿下便是不着人传唤老臣入宫,老臣今夜恐怕也难以入眠。”他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如他这等历经数朝的臣子,哪个不是处变不惊? 夏侯昭摇摇头,道:“老师恐怕不会难以入眠,倒是孤会夜不成寐,”她望了望重新归于安宁的天枢宫,道,“今夜的事情恐怕不会如此了结,还有些事情需要请教老师,孤已经让程俊开了翰墨斋的待用,便先去哪里吧。” 她这样说了,丘敦律自然不会有异议。 两人也不再多言,朝翰墨斋走去。丘敦律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还很健旺,跟在疾步而行的夏侯昭身后,丝毫不落。 严瑜犹豫了一下,跟在了夏侯昭身后。今夜夏侯昭所为,让他的心中百感交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夏侯昭之所以放过秦王,是不愿将自己牵扯进去。果然圣上在允可了夏侯昭为秦王的作保后,也不再追究自己了。 但……她应是听到“身世”二字,却偏偏不露一丝情绪。 这让严瑜的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程俊已经将翰墨斋灯火点明。夏侯昭和丘敦律又商议了几件事,天色便微微亮了起来。 程俊奉了夏侯昭的旨意送丘敦律出宫。 一时之间,翰墨斋便只剩下了严瑜和夏侯昭两人。 严瑜在内心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反复斟酌了很久,他无法估量夏侯昭在得知自己身世之后的反应,但他更不愿对她有所隐瞒。 可是夏侯昭却一直没有出声,她单手支颐,斜倚在靠几之上,双目微合,倦极了的样子。 有那么一刻,严瑜甚至觉得她已经睡着了。 所以当她忽然开口的时候,他竟然一时没有听清。 夏侯昭睁开眼睛,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道:“伤好些了吗?” 他抬起头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翰墨斋的窗棱照进室内,她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担心。 她说:“就算秦王真的想要拉拢你,我也知道,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的。” 严瑜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自己想了一整夜的话,耳畔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 积攒了许久的忧虑和烦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第110章 琐事 瀚墨阁如今已变作夏侯昭的议事之所,平时都由程俊指派了芷芳殿的内侍打理, 因此全按照夏侯昭的喜好来陈设。 此时她所依靠的那小几, 造型与大小都和芷芳殿正殿的小几一模一样, 只是芷芳殿的小几上绘着七贤宴饮图, 这里的则是一副塞外骑射图。和寻常的骑射图不同,画中的主人公乃是一名身着骑服, 头戴突骑帽的女子,手挽长弓,正骑在马上射猎。 那细长的弓弦之上却并无箭支,要仔细瞧才能看到,原来那尾部束着翎羽的箭支已经激飞而出, 朝着不远处一头体型巨大的灰狼射去。 画者技艺精湛,将那女子凝神射箭的神情描绘得格外逼真, 连她身下那匹白马的鬃毛都描绘得十分精细。 这两只小几皆是李罡去年送给夏侯昭的礼物, 此图也并非画师信守所绘,而是用了兴宪公主射狼王的典故。严瑜看到的时候,心中有些疑惑,却没有问出口。想来能选这样有深意的礼物, 定然不是李罡自己所为。 倒是夏侯昭大大方方地问道:“这是你选的?” 李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只有在夏侯昭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挠着头道:“是我爹找匠人做的, 他说殿下一定会喜欢。”他说完还认真地看着夏侯昭, 似乎生怕她说一句“不喜欢”。 夏侯昭笑了, 道:“不错,甚合我心意。今日准你喝酒。” “多谢殿下!”李罡大喜。 一旁的丘敦律笑着道:“李都尉有心了。”这位年已古稀的老者望着夏侯昭和李罡的眼神让严瑜十分不舒服。 后来严瑜才想通,那是因为他从丘敦律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些追随夏侯昭之人的想法:李罡堪为初怀驸马。 但当严瑜站在翰墨斋中, 目光落在这幅图上时,就忍不住将那女子想象成夏侯昭的模样。 夏侯昭在却霜节上,很少参加围猎,只是陪着圣上在开始的时候象征性地射出一箭,以示皇室对弓马的重视。 严瑜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下了那么大功夫习剑和练习射箭,却甚少在人前演示。除了陈睿、严瑜和李罡三人外,其他人都只以为夏侯昭每日在校场上不过骑骑马,强身健体罢了。 第96节 因此当洛水集的刺杀发生时,夏侯昭抽剑应敌,那些全无防备的黑衣人着实吓了一跳。若非如此,恐怕他们都未必能坚持到王晋到来。 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严瑜说不出那种感觉,自从三年前他回到帝京,就隐隐觉得夏侯昭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单单是这件事,她远比同龄少女成熟得处事方式,以及对待李罡等人时流露出来的包容态度,都让严瑜生出过疑惑:难道在他驻守信州的几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她? 李罡也好,丘敦律也罢,都不曾见过幼时的夏侯昭,对他们来说,眼前这个稳重而平和的少女,才是大燕未来的希望。 只有严瑜偶尔会怀念,那个会提着花灯跳起来的夏侯昭。 而现在的夏侯昭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柔声倾听每一个人的话语。就像此时此刻,她明明已经那样疲倦,仍然强撑着对他道:“我听月姑姑说,要为你向丘敦律的孙女提亲。昨夜发生此事,可能会影响亲事。你莫要着急。” 严瑜胸中仿佛有一只手敲起鼓,催促着他说出心中的话。当他抬起头来,和夏侯昭那双湛明的双目相遇时,忽然想到,此时的她还不到十五岁,那些汹涌的话变作了一声叹息。 “殿下自己年纪不大,不要操心这些事了。” 夏侯昭微微一怔,在听到丘敦律提到严瑜的婚事时,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她甚至有些觉得茫然,原来严瑜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不,原来严瑜也要和别人成婚。 前世,严瑜一直没有成亲,她参加宴会时,还会默默查看那些尚未定亲的贵女中,想要从中选出一个合适的女子,为严瑜牵线。她甚至还曾在信中询问严瑜,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但身在董志的严瑜,从不回应她在信中的询问。 还没有等夏侯昭选好合适的女子,她与沈泰容因为阿卉的事情大吵一架,她突发心疾,此后便很少出门了。 兼且对自己婚事心灰意冷的夏侯昭,自觉无法为严瑜择一名良妻,于是就此作罢。 她对自己道,正因如此,听到丘敦律提起婚事的时候,自己才那样讶然。那么如果严瑜有心要成家,她自然愿意玉成好事。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严瑜流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时,她竟然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有些想问他是否另有心仪之人,话语在嘴边绕了一圈,终究说不出口。 “罢了。婚姻之事,顺其自然就好了。”她有些萧然地道,这也是她内心的想法。 不料她这话刚刚说完,严瑜却道:“末将并无成婚之意!”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仿佛是在向她做什么保证。 初秋的晨光依旧明媚,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一字一句地道:“正如殿下方才所言,末将会一直站在殿下的身边。” 夏侯昭不知不觉已经正身坐了起来,那小小的凭几被袖子带到了一边,她感到自己仿佛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要这样郑重地对待。 严瑜不等她开口,又道:“至于其他琐事,殿下也不必挂怀。” 他说得那样笃定,她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一直等到严瑜送了她回到芷芳殿,再辞宫离开后,夏侯昭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顾自摇了摇头。 婚事怎么能算琐事呢?大哥真是胡闹。 一旁的风荷走上前来,正要开口询问她是否再休息一会儿,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别人写恋爱就甜甜甜甜,我就……(咬手绢) 感谢梦之流光和无逻辑会死星人的营养液! 第111章 开解 帝京的百姓一早起来,便发现□□被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这半年来, 秦王在帝京中好不威风, 先是请出帝后两人为他的婚事操心, 几番择选终于定下了王家的嫡女为正妃。这还不算, 隔了几日就听说他上书圣上,想要兴建庙宇。 谁不知道圣上素来不喜帝京之中这股崇佛的风俗, 晏和年间以来,帝京之中除了原有的佛寺,并未再新建新寺。有些经历高宗朝的老人私下议论,当年的淑妃娘娘,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母亲, 便是因为卷入一桩宫内的“礼佛案”,早早被高宗皇帝打入冷宫的。 秦王这是想要向百姓昭示自己与圣上的不同之处, 而却圣上迟迟没有回应, 这不免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难道圣上也对此事有所迟疑? 昨天宫内的旨意传了出来,允了秦王所请。只是不等人们再行猜测背后的深意,秦王就被软禁了! 人们不禁感叹, 这帝京的风向变得真快啊。 连天枢宫中的许多人也不清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听说昨夜上三军的三位中郎将都进了宫, 后来却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风荷去膳房端午膳的时候, 便有那好奇心强的宫人笑问道:“听说昨夜公主殿下在太极宫与圣上商议了许久,今日羽林军就驻扎在了□□之外。” 这宫人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睛去瞥风荷, 那语气似嘲微讽,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引得膳房内的其他人纷纷侧目。 风荷识得此人乃是膳房的副总管,在此处当值的时间颇久,素来倚老卖老,常对刚进宫的小宫人们诉说当年自己在高宗王皇后面前侍奉时的情形。月姑姑有一次提起来,风荷才晓得,其实这宫人在神焘朝,不过是璇玑宫的一个洒扫宫人罢了,平时连王皇后的面都看不到。 便是昔年王皇后面前的得意人,如今又能如何?风荷看不惯她那副样子,道:“想来姑姑今日得空,听了这样多的闲话。我职微事杂,从早晨起来就脚不落地忙到现在,实是不知姑姑口中所说的事情。姑姑要是真有兴趣,不如去问太极宫高典监。” 说完此话,风荷也不等对方应声,自己指点着芷芳殿的宫人们捧了刚刚做好的膳食,转身离开了。 回到芷芳殿中,她真是越想越生气。等夏侯昭收起看完的奏折,唤她用膳的时候还没缓过来。 从夜半被叫醒之后,夏侯昭就再也没入睡,此时的精神却还不错,一眼便看到了风荷脸上的不豫之色,笑道:“这是怎么了?” 风荷闷闷地道:“无事。” 等宫人们将膳食都摆放整齐,行礼退下后,她才重新开口道:“殿下何必为秦王求情,反而让别人觉得咱们理亏似的。” “你又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吗?”夏侯昭一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高承礼和月姑姑几次整饬天枢宫的宫人与内侍,但这样一座偌大的宫殿中,总难免有一些心思活络之人。他们当着夏侯昭的面自然恭恭敬敬,可是私下却未必真心效忠。 风荷自然是全心全意向着夏侯昭的,万分厌恶这样的人。 夏侯昭反而并不在意,她甚至还会开解风荷,道:“且让他们得意两天,等我们风荷升为姑姑,自然会给他们颜色看看。” “殿下!”风荷嗔道,“要等到我升为姑姑,那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哦,原来是我们风荷担心自己何时才能升官,”夏侯昭故作恍然状,道,“莫急莫急,便是一时升不到姑姑,月俸可以先升一升。毕竟咱们芷芳殿还要靠着风荷姑姑的操持,才能长久无虞呢。” “莫开玩笑了。”风荷又嗔了一句,自己也憋不住笑了。 夏侯昭放下手中的食箸,拉着风荷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我晓得你不仅仅是为了旁人的几句话生气。只是当时的情形,我不得不为他求情。我没有对你说,也只是觉得这事情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风荷低了头,道:“殿下莫要怪罪程俊,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套了套他的话,他就……殿下,既然圣上想让秦王离京,你顺水推舟就好了。去掉这样一个心腹大患,岂不快哉?” 第97节 夏侯昭摇了摇头,道:“如果就这样放他回秦地,无异于让蛟龙入海。还不如先放在眼皮底下,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拍了拍风荷的手,道:“好啦,莫要生气了,这些琐事交给外间的人来打理就好了。我这里还有重要的事情等你处置。” “重要的事情?”风荷有些疑惑地想了想。 夏侯昭道:“既然将秦王留在了帝京,那么他的婚礼就要办得热热闹闹,我们芷芳殿也不能输了气势。” 风荷恍然大悟道:“殿下是指为秦王殿下的婚事准备礼物吗?” 夏侯昭赞许地点点,道:“正是。你好好在我的府库内择选宝物,也好让天下人看看我这个堂妹是如何善待堂兄的。” 风荷笑道:“这是小事,殿下大可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莫说夏侯昭特意叮嘱了此事,便是她不提,风荷也自然会十分小心地挑选礼物——这可是向世人显示夏侯昭气度的绝佳机会,万万不能错过。 夏侯昭知道风荷处理这些事情,想了想又道:“对了,你再准备一份礼物送到丘敦律府上。丘敦儒挪的长女前几日进京了,选些应季的衣料与玩物给她。听说这个女孩素来深得丘敦律的喜爱,我们既然知晓她来了帝京,也要表示一二。” 风荷应了,服侍着夏侯昭用完膳,又铺被撒帐,把只睡了两个时辰的夏侯昭按去午睡,方出了芷芳殿去备办夏侯昭叮嘱的两件事。 等到夏侯昭睡醒了,风荷还没回来,当值的宫人伺候了夏侯昭洗漱,正要为她梳理长发,芷芳殿外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夏侯昭转头看去,只见风荷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有些焦急,不等夏侯昭开口,便道:“殿下,丘敦家的小姐不见了。” 第112章 礼物 风荷奉了夏侯昭的旨意,细心准备两份礼物。一份送给秦王殿下的贺礼倒很简单, 只需按着历年来藩王成婚的定制准备即可。不过半个时辰, 风荷就列好了单子, 准备等夏侯昭过目后再处置。 另一份送给丘敦家小姐的礼物却让她犯了难。 夏侯昭向来是急人之所急, 想人之所想。从前夏侯昭时常赏赐王雪柳,多是一些玩物, 如果有各地进贡的马匹,也一定少不了王雪柳的一份。王雪柳家世丰厚,断断不会缺少日常用度,因此送她礼物,选的都是稀奇的东西。 后来夏侯昭赏赐安秀, 则偏重于实用,从锦缎布匹到家用什物, 无一不足。那自然是因为夏侯昭担心孤身一人的安秀无处可依, 生活无着。 这丘敦家的小姐和夏侯昭的关系不可谓不近,依着夏侯昭的性子,既然是丘敦律的孙女,那必然要十分小心地对待。可也不知是夏侯昭忘了, 还是匆忙之间来不及思量, 只是吩咐风荷准备礼物, 却没有提及要送些什么。 风荷想了想, 觉得自己还是慎重一些为好。她便遣了一名宫人捧了几样御制的点心出宫去丘敦府上,送给丘敦律等诸人,顺带也见一见这位小姐, 看看送些什么更为恰当。 这芷芳殿有专门出宫赏赐臣下的宫人,提了食盒,轻车熟路地到了丘敦律府上,却见往日总是肃静威严的府门之前,仆从穿梭往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 那守门人倒是认得芷芳殿的宫人,连忙奔过来引了她入内。 宫人走进府内,才发现原来不仅是仆从慌乱,连几个贵人也是急匆匆的样子。只有端坐在书房之中的丘敦律看上去还挺镇静,他接了食盒,谢过了公主殿下,仪态言语一如平常。但等宫人问起,自己是否能去拜见刚刚进京的丘敦小姐,丘敦律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苦笑。 “殿下有心了,只是眼下老臣的孙女并不在府内。”他叹了一口气,昨天深夜他从宫内回来,便招了丘敦儒挪商议与严瑜的婚事。 两人犹豫再三,拿不定主意。 一者,经此一役,可以看出严瑜的确受到公主殿下的器重,本人又是年少有为,堪为良婿。但以丘敦律平素的处世方略来看,严瑜昨夜的冲动之举,着实让他不喜。再加上秦王口中那句“身世”…… 而且丘敦律年轻时曾经饱经风雨,养成了他善于洞察人心的习惯。他想到昨夜在宫中见到的严瑜。看到自己的时候,严瑜的态度便和平常一样,丝毫没有亲近之感。 月姑姑应当已经将两家人想要结亲的消息告诉了严瑜,他却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难道他心中并不喜欢这桩婚事? 丘敦儒挪倒没有父亲想得那么多,他本人还是挺喜欢墨雪卫的两位将领了。无论是严瑜还是李罡,在他看来,都是堪称翘楚的军中新秀。让他头疼的是,自己的女儿在听说此次进京竟然是为了订婚的时候,十分生气,当时就想要乘了马车回乡。 丘敦儒挪有好几个儿子,女儿却只有这一个。 丘敦家的男子都要上战场上历练一番,因此丘敦儒挪教导几个儿子身为严厉。而对着花朵一般的女儿,他可素来是千娇万宠。 莫说是他了,连丘敦小姐的几个兄弟也对这个姐妹十分爱护,因此养成了她说一不二的脾气,连对父亲说起话来,也毫不避讳。 “前一阵子秦王选妃,爹爹不肯让我参选,如今却要去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尉结亲!”丘敦家这样的贵姓大族,历来都是以能和皇室结亲为最高荣誉。丘敦小姐对秦王并无丝毫兴趣,只是想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被许配给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人,心中不忿罢了。 丘敦儒挪说不过女儿,最后还是丘敦律亲自出面,将眼下帝京的情势一一说给孙女。丘敦小姐是个聪慧之人,立时便明白了父祖的心意。但她仍然有些不满,这自己的婚事,难道就这样草率地定下来了? 鲜卑族不同于汉族,素来有“自由婚配”的风俗。 每到三月,草原上都会举行宴饮大会,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可以歌舞饮宴,同时择选心仪之人。他们也不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只要自己心悦,便可以私下来往。等到两人想要成婚之时,再告诉父母,父母也多半会顺水推舟,成其好事。【注1】 据说早年太/祖与莫纳律皇后便是这样成亲的。太/祖在莫纳律一族的宴会上被族长女儿的美貌倾倒,他虽然父母双亡,又家无恒产,却有一副英武的样貌,又有一身超群的武艺,很快就博得了族长女儿的欢心。 莫纳律族长固然有些嫌弃太/祖的出身,但架不住自己女儿苦苦相求,又见太/祖行事为人颇有豪情,终于还是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太/祖正是凭借着莫纳律一族的支持,走上了征服草原,一统北方的路。而莫纳律皇后也成为了北方草原的女主人,站在万丈荣光中,享受后世大燕帝王的祭拜。 太/祖还亲自下诏,将鲜卑族的这种婚俗写入了大燕的法律当中。 因此到了现在,在鲜卑族的平民阶层,婚事依然是以自行择偶为主。在鲜卑族的少女心中,能够像莫纳律皇后一样选一个有勇武之力的男子,才是最好的婚事。 只是像丘敦家这样的大族,择偶的范围却多是限于其他贵姓。便是莫纳律一族,如今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许配给一个一穷二白的少年了。 丘敦小姐自然知道自己的婚事多半也是由父祖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如莫纳律家、秀水李家等,再让自己从中择选,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姓“严”的小子。 大燕开国百年,从来没听说有哪个“严”家得过势。 丘敦小姐越想越生气,祖父虽然说那严瑜乃是帝京当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可是她连对方的样貌都没见过。她再问府里的人,也只知道这严校尉乃是墨雪卫的统领,曾经在信州立下战功,击败了入侵的北狄人。 这个消息终于让丘敦小姐烦躁的心平静了一点。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知道北狄人素来是大燕的劲敌,除了她父亲等少数几个将领,大燕的将军们多半都曾在北狄人手上吃过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严瑜竟然立下这样的大功,难怪父祖会如此器重于他。丘敦小姐想来想去,决定亲自去见见这个严瑜,若是样貌还说得过去,自己便答允了这桩婚事。 她满心欢喜地走到祖父的书房前,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却不料正好听到父祖之间的对话。 一开始听到严瑜对着秦王殿下竟然如此有勇有谋,丘敦小姐的内心着实开怀了一些。但等丘敦律向儿子说起自己的疑虑时,丘敦小姐就听不下去了。 什么!他一个小小的校尉,竟然不愿和堂堂丘敦家的小姐成亲! 丘敦小姐怒气冲冲地推开书房的门,大声道:“他不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第98节 她把正在头疼的父子俩吓了一跳,也不管他们的回答,自顾自甩上门跑了。等丘敦儒挪反应过来,追出门去的时候,只看到自己女儿衣裙的一角在墙边一闪,倏忽间失去了踪影。 他向府门而去的路上便遇到了神情惶急的守门人,一看到他,守门人连连请罪,哭丧着脸道:“大人,小姐一个人出去了。小的无论如何拦不住她。” 从前在故乡还好,丘敦小姐犯了脾气,不过是到田间乡野中散散心,如今到了这人烟稠密的帝京,她这一跑却让全府人傻了眼,不得不出府寻找。 只是帝京这样大,数年没有到过这里的丘敦小姐会去哪里呢? 人人挠首苦思,毫无头绪。 风荷派来的宫人,正好遇到了这一幕。等她回宫将此事回报于风荷,风荷也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来向夏侯昭禀告。 丘敦律当然不会告诉宫人,自己的孙女是因为对婚事不满才出走的,只是说她心情不快,出门散心去了。 “不快?”夏侯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摇摇头,道,“帝京这样大,丘敦小姐又是孤身一人,恐怕只靠丘敦家的人,找不到她。风荷,告诉程俊去找阿莫林和陈睿,让他们协助丘敦府。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将丘敦小姐找到。”如今严瑜在家养伤,李罡外驻信州,她就不用墨雪卫,而直接派遣上三军做事了。 风荷应声而去,等到了傍晚,程俊亲自到芷芳殿回报。 “找到丘敦小姐了?” 程俊微微低着头,道:“回禀殿下,找到了。” “那就好,”夏侯昭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在哪里找到她的?” “这……”程俊犹豫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十分难以启齿。 夏侯昭不知缘故,转头去瞧他,这才看到程俊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 “怎么了?” 程俊忍着笑道:“丘敦小姐是陈睿将军手下的神策军找到的,她竟然在严瑜校尉的家中。” “什么?”夏侯昭大吃一惊。 “还不光如此,丘敦小姐把柳智大人打了,”程俊苦笑道,“丘敦将军去接她的时候,柳智大人的头发还披散着呢?” 夏侯昭与风荷面面相觑,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风荷喃喃道:“我看丘敦小姐的礼物,就照着雪柳小姐那样准备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吕一飞先生的《胡族风俗与隋唐风韵》 第113章 婚礼 “丘敦小姐暴打柳智”的详情还是后来丘敦律亲自带着孙女进宫,向夏侯昭述说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数日, 养好了伤的严瑜也回到了宫中当值。夏侯昭问他当日的情形, 严瑜道:“那天裴姑唤我去师父家, 说准备了些东西给我。” 知道严瑜受了伤之后, 裴姑就十分担心。她本来想要将严瑜接回陈府休养,却听说柳智也住在严瑜家, 这样就不好让严瑜离家了。因此她和安康县主准备了不少养伤的药物与食物,想着让陈睿送去,陈睿却接了夏侯昭的旨意,带兵去找丘敦小姐了。 “他只是胳膊受了伤,难道还走不动路了?”陈睿临走派了亲兵去严瑜家。 谁也没想到, 事情竟然这样凑巧。严瑜一出门,打听了一路的丘敦小姐就到了严家。 说来也让丘敦小姐觉得有几分奇怪, 这个严瑜竟然在帝京中颇有名气。她不过是抱着撞撞运气的念头, 随手在街上拉了一个人问路。 “墨雪卫严瑜校尉的府邸在何处?”像丘敦府、乐阳长公主府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人人知晓方位的,一个小小校尉的家也有人知道吗? 被她拉住的那人看起来甚是平常,穿着布衣, 被丘敦小姐的纤纤玉手拉住, 涨得满脸通红, 言语倒还顺畅, 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第三个路口……” 等她走远了,那人还站在原地, 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子,怎么说话这样凶,手中还提着一把长剑呢? 丘敦小姐心中讶然,按着那人的指点,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门,门楣两侧的。 望着那从院墙上伸出来的大树枝丫,她有些晃神,如此有名气的校尉府,竟然还不如自己家的一个院落大。 开门的童儿年纪幼小,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道:“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事?” 丘敦小姐出门的时候怒气冲冲,找路的时候懵懵懂懂,此时面对着小童,忽然有些张口结舌。 门内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童儿,外面是谁?” 童儿笑嘻嘻地应道:“一个美貌的姐姐。”说完还朝丘敦小姐眨了眨眼睛。 小小年纪,就敢在言语上调戏女子,想来他的主人一定也不是好人!丘敦小姐想起自己的来意了,她绕过小童,提着宝剑气冲冲地大步走进院内。 “我没看到脚下的树根,绊倒的时候,手里的长剑剑柄,正好砸到了他头上。”丘敦小姐有些赧然。 丘敦律将孙女送到了芷芳殿,便离开了。这一日乃是秦王成婚的日子,他和其他朝臣都奉了圣上的旨意前去恭贺。 丘敦小姐的祖母已经去世,母亲在家乡,无人带她参加宴会。夏侯昭便邀请了她与自己一道。 丘敦律立刻就应了,他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解开误会。毕竟柳智是初怀公主的人,虽然只是一个意外,到底是自己的孙女将人家的头打得血流如注。连原本定好的赴任之期也不得不延后,实在是抱歉之至。 夏侯昭听完丘敦小姐的话,忍不住也笑了,道:“那院中的大树听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故老相传,如这样长寿的树木,多半已经有了灵性,不可轻易损毁,因此地上的根枝虽长,却从来没有砍过。” 心直口快地丘敦小姐道:“原来公主殿下也去过严校尉的家。那地方实在太小了,我看柳智住在那里十分不得便,让他再去寻个住所,他却不肯。” 自从将柳智误伤了之后,丘敦律也不再提起和严瑜的婚事,丘敦小姐乐得无事,闲来就去严家探望柳智,前前后后不知道逼他喝了多少苦药。 夏侯昭听她称呼起柳智来,一口一个“他”,再想起自己询问柳智此事时,柳智那副扭扭捏捏的神情,心中已然猜到了一二分, 这倒也不奇怪,夏侯昭所见的女子中,丘敦小姐算是容貌颇为出众的了。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人的时候,仿佛含情又似乎无情,再配上如雪一样的肌肤和黑亮的长发,实是一个可人儿。 而能言善道的柳智,想要讨丘敦小姐的欢心,简直是易如反掌。怪不得前几日程俊去探望柳智,还说他顶着一脑袋膏药,在鼓捣什么陶埙,约摸也是想要送给丘敦小姐的礼物吧。 在鲜卑贵女的生活中,最亲近的父兄大多从军。丘敦家可不一样,丘敦小姐的祖父丘敦律便是以多智而著称,想来丘敦小姐对聪慧的人也会分外有好感。 若是以前的夏侯昭,说不定会暗中促其好事。但自雪柳执意要嫁给秦王之后,她就不愿再掺和这类事情了。 第99节 不过,既然丘敦小姐都提出来了,等到柳智养好伤上任的时候,自己还是赐他一座宅院好了。这样丘敦小姐再去拜访柳智,也不会遇到严瑜。 她们在这里聊天,外面的婚礼已经开始了。 原先搭在王家府外的青帐被移到了永延宫中,这是鲜卑传了许多代的婚俗。一早秦王就在羽林军的簇拥下,前往王家接了新娘子,然后进入天枢宫。【注1】 按照礼节,新郎新妇交拜的时候,男方的亲戚都要在场。因此程俊一听秦王带着王雪柳入了宫,立刻来芷芳殿禀告。 夏侯昭和丘敦小姐等了许久,闻言立刻起身,相携朝永延宫而去。 永延宫内的青布幔帐子搭在平日用来宴饮的地方,造型十分庞大,上面还装饰了不少金银丝帛,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非常醒目。 除了要行交拜之礼的新郎新妇之外,帐内还能容下几十人。如今皇后临近产期,不宜到这样杂乱的地方,因此只有圣上一人高居首座。他看到夏侯昭进来,招了招手,夏侯昭将风荷留给丘敦小姐,自行走向了父亲。 当她坐在了圣上身旁,朝着已经准备好行礼的新妇看去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前世也是在永延宫,已经被立为储君的夏侯明迎娶太子妃王雪柳。夏侯昭的母亲元心皇后病入膏肓,不能参与婚礼,因此那一年的帐中,也是夏侯昭与圣上同座。 而站在帐中的夏侯明和王雪柳则比现在更加意气风发。 尤其是夏侯明,此时的他脸上虽然笑着,但目光之中却隐隐带着焦灼。夏侯昭心知这是因为自己下令,让阿莫林在新婚之日也不得从□□撤兵的缘故。羽林军甚至还以护卫秦王之名,直接参与了婚事。 也不知道王家的人看到被羽林军簇拥而来的秦王时,内心会有什么感觉。夏侯昭只知道,自己并不会因此感到半分快慰。从始至终,她想要的都并非是这些。 只是在心高气傲的秦王看来,这恐怕是对他最大的羞辱吧。 在宣礼官的指引下,秦王夫妇先向圣上行了大礼,又朝天地祭拜,最后方才四目相对,拜了下去。 也许是因为王雪柳素日总是穿着红裙,此时换上玄色的礼服,竟然多了一种端庄的气质。 夏侯昭的目光在王雪柳因为羞涩而略略发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滑了开去。 绣着百子石榴图的帐帘被一阵秋风吹了起来,夏侯昭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帐外的严瑜。他和陈睿、阿莫林等人守卫在青帐四周,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为她劈开眼前的荆棘。 她想:丘敦小姐真是傻,只看到了柳智能言善道,却不晓得自己失去了多么好的一个人。 便在此时,严瑜正好朝这边看了过来。他见到夏侯昭也在瞧着自己这里,心中微微讶然,难道帐中出了什么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墨雪剑之上,只要夏侯昭稍有动静,便准备破帐而入。 而夏侯昭只是朝他笑了笑。 国巫大人曾经告诉过夏侯昭,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人生那么长,自然有苦有乐,但若是他自己选的,再苦也是乐。就像此时此刻的王雪柳,她选择了秦王,多半也是快乐的吧。 心中有事,等到了宴会之上,夏侯昭难免就多喝了几杯。 宫中为了秦王婚宴而新造的双花酒,带着甜甜的花香,喝起来甚是清甜。丘敦小姐是个爽快性子,夏侯昭的酒杯一空,她就立刻填满。等风荷发现不对的时候,夏侯昭已经整整喝下了小半坛酒。 风荷大惊,却不能去怪罪丘敦小姐。夏侯昭素来自律,于宴饮享乐之事并不在意,连风荷自己也没想到,公主殿下今日竟然会喝这么多酒。 还好夏侯昭的酒品甚好,风荷一来搀扶,她便顺从地跟着起身。回到芷芳殿她也不说话,就呆呆坐在内殿之中。 知道自己惹了祸的丘敦小姐手脚无措地看着公主。她今日进宫之前,听说公主比自己还小两岁,满以为是一个团团可亲的女孩子,不成想竟是一个颇有威严,一举一动甚是得体的少女。 不过两人多聊了几句,丘敦小姐便感到了公主殿下的温柔之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她自己酒量颇大,便是比双花酒更烈的胡椒酒,喝个两坛也不会醉,因此她看到公主喝得兴起,便执了酒壶,再三为公主倒酒。 她可不曾料到公主的酒量竟然这样小。 “风荷姑娘,还是让公主殿下睡下吧。”丘敦小姐有点怯怯地道。 风荷也是这么想,醉酒之人好好睡一觉,醒来自然酒醒了。她对丘敦小姐道:“请小姐先回府吧,殿下这里自有我们照料。” 丘敦小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章婚俗参考吕一飞先生的《胡族风俗与隋唐风韵》,并有大量脑补,切勿当真。 第114章 夜游 可是当风荷想要扶起夏侯昭向寝殿走去的时候,一直颇为乖巧的夏侯昭忽然不乐意了。 她摇着手, 不肯让风荷扶自己, 一边躲闪, 一边道:“我不睡觉!” 风荷一个头两个大, 苦笑着道:“殿下不睡觉,那想去做什么?” 夏侯昭偏头想了想, 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道:“我要去骑马。” 她两世为人,虽然性子跳脱,却从不曾随心所欲地生活过。尤其是在这一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 一定要步步谨慎。 因此当她喝醉了酒的时候,心底那个压抑了许久的夏侯昭终于有机会走到外面。她想要去骑马, 飞奔过田野, 她想要走遍万水千山,看看大燕的国土到底有多么广大,她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无拘无束。 此时此刻, 这些平时只能深埋在心底的念头, 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任凭风荷如何劝解, 都无法消弭夏侯昭心中的冲动。 然而天色已晚, 莫说夏侯昭已经喝醉了,便是她滴酒未沾,风荷也万万不敢让她在这样夜里独自骑马。 夏侯昭见风荷不答应, 也不再磨她,干脆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说来也奇怪,她本是酒醉之人,走起路来却比风荷还轻健,三步两步便走出了芷芳殿。 风荷连忙赶上去,她看夏侯昭虽然走得笔直,可是完全不看路。生怕她会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绊一跤。 果不其然,夏侯昭根本没有留意脚下,左脚在门槛上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朝着前方扑了过去。 而风荷还没赶到门边,心中大急,提高了声音道:“殿下,小心!”她的心也随着夏侯昭踉跄的身影被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她以为公主要摔倒的时候,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夏侯昭。 夏侯昭接着对方的力量,重新站了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又笑了,月色明亮,落在她的面庞之上,那唇边的笑意便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温柔曼妙。 她叹息了一声,道:“大哥,你来了。” 扶起夏侯昭的人,正是严瑜。 第100节 因为官职不高,他在宴会上的位置被安排在了离夏侯昭很远的地方。但即使是如此,也不妨碍他看到夏侯昭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夏侯昭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他就想要去劝阻夏侯昭,可是还没起身就被赴宴的上三军将领拉住劝酒。等他终于摆脱了那些人,再去看夏侯昭的位置,上面已经没有人。 本来今夜并非严瑜当值,他用了宴饮之后,便可以离宫回家了。但他想到夏侯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喝过如此多的酒,实在是放心不下,干脆便与当值的墨雪卫换了班,留在了宫中。 等他到了芷芳殿,恰好就看到了夏侯昭跌跌撞撞朝外走的一幕。也幸好他来得及时,夏侯昭才免于摔倒。 不过她显然是醉得狠了,看到严瑜便立刻道:“大哥,风荷不让我骑马,你带我去好不好?” 站在门前的风荷扶额,什么叫“风荷不让我骑马”,殿下你也不看看自己都醉成什么样子了! 严瑜犹豫了一下,道:“殿下,您休息一会儿不好吗?” 夏侯昭睁大了双眼,万般委屈地道:“不要。” 严瑜一低头,便看到她的瞳孔之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然后—— “好,我们骑马去。” 风荷大吃一惊,道:“严校尉,这不好吧?”她有些狐疑,殿下喝醉了,难道严校尉也喝醉了? “无妨,我牵着马,不会让殿下有事的,”严瑜笃定地道。“还请风荷姑娘将此事通传给程俊,让他多带几名墨雪卫护送殿下。” 风荷还欲阻拦,夏侯昭转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道:“就是这样!”这一瞬间,夏侯昭似乎又变成了素日那个果决的公主殿下,风荷一怔,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是”。 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夏侯昭扶着严瑜朝外走去。 风荷跺了跺脚,连忙去找程俊了。 这一日因是秦王大婚,帝京之内取消了宵禁。看到夏侯昭的身影,守门的神策军恭敬地打开大门。 当夏侯昭和严瑜走出天枢宫的时候,还能看到远处街巷上的灯火。她骑在马上,严瑜牵着缰绳。 马蹄落在长街之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随后赶来的程俊和墨雪卫落后几丈,跟在后面。程俊打着手势问严瑜,这是要去哪里。 夏侯昭没有说自己想要去哪里,严瑜也没有问,他朝着程俊摇了摇头。 秋夜的风已经带着森森的凉意,长街之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外,再无人影。可是当他们走到市坊之中时,才发现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严瑜有些担心地看了夏侯昭一眼,怕她忽然又生出下马什么的念头。幸好,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马上,好奇地朝街市两旁看去。 那些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人们听书观戏,酒博士在桌子间穿梭往来,端酒上菜。而稍显清幽的茶馆中,则不时传出悠悠的曲声。 街边的小摊更是热闹,童儿们牵着父母的手,驻足在捏糖人的摊子前不肯挪动。还有表演杂耍的艺人,在一根悬在半空中的绳子上飞纵跳跃,引得下方观者惊呼连连。 严瑜感到牵在手中的缰绳紧了紧,回过头来,看到夏侯昭指着灯笼摊子。 “要美女灯。” 自然不需严瑜去买,程俊身后的一名墨雪卫连忙走上去,从摊子上选了一个绘着仕女的灯笼,躬身递给严瑜,退了下去。 严瑜将灯笼提高,夏侯昭接了过去,她看了又看,终于得出结论,道:“不如你当年送我的那个好看。” “什么?”严瑜想不起她说的事情。 夏侯昭自己也摇了摇头,道:“错了,不是花灯。你猜对了灯谜,得了一支华胜。可笑那家的仆从还不信你能猜中。”她笑得开心,手中的灯笼一晃一晃,灯笼纸上的美人仿佛也灵动了起来。 她没有说回宫,严瑜就牵着马一直向前走。这一夜没有宵禁,王晋担心出什么岔子,亲自在城门处镇守。 他端了一张竹榻放在城门旁,又准备了许多美酒,一边赏月,一边伤怀。这秦王今年不过弱冠年纪,居然就娶妻了。而自己还是一条响当当的老光棍。 王晋叹息着饮下美酒,只觉得平时甘甜的酒液也带了几分苦涩。 虎贲军的将士们都习惯了中郎将大人三不五时的抽风,任他叹了又叹,眉头都不动一下。 王晋将酒壶重重放下,正要呵斥这些冷漠无情的下属,目光却被一行人吸引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这是什么邪风啊,竟然把公主殿下吹来了。” 第115章 打赌 夏侯昭倒还认得王晋,她笑着对王晋道:“王将军, 您怎么又喝闷酒?” 她的语气十分随意, 王晋微微诧异, 忽然想到, 这不是平时自己侄女王雪柳的口气吗? 因为他喝醉了之后,虎贲军的谋士不放心将他送回那个一人独居的宅子, 每次都派人将他抬到王雪柳家,故而雪柳常常笑他“喝闷酒”。 不过,自从王雪柳与秦王定亲之后,这位公主殿下就减少了与王家的往来,怎么此时又仿佛浑不在意了? 王晋抬头仔细看了看夏侯昭的神色, 果然是一阵邪风啊,把公主的脸都吹红了。他试探着问:“这么晚了, 殿下要出城?” “既然都到这里了, 不出城走走也太吃亏了。”夏侯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晋:…… 这又不是做买卖,有什么吃不吃亏! 今夜虽然取消了宵禁,但城门已经关上了,王晋职责所在, 不能随意放行, 还是又规劝了一次, 道:“殿下如果没有要事, 还是明天再出城吧,以免前几日在洛水集发生的事情再次重现。” 夏侯昭笑了,手中的仕女灯笼晃了一晃, 荧荧的烛火透过薄纸,落在她的脸上,在少女的面颊上涂抹出娇艳的色彩。一时之间,向来不以容貌著称的夏侯昭,竟然有了几分容色逼人之感,连守在城门之前的虎贲军将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不敢与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对视。 往日王晋见到夏侯昭,总是和雪柳在一起,在他的心中,实则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晚辈。这一夜他才发现,眼前的少女已经开始逐渐脱离稚气,眉目之间的柔色愈发明显,甚至连唇上的绯色也艳丽了几分。 王晋并不知道这变化其实和夏侯昭喝了酒也有关系,他只是忽然想到,这也难怪,毕竟和她年纪差不多的雪柳都已经嫁为人妇了。王晋再一次要陷入方才那种自悯的情绪中,夏侯昭下一句话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让他迅速摆脱了这个危机。 “王将军,你就让我出去吧,不然我可要说出你喝闷酒的缘故了。” 王晋不敢置信,连雪柳都不清楚的事情,初怀公主又怎么会知道?恐怕她只是想用言语来诈唬自己的吧。 第101节 夏侯昭见他不回答,将手中的灯笼放低。没有了灯光的照射,王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用比方才低了许多的声音,轻轻道:“王将军,我看到璇玑宫中有不少南朝的新书,有几本连孤都没有见过。” 她似乎真的是在威胁他,连自称都换成了“孤”。但她提到了“璇玑宫”,王晋感到自己的心脏向下一沉。他有些顾忌地看了一眼严瑜,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没等他想出应对的话语,夏侯昭已经直起了身子,重新提好了灯笼,朝着已经将头低到了脚下的虎贲军将士们道:“好啦,开门吧。” 众将偷睨王晋,见他半边脸发青——大约是气的,半边脸发红——可能是发烧了,一张嘴却紧紧闭着,没有反驳夏侯昭的话。 几个机灵的将士不敢怠慢,上前开了城门。 帝京有六门,眼前这座昭阳门面向正北,直通九边,乃是六门之中,最为重要的一门,故而今夜王晋会亲自带兵驻守于此。 当正阳门的大门被拉开的那一刻,从北方而来的山风轻轻地扑在每个人的脸上,将聚集了一日的躁动与愁绪都吹散了。 夏侯昭手中的灯笼也“呼”的一声熄灭了,她顺手塞给了王晋,道:“将军不必等我们了,我们直接去行宫休息就好。” 王晋不想搭理她,假装没听清,一旁的虎贲军将士已经殷勤道:“多谢殿□□恤末将们。” 严瑜牵着马走出去几步,夏侯昭忽然转过头来,大声地对王晋道:“王将军莫要着急,山水相逢,你还有机会的!” 王晋差点把灯笼摔了。 等昭阳门在他们的身后慢慢关上时,严瑜还能听到夏侯昭低低的笑声。她今夜似乎真的很开心,方才和王晋交谈的几句话,严瑜虽然听在耳中,实则并不知晓其中的意思。 他也有几分好奇,夏侯昭的话中到底有什么让王晋这样忌讳。 在上三军中,陈睿是他的师父,那关系自然亲近,阿莫林的夫人与殿下交好,又以夏侯昭马首是瞻,故而与墨雪卫的往来也多。只有王晋,总是和墨雪卫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但严瑜并不是喜好多言的人,心中好奇,却不露声色。 除了程俊和几名墨雪卫外,夏侯昭和严瑜再也看不到旁人。因为离开了人群,也无需防范什么异动,程俊便带着墨雪卫落后几步,隔了几丈远的距离,看着夏侯昭和严瑜。 此时他们行走在帝京的城墙之外,眼前是星幕低垂的旷野,身后是绵亘无语的古城。 山风也累了,吹了一会儿便歇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寂寂,似乎只能听到夏侯昭的马发出“哒哒哒”的蹄声。 夏侯昭忽而低低咳了一声。 “殿下,喝点水吧。”严瑜从马鞍之旁取了一个囊袋,里面是他出宫前备好的清水,还带着微微的余温。他旋开盖子,递给夏侯昭。 夏侯昭接了过来,喝了几口,先前的酒气散去了一半,但心中那股跃跃而试的感觉还在。 她将囊袋递还给严瑜,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将盖子扭好,脸上的神色极为认真,仿佛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开口道:“大哥,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严瑜刚刚将囊袋重新挂回马鞍,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打赌?” 夏侯昭嘴角微翘,道:“我呢,就是想问你件事情。” “殿下想问什么?” 夏侯昭摇摇头,道:“那多不公平,这样好了,我说一件事,你说一件事,好不好?” 严瑜想说,殿下您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是了。但看着夏侯昭脸上跳动的光彩,又想起白日在永延宫中见到的那个微微消沉的夏侯昭,严瑜点了点头,应道:“便如公主所言。” 他的脸上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 夏侯昭爽快地道:“你先问!” 严瑜想了想,将刚刚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是问,我刚刚在和王晋说什么?”夏侯昭问,“你真的一点都没懂?”她有些不可置信,仿佛在她的心中,严瑜应该知晓刚才那番对话的含义一般。 “的确是不懂。”严瑜在夏侯昭面前素来不加伪饰,何况他是真的没听懂。只记得夏侯昭提到了什么南朝的新书,这…… “难道王将军里通南朝?” “嗤!”夏侯昭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大哥,你怎么想到那个地方去了。” 严瑜也觉得自己的说法太过异想天开了,若王晋真的有里通南朝的嫌疑,夏侯昭哪里还会和他笑语晏晏地打机锋呢,恐怕立刻就点兵拿下了。 他摇摇头,道:“确是不知其中的缘由。” 夏侯昭道:“想来你是平时并未留心,你可还记得,璇玑宫中为什么会有那许多藏书?” “因为姨母好读书。”这个问题严瑜倒是回答得上来。月姑姑出身官宦之家,素喜读书,等她陪着皇后入住璇玑宫之后,皇后特地将璇玑宫的一间偏室留给她做书房,为的就是储放她的那些书。 可这与王晋将军今夜的所为有何关系?严瑜还是不明白。 夏侯昭看他苦思不得其解,笑道:“那些南朝的新书,都是王将军送给月姑姑的。我估摸着,王将军至今未娶的缘故,就在月姑姑身上。” 严瑜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夏侯昭道:“有什么不可能。上一次信州之围,原本只要王晋一句话,援兵的统帅之权就落入了沈泰容手中,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这才有了你带兵出征的机会。我想,这其中虽然有他不喜沈泰容的缘故,恐怕也因你是月姑姑的侄儿。” 其实这件事,她很早就有所察觉,前前后后观察了许久,方才定了定论。但若非今夜喝醉了,也不会这样说出来。 不过看到严瑜那副震惊的样子,夏侯昭笑得更加开心了。她道:“好啦,你问的我回答了,现在轮到我问了。” 严瑜虽然还有些不敢相信夏侯昭刚刚所说的事情,但仍旧抬起头来,望着马上的夏侯昭道:“便请殿下提问。” 夏侯昭双眸波光闪闪,认真地看着严瑜,问道:“你说你不愿和丘敦小姐成婚,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 “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助你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 第116章 依依 第102节 秋风微凉,带着北方的气息扑面而来。旷野无垠, 漫天繁星犹如仙子随手打翻的宝石, 闪耀着烁烁的光华。 夏侯昭的脸上还带着酒醉后的绯色, 眨着眼睛等待严瑜的回答。 严瑜放开了牵着缰绳的手, 慢慢地转过身来,道:“殿下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对我说过, ‘朋友贵在相知。但朋友之间绝不可能事事皆通达’。所以我现在想要和你‘通达’一二。” 夏侯昭在王雪柳身上栽了跟头,从秦王选妃阅看至今过去了几个月,她常常独坐静想,如果当初自己不是那样排斥秦王,如果自己曾经给过王雪柳机会说出她内心的想法, 她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若是早点知道王雪柳心中竟将秦王藏得这样深,她也不会用那么简单粗暴的法子去隔绝两人的往来。 严瑜微微一怔, 他自然记得, 夏侯昭所复述的那句话,正是他劝夏侯昭时所说,却不料今日又被她提了起来。 他摇头道:“殿下,我与雪柳姑娘并不相同。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夏侯昭没有听清, 喃喃地问了一句。 严瑜没有回答, 什么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什么都不一样。 对于雪柳来说, 夏侯昭是公主,是殿下,是玩伴, 对于他来说,却并非如此。 小时候,在他还不知夏侯昭的身份之前,夏侯昭于他,是帝京小院中唯一的亮色。她总是那么欢乐,笑着跳着闯进门来,要么拉着他去外市坊上看杂耍,要么在院子里听他吹笛子。 等到他离京前往信州的时候,皇后也带着夏侯昭来送行。月姑姑第一次告诉严瑜,这位总是穿着一身布裙的夫人乃是大燕帝国的皇后。皇后送给严瑜一匹红色的小马,道:“瑜儿此去信州,务要小小谨慎,习武要紧,身子更要紧。” 皇后说完话,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拉了出来,道:“你不是一直囔着要见哥哥吗?怎么连话都不说一句?” 前几天还在抱怨换牙痛楚的小女孩,低着头怏怏不乐。 皇后笑对严瑜道:“自从听说你要离京,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说完又推推女儿,道:“你再不吭气,哥哥就要走了。” 夏侯昭终于抬起脸来,朝他道:“我听说别的公主都能遣将带兵,你等我长大一点,我一点将你调回帝京!”她双眼泛红,显然是哭过了。 严瑜感到自己的心软成了一团,有甜有涩,他点头道:“那我就等着殿下了。” 夏侯昭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揉揉眼睛,脸上露出了倔强的表情。 可是当严瑜骑上马向外走的时候,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哥”。他勒马转头,看到夏侯昭挣脱了皇后的手,跑到他的马下,垫着脚将一个锦袋塞到他手里,道:“之前答应你的袋子。”她也不等他回答,快速跑回了皇后的身边。 皇后出宫不易,带着夏侯昭离开了。 严瑜拿着夏侯昭塞给自己的锦袋看了又看。那锦袋上绣着一朵莲花,针脚笨拙。他掏出怀里的笛子刚要放进去,月姑姑已经走上来,道:“这锦袋你不能带到信州去。” 月姑姑朝着身后望了望,严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披着金黄璎珞的辇车正在驶出他们的视线。 锦袋被月姑姑收在了怀中,她道:“只要你真正长大了,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信州的夜晚那样难熬,他在只铺了一层粗布的铺上翻来覆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得快点长大,他的公主在帝京等着他。 她是他留在帝京城里的牵挂,无休无止,昼夜不息, 夏侯昭当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帝京城门之前大哭的窘事了。那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隔着两世的波澜,足足近二十年的岁月。 她只是不愿意再次重蹈王雪柳的覆辙。 酒意又涌上了头顶,她继续喃喃道:“要是你曾经娶过什么人,我多少还有一点头绪。可你……” 前世的严瑜始终未婚,她也从来没有听过他是否有意成亲。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留在边疆。你上一次去信州,我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我多么害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公主府。我看不到你的信,一个月……一个月……我就知道你可能已经……沈泰容那个混蛋!”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在酒意的催动之下,她忘记了自己立下的规矩——绝不在第二人面前提起前世之事。 严瑜越听越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夏侯昭忽然抬起头来,道:“所以,你快和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两世的事情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她却始终记得自己今日的初衷。 严瑜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您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夏侯昭苦笑了一下,道:“我?我有什么愿望?我没有愿望。我只能按照设好的路向前走,一步也不能踏错。只有我登上储位,父皇、母后、你和风荷,还有其他所有的人,才能无恙。” 她松开方才拉着缰绳的手,划过半个旷野,指着远方道:“这百万黎元是我不得不背负起来的担子。我如果后退一步,让他们落在其他人手里,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 她头一次向严瑜说到自己心底的秘密。 重活一世的夏侯昭不是不可以做一名只图享乐的公主,只要不嫁给沈泰容,择选一名说得过去的驸马。再将庶人郑的幼子通令克立为储君,想来等他继位之后,还得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她。 可是,当她一步一步接近太极宫的那个御座之时,她也一点一点明白了自己身上的担子。 她可以选一条容易的路,但大燕的未来也会受到影响。 立国百年的大燕并非一块铁板,外有南朝北狄虎视眈眈,内有部族豪强心怀叵测,胡汉之间的矛盾虽然略有缓解,但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触发的隐患。 前世的始光朝听上去风调雨顺,仿佛一个太平盛世,实则北部被北狄人割去了九边的一半,东部又有起义频发,着实算不上盛世。 而她重新回到晏和朝,如果只是改变自己的命运,未免也太对不起流淌在身上的血脉了。 所以夏侯昭无论如何也必须一直向前,即使前方荆棘满布,即使前方风雨交加,她都必须向前。 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去换取其他人的幸福。比如帝后两人的,比如严瑜的。 “我这一生只能和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而你们,我希望你们能过得开心。”她笑着说道,原本是醉意蒙蒙的眼睛里,透出了温暖的神色。 严瑜感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她温暖的目光渐渐将他心底包裹秘密那层寒冰融化。 他听到自己道:“殿下,末将……我想要陪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娅的营养液! 第117章 所愿 第103节 夏侯昭仿佛没有听清严瑜的话,她微微侧了头, 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侍卫队长和最亲近的大哥。 她感到自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 严瑜的话明明很简单, 她却只听懂了一半。她那样看着严瑜, 眼神清澈,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让严瑜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是他随着月姑姑回到帝京的第一个上元节,他坐在院中的大树之上,吹着《入阵曲》。因为没有良师教导,他只能自行摸索,这首曲子反复练习了数月, 方才能够连成一曲。 皇后第一次来拜访姨母,穿着素色长裙, 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 微笑着唤他“瑜儿”,有种熟识的亲切之感。她身边站着一个被裹成雪团子一般的小人儿。风帽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酒窝浅浅。 雪团子糯声糯气地道:“你刚刚吹的是什么?真好听!”她说着就从皇后的身后跑了出来, 一拉牵住严瑜。 月姑姑上前一步, 却被皇后拦住了, 她道:“让孩子们自己玩吧。你我姐妹许久未见, 想要说的话很多。” 皇后和月姑姑进了内室,院中便只留下了两个小孩子。 自来熟的夏侯昭已经拉下自己头顶的帷帽,兴致勃勃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小的院落。她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一叠声地问道:“这树会结果子吗?这个我听国巫大人说过,是我百姓家自己晒的干肉。对了,你们怎么不去我家玩?”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多到他回答不上来。又指挥着他从皇后带来的礼物中取出一盏做成了兔子形状的灯,高高地挂在树上。 “今日可是上元节,怎么能不挂一盏灯呢。”她煞有其事地点评道,说着还绕树走了两圈,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配上她团团的一张脸,十分可喜。 在他的记忆中,她似乎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迷茫的神色。她又问了一遍:“大哥,你刚刚说了什么?” 严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殿下派李罡去信州不单单是为了帮助安秀。您已经察觉到李家的意图,虽然您并不准备答应这门婚事,但也不愿意伤害到李罡。故而借机将他派到信州,也是爱护人才之意。” 派出李罡的时候,丘敦律等人都有异议。丘敦律认为李家本为九边番属,既有归顺之意,夏侯昭理应先将其理顺后,再做差遣。 如今贸贸然将李罡派往信州,也失去了李家将其放在帝京为质子的本意。 阿莫林考虑得更实际一些,李罡虽有高爵,带兵的经验却远远不够。信州情势复杂,万一有所闪失,丢的可不只是李家的颜面。 只有严瑜赞同夏侯昭的观点,他将京内的军力分布一一分析,指出的唯有加紧训练墨雪卫的士卒,方才能够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更好地保护夏侯昭。彼时秦王夏侯明尚有行动自由,的确是心腹大患。 而信州则是最佳的机会。 严瑜又道李罡虽为李家之人,实则心地淳厚,对公主殿下十分忠诚。他是墨雪卫的队长,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旁人自然唯有听从。李罡就此成行。 夏侯昭没有想到,原来严瑜早就明白了自己没有言说的深意。 自从信州大捷之后,李家的态度越发明显,连帝后都有所察觉,身为当事人的夏侯昭怎会全无所知。 再加上其他的著姓大族也不是没有打这个主意的人,芷芳殿中的礼物都快堆成小山了。 而夏侯昭对此事的态度只有一个:从不理会。 只是旁人她可以毫不在意,对跟随了她三年的李罡却不忍心这样做。在夏侯昭看来,李罡本人对成婚什么的,也是全无概念,一心只想着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与其将他留在帝京,受到李岳时不时的怂恿,还不如干脆送他北上,一展宏图。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决策的确是正确的。李罡用他的战绩向世人证明了初怀公主麾下,勇将辈出! “李罡是飞鹰,我又岂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他留在帝京?” 夏侯昭摇摇头,道,“如今陈睿和阿莫林都是曾在边疆立下战功的大将,若有不测,也能委以重任。但等他们年纪渐长之后,大燕军中,却无后继之人,此情不可不虑。李家固然算不上毫无异心,李罡本人却可托赖。” “殿下绸缪百年,又深为李罡考虑,确是不易。但殿下也要知道,今日送了李罡出京,明日还会有王罡、赵罡、张罡……到了那时,您又该如何处置?” 这番话显然在严瑜的心中盘桓了许久,此时说来,字字掷地有声。 出城的时候夏侯昭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到了此刻,在严瑜的逼问下,那剩余的醉意也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了。 但她越是清醒,越是茫然。严瑜既然明了她送李罡出京的缘故,自然也该知道,她实是不愿在婚事一事上做出任何举动。 她不想成婚!不愿成婚!也不能成婚! “大哥,即便有再多的人出现,我也不会成婚的。人人都说,大燕朝的驸马难做,可若是做了皇太女的驸马,那是连命都会丢的。”夏侯昭道。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历数大燕朝的驸马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而几位曾经参政的公主,都曾经历锥心往事。 惨烈如兴宪公主,未婚夫被自己的兄长派出刺客谋害。刚烈如南康公主,在得知太子兄长以自己的婚事来威胁父皇,毅然身赴祭台,昭告天下与神明,誓不成婚。哀婉如兰陵公主,刚刚成婚,驸马就身染重病,不过半年便撒手人寰。 逝者已逝,她们留下的凄美故事却并未消失。 方才帝京之中的旖旎气氛早就消散殆尽,夏侯昭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既然一早知道结局,何必……何苦?” 何必要从那些居心叵测的中间找寻良人,何苦要拖累那些本来不愿与皇室联姻的有志少年。 这是夏侯昭从未告诉过别人的想法,今天终于在酒意和严瑜逼问的双重作用下讲了出来。 若是换了一人恐怕只能听出她对于自己婚事的无措,而在严瑜听来,却隐隐体察到她话语之间的悲凉。 悲凉? 严瑜望着马上的夏侯昭,她还不到十五岁,正是如花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凉的心境? 他的脑海中有什么飘了过去,但眼下并非细究此事的良机。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您可曾想过,如果您不成婚,那在争储一事上,便是留了莫大一个空隙给对方。” “是啊。”夏侯昭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回望帝京,城内的灯火越过高高的城墙将那一侧的夜空映亮。在那里有刚刚结为夫妻的秦王夏侯明和王雪柳,尽管在旁人看来,雪柳的选择并不明智,但无论如何,她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而对于秦王夏侯明来说,这一桩婚事乃是稳赚不赔的美事。只要有王家做他的后盾,圣上总会解开他的圈禁令。 与此相比,尚未成年的夏侯昭就等于少了几分筹码。这也是丘敦律等人积极为她谋划婚事的原因之所在,只要夏侯昭有了一个家世说得过去的驸马,自然抵消王家的影响。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夏侯昭本人并不想成婚。她曾经犹豫过,但在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这个主意就越来越坚定了。 “若不是母后有了身孕,恐怕此事还不容易得成。但有了弟妹之后,想来臣工们也不用为后继者担心,”夏侯昭语气轻松地道,“我成不成婚,又有什么关系?” 第104节 严瑜说出之前的话时,本是凭着一股意气。但当他听完夏侯昭的言语后,心却忽然静了下来。他明白了,夏侯昭是真的不想如夏侯明那样,从著姓大族中选择一个配偶,以期在政治上获得更多的帮助。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该怎么做,她才不会再发出这样悲凉的喟叹? 在雪柳最后一次离开芷芳殿的那天,夏侯昭在校场上练了整整一天的剑;在送安秀离开信州的第二天,夏侯昭独自一人在帝京的城墙上站了两个时辰……严瑜只觉得她的身影无比萧索,如今方才明白,那时夏侯昭的心中恐怕便怀着和当下一样的心情吧。 他抬起头,将最初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末将陪着你。我陪着你。” 夏侯昭看着他,道:“大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严瑜毫不避让地迎着她的目光,道:“殿下,您若只是不想成婚,那末将今夜所言,只是身为墨雪卫的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末将都会守在您的身边,看您入主东宫,助您扶危济困。您若是对婚事心有疑虑,末将……我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夏侯昭轻轻笑了,她的脸上已经全无醉意,可是一双眼睛依旧泛着柔柔的波光。她道:“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你又何苦要将自己赔进来?你又何苦放弃我为你选好的路?你又何苦逼着自己卷入天枢宫的风云? 身为墨雪卫的统领,当然要与夏侯昭同生共死,但这毕竟与结为夫妻不同。 成为了皇太女的驸马,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许是进幸之路。但夏侯昭深知严瑜并非钟情权力之人。 严瑜摇头,慢慢地道:“什么是苦?殿下选了自己要走的路,而末将也选了一条。” 夏侯昭只觉得严瑜会因为顾念自己,而直言愿为驸马,实在是太傻了。他们都没有提到严瑜的家世。在丘敦律看来,夏侯昭需要的是一个著姓大族的驸马。可对于夏侯昭来说,一个毫无家世的驸马反而更有益处。 大燕立国百年,世家之间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无论夏侯昭与那一家的少年成婚,都不得不面对这复杂的关系。 但若是她的驸马家世简单,那她不会受到更多利益的牵扯,能够心无旁骛地主持政事。 在这一点上,严瑜比丘敦律看得更远,因此他才会说出“我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那样的话。 夏侯昭不由得又问了一遍,“大哥,你觉得值得吗?” “不是值得不值得。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严瑜终于回答了夏侯昭一开始的问题。 他想要什么?他只想要陪在她身边。就像现在一样,他牵着马,她骑在马上,一直一直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娅、冰雪敏儿和无逻辑会死星人的营养液! 第118章 雪白 即使知道夏侯昭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本意,严瑜也不会后退一步。说来也奇怪, 今日之前,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愿便如那水中月一般, 难以实现。但当他真正说出来之后, 却发现大概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但他也知道,想让夏侯昭立刻做出回答并不可行。夜已经很深了, 远处喧闹的帝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严瑜不再多言,牵着马向行宫走去。 坐在马上的夏侯昭仿佛陷入了深思,一直等到严瑜牵着马走到了行宫门口,她才恍然惊醒。 “殿下,行宫到了。” 守卫行宫的将士早得到了程俊派人送来的通告, 知道公主殿下今夜会至此处休息,因此一看到夏侯昭和严瑜两人, 就忙忙地迎了上来。 又有提着灯笼的行宫宫人上前行礼, 准备将夏侯昭引到寝殿休息。 夏侯昭随着她们走了两步,忽而转回头来,朝着严瑜道:“后日再回京。” 严瑜应了一声是,等回到行宫的值房, 程俊问:“不是说明日就回京吗?公主殿下怎么改了主意?” 程俊不好意思直接问“你们方才在城外说了些什么”, 只是提醒严瑜, 明日秦王和秦王妃会在明日祭祀太庙。身为堂妹的夏侯昭虽然不是必须出席, 但若是能堂堂正正地跟在圣上身后接受新婚夫妇的朝见,对夏侯昭提升皇室中的地位也是大有裨益的。 严瑜想起夏侯昭今夜反复说到的“何必”,“何苦”, 他朝程俊摇摇头道:“殿下如今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 他不知道在以往的三年中,她做了多少何必的事情,又度过了多少何苦的难关。如今秦王这厢的事情已经算是暂告段落,就没有必要再让她费心了。 他想,夏侯昭之所以要在这里多留一天,是不是也想要将晚上两人所说的话仔细思量一二。 那引着夏侯昭去往寝殿的宫人带着她已经走远了,只有一点蒙蒙的光亮在夜色中闪烁,最终也融到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因为早在婚礼举行前,宫里便下了旨意,着秦王与秦王妃于礼成之后返回封地。所以婚礼的第二天醒来,王雪柳一早就在宫人的服侍下梳妆好了,由秦王带着入宫谢恩。 秦王就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温柔。不仅扶着她上了辇车,还特地让宫人准备了路上食用的水和点心。 “万一你饿了渴了。”秦王温柔地道。 王雪柳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天枢宫中见到秦王殿下,那时候她还没有入宫当夏侯昭的陪读。身为王家的嫡女,每逢年节,她都跟随着母亲入宫领宴。 那一年的上元节,皇后带着初怀公主殿下在璇玑宫接见了几名皇室的宗亲后,就将赏赐分发了下去不再接见其他人了。 原本按照天枢宫的惯例,入宫的贵妇们可以自行前往熟识的宫妃处拜谈。但本朝的天枢宫除了皇后之外,只有先帝高宗的沈德太妃一人。这些贵妇人便是想多在宫中盘桓,也找不到由头。 不过对于雪柳和她的母亲来说,这并不是一件憾事。 自从高宗王皇后死于宫变之后,王家一直奉行低调处世的原则。莫说是此时并无机会,便是宫内还有姓王的妃嫔,恐怕她们也不会借机去探问。 雪柳的母亲叩谢了璇玑宫的赏赐,便带着女儿出宫,走到宫门之前,正好碰到一队少年。领头的那人约摸十一二岁,生得十分好相貌,手中拿着长弓羽箭,身姿矫健。他的马上还挂着几只猎物,显然是他刚刚获得的战利品。 随行的少年们正在大赞“殿下威猛”,又说今日将这些猎物送到御前,定然能获赏赐。 这领头的少年摇头道:“叔叔不喜杀生,我辈行猎不过是为了沿袭祖宗传统,其他的莫要多想。” 众人纷纷应了,虽有几人脸上有不平之色,眼看着宫门之前人来人往,到底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雪柳看到母亲也在看着那些少年,忍不住问道:“母亲,那是谁?” 母亲尚未回答,那领头的少年正好了看到雪柳的母亲。他眼中微露疑惑,旋即转为了然,快步走到她们面前,笑道:“原来是表舅母与表妹。” 王家家族庞大,雪柳有十余个堂兄弟和数量差不多的堂兄妹。母亲那一方的表兄妹也有七八个,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人。 母亲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约摸是没有聊到会碰到他,犹豫了一刻,方道:“殿下,您长大了。” 第105节 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雪柳便看到自己这位“表兄”的眼睛忽而闪了一下,似是微光,又似是…… 他的语气倒还平稳,道:“许久未见,表妹也长大了。”说着他像怀里摸了摸,仿佛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之色。 母亲却似乎已经知晓他的意图,柔声道:“殿下不必费心。”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道:“若是平常遇到也就罢了。今日乃是上元节,好不容易碰到表妹,怎么能表示一二。” 他说得那样认真,似乎这件事有着旁人不知的非凡意义。 跟随着他的那帮少年本都在一旁静静听他们对话,此时就有一人越众而出,先朝着雪柳的母亲行了一礼,然后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他脸上神色几番变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无妨,今日初怀一定跟着婶婶去观灯了。” 他仿佛做了一个决定,朝着雪柳笑了笑,道:“表妹喜欢小兔子吗?” 雪柳犹疑了片刻,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并未阻止,点了点头。 他笑得更开心了,反身朝随从示意,就看到其中一个随从拍马上前,送上了一个小小的笼子。 笼子里面,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瞪着通红的眼睛,怯怯地看着雪柳。 第119章 离京 雪柳的母亲还待推辞,那少年已经道:“表舅母莫要谦让了, 这不过是孤出外打猎所获的一只兔子罢了, 送给表妹做个玩物。” 雪柳早就接过了笼子, 笑着朝少年道:“多谢哥哥!” “要说‘多谢秦王殿下’!”对方客气, 雪柳的母亲素来谨慎,努力纠正雪柳的称呼。 秦王还要谦逊, 一个稚气的童声在一旁响了起来。 “大哥?” 一个年纪与雪柳相仿的女童正从辇车上下来,看到秦王便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笼子里的兔子,高兴地道:“大哥真好!” 她一边指着笼子中的兔子,一边对身后刚刚下车的青年妇人道:“母亲,母亲, 你看大哥果然捉了一只兔子给我。” 雪柳想要大声地告诉那个小女孩,这兔子已经送给了自己。但她还没开口, 就感到母亲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自己, 继而拽着自己跪倒在地,朝着那刚下车的青年妇人行礼。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参见初怀公主殿下, 殿下千岁千千岁。” 雪柳依样葫芦地跟在母亲后面, 念了一遍, 然后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王夫人请起。” 那时的雪柳还不能体会帝后的权势, 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妇人。 原来大燕国的皇后,竟然穿得还不如家中的女管家,雪柳心中十分诧异。她常常听身边的侍女说, 那些皇族中的贵妇总是穿金戴银,连睡觉时的卧榻,都铺满了金玉。 而眼前这个穿着布衣的女子,看起来那样朴素,发间只插/着一只白玉做成的簪子,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饰物。 但饶是如此,在场的诸人除了那个被称为“初怀公主殿下”的女童之外,都纷纷伏地行礼,向这位天枢宫的女主人致以自己最高的敬意。皇后一一将他们叫起,又朝着那秦王殿下道:“照临【注1】今日收获颇丰。” 秦王有些赧然,道:“天气寒冷,也只捉住了一些小猎物。” 皇后温和地道:“无妨,打猎也主要是为了让你能出城跑一跑,活动下筋骨,打到多少猎物倒在其次。” 秦王笑道:“虽然不多,也足够给婶娘烹一碗炙肉了。” “我的兔子!”初怀公主殿下见皇后和秦王两人说来说去都没讲到自己的兔子,十分着急,拉着皇后的手提醒她。 皇后可不比初怀公主这样懵懂,她早在车上看的清楚,自己的侄儿已经将兔子送给了王家的小姐。 王家的小姐虽然没有吭气,眼睛却一直停在兔子身上,偶尔朝他们看一眼,都带着警惕的神色,似乎生怕被他们抢走兔子。 虽然侄子在出宫之前曾经答允女儿,一定会为她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回来。但事有凑巧,侄儿既然已经将兔子送给了王家小姐,那作为婶娘的皇后,是万万不会再将兔子要回来的。 若真的那样做了,侄儿必定不乐。 果然,女儿的话一出,侄儿的脸上便露出了有些窘迫的表情。 他抿了抿嘴,对初怀公主道:“妹妹听话,等下次哥哥出宫再为你捉兔子,还有小狐狸。” 初怀公主疑惑地问道:“什么要等下次?眼前不就正有一只兔子吗?难道?”她转头向雪柳看看,终于明白了眼前的情形。这兔子已经被堂兄送给了别人。 公主到底是在天枢宫中被众人千娇万宠长大的,此时就有些不乐,郁郁道:“哥哥既然答应了我,怎么能用将兔子送给别人呢?莫不是眼前这个小女孩比我更亲近?” 这话虽然问得稚气,但若答不好,着实会造成许多不可估量的后果。 “当然不是这样。”秦王着急的道。他自幼孤身在天枢宫中长大,全是托赖帝后抚育,方能成人。若是被人认为他无法善待帝后唯一的孩子——初怀公主,恐怕要在帝京里掀起滔天的大浪了。 夏侯明之前决定将兔子送给王家小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正好被夏侯洲昭撞到。但此时让他改口,从王家小姐那里将兔子要回来,也太难以启齿了。 雪柳的母亲自然识趣,在一旁急急地道:“既然秦王殿下先前已经答允了初怀公主殿下,这兔子还是请公主带回去赏玩吧。小女鲁愚,平时性子跳脱,恐怕这活物到了她手里,活不了几天。岂不可惜?” 她这样说,回头一看女儿雪柳却将兔子的笼子抱得更紧了。 皇后本就不打算索要兔子,见此情状,道:“昭儿,莫要胡闹,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再也别想出宫了。” 皇后的语气比方才严厉得多,初怀公主望了望笼中玉雪可爱的兔子,又看了看皇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瘪着嘴朝雪柳道:“那兔子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养它。” “那是自然!”雪柳高声答道。 那是王雪柳生平获得的第一只小兔子,她央求五叔王晋用木头为小兔子做了一个窝,又在母亲的帮助下,用布料将小兔子的窝铺得舒舒服服。 兔子胆小,总是蜷缩在她的怀里不肯出来。雪柳就天天抱着它,连去吃饭都不例外。 第106节 父亲见到了便说:“原来雪柳这样喜欢兔子,早知道便让人从庄子里多抓几只给她玩了。” “她哪里是喜欢兔子,”母亲摇摇头,道,“她分明是见初怀公主喜欢,方才这样宝贝。” 雪柳道:“我就是喜欢兔子,和公主不相干!” 母亲伸手点点她的额头,道:“幸好皇后开明,不然有你哭的。” 父母两人又叹息秦王殿下在宫中生活不易。 “我看秦王在皇后面前,倒很是自在。但到底没了亲生的父母,看着十分可怜。” 雪柳忽然道:“那把他接回我们家!” 父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父亲道:“那是皇家的王爷,便是离开天枢宫,也会开府立衙。又岂会和我们牵扯上关系。” “他到了我们家,我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雪柳兀自道。 父母却再也没有注意,又谈论起刚刚回京的乐阳长公主了。 那只兔子只活到了四月,但它却深深地刻在了雪柳的脑海中。当天枢宫传出旨意,要为初怀公主征召陪读的时候,她还保留着“公主是个蛮横女孩”的印象,险些就放弃了陪读一职。 而当她在校场上见到秦王殿下的时候,内心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他到了我们家,我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拼尽了全力,放弃了许多,才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 夏侯昭千方百计想要阻拦雪柳与秦王亲近,却不知一切早在冥冥中注定。 得偿所愿的雪柳端坐在辇车中,看着丈夫俊朗的侧颜,心中涌出了无限的柔情。他幼年饱经磨难,现在与自己成婚,那么自己就会倾尽所有,善待于他。 秦王并不知道身边的娇妻心中翻滚着那么多的念头。他早就忘记了当年天枢宫门前的偶遇,眼下他只担心一会儿面见圣上时,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很多年没有称呼圣上为“叔叔”了。就在雪柳记忆中的那个冬天,从九边回到帝京的乐阳长公主第一次向侄儿夏侯明讲述了他父母身故的“□□”,并且告诉他,只要他愿意,自己就会帮助他登上储君之位。 秦王的雄心燃烧了十几年,此时终于略略低落了一些。秦王妃全不在意的那些羽林军,环绕在辇车周围,虎视眈眈地望着行人。但无论是车上的人也好,还是路过的人也罢,都晓得羽林军真正防备的人,就坐在车中。 辇车在天枢宫门前停了下来,秦王扶着雪柳下车。一个眼生的内侍站在门前迎候,秦王道:“怎么不见高典监?” 那内侍躬身行礼道:“圣上说要为秦王殿下和王妃设宴,高典监去膳房准备了。” 秦王的眼神黯然了几分。作为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内侍,高承礼的出现与否几乎可以等同于圣上的态度。什么备膳,不过是托辞罢了。 他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知道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离开帝京了。 中秋之前,待帝京呆了数月之久的秦王终于离开了帝京。王家在城门前为他摆下宴席。皇后和初怀公主都颁下了许多赏赐给新任秦王妃。 王雪柳的母亲一直拉着雪柳的手,直到雪柳的父亲亲自来催促,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女儿。 王雪柳向车辇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问母亲:“五叔真的说了不来?” 母亲摇摇头道:“你五叔自从在你成婚那日受凉之后,一直在家休息。想来是真的起不了床吧。等你下次回京,再去探望便是。” 雪柳点了点头,挽裙登车,内心却空落落的。 她知道五叔受了寒,可是今天便是自己离京的日子,一向亲近的五叔都不来送行,让雪柳的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全家只有五叔,从始至终反对这件婚事。她知道五叔不来送行的另一层原因,他不愿和秦王见面。 身为虎贲军中郎将的五叔,有着和家族中人不一样的观念。他并不觉得与秦王联姻就代表着王家要事事与秦王同气连声,他并不讨厌秦王,但他讨厌被秦王利用。 雪柳微微叹了一口气,命随行的宫人将车帘放了下来。可外面的声音照样能传入,她听到秦王还在追问父亲五叔的病,仿佛还想亲自去探问一番。 “殿下,时候不早,您该启程了。”阿莫林刻板的声音响了起来。秦王终于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又朝着父亲再三保证会善待自己,登上了另一辆辇车。 车轮辚辚,朝着西方驶去。 雪柳缓缓地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是母亲的哭声吗?还是风穿过城门的声音?羽林军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脑海中漂浮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她睡着了。 夏侯昭没有去城门前送行。她无暇理会这些琐事,眼前最当紧的是另一件事——皇后已经临产了! 这个已经被取名为夏侯昆的婴孩正等着降临到世间。天枢宫中装点一新,除了璇玑宫之外,各个宫殿都被挂上了祈福的饰物。距离上一次帝裔诞生已经过去了近十五年,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只要皇后平安生产,圣上必定会封赏六宫。 夏侯昭从行宫离开,便绕道西郊祭台,接了国巫大人一同回宫。 国巫大人年纪大了,越发苦夏,除了偶尔进宫探看皇后之外,甚少离开祭台。她平时入宫都只待半日,便即离去。这次是因为夏侯昭估摸着快到皇后的产期,故而提前将她请入宫中,所以需要在宫中住些日子。 国巫大人嫌弃璇玑宫的房梁太高,永延宫的灯太亮,其余宫室人气太少,直说干脆给自己在宫门前搭一个帐篷好了。 夏侯昭拉着她的手道:“国巫大人,我看芷芳殿就挺好的,房梁不高不低,灯火不亮不暗,还有我陪着您。这样不好吗?” 国巫大人看了她一眼,道:“小妮子担心母亲,非要我一把老骨头进宫。”说着连连叹气,却再也没有提帐篷了。 等走到芷芳殿,风荷送上了酥酪点心,国巫大人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她坐下来喝一口酥酪,赞一句风荷的手艺,又朝着夏侯昭道:“怎么不见平时跟着你的那个小子?就那个陈睿的徒弟。” 夏侯昭一怔。 一旁的风荷道:“国巫大人有所不知,严校尉替殿下去永宁寺上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还有人记得夏侯明的这个字吗? 第120章 经卷 严瑜每次到永宁寺总有种奇妙的感觉。这里虽然身处帝京最繁华的地段,却与周遭格格不入。南来北往的人在此虔诚地叩拜, 向佛祖倾诉自己内心的祈求。 第107节 但在这世间, 真的能有人心想事成吗?恐怕连圣上都不能事事如意吧。 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曾护送夏侯昭到此祭拜, 走到寺庙之前, 夏侯昭却放弃了进寺,反而让他代为上香。 六炷香, 燃在永宁寺后院的香炉中。青烟袅袅,顺着秋风打一个璇儿,便散去了。 严瑜这次来永宁寺却另有要务,夏侯昭命他将为皇后祈福的经卷送到佛像之前供奉。 方丈是一个年约七旬的长者,颌下一绺雪色的长须直落到胸前。他恭敬地接过经卷, 亲自捧着经卷朝寺中那座高塔走去。严瑜跟在他身后,沿途遇到的僧人和香客纷纷向方丈行礼, 微微好奇地看着方丈手上捧着的经卷, 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严瑜。 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乃是帝京最富盛名的建筑之一,平日甚少开启,只在塔前放置了一个香案,以供信徒礼/拜。 今日来永宁寺的人可大开了眼界, 他们有幸目睹了方丈开启塔门的情形。人们私下也曾议论这常年紧闭的塔内到底是什么情形, 有人说里面一定藏着历代大燕君主捐献的珍宝, 也有人说塔内其实藏着一个昔年高僧坐化后留下的神骸, 更有人异想天开,认为这高塔只是一个幌子,实际是用来隐藏塔内通外帝京城外的那条密道——他们还煞有其事地认为, 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就是通过这条密道,潜逃出帝京,避开了大燕太/祖的围捕。 当方丈站在那挂着一把小锁的塔门之前时,整座永宁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方丈神情自若,不紧不慢地开了锁。 出乎人们的意料,塔内就是一间平淡无奇的小室,根本没有什么地道、神骸。一张供桌,一只秀墩,正对着塔门的地方立着一尊等身佛像,手持莲花,慈目含光,周身散发出耀眼的金色。 方丈不无得意地对严瑜道:“此乃武宗年间,太子所捐的金佛。” 塔门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了,方丈引着严瑜转过佛像,严瑜这才看到,这小室内还有一道扶梯通向上层。 第二层就是专门用来存放经卷的房间,一层一层的木架子直抵到顶部,每一卷经书上都挂着小小的签子,严瑜用眼睛一扫就看到了几个藩王和公主的名号。 方丈从一个檀木小匣子里取出一枚签子,提笔写下“初怀公主”四个字,和经卷一起放到了木架上。他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殿下素来低调,不然本寺还可以预先做一场法事。” 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永宁寺就进入了百年以来最寂寥的时期——当然,普通的信众还是会为了求得一炷永宁寺的香从天不亮就等在寺前,但掌握了帝京命脉的著姓大族们则悄然疏远了这里。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也会派一两个从人来上香,但如前代那样的捐造佛像,刊印经书的事情却很少做了。 虽然有备受圣上宠爱的乐阳长公主在永宁寺举办游园会,但永宁寺在帝京的地位远不如从前。 也难怪方丈会发出喟叹,若是能够借初怀公主贡献经书一事宣扬一番,恐怕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严瑜可没有功夫和方丈墨迹,亲眼看着经书被收纳妥当,他便告辞而去。方丈都来不及留他在寺内多盘桓片刻。 等在寺外的墨雪卫看到自家校尉步履匆匆走出门来,连忙将严瑜的马牵了过来。严瑜走到马前,回身望了一眼永宁寺。 那高耸入云的浮屠塔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仿佛真的能够将世间一切的苦难消融。每一层的塔檐上都挂着金铃,在微风的吹动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严瑜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赤寅无需指令,自己迈开死蹄,朝着天枢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永宁寺和浮屠塔渐渐落在身后,秋风将严瑜骑服吹得衣角翻飞,他这才感到心中畅快了一些。 自从前两日在帝京城外向公主殿下剖明了心迹,严瑜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境。 夏侯昭似乎很是疑惑他为何会提出那样的“愿望”。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严瑜,只觉得他是因为担心自己不愿与李家等著姓大族联姻,方才甘愿牺牲自己。 在行宫里,她甚至认真地问严瑜:“你可知道成为皇太女的驸马,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严瑜哭笑不得。他怎么可能没有想过,从她流露出想要参政的那一日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再思量这个问题。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成为唯一看出她派李罡出征用意的人? 但眼前的少女满面困惑,呆呆地望着自己,严瑜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又渐渐恢复平稳。 “殿下,你只要想想你是否欢喜这样做就好了。”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语调。 “欢喜?”夏侯昭一怔,继而低头轻轻笑了起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欢喜。” “殿下……”严瑜一时无法应答,他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到夏侯昭内心的无力,他想要扶一扶她的肩膀,想要让她笑得更加开心些。 她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蒙蒙的笑意,道:“所以我只望着能让你们都欢喜,想来这样我也会欢喜了。”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总是胸有成竹的帝国公主,也不是那个常做欢笑的豆蔻少女。严瑜忽然意识到,那个在帝京的夜色中持灯而笑的少女,已经被她深深藏在了心底。唯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才会偶尔露出一丝痕迹。 更多的时候,她是初怀公主殿下,是站在帝京最高处的初怀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修多·卡卡·短小·罗藏 第121章 皇室 这些话都是夏侯昭在行宫与严瑜所说的,她在这里住了两晚, 第三日回京时候, 对严瑜道:“此事甚大,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更望大哥你能仔细斟酌,待中秋之后, 若你仍然坚持此意,我再予你答复。” 第三日清晨,他们便启程回天枢宫。 严瑜取了夏侯昭亲写的经卷前往永宁寺,而夏侯昭则带着程俊接了国巫大人入宫。 天枢宫内秦王成婚的种种布置都已经撤去,宫内从上至下都开始着手迎接即将降临人世的皇嗣。 国巫大人喝了酥酪, 朝夏侯昭道:“孟格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我却不知你几时信了佛。” 夏侯昭知道国巫大人生平最重视鲜卑族萨满教的传承, 于儒家和佛家在燕国境内的流行,都颇有微词。连带着和永宁寺关系走得比较近的乐阳长公主等,都不受她的待见。 “只是求个心安。”夏侯昭犹豫了一下,轻声道。 前世皇后只有夏侯昭一个孩子, 这一世有次喜讯, 夏侯昭的心中是既喜且忧, 只盼着诸事顺利, 莫要再出岔子。因此从得知皇后有孕开始,她闲下来便手抄经卷,未曾想忽忽数月一过, 竟然已经积了十几卷之多。 她交给严瑜的时候,严瑜也有些惊讶,道:“殿下竟然抄了这许多。” “不知不觉便写了这么多,你且送到永宁寺,交给方丈供奉起来。”夏侯昭每每看完奏折,总是难以入眠,她便常常在夜深时研墨抄经。 严瑜颇为触动,将装着经卷的匣子仔细地捆在马背上,然后道:“殿下放心,末将理会的。” 他翻身上马,将要行时忽而扭过身来,朝夏侯昭道:“殿下莫要担忧,小殿下一定会平安出生的。” 夏侯昭抬起头来望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被国巫大人问到经卷一事,夏侯昭不免又想到严瑜离开时两人的对话,脸上的表情也柔和许多。 国巫大人年纪虽然大了,眼神却极佳,一眼看出面前的夏侯昭定是有了心事。她也不点破,继续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懂得这些。” 第108节 若是前世的夏侯昭,可能还对此事懵懵懂懂、但现在的她曾经亲眼见到过因为难产撒手人的王雪柳,皇后的身子一向羸弱,身为女儿的夏侯昭心中怎能不担忧。 她诚恳道:“我确是不知这些,只望国巫大人能襄助一二。” 国巫大人一哂,道:“罢了。夏侯家的哪个孩子不是我亲眼看着出生的,走吧。”言罢,她站起身来,朝着殿外走去,竟是不再休息,准备直接去探望皇后。 夏侯昭连忙跟了上去。 如今的璇玑宫可谓守备森严,因初怀公主殿下在洛水集遇刺一事,圣上怀疑秦王在宫内还留有人手,为了防止意外的变故,特地派人严守璇玑宫。 此时守在璇玑宫门前的人,正是圣上身边最为信重的高承礼。夏侯昭远远便看到他站在檐下和一位锦衣妇人交谈。那锦衣妇人看上去年岁不大,身姿挺拔,眉目之间带着凛然的气势,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孩童。 看到这孩童,夏侯昭忽而有些想笑。 一旁的国巫大人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夏侯昭连忙撇清,道:“我什么都没想。” 这孩童正是庶人郑的幼子通令克,也是夏侯家唯一一个不是国巫大人亲眼看着出生的孩子。 国巫大人刚刚在芷芳殿还夸下海口,言道夏侯家无人不是她亲眼看着出生的,没成想还没过了半日,就看到了唯一的例外。 幸好国巫大人位高望重,除了夏侯昭外也无人看窥视她的脸色,尚可维持尊严。 牵着通令克的妇人自然是沈德太妃,她也看到了国巫大人和夏侯昭,笑着朝两人走来。 这三年里,沈德太妃在宫中过得颇为低调,她又十分识趣,凡是夏侯昭的事,不过略微点拨一下,她便办得妥妥当当。远的如三年前安康县主之事,若无沈德太妃从中斡旋,恐怕也不会解决得那样顺当;近的也有秦王婚事,夏侯昭不愿让母亲疲累,便请了沈德太妃主持。 沈德太妃不愧是曾在神焘年间主持宫务的妃子,不过几日就将永延宫布置得一新,顺顺利利办完了秦王的婚事。 她知道夏侯昭向来赏罚分明,也不着急表功,收拾了永延宫便专心为皇后祈福,每日带着通令克到璇玑宫外向皇后请安——皇后早已不见外客,也从不吵着要见皇后或圣上。 此时国巫大人和夏侯昭便正好碰上了她和通令克向皇后请安的一幕。 国巫大人不喜沈德太妃,她是亲眼瞧着早年英武神睿的高宗皇帝在神焘末年接二连三地犯下大错,其中自然有高宗皇帝自己的缘故,但沈德太妃和李贵嫔等人在背后也没少下功夫。 不过国巫大人素来不理会宫中的杂务,看到沈德太妃不过当她是璇玑宫中的一件摆设罢了,瞧也不瞧一眼,便从其面前走了过去。她走到殿门之前,无需通传,高承礼麻溜地开了殿门,请她入内。 夏侯昭则停下脚步,笑着朝沈德太妃道:“秦王的婚事有劳太妃了。”她也不提让沈德太妃入殿一事,说到底,夏侯昭用沈德太妃,也防着她。 沈德太妃谦逊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她以手推了推通令克。和夏侯明不同,这孩子虽然长在宫中,却甚少享受到皇族的荣光,看上去便少了几分矜贵。说起话来也怯怯地,朝着夏侯昭轻声道:“殿下。” 夏侯昭笑着点点头。 沈德太妃识趣地带着通令克告辞。 夏侯昭站在璇玑宫的檐下望着这对祖孙在深深的宫道上越走越远,心中忽而浮现起一个念头,前世通令克似乎刚出生就夭折了,而今却已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那她的弟妹也会有这样的福气吧。 或者在她自己的心中,正是为了这点期盼,所以才一直善待通令克。 “殿下,殿下。”高承礼见夏侯昭久久站在檐下不动,轻声提示了她两下。 夏侯昭恍然回神,笑着道:“仿佛也没有过去多久,通令克竟然已经这样大了。” 高承礼道:“宫中的孩子都长得极快。” 他说此话时语气甚是平淡,脸上的表情也无波无澜。夏侯昭的心中却微微一惊。 只听高承礼不紧不慢,又加了一句:“殿下可要知道,秦王一离开帝京。通令克便是天枢宫中,仅次于您的皇室后裔了。” 有庶人郑这样的父亲,通令克或许并非如表面上那样乖巧。 不过夏侯昭并不担心,连秦王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三岁的孩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第122章 弟弟 璇玑宫的正殿里,国巫大人正在为皇后请脉。 昔年大燕国尚未建立的时候, 鲜卑族人在草原之上逐水草而居, 若是生病, 全靠族内的巫医诊治。因此凡是巫师, 多少都懂些医理,国巫大人当然也不例外。 夏侯昭走进殿内的时候, 正好听到国巫大人对皇后道:“就在这一两日了,孩子很好。” 有了国巫大人这句话,帝后两人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圣上道:“有国巫大人在宫中,我的心就放下来了。”他自然也是国巫大人看着出生的,对国巫大人的信任几乎可以说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不料国巫大人并不买他的帐, 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见圣上传召我,还是孟格娅想到皇后临近产期。亲自带了人去祭台寻我。” 一旁的皇后道:“本来是想着等我进了产房再去请您, 孩子的名字还等着您来取呢。” 自从夏侯氏入主中原以来, 在中原文化的熏陶下渐渐也习用汉字,取汉名,但每一位皇室在出生时,还是会请国巫大人取一个鲜卑名。 说来也奇怪, 国巫大人不知道有什么神通, 这鲜卑名往往选得都颇有深意。久而久之, 请国巫大人取名这件事, 也带上了神秘的色彩。 国巫大人到底年岁已长,又赶了很远的路,此时已经有些疲累了。她摆了摆手, 道:“等我见过这个孩子再说吧。” 圣上朝夏侯昭道:“昭儿,你刚回来也累了,陪着国巫大人回芷芳殿休息吧。” 夏侯昭应了,又向皇后问候了几句,便扶着国巫大人的手出了璇玑宫。 国巫大人嫌弃道:“我还没老到需要人扶。” “我想靠着您嘛。”夏侯昭笑嘻嘻地道。在帝后面前,她有时候还需要装作万事笃定的样子,但对着国巫大人,她反而更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可以朝着祖母一样的国巫大人撒娇。 不过她这也是偶尔为之,倒把国巫大人吓了一跳。国巫大人虽然身处帝京郊外,消息可十分灵通,见她这样子,不免想到了之前的一些流言。 自从皇后有孕以来,帝京之中便有些闲不住的人道,若是皇后此次诞育了皇子,那么初怀公主在储位之争上,恐怕就要多了一个对手了。 夏侯昭自参政以来,多多少少也得罪了一些人,又有些官吏本来打着秦王继位,自己好趁机捞一把的主意,因此对风头正劲的初怀公主并无好感,都乐得看她栽跟头。 第109节 昨天还有人跑到祭台,接着由头向国巫大人打听,能否从星辰的变化中看出皇后所生的皇嗣是男是女。 国巫大人都不屑于理会这等人,正好王晋在祭台,被她打发着去吓唬那帮人了。 笑话,莫说圣上立储之意格外明显,初怀公主殿下已然站在了储位之前,便是她真的放弃争储,那也是大燕国的公主,岂容他人非议。 想到这里,国巫大人也忍不住微微叹息。最能堵住悠悠之口的法子,就是圣上早些将储君之位定下来,一旦昭告天下,那些宵小自然兴不起风浪。 但…… “孟格娅,你希望有个弟弟还是妹妹?”国巫大人问道。 “弟弟妹妹都好。”夏侯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却发现国巫大人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有些疑惑地转头去看。国巫大人略显狼狈地偏转了头,躲过了她的眼神。 国巫大人心虚了。刚才她忍不住试探了夏侯昭,但等她问出口的时候,忽然觉得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应,都不能解开当下的困局。 若是夏侯昭回答“希望是弟弟”,难道她能从现在的漩涡中抽身而去吗?恐怕连跟着她的丘敦家和李家也不会允许这样的局面出现吧。 若是夏侯昭回答“希望是妹妹”,那又如何?夏侯昭能登上储位,她的妹妹自然也能做同样的事情。 国巫大人历经三朝,见识了几代夏侯氏的争斗,凡是曾经流露出想要入主太极宫之意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得一个输赢。 赢了,天下在手,万民叩拜,输了,血溅三尺,僚属四散。如庶人郑这样被圈禁的结果,不过是托赖圣上的仁慈。在他之前的每一代燕帝,可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谁又能知道,在经历了圣上这一代的怀柔之后,下一代的夏侯氏是会继续保持这种温情脉脉的雅度,还是回到之前腥风血雨之中呢。 在这样的情形下,夏侯昭没有退路。也只有皇后才会觉得,女儿远离朝堂是好事吧。碍于她的坚持,圣上到现在都没有下明旨立储,于国于民,又岂是幸事? 不过夏侯昭答得这样爽快,还是让国巫大人感到欣慰。她看出来了,夏侯昭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的确是弟弟妹妹都好。”国巫大人拍了拍夏侯昭的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国巫大人原本悬了许久的心事,终于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是夜,皇后果然发动了。宿在芷芳殿的国巫大人和夏侯昭一起赶到璇玑宫,陪着坐立难安的圣上等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日的清早,夏侯昭多了一个弟弟,汉名为“夏侯昆”,而国巫大人为他取的鲜卑名是“东刻吕”,意为强壮。 刚刚走到河东的秦王殿下听闻这个消息,诧异地又问了一遍使者:“国巫大人真的为小皇子取名‘东刻吕’?” 使者奉了御令而来,向秦王通传喜讯之后,还要去河东帝陵向庶人郑传旨,见秦王垂询,忙低头道:“正是。小殿下身子康健,正是万民之福。” “万民之福,”秦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挥手让使者退了下去,自己又低低念了一遍,“‘东刻吕’、‘东刻吕’……国巫大人,你的心还真偏。大燕国谁不知道‘东刻吕’也是太/祖之弟的名字。” 第123章 锦盒 皇长子出生,圣上下诏大赦天下, 百官臣僚亦各有封赏。 整座天枢宫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帝后两人心情舒畅, 宫人们自然也开心。 朝堂之上也有暗暗关注初怀公主殿下的人, 皇长子的出生影响最大的人,当然就是他的姐姐初怀公主殿下。 三年来朝中从未断过对“女主临朝”的各种上谏, 又有一向和公主殿下不对付的翰林院屡屡作梗,如今天降麟儿,初怀公主的地位就不尴不尬了起来。 但初怀公主仿佛并不在意外界的种种说法,圣上赏赐百官,她也赏赐了手下的墨雪卫, 又早早送上了给皇弟的贺礼,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墨雪卫大多是贵姓大族家的少年子弟, 对于朝堂上的风云也远比普通人感觉敏锐。 严瑜推门走进值房, 几个不当值的墨雪卫坐在里面谈天,看到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严瑜不太和下属闲聊,但因他武艺过人, 又曾在边军中历练过, 加上平时颇得夏侯昭信重, 故而在墨雪卫中也甚有威望。等到他在信州立下战功之后, 墨雪卫更是人人对之心生敬仰。 谁也不曾记得,昔年墨雪卫初创,这些出身上三军的侍卫们对严瑜还满心不忿, 只盼着他坐不稳这个位子呢。 到了如今,墨雪卫上下对严瑜皆是心悦诚服,凡事都以他马首是瞻。此时皇长子出生,这些侍卫的心中也难免受到朝堂上流言的影响,生出些不安之感来。 要知道,大燕的储位之争素来血腥,如墨雪卫这样的私人亲卫,乃是其中牵扯最深的人。 倘若初怀公主顺利登基,他们就是策立的功臣,到那时说不得也能领兵出战,建功立业。 但若初怀公主落于下风,墨雪卫的处境恐难乐观,上位者再怎么宽宏,也不会容忍这些手握利剑却曾侍奉他人的武士。 丘敦律等大臣还可以退官回家,他们放下墨雪剑只能引颈待戮。 因而他们虽然甚少在初怀公主面前表露自己的担心。但每每遇到事情,心中还是向着初怀公主的。 几个墨雪卫互相看看对方,脸上都显出犹豫的神色,最后一人开口道:“大人,方才圣上将公主殿下请到太极宫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严瑜本已拿起昨日值守侍卫的记录簿子查看,听到他们这样问,放下了手中的簿子,抬头望向这几人。 须知在大部分墨雪卫的眼中,严瑜乃是由初怀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边将,对朝堂几无所知。而他的师父陈睿又是上三军中出了名的“愣头”,一向不理会朝堂变幻,在平州时就屡屡顶撞当时正得势的乐阳长公主驸马沈明,差点连职位都保不住。 由此观之,墨雪卫对自家校尉在朝政上的见识也心存疑虑。 另一人道:“校尉,皇长子出生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我看殿下也是极为欢喜的。”虽然在场的都是墨雪卫自家人,但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透。这名墨雪卫的话便是试探,若是严瑜流露出一二知机的神色,他们方可大胆地与严瑜研讨目下的情形。 严瑜的目光扫过几人,右手在簿子上敲了敲,道:“殿下当然欢喜,不是还放了几日的假给你们。你们既然下了值,无事便回家,莫要在外面流连。” 他说得这样凛然,几人肃容领训,出了值房方才对视苦笑:果然校尉大人并未理解他们话中的深意啊! 懊恼虽懊恼,几人也没有胆子再回到值房里去寻严瑜了,望望天,算了,还是回家吧。 值房内的严瑜拿起了手边的簿子,看了两眼,又放了下去。和下属们所想的不同,严瑜在此事上的担忧更甚于他们。但是作为墨雪卫的统领,他不能任由侍卫们胡乱议论此事。 他的担忧不在于圣上会怎样对待这姐弟两人,而在初怀公主身上。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对这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初怀公主满怀柔情。 那一卷一卷手抄的经书,都是她最深的眷顾。 第110节 严瑜站起身来,走到值房的窗前,透过窗口,正好能看到远处的雕梁飞檐,也不知哪一座宫殿是太极宫。 他的心头忽而升起几分焦躁之感。 上一次让初怀公主这样珍而重之对待的人,正是如今身为秦王妃的王雪柳。严瑜亲眼看着公主殿下为了雪柳和裴云的往来,以及与秦王的婚事而焦灼不安,他虽然曾经开口劝过公主莫要为此多多宽心,却知收效甚微。 如今王雪柳已经随着秦王前往封地,对公主的影响自然日渐式微。可公主却并未显得更加欢乐,他只盼着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但朝堂上难免会有一些风波,只望公主殿下能够顺利度过。 严瑜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始终不能平复心情,终于丢了手中的簿子,大步朝外走去。他走到马厩,牵了赤寅,骑着马一口气奔出了帝京。 天地苍茫,朔风浩荡,他勒马立在帝京城外,朝着北方遥望许久。他想起春天时自己领兵北上抗狄,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那时的他胸中满怀壮志,只望着能立下功勋,离公主更近一些。 信州大捷,人人都贺他喜得战功。公主却只道了一句,“你终于回来了”。他不由得想,在她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个地方,是装着他的。 严瑜心中思绪烦乱,连肃杀的秋风都吹不散。赤寅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恍然惊醒,伸手拍了拍赤寅。赤寅远晃了晃脑袋,好似在回应他一般。 多想无益,无论公主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和墨雪卫都必定会紧紧相随。想到这里,严瑜也不再沉浸于方才的杂念中,调转马头,准备回宫。 “严校尉!”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招呼。 严瑜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内侍服侍的男子骑着白马向他跑了过来。马蹄哒哒,很快两人就离得近了,严瑜仔细一看,原来马上之人乃是程俊。 程俊今日本来奉了公主的谕旨,到行宫办事,这是刚刚结束了事情,准备回宫。也是凑巧,严瑜驻足的地方正好离着行宫很近。程俊远远看到一个身姿英挺的军士骑着一匹红马只觉得有些熟悉,不由得略略走近看了一眼,没想到真的是严瑜。 严瑜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程俊,朝着程俊点了点头:“程典监。” 程俊仿佛有些疑惑,问道:“公主殿下出京了?” 严瑜摇摇头,道:“不曾。”公主殿下还好端端地在太极宫内面见圣上呢。 这可奇了。公主未曾出京,严瑜却在这里。 也难怪程俊有些吃惊,严瑜平时几乎不离公主左右,若是公主上朝或者与朝臣商议政事,那严瑜多半就在值房候着。除非公主特地下了旨意,命令严瑜出宫办事,或者回家休息,他总是在公主的身边。 不过程俊也知,其实严瑜并不需要时时跟在公主身边,或许他就是想出京散散心呢?这事情可不归他一个小小的典监管。 故此程俊很快收敛了脸上的惊异容色,笑道:“严校尉今日怎么有闲情出城?” 严瑜与他到底有三年多的交情,又都知对方是公主得用之人,因此两人相处得尚可。听程俊这样问道,他便答:“殿下被圣上传召了,我无事便出来溜溜马。” 程俊眼睛一亮,道:“圣上传召殿下所为何事?” 严瑜摇摇头,他的确不知。来传旨的高承礼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旁观的人可无法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公主十分淡然,嘱咐了几句便跟着高承礼朝太极宫走去。 等她走了,才有人窃窃私语,道今日圣上并未传召其他朝臣。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圣上在太极宫单独会见公主,哪怕并未商议要事,也会在朝堂上引起一些风浪吧。 程俊虽是宦官,却眼明心亮,有几分机警,加上他被派到芷芳殿前,一直是跟着高承礼服侍圣上的,因此于政事之上,比普通的官吏还敏锐许多。 他听完严瑜的话,立刻便意识到,圣上多半要做出不小的举动。但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因此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程俊已经完成了公主嘱托的事情,便要回宫,他不知严瑜还有什么事情,便问道:“严校尉还有其他事情,还是准备回宫?”他实则心中已经有几分着急,想要立刻回到天枢宫查看情势。 严瑜道:“无事了,末将便与典监一道回宫吧。”两人拍马起身,赤寅脚程极快,程俊所骑的白马也非凡品,很快就到了天枢宫前。 看到严瑜和程俊,守门的神策军将士不敢怠慢,立刻行礼,准备上前牵马。程俊却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从白马背上取下一物,捧在手上,方才点点头,让神策军将士将白马签了下去。 赤寅聪慧,自顾自跟着白马去马厩里吃饭了。严瑜也不管它,随着程俊朝芷芳殿走去。只见程俊似乎很是宝贝手中的物什,双手捧着,走得也不快。 程俊领旨出宫的时候,严瑜并不在场,没有听到公主的旨意,不知程俊这是取了什么东西。 想来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隐瞒的东西,程俊自己已经笑着道:“殿下让我去行宫取一物,说是上次遗落在那里了。”什么东西竟让公主特地派人去行宫去取?严瑜的目光在程俊捧着的锦盒上逡巡了片刻。 那月白色的锦盒看上去甚是平常,盒盖只用一个小小的真珠扣搭固定,轻轻一拨就能打开。 程俊没有说里面是什么物什,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等他俩走到芷芳殿,听到通报的风荷匆匆忙忙迎了出来。 程俊问道:“殿下回来了吗?” “尚未,”风荷一边答,一边伸手去接锦盒,又道,“你可看仔细了,的确是殿下要的东西?” “那是自然,”程俊道,他似乎也有些疑惑,轻声问风荷,“只是这琉璃有些瑕疵,殿下为何还如此惦记?” 风荷将锦盒放在案几之上,闻言嗔了一句,道:“哪里那么多废话。殿下既然喜欢,便是一块破石头,咱们也得妥帖保管好。” “我可没说这是破石头。”程俊笑道。 风荷说漏了嘴,似怒似嗔地瞥了一眼程俊,不再说话,伸手打开了锦盒。 严瑜定睛看去,一枚剔透的颇眂迦【注1】静静地卧在锦盒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物的由来参见41祭拜。 第124章 储君 剔透的颇眂迦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芒。风荷拿了一块软布垫在手上,拿起了颇眂迦。 “咦?”程俊发出惊奇声, “这琉璃竟然破损了一处, 为何殿下还如此着急?” 风荷嗔道:“什么琉璃, 这是颇眂迦, 佛家七宝之一。” 程俊虽然在入宫后读了不少书,但因圣上不喜释家, 他的师父高承礼也从不提及佛教事务,故而程俊对佛教典故几无所知。此时听说殿下特地派自己去行宫取回来的竟是一件佛教法物,更加惊奇。 “佛家七宝?我可从未听过公主殿下信佛?”在这一点上,初怀公主肖似乃父,比起僧尼更亲近国巫大人。 程俊担任芷芳殿典监以来, 公主只去过两次寺庙,一次是三年前去永宁寺参加乐阳长公主的游园会, 一次是在长秋寺召见裴家小姐。 第111节 与其说公主殿下是去礼佛, 不如说是将寺庙当做了一处会客的场所。 风荷道:“也不是信与不信。这颇眂迦乃是公主一位友人所赠,她素来极为珍视,一向都随身佩戴。只是之前在洛水集遇刺,这颇眂迦受了些损伤, 殿下便送到行宫, 请那里的工匠修补。” 程俊恍然, 道:“原来是故人所赠, 难怪殿下这样珍惜。” 风荷又道:“说来也奇,若不是当日殿下正好戴着这颇眂迦,挡了一挡那黑衣人的剑, 恐怕殿下还要受伤呢。” 严瑜也看得十分清楚,这块颇眂迦的表面上的确有一道醒目的裂痕。但他却不记得洛水集上公主曾经中剑,程俊也道:“原来当时公主殿下差点受伤吗?” 洛水集遇刺的时候,风荷并不在场,她还以为方才所说的事情,程俊和严瑜都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两人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风荷想了一想,方道:“我只记得公主曾经提到,她到底临战经验不足,被黑衣人睨到了空隙,情势十分危急,想来便是那时吧。” 严瑜心中陡然一惊,当日洛水集上的一幕幕,他仍然记忆犹新。他和墨雪卫被几名黑衣人围攻,公主也不得出手御敌。攻击公主的黑衣人武艺甚是高强,逼得公主露出了破绽,在另一侧的他见状立刻将手中的宝剑掷出,击飞了那黑衣人的兵刃。 幸而公主颇有急智,假称自己是丘敦族人,鼓动市集之上的百姓围攻黑衣人,又以发间的金质华胜利诱之,他们才撑到了王晋和虎贲军的到来。 等到一干黑衣人或逃亡或就擒,公主让王晋以车载着柳智回京,并以柳智需要保护的由头,将臂上中剑的他也赶到了车上。 而公主自己则骑在马,一边和王晋商议后续事宜,一边向帝京方向行去。路上又碰到了陈睿和阿莫林等人,她也一一应对了。 从始至终,公主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故而严瑜以为那些黑衣人并未对她造成太大的惊吓,如今看来,并非是黑衣人技穷,却是公主太过镇定。 若非今日恰好碰到程俊,又恰好听到风荷提起此事,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日在洛水集上,公主也曾经与敌人的宝剑只隔着一块颇眂迦。 一旁程俊也啧啧称奇,“看来这颇眂迦确是宝物,竟能替公主挡下一剑。却不知是哪位故人所赠。” “这却不知了。”风荷摇摇头道。她心中其实猜测是王雪柳所赠,但秦王殿下的婚礼之后,公主还特地命程俊去行宫修补这颇眂迦,想来赠给公主颇眂迦的另有其人。 虽然风荷并不知道这颇眂迦的来历,严瑜却认得,这颇眂迦正是之前自己替公主前往永宁寺后院祭拜时,偶遇裴姑和陈睿所得的礼物。 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公主还好好地收藏着它,甚至日日佩戴。他望着在阳光下光芒闪闪的颇眂迦,只觉得胸中万般感触,无法言说。 风荷与程俊赞叹完这颇眂迦的神奇,将锦盒合了起来,转身放回了室中。她转出来时,手里却捧着一个木匣,提给严瑜。 严瑜不明所处,接了过来。 风荷道:“殿下说墨雪卫如今也常常需要对敌,特地让御医制了些疗伤的药,本来准备等明日派人送到值房,既然严校尉今日来了,便一并取回去吧。” 严瑜感到手中的匣子沉甸甸的,又听风荷续道:“殿下说以后每月都让御医送新的药来,所需的钱都由芷芳殿出,让墨雪卫莫要吝惜。” 其实墨雪卫中几乎全是大姓贵族的子弟,谁家没有上好的伤药,许多墨雪卫甚至还有自己的大夫。这药说是备给墨雪卫的,实际上就是给严瑜一人准备的。 不过风荷和程俊也不以为意,若说整个墨雪卫都比不上严瑜一人,那是有些夸张,但要是用半个墨雪卫来换严瑜一人,恐怕殿下也不会答允的。盖因严瑜确是公主身边最得力,最忠诚的将士了。 这样的人,公主平素留心几分,也是寻常事。 何况眼下,他们还面临着更重要的事情。 程俊道:“公主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了吧。” 风荷朝着芷芳殿内的更漏望了一眼,道:“约摸有两个时辰了。” 自从公主殿下就学三师,参与朝政,太极宫的召见就越来越多。但如今日这样长的单独召见,却是第一次。 墨雪卫诸侍卫私下议论纷纷,风荷与程俊的心里也有些惴惴。 不知圣上此番,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公主商议。 被诸多人惦记的圣上,正端坐在太极宫的御座之上,笑眯眯地望着站在殿中的女儿。 “昭儿,你可想好了?” 因为是正式召见,立在他面前的初怀公主身着朝服。大燕公主的朝服与前朝不同,为了配合她们可以参与政事的身份,朝服上绣着龙凤两种纹路。 未成婚的公主,朝服为一龙一凤;成婚的公主,朝服为双龙双凤;而正式参政的公主,朝服则为三龙三凤;若是被封为了皇太女,就可以穿上五龙五凤的储君朝服。其时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武百官无不顶礼叩首。 此时的初怀公主正穿着三龙三凤的朝服,因她素喜红色,这朝服便以红色为底,金线织就的三条形态各异的飞龙落在她的衣襟之上,又有三条神采飞扬的凤凰盘踞在她的肩上。 龙凤相望,栩栩如生,更衬得初怀公主姿仪非凡,眉目如画。 圣上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十分感喟:有女如此,再无憾事。 他想起皇后以前所说的话,只望着女儿一辈子无忧无虑,也是平常的父母心,无可厚非。若是初怀自己提出这样的愿望,作为父亲的他,自然乐意遵从。 不过是为她择一名品貌上佳的驸马,举办一场浩大的婚礼,再将那良田美宅多多赐予给他们夫妇,那么只要他在位一日,自然能保得女儿开心畅意一日。 等到她弟弟继位,想来也不会为难他们夫妇。 这的确是一条更为容易的路。 但他的女儿,流着夏侯家的血,骨子里有着天潢贵胄的骄傲,注定不会屈居于一个大长公主的封号。 那么作为父亲的他,也只有拼尽全力,为她铺平眼前的道路。 世人都说从兴宪公主到南康公主,再到兰陵公主,大燕想要称帝,或者已经称帝的公主无一人生活顺遂。可是他不信这个邪,或许在文治武功上,他比不得太/祖和武宗,但若论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他是远胜这两位先祖。 坐在这帝京最高的御座之上,圣上比任何人都明白,之所以那些称帝的公主屡受磨难,不过是因为腹背受敌罢了。外有臣子的反对,皇室中人的阻挠,内无父皇母后的支持。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一个甫登帝位的公主,想要施展才华,真是难上加难。 而他的初怀,绝不会遇到这样的窘境。 圣上为皇长子取名“昆”,便是要儿子牢记自己与姐姐的血脉联系。国巫大人所取的“东刻吕”也颇合圣上的心意。 太/祖之弟文武双全,乃是太/祖建立燕国的大功臣之一。但他最难得的一点,是毫不矜功自傲。大燕初立,各部族都想着瓜分利益,皇族中人也盼着太/祖能多多封赏群下。只有东刻吕忠心耿耿,将自己手中的兵权交还给了圣上。等到诸王叛乱只是,他又挺身而出,协助兴宪公主平定叛乱。 第112节 也正因此,在东刻吕薨逝之后,太/祖赐下谥号“忠”,大燕朝再无出其右者。 他不知道大燕将来会怎样,但他会将友爱教给自己的两个孩子。 他知道帝京之中有些人还因为初怀不曾被明旨立为储君而心有疑虑,那么现在,就到了打消这些疑虑的时候。 圣上今日召见初怀公主,所商议的,正是册立储君一事。在皇后有孕期间,圣上一直没有提出立储,为的给皇后细细分解其中的利弊,解开皇后对天枢宫的畏惧。 在璇玑宫中,圣上引了无数的例子,向皇后阐明:无论有没有第二个孩子,能让初怀继位,都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权利,只有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是最安心的。 皇后终于松了口,只要初怀真心想要登上储位,她就不再有异议。 圣上信心满满,他的女儿怎么会犹豫,他们父女俩为了走到今日,花费了这样多的努力,她怎么会退缩! 果然,殿中的少女已经抬起头来,朗声朝着他道:“父皇,儿臣愿为储君!” 圣上忍不住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在他的一生中,曾经亲眼见到兄弟之间为皇权互相屠戮,也曾经见到父子之间为了皇位猜忌生疑。 这条通向权利鼎峰的路,是用鲜血铺就的。 在圣上的幼年,作为天枢宫中不受父亲喜爱的皇子,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成为大燕之主。 他的父亲,高宗皇帝文武双全,算得上一位有为之君。但到了晚年,面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做出了令人扼腕的错误决定。 当他坐在御座上面时,忽然明白了,神焘末年的风波,说是由沈德太妃和庶人郑引起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高宗皇帝与悯仁太子之间本就有嫌隙。 他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他的女儿也不会落入悯仁太子当年的困境。 圣上三击掌心。 册立储君的诏书早已写好。候在殿外的高承礼听到圣上的击掌声,立刻走进了殿内,从御案之上取过诏书。 在接下去的几天内,这道诏书会随着驿者的马蹄声,传遍整个大燕帝国。从最北的九边到最南的江宁,从西羌人的营地到扶余的弱水之畔,都会知道他们的帝国有了新的储君——初怀公主殿下。 圣上解决了心头的一件大事,也轻松了起来,笑着对女儿道:“你有时间便去劝劝你母亲,多多休息。自从你弟弟出生,你母亲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当年她抚养你,也是事事亲为,等你过周岁的时候,她却病倒了。” 以初怀两世为人的眼光来看,母亲这样操劳,其实并非明智。作为天枢宫的女主人,大燕的皇后,她的身上有许许多多比做一个母亲更加重要的责任。 但若不是这样的母亲,又怎么会有现在的初怀公主? 她笑着点了点头,道:“父皇放心,我会时常去探望母亲的。我出生的时候,月姑姑尚在外地,母亲不敢假手于人,确实太辛劳了。如今有月姑姑相帮,想来多少会轻松一些。我看不如起来国巫大人暂且留在宫中,有她坐镇,母后更加心安。” “这个主意不错,”圣上觉得自己的女儿果然聪慧,笑道,“国巫大人的话,你母亲是一定会听的。” 他用一种欣慰的目光望着初怀公主,感叹道:“你真的长大了。” 初怀亦笑道:“父皇,过了这么多年,我要还是长不大,岂不是白白吃了那么多饭。” 圣上一边回忆,一边道:“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只有一点点大,哭声却极为嘹亮。国巫大人说那天的太阳,便是被你叫出来的呢,所以才给你取名‘孟格娅’。” 除了哭声嘹亮,刚出生的初怀公主还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直叫人心都化了。 公主诞生,臣子们送上了许多的封号,端丽如“凤仪”、“琼华”,瑞和如“康平”、“世宁”,温婉如“嘉清”、“思柔”……每一个封号皆能数出其中蕴含的美好寓意来,但圣上都觉得不满意。 这个女儿,是他和妻子最珍贵的宝物。 他抱着这天赐的珍宝,在璇玑宫走来走去,终于选定了“初怀”为号。 万物元初,怀质抱情【注1】。 她是天下地下,他独一无二的女儿。 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圣上的心中万般感慨,他不由得想到之前李家送来的种种礼物,原来女儿已经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 鲜卑人成婚极早,尤其是皇室之中,为了繁衍龙裔,太子都会早早成婚。 那么皇太女呢? 圣上一想到这个问题,忽然发觉自己忘记了一件大事。既然下了立储的诏书,那么作为储君的初怀公主的婚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初怀公主不知御座之上的父亲心中正在翻滚着那么多的念头,她在想另一件事。月姑姑与母后年纪相仿,如今母后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月姑姑却还是待字闺中。 “王将军莫要着急,山水相逢,你还有机会的!” 她还记得自己在秦王成婚那夜对王晋说的话,那虽然是酒醉之语,却也是她的心底话。 莫若还是寻机撮合一下他两人? 初怀盘算着要先试探一下月姑姑的意思,若是她也有几分心悦王晋将军,那便好办了。 想来能让月姑姑觅得一个归宿,母后也会欣慰的。初怀打定了主意,冷不防听到圣上问道: “昭儿,你可有心仪的儿郎?” 已经将旨意送出去的高承礼恰好走到太极宫的门前,就听到殿内传出圣上故作淡然的声音:“这事情倒并不难,你看着帝京之中也有不少俊俏的儿郎,我儿喜欢那个,咱们就定那个。若是这些都不满意,咱们还可以遍选著姓大族的子弟,一定要挑出几个可心的人。” 光听圣上这口气,难保不被人当做荒/淫无道之君。谁能想到,他实则只有一个皇后呢? 高承礼腹内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快步走进殿内,正好看到初怀公主窘迫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怀质抱情出自《九章》 第125章 飞霜 立储的诏书传到芷芳殿时,众人皆大喜过望。这是芷芳殿盼了许久的诏书, 从此之后, 初怀公主可谓名正言顺的皇储。 倒是风荷有点发愁, 作为正式的储君, 初怀公主理应移往东宫居住。她看了看芷芳殿,心中有些不舍。此处毕竟是公主和她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一草一木都是心爱之物。 第113节 “要赶着在入冬之前搬到东宫吧。”她犹疑地问道。 除去正殿内的物什之外,尚有几个库房存放着公主的私物,从帝后赏赐的金银玩物,到宗室贵戚送来的丝缎布匹,还有各藩国进贡的珍物, 不一而足。若是搬家,还需要彻底录一遍册子, 着实是一个大工程。 “这是什么大事?”程俊笑着开解道, “你若是忙不过来,我帮你录册。况且东宫久未住人,应该修缮之后,方才能迁入吧。” “正是!”风荷一想也对, 这东宫总有十几年没有住人了, 虽然有人维护, 但想来也不适合立即入住。修补下房舍, 怎么也要月余,足够她收拾芷芳殿了。 风荷心下一松,笑着对严瑜道:“严校尉可省心了, 等咱们搬到东宫,墨雪卫就有自己专门的值房了,再也不用挤在那小小的校场值房里了。” 程俊也笑道:“那是自然,东宫一应建筑均照天枢宫而建,又自成一体,以后行事都方便了许多。殿下和丘敦大人们议事,也不用借用翰墨斋了。不过,东宫本有卫队建制,隶属神策军,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他说到的这件事,也是严瑜现在所思考的事情。 历来册封储君,都会赐下东宫卫队,由东宫都尉统帅。东宫卫队名义上隶属于神策军,但实际只受储君和东宫都尉的统辖。 而墨雪卫则为公主卫队,建制与级别都低于东宫卫队,如今初怀公主被封为储君,自然也需要据此作出调整。 墨雪卫从百人小队,到如今的千人之众,每一个侍卫都是严瑜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人跟随了初怀公主三年,当然远比新补充进来的人更为忠心。 严瑜眺望北方,诏书已下,他们便要做好一切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风和雨。 或许,到了李罡回京的时候了。 芷芳殿内众人或喜不自胜,或筹谋远虑,太极宫中的对谈还在继续。 高承礼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圣上行礼,道:“回禀圣上,旨意已经传发下去。” 圣上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对了,这东宫也该收拾一下了,等到册封大典后,昭儿便要从芷芳殿搬过去了。” 这些事情本来应是皇后操持,但如今皇后方才生产,又要照顾襁褓中的皇长子,显然无力顾及此处。圣上如此说,便是将此事交给了高承礼。 高承礼应了,又讨了圣上的旨意,可以从天枢宫的内库中调配物件,用以布置东宫。 圣上笑着朝初怀公主道:“你既然要搬新家,又什么想要的东西,大可以朝高承礼开口,他可比我还懂行。” 这倒也是实话。圣上幼年为皇子时,衣食无人看顾,连帝京中贵族公子哥都比不上。后来高承礼因缘际会到了圣上身边。他本是农家子弟,进宫以后勤勉上进,却惹了旁人的眼,被分派到了最不受高宗宠爱的皇子身边。 那时候正是李贵嫔和沈德妃最风光的日子,宫中凡是有些能力的宫人内侍,都托了关系到悯仁太子身边,或者去侍奉六皇子夏侯郑。要是没什么上进心,只图恩赏丰厚,也可以去乐阳公主处。 最终留在四皇子夏侯贤身边的,大多是其他宫室剔除掉的宫人内侍,抑或是像高承礼这样得罪了人,被发配到此的。 六皇子的母亲虽然是淑妃,却早已经亡故,宫中传闻,乃是因为卷入了李贵嫔和沈德妃的争斗中不幸殒命。这样一个连高宗都想不起大名来的皇子,能有什么前途? 可想而知,这些人又怎么会尽心尽力服侍六皇子。 可是高承礼并不灰心,当值侍奉从不懈怠,他又十分聪慧,善于察言观色,很快就成为了六皇子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等到六皇子被敕封秦王,他顺顺当当跟着出了宫。 到了秦地,主仆两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秦王爱与当地的文人书生聚会,那时候秦王还未娶妻,偌大的□□就交给了高承礼打理。从那时候开始,高承礼就比他的主人更了解自家的家底了。 “这个自然,有大监做主,我定然不会客气的。”初怀与高典监的关系素来亲近,倒不需圣上担心。 被“东宫”这一话题打断,圣上方才有关择选驸马的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只好看着女儿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何况圣上心中也实在没谱,当年想要选沈泰容为驸马,如今已然证明了那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要说大燕国中的好儿郎并不少,但让圣上选一个能配得上自己女儿的,却也不容易。 圣上琢磨着之前为秦王选妃,还可以依据程式举办阅看,这历代选驸马……有了!他终于想了起来,在大燕国的历史上,曾经举办过择选驸马的仪式。 “飞霜会?” 高承礼听到圣上提到这三个字,不免有些吃惊,道:“这‘飞霜会’乃是太/祖时,为了兴宪公主择选驸马而举办的大会。圣上是想要为初怀公主殿下择选驸马吗?” 昔年兴宪公主痛失未婚夫,太/祖皇帝为了安抚爱女,召集国中未婚的青年才俊,举办骑射大赛,名义上是为了选拔将领,实际是为爱女择选驸马。 此大会于暮秋时分举行,天气寒冷,勇士们取箭射击时,箭羽上犹带薄霜,故名“飞霜会”。 太/祖时候的“飞霜会”并没有为兴宪公主择选出合适的驸马,倒是沿用其制的太/宗等皇帝曾经借此择选出了驸马。 武宗之后,公主们的驸马大都是从著姓大族中择选优者,“飞霜会”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失去了踪迹。 圣上点点头,道:“正是。如今储位已定,也到了为她选驸马的时候了。” 高承礼犹豫了一下,方道:“近年来殿下于诸事皆有谋定,这驸马的择选恐怕也要她自己愿意才好。” 圣上深以为然,道:“此事再行斟酌。你看方才我提起驸马一事的时候,昭儿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想来她之前都没有思虑过此事。等到她慢慢回过神来,我再和她商议。” 高承礼没有出声,只是微微躬身行礼,仿佛十分赞同圣上的断言。 实则他心里可不觉得圣上说得对。初怀公主方才脸上的表情哪里懵懂了?如今秦王都成婚了,初怀公主身边的那些谋臣自然也会向她提及婚事。 只是初怀公主毕竟是圣上和皇后的女儿,这两位于□□之上素来不为世俗所羁,初怀公主的良配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高承礼服侍着圣上向璇玑宫走去,脑海中还盘旋着这个问题。 天枢宫中,因为这道诏书,人人都有自己的思量。而在其他的地方,这道诏书还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初怀公主回到芷芳殿中,首先受到了风荷等人的恭贺,又有丘敦小姐带着丘敦律等人的贺礼入宫,帝京内的皇室也纷纷遣人道贺,以免失礼于被新任的储君。一时忙忙碌碌,直到晚间将近闭宫,初怀公主方才歇了下来。 风荷服侍初怀公主进膳,宫人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月华如水,透过苍茫的夜空,落在芷芳殿内。 “风荷。”初怀公主轻轻唤了一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芷芳殿内太安静了,明明有这么多的人,却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那些宫人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仿佛是石刻的雕像,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风荷不知她心中所想,道:“殿下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让她们都下去吧。” 风荷挥挥手,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了她与公主两人。此时她已经察觉到了公主似有不乐,只是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因。 第114节 按说,历经三年风雨,公主殿下终于走到了储君的位置上,理应万分喜悦才是。为什么公主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呢? 风荷想起前几个月,公主总是在就寝前默默抄经。她问公主,为什么忽然要抄写经书。公主道:“想要为母后祈福。” 公主整整抄了十几卷经书,却始终没有告诉皇后,而是悄悄让严校尉送到了永宁寺。她似乎总在想着一些旁人无法窥觊的事情。只有风荷因为跟随她日久,尚能察觉她的喜乐,但却无法明了其中的缘由。 眼下也是如此。风荷明明知道公主心中不乐,却全然未解来由。 只听公主又道:“风荷,你也坐下来,一同用膳吧。” “殿下?”风荷迟疑。 “坐下。”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风荷不敢多言,恭敬地坐在了公主的对面。公主亲自取过一双食箸放在了风荷面前,又想要给她盛一碗羹汤。风荷哪里敢让公主动手,连忙接了过来,自己盛好了。 风荷试探地问:“殿下是不想一个人用饭吗?” “算是吧。”公主道。 风荷拿起面前的食箸,笑道:“既然殿下允可,那我就斗着胆子和殿下一同用膳了。殿下的膳点可是膳房精心烹制的,平时想吃都吃不到呢。” 她故意用一种活泼的语气说话,公主果然笑了,道:“既然平时吃不到,那你不如说说还有什么想吃的,再叫他们做来。” “这就不必了,”风荷连忙摇头,道,“倒是殿下可要仔细尝尝这些膳食,是否有喜欢的?等咱们搬到了东宫,自然要从宫中的御厨中择选几位带过去。” 风荷虽然没说,初怀公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想来这些御厨为了博得她的青眼,今日都颇下了一番功夫。 按说平时膳房的人也断断不敢得罪芷芳殿的,只是立储的诏书下来之后,他们更是比以往多用了百倍的心思。 这恐怕只是她成为储君后,最小的一个变化了吧。 “果然味美。”初怀公主赞了一句。她品着膳食,慢慢舒缓了心情,脸上的容色也温和了许多。 风荷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怕公主的神思又转到那些烦心的事情上,连忙将白日的琐事讲给公主。 程俊将放在行宫的颇眂迦取了回来,竟然以为那是一块琉璃。接了诏书之后,自己又是如何为搬家担心。还有程俊说墨雪卫可能会有所变动…… “不会。”公主忽然插了一句。 风荷一怔,忽而反应过来,公主是在回答方才那句“墨雪卫可能会有所变动”。 公主放下手中的食箸,道:“三年来,都是墨雪卫跟在我的身边。以后自然也一样。” 东宫有东宫卫队,却也没有人说过这东宫卫队不能改名叫“墨雪卫”。 “殿下说的是,”风荷笑了起来,道,“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一时之间还不习惯呢。” 她又捡了些旁的话来说,公主亦不再插话,默默用完了膳。 第二日早朝,便有谏官上奏,既然储位已定,那么东宫的一应属官都需尽快配置齐全。 这也是应有之义。有了东宫长史等属官,初怀公主处理起朝政来也会更加便宜。 但是这道奏折中却还提到了另一点,即初怀公主原有的墨雪卫理应升为东宫卫队,其统领之位,却应择选官阶适当的人担任。 第126章 强弓 此时夏侯昭却不在朝上,储君之位已定, 她需换上符合身份的朝服, 再入殿参政。 因此她正站在璇玑宫中, 被皇后和月姑姑指挥着转来转去, 几个负责裁衣服的宫人忙着给她量体,同时要将皇后和月姑姑说到的种种想法记录下来。 “按制, 皇太女应有礼服、朝服、骑服、常服等服饰。如今时间略紧,不如先将典礼上所用的礼服和上朝所需的朝服缝制出来。骑服和常服先各做两套,之后再慢慢补充。”月姑姑道。 皇后深以为然,颔首道:“正该如此。天气越来越冷,还应多做些厚衣服。太极宫开间大, 冷风吹进去,身子哪里受得了。” 月姑姑道:“高典监说中秋节前要修缮一下太极宫, 想来会有所好转。” 她两人说的兴致勃勃, 被乳母抱着的皇长子在一旁睡得香甜。 这个孩子有着和圣上一模一样的眉毛,睡着的时候舒展开来,十分恬静,对殿内的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一直等到夏侯昭这边尺寸都量完了, 他才睁开了眼睛, 也不哭闹, 就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那目光如此清澈, 直叫人心都融化了。 皇后上前抱过了皇长子,笑着对夏侯昭道:“你小的时候可比弟弟闹腾多了,非要我抱着才能睡着。有时候我看到你睡了, 一放到床上,你立刻就睁开眼睛大哭起来。” 被母亲说起童年的窘事,夏侯昭也有些赧然。她当然不记得自己婴儿时是那样的闹腾,但童年时爬高上低,引得整座璇玑宫都团团转的印象还是有的。 月姑姑又向裁衣宫人叮嘱了几句,将她们遣下殿去,回转身笑道:“如今公主殿下已经这样大了,娘娘这样说,殿下多难为情。” 皇后拍着皇长子,道:“有什么难为情?她就是七十岁了,在我面前,那也是小孩子。” 众人都笑了起来,连皇长子都懵懂地裂开了嘴。 如今端坐在殿内的夏侯昭,看上去姿仪万方,谁能想到三年之前,这个女孩的母亲还担心她调皮得会把陪读吓跑了呢。 忙完了夏侯昭的事情,皇后与月姑姑又商议起中秋节的事情。如今皇长子身体康健,皇后便将理宫的事情接了回来。 夏侯昭见状便辞了去。一出璇玑宫的殿门,便看到急得团团转的程俊。 她微微蹙眉,停下了脚步,程俊迎上来,低声将奏折的事情叙述了。 这奏折写得十分巧妙,既写了应将墨雪卫提升为东宫卫队,又提出应该换掉统领之人。 提升墨雪卫,顺应了夏侯昭的想法,看似是亲近芷芳殿的人所为;而换掉统领,却让人摸不透,这是在试探夏侯昭的底线,还是想离间墨雪卫。 这奏折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所提出的问题,恰恰是存在的。 严瑜至今仍是校尉,为从四品武衔,而东宫卫队一向需要由三品以上的武官担任。 夏侯昭本拟于册封大典后,封赏墨雪卫,借机就可以提升严瑜的官衔,却不料在此时被人钻了空子。 第115节 墨雪卫从初创便是由严瑜掌控,如今陡然换将,期间可能发生的变故难以逆料。 所以程俊才会有些焦急,他看夏侯昭垂下了目光,道:“殿下,严校尉还不知道此事,是否要派人先告诉他?” 夏侯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去和他说吧。” 程俊躬身应是,立在原地看着夏侯昭在宫人的簇拥下向芷芳殿走去,一直等到她的身影转过宫墙,他才朝校场走去。 无论夏侯昭是普通的公主还是东宫的储君,墨雪卫每日早晨的训练都不会有所间断。 自从李罡带了两队的墨雪卫前往信州,又立下大功后,留在帝京墨雪卫皆对出京一事升起了极大的兴头,因此训练的时候,也都十分卖力气。 程俊还没走到校场,就听到了声震云天的喊杀声。 站在最前方的严瑜以一根玉色锦带竖起头发,手持□□,正在带着墨雪卫演练枪法。其余墨雪卫跟着他的动作,一招一式,练得颇为认真。 能被选入墨雪卫的侍卫,都是家世良好,外表上佳的少年。这样一群朝气蓬蓬的少年人在校场上整齐划一地练枪,远远看去,十分养眼。 但此刻的程俊无心赏此美景,他径直走向严瑜。 严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动作,转身朝校场入口看去。他见程俊脸色凝重,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挥挥手,让墨雪卫自行练习,放了枪迎上程俊。 两人走回值房,程俊简单将事情讲了。 严瑜没有出声。 程俊道:“严校尉,此事我已经告诉了殿下。” “殿下怎么说?”严瑜问道。 程俊犹豫了一下,方道:“殿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我立刻来告诉你。”说出这个答复的时候,程俊忽然心中一凉,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严校尉好自为之? 他望向严瑜,想要劝几句,却开不了口。 就在此时,值房的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一个墨雪卫的声音,道:“校尉,殿下来了。” 程俊与严瑜对视一眼,程俊摇了摇头,示意严瑜自己之前也并不知道殿下会忽然来校场。 门外的墨雪卫又道:“校尉,殿下已经在等您了。” 程俊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严瑜已经转身打开门,朝外走去。 还穿着公主骑服的夏侯昭站在校场中间,看到严瑜走来,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严瑜走到墨雪卫和夏侯昭之间,撩起衣袍,单膝跪地,朗声道:“墨雪卫恭迎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他的身后,墨雪卫如被利锋劈开的潮水一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应和道:“墨雪卫恭迎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三年之前,他们被分配来保护这个少女,那时候,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心有不满。他们甚至羡慕过那些能够跟随秦王殿下的同僚,而今,若是再问他们是选秦王还是初怀公主,无人会答“秦王”。 这并非是储君的头衔带来的变化,真正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是夏侯昭几年来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也是严瑜和李罡两人立下的战功——墨雪卫中无人不知,若说没有初怀公主的支持,严李两人是不可能如此顺利获得军功的。 也许在燕国的其他地方,还会有人质疑圣上立储的御命,但在这里,初怀公主就是他们唯一的答案。 温婉而坚定的女声在他们的头顶响起:“平身。” 严瑜和墨雪卫起身,他感到程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听到那样的消息,他的心情当然不可能平静,但面对夏侯昭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夏侯昭道:“年来事务繁忙,许久不曾与诸位会武,今日孤来校场,便是想看一看诸位将士的武艺是否有长进。” 她拍了拍手,风荷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托盘之上放着一张长弓,牛角所制的弓身,银丝一般的弓弦,一望便知是一张巧匠所制的上好宝弓。 “这张宝弓,乃是昨日南朝送给孤的贺礼。孤虽然也略懂些武艺,但这宝弓放在孤这里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故而今日便以此宝弓为注,胜者得之。” 夏侯昭从托盘之上拿起宝弓,续道:“可有人愿意先试下身手?” 底下早有人跃跃欲试,一听夏侯昭这样说,立时便有三五个侍卫出列。 校场边上立起箭靶,想要射箭的侍卫依次上前。 头一个侍卫是仆兰家的小儿子仆兰捷,身材高大,样貌英武。他一直在墨雪卫中担任一个小队的副队长,此次夏侯昭被立为储君,家中都盼着他能够趁此机会再升一升。因此今日夏侯昭一说起比武,他第一个就跳了出来。 仆兰捷先向夏侯昭行了一礼,方走向风荷,伸手拿起托盘上的宝弓,直面箭靶。为了稳妥,他蹲了一个马步,方才伸手拉弓。 众人都望着他,只见仆兰捷的脸越涨越红,却半晌没有动作。 “啪嗒”一声,仆兰捷额头冒汗,竟有一滴豆粒大小汗水落在了地上。 程俊看了一眼夏侯昭,见她微微颔首,走到仆兰捷身旁,道:“仆兰侍卫?” 仆兰捷羞愧地低下了头,用和他身材颇不匹配的细弱声音,道:“这弓……这弓我拉不开。” 原来这张宝弓竟是一张五石的硬功。自古以来,能开五石弓的武将,都可以算得上是不世出的豪杰了。 见到仆兰捷这样的窘状,跟在他其后的侍卫们有些便退缩了。倒也有两人能拉开,却无力将箭射到靶上。 这般情形让在场的墨雪卫都面露愧色,夏侯昭站起身来,拿起那张弓,笑着对严瑜道:“严校尉,不如你来试一试。” 第127章 内斗 位于九边最西沿的信州,历来是北方部落与中原王朝争夺的机枢要地。 等到大燕定鼎中原, 这座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城池已经残破不堪。 每当此城落入北狄人之手, 他们便讥笑大燕九边只余八边。等到兰陵公主继位, 徐迟苦心经营边事, 征调万余民夫,重新修筑了信州城, 又在城外设置了工事。此后几十年,北狄人再也没有踏进信州城一步。 第116节 自年初一场大战之后,信州城的城墙上布满了对战时留下的痕迹。城外的许多防御工事也被北狄人毁坏了,为了修复这些建筑,安秀每日都亲自带着民夫劳作, 守卫及训练士兵的事情就交到了李罡手上。 这一日信州难得下起了大雨。在这座朔北的边城,除了短暂的初夏之外, 每一滴水都十分珍贵。 安秀将士兵及民夫都派出去挖水窖, 通河渠了,自己坐在城主府中核对秋税的数额——九边许多城池的将领都兼任城主,指挥军队的同时,也负责处理税收等政务。 在房间的另一头, 李罡拿着邸报, 兴致勃勃地看着。 窗外雨声淅沥, 本是一室静好, 忽而李罡大笑了三声,对安秀道:“殿下真是机智!” 他将墨雪卫在校场上比拼箭法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说到严瑜上场时, 语气愈发激动。 “殿下将那五石弓交给严瑜,他二话不说,连发十箭,箭箭正中红心!这样一来,众人皆伏。等到那奏折之事在宫内传开,墨雪卫也无人敢多言一句。” 李罡的脸上满是向往之情,续道:“古者名将方能开五石弓。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尝试下这五石强弓!” 李罡虽然无心学问,对历史上的名将和大战还是颇有了解了。别的不说,他的本家,汉代名将李广就是以能开五石弓而留名青史的。 其实此处是李罡自己贴金,他与李广一为鲜卑人,一为汉人,哪里攀得上亲。但这并不妨碍李罡对五石弓的向往。 安秀恰好算道一笔有些繁琐的税款,被他这样一打断,立刻乱了思绪,又要从头算起。她不由得心头火起,将手中的算筹拍在案几之上,怒道:“你就那么想回帝京?” 李罡一怔,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安秀。 安秀看到他那副样子,愈加生气,推案而起,走了出去。 “外面还下雨呢!”李罡着急地道。 安秀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故意不理会,连脚步都没有停歇一下,就冲进了雨中。 李罡慌忙丢了邸报,环顾屋内,却没有看到伞。在看安秀,已经在雨中走了老远。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闷着头也冲到了雨中。 安秀被雨一淋,立刻就清醒了。但清醒了的她,更觉无法面对李罡,干脆一径向城墙走去。 她虽是女将,武艺却并不逊色于普通将领。此时走起路来,也是脚带风声,走得极快。一直走到了城墙的脚下,李罡才追了上来。 安秀不愿理会他,自向守门的卫士询问巡守的情况,又登上城墙向城外修了一半的工事望去。虽然雨并不大,但城外的工事也刚刚开工不久,安秀十分担心工事会受到雨水的影响。 只是此时水雾迷茫,她看不清工事,正在焦急间,头顶上忽然一暗,却是李罡终于从城墙守卫那里寻来了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你前几天还病了,莫要淋雨。”李罡说着,又将雨伞朝着安秀的方向移过去一些,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到了雨中。 安秀心中的那股火气,忽然就落了下去。整个世界都在下雨,只有她头顶留着一方小小的晴空。 她抹了一把脸,认认真真将工事看了一遍,又叮嘱了闻讯而来的当值将领几句话,方慢慢走下了城墙。 自始至终,李罡一直默默不语地跟在一旁,那头顶的一小方晴空也随着她的走动而变换着方位。 等到他们离开了城墙一段距离,安秀忽然开口道:“秀水最近没有来信吗?” 李罡老实地道:“昨日刚来了一封。” 安秀停住了脚步,微微抬头看向李罡。安秀在女子中算是身量高挑的,但与李罡比较起来,仍然查了约摸一头的高度。 李罡自然也停了下来,道:“怎么了?” 安秀蹙了蹙眉,道:“信中没有催你回京吗?” “大概有吧。”李罡不在意地道。自从他到了信州,他爹李岳就忽然钟情于通过书信与儿子交流武学和治兵的心得——这是李罡自己的认识,因为他一点也不在意李岳信中其他的内容。 安秀回转了视线,道:“如今公主殿下已经被封为储君,按制将单设东宫卫队,如今的形势,自然是直接将墨雪卫扩充。”邸报是先送到她这个城主手中,待她读完,方才轮到李罡阅看的。 李罡点点头,道:“这是自然。要论对殿下的忠心,谁能比得过墨雪卫。”他说的这样理直气壮,安秀终于明了,他是一点儿都没有听懂自己话中的含义。 又或者,那些事情根本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过。 一时之间,安秀不知自己该是喜是忧。 自从李罡受命带着二百墨雪卫道信州协助安秀,两人之间便配合默契。但对长子寄予厚望的李岳却并不满意这个现状,尤其是在李罡获得了一次对北狄人的胜利之后,李岳就接连派人送信给李罡,催他回京。 在李岳看来,李罡既然已经成为了初怀公主的肱骨之臣,就应该利用现在的大好时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 那封意有所指的奏折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是秦王或乐阳长公主给初怀公主所下的绊子,但在安秀看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如今储君之位已定,那皇太女身边的位子自然也要随之定了下来。在很多人看来,无论是东宫卫队统领的职位,还是身边第一武臣的名号,都值得去搏一搏。 何况,严瑜的出身本来就不如李罡。李岳等人生出别样的心思来,也并不奇怪。 安秀知道,看出了其中症结的人恐怕不止自己——初怀公主在校场上的一番作为,明显就是对此心中有数。 严瑜如何看待此事,安秀无从猜测,但站在她眼前的另一个当事人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丝毫搞不明白眼下的状况。 李罡见安秀不再应声,自己停住了口。他认真回想老爹的信,里面似乎提到了“宜回帝京”等语。 李罡不是真的傻,他好歹也在帝京的上三军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怎能不明白,此刻留在帝京,留在初怀公主身边的意义。 但那些对于他来说,并非最重要的事情。在帝京的时候,他还会为了博得公主的一个赞赏而忐忑不安,可是等到了天大地大的信州,他忽然发觉,在自己的胸怀中住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大风起兮云飞扬!”【注1】 他渴望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功勋。帝京中的波云诡谲,让他觉得无谓也可笑。 李罡正想将这些话告诉安秀,却听她道:“南朝有高人曾言‘树欲静而风不止’【注2】,身为凡人,你我又怎么可能真的超脱?” 李罡的目光与她的碰到了一起,那里面有担忧,有迷茫,还有浓浓的不舍,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在他还是一个帝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时,他曾经倾倒在微服出巡的初怀公主一笑之下。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将那种悸动转为了忠诚。 而此刻,在安秀的目光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第117节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刘邦同名诗。 【注2】出自《韩诗外传》,时代提前了。 第128章 忠心 李罡急切地想要对安秀说,自己不会离开, 自己要守护着这座城, 也守护着她。 然而, 还没等他开口, 一骑快马从城门处飞驰而来,马蹄踏在路面上, 溅起无数水滴。李罡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安秀的前面。 快马停在了李罡面前,马上的骑士一抹脸上的雨水,翻身下马,朝李罡行了一礼, 道:“都尉大人,公主殿下传召你回京!” 雨势忽大, 落在伞上的雨滴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震得人心悸。 送信的人乃是帝京墨雪卫,许久未曾听到李罡的回应,他不禁微微抬起了头。 水汽迷茫中,李罡脸上坚毅的线条也变得模糊不清。骑士重新低下了头, 问道:“都尉大人?” “遵旨。”李罡的声音穿过水汽响起来, 但等那骑士再抬起头来, 却只能看到李罡的背影。 燕国邸报的制度从太宗时建立, 一封邸报从帝京发至信州需要三个日夜。 因此当安秀和李罡还在为校场上发生的一切而忧心的时候,帝京早已翻天覆地。 圣上于朝堂之上提出要举办“飞霜大会”,乐阳长公主趁机提出可以借此机会为东宫卫队择选新的统领。 她倒是聪明, 不再非议严瑜的身份,反而大赞他武艺出众,智计过人,又言及可以将严瑜派为驻边大将。 圣上虽然没有理会乐阳长公主,然而朝中有关东宫卫队的奏折一直没有断绝。更有人提到墨雪卫的副统领李罡一直在信州城,此举有违常理。 夏侯昭本不待理会,但丘敦律却道,应将李罡暂时召回帝京,待墨雪卫整编完成后,再派往信州便是。 因此才有了之前那道旨意。 旨意是四百里急诏,李罡第二日便启程回京。他也没什么需要带回帝京的行李,一人一马即可。 只不过涉及墨雪卫的整编,李罡不得不把二百墨雪卫全部带回帝京。幸好经过几个月来的努力,如今的信州又恢复了昔日十之七八的辉煌,即便是北狄人来犯,也能坚守数日。否则,李罡连离开都不放心。 但饶是如此,在迈出信州城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有些不安。这或许是因为安秀没有来,她只派了自己副将在城门前送行。 李罡想要问她去了哪里,最终也没有开口,倒是副将自己提了一句,道城主去查看被昨日大雨冲坏了的民居了。 副将这样说完,李罡再也无言,默默翻身上了马。 他回头望了一眼信州的城墙,昨日一场大雨将这灰色的高墙冲刷地十分干净。他目力极佳,甚至能看到城墙砖头缝隙之间生出的野草,随着朔风摇动。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百名墨雪卫,终于提缰催马,向南疾驰而去。 一行二百墨雪卫都骑着百里挑一的良驹,一呼一吸之间便奔出去好远。 信州的城墙之上忽然露出一个俏丽的身影,安秀望着原来越远的马队,直至连马蹄踏起的烟尘都看不见,方才回转了身子。 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伞。 李罡一路昼夜兼程,连路过秀水都没有停留,每日不过随意找个地方休息两个时辰,便重新上路。如此两日就回到了帝京。 夏侯昭派了程俊在城门处迎候李罡。 程俊一见到李罡,就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松快了许多,道:“幸好你回来得及时。” 李罡不解其意,夏侯昭虽然在诏书中命他尽快回京,但语气并不焦灼,如今看程俊的样子,却仿佛遇到了一件特别棘手的事情。 他不由得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他这一开口,立刻有许多目光汇集过来。李罡环视一眼,发现了刚刚未曾留意到的异样。 这帝京的城门平时就有不少人进出往来,但如今日这般热闹的景象,李罡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见到。 他不过和程俊短暂地交谈了几句,面前就走过了几队人马。这几队人皆是华衣锦服,更相仿的是,他们中间都有一到两名男子,年纪约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看得出是某个著姓大族的子弟。 这些人有的面貌儒雅,有的身姿矫健,有的腰悬宝剑,显然自负武艺出众,有的手捧书卷,连骑马都不忘用功…… 李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他狐疑地看着面前的景象,又朝程俊看了看,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俊却没有立刻解开他的疑惑。 二百墨雪卫骑马立在城门处,本来就颇为引人注目,又有无数从临近州府赶来参加飞霜大会的少年人路过,一时之间,这里人言马嘶,十分嘈杂。 而墨雪卫装束特殊,人人腰间的墨雪剑都明示着他们的身份,引得那些路人不停地朝这里看,其中更有几人似是颇有上前和李罡交谈的意思。 程俊心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朝李罡摇摇头,道:“我们先回驿站。”他也骑着马,驱马向前,引着李罡朝驿站而去。 这二百墨雪卫都是和李罡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部下,无需他下达指令,便自行缀在他身后,秩序井然地列队离开了城门处,只留下那些公子哥们面面相觑。 有人想要追上去问几句吧,又怕这些公主近卫传些不利的言论到公主耳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罡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帝京的街巷之中。 李罡离开帝京的时候,还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如今归来,时已入秋,路旁的树木已经变成了金色。 驿站倒还是老样子,只是还没等他们靠近就听到了里面传出了人声。 程俊终于忍不住□□了起来,自己真是糊涂了,那些赴京的公子哥除了在帝京有亲友依托的,其他人可不就寻到驿站这些地方入住了吗。 他忙止住了李罡,道:“还是别进去了。” 若是带着这么多墨雪卫进入驿站,恐怕立时就会引发躁动。这些奔着飞霜大会而来的公子哥,哪个会不知道墨雪卫的名号? 按制,从外归京的军将都应该先住在驿站,等所辖军府审核后,方能归家。 墨雪卫在名义上还是隶属于神策军,程俊干脆转去了神策军军府,亲自陪着李罡办完了手续。 第118节 军府中负责该事的小吏乃是新人,看到李罡有初怀公主身边的内侍相配,丝毫不敢为难,战战兢兢地把李罡及二百墨雪卫的手续都办好了。 等他恭恭敬敬送走了程俊和李罡,转回公厅朝年长的同僚询问李罡的身份时。 那个已经在神策军任职多年的同僚道:“你竟不识李罡?他可是初怀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军将之一。” 小吏兀自有些迷茫,疑惑道:“公主身边最有名的将领不是严瑜校尉吗?” 那同僚摸了摸颌下并不存在的胡子,高深莫测地道:“这你就不明白了。严瑜虽是墨雪卫的统领,但他身上并无爵位,反而出身秀水李家的李罡幼年时就被圣上封为了奉车都尉。两人先后立下战功,到底谁更胜一筹,可是难说啊。” 小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来这个李罡在此时回京,也是为了飞霜大会吧。他虽然是新来的,却并不愚笨,自然听得出 在军府应了卯之后,李罡便将二百墨雪卫解散,命令他们暂回各自家中,明日按照京中的时间入宫集合。 他站在神策军军府门前,看着那些墨雪卫四散而去,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上时,他忽然想起,这把墨雪剑已经在信州城饮过了北狄人的鲜血。 等到二百人都散去,程俊终于有机会可以将眼下的情形细细告诉他。 原来圣上提出要举办飞霜大会为初怀公主选婿,被初怀公主婉拒了。圣上干脆道,不如大会照旧举行,名义却是为墨雪卫选拔新的侍卫。 又有皇后与月姑姑等人相劝,初怀公主拗不过众人,只道为了减少扰民,仅仅向帝京四周相邻的几个州府招募墨雪卫。 但自从她被立储的诏书颁布,天下人就在等待这一刻了。圣旨上虽然说此处飞霜大会仅为墨雪卫选拔而举办,人们仍然抱着能在大会上博得公主青眼,一朝跃入龙门的希望。 因此短短几日,各州府的青年才俊便纷至沓来,将整座帝京挤得满满当当。 听说城中客栈的房间都涨了三倍的价钱,连永宁寺等寺庙也住满了借住的人。 李罡皱了眉头道:“历来墨雪卫选拔新人,都是从上三军中择优录之,为何这次搞得这么麻烦。” 程俊无语了。原来这位大爷根本没有明白飞霜大会背后的深意。他想到李罡以前在帝京也是这个脾气,对于很多旁人在意的事情毫不挂怀。因此公主虽然不喜秀水李家,待他却一直宽和,想来原因便在此处。 不过此刻却让程俊犯了难,这话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 他正在犹豫之间,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大哥”,程俊与李罡回头看去,却是李罟。 李罡十分吃惊,问道:“你怎么不在秀水,又跑来帝京作什么!” 李罟苦着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听说公主殿下被封为储君,立刻就派我进京送上贺礼。我贺礼送到,刚想回家,他又着人送信,说让我老老实实在帝京待到飞霜大会。” 李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向程俊道:“程典监还有其他事要嘱咐我吗?” 程俊摇摇头,他本来只是奉了初怀公主的谕令,迎接回京的李罡。至于他之前所说的话,只是他向提醒下李罡罢了。如今公务已毕,又有李罟来寻李罡,他自然不方便留下来。于是程俊向李罡和李罟道别,自行回芷芳殿复命去了。 两兄弟目送着程俊离开,然后调转马头,朝李家在帝京的宅子行去。 李罟道:“大哥,我听说殿下召你回京,你不需要入宫觐见吗?”他知道李罡回京必然会到神策军应卯,所以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正好撞到程俊和李罡两人。他原本只打算见李罡一面,让李罡知道自己到了帝京,没想到李罡竟然不进宫。 李家的宅子离得不远,但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就让兄弟俩又碰到了几个看上去便是来参加飞霜大会的子弟。 李罡看得心烦,一拍胯/下骏马,道:“殿下让我今日先回家休息,明日再入宫。” 李罟偷眼望了望自己的大哥,不敢多言,也拍马追了上去。 等回了家,自有仆从接了两人的马,又有使女备水奉衣,李罡洗去一路的风尘,坐下来和弟弟一起用膳。 因是在家,他也不上甲胄,只穿着普通的布衣,盘腿坐在席上扒饭。李罟看得稀奇,道:“大哥,你这副样子真……” “真什么?”李罡不抬头,吃得更快了。 李罟道:“就是你这个样子,要是被父亲看到了,哈哈。” 李家虽是武将世家,但到底是传承了许多代的豪门,家中子弟从小不仅要习武,也要学习礼仪等规范。李罡现在这种仪态,若是在家中,那定是会被李岳责骂的。 何况上一次李罟在帝京的时候,见到的李罡还不是这个样子呢。 李罟还在狐疑,李罡已经吃完了饭,放下碗道:“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 正如李罟所见,李罡在帝京的时候,虽然与那些贵族子弟们在处事上大不相同,但在生活小节上,却是一个十分标准的贵族子弟。想他第一次跟着严瑜去陈睿家,还着实为严瑜居所的简陋而惊诧呢? 在他想来,如陈睿这样的大将,即便没有一座大宅,起码也要有几个仆从侍候吧。但那时还住在租来的院子里的陈睿,连一个仆从都没有,日常的饭食都是裴姑亲自下厨备办的。 严瑜的房间不过放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墙上也只挂着一把普通的长弓,看上去和他墨雪卫统领的身份也颇不搭调。 陈家的景象深深留在了李罡的脑海中。 等到他带兵前往信州,这些记忆又翻了上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陈睿会是九边最能打胜仗的将军了。 李罡在信州和墨雪卫同宿同吃,遇到军情提上剑就得上马出征,短短几月,就将他身上原有的贵家子弟脾性抹去了。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帝京那个飞扬跋扈的小霸王了。 李罡放下了碗,李罟也不吃了,他本来就不饿,如今满心都是疑问,想要问自己的哥哥,哪里还吃得下。 但一时之间,李罟也不知该如何问起。 反而是李罡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弟,这些来参见飞霜大会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罟摸摸头,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就和咱们老爹一样啊,想要在公主殿下身上下注。要说公主殿下马上就要十五岁了,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若是尚了公主殿下,等到将来殿下登基,那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能不激动吗?” 李罡霍然回头,望着自己的弟弟,道:“程俊不是说,公主殿下已经婉拒了此议?飞霜大会只是用来选拔墨雪卫吗?” 李罟道:“大哥,你还记得当年读过的那本书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注1】。能当上墨雪卫,成为公主近卫固然好,但若是能成为驸马,那可比家族中出十个百个墨雪卫还要有用。” 李罡沉默了。他如今情窦已开,以前不太明了的事情忽而有了头绪。他看得出来,严瑜对公主的忠心,更能体会到,严瑜对公主的爱慕。 三年来,凡是公主出行,严瑜总是跟随左右。即便不是他当值的日子,他也会反复确认公主的安全。如果这些都只是出于一个侍卫的职责,那么他望向公主的目光总错不了。还有公主几次生病期间,他那副着急的样子。 第119节 或许旁人难以感知,可是当了三年严瑜同僚的李罡,实实在在能够从那日常的点点滴滴中,看出严瑜的情愫。 他甚至知道,私下里公主殿下对严瑜的称呼。“大哥”两字,不正是说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单纯的主从吗? 公主殿下对严瑜是什么感情,他不敢妄测,然而他更清楚地知道,殿下绝对不是一个会贸贸然从一群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中择选夫君的人。 “大哥!”李罟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李罡。 而李罟接下来的问题更让李罡惊诧。 李罟道:“大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应该仔细想想,你对殿下……你是否想要迎娶公主殿下。这虽是老爹的愿望,但我觉得公主殿下本人端庄贤淑,容貌婉丽,你……” 李罡摇摇头,阻止了弟弟进一步说下去。 若说他的内心从未升起过对初怀公主的爱慕,那是虚言。就在三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见到微服出巡的初怀公主,就被她所吸引。但那种感情太过青涩,太过懵懂,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转变为了忠心。 等到他离开帝京,前往信州,这种感情终于明了了起来。他已然知晓,自己并不向往成为初怀公主的驸马。他更愿意提着宝剑,骑在马上,为她守护边疆,击退敌人,成为她最信任的将领。 李罟有些不甘心,他之前明明见到自己的兄长与公主言笑晏晏,总觉得两人之间还有可能。他还以为李罡是在犹豫,干脆问道:“大哥,你就说你对公主殿下是什么感情吧?” 李罡慢慢直起了身子,用一种十分郑重的语气道:“我对公主殿下是敬仰之情。我可以为了她付出生命,但那不是因为我心悦她。” “我另有心悦的女子。” 李家兄弟正在府中争执,芷芳殿内的夏侯昭也在听程俊回报方才迎接李罡的情形。 “李都尉看上去老成了许多。”程俊道。 夏侯昭微微一笑,道:“他在信州经历了战阵,自然和以前不同了。” 程俊又将在神策军军府门前碰到李罟的事情告诉了夏侯昭。夏侯昭听后,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她早就想到,既然她把李罡派到了信州,那么李岳就有可能将第二个儿子给弄到帝京来。她甚至怀疑,那一封想要换掉墨雪卫的奏折是李岳授意他人呈上的。 但她对李罡并无成见,实是因为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方才将他召回。 说完这些事,程俊便退下了。 站在夏侯昭身后的风荷道:“殿下,听程俊的意思,这几日帝京里着实来不少人啊。” 夏侯昭收敛了笑容,竟说了和李岳一样的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昔年他们也是这样捧着秦王,如今秦王回了封地,他们自然要换个人来捧着。” 风荷听她的口气似乎十分不喜,不禁劝道:“殿下,这些人都是著姓大族中的杰出子弟,其中说不得有些英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们不妨从中择选一些优者,也是助力。” “著姓大族,著姓大族……”有些话,夏侯昭不愿对风荷言明。 这些著姓大族今日可以归附她,明日也可以归附别人。尤其是那些之前从来没有送子弟入墨雪卫的家族,此时陡然生出的亲附之意,着实让人无法放心。 因此夏侯昭对这个飞霜大会,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看着帝后两人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无法拒绝罢了。 她也明白,圣上其实心里还是记挂着要从这些人中选一个驸马。想到此处,她不禁想起那日严瑜对自己所说的话。 他说:“殿下,你只要想想你是否欢喜这样做就好了。” 她一直没有回答他。 在太极宫时,当圣上问她,是否有心仪的人,她猛然发现有个名字竟然就在嘴边。但是还没等她说出来,高承礼就走了进来。 她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 等到第二日发生了奏折之事,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墨雪卫,怎么可能交到除了严瑜的另外一个人手上。 她急匆匆地取了南朝送来的强弓,赶到校场。 果然严瑜正如她所期盼的那样,在校场上大展英姿,将一众墨雪卫都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第129章 拔擢 箭如流星,驱散了墨雪卫中可能出现的纷争。当他手持宝弓, 单膝向她跪下的时候, 夏侯昭的内心是安宁而平和的。 她称呼严瑜为“大哥”, 不是单纯的习惯使然。在她的心中, 严瑜是可以信托,可以依赖的人。 如果要将墨雪卫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恐怕她连睡梦中都无法安心。 但这和是否要与严瑜成婚,是两回事。 圣上一力促成飞霜大会的召开,夏侯昭的心里却愈发茫然了。她召回李罡,一方面是因为丘敦律所说的理由,另一方面则是她心有不安, 需要多一个能够信任的人在身边。 不过这些话,她不能对风荷说, 因此她只是笑了笑, 不再多言。 第二日,李罡进宫,在宫门前遇到了严瑜。不管外人怎么看,在之前的三年中, 他和严瑜从来都是并肩奋战的好兄弟, 这分别了几个月, 乍一相见, 还颇有几分激动呢。 李罡大步走上去,一把将严瑜保住。严瑜微微怔了一下,也伸出双臂, 揽住了李罡的肩膀。 “辛苦了。”两人同时说道。 严瑜是觉得李罡在信州劳苦了数月,而李罡则是体谅严瑜一人担负了墨雪卫百日。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十分欣慰。 如今墨雪卫在京中可谓风头正劲,宫门处的神策军将士也比往日更加恭谨了。 李罡颇有些不自在地从躬身行礼的神策军中走过,等到那些军将听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低声问严瑜:“这帮人是怎么了?往日见到我可没有这么夸张。” 李罡的名头响彻帝京,在信州立功之前,上三军中多得是瞧不起他的。每次进宫,他总能看到几个望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人。 若不是为了墨雪卫的名声,他早就想给那些人一点儿颜色瞧瞧了。 今日却不一样,这些素来眼高于顶的军将,身子弯得极低,语气也十分恭顺,与之前判若天地。 第120节 严瑜道:“殿下说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注1】。” 李罡低头品了品,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夏侯昭在芷芳殿等候他两人。 裁衣宫人紧赶慢赶,终于按照皇后和月姑姑的吩咐,做好了应急的衣服,又送了相应的冠带到芷芳殿。 此时的夏侯昭已经换上了皇太女的常服,金线绣成的五龙五凤相互缠绕,落在她的双肩、胸前和袖子上。龙眼为宝石,凤眼为珍珠,被阳光一照,便发出奕奕的光彩。 站在殿门之前的李罡,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他护卫了三年的公主殿下,终于成为了那个让人敬慕的人。或许,这就是储君吧。 他迈进殿内,干净利索地跪地叩首,道:“墨雪卫副统领李罡拜见初怀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很好。”夏侯昭点头道。 李罡没有听到夏侯昭唤起的声音,心中微微诧异。当他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站在夏侯昭身后的程俊展开手中的卷轴。 程俊清了清嗓子,引来风荷不满的目光,他连忙道:“墨雪卫严瑜、李罡接旨!” 严瑜跪到了李罡身旁,两人脸上都是一副迷茫的神色。只听程俊念了一通骈四俪六的话,仿佛是在夸奖墨雪卫近年的功绩,以及严李两人在信州立下的战功。 还没等李罡听明白,重头戏就到了。程俊道:“着封严瑜为正三品毅果将军,李罡为正三品致勇将军。” 原来这是一道提拔两人军职的旨意。 夏侯昭选在这个时候提拔他两人,一是为了应对后日的飞霜大会,二是两人并举更壮声势。 她就要让那些慕名来参加飞霜大会的人看看,只有如严瑜李罡这样智勇双全的人,才能进入墨雪卫。 严瑜和李罡虽然未必全解夏侯昭的用意,但也知此事定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若是推辞,反而不美,因此都谢旨受了。 夏侯昭亲自扶了两人起身,并且赐了座。 风荷笑道:“如今我们就有两位将军了,若不是后日就要去京郊猎场,今日真该好好庆贺一番。”她亲眼看着严李两人三年来尽心尽力地保护公主,自然为他们受封而欣喜。 程俊道:“等到飞霜大会后,自然有机会庆贺。” 夏侯昭道:“除了你两人之外,墨雪卫的普通侍卫也多有封赏。这本来是应该在封储诏书下来的时候做的事情,只是因为事务繁杂,所以才拖到今日。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这是你们应得的。” 她又问了李罡信州的情形,听到如今信州城墙和工事已经恢复到原来的七八成,十分满意。点头道:“原先孤还担心你与安秀两人都没有独自镇守边城的经验,如今看来,你们做得远远比孤预想得还要好。” 夏侯昭这样直白的夸奖,倒叫李罡红了脸——尽管他对夏侯昭的爱慕之心已经转化为了另一种感情。 但是当她笑着称赞他的时候,他仿佛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酒馆中的少年。当他用一根食著击飞了大刀时,微服出巡的夏侯昭轻叩掌心,为他喝彩。 李罡有些赧然地道:“是安秀做得好。”他这副样子若是让林夫子等羽林演武堂的教官们看到,恐怕都要惊得把眼珠子掉下来了。 夏侯昭道:“她有她的功劳,你也有你的。” 叙完这些前言,夏侯昭便将后日飞霜大会的事情简单告知了众人——主要是说给李罡听。 这飞霜大会第一次举办的时候,只是在帝京四周的山林里圈了一块地作为场地。后来历代君主渐渐将其完备。 到了兰陵公主的时候,大监徐迟在邙山脚下建了一座围场,平时用作帝后游猎之所,等到需要举办飞霜大会的时候,只需要稍加布置即可使用。 这座围场也被称作“飞霜野”。墨雪卫对飞霜野并不陌生,每到春秋两季,严瑜便会带着墨雪卫到飞霜野演武。 夏侯昭道:“所谓‘飞霜’,其实最主要考校的是箭法。孤已经向父皇请旨,此次‘飞霜大会’便由墨雪卫来主持。明日在神策军军府接受所有想要参加‘飞霜大会’之人的报名,此事由程俊来操办。” 程俊上前行礼,道:“殿下,可有什么要求?”此次入京的子弟众多,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形。因为这本是给公主选婿的法子,所以常有各种或寻常或古怪的要求。 如太宗之女平江公主就要求参加“飞霜大会”的男子必须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而中意书生的建临公主则在“飞霜大会”之前加试了一场,只有当场写出一首五言诗的人,才能报名。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夏侯昭笑道:“这不过是选拨侍卫,并不需要其他条件。” 李罡见她的态度这样轻松,似乎全不在意“飞霜大会”的另一层含义,忍不住看了严瑜一眼。 跪坐在下首第一位的严瑜,身姿挺拔,目光湛然,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握紧了拳头。 李罡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夏侯昭又将“飞霜大会”当日的布置一一交代了下去,为了此次大会,圣上还拨了三千虎贲军协助。因此到时候,虎贲军中郎将王晋也会到场。另外,墨雪卫升格为东宫卫队后,名义上也隶属于神策军管理,故而陈睿也需要与会。 “你们都是上过战阵的人了,知道兵贵精不贵多。此次选拔,无需刻意收拢人员,只要择选你们觉得合适的人即可。”夏侯昭道。 她这句话却是把所有的权利都下放给了严瑜。严瑜望着她,见她微微点头,方才躬身应了。 正事说完了,夏侯昭又提起了李罟。 “怎么,明日李罟也要来参加‘飞霜大会’吗?”夏侯昭笑道。李罟身上还有秀水守将一职,说什么也不可进入墨雪卫。 李罡苦笑道:“殿下,我看您就下旨让臣弟回秀水吧。他在这里,纯粹是添乱。” 风荷道:“咦,怎么能说小李将军添乱呢?我看小李将军比李将军靠谱多了。” 程俊也道:“听说小李将军的箭法也很出众,不如后日也请他去飞霜野吧。” 李罡被他两人抢白,简直有口难辩。 一时之间,芷芳殿内笑声朗朗。 到了第二日,神策军军府之前排起了长龙。程俊带了五个小内侍,又加上神策军军府的三名书吏,八根笔一起动,到了傍晚才将所有想要参加“飞霜大会”的人登录完毕。 程俊一数,竟有三百余人。须知这些子弟都是出身著姓大族,而且身上尚无官职,能够在短短几日凑足这么多,实在是出人意料。 晚间在璇玑宫,夏侯昭将这个数目禀告了圣上,圣上乐开了怀,朝着皇后道:“你瞧,这可比之前秦王选妃的阵势还大。” 第121节 夏侯昭不依了,嗔怪道:“父皇!” “啊,对对!”圣上连忙改口,道,“咱们不选驸马,不选!” 皇后道:“昭儿不要任性,若是有合心意的,也不妨……” 她的话还没说完,担心夏侯昭着急的圣上已经摇起了手,月姑姑也见机将醒了的皇长子送到了皇后怀里。 快要满月的皇长子眉眼都已经张开了许多,远比刚出生的时候好看。他虽然还不认人,但是母子天性,一醒来就挥着小手,旁人来抱,他都不依,非要皇后。 皇后的注意力果然被皇长子引了过去。 圣上又叮嘱了几句夏侯昭,便让她回芷芳殿去了。皇后将皇长子哄得睡着了,回身却见丈夫还站在那里,望着女儿越走越远的身影。 “怎么了?” 圣上转身看着皇后,道:“就是忽然觉得昭儿也太辛苦了。我本来是想通过‘飞霜大会’为她选婿,如今却变成了墨雪卫的选拔。她不仅要上朝,还得忙这些事情。倒像是我给她添了乱一样。” 皇后没有说话,从月姑姑的手中接过一件披风,为圣上搭在肩上。 月姑姑轻轻挥了挥手,殿中的宫人悄然无声地依次退下。除了帝后两人之外,只剩下了睡得香甜的皇长子。 圣上忽而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以前总是问我,有没有想过,若是昭儿成了储君,那她就要比别的女孩子辛劳百倍。” 这的确是皇后之前反复向圣上说过的话,但自从皇长子诞生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了。 “如今昭儿已经储君,说这些又有何用?”她并非责怪圣上,经过三年来的风风雨雨,以及圣上的反复劝说,她早就明白,立储一事,已是定局。但想到女儿踏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就觉得心疼。 圣上摇摇头,道:“我并非后悔。” 这是他女儿自己选的路,他从始至终都觉得她做得很对。只是在这一刻,他忽然顿悟,女儿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如“飞霜大会”,她并不觉得召集全天下的男子来选婿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因此才千方百计将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若不是迫于他和她母亲的压力,恐怕她连这个过场都不想走。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你多大吗?”圣上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时候的皇后也不到二十,约摸只比现在的夏侯昭大个一两岁。 皇后道:“自然记得,那一年我正是十五岁。” 圣上一怔,转过头来,望着皇后道:“原来真是一模一样的年纪。” 皇后点点头,道:“所以你若是说昭儿现在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毫无考量,我看未必。或许,她只是还没有拿定主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汉代王充《论衡》 第130章 霜羽 飞霜大会召开那日,天气十分清朗。 丘敦小姐一早就妆扮好了自己, 坐在正堂上等待初怀公主派人来接。守门人进来的时候, 被她唬了一跳。 “来了吗?”丘敦小姐高高兴兴地站起来, 也不待守门人回答,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依旧还是李罡,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替公主接王雪柳去参加却霜节, 也是一个这样的早晨。 如今时光飞逝,伊人已经去往秦地,而面前这个容貌婉丽的少女,又是帝京最近炙手可热的人物——丘敦律的孙女,又是在初怀公主面前说得上话, 光这两点就足以让帝京的贵人们趋之若鹜了,更何况她还有这样美丽的容貌。 丘敦小姐倒不在乎自己有了多么大名气, 她抬头望着李罡道:“这位就是李罡都尉吧。久仰大名!” “过誉了, 丘敦小姐,请。”李罡翻身下马,拱手为礼,请丘敦小姐上车。 有王雪柳的例子在前, 李罡早做好了丘敦小姐一言不合上马而行的准备。他回到帝京听说这位颇得公主青眼的小姐曾经打破了柳智的头, 就觉得她多半是和王雪柳差不多的脾性。 再加上李罡熟知的安秀, 也是这样的性子, 难怪帝京中已经隐隐有了传言,公主殿下似乎十分喜爱性格直爽的女孩子。 哪知道丘敦小姐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样子,实则很有分寸, 轻移莲步就走到了牛车之前。李罡微微一怔,便在此时,丘敦小姐停住了动作,有些狐疑地转过头来,又看了一眼李罡。 李罡一头雾水。 幸好站在牛车旁的墨雪卫很是机灵,立刻伸手掀起了帘子,丘敦小姐这才挽裙上车。 原来方才她竟是在等李罡为她掀帘子,可惜李罡虽然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却从来没有和真正的贵族小姐相处过,从初怀公主到王雪柳,再到安秀,各个都是骑马出行,便是偶尔乘车,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哪里想到丘敦小姐到底是娇养出来的小姐,行事都依足了规矩。 只见她坐到车中,微微朝那个扶着帘子的墨雪卫点了点头,又向李罡道:“都尉大人,我们这便走了吧。” 那派头看起来倒似比公主还足,一旁的墨雪卫个个暗中咋舌,让李罡的目光一扫,才低了头。 车马辚辚,直向城外的飞霜野而去。 一路上碰到了许多今日与会的少年。这些少年都是冲着墨雪卫的名号才来的,因此墨雪卫都十分自矜,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等到了飞霜野的门前,风荷已经等在了那里,引着丘敦小姐去公主处。李罡自带了人与严瑜回合。 夏侯昭今日起得很早,天刚刚蒙蒙亮便出了城。 这次飞霜大会乃是她登上储位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宫外,名义上又是为了她选拔侍卫,因此分外重视。除了安排给严瑜和李罡等人的事情之外,其余事情她都一一检点过来,以免有所疏漏。 丘敦小姐进入大帐的时候,夏侯昭正在亲自检视大会上所用的十只鹘。 这十只鹘可是“飞霜大会”最重要的角色,特地由养鹰人择选出来送到飞霜野的。 丘敦小姐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鹘,向夏侯昭行礼后,笑盈盈地问道:“殿下,这便是一会儿要放飞的鹘吗?” 夏侯昭点点,道:“正是。” 第122节 十只鹘之中有九只皆高若两尺许,灰青羽毛【注1】,利喙如刀,看上去都是可以称霸一方的猛禽。 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和它们隔了一丈远的另一只鹘。这只毛色雪白的鹘显然很不平凡,光是身高就比那九只鹘高出一半,已经和一个童子般差不多了。那长长的喙却被一个精铁做成的套子箍住,显然是避免伤人。 仿佛是感知到了丘敦小姐的目光,它傲然抬起头来,一双精光闪闪的利眼看了看球多小姐,又环视帐中诸人,似乎已经在盘算下一刻的猎物。 丘敦小姐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夏侯昭示意风荷端了一碗酥酪给她,笑道:“莫怕,它伤不到你的。这便是‘霜羽鹘’,‘飞霜大会’的名号即由此而来。” 在接下来的大会当中,谁能够猎到这只霜羽鹘,谁就是胜者,其余猎到普通鹘的人,也会各有封赏。 丘敦小姐点点头,喝了酥酪,见那霜羽鹘虽然样子威猛,喙上脚上都被锁住了,心中稍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夏侯昭道:“让殿下见笑了,我以前倒是也见过兄长们外出打猎所带的猎鹰,万万不及这霜羽鹘霸气。” 夏侯昭道:“我族中人亦有蓄养猎鹰的风俗,不过鹘素性凶残,数量又少,因此极为难得。” 两人又说了些有关飞霜大会其他事项的闲话,夏侯昭见丘敦小姐渐渐心不在焉起来,有些奇怪。她朝风荷看了看,见风荷也摇摇头,显然来的路上并无异样。 她正疑惑,丘敦小姐自己为她解开了谜团。 这位一直是落落大方的贵家小姐忽而显出了一点羞涩的表情,道:“殿下今日来择选侍卫,不多带一些臣属来参谋吗?” 夏侯昭发现自己如今对这些事情看得越来越明白了,一听丘敦小姐这话,便明白了她是在找柳智。 她对这两人的婚事还算看好,笑道:“怎么,丘敦小姐有想见的人?” “没有!”丘敦小姐立刻否认,还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道,“我爹说今日来的都是大燕的后起之秀,让我借着机会好好看看,万一有可心的,他就去提亲。” “什么!” 丘敦小姐的话音刚落,帐门之前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夏侯昭回头一看,却是柳智一脸着急的神色,站在门口。在他的背后,是哭笑不得的严瑜。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短小的修·食言而肥·多·拖延症·罗·凑不出来·藏回来了。 【注1】实际上古书里的鹘就是灰青色的,白色是作者虚构的,切勿当真。 第131章 鹰击 柳智的头上还涂着药,丘敦小姐想要说什么, 目光落在那伤口上面, “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却也偏转了头, 不去看他。 柳智正要开开口,外面传来了“呜呜呜”的号角声。 严瑜拦在他前面, 朝夏侯昭行了一礼,道:“殿下,王将军说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您放鹘开战。” 夏侯昭点点头,站起身来。她猜丘敦小姐与柳智之间有什么事情, 但此时并非推究内情的好时机,还有几百人在外面等着她主持飞霜大会。 果然, 等她走出大帐的时候, 几百名身着劲服的男子已经等在了帐外。他们的东侧是虎贲军,西侧是神策军,正前方则由墨雪卫的侍卫一字排开,拦在人群和大帐之间。 此刻正是九月秋阳最绚烂的时候, 金色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 如同一位精心的画师一般, 细细为她染上最瑰丽的色彩。 那些原本只是听从家族命令, 抱着撞运气来参加的贵族公子们,忽然意识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少女并非日常所见的那些贵女, 她不仅有着皇家的血脉,更重要的是,她的手中握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利。 在他们面前,那些原本趾高气扬的墨雪卫早已经齐刷刷单膝下跪,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墨雪剑放在身前,低头拱手,向他们的公主行礼。 一个苍劲的声音在他们的西侧响起:“神策军诸将参见初怀公主殿下!”说话的人,正是神策军中郎将陈睿,在他的号令下,五百名神策军也如墨雪卫一样俯首行礼。 王晋心中暗骂陈睿谄媚,但行动上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大声道:“虎贲军诸将参见初怀公主殿下!”虎贲军更有密器镇山,诸将行礼之时,几只硕大的号角仰天长鸣,角声震天。 在这样的阵势下,那些参与大会的公子哥们也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 按制此时当由主持大会的人勉励一番,无非是先夸赞与会者乃是大燕年轻一辈的翘楚,然后表达下对他们的鼓励,最后宣布下大会的规则。 但夏侯昭对这些参与大会的青年并无多少期许,她一挥袖子,道一句“诸将平身”,便坐到了点将台上。 那些青年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虽然圣上已经下过明旨,此次飞霜大会与公主婚事无关,仅仅是用来选拔墨雪卫的。 但很多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圣上与公主殿下欲盖弥彰的掩饰罢了,只要能在飞霜大会上博得公主的青睐,多半还是有机会尚主的。 因此在场的这些人,都对公主充满了好奇,本想趁此机会多多了解公主,如今却是没机会了。 严瑜向前一步,朗声道:“传大燕皇太女初怀公主诏令,飞霜大会即时开启,凡能于一个时辰内猎到‘霜羽鹘’者,可受上赏,猎到普通鹘鸟者,可受下赏。” 随着他的话,十只鹘被养鹰人带到了台前。 九只灰鹘凶猛矫健自不待言,那霜羽鹘更是引起台下一阵惊呼。虽有铁索加身,霜羽鹘身上的气势毫不低落,一双闪着精光的利目四下睥睨,站在它身边的那个养鹰人,倒像是它的奴仆一般。 严瑜朝夏侯昭道:“殿下,可否放飞鹘鸟?” 夏侯昭点了点头。 这些鹘鸟都被饿了十天,甫一解开锁链,纷纷亟不可待地抖动翅膀,离开了点将台。 唯有那只霜羽鹘不急不慢地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方才在众人的惊呼中展开双翅。 “天哪!”丘敦小姐惊呼。那霜羽鹘的翅膀竟有一丈多长,羽色如雪,只在尾端泛着暗暗的红色,仿佛是激战之后,留下的血迹一般。 它回头望了一眼,双足一瞪,点将台上的人感到脚下一震,那霜羽鹘已经跃起了一人多高,继而震动双翼,带起两股旋风,直冲云霄。不过片刻,人们便只能看到它模模糊糊的影子了。 今日一早,程俊便带着内侍们放了兔子,山鸡等小动物到飞霜野里。饿了十日的鹘鸟一旦被放飞,自会在飞霜野中觅食。想要俘获鹘鸟,需要的不仅仅是高超的箭术,还有对时机的把握,以及一些运气——毕竟这是一场几百人参与的竞赛,而飞霜野的范围又十分阔大,很有可能从始至终都碰不到一次鹘鸟。 因此当严瑜一声令下,那些公子们便纷纷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奔去。而虎贲军和神策军也分成小队散开,他们会按照先前的规划,在飞霜野内巡逻,一方面可以监督参赛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参赛者——万一有人被鹘鸟认作了美食呢? 墨雪卫则由严瑜和李罡各带一队,严瑜留在点将台这里保护夏侯昭,李罡所带的那队也和虎贲军及神策军一样,散入了飞霜野茫茫的草原之中。 夏侯昭这才有机会细细询问丘敦小姐方才的事情,她朝程俊望了一眼,程俊立刻找了个借口将柳智引开了。 柳智一走,丘敦小姐果然就耐不住性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夏侯昭。原来丘敦小姐和柳智相互爱慕的事情早就被丘敦家的人知晓了。 丘敦律一直缄默不语,丘敦儒挪的态度则变来变去,时而觉得只要女儿开心就好,时而又着实嫌弃柳智是个文官,看上去连只鸡都打不赢,要不怎么会被女儿打破了头? 他们倒再也没提起严家的婚事,约摸是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但等到圣上下旨,召开飞霜大会的时候,丘敦律无意间和孙女提起,可以在此次大会上择选夫婿。 第123节 丘敦小姐没敢和祖父顶嘴,私下与柳智商议,让他早点请媒人来提亲。 谁知道柳智本人却有顾虑,他如今日日出入天枢宫,自然能见到丘敦律。虽然丘敦律之前并没有明确反对,但他察言观色,已知其多半是并不满意自己。 他便想着要先在任上锐意进取,趁着初怀公主得势,再升几级官品,这样向丘敦家提亲的时候,也有底气。 丘敦小姐却以为,自己并不在意柳智的官位高低,多等一日,便多一日的忧心,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变故。 柳智梗着脖子不吭气,丘敦小姐被火气一拱,道:“反正我要去飞霜大会了,会出什么事,我可不知道!” 两人大吵一架,至今都没和好。 夏侯昭听了这前后的因果,不免笑了出来,道:“你呀,难道你真想在这飞霜大会上寻个夫君?” 丘敦小姐鼓着嘴道:“我那不是生气吗?” “生气也不能乱说。这飞霜大会上能出什么事?”和雪柳不同,在夏侯昭的眼里,丘敦小姐倒像是晚辈,因此她待丘敦小姐格外和气。 她还想再劝几句,忽然感到头顶刮起一阵劲风,又有“扑梭梭”的声音传来。她抬头一看,却是那只霜羽鹘不知何时飞到了点将台上,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第132章 相救 原来这霜羽鹘是刚刚被抓没多久的,野性未除, 被饿了十天后, 心怀怨恨。 颇有灵性的它见驯养自己的养鹰人亦对夏侯昭, 便知这个女子才是一众人中的首领。 鹘鹰自有傲骨, 霜羽鹘是其中的佼佼者,虽然落入困境, 仍然不失气节,一旦有了机会,便要反攻。 因此,当那些饥饿的灰羽鹘在林间草丛中寻觅猎物时,这只霜羽鹘却在远处盘旋, 静静地窥视着点将台上的动静。 夏侯昭原本端坐在台上,周围又有许多兵士拿着武器。霜羽鹘当然不知道这些武器的名称和用途, 但它识得那雪亮的光芒。 它就是别这样的物什击中了左翼, 方才被擒的。 即使此刻,它仍然能感到左翼被创之处传来的隐痛,尽管那里早已经愈合了。 它并不心急,草原上捕杀一只猎物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的等待。只要敌人稍有松懈, 它便有信心让她尝尝鲜血的味道。 霜羽鹘振动双翼, 在点将台的四周徘徊, 偶尔有参与飞霜大会的公子哥看到它的身影, 还未来得及张弓,就被它远远抛在身后了。 等到夏侯昭和丘敦小姐谈起事情来,霜羽鹘终于觅得的机会, 趁着夏侯昭出神的时候,急速从空中冲向点将台。 白影快如闪电,从天而至。 点将台四周的将士都没有发觉,只有严瑜听到了空中传来的诡异风声,抬头一望,正看到霜羽鹘扑落的一幕。 他大喝一声:“殿下!低头!” 霜羽鹘速度极快,不过转瞬之间便逼近了夏侯昭。严瑜已经来不及开弓拉箭,只能将手中的墨雪剑连着剑鞘掷出。 这却是歪打正着了。 若是此时射箭,距离太近,无法蓄积力量,霜羽鹘的双翼轻轻一扫,那带起的风就能将之拨落。 而墨雪剑却很有分量,破空而来,带着呼啸的声音。霜羽鹘识得厉害,转头朝墨雪剑看去,伸出左翼,迎上剑柄。 便是这短短的一滞! 夏侯昭听到严瑜的疾呼,就立刻低头,趁着霜羽鹘回击严瑜宝剑的空隙,倒退了一步,避开了霜羽鹘的第一击。 点将台四周的墨雪卫也都涌了上来,离着比较远的侍卫们也纷纷张弓射箭。 但霜羽鹘全然不为所动,根本不理会其他人的攻击,仍然直逼着夏侯昭扑去。它并非狂妄,那些箭羽根本无法给它带来伤害。即便是侍卫们的□□和剑锋,在它眼中,都算不上威胁。 夏侯昭今日身上也带着佩剑,此时早已抽了出来,用之抵挡霜羽鹘的攻击。 霜羽鹘是能够独自捕猎一只野牛的猛禽,它的每一击都几有千斤之重,夏侯昭不过挡得两下,就感到自己的手臂酸软,再举起宝剑时,连手腕都是颤抖着的。 霜羽鹘的眼中闪着精光,早已看出了她的颓势,攻击得更加猛烈。夏侯昭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很快便退到了点将台的边缘。 一众侍卫虽有兵刃,却被霜羽鹘的双翼挡在一丈之外,近身不得。 便在此时,夏侯昭脚下一个踉跄,霜羽鹘利喙前伸,朝着她的面孔啄了下去。 “殿下!”丘敦小姐惊呼。 一个身影从一旁扑了上去,伏在了夏侯昭身上,这人身着墨甲,正是严瑜。只听“当”的一声,霜羽鹘的利喙啄在了严瑜的铠甲之上。 严瑜顺势一滚,连带着夏侯昭落到了点将台下。 霜羽鹘还待追击,却有一柄利剑破空飞来。原来是李罡接到警讯,匆匆赶回,正好看到严瑜扑救公主的一幕。 他连忙从一旁的侍卫手上夺过长弓,抽出自己的墨雪剑,搭在弓上,朝着霜羽鹘射去。 他本来箭术就在众人之上,这墨雪剑又极为锋利,带着弓弦上的助力,一下就穿透了霜羽鹘的右翼,带着血花,飞了数丈之远,插入了地面。 霜羽鹘悲鸣一声,被团团围上的墨雪卫擒拿了下来。养鹰人战战兢兢地走上来,还没开口,手中的铁链就被墨雪卫抢了过去,一圈一圈缠在了霜羽鹘的身上。 本来如这样的情形,他们应当将霜羽鹘就地□□,但此时乃是飞霜大会,鹘鸟皆为赌注,不可轻易妄动,只能先捆绑了起来,再待夏侯昭之命处置。 点将台有一人多高,夏侯昭落在地上的时候却没有受伤,因为严瑜正垫在了她的身下。 饶是如此,她仍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场的墨雪卫都是男子,自然不好上前搀扶她,只有风荷与丘敦小姐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殿下,您没事吧?”风荷急急问道。 夏侯昭顾不上回答她,转头去看严瑜,却见他在墨雪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第124节 “大……严校尉?”夏侯昭唤了他的名字,却问不出话来。还是李罡接着道:“严瑜,你怎么样?” 夏侯昭低头朝严瑜身上的盔甲看去,只见上面虽然沾了不少泥土草屑,却没有破损,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严瑜摇摇头,正想开口,还没说话,喉头一甜,竟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众人大哗。 原来方才霜羽鹘的那一击,正中严瑜的心口,只是因为墨雪卫□□的盔甲乃用精钢百炼而成,故未破损。但那千斤之力到底透过铠甲压在了他身上,因此严瑜的腹内已经受了伤。 夏侯昭忙道:“快扶校尉回帐,传御医!” 严瑜顾不上擦掉唇边的血迹,道:“殿下,末将的伤是小事,更有大事需您决断。” “哪里还有——”夏侯昭想说这伤既在腹内,已是非常严重,哪里还有什么大事? 可严瑜的神情告诉她,此刻,她必须先听他讲完。 她点了点头,道:“你说。”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这样熟悉严瑜,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事情,必然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但她不能退缩。 第133章 依靠 众人都望着严瑜,他强抑住胸口的痛楚, 道:“将他抓起来!” 夏侯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正好看到一个养鹰人鬼鬼祟祟离开的身影。这人也听到了严瑜的话, 不敢回头, 撒腿就跑,朝外奔去。 李罡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养鹰人还想躲闪,被李罡伸腿一绊,重重倒在了地上。 李罡伸手提起他的衣襟,如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提到了严瑜和夏侯昭的面前, 丢在了地上。 到了这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出异样来。 夏侯昭的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 她推开风荷与丘敦小姐搀扶的手, 上前两步,问道:“你为何逃跑?” 那养鹰人浑身抖如筛糠,听到夏侯昭这样问,他似乎更加胆怯了, 一边磕头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不关我的事, 不关我的事, 我只是听从上面的命令而已!” 另外几个养鹰人也纷纷跪倒在地, 跟着他一起磕头,然而神色间却是一片茫然,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侯昭又看了一眼严瑜, 严瑜朝她点了点头,轻轻念了一个字: “沈。” 夏侯昭的心中越发笃定。她向李罡挥了挥手,李罡从一旁的墨雪卫手中接过方才投射出去的墨雪剑,架在了养鹰人脖子上。 夏侯昭道:“孤问你一句,你便答一句,不是有一句不实,那么你的性命便由你脖子上的宝剑说了算。” 利剑如冰,落在那名养鹰人的颈间,稍稍移动一下,便是一道血痕。他不敢多言,使劲儿点了两下头,又摇了摇头,最终磕了两下头。 夏侯昭问道:“你可是乐阳长公主府内的人?” 她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脸上都现出了惊诧的神色。 现在的帝京当中还有谁不知道乐阳长公主与初怀公主两位之间的关系微妙。 虽然初怀公主一直没有和乐阳长公主有过表面上的争执,但自从沈泰容的婚事定下来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来往了。 此次飞霜大会,乐阳长公主殷勤地向圣上提出种种建议,初怀公主却从未作出过回应。 如果真的有乐阳长公主府上的人混入了飞霜大会,那么墨雪卫以及负责筹办的程俊等人都难逃失职的过失。 那个养鹰人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小的不是乐阳长公主家中的人。但小的母亲在乐阳长公主的乳母家帮佣。前几日她来找小的,说只要我将飞霜大会上的霜羽鹘换掉,便能得到一大笔钱。足够我们一家老小过上三辈子。” 听完他的话,连素来和气的程俊都发了怒,一脚踹在他的身上,喝道:“你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敢在飞霜大会上做手脚,还说什么三辈子,恐怕你一家老小连这辈子都过不下去了。”、 那养鹰人扑倒在地,也不敢爬起来,只哭诉道:“小的也说不能这么做,母亲却说如果不照乐阳长公主的话行事,我们都会被灭口。” 李罡怒极,提剑在那养鹰人的头上一挥。只听一声惨叫,那养鹰人竟被吓晕了过去,然而墨雪剑上却并无血迹。 丘敦小姐俯身去看,长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只是削了他的头发啊,怎么吓成了这个样子。” 李罡转身朝夏侯昭道:“殿下,如今事态紧急,我们应立刻回京。” 乐阳长公主既然敢在飞霜大会上动手脚,那么必然也会在帝京做好了准备。众人回望远处巍峨的帝京城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在那里,又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呢?天枢宫中的帝后与小皇子是否安好?有多少人参与了乐阳长公主的逆谋?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殿下。”严瑜轻声唤了夏侯昭一声。 她恍然惊醒,立刻道:“事不宜迟,立刻集结神策、虎贲两军,一同回京。” 程俊应了一声是,便要去鸣金。 严瑜却拦住了他,道:“殿下,现在是敌暗我明,不如将计就计,假意上了对方的当,等进入帝京再做打算。万一他们要是得知我们已经洞悉了这其中的阴谋,恐怕我们连帝京都进不去,那时候想要攻破帝京的城门,殊非易事!” 这帝京的城墙经历数个王朝更迭,每隔几代,便有帝王修缮完备,十分坚固。莫说此时夏侯昭他们手中只有区区上三军的几千人,便是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很难一下子攻破此城。 李罡也赞同道:“殿下,正是这个道理。如今我们不能示敌以实情,鸣金必然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还是派人去寻两位将军吧。” “光是如此,恐怕不能迷惑对方,”严瑜望着夏侯昭,轻轻道,“殿下,如今末将有两个计策,可以供您选择。” “你说。”夏侯昭立刻应道,此时她的内心十分焦虑,既担心天枢宫中的父母和弟弟,又有些不知所措。 严瑜道:“请殿下允我入帐启禀。” 夏侯昭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严瑜接下来所说的话可能并不适宜让更多的人知道。她道:“孤允可了。” 第125节 两个墨雪卫扶着严瑜走进了大帐,李罡似乎毫不在意严瑜的回避,已经着手派人去寻陈睿和王晋了。 风荷与程俊自然守在大帐门前的两侧,等那两个墨雪卫出来之后,大帐的帐帘便落了下来。丘敦小姐嘟着嘴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柳智,到底没有吭气。 此时的大帐之中,只留下了夏侯昭与严瑜,她让严瑜坐下,道:“没有外人了,你坐着说吧。” 严瑜也不客气,道:“殿下,如今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我们领着手中这几千人离开帝京,前往秀水,在李家的帮助下组建大军,回师攻打帝京。” “你是说,让我丢下这整座帝京自己跑了?”夏侯昭愕然。 严瑜道:“殿下,乐阳长公主既然敢于此时发难,必然有了十足的把握。若靠我们手上这些人,恐怕必须兵行险着,方有致胜的可能。” “你有了计策,我们便照计策行事即可!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了,即便是着急兵马,也应该向河东去,那里有守卫帝陵的羽林军驻守,远比李家的部署精锐。”夏侯昭立刻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破绽。 “是,我的确有看计策。但是这计策,却要殿下你以身犯险!”严瑜情急之下,竟然站了起来,“殿下,你要知道,乐阳长公主若要发难,必定已经在天枢宫中有了内援,否则,她入不了宫城,一切都是妄谈!” 夏侯昭忽然想起上次在洛水集遇刺的一事,那时候她就怀疑夏侯明在宫中有了内应。但她一直觉得多半是昔年悯仁太子或悯仁太子妃留下的宫人内侍,因此这些日子来,她借口调理宫务,将许多神焘年间便当值的宫人内侍调离了天枢宫。 如今想来,难道这内援竟是—— “你是说,乐阳长公主和沈德太妃已经联手了?”夏侯昭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若是如此,河东驻守帝陵的羽林军自然也不可信了,因为庶人郑就关押在那里。 可是,沈德太妃怎么会和乐阳长公主联手呢?要知道,若不是她三年前好心相救,如今的沈德太妃早就是一抔黄土了。而她的孙子也不可能活到这么大。 “为什么?” “殿下。”严瑜看到夏侯昭心痛的表情,只觉自己的胸口如同坠了一块巨石一样。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将她拥在了怀里。 夏侯昭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轻依在那宽广的胸口上。 第134章 柔软 夏侯昭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和人这样亲近了。 前世从晏和末年,帝后相继去世的时候起, 她就一直是一个人。即便是与沈泰容成婚的那几年, 两人也不过是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 从未有过这样缱绻的时候。 三年前刚刚重生的时候, 她拥抱过皇后,也在圣上的怀中撒过娇。但随着她逐渐长大, 拜师参政,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人们仿佛已经将她当做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给予她敬畏和遵从,却再也少有这样的脉脉温情。便是亲近如风荷,也要在她的命令下, 才敢坐下来陪着她用一顿膳食。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那般器重过去的王雪柳和现在的安秀、丘敦小姐。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 她提着从市集上赢来的灯笼, 回过头来笑着对严瑜道:“大哥,你怎么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那些灯谜?” 严瑜笑着看他她,刚要解释, 忽然眼神一紧, 急道:“小心脚下。” “什么?”她兀自懵懂, 脚下却一个踉跄, 原来是踩到了一块石头。严瑜方才就是看到了它才出声提醒,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 她心里一慌,更加难以定住身形, 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灯笼都甩了出去。想到即将要到来的痛楚,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但是她没有碰到坚硬的石板,严瑜冲了上来,垫在她的身下。 等回到严家小院的时候,皇后有些诧异地问:“你还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滚得满身都是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摔了一下,还把大哥也给摔了。” 皇后和月姑姑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从一开始,她们似乎就不太同意她以“大哥”来称呼严瑜,那么如今,她们又是否会同意…… “殿下,陈睿将军和王晋将军回来了。”帐外传来程俊的声音。 夏侯昭恍然惊醒,她伸手想要推开严瑜,却忽然想到到严瑜方才已经受了伤。这情形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两难之间,竟将她窘在了当场。 还是严瑜先放开了手,他似乎有些气息不定,道:“殿下,如今您只要做出决断。离开帝京,我们可以收聚各地兵马,反攻回来。若是留在帝京,以沈明和乐阳长公主的实力,我们只能险中求胜。” 他顿了顿,道:“若以末将私心而论,自然希望殿下选择第一种方法,只要末将和墨雪卫在您的身边,无论谁来,都伤不了您一分一毫。但是——”他微微笑了起来,眼中闪过微光,接着道,“末将也知道您恐怕放不下帝后与皇长子。” 夏侯昭轻轻闭上眼睛,点点头,道:“是这样。”不仅仅是帝后,也不仅仅是襁褓中的弟弟,还有月姑姑,高大监…… 即使严瑜没有说,她也知道他的内心必然十分担心月姑姑。 “走吧。就按你说的,我入城!”她站了起来,走道帐门之前,忽然停下了脚步,“你……” 她想说让严瑜留在飞霜野养伤,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又怎么可能留情愿留下来? 严瑜却似乎已经看出了她想说的话,抢在前面道:“如果末将不在,是无法让他们相信的。殿下,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夏侯昭摇了摇头,然而此时她又能说什么。 她伸手拉开眼前的帐门,李罡、王晋、陈睿都站在最前面,在他们的身后,是几千名将士。这是她手中仅有的砝码了。 帝京的北面一共有四个城门,其中距离飞霜野最近的乃是义阳门。此门正对洛水,若无城上放下的吊桥,外人绝难在渡河的同时接近城门。 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城,每一道城门都有相仿的设置,为的就是防止外敌的入侵。 而今天,夏侯昭他们所要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情形。夏侯昭坐在辇车里,听着程俊慌慌忙忙地向城墙上的守军通禀:“初怀公主殿下想要回宫歇息!” 兵者,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程俊故意不说夏侯昭被鹘鹰击伤了,又不说她回宫的具体原因,就是要让对方猜测,夏侯昭是否伤势严重,所以才秘而不发。 城上的守军伸长了脖子探头朝下望,道:“怎么不见王晋将军?” 守军的乃是虎贲军,有此一问倒也寻常。程俊应道:“因为事情紧急,只有公主随行的墨雪卫先护送殿下回京,神策军和虎贲军待整理完飞霜野的事宜之后,再行归京。” 这也是严瑜和陈睿等人商议的结果,若是墨雪卫和神策军、虎贲军同时回京,恐怕反而会引起他们的警惕。不如分批入城,这样既符合皇太女陡然受伤的情节,同时也降低了敌人的戒心。 果然听到程俊这样回答,城上的守卫很快回应马上开门。 第126节 一个身着墨雪卫制服的大汉压了压头顶的帽子,暗暗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贼儿如此大胆。” 在他旁边的另一人则凝目朝正在开启的城门看去,神色之间颇有几分萧然。 这两人正是王晋和陈睿。虽然虎贲军和神策军会延后入城,但是为了夏侯昭的安全,以及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他们从神策军和虎贲军中挑选了一些精锐勇士,换下了一些武力稍逊的墨雪卫。 两位中郎将也装扮成了普通的墨雪卫侍卫,混杂在普通侍卫当中。 王晋性子鲁莽,于公事之上却很用心,凡是被选入虎贲军的将士,他多多少少都掌过眼,而能被派来驻守城门的人,更是他的亲信。 此时与程俊应答的这个人,他却不认识,多半已经换上了沈明的人,难怪他如此生气。 但王晋不得不强压着怒火,跟随着队伍踏上吊桥,向城内走去。他看得分明,守卫在城门两侧的士卒都是陌生的面容。 倒是严瑜和李罡碰到了熟人,许久未曾露面的段平站在一众守门将士之前。 他俩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是沈明派来的人。 自从安秀回到信州之后,段平就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一开始严瑜还派人去打探过情况,回禀的侍卫道段平一直在酒馆里买醉,似乎颇为颓然。后来又听说段兴去找了几次段平,见他不听劝,也不管他了。 后来诸事繁忙,他也渐渐没有理会这件事了。 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见到了他。 比起严瑜来,李罡更是吃惊。他上一次见段平,还是在夏天。段平的样子就已经很糟糕了,尤其是被安秀拒绝后,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他也曾经是大燕军中颇有名气的少年将军。 但与此时比起来,那还算好的。现在的他,不仅脸色十分苍白,更让人觉得心悸的是,他的眼中竟然毫无神采。 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李罡想到远在信州的安秀,心中升起几分甜蜜,又有几分酸涩。 虽然夏侯昭没有像对严瑜那样单独召他对答,但他自己也看得出来,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远比想象得更加严重。 此一战,成王败寇。 严瑜首先发问:“段将军,你怎么在这里?”段平并非虎贲军中人,出现在这里的确很可疑。严瑜若是不加询问,才有悖常理。 段平道:“末将前几日接了父亲的书信,言道今日回归京,故在此处等候,却不想见到了初怀公主殿下。” 他语气平平,毫无波澜,闻者心凉。 严瑜知晓他定是沈明派在这里试探的,顺着他的口风道:“原来是段老将军要回京,等有时间,我一定到府上拜访。” 他指着身后的辇车道:“不瞒段将军,殿下现在急着回宫,我们改日再叙。”说完,他就朝程俊点点头,示意程俊赶快催动车辆。 他这样做作,为的就是迷惑段平。 果然还没等程俊有所动作,段平已经开口道:“今日既然遇到了初怀公主殿下,末将理应上前拜见。” 果然来了! 沈明和乐阳长公主定然想要探知夏侯昭是否受伤,以及伤势的严重程度,方才有把握做下一步的决策。 回程的路上,严瑜就提醒夏侯昭多半会在城门之前遇到试探。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段平。 段平的借口很是平常,此时严瑜只要强硬地表示初怀公主不愿受到打搅,想来段平也不敢在这里发难。 严瑜正要开口,却见段平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李罡的马前。 “李都尉,你这副马铠可是信州安老将军那副‘祥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抬起头来望着李罡的眼神,更让李罡心中一颤。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 如果刚才的段平让人觉得萧瑟,此时的他眼中满含着难以名状的热切,仿佛只要李罡说出一个字,那火星就会将他整个人燃尽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anyan的营养液!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135章 祥云 段平口中还在赴京路上的段林,此时正坐在城楼之上的隔房里暗中观察下方的初怀公主一行人。 “他在干什么?”看到儿子不去拜见公主, 反而和李罡在那里不知道扯些什么, 段林有些生气。 隔房内的另一人笑了笑, 道:“多半是在问李罡信州的事情吧。” 段林没好气地看了那人一眼, 不说话了。 若是让夏侯昭或者严瑜看到此人,恐怕他们也会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坐在段林对面的人, 有一张俊朗的容貌,肤色黑而亮,似乎是常年生活在北地。 他正是阿莫林前些日子向夏侯昭提起的刘正坤。当时阿莫林接到的线报,说他在洛水集一带出没,恐怕与夏侯昭遇到袭击一事有关联。因此夏侯昭命令阿莫林暗中搜寻, 但之后却再也没有得到他的讯息了。 谁也没有想到,当阿莫林在边疆苦苦搜寻他的时候, 他竟然已经暗中抵达了帝京。 他二人虽然人品各有高下, 但武艺都算得上当代的翘楚,视力也极佳,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看到那吸引段平瞩目的东西。 段林不吭气, 刘正坤悠悠地道:“虽说九边诸镇都有骑兵, 但其中最有名气的还是信州骑兵。听说安毅有一副专门为马特意制作的马铠, 上面刻有‘祥云’图样。安毅十分珍惜, 每每带着它出战,所向皆有克获。可惜与北狄人在信州一战,他被围困在城内, 无法施展信州骑兵的威力。” 安毅素来不听沈明的调遣,但却一直稳坐在信州守将和城主的位子上,靠得正是他一手□□的信州骑兵。这些事情,身为同僚的刘正坤和段林都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更加晓得,安毅曾有言道,将来会将这副马铠和信州骑兵交到自己的女婿手上,传之后人! “想来李罡现在所骑的这匹马身上的马铠,便是‘祥云’了。安毅早就埋在了信州城外的荒山之上,能够做出这个决定的,恐怕也只有现任的信州守将,安秀。”刘正坤不理会段林的黑面,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 段林狠狠地道:“不知廉耻的丫头!” 人世间的事情便是这样。虽然段林早就瞧不上安秀这个儿媳妇,但如今看她心有所属,难免也生出一些不平的怒气来。 第127节 何况他比别人更加清楚自己的儿子,段平一心一意就向着安秀,不然也不会在信州城前被刘正坤抓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了沈明的面前。 为了这件事,段林被沈明骂得狗血喷头,如今倒要跟在刘正坤身后行事了。 刘正坤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段林的怒气,方才开口道:“好了,我看段将军还是催促下令公子,若是公主不肯接受拜见,便让他们走吧。反正天枢宫那里应该也布置好了。” 此次起兵,沈明下了严令,将帝京城门的替防与守卫都交给了刘正坤,余人皆从其命,不得有违。 他既然开了口,段林不得不从怀中摸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吹了一长两短一共三声。 这短笛的声音乍听起来仿若鸟鸣,乃是段家祖上留下来的传讯器具,专门用在野战之中,非段氏嫡系不可得其真谛。 刘正坤和段林同僚日久,也只在几次与北狄人大战中见他用过此物。 果然听到这笛声,还在和李罡说话的段平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到底没有再多言,躬身让开了路。 严瑜和李罡护送着初怀公主的车驾向天枢宫行去。 “看着猎物走入自己布置好的陷阱,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刘正坤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喟叹道。 这三年间,刘正坤隐匿在北狄人的境内,渐渐也受到了北狄人的影响。在北狄人看来,云妄天——也就是大燕人所说的苍天,乃是主宰一切的神明。 他们崇奉勇士,更笃信云妄天的安排。 远处天枢宫巍峨的身影落在白云碧天之间,刘正坤的目光凝注在其上。二十多年前,沈明的父亲在南朝的皇位争夺中败下阵来,如今他自己却想要主导北朝的皇权更迭。这谋划了许久的大事,成败就在今天了。 现在刘正坤和段林所要做的,便是守住帝京的城门,以防王晋和陈睿等人入城。不过看起来初怀公主和她手下的墨雪卫对于眼前的局势毫不知情,那么乐阳长公主和沈明的谋划看来已经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便要看云妄天的意思了。 坐在辇车之中的夏侯昭隔着车帘查看外面的情形,粗粗看去,整座帝京与平时并无不同。 沿街叫卖的小贩,步履匆匆的行人,包括路上往来巡逻的虎贲军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 王晋刚刚已经递了话来,言道城门之处的虎贲军被人替换了,想来现在这些在街上巡视往来的虎贲军,多半也不是原来的那些将士了。 这对于乐阳长公主并不是难事,毕竟她的儿子沈泰容在虎贲军中呆了挺长时间,加上王晋带着自己的亲信和精锐去了飞霜野,恐怕费不了多少手脚,沈明就能掌握虎贲军。 然而,帝京之中尚有神策军和羽林军。尤其是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正留在帝京中,他怎么会对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呢? 夏侯昭心中疑惑。 没想到很快便有人来为她解惑了。 为了佯装出公主受伤却不愿打草惊蛇的样子,严瑜和李罡走得压得并不快。守在通忂路口的小童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严瑜和李罡有些诧异地对望了一眼,怎么也没有料到,小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严瑜示意李罡继续带着队伍向前走,自己勒马等在路边,待小童跑到近前,他连忙低声道:“你怎么来了。回家里去待着,不,还是去找个寺庙暂且躲起来。” 他们一进城就被人缀上了,可想而知,沈明和乐阳长公主定然会派人牢牢盯着他们的行踪。因此严瑜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童子跟随他多年,说是主仆,其实和弟弟差不了多少。 现在事态紧急,他无法抽身安顿小童,情急之下,只能让他找个寺庙托庇。 小童年纪幼小,站在马前还够不到马头。他抬起头,道:“校尉大人,刚刚有人送了这个东西过来,还说公主殿下很快就会回京,让我等在路边。” 他伸出小手,掌中托着一物。 严瑜看到那物,脸色大变。 严瑜看到那物,脸色大变。 “找你的是一个女子?” 小童点点头,道:“是一个很漂亮的姨母。” 严瑜伸手从他掌心拿过那物什,调转马头准备去追夏侯昭的辇车,临走前,再次叮嘱小童速速去永宁寺或是长秋寺。 小童想要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他面色凝重,到底没有开口,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了一阵呆。 而辇车之中的夏侯昭看到严瑜送过来的物什,大惊失色。 “这是……这是……盘尼真的东西啊!” 小童送来的东西乃是一截精美的木制凤首,夏侯昭认得出来,那正是昔年盘尼真送入宫中的凤首箜篌的一部分。 只是如今这凤首只余残缺的一截,在金线勾勒的纹路上,还撒着斑驳的血迹。 隔着车帘,严瑜轻声禀告道:“小童说是一个美貌的女子送来的,那多半是盘尼真本人。” 夏侯昭伸手拂过那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道:“这是她出嫁时所携的凤首箜篌,此物凤首花底,专为求夫妻相守。” 如今只余残部,那阿莫林…… 第136章 图谋 如今盘尼真送来这染血的凤首,恐怕阿莫林已经遭遇不测。 夏侯昭心情沉重, 她朝严瑜道:“不用派人去找阿莫林了, 只联络在帝京的各部族族长即可。” 按照严瑜原定的计划, 他们入城之后便要寻机派出人手去联络阿莫林和丘敦律等人。 眼看着就要走到天枢宫前, 墨雪卫忽然分出一个小队,离开大队疾驰而去。沈明派去尾随的人见状也连忙分出人马去跟踪。 但更多的人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 远远地缀在夏侯昭的车驾之后。 璇玑宫内殿,圣上和皇后两人相对而坐,襁褓中的皇长子睡得正香,他对身周的危险境遇全然不知。 第128节 风穿过大殿的门,吹进殿内。皇后爱怜地为皇长子盖上了一层锦被, 圣上对站在门前的高承礼道:“将殿门合上吧,小心让皇长子受了凉。” 高承礼应了一声, 伸手就要去推殿门。 一直站在门外的人影动了动。 “圣上,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沈德太妃移动了两步,硬是将自己的身影挤到了帝后两人的视线中,“您不如就答应了长公主和驸马的要求。长公主与您兄妹情深, 自然会按照约定所说的保护好皇后和两位殿下。” 圣上闭上了眼睛, 不去理会她, 反而是一向冲淡平和的皇后开口道:“太妃不说说, 你为什么自己要趟这趟洪水吧?昭儿几次相救于你和你的孙子,又十分信赖你,恐怕万万想不到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 沈德太妃历经三朝, 早熬成了人精,哪里会为皇后这几句话打动。她毫不在意皇后的指责,道:“皇后殿下,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放眼夏侯家历代帝王,有哪个可能真心容得自己的堂兄弟们活下来?” 在大燕朝的历史上,每一任皇帝的更迭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为了赢得朝臣的支持,不牺抛弃相恋多年的沈贵妃,迎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王氏贵女。 而当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年,便将自己的几个兄弟变出帝京赶到封地,除了去了沈贵妃的老秦王之外,那几个兄弟在几年间纷纷病死亡故。 解决完亲兄弟,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堂兄弟。毕竟对于夏侯氏来说,堂兄弟之间的□□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南康公主的父亲武宗皇帝,便是硬生生地在天枢宫前刺杀了自己刚刚登基三天的堂兄弟,方才入住了这座充满血腥的宫殿。 因此高宗皇帝毫不手软地解决了自己的堂兄弟,或贬或杀,无一漏网。那几年帝京中的人,凡是姓夏侯的,无不活得胆战心惊。 只有像夏侯邡这样血脉疏远,而且又一早就躲到边疆的宗室,方才逃过了一劫。 皇后斥道:“简直是无稽之谈。圣上自登基以来,对待百姓仁爱宽厚,对待宗室大臣则一向怀柔。便是庶人郑这样等逆贼,圣上也没有对他加以刑罚,反而是好好的养在了河东帝陵!” 沈德太妃哈哈大笑,道:“不错,圣上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大燕朝百年以最仁慈的君主。” 高承礼喝道:“放肆,圣上岂是你可以随意评判的!” “是吗?”沈德太妃微微挑了挑眉,三年来,她一直低调地在宫中抚育孙儿,收敛了脾气,看上去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平和的贵族老妇人。 夏侯昭之所以那样信任于她,多少也是被这外表所蒙蔽了。毕竟在夏侯昭前世的记忆中,对沈德太妃的印象并不深。 她忘记了,这个女人是曾经在高宗皇帝的后宫中,与王皇后和李贵嫔平起平坐的人,也是敢怂恿着自己的儿子起兵夺取皇位的人。 现在太妃这一挑眉却让人想起昔年天枢宫中高高在上的沈德妃。 “最仁慈的君主,哈哈,”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没错,想必连高宗皇帝自己都没有聊料到,最后竟然是最不起眼,从来不吭气的四皇子继承了皇位。” 高承礼想要上前阻止沈德太妃继续说下去,刚刚迈出殿门,就被守在门外的侍卫以刀枪拦住了路。 圣上终于开了口,道:“高承礼,莫要与他们争执。” “逆贼!”高承礼狠狠地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侍卫。 这些人都穿着北军的军服,显然是沈明从九边调来的亲信。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在上三军的眼皮底下,偷运了这么多人进入帝京。 更让人吃惊的是乐阳长公主和沈德太妃竟然能够摒弃前嫌,走到了一起。 若无沈德太妃的相处,乐阳长公主又怎么能将这些士兵放到宫中呢? “圣上,您可真是演了一场戏啊!”沈德太妃啧啧称赞,她仿佛要抓住这次机会,将郁积在心中多年的话都吐出来。 “人人都说高宗皇帝的四皇子最是老实。又因为母妃早丧,所以不得皇帝宠爱。可他们哪里想得到,正是这个平时不说话的四皇子靠着几滴眼泪就得到了秦王的爵位,并且顺势一早躲出京城去,避开了诸位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利。” 皇后几乎被她气笑了。原来早年的那些事情换一个说法,竟然会变成这样子。 圣上被封秦王,不是高宗皇帝将他排斥出继承人的行列,而是得了一项天大的好处。 圣上被迫远离帝京,独自到秦地生活,不是因为被兄弟们排挤中,而是暗中蛰伏,以图东山再起。 “沈德太妃年纪大了,记性竟然变得这样差。”皇后讥讽道。 “哦,对了。我忘记了还有皇后这件事。裴家出事后,为了平息王皇后和李贵嫔的怒气,高宗皇帝将原本定给圣上的崔家小姐封为了太子妃。堂堂的秦王殿下连一声反对都不敢说,乖乖地领着从沈贵妃宫里出来的小宫女回了秦地。” 皇后还没说话,一旁的月姑姑疾步上前,守门的侍卫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德太妃的脸上已经挨了两个巴掌。 “你!”沈德太妃怒极,她想要回击过去,但门口的侍卫照样也将她拦了下来。 乐阳长公主下了命令,只要她不发话谁也不能动圣上和皇后——她还妄想着做最后一搏,能让圣上同意沈泰容和夏侯昭的婚事。 乐阳长公主甚至许下诺言,只要圣上答应了这门婚事,她就保证圣上和皇后以及皇长子的安全。 因此沈德太妃虽然跋扈,也无法靠近璇玑宫的内殿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月姑姑退回到皇后身边。 她松开捂着脸的手,冷笑道:“怎么我说的话戳到了你们的痛处了?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普天之下的人只记得圣上独宠皇后一人的佳话,而忘记了皇后原本只是高宗沈贵妃宫中的一个低贱小宫女的事情了吗? “不过我还是最佩服圣上明明,别人都觉得娶个小宫女是极大的侮辱,你就可以将之转化为接近沈贵妃,获取沈贵妃支持的筹码,从而在神焘末年的争斗中,成为最后的胜者。这等心计,确实非常人所及。悯仁太子和我的皇儿输的不冤!” 沈德太妃污蔑圣上的时候,皇后十分愤怒,但等她说到自己身上,皇后却冷静了下来。 “本宫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沈德太妃来评判。但是本宫想提醒沈德太妃一句,你和乐阳长公主携手不过是与虎谋皮。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和通令克也难逃一劫。” 皇后有些怜悯的看着沈德太妃,她的选择实在是太错太错了。如果夏侯昭顺利登基,一定会善待通令克和他父亲庶人郑。 而如果此次政变成功,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将会扶持夏侯明上台。 夏侯明此人外表儒雅,内心悭吝,势必不会成为一个宽仁的君主。 通令克和庶人郑的命运,恐怕就没有那么顺遂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皇后也不想再多提醒沈德太妃了。她更担心自己的女儿,按照沈德太妃之前的说法,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在飞霜大会中动了手脚。 即便夏侯昭能够逃过此劫,等她回到天枢宫中就会受到北军的围击。 乐阳长公主虽然还做着让沈泰容迎娶夏侯昭的美梦,但刀枪无眼,夏侯昭一个不慎就可能失去性命。 第129节 皇后怎么可能不担心? 如果女儿不回帝京,去向河东借兵,又回落入到庶人郑的手中。 她叹了一口气,总觉得眼前的事情毫无开解之道。 沈德太妃也道:“皇后与其担心我们家的事情,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为初怀公主殿下祈福。只要她能躲过刀枪活下来,乐阳还巴巴地想要娶她进门呢。” 沈德太妃的心中也有疑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只要政变成功,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就是大燕国实际的掌权者,沈泰容娶不娶初怀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乐阳长公主的心思自然难为皇后和沈德太妃所知,此时的她正站在太极宫前,望着对面的天枢宫正门,等待着夏侯昭。 沈泰容跟母亲的身后,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昨天乐阳长公主已经派人将裴云送到了乡下,并且强迫裴云签下了和离书。 裴云看上去倒很镇定,沈泰容虽然十分恼火,可是他并没有能力去反抗母亲的决定。 乐阳长公主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老老实实地迎娶了夏侯昭,她就允许他将裴云纳进府中。 “到时候你想宠谁都可以。母亲只要一个留着夏侯氏血脉的孩子。” 乐阳长公主的神情有些迷茫,又带着几分坚定。 她将手按在沈泰容的肩膀上,殷殷地道:“泰容,母亲这一生只有这一件愿望,你都不能为母亲实现吗?” 沈泰容想起长公主府后花园中那个阴暗的佛堂,那个金丝楠木做成的牌位,又想到十几年独自守在帝京之中的乐阳长公主。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不就是娶夏侯昭吗,就当自己也供了一个牌位在家中罢了。 他甚至有些自得。虽然他并非一个熟知政事的人,也明白在眼下的情形,若自己不娶夏侯昭,那么夏侯昭面临的便是死路一条。 这三年来,夏侯昭何曾给过他好脸色,他却能以德报怨。 至于裴云,想必一定会非常生气,但只要他伏低做小,好生劝慰于她,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能化解裴云的怨气。说到底,在他沈泰容的心中,只有裴云一人啊。 第137章 妄念 天枢宫的大门打开了。 夏侯昭的车驾在严瑜和李罡的护送下缓缓驶入。 乐阳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她的侄女儿不会以为真的靠这一点点的伪装就能将旁人骗过去了吧。 如果说夏侯昭他们进城的时候, 乐阳长公主只是稍有怀疑, 那么等她接到了墨雪卫在入宫之前分出一队人马前往各处报讯的消息时, 心中已然十分笃定, 夏侯昭已经知晓了帝京和天枢宫的变故。 乐阳长公主以一种奇异的心情评断着眼下的情形。 明明知道眼前是龙潭虎穴,还敢深入其中。夏侯昭的确是流着夏侯氏血脉的公主。 和她相比, 沈泰容一看就缺乏皇族外戚应有的魄力。 其实,乐阳长公主并不在意沈泰容的亲生母亲是谁,反正他的身世除了她与沈明之外,再无人知晓。即使沈明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在世人面前承认她才是他儿子的母亲。 无论如何, 沈泰容也只能称呼她为“母亲”。就像沈明的夫人,只有她一人一样。 但让乐阳长公主遗憾的是, 沈泰容的性子颇为懦弱。如果说造成这样的结果, 是因为他的身上缺少夏侯氏的血液,那沈家也是做了十几代南朝帝王的家族,怎么会有这样的后裔? 所以自从乐阳长公主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将沈泰容塑造为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她就立下志向, 要为他娶到夏侯昭。 当沈明质问她为什么执意要为沈泰容迎娶夏侯昭的时候, 她告诉他的理由很简单:若有一天, 沈泰容的身世被揭露出来, 只要他是初怀公主的驸马,那么谁也不能动摇他外戚的地位。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后代——名义上的后代, 一直这样懦弱下去。她的子孙后代身上,必须流着夏侯氏的血! 这条路几经波折,在沈泰容和裴云成亲时,眼看已经走了尽头。但乐阳长公主不会服输,她的母亲可以在高宗后宫蛰伏十几年,最终达成目的,那么她自然也能够静待时机,一举反攻。 她比母亲更加幸运,不到半年机会就来了。 只要今日一切顺利,她就能重新夺回帝国长公主的权势。 乐阳长公主走向夏侯昭的车驾,沈泰容楞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看到这母子二人,严瑜和李罡显然紧张了起来,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按在了剑柄之上。 乐阳长公主仿佛并没有察觉他们的异样,款款走到辇车之旁,柔声道:“昭儿,听说你身体有些不适?” 车驾内半晌无声,想来夏侯昭一时也没有料到刚刚进入天枢宫就遇到了她。过了片刻,车上的帘子掀起一半,风荷提着裙子走了下来。 她朝乐阳长公主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参见乐阳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身体不适,不能下车拜见,万望您能见谅。” 乐阳长公主笑得很亲切,道:“无妨,我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沈泰容便捧着一个铁盒子走了上来。乐阳长公主朝风荷点了点头,风荷犹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乐阳长公主的表情似是非常随意,风荷摸不透她的意图,又不能当着她的面询问夏侯昭,只好拿着铁盒子躬身回到了车上。 严瑜和李罡对视一眼,眼前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乐阳长公主和沈泰容的身后虽然有侍卫保护,但以他们的武力,显然抵挡不了墨雪卫的攻击。 若是能够拿下乐阳长公主,说不定就快可以扭转战局。 但还没等他俩行动,车里传来“哐啷”一声,风荷惊叫了起来。 随着她的惊呼,一个圆形的物什从车厢内滚了出来。众人都吓了一跳,眼看着这物什从车辕上落了下去,又在地上滚了两滚,最终停在了乐阳长公主的脚前。 她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物什,漫不经心地道:“昭儿,这礼物,你可喜欢?” 严瑜和李罡看得分明,停在乐阳长公主脚前的那物什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第130节 一代西羌名将阿莫林怒睁着双眼,遥望着没有边界的天空。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再回到那青青的草原上,和他心爱的盘尼真一起共舞了。 夏侯昭在宫门之前的猜测成了真,乐阳长公主和沈明果然已经杀死了阿莫林。 严瑜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车厢,夏侯昭虽然没有出声,但以她和盘尼真夫妇的情谊,此时定然心情激愤。严瑜感到自己本就隐隐作痛的胸口被压上了重重的石头,口中也泛起了血腥的气息。 夏侯昭的确十分震惊。虽然盘尼真的示警已经让她意识到阿莫林出了事,但是当风荷揭开铁盒的盖子,露出阿莫林失去光彩的那双眼睛时,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忽然意识到,在她的前世,阿莫林最终也是被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夫妇害死的,那么现在,是一切都要回到最初的样子了吗? 不,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侍卫、她的……这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陪着她一起站在了悬崖的边上。是她轻信了沈德太妃,忽视了沈明才导致了眼下的结果。 乐阳长公主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到了夏侯昭的耳中:“昭儿,你要记住。这天下是夏侯氏的天下,凡是敢和夏侯氏作对的人,都只有一死。” 夏侯昭强抑着胸中的悲愤,她朝跌坐在车厢内的风荷伸出了手。风荷已经哭了出来,她虽然只是一个宫女,但身在宫中,又是芷芳殿最得宠的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惊一吓之间,不由自主地就哭了出来。 但她到底不是普通的宫女,自从夏侯昭开始参与政事,她的眼界也随之逐渐提高。她知道时下的情形危急,自己哪怕不能帮上公主殿下的忙,也不能拖她的后腿。 看到夏侯昭伸出的手,她摇了摇头,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朝夏侯昭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并且上前想要扶夏侯昭。 夏侯昭也摇了摇头,只让风荷掀起了车帘。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而坚定地走下了车。 乐阳长公主笑着道:“昭儿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须知最近天气渐冷,你可马虎不得。” 让她吃惊的是,夏侯昭竟然也能朝她笑出来,并且顺着她的话道:“多谢姑姑提点,昭儿身上背负着家国大业,自然不敢轻忽。” 乐阳长公主也挑了挑眉毛,道:“听你这样说,姑姑就放心了。” 夏侯昭道:“看来姑姑心中已经有了十分的成算。不知道有没有人和姑姑提过,您和沈德太妃真的很像。或许这就是血脉的神奇之处吧。” “是吗?”乐阳长公主冷了脸,她虽然和沈德太妃联手,但是从心底瞧不起沈德太妃。 不过她还没有幼稚到会被夏侯昭这短短的挑衅话语给糊弄过去,便是要收拾沈德太妃,大可以等到天枢宫的政变结束再说。 想到此处,乐阳长公主笑得更加温柔了,声音中都带上了微微的诱哄意味:“若是说到血脉,姑姑和侄女岂不是更近。昭儿你莫要担心,即便你做不了皇太女,你仍然是大燕国最尊贵的公主。” “看来姑姑已经为昭儿铺好了路。”夏侯昭讥讽地道。 乐阳长公主仿佛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笑道:“昭儿你一出生,姑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来,姑姑一心想要让你和泰容两人成婚。之前是泰容糊涂,被裴云那个狐狸精迷惑了心神,现在他已经懂事了,昨日就将裴云送到了京郊的宅子里。” 夏侯昭吃了一惊,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沈泰容。 只见沈泰容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乐阳长公主口中所说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乐阳长公主还以为夏侯昭被自己的话打动了,继续道:“裴云已经签下了和离书,等姑姑选个良辰吉日,立刻就为你和泰容完婚。到时候,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这话语是多么的熟悉啊。 夏侯昭忽然有些晃神。前世的时候,她的姑母,乐阳长公主也是这样亲切地拉着她的手,笑着道:“昭儿,如今你和泰容成了亲,姑母就是你的靠山。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姑母,姑母一定会为你做主。” 等到阿卉的事发,她哭着去找乐阳长公主,她的姑母一边侍弄着庭院中葳蕤的霜紫芍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那不就是一个奴婢吗,你和她置什么气。等到她生下孩子来,抱到你的跟前不就好了吗?”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乐阳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乐阳长公主是个偏执狂。 第138章 默契 时隔世移,夏侯昭不知道乐阳长公主为什么到了此时还坚持她与沈泰容的婚事。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前些时候还听说沈泰容和裴云两情相悦, 不过转眼之间就被棒打了鸳鸯。 “姑姑, 表哥和裴云情投意合, 你又何必拆散他们呢?” “那不过是外间的传说罢了。”乐阳长公主不屑道。从始至终,她就没有接受过裴云这个儿媳妇。 笑话! 十几年前, 名满帝京的裴少惠都踏不进夏侯氏的大门,如今一个小小的庶女,怎么有资格成为乐阳长公主府的儿媳妇。 夏侯昭同情的看了一眼沈泰容,果然他方才板着的脸上已经有了裂痕。 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同意乐阳长公主的提议? “姑母, 多谢你为昭儿费心。”夏侯昭收回目光,朝着乐阳长公主道。 乐阳长公主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们本是一家人。”若非如此, 她又何必费事站在这里陪着夏侯昭磨时间。她就是要让夏侯昭明白,无论再等多久,事情都不可能翻盘了。 “一家人,没错, 一家人。”夏侯昭轻轻击了击掌, 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 乐阳长公主和夏侯昭虽然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此时已经是拔刀前的最后一刻了。 哪怕夏侯昭真的应了乐阳长公主的婚约一事,在场的墨雪卫也不可能幸免。乐阳长公主怎么会容忍夏侯昭手中握有兵权呢? 在这样的情形下,夏侯昭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实在让众人吃惊,连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的乐阳长公主也不禁流露出讶然的表情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侄女儿向前走了两步,明亮的双眸直视着她,连一个眼角都没有扫到沈泰容。 “一家人自然要同气连枝,好叫姑母知晓,昭儿已经有了未婚的夫婿,看来和表哥是无缘也无分了。” “是谁!?”乐阳长公主心头一跳,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夏侯昭在飞霜大会上瞧中了哪家的公子? 想到此处,乐阳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夏侯昭便是瞧中了旁人又能如何,等到自己扶了夏侯明登基,杀一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夏侯昭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乐阳长公主的妄想。 “姑母,你不会以为,我站在这里和你聊天,就是想听你说这些无用的话吧。”夏侯昭又向前踏了一步,在她下车的时候,乐阳长公主已经向后退了数步,乔装神策军侍卫的北军士兵涌了上来,将乐阳长公主护在中间。 第131节 夏侯昭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北军士兵手中的兵刃,一步一步朝着乐阳长公主走去,一直走到离乐阳长公主只有一尺远的距离,方才停下。 她高高地仰起头,秋日最灿烂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却又无人敢碰触的光晕。 原本因为乐阳长公主的话而产生了动摇心思的墨雪卫,望着他们年轻而端丽的公主,渐渐沉下气来。 北军的士兵也为她气势所劫,手心冒汗,似乎下一刻就握不住掌中的兵刃了。 只听她安然的声音响起:“姑母,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如何走出天枢宫,而不是侄女的婚事。” 她这样笃定,乐阳长公主心中虽然有了几丝疑惑,嘴上却毫不客气,硬声道:“别傻了,阿莫林已死,神策军和虎贲军也被我们控制了。你想要靠什么来打仗,就凭你身后这几百人?” 夏侯昭霍地转身,朝着严瑜一扬手。周围的人都不知她的意思,却见严瑜已经将自己的墨雪剑提了起来,连着剑鞘,一起朝着夏侯昭掷去。 这是他两人在校场上演练了无数次的动作,从夏侯昭开始习剑,严瑜便成为了她练习剑术的伙伴。 千百次的对练培养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就像洛水集上遇刺的那次一样,若不是因为两人配合得当,恐怕早就在夏侯昭露出破绽的时候,被黑衣人趁虚而入了。 墨雪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黑影,有北军的士兵想要用兵刃挑飞它,哪里还来得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侯昭足尖一点,跃到半空,接住了宝剑。 “仓啷”一声,利刃出鞘,夏侯昭人随剑走,已经朝着乐阳长公主飞身扑去,口中喝道:“就凭我手中的剑!” 随着这一声娇喝,原本寂然无声的天枢宫外忽然响起了喊杀声,期间夹杂着高昂的号角声。 沈泰容一边挺剑接住夏侯昭的攻击,一边却冒出了冷汗。他听得出来,这是虎贲军惯用的号角,王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一更,祝大家儿童节快乐! 明天争取更大章,么么哒! 第139章 叛逆 当夏侯昭决定以身犯险的时候,严瑜便为她详解过城内的局势:“殿下, 乐阳长公主和沈明既然敢发动政变, 一定想办法控制了帝京城内的上三军。其中神策军和虎贲军因主帅不在城内, 他们只需要买通两军的副将即可。” 他这话一说, 王晋脸色一变,他在虎贲军中经营数年, 上上下下都被他调理得颇为通顺。 若是他此刻在军中,除非圣上的御使携带旨意,再无旁人可以调动虎贲军。 这也是他虽然身为王氏族人,名义上与秦王夏侯明有亲缘关系,却能得到圣上信任的缘故。 可惜他自诩是当世名将, 却有一点疏漏:乐阳长公主之子沈泰容还在他的军中,而且他一向在部下面前表现得十分信重于此人。 如此看来, 上三军之中, 竟然数他的虎贲军最好被击破了。 陈睿倒是面色不改,神策军中的贵族子弟最多最杂,几个副将都各有派系,想来其中早有人投向了乐阳长公主。 除此之外…… “而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一直是沈明的眼中钉, 恐怕动手时, 他会第一个遇害。” 对于久居高位的沈明来说, 这十几年来, 百官臣僚无人敢掠其锋芒。便是有人心中不满,也只会私下议论几句,到了他面前, 依旧还是恭恭敬敬的模样。 唯有陈睿和阿莫林两人既不顺从他的管辖,又有胆量直接与其抗衡。陈睿本是当朝出名的将领也就罢了,阿莫林一个蛮子竟然靠着初怀公主的势力抖擞了起来。 这简直是在沈明的脸上扇耳光! 此事带来的影响还不仅于此,自阿莫林担任羽林军中郎将之后,九边其余部族都仿佛从中看到了希望,生出了异心。 沈明从前指派他们做点事,如臂使指,现在却经常听到推脱之词。 若非如此,在信州之战的时候,沈明大可以驱使一两个部族拦截在北狄人的归路上,虽不能致胜,到底可以取些人头,也好向帝京邀功。何至于落到被斥责的地步。 这林林总总的事情加起来,沈明怎能不恨阿莫林! 因此在夏侯昭进城之前,他们便做好了阿莫林已经身故的准备。 按照严瑜的计策,先以夏侯昭受伤骗过城门处的守卫,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即使心有疑虑,也肯定会放他们进来。 待到快进天枢宫的时候,再让王晋和陈睿带几个人离开队伍极速驰往各自的军府,收拢人马,并且联络在京的各部族兵将。 沈明虽然料到他们会派人去集结人员,但他能派出的人手,决计不是王晋和陈睿的对手。 只要趁乱混进城的王晋和陈睿能够收回各自军府的指挥权,他们就能有把握和沈明一战。 所以夏侯昭才在进入天枢宫的时候,与乐阳长公主叙谈了了如此久的家长里短。为的就是给王晋和陈睿争取率兵到达天枢宫的时间。 一切正如严瑜所料,他们一进城就发现原本由虎贲军把守的城门及城内各处紧要之地都换成了北军。 而进入天枢宫之后,乐阳长公主送上的这个装着阿莫林头颅的铁匣子,自然成为了开战前的最后一声号令。 夏侯昭估算着王晋到来的时间,趁着乐阳长公主心生诧异的一瞬间挺剑相击,如果能够一剑刺中乐阳长公主,单单靠着沈泰容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抵抗墨雪卫的。 然而她到底只学了三年的剑术,与沈泰容相比,尚有差距。 只见沈泰容长剑微微挑起,朝着夏侯昭的眉心点去。 夏侯昭回剑相击,隔开了沈泰荣容的长剑,乐阳长公主趁机便回到了北军的包围中。 一击未中,夏侯昭也不再恋战,足尖轻点便回到了严瑜身边。沈泰容想要追赶,脚还没有移动,便听到“嗖嗖嗖”三声,却是李罡已经抽出弓箭,向他射了过来。 沈泰容自己剑法出众,自然看得出李罡这三箭不仅瞄向精准,而且颇有力道。 果然,当他急退三步之后,便见那三支羽箭裹夹着疾风,同时插入了他面前的地上,如同三支新生的黍杆一般,整整齐齐列成一行。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三支羽箭竟然连箭簇都插入了土地之中,可见方才李罡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第132节 若是沈泰容没有及时避开,恐怕他的两只脚都会被穿个大洞。 但眼下已经不是惊异敌方武力高强的时候。 尽管乐阳长公主仍然强硬地指挥着北军与墨雪卫交战,但是宫城外传来的拼杀声已经让北军将士意识到,他们现在处于腹背受敌的情势之下。 李罡已经跳下马来,手持墨雪剑,和沈泰容战到一处。他是亲身上过战场的人,剑势更加凌厉,只把沈泰容逼得连连倒退。 夏侯昭冷眼旁观,知道此处的情势已经转向了自己,心中稍安。 她转头朝乐阳长公主,道:“姑母,我劝你还是收手吧。父皇素来仁慈,你与表哥应能保下性命。” 乐阳长公主面沉似水,她当然也能看出自己在这里是失了手了。但若是连这点儿意外都估算不到,她也不敢贸然发动政变。 只听她“嘿嘿”笑了两声,回应道:“收手?我的侄女儿,你不会以为这就能够赢了我吧。” 夏侯昭愕然。风中传来一阵刺鼻的味道,众人向着来处望去,只见璇玑宫的方向冒起了浓烟。 “你没有想到吧,就算你此刻杀光了在场的人,初怀公主嫉妒皇长子,担心自己失去储君之位,所以愤而发起政变的消息也早就传到了大燕国各地。你——” 乐阳长公主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夏侯昭。她的眼中满是愤恨,在这一刻,那个高贵的,永远保持着风雅的帝国长公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仇恨埋没了十几年的女子。 她狂笑着吐出恶毒的字眼: “你,夏侯昭就是大燕的叛逆者!永世不得翻身!”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掩面而走 第140章 怀恋 此时的城中,早已经乱作一团。 王晋带着虎贲军去支援天枢宫, 陈睿则将手下的神策军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随同虎贲军'作战, 另一部分由各部族的子弟组成, 按照陈睿的指示,逐次拜访帝京之中的著姓大族。 第一家去的自然是丘敦律的府上。 丘敦律自从成为夏侯昭的老师, 自然也被列入了沈明和乐阳长公主的进攻范畴。 幸而丘敦儒挪也是武艺出众之辈,又将府内的兵士组织起来,抵挡北军的进攻。 沈明和乐阳长公主筹划此事已有三个月之久,但是随着夏侯昭洛水集遇刺事发,王晋收紧了对帝京出入的管辖, 想要暗中再调人入京,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有限的兵力既要替换下守卫帝京城门的虎贲军, 又要在天枢宫内布下陷阱, 以待夏侯昭入毂。 如此一来,剩余的兵力就不多了,派往丘敦律府上的人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这还是看在丘敦律地位尊崇的缘故上特意加多了人手。其余七姓府上, 沈明都只派了一个什, 言明只要他们不出府, 北军就不会侵扰他们。 此计为刘正坤所出, 以期分化这些大姓。 需知夏侯氏历代的争斗都十分残酷,若非牵涉到极大的利益,各部族及大姓都不会在局势明了前下赌注。 刘正坤的思路正是针对他们的这种想法, 果然除了丘敦律府上起了争斗外,仆兰和莫纳律等大姓都龟缩在府内,任凭北军的士兵站在自己门前。 陈睿先是带着兵解开了丘敦府的困境,然后沿着城中的道路,依次巡视了其他大姓的府邸。 仆兰与莫纳律这些人家先前还在纠结,是否派人出去探一探,万一初怀公主占据了上风,他们这样的行径岂不是会引来祸事? 然而沈明和乐阳长公主也不是好惹的,又有秦王夏侯明夹在期间,更是让人难以抉择。 思来想去,这几家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 但是当神策军的兵马抵达时,他们就不能装死了。上三军自来就有诛杀叛军乱臣的权利,神策军若视他们为沈明同党,立时就能将他们格杀,根本不需要等天枢宫内的较量分出胜负。 城内的局势很快稳定了下来,丘敦律和丘敦儒挪都赶到了天枢宫门前。此时王晋已经带着人攻破了北军的防守,打开了天枢宫的大门。 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璇玑宫方向的浓烟。 夏侯昭哪里还顾得上乐阳长公主,提起剑朝璇玑宫跑去。 严瑜提气直追,刚刚迈出几步,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却是牵动了之前在飞霜野上受到的伤。他脚步微微一顿,便看到夏侯昭如同一道霞影般,向前闪去。 他皱了皱眉头,咬牙跟了上去。 这里的一片狼藉就留给了李罡和王晋。 王晋的脸上闪过一片阴霾。丘敦律则默默摇了摇头,眼睛却望着状若癫狂的乐阳长公主。 虎贲军和神策军的到来,意味着天枢宫的局势已经发生了转变。在场的北军都失去了斗志,心中安安盘算着,若是被下了大狱,能否活着出来。 沈泰容的脸上也甚是难看。李罡已经收手,不再和他对剑——到了这个时候,他两人的输赢早没了意义。 只有乐阳长公主依旧笑着,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恋:“十六年了,当年大燕国的储君就是倒在这里。” 她仿佛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人和物,怔怔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那一方青砖,喃喃道:“夏侯昭,你凭什么当大燕国的储君!夏侯贤,你凭什么坐上御座!” 这样悖逆的话惊呆了所有人,李罡喝道:“谋逆之人,竟敢胡言乱语,藐视圣上与殿下!”他提着宝剑就想上前拿下乐阳长公主,却被沈泰容拦了下来。两人又“乒乒乓乓”缠斗在了一处。 乐阳长公主毫不理会李罡的质问,也不看已经逼上来的王晋,呆呆望着眼前那块青砖,眸中温情万千,竟似那里真站着一个人一样,直把旁观众人看得心里发慌。 丘敦律叹息一声,道:“原来她竟然是为了这个。” 丘敦儒挪不知其故,问道:“父亲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都是些陈年往事,”丘敦律道,“我只是未曾想到,乐阳长公主的谋逆之举原来是早在神焘年间就埋下了祸根。” 正因为没有人能料到乐阳长公主这一举动,所以她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丘敦儒挪还待再问,丘敦律已经道:“此刻哪有时间讲古,我们还是赶快跟着初怀公主去看看璇玑宫的情况。” 他们刚才在天枢宫外听到了乐阳长公主的威胁之语。其中自然有夸张的部分,即便帝后与皇长子真的罹难,只要初怀公主能够登上帝位,照旧可是将乐阳长公主散布的谣言压下去。 第133节 至于千百年后旁人如何评说这段历史,就不是他们眼下首要考虑的事情了。 但这终究只是下策。 夏侯昭不知自己的首要辅臣已经开始琢磨自己登基后如何挽回民意一事,此刻她的心里只有璇玑宫。 她恨不得背插双翅,越过重重宫墙,尽快赶到璇玑宫。然而她只是一个凡人,哪怕她手中握着仅次于圣上的权利,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奔向璇玑宫。 浓烟滚滚,隐天蔽日。 太极宫和璇玑宫都是用深山之中的百年巨木搭造的梁柱,宫室高且深,当其中的一根梁柱因为烧穿了底部倾倒而下的时候,整个宫室都颤抖了起来。 夏侯昭堪堪绕过最后一道阻拦她的宫墙,赶到了璇玑宫门前,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数人高的梁木歪歪斜斜地向一旁倒下,身周还冒着火星,当它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夏侯昭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那声巨响裂开了一个缝隙。 似乎是过了片刻,又仿佛是过了一万年,她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当她怔怔地转过头来时,只见圣上怀抱着年幼的皇长子,站在她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与君如霜的营养液! 最近蚊子多了啊,大家要小心防备! 第141章 愁云 夏侯昭一怔,手上一松, 原本握得紧紧的宝剑就落在了地上。 皇长子出生已经月余, 对于夏侯昭来说, 这是重生带来的天赐之福。只要看着帝后两人开心的样子, 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她同时也觉得很茫然,她不知该如何对待前世这个未曾出现的小生命。 当帝京传出“帝后偏爱皇长子, 初怀公主有可能被当做弃子”的时候,她的心中升起的却是一种荒谬的感觉。 如果此时皇长子已经成年,甚至哪怕是开了蒙的童子,那么这种流言还有几分可信度。此时的皇长子莫说读书了,连话都不会说, 哪里有继承帝统的能力? 圣上很快再次向朝臣确认了初怀公主的储君地位,将这场争执消弭于无痕。 他告诉整个大燕国, 皇长子是初怀公主的弟弟。 就像夏侯昭内心所想的那样, 如果有一日她要退位,大可以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裹在襁褓中睡得正酣的孩童, 不仅仅是她需要保护的人, 同时也是人世间上与她血脉最近的人之一。除了帝后之外, 她也只有这个弟弟了。 看到他平安无事, 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或许皇长子真是天生贵胄,经历火灾这样大的险事,依然安安稳稳的地睡觉真, 并不惊闹啼哭。 “父皇,你们没事就好。”夏侯昭长舒了一口气,朝着圣上走了过去。 夏侯昭上前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双眼紧紧望着圣上,又朝他的四周看了看,急于找到那个身影。 圣上虽然爱怜皇长子,但因皇长子年幼,多数时间都是跟着皇后和月姑姑的。 而此时此刻,皇后与月姑姑都不在他的身边。 圣上穿着常服,头上没有戴冠,高承礼站在他的身后,低着头望着眼前,似乎也不敢与初怀公主对视。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夏侯昭喃喃自语,她不敢再向前走了。 可是圣上已经开了口,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落在夏侯昭的耳中却有千钧的力量。 “昭儿,去看看你母后吧。” 轰隆一声,又有一根柱子倒下了,带起了滚滚的烟尘,而夏侯昭什么都听不到了。 璇玑宫旁边的宫殿原名为朝华宫,高宗年间乃是李贵嫔的居所。 因李贵嫔是悯仁太子的生母,所以她在后宫中的地位也甚是尊崇。王皇后待她十分客气,每每有上好的物件赏赐下来,总是先紧着她来挑选。 因此,尽管李贵嫔在高宗皇帝面前并不得宠,她的朝华宫与沈贵妃的芷芳殿比起来仍是毫不逊色。 昔年李贵嫔听一曲琴,兴致来了便赏赐乐者一斛珠的奇闻,可是满帝京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朝华宫的人走在天枢宫中,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那时候人们便说,一旦悯仁太子继位,恐怕李贵嫔和她身后的李家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谁知世事多变,耀武扬威的李贵嫔终于没有等到自己儿子当上大燕国皇帝的那一天。 悯仁太子被构陷的时候,李贵嫔也受到波及。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脾气又急,被羁押在冷宫后,便想尽办法要去面见高宗。 那个时候,高宗皇帝已经身患重病,神识不清,身边又被沈德妃把持着。任凭李贵嫔想尽了办法,连高宗皇帝的一句口谕都没有得到。 李贵嫔又急又气,就此卧床不起。 等到悯仁太子被杀,她也在冷宫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李家也被查抄,从上到下几百余口都被投入了大狱。 这座失去了主人的朝华宫从此就空了下来,只有偏殿偶尔用作那些进宫拜见皇后的贵妇们休憩的场所。 此时皇后就躺在偏殿的一张榻上。 她双目微合,身上盖着一层锦被,夏侯昭走上前去,看到她左侧的头发都只剩了半截,发梢卷曲,还散发着微微的糊味。她的脸上应是已经被擦拭过了,并无烟灰等物,但是面颊右侧却有一道醒目的一道血痕。 夏侯昭的眼泪落了下来。她还记得自己刚刚重生时,头一次见到皇后,只觉得满心欢悦。她想,这一世,自己一定要让母亲活得长长久久。 可是现在,皇后就躺在她的眼前,气息奄奄。 在另一侧的月姑姑朝夏侯昭摇了摇头,示意她皇后还在昏迷中。 或许是母女连心,就在此时,皇后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夏侯昭,唇角微微漾起一个笑涡。 第134节 “昭儿你来了。没事就好。”她似是想要抬起手来摸一摸夏侯昭的脸,但刚刚动了一下,脸上就露出了痛楚的神色。 在来朝华宫的路上,圣上就告诉夏侯昭,放火的事情,乐阳长公主并没有告诉沈德太妃。 或许乐阳长公主还打着要把沈德太妃一并剿除的主意,又或者她本来就不在意沈德太妃的生死。 因此当火起的时候,沈德太妃也着实被吓慌了。她靠着之前代理后宫的权势,趁着帝后不备,打开了天枢宫的大门,带着北军士卒将璇玑宫围了起来。 这火便是北军士兵放的。 沈德太妃大惊失色,连忙扑到门前,喊道:“谁让你们放火的?快让我出去!” 北军士兵哪里管她死活,守住了门口,凡是想要出来的,一律用□□捅了回去。 但乐阳长公主算漏了一件事,沈德太妃到底不是全无根基之人,她既然能帮乐阳长公主打开天枢宫的大门,自然也是因为手中有了些自己的心腹。 看到沈德太妃被困在火中,这些人立刻与北军士兵纠缠起来。帝后不理前殿的混乱,趁机打开后殿的门窗,准备翻越而出。 也多亏了沈德太妃的人将北军士卒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们才有机会出逃。 圣上和高承礼先翻出去,击杀了几名仍然留在此处的北军士卒。就在他们返身接皇后和月姑姑出来的时候,原本还在前殿的沈德太妃发现了异样,匆匆跑来阻拦。 皇后将怀中抱着皇长子的月姑姑推到了窗边,高声道:“快带着东刻吕出去!” 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了挂在墙上的瑟,朝着沈德太妃砸去。 高承礼帮着月姑姑翻出窗子,圣上却转身又跳回了殿内。可是还没等他赶到皇后身边,璇玑宫顶上的藻井坠落了下来。 御医说,皇后伤了心肺,已经是无药可医。 夏侯昭呆呆地望着塌上的皇后,说不出一个字。 圣上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道:“告诉你母亲,已经没事了。” 夏侯昭嘴唇颤抖,她想要摇头拒绝。什么没事?怎么可能没事?你没看到母亲的样子吗? “听话,让你母亲安心些。”圣上说“安心”两字的时候,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夏侯昭咬了咬牙,终于张开口,对皇后道:“母亲,没事了。东刻吕睡着了,他很好。” 皇后点了点头,道:“你弟弟是个心大的,饿了都不会哭,就朝着人笑。他这个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 圣上道:“这样的性子才好,高高兴兴地,一辈子都不生气。” “有你在,我不担心他。” 皇后说完这句话,圣上的脸色都变了,强笑道:“他有父母相护,自然一辈子平安顺遂。” “是啊,这样就好。”皇后虽然应了圣上的话,可是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她实则已经知道自己是无法陪着幼子长大成人了。 夏侯昭清楚地感到圣上落在她肩上的手抖了起来。 皇后却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继续朝夏侯昭道:“从前我不想让你成为什么储君,是怕你太辛苦。如今你能走到这一步,母亲也为你开心。只望你能扶助你父皇,莫让天下人过得辛苦。” 四年多来,皇后从来没有向夏侯昭亲自解释过自己的想法。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她提起了这件事。 夏侯昭强忍着泪水,道:“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皇后摇摇头,道:“母亲那时候是做错了。” 夏侯昭还想争辩,可是看到皇后苍白的脸色,终究只道:“母女之间,哪有对错?” “你看,我们的女儿多贴心。”皇后舒畅地笑了,继而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昭儿成亲了。” 夏侯昭再也忍不住,俯在塌边哭了起来。 皇长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在此刻醒了过来。他本不是爱哭的性子,但或许是被夏侯昭的哭声所感,竟而也啼哭了起来。 整座朝阳宫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梦之流光,冰雪敏儿的营养液!还有一个小天使投营养液的时候没有输入id,后台显示不出来,只能亲亲个啦。 这章我还是顶锅盖跑开…… 第142章 慈母 重生以来,夏侯昭曾经千百次想过, 若是自己一觉醒来, 发现又回到了前世, 那会是多么可怖的场景。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 即便不回前世,她也会经历这样痛彻心扉的事情。 她的母亲, 大燕帝国的一国之母,还不到四十岁的皇后,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 “别哭。”皇后轻柔地道,她又望了望在圣上怀中哭泣的皇长子。若是平时,她自然已经抱起了他轻轻哄劝, 但是现在她连一只胳膊都抬不起来,哪里有力气站起身来。 圣上看到了, 俯身将皇长子放在皇后的枕边。皇后侧了头去看自己的幼子, 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皇长子止住了啼哭,用那双大大的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 自幼丧母的圣上,最不忍心见这样的场景,转了话题, 向着女儿道:“昭儿, 我听说你刚刚在太极宫前对乐阳说, 你的心中已经有了夫婿的人选。既然如此, 便将名字告诉你母亲也好,叫她为你考察。” 太极宫前的叛乱已经被平定,王晋将乐阳长公主和沈泰容抓了起来。之前夏侯昭与乐阳长公主的对话也传到了圣上的耳中, 圣上方才这样说。 “是吗?”听到这个消息,皇后的眼中显出不一般的神采来。 如今,皇后的心中最挂念的便是此事,她殷切地望着夏侯昭,道:“原来昭儿的心中已有人选,这样我就放心了。” 夏侯昭一怔,不由自主地望了月姑姑一眼。 刚刚在太极宫之前,夏侯昭并不知道局势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转变。 她只是一心想着,即便乐阳长公主政变成功,她也绝对不会屈从对方所指派的婚姻。让她和沈泰容成婚,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第135节 因此当乐阳长公主一再用言辞逼迫的时候,她就说出了自己思考多日的事情。 但此事她从来未与帝后商议过,陡然让她在这里说出来,又是当着月姑姑的面,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她尚在犹豫,却听皇后轻轻咳了一声,道:“东刻吕应该饿了,听月,你带他去找乳母。” 月姑姑应声起身,抱起皇长子退了出去。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长子,直到看不见月姑姑和皇长子的身影,方才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夏侯昭身上。 从前,天枢宫内一直有流言,道皇后不过是运气甚好,恰恰被分到了沈贵妃的宫殿内,又恰恰被沈贵妃送到了□□上,方有这后来的一番奇遇。 这也是因为皇后自执掌凤印以来,无论是后宫之事,还是前朝之事,她都甚少有什么惊人的作为。加上她的身后,连个家族都没有,在世人的眼中,便觉得这位皇后寂寂无闻。 然而此时此刻的皇后,虽然身体几近衰微,却显示出她超凡的智慧。她不假思索地道:“昭儿,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可是严瑜?” 夏侯昭万万料不到皇后会如此明睿,竟然一下子点破了自己心中所想。 看来方才她让月姑姑抱着皇长子出去,正是因为她已经猜出了这一切。皇后约摸是担心月姑姑在旁,夏侯昭会感到羞涩,故而借了由头,将月姑姑支了出去。 此时殿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皇后便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夏侯昭还没回答,身后的圣上先吃了一惊:“什么,竟是严瑜?” 他可从没往严瑜身上想过,他只以为自己的女儿尚未有中意之人,所以才一直拖延到此时。 皇后道:“陛下勿要惊吓昭儿。” 她声音越发细微,显然已经是在勉励支撑。夏侯昭不忍再让母亲多思多言,轻轻点了头,然后便忐忑不安地等着皇后的回应。 皇后的回答再次出乎了夏侯昭的意料。“也罢。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那时候你送他北上御敌,每日不到寅时便起身了,为的就是能第一个见到信州传回的军报。” 皇后并非每日都会召见夏侯昭,但一直叮嘱风荷将夏侯昭的事情回禀璇玑宫。对于女儿的心情,她早就有所察觉。 夏侯昭自己尚不自知,只道:“母后,我只是想着,与其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如就……” “他可心悦你?”皇后打断了夏侯昭的话,她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见惯了世间百态,痴男怨女,于“情”之一字,亦有自己的领悟。 严瑜这个孩子,几乎是她亲自看着长大的。若说他是否堪为驸马,在身份上总是有些缺憾。更何况他的身世也是一个极大的阻碍。 可是…… “是。” 夏侯昭的声音细如蚊呐,皇后听到后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便极好。”皇后朝圣上道,“严瑜虽然身份上有所缺憾,但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我以前总想着,既然女儿要从政,还是找一个家族势力强盛的公子比较好。可笑我自己活了这么大,竟然还不如女儿明白。” “陛下,您就允了这门婚事吧。” “这未免有些突然。”之前全无所知的圣上犹疑道。 他自然识得严瑜,也知道严瑜的身世——若无他的帮助,单凭月姑姑是不可能将严瑜从天牢里借出来的。 过了几年,皇后将月姑姑召回帝京,也是圣上特意命人找来严家的旧宅,还给了月姑姑。 等到月姑姑想让严瑜从军,圣上便着陈睿收他为徒。夏侯昭就学时,亦是圣上下的旨意,把陈睿和严瑜调回帝京。 但在圣上的心中,也只当严瑜是月姑姑的侄儿,是一个需要他偶尔庇佑的晚辈。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他。 当夏侯昭执意派出严瑜前往信州抵御北狄人的时候,圣上其实有些担心,万一严瑜战败,那势必会影响到夏侯昭在朝中的声望。 只是因为夏侯昭提出的时机太过凑巧,当着众多朝臣,圣上不愿意否定女儿的提议,故此才点头允可了。 没有想到严瑜竟然在信州打了一个大胜仗,圣上为夏侯昭高兴,等到李罡也立下战功,圣上更是觉得自己的女儿颇有识人之能。 因此,当夏侯昭向圣上请求为严瑜和李罡两人请功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圣上看来,严瑜所立的功劳的确不小,官爵银钱都可以赏赐给他,但…… 夫妻多年,皇后不用问便知道圣上心里在想什么,若是时间允许,她当可寻机一一为圣上分解。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能够感到生命从自己的体内流逝。 她的时间不多了。皇后苦笑了一下,,若非逼到了这般境地,恐怕连他她自己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想要把女儿嫁出去。总要再看一看,多选几个年少的儿郎来比较。 也许这就是夏侯昭和严瑜的缘分吧。 皇后道:“陛下,昔年你可曾想过会与一个如此平凡的女子共度一生?” 圣上连忙道:“婉儿,你怎能这样说。你我之间,岂能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他情急之下,竟然唤出了皇后的闺名。 “是啊,陛下。你我能携手走过这几十年是上天的恩赐,焉知严瑜不是上天留给我们女儿的选择呢。”皇后说着,眼中终于泛起了波光。她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伤心,而是担心自己离去后留下这一家三口。 圣上也哽咽了,柔声道:“你说得对,就这样做吧。”他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也许严瑜不是那个看上去最匹配的人,但只要夏侯昭和他两心相悦,便已经是极难得的事情。 就像当年的他和皇后一样。也许在世人的眼中,他和皇后极不相配,但在他两人之间,却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圣上向前扶起了夏侯昭,对她道:“你去将严瑜昭进来吧。” “父皇!”夏侯昭自然明白这是父亲允可了婚事,可是,此时此刻母后马上就要离开他们了,她怎么能一心挂念着自己的婚事呢?眼下,眼下不是应该…… “去吧。”圣上又重申了一次,他望着自己的女儿,用眼神告诉她: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只有这样做才能让皇后安心地离开。 夏侯昭擦了擦眼泪,又抚平了衣服上的折痕。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朝阳宫的殿门之前,拉开了大门。 不远的地方,璇玑宫还在冒着浓黑的烟。内侍和宫人们抬着水向那里跑去,可是即便他们能够保住璇玑宫,也救不回皇后了。 高承礼正站在朝阳宫门前,看到夏侯昭出来,连忙迎上去,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派人去请墨雪卫的严校尉吧。圣上要见他。”夏侯昭轻声道。 第136节 第143章 泪眼 高承礼是多么机警的人,此时皇后病危, 圣上还要召见一个不相干的侍卫统领, 其中定然有缘故。 他不敢揣测, 立刻点了身后一名小内侍, 让其去寻严瑜。 那个小内侍得了令,一路小跑着走了。 高承礼回过身来, 就听到夏侯昭幽幽地问道:“大监,今年是晏和多少年啊?” 高承礼吃了一惊,难道初怀公主竟然因为皇后的事情而丧失了神识吗?不然怎么会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忍不住朝夏侯昭的脸上看去,却见少女白玉一样的脸庞上,一双澄澈的眼睛泛着红。 在高承礼的记忆中, 夏侯昭很少哭泣。这个帝后盼了许多年才得来的孩子,在天枢宫中向来极得宠爱。 因此, 夏侯昭的脾气素来是有些娇憨而欢乐的。 他还记得在夏侯昭三岁那年的上元节, 小小的公主一早就陪着母后出宫游玩,等到宫中落钥的时候,方才回来。 因为天气寒冷,公主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雪团子一般。她手中还提着一张漂亮的花灯, 远远望到站在太极宫门前的高承礼, 便笑道:“大监大监, 父皇可在里面?” 看到公主,高承礼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笑着回应:“圣上正在里面。” 因为必须参加宴请群臣和各国使节的宴会, 圣上不能陪着皇后与公主离宫,心情十分不乐,连晚膳都没有吃。如今公主一回来就先找圣上,想来立刻就能将圣上的心情转好了。 高承礼这样想着,躬身为公主打开了太极宫的大门。他两人对话的时候,公主已经越跑越近,马上就要到殿门前了。高承礼都能看清她手中的那盏花灯上的图案了。 就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公主忽然发出了一声痛呼。 高承礼连忙回身,只见公主已经跌倒在地,手中的花灯更是飞出老远,径直摔在了殿门前。 他心中一惊,跑上前去查看公主。幸好因为天冷穿得厚,公主并没有摔伤,笑嘻嘻地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殿下,你没事吧?”高程礼兀自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没事。”公主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跑到花灯之前,拾起那盏已经支离破碎的花灯。 公主叹息道:“这可是严瑜哥哥猜谜得来的呢,我还想着要送给父皇。如今摔成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 摔了一跤,心爱的花灯又破了。高承礼十分担心公主会伤心地哭出来。 可她只是像大人那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逝者如斯夫,不可挽回。” 然后她就将那花灯交给了旁边的内侍,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抬头对高承礼道:“这件事大监可不要告诉父皇,不然他又要絮叨着不让我出来玩了。” 小小的女孩,头顶只到高承礼的腰间,神情却十分严肃。 高承礼点了点头,也十分认真地答道:“殿下放心,此事绝不会让圣上知道。” 三岁的公主便十分有主见,而此刻已经参与政事三年,在朝臣中逐渐建立起威信的她,却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高承礼心中一痛,低声回答道:“殿下,今年正是晏和十六年。” “十六年,十六年,原来也只是多了两年罢了。”夏侯昭清楚地记得,前一世皇后故去正是在晏和十四年的冬天,算一算,这一世皇后也只多活了两年。 她犹在神伤,前方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一旁的高承礼道:“殿下,严将军来了。” 夏侯昭抬起头来,只见漫天的火光中,一个身影快步向自己走来。 那是严瑜。 他还不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自己的命运已经和夏侯昭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在璇玑宫之前,夏侯昭被圣上带走,严瑜放下心来,便又带着墨雪卫去处理乐阳长公主宫变的后续事宜。 此时上三军的兵力已经控制了整座天枢宫和帝京,参与叛乱的北军将士除了少数仍在负隅顽抗之外,大都选择了弃械投降。 沈泰容到底在实战经验上有所缺憾,和李罡缠斗了许久后,终于落败。 王晋冷笑着上前锁拿了他。 “沈将军,私自调动上三军,你可真有胆量!”这是最让王晋生气的一点。在他召集虎贲军的过程中,便听到下属回报沈泰容假传自己的命令,调走了守护帝京大门的事情。 如今宫殿被平息,可是他王晋的失职之责,却如同板上钉钉,无可狡辩。王晋怎能不生气? 沈泰容并不应声,但是也没有反抗王晋的锁拿,只是在将要被带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转头朝着乐阳长公主轻轻唤了一声:“母亲,我走了。” 方才还在癫狂之中的乐阳长公主忽然沉默了下来,她望着自己养育了十几年儿子,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没有夏侯氏的血。”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管身后的沈泰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径直朝着东方走去。 乐阳长公主虽然是政变的主谋之一,但她身份尊贵,此时又无圣上或初怀公主的诏令,在场的军士都不敢上前捉拿她。 王晋和陈睿倒是没有这层顾忌,但是两人对望一眼,都选择了沉默,静静地看着这位在高宗皇帝和当今圣上两朝声名赫赫的公主,走向她失去自由之前能够到达最后一个地方。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那里正是东宫,昔年悯仁太子居住的地方。 在初怀公主被册立为储君之后,圣上本来已经颁下旨意要将此处修缮,以待初怀公主入住。 如今发生了这场政变,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动工了。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乐阳长公主的丈夫,北军统帅沈明一直不知所踪。 王晋和陈睿商议了一番,分头派出一些士兵前往城中搜索。 严瑜赶到时,正好看到那几队虎贲军和神策军离开。 第137节 李罡迎了上来,将后面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严瑜,又问:“璇玑宫如何?” 严瑜摇了摇头,他虽然没有跟着夏侯昭去朝阳宫,但他已经从圣上那肃穆的脸色上猜出了几分真相。 “圣上和皇长子殿下无事。”这等宫闱秘闻,严瑜当然不能直抒于口,这是他说了圣上和皇长子却没有提皇后,已经是在暗示李罡,皇后的情形恐怕不妙。 都是跟随夏侯昭多年的人,李罡也知道自家的公主殿下对父母的深情,不由得为她叹惋。 严瑜和李罡身负墨雪卫的重责,简单交谈两句,便开始商议后续的事情。天枢宫和城中自有虎贲军与神策军清理,墨雪卫不过从旁协助。 但他们还有一件棘手的事,之前为了尽快赶回帝京,同时又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干脆将参加飞霜大会的那些公子都丢在了飞霜野,只派几十个侍卫加以监视,不让他们随意走动。 如今天枢宫的事情已经了结,应当将这些人都召回帝京。只是这样的命令最好由夏侯昭颁发,他二人却没有这个权利。 “殿下现在想必没有心思理会这件事。”李罡摇头道。 严瑜沉吟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也未必就需要公主出面,不如高典监派人去一趟飞霜野。他是圣上身边的大监,自然能让那些人信服。” 李罡想想,也只有这样办了。 只是他两人除了程俊之外,甚少和其他内侍来往。程俊虽然跟着夏侯昭进了城,却没有入宫,而是被派到了陈睿府上——夏侯昭担心裴姑和阮仪彤受惊,特意让他去守护陈府。 程俊不在,两人也不知该找谁去通传这件事。 李罡道:“算了,干脆随便找个小内侍帮我们通禀一声,亲自去高典监说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低等服侍的小内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就他了!” 李罡念了一声,正想要迎上去,却见这个小内侍正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来,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和严瑜道:“难道是殿下派来找我们的?” 严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人看着那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跑到面前,喘了口气儿,方道:“圣上有令传召墨雪卫严瑜将军觐见。” “圣上传召?”李罡疑惑地问。 小内侍点了点头,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催促道:“严将军速速随我来吧,莫让圣上久等。” 严李两人相顾愕然。 圣命在上,严瑜不敢耽搁。他朝着李罡使了一个眼色,便匆匆跟着小内侍向朝阳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路之上,他都在思索圣上会为了什么事情召见自己。小内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典监大人派自己来的。 严瑜听到高承礼的名号,更加觉得事情紧迫,迈开步子加速向前。 他是武将,原本就比来传召的小内侍身体强健,这一发力,便将小内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等走到朝阳宫前,他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殿门之前夏侯昭。 他的心中一沉,她哭了。 虽然还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但他看得很清楚,夏侯昭的双眼通红,显然刚才流了许多眼泪。 他甚至还能看得出,夏侯昭仔细擦过了眼睛,只是仓促间又怎能盖得住痕迹呢。 走得越近,严瑜的心中越是痛楚。那双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悲伤。 可是当他走到殿门之前的时候,夏侯昭的声音却与平时几无不同。若非那声音中夹杂着几丝颤抖,严瑜几乎都怀疑方才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她说:“你来了。” 第144章 祝福 夏侯昭没有向严瑜多说什么,她朝着高承礼点了点头, 便推开大殿的门, 走了进去。 严瑜犹豫了一下, 只听一旁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他转头看去, 却是高承礼微微颔首。他虽然不解其意,也能感到其中的善意。 怀着忐忑的心情, 严瑜迈进了朝阳宫。 朝阳宫内,刚才说了一长串话的皇后又闭上双眼,似是陷入了沉睡。 圣上坐在她的身边,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听到夏侯昭和严瑜进来的声音,他抬起了头。 “父皇, 严瑜来了。”夏侯昭轻声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似乎全无声息。夏侯昭不用自主地将目光移向了父亲, 想要从他那里寻找一点支持。 圣上轻轻弯下了腰, 在皇后的耳边道:“他们来了。” 皇后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吟,睁开的双眼。夏侯昭这才感到自己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我竟然睡着了。”皇后带着歉意朝着圣上笑了笑。 圣上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他始终不想承认自己的妻子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 对于圣上的执念,皇后不置可否。她微微侧转了头, 望向站在中间的女儿和她身后的严瑜。 “严瑜, 你过来。”皇后的声音很温和, 就像十几年前, 严瑜第一次见到的她一样。 那时候严瑜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妇人十分的亲切。和她一起来的小姑娘笑得很甜,一点也不惧生。 一转眼, 这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了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妇人却躺在床上静等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他不敢多看,视线下垂,一步一步走上去,单膝在皇后的塌前跪下。 “末将参见圣上,皇后。” 第138节 圣上没有答话,依旧是皇后道:“好,是个好孩子。” 塌上传来“噏噏嗦嗦”的声音,严瑜不敢抬头,只听圣上柔声问道:“是这个吗?” “正是。”皇后道。 “你抬起头来吧。”在圣上的提示下,严瑜抬起了头,只见圣上的手中拿着一卷丝帛,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一副画像。只是不知收藏了多久,帛面已经微微泛黄。 “你姨母每次见到这画像都要难过许久,所以它一直放在我这里。”皇后轻声讲述着画像的来由。 随着她的声音,圣上缓缓展开了画卷。 画像上是一个颇为美貌的青年女子,她身上穿着锦缎做成的舞衣,长长的飘带,像霞雾一样环绕在她的手臂和腰肢之间。 她正在合着乐曲起舞,足尖轻点在一面鼓上。 严瑜曾在新年的群臣大宴上见过这样的舞蹈,据说只有教坊司中身形最轻巧,舞姿最动人的舞伎才能演这“鼓上舞”。 李罟曾经艳羡地对他说,自己在秀水那座小城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非凡的乐舞。 而那些舞伎的技艺都远远不如画上这个女子。即使这只是一副画在丝帛上的画像,他也能够看得出来,画上的女子是一位天生的舞者。 高高的流云髻上插着累丝嵌宝的步摇,画者笔触生动,那步摇似乎也在随着舞曲摇曳生姿,上面的宝石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女子的腰肢柔软得像二月的柳条,纤长的双臂灵动如鱼,婉转出流水一样的柔情。 但这都比不上她那双眼睛。 明亮如墨色珍珠一样的双眸,通过十几年的岁月向他望来。那里面有说不尽的喜怒哀乐,道不完的。 让严瑜觉得迷茫的是,他明明并不认得这画上的女子,可是这双眼睛竟然是那样的熟悉。似乎是曾在冥冥中遇到过,又仿佛是在千百次的梦境中见过。 他想到皇后刚刚提到的自己的姨母,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这个女子难道就是…… 严瑜忍不住回头朝夏侯昭望了一眼,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支撑。 可是她的眼中也只有同样的惊诧,显然她也并不知晓,帝后两个人想要诉说的事情。 严瑜只好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皇后。 皇后的神色中带着浓浓的悲悯,她知道,今日自己所讲的事情一定会给严瑜带来巨大的冲击。可是为了女儿和他的将来,她又不得不说。 只有将所有的往事都摊开在两个少年的面前,让他们知晓自己是出生在怎样的一段过去,这样,他们所做出的选择才是真实的选择。 “这是你的母亲。她幼年时和你姨母一起被没入宫中。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歌喉甜美,她被教坊司的人选中,带出了掖庭。 “此后数年间,你的姨母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李家败落,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个名满帝京,号称‘歌舞乐’三绝的灵仙娘子,就是你的母亲画月。 “而‘灵仙’这个名字就是你的父亲李三公子将她纳入府中时,为她重新取的。” 原来这幅画像,真的是她。 难怪严瑜会觉得熟悉,那画上的双眸与他偶尔垂头望水时看到的眼睛,何其相像! “你的姨母已经将神焘末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了你,”皇后无力从头诉说整件事情,她只想把最关键的一点告诉严瑜,“但是她或许没有告诉你,当年那场宫变后,李家被庶人郑下狱。你的母亲知道秦王受了你姨母的托付,想要搭救她,便恳求同时也将你的父亲,李家三公子救出天牢。” 皇后说到这里顿了顿,一方面是有些气力不济,另一方面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出乎她的意料,严瑜接着她的话道:“我知道,姨母没有答应她,所以她固执地留在狱中,最后两人都没有逃出来。” “原来,她竟然对你说了。”皇后和圣上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有想到,月姑姑会这样坦诚。 殊不知,在夏侯昭洛水集遇袭之后,月姑姑曾经升起过要斩断严瑜情丝的念头,竟然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 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都是被庶人郑杀死的,从血缘上讲,他到底也是昭儿的叔叔。” 严瑜终于明白皇后这长长一番话所要讲的事情了,这竟是他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太极宫前,当夏侯昭对乐阳长公主说自己已经有了夫婿的人选时,他和周围的人一样吃惊。 没有想到夏侯昭这是用此事来转移乐阳长公主的注意力,借机发起攻击。 夏侯昭一击不中,乐阳长公主发狂,璇玑宫失火……诸事繁杂,严瑜心中虽然还惦念夏侯昭说过的话,但终究只能暂时埋在心底。 但此时此刻,皇后忽然与他谈起自己的身世,和夏侯昭之间的关系。 若他终其一生只是一个随着夏侯昭战斗的武将,皇后又何必他说这些事情呢? 严瑜又俯身行了一礼,随即直起身子来,只是皇后与圣上,朗声道:“娘娘,严瑜自出生以来只知自己姓‘严’,由姨母鞠养抚育。如果说我未曾想过要探知自己的身世,那自然是假话。” 闻听此言,连一直没有表情的圣上也点了点头。他可不希望自己为女儿选的夫婿是一个连自己的根本都可以抛弃的人。 严瑜接着道:“然则我已经不是垂髫稚子,心中明白身世固然重要,更当紧的却是自己选的路。我既为墨雪卫统领,这一生都会保护公主。其余的人和事,不由我决定,我也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是比皇后预想中更好的答案。 在这一刻,她终于安下心来。也许将来不可期,但眼下这个少年的心是真诚的。既然她的女儿愿意相信这个少年,那她就为他们铺好前路。 这是一个母亲送给女儿的最大的祝福。 皇后闭上了眼睛,她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事情。 太阳升起又落下,以后的岁月需由他们自己走下去。 第145章 雪行 晏和十六年的冬天来得很早。 第139节 刚刚进入十月,就下了一场雪。帝京城外的北邙山上, 一行骑者艰难地行进着。 李罟愁眉苦脸地和李罡道:“你们怎么都不劝劝公主殿下, 换个日子来不好吗?” 李罡没有应声, 连严瑜都不曾出言劝解, 其他人的话,公主又怎么可能听进去呢。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夏侯昭, 只见她单薄的身子裹在一领麻衣当中,呼啸的北风似乎马上就要将她连人带马一并卷走了。 当先探路的严瑜时不时就回过头来,显然也很担心公主。 实在是这样的天气太不适宜出行了。 大雪给山路覆上了一层碎玉,好看是极好看的。可马蹄落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而且, 公主殿下近来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这若是在山上受了风寒, 风荷又要头疼了。 但谁都不敢开口阻止公主殿下。 因为这一日, 乃是公主上山查看皇后娘娘墓穴的日子。 圣上登基之后,便仿照历代皇帝的先例,在北邙山择选地址,建造自己的陵墓。 按照最初的打算, 当是他与皇后两人百年后共居于此。 古来帝王多不高寿, 圣上还曾与皇后玩笑, 若是他先走一步, 便请皇后每岁都来山中看望一次。 圣上戏言:“也好免得我做一只相思鬼。”那时候皇长子刚刚出生,正是两人最幸福美满的时候。 皇后嗔怪地埋怨了他两句,两夫妻又甜甜美美地去看酣睡中的儿子了。 谁也没有想到, 天不假年,皇后竟然先他一步,早早离世。 皇后离世后没多久,广平王夏侯邡就上书,请圣上下旨,命令负责修建陵寝的营造司先行督建皇后的墓穴。 太极宫的灯亮了一晚上,第二日营造司就接到了已获允可的奏折。可是宫中很快传出圣上病倒了的消息。 圣上这一病,宫内宫外的事情都压在了夏侯昭一人的身上。 她既要处理政务,还得照顾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另外,参与谋逆的乐阳长公主等人,也急需她处置。 前几天落雪之后,营造司上书,言道皇后的墓穴积满了雪,又有山上的滚石跌入,一时之间难以清理干净,因此请求将原定落葬的日子宽限一些。 奏折送进来的时候,夏侯昭正在查看各个番国的上表。 作为北方的霸主,大燕共有二十多个番国以及数量更多的归顺部落。他们共同尊奉大燕为宗主国,那么自然也需要派人参加皇后的葬礼。 就连与大燕时战时和的北狄,也派出了右贤王座下的第一谋臣来致哀。 这些属国和部落之间多有世仇,有那么几家不知礼数的,见面就掐脖子,也不管大燕的接待官员在一旁急得跳脚。 为了安排这些人,鸿胪寺卿的头发都快掉光了。 圣上卧病在床,而作为目前的主政者,夏侯昭也不得不安排出时间,一一接见这些使者,同样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在这个时候,营造司又来添麻烦。加上这几日她的心情一直不好,程俊都以为她要大发雷霆了,拿着营造司的奏折,不知是否应该呈上。 还是风荷更了解她,径直从程俊的手中接过奏折,送到了夏侯昭面前的案几之上。 不出风荷的意料,夏侯昭看到奏折上所写的事情,果然没有生气。但是令她意外的是,夏侯昭沉思片刻,竟然要亲自前往北邙山,探看皇后的墓穴。 风荷劝道:“殿下,这前几天刚下过雪,山路难行,你还是不要去了吧。若是不放心便让程俊带着墨雪卫去走一趟。” 程俊也劝道:“殿下是千金之躯,不能以身犯险,便让我去吧。” 夏侯昭却摇了摇头,道:“兹事体大,我还是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她拿定了主意,任凭风荷与程俊两人怎么劝,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临行前的那一日,程俊在风荷的催促下去找丘敦律和严瑜。自从夏侯昭参政以来,最常听这两人的话。风荷只盼着,他们中或有一人能劝得公主回转心意。 程俊先去了丘敦律府上,刚刚进门,就碰到了丘敦小姐。 国丧以来,帝京之中的各种玩乐都停了。对于丘敦小姐来说,皇后于她乃是一个见过数面的长辈,听闻皇后去世,她当然也很伤怀。但若说她会像夏侯昭那样连续十几日都郁郁寡欢,却也不可能。 一向跳脱的丘敦小姐在家里关了十几日,闷得简直发慌。丘敦儒挪怕她再惹出事情来,强硬地命令守门人不许放她出门,又严禁柳智登门拜访。 这样一来,丘敦小姐见到程俊都感觉亲切得很,连声问他为何事而来。 程俊将前后事情一说,又朝丘敦小姐道:“便请小姐向丘敦律大人言说几句,这天气实在不适合出行。” 丘敦小姐却另有自己的想法,她摇头道:“我虽然和殿下相识不久,也能看出,殿下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对皇后又十分敬爱,恐怕很难扭转她的主意。” 程俊苦笑道:“所以才要请丘敦律大人出马啊。公主待丘敦大人分外尊崇,他的话一定会打动公主。” 丘敦小姐又摇头:“这就更难办了。”原来丘敦律前几日就病了,但还是强撑着入宫致哀。 “祖父一出宫,上车就晕了过去,只是不让我们禀告殿下,”丘敦小姐皱着眉头道,“为着殿下,想来祖父定会进宫。可若是被殿下看出祖父已经生病,恐怕适得其反。” 程俊没想到丘敦律竟然生病了。他立刻就明白了丘敦小姐的顾虑。 如果让夏侯昭知道丘敦律生病了,恐怕她的日程上还要多出一项探病来。 丘敦小姐倒是提出可以让丘敦律写一封信来劝解夏侯昭。程俊摇头,若是事情这样简单,他与风荷也不会这样苦恼了。 倒是他出门的时候,丘敦小姐又多说了一句:“若是殿下执意要去,你告诉我一声啊,我去陪她。” 程俊哪里敢答应,假装没听见,骑上马朝严瑜的家去了。 圣上虽然没有下诏,但宫中的人都知道皇后留下的遗命当中,已经择定严瑜为初怀公主殿下的驸马。 第140节 以帝后之间的情深,只待公主守满三年的丧期,这婚事应该就会举行。 按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请严瑜出面劝说公主殿下是最简单的法子。何况芷芳殿的人都知道,公主殿下对严瑜素来信重,每咨以大事,十之八九,皆从其意。 然而,近来这些日子,公主殿下与严瑜之间的情形却令人难以琢磨。 第146章 欺瞒 自从李罡回到帝京,他与严瑜便分两班护卫公主殿下。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公主殿下总是在严瑜值卫的时候前去灵堂守灵。 灵堂搭在离天枢宫正门最近的熙雨宫, 帝京中的大型贵族都需根据鸿胪寺的安排, 依序入宫哭灵。 鸿胪寺卿是个颇得当的人, 他在天枢宫的门前,特地为各府的侍卫辟出一块地方休息。 夏侯昭自己哭灵的时候, 也让墨雪卫去那里等候。 熙雨宫中一片缟素。一开始进宫的贵妇们都仿佛约好了一样,刚刚摸到熙雨宫的大门,就开始嚎啕大哭。 后来夏侯昭下了旨,言道皇后生前素爱清静,请致哀的人莫要大声哭泣。此后熙雨宫中便寂静了下来。 皇后独自躺在大殿的中央, 白色的帐幔环绕在她四周。有风吹过的时候,灵前的香烟袅袅而散, 夏侯昭就跪坐在那烟气之中, 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等她从灵堂中出来,外面已经换上了李罡。 要说两人之间有了隔阂,那也不是。用风荷的话说:“我感觉殿下在避着严将军呢。” 这是什么缘故,风荷又说不上来, 总之是怪异得很。因此她和程俊商议如何劝阻夏侯昭时, 便定了先去寻丘敦律。 但此时丘敦律卧病, 程俊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严瑜。 严家的小院里也很冷清, 应门的童子一看到程俊就道:“你果然来了。我家将军说了,公主想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让你回去多准备些上山的东西吧。” 程俊没想到严瑜已经料到自己会来找他商议此事。而且听小童话中的意思,他虽然不赞同夏侯昭贸然上山,但是也并不想阻止她。 “哼!”程俊冷冷哼了一声,严瑜说得容易,公主殿下要出了事情,谁能担得起?不行,他还得再找严瑜分说此事,程俊于是朝着小童道:“严将军呢?”严瑜午间时分就出了宫,不在家里,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将军没回来,今早走的时候,他就说自己下值后会先去北邙山探路。”小童道。 程俊一怔,忽然觉得有些汗颜。等他回宫将先后的情形告诉风荷,风荷也叹道:“我说严将军怎么从始至终都没有言及此事呢,原来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也罢,既然不能阻拦公主殿下上山,我们便按严将军的意思,仔细准备些物品。” 这前后的事情,李罡多多少少也耳闻了。 因此当李罟问起来的时候,他也只能默然。 大燕的帝陵皆依山而建,整座北邙山上遍布着历代大燕君主的陵寝,偶尔还有一些小型的陪葬陵,大多是燕帝的子女近臣。 圣上的陵寝因靠近襄水河,故称襄陵,位置在北邙山的中央靠西,便是春夏时节,道路通畅时,也需要走上一个时辰。 听闻初怀公主殿下要亲自来探看皇后墓穴的情形,营造司的人一早就等在了山路之上。 前一日严瑜探路的时候,已经将路上的许多积雪之处查看过了,又把路上的碎石移走,饶是如此,他们行进起来仍是不易。一直走了两个时辰,营造司的人方指着远处一座覆满了积雪的山道:“殿下,前面就是襄陵了。” 夏侯昭勒马望去,只见空山寂寂。她想起总是温暖如春的璇玑宫,心中酸涩,然而她这几日流的泪太多了,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 严瑜道:“前面的山路狭窄,殿下可下马前行。”她看了一眼严瑜,翻身下马。 营造司的人也道:“昨日严将军来,亲自走了一边山路,殿下可以放心。”他们也知道此次修建陵墓的事情大大触怒了初怀公主殿下,因此极力讨好这位在公主殿下面前颇有分量的将军,只盼着他能多多美言几句。 几个墨雪卫的侍卫留在山坡上看守马匹,其余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山路。还是严瑜走在最前面,其后便是夏侯昭,李罡跟在夏侯昭后面,以便随机应变。 本来是作为向导的营造司官员就落在了后面。 李罟悄声问他:“山路这样狭小,修建陵墓用的砖木土石又是怎么运进来的?” 那人并不识得李罟,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墨雪卫,听他这样问,随口道:“此处有襄水河,各项物品包括工匠皆以舟船运入。但现在天气寒冷,河水虽然没有结冰,却也进入了枯水期,所以不能通船了。” 李罟吃惊道:“既然砖木土石和工匠都运不进来,那如何继续修陵?” 营造司的人望了一眼前面的夏侯昭,不敢吭气了。 原来这却是营造司欺上不瞒下的一件事,进入十月以来,襄陵的建造实际上已经停止了。这要是放在往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负责此事的官员连奏折都没有上。 可是偏偏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宫变这样的大事。皇后崩逝,那负责宗室事务的广平王又急急上书言道要加紧襄陵的修建,以便皇后下葬。 营造司哑巴吃黄连,如果说出实情,定然会被下旨斥责。他们便想着,等到落雪的时候,借着雪大的借口,拖延此事。这等瞒天过海的事情,倒也并不稀奇。 谁也没想到,初怀公主殿下竟然亲自来查看了。现在,他们也只能盼着,殿下能够宽宥一二。 果然,等夏侯昭走到修建了一半的陵寝之前,也明了了眼下的情形。她面色微沉,李罡已经一脚踢翻了惶恐不安的营造司官员。 “罢了。”夏侯昭叹了一口气,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被派来引路的官员其实只是一个替死鬼呢。杀了他,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反而会为皇后的丧事抹上阴影。 她摆摆手,李罡和李罟带着那官员退到了远处,其余墨雪卫也走到了一边。她的身边只留下了严瑜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过了很久,严瑜才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anyan、花间絊的营养液! 其实短小君出来耍了,每天尽量保证短短一更! 今天看了滚滚开心,好想给公主也养一只啊。 第147章 痛哭 霜雪像一袭新织就的锦被一样,覆盖在整座山上。 生前主宰着大燕国命运的那些帝王们, 死后就躺在着寂静的山岭中, 遥望着帝京天枢宫中的继任者和生生不息的子民们。 第141节 此时风已经停了, 夏侯昭的声音像碎玉一样落下。 她的确十分不解, 若是严瑜早些对她讲了此处的情形,那么她就会下旨斥责办事不利的营造司, 而不用站在这里越想越怒。 严瑜没有立刻回答,他脱下身上的披风,上前两步,给夏侯昭披在肩上。 夏侯昭想要拒绝,可是当她抬头触到严瑜的目光时, 她放弃了。 严瑜身材高大,这披肩的下围只到他膝上, 但搭在夏侯昭的身上时, 就垂到了小腿处,将她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 远处的李家兄弟和墨雪卫都默默地转开了视线。 “殿下,你可还记得,皇后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严瑜轻声道。 夏侯超昭一时有点茫然, 不知严瑜所指的是什么。 严瑜一字一句地道:“她说要你出外的时候, 莫要一个人乱走, 跟着小哥哥。” 夏侯昭眼中一酸, 这些话的确是皇后曾经说过的。在第一次带着夏侯昭去见月姑姑与严瑜时,她便这样嘱咐夏侯昭。 其实她们虽然是微服出宫,也有侍卫在暗中保护。皇后这样说, 不过是想让夏侯昭收收性子。 “你竟然还记得。”夏侯昭轻轻叹道。 严瑜沉默了半晌,道:“殿下,你不会觉得只有你才惦念皇后娘娘吧?” 他很少说这样直接的话,此时这样讲,为的就是让夏侯昭心中警醒。 其实他比风荷更早发现了夏侯昭的异样,一开始他也想不通,后来听到夏侯昭给贵妇们下的旨意,他忽然明白了。 夏侯昭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皇后的死亡,实际上,她对这件事仍然耿耿。 在皇后陵寝这件事上,固然有营造司拖延的罪责,但夏侯昭这些日子以来的行事作风也有很大的关系。 以前她施行的政务,要么惠及民生,要么切中时弊,她处理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处置宫变中的各路犯人,是应对心怀叵测的北狄人与各番国。 往日总是站在她身后的圣上却不能理事了,一时之间,她既悲伤又焦灼,行事便没了章法,下面的人也跟着忙乱。 因此当夏侯昭准备前往北邙山的时候,严瑜并不打算阻止她。现在的夏侯昭需要离开那座沉浸在哀伤中的宫殿走一走。 雪中的北邙山虽险,却也险不过莫测的人心。何况有他提前一日探路,万万不会有差错的。 果然他这样说了之后,夏侯昭沉默了。 “我知道,人总有离去的一天,”过了好一阵子,夏侯昭终于开口道,“……但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此刻的夏侯昭还无法向严瑜说明自己重活两世的经历,她只能再一次重复自己心中的迷惑。 “殿下,事已至此,再反复回想,又有何宜?此时你当先将紧要的事情处置完,如乐阳长公主等人的罪名,一日不定下来,恐怕帝京内的人心还要动荡一日。”严瑜这番话显然已经想了许多遍,说起来鞭辟入里,竟与他往日的形象殊为不同。 在严瑜的步步紧逼下,夏侯昭终于说出来心底最深处的话:“可是,若不是我疏忽大意……” 乐阳长公主前世就曾经妄图染指帝位,不过是这一世低调了一些,竟然就让夏侯昭忘记了防备。 还有沈德太妃,虽然三四年间她一直以温和恭谨的态度示人,可是能够掀起神焘末年那场宫变的人,又岂是好相与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夏侯昭心怀愧疚。 午夜梦回,她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自己,如果没有这些疏忽,皇后是不是不会死,阿莫林的性命是不是也能够保住? “殿下!皇后娘娘到最后想的仍是你和皇长子,你又怎能拘泥于往事,让逝者不得安宁呢?” 严瑜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接着道:“殿下,昨日盘尼真就离京了,她之前向您拜别有些未尽之语,都写在了这封信上。” 盘尼真来辞行的时候,夏侯昭只与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在她自己看来,尽管已经封赏了盘尼真许多东西,又追赠了阿莫林官职。 但无论如何,逝去的生命永远回不来了。 难以抑制的愧疚感,让她无法面对盘尼真,甚至连送行都刻意避开了。 如今手中拿着这封信,夏侯昭只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当着她的面,盘尼真很是镇静。可她无法想象这封信里会有什么内容。 是哭诉,是哀怨,是斥责…… 远处偷瞧的李罟轻声朝李罡道:“大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输给严将军了吧?” 看严瑜这架势,又是披风,又是书信的。自己大哥当着公主殿下的面,连句讨巧的话都不会说,可不就落了下乘!李罟扼腕。 “别胡说!”李罡轻轻斥责了弟弟一声,又道,“那是阿莫林夫人给殿下的信。” “他连这个都和你说了?”李罟更加吃惊,原来严将军还懂得以退为进。明面上他什么都说了,自己大哥可不就信了他吗。 你看,就算是阿莫林夫人的书信吧,怎么公主殿下看了就哭成那个样子。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李罡说不出严瑜有什么阴谋,何况便是有阴谋,如今严瑜已经是皇后娘娘亲自择定的驸马了,李罟一个小小的秀水守将,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回京的路上,大哭了一场的公主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的神态,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天枢宫,很快就有谕旨颁下:初怀公主殿下要亲自审讯宫变中的逆贼,当先一个便是乐阳长公主。 第148章 暮气 因为圣上和初怀公主对如何处置乐阳长公主,一直没有明旨, 所以她临时被囚禁在了太庙里。 第142节 驸马沈明离奇失踪, 根据他属下段林等人的口供, 在沈明的身边还有刘正坤带着的百人护卫队。 为了防止沈明前来劫狱, 负责打理夏侯氏族内事务的广平王夏侯邡亲自住在太庙监守。 因为圣上和初怀公主对如何处置乐阳长公主,一直没有明旨, 所以她临时被囚禁在了太庙里。 驸马沈明离奇失踪,根据他属下段林等人的口供,在沈明的身边还有刘正坤带着的百人护卫队。 为了防止沈明前来劫狱,负责打理夏侯氏族内事务的广平王夏侯邡亲自住在太庙监守。 前一日他就得了夏侯昭要来次审讯乐阳长公主的消息,故而一早就派人守在路口, 远远看到墨雪卫的人马便立刻来回报。 等到夏侯昭走到太庙门口,夏侯邡已经带着人候在那里了。 这位经历了高宗皇帝和当今圣上两朝的宗室“老人”, 实际上才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 加上他又曾经带兵打仗, 身形十分矫健。偏偏他极好读书,听闻广平王府中有一间非常大的书房,专门用来收集南朝和本国出版的书籍。 因此这位久负盛名的王爷,看上去倒不像是身居高位的皇族, 反而好似一位能文能武的大臣。 此时夏侯邡当的是监守职责, 因此身上披着甲胄, 看到夏侯昭, 便拱手为礼,朗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在他的面前,夏侯昭也不敢托大, 亲自伸手扶他起身,道:“叔祖客气了。” 原来夏侯邡的辈分十分高,竟然和高宗皇帝是一辈的。 不过往日夏侯昭虽然待他客气,也只称“广平王”而已,如今竟然以“叔祖”称之,倒让夏侯邡吃了一惊。 自古君心难测,如今夏侯昭已是储君,便是人们俗称的“半君”了。夏侯邡能在广平王的位子上呆了这样久的日子,一向靠的是谨慎小心。 夏侯昭待他越客气,他便越发恭敬,一面引着夏侯昭向内走走,一面介绍近日来的情况。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乐阳长公主和沈泰容如今一个呆,一个痴,除了日常的饮食起居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动作。 不过昨日夏侯昭要来的消息传来时,沈泰容却和往常不太一样。他向夏侯邡央求,一定要让夏侯昭先来见自己。 “这可奇了,难不成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在孤见乐阳长公主之前讲?”夏侯昭有些诧异地问。 夏侯邡犹豫了一下,道:“臣斗胆猜测,多半与沈夫人有关。” “沈夫人?”这个称呼如此陌生,夏侯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 沈夫人?难不成是指乐阳长公主? 跟在夏侯昭身后的程俊低声提醒道:“广平王指的是是裴小姐。” 夏侯昭恍然,裴云与沈泰容成了婚,那么旁人称她为沈夫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不过那日宫变的时候,乐阳长公主曾亲自说她让沈泰容写下了和离书,裴云和沈泰容已经不是夫妻了。 因此,夏侯昭并未下令让人捉拿裴云,自然也没有想到“沈夫人”这三个字上去。 夏侯邡道:“沈将军刚进来的时候,多次询问公主是否下令捉拿沈夫人。后来知道沈夫人没有事情,方才放下心来。” 还真是情真意切。 夏侯昭不知是该为沈泰容的一番真情所感动,还是为他的不识时务而叹息。 他若还是高高在上的乐阳长公主长子,虎贲军的少年将军,他这样求情或许还有用。 可是如今他已自身难保,多问一句裴云,岂不是多给她带来一点危险。 在这一点上,裴云显然比他看得更清楚。 夏侯昭问道:“裴云看过沈泰容吗?” 裴云的祖母乃是永宁大长公主,如果裴云真的想要见沈泰容一面,并非难事。 但夏侯邡摇摇头,道:“不曾。” 这答案不出夏侯昭所料,如今沈泰容身陷囹圄,裴云恐怕躲都躲不及呢。那份和离书她必定会妥善保管,当做护身符。 夏侯昭冷笑了一声,道:“也罢,我们便去听听沈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 夏侯邡不敢怠慢,将夏侯昭等人带到了太庙东侧的一间斗室之前,打开了房门。 太庙本不是用来关押犯人的场所,因此并没有专用的牢房。这间暂做囚室的房间,其实只是一间用来储藏物什的仓房,一打开就冒出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坐在地上,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夏侯昭与沈泰容认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颓唐的样子。他仿佛换个一个人一样。往日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时有一半都散在了发髻之外。 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脸上的神情,以前的沈泰容总是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不论夏侯昭内心如何不喜他,身为“帝京双璧”的沈泰容的确称得上帝京最有名气的公子。 母亲为圣上唯一在世的姐妹乐阳长公主,父亲为手握北军权柄的沈明大将军,而他自己也先后担任秦王夏侯明的陪读和虎贲军的副将。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他都有资本骄傲。 而此时此刻的他,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一样,眼中暮气沉沉。 他的嗓音也变得极为难听,仿若生锈的兵器相击,粗砺、艰涩。 “公主殿下,你终于来了。” 夏侯昭没有立刻理会他。 程俊急匆匆地搬了一张坐塌过来,夏侯昭敛襟坐下,方道:“你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第143节 沈泰容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一圈,又转到了她身后的夏侯邡、严瑜等人身上,忽而冷冷笑了一声。 第149章 血脉 夏侯昭冷冷地看着沈泰容。 到了此时此刻,他再说什么话都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了。 夏侯昭忽然发现, 也许沈泰容的外表虽然变了, 但他内里仍旧是那个有些不识时务的公子哥。 和这样的人有什么话好说呢。她站起身来, 道:“既然你没有话要说, 那我就走了。” “你等等!”看到她真的要走,沈泰容终于着急了。他的确有求于夏侯昭, 只是陡然从云端落下的他,还不能适应自己的现状。 当他看到夏侯昭身后那群侍卫眼中的鄙夷神色时,心中更是难受。 这群人刚刚成为墨雪卫的时候,沈泰容还是高高在上的秦王陪读。秦王与他比试弓箭,墨雪卫只有旁观的资格罢了。 而现在, 他是阶下囚,墨雪卫却成了高高在上的人。 尤其是昔年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严瑜, 转眼竟然成了皇后娘娘择定的驸马人选。 沈泰容在自己的婚事上十分矛盾。 他内心喜欢的是裴云, 因此当乐阳长公主逼迫他迎娶夏侯昭的时候,他内心是抗拒的。 但是等他真的和裴云成婚后,预谋宫变的乐阳长公主让他与裴云和离,他犹豫了一些时日之后, 竟然也答应了。 这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夏侯昭成婚之后, 大可以再将裴云纳入府中。 如若宫变成功, 夏侯昭也不过是废帝之女, 摆在府里,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裴云也不会在意。 而且他没有告诉乐阳长公主,他给飞霜野的养鹰人下了令…… “好, 你说。”夏侯昭重新坐下,她倒要听听,沈泰容能说些什么。 沈泰容低头思索片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道:“我知道,我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了。” 夏侯昭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一点点自知之明,点头道:“沈将军,在你下令要养鹰人操纵霜羽鹘杀我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今时今日的结果了吧。” 若不是他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导致身在飞霜野的夏侯昭察觉到异样,及时带着墨雪卫及王晋和陈睿回到帝京,也不会这么快纠集起抵抗的人马。 或许乐阳长公主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也未可知。 “不错。你如今是胜者了,也当拿出一些胜者的气魄来。”沈泰容道。 他口气颇有不屑,李罟最是气盛,喝道:“沈泰容,我劝你说话小心些。”说着便抽出自己腰畔的宝剑——信州大捷之后,他得了夏侯昭特许,是除了墨雪卫之外,唯一可以携带墨雪剑的人。 因此在帝京的时候,李罟总是随身带着这把宝剑,以示李家对夏侯昭的忠诚。 夏侯昭伸手拦住了李罟,沈泰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又何必与他争执。 她心平气和地问道:“看来何为胜者的气魄,还要沈将军教我。” “裴云已经与我和离,不要将她牵扯进来。”沈泰容终于说出了他心底的话。 “好,我答应你。”这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夏侯昭本来就没打算对裴云做什么。 这一世的裴云,不过是帝京风云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卒,还不值得她多用心思。 可是沈泰容觉得她应得太快,道:“初怀公主殿下,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就莫要糊弄我了。” 夏侯昭被他气笑了。 “怎么,你觉得孤一定要对她这些什么才甘心吗?” 沈泰容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裴云,我原本以为是为着我的缘故,后来我才发现并非如此。你从心底就不喜欢她,明明有两个陪读,却从来都只倚重王家小姐。” 夏侯昭不知该笑他没有自知之明,还是还是该为他竟能看出自己的想法而惊异。 在她的身后,李罡和李罟兄弟两个人都忍得好辛苦,十分想呵斥沈泰容,只是看了眼严瑜淡然的神色,他们还是把这边的话咽了下去。 夏侯昭微微抬起下颌,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沈泰容,道:“那好。孤便要将她治罪,你又能奈何?” 夏侯昭没有想到沈泰容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直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布衣,用一种慨然赴死的态度,道:“我知道你这么多天没有来这里,正是犹豫如何处置我们母子。你如果答应我的要求了,我便为你解决一半的麻烦。” 他昂起头,朗声道:“只要你放过裴云,我便在这里自绝性命!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天下的议论。” 这是沈泰容在这间陋室当中苦思多日才想到的一个法子。 虽然大燕王朝的皇位争夺历来血腥,但是圣上登基以来一直是一位宽和仁厚的君主,作为他亲定的继承者,夏侯昭如果大开杀戒,也会受到非议。 最好的结局便是乐阳长公主和沈泰容这些人自杀,一方面为夏侯昭解决了心腹大患,另一方面也无损于她的名誉。 可是沈泰容没有想到,夏侯昭并不领情。她冷冷笑道:“怎么?你真的以为孤会害怕别人说什么吗?” 在沈泰容惊异的目光中,夏侯昭霍然起身。她伸手从身后李罡的手中取过弓箭,弯弓搭箭,直指沈泰容。 “孤便是此时此刻将你射杀于此地,又有谁敢当面多问一句?李罟方才说的对,沈泰容你莫要太高看了自己!” “你……”沈泰容发现自己无法批驳这番话。的确,此时的夏侯昭已经掌握了大燕国中的至高权柄,又是站起来道义的一方,杀他和乐阳长公主易如反掌,便是有人私下议论她冷血无情,又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 李罡的弓箭皆是宝器,斜射的日光落在上面,,反射出鎏金一样的光彩。 而夏侯昭的手也很稳,那锋利的箭尖直指着沈泰容的双眼,仿佛下一刻就会射出。 第144节 他感到自己的双膝战战,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幸而身上的袍子十分宽大,室内的光线又很暗,这窘迫的情形才不为人所知。 夏侯昭续道:“有的时候,死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如果你不想死的那么痛快,孤不介意让你尝尝车裂凌迟之刑。我便给你宝剑,望你能死得像一个战士。” 夏侯昭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她也不再等沈泰容的回应,将弓箭还给了李罡,转身走了出去。 严瑜拿了一把宝剑递给沈泰容,也跟了出去。 “嚯,方才我真以为公主会动手呢。”李罟咋舌。 “不会的,公主才不会想要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懦夫的血。”李罡目力极佳,旁人瞧都不清楚,他可是将沈泰容刚才怯懦的样子都收入了眼底。从前他就和沈泰容不对付,如今,只剩下了鄙夷。 兄弟两人说着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继而又是一阵崩溃的哭声。 李罟撇了撇嘴,道:“连死都不敢,果然是个懦夫。” 夏侯昭朝夏侯邡道:“看来他是不敢用剑了。叔祖,便烦劳你派人送一杯毒酒和三尺白绫给他,如何选择都由得他。” 夏侯邡应了,低声将事情布置给身后的随从。 其余墨雪卫也都等在一旁,接下去夏侯昭便要去见乐阳长公主了。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向严瑜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乐阳长公主执意要我嫁给沈泰容。” 严瑜道:“为什么?” 夏侯昭看着太庙的属官捧着一个木盘走进关押沈泰容的牢室,片刻之后空着手出来。 这个属官向夏侯邡禀告时,一直摇头。 显然沈泰容还拿不定主意。 “沈泰容的身上,的确没有我夏侯氏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ka wing~的地雷! 一个便当发出去了,下章发另一个。 第150章 庶人 前世的时候,即使沈泰容已经完全不在初怀公主府里留宿, 即使乐阳长公主已经掌握了朝中的大半权利, 不再需要夏侯昭这个先帝嫡女做遮掩, 乐阳长公主依旧不同意沈泰容与夏侯昭和离。 这件事夏侯昭一直不理解, 如今她却懂了。 对于乐阳长公主来说,沈泰容这个儿子实际上非常让她失望。 他的名声地位全部是依靠乐阳长公主和沈明得来的, 在朝政和军事上,沈泰容也没有特别的建树,空有一身花拳绣腿,却连战场都没上过。 或许在乐阳长公主看来,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便是沈泰容的身上缺乏夏侯氏所拥有的野心吧。 当夏侯昭看到乐阳长公主的那一瞬间,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同样是身陷囹圄, 同样是被囚禁在狭小的陋室当中, 乐阳长公主的状态却与她的儿子沈泰容完全不同。 尽管条件简陋,她的发髻仍然高耸,连一丝碎发都没有。只是发髻上面插着的已经不是往日镶金嵌玉的钗环了,乐阳长公主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短短的木头, 用以固定发髻。 她的衣衫也十分整齐, 若不是她只穿着白色的单衣, 仿佛马上就可以起身前往天枢宫中赴宴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的镇定。 当夏侯昭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牢室的时候, 乐阳长公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夏侯邡有些尴尬地望了夏侯昭一眼,看到这位年轻的公主脸上并无怒色,倒也佩服她沉得住气。 不过这个僵局还是需要有人打开的, 夏侯邡身在其职,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道:“夏侯沅,初怀公主殿下来看你了。” 乐阳长公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主犯,夏侯邡也不再称她的公主封号,径直以本名呼之。 却不料这一声称呼居然引来乐阳长公主极大的反应。 她冷冷地道:“圣上未有诏书夺去我的封号,你怎么敢称呼我的本名!” 夏侯邡碰到这样一个硬钉子也并不在意。谁又会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这些事情呢? 不过夏侯昭却维护了他,当即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孤便下令,罢黜乐阳长公主之封号,以为庶人。” 乐阳长公主的反应,也能看出她与沈泰容的不同。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口气中充满了不屑。 夏侯昭道:“既然你不喜欢自己的本名,那也罢了。便仿造高宗皇帝时候的故事,称你为‘庶人沅’即可。” “放肆!”这下可触及到了乐阳长公主的逆鳞。她怒而起身,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对于乐阳长公主来说,“夏侯”这个姓的意义远远高于一切,她怎么能忍受自己变为“庶人沅”? “都到了这个时候,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夏侯昭不在乎乐阳长公主的挑衅,平静地道。 乐阳长公主愤怒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乐阳长公主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但是那起起伏伏的胸口依然暴露出她内心的怒火。 等她终于平静下来,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的子孙,自然要带着太/祖的姓氏进入坟墓。” 夏侯昭毫不留情地道:“谋逆之人,也配称得上太/祖的子孙吗?” “谋逆之人?哈哈哈哈……”乐阳长公主将“谋逆之人”四个字重复了一遍,继而朗声大笑了出来。 这笑声既凄厉又疯狂,不禁让人想起宫变那日的情形来。 果然下一刻,乐阳长公主就说出了一句话,让夏侯邡和其他人都恨不得自己不在当场。 第145节 “我所做的根本不是谋逆,你的父亲才是窃居御座之人!” 自古以来,凡是牵涉到皇家密辛中的人,很难有好下场。对于普通人来说,在这件事上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夏侯昭明白这个道理,她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严瑜一动不动,她看了他一眼。 严瑜道:“疯人呓语,末将担心她妄动伤到殿下。” 其实夏侯昭身负武艺,手无寸铁的乐阳长公主实际上很难伤到她。但是夏侯昭不忍拒绝严瑜的这一片心,遂点头不再多言此事。她倒也并不担心以后的事,只要她在一日,谁也不敢对严瑜做什么。 等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夏侯昭朝着乐阳长公主反问道:“我父皇窃居御座?难不成你是真心觉得,天枢宫中的那个位子应该留给夏侯明?” 乐阳长公主刚才的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且不说当年正是乐阳长公主的母亲沈贵妃一手帮助圣上登上了帝位,这些年来圣上更是一直厚待乐阳长公主。 若是当年的悯仁太子登基为帝,以李贵嫔的性子,又岂会让乐阳长公主过得如此尊崇安乐? 何况在前世的时候,夏侯昭也没看出乐阳长公主对夏侯明有多尊重。全国的政事大半都决于大长公主府,夏侯明很多时候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虽然他号称贤明,但实际上始光年间的那些德政,几乎全是沿袭了晏和朝的故事。 真正为黎元做了好事的,乃是夏侯昭的父亲!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最合适帝位的正是当今圣上。 可是乐阳长公主显然有不同的看法。她直视着夏侯昭,道:“神焘十二年,高宗皇帝就已经立下了太子!若不是庶人郑叛乱,这皇位岂会落到夏侯贤的手中?” 夏侯昭真的觉得乐阳长公主已经疯了。 她居然在真心实意地期盼着自己母亲政敌的儿子登上皇帝的宝座。 夏侯昭不可置信地问:“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才要扶持夏侯明吗?” 那日在宫变之中,乐阳长公主所说的话已经明确表示,如果宫变成功,她将会扶持夏侯明登基。 实际上,在随后对北军叛臣的审讯中,的确有人供述了全盘的计划。 其中尤以段林说得最为详细,一旦天枢宫这边的争斗平定,他便立刻派人送信前往秦地。 等到秦王夏侯明入京,立刻举行登基大典。 而在这之前,夏侯明实际上对整个宫变的事情并不知晓。 这也是夏侯昭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一件事,如果乐阳长公主只是想扶立一个皇子登上帝位,庶人郑的幼子显然比夏侯明更合适。 现在夏侯昭才明白了,乐阳长公主选择夏侯明,只是因为他是悯仁太子的儿子,所以才会在夏侯明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策划宫变。 当然夏侯明也不可能逃避罪责,真可谓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提到夏侯明,乐阳长公主显然比夏侯昭更加生气,她扼腕道:“可惜夏侯明不如其父多矣!不然四年前,他就已经是储君了。” 乐阳长公主似乎已经忘记了眼下的情形,她一步一步向夏侯昭走进,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道:“如果二哥还活着,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皇帝,比夏侯贤更加英明,比父皇更加仁德!” “夏侯贤凭什么登上帝位!这个宝座并不属于他,,我要替二哥夺回来!” “可恨最终功亏一篑,所有的事情都被你破坏了!” 乐阳长公主凄声扑到夏侯昭面前,双手直直地伸向夏侯昭,想要抓住她。 原本以夏侯昭的武功,乐阳长公主是万万碰不到她的。但方才这一番始料未及的真相,让夏侯昭呆立当场,竟然来不及作出反应。 眼看着乐阳长公主的手就要触到夏侯昭的眉目之上,严瑜伸手捉住乐阳长公主的双腕,将她提了起来,丢到了墙边。 他用的力气极大,乐阳长公主痛呼了一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中竟然还散发着幽幽的恨意。 第151章 落幕 直到离开太庙,夏侯昭还有些怔仲。 她从来没有想过, 在乐阳长公主的宫变背后, 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 昔年的乐阳长公主和悯仁太子, 并非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势不两立。 神焘末年沈德妃与她的儿子夏侯郑连手作乱, 终至悯仁太子带着污名亡故,王皇后与李贵嫔也含恨而终。 秦王夏侯贤却在沈贵妃的帮助下平定这场叛乱, 成为了新的太子。高宗逝世后,夏侯贤登基为帝,改元为“晏和”。 这段往事对于帝京中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人人都说,亏得沈贵妃有识人之明, 选择了当时籍籍无名的秦王,这才有了乐阳长公主在晏和一朝所受的宠幸。 然而夏侯昭从乐阳长公主的言语中, 隐约窥视到一个不一样的图景。 在乐阳长公主的心目中, 或许并不赞同她母亲沈贵妃的决定。 可是当时的情形,却让她无能为力。悯仁太子已死,她自己也没有能力与母亲对抗。这个心结一直留了十几年,等到她自己手中握有了权利之后, 便着手布置谋逆一事。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她才下嫁给沈明? 不, 乐阳长公主的婚事定在悯仁太子亡故之前, 夏侯昭否认了这个推测。不过乐阳长公主将沈泰容送到宫中担任秦王夏侯明陪读这件事倒可以确定是她有意为之了。 其他的种种疑云,夏侯昭再也无法去求证。 因为唯一知道内情的乐阳长公主已经死了。 乐阳长公主爽快地喝下了□□,她做过了最大的努力, 成败得失却不由人决定。 如今,她只有坦然赴死,才是最符合自己尊严的结局。 第146节 短短半日,沈泰容与乐阳长公主都死了。夏侯昭的心情难以言说,当她骑在马上回望太庙的时候,只见初冬惨白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 这座摆放了历代燕国皇室牌位的建筑,总是默默地矗立在帝京的一角,静观世间风云变幻。 夏侯昭对一直送到门前的夏侯邡道:“此间事情已然了结,叔祖便回府休息吧。等到葬礼结束后,恐怕就要劳烦叔祖动身前往北卢了。” 多年以来,身为广平王的夏侯邡一直担任着太尉和夏侯氏宗卿的官职,位崇却无甚实权。没想到这一次夏侯昭竟然将北军交到他的手中。 历来秉持“恭退”原则的夏侯邡不免有些犹豫。 夏侯昭道:“如今沈明失踪,多半是外逃了。北军又出了谋逆这样的大事,急需整饬。另有北狄人蠢蠢欲动。孤思来想去,如此重责,只有托付给叔祖,方才安心。” 监国的储君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夏侯邡无法不应,只得躬身谢了,道:“微臣必定不负殿下嘱托。” 见他应了,夏侯昭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北军负责九边重镇的防御,交到别人手中她可不放心。 那北狄人的致哀使节还虎视眈眈地等在一旁呢,只要燕国稍微露出一点儿颓势。恐怕他们就要趁虚而入了。 夏侯昭发现,当自己全身心地去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无暇再沉浸于哀伤之中了。 也许这就是成为一个帝国的主宰者,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了结了太庙这里的事情,夏侯昭还要前往关押其余犯人的天牢。 按例她可以派人将这些犯人都提到宫中审问,但一想到这些人在宫中做下的种种事端,她就放弃了这种打算。 “乐阳长公主谋逆案”的处决在这一日终于落下了帷幕。首犯乐阳长公主公主与沈泰容皆于太庙自尽,段平与段林父子处斩首,另有千余名北军将士被处以流放的刑罚,这却是宽宥了。 唯一掀起一点水花的是沈德太妃,她明知这一次自己和儿子庶人郑再难活命,便亲手给孙子通令克剃了一个光头。然后用一根绸带将自己吊在了牢房的顶梁上。 夏侯昭望着这个利用自己的同情心而再行叛乱的老妇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但她同时也明白,这是沈德太妃给她上了一课。 永远不要给背叛过的人,再一次背叛的机会。 可是,当程俊来询问如何处置通令克的时候,她沉吟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将他送往帝京郊外的苦山寺。 许他剃度为僧,但终生不得再跨出庙门一步。 这一趟行程都结束后,金乌也挂到了西山之上。程俊催着夏侯昭回宫,她本来还想去探望一下丘敦律等重臣,此时也不得放弃了,调转马头,向天枢宫而去。 马蹄得得,刚刚走了几步,夏侯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她勒住马缰,朝程俊道:“去查一下裴云到底在哪里?” 她本来就不愿加罪于裴云,如今沈泰容已死,她虽然不屑于他的为人,也不会因此刻意为难裴云。 程俊轻轻提马上前两步,堪堪落后夏侯昭半个身位,道:“之前在太庙里,我就派人去打探了。” “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机敏了。”夏侯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 程俊和风荷两个人私下去寻丘敦律与严瑜的事情,夏侯昭已经知道了。她虽然并不打算处置两人,但也要敲打一下他们——她自然信得过风荷与程俊,但其他人就未必了。如果日后再有宫人内侍私下联络重臣的事情发生,可无法预知那些人会趁机做什么事。 她如今威势日重,程俊不敢多言,低头作悔悟状。 夏侯昭道:“说吧,她怎么样了?” 程俊知道这一次算是被放过了,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敢做出样子,恭恭敬敬地道:“裴小姐现在永宁大长公主郊外的庄子上茹素呢。” 夏侯昭奇道:“哦?茹素?她是为了沈泰容吗?”若真是如此,也不枉沈泰容一番深情。 程俊埋头续道:“裴小姐并不是为了沈将军茹素。” 李罡一向不喜欢这个裴小姐,此时忍不住插口道:“那她是为了什么?” “裴家的下仆说是为了元心皇后,还说他家小姐特别虔诚,每每有人提起元心皇后,她都会哭晕过去。”程俊的头越来越低,不敢看夏侯昭的脸。 在夏侯昭走出沈泰容的囚室时,程俊就估算到早则今日,晚则明晨,夏侯昭一定会询问裴云的情况。 因此他趁着夏侯昭在天牢里巡视的时候,派人去查询此事。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回报。 “元心皇后”便是夏侯昭的母亲,这裴云说是为了她茹素,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沽名钓誉。 夏侯昭也没话说了,如果她真是一个暴虐之人,现在就派墨雪卫把裴云抓起来,丢到长秋寺或永宁寺中。 你不是要吃素吗?那好,我就准你一辈子吃素!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裴云真是一个时时刻刻都会抓住时机的人。 难道裴云真的以为,这样做作一番,会有什么效果吗? 如果夏侯昭真的想要杀她,那怕她在皇后娘娘的墓前磕得头破血流,也动摇不了夏侯昭的决定。 而现在,夏侯昭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去想个法子,不要让她借母后的名义行事。” 她不再挂怀这些事情,转身策马急奔起来,其余严瑜、李罡等人纷纷跟上,只有李罟落后一步,与他并肩。 等到夏侯昭带着墨雪卫走远了一段距离,李罡好奇地问程俊:“程典监,殿下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这“不许借皇后的名义行事”听起来很霸气,可该怎么执行,李罟想不出来。 程俊苦笑道:“要么申饬裴小姐,要么就禁止她茹素。” 夏侯昭明显不想让事情闹大,申饬一途自然不成了,那眼下就要试图让裴云不再茹素。程俊将这个法子告诉了李罟。 李罟点点头又摇摇头,啧啧叹道:“程典监,难不成你还去裴家天天看着裴小姐吃肉啊?” 程俊接了这个旨意,深感窘迫,从来只有逼着人绝食的,还没听过如何不让人茹素的。 不过殿下的旨意已经下达,自然不会让他有反悔的余地,程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等到回宫后,程俊将这个旨意告诉了风荷。他有些疑惑地问风荷:“你说殿下是不是因为之前咱们找丘顿大人的事情,还生气呢?” 第147节 风荷道:“殿下既然敲打了一次,就不会再说第二次。我看哪,多半是殿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裴小姐了,你就放着胆子去做。反正不能让裴云借着皇后娘娘沽名钓誉。” 风荷心里也有些怅然。当年王家小姐和裴家小姐两人一起入宫担任殿下的陪读,她见殿下对王家小姐有所偏爱,还曾经心生疑惑。 明明裴家小姐的才艺和名气远远好过王家小姐,,也不知殿下是哪里和王家小姐投了缘。 后来王雪柳执意嫁给秦王夏侯明,更让风荷觉得自家殿下当年选错了人。 然则到了今日,裴家小姐这一番做作下来。风荷总算是明白了当年殿下的心意了,与其和王雪柳这样至情之人相交,那怕最后分道扬镳,也远远好过与虚情假意的裴云相处。 想到这里,风荷不由得又叮嘱了程俊一句:“一个不要看她柔柔弱弱的就轻易放过了,否则就是殿下不说,我也饶不过你。” 程俊没想到自己又多惹了一个姑奶奶,连忙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沈泰容那样怜香惜玉的人。有那个功夫啊,我还不如多给殿下跑次腿儿呢。” 且不说程俊和风荷两人如何议论裴云,初怀公主对乐阳长公主和沈泰容等人的处置,在帝京掀起了一阵风波。 虽然北军的千余名将士都获得了宽宥处罚,但一日之内,便有乐阳长公主、沈泰容和沈德太妃三名皇室成员自尽,宫中派往河东郡的使者也带着鸩杀庶人郑的旨意。 与前朝相比,这样的处罚可算得上轻微了。只是人们在太平的晏和朝生活了十几年,陡然遇到这样的情形,不免有些震惊。 人们不仅纷纷猜测起初怀公主会对秦王如何处置。 出乎他们的意料,夏侯昭连一道关于秦王的旨意都没有下,仿佛整件事都与他无关似的。 不过帝京百姓很快就没有闲工夫去关心这件事了。 皇后的陵寝暂停修建,所以夏侯昭下了一道旨意,会先将皇后入殓,并在永宁寺停灵,直至陵寝修造完毕,再迎入安葬。 这也意味着,在驿馆内等了十几日的藩国使者以及南朝北狄两国的致哀使节都要一同进宫了。 第152章 婴孩 夏侯昭在鸿胪寺卿的陪伴下,接见了各藩国使者和南朝北狄两国的致哀使节。 因为圣上不在, 夏侯昭坐在御座之旁, 严瑜和李罡分立在她的周围。 北狄派来致哀的使节乃是右贤王座下第一谋臣, 元正。此人并非北狄人, 而是一个在南朝不得志的书生,也不知怎么投奔了北狄人, 竟而一步一步成为了右贤王的得力臂膀。据说北狄人几次南下侵燕,都有他在背后参谋。 因此燕国上下听说右贤王竟然派了此人来致哀,都觉得内里定有阴谋。 夏侯昭特意在处置了谋逆之人后方才接见使者。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元正看上去样貌十分普通,倒像是书院中随意找出来的一个书生。但是他一开口, 便显露出不凡的气质来。 他先是向夏侯昭表达了北狄对元心皇后逝去的沉痛哀悼,又对夏侯昭前日处置叛逆的雷霆手段表示钦服。 “若是在我们北狄, 这种狼子野心之人必会遭受千刀万剐的刑罚。”元正的语气听上去很随意, 仿佛杀一两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夏侯昭看到坐在元正对面的南朝使节有些畏缩地抖了一下。 她肃然道:“宗室叛乱,此乃大燕之不幸。孤只望此番处置之后,大燕再无令人扼腕之事发生。” 官面上的话说完了,夏侯昭便问及使节们的归期。那些藩属小国不过唯唯诺诺, 看着燕国大臣的颜色行事。元正却道:“若是初怀公主殿下许可, 我想等觐见大燕国皇帝陛下后, 放在辞行。” 他轻轻地撩起眼皮, 看着上首面沉似水的夏侯昭,不紧不慢地道:“北狄与大燕百余年来一直是兄弟之邦,右贤王殿下一向和皇帝陛下交好。我一进京便听闻皇帝陛下卧病在床,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陛下康复,恐难以向右贤王回复、” 元正这话说得颇有技巧。北狄与大燕在互相往来的国书上,的确是“兄弟之邦”,右贤王显然也对大燕皇帝的健康十分关注,但这种关注到底是因为感情好,还是另有图谋,却不言而喻了。 夏侯昭道:“有劳国师费心了,父皇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已经痊愈了。只是他因母后治丧,不愿与外人相见。国师大可以将此情禀告于右贤王。若是右贤王尚有疑虑,不如趁着塞外寒冬将至,入关御冬。孤定会为右贤王准备好华宅美服,好叫他宾至如归。” 北狄自从上一任可汗去世后,分裂成多个部落,其中右贤王所部乃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右贤王虽然没有能力统一北狄诸多部落,但也算得上半个草原之王了,怎么也不可能贸然踏入燕国。 夏侯昭口中的“准备好华宅美服”,语带威胁,正是要叫元正知晓,北狄人再敢窥伺大燕帝京,她便要将右贤王“请”到帝京来了。 这话固然有些托大,毕竟一百多年来,大燕与北狄的争斗总是输多赢少,全靠守城得力,方无大事。 但元正却不敢小觑夏侯昭,因为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后的两名年轻将军,正是击败过北狄的严瑜和李罡。 身为北狄国师的元正自然知道这两人的名字,他甚是还派人详细打听了严瑜和李罡的来历,得知他们均是夏侯昭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英雄,心中一面叹服燕国得人,一面也对眼前的这个少女生出了好奇。 她有胆量也有实力威胁北狄,元正小心地收起自己的目光,也许应该告诉右贤王,眼下已经到了北狄养精蓄锐的时候了。 送走了各位使者,夏侯昭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不过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又从太极宫走到了翰墨斋——因为东宫还未开始修缮,她依旧在这里处理政务。 案几上堆积的奏折好似小山,看个半日也不过稍稍削掉一个小山头。 屋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夏侯昭将朱笔放在架子上,朝着候在一旁的程俊道:“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程俊很快回来,身后却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姑姑。 夏侯昭立刻站了起来。自从皇后故去之后,月姑姑便留在璇玑宫内照料皇长子,夏侯昭每天早晨去探望一次,皇长子总是在沉睡,她也只能坐在一旁望着他的脸发一会儿呆,然后便起身离开。 然而此刻月姑姑怀中的皇长子却哭个不停,豆点大的泪珠挂在脸上,让人又爱又怜。 夏侯昭有些无措地望着月姑姑,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月姑姑也很无奈,皇长子从出生以来日常所见的就是帝后两人与月姑姑。这些时日,虽然皇后不在了,但圣上每日还会来探视一阵,即便是卧病,也会让月姑姑抱着皇长子在榻前一望。 但这一日圣上迟迟没有来。月姑姑着人问了,却道圣上去了皇后停灵的熙雨宫,长久地坐在皇后的棺木之前,高承礼被圣上派往西郊去请国巫大人了,除他之外,竟无人敢上前劝解圣上。 往日总是十分乖巧的皇长子也不知道是感应了什么,一直啼哭。 月姑姑也是无奈,只好抱了皇长子来寻夏侯昭。一则想让皇长子看看姐姐,说不定就止住了啼哭,二则如若不然,便请夏侯昭去一趟熙雨宫,劝解圣上。 第148节 夏侯昭听了月姑姑的话,心知圣上是知道明日灵柩移往永宁寺,故而不舍。想到此事,她亦是五内俱焚,可是如果她也倒下了,又有谁来支撑这一切呢? 她伸手抱过皇长子,这小小的孩童已经哭哑了嗓子。他并不懂得这短短半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他能感到不舒适。 周围宫人悲戚的神色,萦绕在高墙之上的忧伤,还有深藏在眼眸之后的哀婉,都凝聚成了一股黑云,压在璇玑宫的上方。 皇长子感觉得到。 唯有每日那个熟悉的身影来安抚一番,皇长子才会略略感到安心。而今日他左盼右盼,就是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那种不舒服越来越明显。 夏侯昭和弟弟相见的次数并不多,皇长子在她的怀里稍稍止住了啼哭,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啜泣起来。 那是一种无声地哭泣,反而更让人觉得心疼。夏侯昭手足无措起来,抬头望向月姑姑。 月姑姑朝她摇了摇头。 夏侯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去熙雨宫。” 她本来习过武,抱起十斤左右的皇长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今日她走了几步,就感觉有些疲累。 此时留在夏侯昭身边当值的正是严瑜,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目,想到她今日只食用了一点粥饭,便知她多半是没了力气。 “殿下,让末将抱着皇长子吧。”严瑜低声道。 夏侯昭犹豫道:“万一他再大声哭起来。” “殿下,便让严瑜抱着皇长子。熙雨宫马上就到了,您不好抱着他进去。”月姑姑也道。她原本想自己接过来皇长子,但看着侄子坚定的眼神。开口的时候便换了言辞。 夏侯昭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弟弟,情知月姑姑说的在理。如今熙雨宫中还有帝京各著姓大族的人在守丧,她不能抱着弟弟从他们面前走过。 严瑜又轻轻唤了她一声:“殿下。”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夏侯昭不再坚持,将皇长子放到了严瑜的手中。 众人都有些担忧地望着皇长子,生怕他真的再一次大哭。严瑜刚刚说得笃定,实则内心也很忐忑,他毕竟也只是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从未养育过孩子。 这不到一岁的婴孩,柔软而珍贵,严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他低头看去,只见皇长子那双眼睛澄澈纯净,像极了他的姐姐。 严瑜的心忽然就平和了。他在夏侯昭和月姑姑等人的瞩目下,轻轻给皇长子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长子不但没有大哭,甚至连方才啜泣都小了一些。 夏侯昭遂放下心来。 因之前夏侯昭所下的谕令严禁守丧者大声哭泣,整座熙雨宫都十分安静,直到夏侯昭走到正殿的门前,才能听到一点点的低泣声。 夏侯昭也不愿去追究这些哭声的真假,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在白色的布幔之间,圣上孤单的背影十分显眼。 他就跪坐在皇后的灵柩之前,和周围那些守丧的群臣贵妇们相距并不远,但看上去仿佛就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圈子。 夏侯昭心中一拗,停下了脚步。而在严瑜怀中的皇长子却猛地发出了一声啼哭。 这哭声如此嘹亮,连熙雨宫中的帷幔也跟着飘动起来。 圣上微微动了一下,转过了身。 夏侯昭还记得自己刚刚重生的时候,圣上大笑着将自己抱在怀中,那时候的父亲看上去爽朗而满足。 而眼前这个中年的男子,脸上全是颓然,他望了望哭着伸出手要他抱抱的儿子,又看了看神色肃然的女儿,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严瑜面前,接过了皇长子。 “出去吧,这里不适合东刻吕。”圣上的声音发涩,却无人敢质疑。 众人都跟着他走出了熙雨宫的正殿。 回到父亲怀中的皇长子终于止住了哭泣,一双肉呼呼的小手抓着圣上的衣服,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桐梓的营养液! 感谢江江很炸毛的营养液! 第153章 造化 圣上怀中抱着自己和妻子辛苦多年才得来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幼便是不得宠的皇子, 长在深宫, 却从未对九重云霄上的龙椅产生过奢望。 当他知道原本定给自己的崔家小姐被许配给太子之后, 心中不是没有怨恨的。沈贵妃从自己的身边拨出一个三等宫女下来, 他只觉得那个柔弱的女子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心中微微叹息, 决定还是要好好待她。 造化弄人,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和这个女子并肩走到天枢宫的最高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风风雨雨终于在她死后止歇。 明天皇后的棺木就要送出宫了,圣上守着皇后的棺木,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感到自己心中那个温热的地方也渐渐凉了下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帝王,在位十几年, 他一直严于律己, 事必躬亲。如今的晏和一朝,虽然称不上盛世,百姓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除了后宫的子嗣不旺这一点外,他无愧于大燕国的列祖列宗。 他顶住内外的重重压力, 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储君的宝座, 不是因为他偏爱这个女儿, 而是为了这个帝国。 圣上见过如此父亲高宗那样杀伐果断的帝王, 也见过兄长悯仁太子那样宽厚仁爱的储君。 相信假以时日,他的女儿会成为比他们更加英明的统治者。 他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没有的那种魄力,如今或许也到了他真正退下来的时候。 哭累了的皇长子在父亲的怀中沉沉睡去, 圣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襁褓,又抬头看向女儿。 他虽然一直称病留在宫中,但对夏侯昭的一举一动还是十分关注的。经过这十几日历练,他看得出女儿的身上有了不小的变化。她比往日更加沉稳,一双眼睛满含着对父亲和弟弟的关怀。 第149节 圣上将皇长子重新交回月姑姑的手中,屏退了众人,只带了女儿一个人沿着熙雨宫的宫墙朝外走去。 父女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说话。熙雨宫正对着天枢宫的围墙,绕过一丛已经凋落了叶子的牡丹,便是一道通向城墙上沿的台阶。 守护此处的神策军远远望到圣上与夏侯昭,忙不迭地行礼。 因为宫内举丧,这些将士们的腰上也系上了白色的布条,寒风一过,那些布条也随着摇动起来。 圣上的目光落在上面,片刻后方移开,抬脚迈上了台阶。 夏侯昭跟了上去,路过神策军将士的时候,轻轻挥了挥手,许他们起身。 天枢宫是太/祖在前朝的宫阙基础上营造的,因为原本就是位于帝京地势最高之处,所以站在天枢宫的城墙上,几乎可以看到整座帝京。 此时的城墙上也插满了为皇后吊念的白幡,圣上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副,伸手握住了撑起白幡的木杆。 那木杆早被寒风吹得冷硬,又有倒刺,可是圣上并不在意。他紧紧地握着那木杆,感觉掌心一阵刺痛。 夏侯昭知道圣上此时登上着高高的城墙,必定是有话要说,她心中其实已经隐约有了预感,然而她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沉默许久,圣上终于开口道:“昭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都是女儿应该做的。”夏侯昭轻声道。 圣上叹息了一声,道:“应该……应该……身为夏侯家的人,总是有太多应该的事情要去做。” 夏侯昭知道圣上一定又想起了昔年皇后在璇玑宫中说过的话,那时候夏侯昭刚刚下定决心参与朝政,皇后盛怒之下将她关了起来,并言道“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离开天枢宫的那几年。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座宫城中”。 然而她终究是将自己后面的人生都留在了这座宫廷之中,而且也未能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出宫去。 圣上幽幽道:“你母亲一生最痛恨的地方,便是这里。” 夏侯昭不知该如何接话,或许圣上也并非是想要从女儿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他只是在心里淤积了太多的东西,需要倾吐出来而已。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那些在宫中守丧的这些贵妇和臣子们也按照宫规分批次出宫了。 那些穿着白衣的人们穿过天枢宫的大门,登上牛车或者骑上骏马,朝着自己的府邸归去。 不过盏茶时分,这些人便走得一干二净。 圣上回身向熙雨宫望去,只见暮色之中,白茫茫一片。他心中一拗,喉头泛起腥甜之气,忍不住咳了两声。 夏侯昭上前欲要搀扶,圣上摇了摇头,道:“无碍,不过是因着天气有些干燥罢了。” “父皇,”夏侯昭开口劝道,“你要当心身子。” 自从严瑜在北邙山上为她解开心结,夏侯昭以己度人,也慢慢明白圣上前几日称病的缘故,一则,他痛失爱妻,确是心中无法平复,二则,他与女儿一样,对自己昔日所为颇有悔意——只不过他是懊悔自己素日太宽待乐阳长公主了,三则却是为了要让夏侯昭施展身手,他不出面,那些文武百官自然都以夏侯昭马首是瞻。 圣上是在为后面的举措铺路。 “昭儿,你今日和北狄使节的应答甚是得体。” 实际上不光是此事,从皇后陵寝的安排,到谋逆诸人的处置,这几件事情,夏侯昭都处理得很合适。平时的政务,她也打理得颇为通顺,正因为如此,圣上才能放心说出了下面的话。 “如今你弟弟尚且年幼,我想着带他离宫住些日子,这宫中和朝中的事情,便先交到你手中吧。” 圣上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女儿。西斜的落日,将余晖覆在夏侯昭的面孔之上,勾勒出少女温婉的面容,像极了她的母亲。 夏侯昭其实早有感觉,早从信州大捷之后,圣上就逐渐将自己手中的一些政务移交到了女儿处。等到册立了储君,这一切便更加名正言顺。 如今皇后亡故,他更是无心政事。然则若是此时传承皇位,势必会引来群臣的非议。他便想着自己带上皇长子离宫,由夏侯昭监国。 “父皇!”虽然有了预感,但真的听到父亲这样说,夏侯昭仍然很是震动。 圣上摇了摇手,继续道:“我知道你这几年来,心中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以前我担心你在政务上太过青涩,难以服众,如今你手中既有严瑜和李罡,又得到了上三军的钦服,加上处置乐阳长公主谋逆案时杀伐果决。想来这帝京之中,再也无人敢当面质疑你的决断。父皇老了,想要歇一歇了。” 夏侯昭急道:“父皇春秋鼎盛,何来‘老’字!” 她仍然想要劝得圣上回心转意,一旦圣上离宫,那么回来的日子便可能遥遥无期。 夏侯昭并非惧怕承担起整个帝国的重任,但她不想看着父亲如此萧索地度日。 圣上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道:“如果你不是长于政务,我也不会做此决断。” 他深深地望着女儿,道:“我未曾想过自己成为燕国之主,这十几年不过勉力支撑。如今有了更好的人选,不如就退下来吧。相信燕国的列祖列宗也愿意看到一个更合适的人执掌帝国。” “其实我一直也不明白,像我和你母后这样性格的人,竟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孩子。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幸事,对于你却可能并非如此。” 夏侯昭苦笑,前世的自己还真是特别像父母,对于一切政务毫不经心,但偏偏在这上面吃尽了苦头。重生一次,她自然要将权利牢牢握在手心。 苦吗?的确是很苦。 可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么能轻言放弃。何况,她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尽管乐阳长公主的谋逆案给夏侯昭带来了重重的打击,但更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未来需要走的路。试想当日若是她没有成为储君,无法调动京中的军队,恐怕后果更加不堪。 她沉声道:“父皇,我退不得。” 圣上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拍了拍垛口,看着远处缓缓落下的金乌,道:“其实你母亲去世之前,也很担心你弟弟将来长大后,你们姐弟之间的关系。我想过了,就由我带他出宫,在天枢宫之外抚养长大。” 这却是夏侯昭未曾想到一个缘由。她吃惊地问道:“父皇,何至于此?” 圣上道:“你虽然自幼在天枢宫中长大,却从未经历过争储之事,自然不知其中的险恶。” 夏侯昭一路走来,尽管遇到过夏侯明这样的阻挠,但这与高宗神焘末年的风雨比起来,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波折。 第150节 真正的皇权斗争,那是兄弟相残,骨肉无情。 圣上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陷入到这样的境遇当中,自皇长子出生,他为其取名东刻吕之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教养皇长子。 只不过那时候圣上的计划,是待女儿熟悉政事之后,自己与皇后一起归隐。 如今妻子故去,他顿失心气,又因这半个月夏侯昭的行事让他放心,遂将之提前。 圣上道:“我只望着你和东刻吕能成为一对友爱的姐弟。”他这一生,上不得父母之爱,下无兄弟之亲,只有一个妹妹宠爱了几十年,最后却以宫变身亡而落幕。他不希望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事情,在儿女的身上重复。 夏侯昭无法反驳这一点,可是如今母后身故,连父亲和弟弟也要离开自己吗?她更怕圣上离开天枢宫后身边无人悉心照料。 她喏喏地道:“我不放心父皇的身体。” 圣上也觉得自己将整整一个国家放在女儿肩上有些残忍,但他知道,如今这一步已成定局。唯有他带着皇长子离开天枢宫,才能保得女儿和儿子的一世平安。 他和缓了语气,轻声对女儿道:“你放心,我总要看着你们成家立业,才能对得起你们的母后。” 夏侯昭望着父亲慈爱却又悲凉的目光,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第154章 用膳 晏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元心皇后的灵柩被送入永宁寺停放, 而圣上则带着不满一岁的皇长子离开了天枢宫, 前往京郊的行宫居住, 一应国事都交给储君初怀公主处置。 十二月初一, 广平王夏侯邡奉了初怀公主殿下的旨意一路“护送”北狄致哀使节元正北归。半个月后,他正式就任北军中郎将, 坐镇北卢。 翌年四月,皇后陵寝修建完毕,在国巫大人的主持下,停放于永宁寺半年多的皇后灵柩被送往北邙山入土。 六月却霜节上,圣上自言因为近来夜间常有元心皇后入梦, 他极为思念亡妻,又觉这些日子以来, 初怀公主打理政事颇为妥当, 因此决定要将皇位传给女儿。 举朝哗然。 朝堂上的大臣迅速分成了三种。 一种以陈可始为代表,极力反对这件事,他们认为此时的圣上春秋鼎盛,决不能轻言传位。 另一类则是多是武将, 首当其冲的就是秀水李氏的族长——李岳, 他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折, 把圣上和初怀公主都夸了一通:圣上的决策十分英明, 初怀公主殿下雄才伟略,堪当重任。 而大多数的朝臣则选择了沉默,其中就包括了夏侯昭的三位老师。 风荷颇为不平, 这一日服侍夏侯昭穿戴朝服的时候,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丘敦大人难道不希望殿下登基吗?” 夏侯昭站在房间中央,伸展了双臂,以便风荷为她整理衣饰。闻言,她只是笑了笑,道:“也许丘敦大人另有考量。” 风荷将一块双凤拥月的玉佩挂在夏侯昭的腰间,道:“他在朝中颇有威望,若是站出来说几句,殿下的处境不是好多了。” 其实风荷倒不急着看到夏侯昭登基,但这些日子来自各地的奏折几乎把芷芳殿都堆满了。其中不乏有些人为了博得一个令名,言辞间对夏侯昭不太恭敬。 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像丘敦律这样的老臣都站出来支持夏侯昭,那么那些声音自然就消弭了。 夏侯昭笑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便是丘敦大人真的上了奏折,难道不会有人说他‘妄图拥戴之功’吗?” “哎,我倒是忘了这个。”风荷被唬了一跳,再不敢提这件事了,安静地把夏侯昭装扮成一个符合礼仪的储君。 程俊早就等在外面,一看到夏侯昭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夏侯昭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点点头,道:“开道吧。” 如今她是正式监国,因此用了半副帝王的仪仗,前有内侍清道,后有宫人持着罗伞等物跟随。 走出锦芳苑,又有严瑜和李罡两人站在道边,向她行礼后,也加入了这浩浩荡荡的队列。 一路行来,偶尔遇到的人也都早早避在道旁,躬身行礼,不敢直视仪仗。 走到太极宫前,程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皇太女初怀公主殿下驾到!” 为了以示对圣上的尊重,夏侯昭独自视事的时候,只在太极宫的偏殿召见臣子。 此时站在殿中的几十名臣子,听到程俊的话,齐齐伏倒在地,口称“千岁”。 自从圣上向臣下表示出退位的意思之后,这偏殿内的氛围也紧张了起来。尤其是那些附议陈可始的臣子,望着夏侯昭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仿佛生怕她找个什么借口降罪。 夏侯昭心里其实觉得挺好笑的,她坐在偏殿的最高处,底下的臣子不论有什么举动,她都能看一清二楚。 她反而不想和他们计较一些小事了。 堪堪商议完几件小事后,丘敦儒挪上前道:“殿下,近日北狄人似又蠢蠢欲动,我军需早作打算才好。”阿莫林去世后,夏侯昭便将丘敦儒挪提为了羽林军中郎将,因此丘敦儒挪有了上殿议事的资格。 丘敦儒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去冬宫变之后,接掌北军的夏侯邡将原先亲近沈明的将领都筛查了一遍。其中吃空饷的,私开边贸的,私通敌寇的就有五六十人, 夏侯邡砍了十四个情节特别恶劣的。其余人则按照罪名的大小或罚饷,或降职,或罢黜,一一处置。 北军风气为之一清,可是也留下了许多空缺。 虽然从上三军中调拨了许多人手过去,终究有些生疏,若是北狄人抓住这个空隙南侵,确实需要提早防备。 一名文臣道:“既然去冬他们没有趁机南下,此时已经过了半年,为何忽然会旧事重提?”他这话一出,殿内便有不少人附和。 在这些文臣们看来,去年冬天皇后新丧的时候,北军人心浮动,恰恰是最好的时机,北狄人却只是小小地试探了一下,等到元正回去后,更是再无动静。 那时候都没有南侵,过了半年多才想起来这事,岂不可笑? 虎贲军中郎将王晋出列道:“去冬北狄人无所行动,我们本来也在疑惑。今年开春有行商北上,我们方才得知,原来去年冬天北狄人的右贤王也生病了。他们之所以多次小规模侵扰九边,实际是为了干扰我们的视线。三月的时候,右贤王去世,如今是延渚掌权,此人素来仇视大燕,又极好武功,恐怕一有时机,便会进犯九边。” 听到延渚的名号,在场的诸人都不由自主地朝严瑜看了一眼。去年夏天,若不是严瑜在信州击败延渚的大军,恐怕他们都无法安稳地站在这里商议国家大事了。 第151节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 陈可始便道:“延渚此人早已是严瑜将军的手下败将,又何足道哉?” 王晋不屑地看了一眼陈可始,道:“去年夏天延渚不过带了北狄十分之一的兵力,后方又有元正等人掣肘,兼且是孤军深入,他素性妄尊自大,故有一败。如今元正皆为他收服,他若是点齐了北狄的兵马,大举进犯,以陈大人的意思,是要严将军一个人防守九边的十几座城池吗?” 陈可始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他本是文臣,对北狄之事了解得不多,开口就让王晋揪出了错处,真是尴尬无极。 陈睿上前道:“殿下,王将军所言极是。北狄人狼子野心,所图极大。而且沈明等人一直下落不明,恐成变数,我们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夏侯昭点点头,即刻下令着上三军选调精兵,整饬武备,以防不测,又严命九边诸镇囤积粮草,收紧进出,避免有北狄人的奸细混入。 王晋、陈睿和丘敦儒挪三人领命。 这一日的早朝就此结束,诸大臣叩首恭送夏侯昭离开。 夏侯昭回到芷芳殿,在风荷的服侍下,将繁琐的朝服换成常服。 等她收拾好出来,昨晚当了一夜值的李罡已经退宫了,只剩下了严瑜一人。 程俊带着膳房的宫人们送上今日的午膳,夏侯昭看了看那些杯杯盘盘,只觉得毫无食欲,挥手就想让他们撤下去。 风荷和程俊着急了。因为一早就要上朝,夏侯昭的早膳不过用了半碗粥,这午膳要是再不吃,身体怎么受得了! 但是夏侯昭如今权高位重,渐渐不那么轻易听劝,风荷擦了下冒着汗的头,目光扫过廊下站得笔直的严瑜,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 她笑着道:“严将军一早进宫,没来得及用早膳吧。” 严瑜道:“无妨。” 夏侯昭方才还摇着的手停了下来,她仿佛很随意地道:“既然没吃早膳,便和我一道用一点吧。” 如今严瑜还只是墨雪卫的统领,与公主殿下一同用饭当然不合规矩。不过能让公主殿下多多少少吃点东西,谁也不会没眼色地指出这一点。 夏侯昭若是不用午膳,必然接着去瀚墨阁查看奏折,那么随身护卫的严瑜自然也不能稍离一步。这样一来,严瑜要到申时(下午三点左右)才能用饭。 风荷就是瞅准了这一点,才开口如此说的。她快手快脚地为严瑜摆好了碗筷,推着程俊出去了,其余宫人内侍自然跟在他们后面,鱼贯而出。 芷芳殿里只剩下了夏侯昭和严瑜。 走到锦芳苑的一个凉亭里,程俊犹自不解,道:“我们为什么要出来,谁服侍殿下用膳?” 总不能让严瑜一个武将动手吧? 风荷嗤笑了一声,道:“真没眼色。自然是严将军服侍。” 程俊道:“那怎么成,严将军又不知道殿下的脾胃忌口,万一服侍得不舒心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严将军不晓得殿下的喜好?”风荷笑得更开心了。 程俊毕竟是自幼入宫的内侍,哪里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风荷却看得明白,殿下虽然从不表露对严将军的情意,但一听他未用早膳,就改变了原先的主意。单凭这一点,有严瑜在殿内,他们就可以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再说了,咱俩服侍殿下,殿下还未必肯用膳呢?”风荷双手合十,只盼着严将军上道,劝着殿下多吃一些。 程俊摸了摸头,不敢再多说了。 不过殿内的气氛却不像风荷想象得那样,夏侯昭还在为北狄人的事情而烦恼,一只汤匙在碗里转了三圈,又转了三圈。 她这样的神色,让坐在下首的严瑜如何能吃得下去? 第155章 午膳 严瑜从自己的案几之前起身,走到夏侯昭的面前, 在她吃惊的目光中, 捡了几样菜蔬放到了她的粥碗里, 然后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她道:“殿下, 你总得吃点东西。” 夏侯昭叹了一口气,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吃不下。” 严瑜取过夏侯昭手里的汤匙,将粥搅拌了一下,道:“以前我在平州的时候,每到冬天帝京送来的粮饷老是会晚几日。” 前世,夏侯昭很少听到他提起平州生活的艰苦, 在他的口中,平州只是一个冬天比帝京冷, 没有花木, 住满了士兵的地方。 夏侯昭虽然能够想到那里生活的不易,却未曾料到,有陈睿坐镇的平州也会遭遇克扣粮饷这样的事情。她不由得怒道:“他们怎么敢?” 严瑜平静地道:“他们自然敢。” 虽然大将领兵在外好不威风,但实际上, 他们见到帝京中一个拨粮饷的小吏也得万分客气。 陈睿固然在九边是名声显赫的大将, 也概莫能免。尤其是, 他的异母兄长陈可始正是负责调拨粮饷的度支尚书。 陈家兄弟的不睦, 帝京之人无有不知。 哪怕陈可始不说什么,自然有人暗中讨好。何况平州距离帝京路途遥远,运送的粮草晚个几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如果陈睿敢上书直言此事, 他们也有话推脱。 难不成你小小的平州比九边重镇北卢还紧要,沈明大将军都没有说什么,你一个守城的将领就不平起来了,岂非笑掉人大牙? 陈睿虽然耿直,这些人情还是懂得的,因此他从来没有向朝中抱怨过此事。他也试着带兵在平州附近屯田,只不过那地方土地贫瘠,天气又冷,一年之中,总有半年是冬天,除了春夏季节外,雨水也少的可怜。 他们一个城的士兵折腾一年,也不过堪堪收获几粒粮食,哪里填得饱肚子? 所以他们就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找吃的。冬天去打猎,春天挖野菜,夏天到河里捞鱼,然后煮熟了拌在少的可怜的饭里吃。 如今他说起这些事情来,脸色和煦,仿佛是一件极平常的回忆。夏侯昭的心里却觉得酸楚,可是听着听着,就将面前那碗粥吃完了,还多用了几块点心。 严瑜满意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极快地用完了膳食,道:“殿下,九边的将士们不缺热血,只要将粮饷准备得充足,武将肯卖力,北狄不是什么强敌。” 夏侯昭道:“你说的道理,我自然也懂。只是……” 第152节 但是一旦兴起战火,恐怕又要严瑜和李罡等人出京。她却不想将这个担忧说出来,只觉得有些羞涩。 不料严瑜已经开口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命我或者李罡前往北卢。” 帝京中谁不知道墨雪卫的两个统领是初怀公主座前的红人,只要他俩在北卢,想来也无人敢做那等欺瞒之事。 从上次信州之事,他便感觉到夏侯昭有些不情愿让自己出京。但是严瑜也有自己的考量,如今夏侯昭在帝京的地位已经稳固,靠得是圣上的支持和在她自己政事上的有为,但也与去年他们在九边取得的战果不无关系。 现在朝堂之上对夏侯昭登基的反对意见,大多集中在文臣,而武将则一力推崇夏侯昭,这也是去年在信州的两场大捷,让武将们升起了对夏侯昭的信任。 当今圣上仁厚,固然是燕国百姓之福。但在对待北狄人的态度上,也一直采取比较温和的态度,则让武将们感到有些愤懑。 朝中多得是上行下效之人,看到天枢宫不愿意兴起战事,自然也不会重视九边。 延渚能在九边打了那么多胜仗,确实和这样的环境无不关系。 而两次信州大捷则让早就蠢蠢欲动的武将们升起了希望,初怀公主尽管是女子,但在对待外敌的态度上却很强硬。如果能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北狄人,想来往后的数年间,他们再也不敢作乱了。 这也是李岳虽然放弃了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初怀公主帐下的打算,却仍然在陈可始等人反对圣上传位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缘故——秀水可是九边重镇之一,只要北狄人入侵,总会受到波及。 严瑜在平州呆了许多年,对这些戍边武将的心思十分了解。 因此他才在夏侯昭面前说了这么多关于平州的事情。仗自然会有武将去打,夏侯昭却要做出一个勠力同心的表率,这样大燕国上下齐心,一旦击退了北狄人,圣上传位给初怀公主便又会少许多障碍。 只是这些话,他并不想对夏侯昭说。他比别人看得更明白,其实夏侯昭的心里对于帝位一事,并没有拿定主意。 他能理解夏侯昭的想法,无论如何,还不到五十岁的圣上远远不到隐退的年纪。她已经失去了母亲,若是父亲再就此一蹶不振,岂不是更让她忧心? 有朝事的牵挂,长久居住在行宫的圣上每隔两个月还是会回宫一趟。如果帝位传到了夏侯昭身上,那么圣上就可以一直待在行宫,甚至可能带着皇长子云游天下。 那么对于夏侯昭来说,她既失去了母亲,连父亲和弟弟也难得一见,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怎么会愿意? 但是圣上的心意非常坚决,传位一事对于夏侯昭和大燕的今后也是利大于弊。她无法在父亲面前做小儿女态,因此在大臣们就此事争议的时候,她总是保持着沉默,不置一词。 仿佛他们口中所争论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一般。 这也导致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后果。那些反对传位的人,看她这样淡定,便觉得她必然是居心叵测,怂恿了圣上传位,表面上却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来。 而那些支持她登基的人,则误以为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不愿在臣子面前表露出来。 两派人遂争吵得更加激烈了。 如今和北狄战事提上日程,谁也不会没眼色地继续有关传位的争吵。但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注1】 他要提早为传位一事做好铺垫,那么他就需要让夏侯昭在这场战争中展示出足够多的魄力。 夏侯昭虽然不像严瑜对北狄一战和传位之间的关系想得这样明白,但她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严瑜的用心。 这就更让她忧虑了。 她总是忘记不了,前世严瑜最后身故于董志城的结局。此刻严瑜主动提出,让他或者李罡任何一个出京前往九边,她下意识地就想让李罡去。 可是她知道,严瑜既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内心是希望她能派自己去的。 夏侯昭道:“这件事等午后李罡回来,我们再商议。”她没有去看严瑜的表情,唤了风荷和程俊进来。 风荷看着夏侯昭案几之上空了的粥碗,眉眼弯弯,心中对严瑜的敬佩无以言表。程俊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严瑜,想不出他到底哪里厉害,能做到这般。 他们进来了,严瑜便不再多言方才的事情。对于夏侯昭不愿他离京这件事,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些。最初他以为是夏侯昭担心刀枪无眼,恐有伤亡,但看她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果然这一次,他提到派人去往九边,她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为难的颜色。须知领兵作战定然是要上战场的,而所谓的坐镇九边,则有很高的灵活度。 夏侯昭若是担心他在战场上有所闪失,只需要叮嘱他留在北卢即可。 只要北军没有被击溃,北狄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到北卢。而夏侯昭却连想都没有想,可见她心中另有疑虑。 她不愿意说出来。 严瑜看着在风荷的服侍下步入后殿,准备休息的夏侯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孙子兵法》 感谢糜芜的地雷! 感谢糜芜和江江很炸毛的营养液! 今天还有一更 第156章 请战 这一日的午间,夏侯昭却又做了噩梦。 梦中她回到了前世, 空空荡荡的初怀公主府里毫无人气。她坐在那张靠着窗的锦塌上, 稍一动作, 便有蒙蒙的灰尘落下来。 “月姑姑?”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却无人应答。 头顶的太阳亮得刺眼,金灿灿的光芒将花园晒成了一片白地。她站起来, 朝着外面走去,一直走到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夏侯明为了显示自己对这个堂妹的偏爱,特地在城东选了前朝一个王府赐给了夏侯昭作为府邸。周围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往来的人非富即贵。 这座府邸又独占了一条巷子, 在夏侯昭入住之前,夏侯明特旨命营造司的人将整座府邸和门前的巷子都翻新了一遍, 原先的土路也铺上了青石板。 可是夏侯昭站在门前一看, 地上的石板缝隙间长满了杂草,显然是很久无人来此了。 她又沿着巷子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大街上才看到了人。 第153节 那是一队骑战马的将士,正中一人, 穿着铠甲骑在骏马之上, 神情十分倨傲。他身后的旗手举着一杆高高的战旗, 旗子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沈”字。 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围观百姓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亏是沈小将军, 一口气就把北狄人赶了出去。” 另一人道:“可不。要说那董志城也不是什么要城重镇,听闻前任守将抵挡不住北狄人的进攻,战死在城外。沈小将军一出马就挽回了局势。难怪初怀公主薨逝了, 圣上还这样器重沈小将军。” 先前那人笑道:“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在圣上的心中,沈小将军可比初怀公主要紧多了。” 她转头去看那窃窃私语的两人,却发现他们都没有面孔,只在面部的下方开着一条狭长的缝隙,发出“桀桀”的笑声。 夏侯昭一下子就惊醒了。 “殿下,您醒了?”帘子外面传来风荷低低的声音。 夏侯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只是做梦。可是她的心中犹不安定。起身让风荷服侍着洗漱后,匆匆走到正殿。 严瑜和柳智坐在那里,正在商讨今早发生在太极宫偏殿的事情,听到她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向她行礼。 夏侯昭摆手以示免礼,她的目光在严瑜的身上扫了一遍,终于确认:严瑜还好好地,而沈泰容已经死了。 严瑜见她的脸色比方才午睡前还要难看,心中有异。可是当着柳智的面,他也不好多问,只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倒是柳智毫无所觉,一心想着朝堂上的事情,回到座位上便朝夏侯昭道:“殿下,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显,北狄人意图南下,我们不得不防。但朝中有陈可始等人掣肘,前方的大将恐怕也不能安心。不如我们趁此机会……” 尽管他在夏侯昭面前颇说得上话,但如今还只是一个低品阶的小官,没有参与早朝的资格。 早朝之后,夏侯昭的旨意就通达了帝京各司,正在和同僚一起用膳的柳智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连饭也不吃了,急匆匆地回家写奏折。 他早年曾经游历天下,因心系北事,特意在九边逗留了许久,对九边诸镇都深有了解,于防御北狄人也颇有心得。 以前是没有机会向朝廷建言,现在他能够直达天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他便写就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北防建言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赶着进了宫。 可惜等他进了宫,夏侯昭已经入殿午睡。有风荷在殿门前把守,柳智可不敢触霉头,只好和严瑜坐在正殿里等候。 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细细将早朝上的事情询问了一遍。严瑜知道他如今算是夏侯昭的智囊之一,并不隐瞒,将王晋和陈可始等人的话都一一说给了柳智。 柳智听完,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道:“如今看来,还是需要严将军或是李将军出京一趟。” 严瑜见他和自己得出了一样的结论,心中稍安,点头道:“午前我已经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她尚未有所决断。” 柳智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严瑜一眼。 他和丘敦小姐定情之后,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有了突飞猛进的了解。一听严瑜说夏侯昭未有决断,他马上敏锐地想到了皇后为夏侯昭和严瑜定下的婚事。 严瑜本来心中甚是坦荡,被他的目光一扫,竟然也感到脸上发热。 便在此时,夏侯昭匆匆而来,还未说话便打量了严瑜一番。 柳智:果然如此! 夏侯昭可不知道他们两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坐下来便询问柳智因何入宫。 柳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劝夏侯昭派严瑜出京。不过他换了一种方式,先将此次北狄人南侵,九边诸镇需要注意的十项说了一遍,又道:“殿下,如今圣上在行宫休养,北狄入侵这样的大事,你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自从皇后为夏侯昭择定了驸马,人人都觉得圣上会很快下旨将此事公布天下。可是等啊等啊,圣上都带着皇长子去行宫了,也没见一张纸。 旁人不知圣上的心思,柳智却体会到了一二。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夏侯昭更了解圣上,而是这些日子,他一直处在和严瑜一样的境遇之中。 丘敦小姐心属柳智,她的祖父丘敦律尚且看不出态度如何,她的父亲丘敦儒挪可是已经明显表露出对柳智的不满意了。 丘敦儒挪并非要自己的女儿一定嫁入豪门世家,但他骨子里就瞧不起文人,尤其是柳智这样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文人。 不过挨着柳智现在是夏侯昭面前的红人,他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何况此时还在国丧期间,连初怀公主的婚事都搁置了,丘敦小姐更是要等到皇后丧满一年后,才能正式议亲。 丘敦儒挪便抱定了一个拖字诀。虽然对着柳智总是一副漆黑的面孔,可是当女儿问起来的时候,他也只说,待到出了国丧,且看柳智能否当得上丘敦家女婿。 丘敦小姐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多半是在拖延,非缠着他将这个“能否”说出个具体条框来。 丘敦儒挪被逼得没了法子,便对女儿道,丘敦家世代习武,又是八姓之一,家中族兵上万。他也不求柳智能够统兵作战,起码这骑射能过得去吧。 “闺女,你想想,若是他连马都骑不了,到时候难道坐着轿子到咱家迎娶。”丘敦儒挪“苦口婆心”地劝女儿。 丘敦小姐心道:柳智虽然日常不骑马,但总不至于连城内这短短的几步路都走不了吧。不过她也没反驳自己的父亲,她明白,丘敦儒挪的意思并非仅指迎娶这一件事。 柳智想要过了泰山这一关,骑马和射箭这些事情,总得熟习一二才行。 于是从三月开始,丘敦小姐便日日督促柳智勤加练习,可把柳智搞得苦不堪言。但看着心上人着急的样子,他还是狠狠心,日夜练习,到如今骑马已经不会走两步就掉下来了。 柳智将圣上和丘敦儒挪比较了一番,猛然惊觉,天下的拳拳爱女之心都是相通的。 如无特别的情况发生,圣上当然不会将皇后临终前所做的决定推翻。不过严瑜若是想要痛痛快快得牵到公主殿下的玉手,还是需要在圣上面前多多立功才是。 这一次便是最好的机会。 夏侯昭道:“早朝之后,孤已经着人向行宫送信了。”行宫离京不算远,半日当可来回,圣上的回复约摸也快到了。 果不其然,夏侯昭此言刚落,殿外就传来程俊的通报声:“殿下,高大监来了。” 夏侯昭连忙站起身来,道:“快请大监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朝殿门走去。 高承礼和月姑姑如今都跟着圣上在行宫侍候,月姑姑主要看护皇长子,高承礼则负责在天枢宫和行宫之间传递圣上的旨意。 他在天枢宫里呆了十几年,一直小心谨慎,常年挂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现在到了行宫,人事简单,圣上又轻易不向天枢宫颁旨,高承礼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舒朗起来。 第154节 一看到夏侯昭,高承礼就先行了一礼。夏侯昭亲自扶了他起来,道:“怎么,父皇没有旨意吗?” 若是圣上有旨意,高承礼一进门当先宣旨才是。他既然先行了礼,那自然是没有旨意了。 果然高承礼道:“殿下英明。圣上道此番北狄人入侵,不足为惧。请殿下与上三军诸将和严李两位将军细细商议,自行定夺便是。” 夏侯昭没想到圣上这般信任自己,既然圣上这样说,她也不好多言,又问道:“父皇最近可有回宫的打算?” 圣上上次回宫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照理最近就该回来一趟。 高承礼道:“圣上本来打算月中回宫,不巧前日皇长子殿下受了凉,于是便拖延了下来。此番接到殿下传来的北地战情,圣上便道,殿下事务繁忙,他和皇长子还是在行宫多住些日子为好。” 夏侯昭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道:“弟弟病了,前日回宫的内侍怎么没提?如今可好了?弟弟既然生病了,还是回宫休养比较好吧?” 除了遇有大事,圣上派高承礼回宫之外,平时每隔一两天,便有普通的内侍来往于天枢宫和行宫之间,聊慰夏侯昭的思念之情。不过这些内侍没有圣上的旨意,也不会将皇长子的生病的事情告诉夏侯昭,因此她到了此时才知。 高承礼知道夏侯昭这是想父亲和弟弟了,可是圣上不回京,一方面是不想挪动皇长子,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自己回到天枢宫,底下的人便心生两端,让女儿难做。 只是这番心思圣上不能对女儿明言,高承礼也不好多说,只道:“殿下勿忧,这段时间国巫大人正好在行宫驻留。她亲自为皇长子殿下诊治,昨日就已经好了。只是圣上担心皇长子殿下年幼,舟车劳顿,再引病端,故而如此决定。” “这样……”夏侯昭知道父皇不会再更改自己的决定,只微微叹了一句。 高承礼却转向了严瑜道:“此番北狄人入侵,想来你和李罡将军都必有一人出京了。月姑姑特意让我将她替你做的几件新衣送来,北地艰苦,严将军万务小心。”说完,他拍了拍手,自有跟随他一同入宫的小内侍捧了一个包袱进来。 因为还在皇后的丧中,那包袱是用素色的布包起来的。高承礼接了过来,送到严瑜面前。 严瑜连忙拜谢。高承礼笑道:“严将军少年得志,必然不负殿下的期望。祝严将军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夏侯昭欲要开口,却见严瑜朝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典监大人。” 柳智大开眼界,看来同是泰山,这高度还是大大不同的。丘敦儒挪说不过女儿,就得自己上阵。圣上可不一样,四两拨千斤就向严瑜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这出行的衣服都送来了,你是离京还是不离京? 送完了这饱含深意的包袱,高承礼便要辞去。夏侯昭又让程俊去御医院多寻些上好的药草给他一并带回去。 柳智已经将奏折送到了夏侯昭案前,又晓得严瑜必然会出京,心中的事情放下了一大半,也辞宫离去了。 这一忙,就到了申时,李罡和李罟两兄弟入宫了。 李罡一进殿,就朝夏侯昭行礼道:“殿下,末将想要请战!” 李罡今日回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既担心在信州的安秀,又顾念秀水的老父老母和族亲。 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门扉一响,李罟闯了进来。 “大哥,我要回秀水!” 李罟这个秀水守将当得甚是不称职,自从去年他到了帝京,就再也没回去,一直跟着李罡生活。过年的时候,兄弟俩是和严瑜、柳智一起守岁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李岳虽然名义上不再是秀水的守将,其实大事小事还是由他决断。李罟这个挂名的守将,原本就是为了应付沈明而提前接任的。北地无事,李岳也愿意让小儿子在帝京多盘桓一些日子。 但现在烽烟欲起,李罟哪里还能安心留在帝京,立时便要辞了大哥回乡。 李罡那一点儿睡意烟消云散,他想了想,朝弟弟道:“稍待些时候,你总要向殿下请辞。到时候,我也向殿下请战。” 李罟奇道:“大哥也要回秀水?”身为墨雪卫的统领,李罡的首要职责是护卫初怀公主,哪里能够因为家乡即将开战,就请辞回乡呢? 李罡摇摇头,道:“不是回秀水。此番与北狄人作战,我和严瑜之间,最好能有一人出京去往前线。” 李罟恍然大悟,连忙催着兄长入宫,遂有了方才一幕。 不料坐在上首的夏侯昭道:“我已有决断,明日便派严瑜出京。”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写了4000字还没写到想写的地方!捉急!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第157章 锦帕 夏侯昭也未料到,自己手下的两位将军会同时请战。 如果没有高承礼转交的那些衣服, 或许她真的会……不, 夏侯昭在心底摇了摇头, 纵使她梦里几度惊魂, 也不能将李罡推出去。 李罡却不知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想得明白, 自己是九边守将世家出身,虽然不及严瑜在平州多年,总也有守了信州半年的经历。这番若是被派往北卢,一则可以与许久未见的安秀相见,一则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不愿轻易放弃的李罡还想要争取一下, 他开口道:“殿下,虽然北地军情急迫, 但你的安危更加重要。严将军武艺超群, 还是让他留在你身边更好。” 站在房间中央的李罡目光清澈,夏侯昭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四年多前在酒馆中遇到的那个少年,那时候的他心高气傲,瞧不上全帝京的武将。 而现在的李罡已经成为了一个懂得谦逊且有担当的青年了。 夏侯昭有些欣慰地想, 其实严李两人无论派谁去, 都能够独当一面。她忍不住看了严瑜一眼, 午后梦中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严瑜也正在看夏侯昭。 座上的少女双眉轻蹙, 那淡淡的哀愁似曾相识。 他的心里一冷,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曾经见过这样的夏侯昭, 而且还不止一次。 如四年前两人于校场上再次相见的时候,夏侯昭的脸上便是这样的表情,还有王雪柳执意要嫁给秦王夏侯明的时候,以及……宫变那日,皇后离去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在严瑜的心中慢慢串联了起来。 夏侯昭到底没有被李罡劝动,仍然坚持了之前的决定。可是任谁都能感受到,公主殿下的情绪比午膳时还要低落了。 不过让风荷欣慰的时,晚膳时公主殿下无须人劝膳,便将呈上来的饭食用了。她可不知道,夏侯昭想到午后的梦,顿感身体康健十分要紧,因此虽然毫无食欲,也硬逼着自己吃饭。 这一晚是严瑜轮值,自从夏侯昭独自理政之后,就很难抽出时间去校场骑马了,每日只得晚膳后的一点空闲,便用来在宫内散散步。 第155节 风荷十分知机,晓得严瑜不日就要离京,公主殿下一定有话要私下叮嘱,所以早早地就将程俊拉走了。 此时宫门已闭,他们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宫道缓缓而行。初夏夜晚清凉的风拂过面颊,带着清淡的花香。弦月如钩,散下一层蒙蒙的华光,落在地上,描摹出青石板上娟秀的纹路。 这本是一副极为美妙的景色,然而同行的两人都有心事,无心赏景。 夏侯昭想要提醒严瑜多加小心,可是眼下的情形已经和前世有了非常大的不同。难道她要告诉严瑜,一定要离董志城那个地方远远的吗? 何况乐阳长公主的宫变,皇后的亡故以及沈德太妃的反复……这些事情都在提醒夏侯昭,这一世她能避开一些困境,但还会有许多新的难题出现。 她无法预知严瑜会在这次战争中遇到什么。也许严瑜还没到北卢,两军的交战已经结束了;又或者他被夏侯邡留在北卢,从始至终都不曾遇敌,甚至北狄人见到大燕这般防备,放弃了进攻,也不是全无可能。 但夏侯昭知道,更大可能性还是严瑜一到北卢,就会被夏侯邡委以重任,带兵出征——毕竟他是天枢宫派来的将领,圣上和夏侯昭的意思,夏侯邡自然都能理会得。 沉默许久,直到两人走到永延宫附近,夏侯昭方才开口道:“这一次,我就不能送你出京了。” 正在思索的严瑜怔了一下,道:“殿下此次便安坐太极宫,让末将为你开疆辟土。” “开疆辟土?”夏侯昭笑了。她固然有雄心壮志,想要给北狄人一个迎头痛击,以偿这百年来的血债,但是她从未想过要将北狄人的土地纳入燕国的版图。一则北狄人野性难除,即便是收编到官府管辖,也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一则北狄的土地并不肥沃,而想要征服这片土地,却要流许许多多的鲜血。 夏侯昭认为并不值得。 “我只望着这一次能给他们足够的教训,数年内不敢来犯,让我们有时间好好经营北边的防务,假以时日,是战是和的决定就由我们来下了。” “我知道殿下心中顾念将士,此番与北狄人的大仗实是必然。北鄙苦寒,北狄人仗着自己兵强马壮每隔数年就要南下掳掠一番,算算也到了时候,”严瑜道,“去年的两场战斗便是铺垫。” 夏侯昭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想到前世确实也是如此,晏和十六年因为没有发生严瑜击退延渚的信州大捷,所以北狄人长驱直入,大肆扫劫了一番。其后数年间,两国都十分安定,直到始光七年,战火重燃,烧到了董志城,也烧掉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果真如此。”夏侯昭不由得微微颔首。 严瑜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前在芷芳殿生出的怀疑又涌上心头,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在有些事情上,夏侯昭似乎比他看得更远,但若是发生了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夏侯昭便会十分惊慌。 他听闻国巫大人通晓阴阳,能望穿来去百年之事,只是凡人想要预知未来,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夏侯昭一向与国巫大人交好……想到此处,严瑜心中有些忧虑。 严瑜思来想去,只能宽慰她道:“殿下,人生百年,自有来去的定数,你莫要太过挂怀了。” 夏侯昭哪里能想到严瑜已经想到了那么远的事情,她以为严瑜是指自己对战事的担忧,遂笑了笑道:“我知道。” 素来默契的两人此次想岔了老远,竟然也能有问有答。 说来也奇怪,聊了这两句,夏侯昭忽而感到自己的心头松快了许多。 这毕竟是严瑜离京前的最后一夜,夏侯昭不愿意让他带着自己强加的压力而离开,遂指着永延宫道:“昔年沈德太妃和乐阳长公主还曾在此处怒目相对,谁又能料到她们竟会携手作乱。可见世事如棋,并无定数。” 因为没有宴会,永延宫内一片漆黑,只有殿门上方挂着的牌匾由于涂了清漆,反射着月光。严瑜目力极佳,看得清楚,那匾额上写着三个字“永延宫”。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月姑姑在严家小院里对他讲的话。 许多年前乐阳公主的生辰日,已经被选到了沈贵妃宫中担任三等宫女的傅婉趁着宴会正酣,偷偷溜出永延宫,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久候于此的严听月。 那时候,她们只是知道画月那一批女孩子都已经被皇上指给了各家臣子,却不晓得她去了哪家。 而等她们再次得到画月的消息时,她已经和李家一起被打入了天牢,连严瑜都是在天牢中出生的。 严瑜望着“永延宫”这蒙蒙的三个字,心头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也许从那时起,不,应该是从听月和傅婉两人结识起,他就注定要遇到夏侯昭吧。 他又转头去看夏侯昭,月色之中,少女的脸庞如玉般清丽。她也看着他,唇边的微笑温柔而婉丽。 严瑜的心头一热,轻声道:“殿下,你放心。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就像他前往平州时所许诺的那样,就像他带兵抵御北狄人时所承诺的那样。他总会回来,回到她的身边。即便是历经千山万水,他都会回来。 夏侯昭眼眶一热,无论前世今生,严瑜从来没有失信过,最后的一次,却是天意难回。 她哽咽着道:“你记着,无论如何,你要小心身边的人。”严瑜似乎并没有听清她的话,他一边念着“末将谨记”,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来,轻柔地为夏侯昭擦拭泪水。 夏侯昭接了过来,擦得两下,忽而心头一动,将手中的锦帕举了起来。只见那锦帕柔软如云,一角绣着花,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狐疑地看了严瑜一眼,想要开口问他这锦帕从何而来,却又觉得此情此景问这样煞风景的话有些不妥。 严瑜只见她一双氤氲着水气的双眸望着自己,他有些紧张地道:“上次在北邙山,你哭了……后来我就请姑母备了几条锦帕。” 夏侯昭一怔,低头展开锦帕,只见一朵天骄雪在月色之中缓缓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  啊,请假装这是糖…… 其实最近在走向结局了,诸位感受到了吗? 第158章 折川 帝京的郊外一共有三座行宫,其中距离西郊祭台最近的一座名为“徽平宫”, 其内有洛水的分支流经。 时已入夏, 潺潺的河水在灿烂的阳光下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圣上就坐在一棵柳树之下垂钓。他穿着一身白衣, 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连鱼儿上钩了都毫无察觉。 站在他身后的夏侯昭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父皇有鱼儿上钩了。” “哦, 哦。”圣上仿佛被惊醒,低头一看,果然见到一尾青色的小鱼吞下了鱼饵。 他伸手拉起鱼竿,看着那条激烈挣扎的小鱼,忽然微微叹了一口, 然后亲手摘下那条小鱼,将它放回了河中。 受到了惊吓的小鱼很快便游得没了踪影。夏侯昭上前一步, 准备为圣上的鱼竿换上新的鱼饵。 圣上摇了摇手, 道:“罢了。我们回去看看你弟弟吧。”高承礼上前替圣上将鱼竿等物都收了起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自从河流解冻,圣上日日都来此处垂钓,因此特地吩咐了, 不需将钓竿拿回宫室。 他站起身来, 夏侯昭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那一件白衣, 竟然有些晃荡。 第156节 谁也不敢送给圣上不合身的衣服, 那么,他应是这些日子又瘦了许多。 幸好圣上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一边走, 一边询问夏侯昭近日的军情。 六月末,延渚果然征调了北狄六部的兵马,大肆进军燕国边境。 信州、平州、折川、清盐等重镇,同时受到攻击。 虽然夏侯邡已经做了不少准备,但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攻击,仍然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王晋带着从上三军调拨出来的人马已经抵达了北卢,加上严瑜统领的五百墨雪卫,人数虽少,但极大地鼓舞了九边守军。 除了预先没有料到会受到攻击的折川之外,其余几座城都未被北狄人攻下。 上一封传来的战报中,夏侯邡极力夸赞了严瑜。在增援清盐的战斗中,严瑜率领着墨雪卫趁夜翻过清盐南边的山,打了围城的北狄人一个措手不及。 又有信州守将安秀敌人来袭之前,便于信州城外的山上暗藏了一支伏兵。 待北狄人围城之后,安秀先是坚守不出。等到攻击了一天的北狄人兵困马乏之后,安秀以城中的灯火为号,与城外的伏兵同时出击。 没有防备的北狄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一部的首领恰好又素来和延渚不睦,心道去岁延渚自己都未能攻下这信州城,如今却派别人来卖命。 他写信大骂了一通延渚,自己收拾残兵退回了草原。 这些都是比较振奋的消息,但也有让人心焦的事。 最初,谁都没有想到手握大权的延渚,竟然会放弃攻打自己曾经遭遇一败的信州,转而领兵去攻打折川。 折川城并不大,守军也只有千余人,哪里是延渚大军的对手。不过两个时辰,这座城池就插上了延渚的“狼旗”。 更令人痛心的是北狄人在城中的所作所为。 “延渚屠城了。”夏侯昭涩声道。 不善守城的北狄人攻打城池的主要原因,就是觊觎城中的财富。除非在攻城的过程中有了较大的伤亡,才会屠城。 因此,当折川被屠城的消息传到帝京时,整个大燕都震惊了。 一直走得很快的圣上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朝女儿道:“有人上书谈到议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一更,晚安。 第159章 稚子 大燕的太/祖本来也是起于北方草原。昔年南朝仍为中原正朔,太/祖每次领兵南下, 南朝的兵将打不过, 只能派人议和。 大燕收了南朝的金银财物, 兵力愈强, 终于有一日直逼到帝京城下。此时天枢宫内的南朝大臣还在争论是否要将公主送到大燕和亲,以求得停战。 太/祖万万不会想到, 多年之后,他的子孙也深受北方蛮族的侵扰,而且朝堂上的议和之声越来越高。 当第一封提及议和奏折送到案头时,夏侯昭虽然深感羞辱,但理智告诉她, 这些人之所以会想要议和,除却避战之外, 多少也有些道理。 譬如北狄这次在折川的屠城。 不善守城的北狄人根本没有想过夺下大燕的城池后, 要如何守城。他们只需要将城中的财宝男女掳走,留下一座空城,就可以北归,或者向下一座城池进军。 这大概也是延渚明知燕国有了防备, 仍然敢大举入侵的原因吧。 面对这样的敌人, 大燕的朝臣们自然而然地升起了和百余年前南朝文武一样的心情。 战还是和? 若非现在太极宫内主政的是素来强硬的夏侯昭, 恐怕这请和的奏折就如同雪片一样飞来了。 圣上看着女儿脸上的不忿之色, 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自然要战!”夏侯昭断然道,前世今生,她听闻了太多北方战事的惨烈。北狄人穷凶极恶, 即便是这一次用金银喂饱了他们,谁又会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到来呢? 因此在夏侯昭的心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议和”这两个字。 这是圣上预想中的答案,他走到女儿面前,伸出左手覆在她的肩上,道:“我知道你当初对我非要派严瑜出京一事,心存疑虑。” 夏侯昭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没错,虽然那时候她遵从了父亲的决定,在李罡和严瑜之间,选择了派严瑜出金,但是在她的内心依然觉得父亲的做法难以理解。 。 圣上道:“你的母亲为你选择了严瑜,是因为她觉得严瑜忠心爱慕于你。而作为父亲,我还希望这个男子能配得上你。” 他的手从夏侯昭的肩膀上滑下,有些怅然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河水之上。他又想起了亡妻,很多年前,他和她被高宗皇帝急召回京,走到洛水之畔,他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对他道:“如今我们又回到了这花花世界。” 他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会被帝京的繁华所迷惑,立刻朝她诅咒发誓。她笑了,道:“我怎么会担心这一点呢?我知道,你护得住我。” 听到心爱的人这样说,他也舒心地笑了。 他虽然只是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但是保护自己的妻子,想来也不算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此后他们携手走过神焘末年的风风雨雨,又在晏和朝过了十几年的日子,尽管也有许多磕磕绊绊,却一直还算顺遂。 没有想到,他在最后一刻失手了。 现在,他的女儿就要嫁为人/妻了,他怎能不担心?如果女儿托付终身的人做不到爱重她,保护她,他又怎么放心让自己的女儿与他成婚。 “你既然想要做痛击北狄人的君主,那么你的夫君就必须是能够站在你身边,助你成就此事的人!”圣上一字一句地道,“你当信他,能够大胜归来。” “父皇。”夏侯昭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第157节 圣上收回自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女儿,道:“你要记着,只要你一日坐在天枢宫的那个位置上,就要一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负责。弈道者,落子无悔,” 夏侯昭从圣上的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期许,胸口那颗不安了许久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等到回宫的时候,连风荷都看出来她心情不错,笑着道:“果然殿下这一趟是来对了,见了圣上和皇长子,殿下的脸色都好了许多。” 如今与北狄人交战正酣,为了防备有刺客潜入帝京,夏侯昭出行也不再骑马,而是坐在辇车之中。 李罡带着一百墨雪卫护卫着车驾,程俊则跟在车旁,以备夏侯昭传唤。 圣上三个月没有回宫,夏侯昭就带着人来行宫探望他。风荷本来心中还有些不乐,觉得圣上太过宠爱皇长子了,都不关心自家殿下,但看了夏侯昭此刻舒展的表情,又觉得这一趟来得非常值得。 想到弟弟,夏侯昭道:“原来小孩子长得如此之快,我记得三个月前,他还不会爬呢,如今月姑姑一个人都看不住他了。” 她和圣上去看皇长子的时候,正好碰到月姑姑和两个乳母手忙脚乱地阻止皇长子掉下锦塌。 自从会爬之后,皇长子就将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探索身周这件事情上,常常趁人不注意,就伸手朝着地上探去,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才开心。 “如今要三个人才能看得住他。”又阻止了一次坠地的月姑姑长舒了一口气,朝夏侯昭道。 好在宫中什么都多,尤其不缺人手。行宫中又只有圣上和皇长子两个人,除了高承礼日常跟着圣上,其余人都围着皇长子转,倒也并没出什么事。 皇长子还是很依恋父亲,看到圣上进来,立刻伸出手。等坐到了圣上的怀中,他就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夏侯昭,仿佛在思索忽然出现的这个人是谁——他还太小,早就将几个月前的那次相见忘记了。 但也许是血缘天性,他觉得这个人十分亲切,甚至可以允许她抱抱自己。 当夏侯昭看到弟弟朝着自己伸出的两只胳膊时,忽然愣住了。 月姑姑笑道:“上次殿下抱皇长子就很稳当。” 在月姑姑的催促下,夏侯昭接过了皇长子。 和在宫中那次不一样,那时候皇长子哭得撕心裂肺,她匆匆抱到手中,就赶去熙雨宫找圣上。 这一次她将这个小小婴孩拥在怀里,忽然想起了前世自己也曾这样抱过一个孩子。 这一世,那个孩子…… 车轮辚辚,夏侯昭的思绪陡然飘得很远,连风荷的声音都恍惚起来了。 风荷笑道:“可不是,我们老家讲孩子风一吹就长大了,等殿下下次再见到皇长子殿下,说不定他都会走路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前世的龄哥了。 第160章 震怒 乐阳长公主宫变的时候,打的旗号便是要扶持夏侯明登基。 等到宫变覆灭, 人人都猜测着, 初怀公主会不会趁机将素来不亲近的秦王除掉。可是夏侯昭什么都没有做。 这并不仅仅是王雪柳的缘故。 在她的计划中, 对于如何处置夏侯明其实一直没有下过决断。她痛恨夏侯明和乐阳长公主联手夺去皇位的行径,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在前世没有夏侯明的保护, 自己可能会过得更加凄凉。 还有龄哥。 每当宫中的玉带牡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龄哥。 如果前世不是一个梦,那么独自留在那里的龄哥听到姑母去世,该多么伤心,多么无助? 如果前世只是一个梦, 那么这一世龄哥还会出生吗? 而对于波云诡谲的帝京风云来说,多一个姓“夏侯”的人, 就多一分变数。所谓“天家无父子”, 如今的夏侯昭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等回到宫中,她便让程俊报来最近秦地的消息。 自从宫变之后,程俊就加紧了对秦王夏侯明和王妃王雪柳的监视。若不是看到他们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颇为老实,程俊早就上谏, 请夏侯昭做个决断了。 听到夏侯昭问起两人, 他道:“最近也没什么大事。秦地的官员都是忠心皇室的贤臣, 秦王和王妃只需安享尊荣就好了。” 秦王还想治理藩地?算了吧。他和王雪柳成婚之后, 圣上下旨将原来秦地的官员都升了一级官,那些素来亲近秦王的官员自然都高升离开了秦地,新就任的官员自然乖觉很多。秦地有他们勤勉处理政务就足够了, 秦王和王妃在王宫里和美度日即可。 连最近北狄人入侵,秦地奉旨筹备粮草,他们都没敢让秦王费一点心。 夏侯昭想了想,问道:“王妃可曾有孕?” 程俊唬了一跳,道:“这还在国孝期间呢,他们万万不敢如此。何况藩王有子乃是大事,我万万不敢疏忽的。而且……”他有些犹豫,似是下面的话极难开口。 夏侯昭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程俊肃然道:“听闻秦王殿下和王妃争吵了数次,现在都不一起安寝了。” “为了什么争吵?”夏侯昭不解,前世的时候,夏侯明虽然对裴云颇多宠爱,但对王雪柳这个妻子也十分尊敬。夏侯昭在宫中多年,从未听说他们有过争吵。 程俊低下头,回道:“对不是什么大事。秦王想要喝酒,被王妃阻止了,两人便争吵了起来,后又一次事情是秦王宠幸一个侍女,欲要立为侧妃,王妃劝他国孝期间不要做此等事。” 果然,他一说完,就看到夏侯昭的脸色巨变,显然是怒极了。 国孝期间,岂容玩乐?实际上新年以来,时常有官员报上民间偶尔触犯禁令之事,夏侯昭大多宽宥了。只有几个情节严重的官吏,被她罚了俸禄。 而夏侯明的身份可不一样,从爵位上来说,他是仅次于夏侯昭的宗室成员,理应为民表率。更重要的是,元心皇后于他,岂是普通的叔母? 若不是元心皇后怜惜他幼年丧父丧母,将他养在宫中,他怎能如此平顺地长大。皇后对他可谓尽心尽力,连王雪柳这个王妃也是皇后亲自依照他的心意择选的。 “你怎么不早报来。” 程俊道:“秦王最后到底是被王妃劝住了。”他也很为难,若是报了吧,秦王明明没有做那些事情,若是不报……不就引来了今天的事情吗。 夏侯昭冷冷地道:“赐一本《孝经》给秦王,传我的口谕,让他好好体会该当如何为人子侄!” 等退出芷芳殿,程俊忍不住问风荷:“你说,殿下怎么忽然想起秦王了?” 第158节 风荷端着点心,正要送进去,稍作思考,道:“可能是看到皇长子殿下,就想起堂兄了吧。” 程俊想了想,也点点头。毕竟在皇长子出生之前,公主殿下只有夏侯明和通令克两个兄弟,虽然因为储位的事情,两人渐渐疏远了,但内心多少还是会有记挂吧。 只是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夏侯明竟然会如此不堪吧。 他将公主问及王雪柳子嗣的事对风荷说了,道:“你说公主是希望王雪柳有个孩子呢?还是没有呢?” 风荷笑了,道:“有没有都无所谓吧,反正十几年内,他们是回不来了。” 两人说笑间,锦芳苑内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上三军中留守帝京的陈睿大步走了进来。 因夏侯昭一早就去了郊外的行宫,所以这一日并未举行早朝,只等午后夏侯昭午睡后,再起身批阅奏折。 风荷与程俊一看到陈睿的身影,便知道定是来传送军情的。程俊连忙请陈睿入殿坐下,风荷则入后殿禀告。 夏侯昭一听陈睿此时到来,立刻站起来迎了出去。 诚如她之前向圣上禀告的那样,如今九边的战局正处在焦灼之中。 身在千里之外的帝京,他们只能听到几日之前的战报,在这样的情形下,每一份战报都有可能带来惊人的消息。 不过当她看到陈睿的时候,胸中那颗忽上忽下的心就定了下来。 虽然在很多不熟悉陈睿的人看来,这位将军的脸上总是一副冷峻的表情。但夏侯昭毕竟跟着他学了数年的剑法,也算半个子弟了,多多少少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此刻,她看到他眼中的光彩,便知道这军情多半是好消息。 果然陈睿一边呈上战报,一边道:“殿下,他们追上延渚了。” 夏侯昭大喜过望,道:“真的?” 与北狄人作战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北狄人总是行踪不定。 目前集结在九边的燕军数目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北狄人,但是由于北狄人很少长时间固定驻扎在一个地方,燕军无法及时做出应对。 所以燕军想要真的打赢这场战争,首先就要找到北狄人的主力。 这一次北狄人一共分为五路,除了攻打信州的那一路已经退回了草原外,还有四路人马留在大燕的境内。 其中燕军最想抓住的便是延渚统帅的那一支兵马。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听说了折川的惨状,身为保护燕国的将士,面对这样的情形,一想到能够手刃延渚,哪个不热血沸腾! 可偏偏延渚这支兵马跑得最快,明明前一天还在秀水附近,第二日就有人报称于平州郊外见到了黑狼旗。 夏侯邡和严瑜推断,延渚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在燕国内地行军,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北狄骑兵所拥有的马非常矫健。 陈睿道:“因此,他们做出一个大胆的判断,延渚身边应该有一个极为熟悉九边地形的人。” 夏侯昭放下手中的战报,冷笑道:“怪不得我们派出那么多人手都找不到他,原来竟是跑到了北狄。” 这个投靠了延渚的人,便是乐阳长公主的驸马沈明。 依据着这个判断,夏侯邡和严瑜在仔细研究了九边的地图后,推测延渚下一步将会围攻平州。 “从折川掳劫的粮草应该已经快要用尽了,加上信州那一路退却带来的心理影响。他们此时极需要在尽可能的时间内攻下一座城池,平州曾为段平打理,沈明素知其虚实,加上如今此城刚换了守将,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平州。”夏侯昭抬头看向陈睿,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陈睿的眼中露出些微的暖意,道:“是的,殿下。正是平州。” 第161章 大捷 无怪乎陈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当他一拿到今日战报的时候, 心中便十分喜悦。 他向夏侯昭道:“殿下, 平州在九边诸镇中虽然不是最难守的城池, 但沈明和延渚想要在短时间内攻下它, 也太小看我们大燕军了。” 陈睿并不说什么“必定破敌致胜”的话,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傲气, 显然对平州战事颇有信心。 夏侯昭也被他满满的信心所感染,望着挂在芷芳殿墙壁上的九边地图,露出了期盼的笑意。 严瑜并不知道芷芳殿中的对话。此刻他正站在平州城外的一座小土丘上,借着山上稀稀疏疏的灌木掩藏着自己的身形。 他没有带更多的兵士扈从。在信州一战后,北狄军加强了对野外的搜寻, 生怕再次被人里外合计。 因此夏侯邡便带着大军驻扎在平州和信州之间的山谷里,严瑜自请领着五十墨雪卫前往平州侦查情况。 果然还未望到平州的城墙, 他们就看到了北狄大军经过的痕迹。 严瑜将五十墨雪卫分成三部分, 三十人分头沿着北狄其他三路大军的方向探寻,防备他们前来与延渚回合,十人回报夏侯邡,另外十人则跟着他一路到了这个距离平州城几里的山丘。 为了稳妥起见, 严瑜命他们在山下守着, 他独自上了山。 此时的平州城已经被北狄人的军队围成了铁桶一般。 段平父子死后, 这里换上的新任守将乃是莫纳律家的一个中年将领莫纳律兴哥。 莫纳律兴哥从军几十年, 这还是头一次担任主将。他之前不受重用,固然有家世的原因——他只是莫纳律的旁支,也有他本人才干并不出众的缘故。 不过正因为他在沈明统帅期间一直泯然于众, 等到夏侯邡清查沈明余党的时候,他自然也未受波及,甚至有福气在随后的将领调整中升为了平州守将。 不过这福气未免太短暂了。莫纳律兴哥在守将的位置上还没安稳度过一年,北狄人就大举入侵了。 莫纳律兴哥顾不上感叹自己的运气,连忙遵照夏侯邡的旨意整饬防务。 北狄人第一波进攻的时候,延渚派来进攻平州的兵将并不多。莫纳律兴哥谨记夏侯邡的军令,只严防死守。 第159节 依托着平州城墙和兵士拼力,倒也让他保住了平州城。 等到北狄人退去的时候,莫纳律兴哥崩了数日的心才平稳下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才过了几日,北狄人去了复来。 莫纳律兴哥站在城墙上一望,远远看到迎风招展的黑狼旗,立刻感到自己头也晕,眼也花。 幸好他总算没在将士们面前露了怯,沉声将城内守军分为三波,轮值守城,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城守府晕着去了。 夏侯邡之所以择他为平州守将,就是看中他稳妥守成的性格。可是面对驰骋草原多年的延渚,莫纳律兴哥显然就没了底气,只盼着援军快来。 严瑜将城外的守军细细看了,又潜行数里,到另一处山上望了许久,这才带着人回到了夏侯邡驻扎的地方。 夏侯邡先前得到了他命人传回的消息,便已经做了不少布置。等到严瑜回来,他召集了王晋等人,一起商议到晚上,诸将方才散去。 夏侯邡站在自己的中军大营前望向整片谷地。 此时,除了九边诸镇各城原有的守军,其他来援的兵力以及北卢府的五万北军都驻扎在这里。 为了防止被北狄人发现行踪,他们不敢埋锅造饭,只以冷水就着面饼果腹。整座营地都半点星火也无,只有头顶高悬的明月撒下澄澈皎洁的清光。 在这一片月色之中,北军、上三军的兵士因为盔甲的颜色不同很容易就区分开了。不过最醒目的还是身着墨甲的墨雪卫,他们虽然只有五百人,但看起来颇有威势。 其他的队列中偶尔还有窃窃私语的人,墨雪卫却始终毫无声息,而他们的统领,奔波了一日的严瑜还没有休息,仍然在拿着一份地图仔细查看。 刚才在诸将集会时,严瑜便就着一副地图侃侃而谈,从夏侯邡以下,无人不颔首然可。 后生可畏!夏侯邡的心中再一次浮起了这四个字。 他看得出来的事情,旁人自然也能看出来。 王晋笑道:“王爷这是在看什么呢?可是担心明天的战事?” 夏侯邡看了一眼王晋,见到对方的脸上的笑意,道:“我在想什么,你会不知道?” 旁人并不知道,他和王晋其实很早就熟识了,只是在王晋当上虎贲军中郎将后,夏侯邡为了避嫌,表面上的来往就少了。 现在身边只有王晋一人,夏侯邡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思,道:“沈明此人太过自负,纵使到了如今的境地,仍旧以为自己手握智珠,算无遗策。他太小瞧严瑜了,这平州到底是他和陈睿经营了数年的地方。” “他做了十几年的北军统帅,小半个大燕国都在他的手中握着,能不自负吗?”王晋自然也瞧不太起沈明。 这一场仗虽然是硬仗,但是两个人都不担心。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夏侯邡道:“听闻圣上想要退位?我看啊,若是圣上退下来了,我们这帮人也要把位子让给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了。” 王晋笑道:“王爷肯吗?” 夏侯邡语气戏谑,道:“若是公主下旨,怎能不依从。再说退下来有什么不好?在北卢呆了这半年,我可都没睡好觉。” 王晋知他这话半真半假。若是高宗在位,夏侯邡当这个北军统帅,那可真是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高宗。 然而现在主政的初怀公主对夏侯邡实在客气极了。这次虽然派了自己亲信的墨雪卫下来,却严禁他们自作主张,进退皆需听从夏侯邡的命令。 当然夏侯邡也不是那么傻的人,他对严瑜也十分器重,大小事宜都会征询严瑜的意见,也并不限制严瑜的行动。 严瑜想要出战,夏侯邡就点齐人马,送其出城。严瑜想要侦查敌情,夏侯邡就派他出城。这次推测延渚大军的行踪,也是严瑜为主。 夏侯邡在一旁瞧着,心里倒很佩服初怀公主有识人之能,除此之外,也不免升起一些寥落之感。 王晋叹道:“可惜你姓了‘夏侯’。” 他们少年相识,一起上过羽林演武堂的课。王晋知道夏侯邡的性格并非如表面上那样唯唯诺诺,若不是碍于自己的宗室身份,一定会凭着自己的才华争出一片天地的。 夏侯邡自己倒释然了,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想这些了,我们还是先把北狄人打出去再说其他事情吧。” 第二日黎明之前,严瑜便带着墨雪卫率先离开了营地。他们包上马蹄,口衔枚,悄悄绕过北狄人在平州前的营地,来到了平州城的另一侧。 那里流淌着平州百姓赖以生存的一条大河,名曰沱河。 此时天色微明,沱河那里已经有了人影,上百个身影正在河边劳作…… “啊,我知道了!那一定是沈明和刘正坤他们。”夏侯昆大声地道。 林夫子摸着胡须,道:“殿下猜得不错,那正是沈明等人。那么老夫就要考考殿下了,沈明这些人在沱河边上做什么呢?严瑜将军又该如何应对?” 夏侯昆挠了挠头,他虽然聪慧,到底还只是一个幼童,哪里能够猜得到接下来的战事。他咧着嘴,露出小乳牙,站起身来朝林夫子行了一礼,道:“请夫子为我解惑。” 小孩子糯声糯气的口吻把林夫子也逗笑了,再看夏侯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至今未有家世的林夫子只觉老怀大慰。 他点点头,道:“殿下请坐,老夫这就慢慢讲给你听。” 得了应允的夏侯昆高高兴兴坐了回去,眼巴巴地望着林夫子。林夫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开口却说了仿佛不相干的事情:“殿下,你可知平州因何得名?” 夏侯昆摇摇头。他过了四岁生日后,姐姐初怀公主就为延请了老师开蒙。如今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大字也没识得几个,哪里知道这些典故。 “夫子,这和‘沱河大捷’有什么关系啊?” 林夫子担心听众失了兴趣,连忙道:“有关系,自然大有关系。这九边诸镇的名字,大多都级有来头,比如信州,相传便是前朝的武帝与皇后交换印信的地方,故此得名。” 夏侯昆想起李罟之前提醒自己的事情,一旦林夫子想要说什么,赶快顺着他讲,不然夫子非要多扯半个时辰才回回到正题。 他打了一个激灵,给林夫子捧场:“原来信州竟是这样得名的!那么不知‘平州’又有什么典故?” 弟子如此上道,林夫子更加兴致勃勃,几乎要把胡子都摸秃了,摇头晃脑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什么北卢、秀水个个都有来头,只有这平州,乃是因其地势平缓而得名。” 夏侯昆:…… 好在之后林夫子再也没卖关子了。这“沱河大捷”乃是晏和年间最后一场大仗,亦是一百年来大燕与北狄作战取得的最大的胜利。 第160节 林夫子讲起来真是语调激昂,感情澎湃! 也难怪他如此激动,当年沈明借平州地势,想要挖塌沱河引水灌城。若是真让他一举得手,那么平州恐怕会比折川还要悲惨许多。 夏侯昆听得也是义愤填膺,握紧了小拳头,道:“沈明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坏蛋,怪不得姐姐最后将他处斩了。” 林夫子道:“正是如此。这灌水入场之计可谓丧失人伦,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幸好严将军早年在平州磨砺过数年,对其间的地势很是了解,一早就料到沈明的奸计。他为了防止延渚发现计策已被看破,只带了五百墨雪卫趁夜潜到了沱河边,堪堪遇到正在带兵掘堤的沈明。那沈明等人还不是束手就擒!” 其后夏侯邡带兵掩杀过来,还在等着沱河溃堤的延渚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在平州城前损失了几万兵马,方才逃出了燕国。 黑狼一跑,其余几路北狄兵马更不敢多留,匆匆忙忙逃走。他们遇到燕军都是一击即走,被严瑜和王晋找到机会,又获得了几场胜利。 回到北狄王帐的延渚很快就派了使者来求和,又送来许多金银与马匹。 至此,燕国大胜。 夏侯昆的眼中露出无限的敬仰,口中赞道:“我姐夫真是太厉害了。” 林夫子还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恢弘战场中,没有听到弟子口中的不当言论。 可窗外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东刻吕,你不好好上课,又走神了。” 夏侯昆小脸煞白,转头朝翰墨斋的门口看去。 随着声音落下,身着朝服的夏侯昭走了进来。她登基已有两年多,身上的威势日重。夏侯昆素来对姐姐敬畏有加,一看她脸上的神色,便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被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蘼芜的营养液! 我果然这周还是没完结…… 不过下章应该就是大婚了(或者大婚前奏),这一章里面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新文铺垫,不知道会不会有小天使发现hhhhhh。 第162章 姐夫 夏侯昭本是下了朝来探望弟弟的。 自从两年前父亲将皇位传给了她之后,皇长子的教养也一并交到了她的手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 皇长子的日常生活都由月姑姑打理。 夏侯昭若有空闲, 便到弟弟所居的承明宫探望一下, 若是这一日的政务太忙, 风荷也会将小皇子的情形一一报给她。 时光悠悠,夏侯昆很快到了启蒙的年纪, 夏侯昭给已经巡游到长江之畔的圣上——如今应该称太上皇了,写了一封信,为夏侯昆择选了几名老师。 看在夏侯昆年纪尚幼的缘故上,授业的老师只教些简单的知识。不过三个月时间,夏侯昆就展现出了对兵事的极大兴趣。 一上儒家夫子的课, 他立刻精神萎靡,听到林夫子的拐杖声, 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 恢复了活力。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了“装病”这一技能。 第一次听说弟弟肚子痛,正在太极宫里议事的夏侯昭丢下满朝文武,急匆匆地回到了后宫。一进承明宫,就看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夏侯昆。 夏侯昭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连忙让御医为夏侯昆请脉。 她紧紧盯着御医的脸色, 生怕弟弟真的得了什么大病。御医皱了皱眉头, 夏侯昭的心立刻跳了两跳, 全然未曾看到夏侯昆偷偷睁开的眼睛。 御医摸完左手的脉,又去摸右手,还看了看夏侯昆的舌苔, 就是不说话。直等到夏侯昭心焦不已,御医才拱手请她到外面一叙。 “陛下,皇长子殿下这个病……” 夏侯昭肃然道:“你说吧,需要什么药?”她心中十分焦虑,如果这病很严重,自己该如何告诉父亲。 御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皇长子此病需要‘心药’。” 夏侯昭一怔,只听御医继续道:“陛下,老臣家中也有几个幼孙,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到要上课的时候,也会得这种病。” 夏侯昭:…… 年轻的君主脸上显出怒气,为了皇长子的“安危”,御医连忙道:“陛下可莫要小看此事。这病若是不彻底治好,大有所害!” 显然御医在家的确常为“此病”所困扰,以他的经验,这堵不如疏,还是应该让皇长子自己明白其中道理为好。 夏侯昭被他这样七绕八绕地劝了一通,心中的火气慢慢下去了。等她回到承明宫内,看到弟弟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心中更是酸楚。 夏侯昆知道自己的把戏定然被拆穿了,看了一眼姐姐就垂下头。谁知姐姐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半晌也没说话。夏侯昆壮着胆子朝姐姐脸上看去,却见她眼中微湿。 这可比什么训话都吓人。 夏侯昆立刻忘记自己刚刚还独自痛地无力说话,忙不迭地站起来,朝着姐姐立下誓言:“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听夫子讲课。” 然而,夏侯昭什么都没说,摸了摸弟弟的头,只让他好好歇着。 夏侯昆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天。第二日他当然不能再“病”了,乖乖去翰墨斋上课。 林夫子先是讲了一通太/祖的创业伟绩,看他听得入神,便问:“不知皇长子殿下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夏侯昆想也没想,立刻道:“我要做大将军!” 林夫子摸着胡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从那日开始,几个教授儒学的夫子只留了一个,也不讲经书了,只拣些史书上的典故来说。林夫子还照旧上课,另外又添了两位老师。 夏侯昆一看到严瑜,整个人都蹦了起来。 若说夏侯昆最怕谁,那当然是姐姐无疑了。但若是问他最钦佩谁,那首推在“沱河大捷”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严瑜。 听到严瑜是被姐姐派来指点自己习武的,夏侯昆兴奋地小脸都红了。 第161节 严瑜道:“殿下莫要觉得习武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想学会一样兵刃,总要下数年功夫。” 早就想要习武的夏侯昆可不会被他吓到,立刻道:“我知道,当年姐姐习剑还用了三年时间呢。” “不过,”夏侯昆转了转眼睛,狡黠地问,“严将军,你和我姐姐都是陈将军的弟子,谁的武艺更好?” 和严瑜同来的李罟笑道:“殿下你这就不知道,若是单说剑术,那自然是严将军因为习武时日更久,略胜一筹。但若是比武,自然还是陛下赢。” 他负责教授夏侯昆马术,倒并非是严瑜马术不如他,只是如今严瑜身兼神策军中郎将,事务繁忙,能够抽出时间来教授夏侯昆剑法已是不易,因此马术和箭术就请李罟来教授了。 夏侯昆才几岁,当然不懂李罟话里的弯弯绕,挠着头发怔。 严瑜看了一眼李罟,这位新上任的墨雪卫统领立刻怂了,借口领着皇长子殿下去选马匹,溜了。 不过后来夏侯昆还是偷偷问了李罟为什么比武一定是自家姐姐赢,李罟嘻嘻笑着把其中的情由说了。 到底因为夏侯昆年幼,李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只说了昔年皇后娘娘的旨意,并且拍着胸脯道:“殿下要知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万万不能没骨气,但是回到家里,那是万万不能太有骨气。所以你说陛下和严将军比武,严将军怎么可能会赢。” 在这方面“勤学好问”的夏侯昆深以为然。 虽然李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夏侯昭面前切不可露了馅。但夏侯昆毕竟是个小孩子,今日一听林夫子说起“沱河大捷”的盛况,想到那计定千军的英武将领竟然就是自己的未来姐夫,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不知不觉就赞叹出来了。 他也没料到,这话正好被夏侯昭听到了。 夏侯昭想要训几句弟弟,可是看看一脸茫然的林夫子,她又有些羞怯——虽然她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但提到婚事总觉得不太自在。 幸好其他人都没有发觉异样,夏侯昭又叮嘱了几句夏侯昆,便离开了。 如今已是景平二年。 晏和十七年与北狄人大战一场取得了胜利之后,圣上就将皇位传给了夏侯昭。因之前夏侯昭力主北狄人用兵,这一次圣上传位,朝中无人敢有异议。 夏侯昭尊圣上为“太上皇”。她本意想要将东宫修葺一番作为自己的办公场所,仍旧请太上皇居住在太极宫。 但太上皇言明“国无二君”,自己搬出了太极宫。等到第二年夏侯昭改元“景平”,太上皇干脆带着高承礼出宫去了。 从此天南地北,畅游寰宇。 夏侯昭独自理政已非一日,而且外有严瑜、李罡,内有柳智、丘敦律,朝中大臣知她虽然言语和善,但处理事务时却手腕强硬,自然也不敢欺瞒于她。 景平一朝,可称得上政通人和。 在这样的情形下,臣民对于主君的婚事自然也颇有兴致。 尤其是今年夏侯昭已经出了孝期,按礼也可以筹备婚事了。 外朝的臣子虽然也有上谏主君婚事的职责,但更着急的还是夏侯昭身边这些人。风荷就几次想要在夏侯昭面前提起此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由头。 说来也巧,这一日正是丘敦小姐和安秀两人进宫谒见的日子。她们并非宗室,出了国丧便可以婚嫁了。 如今两人都已经成婚一年多了,上个月更是在同一日诞下孩子。 丘敦小姐生了一个女儿,安秀生了一个儿子。夏侯昭十分高兴,分别颁下赏赐,今日她们正是来谢恩的。 柳智和李罡两人也来了。这两人一个笑得牙都找不到,另一个神情严肃,只有绯红的耳朵暴露了心情。 夏侯昭在太极宫的书房接见了他们。 两个孩子都刚刚出了满月,正是最可亲的时候。 柳家娃娃闺名双荷,肤色洗白,又生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出来,等她长大之后,当可与其母的殊色相较。 李家娃娃单名一个拙字,却是他祖父李岳亲自选的。 可怜李岳兢兢业业一辈子,想要和皇室套近乎都没成功。那幼时瞧着很不成器的儿子虽然没有尚了公主,但娶了一名和公主十分要好的媳妇,总算让李岳老怀大慰。 待得有了自己的长孙,李岳更是心满意足,只盼着小孙子能守拙勤勉,一世长安,故而取了此名。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柳双荷进宫没多久就睡着了,而李拙却一直醒着,夏侯昭先前还担心他会哭闹。安秀笑着道:“陛下勿要担心,这孩子乖得很。晚上总是一觉到天明,连奶妈都说他是个体贴大人的孩子。” 夏侯昭见惯了调皮捣蛋的夏侯昆,看到这样两个乖宝宝怎能不喜,挨个在手上抱了又抱。 丘敦小姐是个直性子,看夏侯昭喜欢孩子,她便想到元心皇后的婚约,道:“陛下,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不如早点和严将军成婚啊。” 她这话说得倒很痛快,但说完之后,整个书房都静了下来。丘敦小姐收到了夫君的眼神提示,也噤了声。 夏侯昭不愿让他们以为自己生气了,只笑着道:“养儿不易,教子更不易。你们可要好好将他们抚养长大,将来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柳智连忙道:“陛下放心,臣等必当悉心教子。” 夏侯昭点点头,各赏赐了一块玉给柳双荷与李拙,让程俊送他们出宫了。 等走出天枢宫,丘敦小姐有点不安地问丈夫:“阿智,你说陛下不会生我气吧。” 柳智安慰妻子道:“陛下素来就喜欢你的直性子,无妨的。再者你说都说了,难道你还能让陛下忘记刚才的事情吗?” 丘敦小姐先是点头,听到后面觉得不对劲,抬头果然看的丈夫戏谑的神色,她锤了柳智两下,转身不理他了。 柳智赔礼道:“好啦,我的夫人。真没事。” 程俊瞧不上柳智那副样子,清了清嗓子,道:“柳大人,这还在宫门口呢。” 柳智和丘敦小姐连忙都正了正脸色,柳双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见他俩都不理自己,又睡了过去。 安秀朝着程俊道:“怎么陛下还没有成婚的意思?” 程俊摇摇头,道:“我和风荷都苦恼极了,却不知该如何劝陛下。”他看了看李罡,想到李罡和严瑜关系素来亲近,或许能帮得上忙。 不过今年年初,夏侯昭将广平王夏侯邡调到了沿江一线,统帅与南朝对峙抚安军。北军则由陈睿接手,李罡为副。若不是安秀生了宝宝,李罡此时还在北卢呢。 第162节 想来他也未必和严瑜商议过此事。 程俊再想想严瑜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脸,更觉得没法子可想了。 安秀却道:“依我看,这倒也不是陛下不愿,而是陛下自己总不好提出成婚一事吧。” 几人都是一愣,顿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柳智深以为然,道:“不错,即便是像我媳妇这么……” “你媳妇怎么了?”丘敦小姐笑得很温柔。 柳智连忙道:“端庄贤淑,温柔可亲!”声音铿锵有力。 丘敦小姐“噗嗤”一下笑了,斜了一眼柳智,道:“暂且不与你计较。” 虽然柳智的话没说完,大家也都明白了。当年听说自己的父祖想要和严瑜定下婚约,丘敦小姐可是敢拿着一把剑就冲上门去的人。 但等到了与柳智商议婚事的时候,丘敦小姐忽然换了一个性子,一切都推给了父亲,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出面讨论婚仪了。 程俊道:“这事情的确不能由陛下来说。可是自古以来,尚主一事都是自上而下,需得皇家颁旨,也不能让严将军自己去请婚吧。” 众人也都摇头。 “可以去找太上皇。” 大家都看向李罡,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开了口。 柳智笑道:“李将军说得对,此事正应该去寻太上皇。” 程俊却有疑虑,道:“只是太上皇如今云游天下,上一次写信回来,已经是一月之前了,我们可如何去寻他。” 若是夏侯昭降下旨意,自然很久就能办妥此事。但如今却最好不要让夏侯昭本人参与,以免她羞怯。 柳智想了想,道:“这事不难办,只要李将军借一小队人即可,但是千万要隐秘。” “这个容易。”李罡一口应承下来。 柳智抚掌而笑:“如此便无事了,大家都等着一个月后给陛下送贺礼吧。”众人都大笑起来,互相拱手,告辞归家。程俊也赶忙去找风荷,准备将这喜事告诉她。 安秀和李罡住在李家大宅,距离天枢宫十分近便。牛车行了盏茶时分,他们便到了家门口。 守在门口的仆从极有眼色,立刻拿了凳子放在车前,李罡亲自扶了安秀下车。她怀中的李拙终于也感到累了,眯着眼睛还不肯睡。 李罡拍了拍自己的儿子,接过襁褓,随声就吩咐迎上来的家将,让他领着十人去柳府。 这些家将都是李岳送来辅佐两个儿子的,精明强干自不待言,得了少爷的吩咐,立刻就去办了。 安秀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道:“若不是陛下为我们赐婚,恐怕咱们的婚事也不会这么容易。如今只望陛下的婚事也能妥妥当当。” 在李罡大手的拍抚下,李拙小朋友终于睡着了。李罡望着儿子嘴里吐出的小泡泡,轻声笑道:“必定会妥当的。” 也不知柳智用了什么法子,果然到了十日,天枢宫就传出太上皇即将归京的消息。 太上皇搬出太极宫后就住在璇玑宫,此处自然是日日有人打扫的。不过夏侯昭还是命风荷带人亲自收拾了一番,此时正当春夏之交,夏侯昭又请月姑姑从库房内搬出夏天的陈设一一换上。 七月初三,太上皇终于回到了阔别年余的帝京。夏侯昭带着群臣在帝京城门处迎驾,只见太上皇虽然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但精神却很好。 作为女儿的夏侯昭心中大慰。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离京闲游,实际上还是想要排遣丧妻之痛。她百忙之中抽不出身,而夏侯昆也年纪尚幼,两人都无法时时服侍在父亲身边,只有老仆高承礼忠心耿耿。 如今太上皇的气色这般好,她自然要多谢高承礼了,不仅亲手扶了高承礼起身,还特地赐下御马给他。 一家人欢欢笑笑地朝天枢宫行去。 等太上皇回到璇玑宫,见各处陈设一如往昔,又想到每逢季节交替,皇后都要指挥着阖宫上下替换陈设,不免心中喟叹。 夏侯昭道:“父皇,一路风尘你也累了,不如先在宫中小憩一会儿。等东刻吕放学了,我让他来给你请安。” 这也是太上皇在回宫之前的信中叮嘱的,他知道夏侯昭必然会在城门前亲迎,便道东刻吕既已就学,不可荒废,只让他放学后再来璇玑宫,不需要出宫迎接了。 太上皇点点头,道:“你把东刻吕教得很好,不过我此次回来,是另有一件事要和你商议。” 他看着女儿闪亮的眼睛,笑着道:“昭儿,你也该成婚了。” 第163章 衷肠 上 远处传来滚滚的雷声,天空中乌云密布, 却连一丝雨星也无。严家院中的大树上, 几只雀儿在枝叶间飞纵戏耍, 全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大雨。 月姑姑坐在窗前, 就着窗棱间落下的一点微光缝着衣服。 严瑜端了一盏油灯进来,放在案几之上, 道:“姨母,这些琐事我自己也料理得来。” “这不是许久才能出宫一趟,能做一点是一点。”月姑姑笑道。 她的动作极为娴熟,几下就将袖子缝好了,提起领子来抖了抖。原来是一件竹青色的袍子, 看大小却不似给严瑜做的。 童子伸进头来,笑嘻嘻地道:“姨婆, 是给我的吗?” 月姑姑点点头, 童子就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美滋滋地穿上新袍子。月姑姑叮嘱道:“收好了,等秋天穿。” “为什么呀?”童子不解地问。 “因为秋天咱们家有喜事,你需要穿得体体面面的。” 童子鬼灵精怪, 立刻就明白了月姑姑的意思, 笑道:“我懂了, 是将军要娶媳妇了。” 第163节 “不可胡说, ”月姑姑连忙道,“要说尚主。”平常人家自是男娶女嫁,可是这涉及到了皇家公主, 如今夏侯昭又已经登基为女帝,自然不能以平常礼俗论之。 “知道了,知道了。”童子爱惜地收好了衣服,转身收到自己房间去了。 月姑姑也收了针线,对严瑜道:“太上皇已经下旨,让你们九月成婚。” 严瑜自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月姑姑道:“能与皇室结亲,是你自己挣来的荣耀。姨母知道你心中早有主意,也不多言。只是我观陛下似有心结,你不如趁着当值与她谈谈。”这才是月姑姑今日出宫的目的所在。 严瑜一怔,他今日下了值才接到旨意,并未见到夏侯昭。但月姑姑所说的定然不会有误,他深思了片刻,道:“姨母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月姑姑点了点头,看着严瑜也回了自己的房。 便在此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然作响,过了须臾,大雨倾盆而下。 月姑姑望着茫茫的雨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明日定然是个好天气。” 第二日果然是一个艳阳天。 月姑姑收拾完回宫的行李,走到堂屋,童儿已经备好了早膳。 “你家将军呢?”月姑姑问道。 童儿为她盛了一碗粥,放在案上,道:“昨晚上找了半天东西,今天一早就出门了。” “什么东西?” 童子挠挠头,道:“不知道,装在一个老大的木盒子里。我想打开看,将军还不让呢。” 月姑姑也想不出是何物,但估摸着是送给陛下的礼物。她昨日见陛下和太上皇商议完婚事后,陛下的表情似是不妥,既非不乐,也非不喜,倒仿佛是有些茫然。月姑姑心中生疑,因此才出宫指点严瑜。 如今见他果然有了动作,月姑姑略略放心。只是陛下并非寻常少女,她又是为了什么不快呢? 严瑜捧着木盒子进宫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李罟。李罟自从将秀水守将的职责丢给长兄后,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看到严瑜,笑道:“末将参见皇夫大人。” 严瑜没理他,继续往前走。李罟没敢再多说,默默跟在严瑜后面进了宫。 除了李罟之外,其他兵将更不敢再严瑜面前造次,恭恭敬敬地行礼,直到中郎将大人的身影消失在慢慢的宫道上,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日夏侯昭非常繁忙,听闻她婚讯的各国使节和帝京的著姓大族纷纷进宫道贺。 若是普通女子,遇到婚嫁事宜,自然不需自己出面。但夏侯昭身份不同,除了太上皇之外,还有谁敢代她接见诸人。可是太上皇也不便接见太多的女眷。 夏侯昭想了想,干脆命人开了永延宫,摆开宴席,接待入宫道贺的女眷。她这样落落大方,来道贺的又是臣子家眷,自然不敢调笑。 不过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秤,陛下这般坦然,显是对严瑜十分满意了。 饶是如此,还有人自荐家中子弟,愿为夏侯昭“分忧”。 夏侯昭没想到自己还没成婚,就有人来打后宫的主意了。她肃正了面容,只道自己需要的是治国的良吏,若是想要举荐家中子弟,需得有真才实学。 那些舌灿莲花的妇人们都噤了声,个个都打定主意,回家以后一定告诉自己的丈夫,莫要小觑严瑜。 等到这些人都退了宫,已经是日暮时分。 风荷不高兴地道:“这些人也不看看时间,陛下连午膳都没办法好好用。” 程俊也道:“正是,陛下晚膳想用些什么,我去吩咐膳房备来。” 夏侯昭却摆摆手道:“不必了,我想走走。” 风荷与程俊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做声。夏侯昭也不管他两人眼神如何交流,自己起身朝外走去,过得片刻,她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却是程俊跟了上来。 此时暮色四垂,整座天枢宫都笼罩在淡淡的金色当中。夏侯昭也没有什么目标,随意走着。当夕阳落到西山后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锦芳苑中。眼前是她登基前居住了十几年的芷芳殿。 这座她原来居住的宫室,如今已经闲置,入夜连灯火也无一盏。 程俊轻声道:“陛下,我去拿盏灯吧。” 夏侯昭还未回答,锦芳苑中那丛最为茂盛的天骄雪后,忽然透出了淡淡的光彩,一个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程俊一见来者,机智地退后几步,隐入了夜色之中。 严瑜躬身行礼,道:“陛下,让末将为你照路吧。” 第164章 衷肠(二) 或许因为昨日下过雨,今夜的月色十分皎洁。 严瑜手中的灯笼一晃一晃, 在宫道上投下斑驳的灯影。 默默跟在后面的程俊, 已经和他们两人落下了几丈远的距离。 锦芳苑有一方池塘, 此时正当荷花盛开的季节, 虽然已经入夜,但那股清香还萦绕在水面之上。 严瑜在池塘边停下脚步, 道:“陛下,你还记得皇后娘娘在故去之前,曾经说过什么吗?” 夏侯昭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后之所以为她择选严瑜,就是希望这个驸马能好好待她。 如今严瑜既然提起此事, 想来也是看她心情低落,特来安慰的。 但是夏侯昭自己明白, 她之所以不快乐, 并非因为不相信严瑜。而是…… 灯笼的光影投射在池塘上,映出层层的波澜。夏侯昭心中一动,这灯笼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仿佛是昔年自己送给陈家的礼物。 她没有想到, 过了这么多年, 严瑜竟然还留着它。 夏侯昭笑了, 她的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个胆大的想法。也许, 她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可以与眼前这个人分享一二。 第164节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我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有时候我又会想,也许梦中的那个我才是真实的, 而现在所过的生活才是虚幻。” 天枢宫中的夜十分安静,严瑜听着夏侯昭的声音,感觉好像有一捧清泉落在自己的心上。 很多事情忽然有了答案。 他轻声道:“陛下在梦中的生活快乐吗?” 夏侯昭摇了摇头,她发现自己开了头之后,再往下说就容易了很多。 她告诉严瑜,在梦中夏侯昆并未出生,而她自己也没有继承皇位,而是成了一个幽居避世的长公主。 夏侯昭没有说太上皇和元心皇后的结果,也没有说到底是谁继承皇位。 但严瑜也能够猜得出来,在太上皇并无后嗣继位的情况下,自然是夏侯明登基了。 想必这个堂兄对夏侯昭并不算好,所以夏侯昭才说自己在梦里过得并不快乐。 他不想再提起这些事让夏侯昭伤心,轻声问道:“不知在陛下的梦中,末将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侯昭转过头来看着他,月光之下,严瑜的双眸湛明如星辰。 她不愿意告诉他那个悲凉的结局,想了想,方道:“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忠君卫国,无怨无悔。” 但这片刻的犹豫又怎么会瞒得过严瑜呢? “既然陛下不快乐,我一定也不快乐。”他笑着道。 “不,在梦中,我们并非……”夏侯昭轻轻摇了摇头,想要告诉他,在梦中两人并非夫妻。可是当她再一次看向严瑜的时候,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陛下,无论你梦中的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你看,梦里没有出现的皇长子殿下,如今康泰安乐。其他人的生活也会比梦中更好。” 是吗?夏侯昭有些不确定地想。她的确改变了很多事情的轨迹,但也有超出预期的变动。 比如晏和年间的宫变。 “天地有灵,既然上天给了陛下梦中的提示。想来也是希望能给陛下一些提示,”严瑜看出了她神情中的犹豫,微笑着道,“无论陛下想要做什么,末将一定会守护在你的身边。” 他的语气和平时言谈并无不同,但是夏侯昭知道,他说的,他一定会做到。就像前世那样,他说要守卫边疆,就真的在董志城待了那么多年。 即便是在她最困苦的时候,只要想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还在笃行着向自己说下的诺言,心里就没有那么苦了。 而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两人再走到那样的地步。 夏侯昭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散去了,她望着严瑜,也笑了出来。 看到夏侯昭的笑容,严瑜终于安心了。她克制着自己想要伸出双臂拥她入怀的冲动,道:“时辰有些晚了,末将听风荷说,陛下还未用晚膳。就让末将送你回太极宫吧。” 太极宫中,焦急的风荷走来走去,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子,才远远看到夏侯昭一行人的身影。 等到送走了严瑜,风荷连忙把晚膳摆了上来,催着夏侯昭用膳。 只是她的陛下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对着严瑜将军留下的灯笼发呆。 风荷隔着夏侯昭看向那个精致的灯笼,只见灯笼的一侧用墨笔写着八个字: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字迹苍劲有力,正是严将军的手笔。风荷与程俊对视一眼,再看看夏侯昭脸上舒缓的表情,两人都笑了。 第165章 大婚 因为曾经登上帝位的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都是在登基前成婚的,所以在燕国的历史上, 这是第一次举行女帝的婚礼。 既不能按照寻常的帝王立后仪式操办, 也不能遵从公主出降的程式, 着实让经办的官员犯了难。 好在他十分机灵, 去询问了陛下面前颇受信重的柳智。 柳智想了想,此事的确难办, 让他稍待两日,宫中自有旨意下来。 官员喏喏而去。果然一日后,天枢宫便传出了陛下手诏,令婚仪悉从族中旧制。柳智指点他,将青帐搭在西郊祭台之旁, 又请了国巫大人主婚。等到陛下派人来查验过准备的情况,十分满意, 赏赐了该名官员。 余下的事情也不需他操心了, 自然有天枢宫派人接管。 璇玑宫里,夏侯昆兴致勃勃地问太上皇:“父亲,我听李罟说民间结婚都要‘戏弄女婿’,是不是?” 太上皇看着小儿子亮晶晶的眼睛, 道:“最近严将军是不是又让你蹲马步了?” 堂堂皇长子殿下, 立志要成为一代燕国大将军的夏侯昆小朋友, 近日遇到了他人生路上的第一座高峰。 那就是他先前一直崇敬无比的严瑜将军。本来对于严瑜能够成为自己的姐夫, 夏侯昆一直十分开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严瑜充分继承了师父陈睿的为师之道,一心一意要将自己的学生调/教成一代名将。 每日晨起, 严瑜一入宫就先陪着夏侯昆扎马步。然后把累得半死不活的夏侯昆送到瀚墨阁上课。 他自己则去巡视天枢宫内的神策军将士,点教完下属,便到了午膳时分。 此时夏侯昆也念完了书。下午便正式习武,一日习剑,一日骑射,一旬一休。 第一天的夏侯昆激动兴奋,第二天的夏侯昆生气勃勃,第三天的夏侯昆就开始…… “姐姐,我觉得身为一个皇子,不能只沉溺于武事,也要对政事有所了解。不如你和严瑜将军说说,把习武的日子减少点?” 夏侯昭腹内好笑,脸上却十分平静,问弟弟:“那正好把王夫子请回来,我看对你的教导也甚为上心。” 第165节 可不上心吗!王夫子是专门讲三礼的,一心盼着能将皇长子教导为一代明君,最好能取当今陛下代之就更好了。 带着这么大的期望,王夫子教导起夏侯昆真是尽心尽力,也正是这位老先生直接让夏侯昆领悟了“装病”的奥秘。 一听要请这位老先生回来,夏侯昆连忙端正态度,表示自己还想再去练一会儿剑法,巩固一下昨日的学习成果。 捧着礼服进来的风荷差点被他撞得仰倒,幸而程俊在后面扶了一下,才避免了这场悲剧。 “殿下这是怎么了?”风荷抖开礼服,问道。 夏侯昭道:“他呀,就想着玩呢。” “殿下还小呢。”风荷劝道。她可比别人看得明白,若不是有了小殿下在天枢宫里跑来跑去,这空荡荡的宫阙该是多么寂寥啊。 风荷如今只盼着陛下和严将军成婚之后,也能快些诞育后代,到时候这天枢宫就热闹了。 她展开手中的礼服,让宫人们帮忙撑起襟袖,请夏侯昭验看。 “陛下,这是刚刚制成的礼服。” 夏侯昭放下手中的奏折,站起身来,走向风荷。这件礼服以玄色为底,上面用红线绣了九只凤凰。 风荷又指着程俊手中捧着的头冠道:“陛下你看,这冠上嵌着宝珠,正可谓:九凤捧日。” 这礼服是风荷精心设计的,连缝制都是她日日跟在一旁盯着绣娘完成的,历时一个月终于做好,风荷马上就捧到了夏侯昭的案前。 夏侯昭伸手拂过那细密的凤凰纹饰,笑着道:“很好,我很喜欢。” 风荷一听更高兴了,怂恿着夏侯昭试一试。 程俊也在一旁帮腔:“陛下,你试试呗,万一有不妥的地方,还能修改。” 夏侯昭见他们为自己的婚事忙前忙后,不好意思推辞,到底还是由着风荷为自己换上了礼服。 守在殿外的程俊远远看到带着侍卫巡逻的严瑜,眼睛一亮,高声道:“严将军,严将军。” 严瑜听他唤得急,还以为有什么要事,连忙挥挥手让下属自行向前,自己匆匆走了过来。 “程典监,可是有什么事?” 程俊不过是想到殿内正在试装的陛下,特意留了严瑜下来,哪会有什么事情要说。不过他既然敢叫住严瑜,自然也有法子将话圆过去,不过片刻就有了主意,笑道:“严将军,刚刚皇长子殿下求陛下松一松课业呢。” 果然一听有关皇长子的课业,严瑜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在夏侯昆身上如此用心,一是受到了陈睿的言传身教,二也是为了让夏侯昭放心。若是他教不好夏侯昆,岂不是给夏侯昭添了麻烦。 想到此处,严瑜连忙问道:“皇长子殿下可有说因何要求减少课业?” 程俊若是自己说了,可不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他哪里肯,只笑着道:“严将军不如面见陛下,询问一下陛下的意见。” 程俊也不等严瑜回应,自行朝着殿内道:“陛下,严瑜将军觐见。” 殿内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呼,严瑜不由得看了程俊一眼。对方早就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将暗笑的表情遮了过去。 风荷惊呼了一声便立刻捂住了嘴,看了看夏侯昭的表情无异,才松开手低声问:“陛下,是否要换了衣服,还是让我去请严将军稍后再来?” 夏侯昭摇摇头,道:“无妨,请他进来。”她知道风荷是怕自己害羞,不过鲜卑族本来就没有婚前不得相见的习俗,因此夏侯昭也不甚在意。 一看到严瑜进殿,她便笑着道:“东刻吕说要拿大棒子戏弄你呢。” 严瑜根本没听清夏侯昭说什么,低了头应道:“那便由得他去好了。” 他不敢抬头,刚刚那一眼已经足够惊艳。 身着玄色礼服的夏侯昭,回眸轻笑。那一瞬间,严瑜感到整座宫殿都仿佛飞到了云端。他只能听到自己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心跳。 刚才还有些惴惴不安的风荷看到严瑜这反应,立刻偷偷笑了起来。 夏侯昭轻轻看了她一眼,朝着严瑜道:“东刻吕毕竟年纪还小,我看就让他五日一休吧。” “是,是。”严瑜喏喏应了。 风荷“嗤”地笑了出来。 严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殿去的。 等到了成婚那日,严瑜和夏侯昭两人都穿着礼服坐在西郊祭台旁的青帐内,国巫大人亲自为他们登台祈福。 骨铃声响,阳光落在远处起伏的山峦上,夏侯昭忽而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声。她站起身来,极目望去,群山苍翠,白云依依,却不见那人踪影。 坐在青帐另一侧的太上皇轻声问道:“昭儿,你在找什么呢?” 夏侯昭摇摇头,重新坐下。玄衣之下,一只手轻轻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右手,夏侯昭心中一暖,回首微笑,也握住了严瑜的手。 依照鲜卑族的风俗,坐帐之后,普通的新婚夫妇还有骑马绕车之俗,即新郎上马绕着新妇所坐的牛车奔驰三圈,祈求福瑞。 程俊却牵来了两匹骏马,严瑜先扶着夏侯昭上马,然后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国巫大人朝太上皇道:“并辔而行,伉俪情深。看来孟格娅还挺喜欢这个小女婿。” 太上皇点点头,道:“她这样欢喜,我也放心了。” 一双佳偶绕着祭台奔跑了三圈,夏侯昭暂且勒马止步,朝着严瑜道:“我们就这样回家吧。” 严瑜点点头,柔声道:“好,我们回家。” 夏侯昭不再犹豫,提马飞驰,身后很快传来严瑜的马蹄声,她轻轻笑了。 她知道,母亲就在这里,看着自己走向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