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美如玉》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娇娘美如玉/花开胜锦 作者:我是浣若 文案 如玉是张君心底的魔障。 他从第一天到陈家村,脑子里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想入非非。 她曾在那个寒夜,在他一生中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扑入他怀中,带着股子浓而甜腻的桂花香气,柔软、轻跃、整个人如一张五色、五味、五音齐齐织成的网,叫他眼花缭乱,叫他听觉失灵,叫他舌不知味。 做为国公府的二少爷,他娶她回家只是为了治治自己这从欲而起的魔障。 佛说魔有三品,下品魔女,中品魔民,上品魔王。 后来,张君就变成了魔王。 原名《花开胜锦》又名《鸳鸯于野》 男主小书生,女主小村姑,正经双c文,依旧猥琐而又暗黑。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宅斗 欢喜冤家 主角:赵如玉张君 ┃ 配角:沈归张诚 ┃ 其它:猥琐而又暗黑的甜宠 作品评价: 如玉是张君心底的魔障。他从第一天到陈家村,脑子里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想入非非。作为永国府的二少爷,张君娶如玉,不过是为了治治自己从欲而起的魔障。佛说魔有三品,下品魔女,中品魔民,上口魔王。后来,张君就成了魔王。本文架构严谨完整,文笔练达从容,无论是爱欲痴缠还是风雨朝堂,于朴拙自然的情节间跃然纸上,值得一读。 ==================== 第1章 如玉 早春三岁,恰暖还寒时,桃枝上绽着微微的花苞儿。 陈家村依着秦岭的尾脊,春来的更迟些,此时还是风过萧萧,万物凋零的模样。也唯有外院那株毛桃绽着花苞儿。 如玉低头望去,呈梯势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陈家村最大的麦场,场中人头攒动,而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的那个妇人,半垂着头,一件绾色的新衫上血迹斑斑。鞋子丢了,两只赤脚在冷风中蜷着。 这就是寡妇不肯服从陈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场。如玉听得一阵脚步声,也知该轮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这个证人了!”是大伯娘冯氏的声音。 如玉回头,晨光洒在她□□风吹成桃红色的脸上,柳眉杏眼,眼中两汪清水。冯氏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这样标致一个小媳妇儿,都还未破瓜,天可怜见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火坑,而这陈氏族中,却是个再难逃出去的地方。 “发财娘子不是想要私奔,仅仅是给自家妮儿请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长面前,我也是这话。”如玉咬牙说。 冯氏一把揽了如玉道:“你就别再帮着发财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陈贡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陈贡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陈安实新死才六天,这样花骨朵儿一样十八的妇人成了新寡,而陈氏族中的寡妇,全要经过族中择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长陈贡生气,给如玉配个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这辈子才真叫完了。 大麦场上,族长陈贡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弯苍山,见人群散开,这陈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妇来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双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稳稳停步。陈贡抬起头,便见她一缕秀发自额前零落下来,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处,目光坚定柔韧。 陈贡自打沾着哥哥陈全的光做了陈氏一族的族长,这些年就甚少回陈家村过。他还是听人说起过,柏香镇赵员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陈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还要吃新鲜菜蔬。他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出门,那时候这小丫头还瘦瘦小小,跟着陈安实一起到镇上赶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门外,从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这小丫头不但长大了,还出落的朵花儿似的,又有味儿,又有劲儿。 “我们陈氏族中有律,不论妇人还是未嫁的女儿,无族中允诺,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赵如玉你一个亡夫不出头七的妇人,竟胆子大到送发财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陈贡声调中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威严,要唬唬这小寡妇。 如玉断然摇头:“禀族长大老爷,发财家的妮儿三更半夜高烧厥了过去,奴家是陪她去陈家店子请郎中,并不是送她私奔,请族长大老爷明鉴!” 发财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顶下来。 陈贡颠着肚子哼哼直笑,指着外村几个精壮的男子问本村似鹌鹑一样颤颤兢兢的妇人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得从陈家店子请人来打吗?就是因为你们一村的人们总爱相护着,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惯出个叫你们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里,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来。”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证她是跟人私奔,今儿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动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后那群似鹌鹑一样哭个不停的妇人们,再看一眼被高吊着的发财娘子,却仍是摇头:“她是为了给孩子请郎中,实在不是私奔。您再问,我也是这话。” “请郎中也不行。没有男子相陪,你们这些妇人就绝不可以走村串户,这是族里铁一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陈贡怒喝道:“来人,把如玉也给我吊起来,打!”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上来捉如玉的胳膊,要将她捆起来,与发财娘子吊到一处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与陈贡还有些私情,这时也吓坏了,扑到陈贡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老实,是叫那发财娘子哄骗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万别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陈贡嫌脏,伸手掸脏物掸开魏氏的手,吼道:“给我吊起来,着实打!” 这小寡妇才新寡,又长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胜过发财娘子,只怕将来要比发财娘子更难管。如今正是个能打服她的好机会,陈贡又岂能放过。他已经站了起来,见陈家村的男子们推推诿诿不肯动手,挥手招了那几个外村男子道:“你们给我上,捆实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与本村又无亲眷干系,自然也不会怜惜这村的妇人们,他们将如玉的两手一扯绳子一捆,连拖带扯到到秋千架下,绳子刺溜一声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来。不远处是浸泡在水里的长鞭,陈家店子那执鞭的男子蘸满了水提鞭已经走了过来。 如玉被吊着双手,回头咬牙骂发财娘子:“叫你脚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县就有希望了,谁叫你不跑快的?” 发财娘子也还醒着,哽咽了两声道:“如玉,没希望的,咱们永远也跑不出去,渭河县太远了,远在天边。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给那老皮皮,陈贡的铁腕,咱们是拗不过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齿:“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虎哥,而且我也肯定会从这里正正当当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后扬了扬,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弯,破风而来。如玉也是平常妇人,生来还未遭过鞭抽,侧头缩脖子闭上眼睛正准备要挨,等了许久却未感觉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睛,便见麦场中一个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执着那鞭首,与执鞭的人四目相对。 这人身形修长,体态纤瘦,如玉居高,能看见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一双锋眉,叫清晨的阳光拂着,根根分明。他轻轻松了那鞭子,抱拳远远对着坐在圈椅上的陈贡施了一礼,问道:“可是陈氏族长?” 这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谦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气度。如玉还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狈不堪,却也暗赞一声。 陈贡方才还见这男子远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无法分辩,于片刻间竟就冲到了麦场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过来,左右四顾,抱起了拳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突然而来,一身贵家之气,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陈宝儿气喘嘘嘘拨开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儿笑道:“族长大老爷,这正是咱们陈家村新来的里正,从京里来此的张君,张大人。” 张君?陈贡还礼,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白面净肤,锋眉秀目,极俊俏的面相。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将军的弟弟,这些名头已叫陈贡咂舌。更何况听闻他还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这样一个人才被贬到陈家村来做个里正,真可谓是从云端摔入泥尘。 张君四顾,见麦场上一众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转身自陈宝儿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长剑,纵腰跃步,挥剑,斩断吊着发财娘子的绳子,在众人一声惊呼中稳稳将她抱住,随即放落到了麦场上。 如玉眨巴着双眼,眼睁睁看着这白衣如练的男子忽然腾空而起,挥剑,那绳子断掉的瞬间,她便稳落到了他怀里。那是一股极淡的皂荚气息,淡而清正,平稳而硬实的胸膛,心跳缓和。她虽顶着个寡妇名号,正经来说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因着那突然坠落的恐惧感攀手在他紧实的腰上,感觉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动,又松了手,通红着脸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这人要觉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张君松了两个妇人,掸了掸衣上的皱褶,出口仍是温和无比的声音:“不过两个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氏族长您又何必与她们为难?” 陈贡方才看张君这如鹞似鹄的身形,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驳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历法典》来为两个寡妇辩一场。谁知他竟张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正暗印了他来之前秦州府中诸人对他的评价:眼浅心弱,两目惟色八个字。 他心头压下一声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张大人觉得她们楚楚可怜,那我就放了她们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话,族律不得不尊,这一村的妇人们,有谁再胆敢私自走村串户,到镇上赶集而不事先请问过族中,一律吊起来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绑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转身出大麦场,再走两步回头,便见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鹞起鹘落那两下子着实惊艳,叫如玉到此时心头还不停突突着。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新开,不知道会不会有读者! 如果有,冒个泡儿吧,作者新开文,感觉好忐忑啊!!! 第2章 里正 下午,如玉趴在自家山窖最深处的通风口上,一只耳朵乍乍着听外头与之齐平的窗子里一男一女说话的声儿,一边剥着蒜瓣儿。 她将剥好的,白嫩嫩的蒜瓣儿整整齐齐码在一只半尺宽,略略收口儿的白胎浅瓮内。 自这通风口出去,恰就是陈家村往山里走的垭口,垭口上与山窖通风口相齐平处,是一间常年置着些薄铺盖,供入山打猎的猎人们住的小屋。 外面那小屋子里正细声笑个不停的,是二伯娘魏氏。魏氏此时正在那屋子与她大伯陈传两个悄声言语着。 二伯娘魏氏抱怨着:“这只金耳环的成色,可不及现在我戴的这一只,只怕戴出门去,村里的媳妇们要笑话我这不是一对儿……哎哟你轻一点!” “是不是一对儿有什么打紧,同样是金子不就完了?”陈传声音出奇的温柔:“这可是我自秦州城里买回来了,成色怎会不足?” 如玉尾随着这两个人,并不是想捉他们的奸或者非要听个他们如何成事。而是大伯陈传才从渭河县回来,若如玉要再嫁,同房的家长说的话会比族中更管用。她知道陈传与魏氏偷情时爱说些私话儿,此时便是想听个他对她再嫁的态度。但既这两人入了巷,她也就不肯再听。 她扑掉膝上的蒜皮儿,抱着白胎浅口瓮一路进山窖,绕过成堆的萝卜、大葱、生姜与串蒜等物,一路推半人高的小门儿,猫腰出了山窖,沿一条小径往下,跃过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不到一射之地,便是自家的院子。 她家住在陈家村依山最高处,展眼就能望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房顶儿。此时已到晚饭时节,户户厨房烟囱里往外冒着青白色的炊烟,早春的寒风送来油呛葱花的味儿,如玉猛息了几气,叹道:“真香!” 她先进了后院门,一路赶着鸡入窝,再撒了几把搀糠的芽麦给它们做食,然后到猪圈门上望了眼猪,这才绕到前门上,一路进了自家院子。 她家自打丈夫陈安实死了之后,只剩一个麻眼老婆婆,并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叔子,也就成了这村子里再无人踏足之地。既无人踏足,如玉也就习惯了家里永远冷冷清清,厅屋门户永远黑灯瞎火。 但今天自她一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 一直在学里读书的小叔子安康此时正在廊下站着。屋檐下还立着只背囊,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厅房里传出阵阵男子的笑声,听声音是里正陈宝儿。 不管谁来了,安康的学是必不能缺了的。她将那白胎瓮儿狠狠搁到厅房檐下台阶上,一边摇着井绳往外打着水,一边压低了声儿问陈安康:“不逢休沐又没缺了你的干粮,为何还要回家来?” 厅房门上还是厚帘子,帘子搭起,有人疾步走了出来。他先扫了陈安实一言,随即又扫了如玉一眼。 如玉心中一声咯蹬,暗道这清清俊俊的小里正怎的竟到我家来了? 她早上还抱了一回他的腰,到此时仍还记得他精瘦的腰那落地时的扭动并他身上淡而正的那股子清香,心怦怦跳着,手便也失了准头,水都溢出了瓷瓮犹还不自知。直到张君叫那溢出的水逼着挪脚时,才慌得收了瓢。 安康虽才不过十二岁,如今也算这家唯一的男丁,他指着张君道:“嫂子,这是咱们村里新来的里正,往后,陈大哥就不当里正,他要高升到镇上去巡街了。” 如玉哦了一声,忙将那葫芦瓢儿扔到水桶里,上台阶笑着问陈宝儿:“大哥可要在我家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做。” 陈宝儿连连摆手说不必,却又指着张君道:“咱们张里正今儿早上还救了你和发财家那位,如玉你可得好好感谢他,否则如今你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炕上了。他是自京里来的世家公子,屈身到咱们这小山村里做个里正,咱们庙小要容这尊大神,一日三餐先就是个难题,所以,我定了,往后就要他在你家吃饭。” 如玉懵懵懂懂还未听懂陈宝儿这话的意思,正在脑子里过着他的话,便见他两手揽着安康,几步跳下台阶往东屋而去了。 安实老娘是个耳背的半瞎子,常年窝在厅房炕上编竹篮并笸子,那陈宝儿进了东屋却并不出来。这台阶上便只剩下如玉并那京里来的新任里正大人。 如玉是个小寡妇儿,才十八岁,也还带着些羞气,猛乍乍接了个要给这新任里正大人供三餐茶饭的活儿,因不知他的口味喜好,正盘算着想要问一句,便听这里正大人轻声道:“小娘子不必难为,张某既来此为官,县中自然有仆从相配,不必劳烦娘子替我备茶备饭的。” 听他这话,是自己带了仆从来还是县里要配? 里正虽也算个官儿,却是个连九品都算不上的官儿尾巴。一年四季要催税,要替乡民调停官司,若遇到那难缠些的,被打破头也是常有的事儿。如玉记得陈宝儿任里正的时候,县里可没有替他配过什么仆从。便是俸禄也少的可怜。一年到头不过几石粮食,月俸也不过些胰子、劣绸并笔墨纸砚等,偶尔有,偶尔还没有。 因这官儿实在寒酸到不能养家,里正一职,向来都是村里的富户们兼着,也不过是个替自己躲些田粮税,有个好名声的虚衔罢了。 第2节 如玉不过一个乡村小寡妇儿,叫这一身白衣面白如玉简直天人下凡般俊俏的官人相衬着,又时时想起早晨在麦场上她手触到他腰上时那手中的触感,和自己被吊捆在秋千架上时的狼狈,越发觉得自己形秽,听他不肯吃自己的饭,遂下了台阶对他行了一礼道:“既是如此,里正大人就请等着,奴家要去做晚饭了。” 她才走到东屋窗下,卷着袖子要往厨房去,便听到东屋里陈宝儿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那张君,是个叫皇上贬谪了的翰林,听闻还是去年金殿皇帝他老人家朱笔亲点的探花郎。你瞧他脸长的又好,又能诗会读的,放到别人家去我不放心,我怕他万一勾着咱们村的小媳妇小丫头们做出坏事来,可就麻烦了! 村子里别家的男人们都要上地下田,照看不住自家媳妇儿,你家你老娘不能出门,算是个照应,安康你要替你哥哥安实照看好你嫂子,莫让她叫那里正大人勾了去,做出坏事来。” 如玉乍听到这话,两耳一红气的胸中一股怒气腾起来,心道:怪道发财娘子说这村子里寡妇的路最难走,这不,我平日身子最端影子最正的一个妇人,丈夫丧了才不过五六天,坟上土还未干,这些人就已经开始嚼舌根了。 她强忍着眩晕再听,便听陈安康道:“大哥放心,我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咱们村里最守规矩的妇人,谁家的妇人干那种事,她也不可能!” 如玉一边听着,一边趁着自梁上往下摘干茄子的功夫,缓缓将一块防老鼠的板子用脚挪到东屋门外,接着便轻轻咳了一声,高声问陈安康:“安康,晚上嫂子替你蒸个姜蒜茄子,可好?” 东屋里猛然没了声音,片刻,陈安康回道:“好,就照大嫂的意思!” 陈宝儿也怕如玉听到了他的私话儿,慌张冒气掀着帘子出了屋子,一边见如玉粉嫩嫩一张小脸儿上有些愠怒,正如他自己所说,粉面圆眼儿,便是上到秦州城,也是个再难寻的娇俏媳妇儿。 陈宝儿叫这美人儿盯着,脑子一懵笑了笑正要应对两句,谁呈想门上一块多出来的板子将他套倒,只接将他套扑翻在院子里,摔了个狗吃屎。 如玉呀了一声,忙唤安康道:“快把陈家大哥扶起来,你瞧他摔的。” 陈宝儿不知如玉在作弄自己,趴起来拍着身上的土瞧着那块板子道:“我记得进屋时没有这块板子,那里来的?” 如玉扭身又摘了串茄子下来抖着,十分诚恳的言道:“我东屋里放的粮多,防鼠的,谁知大哥你这样不小心。” 陈宝儿自认倒霉,抬头见那京城来的探花郎还在厅房檐下负手站着,上前背了他的背囊道:“里正大人,你的住地离此不远,恰就在安康家往上,进山的垭口处,你平日要往来于此间吃饭,是极其方便的。” 垭口上? 那不正是大伯陈传与二伯娘两个野合的地方? 如玉见陈宝儿带着张君已经往自家院门外走着,暗道:完了完了,这两人要撞见一对野鸳鸯了。 她这样想着,追了两步远远去望出门的两个人,便见张君也恰回头。他抱拳对着她遥遥一点,像是在告别的样子,末了却又指了指她脚下那块板子,随即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第3章 桃花 什么意思? 如玉忽而体味过来,这人的意思是,他知道她是故意往门上挡那块板子,要叫陈宝儿摔个狗吃屎的? 她撕好了茄子上锅闷着蒸了,呛好了浇头捂在灶后的小锅里,这才净过手怒冲冲进了东屋,指着陈安康的脑袋问道:“你跟着陈宝儿一起嚼我舌根了?” 陈安康还是个半大孩子,憋着嘴道:“没有,我说我嫂子是全村最正的妇人。” 这孩子懂事,又读书好,如今也是如玉守在陈家唯一的希望,她自然是因为陈宝儿那句不能当面戳穿骂回去的私言而生气,并不是真的气安康,是而软了语声道:“别人给我倡名声尤还罢了,你是安实的弟弟,还是个孩子,千万不要跟那起子人混到一处,学坏了心眼子。” 安康连连道:“嫂子,我知道,比谁都知道。” 如玉一边拿围裙擦着手,一边在炕沿上坐了:“嫂子我自打十二岁嫁到你家,自来就是将这里当成了家的。但是你哥命不好,任我花销了那么多的银子吃了成山的药也留不住他的命,死了。 如今咱们白楹联上的墨还未干,我寡妇的名声也刚背上,无论我是再嫁,还是在这家里守节供你读书长大,只怕等过了你哥的七七祭,无论咱们一房还是陈氏族中,都要商量此事。我的为人正身还在其次,名声先不能叫人坏了,你可知道?” 安康垂下头道:“嫂子,我知道的!” 如玉鼻息叹了一声,与安康愁眉相对了两眼,下了两碗面端到厅屋里给安实老娘与安康两个用,这才拍打着袖子道:“你们先吃着,我给沈归老娘送饭去!” 沈归是陈家村里唯一的异姓,恰与如玉家隔溪而住。因沈归在外走脚做商贩常年不归,自己又未娶妻,兼故不得老母,一年到头给如玉几文钱,叫如玉一日三餐替自己老娘送碗饭吃。 如玉下了一海碗面,淋上浇头,又取只小碗拣了几块茄子,出门绕到院后,一路过自家山窖口,再迈过小溪,便是沈归老娘家的院子。 她心中掂着要看看陈宝儿与张君俩可曾抓住了那对野合的野鸳鸯,一路捧着盘子,也伸长了脖子望着。过垭口时便见隐隐暮蔼中,张君在那垭口上站着。 离的有些远,如玉望不见他脸上的神情,随即便进了沈归老娘家的院子,将一碗饭端到黑灯瞎火的厅屋里,拭净炕桌替沈归老娘摆好,看她就着姜蒜茄子吃起来,才转身出了院子。 她一路轻跃过小溪时,便见张君在暮色愈浓的垭口上,仍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不得片刻,如玉又急急忙忙要往沈归老娘家去收她的碗,此时天已全黑了,她才要迈过小溪,便听到对面一声清咳,这黑灯瞎火人人都舍不得点灯的山村里,没有月亮的夜晚简直黑的可怕。 张君抱拳堵在那小溪对面,轻声问道:“能否叨扰小娘子一顿饭?” 如玉在小溪对面站着,才融不久的小溪寒气森森,四野荒寂,这从京城被贬谪而来的里正大人肚子十分适时的咕咕清叫起来。如玉暗道那该死的陈宝儿,竟没有给这人寻个下家,就转身走了。 她虽是个新寡,但今夜安康在家,而陈宝儿还吩咐过要张君在她家吃饭的,想来也无人能说出事非来,而这人白日还救她一命,叫她不必吃一顿鞭子。想到此,她随即道:“里正大人先去奴家等着,奴收了碗,即刻就来替你下面!” 言罢错开他,一路小跑着到沈归老娘家收碗,收完碗回来,才走到小溪边,隐隐可见那里正大人仍还在溪旁站着。 她有些吃惊,端着盘子走近了问道:“里正大人为何不到家里炕上坐了等着,仍还在这里?” 等了半天,她才等他憋出来一句:“我看不见路!” 如玉之所以能于浓黑的夜中一路来去,全凭的是对这条路的熟悉。她知道路上那里有石头,那里有草根,那里有个水坑儿绊道,又那里必得要跳上两步。但这自京城来的贬官儿人生地不熟,叫一个满嘴油的混子扔到垭口上一间只有一席薄铺的小屋子里,便脚底抹着油溜了。 与早晨那抽剑而跃,挥刀砍断两根绳子时的英姿相比,张君此时的样子委实有些狼狈。 进了院子,如玉一路把张君往厅屋让着,高声叫着:“婆婆,来客人了,把灯点起来呗!” 厅屋里有炕那一头,一点火星子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安实老娘自己是个半瞎子,看不准火头儿,那一盏很久不用的油灯便死活点不起来。 张君见如玉转身进了厨房,屈在灶下正在对嘴吹那点火星子,自己也跟了进去,站在如玉身后道:“不必劳烦老人家,我在这厨房中叨扰一碗饭即走。” 如玉拿火棍子捣着灶眼,添了几根柴进去,不一会儿火忽啦啦燃了起来。大锅滋啦啦的冒着热气滚起来,她自案板上抓了一把面条扔进去,边搅边道:“那怎么行?您是客人,快往厅屋里坐着去,奴家一会儿就把饭给大人端去。” 老太太是个耳背的半瞎子,趴在窗子上叫喊着:“里正大人怎的还不往厅屋来?” 如玉的一碗饭已经捞到了碗里,她将碗递给张君,又压他在一张小扎子上坐了,出厨房到上房里头,自老太太手中接过灯盏并那火折子,连连打着了套到一只气死风的笼子里,才拍着老太太的背,凑在她耳畔道:“里正大人来叨扰碗饭,因怕费咱家的灯油,只在厨房灶下趁着灶火吃,您也别编筐了,早些睡,好不好?” 论起来安实老娘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因为操心太多,面色简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妪。她连连点头道:“孩子,你也洗了澡早些睡,莫熬的太晚了。” 如玉笑道:“媳妇省得!” 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回头四顾了半天咦了一声又问自家婆婆:“安康去了那里?” 安实老娘回道:“孩子怕耽误了学业,擦黑就往镇上去了,你不必担心他,快去吧。” 张君撩着碗带浇头的臊子面,面筋而柔,简简单单的葱花萝卜浇头,香的他这个饿了整整一天又冻了整整一天的人几乎要吞掉自己的舌头。 那小丫头还替他挑了几根姜蒜蒸茄子放在只小碗里头。他早晨抱她时,闻得满身桂花香气,还曾在心里暗赞过,于这穷山僻水中,竟还有如此标致的小娘子。 方才她伸展着腰肢在屋檐下摘这茄子,那时候他还嫌风干的土大心里暗诽,此时试着吃了一筷子,一股香油葱花并蒜香姜辣味儿,又香又兼厨方里的暖热,呛的张君一个国公府山珍海味吃遍的二少爷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如玉提着气死风灯出了厅屋,一路快步到厨房,迎门便撞上张君正拿着方纯白的手帕在揩嘴角。 他见如玉进来,于灯下眼泛桃花,十分温和的一笑:“小娘子的面,做的委实好吃之极!” 如玉看他那一笑,心如小鹿乱撞,喉紧唇燥说不出话来,回头无声笑了笑算是应付,接过碗放进大锅里,又舀水进去伏到灶下吹了口气,拉两把风箱吹热了水,将一锅子的碗都涮了出来,这才舀出馊水留着次日给猪抖食。然后自提桶进来又趁着那未熄的灰烬闷了半锅水,擦净手摔了帕子才出了门,便见张君竟还在厨房门上站着。 她倒被他吓了一跳,一手解着围裙一边仰面问道:“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 又是等了半天,那里正大人才憋出一句来:“天太黑了,我不认得路!” 如玉转身进屋提了那盏气死风灯出来,转着柄子递给张君道:“有这盏灯照路,你就能看见了,快去吧!” 她转身才要进厨房,又听他憋出来一句:“我没有被子!” 如玉这才知道陈宝儿为什么要将张君安排到垭口上那供猎户们歇脚的小屋子里去住了。她虽嘴坏,却是这村里还算不难缠的妇人。陈宝儿自己扣的要死,明知那屋子里只有床薄褥子,将这人推给她,是想让她又供吃来又供铺盖。 这样一个大活人矗在自家院子里,那一袭白衣单薄的什么一样。三月的夜风刮来,还冷的跟刀子似的,他是个男子还能撑得住,要是妇人们,只怕早要冻死了。 如玉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进西屋将自己的被子与枕头齐齐儿抱了出来,一手接过那盏灯疾步往外走着,见张君跟了上来,一路带他自后院出了门,边走边道:“这是我自家盖的被褥,家里再无多余的,所以你明儿自己有了,必得要给我还回来。” 第4章 被褥 这猫都要迷路的黑天儿,无月,无云,风丝儿都没有。张君紧步跟着如玉,几回踏着如玉的脚脖子,害如玉沿路都在艰难的提鞋子。 这年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如今在他眼里,简直堪比菩萨下凡,观音娘娘在世。他记得方才见她是自西边屋子里抱出来的被褥,此时便试探问道:“小娘子是这家的姑娘?” 如玉连忙辩道:“哪里,我是那家的媳妇儿!” 虽早有准备,但张君还是吃惊不已:“那陈安康,是你丈夫?” 农村兴养童养媳,缺劳力的人家,十岁的男孩子有个二十的媳妇都正常,所以张君才有此问。 如玉顿了顿道:“那是我小叔子,丈夫已经死了。” “死了?”张君本想问:因何死的。谁知话还未出口,随即哎哟一声,一条腿已经陷到了溪里。 “我早说过这里有溪水的,里正大人你忘了?”如玉提着盏灯回头,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提着灯,左右看了看,伸了抱被褥的那只手给他道:“快拉着我的手起来呗!” 张君艰难的,拉过这小寡妇的手站了起来,方才还白胜雪的长衫,此时已然湿了一大片,鞋子里灌了满满的泥浆不说,半条腿都沾上了污泥。 如玉这会是真忍不住了,站在小溪这边扭头忍着笑,将被褥并风灯一并儿塞到那湿淋淋的张君手里,遥指着这小灯所照亮的小小一方天地之外,仍还浓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道:“我还得回去照料我的锅去,真不能再送您了,里正大人自己去呗。” 村里事非多,尤其她的二伯娘魏氏是个鼻尖眼精无处不在的。如玉生怕要叫魏氏瞧见了扯闲话,随即提起半长的衫子迈腿一跃,跃过那小溪便不见了人影。 张君抱着被褥,提着盏灯,遥遥看了许久,仍不能相信那娇娇俏俏的小丫头,人生如朵花骨朵儿一般还未绽开,竟就已经死了丈夫。 他并不是看上了这小妇人,或者想图点什么。只是世人的心态,总希望天下间的金童能配个玉女,女貌能有个郎才而配。那小妇人干散利落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一碗面香的他一个甚少吃面的人几乎吞掉自己的舌头,竟已成了个寡妇。 张君站在那涧溪旁,缓缓闭上那双桃花微泛的眸子,静听四野八方,便能听到尾随着他的探子们暗走的声音。 虽说早有准备,可张君远没有估量到陈家村会是一个如此穷僻的小山村。这穷僻的小山村中尾随着他而来的,至少有三拨人,此时于黑暗中,皆如伺机的野兽一般窥探着他。他仍还未睁开眼睛,怀中的被子散发着一股子的桂花香气,只要闻到这股子气息,再顺着方才握过的那只绵绵滑滑的小手,他的脑子便不由自主要去描摹那小娘子柔软而又轻跃的身体。 从她的脖子到肩胛再到一双/乳儿,还有那纤细到让他吃惊,觉得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扭断的腰肢。当年在五庄观从师父的淫/书上偷看过的所有关于女体的赞美辞语,不停的往外涌着,勾勒成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身体。 他尽量装做踉踉跄跄,悲凉无比的样子,提着盏风灯,湿着一条腿一步步迈向那间带着腥膻味的屋子。所有盯着他的人,无论是敌是友,无论是渭河县的地头蛇还是京里各派势力手下的强虎,此时所看到的,便是一个从秦州府于到渭河县,再到陈家村,一路被贬谪,一路碰壁心灰意冷的贬官而已。 * 如玉没了被子,洗完澡只得到厅屋中与婆婆凑合一宿。她认自己的炕与被子,更不习惯厅屋中婆婆常年不洗澡的味道,闷气熬的半夜未睡,次日一早竟失了睡,等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好的阳光竟已照到了窗棱。 三月正植春耕时。她揉着眼睛爬起来,见婆婆两手摸着正在院子里瞎忙活,忙将一头长发总束到一起一边挽着髻子一边出来,凑在婆婆耳畔埋怨道:“您怎么也不肯叫我一声,叫我失睡到这个时候。大伯今日赶驴要耕半山腰上那块地,我跟大伯娘说好了的,趁着把咱们的也耕了,我洒些菜籽进去,那块地咱就再不费神了。” 急匆匆赶到半坡上的田里,远远就能见二伯娘魏氏的两只耳朵,果然见往日那只有一只的金耳环如今终于凑成了对儿,只是一只刻着莲丝纹,一只刻着石榴叶儿,若不是细看,还真是一对儿。 “二娘这金耳环可真漂亮,那儿来的?”如玉微笑着凑近了问道。 要说起来,二伯娘魏氏可实在不算这村子里老一茬的妇人们里头漂亮的,甚至连齐头整脸都算不上。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那个鼓肚子先就下不去,但她胜在身上有一身白白的肉儿,奶/子够大屁股够圆。 魏氏摸了摸那只新的,下意识扫了大伯陈传一眼,随即一笑道:“还能从那儿来,大妮儿给我卖的呗!” 大伯娘冯氏是个木头板板一样木呆呆的高个妇人,心眼儿也十分的直,伸肘子捣了捣自家的女儿圆姐儿道:“瞧见了没,大妮儿多孝顺,娘就你一个,往后你出了嫁,可不能忘了我。” 圆姐儿撇着嘴,自崖边摘了片才抽芽儿的绿叶儿来拨弄着,两只眼睛觑着不远处垭口上晾着的一件白色长衫,摇头道:“我若能嫁个好人家,有金耳环戴着,凭啥不自己戴,要送给你?” 冯氏敲着碗道:“你瞧瞧你,同样吃了奶,怎的就你没良心?” “饭堵不住你们的嘴就起来给我干活儿!”陈传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迈开步子去牵田梗边勾着脖子吃草的驴了。 如玉喝着那碗汤,唇角沉着股子笑意,觉得大伯娘冯氏有些可怜,喝完了那碗汤把碗递给二房的三妮儿,随即扛上锄头就去锄那犁犁不到的地角儿。 圆姐儿从未下过地的人,也扛了把锄头装模作样走了过来,捅了捅如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二嫂,我听闻昨日那在麦场上救了你和发财娘子的里正昨夜在你家吃饭?” 第3节 如玉遥遥见好件白衣还在风里飘着,想起昨夜那俊俏俏的新里正大人掉进溪里的狼狈样子,忍着笑埋头干拍着土坎拉:“嗯,吃了碗面。” 圆姐儿仍是压低了声音,眼瞅着垭口道:“我瞧他长的可真俊,像是从年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如玉嗯了一声,忆起昨日大麦场上他揽腰那一抱,那俊俏的眉眼儿,心如鹿撞,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两人正说着,便见那年画儿里画出来的俏探花郎,穿着件纯白的短袄中衣并洒腿裤子,正做贼一样从屋子里溜出来,自房梁上往下扯着那件白衣。 如玉正扛了锄背捶着,忽而听身后一人唤道:“小娘子!” 京里来的官人们,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再兼那张君的声音特有股醇和的柔性,但凡听过一回的人,估计都忘不掉。如玉在一地忙春耕的人的注视中回过头,便见那重又洗白了长衣的里正大人,正抱着她花棉布的被子并鸳鸯戏水的荞皮软枕,在田梗外一处梢显干净的石头上站着。 于阳光下,这男子眉目如画,脸儿俊的像那前朝的匠人们在石窟里雕出来的菩萨一般。柔眉善目,唇角微扬含着些笑意。不怪二房的三妮儿与大房的圆姐儿都羞了起来。叫这样俊俏一个男人盯着,是个妇人都要觉得羞。 他远远举着那床被子道:“昨夜多谢小娘子的被褥!” 圆姐儿连蹦带跳自那耕松软的山地里跳过来,替如玉接过了被子道:“这有什么好谢,不过一床被子,若里正大人不嫌,小女家里有绸面棉花芯子的,比这更暖和,今夜小女给您送来。” 恰如其名,圆姐儿的脸儿圆的连下巴都没有,两只眼睛更是圆的杏儿一样,如此眨巴眨巴,接过被子还往前逼着。张君叫她逼的连连后退,远远抱拳对如玉道:“就此别过!” “里正大人今日走了,可还会再回来?” 如玉听到远处一个尖似老鸹的声音笑着传来,回头见是族长陈贡家的族人,虎哥他娘,先就拧起了眉头。 张君对这些乡民皆是温言,他抱拳,摇头,一幅尽在不言中的苦色:“陈家村真是个好地方,可是我委实呆不惯,所以那怕官不能做,也得连夜赶回京城去。” 听闻张君就此要走,几个小姑娘先就撇弯嘴角,一脸怏气。虎哥娘却是乐的眉开眼笑,一路不停高声道:“里正大人慢走啊!哦哟,小心脚下,那泥坷垃莫要脏了你的衣服!” 只等张君的身影出了村外大路,虎哥娘转过身来,远远指着如玉厉声骂道:“如玉,你究竟晓不晓得害臊,三更半夜竟然跟京里来的小里正拉拉扯扯,怕不是昨天大麦场上那一抱,你竟叫他抱上瘾了,连妇人该有的羞耻都忘了?想要巴上他离开这陈家村,远走高飞了?” 好巧不巧,昨天之所以发财娘子没能跑得掉,还是虎哥娘支着虎哥到镇上给陈贡报的信儿。陈贡是虎哥的二伯,县令陈全是虎哥的大伯,这虎哥娘虽是个老寡,但仗着自家亲房们做大官腰杆硬,自打陈安实病了之后,就把如玉当成了自家媳妇一样。所以昨夜她也是鸡贼一样的盯着,恰就看到张君落水,如玉去拉,这时候只等张君一走,便要来发作如玉。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读者留下,作者在此抱大腿!小里正不会走的,他出去打个秋风晚上肚子空空还得来找如玉讨饭吃! 第5章 兽夹 如玉还未出声,大伯娘冯氏先辩道:“是陈宝儿叫那里正往如玉家吃饭的,那家里还有个安康与安康老娘在,嫂子你可不能乱说话,我家如玉影子正着了。” 虎哥娘鼻哧一声令哼:“她是要嫁给我家虎哥的,妇人们的清白名誉,可比什么都重要。这小里正好在是走了,否则的话,我只怕如玉也要生了那轻狂放荡想攀高的野心,所以不得不来提点一句。” 如玉吵不过这泼妇,况且昨夜确实拉了张君一把,因理亏怕她再吵嚷下去族长陈贡又要来治自己,遂也不答言,转身跟着大伯陈全的驴去洒籽种了。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作者有话要说:  这黑天胡地的,你们说,吃完饭小寡妇送是不送了? 第6章 锦被 在张君眼里,这山村里的小美人儿点亮灯的那一刻,一点红唇飞扬的眼角,凑在灯下对着灯笑的样子,像狐仙一样娇俏魅惑,而能解他一整日肚子饥寒的那股子面条,又衬着她似那书里的田螺姑娘一般,叫他恨不能当成菩萨一般顶礼膜拜。 他一早到县衙去讨跟班讨俸银,还未张嘴就听那山羊须的陈知县哭了一回穷与艰难,话说的极其好听,银子一分不给。张君身无盘缠又无处可去,在渭河县盘桓了半日,差役也未要到,俸银也未讨到,口干舌焦,只得风尘朴朴又走回了陈家村。 当然,暗地里盯着他的那群人所看到的,也恰是一个越发狼狈无比的小贬官儿。 如玉按着人头做的饭,给他下了一碗面,自己今夜又得吃饽饽。她当下也不言语,吹燃了灶火重又下了碗面递给张君,默默递了双筷子,自己趴在灶头洗起碗来。 张君只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竟是碗馊面!“ 如玉道:“不该啊,我才擀的面,怎会酸?” 张君闻了闻味道,太饿了不敢弃,而那又酸又馊的味道,又实在难以下咽,艰难的又挑了一筷子,轻轻摇头道:“小娘子,这面竟是酸的,可不是馊了?” 如玉这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解释道:“北方天寒,从冬到春无绿菜,所以人们把一冬的菜菹到缸里,下面时搅上一筷子便当它是菜,里正大人是外乡人,只怕没吃过。” 她说着递了只碗来,里头卧着半碗蒸过又葱油呛过的干豆角儿,绵绵软软,比昨日那姜蒜茄子有些嚼头,味道仍是一样的好。 张君就着那半碗茄子,总算吃完了一碗面,在如玉不甚高兴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掏出帕子揩了嘴道:“我该走了!” 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动。见他竟似顺了手一般就去抓自己挂在门上的油灯,冷冷补了一句:“里正大人,昨日那只风灯,你还没有还我了。” 张君手一怔,回头略展了展手道:“我竟忘了,要不,你替我照着亮儿上垭口,一会儿将两只灯一并提来?” 如玉擦完手摔了帕子,背手站在灶前摇头道:“奴家是个妇人,大半夜的不好总出门,里正大人自去吧,只记得明日将两盏灯都还了我才好。” 她自来没有妇人要比男人矮一等的观念,奴家那种谦称,也是记起了才用,记不起就不用。 张君在门上站着,锋眉下两只丹漆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如玉,也不走,也不说话,也不去拿那盏灯。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长的俊俏了,盯着人看时人便有些心慌。如玉如今渐渐就有些心慌,当然也知道这京里来的男子不可能会对自己一个山村小妇人动手动脚或者起色心,但叫他那样一双自带深情的眼晴盯着,难免有些神魂驰荡。 况且,她还摸过他的腰,知道他那腰上的肌肉有多硬,扭转时那缓缓颤动的触感…… “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终是如玉先开口,又问道。 张君慢慢比划着,伸了伸手道:“我还没有被子,与枕头。” 若是手里有抹布,如玉真想摔到他脸上去。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心中胡乱起的那点心思有些可笑,遂转身出了门,端着油灯又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抱出床被子并枕头来,递给了站在院门上的张君。 若不是昨夜那床被子上的桂花香气叫他想了一夜这娇俏的小寡妇,张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他抱起被子闻到一股樟脑味儿,先就问道:“为何不是昨夜的那一床?” 如玉提灯凑近了被子,伸手细细摩梭着道:“这是我压箱底儿的嫁妆,锦面的,大人可要仔细着,莫要沾了脏儿,莫要溅上火星子,等自家有了被子就替我送回来。” 张君看这小妇人身上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便知她家贫寒。虽他缺被子,却也连忙将被子推给如玉道:“小娘子请自已盖这床,只把昨夜那床给我就好。” 如玉狠狠又将被子戳给他,恶声道:“叫你抱着你就抱着,再多废话,一床也没有,另家要去。” 她言罢便推关上了内院门,站在门内静听了半天,再拉开门,见张君仍还在门上像个傻子似的站着,狠心推了他一把,偷瞄了眼内院,压低了声儿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张君还要还被子,她连人带被子狠狠往外推着,恶声道:“叫你拿走就拿走,快些走,再不走,若叫村里旁人瞧见,又该嚼我舌根了!” 这回她不关门,只在门内站了看着。那张君是个不肯说话的倔脾气,抱着被子提着盏灯,站在门上一身的风尘,侧眉看着如玉,眼儿巴巴,就是不肯走。 如玉塌肩叹了一息,转身进院子到了厅屋窗下,掀开窗子,见自家婆婆黑灯瞎火仍在偷偷的编着竹筐,叹了一息高声在她耳边道:“婆婆,陈宝儿安排了叫他在咱家吃饭的,如今饭是吃完了,我也给了他床被子,可他嫌黑不肯走,怎么办?” “怎么办?”安实老娘重复了一句,挥了挥手道:“京里来的年轻人不认路,你带带他,左右不过往上走几步路,只是记着早些回来。” 这还不到四十岁的老妪到了夜里,眼前便是一片浓黑。但她编那筐子却是个熟手,没白日没黑夜的坐了编,要替如玉赚些零碎开销出来。 如玉这回学了乖,将灯递给张君叫他自提着,自己抱了被子与枕头在前飞快的走着。 张君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这手脚麻利的小妇人,总要快着他一步两步,叫他追不及。 “小娘子给床旧被即可,为何要给新的?”张君好容易在小溪旁赶上了如玉,停了脚问道。 如玉跃过小溪,伸手接过张君怀里的灯替他照着亮儿,待他过了溪流又将那灯塞到他怀里,回头闷闷道:“里正大人在麦场上救了我们两个寡妇,这是我的一点谢意而已!” 从镇上员外家的大小姐沦落到这小山村里,那床锦被的嫁妆,还是她公公当年替她置的。她珍藏着,到如今都舍不得拿出来盖上一回。可见了这男人,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要叫他盖了。 如玉仍疾步往前走着,经过自家山窖,再往前走了几步,猛的收住步子停了腿,倒把张君吓得一跳。他几乎要贴到这小妇人的背,也停住了脚,才要张嘴,便见那小妇人忽而转身,一指搭在唇畔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声嘘,随即低头,一口气便吹嘘了油灯。 有好一会儿,天地四野浓黑如墨。等渐渐适应了月光,张君才将自己叫她几乎赫飞的魂魄收纳回来。她整个人带着一股子,昨夜那被子所藏的淡淡桂花香气,甜腻,温暖,叫他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忍不住想凑的更近些,再多闻上一闻。 如玉一手慢慢往下压着,示意张君放缓了脚步,一边转身回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在此等着,千万不要出声儿,我听着了老鼠声儿,进山窖抓回老鼠去。” 要说张君生平最怕的,老鼠当数第一,蟑螂还在其次。 他一听有老鼠,那还敢一个人站着。见如玉蹑手蹑脚轻推着门进了处山洞,自己也有样学样,蹑手蹑脚也进了那山洞。 第4节 夜里山窖中的黑,简直如化不开的墨一般。 张君这回是真傻了眼,那如野兽喉咙眼儿一般森森的黑暗中,没了那小妇人,他一步也不敢迈,只敢在门上怔怔的站着。 如玉却已经凭着自己对这山窖的熟悉,摸到了那通风口上,乍起两只耳朵听着。 男人是老皮皮,女人仍是二伯娘魏氏。老皮皮显然比魏氏还怕些,压低了声儿道:“你也是胆子够大,要是那新来的里正大人回来,正好撞见了咱俩,可怎么是好?” 魏氏本就声音绵软,对着男人们,那声音更加柔柔软软的好听,她道:“陈宝儿昨夜就透了风儿,京里来的探花郎,看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吓尿了裤子,今早就起走了,再不会回来的。 她以为他们要入巷了,正准备想办法把张君拖延着弄到别处去睡,好不叫他撞见个难堪。谁知才要回头,便听老皮皮又道:“今儿虎哥娘那个泼妇凑巧吃了我一鼠夹,倒叫我痛快不已。她躺到了炕上,这村子都能清静十天半月。” 魏氏居然是一声冷哼,随即道:“你当她真是凑巧?全是如玉故意干的,因为怕过了安实的孝日虎哥要娶她,故意指着大雁诓她往那松树下,才叫她吃了一夹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张君不但没有香喷喷的被子,连窝都被人占了,哈哈~~ 第7章 哥哥 “如玉?”老皮皮显然不信:“那可是个最老实的孩子,怎么会。” 魏氏轻轻笑着,嘴里含混不清,显然两人已经上手了。老皮皮有个边弄边说话儿的毛病,如玉此时还想听,便也忍着鸡皮疙瘩未动,许久便又听魏氏道:“她是个蔫坏,这一村子的妇人们加起来,也没她的心眼儿,你当她老实?” 老皮皮连连哼叫着,哼了半天忽而又嚎了一嗓子,气喘嘘嘘道:“这一村子的妇人里头,唯独如玉的一双奶|子我没摸过。自她成个大姑娘我就馋,馋她那双鼓鼓翘翘的奶|子,如今安实死了,我一定要寻机摸上一回。” 如玉听了这句,恍如着了当头一闷棒,又是羞臊又是恶心。虽说她早有准备自己守了寡要受男人们的轻言薄语,可果真听到了耳朵里,就仿如被人扒光了一样,恨不能立即就去剥了这厮的皮。 她随即转身就要往外冲,恨不能把这老皮皮抓起来拿自己尖利的指甲抓成个稀巴烂。谁知她才转身,便碰到硬鼓鼓还带着心跳的,属于男子们才有的宽阔胸膛。 这是张君的胸膛,也是他才有的清正体味,如玉才冲进他的胸膛,就叫他环臂圈到了怀中。如玉一把推开,又叫张君扯入怀中,于黑暗中,他也在摸索着她的耳朵,终于在如玉抑不住的痒意中摸到了,凑唇在她耳边悄声问道:“那个老鳏夫,可是在说你?” 他拽着她拼命挣扎的两只胳膊,声音却是出奇的平静:“你这样子跑出去,就算撞坏了他们的好事,一个妇人家,自己面上也不好收场。你先冷静冷静,明日我替你收拾那个老鳏夫,好不好?” 见如玉虽不挣扎了,却也不答应。张君又补了一句:“诱那虎哥娘踏入兽夹时,肯定是你故意的。若是那妇人吵嚷出来,于你也没什么好处。” 张君耳敏,初来那日陈宝儿与安康在东屋里偷言时,如玉偷脚勾那块板子,暗戳戳使坏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以此度之,他可以肯定如玉也使过些儿坏。 虽然是在两眼一抹黑的地方,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以其冷静的推理能力,张君已经将这小寡妇在村子里的处境,并她冲动而行后的后果,全在脑了里过了一遍。他是个外乡人,来此又不会长呆,对于这乡里的污糟事情,当然不愿意沾染太多。 可是方才那老鳏夫言语粗俗放荡到张君都不能忍。为了一句话就冲进去打他一动,张君自然也不肯干这样的泼行,可正如如玉一样,他也是准备使点儿坏,叫这老鳏夫受点苦。 如玉虽一把推开了张君,却也仍于黑暗中怔怔立着,不再往外跑。 外面屋子里那偷完情的一男一女,穿起裤子走了,轻轻关上柴门时,才惊醒了气懵的如玉。 如今这村子里的世道渐渐成了个作贼的猖狂无比,好人们还要退避三舍替他们遮面儿。如玉此时觉得疲乏无比,挥了挥手推张君道:“里正大人快去睡吧,奴家也该回家去了。” 张君一人回到那村妇与老鳏夫才偷过情的小房子里,迎门一股腥腻之气,忽而就明白了昨夜为何会有这样一股味道在屋子里飘着。他虽也有二十岁,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但因为与心里爱的那个女子之间几番蹉跎,虽出身名门又长的俊俏,但到如今还是个童男子。 他本性/爱洁,此时大敞着门,那点破褥子实在难以睡下去,而若不睡,又实在是疲乏不堪,闭眼忍得许久,转身回到如玉家的山窖里找了处能藏风的地儿,展开那床锦被,于淡淡的樟脑香中,脑中不停描摹着那撞他满怀的,小寡妇柔软的身体,闭眼睡去。 如玉回到家里,用锅里闷的水泡了个桂花瓣儿的澡,躺到了炕上,才咬着指盖儿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前路与出路来。 明天就是她丈夫安实的头七。安实与她同岁,原来还考过两年乡试,可是前年冬天得了一场重感冒,从此成了个肺痨,熬到今春三月终于熬不过,于六天前死了。两年的时间,如玉悉心照料着他,但终于也没有熬过去。 对于安实的死,如玉原也没有什么伤心。活着的时候她尽完了自己该尽的心,他死了,于她,于他老娘和弟弟安康都是一种解脱。但接下来她的路,却是难走至极。 她本是柏香镇上赵员外家的嫡出大小姐,赵员外富尽四代,到她爹这一代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混到三十岁上死了,而她哥哥赵如诲,好的没继承上,父亲遗下的毒却是一样不少的全沾。如玉大小姐的日子过到十二岁,连番变故之下才落到这陈家村里。 她也不是没哭过,没闹过。但安实父母待她确实好,好的不能再好。安实也是个老实人,底下一个弟弟,也是个听话孩子。 家贫不是事儿,能于贫家把日子过好了,才真叫本事。如玉虽生的娇俏,但为人本分踏实肯干,虽言行泼辣,但于村子里却是身正的不能再正,便是叔伯家的男子们,无事也不肯与他们多说一句,所以这些年身上还从未有过闲话事非。 直到前几日安实死了,虎哥娘俩虎视眈眈,老皮皮也敢跟魏氏说那种下流话儿,如玉这才感觉到了危机。关于再嫁,自打安实得了痨病的时候,如玉就一直在考虑。她也曾是大家闺秀,有属于自己的闺房绣楼,有礼教嬷嬷指点行止,有小丫头奉饭洗脸,最后嫁到这陈家村,却也是命中无着,该走的一步。 如今她已是这陈家村的妇人,要想再嫁,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由夫家择婿再嫁,这就得经过陈氏族中族长并诸位长辈们的同意,然后由他们为她择婿,寻人再嫁。陈氏是渭河县的大姓,族长陈贡住在柏香镇中,寻常并不往村子里来。 再一点,他与渭河县知县陈全同出一门,都是虎哥的亲叔叔。虎哥与他娘自打安实生病起,就一直虎视眈眈着,立等安实死了,就把如玉接过门去。两个叔叔一个做知县一个做族长,如玉但凡放出想要再嫁的口风,他们必然就要捉着将她配给虎哥。 虎哥那人虽面貌还算周正,又生的虎背熊腰一个莽汉,但却是个半憨子,等闲一句像样儿的话都说不干散,更叫他那老寡的娘自幼训成个软耳朵,最听娘的话。嫁到他家去,不用说,不出三天,如玉就要叫虎哥娘那老泼货给整疯。 所以这条路是完全行不通的。 再嫁的另一条路,就是由娘家人出面,通过族中将她领走,通过娘家,寻婿再嫁。如玉娘家父母俱亡,如今就剩个哥哥赵如诲两口子。说起赵如诲,又是如玉另一重的头疼。她家虽在镇上,可因为当年被卖的缘故再兼嫂嫂难缠,这些年那怕往镇子上偶尔赶集,也几乎从未踏过家门。 丈夫安实病故的消息,她也遣安康给哥哥赵如诲报过丧讯。但下葬那日赵如诲却没有来,到如今丧事过去五六天了,也仍还没有踏足过这户的门。 通过陈氏族里再嫁那一条路如玉不敢走,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看哥哥赵如诲荒唐了这些年之后可有悔转,能不能替自己谋出条再嫁之路来。 好巧不巧,次日一早天才亮,如玉洗刷过才在扫院子,挎着件蓝底紫莲纹薄绸衫,胸前片片酒渍,瘦脱了人样儿的赵如诲就上陈家村,自家妹妹家来走亲戚了。每每赶集时在镇上照面,如玉都懒得理他。但这一回牵扯到自己再嫁,她也是堆着笑连忙迎了上去,甜甜叫了一声:“哥哥!” 赵如诲肩上还搭着个搭琏,里头空空荡荡也不知背了些啥,进门将搭琏递给如玉,便高声叫道:“老亲家,亲家哥来看您啦!” 安实老娘本在厅屋炕上坐着,因这声儿高,倒是听着了。耳背的半聋子们自己听不真声儿,应人的声儿便十分的大,也是应了声:“噢!” “小不死的死了,这老不死的竟还没死了?”赵如诲也不避讳,大大咧咧问如玉。 如玉瞪了自家哥哥一眼,问道:“可吃了早饭?可要我替你烧碗汤腾只热饼子来?” 她随口说着,已经从厨房檐下抽着老葱要剥皮儿。赵如诲肚子里存的还是昨夜的酒,此时最需要一碗暖汤。他惯是个嘴甜会演,此时两个眼圈儿一红,塌肩缩背就嚎了起来:“我的玉儿啊,皆是哥哥对不起你,听了焦氏那个贱人的鬼话,果真以为是嫁到知县陈全家里,才愿意让你嫁来的,谁知竟是这么个人家,哥哥这些年对不起你!” 如玉一边把赵如诲往厅屋里推着,一边拍背骂道:“行了吧你,嘴上说的好听,若不是你吐口,若不是你闭着眼儿点头,大嫂一人能做成这事儿?” 第8章 再嫁 烧好汤腾好饼子摆上桌,如玉也不避讳自家老婆婆,一边看赵如诲狼吞虎咽一边说道:“哥哥也瞧见了,我如今日子过成了这样,通过陈氏族里再嫁那条路,我并不想走。如今就只剩下你这一条路,你既今日来,肯定也是为着这个事儿,先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十二岁的时候她还懵懂无知,叫这两口子捉搅着给卖了,心里虽也恨,可陈安实一家待她极好,她闹了几回之后,便也将日子过了下来。如今她虽仍恨这哥哥又不信他,可再嫁的出路,却仍堵在他这里,她便想先探探他的口风。 赵如诲稀里呼噜刨着那碗汤,刨完了嚼着饼子道:“虽你总说哥哥不疼你,可到头来,能依靠的仍还是我这个哥哥不是?自打两年前安实病了,我就一直在替你寻摸个再嫁,这不,前几日,安实丧葬那日,我之所以没来奔丧,就是叫那么一个天上地下再与你相配没有的人给绊住了,你可知他是谁?” “谁?”如玉自然不可能心动,一双圆眼紧盯着自家哥哥。他这个人说谎,面上先要带三分。 赵如诲卖了半天的关子,等安实老娘与如玉两个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将那在空中绕了半天的手指夺到桌子上敲了两敲:“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如玉起身就瞪了赵如诲一眼,骂道:“呸!那金满堂今年都快五十了,我小时候去他家他都是个老人,更何况如今?” 金满堂,家有良田千倾家财万贯,兼还养着一只走南贩北的商队,是渭河县的首富。但那人比如玉的父亲还要大着几岁,家里有正头夫人又有不知多少个小妾,怎堪为夫? 赵如诲本来是等着妹妹的赞叹,那知自家妹妹竟生起气来,连连辩道:“男子不比女人易老,况他是个财主,老一点又如何?人家可是听闻安实死了,亲自到柏香镇上与我相谈,说想要纳了你的。” “纳?”如玉又挑起了眉头一声低喝,随即却又敛下眉锋,压低了声儿道:“纳这字儿,只能用在妾身上,哥哥你自打我嫁到陈家村头一回上门,竟是想要卖我个第二回 ?” 头一回被哥哥赵如诲卖掉的时候,如玉也才十二岁,因为家里渐贫而跟着个老嬷嬷学做针线。大嫂焦氏惯是个甜嘴,手浪脚浪,待她也算好,所以那怕如玉自己手里那点首饰田地契都叫他俩借走,她亦未曾多说过什么。 但谁知有一回赵如诲出去赌了回大的,连那座住了三五辈人的大宅都给输掉了,又借了上千两的印子钱滚着还不上,叫债主押住了剁手剁脚。焦氏跪在如玉面前哭求,要拿她抵那一千两的印子钱债。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无外家依靠,父母长辈俱失。如玉叫那放印子钱一个五十多岁油头肥脑的男人立逼着,虽虚以委蛇的答应,却也在老嬷嬷的帮助下从自家里逃了出来。那是恰逢过年时节,那一年还是个大寒年,整个渭河县四野茫茫,未扫的雪足有一尺后,如玉一双纤足还穿着绣鞋,逃出来之后几天的日子,到如今都不敢再去想它。 后来还是走商队的公公陈贵将她自雪里翻出来送回了柏香镇赵家。她逃的时候还是高宅大户,再回去的时候,宅子被人收走,哥嫂屈居于镇上一处大杂院里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小寒屋里。陈贵当时提出要与赵如诲做亲,赵如诲因不知何时又欠了笔债,连想都没想就跟焦氏两个一口答应下来了。 如玉便是这样,叫赵如诲与焦氏两个卖到了陈家村。 有那样一回,如玉自然不信这哥哥。她这些年到镇上赶集,常听闻哥哥的荒唐事儿,今日再听他又准备把自己卖给那金满堂作妾,要想指望他的那点心儿,也就全没了。 赵如诲一点饼子还没吃完,如玉已经站了起来。她一边收拾着婆婆的碗,一边端了碟子道:“趁着天早,哥哥早些回镇上呗,如今正值春耕,妹妹这里活儿多,就不陪你了。” “今儿不是安实头七?我与你同去给他烧两张纸!”赵如诲以为妹妹是当着自家婆婆的面展不开,还欲要将她拉出去,在外细细说一番那金满堂的好儿。如玉却已经打着帘子出了门,跳步往厨房走着:“纸我早起已经烧过了,我即刻就得下地去,你若无事,陪我婆婆坐会儿也使得。” 她才冲进厨房,迎门便见一袭白衣。 如认顺了门的小狗一般,张君非但认准了如玉家的门路,连汤都替自己盛好了,此时正坐在那小扎子上默默的吃着。他吃相好,吃的慢,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如玉挑头看了看外头,见赵如诲还在厅屋檐下的台子上站着,凑近了张君低声道:“里正大人,厨房不该是男子们来的地方,你往后记得往厅屋里吃饭,好不好!” 张君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咽完了那口汤,主动把碗递到了案台上,才起身道:“是前任里正安排我到你家来吃饭的,至于在那屋吃饭,他倒没有刻意交待过,我觉得这屋就很好,不想去那厅屋。好了,我吃完了,该走了。” 如玉见他起身就要出门,一把拦住了道:“那你再等等,等我送走了我哥再出门,否则他那个冒性儿吵嚷起来,又要给我闹难堪。” 她出门了厨房几步跳到厅屋台阶上,一手往赵如诲肩上放着搭琏,一边虚以尾蛇的劝道:“哥哥,如今安实的头七都还没过,咱们就私下议这种话,闹到陈氏族里,只怕人家要说我如玉轻狂,连安实的百天都熬不过去。我不想倡这个坏名声,你也再忍一忍,回镇上静静儿等着消息,等我往镇上赶集的时候,咱们再说,好不好?” 赵如诲听这话儿的意思,如玉像是答应了。早晨的阳光投过来,自家妹妹如今才出落成个俏生生的大姑娘,粉□□白的脸儿,含着秋水的杏眼儿,鼻儿悬悬一点绯红的唇,再兼身段儿挺挺修长,他叹了一声,有些悔当年馋银子,将她发卖的太早,要是能忍着再养几年,养到长开眉眼儿,如今的样子,黄花大姑娘,整个秦州城也没有的好姿色,肯定能卖一大笔。 他背着手感慨道:“金满堂那些妻妾我都见过,可没有一个能有你的相貌你的身段儿,你又是个心灵嘴巧的,一去必能讨了他的欢心,只要他能宠你,咱们赵家,可就能重新在柏香镇上立起来了。” “那也得除徐徐而图。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忍不住事儿,这一点儿就叫你总是坏了大事。”如玉一把说着一边把赵如诲两把推出了大门,再回来,张君也已经走了。 * 三月正值春种,她昨天才洒上了菜籽,算是了了一桩心病,今日早起却是要一直到村头上去。大伯陈传在出村子往柏香镇大路畔的大块田里种糜子,她要搭他家的驴,仍还是背着籽种挎着厨,出门一路出村子,就是往那里去。 一路上村头各家的墙头绽出枝枝桃芽子来,圈里还有猪在哼哼,鸡在咕咕,炊烟才熄,正值上地下田的功夫儿,人人见了如玉,都要笑嘻嘻的问上两句。她虽是个新寡,但安实痨病的太久,便是死了,大家也只当顺其自然而已,并无太多的悲痛。 今日田间地头比昨日还要热闹,这分了家的三家,因为二房陈金是个瘸子,所以三家子的地要春耕起来,全要仰赖大伯陈传一人。二房的魏氏带着二妮与三妮儿,大房的冯氏带着圆姐儿,也已经早早就在地里忙碌起来了。 “二嫂本该是个最勤快的,这两日却都来的晚,可是家里有什么人将你绊住了?”三妮儿单手接过如玉的籽种,觑着眼儿问道。 如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指着远远行在大路上的赵如诲背影道:“早起给安实烧了几张纸,又兼我哥哥来了,招待他吃了碗饭,就晚了。” 魏氏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你娘家哥哥,是为了你要再嫁而来的吧?这是好事儿,你哥哥若是出面要将你接回娘家去,族长大老爷都无话说的。如玉你还年轻,可要替自己想好再嫁的路子。” 如玉应道:“二伯娘说笑了,我既进了安实家的门,一辈子就是安实的媳妇,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这些话儿,往后你们也不准再提。”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脸色粉□□白似春海棠一般,却又不是十分的亲热。魏氏看看几家二妮和三妮,二妮个头矮的跟只地老鼠一般,细眼撮撮脸,但既有了人家她就不操心。三妮膀大腰圆随她,却没她的好肤色,眼看到了说亲年级,也是她一重操心。 如玉专心在自家地里刨着土坎拉并去年的草串子,刨集结成了一堆儿搭在梗上,至晚还要抱回家去当柴烧。圆姐儿忽而环抱住如玉,遥遥指着远处在她耳畔道:“你瞧瞧,那是新来的里正大人呗,他竟未走,今日还下地来了。” 如玉抬头,果见张君在前走着,身后跟着几个本村的男子们,就连前任里正,调到柏香镇去巡街的陈宝儿亦在里头。张君站在这群灰头土脸的农人群中,身长玉立,轻簇眉头,此时冷着脸,不知在听陈宝儿说些什么,微微的点头沉吟着。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小里正要使什么坏? 关于里正的白月光,真的只是白月光。 如玉的老相好马上就要来了,哈哈,小里正要抓狂了! 第9章 修坝 他跟这群人在一起,可全然不是坐在她家厨房里像条小狗儿一样眼巴巴等饭的可怜样儿。那袭白衣衬着他的挺肩落落,两手负着走在最前面,雕过似的俊俏五官,瘦而修挺的身材,春风拂过时略略簇眉,如玉自打生到十八岁,也未见过的端正好相。 而昨夜那说过轻薄话儿的老皮皮,恰就躬着腰跟在那一群人里头。她犹还记得昨夜在山窖里,张君抱着自己时说过,他今天要替她收拾那个老鳏夫,此时虽手里的锄头未停,却也两只眼睛时时瞄着,看他这个外乡人到底有什么手段,要收拾那个老鳏夫。 陈家村背靠着秦岭在秦州境内的余脉,再往上走,是没有常居人家,只有些闲散猎户的。山上有一股溪流潺潺而下,一直从村子正中出流,绕出村子,再从这大路的另一侧一直往下绕,沿途零星散落的,便是一处处的村庄。 张君此时便轻皱着眉头,回头问前里正陈宝儿:“既然总说缺水干旱春耕难播,为什么不将溪里的水截住,用以灌溉农田?” 陈宝儿本是在哭穷哭惨,说如何干旱如何难种,听了这话,懵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我们陈家村截了水,下游凭这溪流吃饭的村子只怕要着急。” 第5节 张君打断了他道:“不过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断,流一条小缝儿叫它淌着,只不必断了下面的饮水即可。” 他大手一挥道:“既村子里男人这么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这里来修坝。” 陈保儿心道修坝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找石头石灰,还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则水多了一夜冲走,不过白费功儿而忆。但知县大人交待过,这里正虽是个贬官,却是京城的贵家公子,到了陈家村,要他勒束村子里的人们听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转着脑子想了想,转寰道:“张大人,要想修座大坝,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它,不如咱们先将它当成个事儿议着,等议好了再说?” 张君虽然不识稼穑,但总算为了考科举书读过几车书,关于水利,还曾著过十分精彩的策论。自然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一座大坝。但他问这事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修大坝,此时便微舒了眉头道:“也罢,大坝暂且缓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树的地方,此时就可以拿周围的石头筑起一个小泉来,再改开沟渠浇灌下游那几块地,就可缓了这大片春种糜子之急,你找个人,让他去办这事儿。” 陈宝儿回头,在村里男人们中打量了片刻,才犹豫着,张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让他去筑个小泉儿出来,再改改沟渠,那里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亏。” 皮皮叔惯来好吃懒做,听了这话哎哟一声道:“大哥,我这腰不好。” 陈宝儿正要替张君竖威,威吓了一声道:“这可是咱们新来的里正大人,京里来的贵人,他一句话县太爷都要听的,你敢不听?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着自家的铁锹,乡里汉子们腰软胆怯,里正都怕,更何况陈宝儿还搬出了县太爷。他扛着铁锹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边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舍不得鞋子,脱了鞋子光脚踏进去,抱起石头和着稀泥慢慢垒着。 一群男子们随在张君身后,于那大路上看着,老皮皮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裹的跟只泥猪一样,抬头瞅瞅众人,接着去垒石头。如玉洒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种,拍净了手持起锄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里去,便见前里正陈宝儿远远的招着手。 她回头远眺了张君一眼,恰见他唇角含着些笑意,也在远远的眺着她。也许他看她的时间长了,等她看他时,便抬手,轻轻指了指扑腾的像只泥猪一样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虽远也瞧见他还挑了挑眉锋。 这人来了两日,行止端地是个君子,陈宝儿还说他曾上殿试中过探花郎的。如玉此时却觉得,他那心眼儿,当是和自己一样狭促才对。她几步上了大路,走到陈宝儿身边问道:“大哥何事唤媳妇?” 陈宝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们的普遍相貌,脸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实际上胆小怕事又怕媳妇,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离张君等人又远了几步,才悄声问道:“你怎么把安康打发回镇上学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问了个不着头脑,应道:“他是个学生,理当往学堂上学的,我便打发他去了。” 陈宝儿又招如玉往远处走了几步,四顾左右之后才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里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饭?” 如玉心道:你还不是看着我面软好欺侮,弄来一个要搭吃还要搭被子的白伙食来? 陈宝儿显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连连摊着两只手道:“安实与他爹接连生病又是两场葬礼,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归那里借的,我说的对不对?” 如玉连连使着眼色跺着脚儿道:“大哥,沈归回来过的事儿,除了我们俩再无人知的,你答应他要瞒着,就不该再说出口来。” 陈宝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又道:“这村子里户户虽也穷,但谁家也不及你家穷。那张君是个京里来的财主,到你家吃饭,我跟他说好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你说说,你那亩田里一年能刨出五两银子来?我把这好差事安排给你,也是看你新寡守着个家,带着老婆婆又有个小叔子,看你可怜才照应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来宿着,那里正大人一个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里人要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说实话,要不是陈宝儿这一番话,如玉还确实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东屋里交待安康那几句话实在太难听,她此时虽知他的好心,为了他的嘴坏,心里仍还带着气。想到此随即便道:“我也正要寻大哥来说说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饭食,就叫别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学业是再不能耽搁的。从柏香镇到咱陈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时间,叫他在学里宿着好好读书,总比来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陈宝儿退了两步,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这么死脑筋呢?一年五两银子,家家为了抢他都要打破头的,你还敢往外推?” 言罢摆了摆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往后到了镇上,至晚必会赶安康回家,你给里正大人把饭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细,一年五两银子,那才是你的正经财主,别老盯着这几块薄田,啥也给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们也不过略看看好看图图欢儿就走了,张君却是从头到尾一路盯着,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个能蓄水的小泉来。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陈宝儿指着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沟渠。如玉一大家子种完了三亩地,至晚拭净锄头犁头要归家时,老皮皮还在地里埋头干着,张君仍还在大路上站了守着。 冯氏一路叫圆姐儿扭胳膊拽腰的怂勇着,在田梗上对正在解驴套与笼头的丈夫陈传说:“过会儿请那里正大人到咱家吃饭呗,如玉家里就一个她三娘,又是个麻眼儿,不好总劳烦如玉做饭的是不是?” 圆姐儿圆圆一张脸儿笑的甜兮兮都要乐开花儿了,连连的点着头。陈传扬高脖子长长吭了一气,将犁与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冯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夹紧,少干这些骚情事,快些回家。” 冯氏叫自家男人这样冷眼惯了,听了这话与圆姐儿两个顿时怏了气息,却也跟着陈传走了。 如玉才在地头拿枯草拭净自家锄头,跑到溪边净过手上到大路上,便见二伯娘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已经走到了张君身边,正在那里与他笑谈着。三妮儿膀大腰圆声音也粗,那笑声便是远处改沟渠的老皮皮都能听得见,也停了铁锹远远的望着这一处。 如玉挎起篮子走路近过,便听魏氏嘻嘻笑道:“这么清俊的书生,老天不开眼竟打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腊肉,又她大姐自镇上给我送来今春的鲜笋,鲜笋炒腊肉,味道再好没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饭呗!” 怪道了。如玉心道难怪大伯陈传走的那样早,还要把大房俩母女都带走,合着是给二房这两母女要造个巧宗儿出来。她远远挎着篮子经过张君身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双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着,便听身后一声唤:“嫂子!” 如玉回头,见是安康来了,不禁有些愠怒,压低了声儿道:“不是叫你在镇子上读书,不至休沐不准回来的么,怎的今夜又回来了?” 安康埋头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的收藏好给力啊!所以字数不是问题,今天400收,我终于可以顺v啦! 感谢所有留言的,扔雷的读者们。另外抱住养肥党,留下来看文吧,点击太少心好塞啊,哈! 既然大家求加更,今天两更,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再,关于开船,当然是先买票,再上车。不过,鉴于作者自己的污爱好,会很快的。不过,我依然是现实派,所以,如玉一个小寡妇想正真获得张君家族认可,并找到自我价值,还有很多路要走。 她爱小里正,从第一天就爱上了。但是小里正那个人,所表现的一切都是伪装,坏着了!她想正真了解他,还要很久。总之,故事还长,但我会勤奋更新,所以,留下来吧,偶尔用留言温暖我,我会努力加油奋力写作的!!! 第10章 捉弄 如玉心道这个小心眼的陈宝儿儿,摊给自己一件麻烦事儿不算,为了这五两银子,竟还直接去找安康的夫子。她压低了声儿边走边说:“那里正大人今后只怕要去别家吃饭,你往后也不必夜夜回来的……” “安康!”如玉话还未说完,就叫张君一声唤给打断。 安康抬头,见正是昨前夜见过那里正大人,远远整好衣摆抱拳行了个礼道:“学生陈安康,见过里正大人!” 张君眼睛还盯着正在地里劳作的老皮皮,说话也是一本正经:“本官这差事眼看就完,你在此等着,等差事完了,咱们一起走。”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还没回过味儿来,见如玉已经远远的进了村子,魏氏终于忍不住说道:“里正大人,我家那媳妇是个忙人,回去还得好些功夫才能有饭吃,今夜不如去我家用饭呗!” 三妮儿也连连的点头,眼巴巴的仰头看着那白衣随晚饭飘摇,夕阳洒在脸上温白如玉的男子,他生的好看,还不给妇人姑娘们下脸儿,就算明知他不可能多看她们两眼,总之请到家里吃顿饭,也是莫大的荣幸一样。 张君轻轻摆了摆手道:“大娘,本官是与前里正大人议定过之后,才往安康家去用一日两餐,既定了他家,就不会再去别处。你们的美意,本官心领即可,请回吧。” 三妮儿心里叹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这话儿说的又绵又软又好听,我真想再多听两声。 魏氏心眼儿多,想的也远,虽保不准张君是否真看上了如玉,但就如玉那姿色身段儿,男子们也是爱的。大妮儿已然出嫁,二妮儿没找到好人家,她如今唯一的野心,就在这三妮儿身上,虽明知自家姑娘长的寒碜,但她自信以自已的手段,不愁不能把三妮儿给他弄到炕上去。京城贵家的公了,睡了就算不娶也得纳成妾吧。 虽说魏氏最远也就去过一回渭河县,连秦州城都没去过,可她一个远房的妹妹给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做妾,凭着一个妾位,人家把自家父母并兄弟都接到了渭河县,那老两口儿多寒碜的人,如今也出有轿从入有仆婢员外一样的日子,还不全凭一个姑娘给人做妾。 能在村子里勾搭着几个相好还彼此不吃醋脸红,魏氏除了一身白嫩嫩的肉外,还有的是手段与手腕。对于男子们,更比别人要了解几分。她见张君推辞,虽三妮儿一个劲儿的使脸色,却也笑道:“既今夜没空,我们娘俩就先回家了。改日有了闲功夫,必得到我家来吃顿饭,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的又绵说话又善,语气简直菩萨一般。若不是昨夜与如玉两个在山窖里听过这妇人在炕上还不忘损如玉两句,张君简直要当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好妇人了。他摆了摆手,略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便转头不再看这俩母女。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呆的好没意思,也只得转身走了。 只得她俩那身影才晃进村子,张君随即转身一手按在安康肩上,指着正在那小泉边忙活的老皮皮道:“瞧好了,我给咱们干件坏事去。” 安康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张君身轻如燕,几步跳下河沟,步子又快又轻,身形快到他简直看不到他是怎么走的。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到了老皮皮身后,随即单手撩起长衫前摆,抬腿就是一脚。 老皮皮哎哟一声已经闷头栽进了自己刚才刨好的小泉中,正扑腾着,张君已经几步迈上了大路,脸色再正不过,仍是负手,本本分分的在道上站着。 “谁,谁踢老子一脚?”老皮皮抹着一脸水自小泉里扑腾了出来,左右四顾身边并无旁人,唯有的两个,还远远在大路上站着,拍了两把水道:“倒霉,鬼也欺侮老子这可怜人!” 安康虽不知张君为何要欺侮老皮皮,但顽皮孩子们的天性,总喜欢捉弄人的。他伸了大拇指暗暗赞道:“大哥好脚程,又快又准。” 张君一笑:“这里可还有别的路,不经过村子就能到你家的?” 安康毕竟还是孩子,不明白张君的意思,皱眉半天,远远指着村子依山的一边道:“有倒是有,但是条小路。” 张君已经转身开始走了:“走,咱们回家去。” 安康带着张君,两人自村子右手边靠山崖的地方一条小径上一路往上爬,爬到半山腰了又横着往左走,一路走到如玉家山窖外头,再自那条小路上往下,这梯田似的农家院子一梯梯往下排着,他们站的高,远远便见大房的冯氏与圆姐儿两个还在院门上站着。而发财叔,二伯陈金,远房大叔陈百岁等,也都在自家院门上站着,因皆是对门对户,妇人们声调极高,讨论的,竟是看谁今夜能把里正大人拉回自家去吃顿饭。 京里来的里正大人,生的俊眉俊眼,不说年轻妇人们,中年妇人们,便是各家的丈夫们,能拉他到自家吃顿饭,也觉得面上有光。这本也是乡村人们心底里的一点憨厚朴实,并对于遥远外乡生活的好奇并渴望罢了。 安康这才明白他为何非得要寻条小路回家了。若不是偷偷寻条小路回家,等一进村子,他就得叫这些热情的村民们撕烂掉身上这件白衣。 瞧他那两只手比乡村妇人们的还细,当是个只会握笔杆子的,没想到心思倒还挺深。 如玉早已在院子里忙着鸡和猪,正在后院门上赶着鸡归圈,仰头见安康带着张君自坡上往下走着,忆起方才一路进村里各家人们在门上议论着,必得要请里正大人到自家吃顿好饭的话儿,再看他俩作贼似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张君也是似笑非笑,等安康都进了门,仍还在如玉家外院的矮墙边上站着。如玉扫罢了院子才要进门,便听张君唤道:“小娘子!” 如玉止步,问道:“何事?” 张君转过头来,脸上神情特别奇怪。似笑非笑,又有些得意,伸两指微在虚空指了指,才道:“你叫如玉!” 如玉看他那神情,先看他眉间似有笑意,以为他要掏五两银子一年的饭钱出来,再看他沉吟了片刻,又以为他是想提点要求,好叫自己也给他整顿竹笋炒腊肉,那知他竟冒出来这样一句,不禁觉得好笑,唔了一声道:“是,里正大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也许他手里该有把折扇的,一甩,打个花腔。可惜他落魄如此,连把扇子都没有:“人如其名。” 如玉觉得他这话有些轻薄之意,可若说轻薄,昨夜在山窖里挨的那样近,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轨之举,心里一热,以为自己果真人如其名,为了张君这句好话儿,决定给他给点好吃的! 晚饭时如玉破天荒到山窖里取出几只自己藏了一冬的梨子出来,削净了皮儿盛在盘子里。 她端了盘子才要入厅屋,张君急忙安康道:“把桌子抬出来,也请你老娘出来,咱们就在屋檐下吃饭吧。” 如玉端了盘子在屋檐下,仰脸看了眼张君,见他轻簇着鼻头正盯着那厅屋,一脸嫌弃。忽而就明白他为何死活不肯进那屋子去了。安实老娘不爱洗澡,甚至觉得冬天洗了澡就是伤了人身上的元气,要着凉感冒,所以不到五月,是绝不肯洗回澡的。 一冬不洗澡的人,再兼那屋子烧了一冬的炕,烧的又净是些羊粪与草叶,而安实老娘一个半瞎的聋子,又不甚爱开窗户透气,那屋子里的味道,自然也就比较难闻。 乡里人们自家多也是那个味道,闻惯了也不嫌弃。但张君一个京城来的贵家公子,便是家里有火炕,也不过冬日闲坐,烧的也皆是干净东西,自然不会有这种味道,所以他为了避那味道,才死活不肯进厅屋去。 等着安康拭净了桌子摆稳了,如玉将那一盘销的白澄澄的梨摆到桌子上,数了两只小签子戳到上头:“这还是去年的梨,过了春节皮有了股泥味儿,不过我已削掉了,里正大人若不嫌弃,就尝上几口。” 说实话,纵使京城里,隔年的水果到了这个季节,也到了有泥味而不能入口的时候,所以人说三月的苹果猪都不肯吃。张君见那削成瓣去了核的梨子白玉一样,拿签子戳了一瓣送到嘴里,果真是甜,沁透舌尖的凉甜,嚼之没有一丁点的垢尘味,仍还是树上新摘下来的清脆鲜甜。 安康也是个孝子,先戳了一签子进屋给老娘,才出来坐到了张君身边,解释道:“我家有处山窖,是这村里独一份儿的,只要瓜果蔬菜放进去,一年半载轻易不腐不坏的。” 张君想起昨夜在山窖中,揽那小寡妇在怀中时心里浮起的那股子难以言喻的心悸,以及唇略过时,她颊边耳畔那抹如脂似玉般的滑腻,由衷赞道:“确实好吃。” 不一会儿如玉端上饭来,却是张君前天夜里所吃的那带浇头的面,浇头里有咸肉粒,还有冬瓜与萝卜丁儿,另还有一碟子小香葱呛抖过的腌笋,与一碟子撕了筋焯过水凉拌成的鲜芹。这鲜芹也不是应季菜,张君记得昨夜他曾摸到簌簌发抖的叶子,估计就是这东西。 两人默默吃完,张君取帕子擦过嘴才问安康:“你家嫂嫂为何每餐皆要端碗饭出门,是送给谁人?” 安康连忙答道:“那是我们村唯一一户异姓人家,沈归。沈归常年在外行脚走商贩,因家中未曾娶妻,便一月给我嫂嫂几文钱,叫她一餐送一碗饭过去。” 张君听到沈归二字时,眉头不经意的抖了两下,随即又问安康:“那沈归,从来不回家么?” 安康想了想道:“我在柏香镇上读书,等闲不在家住的。不过听我嫂子的口气,只怕他至少半年未曾回过家了。” 第11章 找鸡 如玉已经端着碗进来了,自己下了碗面坐在厨房的扎子上正吃着。安康收了碗碟进来,略带怨气压低了声儿道:“嫂子你总是这样,不过两碟子菜罢了,为何不给自己也留上几口?” 如玉捉住要出门的安康,瞄了一眼仍在厅屋檐下坐的张君,压低了声儿问道:“他方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安康老实言道:“就问了问沈归,我说他是个常年不回家的异姓汉子。” 如玉道:“就没提银子?” 安康随即反问:“什么银子?” 如玉挥手道:“算了算了,你陪他坐会儿,早早送到垭口上叫他睡觉去,银子的事儿明天我再问他。” 自打陈宝儿说了一年会有五两银子,如玉给沈归老娘送饭的路上掰指折算了算,暗道一年五两,一月就是二十五个铜板,如此算来,给这里正大人做饭倒是个十分合算的生意。但如玉看他自来就没有换过衣服,又昨天去了一趟县里也是落魄而回,今天吃饭时也不给这家里唯一的男丁放个话,此时越发疑心那陈宝儿只怕是在哄骗她,心里便又怏气起来。 她刷完了锅闷好了热水,出来见张君还未走,仍坐在厅屋檐下与安康两个聊着天儿,遂将自己两件衣服并婆婆安康的都扔到了铜盆里,坐到井台畔开始搓洗。安康眼看要考院试,很想于张君这里讨教些学业,遂起身行了一礼才道:“里正大人,今日在学中读到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夫子要吾等回家温习温习,明日做一篇关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文章来。里正大人既上过殿试,又经皇上朱笔批为探花郎,想必文章做的极好,能否指点小弟一二?” 张君一听刘禹锡,先就是一声苦笑。接着道:“刘禹锡一生三次遭贬谪,前后足足二十三年之久,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贬谪中渡过的。也当然,正是因此,他才能写出那么多脍治人口的佳作来。至于这两句诗,当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诗人的心境,于事物的荣枯兴衰这个万物理论上去分析,即可。” “所以,这诗的意思是,人与万物,皆要顺应天道,顺应自然规律。里正大人,我说的对否?”如玉也不避讳,边搓着衣服边抬起头问道。 第6节 张君本在厅屋檐下坐着,此时站起来走下台阶,将自己所坐那把椅子递给如玉,请她坐了,才问道:“小娘子竟读过书?识得字?” 安康接过话儿笑道:“岂止。我嫂子小时候做男儿打扮,到柏香镇学堂读书,夫子到如今都赞她心思灵巧,聪颖善悟的。” 他言罢便起身道:“里正大人再坐片刻,我要趁着天还亮,进东屋温课了。” 小孩子们学业繁重,又嫌费油不敢点灯,是要趁着天亮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全做完的。 待安康进了屋子,只院子里便又只剩着张君与如玉两人。如玉埋头搓着衣服,张君站的好没意思又舍不得走,在井台边站了许久,见如玉绞着衣服站起来往晾衣绳上搭着,忽而问道:“你日日都过的如此辛苦?” 如玉叫他说的莫名其妙,一边拍着衣服一边道:“日子可不就这么过?这算不得什么,六月农忙,七月收栗八月赶糜子才叫真辛苦,里正大人京里来的,只怕没见过农村人过的日子吧。” 张君确实没有见过,概因永国公府略有脸面的丫头们,都不干洗衣的活儿。 他三弟张诚,惯爱与女子们沾染。院里那些小丫头们,冬日里便是热水中偶尔洗过一件他不肯送到洗衣房去洗的绸衣,都要展着纤纤十指抱怨上许久叫水泡坏了手,但凡有此,于张君的冷冷目光下,三弟张诚一手一文钱,拍到那丫头手里,顺势再揉捏揉捏那小手儿,丫头脸上乐开了花儿,洗一件衣服,也要值两文钱的。 “方才安康还说,娘子小时候曾在镇上学堂读过书的,显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会沦落至此?”张君这话问的也算正常。可如玉却听着有些刺耳,一来小时候的日子她不愿再提,再者,她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的也不算差。 如玉停了拍衣服的手,转过身来挑着眉问张君道:“里正大人这话说的,我自己双手刨食,自己双手纳衣,挣得一分一厘攒到怀中,到镇上想买什么,但凡能力所及,掏了铜板出来就能买。人生于世,所图的,可不就这么一份踏实日子么,怎能叫沦落?” 用了沦落二字,倒弄的她像勾栏妓院的风尘女儿一样。 张君自悔有些失言,连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她转过身,恨恨拍打着衣服:“里正大人是否该回垭口睡觉了?再晚,您又要费我一盏灯的。” 说起睡觉,又是张君一重心病。他叫如玉微挑两只满含秋水的杏眼儿盯着,又是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还缺床褥子!” 如玉暗骂了一句毛病多,忽而想起昨夜俩人还曾听过一回野/合,怕他是嫌小屋里那床褥子腌瓒不肯睡,拍完衣服泼了水道:“你等着,我替你找一床去。” 进了西屋,掀开炕柜自里头拨拉着,如玉叹气道:“五两银子只听了个声儿,被褥却还搭出去了两床,也不知这里正大人五两的银子,何时才能给我。” 她翻开箱子,才忆起自已多余的那床褥子上回二房的大妮儿回娘家时,因女婿没有铺盖而借走了,此时便又出了院子,一路直奔二房,要去问二伯娘魏氏讨自己的褥子。 出她家大院门,先是一处废弃的荒院,是一家绝户的宅基地,石块砌成的墙围着,里头荒草直往外冒。如玉才走了几步,忽而便听到墙内老皮皮的声音:“实话告诉你呗,虎哥娘那泼妇这回是冒了火了,听说如玉故意诓她往兽夹子里,日爹捣娘骂了半天,只怕等不到安实七七祭期,就要扳动族长大人给如玉一个下马威。你说说,如玉现在轻狂,等嫁到了虎哥家,那里能有好日子过?” 接着是魏氏的声音:“如玉故意引虎哥娘往兽夹子里的事儿,不过是咱们私底下说的闲话儿,你怎能如此多嘴,就私底下说给虎哥娘去?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儿?” 老皮皮似乎是被魏氏揪着了耳朵,哎哎呀呀不停的讨着饶,连连道:“实在是虎哥拿着兽夹立逼问是不是我的,我怕虎哥娘真到我家吃饭,才不得已说了实话。我下回不敢了!不敢啦!” 如玉闷声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魏氏自抽嘴巴的声音:“哎哟,我也真是多嘴,这下子虎哥娘发起怒来,如玉可咋办?” 老皮皮今日改了沟渠改小泉整整忙了一日,进门就叫虎哥提着兽夹立逼着给揍了一顿,为了省顿皮肉疼不得已供出了如玉,这会儿又有些悔,才来找魏氏要讨个办法。 如玉在外听了直冷笑。这种人,嘴又贱又懦弱,心或者不算太坏,但活的窝囊无比。她既然敢把虎哥娘往那松树下诓,自然就有对付那滚刀肉的办法,倒不怕这个,只是心中恨这魏氏多嘴,自家的媳妇想卖就卖,嘴上没个遮拦。 继续往前走着,拐个弯子从正路上下坡,沿顺村而下的溪流一路往下,两畔便是对门对户的人家,此时家家都在吃饭,缓缓的下坡路唯见大伯陈传一路左右四顾着往上走。如玉迎上了笑问道:“大伯可是在找东西?” 陈传见是如玉,点头道:“晚上归圈少了只鸡,我正在四处找。” 如玉问道:“可是那只芦花大公鸡?会啄人的那只?” 陈传家有只又会啄人又护食的公鸡,但凡陈传夫妻四处找,必定就是它。陈传自然点头道:“正是它。” 如玉扬手指了指自家院子道:“我瞧着它往那绝户家的荒院里去了,大伯这会去只怕还能赶得及。” 陈传和老皮皮,天生的死对头,撞到一起,叫魏氏自己调停去吧! 如玉拐进一条小道儿进了二房陈金家,瘸腿的二伯陈金穿着条烂成絮絮的裤子,正在厨房里刷锅,二妮与三妮儿两个在二门内的高房上不知说些什么,一阵阵的疯笑着。厅屋一边黑灯瞎火,果然魏氏不在。 如玉上了高房,耳听的三妮儿说着里正大人如何好看如何威武什么的,知她两个傻丫头是在议论张君,遂重重吭了一气,叫道:“三妮儿,我家的褥子,你是不是不准备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沈归不是男二,男二还在后面了。 是你们喜欢的大叔,哈哈,张君会很方! 第12章 草纸 三妮儿听着是如玉来了,连忙搭起帘子,笑呵呵迎如玉进去坐了,上炕翻箱捣柜寻出条褥子来,递给如玉道:“你自家有铺的,还来寻这个?说实话,可是给里正大人用的?” 如玉淡淡道:“这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你们又不缺这些,白放在你家柜子里生虫,就不兴我拿回去铺着?” 二妮儿嘴笨,见如玉面上不悦,直问道:“谁惹了二嫂,你竟拉着个脸?” 如玉已经起身往下走着,扔了一句:“我并没有,不过是种田累了些。” 迎门遇上魏氏,捂着半边脸风一样冲进院子,直冲冲进了厅屋,不一会儿厅屋里便响起抽抽噎噎的哭声来。 如玉知陈传定是一上去就碰着了好事,只怕还打了魏氏。她不好再留,辞过陈金抱着褥子出了门,一路上坡拐弯到那荒宅基外头,便听得里头老皮皮哀嚎求饶的声音。因这声音实在闹的大,连安康与张君两个都出了院子在外头围着看。 安康个子矮要趴墙皮,张君个子高,抱臂就能看热闹。那荒宅里显然已经打了多时了,老皮皮流着两串鼻血在荒蒿里乱窜着,陈传追在后面不停踹他的屁股,那只会啄人的芦花鸡也连扑带腾的飞着不停往老皮皮头上啄。 老皮皮又要躲陈传,又要躲大芦花,在一院子的荒蒿里扑腾的好不狼狈。 直到村里的百岁儿与顺得等人闻声赶来,将这两人撕掳开,老皮皮才算从陈传的手中活了下来。陈传犹还不停的勾脚踢着,芦花跟在他身边,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着鸣儿,一人一鸡打了个胜仗。 陈传虎着张脸,临走时还盯着如玉看了一眼。 如玉倒是无惧他的眼神,冷冷回盯着他,直到他盯不过自己转身,这才冷笑着收回眼神。等这些人全走完了,如玉将那床褥子递给了张君,当着安康的面问道:“里正大人,不知陈宝儿可曾跟你说过,到我家吃饭,是要付钱的。” 张君接过褥子,又是股难闻的樟脑味儿。他连忙应道:“陈宝儿说过的。我既是个里正,一月当有月俸,一年还有俸银,如今先欠着,等我领了俸银便给你补上,可好?” 如玉本就觉得这张君像是个身无分文的,一听还要等俸银,越发觉得他是个白伙食。又终于自己再嫁之事渐渐被人们提及,心中也为此事而扰,连与他争辩一句的心思也没有,转身进了院门,回家去了。 安康倒是十分喜欢张君,见他竟住在自家山窖里,赞道:“大哥好想法,这山窖冬暖夏温,实在是个住人的好地方,但估计我嫂子不能同意的,您赶紧再找个住地儿吧。” 张君道:“我问了沈大娘,就是你嫂子惯常送饭那一家,她同意让我明天搬到她家去,就在此将就一夜而已,不要告诉你嫂子!” 安康认真点头,又凑着亮儿在外翻着本张君的书,便听张君问道:“安康,你家里可有草纸没有?给我取几张来。” 安康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家没有草纸。” 张君比划着问道:“那你们这村子里的人若是要出恭,要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怎么擦屁股? 安康放下书跳到草间,一会儿举着块石头来递给张君道:“用这个!” 张君举着那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皱眉问道:“你们出恭,就用这个?” 安康点头:“是。” 张君犹还不信,又问:“男子们还就罢了,妇人们总有草纸,你替我到你嫂子那里要几张来,可好?” 安康猛得摇头,连连道:“不行不行,决计不行。” 他忽而歪过头望着张君,好奇问道:“难道里正大人到此三天时间了,竟未曾出过恭?” 活人当然不能叫三急憋死。 “出过,但是我来时并未备的草纸,所以,如今急需草纸。” 安康好奇问道:“那你前几次出恭时,怎么解决的?” 张君取出一张截的四四方方的宣纸给安康看:“我如今就剩这一张了。” 安康见张君竟拿上好的宣纸擦屁股,小孩子心气,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里正大人,若你用完了纸,就用石头吧,若嫌它割屁股,用土坎垃也使得,我们乡里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 张君断然摇头:“我不信,比如你嫂子,我就不信她也用这个?” 安康憋嘴点头道:“你还真说对了,我嫂子,可是这村子里唯一用草纸的人,可那草纸跟她的浴缶一样,就是她的命,宁可没饭吃也要用草纸,而且,那怕是任何人,也休想从她手里要来一张。” 这就对了。做为难言的三急,张君视察过如玉家的茅房之后,就断定他家肯定有人在用草纸,果不其然,如玉果真有草纸。张君来时带的宣纸不多,头一夜冻流了许多清鼻涕用掉一些,次日也用的有些费,到如今只剩的巴掌大一点小宣纸,只够明早一急的用。 等用完了,他必得要替自己寻些草纸回来。再就是,如玉居然还有一只浴缶。这也叫张君艳羡不已。要知道他虽也能冷水沐浴,但毕竟如今才是三月,于这垭口的寒风中洗一回澡,简直是难言的折磨。 草纸和浴缶,如今成了张君最想拥有的两样东西,而它们,恰恰就在如玉手中。 * 次日如玉开始收整自家周围的菜园子,秧好的茄子黄瓜豆角苗子要移,白菜萝卜要洒种,还要重搭一圈篱笆围起菜园,不叫鸡伸着脖子来祸害。她喜摆弄这些,移好了苗子松好了土,便专心搭起篱笆来。 竹片是安康老娘替她劈好的,她一边哼着那不知名的小曲儿,嘴里咬着麻绳两手翻飞,扎好一处麻绳绑紧,怀中剪刀抽出来一剪。 如玉本是个手脚极麻利的妇人,如此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片篱笆已然立起,于夕阳中投影于那埋着籽种的,长着小苗儿的松软土地上,留下整齐划一的网格影子。 站远看了半天自己扎的篱笆,如玉笑了许久,又取了葫芦的籽儿,一步一粒于篱笆下种着。 “小娘子!”听着是张君的声音,如玉抬起头来,见是张君站在后院子里,才想起已经到了晚饭功夫,刚要说话,便听他低声问道:“你一个人的时候,那怕干什么,总是在笑的,为何?” 他在外院站了半天,看这小妇人一会儿忙着结篱笆,一会儿忙着洒籽种,也不知想些什么,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望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时,微抿的唇角时时的含着股子笑意。 如玉拍了拍身上的土,拣起麻绳剪刀擦拭着,指着那篱笆道:“我种了许多葫芦在篱笆底下,等到了夏天,葫芦蔓子攀上篱笆,它的花儿并不好看,不过这地方原就有牵牛花儿,那花儿色多,色复,极其漂亮,等结了葫芦,圆圆绿绿的葫芦吊着,花儿开着,我年年夏天都要看一回,却也贪不过,一想起它要长成的样子,便忍不住要笑。” 张君指着篱笆外一棵才绽着粉枝的桃树问道:“等结葫芦的时候,可还有桃子吃?” 如玉笑道:“我家那是棵毛桃子,成熟总要到八月间,虽个儿小,却是香的不得了。若里正大人到时候还在这里,可以尝一尝。” 张君心中忽而有些难言的酸楚。他当然等不到八月间,也许连那牵牛花都等不到开就会走。可这小寡妇却得长长久久的呆在这山村里,也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曾读过书,还能解刘禹溪的诗。 只看她埋头于篱笆架下时嘴角那丝调皮的笑意,张君就可以想象她小时候扮作男儿上学堂,还能叫夫子连连夸赞的样子。 如此一个聪明伶俐,俏皮如狐仙般的小妇人,如那枝粉嫩嫩的桃花一般,寂寞无闻绽放于这山乡僻野之中,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再遇到一个真正能欣赏她的男子。 而她那柔软,带着桂花香气的身体,又终将去慰籍这山乡中的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张君一颗心揪了起来,胸中五味杂陈。 如玉埋头忙得许久,忽而抬头,便见张君对着那株毛桃树,却不是平日温文神色,仿佛那几株花儿惹了他一般,眉目间一股焦意。她心里还有自己的畴画,遂问道:“里正大人只带得这一套衣服来?” 张君道:“还有一套,不过不适宜往外穿着。” 如玉不疑有它,还以为是他极珍爱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出来。心里不停的说服着自己道:他于那大麦场上当众救了我,叫我少挨一顿皮鞭,一匹蜀锦而已,替他做件衣服又如何? 她好容易说服了自己要把沈归二月间回家时送的那块蜀锦,替他和安康一人做身衣服,谁知才要张嘴,便听张君道:“小娘子,陈宝儿虽然订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可我总觉得日日这样麻烦着你要给我做顿饭,也太辛苦了些,不如我一年给你十两银子,你另外再替我备些东西,可好?” 如玉先听五两变成了十两,因她是个实在人,惯不贪大便宜的,此时已经起了防备之心,又见他笑的十分温和,遂问道:“备什么东西?” 张君道:“我需要些草纸,还有,我想用你的浴缶。” 如玉心说:怪道了,五两银子都还没见着面儿,已经搭出去一床褥子并一床锦被,这眼不丁儿的,又来图谋我的草纸与浴缶了。 她心中忽而有些怏气,这皮相俊俏的年轻人,回回套近乎,总有些小小的所图,可她偏还就回回都要着了他的道儿,回回都要给他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嫌慢啊亲们,感情慢慢就有了,张君还没发现我们如玉的好了! 第13章 蜀锦 张君见如玉不语,又补了一句:“安康说了,你有备着草纸,也有浴缶。” 第7节 如玉确实有草纸,也有浴缶。她初嫁到这里来,从一个员外家的娇小姐,成个农户家的童养媳儿。到这靠山的村子里,看见鸡也要哭,看见猪也要哭,便是那茅房也是进去一回哭一回。那时候她公公陈贵还是个正当年的劳力,虽是买来的童养媳,老两口子却疼她疼的什么一样。 专门为她修能叫她不嫌腌昝的茅房,替她买草纸,给她买浴缶。甚至就连那山窖,也是因为她不惯冬天里无菜蔬,公公陈贵特意替她凿来储菜蔬的。 如玉觉得自己如今可怜张君,恰就如可怜当初初到此地的自己一般。但如今她手中无余钱,草纸也是一样奢侈物儿,就连那浴缶,她也珍爱的什么一样,况且她是个寡妇,浴缶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给张君用。思到此,如玉冷冷回道:“草纸没有,浴缶也没有。里正大人既是被贬谪来此,又是京城贵家的公子,家里又不是缺钱缺物,早知道就该替自己备了这些东西。如今我也不图你的银子,也不会给你这些东西。 你方才也说刘禹锡前后遭贬二十三年,若他遭了贬,也如你这样儿,只怕一年都捱不过去。里正大人既读了他的文章,也学学他甘贫乐道的风骨吧。” 张君没讨到浴缶也没讨到草纸,在外院中站了半天,眼望着那篱笆墙,试着想了想夏日里如玉在院子里喂鸡,篱笆上葫芦点点,喇叭花儿开满架的情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也进了院子。 * 虽未讨到浴缶,且受了如玉几天的冷脸,但过了几天,待张君来吃饭时,便见如玉望着自己时也含了丝笑,安康亦咧嘴傻笑,两人喜的如同过年一般。如玉那斜挑挑的杏眼儿最善笑,一笑起来,扫去她往日那股子怏沉之气,整个人便有种神彩飞扬的美感。 她见张君进门,一边洗着手一边指着安康道:“去,把他那一件儿拿出来。” 安康身上穿着件松绿色的蜀锦圆领袍子,这孩子面嫩,长相俊俏,十分认新衣,猛乍乍换了件新衣,张君竟一时未认出他来。他进东屋片刻,便捧着件同样颜色同样花纹的蜀锦长衣跑了出来。 如玉接过来展开抖了两抖,又检视过一遍线头,才递给张君:“进东屋换了你这件白衣,往后两件换着穿。” 张君接过这件松绿色的蜀锦长衣,以指摩梭着上头的花纹。如玉以为他有不喜,或者怀疑她的用心,实言道:“既然你答应了给十两银子,就别食言,我并不是要多占你十两银子的便宜,这衣服并那被子褥子,全算在十两银子里头。” “小娘子,你可知这是什么料子,竟就给我做衣服?”张君抬头问道。 如玉自幼也曾见过好东西,当然也知这蜀锦珍贵,但这本不是她的东西,表面上是为了十两银子,心底里的想法,却是她自己也搞不懂。她摘下晾衣绳上的围裙环腰系了道:“我知道是好东西,所以要搏你那十两银子,衣服拿去穿,银子别忘了给即可。” 张君抱着衣服进了东屋,在地上站了片刻,缓缓解了衣带,换上这圆领的袍子,别别扭扭吃着饭。忍到安康进了东屋,将凳子递给屈在水台边洗衣的如玉,他自己亦屈膝虚跪在她对面,伸指在那盆沿上轻轻划着:“自我来此,只见你穿件青布褂子。既有好锦,为何不替自己做件衣服?” 如玉本埋头洗衣,忽而抬头,与张君盯着自己的眼睛,相隔不过一尺。她脸上那欢喜劲儿还未褪去,鸭蛋似的脸庞,乌油油的鸦鬓,眼中神彩渐渐散去,避开他的眼神:“我丈夫才死,怎能穿鲜亮衣服。” “那也该留到再嫁的时候,再嫁,总要穿新衣。”张君又靠近了一点,指尖几乎触到如玉的手。 “我何曾说过要再嫁?”如玉已经生气了。 轻轻擦过时,触到她皮肤上那如寒玉似的冰冷,张君心中又是一悸,猛得站起来:“你心里有那么个人,只怕早动了嫁娶的心,我说的可对?” 这样漂亮的小媳妇儿,怎么可能无人青睐? 送她蜀锦的那个人,只怕早已与她暗通曲款,再嫁,也只是等他回来而已。 如玉以为他猜着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和三妮儿,圆姐儿一般也对他动着不该动的妄想。猛推一把铜盆,扭腰便进了东屋。张君叫她溅了半身的水,呆了半天好没意思,还是叫安康出来替自己洗了那件衣服。 至夜,他盘膝闭眼,在垭口的小屋中坐到入更,这才翻出一套深黑色的夜行衣来换上,出门便是疾步,从如玉家的山窖后绕过去,脚步如同生着风一般的敏捷,对于周遭的地形,也全然熟悉无比,如此一路疾奔下山,在无人的田野上快步疾奔,在短短一个时辰中,便快步疾奔到了渭河县。 * 渭河县也有几家妓院,但那都是供商贾街贩们所去的下/流烟花场所。最大的一处妓院,名叫琼楼,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开的。就在县衙对面雁壁后面,红漆抱柱的三层高楼,宫灯从三层楼上一直吊到一楼,彻夜不息。 这地方不比别处还要弄个茶台茶座,有个卖艺卖身。直接就是一间间的包房,厚沉沉的红木门隔绝了一切声音,小丫头们穿着绣鞋走在那红檀色的茵毯上,更是落脚无声。 待月姑娘今夜应付的正是首富金满堂与知县陈全,待灌醉了本县这两尊大神,再指了两个十五六的娇姑娘各揽一个回了房,她才哼着曲儿一路往自己房里去,一边走着,一边卸着耳环,脱着绣鞋,等进屋子的时候,脚也赤了发也散了,满身酒气歪歪搭搭,关上门隐隐见屏风后蒲团上坐着一人,她闭了闭眼又睁眼,随即收了脸上醉意,将一头的长发全撩到了脑后,疾步绕过屏风,赤脚走到地毯上,挺肩并膝双手抱拳跪了道:“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一袭黑色夜行衣,头发紧束,一双秀目盯着面前所跪两肩坦露的女子,将如玉所缝那件蜀锦长袍放在身前长几上缓缓往前推,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按在上头,轻轻按了两按,抬眉两目闪着精光:“你们的情报是错误的,沈归二月底曾回过一趟渭河县,陈家村。” 待月眼盯着桌子上那件圆领男衫看了许久,观察着张君的脸色试言道:“这是极珍贵的蜀锦,但属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君指着松绿色蜀锦上暗金色的梅瓣纹道:“这是今年冬月间皇上钦命蜀地一家大绣坊为正月十五太后千秋贡上来的珍锦,因为太后祝寿之用,锦面皆以暗金丝压印梅瓣纹,再锦边以梅鹿与葫芦为缀,亦是为祝太后福禄绵长,寿年千秋之故。 这匹锦总共也就绣了十几匹,除了皇家各亲王府外,外人再未有赏。皇家正月间才刚赏的蜀锦出现在陈家村,必然与沈归有关,而沈归,也肯定与皇帝膝下几位王爷有牵扯,这件事才能说的通。” 要说张君为何三更半夜要拿着如玉替他缝的锦衣暗潜到渭河县来找这青楼女子待月,却又是另一桩公案。 原来,当朝皇帝虽不始祖,但一生好戎马,擅征战,在帝王位上二十年中披甲亲征也有四五回。如今太子已经成年,皇帝计划一次北征,便让太子代其监国。太子是皇后所生的谪长子,又性子果断为人冷静,满朝文武无有不服的储君。 代政以来,太子凡事亲躬兢兢业业,却也防不胜防,竟于代监国后的第三天,将传国玉玺之印给丢了。传国玉玺这东西是和氏壁雕成,无论那家王朝,有玺才能得天下公认。太子朝政理的好不好且不说,丢了玺便是丢了皇家的根本。 所以若是这事闹出去,不但他太子之位得丢,只怕皇帝震怒之下,连脑袋都得给他搬掉。 这印丢的蹊跷,余下细节暂且不说,只说丢玺之后,因太子与永国公府二公子张君交好,也知其刀锋用的极好,擅雕印章等物,即刻便召进宫照着传国玉玺寻了一样的玉坯来重雕了一枚,以代暂用。 而后,太子便命张君全权负责此事,暗中查访究竟是谁盗走了玉玺。 张君用一个月时间,查到了沈归头上。 沈归此人,本是个陈家村的苦寒贫家孩子,因能打能杀,前些年于军中颇有些战功,后来却因惹怒上级,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兵士们到秦岭深山中占山为王,到如今约有三年之久,是一股子官府未剿清的草匪。 张君今日一见如玉替自己缝的这件衣服,便能断定是某位王爷将这蜀锦赏予沈归,而沈归回家之后,将它送给了如玉。沈归一介流匪,那玉玺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太子已派出七八拔人昼夜暗中跟着要取他的命,他自然不会贴身带着或藏在不熟悉的地方。张君以属下收集来的情报等各方面判断,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玉玺当就藏在不起眼的陈家村。 目前还不能推断他究竟与朝中那位亲王有勾扯及利用关系,但此事不能声张,他便让太子借贬谛之名,将他贬到陈家村,以能遮住朝中以及沈归等人耳目的方式,来暗中寻找玉玺的下落。 第14章 绢帕 待月是东宫太子的眼线,本是在此监视渭河县首富金满堂的,如今受太子之命,便一力听命于张君。她报出的情报是沈归自打去年冬月间偷偷潜回过一回老家陈家村之后,便再未回过家。也正是因此,太子曾一力反对张君赴陈家村,但以今日这一袭锦衣,无论太子还是待月,都无话可说了。 * 这香气氤氲,茵帐绸帘沉沉而垂,红木格螭曲蜿,青玉灯台精致的屋子里,那叫知县陈全神魂颠倒恨不能夜夜缠绵的女子而仍还直挺挺的跪着。张君已经站了起来,叠好如玉替他缝的袍子揣到怀中,吩咐跪在地上的待月:“你要既刻快马传书一封到东宫,将这些事情奏明太子殿下,叫他从蜀锦出发,细细查访各亲王的诸位妃嫔们,看能否查出那沈归究竟是和那位王爷有牵扯。” 他并不从门走,拉开窗扇冷风立马扑了进来。 “大人!”待月忽而膝行到窗前,透进来的冷风扑着她的脸,她那略带着轻佻而又娇致的脸上此时带着些叫冷风吹僵的笑,尽量压柔了声音道:“奴听闻大人在陈家村住的苦寒,不过一夜而已,不如在此歇到五更,让奴伺候您一回,您再回去?” 她便说,便伸了手缓缓的往下抚着肩头轻挂着的那点薄物,胸前鼓而挺实的双/乳呼之欲出。这样的暗示与诱惑,是个男人都能懂的。 张君回头只看得一眼,脑子便滑到如玉身上。 一念闪过,他走过来,屏息,缓缓弯腰。烛光只映到他半边脸,鼻梁高挺,唇线略硬,眼角浮着丝桃花春意,格外标致的面相,但与他的三弟张诚比,还是略显太硬朗了些。他的嗓音淡而沙哑,冷如木渣:“待月姑娘,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言罢,这人竟就转身走了。 * 次日一早,如玉正在清扫街道,恰就碰上跳着条瘸腿的陈金亦在扫街。如玉远远问道:“二伯,二伯娘可起了没有?” 陈金摇头:“仍还裹着被子闷睡了。” 他笑的贼兮兮的,拉如玉到背巷:“如玉,你停一停,二伯有样好东西要送你。” 如玉有些吃惊:“二伯从不出门的人,有什么好东西竟要送给媳妇?” 陈做贼一样悄悄自怀中掏出条白白的绢帕来就要往如玉手里递:“这好东西,是我自垭口那里拾粪时捡的,又细又绵的绢子,擦面揩嘴再好不过的。我如今只得了三条,二妮儿一条,三妮儿一条,这一条给你。” 如玉瞧着这东西有些像是张君平日拿来擦嘴用的绢帕,也不知陈金果真是捡的还是偷的,自然不肯要这东西,忙背了手道:“二伯,我再不要这东西的,你留着给二伯娘用吧。” 陈金一路追了要往她手里塞:“我得了这几条,寻思着只怕明日还能得一条,有了再给她,这条你必定要拿着。” 如玉快跑了几步,连连摆手:“二伯,我真不要的,你快回去吧。” 张君穿着昨日她才新纳好的松绿色蜀锦圆领袍子,白肤嫩面,锋眉秀目,低头望她的时候却含着些温意。如玉早忘了昨夜的那场气,暗道:果真好衣服也要好人来衬,张君穿了这衣服,越发与这村子里的男人们成二形了。只是他还缺条好腰带来配这件衣服。 她再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又暗暗道:那匹料子如今还剩着丈余,我便是做了新衣,新寡的妇人也无处穿,不如替沈归做上一件,等他回来时送给他,他那样的人材相貌,必也能衬得起这衣服的。 她见张君犹还掏了块帕子出来正揩着手,心有一动问道:“里正大人来此,带了几块帕子?” 张君道:“七块!” 如玉心说:怪道了,难怪二伯那里偷走了三块,他竟还能有得用。 她随即又试探道:“你这帕子,可曾少过?或者丢过?” 张君听了这话,脸色竟微微的红了红,随即清了清嗓音低声道:“不瞒小娘子说,张某如今帕子只剩了三块,过了明日,只怕还要少一块。” 如玉越发以为是陈金整日觑着偷他的帕子,连着追问道:“那剩下的都去了那里?可是叫人偷走了。” “小娘子!”张君犹豫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张某来时,并未带得草纸,所以……” 如玉听了这话,脑子一转,随即呀的一声,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竟是拿它出恭用了! 她虽早起未接陈金手中那帕子,此时却仍觉得自己两只手像带了腌昝一般,恨恨瞪了一眼张君,怒冲冲回家去了。 张君等了许久等不到如玉出来,转身才要走,便见她捧着一叠草纸疾步出了门,远远递给他道:“往后别用帕子了,省得……” 不明究里的二妮儿和三妮儿两个,也不知拿着他的帕子在做什么,千万别是拿来擦嘴吧。 张君还等她下一句,便见如玉方才还怒冲冲的脸上渐又浮起一股带着狭促意味的笑意,随即又转身进院子去了。 * 山村的清晨,太阳此时缓缓升起,院子里西屋边的小花圃里此时小刺玫先萌出一层绿意来,另一株大梨树抽出来的绿枝上含着包成苞儿的嫩叶儿。如玉清扫完院子,又打井水出来浇了一会花圃,歪头看了半天,接着到院外一口大窖边,打那供牲口的水出来浇菜园,清扫外院,眼瞧着外院靠崖边几株香椿树已经生了嫩椿叶,花椒树上亦是一阵芬香,便将这外院也清扫归整的干干净净,这才独自站在外院大门上,打量着自己的院子叹道:“这么齐整的院子,这么齐整的人家,可惜安实没福气过这么好的日子。” 如玉含笑欣赏着自家的院子,头顶半山腰上,张君亦远远盯着她。直到她转身出了院子,他才收回目光,闲步散游,一直走到村西头两座高山相夹处,远远盯着山下一座寺院。那寺中一众武僧正在操持武艺。 离的太远看不清人形,但为首的大和尚声洪如雷,声浪震的这山林中飞鸟阵阵。张君整个人,整张脸都是木的,玉白的面庞透着丝乌青。只有自信无一人会看到自己时,他才敢卸下伪装,将自己内心的焦虑全都坦陈出来。 已经十天了,他蛰伏、伺机,一边逗着那小寡妇,用一夜夜的时间毯里摸针一般将整个渭河县都丈量了一遍。此时已知玺在何处,可不敢硬拼,只能巧取。回头再看,跟了自己几天的探子们似乎都已经走完了。京中几位王爷,并这县里的地头蛇,显然已经当他是个草包,一轰而散。 如今,就只等沈归了。 * 如今还算冬令时,一日只吃两顿中午不做饭的。日头恰斜斜挂到半空时,圆姐儿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圆圆的脸儿红扑扑苹果一样,扑到如玉膝前两只眼里皆是好事儿不嫌大的窃喜:“虎哥背着他娘片村东头过来,已经在上缓坡儿了。” 如玉放下针线筐子,听得外面沉沉一阵脚步声踏来,随即要起身去看,圆姐儿忙拦住了道:“你只管泡上一壶热茶,再端两碟子油饼子出来,连面儿都不必露,我爹带着咱们一房的人,能在你家外院门外就把虎哥娘给治了。” 俗话说,天下间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自打昨天知道二伯娘魏氏把自己给卖了之后,如玉便凭着一张嘴,调集一房的人来替自己对付虎哥娘。 虎哥娘的嘶嚎声已经隐隐响起,一路犹远及近。如玉泡好了茶端好了饼子放在厅屋檐下,见婆婆也拄着棍子出门来在厅屋檐下愁眉坐着,手抚着她的肩宽怀道:“娘你放心,大伯二伯都在外头了,虎哥娘闹不进来的。” 虽说虎哥一个叔叔是渭河县的知县,另一个是这方圆几十里陈氏宗族中的族长,但毕竟那些贵人们都搬到了城里,离这村子很远。大事上或能相帮,这种邻里街坊间小吵小闹的事情,却也难以占到便宜。 虎哥是个粗脖阔肩壮如牛的年青汉子,背着自家老娘到如玉家门上,扯着脖子喊道:“三娘,安康,快出来,今儿我虎哥要找你们理论理论。” 先出去的是魏氏,扭着一身软软的肥肉脸带着笑,哟了一声问道:“老嫂子,脚伤可好了没有?” 虎哥娘经常在村子里撒泼耍横,也从未见过有妇人像如玉一样,能调动一房人来齐齐对付自己的。此时还感念着魏氏替她掰兽夹的恩情,示意虎哥将她放坐到地上,伸了一只白布包的炮杖一样的脚道:“筋都断了,这辈子只怕要跟陈金一样,成个瘸子了。” 魏氏啧啧叹着摇头道:“当初你也真是鲁莽,不就一只中了箭的大雁么,捡它作甚,瞧瞧这下弄断了腿,下半辈子得柱拐了。” 虎哥娘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此时气的两手撑着扶门框就要站起来:“妮儿娘你什么意思?你可得给我做证,没有什么大雁,那是如玉故意诓我了,我打算好了,今儿起我娘俩就要在如玉家吃饭,我还要撕烂她的嘴。” 第15章 再嫁 魏氏回头问道:“大嫂,三妮儿,你们当天也在地里的,你们说,天上有没有大雁?” 三妮与冯氏两个一并走了出来,两人齐声道:“有啊,一只中了箭的大雁,到山腰拐个弯,飞到后后山去了。明明是你太心急,怎么就怪上我家如玉了?” 虎哥娘心头闷了一口老血,还没转过弯儿来,将这一家子的妇人们一排排扫过去,再眼望院子里,陈传高肩挺背负着手,在临崖的矮院墙外站着,陈结实与陈金两个形样窝囊萎琐的站在他两侧。 她一声尖嚎随即坐到地上两甩将头发甩松,拍着地哭嚎起来:“你们一房的人竟合起来要将白的描成黑,黑的描成白,虎哥,娘这辈子还没有叫人如此欺压过,娘不活了。” 第8节 农村妇女若要能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这骂人的功夫就必得要好。而骂人,也不能尽是脏话,要能戳人的痛,掐人的疮,还要句句都能掐到实处,掐到点儿。虎哥娘有一回与发财媳妇吵架,从清清早儿起来足足骂到天色尽黑,水不喝饭不吃,直把个发财媳妇骂到差点跳河。 魏氏却是另一种骂法,她慢丝条理,甜言细语,仿佛是在跟你唠家长,却有本事将你前三辈的老底儿全兜出来。骂着骂着,自然骚/货来贱货去,日破天的话也就出来了。 如玉听她们也骂的差不多了,吩咐圆姐儿道:“这也骂的太难听,把虎哥放进来,我得挑了他这个脓疮。” 圆姐儿听几家子长辈的破烂事儿还未听够,皱了眉头娇声道:“嫂了,虎哥进来若是欺侮你怎么办?让我娘他们骂出去就完了,你再不必搀和的。” 如玉笑着摇头,推着圆姐儿:“我自有我的主张,你快去给我传话儿。” 她央动二房和三房一齐来此,可不单单是叫魏氏和冯氏吵个痛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圆姐儿出门不久,虎哥便跟着圆姐儿进了门。 若是离了他娘,虎哥也还算个懂事的孩子。进门来先躬身叫了声三娘,接着便低声叫道:“如玉!” 这愣头青的汉子,白长了一幅有力气的好身板儿,脑子又直又听他娘的话。但这会儿娘不在跟前儿,他夜夜炕头上咬牙想着的漂亮小媳妇儿此时那娇俏俏的脸上一层寒霜,鹅蛋脸上绯红的唇因怒火而嘟着,站在厅屋檐下,低头冷冷俯视着他,见他进门,随即问道:“虎哥,你娘这样骂我,你觉得对么?” 虎哥没反应过来,摸了把脸直愣愣望着如玉,半天才道:“那是我娘。” “你是不是想娶我?” 虎哥当然想,做梦都想,疯了一样的想,可如玉脸色变的太快,那含着挑衅的小眼神儿,与这乡里姑娘们完全不同的水白嫩皮子,此时竟看的他脑子都昏了,他仍还盯着如玉,口水都快下来了。 如玉手本来在身后,此时拎着把菜刀拍给虎哥,随即道:“你娘骂我婆婆,这是我不能忍的。你此时出去,一刀抹了你娘,我就嫁给你。” 这话一出,非但虎哥,便是圆姐儿都吓得一跳。虎哥摸了摸头:“那怎么行?” 如玉仍还仰着脖子,随即又变了脸色冷笑:“虎哥你记着,你娘这一回是惹到我了,我如玉最记仇恨栽赃我的人,往后果真嫁到你家去,也要先宰了你娘。若你还想娶我,趁早儿自己结果了那老货,只怕还有点盼头。” 农村汉子的直性,虎哥又还是个半憨,此时已叫如玉翻书一样的脸色给绕懵了,再他是个纯的不能纯的孝子,一听想娶如玉还得先结果了老娘,虽还垂涎,但这事儿肯定就不肯再往下干了。 “我不能杀我娘,宁可不娶你,我也要我娘。”虎哥果断道。 如玉等的就是这句,她随即高声对他们说道:“大伯二伯也听着了,虎哥说他没有要娶我的意思,这话你们得给我作证儿,防着下回虎哥娘赖了帐,再来闹。” “有我作主,谁也娶不走你。”陈传拉着张脸,阴声说道。 如玉暗松一口气,心想着解决了虎哥这个难题,便听院外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陈传,你这是仗着自己在村里家大势重,故意欺侮我家虎哥与他娘这一对孤儿寡母是不是?” 随着这一声喝,门外一阵沉沉的脚步声,陈贡脸大脖子粗,双层下巴,脸色酱赤,下拉着的人中线下薄薄的嘴唇往下撇着,负着两手大摇大摆,撩着袍子进了门,左右四顾,眼皮下搭的眼晴寻到如玉,也是盯着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眼神。 要说一房的人,却还得数魏氏有本事。她缓缓走到族长陈贡面前,飞着媚眼儿道:“族长大老爷,奴家们那里敢欺负虎哥娘俩?你瞧虎哥小孩子家家的,还是那点可爱可疼的憨样,虎哥娘又是个再善不过的性子,只是因着些误会,我们两妯娌替她宽怀着,您恰就来了。” 既然魏氏交游广阔,陈贡自然必不可少。有当年的情分,再魏氏一双眼笑眯眯的瞧着,陈贡便是家有美妾,回到了老家,竟也馋一口这家乡的老味道,他本自性风流,也从不避讳于人,清了清嗓音笑问魏氏:“既难得见,怎不见你到我家浪来?” 这一村的人们齐刷刷目光盯着,可魏氏要跟人调起情来,简直无所畏惧。她道:“奴家倒有心晚上替族长大老爷端碗菜去,可就怕您不肯赏脸吃。” “你都未曾端来,怎知我不会赏脸吃?”陈贡脸色阴晴莫辩,就在陈传与如玉等人皆松了一口气,以为陈贡会就此罢休时,谁知他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忽而停在如玉身边,直接盯着如玉问道:“你说,虎哥若是手刃了他娘,你就嫁给虎哥?” 如玉这才知道陈贡只怕来的早了,也许一直在外听着。她□□本来是绕虎哥的,到陈贡面前,这话儿就成了她不讲理。当着众人的面,如玉落落大方敛了一礼,肃着张脸声调极其平静的答道:“那不过是我们这些妇人们气极了吵架说的解气话儿,族长大老爷若真较起真儿来,方才外头几位婶娘们说的才叫新鲜,就像虎哥家大娘说我二伯娘能把天那个了,难道她果真能把天那个了去?” 如玉本想说句脏话,但毕竟自幼读书识仪,那个日字始终是说不出口。 她这话说的又老实本分,又荒唐可笑,许多人都轻声笑了起来。尤其魏氏,这个给如玉捅起事端又卖力替如玉骂人的,笑的声音最大。 陈贡气的面如酱猪肝,甩袖指着如玉骂道:“你是我陈家村的妇人,我叫你嫁谁你便得嫁谁。我再问你,嫁不嫁?” 一村的人哑雀般噤声,齐盯着如玉。就听外头一人说道:“陈氏族长!” 如玉听这声音字正腔圆温醇绵厚,除了张君再没别人,回头果真见张君自门外疾步走了进来,迎上陈贡便抱拳,将陈贡堵在门上。 陈贡满脸已经堆起了笑,方才还挺的老高的肚子此时也缩了回去,下垂的眼皮笑起褶子能夹色苍蝇。连连笑道:“竟是里正大人来了,稀客稀客!” 如玉觉得张君当有两张脸。面对着她的时候,讨草纸讨浴缶的时候,端地像只没人要的小狗儿一样。可是面对着本村的这些男子们时,他却自有一种能震慑全场的气势,锋眉下一双厉目,此时冷冷扫过族长陈贡,收了手擦过陈贡的肩直接进了院子,几步上了台阶,双目缓缓自这一院子看热闹的,吵架的男男女女身上打量过,才道:“本朝对于寡妇再嫁,有明律:其一、丈夫外出三年无音讯者,其妇即可到县衙报备,而后自行改嫁。其二、丈夫新死者,自夫亡之日起,百日之后才可重谈嫁娶之事。其三就是,为族中宗妇者,永不能再嫁。” 陈氏族长,本官说的可对?” 陈贡两手圈着个肥肥的肚子,连忙点头:“里正大人说的极对,极对!” 张君几步下了台阶,一步步走到陈贡对面,他本瘦而修挺的个子,一件松绿的锦袍,与面前那穿黑绸衣矮矮胖胖的老族长,犹如枯木对着新枝,此时一字一句,语气极其严厉:“身为一族之长,您的族规难道能大于国法?于一个寡妇丈夫新死二七之日,就要强行逼她再嫁?” 如玉听了这话,虽知张君是替自己说话,可也替他担心不已。要知道,他在此间做个里正,天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要做多少日子,那怕是朝廷的官儿,强龙也不能压陈贡这条地头蛇的。他敢如此当着一村人的面给陈贡没脸,只怕以陈贡那小心眼儿,将来也要找他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莫急,肉会有的! 明天就是我在晋江注册发文整一年了。这一年,从一次次求签约被拒,再到不能顺v,到后来能顺v,总算这本不愁v了。 明天两更啊,早9点一更,晚6点一更。情人节嘛,让小里正一次撩个够! 第16章 西瓜 陈贡叫这年轻人立逼着,叫人捧高惯了当惯大老爷的,此时当然也下不来脸。可是大将军的弟弟,去年殿试的探花郎,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有这样的身份,这份气他陈贡不受也得受,不但要受,还要受的如沐春风。 既有个当官的哥哥,陈贡自己也做着生意,自然他也有两张脸。此时陈贡立即便换了另一张,随即又是抱拳又是点头如捣蒜,边笑边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定是老夫算错了日子,这嫁娶的事情,带是等陈安实百日祭期一过,咱们再商谈。” 既然有天之骄子的身份,张君来此也许不过就是逛一回而已,陈贡此时服软,说话时也替自己留了余地,不过是把日子往后推了推而已。 圆姐儿一直猴在如玉身后,此时悄悄凑到如玉身后,贴在她耳朵上说道:“里正大人真厉害,连族长都敢得罪,嫂子你瞧,他还是个愿意给咱们妇人作主的好官儿了。” 连族长大老爷都敢惹,而族长大老爷叫他一顿严辞居然还能笑的如沐春风。二妮和三妮儿两个拿着张君的帕子,也学人捂着唇,凑到了如玉身边。 张君眼扫到如玉这里的时候,眉锋明显的抽了一下。或者他自己也在吃惊,帕子怎么会到二房两个姑娘手里吧。而且,她们拿那帕子,捂着嘴儿了。 来时阵势如山,去时灰头土脸,陈贡带着村西头的男子们一溜烟儿走了。如玉今日搬动了一房的人来替自己吵架,此时她是主人,大家替她撑了场子,她自然也要招呼大家吃顿饭的。她清了清嗓音凑到婆婆耳边高声喊道:“娘,你把咱家的凳子都拿出来,请大伯二伯们坐着,我到山窖里取菜去,取了来给大家做饭吃。” 陈传此时已经率着众人往外走了,冯氏死按着如玉道:“你也累了一天,再不必做我们的饭,只把你该管的饭管好即可。” 如玉已经挎起篮子往外跑着:“那怎么行,大伯,你们立等着,我去取菜来做饭。” 她进山窖取了挂在顶上还包着厚厚一层霜的冬瓜下来,又包了一把老葱装进篮子,四处寻看了一圈儿,再抱了一只老南瓜,已经到了春天,这山窖里所剩的东西也就不多了。她站在窖口回头看了半天,又放下篮子,搬开一个大架子,掀开后面一层皮帘子露出半人高的小洞来,她再往里走,进去不一会儿再出来,手中却是抱着个大西瓜。 她抱着这西瓜才将篮子挎到胳膊肘儿上起身,迎头便见张君走了进来。两人在门上碰住,张君道:“他们都走了,我见你跑的快,特来告诉你一声儿。” 如玉仍还抱着那西瓜,张君也盯着那西瓜。三月里各样菜蔬才种成苗秧子,西瓜都还未到种的时候,要收也得等到六月以后。而这苦寒的北地,以如玉家的家境,若要说能有人快马从海南给她送个当季的西瓜来,那个人就只能是沈归。 张君此时越发觉得沈归与如玉之间当有说不清的联系,却于这心思简单,成日只知家里家外闷都干活儿的小妇人身上套不出一句话来。他不动声色接过那西瓜,轻轻掂了掂道:“好东西!” 如玉绕过张君,回头答道:“这地方原有个山洞,放了东西长时间不腐的。我来了之后,因是冬天,农村里除了菹菜面就是菹菜面,我不习惯吃那东西整日的上火,我公公便凿出这山窖来储菜。 这瓜还是去年的,如今就只剩得一个,既我今日拿出来了,大家分切着吃了它。” 既然她说是去年的,那应当就是去年的。他转身跟着如玉一起出了门,走到她家后院门上时,才将那瓜递给了如玉:“我今夜在沈大娘家用饭,你将我们俩人的饭都端来即可。我今日饿坏了,要两碗饭,菜也要多,一定记得。” 前几天他搬到了沈归老娘那里住,却仍还是在如玉家吃饭,今天却是头一回,他指名要在沈归老娘家吃饭。他帮了如玉的大忙,这话便说的理直气壮。 如玉想都没想便点头:“好!” 回到家里,她一刀劈开那瓜分成四瓣,递了一半个魏氏道:“这还是去年的瓜,因放在山窖里还新鲜着,二娘带回去与妹妹们分着吃,润润喉。” 三月里的西瓜自然少见。魏氏也馋的什么一样。她回到自已家,到厨房寻出个干净的瓷碟子来,将那小半拉瓜装了,又要出门。陈金一瘸一歪赶出来追着问道:“你不在这家里吃饭,又要跑去那里?”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道:“我要去那里,你也能管得?” 陈金自然管不得,叫媳妇盯着看了半天,嗫嚅道:“你若无处吃饭,我给你留着饭。”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也不说留饭不留饭,转身走了。 * 这厢如玉利利落落炒好了两份菜,一份端到厅屋给安实老娘与安康,等安康回来了吃,再另盛两盘并端了两张饼,一路疾走却是往沈归老娘家去。 沈归家仍是一处老院子,从未清扫过的房顶上枯蓬稿都有几尺高,院墙上才萌的青苔一重重,不常有人走的院子都松了土,荒院一样。 “如玉,你来!”东屋的窗子里一声人唤,显然张君是住在这家东屋的:“把饭端到东屋来,我在这里吃。” 如玉以为张君仍是嫌不洗澡的老太太们住过的屋子臭不肯去,只得端到东屋。虽整日进出沈归家,沈归所住的这东屋,如玉却是头一回进。 这屋子里并不盘炕,只在墙角简简单单搭着一张架子床。再就是一排书柜,上头全是叫虫蛀了的书,透着股子霉气。临窗还有一张漆色斑驳的桌子,张君如今就在那桌子前一张椅子上坐着。 如玉将菜与饼都摆到了桌子上,便见张君轻敲着桌子问道:“为何只有一双筷子?” 如玉怔了片刻才道:“难道里正大人今日还请了别人同吃?” 张君起身,将如玉按坐在椅子上,随即将那双筷子递给了她,转身再另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到临出门的一侧,指着那盘子菜道:“我请的人就是你,既是请客,又只有一双筷子,就没有主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吃完了我要问你些话,你却必须得要如实答我。” 他此时的神情,就好比对着族长陈贡时那样。那双眼睛里再没有桃花春意,反而透着股子淡淡的,叫如玉心颤的忧意。语气都透着十分的严厉。见如玉持了双筷子仍还盯着自己,张君两指拈起那片切好的饼子递给如玉道:“吃!” 如玉记得这人初来那一夜无助的眼神,也记得他沉默站在门外,就非得要她送他往垭口上时的犟气,以及他坐在厨房吃那碗饭时如小狗般无声的乖巧。怎么才过了几天功夫,这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里正,此时一脸严肃,如玉不敢不从,叫他立逼着又不好多吃,匆匆扒了两口菜,捏着那片饼子道:“里正大人,我吃饱了。” 张君敲了敲桌子:“快吃!” 如玉无奈,只得又吃了几口。这一次她吃完了那半片饼,死活不肯于吃了。 张君眼盯着如玉看了片刻,取起那双筷子,接过来自己吃起剩下的菜来。如玉见他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竟也不皱眉头,心里尴尬,坐的十分难安。 趁着他吃饭的功夫,如玉才推椅子站了起来,便见张君顿了顿筷子道:“坐下!” 如玉默了片刻,终是犟不过张君,重又坐到了椅子上。 张君吃饭素来无声,也吃的慢。如玉眼盯着窗外夕阳沉落,这屋子也随即暗了起来。她心中牵挂着没有喂的猪是不是已经拱开了门,正自胡思乱想着,便见张君缓缓放下筷子,掏出一方帕子来擦过嘴,将那碟子推远了,自挪椅子与她相对而坐,盯着她问道:“你当初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可能跟我说一说?” 如玉于人前不爱提过去的事情,也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过去,此时也皱了眉头反问:“里正大人为何想知道?” 张君实言道:“你新夫才丧,以我这几日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只怕再嫁是条难走的路。若你实言告诉我,或者我能替你想想办法。” “为何?”如玉又是反问:“里正大人为何要帮我?” 张君亦与她较起劲儿来:“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我就告诉你为何。” 他俩还曾在山窖里满怀的抱过彼此,如玉见过张君最落魄的神情,张君也见过如玉老实本分表色下无声所干的狭促事儿。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有那么一丝疏离,又有那么一丝暖昧。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预告,下午六点还有一章。 第17章 往事 如玉闷了片刻,才道:“我本是柏香镇上赵员外家的女儿。我爷爷当年是个走西域的商贩,我爹是个荒唐人,好酒又爱赌,渐渐就买光了田地,后来把自己糟烂,就那么死了。 我哥哥也是自幼儿娇惯大的孩子,有样学样,爱赌也爱酒,喝上两口娘都不认的。到我十二岁那年,他赌了笔大的,连我家的老宅都输给人了,因宅子都不够抵债,那债主要连我一起带走,我不愿意,自家里逃了出来,恰遇着安实他爹,后来他就替安实娶了我。” 张君微微的点了点头,心道与自己猜的倒是差不多。 他道:“我记得安康说过,你曾读过学堂,认得字儿,还能读刘禹锡的诗。这样说来,且不说京城,便是普通的县城之中,也算识礼的女子了。就算当初你哥哥将你卖掉,你理当可以到县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镇家里的,为何要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如玉暗道这种只知读书不识民生疾苦的翰林们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间的地位天别,她便是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来历也就这样,简单不过。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该回去洗碗了。” “如玉。”张君缓缓起身,仍还是堵着她的去路。他指着那凳子道:“我的话还未问完,问完了你再走。” 第9节 如玉只得又坐下,无声揉捏着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这穷乡癖壤的山村子里。”就张君自己来说,若不是为了追查沈归究竟把玉玺藏到了何处,这种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腾得站起身,一双杏眼含怒盯着张君,尽量压制着胸中的怒意疾声问道:“里正大人是否觉得这村子不好?” 不等他答言,如玉随即又道:“可您这些日子所吃的,能叫您活命的食物,皆是这穷山恶土里一点点长了来的。既陈家村的人都能呆着,我为何不能?” 张君也不起身,仰目望着如玉,却也不说话。 如玉发完了火气,随即又想起今日陈贡一力威逼着,那围还是他替她解的。遂又坐下来:“我来的时候恰值过年,我记得从柏香镇出来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七,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公公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缠着我的两只脚,要我将冻僵的手捂在他脖子窝儿里,于那漫天大雪里,七八里路上,一步步将我背回陈家村来。安实那会儿也还没生病,安康还是个小孩子,齐齐儿站在地上看着我,都乐的什么一样。 我自打进了村子就发了烧,连着烧了七八天,夜夜挣开眼皮子醒来片刻,都是我婆婆抱着我。后来我嫌院子里鸡多不敢下地,出门进门但凡远一点儿的路,都是安实背着我。我婆婆自己舍不得穿一双新鞋,却也攒钱替我买浴缶,买草纸。 记得那会儿但凡我要出门,安康都要扛着只棍子走在前头,替我赶鸡赶狗。过了好一阵子,村里的狗但凡见着我都要躲了,就因怕安康的棍子。天下间或者有好地方,可好地方不一定就有好人,我公公一家是再好没有的好心人,与他们在一起,我倒不觉得委屈。” 如玉说完,随即陷入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忆起安实与安康两个,一个背着她走在后头,一个扛着棍子在前,两兄弟威武的什么一样,安康小脑袋扬的高高的,逢人便要说:“这是我嫂子,镇里来的嫂子。” * 想起陈安实,如玉心头又是一阵伤心:“天可怜见的,我相公那么好的人,竟就生了痨病,瘦成一把骨头死了。” 无论是办丧事的时候,还是之后的日子里,如玉因为两年又要照顾病人又要顾全老小的生活而未感觉到过伤心。毕竟于一个瘦成干柴的病人来说,死于他或者如玉都是一份解脱。所以在陈安实死后,如玉几乎是十分强硬的撑了半个月。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她竟有些撑不下去了,想起安实死的时候看她那不舍的,绵羊羔一样的眼神,心中宛如受了重重一击,支撑不住便坐到了椅子上。 当着张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哭或者表露太多的伤心。那张帕子叫她揉破了,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如玉弯腰才要拣,张君伸着手要将自己手中那块递给她。 如玉自然不肯要,如此一躲,或者有些快,眶里满盛的泪便滚落了下来。两滴眼泪恰落到张君伸着的手上,他见如玉不肯接帕子,随即便够着手要去替她擦。如玉见了他这帕子,一想起陈金所捡的那几块,此时又忘了伤心,怕他那帕子要来,仰身往后一躲,哗啦一声,这陈年朽木的凳子竟散架了。 她一声尖叫去捉张君的手,而张君的身形也敏捷之极,随即就将如玉拉扯起来,几乎是整个儿的抱到了怀中。于那夜在山窖的黑暗中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小寡妇身上仍还带着那馥郁而温暖的有些腻人的桂花香气,温暖至极,软似无骨。 是五庄观后槐树上那只毛都未长齐的小鸟,在他手中那微声求存的颤鸣。还是大嫂周昭的手探入他口腔中,拿剪刀在他舌下翻剪时的心悸。再或者是金殿得中第三,在父亲书房中冷眉枯站,数窗外日影西斜时的悲凉。张君人生中所有的悲与喜,和着母亲满是厌憎与嫌弃的目光一通涌入他脑海中,又瞬时齐齐散去。 那只小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那些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全都说给了它听。周昭剪开他舌头下那条系带,从此他才学会正常的发声。八年寒窗苦读,金殿第三的虚名,也不过是帝国的掌有者皇帝,与兵权的掌有者,枢密院副使,他的父亲张登之间对于权力的交换以及妥协而已。 离京三千里。失玺之事也许随时东窗事发,做为一刀刀刻成假玺的那个人,他不但瞒而不报,还私刻假玺,罪当比太子赵宣还重。若因此而被追责,他将会第一个被杀头的人。 果真有那一天,被诛于市时,他于这世上唯一一点贪恋与遗憾,大约就是这小寡妇的身体。 在如玉挣脱的同时,张君随即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过想拉你一把而已。” 他仍还执意的要给她帕子。如玉左躲右躲实在不能忍,又急着要出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里正大人,我不要你的帕子!” 张君一怔,手仍还伸着,回问道:“为何?” 如玉扫了那眼帕子,低声说:“你出恭用过的。” “怎会?”张君忽而乍着两只手于这屋子里十分怪异的走了一个来回,憋红着脸展着那帕子道:“怎会,那种我早扔了,这是干净的。” 如玉看他红着脸的样子,忽而就想起来,他前几次于黑暗中半天不说话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憋红着整张脸。她噗嗤笑了一声,随即低头拣起自己的帕子,收拾了碗筷,于张君恨不能剖心明辩而又无法解释的焦灼中忍着笑出了门,到厅屋收过碟子,才出了厅屋门,便见张君又在大门上堵着。 他负着一双手,这时候脸上的神态,又变成平日在她面前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显然有求于人,却又放不下姿态来的那种尴尬。 “我今天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个忙,还我这个人情。”张君在如玉临要出门时疾声道。 如玉止步,指着他那东屋道:“草纸方才我就放在盘子底下,你竟没瞧见?” 张君两眼还觑着厅屋窗子上那两眼猫头鹰一样,却因耳背而什么都听不见的沈归老娘。他压低了声音道:“我要你的浴缶,洗个热水澡。” 如玉果断摇头道:“不能,这个我决不能你。” 张君又使起倔来:“怎么就不能给?我不过用一次而已,用完你洗净了仍是你的。” 如玉拿手比划着道:“那样大一个浴缶,从我家搬到这里来,一村子人会知道你用了我的浴缶,我是个寡妇,你是个未带妻子来此的男人,村里人会怎么说?” 张君已经拉开了门,肩膀竟还轻微的抖着。如玉自打刚才见过他在东屋那一回暴走,如今对这人便有些好奇。她本以为他又有了什么怪异举止,凑过头却见他嘴上竟是带着十分怪异的笑。 他道:“既然浴缶走到这里来会惹人注目,那我走到浴缶里去,不就成了?” 如玉气的暗暗咬牙:这人是个无赖,就算他上过金殿,就算他是什么京城里的贵公子,终究脱不了无赖气息,与老皮皮一样,结结实实是个无赖。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强烈要求发糖,我好懵。 实际张君就是个无赖,哈哈,前面说过,他是爱看□□的火居道士养大的。 只不过,他的无赖,这辈子就耍给如玉一个人了!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8章 银子 这夜,如玉结结实实闷了一锅水,而张君指挥着安康替自己提热水,在安康所住那东屋足足泡了一个时辰。 如玉在外等了半天,听安康在东屋笑的乐不可吱,也不知道张君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觉得那么可笑。她累了一天还等着洗澡,遂也点了盏油灯,在自己西屋那窗下纳安康的鞋底。 忽而安康出了东屋,一阵风一样跑了来,趴在炕头跳脚道:“嫂子,我大哥洗完了澡,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怎么办?” 这都叫上大哥了。如玉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气呼呼道:“让他自家取去!” 安康赖皮了脸笑着,不肯动,又道:“他说自己中单都穿好几天了,不好再穿的。嫂子,怎么办?” 如玉道:“去翻你哥的来,给他穿着。” 安康一阵风一样跑了,过一会儿又自东屋跑了来,气喘嘘嘘道:“他不肯穿,怎么办?” 如玉估摸着张君是嫌安实痨病死的,不肯穿他的衣服,恨恨道:“既不肯,把你的给他,看他能不能穿。” 安康果真又跑了。又过了会子,张君作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了门,那样小孩子的衣服,也不知道他怎么穿的。如玉听东屋仍是不停的水声,下炕撩了帘子进东屋,见安康竟十分费力的替张君搓洗着衣服,她气的在安康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明日还要上学堂去,不说早点睡觉,怎么能替他洗衣服?” 安康边搓边道:“我今儿听娘说,他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不然,你就得叫族长大老爷逼着嫁给虎哥。” 如玉靠炕沿站了道:“就算有这事儿,也没到你替他洗衣服的程度。他是个外乡人,不过呆一阵子就走,陈贡那族长当不到死是不能换的。今天这事是过去了,往后怎么个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了。” 安康拎干了衣服站起来,凑到如玉面前贼兮兮压低了声儿道:“嫂子,那张君还没成亲,是个单身男子。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在咱家吃饭,你待他好一点,或者叫他娶了你,至少能助你离了这地方。况且……” 如玉这会是真的一巴掌扇过去,随即骂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那是个外乡人,呆不得几日就走了,这话若经你嘴里传出去,我仍还在这村子里呆着,身上却要背好大一个名声,你懂不懂?” 安康本也是见如玉在哥哥死之后路走的艰难,想着办法要替她谋个出路。但正如如玉所说,张君既然真是上过金殿的探花郎,又怎么可能娶她一个农村小寡妇。这事情非但不能谋成,若是把话头传了出去,才真叫族中有了发难她的借口。 她此时犹还不解气,指着安康道:“往后若你敢再说这种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学里去,一年五两银子我也不挣了,让那里正爱那呆着那呆着去。” 安康垂头叹了口气,怏怏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渭河县琼楼。待月正在给知县陈全斟茶,两只眼睛带着满满的笑意。门开,张君本是一脸阴寒,见知县陈全亦在,这才踏步进楼。 陈全亲自接过待月手中的茶盅递给张君,笑道:“待月姑娘听闻探花郎到此,千央万求要老夫请您来相见一面。老夫为搏佳人一笑,亦是想请探花郎来此喝上杯茶,才会早起便差人去请,可曾烦扰到张大人的公事?” 一个里正而已,能有什么公事。张君一袭白衣,盘膝,正坐,一双冷目却是盯着眼前的待月。待月不着痕迹避过了眼,随即朝着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即起,婉转,柔和。 确实只是喝清茶。陈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张君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茶才过一巡,忽而外头有人悄至,在陈全面前耳语片刻,陈全本还乐呵呵的,边听边变了脸色,听完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离去。 待陈全走了,张君扬止琴音,问待月:“待月姑娘,可是东宫有了音讯?” 待月本是江湖女子,不比寻常妇人拘些小节,此时仍还是陈全在时那刻意做出来的娇媚之态,吃吃笑着问道:“难道东宫未有音讯,奴奴就不能召您来此?” 张君不语,面上亦无表情,锋眉渐渐拧到一处,一双冷目一眨不眨盯着待月。 待月叫他盯了片刻有些怏兴,遂也缓缓收了那刻意做出来的媚态,收腿跪正了,将封信往到桌上,缓缓推到了张君面前。待张君去取信时,她那五指纤纤而转,随即便轻轻搭到了张君的手指上,轻轻摩梭着。 男子的手,指长,皮薄而骨匀,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一般,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有些间隙。就在待月那手指抚上张君手的同时,张君随即抬眉,一双眼睛仍是紧盯着待月。她不收手,他便盯着她。初时待月还颇有些挑衅的,扬眉接着他的眼神,约过了三息的功夫,终是抵不过他那冷冷的,满含不耐烦与厌恶的目光,收回了手。 张君掏出信来看过,随即递给待月道:“烧掉!” 来信中说,只有瑞王赵荡的蜀锦没有出过世面。但赵荡到如今年近三十还未娶妃,府中似乎也无格外得宠的姬妾,只凭这一点,倒也不能确定那与沈归有牵连的就是他。 “沈归要回家了!”待月见张君要走,起身追了两步:“探子们来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渭河县一带活动,大约今天会回陈家村去。” 张君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随即转身道:“你知道沈归要回家,还敢叫我来县城,就为一份不重要的信?” 他回头,全然不是往日略带矜持的温雅,皱着眉头,语气中全是强抑的怒气。待月叫他这忽而变厉的声音吓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 她垂头跪在地上,听到门缓缓合上的沉声才要抬头,随即便听到门又被打开。 “太子殿下可曾寄来差旅所需的费用?”张君手抓着房门问道。 待月有片刻的怔忡。心道办这种差事,都是往管家那里支钱,或者由太子当面打赏。千里路上寄费用,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她刚想摇头,惯见风月的女子们,比一般妇人更能察觉男子们的心。待月随即又生生抑住,点头道:“有!” “我也不多要,先支给我十两即可。”十两银子,不够一顿酒菜钱,永国公府的二公子身上竟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这也够人笑的。 为了如玉的那件衣服,张君觉得自己要在太子门客的面前,把三辈子的人都丢光了。 * 如玉一人闷声刨着沟渠,隐隐觉得头顶那皮梁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抬头细看,却唯有一棵棵才生芽的老树而已。如玉以为心影,遂又低头刨起了泡渠。 “如玉!”这回不是她的心影了。如玉再回头四顾,却见约有一月未见的沈归,自地梗下爬了上来。他仍还是走时她替他缝的那件衣服,头上戴着黑斗笠,肩上搭着褡裢,一看就是行了远路归来的。 如玉左右四顾着再无人看着,扔了锄把一路往自家那片子地里走着。走到自家地里靠山凿平的那块崖下,这正是个山弯子,放眼可顾四野,别人却很难发现的地方。沈归腿长步大,走到如玉跟前便摘了斗笠,露出黝黑的面庞来。 他虽也是陈家村的人,不是一姓也不是一祖,与陈家村的人相貌亦不同。男人到他这个年纪,也算是个中年人了。 虽一直在刀尖上舔血,沈归面上却不显老,虽风霜吹的粗眉乱须,但眉目间却少有皱纹。他穿着短衫,体瘦而身挺。持着斗笠轻声道:“我听闻安实死了!” 沈归于她也算个长辈,在自己家里撑着不能哭出来,见了沈归,不知为何如玉的鼻头又酸了。她压着鼻子恩了一声:“你前回来,走了约半月功夫,他就过生了。” “节哀!”沈归站了片刻,转身望着对面的山沟与四野,暮色下的四野茫茫又问如玉:“村子里可有来外人?” 如玉这才算是忍住了发酸的鼻子,也往前走了两步道:“从京里来了个新任的里正,听闻是京中什么人家的公子,还是个小傻孩子,今儿早起我们上地的时候,听闻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沈归当然知道张君,而他,恰也是因为张君才要回一趟陈家村。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张君与监国的太子之间有了口舌冲突,太子贬他出京,先是要贬到荒凉苦寒的甘州去。其母区氏通过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儿,太了妃说了软话,于是半路又被调到比甘州略好一些的秦州。 在秦州城,秦州知府进行贬谪官员分配时,将他分到了渭河县做县令。渭河县如今的县令陈全关系熟络人脉广泛,听闻此消息之后又连忙差人往上疏通,于是,秦州知府李槐拿了陈全的银子,在再无县令或缺或离任的情况下,大笔一挥将去年的探花郎送到了陈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君开启狂奔模式:有钱啦,拿去送给小寡妇,求表扬,求抚摸,求抱抱~ 第19章 旖梦 这一路行来,全然是巧合似的,可巧就巧在,实在太巧了。 “说来也是巧,他如今就住在你家,睡在你的屋子里。”如玉怕自己当着外人的面哭要叫人家不喜,连忙破涕换了轻快语气:“本来陈宝儿叫他睡在垭口,结果他自己搬到你家去了。沈大哥,你这一回仍要悄悄的走,还是回村住上几日?” “那就住上两日。”沈归道。 沈归倒想会会这个在他盗玉玺之后就被贬到他家的探花郎,张君。 第10节 既然沈归来了,锄头和筐,如玉就全交给了他。她一路往前走着,掰着指头时时回头,算一些他走之后,他老娘花过银子的地方,并她支出去的钱和如今还剩着的钱。沈归自然无心听那些,也不过应付着点头而已。 “你果真应该多住两日,沈大哥,若你能多耽一日,住上三天再走可好?”如玉忽而转身,逼听沈归,扬面望着他笑问。 沈归亦停住脚步,温脸望着这矮他一头的小妇人,问道:“为何?” 他脸生的俊朗,又是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若不是他不走正道落草为匪,这村子里如玉第一个肯嫁的,就是他了。 此时叫沈归一双深眼满是柔情的盯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我收了你的锦缎,想来想去心下难安。我看那新来的里正大人没衣服穿,就给他缝了一件儿,也给我家安康缝了一件儿。如今还剩着些料子,正好给你缝件衣服,你若等得三日,我就能缝出来。” 沈归听到新来的里正大人,自然知道如玉说的是张君。他绕开如玉,转身往前走着,走了几步见如玉未跟来,遂又停下等着她,等她走到自己身后时仍是轻声:“那是我送给你做衣服的,不是给别人。” 当初之所以百般赏赐不肯收,讨那么一匹锦缎,脑子里游丝一闪而过,想的也是如玉穿着它该有多好看。 如玉连连解释道:“并不是我如玉起了什么比天高的心思。真的是那人来时就穿着件白的雪一样的长衫,又整日的尘土树枝,划拉的什么一样,我看他可怜,恰他又在我家吃饭,一年要给我五两银子的饭钱,我便……” “如玉,我既已给了你,那东西便是你的。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至于我自己,也不要衣服,你将那剩下的布料裁了,做件衣服自己穿即可。”沈归打断如玉道。 如玉听他还是气恼的样子,紧赶慢赶的跟着解释:“安实死了,我如今是个寡妇,因为我娘还在世才不好穿那丧气黑衣的,但就算不穿黑衣,也不能穿那锦衣啊。再说了,我不过一个整日下地耕田的妇人,穿那锦衣何用?” “如玉,你这样的人才相貌,什么样的锦衣穿了都不为过。” 沈归停在垭口,风吹过薄衫时微微一股汗气。他唇上一抹胡茬,目光坚韧中带着几份柔情,扫及如玉时如玉心中一跳:若他不是个匪,也能如虎哥和结石一般正正当当有份营生,该有多好? 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她还记得曾经跑过的一座座荒山,田野,就算站在再高的山岗上,也不会对远方抱以幻想与希望。 枯燥,忙碌而又无望的生活中,费心攒得几十文钱,托安康到镇上买得几张宣纸并颜料回来,在雨天闲座炕头描上几笔工笔,是她于这山乡生活中唯一能得到的旖旎与喘息。 而张君那个人,并他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就仿如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一样。 他能满足一个十八岁的怀春女子对于男人的所有幻想,如玉觉得自己若不赶紧找个人嫁了,再见几回张君,只怕真要疯掉。可放眼周围,除了虎哥就是老皮皮,陈贡是绝不能准她外嫁的。本村再剩一个孤男,就是沈归。 “如玉,若有农活,只管让红陈寺的僧人们替你干了即可。我留给你的钱,你只管放心去用,都是干净的钱。”沈归又道:“不用等多久,我和安敞就能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到时候我和安敞,都还要多仰仗你才能走的更远。” 红陈寺,离陈家村不过三里路,是本地一座大寺。安敞,便是那红陈寺中的方丈,法号觉悟。如玉也是近两年才知道那安敞与沈归一样,同是土匪头子。 沈归说的这样婉转,依然是在拒绝婚事。如玉强撑着一笑道:“怎么,大哥你落了匪,仍还不忘将军梦,果真等着有一天我做了皇后娘娘,给你封个大将军来当?” 那安敞疯疯颠颠,见了如玉就说要带她去做皇后,所图,也不过是想要她祖父赵大目当年留给她的两样东西而已。如玉小时候跟着祖父学过些梵文,知那东西的重要,也明白鸟尽弓藏免死狐烹的道理,所以这些年一直藏的很密,还未叫安敞与沈归得手。 只是沈归仍还做着荒唐大梦,不肯洗脚上岸做个正经庄稼人,她又怎能寄希望在他身上。 * 辞过沈归才走到小溪边上,如玉便见张君在自家山窖口上站着,见她看他,连连的招起手来。如玉见张君几天,张君的脸上变换过几种表情。但还从未有那一天,他脸上的表情像今天一样,用村俗人们形容的一样,小狗得了势般的洋洋得意。 如玉四顾着无人,几步走上去问道:“里正大人唤我何事?” 张君也在四顾,作贼一样进了如玉家的山窖,等如玉也进来了,自怀中掏出张银票来,递给了如玉道:“十两银子,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不但得管我的饭,还得管我的草纸,那浴缶,我想用就用,你不能推辞。” 如玉接过银票,凑近了借着外头的亮光看过一遍,犹不自信的叹道:“你才来几天功夫,竟就真的领到俸银了?” 若不是天色太黑,如玉看到张君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更得笑他是只得得势小狗了。他正等着如玉的承诺,谁知如玉也自自己怀中掏着:“既然陈宝儿说了五两,我就只收五两,多余的不能要,被子与衣服都算在五两里头。你既有银子,草纸自己往镇上买去,浴缶也能自添得一只,我的往后必不能给你用了。” 她说完,掏了只五两的银票出来递还给张君:“这是五两的银票,是该你的,我倒找给你。” 不是说穷的连安康的束侑都是借的吗?她竟然能从荷包里一掏就掏出五两银子来,以张君的估摸,里头至少有十张银票。 张君不接那银票,在山窖门上看了如玉半天,面上那小狗般的洋洋得意慢慢褪去:“这是沈归给你的银票!” 如玉连忙辩道:“这是沈大哥寄放在我这里,给他老娘看病抓药用的,我便拿了,也得到镇上化开,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会乱用他的银子。” 不管如玉怎么解释,张君仍是不说话。他为了这十两银子,在太子门客面前丢光了脸,本以为这小寡妇见了银子能高兴的两眼放光。像他三弟张诚身边的丫头们那样说软话儿再给个媚眼儿的好处,他就不想了,但至少要说句感谢的话吧。 谁知她转身就回找了他五两。张君赌气仍不肯接,如玉索性将那五两的银票搭到了他肩膀上,随即端起盘子才要出门,便听得自山窖那边的通风口上,门吱呀一声响。 如玉一听这响声儿,估摸着又是那个不开眼的来此偷情了。她一边推着张君往外,一边往山窖里头走着,要往通风口上去听看是不是她二伯娘魏氏。 族长陈贡多年不回老家,这一回来了之后破天荒歇了一夜还不肯走,如玉便估摸着或者是昨日他在自家又与魏氏两个看对了眼儿,要贪点儿腥气才走。若果真是族长陈贡与魏氏之间的私话儿,那她可得好好听听。 魏氏这个人善套人话,无论是谁心底里的想法,都能叫她套出来。如玉现在就想知道陈贡对付自己,还有什么后手没有。 这一头远远的望不真切,但听声音却不像是魏氏。如玉乍着耳朵听了好久,才听出来这竟是发财娘子的声音。但万幸的是,男人一开口,她便听出来那是族长陈贡。 既然是陈贡,如玉当然更加要乍着耳朵听了。 “你不是还有相好吗?族长大老爷。巴巴儿的把我扯到这里来,若是里正大人回来,可不得羞死个人呢?”发财娘子娇声喘着问道。 陈贡始终不停的哼哼笑着,在如玉听来,活像她后院里养的那只猪的哼声。他道:“那老肥婆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你这身段儿,还有你这细条条的小腰儿,怎么都爱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偷听活春宫,张君要原地爆炸了! 第20章 山窖 如玉一听这是要上手了,只怕这两人之间不说自己,才回头要走,一头又撞到张君身上。她捂着头把张君往山窖中间扯,压着嗓门骂道:“里正大人,你怎好次次都跟着来?” 张君虽也压着嗓门,却是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这村子里还有人伦吗?还有礼教吗?这些人干起事儿来怎的不回自家去,总要往那屋子里跑?” 他还住过一夜,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 如玉看张君又是乍乍着双手乱走的样子,忍着笑道:“我们这里有风俗,不成偶的男女在谁家炕上睡了觉,那一家是要遭血光之灾的,所以偷情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在外头偷,怎好上自家去?” 张君这才算懂了,半天才又道:“所以,那屋子原本就是准备了给人偷情用的?” 如玉转身走到山窖门上:“你以为了?不然为什么要置铺盖?” 给猎人备脚用那种话儿,也不过一个说法而已。这屋子的主要功用,还是偷情。 张君跟脚也要往外走,岂知如玉忽而止步:“我悄悄儿的先走,你等会儿再悄悄儿的出来,莫要惊着了他们。” 那一男一女的喘息自风口上往这山窖里透着,张君与如玉之间相隔不过一尺。他的目光缓缓下扫着,从肩到背,再到那夹袄下隐隐约约约的纤腰。一件直通通的青布短袄,因着她身体本身的曲线,在腰臀的位置时两边微褶,映衬出圆翘翘的臀线来。 基于他曾经满怀而抱时感受过的,她身体的柔软度,也能猜想到那两瓣臀的触感。 若是连沈归都能应付过去,最后一重威胁也将随之消弥。他如今是头独狼,饿守着猎物,小心翼翼,想要穿过猎人的重重兽夹,从火中悄然取走那枚国玺,然后归还原位。但凡稍有差迟,事情哄传出去,他便只有死。 若果真要死,临死之前,能否再抱一回这小寡妇柔软的身体。能埋头深嗅一口她脖颈间那股温暖的体香,那么,对于父母这些年的冷漠,厌憎,以及那从他生来就带着的罪孽,他都可以释怀,无憾的死去。 “如玉!”张君忽而出口:“帮我捡起那张银票来!”她若弯腰,那臀上的曲线会更加明显。 如玉还未弯腰,张君小腹一紧,那一处已经硬了。 “那是你的银票,要拣自己拣!”如玉转身便走。 隔壁发财娘子一声声哼叫越来越疾,张君躲到窖门上仍还躲不开那声音。 小寡妇虽走了,可是她周身的气息还在,甜腻,沁心,在这昏暗的山窖中暗涌着。张君那小脑袋挺翘翘的,燥森森嗓子几乎要冒烟了一样。他挥不去自己曾在这山窖中满怀而抱时,如玉那软似游蛇的腰肢,闭上眼睛皆是她痴缠于自己身上的画面。 * 陈贡办事儿倒是仓促,只是办完了事儿还不肯走。坐起来叹了口气,四顾了一眼这小小的脏屋子,由衷而言道:“多少年没来过这屋子,炕更破了。” 发财娘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自来就听说这屋子里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今儿奴家还是头一回家,族长大老爷年轻的时候,想必没少摇这破炕呗,可能告诉奴家,那妇人们都有谁?这村子里的您只怕都睡过来了?” 陈贡哼哼笑着,心知这寡妇明面上装纯良,实则是个千帆阅尽的青楼货,却也应付道:“那里那里?除了你,我再未睡过别人。” 发财娘子心道怪了事了,你能没睡过? 她笑着不言,也在炕坐了道:“族长大老爷,您瞧瞧,奴家本是个外乡妇人,嫁到你们这村子里也是瞎了眼了,如今发财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替他守着,您打问一房好人家,将奴嫁出去呗!” “你果真当我们这村子,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陈贡声音中有十分的威严:“村子里的光棍汉还一大把了,不先照应着本村,难道我将你们这些壮劳力都送到外村去?” 发财娘子暗道这人睡完了竟一点恩情不存,脸色说变就变。她刚与他睡过,为了那点恩情,此时也发起小脾气来:“族长大老爷,里正大人都说了,初嫁从父,再嫁从已。若奴家果真找好个男子要嫁,你们族中也不能奴们怎样。若你们族中的人敢再来闹,奴家也学里正大人说的一样,告到官府去!” 这是连如玉都捎带上了,暗点昨天陈贡在张君那里受的那一顿辱。 “愚妇!不知浅薄的东西。”陈贡仍还哼哼的笑着:“咱们陈氏族人,占着这渭河县的一大半,我哥哥是渭河县的县令,我大嫂家舅哥在礼部,专修礼法。张君不过是个到此一游的贬官,他说什么你就信?” 见发财娘子默默垂下了头,陈贡仍还咬牙哼哼着:“如玉不懂事,以为那张君在她家吃了几顿饭,混个嘴熟就有了靠山。实话告诉你们这些骚情媳妇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渭河县还没变天儿了,这陈家村,也是爷爷我说了算!” 张君心里那个如玉,叫他碾压,揉捏了百回千回。他终是无法泄出那腔火气,才转身要走,就听发财娘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奴家就不说了,要老皮皮那个人,不如要个脚夫回来挑担儿帮田地。可是如玉了,族长大老爷果真要把她配给虎哥?” “哼!虎哥没那福气。”陈贡又是一声笑:“如玉的运气好着了,有贵人看上了她,只怕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贵人就要来咱们村子了。要不然,朽屋霉炕的,我倒饬它做什么?” 所以说,陈贡回到村子里住下了不肯走,不是为了魏氏,也不是为了发财娘子,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要来,他才提前回村,修缮房屋,要迎那贵人前来? 张君出了山窖,一路走到沈归家推门进院子,东屋里一盏油灯亮着。那个盗了御玺的沈归,却不在屋子里,而是站在东屋外的窗子下。微弱一点灯火下,张君细细打量着这名声传遍西北的,曾经的西北狼沈归。 年过三十的男子,长腿,劲腰一身短打,身形利落,眉目周正,光凭表面,看不出匪气来。他缓缓抱拳问道:“不知阁下是?” “沈归!”一个叛逆朝廷,落草为寇的山贼,人人见之可诛,他倒敢光明正大的报出名号来。 不等张君再开口,沈归又道:“正是那个当年横扫西北,如今落草为寇的沈归。张君,张钦泽,武德大将军张震的二弟,归元三年的探花郎。若不为礼部侍郎那句:百善孝为先,此人不算孝子,不足为天下先。张兄该是要做状元的。” 他如此清楚自己的底细,张君便也不好说什么,舒了两手道:“出京城而一路三道旨令,能被贬到西北狼的家里做一回里正,荣幸之至。” 出京三道旨令,这事沈归知道。他从一进门,就知道张君曾翻过这个家,从每一本被虫蛀空的书到每一只箱子,连凳子都拆成了烂木头。显然,这被贬的,两只细手只会握笔的小翰林是途中接到的任务,要赴他的老家来寻一回玉玺。 沈归忽而觉得有些可笑。他本以为太子会如对待他秦岭中的据点一般,派六兵精兵来剿这小山村。却没呈想,太子只是借路,派了一个被贬的小翰林而已。而这小翰林,穿着件白衣飘摇而至,一路与文人论骚,墨客抒怀,花光了银子,到这村子里才傻了眼儿,急于要走,应付差事,将他家翻了个乱七八糟,完全不掩形迹。 张君望着沈归默了片刻道:“若沈先生不方便,在下仍卷了铺盖搬回垭口即可。” 沈归一笑:“既你是客,那有逐出去的道理。你自在此睡着,我往垭口去睡即可。” 他话才说完,随即进厅屋抱了床被子出来,擦张君的肩而过,出门去了。 就在沈归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张君心中忽而一悸,虽他的想法荒唐而可耻,但却怎么强抑也抑不住。他脑海中闪过如玉舒开双臂,钻进沈归怀中的画面。 那娇俏的小媳妇儿,是这村子里唯一与沈归有直接牵连的人。她收过沈归那样珍贵的布料,替他掌管着银子,肯定与沈归之间早就写下了嫁娶婚约。那她会不会与村子里别的妇人一样,于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一人从家里潜出来,到垭口去与沈归幽会? 若是她想与沈归幽会,简直太方便了。因为她的家离垭口最近,而她对这村子里每一条路上的每一根草茎都熟悉无比。她可以于连猫都会迷路的黑暗夜晚,顺利找到那间屋子并钻进去,以自己温热的,带着桂花香气的柔软身体,去慰籍那个落草为寇的男人。 第21章 闺房 一想到如玉身上那甜腻而温暖的桂花味儿,并那翘翘的两瓣臀,张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有个爱调香的弟弟,一件衣服,要凭其颜色,样式,布料,于不同的天色中熏出不同的香气来,而香气也还分着前香,中调,后香,其中学问之大,就在于,几代骚雅过后的文人雅仕们,只要走到他面前,看见他那个人,不必说话,不必言语,便能将他整个人的心境,情绪,全部了然于心。 跟那种千花百草调配而成的香气相比,如玉身上那股子八月所焙的干桂花儿香气,太暖太腻,连香中的下品都算不上。也就正如她做的那碗面,那怕能香掉他的舌头,也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它永远无法登上大雅之堂。 也许她终此一生要埋没于这小山村里,可沈归不是她的良配。 “沈先生!”张君转身高叫道:“垭口那屋子张某住了几日未曾清扫过,腌瓒得很。若你不嫌,不如就与张某同挤一回?” 一边说,张君心里一边暗诽。人活一世长到二十岁,他还是头一回跟人同睡一床,但愿这沈归没有那些草匪们的臭习气,来之前曾洗过个澡,否则…… 所以话才说完,张君就已经后悔了。但偏偏沈归就止了步,回头于月光下穿过张君进了院子,随即道:“也好!” * 次日安康难得休沐,也是如玉早就算好的,要叫他替自己出肥的日子。 第11节 如玉一早烧好了汤闷好了饼子,趁着天才见亮儿的功夫,正在外头划拉划拉清扫着院子,替那菜园子里还未发苗的菜地浇着水,才一只葫芦坑一只葫芦坑的点着水,便听的蹒跚一阵脚步声儿。 她抬头,见穿着那松绿袍子的张君,塌肩侉背,一路自她家后院门上走了进来,仍还揉着睡眼惺惺,漫行到那棵桃树下,便定定望着天边渐渐堆起的,青白色的云。 桃花今日开了三两株,恰就在他头顶上方的位置。 如玉自他身边经过,闻到一股子溪水和着青草的味道,显然他之前,他已经在后山洗过脸了。 “如玉!”张君唤道:“你过来闻一闻,我身上可有味道?” 那沈归至少有半个月没有洗过澡,一股汗腥气。张君与他抵足而眠,几乎是屏息度过了半夜。他严重怀疑自己混身都被熏染上了沈归身上的臭味儿,可又不好于半夜起身,如此熬到三更,在山上逛了大半天,眼看着如玉家的厨房冒起了烟,便赶忙往这一家而来。 如玉是个寡妇,当然不好去闻张君身上的味道。她竖了扫把在墙根,自香椿树上摘得几把香椿,一笑道:“人身上自然是人的味道,难道里正大人自己闻不出来?” 张君张着袖子又闻了两气,才实言道:“我想借你浴缶洗个澡!” 如玉停下折香椿的手,心中又是十分的怏气。这京里来的小里正,但凡如小狗一样往她身边巴起来,总会有所图谋。经过前几次的心软可怜之后,如玉如今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她远远听着一群孩子笑的声音,故意揶揄道:“好啊,你去东屋里洗,我家今日要支应七八个客人,正好叫他们看看你坐在浴缶里泡澡的样子。” 她话音才落,一群头上剃着茶壶盖儿的半大小子们叫安康领着涌了进来。安康扛着条长棍子,远远进来将那棍子一横,规规矩矩折腰叫道:“里正大人早安!” 一群半大孩子们也跟在他身后叫:“里正大人早安!” 张君这时候才知道,安康原来还是个孩子王。如玉笑着高声叫道:“全都给我往那窖边水池子里洗手,然后吃干粮,完了跟着安康去抬粪。洒到衣服上的自己洗,谁打了谁碰了谁,立刻滚回自家去。” 一群孩子吵嚷着去洗手了。如玉进门搬出自家所有的碗盛着汤,盛好了孩子们一人一碗,蹲到墙跟吸哩呼噜啧啧有声的喝了起来。张君眼看着这群小皮孩子们吃完了饭,叫安康一根棍子赶着,果真一桶桶去替如玉挑肥了。 趁着如玉洗碗的功夫,他觑着无人,站到厨房外头问道:“你家的肥,全是这帮孩子们替你挑?” 如玉已经洗好了碗,出来擦着手笑道:“自打安实生了病,就是安康带着孩子们挑,反正我不碰那东西。” 张君仍还觉得奇怪:“他们的父母们竟就愿意?” 清亮的天色中,如玉高指着厅屋瓦脊上湛蓝的天色问张君:“你可听到什么?” 张君静耳听着,遥遥一阵孩子们高声背诗的声音。他这下算是明白了:“他们替你挑肥,安康教他们背诗。” 如玉笑着从晾衣绳上摘下一件衣服抖着:“这就对了,他们替我挑肥,我的安康教他们读诗,他们还能吃碗好饭,有何不乐意的。” 这大约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最直观的表现了吧。乡民们舍不得花银子供孩子读书,可也馋点学问,于是叫这些不读书的孩子们,从安康这里间接或取点知识,而代价,则是替如玉挑挑肥,两厢各有所取。 张君此时倒对如玉有了点另相眼看的意味,她倒很善于利用资源,在妥协于现世的情况下,也无声的,坚持着自己骨子里所有的那点骄傲,不过是甚少表露而已。 如玉抖好那衣服就径自进了自己所住的西屋。张君吃完早饭天色还早,野狗一样无处可去,还以为如玉或者要出来,等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她出来,似乎也没有给他浴缶用的意思。妇人家的闺房他自然不敢进,隔着窗子也不好问,便站在厅屋檐下,与那耳背的安康老娘有一句没一句,盲人瞎子的聊着。 太阳升了起来,如玉忽而自西屋里头推开了两扇窗子,又缩回头,不知去忙什么了。 既然窗子都开了,证明里头应该没有什么不得给人看的东西吧。张君与安康老娘仍还一个天一个地的乱说着,慢慢在院子里踱着步子,缓踱到西窗下的时候,转身朝里头快速的看了一眼。 他倒未曾想过,她的闺房,竟还有些风雅。 首见是一张小小书案,案上有宣纸,颜料,长短不一的画笔在只竹笔筒里插着如林。 再是墙纸,非常的漂亮。墙纸当是铺了两层,下面一层是农村常有的那种,纹理粗糙的褐色粗纸。而粗纸打底之后,她又在上面贴了一层成色不算差的宣纸。将那宣纸分成隔间尺方的扇面,在上头或画,或诗,只他看见的几幅中,可见功笔不算差,用色也很巧妙,皆是偏冷的色调,无论花还是草,或者田野间的野物,那颜色总是浓烈而又艳丽的冷,在褐色墙面的基底上,十分的新奇大胆。与她整个人的外在,并不十分相合谐。 炕上两只带着铜环铜锁扣的朱漆大箱子,上头整齐叠着的,是他曾睡过的那床被子和那只枕头。 另还有一面铜镜,并一把梳子,也摆在那箱子上头。 张君一边暗骂着自己这行为太不过君子,一边忍不住还是往里头张望。如玉恰就跪在炕沿上,嘴里叨着根明晃晃的针,手里拿着把子剪刀,另还有把戒尺,边按边比划着,一边拿大剪刀咔吃咔吃的剪。 她的衫子短,伏腰而卧的姿势,叫张君想起当年在五庄观所略那避火图中,一个女伏而男跪的姿势来。 青天白日,安康老娘虽是个半瞎子,可孩子们随时会回来。张君管不住自己的小二弟,恨不能一拳将它砸回肚子里去。 看到那铺展在炕上的布料,张君忽而就想起如玉方才从晾衣绳上扯下来的衣服是谁的了。 那明明是沈归的衣服。这么来说,一匹蜀锦,她替他和安康一人做了一件袍子,现在又要拿余下的料子替沈归做一件? 沈归,他和安康,三个人穿着一样质地颜色,样式都一样的袍子,同在她家屋檐下,等着她做好了饭来吃。 张君脑海中一经浮起这个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小二弟,也耷拉了! 外头挑肥的孩子们回来了,嘴里仍还朗朗有声的背着诗,张君在院子里疾走了半天,眼看着如玉裁好布料端着针线筐出了西屋的门,厚着脸皮上前道:“我有一件衣服就足够了,怎能劳小娘子再缝一件。” 如玉不知道张君在外动的那些心思,实言道:“里正大人,这衣服并不是缝给你穿的……”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迎门喜气洋洋进来一个人,一件酒渍斑斑的袍子,瘦脱了形样,进门就笑的前仰后贴。如玉见是自家哥哥赵如诲,又看他一脸的笑不像是怀好心的样子,别了针在衣服上起身问道:“不年不节的,哥哥怎么又来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给张君使着脸色,也是示意他先走的意思。 张君一个混饭吃的,这时候也不好多呆,只得惺惺而去。出门走到院墙外那株桃树下,他仍能听到院内赵如诲的高声儿:“我的好妹妹,你的运气来了,快把身上那丧气的白衣脱了,换件漂亮些的,跟我到镇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关于张君所意淫的那个,那个,确实是我们罡哥食髓知味的动作啊,哈哈。 至于张君嘛,他最爱干啥?大概就是亲手养大两只小猫咪了! 感谢大家的留言!感谢感谢! 第22章 善恶 安康老娘本在晒着太阳编筐,此时也站了起来,背耳的高嗓门问赵如诲:“亲家哥儿,你带我家如玉上镇上可是有事儿?” 赵如诲压低了声儿道:“这老不死的咋还不死。” 如玉一听要她换件好看衣服,自然知道哥哥没安好心,白了赵如诲一眼道:“哥哥你也真是,我一个寡妇家家儿的,穿什么鲜亮衣服?” 赵如诲许是喝了点儿酒,这时候已经伸着手来拉扯如玉的胳膊:“快快儿的,有人在镇上等着你了。这一回,不但你要掉进福窝儿,连哥哥我,也能借着首富家的生意,重新振奋咱们赵家啦!” 一听这话,如玉就知道赵如诲所说的,仍是金满堂。 她一把甩开了赵如诲,见安康也在门上站着,连忙回头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来,只说咱家来混人了,叫他给我赶来!” 安康一溜烟儿跑出门,连院子都不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就叫起了陈传。如玉甩开赵如诲的手,隔窗将针线筐放进了西屋,小脸儿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着,赵如诲此时仍还强撑着:“我是你娘家哥哥,谁来我也不怕,不就是陈传嘛,叫他来,我倒要跟他理论理论。他兄弟当年五两银子就把你给拐走了,在这家里当牛做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攒够了本儿,如今你就该跟我走。” 他话音才落,一阵沉沉脚步声,冲进门来的不止陈传,还有陈金。一进门,陈传一把撕起赵如诲的衣领就将了拷到了墙上,随即捏起拳头问道:“他大舅,安实还没过三七,你就来抢人了是怎的?” 如玉转身进了西屋,关上门又合上窗,盘腿坐在炕上闷闷做着针线,乍耳听着外头赵如诲与陈传两个吵闹的声音,咬牙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头撕破脸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过,大家日子都别想好过。 * 这边张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缓坡上的溪边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热闹,转上上了垭口,便见肩上背着斗笠挎着褡裢的沈归在垭口上站着。他这样子,显然是要走了。 张君抱拳问道:“沈先生这是要走?” 沈归低头忍着笑道:“不过回来看一眼老母,既看过了,还得去干那行脚走贩的营生。至于我家,没什么好翻的,朽木烂椅,翻坏了也修不好它。张兄,恕沈某直言一句,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东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记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坟,记得收拾骨头填埋上即可。” 虽然说张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坏的,而他还真没有到要刨沈归家祖坟的地步。 张君面色十分诚恳的迎上沈归:“不瞒先生,我也不过是半途接到密令,才听说有这么档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东西,以我一个弱书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过应付差事而已,咱们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归再不言语,冷笑了两声,背着褡裢转身往垭口后头,仍是往山里头走了。 张君目送沈归离去,长舒一口气。 在垭口上站了许久,那一袭袍子,□□日里微暖的风吹着,垭口两侧的桃花皆在绽枝,一丛丛的迎春花,艳黄不过,俗气不过,完全不是如玉画里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清冷艳丽,就如这山村的世态一般,一眼是恶,一眼是善,善恶不能分明。 万幸的是,他总算不必和沈归穿着一样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饭了。 * 既如玉不肯往镇上去见那贵人,那贵人便要屈尊到陈家村来见如玉了。次日一早,陈家村村头上,村长陈贡带着村东头的一群男子们,穿的人模狗样,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开了等着。约到农村晨起吃干粮的时刻,大路上远远而至一趁八人大轿,先有八个黑衣壮汉抬着,再有八个黑衣大汉在旁换肩,此外另还有随从若干,一路简直威风凛凛就来了。 陈家村这一头人群中已经起了骚动,人人皆在悄声言语:金满堂啊,听闻秦州知府见他都要底三分头的,他竟真的来了。 就算首富,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无论那一行当,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这不,陈贡一挥手,待轿子落地的时候,一群乡民们已经在柴场上齐齐的躬腰高叫着:“草民们见过金老爷!” 掀帘子的,是一只软绵绵,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儿。魏氏就在柴垛后站着,对着百岁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儿,端得一只挖钱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这小胖手儿上四指齐齐戴着四枚金镶宝石的戒指,从红到蓝到绿到墨,叫阳光闪耀着,简直要晃瞎了乡民们的眼睛。 陈贡上前牵起那只手,意外的,下来的竟不是个小胖子。面白肤细,双眼皮深深,个子略矮的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袍,外套藕色长衣,因那肤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压住那鲜亮的颜色,还有十分的贵气。或者有钱保养的好,除了肚子有点大以外,他简直是个书生模样。 魏氏赞道:“说他五十岁谁能信?咱们村的男子们,除了沈归,也没谁过了三十还有他的年轻相貌。” 她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还没有她生的好,卖去给这金满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话过,将那金满堂形容的像个能吃人的怪兽一样。日子过的再苦,魏氏总还能以此开解自己:就算陈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纳妾的。 可今日见了这金满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来。这样风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气,她那堂妹给他作妾,他连她一家都能养了,真真人的福气难料。 有赵如诲这个娘家哥哥作引导,陈贡反而要退后几步。几十个人簇拥着,如迎佛菩萨下降一般迎着金满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满堂边走边看,边叹道:“如诲啊,不是哥哥我教训你,你这孩子办事情太不地道。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养人的地方?” 赵如诲一边点头称是,笑着伸手把金满堂往上领着。 * 如玉早起送饭才知沈归走了,不得已又准备把那衣服改瘦一点,送给陈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点麦子与粟子准备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听得自家门外又是一阵十分热闹的脚步声。 金满堂不必人领着,先就进了如玉家的大门。站在门上看了许久,光瞧那背景,宽衫不掩纤姿,行走利落脚步生风。再她一转身,鸦鬓鹅蛋儿脸,细白的腻肤叫太阳照着,一双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儿,悬鼻下肉嘟嘟两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还是个处子之身。 金满堂不由一声暗赞:赵如诲这厮虽是个混人,一句话却没说错,这赵如玉长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粮食,侧过身子也正簇眉望着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岁那年,她随父亲到渭河县金满堂家里,还着这人抱过的。那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如今仍还是这个样子。 如玉那知赵如诲竟把这样一尊神给请到家里来了,她一边拍着手上的粟子一边问道:“可是金伯伯?” 赵如诲已从后面窜了进来,连声叫道:“别叫乱了辈份,我叫他一声金哥,你也得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准备茶饭,怎么能就叫金哥这样站着?” 魏氏已经从诸多人的身后,连自己带两个姑娘都撕扯了进来,连声应道:“奴家这就去替金老爷准备茶饭去。” 她一边摘着如玉的围裙,一边堆着笑儿凑近了道:“论起来,奴家当是要叫金老爷一声姐夫的,我那好妹子,这些年可在您家过的好么?” 金满堂身边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个才是她妹妹。况且,这一回金满堂来相看的,还是魏氏的媳妇辈。金满堂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肯与这些俗妇们多作攀缠,所以虽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却也对着赵如诲暗暗摆手。 赵如诲虽然落魄,可从小惯会看人脸色。此时连推带搡将魏氏往厨房推着:“要备茶饭就备茶饭,余话不要多说?” 金满堂仍是笑嘻嘻的,捏着拇指上那一两寸宽的羊脂玉扳指转着,招手叫陈贡到近前来,仰着脖子半眯着眼道:“我欲要与我这小妹妹多说几句话儿,这院子里不该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们兄妹说完了,咱们再聊咱们的,陈兄以为如何? 陈贡此时扬手,手底下一群人连安康老娘都给捉弄走了,不过片刻之间,这院子里就剩了金满堂与如玉两个。魏氏鸡贼,躲到了厨房案板下,此时仍还乍乍耳朵偷听着。 自打安实丧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块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先来条狗,转了一圈儿,给条狼吓跑了。再来条狼,转一圈儿,又给老虎吓跑啊。如今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园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还能有那路神仙能对付他。 作者有话要说:  虎哥不行还有沈归,沈归走了还有多金有帅气的温油首富。 本文男二较多,因为作者可以放水,他们才斗不过张君。不过荡叔就不一定,毕竟作者爱大叔!!! 第23章 首富 第12节 金满堂站起来,一手扔转着那羊脂玉的扳指,一边走到如玉身边,悠悠说道:“当年你头一回到我家,满坐了一屋子的人。丫头端上茶来,你老爹打趣你,叫你认一认,一屋子里哪一个人最最有钱,你将那杯茶端给了我,你可记得不记得?” 那还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屋子棉衣相裹的大老爷们天南海北的聊着,红泥小炉子上茶香弥漫,这小丫头叫他父亲锦衣裹着抱在怀中,冻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进门四顾了一圈儿,一直在傻笑。金满堂忆起她父亲将她放在地上,穿的圆滚滚一样胀鼓鼓的红衣小丫头,两只眼睛里亮晶晶的神情,还仿如昨日一样。 如玉道:“记得!”她还记得当时她得叫他金伯伯。 金满堂低着头去抓那粒粒饱满的粟子,又道:“那时候,我不过面子充的大,其实没什么钱。借你的吉言,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如玉,你实话告诉我,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分辩的?” 六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得事儿了。如玉到如今还记得那屋子里坐着整个渭河县的行脚走贩商人们,突然停下笑谈,齐齐儿盯着她的眼神。由南往北的商路,渭河县是四通八达的中转站,也正是因此,在当今皇帝这二十年的征战中,商人们迎来了最好的时机,迅速的,凭着一条丝绸之路而富了起来。 如玉实言道:“我瞧着伯伯您比他们有头脑,行脚商人们或能挣得辛苦钱,真正的金山银山,却是要靠脑子才能挣来的。” 金满堂边听边点头,听到那声伯伯时慢慢沉下脸色,扔了粟子鼓掌道:“这话儿说的漂亮。你爹一死,我竟就把你俩兄妹给忘了,任由你沦落到这种地方,惭愧惭愧。” 又是一个沦落。如玉挑起眉头盯着金满堂道:“金伯伯。您侄女儿我如今一样的有粮有院子,种到田里的收回来,淘澄净了就是自己的,自己种自己吃,怎么就成了沦落?难道您瞧着这地方,比您在渭河县所开那琼楼还不正经?” 金满堂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拿个良家小媳妇儿跟那伎子们相比,那白嫩嫩的挖钱小手儿连连的拍起自己嘴巴子来:“是哥哥我嘴坏,我说错了,妹妹你得宽恕了哥哥才行。” 如玉心道怪不得他能纳了二十多个妾还门户清净了。这男人有钱,还有作小伏低的身段儿,五十岁的人了,此时装的可怜巴巴,或者妇人们好他这一口。可叫如玉看了说不出来的恶心。她又不好赶他,冷眉望着院子外头赵如诲作贼一样踮着脚要从外头关那二院的门,厉声喝道:“赵如诲,你要做什么?” 金满堂也叫如玉这一声喝吓的几乎要提起来抖。赵如诲也停了手,乍着双手道:“我就看看院子门,小心勿要让鸡进来。” 如玉一听这话,立即撇下手中扫粮食的小刷子,走到院门上把赵如诲往里头掀着:“你先陪金伯伯坐会儿,我去瞧瞧我的鸡去,再不喂食,它们又该闹了。” 她撇下金满堂出了院子,仰头下意识去看自家后院后的缓坡,扫过一眼见张君不在,虽也知他一个小里正只怕不是万能的,心里却也有微微的失望。今日这个局面,她可实在是难以应付。 “我的儿!”安康老娘边叫着如玉,边塞了张纸条在如玉手中道:“我倒差点儿忘了,方才里正大人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要我递给你。” 如玉接过那张草纸展开,上头几个字:我帮你应付金满堂,你新缝那袍子,得送给我。还有,我要用浴缶。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各人有各人的图谋,不过那所图的大或者小,她给得起还是给不起而已。如玉才撕着那张草纸,忽而听前院陈贡一声高喊:“竟是里正大人来了!” 自打今早起来打听到安康说如玉新缝的袍子准备要送给二伯陈金之后,张君整个人更加不好了。跟沈归穿同样一件衣服,他也认了。跟那老瘸子陈金穿一件的衣服,张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要进如玉家的门,赵如诲已经狗一样的伸脚挡着:“什么人就乱进乱出的?” 张君止步,望着赵如诲,回头问跟上来的陈贡:“这位是?” 不等陈贡回答,金满堂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张大人!前几天请您到县城里,本是因为金某有几幅墨宝,想要您代为鉴定,怎么我还未到,您就先走了?” 张君一笑:“金先生所藏,自然皆是精品,不必鉴定,张某都敢担保皆是真的。” 金满堂对着陈贡一笑道:“瞧瞧,翰林院出来的,就是与咱们这些粗人不同。张兄,一路从京城到咱们这秦州,你看风物如何,可有什么感想,能否留幅墨宝,也叫金某留于子孙后世?” 为商的人,套起关系来,那简直就像嘴上抹了蜜一样。 张君笑着摇头,轻声道:“并不值得什么,若是金先生愿意,改日张某亲自登门,您想要书什么,金玉满堂还是花开富贵,张某只管替先生书就是了。” 圆姐和与二妮儿两个绕着圈子自她们家果园子连接如玉家菜园子的地方攀了上来,此时也与三妮儿一起凑趴到了如玉身后。眼见得就连族长大老爷都要等一早上到村口亲迎的贵人,此时正与张君攀谈着,那贵人笑的如沐春风,屈意迎合。反而张君脸上淡淡的,锋眉下一双眼睛定定盯着那人,听他夸了一车的好话,也不过略笑笑而已。 在两个农村小姑娘的眼里,天王老子,也没有张君的能耐。 这一头如玉忽而回头,见身后三个小丫头,再回头看看自已菜园子里那深深浅浅的脚印,气的回对虚打了圆姐儿与二妮儿几把道:“你们果真是要死,踩坏了我才出芽儿的菜苗儿,造孽杀生!” 圆姐儿撇着嘴道:“果真这金满堂要是娶了你,往后你就专门在躺在金山上等着吃就行了,还需要在这里种菜?” 如玉够手拍着圆姐和,连声骂道:“我叫你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接着内院门上一阵笑声,却是金满堂按止了众人,在一众乡民并轿夫们,张君以及陈贡等人的注视之下,他一手捏拳管清着嗓音,缓缓走到那开了半树桃花的桃树下,身后还围着三个小丫头的如玉身边,弯腰施了个大礼,才道:“好妹妹,既这村子里还有三五知已,我今夜索性就不走了。咱们的事情,明天咱们于细谈,可好?” 那棵迎风微绽的桃树树与这小寡妇相得益璋,她脸上略显羞涩的笑意,恰似那才初初而绽的花瓣儿一般动人,当然,若是能把猴在她身后趴在她肩上那两个小土丫头都扳开,就更好了。金满堂头一回感慨岁月蹉跎,恨不能晚生个二十年,好与这年轻娇俏的小媳妇儿配成一对佳人。不过他有金玉满堂,虽金银不能逆天给寿,但总能壮粗了他的腰杆与气性。 如玉越过金满堂的肩,见张君亦远远望着自己,随即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金满堂自然以为这小寡妇含羞,笑了笑便转身,与陈贡等人带着张君一起走了。 如玉等众人皆走光了,才扶着安康老娘进了院子。魏氏占得个好位置,跟渭河县的首富却是一句话儿也没说上,更别提叫二妮三妮儿露脸的话儿。她此时闷闷不乐,拉着脸在院子里坐着。冯氏也赶了来凑热闹,门上还围着几个村里的妇人们,也是探头探脑要看个热闹。 天才将午,如玉皱着眉头拨搅着新晒的麦子,就听冯氏道:“如玉,这是你的造化,再好没有的,从此洗净两腿泥,你仍还是能像小时候一样落在福窝里头,我看你就答应了吧。” 这比嫁给结实或者虎哥,都要好得多。 如玉闷声道:“我不给人作妾。” 魏氏也来替如玉拨搅着粟子,声音里却带着十分的酸气:“什么作妾,人家是要娶你,回去做正房太太。那一家子二十几个妾,无论老的小的,都得叫你作主母。” 就连她那远房妹妹,都得给如玉跪着行礼问安。 这话一出,不但如玉停了手,就连门外探头探脑的那几个也都涌了进来。百岁娘子惊道:“大喜呀如玉,我就知道你不该一辈子埋没在这村子里的。你瞧瞧发财娘子,要想走,找来的都是些没头没面的,族长吊起来打个半死。 那金满堂可是族长亲自迎进村来的,你跟着他走,族长再没话说的。金满堂虽老了一点,男人五十不算老,你去了拼把命,再追个儿子出来,渭河县首富夫人的位置,你可就坐稳了。” 这还不到陈安实的三七祭,她的去留问题,就这样摆到了台面上。一村子无论媳妇还是姑娘慢慢皆聚涌到了如玉家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皆是若如玉连清河县首富都不肯嫁,果真就是坏了脑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们,我要入v了。怎么说了,我知道虽然最近跟的人多,但是可能真正会买v的人并不多。毕竟作者都是现写,读者跟看,钱花了,感情投入了,如果烂尾或者断更,费钱又伤神,也是很痛苦。 不过恳请大家相信,我以我前四部作品来保证,我是真诚的想写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有缺点,有挣扎,有痛苦,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有喜怒哀乐。这篇虽然没有写完,但仍然有二十多万字的存稿。 因为入v之后前三天的更新关系到收藏夹位置,所以今天一万两千字之后,明天和后天我都会各更三千。我奶奶昨夜去世,我得回老家去,后天回来之后我看情况,修顺草稿,就会每天六千字,绝不会缺任何一天。 在写作技巧以及情感的表达上,我还得不停的学习。但在勤奋上,我会持而不辍,所以,恳请大家留下来,在主站支持我到最后,好吗? 感谢大家了。今天两更,下一更立马发出,入v了,感谢大家支持。(你们期待的,张君的春/梦,就在下章,哈哈) 第24章 小屋 这一夜张君并不往如玉家用饭, 也不在沈归家用饭。如玉给沈归老娘送完饭,出沈归家站在垭口上,远远便能看着族长陈贡家的大宅中灯火通明,喝酒划拳之声此起彼伏。她还不肯回家, 闷头坐在自家山窖口上咬牙闭眼的在地上乱划着,就听垭口那边似是张君的声音:“待月姑娘,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如玉扔下盘子霍然起身,尽量轻迈着脚步,一步步挪过去, 心里暗暗思忖道:难道这小里正才来几日功夫,也替自己勾搭上了一个本村的媳妇还是姑娘? 张君走的极快, 直接翻过垭口,往后山去了。如玉跟了几步见自己的脚程跟不住,直接绕回来进了山窖, 掀皮帘子进去,凉气森森的山窖里冻的她直打了几个寒颤。虽黑天抹地的,但凭着对这条路的熟悉, 如玉一路跌跌撞撞摸了约有几百步的样子, 随即攀着石壁往上爬了几步, 这地方钻不出去人, 但外头恰就是后山她家那块平展的地。 月色皎洁, 张君走的,果然是后山这条路。两人一前一后,就站在陈传家地面对沟林子的田梗子上。此时四野寂寂, 那说话的声音,自然清亮的不能再清亮。 另一个黑衣人出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大人,太子以为您不必再在陈家村多费心思。沈归来了一趟又辞去,若有东西,他也早都带走了。” 再出口的便是张君,他的声音,全然不是如玉平日听到的那样。于这初春夜幕下的寒风中,清冷,不带一丝感情意味:“本官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待月姑娘,你在渭河县中还有要事,于本官也不过协助而已,若无事,尽量不要来打扰本官。” 如玉半天听不得有人说话,过了许久才意识过来张君是走了。那身形纤瘦的女子,于月光下站了不久,转身跃下田梗,却不知去了那里。 如玉听的懵头懵脑。一路转回去跌跌撞撞又走回山窖中,才要摸出山窖,便叫一只温热的手扯住了她从那冰冷山窖中走出来时冻的冰冷的手。如玉才要摔,张君已经松开了手。两人默了片刻,张君道:“你这好听人私话儿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如玉摔手就要往门外走,边走边道:“看来你也不仅仅是个被贬到此的小官儿,刘禹锡可比不得你,跟皇宫里的太子都有交情。这样得势的人,竟还厚着脸来穿我的衣服,用我的草纸!” “如玉!”张君无奈唤了一声,见如玉停在门上,默了片刻道:“那金满堂,并不是要纳你为妾。他府上老妻眼看就要断气,此时相定你,是想等妻子咽气之后,再光明正大娶你入门。” 如玉不听这话还且罢了。听了这话,气的几乎要笑出声来:“老妻?他那老妻也曾年轻过,贤惠的不能再贤惠的大家闺秀带着一大笔的嫁妆嫁给他一个走脚贩子,任他一个又一个妾的抬进门去,此时要死,他不在床前看顾一眼,几十里路上眼巴巴儿的来相看新人,这样的男人,里正大人觉得也可为夫?” 只要是女人,只要为人妻室,总有老的时候。是嫁一根枯木,熬死了他再熬自己剩下的岁月。还是嫁一个年青人,等他功成名就时成为段枯木,被厌弃,死时床上眼巴巴儿的望着,却只听到新人进门的锁呐声音。 做为女人,想要寻个能封侯的夫婿,大抵也只有这两种命运。 张君见如玉还在门上站着,尝试着解释道:“若你走过更多地方,见过更多男人,就会知道,天下间的男人们,大抵都是如此。若他只是纳你为妾,我可以帮你推掉。可他是要娶你为妻,而你新寡,自然也要再嫁,所以我才来问问你的意思。” 如玉随即回道:“里正大人若有此闲心,还是替自己置个浴缶,买床铺盖回来的好。我那些东西虽不值价儿,可也是我的一份家财。” 那床锦被,她自己都舍不得盖,却给这种白眼狼。 如玉出门端起盘子一路往下走着,想想圆姐儿三妮儿两个,再想想自己,莫名一阵心酸。还年轻的姑娘们,谁不希望找个年轻人为偶,谁愿意与那混身腐臭气息的老年人搅到一块儿去。可就因为他有钱,即便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们,为了那份凭空就能得享的富贵,也要嫁于一根朽木,去伴他日渐腐败的下半生。 * 黑天胡地的村路上,魏氏揣着两只手吸着鼻子急匆匆进了自家,一进厅屋先将两只手暖到此时还未褪火的炕上,吸鼻哈眼扬着脖子高声叫道:“三妮儿,三妮儿,给我从高房上下来!” 陈金拖拉拖着着腿进来问道:“孩子们都睡了,你这时候叫她们干啥?”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道:“你爱死那儿死那儿去,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言罢又一声并一声的疾呼着。待三妮儿下高房冲了进来,气冲冲瞅了两眼问道:“你借来如玉那件夹袄了?你咋的不穿?” 三妮儿借如玉的月白夹袄借了许久,放着舍不得还,昨天金满堂来时穿了一回,岂知她人胖,竟给撑破了,这时候正缝着两腋。 魏氏直吸着鼻子,想起方才在陈贡家里与一群妇人们做饭时发财娘子对自己那些挤兑,并陈贡对着发财娘子有意无意的撩拨,再兼将自已当成空气的样儿。前天夜里一场露水欢事,他说忘就忘,那样的无情,鼻子一酸道:“明儿有个绝好的机会,娘这辈子是老了,不行了,我得把你推出去。你把在我面前那机灵劲儿可全要抖出来,娘这辈子进城坐大轿的指望,可就全靠你了。” 三妮儿犹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愣着,便见魏氏直招着手道:“你过来呀,娘得交待你好好办件事儿了。” * 早起伺候着安康吃罢了饭,如玉仍是一路送到村头上。金满堂来时所趁那顶八人抬的大轿,此时任还停在村头的大麦场上,红漆,黑面儿,上面烫着黯蓝色的花儿,比年年四月八观音菩萨生日时,三里外那红陈寺迎菩萨的那一顶还要漂亮。 三妮儿昨夜经魏氏教授一场,也知自己和如玉的富贵,全在今日一举。她毕竟还是小姑娘,奸也只奸在表面,笑的十分不自然,攥捏着两只手道:“嫂子,昨儿我梦着我安实哥了。” 如玉自己昨夜一个心梦,竟还真的信了,轻声问道:“你昨夜梦着安实了?” 三妮儿踮脚尖儿四顾了一番才道:“昨夜我梦见就在这院子里头,安实哥有东屋窗上趴着,咱们才种完地回来,进院子的功夫,他的头便落了下来,在这院子里滚着,滚到院中央时头是倒着的,那双眼睛却一直望着你!” 如玉心中猛得一惊,概因她昨夜不知思念还是伤心的缘故,恰也梦着陈安实,梦着他不言不语,一双眼睛再不眨的盯着她。如玉转身揩了把泪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整日叫人这样搅攘着,只怕他心也不能安。” 三妮儿捉了如玉臂膀道:“不如咱们往红陈寺去,给菩萨娘娘烧柱香拜拜佛,若他心里有不安,你也托菩萨给他宽怀,不就得了?” 红陈寺离此不远,从村西头一条窄路一径往山里头,走上三里路就是。它这寺新建不过五年,在山中,两边两道高峰相夹,峰上分别高塑两尊丈八高的菩萨,中间拉着彩旗经幡。人们拜佛时先到山下寺中拜过,再上左右两座峰头,站在峰头上菩萨的脚底下,一边是秦岭余脉的深山,一边便是渭河县沃野千里的平原。 自打有寺以来,如玉逢年过节都要来替菩萨添油添香,或者清油蒸些点心送来,直到前年那大和尚安敞哄她要她祖父当年留下来的东西,如玉才惊知这竟是个黑匪窝子,所以也有两年没有来上过香了。 拜完菩萨,如玉怕要遇着安敞,拉起磨磨蹭拜大佛的三妮儿道:“铜板儿也给过了,香也烧过了,这里的和尚们是一瞧见我们这些俗家女子们就恨不得拿棍子赶走的,快快儿走吧。” 她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一个十分绵软的僧人连声的赞叹:“好虔诚的两位女娘子,寺里的斋饭此刻已备,不如用过了再走?” 如玉早知这寺里的僧人是一窝子匪,此时已经对三妮儿起了疑。可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她既起了疑,自然就要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做个什么事儿,才会叫三妮儿来如此诓她。 这僧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相,走起路来也似妇人一般,但既有喉节,显然是个男子了。他一边迈着小碎步儿,一边自主殿旁边一条径儿上带着如玉与三妮儿一同往后,一路却不是往斋房去。 如玉细心留意的左右望着,见那和尚拉开一处寮房的门,而三妮儿恰也要拉她往里头,犹豫了片刻,遂也走了进去。那和尚却不进门,站在门上笑道:“二位女娘子等着,贫僧这就替你们端斋饭去。” 只待他一走,如玉随即便掩上了门,指着三妮儿吼道:“你瞧瞧你瞧瞧,我的月白袄儿叫你绷破了,补的线头儿颜色都不一样,我不成,我今儿必得要从你身上脱下来才行。” 三妮儿忙的掩了衣襟道:“好嫂子,你脱了我的衣服,我今儿穿什么,在这和尚庙里,难道精着身子走回家去?” 如玉一脚蹬着门,一边解着衣服,解了丢给三妮儿道:“你穿我这粗布衣,我这衣服宽展,你绷不破的。” 三妮儿毕竟没有如玉的脑子,此时只得委委屈屈解了衣服。如玉一把扯过来随即换上,一把捂住肚子道:“好巧不巧儿的,这和尚庙里的女侧还有些远,我先解个溺去,你在此等着我回来用斋。” 如玉也是怕要诓她的人是个急手,此时转身出了门,低凑着头自大殿靠山一侧的廊道穿过去,先就躲到了那专为百年前已故法师所修的法师殿上一圈大理石圈廊下,猫了腰儿看着。不一会儿,往寮房鬼鬼祟祟而来的,先是她哥哥赵如诲,再身后神神秘秘跟着的,是魏氏并金满堂,以及陈贡三个人。 如玉看够了这些人的嘴脸,蹲下来从缝隙往外看着,便见这些人皆是作贼一样,彼此打着手饰,却是让金满堂先进屋子。如玉等得片刻,忽而听屋子里金满堂杀猪一样一声嚎叫,接着三妮儿也是杀猪一样一声嚎叫,外头作怪的几个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赵如诲听着女子的身音不对,随即便冲了进去。 而魏氏紧随其后,一进门便杀千刀的一样吼了起来:“金老爷啊,您不带这样儿的,若说嫁娶,我十分的愿意,可您也不能强逼我家的女儿不是?” 如玉暗搓搓的笑着,心道这魏氏既然着三妮儿暗诓自己往寺中来,想必应当与金满堂是一伙子的,怎的这会儿突然反水,又哭又叫起来? 寺里那伙子武僧人人手持铜杖,也不知从那里涌了出来,齐齐儿脚不点地的往寮房冲过去。随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和尚大步自法师殿中出来,他手中持着韦陀菩萨的伏魔杖,滚圆的肩背身披灰色僧袍,两颊青青的胡茬,眉飞两鬓,目露凶光,正是安敞。 安敞见如玉猫着腰儿,另伸一只手指咬牙指了指如玉,随即大步下台阶,走的袍子翻飞,疾步走到窠房门前时刷的停住,厉声问金满堂那一伙子:“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3节 金满堂与赵如诲两个回头找那带到此来挂单的野和尚,才发现那家伙竟是趁乱儿早不知溜到那里去了。赵如诲上前拜了一礼笑道:“老和尚,我们也不过来此烧个香而已……” “觉悟法师啊,您可得替我和我闺女作主哇!”魏氏边哭边膝行到安敞身边,一边双手托膝磕着头一边道:“我家闺女和她嫂嫂不过来此上个香,谁知这渭河县中有钱有势的大官人看上了我家姑娘,竟趁着她们在寮房中等饭的功夫儿,等不及就要强了她,您瞧瞧……” 三妮儿恰就在此时出了寮房的门,虎背熊腰的丫头,双手抱着衣襟,羞羞嗒嗒。金满堂今日又换了一件十分鲜亮的水红色内袍,外罩着纯白的长衣,眼见这胖姑娘扭的娇羞,喉咙中竟气的咯咯了两声,甩着阔袖转身就要走。 魏氏心道我一生的福气只在于今日一搏,那里还能叫你走了? 她也学着虎哥娘的缠人功夫,随即一个横扫千军式的滚,滚到那金满堂身边就扯住了他的大腿:“金老爷,今儿这事儿不能了,您既睡了,就得娶。这可是佛门清净地,老法师能给我做主的。” 金满堂甩得几甩未能甩脱个魏氏,反而和尚们的棍子逼的更近了。他暗叫了两声晦气,此时也不知究竟是赵如诲在耍他,还是陈贡与这泼妇,再或者如玉在耍他。总之这一回,他的老脸是丢光了。 他给陈贡飞了个眼色,陈贡无法,只得往前走了两步,合什双手深深在安敞面前一拜道:“觉悟法师,您当认得在下,在下是这柏香镇陈氏一族的族长……” 或者他靠的有些太近,安敞身边一个头烫戒疤满脸粉红酒刺的小和尚不等陈贡说完,随即戳了陈贡一棍子。这一棍子戳的陈贡往后退了两步,还好赵如诲把他给扶住,才不至栽倒在寮房台阶上。 陈贡忍得几忍,又合什了双手道:“觉悟法师,在下是这陈族一族的……” 那满脸酒刺的小和尚不等陈贡说完,又拿铜仗戳了他一棍子。陈贡做了族长这些年,也没有人敢这样伤过他的面子。他又气又羞,见那眉飞入鬓的大和尚脸上仍是十分的不善,心知这伙子野蛮和尚自己惹不起,遂退后两步,推金满堂道:“金兄,您上吧!” 金满堂不比陈贡是个地头蛇喜欢以势压人。他是个商人,天生最善拉关系,这时候立刻便满面堆起了笑容,一边合什着双手,一边深深弯腰一礼,随即手示着四周道:“红陈寺当年本不过一处荒址,能叫法师修到如今的程度,着实叫人赞叹。不过,金某到此转了半天,觉得犹还有些不足之处,法师您觉得了?” 安敞不语,见金满堂微微往前凑着,微微侧眸给旁边的小和尚一个眼色,小和尚们立即横持铜杖就往金满堂胸口上逼。金满堂见此不敢再往前,连忙又是合声笑言:“虽说如今寺内亮亮堂堂,可金某觉得庙门仍还有些清减,庙中的金身也当重新用金粉塑过,这些,金某皆可出银子帮法师达成!” 不用势压,拿钱砸,这是金满堂一贯的手段。 安敞那满是戾气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抹笑意,他笑起来,那两道飞眉也微微有些下弯。但他仍不说话,只给身边的小和尚们使个眼色,小和尚们随即便收了铜杖,仍呈包围之势,将这一众闹事的俗人们围困在一起。 魏氏眼看不好,仍还在地上跪着,抱紧了金满堂一条腿道:“法师,您可得替我家姑娘做主,金大官人侮了她,就必得要娶她。” 安敞伏魔杖横在胸前,一手慢慢伸出两个手指。金满堂一条腿还叫魏氏扯着,点头如捣蒜:“明天,金某就派下人送二千两银子过来,给红陈寺的菩萨们壮金身!” 大和尚摇头,仍还伸着两个手指。金满堂心中暗骂着诲气,又道:“那就两万两,明天金某就叫下人们送过来。” 安敞忽而嚎叫:“两万两,你当老子没有两万两银子是不是?” 他大喝一声骂道:“堂堂佛门清净地,竟叫你金满堂当成你琼楼那样的妓院娼窠,你还想要在此奸污良家妇女,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小的们,给我上,打死这群登徒子!” 这些和尚们只等法师一开口,随即那棍子便如雨点一般往陈贡、金满堂与赵如诲的身上砸去。他们打人专打屁股,一时间打的金满堂几个有了年纪的成年人哭爹喊娘,好不热闹。 * 如玉此时热闹已经看够,猫着腰一路鸭子走路般往大殿另一侧转着,有心要先金满堂这些人回村子去,才鸭行着转了个圈子,便见一袭锦衣落落的张君,眉目如星,面白似玉,阴沉着脸,正在大殿拐角的朱漆大柱后站着。 他想必早就看见了如玉,伸手凭空往下压了压,如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她的头仍还抬的有些高,大理石那檐廊怕是摭不住。 可谓是又羞又气,如玉此时反而不躲了,直起腰来冷哼了一声,随即转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红陈寺,回家了。 先且不说今日一桩公案最后要如何得了,要说今日有这一出荒诞怪经之事,却还得从昨夜说起。昨夜赵如诲与金满堂在陈贡家的老房中开宴,请着里正张君一起吃喝。张君不善饮酒,这宴自然吃的没什么意思。 待张君走后,金满堂的脸便拉了下来。 他既能当首富,自然不是善善之辈。能在老妻将死之时不故世人议论大张旗鼓到陈家村来求娶个新夫人,一是赵如诲成日不停的在他耳边聒噪,说自家妹妹如今长的如何娇美如何可人,再就是,这张君一个京里来的公子哥儿,听闻也叫赵如玉迷的三魂五道,金满堂便对如玉有了几分好奇。 今日一见如玉,金满堂这才着实惦记上。 不怪张君被迷的三魂五道,隔着十二年的缘份,不过一眼,他便觉得这赵如玉,才是天该订给他的妻子。只是,那张君却是个麻烦,眼瞧着如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又还惹不得,要想娶走如玉,显然得有一番周章。 赵如诲一见金满堂的脸拉成那样,提心吊胆凑过去弯了腰道:“若是金哥瞧不上如玉,您就只当弟弟我昏了回头,明儿一早咱们回县里得了。” 金满堂摇头:“贼不走空手,我金满堂既来了,就不能倡了名声还空走。你和陈贡两人想个办法,明儿把她给我单独约出来,小寡妇家家儿的,寻个清净地儿我与她好好聊一聊,只怕她就同意了。” 他倒能自信自己哄妇人的手段,二十几年来未失过手。 赵如诲出门,与陈贡两厢合计。陈贡老风流,自来办顺了这种事情。他要寻处僻净,又不吵闹,如玉又肯放下警惕去的地方,便去寻求魏氏的帮助。魏氏见陈贡重又来勾搭,兴起之下又听他是为了给金满堂诓如玉,心中虽暗酸着,却也表面答应下来,自己心内却还暗有图谋。 首富家的继夫人,谁不想当?魏氏舍得一身剐,为了能把三妮儿扶进首富家的门去,回家之后与三妮儿两个合计了半夜,早起便照着陈贡的要求,把个如玉诓到了红陈寺中。 就这样,如玉被三妮儿和那野和尚诓到了寮房里。而巧上加巧的是,正当三妮儿想着怎么将如玉支出去的时候,简直是瞌睡遇着了枕头一般,如玉自己也察觉了不对,连逼着三妮儿换衣服。 金满堂与陈贡等人远远望不真切,只见那穿月白衣服的出来了,留下的想必就是穿粗布衣的如玉,于是才会带着魏氏,一路往寮房中去。金满堂自然也没有想着能在这寮房中成事,但此时正值僧人们吃午饭,恰斋房离此够远。只要有陈贡做见证,那怕不能得手,只要同处一室过,如玉污了名声,不嫁也得嫁。 就这样兴冲冲的,金满堂才进了房门,便叫昨夜魏氏给鼓了一夜劲儿的三妮儿扑倒在那土炕上。金满堂一见如花似玉的小寡妇变成了个粗黑胖的大丫头,吓的连忙一声嗷叫。而三妮儿撕开了衣服,随即也是一声嗷叫。 直到大和尚们铜棍齐齐戳住,陈贡与金满堂等人,才知他们几个老奸巨猾的成年男子们,想去算计个小寡妇未遂,竟就遭了这乡村老妇人一通算计。 * 村里有个年轻娇俏的小寡妇,村民们便不用等四月八红陈寺的大戏,天天都有好戏可看。听闻金满堂要跑,魏氏与三妮儿两个便堵在那轿子前,立逼着要他把人带走。 这会儿已值中午,人人手里端着一碗饭,都凑到了麦场上看好戏。虎哥娘笑的比谁都大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哥媳妇也不看看自家姑娘那人材,就敢往首富家里巴着送。” 金满堂在轿子里坐了许久,眼看轿夫们不能起身,撩了帘子,劈脚蹬着栏框问道:“泼妇,你果真要我带走你家姑娘?” 魏氏爬起来连连擦着眼泪:“果真!” 金满堂挥手道:“那就叫她跟我走!” 魏氏大喜,连声喝道:“二妮儿,快把三妮儿的衣服拿来,叫三妮儿上轿子,跟大官人走!” 一村的妇人们顿时傻了眼,没想到魏氏果真就把又粗又胖的三妮儿硬是缀给了一县的首富。二妮儿身矮人小,紫红着脸色自人群中突出来,把个包裹塞给了三妮儿,抱着她看了半天,哭道:“你可得照顾好了自己。” 三妮儿也没想到首富果真要娶自己,这时候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抱着那薄薄几件衣服的包裹,喜滋滋就要上轿子:“二姐,妹妹将来一定不会忘了你,有轿子咱一起坐,有肉咱一起吃,有好衣服,也一定会带回来给你穿的。” 金满堂的腿还在栏杆上蹬着,小手一挥金光闪眼,吼道:“在后面跟着跑!” 不等魏氏再醒悟,轿夫们抬起轿子一路走的飞快,三妮儿包着个包袱皮在后面一路小跑,片刻间,这一队人就没影儿了。 一场闹剧,唯魏氏大获全胜,在家端着那碗凉掉的面盘腿坐在炕上,边吃边乐,见地上陈金和二妮儿两个苦着脸,又对他们一通好骂。 如玉赔了一件衣服,还丢了帮她散粪的人,又倡了好大一个名声,成了这村子里的笑话,也是气的什么一样。她在家里闷声纳好了那件袍子,正准备自己到地里去散肥,出门才扛起铁锹,便见陈贡脸涨的紫猪肝一样,一个人疾步进了她家外院。 “如玉,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陈贡冷冷问道。 如玉自肩上卸了铁锹,站在新开的桃树下,也是冷言相回:“我不但知道,还知道有一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陈贡一声又一声的呵呵冷笑:“小丫头,这个世道中,人确实要不要脸,日子才能过得好。我给你脸你不要脸,我也要给你好日子过,金满堂家的正头夫人不做,你也就只剩了虎哥那一条路,虎哥娘是什么气性你不比我更清楚,天长地久,咱们慢慢走着,我倒要看你今日作弄我一场,以后的日子是会哭还是会笑。” 如玉不比他笑的更难看:“里正大人说了,初嫁从夫,再嫁从已,你管不得我。” 陈贡越发觉得可笑无比:“傻丫头,说你傻你真是傻。那张君的里正能做得几天?我这族长却要管着整个渭河县的陈氏一族。好个初嫁从夫再嫁从已,大历的律法,管的是天下,我的律法,管的就是这渭河县的陈氏一族,你果真有本事,就到县里去告我一回,看陈全是向着大历的律法,还是向着我们陈氏一族的族规! 等着,我立马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 这夜,隔壁清河县县城中一家大户院子里,月光下狗卧仆睡,近了才知狗已被封喉,仆从也被迷翻,口吐着白沫。 内院西厢,曾承建那红陈寺的都料匠被五花大绑,在地上跪着,炕上是个只着肚兜的年轻妇人,怀中裹着个约摸一岁大的孩子。孩子头上留着茶壶盖儿,一双圆圆的眼睛眨巴着,瞧地上哆嗦的父亲,一只手还在母亲的怀里揉捏着,揉捏得片刻,一声哭,拱头去寻母亲的乳/房。 椅子上坐着个蒙面,黑衣,瘦峭身形的男子,唯露一双极其俊俏的眉眼在外,瞳似丹漆,冷冷盯着这都料匠,眸中全无任何感情。他坐了许久,轻轻擦拭着一把棱型,五寸长的梭锥。 都料匠回头见自家娘子正在给孩子喂奶,哆嗦着摇头道:“那大殿下的密室从来只有一条路,再无生门。大侠,您看在孩子面上,饶了我吧!” 锋眉下一双眸了忽而闭上,梭锥飞出,划破都料匠被汗湿透的长衣,没入裆下。 那炕上的妇人忽而一声尖叫,手一软,孩子咕噜噜滚到了炕上。她慌乍着双手,顾不得两只憋足奶的奶/子晃荡,连爬带滚就要下炕,再一梭子飞出,落在这妇人裆下,将她生生钉在炕上,一动不动,冷汗直往外冒。 都料匠眼看再一梭子又要飞出,看那准头,是直奔自己才一岁大的胖儿子额头去的,两眼一闭道:“大侠,饶了小儿,我说,我全说。” …… 等这大侠走后他再站起来,地上一枚梭子,生生剁入青砖之中,唯剩柄与红缨在外。 * 再探过一回红陈寺,于三更的晨露中赶回陈家村,翻过垭口,整个村子仍还隐于沉睡中。张君都躺到了床上,想起自己不日既要走,忆及那小寡妇还未找到个好归宿,心又是一揪,遂起身欲要往如玉家去。他才出门,便见如玉穿着件夏日才会穿的,月白色的收腰薄衫,下面是条本黑的薄纱长裙。 他从未见过她穿长裙的模样,只觉得月光下她脚步轻盈,唇含笑意,偶尔四顾,眸清如空,勾的他一颗心不停突突着。她跃过涧溪,几步窜上山窖,再往前,忽而回眸一笑,却是推门进了垭口那小屋。 张君面红耳热,脑袋立时胀成两个大,也知如玉方才那一眼,是在瞧自己,暗吞了两口唾沫,心道自己不日便要离开的人,不能因为一时情燥而害了她,冷了又冷硬了又硬心肠,沉着气想了一车要劝她的好话,才迈步,却见一身短打,腿长背阔的沈归不知何时竟回了村子,仿如约好似的,他竟也推门,进垭口小屋去了。 千防万防竟然没有防得住,这匪徒又来欺负如玉了。张君摸着身上的梭子,轻轻寸入手中,提气一脚便踹开了垭口小屋那道烂木门,正想一梭子飞出去,那知如玉忽而就扑了过来,扑入他怀中。 那是他来此的第二个夜晚,好奇心驱使着他跟进山窖里去,她便这样扑了过来。柔软,轻跃,如同一张五色,五味,五音织成的网,叫他眼花缭乱,舌不知味,听觉失灵,每到夜里就心情放荡发狂。 他紧紧将这带着桂花香气的柔软小妇人拥入怀中,深深嗅了口她脖颈间那温暖的体香,鼻尖轻蹭着她温软似玉的面颊,她唇凑了过来,他才忽而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未吻过,或者说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 怎么能和年有三十,身经百战的沈归比? 当年在五庄观时所读过的淫/书,所看过的避火图,师傅架火烤烧鸡时所哼的那些淫/辞艳调,齐齐儿在他脑海中浮起,又齐齐如潮水褪去。满腹经验,书到用时方恨少。如玉两条腿已经缠了上来,恰就勾缠在他腰上。 第25章 青苗税 她道:“钦泽!钦泽!你摸摸我的心, 你摸摸它跳的可厉害?” 张君自己的心都快从膛子里跳出来了,他舔着自己焦躁干烈的嘴唇,混身每一寸皮肤皆如燃烧中的焦炭,着她软润一双小手抚过, 混身的汗毛如被雨露滋润着抚过,畅爽, 清透。他想狂奔疾走,想如满月之夜仰天长啸的狼一样嚎叫。 她纤指抚上衣衽,于脖子上轻轻的抚触着, 像是要解开衣带的样子,眸中清水满颤, 又像是要勾着他去亲解那罗裳一般。张君脑子不停的炸裂,等她薄裳滑落的那一刻,柔柔润润如白玉的光芒, 却是耀的他刺眼无比,睁不开眼睛。 他想迈步走过去,脚如打了结一般定在原地。他想伸手去抚触, 于那虽不强烈却刺眼的光芒中, 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身体。长裙逶迤, 衣带半开, 她就那么站着, 身后是白蝶齐飞的纱帐,湘妃竹床,几案上一瓶清供。 突然, 沈归大步走了过去,搂上如玉便将她扑入那青底红面的大被之中。 张君脑中嗡一声清响,一梭子飞出去的刹那,自床上一跃而起,披上衣服疾步冲出门,才不过四更的天时,公鸡都还没有打鸣,整个村子仍在沉睡之中。 他一头大汗,推门进外院,站在如玉那西屋的墙根下,估摸着如玉炕的位置,抵额在墙上,一下下的轻碰着。 隔着一堵墙,在屋中沉睡的小寡妇,成了他心里的魔障。 * 陈贡的颜色,跟着返青的麦苗和怒灿的桃花一起,不过三日的功夫,就从村口上来了。 新调任到柏香镇巡街的陈宝儿,带着一纸告示进了村子,贴在村口麦场边的围墙上,指了个孩子去沈归家请张君,随即便敲起了锣,等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随即高声道:“乡邻们,县里来的告示,从即日起,陈家村凡知县大人陈全的亲属以外,所有田地皆要征收青苗税。” 村西头至少十几户人家,是知县陈全的近亲,这些人自来没有缴过任何一分税,如今也不用缴税。而苦了的,是剩下村中和村东头的几十户人家。这些人家年年沾着知县陈全的光,也是不用上一文钱的税的,但是这一回魏氏和如玉惹了陈贡,才不过三天,青苗税立刻就来了。 要征税,就要用到里正。张君在陈村无所事事了半个多月,乍乍然被请到村头麦场上,立刻便被一村的人们围了起来。人人七嘴八舌,问的皆是关于青苗税的问题。 百岁儿连拍着手道:“里正大人,我们这穷乡村里,一亩地一年到头满打满算也没有十文钱的收入,您看看,别是陈宝儿唬我们呗。” 张君看了一眼告示,见上面列明每亩田地要缴十文青苗税,先就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撕了那告示:“大历律法中,没有关于青苗税这一项,这告示有问题。大家散了吧。” 自来官官相卫,陈宝儿见张君撕了那告示,随即拉他到麦草垛后面,低声道:“里正大人,这告示实实在在是县里出的,青苗税也是县里要收,您虽是京里来的,可毕竟现在做的官儿是里正,这样随手撕了县里的告示,怕不太好吧。” 张君一笑,自身后背着的手中翻出本三寸来厚的书,一页页翻给陈宝儿看:“陈大人,蒙皇上不弃,去年编修《大历会典》时,张某也有参与,而且恰如今手头就有一本,您看,这地方田粮一卷秦州分卷中,确实没有青苗税一说。” 如玉自然知道这一手是陈贡所为,也知道村民们迟早会醒悟过来,这件事的起头皆是由于她。所以难得的,她也在人群中凑热闹。 张君翻到地方田粮卷秦州分卷,指着这一栏轻声细语慢慢往下念着,陈宝儿便看便点头,看完了却是十分为难:“张大人,既你说这《会典》你也参于了编撰,我自然信你。可是,县里出的告示上有知县陈全的私印也有渭河县的公戳,您看怎么办?” 张君啪一声合上书本道:“这个陈大人不必操心,本官亲自往县衙一趟,与知县大人说明白即可。” 第14节 他今天穿着初来时那件白衣,冠着墨玉,抱着书本骨质纤长的手抚过书卷,锋眉微簇双眼投在书上的神情,不说圆姐儿趴在如玉身后哼的如叫/春的猫儿一般,就是如玉自己的心也化了。天底下总有惊才绝艳,就像话本儿里走出来的一样的好男人,可惜那样的男人,是看不上乡里小寡妇的。 张君当然不会知道这村子里小姑娘和小寡妇的春心都叫他吊得七上八下无处安放。他手撕了告示,指明律法中没有青苗税这一项,等再要往沈归家走的时候,果真是几乎叫沿路的村民们撕了身上那件白衣。人人都要请他到自家去吃顿饭,顺得还捧着自己珍藏了几年的好酒,非得要请张君喝上一杯。 回到沈归家,张君最近正在读沈归那一屋子叫虫蛀了的霉书。眼看日落西山,忽而闻得一阵香气,再抬头,便见他的衣食主人如玉笑嘻嘻端着盘子进了沈归家破落的院门。她今天炒得一盘葱蒜咸肉,还有一盘清炒冬瓜,一只盘子里盛着,另还有一碗热腾腾香糯糯的白米饭。 送完了沈归老娘的,如玉才另端着一盘子进了东屋,这还是第二回 ,她单独给他一个人送饭。连着三天只有安康送饭,而只要一照面,如玉就是满面寒霜。这猛得一下如玉自己来送饭,脸上还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张君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 他自打进了村子未曾吃过米,端起碗先吃了一筷子米饭,饭蒸的很糯,但米是顶差的米。他不动声色吃着。 如玉仍不走,却也不敢坐凳子,十分尴尬的站在门上攥着双手。 张君吃完饭擦过嘴,才清了清嗓音问如玉:“小娘子可是还有事?” 如玉指着那盘张君一口未动的咸肉道:“里正大人可是不爱吃肉?” 这肉也不知在缸里腌了多久,一股苦咸之气,张君见惯山珍海味,不比村民拿它当宝,自然不屑于吃它。他道:“我不喜茹荤。” 如玉暗暗撇嘴,心道:我把所有的肉都舀到了你这里,你不吃,拿回去给我的安康吃去。 她脸上仍还堆着笑,将那碟子与碗都收到了自己盘子里,别掏帕子替张君抹净了桌子,才道:“我想看看你那本《大历会典》,不知道里正大人答不答应。” 张君忍着笑,指着身边另一张椅子道:“小娘子先坐,我这就替你拿书!” 如玉再不敢坐沈归家这摇摇欲坠的椅子,复问道:“我能不能拿回家去,今晚细细翻阅一回?” 她太想知道律例法典中关于婚姻嫁娶那一项的律法了。这穷乡僻壤中没有好书,便是有,也顶多不过几本诗词与诸子百家而已,像这种只在官家流传的法典,载着律法,可是普通百姓们够不到它,而下层的地方官们,也不肯轻易示众,为的,也就是要以愚化民而已。 她只要知道了律法中关于婚姻嫁娶的一项,以国法应对族法,至少可以与陈贡斗得一斗。 张君细而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就那么轻敲着桌面,唇角含着丝玩味的笑意,一遍又一遍的敲着。每当他神情这样温和而又盯着她的时候,如玉就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年轻人是对自己动了心,或者看上她的人材相貌,或者心中也有些喜欢她。 于是,她的心,随着他敲击桌面的声音如小鹿乱撞着。 可他的话一出口,如玉便又怏气不已。他道:“那件新袍子,你还没有给我了。” 如玉伸了手道:“你先把《大历会典》给我,袍子等我一回家,就让安康给你送来。” 张君摇头道:“不行。安康脚快手慌,我怕要摔坏了我的书,一会儿你自己拿着袍子来换书,我也只能借你这一夜,明早就必须还我。” 如玉心中又气又恨,暗暗咒着张君,端着盘子转身离去。 这件袍子,她本是给沈归做的,所以肩背都放的比较宽。那夜沈归走了,她没能送出去,又打算把它送给二伯陈金,那可怜人一辈子也没穿过一件好衣服,还是这村子里待她顶好的人,所以她又收了肩背卷了袍帘,把它生生改小了七八寸,形样只比安康的略大一点。 如玉的性子是,你待我好,我便把一颗心都给你,你若想强压我,我也绝不可能低一丝一毫的头。所以张君再三讨要这件袍子,她心里也带着气,自然就不肯再替他重又放边子。她抱着这袍子黑天胡地一路奔到沈归家,进门看正房黑哑着,也知沈归老娘是睡了,抱着那袍子就进了东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们的不离不弃! 我其实一直在写不同的男人,从老陆的内敛,公公的柔,罡哥的糙,再到唐牧的邪癖。这篇讲一个处男,所以春梦做到一半,裤子保住了! 就算开船,也是全新的,于以往不同的,用一个处男的眼光,去探索女体~~不过还早~ 第26章 节妇 张君趁着如玉走的空档儿, 又换回了那件松绿色的蜀锦袍子,此时又有油灯,又有桌椅和床,比起初来那几天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四处晃荡, 简直是舒服的不能再舒服,正坐在那漆色斑落的书桌前读书。 如玉把叠好的袍子轻轻置到桌上, 随即道:“里正大人,书能否给我了?” 这蜀锦还剩着一点边角料,张君才取了书出来, 便见她展开那边角料所做的包袱皮,似是要把书放到这包袱皮里头。他伸手指了指椅子道:“你坐!” 见如玉仍不肯, 复拍了拍椅子道:“我知道你是想看关于婚丧嫁娶一列的律法,如今我要替你指出来,坐到油灯前来!” 灯黑影暗, 两张椅子挨的很近。 如玉坐到他身边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才落屁股,椅子便是咯吱一声。她以为是自己太重要压坏了椅子, 再一挪屁股, 又是咯吱一声。 张君给如玉的本就是把烂椅子, 等她终于挪坐稳了, 从书签处翻开, 指着卷二十中婚姻一栏,读道:“如亲病已危、或身死,从尊长主婚、招婿纳妇、罪止坐主婚。免离异。若亲死虽未成服、輒婚配、仍依律。你瞧这一句的意思, 从字面来看,是什么?” 如玉道:“尊长主婚,这么说,仍旧逃不开族长那一关。” 虽失望无比,可如玉依旧还能接受,毕竟她也从未想过,天底下会有初嫁从父,再嫁从已那种好事。她合上书包到包袱皮里起身:“还是要多谢里正大人,我拿回去再读一读,明早还你。” 张君也起身:“我虽来了不多几日,却也看得出来你很聪明,很善于利用对自己有利的资源。律法中的尊长,可大可小。若陈传能替你做主,就可以逃开陈贡那一关,这个便是闹到渭河县知县那里,有律法为证,陈贡不能为难你。” 正如戏文中所说,小姐的心丫环命,她想嫁个俊俏小书生,一夫一妻恩恩爱爱和和顺顺,但天底下那里能有那样的好事儿。 * 次日一早,张君出村口的时候,天仍还是麻麻亮着。非但如玉一路跟到了村口,村口那大麦场上,乌乌鸦鸦站了满麦场的人。这些皆是乡民,虽衣破而满缀着补丁,于这早春的清晨揣手吸鼻子揉眼睛,一见张君来了,却立即都把手从袖子里掏了出来恭垂着,虽仍是默默无言,可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敬畏,望着张君,便如仰望天神。 为官难,为一个好官更难。在此做一回里正,无论能不能拿到玉玺,于张君来说,无异是人生路上十分难得的一次体验。这些乡民们因为族长的私怒,就被强加上每亩十文钱的税金,若不是他在此,他们何处可申诉? 如玉昨夜抄了一夜的会典,送完张君和安康才回到家,取了铁锹扛着,要往西沟头地里去。 老皮皮就在村头晒太阳。这个懒货被陈传打了一顿,今日才能站起来。他自来见了妇人们就爱笑,眼见如玉来了,嘿嘿笑着问道:“如玉要往那里去?” 如玉心中暗恨陈传怎么不把这老怂给打死,也知道自己若是一人出村,他必定要跟着。他这个人胆小如鼠,但又泼缠的如条鼻涕虫一样,打他脏手,骂他脏口,若是不应他,他必定又要跟一路。遂冷笑道:“我大伯正在西沟头耕地,我去给他搭帮手。” 说起陈传,那是天底下老皮皮最怕的第一人。他果然不敢跟来,生生止步在村口,眼睁睁看着小寡妇扛着把铁锹走了。 出村二里地儿,再往前一里路就是红陈寺,周围一路皆是返青的麦苗子,嫩绿绿的一沟垄一沟垄的长着。又是红陈寺的小沙弥,正在她家地里卖力的替她散肥。 如玉蹑脚靠近,到那小沙弥身后时忽而一声清喝,吓的那小沙弥扛起铁锹就跑。 “告诉你家老法师,往后谁敢往我地里再来洒一锹的肥,我就写封信,将你们红陈寺这匪窝告到秦州府去,滚!” “我的小如玉,这些年脾气越发的涨了,难道我打金满堂一顿你不高兴?”觉悟法师亦扛着铁锹替如玉散肥,听了这话挥退小沙弥,问如玉。 如玉冷冷瞪这虎背熊腰的大和尚一眼道:“我希望你将那陈贡打死,你怎的不敢?” 她见了这大和尚,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这大和尚却是相反。在别人面前熊一样暴躁一个人,无论如玉怎样骂他,吼他,永远都是笑笑呵呵。他道:“打死陈贡十分容易的事情,可若是他死了,没人在后赶着,我的小如玉便将这陈家村当个福窝儿,永远也不肯往前迈一步,那怎么行?” 这是另一种恶人,看她有几分好颜色,想拐着将她卖掉,话却说的比蜜还甜,巴望着她在被卖掉之后还能替他数钱。若说对魏氏还有几分同情,那对于这大和尚,如玉就只有厌憎。她道:“法师,您就死了要拐我去卖的心。我赵如玉就认准陈家村这福窝儿了,死都不会跟你走。” 觉悟法师腆着大肚子摇头:“你不过是叫张君那京里来的公子哥儿迷住了眼而已。只要你肯把赵大目当年留给你的东西拿出来,他张君算个什么东西,沈归都只配给你提鞋的。我的好如玉,跟着我,将来你能做皇后娘娘!” 这话听了几百回,每听一回如玉都忍不住要笑:“我爷爷果真留着金山银山,我能落到这山沟里来?法师你是想钱想魔障了,快快儿的回去念两遍清心咒只怕能管用。” * 继张君离开陈家村之后,过了三五日春田得定,趁着麦子还未及腿,如玉也准备去趟县城了。她一个人自然不敢,于是便诓哄上了魏氏。而魏氏恰好也想知道三妮儿在金家究竟过的如何,婆媳两个冒死半夜出村,一路跑到了渭河县城。 在县城口上分了道,魏氏自往金府,如玉一人转身往县衙,到了县衙外,却也不直接进衙门。这衙门外先是一面雁翅大照壁,以隔县衙清净之地,照壁对面是一处名叫琼楼的妓院,正是首富金满堂开的,过上几年就要新修葺一番,屹立多年不倒。 往西一条巷子,走进去是县城里最大的市场,有些小酒楼,地摊儿,各类杂货。东边正是如玉来时的路,一直往后走,俗称金街,一条街上全是南来北往商贩们所置的大院,但没有一家能与金满堂家的富丽堂皇相比,所以街道都要姓金。 如玉到市场口上的茶摊儿处坐下,一个铜板要了碗茶,拿自己带来的饼子就着喝那碗苦味浓重的茶,到了中午饭的功夫,眼见得散衙,她知那戴方巾的就知道是主簿,一个箭步便奔了过去,连声唤道:“主簿大人!” 这主簿是个四十由旬的中年人,听得有人在唤,回头见一个穿着月白面子蓝花布衫的乡妇,面容俊俏干净利落,满面堆着笑意。止步满脸戒备的问道:“娘子何事唤我?” 如玉随即欠身行了一礼道:“奴家是柏香镇一个乡妇,于族中有些烦难事情,得闻主簿大人为一县中最知礼法的长者,特地清早起身,赶到县城来,想要请教主簿大人一回。” 虽不过开门见山一句话,但于一个拦路的陌生人来说,这话却大有讲究。但凡乡里人们进了城,一碰到官爷们,先是惧怕,再是热情,两样都让人吃不消。或者有人觉得送些小礼行贿,自以为能占些好处,殊不知那点儿土产,官爷们随手就能得,根本看不上,反而要心生烦难厌恶,下意识的就会拒绝。 再有一种便是一见就迎头喊冤,恨不能于一刻间剖心于官爷们面前,把自己的委屈诉出来,立刻就要逼着这官爷们替自己平冤,这样的,官爷们见了立刻就要躲,所以也是下策。 所以如玉一不送小礼行贿,二不迎头喊冤,反而把主簿推到一县最知礼法的长者位置上,主簿听着舒服,虽有戒心却也不过分,这迎门第一脚就算是踏上了。 主簿看这妇人举止有礼,言谈亦十分的大方,不由便停下了脚步伸出了手:“诉状拿来我看。” 他这意思,显然当如玉是个前来喊冤的乡妇,想要拦路告状了。如玉连忙摆手道:“奴家并没有什么冤情要呈,唯于律法上有些难解之意,想要主簿大人开解而已,主簿大人若有暇,于奴家到前面那茶摊上略坐得一坐,听奴家为您详说,可好?” 两人在茶摊前坐定,大厅广众之下,主簿先拍了两文钱,待伙计上了两碗茶来,才道:“娘子请讲。” 如玉这才掏出她所抄那法典,指着法典道:“奴家是个新寡,因婆婆耳聋眼瞎,小叔又还年幼当不得家,如今不想再嫁,想要在家替夫守节,可家中贫寒只有几亩薄田,小叔又在攻读之年,实在难开销。我听闻朝廷中有奖励节妇的规定,所以想来主簿大人这里问一问,要做节妇,可有什么规程?” 蝇头小楷的字,写的十分工整,可见有些功底,这样的字能让人读下去。可是听完这小寡妇的话,主簿大人随即就笑了:“朝廷奖励节妇是有的,而且这几年比前些年奖的更厉害,但是门槛也更高了。”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眼如玉,摇头道:“不要想什么守节了,你还这样年轻,还跟大姑娘一样,回去跟族中说道说道,找个人家再嫁吧!” 第27章 作者有话要说:  手工防盗,我会用这篇文坚持更下去的,如果有兴趣的话,你们可以跟着看,每天我会准时替换掉。 其实《衣锦云归》已经写了三十多万字了。可是你们知道的,我很自卑,写了不敢发,所以,先给大家做防盗吧,感谢你们的喜欢。 如玉见主簿起身就要走, 连忙也站了起来,拾起宣纸疾声道:“或者大人您不信,但奴家是立志守节,就会一直守下去。我听闻一县之中有几个节妇, 于整个县都是光彩的事情,为何您不替奴出个主意了?” 主簿还要赶着回家吃饭, 无奈又停了下来,直言道:“小娘子,你可知道咱们知县大人陈全?” 如玉心道我就是他同村的, 怎能不知。连忙点头道:“知道。” 主簿又道:“他家有个寡嫂,守寡将近二十年。这个寡嫂如今就想要做咱们县里第一位节妇, 她要做节妇,须得族长与族中议过,将请呈递到县衙, 知县大人接到以后,批过,再送到秦州府, 州府接到以后, 批过, 再送往京城, 京城礼部收到之后, 批过,这才能定她是个节妇。陈氏族中,陈贡为族长, 陈全为知县,陈全夫人的远房哥哥,还在礼部任主事,就这样,这封请呈越三年之久,从礼部被驳回了三趟,你说容易不容易?” 原来要做个节妇,竟这样难。虎哥娘想做渭河县第一节 妇,三年了都还没有批下来,更何况她? 如玉失望不已,目送着主簿大人走了,仍回到那茶摊前呆坐着,不过片刻间,便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从金街那一头正往县衙这边走着。 知县陈全在左,首富金满堂在右,后面簇拥着一众衣着华贵的县城财主们,张君穿着她缝的袍子,白面俊生生,锋眉秀目,悬鼻薄唇,那相貌果真比几朝前石窟里的菩萨们还要好看。他面上阴晴莫辩,就走在最中间。就算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就算他如今只是个落魄里正,为了能留幅探花郎的墨宝,金满堂等人皆是趋之若鳌,鞍前马后。 如玉今天还穿着带花儿的衣服,就怕在县城遇见熟人,谁知迎头竟就把她最不愿意碰见的人们一次碰了个够。好在她瞧见的更早,眼看着那群人来了,慌得弯腰,躲到了这茶摊儿的围子里头。围子下面粗木打着斜岔,她仍能瞧得见他们,而他们想必是看不见她的。 那琼楼中转出几个身着轻纱薄绸,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散成扇字形样,对着张君等人便是一礼。金满堂左右相请,陈全与张君一左一右,叫那年轻妓子们相挟,进门去了。 如玉待这些人走了才松一口气,好容易进回县城,还是舍命偷跑出来的,自然要结结实实逛上一逛才肯回去。她一路往那市场里头走着,见箩筐也要问问价格,见各类鞋袜、肉、劣质的铁钗铜环,各样东西价格一路问过去,到一处书画摊前,见一个四十由旬的男子在摆着卖书画,那水墨画十分的拙劣,线条僵硬,全无变化,画的马连形都不能似,更遑论神。劣到如玉都不忍心看,过去一问,居然还要十个铜板钱一张。 如玉远远站着看了许久,见果真就卖出去了一张,她暗叹道:若是我的画儿摆到这里来,总也能卖十个铜板一张吧。 她这还是长大以后头一回到县城,与当年逃出来那一回相比,看待万事万物已是大人的眼光和思维。她祖上就是行脚走贩的商人,骨子里对于经商也有些独道眼光,此时一路看过去,觉得自己若能托生于此,也是大有可为,遂一路走着一路点头,心中暗道:若是把婆婆和安康能接到这县城中,婆婆编筐,安康读书,我画些画儿,想必日子也不难过。 唯一的难办处,却还是陈氏族中。他们不放人,她就出不得陈家村。 她正想着,忽而身后叫人推搡一把差点摔倒在地。如玉回头见是魏氏,犹还未及说话,魏氏已经拉着她跑了起来:“这下完了,陈贡叫人来追咱们了。” 如玉回头见果真七八个乡里汉子挤挤壤壤中往前走着,她也吓慌了神,跟着魏氏一起跑起来:“二伯娘,三妮儿不是给金满堂做妻?金满堂的面子竟治不住陈贡?” 魏氏一路跑着一路抹眼泪,抽抽噎噎道:“屁的夫人,他把我家三妮儿带到县城来,就把她配给了自家一个掏大粪的,三妮儿闹着不肯,我那远房妹妹因为生得个姑娘还略有些脸面,说了些情,如今把三妮儿配给了金满堂家一个小厮儿。这挨千刀的金满堂,我得上县衙告他去。” 要说魏氏在红陈寺玩的那一手,其实把个如玉也装到了里头。可她就是这么个又愚又蠢又还自认聪明无比的可怜人,自以为玩得一手好把戏能一步登天,到头来却总要落得个一场空。所以如玉对她,虽厌,却也恨不起来。到此时反而有些可怜,连忙扯着手道:“像是陈家店子一带的男人们,那一带的男子们野蛮,咱们还是不要想着去什么县衙,先躲起来要紧。” 魏氏这几天做梦都是进城坐轿子的梦,首富岳母的梦断的这样彻底,犹还回不过神来,又她是个放过的半大脚,也跑不动,跑了几步忽而摔倒,身后陈家店子的男人们已经到了眼前。外村的男子,离的太远都不沾亲带故,对待如玉和魏氏自然也没有什么怜惜。为首一个一把扯起魏氏就要拉走,后面的也来搡如玉。 如玉和魏氏乡里媳妇偷瞒着族长进城,生怕叫人说成个乡里媳妇颠山走洼,回去要受陈氏族里的责罚,自然也不敢吭气,只得抱紧了干粮包儿垂着头往前直。魏氏尤还嘤嘤哭个不住,如玉见眼看要经过金满堂家那琼楼,止不住的压低了声儿道:“二伯娘,别哭了,小心招来人看咱们笑话!” 魏氏偏还哭个不住。如玉心叫着诲气,暗道但愿别叫金满堂或者张君,再有陈全等人看见。否则,那金满堂还在陈家村受了她一顿奚落才走的,此时见她叫外村的男子们押着,指不定要怎么笑话。 人言渭河县的风邪,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如玉抱着个干粮包儿正提心吊胆往前走,张君就从那琼楼中走了出来。她心里暗暗念着菩萨名号儿叫张君不要眼瞧见自己这丢人的样儿,偏魏氏不知那只眼睛瞧见了张君,猛然就往张君身边冲过去,嘴里还在大喊:“里正大人,里正大人!” 第15节 如玉想要拉住魏氏已经晚了。她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怕张君瞧见自己这个颠山走洼的小寡妇叫人扣押着回村子的丢人样子,比怕陈贡还甚,为了不叫自己在张君面前丢脸,趁陈家店子的男人们赶着去追魏氏时,也心一横朝着反方向,县衙隔壁的那条巷子奔了进去。 陈家店子的男人们以为这老妇人泼皮些,小的总还胆怯也带点羞气,是以并未防着如玉。那知那边才撕扯来了魏氏,一回头小的一个却是不见了踪影。 张君见这七八个男子转身就要追如玉,喝了一声问那为首的:“你们是何方人氏,竟于大街上,县衙堂前对着妇人们拉拉扯扯?” 无论谁人,于乡民们说,穿绸衣的总是老爷。所以这些男子们对张君还算客气,那为首蓄须的抱拳道:“小官人,我等乃是陈氏一族的族人,早晨接到我们族长大老爷的命令,叫我等到县城来追捕两个颠山走洼的妇人。而这个妇人魏氏,恰就是我们渭河县陈氏一族陈家村的妇人,另还有一个赵氏,方才趁乱跑了。 所以,我等并不是拉拉扯扯,而仅仅是管教自家族里不听话的妇人而已,还望小官人明察。” 张君听完这话,伸手轻轻去拨那人拽着魏氏的手:“本人张君,恰就是陈家村的里正,这位妇人之所以入城,乃是要去看望她新嫁到县城的女儿。妇人入城探望出嫁的女儿,不过走亲戚而已,这些本官皆是知道的。而你们……” 他见那人仍不肯松手,一手伸进那人绞着魏氏的胳膊窝子里一个反绞,再狠抖臂膀,接着伸脚往前一凑再往后一摆,直接一个过肩摔就把那人摔到了地上。 “当街强抢良家妇女,还敢冒充陈氏族人,本官现在就可以把你们下到大狱,打上几十大板!” 陈家村的里正?这些乡民自然也知道陈家村由京里贬来个探花郎做官,而且这人出手狠辣,那须蓄的自己未明白过来,别人也都没看明白,一个大男人就躺到了地上。 这些人相互扫视了一眼,彼此道声诲气,转身跑了。 张君扶魏氏起来问道:“你可还能走?” 魏氏回头左右四顾着,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如玉哎,我把如玉丢了!” 张君早见如玉慌慌张张进了县衙隔壁的死活胡,忍着心里的笑安抚魏氏:“我听闻你家三妮嫁了个金府的小厮,你且到那家去歇着,等我找到了赵氏,自会送到你家去。” 魏氏边听边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一把扳住了张君手道:“若是找着了她,也不必到三妮儿家来,三妮儿那女婿一家不好相于,你叫她仍在县衙外的照壁处等我既可,我到三妮儿家歇得片刻,再来县衙外照壁处找她,多谢您啦,里正大人。” 她其实是看三妮儿那女婿油头油脑像个好色的,生怕如玉相貌太出挑,去了又要坏三妮儿的姻缘,所以不肯叫如玉前去,当然,这些小心思自然不可能告诉张君。 * 如玉一路包着个包袱往里冲,靠县衙大院的一侧是青方块的大砖高墙,上面爬着才萌芽儿的爬山虎。再另一侧也是一处墙高户深的大院,如玉跑了至少几百步才跑到了头,却那知这竟是个死胡同。 她回头见巷口上张君已经疾步走了进来,退不敢退,进无可进,又觉得自己这个落魄形样叫他看见更是丢人无比,无计可施之下,便手捧着包袱遮脸,钻进了那死巷拐角密密的爬山虎的枯枝中,虽也知自己是掩耳盗铃,总希望张君一目扫过之后,能疏漏了自己,就此转身走掉。 这死寂的空巷中,脚步一声声,张君越走越近,如玉闭眼听着,估摸他停到了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显然是不会再往里走了,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衣服似乎叫谁拿手撕扯着。 她缓缓转眼一瞄,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未曾注意,衫角勾到了一根修剪过半截的刺玫花儿尖上,初春的花枝儿柔软,绷极了,此时正往回弹着。这月白底儿蓝花的衫子经三妮儿绷过一回,各处线头都是松的,又有了年成洗了太多水布也虚了,不过喘息之间,跐溜一声均匀的响,衫子从左边斜襟处一直哗啦啦撕到胸前,整个一大片的料子,就那么叫刺玫花儿给带走了。 她跟魏氏一样进城的时候也想打扮一回,穿的有点薄,下面不过白中衣,于妇人来说,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丢人的问题了。张君本来停了步子,这时候重又继续往前走着。如玉仍还不动,红耳赤面乍耳听着,就听张君说道:“这位小娘子,你是否掉了东西?” 如玉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丢了装铜钱的荷包,暗道不应该啊,我的包袱抱的紧着了。到了这个时候,再丢人也得转身了。她放下包袱遮着前胸,一路从刺玫花枝子里捉自己的衣料,捉完了缠到身上再转身,便见张君站在丈远的地方,仍是那一袭松绿色清清落落的袍子,站于这长长青砖巷中,一手负着,一手拿的,正是她从《大历会典》上所抄来那纸关于节妇的律法。 原来他方才之所以止步,是在捡她所掉的那页纸。他倒看的认真,看完了抬头,甩纸而叠,两手负在身后一步步走过来,一脸掩不住的揶揄笑意,再左右看了看无人,轻声道:“如今才三月,你穿着五月才能穿的薄衣,就不怕着了风寒?” 关键是这薄衣还破了。如玉也才十八,这几年为了安实的病,未曾置过好衣服,如今守了寡更不能穿艳色。但十八岁的姑娘那有不爱美的?所以拼着冻死也要穿这件素花儿的衣服进趟城。 张君伸出手来,如玉也只得搭着他的手,从那爬山虎从中跳出来,却仍还抱紧了包袱,咬唇道:“里正大人,我与二伯娘并不是嫌日子苦不肯过了颠山走洼要寻个好去处,实在是有正经事儿,才要进趟县城。族长大人那里,你要替我们明辩才是。” “颠山走洼!”张君复念着这十分拗口的四个字,反问如玉:“那是什么意思?” 如玉会意到这京里来的小里正只怕不懂秦州风俗,一边掩着自己的衣襟,一边摇头道:“我们乡里的土话儿,里正大人若不懂,就别问了。” 妇人们出门,小包袱里都会备着件衣服。如玉此时翻开包袱,将所备的粗布斜襟衫子翻起来,整个儿就罩在了白底蓝花的衫子上头。张君见她翻衣服出来,自然也识趣的转过了身。等她换好了衣服走到他身边时,见仍是平日那件粗布衫子,心中也有些替她婉惜。 第28章 那件白底蓝花儿的交衽衫子, 他见三妮儿穿过,勒着一圈一圈的肉,膀间几欲挣开,多看一眼都不忍心。可今天这小媳妇儿穿了, 掐腰挺胸,脖子舒的像天鹅一样。 可惜好好一件衣服撕成那个样子, 往后显然是穿不得了。 并肩而行,张君问道:“可用了午饭不曾?” 如玉摇头:“不到五月间,我们只吃两顿饭的。”意思仍是没有吃。 行到巷口, 张君也不经如玉同意,自顾带她进了对面巷子, 一直绕到这琼楼的后门上,才回头道:“你先在此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去处你歇缓个把时辰, 等我这边应付完了,与你们一同回村。” 这琼楼开了多少年,如玉六岁的时候来此, 还跟着她那荒唐爹进去逛过, 当然, 这是拆了旧址新盖的。她自然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样的妇人们在住, 而自己一个良家妇女, 又还立志要做个节妇,为名声故,自然也不肯进去。是而摇头道:“我去寻了我那二伯娘来, 快快儿的回村即可,里正大人还是自己回吧。” 张君本提了袍帘要上台阶,这时回头簇眉:“你不要我到陈贡面前帮你们说情?” 没有族里的允许,两个妇人私自出门,还一路跑到了县城里。不用想,她和魏氏连柏香镇的路口都过不了。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不可能轻饶了她们。如玉当然知道自己如今能借助的势力只有张君,唯他是个外乡人,也比渭河县的男子们更懂得尊重妇人,又还吃了她的饭嘴软,肯帮自己一回。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于这面容俊俏性子温和,生的比那菩萨还要相好的男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丢脸,自惭形秽到一刻都不想再站在他面前。 张君已经上了楼。如玉站在这只有两尺宽的小门上,仰望里头那鸦森森的木梯,过了片刻,张君复又下得楼来,身边还跟着个面容约有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这女子穿的十分素雅,墨青色的白衽短袄,下面一条酒红色滚边的阔幅长裙,头发自然的拢在脑后,眉目间的神色十分倨傲。 张君似乎与她十分熟悉,止步在如玉面前吩咐那女子道:“待云姑娘,带这位夫人到你房中,好生款待,勿要怠慢了!” 这待云敛了一礼,等张君下台阶出了巷子,才道:“夫人,请随我来!” 琼楼是一整座的三层高楼,呈品字形,一二层为主楼,三层为阁楼,往后还连着一处绵连进进的大院,那大院才是龟公鸨母下人丫头们所居之处,而这一整幢楼中走廊两侧的粉壁上皆挂着大幅装裱过的字画。如玉幼时习过工笔,到陈家村以后因为宣纸绢布太贵,柏香镇上颜料颜色稀少的原因,每画一幅都格外的珍贵。 当然,这些年她的画艺也从未有过进展,也只能偶尔用来悦心。于一个乡妇来说,拿熟宣或者绢帛绘一幅只能看不能吃的画儿,实在是奢侈之极。 上到三楼,一路沿着一条临窗的长廊往里走时,如玉才真真是大开了眼界。这墙两侧所挂的一幅幅工笔,皆是或坐或站,或赏花或临窗的美人们,美人们的姿态虽含蓄却挑逗,衣着或清凉或华贵,一幅幅看过去,功底皆非常的好。 这些工笔美人图皆出自一人之手,细看印章落款,如玉辩出那名字是爻贞夫人四字。 方才在那市场上所见拙劣的写意画儿一幅也能卖一文钱,给了如玉在外谋生的极大信心,可再进这琼楼望把满墙的书法,写意,工笔一幅幅看过去,如玉又是无比的灰心。她若果真想离开陈家村,到某个县城中以书画谋生,也只能到那些市场上,与方才那书画摊主一样撞大运。否则的话,就得找个好师傅,跟得几年,看能不能有墙上这爻贞夫人的画艺。 在前行走的待云姑娘忽而止步,轻轻推开一处隔扇门,随即站在门上轻声道:“夫人请进!” 如玉一路行来未见这阁楼上有任何一人,似乎一路上所有的房子俱皆都是鸦雀无声。她随待云姑娘进了门,阔朗疏气的大屋中以帷幕隔着三重,一重待客,一重起居,整体樱草与鸦卵色相间的帷幕最后一重隐隐,当是她的卧榻香闱。 待云请如玉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先奉了一盏温茶,随即也坐到了她旁边的圈椅上,轻声问道:“夫人可吃葱蒜,可茹荤腥,羊肉吃否?” 如玉听这意思她是要替自己备饭,连忙道:“并无忌讳,一切都使得。” 这待云姑娘柳眉杏眼,神色冷清,虽初看不觉惊艳,但越看越顺眼,言谈举止间有十分的书卷气度,不像个欢场之客,倒像个高门贵女。她道:“请夫人等得片刻,奴奴这就替夫人备饭来。” 如玉也不知张君竟有这样大的面子,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原来也曾是大家姑娘,倒也宠辱不惊,只起身敛了一礼道:“如此就多谢姑娘!” 待云才起身整了裙走到门前,便听屋外一阵沉沉脚步。她手都搭到了隔扇门上,侧眸听了片刻,随即转身过来,一手抓着如玉,一手放在嘴边轻嘘,将如玉送到最内一重她的香闺中,这才两边伸手要拉,墙上推合在一起的木质挂墙屏风随即徐徐展开,恰此时,外面门上响起敲门声。 如玉不明究里,却也静悄悄一丝儿也不敢言语,再听待月姑娘开了门,进来一人却是笑道:“连着喝了三天酒,人累,心更累!” 这是金满堂的声音。如玉转身四顾这青楼女子的香闺,临窗处一张小画案,案上摊着一张固定在画框上的云母宣,宣上浅构着一幅春桃,还未上色。如玉见这笔法与外面廊上那一幅幅的美人图皆承一师,随轻步走过去,见旁边一只白釉瓷的九瓣调色盘十分漂亮,习画之人也心爱它,再往后,见一只十几寸的浅口大笔洗中注着清水,水下彩绘的图案十分漂亮。 她定晴细看之下,惊的差点哎呀一声叫出来。那笔洗中的绘图,竟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男一女的野合场景。男人穿着浅蓝色的开岔长衫,女人穿着粉红色的长袄,倚于假山石上,皆光着大腿,相交合的私/处还经过特意描绘,于清清一盏水中微微颤着。 如玉面红耳赤,暗叹道:如此雅致的屋子里,却有如此下流的东西,果真这是青楼。 隔着一扇屏风,金满堂一路走进来坐到了起居室的罗汉床上,伸手拍了拍自己大腿,长长一声叹道:“这几天冷落了你,你的小脸儿拉的越发长了。” “奴奴不敢!”待云识趣坐到了金满堂的腿上,眉间含笑望着他。 金满堂似是有一肚子的气与不屑:“张君来了这几日,我看待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古嫦娥爱少年,虽是人之常情,可她也不能太显眼,陈全那老货一路吃味,全赖我居中调停。” 知县陈全是待月的恩客,大把的银子花着,却看她一路只给年轻的小贬官儿送青眼,当然吃味之极。这就苦了金满堂,要一味的从中调和,他也五十岁的人了,就算保养的好,几天大宴下来也是力不从心。 如玉头一回听这嫖客与妓/女的对话,心中有十分的好奇,遂走到屏风前屏息听着。隔着屏风金满堂轻轻笑着,间或有咂嘴儿吃舌头的声音,片刻间两人喘息着,他又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傻,那张君是京中永国公张登府上的二公子,天之贵胄,又还是归元三年的金殿探花郎,虽如今在这渭河县叫陈全作弄着当了个里正,那也不过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总有风云再起时。这种人,得罪不得,也巴望不上,就你们,不论良家还是妓家,尾巴摆的再好摇的再欢,他不过看一眼就走,没什么恩情的。” 待云低眉道:“无论别人如何,奴奴一颗心皆在大官人身上,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的。只是听闻前几日大官人不顾府中主母病危,一力要到柏香镇去求娶个正头夫人,还是个年方双九的俏寡妇,只怕大官人有了新夫人,就不肯再来顾恋奴奴这昨日黄花了。” “哼!”金满堂似是在冷笑,笑了许久才道:“你多想了,没什么正头夫人。是有那么个妇人,性子与你还有几分像,淳朴、心气高、本分。但是又本分的过了头,或者也与待月一样心比天高,当然,也与你们一样,皆是些薄命货。” 如玉听他竟说起自己来,话中还暗弹她对张君那点卑贱的爱慕,再听他那评语,句句也是中肯。 待云吃吃笑着,那样气冷一个女子,如玉倒很好奇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那柏香镇的新夫人,就作罢了?” “新夫人是作罢了,可这件事儿,却还没有完。” 待月自金满堂膝盖上溜了下来,一边整理着裙裾一边望窗口走着:“听大官人这番话儿,您是对那妇人动了真情,势在必得了?” 金满堂也走到了待月身边,环上她的腰,凑唇去吃她的耳垂:“我对你才是真情意,便是那小丫头,我之所以能看得上,也是看她有几分你的气度。但那妇人既耍弄过我一回,我就不可能再要她第二回 ,可陈全听闻有这么个人,又起了些兴头,要给她寻个好去处。” 如玉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声哼。金满堂这个人,不说府上二十多个妾,就琼楼中养的这位,能画能书,气质清冷,简直不输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妇人在籍楼中,她便是果真答应了嫁给他,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再那知县陈全,她还甚少见过,能替她寻什么好去处? 如玉还要留心听这金满堂能不能再漏些口风出来,接着却是衣服相磨的窸窸窣窣之声,如玉暗听这二人怕要入巷,又怕他们要进来,又怕自己无处躲,正自慌乱着,便听待云道:“大官人,奴奴今日身上不好……” 如玉松了口气,听隔扇门开合是待云送走了金满堂,连忙整好衣裙坐到了凳子上。待云姑娘似乎也跟了出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她才打开那相隔的悬屏。 她在隔壁跟金满堂软言细语了一回,此时颊上还有些飞红,面对如玉时也有了些笑意,起居室桌子上摆着一桌子的菜,如玉见有炸的香椿鱼儿,还有腌肉炒的蕨菜,这皆是新春的野菜,没想到青楼里的姑娘们也吃这些。另有几样鸡鸭鱼肉。待云自己并不吃,此时往妆台前取胭脂条儿抿着唇,临镜顾盼了片刻复走过来道:“夫人吃完了就请随意歇息片刻,奴奴还有些事儿,就不陪您了。” 如玉就着蕨菜与香椿鱼儿吃了半碗米饭,仍复到待云那香闺中临窗的小案上,去看她的画儿。从待云着过底色的几幅熟宣来看,看罢拈笔许久,终也没敢画上一笔。直等到天色擦黑时,才听得匆匆一阵脚步声。 * 回到琼楼前门外,张君满身酒气的牵过马,虽坚拒着,却也一路叫金满堂带着渭河县贩皮子贩茶叶发家的泥腿子商户们一路送出了渭河县城外。他上马拍马赶了几步,于茫茫天色中打马下农田,再一路自农田联中疾跃,跃到一条小路上,便见如玉抱着包袱与待云姑娘一起站着。 如玉谢过待云,跟着张君一路走到了大路上,才问道:“里正大人,为何不见我二伯娘?” 天色已经擦麻,这路上再无行人,张君走了几步停马在一处略田梗旁道:“踩着骑上去,我牵着你走。“ 如玉仍复问道:“为何不见我二伯娘。” 张君道:“她得那家人热情款待几番相留,带话来说要多住的得日才肯回去,叫你自己一人先回。” 如玉不敢相信魏氏竟把自己人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却又不得不相信她就是那样的为人。魏氏一心向往城里的生活,如今天三妮儿嫁到了城里,只要亲家公与亲家母不是狠拉脸赶她走,她是不肯走的。 月亮才升起来,初春的田野上风送着一片青草香气,四十里路程上,至少要两个时辰,如玉得与这年轻俊貌的小里正一起走了。她一颗心随那春风微漾着,坚拒道:“里正大人自己人骑着马在前走,只要放慢些步子,我能跟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六千更吧。过年诸事忙碌,这篇文其实没有写完,但是存稿还是大大的有。而且孩子上幼儿园了,我会加紧把剩下的写完哒,只要能六千,咱就六千更!! 呃,对了,月明星稀夜,孤男寡女两个人一起走,四十里路程,张君又得原地爆炸啦! 第29章 张君喝了点酒, 叫风吹的有些畅意,混身通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骑着马在前跑,叫一个妇人在后跟着, 天下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快骑上去。” 于灰黄不清的月光下, 张君见如玉仍不肯上马,牵了缰绳道:“既你也不肯上马,咱们就一路走回去, 可好?” 如玉抱着包袱在前走,张君也跟了上来。于这黑蒙的夜色中, 这还曾满怀抱过的两人,似乎于心底里都期望着这么一次远行,再无人打扰, 再无俗事相顾,就这么一路漫漫走着,最好路能一直延伸下去。 “如玉, 我仍还想知道, 颠山走洼是个什么意思。”张君走的很慢, 叫如玉也不得不慢下来。 如玉答道:“那是我们这渭河县一带的俗话儿。专用来称呼那些嫁人之后不肯孝敬公婆, 安份守已过日子的妇人们, 这样的妇人自家里偷跑出去想要谋个好人家,谋份好日子,就是颠山走洼, 是要被族中抓回去吊起来打的。” “可以走的更远一点,出渭河县,陈贡不过一个小族长,势力总不会伸到邻县去?再说,若妇人们有了好去处,乡里乡亲的,难道不能帮忙隐瞒吗?”张君问道。 如玉暗道这京里来的贵家子果真是天真无比。她仍还笑着,脚步也放的极慢:“虽说乡里妇人们为了干农活儿不会裹脚,能走得路。可是一个渭河县就这样大,一天时间是走不出去的,农村妇人对于一家人来说,是比牲口还要金贵的财产,可以做家务,可以生养孩子,这样一注大财产跑了,一族的人都要帮着追。 再者,这种事情牵扯着民风民俗,没有一户人家肯隐瞒的。到了追的时候,为了怕同村的男人们存私情,族中向来都是派外村的男子们,抓住了吊打一顿,吃亏的是自己,所以妇人们不是逼不得已又性烈,一般是不会跑的。” 第16节 张君止步问道:“那若是遇到丈夫行凶,婆婆难缠或者家庭困顿时,妇人们怎么办?” 如玉道:“无非就是上吊跳崖,寻个解脱。” “所以,你宁可去做个节妇,也不肯再替自己寻一条出路?”张君反问如玉。 如玉又往前走着,摇头道:“并不是我不肯再替自己寻条出路,族中能嫁的男子就那么多,要嘛虎哥要嘛结实,而出了陈氏一族,金满堂是唯一出路,可他比我爹还要老,我怎么能嫁他?再就是跑出去……” 她止语,回头去看身后的张君。经过这一回到县城,虽说叫陈贡发现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可是她也有意外收获。她小时候读过书,能书能画,虽底子差一点,画得两笔也能卖一文钱,这样来说,只要能出渭河县,出陈贡的势力范围,不拘隔壁或者远一点的某个县城,再或者秦州城,她依旧是能谋生的。 问题就在跑不出去。今天她和魏氏一走就有陈家店子的人来追,能往族中告黑状的,除了虎哥娘俩再无旁人,有这么两个人盯着,她只要前脚走,后脚陈贡就会带人追来。 但这京里来的小里正,恰就能治得了陈贡和陈全等人。若是经由他带着走出渭河县,走出秦州城,她或者能在某个小城中另谋一条生路,而不必像如今这样于族中,知县陈全之间苦苦周旋。 张君走到她身边时也停下脚步,一轮明月升起已如玉盘,四野清亮无比,平铺向远方的大道犹如一条白练。他身上往外挥散着淡淡的酒气,混身燥热无比,离的太近闻到她身上那股桂花香气,暖而柔润的甜腻,多嗅一口,就能缓解一点他身上的燥热。 他离的太近碰到她被风抚起来的头发丝,却犹还觉得自己离的太远,于是呼吸渐促,停下脚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若不走这一场路,他心中仍还是清平世道,百姓合乐,妇人们是天地间的点缀,是与他大嫂周昭,或者待云一样心怀格局,理性冷静,智慧却不张扬的解语花儿。直到遇到面前这个小妇人,他才知道天下间竟有过的如此艰难的妇人们,在家中的地位如同牲口,唯一的解脱就是自我了断。 “哎哟!”如玉忽而道:“要不我骑会儿马吧?” 张君回过神来,见四野平坦没有可上马的去处,告了声得罪把如玉侧抱起送到马上,自己牵着马走起来。如此两人无言走了约摸一刻钟,如玉扭来扭去又轻声道:“里正大人,我还是下来走吧。” 张君仍还不明究里,却也伸手接她下来。再走了半刻钟,如玉实在憋不得了,也顾不得羞耻,疾声道:“里正大人,你等得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从早晨出门到现在未曾小解过,这种事情不想还罢,一经想起就憋不住了。如玉急匆匆跳下田野,才新耕过的麦田粟田于月光下宽广无比,左右竟没个遮挡之处。她憋着一肚子的水像离了弦的箭,又像没了头的苍蝇乱奔乱跑着,终于找到一处矮松树丛,心道离的够远了,遂躲到后面急急脱了裤子去解溺。 就算离的够远,但四野如此寂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仍还不停传入张君耳中。他面红耳赤,尴尬无比,负手对着大路的另一侧站了许久,才听如玉一阵小跑着上了路堤。 一经这样的打断,张君心中仍还有许多的疑问,话却不知从那里起头。路仍还长,总共走了才不过四分之一,但随着夜深,天也越来越冷,如玉身上这薄薄的衣衫不能抵寒,不由自主便走的快了起来。两人闷声行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迎面远远跑来个细细小小的人影儿。 安康迎面就扑到了如玉怀中,喘着粗气道:“嫂子,族长带着陈家店子的男人们,已经出了柏香镇,一路火把要往县城里去寻你,怎么办?” 陈贡坐在柏香镇的岔路口上等了半天,等到几个叫张君打怕了空手而归的陈家店子男人们,此时气急败坏,要亲自往渭河县城寻她。 张君道:“你倒也不必怕,咱们到镇上,我亲自去找他,替你们辩白即可。” 来的一道儿上,虽闷声不言,如玉心里却是盘算了一圈又一圈儿。这样的日子,纵使那陈家村再好,她的小院子有多干净整洁花开满院,叫陈贡这些人逼着,日子是没可能清闲过下去的。而能助她逃离渭河县的,眼下就只有小里正张君。 张君吃过她半个多月的饭,又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里还存着点读书人未泯灭的良知,如玉如今想要利用他这点良知助自己逃出去,又还想治一治那可恶之极的族长陈贡一家,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盘算,随即果断止了张君道:“不劳里正大人,如此黑天寒夜,咱们寻条避道儿直接回陈家村,至于陈贡,等他自己往陈家村找我的时候再说。” 安康在柏香镇读书,对这一带都比较熟。他先紧赶慢赶往前跑了几步,拐到右手边一条小路上,遥指着月光下乌鸦鸦如兽脊隐隐耸起的高山道:“从这条小路一直往下走,就会到陈家店子,那村的男人们今夜全叫族长集结到柏香镇了,所以村子里应当是空的,咱们声音压低了悄悄串村子过去,再沿溪一路往上,比大路还要短半个时辰,直接就能到咱们村子里。” 如玉和张君也拐下了大路,才走了不过几步,安康忽而压着笑声凑到张君面前,牵过他手中疆绳道:“大哥,小弟我这辈子只骑过驴,未骑过马,你这马今日让我过回瘾,我先回村等着你们。” 他夺过马跃了几跃没跃上去,一脚蹬在脚踏里扑腾着。张君走过去轻轻自他腰间一抱,扔他在马上,拍了拍马尾,那马四蹄跃开,沿小路一跃奔驰而去。 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如玉当然知道安康的心思,正好,她也要趁此路上试探试探张君,看自己的计划可行否,遂也一笑置之。于这明月当空的夜色下,如玉也忘了冷,寻到一处田梗坐下,翻开包袱里的水囊递给张君,问道:“里正大人可要喝水?” 张君接过来喝了一口,复递给如玉。如玉接过来喝了一口,塞紧了重又装进包袱,这才扬面问站在不远处的张君:“里正大人,今夜这样的黑天胡地,四野又无人,我心里有几句话要问里正大人,你能否如实答我?” 张君道:“问吧。” 如玉站起来拍着衣服,直言问道:“你来此为何事,又何时走?果真你在京城,是贵家之后?” 这几问题抛出来,张君也是一怔,他当然不能说实话,却又不忍心撒谎,只选择回道:“我家是个大家,家里人很多。至于何时走,约摸不出半月左右。” 如玉听了心中一喜,暗道:这个时间恰是刚刚好。 两人复走起来,穿过陈家店子村时,唯两旁偶有犬吠,一村的人都陷入了寂静梦乡。如玉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试探着问道:“里正大人来此,当与沈归有关吧?” 虽说自打一入陈家村,张君就觉得沈归与如玉关系不同,也曾将她当作知道玉玺藏在何处的人而观察过几回,但后来见她活的懵懵懂懂,一心扑在田地上,这才作罢。她抛出的这个话题,重又吊起了张君的好奇心,他停下脚步,回头,于背身的月光下并看不清脸上神情,一步步逼进如玉问道:“如玉,你与沈归,交情当不浅吧?” “怎么个不浅?”如玉见这一直淡漠而又和畅的里正大人忽而回身一步步逼近自己,自己往侧边躲了躲,复往前走着,解释道:“就是同村大哥,可你别忘了,我听过你的私话儿,知道你跟东宫太子都有关系。我们村子里,唯一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沈归,你来此不为了他,还能为了谁?” “你跟他,也是那种关系吧?就是垭口小屋里那种……”张君紧追了几步,一把抓住如玉手腕,拉她在月光下回头。 如玉听完随即反应过来,张君这话,是以为她和沈归也像魏氏与老皮皮或者陈贡一样,是那种皮/肉关系了。她虽成亲六年,到如今也还是个大姑娘,这样的羞辱自然不肯受,劈手就给了张君一巴掌:“还贵家之后,还上过金殿,你爹娘竟没教过你要怎么跟人说话?” 如玉骂道:“我丈夫新死不到七七,我在陈家村中身正影直人人知晓,你竟能问出这种话来。” 远处大路上几人吵吵嚷嚷叫着诲气而来,张君犹还拉着如玉的手,远远闻得吵嚷声随即一把拉如玉转到了村头一处荒断的废墙中,与她一起压低了头等着。 这些人正是去追过如玉和魏氏的那几个,因追人有功劳,陈贡放了他们早回家,恰在此处与如玉张君碰上。这些人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为首被张君过肩甩过的那个犹还在骂骂咧咧:“要说如今这些妇人们胆子果真够大,竟就一路走到了县城也没个人拦着,真叫她们跑了,陈家村又得多两条光棍。” 另一个道:“要我说,这些妇人们就该把脚都裹了,三条腿支上慢慢走,我看她们往那里跑。” 恰他们经过的时候,张君仍还揉着如玉在怀中。他个子高,这矮墙遮不住,此时微微勾头,鼻子恰就触到如玉发间。正是那股甜腻香浓的桂花香气,在她发间犹为浓烈。这恰是那个荒唐大梦的延续,小寡妇就在怀中,他未曾看真切过的,她的身体,是否如他心中所描所述,他只须伸手便能印证。 张君叫混身那股子燥热烘着,身下某一处不停胀大,火辣辣的燥带着丝丝的痛意,抵在这小寡妇的身上,叫她身体的柔软诱惑,不由自主的便直把她往怀中揉搓,恨不能砥磨着碾穿她,揉碎她,好解那焦干燥火之急。 如玉本是认真听着墙外一行人的话儿,渐渐觉得张君有些不对,鼻息的粗喘烫的她脖子灼热,随即歪侧了脖子要躲,张君的唇始终相随着,渐渐自她耳垂滑到脖颈处,在那一处深嗅着,像只涎肉的小狗一样,搔的她喉头如羽毛搔过般一阵阵的痒意。 那群人许是喝了酒,走的踉跄而慢。如玉不敢咳,亦不敢动,混身轻轻的颤着,他双唇的辗磨蹑嚅,呼吸间的灼气如游蛇窜背,激着她背上层层鸡皮酥栗。 她身子发软,略往后仰,便叫他砥到了墙上。如玉只觉得小腹处火烫而又硬的物儿顶到及腰。他鼻息烫过的地方灼热,起着一层层的酥栗。许是因为她的小腹柔软,他也觉得这样舒适,忽而一顶。 如玉伸长着脖子一声轻哼,这年轻人身上不再是前些日子在陈家村时那股子山间涧溪水的香气,而是琼楼中那股特有的,各色香料调制于一起,又带着股子女性体香的,神秘而又诱惑的香。 他在琼楼住了三天,就连金满堂都说,楼里的姑娘见了他便不肯再认陈全。那么,这三天之中,他当也与琼楼中那些着薄纱,下系着留仙裙、马面裙,金线裙的年轻姑娘们春风过几度。与那些姑娘们肌肤相亲过之后,身上才会浸润她们的香气。 想到此,如玉心中止不住一股厌恶,猛得一把要推开张君。张君只觉得自己那股童子精气立时就要崩出来,这时候便是能略触到如玉柔软的小腹,混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他贪恋那柔软与香气,随即一把又将她扯到了怀中。 如玉未料这年轻的小里正臂膀间的力气大到自己无法挣开,摔了几摔摔不开,猛踩了张君一脚哑声道:“里正大人,放开我!” 张君紧箍着如玉的双臂,狠手捏了一把,埋头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立即舒开双臂,往后退了两步,嗓子犹还哑着:“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 他身体里那焦灼的燥热与干渴,仅凭这样非礼一个乡间小寡妇,是不可能解的。这种行径不说君子,禽兽都不如。 张君转身出了那截废墙,站在路边深吸了几口冷气,等如玉也轻步走了出来,随即又回头深深一礼道:“对不起,我方才唐突了你。” 如玉摇头:“无事。” 她疾步往前走着,赶命一样。张君离她不过几步远,始终不紧不慢的随在其后。这小寡妇的软玉温香的身体,简直成了他心里的魔障。那个梦里她回眸一笑时调皮的眼神,以及沈归压她在百蝶帐子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出离的愤怒,仍还支配着他整个人的思绪。 这两人皆是憋着一口气,一路如离弦的箭一般赛着脚程,直到陈家村遥遥在望时,如玉才松了口气。她犹还有事要对张君说,此时止步在村西头山脚下的小路上,等张君缓步跟上来,才道:“里正大人,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就在此跟你明言,或者你是想寻人、寻物,我皆可以帮得上你的忙,可你也必得帮我一个忙,我才肯帮你。” 张君有些疑心如玉与沈归之间有着很深的牵扯与交情,同时还有点怀疑或者沈归是要拿如玉来试探,迷惑自己。他止步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可是要我帮你在陈贡面前说情?” 如玉摇头:“族长大老爷那里,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当初你曾说过,我要想逃出这里,你可以帮我,但我不想无功受禄,不要你帮我。我与你要谈的,是场交易。但我须得知道你来此的真实目的,权衡利弊之后,才看这交易是否可行,所以,你先回沈归家睡觉,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想通了,就来找我,告诉我实情,咱们再商量。” 张君有些不信:“你果真有法子对付陈贡?” 一族的族长,管着这渭河县的陈姓一族,今天因为如玉与魏氏两个私自出村进城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的事情,张君不信如玉一个人能摆平。 如玉再不答言,转身自岔路上遥遥到自家后院门上,便见安康猴在墙上等着。安康远远见如玉来了,跳下来凑到近前笑嘻嘻问道:“嫂子,这一路你与我大哥可走的高兴?你可跟他说好了,叫他明日帮你对付族长大老爷?” 如玉摸到这小家伙的耳朵反手捏着,捏到他哎哟哟直叫时才道:“就你一肚子的鬼心思,明儿问夫子请一天假,我留着你有用。” 安康怔住,摸着耳朵问道:“嫂子为何要我请一天假?” 如玉进了厨房一边烧着水,一边道:“安康,你知道咱们族里的规程,妇人们无事不能乱跑,就算骑驴转个娘家,只要丈夫不同意,就不能去。我今日去了趟县城,节妇没捞着,反而不知叫谁报到了陈贡那里,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为那日我在红陈寺没受他捉弄的缘故,明日必定要吊我到村头的麦场里去打一回。 我如玉愿意留在这里,是为了你们这一家人好,并不是这个村子或者陈氏一族好。吊起来被打那样的罪我自然不肯受,而陈贡在红陈寺作弄我的那口恶气,我也必得要出。所以我明日准备好好的给陈贡一个没脸让他羞臊羞臊。 但是,等羞臊完了他,我在这村子里只怕也就呆不下去了。老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既你哥哥死了,我是必要走的,可我不会丢下你和咱娘。我先到一个能赚钱,能生息的大地方去,替咱们赚些银子,等我站稳了脚根,再想办法接你和娘出去,你看可行不?” 安康埋头在灶下拿柴枝画着圈圈,闷头闷脑道:“嫂子,我恨不能一夜就长到像虎哥一样大,谁敢欺负你,好提了斧头去砍他。若我明日就能长大,就跟着盐贩茶叶贩子们去杀虎口,挣钱来养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君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小寡妇终于住不下去要来勾搭我了怎么办? 为了能够战胜经验与实力具足的沈归,他绝定狂奔到县城,再搞两本避火图。 第30章 如玉照着他的屁股就踢了一脚:“我拿银子给你做束侑, 供你到镇上上学堂,难道就是为了教出一个虎哥一样只会提着斧头拼命的憨货来?供出一个只会千里路上背茶叶的苦力来? 我耕田,供你读书,待你及第, 便是人上人,便能脱离咱们这穷土窝子。你瞧瞧张君, 只因是个读书人,那怕他穷的连张草纸都没有,可他见兵不用刃, 到了渭河县城里,连首富金满堂都要在他身边赔笑脸。 虎哥倒有一身的力气, 大字不识一个每天头朝黄土面朝天,只会被他娘和陈贡那些人像个傻子一样捉东闹西,猪嫌狗憎。” 以安康的心理来论, 自然舍不得叫从小伴他长大的嫂子走。他一个半大孩子,上面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娘,这嫂子自来顶着天地, 等她走了, 他的天也就塌了。可她若是不走, 眼看哥哥安实的七七祭期将至, 到时候若族长陈贡果真强行指婚, 如玉一个女人又怎能拗得过族里。 “嫂子,你嫁给张君吧,他还没有妻室的。”安康忽而抬头说道。 如玉乍听这话吓了一跳, 偏她在陈家店子叫张君臊皮过一回心里有鬼,此时伸脚又给了安康一脚,轻声骂道:“你小孩子怎么能说这瞎话,那张君是京里的贵家孩子,那里寻不到房妻子要找你嫂子?快睡你的觉去!” * 事实证明如玉还是估算错了,她满打满算筹画了一夜,次日陈贡却没有回村子。非但如此,连虎哥和虎哥娘都没有露过面。她私自去县城的事情,竟就静悄悄像是揭过去了一样。 当然,如玉也不会掉以轻心,仍还是慢慢的准备着,要与陈贡对抗一回。 这样又过了两天,如玉正在自家大路畔的麦田里蓐草,便听路上一人高声问道:“小娘子,烦请问个路,这可是陈家村?” 如玉起身,左右四顾再无人,遥遥应道:“正是,官人要找谁?” 农村这种地方难见个生人,便是各家的亲戚,因是乡里乡亲,大家都能认得。如玉一见是个与村里各家都对不上好的陌生人,心里还担悬是知县陈全对自己有了什么打算,遂一路挑脚出了麦田,到了大路上。 这人连连摆着手道:“小娘子言岔了,小的就是个奴才,那里当得起官人的称号。小的名叫柳生,是永国公府的家奴,因我家二少爷在此做个里正,所以来寻他,但不知他的府第如今在何处?” 如玉边听边笑,再一听他问起府第,笑着遥指道:“你先进了村子,自大麦场头上那条缓坡路一路爬上去,爬到垭口位置,他住在左手边那一家。” 柳生连连点头,打着千儿谢过,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深看了如玉两眼,心道:这一路行来穷山恶水,真真污了我的眼,多看两眼这小媳妇儿也好洗洗眼。 如玉那知这小伙子动的心思,目送着他进了村子上了缓坡,仍回地里蓐草了。 柳生一路往上,见鸡也摇头,见狗也叹气,再看到一个边蹦带跳的瘸子正在扫街,一摊鸡屎眼看叫他扫到自己身上,连连高声叹道:“这秦州府的知府的官儿只怕做不长了。我家二爷是要做驸马的,竟叫他贬到如此破败一个小山村里,没天理,没天理啊!” 等他走到沈归家门上,再一看那荒蒿半尺高的院墙,并那枯败的院子,越发揉着眼睛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哭完了叫道:“我的好少爷,你可是在此?” 张君本在院中读书,听到个熟人的声音,出门见竟是京中自家的小厮,皱眉问道:“千里路上,你怎么来了?” 柳生打着千儿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这才又喜笑颜开的说道:“二少爷,大喜,大喜。一月前太子妃娘娘放出话儿来,说宫里端妃娘娘那里有了准信儿,和悦公主亲点了您为驸马,只怕等皇上凯旋归来,就要为你们赐婚。 咱家夫人听了这事儿,喜不自胜,又怕邓姨娘知晓了要从中生事,所以如今还未向外人提过,只派了小的来此,叫你赶快的办完了差事好回家去,否则等邓姨娘知道了,在老爷耳边吹点儿风,老爷只怕要替三少爷争公主,到那时,这驸马就得由三少爷来做了。” 张君记得自己出京时,和悦公主要择亲的事才只有个风声,难道自己前脚走,后脚端妃就已经替公主定下夫婿了? 他道:“我出京时就曾跟母亲说过,皇家要择婿,选驸马的时候,她一定要一力推了才是,怎么她不但不推,反而又跟邓姨娘两个争起来了?” 柳生拍着手道:“二少爷,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您做了驸马,夫人脸上有光,将来见了您也有好脸色不是?” 张君冷笑一声,问道:“老三最近可在府中?在做什么?” 柳生道:“三少爷自您出京之后,也是整日在外忙碌。不过,四少爷已经定了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只怕下月就要完婚了。” 张君又是一声冷笑,却不接言。他母亲区氏自来疼爱幼子张仕,所以公主选驸马这样的好事,想占那份光彩与荣耀,要推个儿子上去争,又怕娶来公主儿子要受罪,所以赶紧给四儿子说定亲事,也是要把四儿子从驸马的人选里排出去。这样,就只剩他一个了。 张君又问柳生:“可带了银子来?” 第17节 柳生从怀中掏出个匣子双手奉给张君道:“这是夫人替少爷您准备的,叫你从下头先活动着,她再求一求太子妃娘娘,两头一起活动,只怕能叫太子早早撤了成您,命您回京。” 张君打开匣子取银票出来,仍把那匣子丢给柳生道:“你即刻启程回京去,我最多一个月就能回去。” 柳生犹还有些不信:“二少爷您呆在这样一个苦寒的地方,奴才就在这里伺候着您,等朝廷来了旨意咱们一起回京,好不好?” 张君道:“不必,快快儿的走,这里我自己能应付。” 柳生到此一口水都未喝,便又被自家少爷给赶出了村子。他出村时恰又遇着如玉挎着一篮子的草要回家,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年当然也爱嫦娥。柳生深深的打了个千字谢过一回如玉,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张君一人踱到如玉家外院,那颗山桃这几日开的越发烂漫,葫芦也萌了微微的芽儿,夕阳遥遥自红陈寺后的山尖上往下落着,蜜蜂阵阵围绕在那颗桃树上。 赏公主,实在是意料之外。 他与庶弟张诚前后只差一天出生,张诚自幼聪颖,性格张扬而又才华横溢,在整个京城,属于走到那里那里都会有姑娘丢手帕,丢香囊,丢扇子的那种。于永国公面前,也是四个儿子当中最受青眼最得宠的那个。 而张君幼时笨拙,六岁才开始说话,再兼他小时候因行动笨拙被送到五庄观习了七八年的武,就算一路秋闱春闱考上来,可直到去年金殿亲点探花之前,永国公张登似乎都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就算他如今点了探花入了翰林院为翰林,张登见了,也不过冷笑一声,说个侥幸就完了。 所以张君听闻宫中端妃有意为和悦公主选驸马择婿,眼光扫到永国公府时,也不过一笑置之,并未采取过多大的行动,概因在他看来,有张诚在前顶着,和悦公主是怎么也不会选到自己的。 可谁知有生以来,母亲区氏唯一给予他一点怜惜与爱,就给的这样深沉,是一幅权力筑成的刑枷,要套在他的脖子上。 * “如今天长,从明日起,我给里正大人做三顿饭,您中午也来吃一顿,好不好?”如玉剁碎了杂草和糠喂给了鸡,自院外井里头打水出来洗着手,笑着问张君。 此时还不到饭点,张君闲来无事,慢慢便走到了如玉家。但在如玉看来,他是饿的等不及,所以来找饭吃的。 张君道:“倒也不必,一日两餐就很好。” 她每天要下田下地,回来还有猪与鸡,再多做一顿饭,只怕晚上要睡的更晚。 如玉洗罢了手又拿葫芦瓢去浇灌葫芦苗子,因见张君还在桃树下站着,压轻了声儿问道:“那天说的事儿,里正大人可考虑好了?” 已经过了六天了,陈贡不回村子,魏氏似乎也扎根到了县城,短暂的农忙过去只后,只剩下些蓐草移苗的闲活儿,这村子安静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张君当然不可能告诉如玉自己是来此寻玉玺的,他如今苦恼的不是找玉玺,而是怎么才能把玉玺从红陈寺那一众武僧的手里盗过来,盗玉玺这样的事情,如玉当然帮不上忙。所以如玉所想的那个交易,在张君这里是不成立的。 他仍还攥着那两千两的银票,这些年来母亲区氏唯一给的体已钱,想给这小寡妇,让她能出门谋个生计,从此离了这个地方。手伸到一半,却又起了犹豫:沈归终究不是良配,而她再无亲人,冒然从这山村里跑出去,仅凭那点浅薄的丹青手艺,又怎能谋到生计。 如玉正准备进厨房去做饭,便听院外忽啦啦一阵人声,先冲进来的却是虎哥,他满头大汗冲进厨房,连声叫道:“如玉,不好了,我叔要捆你到村头麦场上吊着打,你快往山里跑,这里我顶着。” 如玉持起菜刀在磨刀石上蹭了两蹭,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又没犯法,跑什么跑?” 她出门见张君也在,有意要叫他瞧瞧自己的厉害:“里正大人,你也不必出面。今天的事情,我得自己与族长大老爷说道说道。” 张君来了这些日子,也见如玉又有急智又有气性,问道:“你行吗?” 如玉强撑着冷笑道:“不行也得行。您若想看热闹便也看得一眼,却千万不要出言相帮。我自有我的计划,必能对付陈贡。” 张君与虎哥眼看着如玉出门时,陈家店子村的男子们已经到了如玉家门上。 如玉手中还提着那把菜刀,见七八个男子抱臂站在外院门上,柳眉一竖两眼冷扫着问道:“你们可是来抓我的?” 这些人正是六天前往县城抓过如玉的那几个,曾被张君放翻过的那个也在其中,此时朗声答道:“正是。你是要我们拎到麦场里去,还是自己走?” 如玉横了那把菜刀道:“我自己长着脚,为什么要你们拎?” 她穿过人群一路下缓坡,沿路一村子的人也跟着往下走。村西边陈贡一族的自然是要看热闹,村东边陈传一祖的却是哭丧着脸,冯氏与圆姐儿两个陪如玉一路走着,皆是哭哭啼啼。冯氏还不知从那里翻出条生羊毛的老绵裤来,一路往如玉腰上缠着,吩咐道:“你将它缠紧了,打的时候多嚎两声,千万不敢耍气性闷声,我听闻执鞭的是陈家店子来的,你越不吭声,他越要把你往死你打,听得没?” 如玉取那生羊毛的棉裤扔了,一路下到麦场里,便见陈贡在把老榆木的圈椅上坐着,身后围着一群本村外村的男子们,而换了件新绸衣的魏氏,也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 如玉心道:怪道他前几天不发作,原来这是照准了要收拾我一人,所以要等着二伯娘回来给他做干证。 新绸衣和新的金耳环不能凭空而来,魏氏既有了这些,肯定早就把如玉卖了,那这私自出村的罪责,她自然全推到了如玉身上。她才进了麦场,便听陈贡吼道:“还不跪下!” 如玉侧头看了一眼麦场头子上那将近三丈高的大柱子,那柱子到春节时候就会架上秋千,供孩子们顽乐。平常闲直,有妇人颠山走洼私自出逃时,族中便要捆到上头抽鞭子管教。这会儿上面已经捆着粗粗一挂绳子了,显然是给她备的。 如玉朗声道:“我一不犯法,二不违天理,族长大老爷又还是个活人,好好儿的为何要跪?” 族长不算朝廷的官,族人们见他,除非有罪才要跪,不然是可以不跪的。若是此时如玉跪了,就等于是承认了错误,所以她才不肯跪。 陈贡一手拍着那椅背,一边哼哼笑着,声音十分缓和的说道:“无论你当初什么出身,嫁人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只要嫁到这陈家村来,就生是陈氏一族的人,死是我陈氏一族的鬼。小小年级仗着有几份姿色就想往县城跑,去了做什么?去做粉头妓子?到那烟花柳巷中去供人取乐?你自轻自贱觉得两腿一掰就能有份不出苦下力的日子过,可我陈贡丢不起这个人。 既做了我们陈氏一族的媳妇,你便是跳崖上吊,也得死在我的地盘儿上。” 如玉听陈贡说完,随即问道:“族长大老爷,敢问你觉得奴家是犯了何罪?” 陈贡两指远远指着如玉道:“私自一人出村而不到我跟前报备,就是大罪,你竟还不自知?” 如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奴家是一人私自出村?” 陈贡扫了魏氏一眼道:“这里有个证人,还是你们一房,她说你私自出村,难道你还不服,还不知自己的罪过?” 如玉摇头:“不但不自知,奴家还觉得自己无罪!” 张君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身边还围着圆姐儿并几个小丫头,他也心生好奇,好奇如玉想要怎么跟陈贡一辩,遂也正听着。听到如玉觉得自己无罪时,村西头虎哥娘为首的那一群妇人们先就笑了起来:“听听,多猖狂,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陈贡当然也一直在观察张君。陈宝儿这个王八蛋,趁着他们都不在意的时候,把个张君送到如玉家去吃饭,虽陈贡也知张君不可能看上如玉,但吃惯了如玉家的饭,毕竟熟嘴的狗也会护主。他怕张君要出来生事,所以方才一直都是和言。此时见张君并无所表示,胆子遂也大了起来,站起来厉声喝道:“家法是我们男人定的,你个愚妇人只须尊从家法,养老抚幼,干好自已的本分既可,一人出村私自往县城里去谋求下家,这就是你的大罪!” 魏氏此时也在陈贡面前站不下去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到了人群中。如玉仍还在麦场中央站着,虽仍是那件粗布大衫,却是挺胸抬头,说出话来不卑不亢,声音高扬:“奴家前些日子借了里正大人的《大历会典》一书来读过,见书中关于人口流动迁徙的卷十九中,没有任何一条命令禁止农村的妇人们不能进城,不能回娘家,为何到了陈氏一族,就连进城,回娘家这样的小事,都必得要给族长大人您报备过之后才能成行? 奴等妇人虽嫁到了你们陈家村,成了陈氏一族的族人,却也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人,到这村子里来,下田种地,生养孩子,孝敬公婆,是与丈夫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又不是嫁了谁就成了谁的私产,凭什么行动要受限制?” 陈贡虽然也知如玉幼时读过点书,不比这村子里别的无知妇人们好糊弄,但因她自来埋头在自己家中,没有出过挑,也没有抢过眼,更甚少在人多显眼处张扬过自己,所以一直以来都有点小瞧她。她这番话声音又大又响亮,又说的句句在理,一时间陈贡竟不知如何回她。 陈家店子那曾叫张君放翻过的中年人走到麦场中央,声音不高不低,却是人人都能听见。他道:“当然,论理来说,这位妇人并未犯得王法。但是你要知道,天子的律法管的是天下间的百姓,我们一个宗族中的族法,管的却是族人。天子没有规定妇人的言行,但天下的各个大宗族都有自己的族法,用来约束族人,这族法与国法相附相成,才有咱们的家国天下。所以,你的罪,恰是违了族法,族长大老爷仍能打你。” 如玉没想到这人讲起来竟还头头是道。她反问道:“敢问,族法依何而定?” 这人答道:“自然是本族几代的老者们,依据本族几百年来的实际情形而定,便是我等,也只有依照,没有反驳的份儿。” 如玉紧接着追问:“既您是个知礼的长者,那奴家就再问一句。关于妇人们不得私下进城,回娘家走亲戚这一项,几代的长者们又是因何而制定的,但请先生解说。” 这人道:“咱们渭河县本就是个苦寒之地,有那不知三从四德,不知礼数不服管,心野身贱的妇人们,不肯好好过日子,私自出门之后或者与人苟且私通,或者另寻他处,以致一村之中满是失妇的光棍,丢妻的汉子,所以族中才会有此一例。” 如玉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可是,你们可曾知道,我们这些妇人们因为这样的族法,父母眼看咽气却不敢私自回娘家,等到从族中请来允令再回到家,父亡母丧,最后一眼都不及见。 我们这些妇人和孩子们生了急病,若遇丈夫不在家,连郎中都不敢串村去请,有孩子活活因此而发烧致死,有妇人肚子疼上一夜最后暴毙,皆是因为这样的族令。所以这族令听起来没什么,可它害人害命。 因此,前任族长临死之时,曾间批一纸于族法一书中,要求撤销这条族令,但是陈贡当上族长之后,却未遵行前任族长的遗命,非但如此,还撤销前任族长所有的间批,改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间批在新的族律中。 他这样的族长,自己不尊从族法,私篡乱改长者之令已是罪人,我为何要听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下小里正可以大胆向前了! 第31章 这满麦场中, 除了陈家村本村的人外,还有从陈家店子,陈家下河村,陈家河沟等各村闻风跑来看热闹的人, 虽说没有妇人,但男人们听了这话也是不由一阵骚动。 为什么了?概因这条族令, 虽然限制了有野心不服管的妇人们往外跑,但也着实限制着让男人们生活不便。有些人出个远门三五天,回来一看孩子没了或者老人死了, 而自家妇人因为族令还不敢行走一步,这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 心中也怨这条族令太苛刻。 所以这时候便有人直接高喊道:“这条族令废的好!” 既有一人喊,法不责众,大家便齐声儿起哄, 都高叫了起来。 陈贡一时间那老榆木的圈椅险些坐不稳就要滑下来,连忙喊陈家店子那蓄须的人道:“陈柏,快, 快替我辩!” 这陈柏读过些书, 在县衙做过几天师爷, 一肚子堂而其皇的大道理。此时又高声问如玉:“前任族长死了三四年, 我等也从未见过族法中有这样的间批, 可见你是撒谎。” 如玉等的正是这一句,眼看着安康抱着一本厚厚的族法来了,伸手接了过来道:“正巧, 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看看前任族长当年的间批!” 她边说边翻开族法,从里头翻出一张间批来,展给那陈柏看过,又给前任里正陈宝儿看过,陈贡站起来就要抢,如玉忙递给了安康,往后两步护住安康道:“族长大老爷,里正大人也在,几个村的乡民都在,难道您要明抢?” 陈贡气的指着如玉骂道:“不可能,这是假的。那间批当年我命安实新抄族法的时候,就命他当着我的面儿烧掉了,怎么可能还在?” 他这话声音太大,人群中又是一声轰声,直接有人怪叫起来。 如玉等的正是他这句,声音清亮响脆的追道:“您既然说您烧了,可见您是承认有这一纸间批的,是与不是?” 陈贡结舌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落进这小寡妇的圈套里了。他是族长,当然不可能叫如玉吓怕,此时高喝道:“来人,把这妇人绑起来,给我吊着打!” 他连喊了两声,一麦场里竟无一人响应。如玉也悬提着心,要看看乡民们的心齐不齐,此时她见几村的男人都不肯再听陈贡的命令,直接扬起那本族法高声道:“当年前任族长临去时修正了族法,其中有几条,诸如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一年往族长家里干活儿的天数,皆有减少。而陈贡拿到族法之后,不但不奉行,反而将旧的抛去,新抄一本有利于自己的族法。让咱们一年交的份例,往他家干活的次数都增多了不少。 这旧的如今就在我手中,若是诸乡民们往后想要往族中少交份例,少帮族长家里干活儿,就听我如玉一句,咱们明日告到秦州城里去,请知府大人做决断!” 若是告到秦州府,知县陈全都管不到那地界儿上。 陈贡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小妇人一路算计,此时竟连场面都震不住,眼看乡民们一步步逼了过来,连忙拿起拐杖叫来陈柏与陈宝儿,趁乱就要溜去县城找陈全来帮忙。而乡民们人多胆子大,怎会让他溜走,这时候一路追着就要问陈贡讨个说法。 张君自安康手中接过间批翻着,翻完了抬头,便见如玉脖子舒的像天鹅一样,挺胸昂头,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虽不过一袭粗布青衣,于那攘攘乱走的人群中眼含从容,不疾不徐转身,逆人群而去。 惹起一场乱事,却于最□□的时候悄然退幕,她就这样淡然从容的走了。 若不是轿夫们一路轿子抬的飞快,陈贡今夜眼看就出不了陈家村。 如玉仍还抱着那本法典,一人默默往缓坡上走着。发财娘子抱臂在自家门上,一把拉如玉进了院子道:“你也是胆子大,竟敢翻出这样的事来。那陈全只要当一日知县,陈贡的族长位子就跑不了。你今日领着大伙儿造反,他或者帮大家减了做工的天数,减了份例,可那仇恨全要记到你身上。 你一个寡妇,命还在他手里捏着,这样费着心儿帮大家做什么?” 如玉闻着她身上香喷喷儿的,也知她今夜本来打算好了要与陈贡春风一度,摸了一把道:“只是搅了你的好事,你可不要怪我!” 确实,今夜若不是如玉一通闹。陈贡吊着打完如玉,便要与发财娘子到那垭口春霄一度的。发财娘子听如玉说破,气的佯甩了她两巴掌,目送她出门走了。 再往上走两步,魏氏从自家巷口上冲出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如玉,是二伯娘不好,带害了你。只是你今天这样一闹,往后可咋办?” 如玉心道:往后果真落到陈贡手里,我还得拿你当枪来使,你且回屋凉快着去。 她张嘴却说:“我知道二伯娘的难处,并不怪你,快回家歇着去。” 魏氏抹着眼睛,叫陈金扶着也走了。再走到陈传家门上,陈传回了县城,如今就剩圆姐儿与冯氏两个,不必她们出口,如玉便叫道:“圆姐儿,去替我喂猪喂鸡去,我还得替一家子的人做饭了,赶快儿的!” 圆姐儿似是才醒悟过来,与二妮儿两个按止了如玉道:“好嫂子,今日你就坐到炕上等着,让我们替你做顿饭吃,再把猪和鸡都喂了。” 月华初上,家里破例点了三盏油灯。冯氏带着圆姐儿与二妮儿两个替如玉做好了饭,又陪她在炕上吃罢,替她洗好了碗关好了院门,这才走了。如玉此时心仍还怦怦跳着,忽而忆起个什么,隔窗子问道:“安康,你可给里正大人和沈大娘送过饭?” 安康道:“饭是送了,可是碗却不曾拿来。我大哥说若要取碗,还须得你自己亲自去。” 如玉听这话有些怪,遂回道:“那就明日一早我再去取,咱们今夜早些儿睡。” 外面似乎隐隐的,就有那么一声清咳。安康急忙又道:“沈大娘方才还念叨自己有些不舒服,不如你再走一回,趁此取了碗再看看她,须不须我去请个郎中来。” 这倒是要紧事情。如玉连忙下了炕,披上外衣又穿好鞋子,一路穿过涧溪再到沈归家门上。张君站在院外,还是一身疾走过的热气,他道:“如玉,你来,我要问你几句话。” 如玉也怕沈归老娘是睡了,压低了声儿问道:“沈大娘可是不舒服?你在他家住着,可问过她要不要请个郎中来?” 张君道:“她早睡了,你来,进屋。” 沈归这屋子,如今彻底变成张君的了。他进门先坐到临窗小案前那椅子上,指着旁边另一张椅子道:“坐!” 如玉小心翼翼坐到了咯吱咯吱作响的椅子上,便见张君案头竟是她方才发难陈贡的那本厚厚的族法。他翻开,从里头揭下一张张间批依次在如玉面前排开,一张张指着道:“这里头,有一半儿是三年前的熟宣,另有一半,是今年才新上的熟宣,唯有一张,年头最久,约有五年。” 他细长的手指轻点着,搓出一张到如玉面前,指着道:“这张,就是你今天发难陈贡的一张,墨迹都是新的,印章上的斜纹也全然不对。你拿份假东西糊弄陈贡,还声称要告到秦州府去,你可知道这东西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都能认出来?” 第18节 如玉辩道:“当年前任族长临死前,确实做了很多间批。后来陈贡一上任,便把那些间批全都推翻,非但如此,还烧掉了前任族长的间批。里正大人所指最旧的那一张,恰就是当时我丈夫安实私留下来的一张,我当时因为帮安实抄族法,所以记得一些,便摹着前任族长的笔迹写了下来,也是想要以备后用。” 张君手指虚搭在唇畔,边听边笑,他笑时眼角微微上扬,泛起浅浅的桃花,好看的叫如玉恨不能去轻手抚过。他又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陈贡违逆前任族长,并且烧了他的间批,并因此而摹前任族长的笔迹,私刻他的印章,正是为备今日所用?” 如玉被张君眼角那丝暖如桃花的笑意勾着,心怦怦儿跳着,抿唇道:“是!”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张君收回那张间批,转头盯着如玉:“惹了陈贡,你在此也就呆不下去了。你必定还有后手,才敢如此底气十足的惹他。告诉我,那后手是什么?” 如玉鼓起勇气抬头,盯着张君那双笑起来就微微有些桃花纹的双眼,诚言道:“我的后手,就是里正大人您。” 不等张君再言,如玉紧接着又道:“您有理想,有抱负,有节气,是道德高尚,品行兼好的是正人君子。所以,我知道您肯定会帮我从这里走出去,今日才敢于麦场上有此一闹。” 张君边听边笑,听到最后低头拍了拍那本族法复又将它轻轻合上,回身正对着如玉:“能隐忍,能谋划,还懂得诱敌深入,逐步反杀,并替自己想好退路。若不是有幸目睹全程,我竟不知道你是一个如此有勇有谋的奇女子。” 如玉一笑:“你不必如此高抬我,我走投无路,想要与你做场交易,概因我知你是个君子。 我还有些拙劣的丹青手艺,只要你能帮我从这村子里走出去,半路随便找处县城,我皆可以自己卖几幅字画来养活自己。”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如玉脑子里全是他于陈家店子那截断墙后的动作。她与三妮儿和圆姐儿一样,也心爱这俊生生的小里正,可那不过怀春女子心底里无法抑制的一点慕恋。就算想要借他的力量从陈氏族中走出去,却还没有达到像琼楼的姑娘们一样,以肉为偿的地步。 所以,她才坚持要做利益交换。 “可你也高抬了我。”张君道:“我并非什么君子,也不想与你谈交易。而且,我得告诉你的是,我不会帮你从这里走出去。” 如玉脸上本还强撑的笑意慢慢隐去,杏眼微垂。张君又道:“你孤身一个妇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算能找份差职,若做的不尽意,是走是留?若遇上泼皮无赖,再或者有男人强占为妾,如何反抗?” 她在他不疾不徐,缓缓而言的话语中渐渐沮丧,应当说沮丧到了极点,肩膀微微往下溜着。张君目光如炬,盯着对面小妇人那饱满,柔润,如花瓣一样艳红的两瓣唇,默息良久之后,才道:“可我有个更好的方法,能叫你离开这里,而又不致无归处,你要不要听?” 她的眼中果然重燃神彩,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里正大人请讲!” 张君道:“你往前一点,我才告诉你。” 如玉不明究里,慢慢凑了过去。张君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随即伸出两手,箍紧这浸润着桂花香气的小妇人的脸,揽唇吻上她的唇,那是他从未尝试过的触感,弹嫩,柔软,随即便烘着他周身的燥热,要抵舌去尝那唇瓣中的甘意。 他抵磨着她细而光滑的面庞,以舌相撬了许久都不见如玉启唇,松了口哑声不停的唤着:“如玉,如玉!” 如玉一经他松开,松即伸手捂上自己的唇,气急败坏又还要压着声儿,妄图能把张君引入正道来:“里正大人,您是君子!” 张君摸索到如玉的手,插指反扣了一路要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这种事情上,天底下也没什么正人君子,快过来。” 如玉一边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指一边往后仰靠,于是这摇摇晃晃的椅子,成了被如玉坐坏的第二把。哗啦一声,张君也趁势起身,拉如玉打个旋儿,就把她压到了临窗的小案上。他的手指仍还反插于她的手指中,如玉叫他压着,这漆脱木朽的小书案也是摇摇欲晃。 “里正大人,这桌子也要坏了!”如玉连忙道:“您别忘了,您是君子。沈大娘还在厅屋里睡着了,惊醒了她,叫她看见您这个样子,多丢人?” 他只有两件衣服,今天重又换回那件白衣,可是身上属于琼楼中那股秘香味仍还未散尽。如玉叫他渐压成个往后仰的姿势,怪异而又难受,抿紧了唇左躲右躲着他鼻息深重的唇。张君与之相搏了许久,半分的便宜也未曾占到,只觉得如此下去,自己整个人只怕要叫那股子燥热给炸开。他又唤道:“如玉,张嘴,如玉!” 如玉挣扎不脱,闭眼咬牙道:“里正大人,你是个君子。我虽是个寡妇,却也身正影直不想与你做这皮肉事情。您果真要是想,尽可到渭河县去,那琼楼里的小娘子们,才是愿意与您做这种事情的。” 张君果真松了手,盯着如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玉两手紧攥着桌沿道:“琼楼里的姑娘们,与你做惯了这种事情,她们也心爱你。可我与她们不同,我……” 张君忽而乍乍着双手就走了个来回,恨不能明辩,涨红着脸咬牙道:“我何时与琼楼的姑娘们做过这种事情?” 如玉上一回见他这个样子,还是为了条帕子。她又觉得张君这气极败坏的样子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眼看着张君暴走个不停,实在是尴尬之极。 张君虽然在琼楼住了三天,可委实不曾碰过任何一个姑娘。他道:“莫说琼楼的姑娘,就是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姑娘,我也未曾与她们肌肤相亲过。如玉,我会娶你,我娶了你,咱们就是夫妻,夫妻之间做这种事情恰是天经地义,你过来,你不要跑……” 如玉已经窜出了门,边跑边咬牙骂道:“鬼才信你。” 三更半夜跑一回,如玉非但没有拿到碗,还着了张君又一回臊皮。她进了自家后院,反扣上后院的门,于月光下缓步走到那棵桃树下,月色照着清亮的溪流绕村而过,整个村子陷入沉睡之中,连犬声都不可闻。 安康推内院门走了出来,坐到如玉新搭的,那夏天闲来无事时在桃树下纳凉做针线的长凳上,问道:“嫂子,你跟张君谈的怎么样?” 如玉拍了安康一把道:“不怎么样,明儿你早些出门,往红陈寺送个信去!” 安康听这意思显然两人未曾谈拢,而要他往红陈寺送信,肯定是要找沈归。如玉惹了陈贡,在这村子里自然呆不下去,若跟张君谈不抡,最后的退路就只有沈归。安康一直以来对张君鞍前马后,洗衣送饭。天真孩子所为,也是想要叫他娶了如玉。 但既然如玉与张君谈不抡,为嫂子故他也不肯再为张君效力,非但如此,心中还有几分轻蔑张君。次日一早公鸡都还未起来,于如织的蒙蒙细雨中,他带着如玉的手信,往红陈寺去了。 既下起了雨,整个村子便仍隐于沉寂,清晨户户的烟囱上短暂冒过清烟,再喂过那叽叽咕咕的鸡与猪,驴和牛,各家的妇人们都盘腿坐到了炕上,或纳鞋底儿或补破衣,有好事捱不得闲的,夹上半片鞋底一路儿溜到隔壁去,三五妇人捣些闲话儿,便是滋润而又和畅的一天。 如玉打着油纸伞替沈归老娘送过饭,折回来便上了炕。不一会儿圆姐儿一头的雨珠子冲了进来,拍打着头发上了炕,如玉自然分她一点被子,叫她好暖着。 再一会儿二妮儿也夹着一块大被面冲了进来,这是她的嫁妆,绣得许久还未绣完,也是叨功扯闲绣个不停。 如玉开着窗扇,靠窗顶着张小炕桌儿,窗台上摆着一只胎浅口瓮,瓮中的蒜苗子七八寸高,脆生生的抽着绿条儿。再旁边一只白瓷小酒瓶儿,里头插着一尺多高一株带露的梅花。炕桌上一张打好底的云母笺,如玉此时正在专心构线条,见二妮儿凑过来看,笑着对她说道:“等嫂子多画几张,找框子替你裱出来,到时候你就做陪嫁,带到刘家上湾那家里去,挂到卧房墙头。” 二妮儿紧撮撮的小脸儿上露着羞气,咬唇道:“好!” 圆姐儿与二妮儿几个常见如玉做画,也常爱问她讨要几张回去挂着。在她们看来,如玉的画儿比之别家从镇上或者县城求来的那些大幅水墨还要漂亮,尤其是她的花鸟,颜色艳丽而又传神,轻动灵跃,干了一天活儿回到家,于睡前看上一眼,一整夜心情都是好的。 两个小姑带一个嫂子,窗外还是如油而绵密的细雨,此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忽而屋外吡嗒吡嗒的水声,接着便是陈金柱着只棍子进了院子,他半眯着眼走到西屋窗外,站在窗下说:“如玉,昨儿夜里各庄子上的男了们通了通气儿,都说今日要冒雨往柏香镇去,找族长大老爷讨个说法,看能不能废了妇人们不私得自出庄儿的那条族法,另还有每年的份例和做工的天数,他们不好来闹你,叫我来问你要原来那本旧的族法与前任族长的批签,我们去时好有个说法。” 如玉那东西一半真一半假,是用来唬陈贡的,真闹到镇上或者县里头,很容易被拆穿,她自然不可能给陈金。她仍还低头细细构着花瓣儿,微簇着眉头道:“他们要闹让他们闹去,二伯你回自家炕上暖着去,别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 陈金啊了一声,愣了半天道:“好容易大家都起了兴头,这时候聚在麦场上,说不准咱们就能把陈贡那族长给撸了,如今就等你的东西,你怎么突然就不给了?” 如玉停了笔抬头道:“二伯,那陈贡昨夜必定就已经到县里了,你们这些人就算到了镇上,也不过扑一场空。你又腿脚不便,大雨天的不在家里好好捂着,凑那热闹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里正功亏一篑,打草惊蛇了,啊,暴走! 第32章 圆姐儿此时也忍不住了, 问如玉道:“嫂子,你昨日拿出来那东西,最是能治陈贡那个老货的,为何不直接就给了二伯, 让他们好一股气闹到镇上,把陈贡的族长位置给闹下来?” 如玉摇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他到县城里与知县陈全商议一回, 族法的事情既他昨夜都吐了口,想必与陈全商议过以后,为了怕我把旧族法送到秦州城去, 也会废了那几条,尊照前任族长的意思, 所以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咱们背靠着秦岭,秦岭山中本就有匪,官府也年年在剿。你们几个村子里几十上百号人冲到镇上, 陈全为帮陈贡,必定会以剿匪的名义镇压。到那时,寻不得好, 反而怕要伤人命, 所以最好是别去闹, 都回自家呆着, 看看形势再说。” 不说陈金, 外院门上那几个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也转身走了。 如玉重又埋头构线条。圆姐儿埋头裹着半张鞋面,裹了半天捅了捅二妮儿问道:“二伯娘可跟你透过, 三妮儿嫁的如何?找的男人相貌可好?” 二妮儿找准了婆家的还未嫁出去,三妮儿却转眼就成了人妇,可见世间的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划的。 如玉噙着笑仍还默默的构着花瓣儿,就听二妮儿说道:“我娘说三妮儿的男人好的不能再好,比咱们村的里正大人容样儿都要好。就是那家子的长辈也是和善无比,我就说句实话,能忍得她住得六天,那家子人就是好的。” 圆姐儿亦十分狭促的笑起来:“你倒十分了解二伯娘的为人。” 圆姐儿却不以为然,撇嘴道:“在我眼中,全天底下也不可能再有里正大人那样好的人材相貌,三妮儿不过嫁了金家一个奴才,二伯娘竟就敢拿他跟里正大人比,你也信她的。” 二妮儿有了人家,比圆姐儿更羞气,却也强撑着胆子道:“我也是这样说,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能跟里正大人相比的男人了。” 窗外仍还是无声的细雨,如玉也不由止了笔。她也未曾见过有张君那样端正相好的男子,而且昨晚她临走的时候,分明还听他说,他会娶她…… “可是里正大人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多看咱们一眼的,这点儿圆姐儿你要明白。”二妮儿又道。 圆姐儿啐了一口喷的二妮儿满脸:“我何曾对里正大人起过歪心思?二妮儿你再这样闹,我便要叫刘家相公的名字来羞你!” 二妮儿着了圆姐儿一脸啐,伸着手就来闹她的胳肢窝儿,两人登时在被子里翻作一团。圆姐儿不小心撞过来,撞到如玉肘子上,一笔便划乱了。如玉气的拍桌子骂道:“姐妹之间不说相亲相爱也就罢了,眼看都要嫁人,仍还一个打一个,再这样都给我滚回家去!” 圆姐儿与二妮儿两个相互怼着眼儿望着对方,皆是挤眉弄眼。 如玉一直等到天要擦麻黑也不见放晴,遂又打着油伞,准备要往山窖中取些芋头来,和着咸肉炖上一锅芋头咸肉,这样清冷的四月,一锅热腾腾的芋头烧咸肉,真是再适宜不过。 她挎着个篮子打把油伞,一路跳着水洼上了山窖,才推开门就是一股热气。这冬暖夏凉的山窖中温度始终稳定,如玉和着冷气打了几个摆子,才拣了两只芋头,便听山窖门上的帘子忽而一响。 这堆芋头的地方常年放着把镐头,如玉反手将它捏在手中,听着那人的脚步近了,反手镐就送了出去。后面的人应声哎哟了一声,抱着脚叫道:“如玉,我的好如玉唉,你怎么能忍心拿这样重的东西砸你叔叔?” 如玉方才往坡上走的时候,就见老皮皮鬼鬼祟祟的在她刚出苗的菜籽地里头晃荡着,所以才早有准备。她抓着镐又狠狠砸到老皮皮腿上,骂道:“你若还知道自己是个叔叔,就快快儿的给我从这窖里滚出去,否则我如玉真要卸了你两条腿。” 老皮皮这辈子就信一句话:烈女怕缠郎。 他站起来,一边往后躲着,一边拍着身上的土道:“我的好如玉唉,你昨儿惹了族长大老爷,他今儿就给你找了个好去处,你乖乖叫叔叔我摸得一把,我就告诉你他究竟给你找了个什么好去处。” 这老皮皮与陈贡关系好,是他的一条好走狗。既然老皮皮这样说,就证明陈贡已经在想办法要收拾她了。如玉忽而一笑道:“好啊,皮皮叔你过来,说来我听听,究竟陈贡给我找了什么好去处!” 老皮皮伸着手,错着脚形一步步往前挪着,犹还道:“如玉,你放下那镐,我才敢过来。” 如玉眼瞅着自己能够到他了,咬牙甩手就将个镐送了出去。老皮皮硬忍着吃了一镐尖儿,随即便朝如玉扑了过来。如玉两手连扔着芋头,边扔边往后退,眼看着老皮皮的手都要够着自己的脚了,正自绝望着,忽而便见老皮皮如一只蛤/蟆一般飞起,整个人飞到她山窖的顶壁上,接着啪一声落到地上,随即又叫张君一叫踢飞起来,再撞到顶壁,再落下来。 张君这样无声的踢着,初时老皮皮还能哼两声,再踢了几脚老皮皮满嘴的血,连哼都哼不出声了。如玉连忙上前拦住了张君:“那就是个老赖皮,你不要为了我而造人命,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张君看着这又脏又臭的农家汉子,掏出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腕,拎出山窖用劲一甩,那还吐着血的老皮皮,于绵绵细雨中在漫坡上滚着,直滚到涧溪旁时才停下,慢慢滑入那股子涧水中,闷了片刻吐了两口气。 张君另掏块帕子出来擦净自己的手,扶如玉起来,扶她坐在置冬瓜等物的薄板上,替她抹净了脸,拦她在怀中道:“好了,没事了!” 如玉闷在张君胸前很久,才道:“我没料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她又冷又怕,此时在他温暖的怀中轻轻打着寒颤,和着他身上那股涧溪水清草般的香气,莫名的整颗心都安稳了下来。 张君深嗅了口如玉发间那甜暖的桂花气息,两手扶着她的腰肢道:“你瞧,除了嫁我,你再别无出路,如玉,嫁给我吧!” 如玉这回总算是清醒了,缓缓摇头道:“里正大人,你莫要哄我,我知道你在京里是贵家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嫁过人的乡里寡妇?” 当然,就算在昨天,在柳生追到陈家村之前,张君都没有想过要娶如玉。就算他是她第一个满怀抱过的妇人,就算她无意识的举动撩拨着他整个人都要疯了一样,可他也未曾想过要娶她。 他并不在乎她是再蘸,可门第是云泥之别。 他在永国公府便是个极尴尬的存在,父亲厌憎母亲嫌恶,皆是恨不他能自决于面前的样子。做为他的妻子,在那府中又岂能有好日子过。 虽说从小到大,张君心里也有那么个姑娘,可他从未想过娶她,亦更未想要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京城的贵家姑娘们知道他的狼籍之名,那怕是某一家最不得宠的庶女,也决计不会同意嫁给他。 他是母亲生下来的罪孽,是结束他母亲一生的荣耀,并噩梦开始的那个转折点。为了能替母亲化解那份罪孽,自打懂事以来,张君便没有想过娶妻成偶。 直到昨天柳生带来的讯息,再兼傍晚他亲眼见识过如玉如何对付陈贡以后,张君才下定了要娶如玉的决心。这个妇人,有胆识有谋略,能隐忍会谋划。 他想疯了一样垂涎她的身体,渴望去探索五庄观那些淫/书中所描绘的神仙之境,更重要的是,若上天还垂怜他,叫他不致孤独终老的话,这世间,唯有这个女人,才能做他的妻子。 他道:“确实,这听起来很荒唐。而且,我得提前告诉你的是,成亲之后,我会尊重你的自由意志,也会把你带回京城永国公府,就算再艰难,也一定会让国公府承认你二少夫人的地位。但是,如玉,我会尝试,会努力,但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所以,这仍然是一场交易!”张君又补了一句:“我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来做妻子,而且你跟着我,路不会比如今更容易走。但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保护你。你如今山穷水尽,跟着我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我们就相互帮助,彼此做成一场交易,好不好?” “交易?”如玉重复了一句,摇头道:“交易当是彼此双方都能于对方有所帮助才能成立。但在你的这段话里,我听不到任何一点,娶我能对你有利的地方,所以,这交易是不能成立的。” 张君道:“虽然我现在还无法跟你解释,但请你相信,如今除了你,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帮得了我。这场交易中,你最吃亏的一点就是能拥有婚姻,可丈夫却不会爱你,只要你能接受这一点,那咱们的交易,就可以成立。” 如玉下意识摇头:“在婚姻中,爱实在是最廉价却又最奢侈的东西,我第一回 嫁人的时候就未曾妄想过,再嫁更不可能妄想,可我仍觉得这太荒唐。里正大人,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是想哄我,从我这里谋一点皮肉之欢吧?” 张君忽而松手,在如玉面前乍乍着双手走了个来回,又是那恨不能剖心的手饰:“我若有这样的想法,天打雷劈!” 山窖外,初春的第一场惊雷,劈开暗鸦鸦的天色,闪电划破天幕,自天而降将个头闷在水中的老皮皮烧了个遍焦。张君的手还未放下,脸上的颜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如玉不合时宜的,坐在那案台上荡着双腿不可抑的笑个不停。 张君走过去,捧起如玉的脸,她发间犹还带着轻轻的汗意,两条细细的柳眉浓而簇,每一根都弯出最能叫人舒适的弧度。她有双圆圆的杏眼,此时微眨着,眼中的氤氲能将他整个儿吞食。 这漂亮的小寡妇,是他心底的魔障。他从第一天到陈家村,脑子里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龌蹉念想。她曾在那个寒夜,在他一生中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扑入他怀中,带着股子浓而甜腻的桂花香气,柔软、轻跃、整个人如一张五色、五味、五音齐齐织成的网,叫他眼花缭乱,叫他听觉失灵,叫他舌不知味,每到夜里就心情放荡发狂。 他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住在山窖里裹锦被而捱的夜晚,在脑子里描摹她的身体,幻想那个能解他干涸如荒漠的,身体之渴的源泉。 老子说:罪莫大于欲。 第19节 没有什么罪,比得上不因爱而起的欲。他无法由心底里的爱她,可是他渴望她的身体,身体上最原始的渴望,渴望侵入她,碾压她,揉捏她,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那种欲望如附骨之魔一般折磨着他。 佛家讲四大皆空。《楞严经》中释尊开示阿难尊者时曾说:……不断淫心,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 他若信佛祖,此时已是魔中之王。 可他不信佛祖。他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孔孟之道。 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庄子也说:食、色,性也。义,外也,非内也。 所以,儒家说欲是天理,是人性,人不必刻意去压抑天性。欲做为人生中的必须,他早晚有一天总要尝试,只有尝试过,他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才知道为什么无论佛家还是道家,都要将它当成洪水猛兽。 义,外也,非内也。他还不能由心去爱面前这个小妇人,可如今叫欲折磨的为之颠狂,与其成欢好,之后,给予她婚姻,便是大义,如此,便不算负她吧。 “如玉!张开嘴,好不好?”张君贴唇厮磨着,他手臂上肌肉无比的硬,双手掐着她的细腰渐渐将她箍起,倚那案台箍捏在自己怀中,双手慢慢往上滑着。无一处不是柔软的触感,张君觉得自己濒临疯狂,他太想剥开衣服,去抚摸她那微凉肌肤上的滑腻。 如玉几乎是抑着喉头咯咯而响的轻颤,张君的手一路往上,她的肌肤便起着阵阵酥粟。她贪婪无比的,盯着他的脸看。她从未如此近的望过他,在山窖灰暗的光线中,他整个人带着股子初春清草的气息,砥磨着她的额头,鼻头与她的鼻头时时相滑擦过,不停重复着:“如玉,张开嘴,好不好?” 他生的那么俊俏,叫她每看一次,就要赞叹一回。 “里正大人!”如玉以手捂上了唇:“若你果真想与我成亲,那就等成了亲再说。” 她两脚踢蹬着张君的腿骨,整个人千斤坠一下往下挣扎着欲要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忽而外头清亮亮的一声:“呀!这是老皮皮啊,他竟叫雷打了?” 是虎哥娘的声音。紧接着她便吼了起来:“快来人啦,老皮皮遭雷劈死啦!” 如玉乍耳细听的功夫,张君的唇便封了上来。如玉耳中轰的一声,他的舌头已经伸了进来,搅着她的舌头,她随即又叫他顶压在那案台上,腰腹间那灼烫的物件儿抵着她的腰腹。 他总算尝到了她那一丁点舌头的味儿,太滑腻,太香甜,是这天地间他从未尝过的美味,叫他怎么吃都吃不够。 张君颤哼一声,箍紧如玉的脸将那丁点舌头舔/吮着,只觉得混身犹如叫雷劈过,焦了又焦酥了又酥。一点舌头已是这样香甜,更可况……他的手已经滑了下去,触到胸前那两团棉软时只觉得五雷轰顶。 虎哥娘犹还在喊:“造孽哟!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叫雷打死了呢?” 接着是虎哥的声音,渐渐还有别人,大家走来走去,商量着如何把这老鳏夫抬弄回家去。如玉终于逃开叫张君反扣的手,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里正大人,今天的事情,我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等着人散了,我先出去,过一会儿你再出来。” “如玉,我是真的想要娶你。”张君又补了一句。见如玉蹲下来捡拾着芋头,也蹲到一边替她捡拾着:“你也说过,我是你唯一的退路。” 如玉挎起篮子,到山窖口掀开帘子望了一眼,见一众的人都抬着个老皮皮跳脚下缓坡进村子去了,回头道:“里正大人是我的退路,可那是在您是个君子的前提下。既您自己不做君子,我仍还另寻出路算了。” 张君不知该如何解释,试着转寰道:“君子也需要妻子,是夫妻就会有那种事情……” 他知道自己卑鄙无耻下流,在此堂而皇之的要挟一个陷入困境的女人,想要达成自己的欲望。他永远都不会再在第二个女人面前如此失态,如此竭斯底里,所以,就算她不答应,就算她另还有出路,他也不可能让她再有别的出路。 她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看过他慌张丑态的妇人,这辈子,她无论如何也得嫁给他。 “那就等成亲了再说!”如玉推门而出, 外面已是暴雨如注。她出门走了几步,复又回来,丢那把伞在山窖门上:“里正大人打着伞回去,记得安康送完了饭还给他。” 她屈膝放下那把伞,挎着个篮子转身跳入雨中,却不自涧溪走,而是绕到另一侧下了缓坡。 张君随后走过来,捡起那把伞,撑着出了山窖,于暴雨中目送如玉进了自家院子。 * 老皮皮死的地方太怪,怪到傍晚如玉都不肯让安康一个人去给张君送饭,而是隔墙唤了圆姐儿来,叫她陪着安康一起去。 圆姐儿送了饭犹还不肯走,笑嘻嘻的凑在灯前看张君吃饭。她圆圆的脸上带着笑,不停的捣着安康:“你去厅屋陪着沈大娘去,看她的饭吃完了没。” 安康多精的孩子,自学堂回来之后先就到了山窖外,乍着两只耳朵听了个事无巨细,听到张君愿意娶如玉时,高兴的在外头砸墙跺脚。他捣了圆姐儿一拳道:“自己取去,这样大的姑娘了,针线活儿样样不会,还这样的手懒脚懒。” 圆姐儿听弟弟揭起自己的老底来,毕竟比他大着三岁,一伸手就拎起了他的耳朵,一路拎到了屋子外头。等踢走了安康,圆姐儿再进来的时候,脸笑的越发的圆了:“里正大人,我瞧着您一直穿双皂靴,也没双鞋子换,遂给您纳了双鞋子,您若不嫌弃,就换上试一试?” 不等张君表示,她随即弯腰就要往张君的脚上套鞋子。 张君豁的起身,疾步出了门,见安康仍还在门上站着,拍了拍他的肩,递了本书给他道:“回去把这个带给你嫂子。” 安康接过来揣到怀中,回头见圆姐儿也跟了出来,再不便多说,抱着碗先跑了。圆姐儿又想跟张君多说两句,又害怕一个人走那才死过老皮皮的涧溪,一路连嚎带叫着喊道:“安康,你等等我,安康!” 一夜暴雨过后又转成小雨,次日天仍不放晴,一村子的人,就仍然只能在院里院外活动。麦子正在抽秧,各类杂粮才开始冒芽儿,春来这一场雨能下透,一年的粮食收成都好。 一场暴雨打落半数桃花,一早,如玉收拾完了鸡和猪,喂饱了几张嘴,仍是临窗坐在西屋炕上,要替自己昨日勾好边的桃株填色。圆姐儿和二妮儿两个自然又来凑热闹,圆姐儿趁如玉不注意,蘸了胭脂往自己唇上涂着,涂完伸手取铜镜来,揽镜自故着。 如玉惜这颜料珍贵,又不好责这小姑娘爱美的心思,依次把曙红、胭脂和□□摆到了窗台上,这才兑色开始填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里正从儒释道三家的角度,为自己的无耻行为做了辩解,所以,他。。。打算放飞自己,从今天开始,接受小寡妇的挑逗! 第33章 圆姐儿缺了线头, 要翻如玉的箱子来找,翻开便取出本硬皮封装的书来。她才要给它移个地方,里头掉出张十分漂亮的花绢来,上头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圆姐儿不识字, 眼瞧这字儿漂亮,捧着过来问如玉:“嫂子, 这上头写的什么,要用这样值钱的绢?” 如玉回头一看,竟是昨夜张君送来的婚书, 她见圆姐儿捧着,二妮儿和魏氏两个也在凑头看, 吓的魂都没了,一把夺了过来道:“不过是我矾来习字画画儿的罢了,这东西脆, 小心弄破了它。” 那本书正是永国公府的族谱,昨夜张君将自家的族谱,和着写好自己父母姓名, 自己生辰八字的婚书送了过来, 上面尤还有他的私戳。只要她将自己的父母生辰填在另一侧, 这就是一封连官府都要认同的婚书了。 没有人能做出一本历几代的假族谱来, 所以张君那本族谱, 应该是真的。有这样一纸婚书在,她与他成了亲,若他以后停妻再娶, 或者半路弃她,她无论告到那一处官府,官府都要替她做主,认定她才是个原配发妻。 但正如魏氏所言,官官相卫。理能讲的通的,现实中不一定能行得通。从金满堂的嘴里,她可以确定张君果真是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有这样的身份,天下间只怕除了皇帝的法,别人也管不得他。 自陈安实死到如今,眼看七七之祭,在这近四十天当中,如玉将所有人一一试水过来,也知自己再嫁很难遇到一个实心可意的男人,而进过一趟城之后,她又对自己独身一人在城里谋生有了信心,所以才会让安康到红陈寺,给沈归送一封信。 若说逃,以她如今的体力和身手,从后山穿过秦岭,或者可以逃出去。但是如今的户籍管理制度十分严苛,邻里之间相互牵连,就算一个成年男子,出行过百里就要从县衙开路引,她一个无身分的妇人出去,又还是知县的同村,只要陈贡等人知道,她从此也就成了个逃妇,她可不想成为一个逃妇,然后东躲西藏最后还要被陈贡捉回来。 虽说跟着沈归也是与虎谋皮,可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自信以自己对沈归的了解,可以将他当成踏板,跳出陈家村,再逃脱沈归的控制。 红陈寺就算天晴都没有几个人上香,到了雨天更是寺门都紧闭着。推开朱漆红门,一路走过雕着梵文的座座白塔,上台阶先到院中拜过一回,如玉这才又继续上台阶,进正殿。 她的布鞋早就浸透了,遂脱在了外头,赤脚进了大殿。 安敞歪躺在一只蒲团上,两腿大劈着,怀中抱只木鱼呼呼大睡,呼噜震的天响。如玉以手抵额在佛前行过匍匐大礼,才自那温软绵密的红毯上悄声走过去,唤道:“法师!” 安敞掀了掀眼皮,未几又起了呼声。 如玉等了许久见他不醒,膝行到那摆着各类瓜果,点心,燃着香油供灯的供案前,持那杵猛敲一声磬,金石之音骤起,安敞才猛得惊醒了过来。如玉上前问道:“法师,你可替我给沈归送了信不曾?” 安敞摸着烫了戒疤的光头摇头:“不曾!” 如玉疾步走到他面前,咬牙道:“我这些年给佛菩萨添的香油,都进了你的肚子,你为匪为祸,杀人吃肉,我也没到秦州府告发过你,为何不能帮我一回?” 安敞摸着自己的光头站了起来,松臂扬脖子,宽肩阔背一身僧衣,整个人挡住了大殿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妇人,笑道:“我的好如玉,你将来是能做皇后娘娘的,我和沈归都得替你抬轿子,急急的嫁人作甚?” 如玉厌恶这鲁莽又无智的假僧侣,真土匪,抑着恶气道:“我不嫁他,难道嫁给虎哥?还是嫁给金满堂?” 安敞使劲儿舒着双臂,舒的骨节咯咯作响:“跟着我,你能做皇后娘娘。而你,只须将你祖父当年交你保管那东西拿出来,皇后娘娘,你就做定了。” 听这话,几年了,他仍还贼心不死了。陈家村是个猎场,持弓的猎人,绿眼睛的猎犬三面围捕着,而安敞与沈归,留着一丁点的希望与活路,妄想她钻进去,好掏她的牛黄狗宝。 如玉气的脸色惨白,细牙咬的铮铮作响:“我若果真有宝,能沦落到叫你这老不死的土匪肆意侮辱的田地?” 安敞在金漆锃亮,慈眉善目三尊丈高菩萨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近如玉,恰似头熊盯着猎物,他伸出粗手,遥指着殿外纷纷雨帘:“那东西,就在你炕上的柜子里藏着,我翻也翻过,看也看过,若不为沈归立逼着不准我动你,我便打晕你,抢了又如何?” 如玉挺气胸脯针锋相对,亦是指着雨帘外的陈家村:“好的很,你快快儿的去抢!” 安敞一只大手已经呼了过来,却又生生压下,挥手道:“不是我不帮你找沈归,他这几日实在忙,顾不得回来。你回去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后天晚上我带你离开陈家村,带你去找沈归。” 如玉断然摇头:“不行,我不跟你走。你让他回村子里来找我,否则,我就跟张君走。” “张君?”安敞笑着摇头:“等他能活过明天再说吧!”显然,他也未将那四六不搭的小里正放在眼里。 出了山门,细雨犹还不住的下着。这一场春雨,貌似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停了。 跟着安敞那个老贼出门,谁知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而知县陈全犹还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这地方再好如玉也难再住得下去。她急切的需要一个能从陈家村出去的身份和途径,可处处碰壁,找来找去,似乎仍是惟有那京里来的小里正。 路皮都整个儿被下透了,踩得几脚鞋子上厚厚一层泥,如玉灰心丧气往回走着,沿途就碰上手里撑着把破油纸伞的张君。如玉影响中也不记得他有这样无赖一样的笑过,笑的整个肩膀都在不停的抖着,他道:“看来沈归是帮不了你呢?” 如玉自张君身畔走过,夺过他手中那把,将自己的塞给他,于雨中回头,清似水的眸子在那微雨中眯了眯,勾着唇角那抹笑缓缓回头,只一眼便勾的张君神魂驰荡于天外。 她随即于雨中轻步跑了起来。两边漫山坡上的麦苗青青,各类杂粮皆出了寸长的小芽儿冒着圆圆两瓣萌脆新绿的小脑袋,临近村子的时候,一处处成沟垄的菜田亦才新绿。她一路踏脚踩水进了村子,远远见虎哥在自家庄口上探头探脑。 随即拣起块石头远远砸过去,虎哥随即缩了脑袋。她这才拐弯上了漫坡。 虎哥一溜烟儿跑回家,进门见他娘也在劈竹条编筐,连连叫道:“不防事,如玉是一个人回来的。” 虎哥娘起身甩着身上的竹屑,自己出门探了一回,见张君搭着把油伞慢慢往上走着,连忙低了头,进门就拍了虎哥一把:“虽说他俩没有一起回来,可走的是一条路,你不懂,那戏文上说,这年轻男女们不似我们村的成年人们,没皮厚脸只知道寻个解急儿的去处,他们必定是往红尘寺那地方已经会完了,才一前一后进村子。 那小里正如今十有八九要叫如玉给勾上了,若果真他俩上了一条船,咱们可得早点儿告诉你大伯,你大伯还指着如玉办大事儿了,等他到时候升了官有了钱,我能做得节妇,咱们就是这一村的大地主,到那时,她如玉算个啥?我不但能给你娶得一房媳妇,就连妾,娘都能给你纳几个回来放在家里。” 她见虎哥披了个斗笠就要出门,随即又拦住了道:“既已经瞧见了,你今夜就别再出门。咱们上头又没田地,大雨天儿的你老往垭口跑,如玉瞧见就该防着你了。” * 如玉上到涧溪处,眼瞧着坡下虎哥家院子里再无人走动,转身几步跳上坡,猫腰便进了山窖,进窖才踢掉两只湿嗒嗒的鞋子,换了一双她常备在山窖中干活儿穿的草鞋,抬起头才拿五指梳拢着头发,随即整个人便叫一身湿热之气的张君扳肩揽到了怀中。 他直接将她摁在山窖壁上,随即覆唇下来,挑舌来寻如玉的舌尖,于唇齿间卷扫而过,闷的如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玉侧头喘息了片刻,仍还叫他逐唇吻着,他渐渐呼吸炽烈,吃着那点香甜的舌头,一回又一回的搅弄,犹还嫌不够,只觉得满身的燥热欲盛,下面的小脑袋渐渐胀以到几乎要爆了一样。他滑唇到她衣服半湿的肩胛,在那里蠕唇片刻,伸牙轻轻撕咬着如玉的的衣衽,嘴里仍是轻唤着:“如玉!如玉!” 如玉缓缓伸手,摸索着,自己自掖下轻轻勾着衣带。她这蓝色的粗布大襟衣外层全湿,里头一股潮气。 跟着师傅在观中那几年,张君曾读过不少□□。他师父做为一个喝酒吃肉时不时还要逛回妓院的火居道士,经文中夹一本色/情浓艳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虽然没有开船,但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我会发在微口口口博,所以你们得上那儿找了。 如玉连忙伸两脚往外踢着张君,快快儿的掩上了衣襟,系着衣带揩着唇:“里正大人,这便是我如玉的诚意,婚书我今夜就可以填好,并且我会一直自己收着,如今我只问你,你的差事何时能完,咱们什么时候离开陈家村?” 张君若是恼怒或者激动,脸便红的如个小姑娘一般。他此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片刻,又愣了片刻,狼吞虎咽一顿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还没嚼出味儿来,她又把那好东西给藏起来了。他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什么诚意?” 如玉道:“愿意嫁给你的诚意。可你也得拿出你的诚意来,一是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与红陈寺、沈归之间又是什么恩怨,再就是,出陈家村后,等到了渭河县,你必须以此婚书到官府替我换出路引来。” 她边说边跳下案台,一步步凑近张君,仰面看着他俊生生的脸儿由红转白,由白转红,抿唇一笑道:“我必得要拿到路引,才能与你做剩下的事情。” 只要有路引,那怕他会半路弃她,她也是有身份,有来历的良民,随便落根在某一处州县城中,她都自信自己可以谋到生计。如今唯一缺的,就是能光明正大把她从陈家村带出去的那个人。 张君又往后退了两步,清着嗓音道:“你仍还是不肯信我,不肯信我会娶你,怕我果真睡完就走,或者要半路弃你,对不对?” 她不过是想以身为诱,换一个离开此地的机会。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头一回在一个妇人面前如此狼狈,无状,失态,像个傻子一样。”张君乍了两只手,忍着要暴走的抓狂:“所以,我一定得娶你回去,天长日久,早晚我要让你知道我张君并不是像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她见的,恰是他一生之中最狼狈,最无状,最失态的时刻,张君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目光扫到她眉目间还有微微的笑意,又补了一句:“我会尊重你,会永远信任你,帮助你,如果可能的话,将来会也会尽我所能尝试着去爱你,而如今所求的,只是你的一份信任,你能否给我?” 如玉提起自己湿透的布鞋,另捡了几样菜蔬准备回去做晚饭,直到要出门时才笑着说:“三月里虎哥娘和陈贡等人到我家闹的那一回,里正大人您请我吃饭,还说,只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到这村子里来的,你便会真心实意帮我,那时候,我是信任你的。 毕竟,但凡妇人,谁不寄希望于有那么一个人,能解自己的急难,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可如今既你也说咱们是交易,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来,信任,要建议在诚信的基础之上。” “秦州是国之郡望,当今天子就是你们秦州赵姓。你祖父赵大目活着的时候是整个秦州唯一一个敢带着商队走黄州回纥境草头达旦那条路的人。你今天这个样子,我才认你是个秦州赵氏,天子宗族!” 张君亦走到山窖门口,转身将如玉堵在窖门上,双手轻按到她肩膀上,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嘬了一口:“所以,在我拿出诚意之前,可以这样……” 他双手再使劲,又将如玉推到窖壁上,屈膝顶着壁将她放坐在自己大腿上,伸手在她胸前轻揉了片刻:“还可以这样……对不对?” 如玉一手提着鞋一手抱着菜,咬牙骂道:“我不期你竟如此无耻!” 第20节 张君笑道:“反正最难堪最无耻的样子都叫你看过,我就不防再无耻一点,毕竟你将来要做我的妻子,这脸面,天长地久我再慢慢拾回去。” 如玉好容易挣脱,咬牙出了山窖,这雨摒绝了一村的人迹,否则的话,她和张君整天前后脚的钻山洞,保证得传的流言满天飞。 那小里正容样好,家世好,性子也不差,若果真愿意娶她,光是每天看着都能心情愉悦,至于爱不爱,实在关系不大。 * 入夜,渭河县城。待月在楼下应付完秦州知府李槐,边走边擦着脖子,走到一半气的摔了帕子哭起来。她自言道:“简直恶心至极,还他妈做得八股进过金殿的进士,一州百姓的父母官儿。狗都比不得他的龌蹉下流!” 待云虽住在琼楼,却甚少下楼待客。她听到外头待月的哭声遂净过手走了出来,揽过待月劝道:“这梯口儿上的,你这样大声吵嚷叫大官人听见,又要责你骂你,能不能小声些,要哭进屋哭去?” 待月仰着脖子凑近待云道:“你可闻着什么味儿不得?” 待云闻到一股腥气,屏息摇头道:“满身的酒气,快快儿进屋泡个澡,挥散挥散酒气去。” 待月边走边往下摔着衣服,恨恨骂道:“那秦州知府李槐简直如条狗一样,喝醉了就往我身上吐,吐我满满一身的腌攒东西,偏还不让人洗,弄的我一身臊气酒臭气,叫我如何能忍?” 待云两把推她进门,随后便进了自己房间。 待月推门,见张君在窗边站着,连忙合上门,跪在门上:“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示意待月过去,递给她那一沓宣纸,另附上几张银票道:“待月姑娘,今日来此,我所为却是私事。你明日去趟秦州城,照着这宣纸上的首饰样式,替我打一套头面首饰出来,费用不是问题,但你必须盯着银楼完全打好之后,要亲自带回来,三日之后,我来此取!” 他说完便起身,翻窗而出,于下面二层的瓦脊上走了。 待月仍还跪伏在地上。身后的屏风轻响,金满堂是自送水的隔间穿卧室进来的。他坐到那方才张君坐过的罗汉床上,细细白白一只缀满晶钻的小手轻拨着张君留下的宣纸,边看边叹道:“不愧是探花郎的手笔,首饰都能画的如此精妙。这二公子没有他哥哥的雄才韬略,一颗心都扑在女人身上,如今且叫如玉玩着他去,咱不着急撵他走。 至于安敞这个老贼,黄头回纥早死绝了,他永远不可能翻身。 也罢,你先应付着这小张君,我替宁王送信去,叫他派人趁安敞带玺出寺的时候,夺下来。” 待月面无表情,僵硬的跪着,应道:“是!” * 天总算放晴了。张君回到陈家村的时候已交四更,此时还是浓黑天色,他一路走的两腿皆湿,站到如玉家院外,便见如玉站在满地桃瓣中,正在低头拿牙刷细细刷着牙齿。她要喂鸡喂猪,雨停了还要干农活儿,所以起的早。 此时四周再还无人,张君转身进了如玉家的院门,推门进了她所住那西屋,屋中亦未点油灯。张君抹着炕沿坐了,满屋子如玉身上的桂花气息,不过片刻,她默声走了进来,于黑暗中十分熟络的,到炕柜上去摸梳子,摸到之后便坐在炕沿上,解发开始梳头。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气息自然不对。如玉才觉得有些不对,张君整个儿便扑压了下来。如玉自然连踢带打,就算于黑暗中,她也一下子察觉出是张君来。安康眼看就要起身,厅屋还睡着个安康老娘,这外乡来的男子大摇大摆竟就进了她的屋子,如玉气的两手捶着,咬牙骂道:“登徒子,泼皮,你比老皮皮还不如!” 张君被骂成了老皮皮,自尊上有些受不下来,松了手道:“你说过,在我考虑清楚之前,是可以这样的。” 如玉不清楚这张君是真傻还是假傻,起身才准备要骂,便听窗外安康喊道:“嫂子,我早起不用吃饭,拿块馍就走,你再睡会儿!” 这小子一路溜出门,连院门都替如玉关上了。 如玉索性拆散了头发,坐起来道:“里正大人,你如今竟连些微的廉耻都不存了么?我是想依仗你出这陈家村,可还没有到任你鱼肉,随便就会放你入我卧房门的地步,你即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吵嚷出来,大家一起丢脸。” 张君不像这些乡村人能适应黑暗,他自掏火绒出来点着了如玉置于炕柜上的灯盏,从怀中掏出当日柳生来时所带的银票,悉数压到了那炕柜上,用铜镜替如玉压好了,手指摩梭过她新勾的那株桃花,笑道:“我知你总不肯深信我,但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做妻子的。你若写好了婚书,就给我看一眼,我仓惶不及备聘礼,只有这些银票,你到渭河县城金满堂的钱庄就可以兑换成银子,供你使用。” 第34章 说着, 他又另压上一沓纸并一本书:“这里有一份东西,是朝廷向各州县府传达每年夏税秋粮份例的制书,我另将这本会典留下,往后若县中再私摊杂税, 你们即可往秦州府告知县陈全,从而拒纳税款。 另一份是我昨夜替你从县衙开出来的路引, 虽衙中再无人知,但衙门底档上有这一份东西,你果真要出门, 就等到出了渭河县再用它,普天之下, 无人再会拦着你的去向。” 如玉翻起那银票数了数,值七百两之数。当年她哥哥赵如诲豪赌输尽家财,也总计不过两三千两, 这张君一下子就放下七百两的银票,如玉惊问道:“你那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张君道:“柳生带来的,我身边无甚花头, 留着给你做聘礼。” 既如玉拿了聘礼, 张君便觉得自己越发有了一份主人之气, 遂又四处检视, 见他送来的那份婚书与族谱也在炕柜上置着, 自己亲自起身,从如玉常用的砚台中沾了清水和墨,递笔到她手中:“把你的生辰八字写在一旁, 这就是正经婚书,你得把它给我,我好收着。否则,若是每每我夜里来,都叫你当个登徒子打一顿,那聘礼不是白给了?” 如玉凑灯读过那张路引,上头果真写着:渭河县陈家村赵氏,因事离家奔京,各处官府见此引皆得放行无误! 她一下子接了这许多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犹如在梦中,犹还在犹豫,张君已经握着她的手,洋洋洒洒写了起来。如玉挣着手道:“错了错了,我是八月间的生日,你让我自己写。” 笔起笔落,转眼之间,如玉就把自己给买了。她拿着七百两的银票,不知该怎么办,眼瞧着张君叠起那份婚书转身出了门,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随即也连忙追了出去。 安康老娘也才起身,柱着根棍子一路自台阶上往下摸着,如玉看了一眼,揣着银票夺门而出,随即被门外的安康一把抱住,这家伙没去上学,抱着块饼子蹲在门外听墙角。 这时候一村子的人才起,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着白烟。如玉奔到沈归家,推门直接进了东厢。她才打起帘子,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把尺长的钢刀,明亮而又锋利,张君反手捏着直接送到了她脖子上。 如玉扬起双手,磕磕巴巴道:“是我!” 张君收了那锋刃,问道:“为何今日无饭?” 他显然在收拾什么东西,此时也不望如玉。如玉本以为张君就此要走,虽有了份婚书但毕竟还不是夫妻,此时也不好问他,遂转身又出了沈归家,回自家去做饭了。 * 连绵七八日的雨浇透了田地,麦苗眼看抽到了齐膝的位置,这时候就该要给麦田蓐草了。魏氏因为前些日子帮着陈贡而亏了如玉,此时便要在农活儿上帮她找补回来,所以早早儿的就挎着篮子拿着铲子,要帮如玉先蓐她家麦田里的草。 如玉将自家的鸡与猪,并沈归老娘和张君的饭都委托给了圆姐儿,自己与魏氏、二妮儿三个草草吃了几口,连忙要往田里去。出村子才走到大麦场上,迎头便撞上陈宝儿,他手里依旧拿着面锣,见了如玉远远弯腰深深一揖,拦住了她们几个道:“族里来了告示,大家都听几句儿,听完了再去干活儿。” 如玉与魏氏,二妮儿几个停在麦场上,陈宝儿犹还不停的敲着锣,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村民们几乎全聚集到了麦场上。陈宝儿这回不再贴告示,直接跳到处高台上,高声喊道:“乡民们,咱们族长大老爷开恩,往后陈氏一族的媳妇们,邻村之间串户,或者到镇上赶集,只要两三人结伴而行,就不必往族中报备,但若是孤身一人,仍不可以一人走村串户,或到镇上赶集。要往渭河县城中,则仍须到族中报备。 另就是,知县老爷也带了口谕来,因咱们陈家村的里正大人体恤乡民,要推辞掉一年的俸银,所以咱们村那每亩八文钱的青苗税,也就取消了。” 他这话音才一落,除了村西头陈贡一家的亲眷们,牵涉到青苗税的人家皆欢喜的笑起了来。魏氏觉得有些不对,扯了扯如玉衣袖道:“如玉,另还有一样儿,就是咱们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这陈宝儿不提的话,是不是陈贡不打算减了?” 陈宝儿先说要黜免限制妇人们出行的族规,再说要替村民们免了青苗税,村民们大喜之下,自然就忘了另还有一条是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钱,这些也皆是陈贡与陈全商议过的愚民策略。魏氏不停摇着如玉手臂道:“如玉,你那夜当面顶过陈贡,我们都不敢开口,你替咱们开这个口,帮村民们争一争每年的份例,可好?” 如玉轻轻挣开魏氏的手,已经转身往大路上走了。张君虽给了她婚书,给了她路引和聘银,但话说的云山雾罩,如玉未从他那里得到准信,就不敢轻易放下陈家村这一摊子,也就不可能为了村民们而把陈贡得罪的太过。 上一次出头是迫不得已,这一次再出头,就成了穷追猛打,如玉也得防着逼急了陈贡要狗急跳墙,索性于此事连搀和都不想搀和。 她一整天都挂念着张君,总觉得他的说话做事都有不对的地方,中午借故赶回家给猪剁草时,远远见他自垭口那边的皮梁上下来,再晌午又借故回他家,也见他在垭口那里逛着。这一天替如玉家锄完了一整亩的地,魏氏二妮并如玉又锄了魏氏家的一亩,天擦麻黑时三个人才回家。 这一晚,她也不再肯央安康与圆姐儿两个,亲自端了盘子去替沈归老娘与张君两个送饭。沈归老娘与安康老娘一样也是半昏半瞎,拉着如玉说了两句话儿,才放她往东屋。 虽也进来过几回,今天如玉却如同做贼一般,她端了盘子递给张君,张君见是一碗带浇头的面,另有一碟绿蔬,闻着一股醋蒜之味。张君本不爱吃腥辣之物,因见如玉抿唇笑着等赞,遂夸道:“真香,那里来的荠菜?” 如玉道:“今儿麦田里锄来的。” 写了婚书,下了聘礼,他倒真成了个君子,埋头细嚼慢咽着那碗饭,就仿如身边没有如玉这个人一样。如玉坐坏了两把椅子,再不敢坐这屋子里的椅子,她转身走到那张薄板床边,伸手缓缓摇了摇试着不响,才稳稳坐了下去,仍是默声等着张君吃饭。 她手摸到这床铺,仍还是她当初的那床褥子与被子,褥子太薄,铺在这干床板上硬硬梆梆。顺手摸到遮着的锦被里头,手被铁物划过一阵刺痛,抽出来时食指尖儿已是一粒黄豆大的血包。 白天不叠被子本就有些奇怪,如玉吮着手指掀开被子,床上一排排锋利而又刺眼的兵器,有他早晨所拿那把尺长的钢刀,又还有几把带红缨的锥型梭子,亦是打磨的蹭亮,再还有一条缠缠绕绕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钢练,另还有一柄长刀,一把长剑。 如玉重又缓缓盖上那床锦被,回身问张君:“你今夜,是想要夜探红陈寺吧?” 张君放下碗,掏帕子来擦过嘴,正色问如玉:“沈归与红陈寺的牵扯,以及他在外做何营生,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 如玉如实答道:“我知道他在秦岭中为匪,也知道红陈寺那大和尚是个土匪,他们之间有勾扯,除此之外,再无所知。”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夜要夜探红陈寺?”张君反问道。 如玉仍是实言:“你既与太子有牵扯,自然是来找沈归的。而沈归与那大和尚安敞,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他寺里养着几十个武僧,你在此伺机的久了,不是想探他又是探谁。” 张君听完随即笑起来:“我不期你竟这样聪明!” 金满堂当他是个无韬略无雄材的国公府二公子,成日只知道围着个小寡妇转。而安敞,从未将他这个整日闲游散晃的小里正放在眼里。京里来的强龙宁王一系就在秦岭那边,而金满堂这条地头蛇亦是随时窥饲,张君自嘲一笑,暗道自己这无用之材装的倒也挺像。 他起身走到如玉身边,拉如玉站起来,对着眼儿巴巴望着自己的如玉吹了口气,看了许久,拍了拍如玉的肩膀道:“回去睡觉吧,明日也不必起得太早,多睡会儿再起来做早饭,因为我实在不惯太早起来吃早饭。” 如玉掀开被子,将那一床寒光闪闪的兵器陈露出来:“不对,明天早上起来,要么你跑了,要么你死了,你绝对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村子里。红陈寺有常住僧人三十多个,而安敞那个大和尚更是能徒手拎起一个鼎来,那样的一群人,单凭你一个人,是打不过的。 既有了婚书,我又收了你的聘礼,说句不害臊的,虽未成事实,咱们也是夫妻,你必须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走。” 张君低头笑着,笑了片刻才道:“若想听,就过来亲我一口!” 这小妇人缓缓凑了过来,张君揽她在怀中,覆唇狠咂了几口她舌间的甘意,双手才要乱摸,如玉膝盖已经顶了过来:“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不准你再乱动。” 张君松了松衣领道:“今年二月初一,皇上御驾北征,留太子监国。二月初三那天夜里,沈归在有内应接应的情况下,入宫盗走了玉玺。玺乃国之重器,若声张出去,不说沈归只怕从此连匪都没得做,肯定还要惊得御驾回銮,太子的东宫之位必丢无疑。 我借贬谪之名到此,正是想悄悄把玉玺拿回去。本来,我打算在尽量不动声色的将玉玺仍盗回去,悄悄带走,尽量不张扬此事。但如今看来,此事牵涉广博形势复杂,我必须得硬抢,抢完之后即刻赶往京城。” 如玉离张君远远儿的坐了,默了许久问道:“沈归为何要盗玉玺?那东西是皇帝用的,他一个土匪,盗来也没什么用处。” 张君道:“若要给你解释明白,这件事却还得要从头说起。” 他问道:“你可知沈归原本曾是朝中的归德将军,号称西北狼?” 如玉道:“我知道。” 张君道:“五年前,沈归与兵部以及枢密院之间因为粮草以及兵备问题发生争执,而后以粮食不够将士们吃为由杀了西夏几千降兵,而后天子震怒,要拿他下大狱。他从此揭竿而起,落草为冦。他为归德将军期间,原就与瑞王相交好,就算落草为冦之后,与瑞王也未曾断了往来。 他做了五年匪寇,秦岭一带的匪徒皆由太子负责发派围剿,如今也是处境为艰。所以在今年正月里,瑞王就与沈归相谋划,要在太子监国期间盗出御玺。瑞王自然是想以此毁太子的声誉及治国的能力。而沈归,则是想以此在瑞王面前立功,让瑞王说动朝中重新启查当年他与兵部,以及枢密院之间的旧事,以期能翻当年的冤案。” 如玉鼻息一声叹:“所以,沈归是想重新被朝廷招安才盗的玺?” “这只是他明面上的理由。”张君道:“他盗玺之后,带到红陈寺,给安敞保管着,自己却重回秦岭深山中,引开追杀人马,红陈寺反而无人注意到,所以玉玺便一直藏在红陈寺中,没有挪过地方。” “难道他不想平自己当年的冤案,还想干点别的?” “我原来也一直困惑这个问题,直到我发现红陈寺的主持方丈,竟是西北夷蛮黄头回纥部曾经的首领安敞时,才解了此惑。”张君解释道:“黄头回纥原本夹于土蕃和西夏之间,与契丹世代交好。你祖父在时,那还是一支强盛的游牧部落,后来金灭契丹之后,它也被西夏所灭,族人四散。安敞国破之后,便投到了沈归麾下,后来沈归落匪,他亦落匪,最后在这陈家村安家做起了和尚。 安敞那座庙,易入难出。沈归明面上对瑞王说自己是想重新启查冤案,但实际上,他是想安敞招集当年黄头回纥的残部,于甘凉二州起兵谋反!” 如玉心中一声叹,不期沈归与安敞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如玉听见厅屋里沈归老娘的清咳声,连忙关起了窗子。她道:“你在此停留了一个月,为何必得今夜去盗那玺出来?” 张君道:“因为东宫太子那里出了问题,此事知道的人太多,已经有几路人马杀来,我不得不提前一步。” 他周遭有这么个小寡妇时时绕着,夜里想要睡个好觉也难。所以白天在陈家村老老实实呆着当里正,每到夜里,却仍是潜到琼楼去,也早发现那待月已叫金满堂降伏,跟着金满堂这个地头蛇,做了他的眼线。 也正是因此,张君才要舍一千多两银子的血本,让待月代其打首饰。金满堂联合张君到陈家村后的种种表现,自然也知这首饰是要打给如玉。也知道张君整日跟在如玉身后,便是想从如玉那里讨点儿甜头,京里来的花花公子们,叫小如玉迷的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他自然会撤回人手,全心盯着红陈寺。 如玉眼看着张君披上一件质地半软,闪着金光的软甲,将锥形梭子安插到了软甲里头,又将那软鞭系于腰上,再附剑于背,挎长刀于腰,另将那柄尺长的短刀插入绑腿,一床的武器,十分稳妥的安放到了他这件软甲上。 这样武装起来,他精腰长腿,瘦而修挺,利落干散,完全不是当日一件飘飘荡荡白衣进村时那无所适从的样子,也就难怪不但从金满堂到沈归,再到安敞,都未将他放在眼里了。 张君背对着如玉默了片刻,忽而转身,狠狠在如玉面颊上亲了一口,在她耳畔厮磨了片刻道:“待我走了,想办法把沈归那老娘藏起来,瑞王不会放过她的。” 他不得不走,可又舍不下这小妇人,顺势便将她压到了那吱咯乱摇的床上。如玉一声惊呼吞到肚子里,闭上眼睛忍着张君在自己颊边蹭来蹭去,他以手箍着她的脸,屈膝跪在她身侧,忽而一声轻叹,问道:“为何不睁开眼看看我?” 他恰就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见她睁眼,轻嘘一口气:“把衣服解开,让我再看一眼。” 如玉下意识两只手就护在了胸前:“这是别人家,咱们就算是夫妻,也不能在别人家干这种事儿。” 张君贴面在她肩头,看得许久,贴唇吻她面颊上,长久的吻着。 他这种样子,似乎无关□□,恰似孩子寻母一般,是对母体的依赖与贪恋,也没有格外的动作。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如玉猜着大约是沈归老娘,怕要惊老太太进来瞧见。女子生来的怜惜之心叫她脑子一热,低声道:“里正大人,若你果真想要,我带你去垭口小屋。这是别人家,咱们不能在别人家干这种事情,主家会倒血霉的。” 张君隔衣轻攥着如玉的肩膀,那绵而滑嫩的触感,诱着他心里的恶魔往外突着。他想撕咬,想扯碎她身上所有的衣服,去寻那处神秘的所在,在她身上留下一处处印痕,那怕今夜身死,长埋于红陈寺那大殿之中,此生无缺无憾。 “如玉,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张君终于收回手,轻自替如玉掩好衣襟,伸那纤长的手指在如玉颊畔轻抚,喃声道:“无论你将来要跟谁,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是爱,还是不爱。一定记着,要三媒六聘,要有婚书为证,才能做夫妻之事。垭口小屋那种地方,以后一定不能去。” 如玉脑中嗡的一声,脸色惨白翻坐起来,打落张君的手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何曾跟人到垭口小屋那地方去过?” 第21节 话才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方才还勾他往垭口小屋去了。此时一张嘴说不清两家话,如玉又气又羞,指着门赌气道:“就算我成日往垭口小屋跑好了,你快快儿的走吧,如此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 他系的有些乱,如玉自己解开外衣系中衣带子的时候,忽而摸着肚兜上有些冰凉,凑亮一瞧,竟是一大片的湿渍。她先以为是他流了口水在上头,才要笑他这样大个年青人还会流口水。 怔了许久,轻轻摸了一把,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竟是哭了。沈归老娘打了帘子进来,捉住如玉的手,黄而昏的眼中满是浊泪:“好孩子,你实话告诉我,我家那不成器的可是偷了天家的重要东西,里正大人才来此找他?” 如玉方才就听厅屋有声音,也知沈归老娘怕是听到了,遂实言道:“沈大哥偷了皇家的玉玺,藏在咱们后山那红陈寺中,这里正大人,正是来此替皇家寻玺的。” 沈归老娘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颤着双手叫如玉又肘了起来,抹了把眼泪又问道:“那是个什么用物儿?可值价不?” 如玉解释道:“就像县衙的官印,却是管着咱们这天下的官印。” 沈归老娘这下子彻底站不起来了:“虽说只要娘不死,再老的儿也是孩子。可我家那不成器的也太不相话了,他做将军还是做匪,我一天两顿也吃着那碗饭,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子孙满堂,只求他堂堂正正做个不犯王法的良民,谁知他竟能干出这种事来。 好孩子,你必得要帮帮我。走,你扶着我,咱们一起到红陈寺去把那玉玺给人天家要来还回去。我虽老而无用,却也不怕那大和尚,拼死也得把儿子偷出来的东西还给主家去。” 锁章删了一些字数,不知道该怎么补,哭唧唧。 锁章删了一些字数,不知道该怎么补,哭唧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中出现的少数民族,以及之间的战争往来,除了名字是真的以外,全部架空,所以,请勿对照历史,因为作者历史废。 这文仍有权谋,不过谈情为主,开船为副,剩下的都是浮去,所以请读者勿纠结于历史哈,感谢感谢! 第35章 如玉不及给这老妇人解释情势的复杂性, 自己心中此时也有了计较,连忙扶着沈归老娘进了厅屋,在她耳边说道:“大娘,这事不必你亲自去, 我去帮里正大人一回就得。等将来沈大哥回来了,若我在, 我会自己跟他说。若我不在,你就跟他说,就算不做匪, 天下间能做人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他不应该偷天家的东西出来造人命。 我如玉今日帮里正大人一回, 往后他若寻不到做人的路,我一定舍命帮他!” 她一路追出门,沿着沈归家后面那皮梁往红陈寺的方向追了许久, 遥遥便见张君在林子间忙活着什么。如玉冲上前气喘嘘嘘,迎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辰进红陈寺?” 张君在林里子挂了一堆黑乎乎的铁球,回头问如玉:“怎么?你一个乡村妇道人家, 竟还能帮我?” 黑鸦鸦的山野, 山上槐花结成了穗子, 远望四野朦胧。 他定然是打算好了自己必死的, 所以那怕她给机会, 愿意带他去垭口小屋,他都不肯要她。路引,银子, 他算是给她插上了翅膀,从此,只要她脚程够快,能逃出渭河县就自由了。如玉犹豫了许久,说道:“你还曾说我能隐忍,能谋划,懂得诱敌深入,逐步反杀。如今却只认我是个乡村妇道人家,我竟有些不服气!” * 半个时辰之后,百岁儿家的小儿子换金捂着肚子从外头窜进了家,进门就呼道:“娘唉,你那陈年的菹菜真的霉透了,我又拉在了外头!” 百岁娘子还摸黑在鸡窝里捡蛋,听了这话回头就给儿子一巴掌:“叫你整天在外野,屎都拉在外头,你可知二妮儿他爹专闻屎味儿,不等干就能给你捡走?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缺肥?你再敢往外头拉,明儿连霉菹菜都没得吃,喝西北风去!” 换金咂巴着嘴道:“娘唉,我如今就馋一只油乎乎香烹烹的黄泥包鸡,只要能有一只热腾腾的黄泥包鸡吃,我这肚子保证能攒住,往后所有的肥都能给你拉到自家坑里。” 百岁娘子已摸得两只蛋,收到围裙里指着儿子脑袋骂道:“再不准动这歪心思,如今天时不好,谁家的鸡都跟命一样,你胆敢再伙着那起皮孩子们偷鸡烤来吃,叫人捉住了吊在麦场上打我也不管你。” 换金一把抱住他娘的大腿哀求道:“娘唉,你就行行好儿,老皮皮死了,那些鸡整天饿的什么一样,虎哥家离的近,我瞧着他天天都能捉一只来烧。今夜安康起头,我们不过是不想老皮皮那几只鸡便宜了虎哥而已。” 安康是如今陈家村唯一一个读书的孩子,跟着他出门,百岁娘子倒也能放心,遂拍了拍换金脑袋道:“切记得声音轻些,勿要心动了虎哥娘,她骂人太难听,我可不想跟她起过节。” 换金大喜,连肚子也不疼了,跳起来亲了他娘一口,跑出门便叫另外四五个半大的男孩子们捉起,一人手中提着一只鸡。这鸡自然不是老皮皮家的,老皮皮因为如玉而死,她那里还敢让安康去偷他家的鸡? 她带着安康将自家的十几只鸡全扭了脖子,安康找来的鸡,自然就是安康带路。 安康带着五个七八岁的皮小子,人手提一只鸡,自己还背个袋子,一路野猫一样自沟里头跑到红尘寺后右手边那尊大菩萨的脚下,又自脚下的山坡上一路溜下去,这后头便是红陈寺僧人们的私田,里头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豆角等菜蔬。 大家掏土的掏土,找水的找水,拔毛的拔毛,掏脏的掏脏,不一会儿已经把五只大公鸡剥了个干净。忽而换金哎哟了一声道:“这些大和尚们太懒,存的水不够,糊不成泥巴来包鸡,这可咋办?” 不知谁喊了一句:“那就用尿,用尿糊成泥巴一样也能包。” 换金两手全是泥,眼看几个孩子都脱裤子尿了起来,连忙跳避着,骂道:“尿那里能行?自己尿的自己吃,我再不肯吃你们的尿。” 皮孩子们玩起来自然无法无天,顺得家的耗儿一听换金竟然说这话,边往他身上尿边叫道:“咱们这是童子尿,你懂个啥,沈归老娘有阵子天天流鼻血,每天半缸子尿都是老子去给她尿,她喝的香着了,生生治好了她的鼻血。” 换金扑起来与耗儿打成一团,安康带着几个孩子忙着生火,大家滚的滚,爬的爬,缠打的缠打,不一会儿就成了几只泥猪。 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储的肉基本都吃完了,今年的猪还遥遥无期,这些孩子们吃了一春的菹菜面,肚子里未见过荤油,眼看着火里的泥巴干透,烤鸡的香味儿已经飘散了出来。换金趁着大家不注意,嗨嗨鬼笑着一棍子挑出个泥包儿来,连敲带打火中取栗般往下敲着泥壳。 耗儿一看连忙去抢:“才进火堆多久,泥都未干,肉怎能熟,快放回去,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换金笑个不停,见大家都来抢,猛得扑到那泥包鸡上笑骂道:“爷爷我就是生着也要把它吃下去,都给我滚开!” 他两手护着鸡埋头就要撕咬,两只脚还蹬着。耗儿扯着他的两条腿,一路扫过大和尚们所种的菜苗子,一园子的菜苗齐齐断了脑袋。 “贼儿子们!敢到爷爷地盘来捣乱!”忽而寺院后门上一声喝,几个孩子吓的齐齐噤声,安康连忙撒了引火的棍子叫道:“大和尚来了,兄弟们快跑,小心叫他们捉住了打屁股!” 换金还抱着那只鸡,大家一起手脚并用就往塑着菩萨的山顶上爬。才七八岁的皮孩子们,手脚利的跟猴儿一样,几步爬上山顶,眼看着那僧人没有追来。换金扬了扬手中的鸡道:“说你们傻,你们也是真傻,白出来一场鸡都不知道抱,来来来,咱们躲到佛爷爷脚下吃了这一只,剩下那七八只,便宜红陈寺的大和尚们!” 那丈高的大菩萨是空心,孩子们顽惯了知道怎么钻进去,几个孩子一溜烟儿进了菩萨肚子,你争我抢,你撕我夺,将只仍还半生着的泥包鸡拆解进了肚子。 几个孩子先狼伉吃了一气,又细细啃了一回骨头,仍还舍不得走,便又将那鸡骨捡起来不停的唆着。唆到骨头精光连油星儿都不剩了,个个儿觉得有些困意,几个孩子你靠我我靠你眯上眼睛睡的正香着,忽而便听由地底一阵又一阵的轰响,整座山头地动山摇,外面巨响持续不断。 耗儿踩着换金的肩膀爬到菩萨眼睛上往外看了一眼,瞬时一股尿顺着裤管流了下来。下面安康急的大声问道:“外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儿呀!” “菩萨发怒了!”耗儿哆哆嗦嗦软腿溜了下来,指着红陈寺的方向道:“菩萨把红尘寺给砸了!” * 回到早些时候的山底下,红尘寺那小和尚赶走了一群孩子,在火堆前走了个来回,再深嗅了几口,接着转身进了山门,过不得片刻,一群穿着僧衣的小和尚们溜了出来,踩火的踩火,刨鸡的刨鸡,连撕带咬大吃了起来。 烤透了的鸡软嫩多汁,香味一层层挥散出去,更多的和尚涌了进来,人人都是缩肩搓手而又心照不宣,来便围坐到火堆前,抢到一块撕嘴就咬,忽而有和尚瞧见旁边还有七八只死鸡,连忙提了过来,大家打水的打水,拔毛的拔毛。不一会儿一寺的僧人都作贼一样溜了出来。 歪坐在大殿里的大和尚安敞仍还愁眉不展,眼瞅着身边做晚课的小和尚们一个个溜跑了,抓来一个问道:“怎么回事?我闻着一股肉香味儿?” 这小和尚不停的嗨嗨笑着:“陈家村几个皮孩子偷了一户人家的鸡来吃,人叫我们赶跑了,鸡却还留着,大家伙儿准备打打牙祭!” 安敞心绪烦乱,挥了挥手道:“快去吃,吃完骨头填深一些,不要叫那起子来上香的俗客们瞧见了,又传咱们整天杀人取肉吃的鬼话!” 小和尚一溜烟儿的跑了。张君虽是个弱书生,有三脚猫的功夫却也只知道撩那乡里的俏寡妇。可他一日不走,安敞的心便一日放不到肚子里。他已计划好明天就将玉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玺出则庙毁,他的身份也虽之暴露。几年的清闲日子没过够,明天起又要刀头舔血了。 他正心思烦乱着,三扇大寺门旁边的小门就在这个时候叫人推开了。只看那个身影,安敞嘴角先就浮起一股笑意来。竟是他的小如玉来了。 安敞将方才的烦忧瞬间置之脑后,站起来舒舒双臂,摇了摇鼓而挺的肚子,随即又坐正姿势砸吧咂吧嘴,便见如玉已经到了大殿门上,随即脱了鞋子,赤着两脚进了殿。 瘦,无骨的两只天足,轻踩到松软绵蜜的毯子上,犹如踏在他心头上而起弦声,轻挠着他的心。安敞心中欢喜,只想清一清嗓音,吼出来的声音却如钟声擂动。他努力装出佛家所有的智慧与仁慈之眼看了如玉一眼,再温柔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像是在骂人:“我的好如玉,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只有和尚的寺庙里来做甚?” 如玉仍是虔诚的拜了三拜,仿如第一天认识安敞这个人一般,满脸求知的渴望,远远跪在蒲团上问安敞:“法师,我至晚常遥遥听寺中钟声擂动,也常闻法师颂经读咒,知法师是德才兼备的善知识之人,因有一句不解,今日想听法师为我解惑!” 被推到了善知识之人的位置上,安敞觉得自己方才那智慧的眼神果真传达到了如玉心头。他连忙装出个十分智慧而又神秘的笑容,伸了伸粗手道:“你讲!” 如玉起身,抱蒲团一步步自绒毯上走到安敞对面,正姿跪坐了道:“法师所颂《金刚经》的发愿文这样说: 稽首三界尊,归命十方佛。 我今发宏愿,持此金刚经。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民妇说的可对?” 安敞闻着后院阵阵烤鸡香味儿,如此光天寒夜,鸟宿山林,风送香晚,再有这小丫头谈法论道,做了五年和尚,临做到最后,安敞才有些不舍。他道:“极对!” 如玉随即冷哼了一声:“这便是法师您颂经时所发的宏愿,我说的对否?” 安敞又道:“极对!” 如玉扬起脖子一声冷哼:“可法师您根本就一样儿都没能做到!” 安敞以为如玉闻到了烤鸡的香味,知晓他手下的僧人们在悄悄开荤戒,吓的跳了起来:“我怎么没做到?” 如玉道:“上报四重恩,那是父母恩,众生之恩。下济三涂苦,便是要济众生之苦,解众生之烦恼。芸芸众生,谁是众生?我便是众生。 我如今苦于被陈氏族中捉弄着要嫁给个莽汉,不过想求您给沈归去封信,你都不肯。您连这点苦都不能济,还发什么宏愿,读什么经,做什么和尚?” 她怒气冲冲,漂亮的就像朵花骨朵儿似的,边说边逼近安敞,倒是把这野和尚吓的连连倒退。如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来时抱着佛脚哭皇天的小毛丫头,一点点长成个大姑娘,逢年过节攒最好的香油来给佛菩萨添香,他这样粗一双手,多少次站在韦陀身后,想要抚一抚她哭花的脸上那一脸的泪水,终究却也忍住了不曾拂过。 她是那驾着青牛车,从平地松林沿饶乐之水顺流而下,沿途繁开花盛开的天神之女。可无论他还是沈归,都不是骑着白马信马由缰的仙人,不是她命定注定的伴侣。她是蒙尘于世的夜明珠,只待有人轻轻拂开那层灰烬,便可闪耀于世,绽放光华。 他和沈归皆要仰赖于她,才能东山在起。所以要驯服她,仰仗她,从而走出目前的困境。可以她的聪明与心机,他们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他怒冲冲喝道:“小妇人家家见识少,眼界窄。只待明天夜里,你收拾个包袱,我自然会带你出山,去找沈归。他如今有兵有马有粮草,咱们先占了秦州,再想把法把甘凉二州从西夏手里讨回来,到时候再杀回这陈家村来,谁欺负过你,你一一告诉我,我替你将他们的人头全都剁了!” “哇!”如玉应声便哭了起来:“法师,民妇的路实在难走,求求您不要再胡言乱语,把沈归给我叫回来好不好?” 安敞不期自己一声竟把这小妇人吓哭,自己粗手粗脚又不好去哄她。他起身连连在大殿中从僧人们早课的经堂再到菩萨身后一重重的经幡处连着转了几个大圈子,狠手拍了自己几巴掌,冲到如玉面前低声下气说道:“如玉,算我求你,快莫要哭了?” 如玉越发蹬腿蹬脚,揉着眼睛仍是哭个不停。安敞撩僧袍擦了擦粗手,轻轻按到如玉肩上,才要出声,只觉得整个大殿忽而地动山摇。他停手,再听,大殿仍是晃个不停。 “好你个如玉,竟敢引来外贼!”安敞大吼一声,跳到佛祖像旁,从韦陀菩萨手中夺下那杵地的伏魔杖,一声雷嚎便冲到了殿后,踢开后门边吼边快步下了密室。 * 此间早些时候,恰就是如玉进山门的时候,张君也自墙外跃了进来。他这些日子在陈家村外各处闲逛,当然一直在暗中观察这红陈寺。更于那日金满堂等人做计诳如玉,还有如玉单独来找安敞的那日,先后入内探过五次。 他有腿功,脚步轻,再这些僧人们在穷山僻壤住久了放松警惕,所以竟叫他探得大殿下还有一重密殿。而这安敞行动不离大殿,恰就是在守着下面那重密殿。 安敞用五年时间建成这座大寺,有正殿一重,偏殿两重,另有禅院一处,僧楼一幢,斋堂一处,在整个渭河县中,都数得上排第一的大寺。盖这样大一座寺庙,没有一个非常得力的都料匠是不可能建造出来的。 寺庙必须通过报备官府才能承建,所以在建造初期,安敞必定在渭河县进行过图纸以及都料匠,造料等卷宗的报备。这些日子张君白天在陈家村无所事事,但一到夜里便潜出陈家村,并且找到五年前替安敞造这红陈寺的都料匠,连诱带逼之后,已将那密室的构造摸得个清清楚楚。 张君知这些僧人们各各身怀武艺,那位于大殿下的密室,不出所料就是安放玉玺的位置。他虽轻功好,但动手硬拼肯定不是这些和尚们的对手,所以一开始也打算是照老路子偷回去。而今夜如玉带着孩子们替他调空寺中和尚,又亲自迷惑安敞,张君下密室以后便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也很顺利就找到了玉玺,而且也不出他所料,安敞将玉玺置在整座大殿非常巧妙的机关之上,以玺为平衡点,只要他动了玺,这整座大殿就会随时塌陷入地,毁之一旦。所以他触动机关,整个大殿为之晃动,安敞大惊之下冲进了密室。 如玉犹还记着张君的吩咐,撒丫子拼着命奔出大殿,在一众啃着鸡腿满嘴油的和尚们诧异目光中,高呼道:“快跑,大殿要塌啦!” 这些和尚们仿佛才明白过来,一个高吼道:“怕是有人来盗宝,大家抄家伙!” 如玉手脚并用爬上山头,站在丈高佛菩萨的脚底下,眼瞧着那大殿缓缓而沉,从高处看通向渭河县城的那一头,马蹄伴着阵阵火光,闷声奔向山这边的铁蹄,不用猜也是为那玉玺而来。 * 密室中,安敞横起伏魔杖对着张君迎头痛击,嘴里骂道:“如玉害我,如玉害我!” 张君一手力道不及,非但叫他打断相迎的长剑,整个人也被震到浮雕恶鬼骷髅头的壁上,狠摔到地上,再爬起来已抽了腿上的短刀,边挡着伏魔杖边往密室深处跑去。在这四壁皆严的密室中,安敞声如雷喝:“玺动则殿塌,张钦泽,你他妈这条命得陪老子死在这儿。” 论武功,张君自然打不过这身强力粗的大和尚。但论腿功,他属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那种。他此时并不硬拼,将个玉玺背到囊中,玩命一样跑着,安敞腿力不及,连手将密室中所塑那种种形样的恶鬼雕塑自墙上掰下来一路追打。 只见张君跑到密室狭道尽头时忽而跃起上壁,再以肩肘位置击那顶壁上的藻井,壁板应声而破。 他跃起一跳,就在安敞伸手要拉的那一刻收了脚,爬上台阶跑了。 安敞气的使劲砸着伏魔杖,怒嚎道:“都料匠害我!都料匠害我!” 当初在建行这座寺庙的时候,安敞几乎是自己亲自做监工,盯着都料匠做每一张图纸。他虽是外族,却也知道汉人的工匠们无论建造陵墓还是密室时,因怕建造完成后自己要被填到里头做镇,都会悄悄留条暗道。 当年那都料匠满嘴花言拍着胸脯保证这密室绝无暗道,而安敞自己也亲自检视过多回,谁知道那生路竟就在密室尽头的藻井上。 他自己随即也跟着爬了上去。一条仅容很瘦的人才能通行的狭窄楼梯,一路蜿蜒直上,安敞是个大胖子,石壁贴肉爬的气喘嘘嘘,终于爬到顶时,便见一群油嘴的皮孩子们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 第22节 而那个害他的如玉,也挤在一群孩子中间,怀里还抱着一个。 * 方才,张君才从菩萨雕像里爬出来,如玉便指着西边和东边两处向此围拢的火光叫道:“两边都有人来,你从皮梁上走,快走!” 第36章 来夺玺的人马不知有几路, 只见山下灯火辉煌。此时不走,张君自己也走不出去。 且不说安敞爬上来之后看到自己一时冲动招来的杀身之祸会怎么样。这厢张君揽住如玉在她颊上狠亲了一口,喘道:“好歹等我一个月,我知道你虽明面上乖巧, 肚子里有的是手段,千万等我一个月, 若我死了,咱们的婚事就作罢,只要我活着, 一个月内必然会再回来,娶你。 虽我不是君子, 言出却也一定会践诺,你一定等我。” 人的贪心便是如此,他本来已经替她安排好了退路, 可此时完好无缺将玉玺从红陈寺拿出来,便又舍不得放开她。明知她留在此地凶险,却仍是不肯放开, 远远指着如玉吼道:“千万, 千万等我一个月!” 他一袭劲衣在山野上奔走, 两脚根本不用沾地, 轻跃的像只灵鹿一样。 就这么走了? 山下的骑兵已经追了上来, 马在山林中长啸,人在吼叫。如玉抹了把眼泪,绮梦一场, 伴着那坍塌的大殿,漫天的火光,终于结束了。 她转身钻进菩萨肚子,眼瞅着安敞一步步爬上来卡在洞口上,像条虫子一样蠕动着,却怎么也爬不上来,脚踢着安康与耗儿道:“快把大和尚拉出来!” 这洞上原本封着尺厚的土,还是方才安康带着耗儿几个刨开的。他们连忙刨着土,好容易把个大和尚拉了出来。安敞手指着如玉的脑袋,咬牙切齿了半天终归不能下得去手,恨声骂道:“如玉,你在这里呆着安安生生,虽日子苦一点,可也是暂时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把赵大目当年留给你的东西交给我,什么样的好日子过不得,要去勾搭那京里来的小白脸害我?” 气势汹汹说完这句,安敞转身准备从菩萨脚下那洞里钻出去,但他身子胖壮,钻了几钻没有钻出去。如玉看不过眼,只得吩咐安康:“在大和尚的屁股上推两把,把他推出去!” 几个孩子合力把个大和尚推出门,换金早都吓尿了裤子,嗫嚅着问如玉:“婶婶,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回头答话的却是安敞,他拍着菩萨的壁粗声道:“不知那里来的两股子人来夺御玺,我带着和尚们把他们引开,或者陈家村能得幸免,你们一定要等所有的人都走了才能出来!”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如玉,你是很聪明,可也太自作聪明了些,那张君是不可能再回来找你的。我和沈归不同,没想过能将你拘为已有,之所以这么多年还能耐心守着你,也是因为沈归再三相阻,必得要你自己点头,可你看看,你今天害的我……” 这野和尚拍着菩萨的肚子嚎吻大哭起来,哭完又恨恨揣着菩萨的肚子:“没有那本书,没有那块青铜,你算得什么?你什么也不算!” 这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完,他才悻悻而去。 如玉支脚爬上菩萨眼睛,果然见外面火光四处,红陈寺已是一片狼烟。她转头再看,几队人马都已经往张君所跑的那个方向去追了。皮梁上的山林里不时轰雷震天,火光阵阵。那是他在天还早时,布在林子里的火药,想必可以替他阻些追兵。 张君就那么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之后走了。如玉忽而想起临行前张君的交待,跳脚下来指着几个孩子道:“这些祸事,皆是由你们偷鸡吃惹来的,如今就给我乖乖儿的在此等着,要等我亲自来找你们,你们才敢出来,否则不止家里大人要打你们,县太爷都要脱了裤子打屁股,你们可知道?” 几个孩子此时嘴还油着,揉着眼睛委委屈屈的点头。偷鸡的时候欢天喜地,此时乐极生悲,挤在一处果真以为是因为他们偷鸡,菩萨才降罪把红陈寺的大殿给砸了。 如玉出了菩萨肚子,一路从沟里面猫腰回到村子。红陈寺发生那样大的事情,村子里家家户户自然夜不能睡,都在骑墙探户听动静。如玉正裹紧衣服往上跑着,一把叫百岁娘子抱住。 百岁娘子哽噎着声儿,后面还有几个妇人,围住如玉便要哚她的眼眶:“我家换金说是跟着你家安康去偷鸡,我们听着皮梁上杀声震天的,几个孩子可是出了事情?” 如玉连忙解释道:“红陈寺的大和尚不知惹了谁,两府子官兵围着追了。我也是去寻安康才知道的,如今他们在那菩萨的肚子里藏着,安全着了。你们也回家躲着去,等这些乱兵走了我再去接他们回来。” 几个妇人于这暗夜中家家户户串着找,皆是七八岁的半大男孩子们,这一夜找下来,她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此时听闻孩子们都安全,一个扶着一个哭着回家去了。 如玉一路直奔到沈归家,连炕上的褥子一卷就把个沈归老娘从被窝里扯了出来,背着就往外跑。沈归老娘也是睁眼一夜,见是如玉来了,连连问道:“好孩子,那天家的东西,里正大人可从红陈寺的和尚那里讨得了?” 如玉边跑边应付着:“讨得了,如今已经带走了。可是又不知那里来几伙子人也要抢那东西,在红陈寺杀来杀去,追着里正大人往秦岭山里头跑了。沈大哥惹了这种事情,朝廷知道了必然要来抓他,抓不到他,便要拿您做要挟,我如今要寻个地方把你藏起来,那地方有些冷,我会按时给您送饭来,您却千万不能自个儿出来,好不好?” 沈归当年叛节,皇帝虽下令誓要捉他归京受审,但却未因此事而牵怒宗族,所以沈归老娘虽然没有因为儿子当将军而享过富贵,不过也没有因为他落草就被官府捉下大狱。 但这一回不同,无论张君能否孤身一人把那玉玺带回京城去,这件事情算是就此捅开窝了。若东宫能一力瞒下便罢,若是瞒不下来,事发之后总有个人要顶罪。沈归是盗玺诛九族的大罪,牵扯到瑞王,瑞王为了不叫他把自己供出来,也必定要到陈家村来抓沈归老娘做要挟。 如玉背着沈归老娘进了山窖,把她一直藏到那安着皮帘子又阴又潮的深窖中,裹紧被褥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出来重又堵上架子,取簸箕来将芋头、南瓜,各类杂粮皆堆摞到上头堆的满满当当,这才出了山窖。 外面天色大明,今天倒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一轮明日从东升起,绿油油的田野上带着潮气弥漫一股子过年才有的炮竹香灰气息。从陈家店子、陈家上河沟等地一路来看热闹的人们络绎不绝。如玉才走到涧溪位置,便见一股子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垭口那一边跃马冲了出来,显然这些人早就知道那是沈归的家。 随着如玉进院子,搜不到沈归老娘的那些黑衣人已经到后院门上了,一脚踢飞木栅栏的院门,进来便踹飞了几只鸡,一个随手扯起安康老娘的衣领,提剑指着问如玉:“这是谁?” 如玉连忙道:“这是我婆婆!” 这些黑衣人俱皆蒙着面,其中一个右眉毛中间位置生着颗朱砂痣的走到如玉面前,腿长而体瘦,满目阴戾,他问道:“你家与沈归家离的最近,你可曾见过沈归老娘?” 如玉酌言道:“早起还未曾见过。” 她是整天替沈归老娘送饭的人,只要这些黑衣人在村子里随便找个人问起,能与沈归老娘牵涉最多的人就是她。所以如玉也不敢打含糊。 这黑衣人四顾了一圈儿,挥手吩咐下属道:“这把村子所有的人都给我集中到这里来,然后每家每户的搜。” 一众黑衣人扔了安康老娘,顿时四散开去。这眉头有痣的黑衣人将长剑反手入背上的剑鞘,迈着懒散的步子从如玉搭的篱笆架走过去,踩脚踏扁一颗葫芦苗子,回头见如玉正在挑眉望他,鼻息了一声冷笑,又走到落尽桃花的树下停了停,再走到香椿树旁,望了一眼缓坡下一望无野的青青麦田,出声语调有些怪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待朝烟。这地方齐整而又宽展,能有这样一份家业,是小娘子的福气。” 如玉一笑,牙打着颤儿,不接言。 农村这种地方,天晴一身土,下雨两脚泥,身在其中的农人们自然苦的不能再苦。但若有闲人偶尔路过,鸡犬相闻,柳绿烟斜,确实美不胜收。 “贼子!贼子!”院后的高山上忽而有如雷振的高声,如玉和那黑衣人皆是应声回头,便见一身僧衣的大和尚安敞手持伏魔杖,于那青山顶上,碧空之下振杖高呼道:“沈归老娘在我这里,有种你们就来夺呀!” 如玉回头看这黑衣人,黑衣人也在看她。对望了片刻,黑衣人忽而振臂高呼道:“都给我回来,追那大和尚!” 一时之间,正在各家各户赶人的黑衣人皆窜了出来,直接跃上山窖顶,爬上山去追安敞了。如玉愣了半天,回头问三妮儿:“二妮儿了?二妮儿那去了?” 她脑中轰的一声,奔进自己住的西屋,屋子被翻的七零八落,张君送来那本族谱还在,与族谱放在一起的,那本当年她祖父亲手交给她的书的摹本却不见了。显然,安敞带走了书,还带走了二妮儿。 如玉缓缓坐到窗边小案下,自墙壁上扣弄了片刻,掏出个小包袱来。将里头一本硬装书籍,并一方残缺了大半的印玺,抱在怀中,闭眼颓坐在案下静了半晌。这书以契丹文书成,名为《喀剌木伦法典》,并那小半方青铜残玺,亦是草原亡国契丹之御玺。 契丹当年称霸整个草原,建立辽帝国的时候,与各游牧民族部落首领于喀剌木伦会盟,共同议成法典一部,在法典中明确划分各游牧部落之间的土地、牧场以及领主占有各支配牧民,并征罚擅离牧场牧民的各类刑法,并确定诸部之间关于宗教的信仰,贵族们婚姻、财产,子女的分配与继承等。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如何抵御外敌入侵,或者征伐外敌时各部落之间的会盟及协助。而这部法典与残玺如今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用它来召集契丹残部,以及当年在喀剌木伦曾会盟过的各游牧部落。 如玉自幼跟着祖父熟读草原各部文字,又岂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枉那安敞与沈归两个将她当个孩子一样哄,以为她不识契丹文,将这法典说成是藏宝图。 而他们,不过是想凭这样一部法典,重拾契丹旧部,召集各游牧部落,于甘凉二州以黄头花剌之名起事,称帝而已。 * 轰轰烈烈一场闹事,如今眼看就是陈安实的七七之祭,如玉白叫那京里来的小里正臊皮了一场,得了几张银票,还有一张他从渭河县衙盗开出来的路引。若是为了不叫陈氏族中强压着她的头皮再嫁,如玉此时就可以带着那七百两银子和一张路引出渭河县,天宽地广,只要逃出去,就总有希望。 如玉从侧面爬到山顶,才见几个孩子不知何时都已经钻了出来,正坐在菩萨脚下看热闹。她赶着几个孩子回家,安康故意放慢脚步,压低了声儿问道:“嫂子,昨夜你为何不直接跟着张君走?” “他身后几股子人追着了,我跟着他能跑得了?”如玉反问道。 安康一路踢着土坷垃,憋了许久又闷声道:“他那样的人,走了肯定就不会再回来。” 说白了,如玉对于张君来说,不过就是落难路上一点恩情,在陈家村的时候趁热打铁,或者还能有个结果,等他回到京城,多少贵家姑娘们等着,怎么可能还记得陈家村里有这么一个小寡妇。 “只要他能活着到京城,回不回来都是次要的。”实际上自打送张君走的时候,如玉就没有想过他会回来。他是个君子,所以轻薄了她,又给她些钱补偿,可并没有睡她,此外又给她一张可以出门不用受官府盘问的路引,本就是要放她自立的意思。 回到家,麻雀在树头喳喳的叫着,桃花开的正艳,一村子的人都去红陈寺看热闹了,唯有个安康老娘在剁猪草,冯氏在旁大声的跟她讲昨夜红陈寺的闹事,比如庙的主殿忽然塌了,红陈寺那大和尚竟是个土匪,扛着韦陀的伏魔杖在山头乱窜一类的话。 如玉捡起扫把划了几把院子,想起沈归老娘还叫她搁在那又潮又冷的山窖里,忙又进门腾了两块粟米面饼子,搅锅烧了碗热汤端着,再把自己的被子也抱上,到山窖去给沈归老娘送饭。 若是没有张君临走前那句好歹叫她等一月的话,如玉今天就可以趁乱出陈家村,只要赶天黑能出渭河县的地界儿跑到秦岭那边,她就算是自由了。可张君临走那句话儿又叫她两心难安,又想走,又想留,一念觉得张君不可能再回来,再一念又觉得自己至少该等一等他。 * 渭河县金满堂家里,从大门到内院一路的白楹联,白挽帐,自己也是一身白衣的金满堂歪坐在圈椅上,白嫩嫩的右手中转着两只油光发亮的山核桃,正在听下人向自己汇报红陈寺的事情,他一路听一路笑,笑了许久挑眉道:“所以张君能顺利拿走玉玺,却还是沾了赵如玉的光?” 下人垂首道:“是!” 金满堂站起来,走到窗前摇了摇头,又笑了几声:“要说那张君,我还真是小看了他。不过一个会点三脚毛功夫的世家子而已,竟还能找到都料匠去把红陈寺当年建寺时的图纸弄出来,还能弄到密室的暗道,而这一切,你们竟一丝儿风声都没察觉,可见你们就是一群猪!” 等了许久,下人又试探着问道:“大官人,奴才是否还要到陈家村外守着?” 金满堂点头道:“继续守着,万一那赵如玉要跑,咱们得半路把她拎回来。” 他环顾四周,熬了一生的发妻终于熬不住先他而去了。他用了她一生的嫁妆,挣得能值一座金山的家业,在发妻面前做小伏低了一辈子,终于算是送走了她。如今这家里需要一个新夫人,年轻,漂亮,聪慧,给他年轻的新鲜空气,让他在临老之前,再享受享受少年夫妻的欢娱。 * 在走和留的矛盾中,如玉挣扎了半个月,又拖延了四五天,下了几番的决心,却忍不住总想起张君伏在自己胸膛上像个孩子一样摸索时的光景。她家厅屋里养了两个老妇人,白日里仍还一如继往的下田下地,维持这个家的生计。私底下又通过发财娘子在外村的几个老相好,兑换回来值三百两银子。 有这三百两银子,再有一屋子的粮存着,安康的读书和生活便不成问题。她若是走了,陈传自然会兼顾上三房的田与地,这些也不用她操心。虽然她整日的忙碌着,可若她果真能狠得下心来就此走掉,这个家也还能维持的下去。 眼看进五月,田里的粟与菜籽还有糜子都虚蓬蓬长了起来,各类杂豆也到了要蓐的时候。这天如玉正在后山的坡上蓐着粟苗,回头忽见虎哥气喘嘘嘘抖着胸脯跑了上来,边走眼泪边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着,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如玉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起身问道:“虎哥,你这是怎么了?” 虎哥硬塞给如玉个小包裹,连忙忙儿的把她往下推着:“如玉,大事不好了。我大伯带着一众的官役来,说是你因与婆婆拌嘴,给婆婆灌了鼠药,顺带着连沈归老娘都给毒死了,他带官兵要来捉你。” 如玉出门才半天,出门的时候安康老娘和沈归老娘两个还在炕上编筐,半日的功夫,不但两个老妇人死了,连县令陈全都来了,如此诡诈的事儿,如玉若不是上个月从魏氏口里套话儿的时候知道些音讯,只怕真要吓个措手不及。 虎哥虽是陈全的侄子,人也憨里憨起的,但有身量有体魄,如果不是有一个泼妇一样的娘,族中要压着她强嫁,她也是愿意嫁的。这人憨实,若说沈归老娘与安康老娘死了,想必是果真已经死了。 如玉虽早知道知县陈全在打她的主意,但这将近一月的时间日子过的太顺遂,她究竟也失了些警惕,那知道陈全一出手,就安给她一个毒死婆婆的罪名。她思滤了片刻,仍将那包袱推给虎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你大伯都杀到我家门上了,我也不好再回家。我先到我家山窖中等着,你把我家大房和二房的人都叫来,我与他们商议。” 到这个时候,能靠的仍还只有大房和二房。 在山窖中等了半个时辰,如玉隔帘望见果真自家院子叫官兵围了个满满当当。这是个缓坡,瞧院子能瞧的清清亮亮,此时官兵们皆是鸦雀无声,想必是在等县太爷陈全。 陈传带着圆姐儿,陈金带着三妮与魏氏,冯氏几个不一会儿就全来了。 魏氏钻进了窖子先就一声哭:“我的好如玉唉,我知道你养着两个老妇人嫌烦心,可是也不能给她们喂鼠药啊,这一下药死两个,县太爷要抓你谁能救得了你?” 如玉此时先不动声色,上前问道:“二伯娘已经去过这家了?见过我娘和沈大娘了?知道她们服的是鼠药?” 魏氏脑子还没有转过来,答道:“我吃罢干粮去你家,叫了几声无人应,进门就见妮儿三娘和沈归老娘两个全倒毙在厅屋炕上,眼瞧着正是耗子吃了药的样子,所以就……” 如玉随即就飞了她一个巴掌:“所以你就吵嚷出去,报到了陈贡那里是不是?” 第37章 魏氏那期竟叫一个媳妇辈的甩了一耳光, 捂着脸憋了几憋没忍住哭,陈传过来喝道:“如玉,你毒翻婆婆竟还有理了是不是?” “毒翻个屁!”如玉指着魏氏骂道:“毒正是她下的。我就说二伯娘平日嫌弃我娘嫌弃的什么一样,这几天今日送个饼明日送碗汤, 到我家厅屋里能聊上半天。却原来她是叫陈贡与陈全兄弟收卖了,打算着要拆了我们三房零碎儿送给陈贡兄弟了。” 魏氏想起陈贡教自己的那些话儿, 指着如玉的鼻子强撑一口气问道:“你!你有什么证据敢说是我下的毒?” 如玉冷笑:“二伯娘,你可记得去年你家的鸡叫人毒死了,我是怎么替你找出是谁下了药的?” 陈金抢言道:“你剖了鸡的素子, 从里头翻出高梁来,那东西咱们这里不兴种, 只有老皮皮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在园子边种了一溜!” 如玉道:“这就对了。被药死的人到了县衙大堂里,也是要剖开肚子从胃里头往出来掏吃的, 看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才毒死的。陈全虽然是知县和你们伙同一气要诓我,可你莫要忘了,渭河县的首富金满堂四月里还亲自到陈家村来求娶过我, 如今我已经叫虎哥往县城里跑着去给他送信了, 等他一来, 陈全也不敢不禀公断案, 倒时候剖开肚子, 若里头是你家的饼和饭,你就等着下大狱吧!” 陈全转身拎起魏氏的手问道:“果真是你?” 魏氏叫大家逼到了墙角上,顶着架子碰翻一堆的芋头滚下来, 嚎道:“安康他娘本就是个棺材瓤子,沈归老娘也是如玉的一大拖累,陈贡说了,这一回,他给如玉找的是个好人家!” 陈全也着不住了,气的甩手直接给魏氏一个响亮亮的耳光:“他给你什么好处?快说,不然我就此打死你!” 魏氏叫一家子的人围着,哆嗦了半天,款款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臂,臂上两只小指粗细的圆金手镯子明光耀眼。陈全不看则罢,一看之下气的甩手又给了魏氏一个耳光:“老子这些年给你买过多少?你就这样贪?贪陈贡的两只金镯子,把自家妯娌都敢杀?” 陈金绿帽子戴的够多,听了这话不过一声冷笑,抱臂跳脚蹲到窖口上去叹气。冯氏却是头一回听这话儿,她早知道陈全与魏氏两个不清不楚,可这是头一回知道魏氏那耳朵上戴的,脖子上挂的竟全是自家丈夫给送的。 她抽了两口气,嗷的一声,捂着脸就往墙上撞:“我这个活法,倒不如死了的好!” 第23节 圆姐儿喝道:“都别吵了,陈贡带着县太爷,官兵们拿着刀已经上坡来了,你们要想好了该怎么办!” 如玉上前一把撕住魏氏,喝道:“你若不想我把你下毒的事情抖落出来,现在就出去给我顶着,顶到金满堂来,能说情把这事儿了了,咱们都有活路。否则我就算拼着命,也要把你扯出来,快去!” 陈全狠狠踢了一脚身后的架子,吼道:“她算个什么阿物儿就要出去,我去,我是这家的家长,出了事我顶着。” 言罢,他自己左右四看,将平日叉草用的那长叉持到手中,猫腰就出了山洞。 等陈全出了山洞,陈金才过来虚虚指了魏氏一指头:“贪小便宜吃大亏,你永远改不了你的死性儿!” 外面陈贡带路,陈全在后跟着,柏香镇陈氏宗族中所有的老者们都出动了,一群老家伙们不惯爬这山路,爬到山窖下时已是气喘嘘嘘。陈全是知县,多少年不曾回过这村子,转身四顾了一圈叹道:“好地方!无论走再多远的地方,仍还是咱们这陈家村最好!” 陈贡几步上前,见陈传竖着个叉在山窖门上站着,也知如玉就在那山窖里头躲着。他是族长,这一族中的事情皆要由他出面,他此时怕陈传果真倔起来,自己在族里的老者们面前不能服众,狠狠瞪了陈传一眼压低了声儿吼道:“你矗在这里做什么,快把如玉给我提出来,让县太爷接走。” 陈传仍还竖着那叉,高声问道:“敢问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犯了什么法,为何你们要围我们三房的院子?” 陈全早知道如玉在麦场上当众给过陈贡没脸,也通过陈贡那一回知道如玉的厉害手段,所以才隐忍许久,要给她致命一击,从而好把她带走。他此时见不过半个多时辰如玉竟已经把个陈传调来了,虽说此时就算带着这几十号人强攻这个山窖,捉走如玉也不成问题。 但是柏香镇陈氏一族的老者们叫陈贡这个好事儿的蠢兄弟给请来了,他当着一族的老者,却又还得耐心让主簿上去说两句。 这主簿正是当日如玉曾经请教过守节一事的那位中年人。他上前抱拳道:“这位乡民,今早有人到县衙报官,说你们一房中的儿媳赵如玉,因嫌弃婆婆年迈不能劳作,常年卧病在床,两人口角之下给她灌了鼠药,顺带还毒死了朝廷钦犯沈归的老母,两条人命如今还在赵如玉家的厅屋炕上躺着。我们所来,正是为了清查此事。” 陈传见这主簿说话还算私文,也捏着叉回了一礼道:“赵如玉乃是我陈传的儿媳。她自早晨起来就在后山蓐田,到现在眼看晌午也没有回过家,就算家中婆婆死了,也是遭人所害,你们怎么能一口断定是我儿媳妇干的了?” 主簿道:“有人证为指!” 陈传问道:“是谁?” 主簿回头,见虎哥娘探头探脑,指道:“正是这位妇人!” 陈传跺着叉道:“这位妇人前些日子还与我们一房一通大吵,彼此是不相登门的关系,她怎知我家三房厅屋炕上有两位老妇人被害?” 陈贡适时的哼了一声,虎哥娘连忙插言道:“是你们二房的妮儿娘告诉我的,她说了,她眼瞧着如玉给她婆婆和沈归老娘灌的药!” 如玉在山窖里听这声音听的清亮,此时一把撕过魏氏,扯着她衣领道:“金满堂不过半个时辰就要来,我现在就看你的,你出去能耍泼混的时间久一点,咱们都躲过这一劫,若是你耍不得泼叫他们进来把我捉了,咱俩一起死,县城里三妮儿的福,叫我二伯一人享去!” 魏氏叫如玉逼着,只得开木门出了山窖。 外面几十号人围在山窖前,虎哥娘眼瞧着魏氏出了山窖,指着给陈贡说道:“二叔你瞧,这证人不是来了?” 魏氏直接就坐到了窖门口,脱鞋拍地摇头哭道:“天杀的,奴家今天闹肚子,一天都没下炕,三房的门都没有进过,那知道谁吃了老鼠药,虎哥娘你与我有仇也不能赖我呀!” 这话一出,陈全转身就去看陈贡,陈贡转身就去看魏氏,魏氏身后是虎,面前是狼,自己给妯娌喂了毒人还颤颤着,做的时候没有思前想后,只看那两只金镯子晃眼,叫陈贡慰劳了一回一头热便腾了几块油油的毒饼给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两个吃了。这时候悔之不及,横了性命大叫道:“知县老爷想要强抢我家如玉,强抢不成反要设计陷害,我便是拼着命,也不能叫你们把她带走!” 陈全气的踢了陈贡一脚,骂道:“蠢货,看你找的这腌攒婆娘!” 他扬手喝道:“把这两个闹事的村民给我逮了,把这山窖里的村妇给我抓走,到县衙再审。” 到了县衙,几顿大刑伺候下去,赵如玉那点儿小脾气也就完了。 圆姐儿一听陈全要官兵强攻山窖,顿时吓的大哭,回头叫道:“嫂子,嫂子,他们要攻进来了,这可咋办呀?” 她回头四顾不见如玉,怔怔问冯氏:“我嫂子去了那里?” 冯氏连忙捂了孩子的嘴,摇头道:“好孩子,听我的话儿,这山窖里没有你嫂子,咱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 如玉一看魏氏出门,就转身进了架子后那条道子。她刚才所谓叫虎哥到县衙去求金满堂的话,其实都是用来唬魏氏的鬼话。渭河县城到此有四十里路,就算虎哥骑匹快马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果真等金满堂来救,只怕等来的时候,她也早叫知县陈全给捉走了。 她虽这些日子一直未走,但也替自己拾备好了一份离家的东西,连那份路引并那份族谱,法典,几十两银子全打包好放在发财娘子家里,方才她通知虎哥去请陈传等人的时候,顺带还央他到发财娘子家把自己的包袱取来,然后就让他赶到后山自家田地上方,让他扛着锄头把那只能探头的通风口挖开。 这山里头是个空心子,她当初听张君和那外地女子的谈话,也恰是穿山而过。这时候她估摸着虎哥应该已经凿宽了山洞口子,也眼看陈全就要攻进来,遂只给冯氏交待一声,钻进山洞便直奔后山。 虎哥果然凿的够快,如玉远远见他还拿斧子劈着,连忙喝道:“好了,虎哥,再不能宽了,足够我出去就成,只是得劳烦你把它再填回去,否则你叔伯们搜山时瞧见了,只怕从此就不肯管你了。” 她边说边爬出洞来,自虎哥手中接过自己的包袱拍着身上的土,才喘了口气,低头便见陈传家绿油油的粟田中也是围站着一群人。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不高,穿一件纯白的束腰长袍,外罩着轻丝薄透的一袭香云纱鹤氅,右手中捏着两只山核桃,若他再年轻十岁,在渭河县中也算个俊俏郎君,身后一群青布短衫打扮的,显然是他家下人。 如玉拿金满堂唬魏氏的时候,可没想到金满堂果真来了,还在自家后山的田地里等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山洞,转身跃到田里,抱着包袱屈膝道:“民妇见过金大官人!” “能叫如玉当成救星一样盼望过一回,我金满堂不枉此生。”金满堂笑的十分舒畅。 如玉情知今日是躲不过了,暗捏自己的包袱,里头备的那把匕首也不见了踪影,心一横准备转身往垭口去,便听金满堂又道:“如玉,虽我一心要求娶你,可嫁不嫁却要你自己点头。你跟着我去一趟渭河县,我要你见些人,听些事,等你见完了,听完了,若是不嫁,我仍放你归你本家,你看可好?” 如玉顿了片刻,点头道:“好!” 回到垭口,就只能是落到陈全手里。无论陈全是准备拿她做人情送给谁,显然没有想过来软的,只是一味想要把她下到大狱蛮送罢了。一边是硬亏,一边是软亏,如玉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准备吃这金满堂的软亏。 * 金满堂一趁小轿一抬,自沈归家山后的皮梁上绕到红陈寺方向,再从红陈寺那边的大路上去了渭河县。 到了渭河县,如玉下轿子见是琼楼的正门,心中有些犹疑,回头问金满堂:“金大官人难道是想要把我赵如玉纳到您的琼楼中来?” 金满堂边摇头边笑,亲自引着如玉进了大门:“我邀你来此,不过是看场好戏而已,等戏完了,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如玉止步,盯着金满堂。金满堂自知失言,连忙道:“我家,我家!” 如玉跟着他一路上了两层楼,到三层顶楼上时,走到待云姑娘带她来时所走过的那条巷子过去,隐隐听得一阵男子扬天的笑声。金满堂推了一间房门,自己站在门上等着,却是示意如玉进去。如玉此时已然认命,紧抱着包袱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小头们送水的小隔间,里头有恭桶、痰盂,浴缶等物。 如玉听着一个男子的笑声十分寒骨,见门半隐着,凑到门缝上,便见那与待云闺房陈设无二的卧房里,一个上身不着衣的男子,正骑在一个妇人的身上,在满地腌攒中拍打着那妇人的屁股,要她学牛马一样在腌攒中乱走。他手中还持着个酒坛子,边喝边叫道:“天子归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那屋子里的气味可想而知,如玉混身起着鸡皮疙瘩,不过一眼,她已经觉得自己要吐,随即推门跑出来。金满堂还在外站着,见如玉伸手欲呕,递了块帕子给她道:“走,咱们回家!” 如玉在走廊上周周正正给金满堂行了一礼,拜道:“多谢金伯伯方才救拔之恩,但如玉我绝无嫁意,若金伯伯果真仍还记得父辈恩情,不如就此咱们一别两宽,各方一条生路,可好?” 金满堂见如玉不肯走,转身走到另一侧,拉开一处隔扇门伸手请道:“既你不肯与我回府,那咱们就在这里聊一聊,聊完你再绝定去留,可好?” 这人虽五十岁上还要求娶个十八的佳人是有点无耻,但胜在真小人,不似陈贡兄弟伪君子,如玉也就只得跟他进了屋子。这是一处陈设与布置皆与待云房间无二的屋子,但没有太多书画、帷幕装饰,应当是金满堂自住才对。 他请如玉坐了,问如玉:“你可知方才你进屋瞧见的那是何人?” 如玉摇头:“不知。” 无论是谁,也是个极其腌攒的人,只那一眼,如玉觉得自己几天之内都吃不下饭去。 外面有人敲门,金满堂自己开了门,进来的却是待云。他自待云手中接过一叠书信,一起拍到如玉身边的小几上,捡了一纸拆开递给如玉,见如玉一字字读着,解释道:“方才你所见行人事的那人,正是咱们秦州府的知府大人李槐。你有了年级,又成过亲,这些话上我便不避讳你。他于房中事上颇为放荡,府中的姬妾们多有受不了而逃者。咱们的知县大人陈全因为上一回红陈寺的事情一直不受他待见,找着理由要撸他的官儿。陈全为能保自己这县太爷多做几日,于是准备拿你做个人情,送到秦州府去给李槐做个妾。若果真今日你叫他得手,只怕明日叫李槐骑着的,就是你了!” 如玉手中这信,正是陈全写给李槐的。信中极尽献媚之辞,将如玉夸的地上有天上无,而且还说她向来最爱魏晋仕子之风,深崇刘伶不羁之态,意欲要与他做一对杯中醉侣,酒中鸳鸯。如玉读到此,气的一手紧攥着将这页信纸扔到了地上。 金满堂挥手示意待云下去,随即又问如玉:“你应当是早就知道陈全对你起了谋心,所以在四月里就在我的钱庄兑好了三百两银了,又还替自己备好包袱,里头装着能行天下的路引,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你本来有的是机会从渭河县跑出去,为何不跑?” 如玉又拆了一封信来看,仍是与前一封一样。显然,在这一个月中,陈全几次三番邀请秦州知府李槐到渭河县,就是想把她给奉上去,她之所以能有二十天的清闲时间,得多亏那李槐在秦州府看惯了各色花柳,没把她这个舍身自荐的小乡妇看在眼里罢了。 “我舍不下我的家业,和我的婆婆,小叔子,所以但凡日子能过得去,就没有想过要走。”如玉答道。 金满堂边听边笑边摇头:“不对。你是为了等张君,才不肯走。” 如玉挑眉,听他这意思,想必对于自己和张君之间的事情,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果然,金满堂道:“他给你写了婚书,还三更半夜到县衙替你盗了路引出来,那阵子就连我都以为他一心扑在你这个小乡妇向上,连查玉玺下落的重任都给忘了。可是直到他进寺盗玺时,我才知道,他明面上勾着你,与你打的火热,却只不过是为了迷惑各路盯着他的眼线而已。 他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间,找到当年建造红陈寺的都料司官,将红陈寺的密室摸的清清楚楚,只为一举盗走玉玺,在私底下把玉玺送回京城而已。” “如玉,你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而已,这你可知道?”金满堂又补了一句,这一句实在刺心无比。 如玉下意识否认道:“张君是京中的世家公子,便是到我家吃了几顿饭,也是给了银子的,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大官人想岔了。” “是我想岔了就好。”金满堂拍了拍手掌,待云随及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只托盘,轻轻搁到桌子上,扫了如玉一眼,转身又退了出去。金满堂欠身挑起托盘上的红绸,一盘子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样式别致新颖,就算十二岁前的如玉也没有见过。 如玉还以为金满堂是想拿这些东西来哄自己,下意识才要推,金满堂却自下面抽出一沓子宣纸来,一张张排开给如玉看:“张君在我这琼楼住了三天,恋上楼里一个叫待月的姑娘,亲自替她画了首饰图样,豪掷一千二百两纹银,托人到秦州城专门打了这样一套首饰,就连首饰的样款,也是他照着京中时兴首饰的样式画成。这是他的笔墨,你善工笔,想必不用我再拿他的墨宝来对,自己就能辩得出来。” 如玉接过这沓宣纸,一张张翻过去。她确实见过张君的笔墨,能用水墨就把首饰画的如此传神而又精妙,确实不多见。若说等得二十多天她还能等得下去,就算听闻他在琼楼住了三天还有一个相好这样的话还未刺到她的心的话,这些宣纸确实把如玉打击的简直要坐不住了。 “你当七百两的聘礼已是丰厚,可你不知道,对于那种世家公子来说,一掷千金为搏佳人一笑,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如玉,你被他耍了,难道如今还要痴恋他,为了一纸他用来混人眼目的婚书,不肯再与我商议嫁娶?”金满堂又问道。 第38章 如玉放下那叠宣纸, 面上竭力装出个平静来:“不瞒大官人说,张君是个少年公子,我也才不过十八岁,见他长的俊俏便有些昏了头也是有的。可如今瞧见这些东西, 就犹如叫韦陀拿降魔杖当头一棒,已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那些昏梦也就没了。可就算昏梦没了,我也绝不可能嫁给您,概因于我来说, 嫁到一个同龄的少年人,那怕吃得几年穷苦, 只要自己踏实肯干,好日子总是会有的。您的年岁,于我来说有些太老了。” 这话直白的让金满堂这个有名的好脾气脸上都要挂不住, 他道:“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若能有这样的缘份当然好,可是如玉, 你要知道, 自打方才你跟着我出了陈家村, 一个毒死婆婆的罪名便跑不了, 这样的大罪, 只要你今天出琼楼,陈全就可以拿你下大狱,大狱熬上几年, 就算你节气再高,等出来也没有男子肯要你,你往那里找少年郎去?” 如玉岂能不知这后果,前是追兵后是虎狼,她为了等张君一个莫须有的承诺拖延掉了自己唯有的生计,此时仍还不愿意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比她爹年龄还老的男人,虽知自己无路可走,却也不肯答应,遂再不肯答一言,唯抱了个包袱闭嘴坐着。 金满堂望着眼前的小乡妇,虽是粗布荆钗,可肤色蜜白,容颜剔透,这样的绝色,遥想经年所见,也唯有花剌族同罗氏的女子,才有她的绝色容貌。可惜那同罗氏女子,只嫁草原各部王公贵族,他这样的土财主,是谋不到的。 既他能花两个月的时间谋划,如今自然仍还有耐心。金满堂见如此谈不拢,遂又换了个话题,指着门外问如玉:“你可知方才进来那姑娘是谁?” 他所指的,恰是当日她为个节妇之名而入县城时,张君委托照顾过她的待云姑娘。那姑娘绘得一手好工笔,容貌绝姝,气质清冷。她与金满堂两个咂巴嘴儿的时候,如玉就在隔壁听着。 想到此,如玉脸红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金满堂道:“她本是我纳到府上的妾室。当年刚进门的时候,心高气傲不肯拜主母,我那亡了的夫人是个有名的爆性,指着她的鼻子要我把她卖到青楼去。虽夫人不是我喜,但我敬她,所以就算我再宠爱待云,也把她送到了琼楼,终此一生,她再不能踏入我金府的大门。你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如玉摇头,仍不答言。金满堂道:“只要你肯点头允我,你就是我金满堂的正头夫人,前面那位的牌位,你想拜咱就放着,不相拜,搁到后院去。府中是有二十几个没人肯要的老妇们,我养了她们许多年,你若能容,咱就继续养着,不能容,给点资财遣散回乡,我这下半辈子,只守着你一人过,好不好?” 她田间操劳过的手太粗糙,纤素一双手上连个像样的铜环都不戴,这一双手,只要她肯点头,肯允,就算她整日要用牛乳蜂蜜泡着,金满堂也再所不惜。 金满堂试着要去摸那只手,才一触到,如玉似被针刺了一般瞬即缩入怀中,仍是紧抱着那只包袱。若说当初张君写的那纸婚书和族谱给如玉画了一弯明月的话,他最后那句叫她好歹等一月的话,便将那月亮弥补成了圆的,就算她明明白白听他说过他不爱自己,但下意识里仍相信他会回来。 直到今天,金满堂往那月上投了一粒石子,如玉始知自己不过水中望月,镜里看花,图了一场空而已。她这一回才算是对于再嫁完完全全死了心,再而生出一股横心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洗了冤屈回陈家村,守住安康那点孩子,等他将来中举,光耀门庭时,做个替他守家操业的寡嫂。 想到这里,如玉端前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抬眉说道:“上一回大官人到陈家村时,曾问我当年为何能从一屋子的商人里看出您最有钱,我当时说因为您聪明,有脑子,其实那是奉承话儿。实则另有原因!” 金满堂果真来了兴趣,哦了一声问道:“何因,讲来我听听。” 如玉道:“我祖父是我六年那年死的。我小时候早慧,常听他讲一些商道上的古今故事。您是知道的,他很善于识人断面。我四岁那年,他曾经对我说,渭河县中有个人,名字叫金满堂,常人一生能有十年大运,已是泼天富贵,他却与人不同,能行十五年的大运。虽如今还默默无闻,可过不得多久,必可于那西行的商道上挣得金银满堂。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金满堂心中并不怎么信,只当这小妇人是转着圈儿要哄自己,却也耐着性子相问。 如玉一笑道:“只可惜那大运,皆是您府上夫人命里所带,您不过沾了她的光而已。” “笑话,那一年……”金满堂掐指算得一算,如果是她四岁的时候,到如今正好十四年。若果真只有十五年大运,那不正好就到了明年就要止了? 或者这小妇人是故意出言来讽,生意人听到这种话自然心里不爽,金满堂的不爽此时已经浮到了面上,他斜抽着一边嘴角道:“如玉,你有身段有相貌,更难得还有点儿脑子。你这样的品貌对自己有点儿期待可以理解,可你也别忘了,我是为着当年与你爷爷辈儿那点交情,才几番容忍你,否则就红陈寺叫那胖和尚揍的那一回,我就忍不下来!” 如玉唯有这一次机会,那怕金满堂不顺着话头走,她也得自顾把那话讲完:“我祖父还说,若您的妻子能于这十五年中亡故,您还有一次机会,能再行十五年大运。” 这个诱饵再抛出来,金满堂的两个嘴角都抽了起来,脸色却也缓和不少:“什么机会?” 如玉这时候笑了起来,卖了个关子:“当年我也好奇,曾问过我爷爷,什么样的机会,能叫一个人于一生中连行三十年的大运。要知道,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商人信鬼神,好算命,出门必祭天,入户要掐时,于这些事情上很有忌讳。人常言算命先生只说好不说坏,便是因为人人对于算命都有一种心理期待,算的好了,心引着人往好路上走,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算的不好了,就算人再努力,心其实已经是凉的,自然百事不顺。 金满堂的心方才已经叫如玉给说凉了,谁知她又抛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就是一个个的小陷井,刺你疼了一疼,再注意到它时,它却给你一颗糖,诱着你往里头走。 如玉此时却不肯再抛糖:“金伯伯,我如玉此生不肯再嫁,而我家婆婆与沈归老娘,也绝不是我如玉杀的,我既不曾妄想要嫁张君,也未曾想过要高攀您,从您这琼楼走出去,就回陈家村好好守我的寡,立志到六十岁的时候替咱们渭河县挣座牌坊回来,若我如玉不能,但凡传出一丁点与节有污的名声来,您带着知县来捉我下大狱,您看可好?” 守寡够四十年,能抚子成材,至少家里要能出个进士,而自己仍然守身如玉,身正影直无流言闲蜚,才有资格修牌坊。如玉自信安康读书能成,才敢夸这样大的口。 金满堂两边唇角一抽一抽,再抽,终于笑个不停,一手连连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如玉,冰雪聪明晶莹剔透可惜生错了人家的好如玉。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又怎好再逼你?也罢,虽然我早知你说的是鬼话,却也假装信你一回,你告诉我,你祖父所说能叫我再行十五年大运的好办法,是什么?” 如玉听完金满堂这一席话,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她道:“我祖父说,您得寻一位生辰,八字与您的先夫人完全一样的妇人回来做填房,这大运,就仍还能继续行得下去。只是那生辰却必得要极其精确,精确到一分、一弹指、一刹那的细法,那八字才能完全相同。” 第24节 金满堂听完,怔了许久才道:“不过迷信而已,不说它,不说它。” 今人记八字,若是穷家出生的孩子,不过大略计个时辰就罢。能将孩子的生辰计到一分、一弹指的,就只有家里置有刻漏或者水漏的大户人家。那种人家的姑娘,怕是难娶。金满堂虽嘴里笑着说不说它,可自今日之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多少财力物力,横跨周边几处大县,只为娶一个生辰八字与前面那位夫人完全相同的继室回来。 而娶一个与结发之妻生辰八字完全相同的女人,可见他与夫人之情深意笃。他这种举动,竟还赢得了包括官府并民间在内许多人的交口称赞,倒叫他在有金之外,还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敬重,论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如玉情急之下所编的一点小谎言。 金满堂这回才是真正对如玉死了心,他两手拍着大腿道:“也罢,既你如玉金口说我当还有十五年的大运,我就信你一回。陈全的知县做不过今日,他批给黄头花剌一大块地皮造寺建庙,竟还容那黄头花剌在渭河县潜伏了五年之久,李槐这次带兵来,正是来捉他的。这一回,我要亲自送你回陈家村,给你撑腰,替你正名。” 所以,这件事情的脉络就是,陈全知道秦州知府来要捉自己下大狱之后,委托陈贡拿两只金手镯买通魏氏,叫她给安康老娘送块搀了鼠药的油饼子。魏氏送去油饼子之后,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两个饱餐了一顿,继而被毒死。而陈全则借如玉毒死婆婆之名将她抓走,之后再送她去讨好李槐。 金满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非但讨好了李槐,还差一点就抱得佳人归。他能挣一座金山回来,确实是因为脑子好使,而非如玉所吓唬他的,十五年大运。 趁着金满堂的大轿,擦着星夜回陈家村的时候,轿行到她曾经解溺的那几株松树畔时,仍是一样的月色,一样的夜晚,如玉想起张君一手一笔亲自替琼楼中的姑娘所画那首饰,心紧紧攥成一团安慰自己道:你就当自己发了回疯,做了回傻子,如今清醒了,从今往后永远都要记着这个教训,天下间再好的男人也不能多看一眼,更何况他还有一双桃花眼! 再想起张君于灯下听她讲话时,那双渐渐浮起桃花的眼睛,如玉的心猛的一颤,重重哼了一声,差点就哭出声来,倒是惊的一旁的金满堂回头看她。 * 恰是这个时辰,京城内廷东华门上,府军卫持矛相对而立。因皇帝征战在外,照例宫门于亥时便已半闭,此时宫门上只准出而不准再入。忽而一阵蹒跚脚步声,一个瘦瘦高高一袭软黑甲的男子缓步行来,到了宫门上,他喘了口气,在一群府军卫的长矛阵中缓缓亮出一块瑜玉所雕的腰牌来,于火光下抬起头,锋眉厉目,唇燥口裂。他道:“请南宁伯姜世恩出来,我要见他!” 内皇城里外共有八门相通,这八道门每日除有府军专门轮换守卫之外,每夜还须得一名世袭勋臣在此守候。若是皇帝未曾亲征时,这名勋臣便在阙左门内直宿。而如今皇帝不在朝,内廷八道门上,每门都有一名勋臣值宿。 张君走之前为防自己归来时有困难要受阻,与太子相沟通后,特意将东华门安排成太子妃的父亲南宁伯姜世恩。从秦州到京城,他整整跋涉了二十五天,此时满身重伤,疲惫不堪,居然也绕过层层围追堵截,一路千辛万苦走进了内皇城。 太子成年之后,在内廷之外另有宫殿。但既皇帝出征在外,他奉旨监国期间,则仍住在自己幼年时所居的慈庆殿中。张君跟着姜世恩一路进了慈庆殿,远远看见太子赵宣正在伸着双手奔来。他喘着粗息自肩上卸下一只满是灰尘的黑布包袱,自己两手打开,里头露出那蓝田白玉质、龙鱼凤鸟钮,秦朝丞相李斯以大篆书成的传国玉玺。 张君将玺翻转,待太子赵宣细细打量过一回,重又转回去,双手奉给他,虽即两眼反插闷头一栽晕了过去。 * 如玉回到村口,正好碰见一群官兵押着陈全和陈贡两兄弟往外走。金满堂唤了两个人来,临窗侧耳听了几句,点了几下头,笑对如玉说道:“看来事情不必我替你解释就已经通了,杀人者偿命,毒死你婆婆的案犯已然伏法,这桩公案也就完了。如今州府还未委派下来新的知县人选,我也不便再出头露面,你且回家去,往后有了难事,自可到县衙寻我,我仍还是你的金伯伯。” 这人总算把自己摆到了长辈的位置上。如玉笑着应过,远远目送着金满堂的轿子出了村,这才往自己家走去。 看热闹的人此时都围到了陈金家门上,安康见如玉来了,一溜烟儿跑了来,远远扑倒在地便哭了起来:“嫂子,我娘没了,二伯娘也险些没了!” 如玉一听魏氏也受了伤,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拉起安康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氏走了过来,揽过如玉也是一场哭:“她也是糊涂,收了陈贡两只金手镯,烙了一锅搀着鼠药的饼子害了安康他娘,在山窖口上怕陈全要带兵进去捉你,与陈贡两人挣手打起来,叫陈贡捅了一刀,这下可好,肠子都流在外头,那秦州知府倒是个明理的,说既是受了陈贡的指使,只抓陈贡便罢,把你二伯娘给扔下了。可是肠子都在外头流着,那里能挨过今夜去?” 如玉揽过安康拍了拍道:“走吧,咱还得办丧事了!” 月明星稀,一村子的人这时候才忆起如玉家炕上还挺着两具尸体,大家忙忙儿的又扎纸的扎纸,搭篷的搭篷,要把那两个被毒死的老妇人挖坑埋到土里去。沈归老娘早有棺板,拿来一用即可。安康老娘的棺木却还得要新做,好在她的板木早就备在东屋,只须请个木匠来现打成棺即可。 约摸五更的时候,一声似呜似嚎的琐喇扬天而起,惊起满山才安睡的鸟雀,各处灯烛明照,两个老妇人的丧事,便开始了。 * 恰这个时候,张君猛然从梦中惊醒,转头见太子赵宣坐在自己身边,挣扎着想要起来行礼,赵宣连忙止道:“不必虚礼,赶快躺好。” 旁边还有太子妃姜氏替张君掖了掖锦被,随即退了出去。赵宣道:“自从二十五天前红陈寺事发,我也曾私下派了几队人马于各州路口接应,但来人均报未曾见到你,你究竟是怎么回的京城?” 他孤身一人带着玉玺逃离红陈寺,之后便行踪成迷,赵宣做为太子,丢玺的人,其焦虑可想而知。张君道:“臣先从秦州一路策马直奔西夏境内西平府,再从西平府出关,行荒漠,到西京,再从西京入关,而后由北向南,直杀京城。”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谁都找不到你了!”按理来说,张君是受太子之命夺玺,夺到御玺之后,应该直奔京城才对。所以追他的几股势力,无论瑞王还是太子抑或他人,都只在入京的各个关口上布防。谁知他反其道而行之,越走越远,从西到北绕了个大圈子,而后又是回马一枪,直杀京城。 赵宣反手攥着张君的手,深拍了几把,也算交付了自己这二十多天来,对于这个年轻人曾有过的怀疑、期望、失望与无赖,以及万念俱灰之后又突如其来的狂喜,起身说道:“这是潜邸,我已请了国公夫人来此看望你,你且歇得一夜,明早就可以回自家去休息了。” 张君听闻自己母亲区氏也来了,眉头微不察觉的暗簇了簇,随即便听得玉珠帘声碎响,一阵脚步声已经到了身边。区氏坐到床边,与张君十分相似的眉头亦是簇着,望了他许久,那极薄的唇才算张开,开口仍是十分威严的口吻:“你在外总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饿晕?我竟是没听过一样。” 说起来,张君实在没有受太重的伤。他只是走到太原府时被瑞王的手下发觉,从此一路狂奔不敢下马,几天几夜下来饿晕了而已。所以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御医们替他喂了半碗小米粥,他也就醒了过来。 “公主的事情,想必柳生也跟你说了。这一回你祖母直接出面压制你爹,太子妃几番试探,公主也已经点头,如今就等皇上北征回来赐婚,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胡子拉茬脸又粗,回家以后往翰林院告个假,那差职也先别干了,专心养得一养,养出原来那俊样子来,公主见了也高兴,你说是不是?”区氏见张君不言,自顾自又说道。 张君没呈想母亲连自己的祖母都搬出来替自己在端妃面前说情,心中带气说出话来声音自然也硬:“我离家的时候就说过,我绝不可能娶公主,让你主动替我推辞掉,你非但不推,如今还极力拉拢……” 这是东宫,太子妃姜氏应当就在外面,余下的话张君自然不好多说,但他语气里的责备与不满却是流露无遗。 区氏与二儿子向来说不过两句就要吵架,此时因不是在自己家,也不便当面与他吵,却也压低了声音回道:“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儿女们只有听命的份儿。我之所以当初问你一句,便是因为你从来不肯与我一条心,我怕自做主你要记我的仇,所以才多了一句嘴。这事情你父亲也点了头,若你还有不满,回去找你爹闹去,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算什么本事?” 第39章 张君闭了闭眼, 起身要找自己的衣服穿。区氏见儿子虽然不再说话,显然仍是一腔的不满,想起自己为了能替这不争气的儿子谋来一份富贵受了多少气,巴结了多少人, 又跑了多少路,气的发抖又不好在这里发脾气, 制着自己的怒气道:“你四弟眼看就要大婚,我得回府照料,就不陪你了。你若能走, 就自己回来。” 言罢,随即打帘子出门, 转身走了。 张君回到国公府时天已经亮了。他直接从东门进府,过夕回廊到自己所居的竹外轩时,院门前几株翠竹青青披着霞光, 院内仍是空无一人。张君自己进屋开箱拢翻出件青色交衽常服,又自取出一套叠的十分整齐的中衣展开,一并抱着到后院, 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拿瓢自缸里舀冷水冲过澡, 换好衣服系好带子重新回到前院, 系好衣带拉开抽屉, 从一只覆锦小盒内取出一块漳绒包裹的水苍玉佩, 环腰而佩,抬起头,便见他的乳母许妈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擦着手, 正在面色惴惴的看着自己。 许妈擦净了手,过来替他整着那纯白色的绶带,一边解释道:“老奴看你走的时候没有戴它,这样珍贵的东西,老奴怕误撞要撞坏了它,所以就收了起来。” 这块玉佩,乃是张君上金殿时天子所赐。玉形为一整条头尾相应盘旋而舞的飞龙,水纹如波自龙身划过。《周礼.玉藻》中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天子佩白玉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绶…… 这水苍玉,于周礼中,是只有士大夫才可佩的。 如今虽五品以上官员皆可佩水苍玉,但天子所赐,却与别家意义不同。所以张君但凡有庄重场合,都要佩它。他整好腰束,坐到案后执笔书了一封信,等许妈端了早餐进来,便到窗边的小桌上坐着吃,默默吃完了擦过嘴问许妈:“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又把你指派到了何处?” 许妈两只手上浸的全是炭灰,黑乎乎用了多少胰子也洗不净,她怕张君嫌腌攒,收了两手在身后道:“四少爷要娶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婚期定在六月初一,夫人因婚筵用人多忙不开,便把老奴调到了厨房烧火。” 张君起身收好那封信装到信封中,揣入怀中经过许妈身边时,顿了一顿,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干,勿要惹她生气!” 他出了竹外轩,过蜂腰桥自阖府中轴线上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右拐,再往前左转便是父亲所居的慎德堂,而往右手,则是他母亲的静心斋。今天正是五月初一,五月是一年中的毒月,而初一乃是毒月中的第一天,这一天忌杀生,忌行房,就连走亲戚,行人归家这样的事情,在忌讳多的人家也是不喜的。 张君被贬出京三月,偏偏在毒月中的头一天回家,区氏心中自然十分不满。她正在正房廊下看绣房送来的缎面与绣品,丫头们见二少爷来了,行过礼自然都退到了一旁。区氏仍还在凑手细细摩梭着搭在两米宽大绷子上的百子图,冷了张君近一刻钟,才冷冷问道:“何事?” 张君挥手,丫头们随即退到了内院。他走近区氏,正揖礼道:“母亲,恳请您在皇上尚未赐婚之前,设法拒掉和悦公主的婚事。” 区氏手一怔,回头问道:“为何?” 张君道:“儿子在外已经成亲,不能一身二娶!” 区氏仍还背对着儿子,清瘦的背上薄衣遮不住两片蝴蝶骨,冷笑时那蝴蝶骨抖动:“笑话,和悦公主之心属意于你的事儿,从二月间就在京城传开了,那家贵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你私下结亲?” 张君道:“是有那么个妇人,已与儿子成了亲事。” 区氏回身猛然刮了儿子一巴掌,张君本就瘦脱形的脸叫区氏戴手上的戒指刮破一道印子,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痕,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打小你就不争气,没有一样事情能比得过张诚,更没一件事叫我省心过。 和悦是皇上的心头肉,只要你娶了她,或者前尘旧事可以一笔勾销,宁王就算想取你的狗头,报汴河岸你打了他的仇,也得忌惮着公主是不是。可你不肯,如今还拿已经成亲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我,我不听你这些,有本事去跟你爹说,他若同意你别娶,我便只当自己死了,从此不再管你!” 张君仍还垂肩站着,脸上那沫子血凝成一道血痕,在他略糙的白肤上犹为醒目。区氏忽而喝道:“都不出来干活,死了不成?” 后院里的丫头们瞬时一溜烟儿跑了出来,脚步轻的皆像避鼠的猫儿一样。 张君终于站不下去,转身出了静心斋,穿过两丛松柏进慎德堂,绕过影壁进内院,远远便听到正房中父亲张登一阵阵疏朗的笑声,接着是一阵低而沙绵的笑声,正是他三弟张诚的生母邓姨娘所特有的。 一个身着墨色比夹,里头一件雪青色立领薄褙子,下面裤管伶伶小脚纤细的丫头在书房檐下站着,见张君进来,声音半低不高叫道:“婢子如锦,见过二少爷!” 既有妾在,儿子是不便进正房的。张君望了眼正房,压低声音问如锦:“老爷可忙?可有客在?” 这如锦是个容容的圆面,面容十分平常,却是永国公张登面前第一得力的笔墨丫头,张登在外院书房宿时,这丫头便在书房相侍,张登进内院到卧房宿时,这丫头也要抱着笔墨回到卧房相侍,永国公能离得了妻与妾,却一日不能离这丫头,就连他膝下这四个儿子,除了三儿子张诚敢随意进出他的房门之外,那怕世子爷张震,也得通过如锦这丫头的传唤,才敢面见张登。 她笑着引张君进了东厢书房,又亲自奉茶进来替他置在靠墙两溜圈椅中的小几上,屈膝福了一福道:“老爷与邓姨娘怕是有些私话儿要说,二少爷且等得一等,奴婢插着空儿报于老爷听,等他有了功夫,自会到书房来见您!” 张君点头,却不坐,而是绕到父亲书桌旁的窗子边,负手立身,一袭青衣挺身修体,如那门外的松柏一般静立。 如锦进了一趟主屋,插空儿到永国公耳边报了一声二公子来了,但永国公与邓姨娘聊的正欢,也不过摆摆手而已。如锦出门,下台阶时见二少爷张君仍在那窗内静立着,他是国公府这四兄弟当中气质最冷的一个,自来不爱与人相交,亦不爱与下面丫头们攀谈,更是永国公张登最不待见的一个,那怕是他金殿得了第三那一日,进这门时,仍还是被晾在书房晾了半个时辰,而那是他见父亲最容易的一次。 这一回他又是被贬之后无诏归来,方才永国公听到二少爷三个字就已经变了脸色,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只怕今天他有得等了。 阔庭朗院中,墙角一棵小枣树上开着米白的碎花儿。张君从早晨等到中午,眼看着丫头们抬饭进来,又抬饭出去。如锦一直忙里忙外,直到永国公张登自己出门时,如锦才进来面带赧意的笑道:“二少爷,到了时辰,老爷该入宫去值宿了,不如您明日清早再到外院书房见他,如何?” 夕阳已经出了墙头,这屋子也暗了下来。面向窗子的张君整整站了一天,听到如锦这句话,肩略松了松,缓缓回头勾了勾唇,从如锦身边绕过时顿了一顿:“多谢如锦姑娘,只是我差职仍在秦州,今夜就要出府,只怕一段时间都不能给父亲大人请安,还请你悉心照料他的身体。” 如锦紧追了几步道:“二少爷,奴婢让世子夫人备了饭在竹外轩,您先吃了饭再走吧。” 这二少爷从早晨进书房,未曾沾唇过一滴茶水,中午没有用饭,整整站了三个时辰, 那袭青衣瘦落的背影怔得一怔,却是不言,转身走了。 * 静心斋中,区氏听完丫头报来归德堂中的见闻,冷笑了一声道:“自己不争气,谁能耐奈何得了他。你去把许妈从厨房调出来,仍调回竹外轩中伺候着去,叫许妈在竹外轩单独给他弄些好的吃,饿成那样个瘦法,传出去倒成了我薄待未来的驸马爷不是。” 她低头呷了口手中的茶,抬眉见那丫头还不肯走,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丫头回道:“二少爷说他即刻就要启程往秦州,他在老爷书房留了一封信,因未见老爷而不曾面禀,请夫人明日告诉老爷,叫他切记得给他回信,若是不回,他就只当老爷允了他的婚事了!” “允了?”区氏冷笑道:“自己没胆还指望着我说,有胆他就果真给我带个妇人回来,看我怎么闹他父子两个没脸!” * 张君一天没有吃饭,到前院马棚牵自己那枣红马时,早上才刮的胡茬已然青青。他伸手摸了一把,抬头便见世子夫人,他的大嫂周昭,在马棚外站着。两月前他就听说她怀孕了,到如今应当至少有三个月的胎气才对。可她仍还是那样清清瘦瘦的身材,一件绿云纱外罩长褙子,里头是茶色的蜀锦长衣,脸色极其苍白。 张君也不言语,自栓马桩上解下马绳,牵起才要走,便听周昭说道:“钦泽,无论差事再如何的急,好歹吃碗饭再走。” 见张君锋眉下一双略带桃花的眸子缓缓从她腹部扫过,那眸子里一贯的忧郁与深情叫周昭心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双手去环肚子,微低了眼眸别过脸。张君已经牵马自她身畔走过,走过时止步:“怀了身孕就多吃一点,大哥不在,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周昭回头看时,张君已经牵马出门,等她追出门,他跨上马绕过影壁不知了去向。 * 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虽年龄够了,可皆属于横死之人,横死的人按理是不能进祖坟的。沈归又常年在外不见踪影,陈传与村中诸人商议过后,便到沈归家院后那皮梁上勘了块地,挖了两个坑将这两个老妇人一排排的安葬了。 日子落在一天天是过的艰难,可数起日子来却是白驹过隙般的快。从渭河县回来到现在已有七日,离张君所说的一月之期,正好过了两日。这一个月中,吃饱水的麦苗抽出穗子,此时捏开一股乳汁般的白水,正是上浆的时候,再有一个月,这麦子就能收了。 粟与糜子都窜到了齐膝的深,满山的豆子也正开着细白的碎花儿,金黄的油菜花开的漫山遍野。如玉一路走过那叫张君所布的火药烧成残枝的槐树林子,烧完纸后站在山头上,往后看,一道绿油油的深沟之后便是一重又一重的深山在蓝色天际下绵延。 往前,红尘寺坍塌的大殿旁几处偏殿仍还朱漆碧瓦。越过那两道山夹,这一侧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之地,麦田一亩又一亩的平铺开去,麦穗随风拂动像母亲的手摸过孩子的心头,绵爽的叫人恨不能躺到上面打上几个滚,好能拂平心里头那点酸楚。 如玉心知张君不可能再回来了,他的差事已了,御玺也已带走,只要不死,这样大的功劳等将来太子做了皇帝,便是心腹之臣。他拿她当个幌子在陈家村迷惑了多少人,如今事情得定,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而且就算再来秦州,还有花一千多两银子打过首饰的那窑姐儿在渭河县等着,他也不可能再来寻她。 忽而一阵踩着林间碎叶的脚步声缓缓而止,如玉听这脚步声便知是沈归,往下走了几步转到坟阙里头,便见沈归一脸胡子拉茬,正在自家老娘的坟前跪着。 一见到沈归,如玉心里不由又要有一叹,做匪之人就是这样惨,混得好一日,喝酒吃肉神仙一样逍遥,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 叫官兵撵着屁股追上两日,惶惶如丧家之犬,自家老母丧了都不敢来烧张纸。 她这些日子也一直在等沈归回来,知他怕村子里有官兵时时来查探不敢回村,自己老娘的坟总还是要上的。今天头七,她估摸着他要来,还蒸得几块黄米面甜糕放在箩里,这时候端了那箩过来,取了两块黄米面甜糕递给沈归,另递给他水囊道:“吃吧!” 沈归接过甜糕,大嚼了两口又接过水大灌了两口,说道:“我把陈贡杀了!” 如玉手一怔,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归又咬了一口糕,嚼了几口吞下去,手背揩过嘴道:“就在昨天夜里。” 如玉又递了块甜糕给沈归:“你杀了他有何用?沈大娘能活过来?她临死前就能见你一眼?好好儿的将军不做也罢,总能辞了回来种地吧,地你也偷奸躲滑不肯种,落草去做匪,还胆子大到偷皇帝老儿的印章。 要我说,皇帝能这些年都不拿沈大娘扼着制你,可见他是个宽宏大量的明君,就为这点,你都不该偷他的玺……”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沈归打断如玉,轻声道:“你心爱张君,要帮他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如玉红脸结舌,本想替自己辩一句,转念一想,自己与张君两个三番五次钻那山窖,满村子的人只怕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各人不说破罢了。她道:“只是坏了你的大事!” 第25节 实际上,传国玉玺那东西,虽是天下无双的国器,但也只能是皇帝才能用。除了皇家,任何一人拿着它到大街上,说自己带着国玺,是真命天子,看官府不将他大卸八块? 沈归盗玺,也并不是想拘为已有。他受命于瑞王,脑袋拴到腰上玩命盗玺出来,瑞王给他粮草兵马,以及大历边防的配合,从而让在大历与西夏的边境上抢夺草滩,站稳脚。 至于瑞王自己的动机与目的,沈归猜度他应当是以此而逼着太子拖延后方粮草兵备,拖延陷入胶着的战争。但这也只是惴度而已,瑞王赵荡那厮,表面上温和儒雅,身为皇长子,与世无争,与朝无争。但背地里的谋划与城府,以沈归的脑子,是想破头都悟不到的。 安敞守不住玺叫张君盗走,以为赵荡会因此大怒,仓惶之下未经沈归同意,便盗了如玉的法典,但他也不敢未经沈归同意就掳走如玉,遂逮了年龄相当的二妮一并赴京请罪去了。 沈归早换得兵马,倒没什么损失,唯老母叫人毒死一项。果真像如玉所说,就算杀光陈贡全家,也无济于事。 于这蓝天下遍山金黄的油菜花丛中,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转着,转得片刻忽而拂过如玉的鼻头,问道:“既你知坏了我的大事,打算怎么补偿?” 沈归脸色再正经不过,三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像张君那样做小伏低来求自己。但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自打陈安实生病,再到丧后,如玉等了两个月,也未等到他开口求娶,如今她作价把自己卖给张君了,他倒开口了。 蜜蜂在身边嗡嗡舞着,如玉一双墨黑的瞳仁定定盯着前方,脸上那抹飞红渐渐退去,问道:“我把《喀剌木伦法典》与那残玺一并给你,如何?” 安敞拿走的那本,其实是摹本,沈归以为如玉要一直瞒下去,谁知她竟大剌剌就要给他。 那根狗尾巴草停在半空,沈归皱眉盯着如玉:“你早就知道那本书是法典,还知道玺是亡国契丹的国玺?那你可知道你自己究竟是谁?” 如玉断然摇头:“我不想知道,所以你也别告诉我。我可以把大玺与法典一并给你,但我不会跟你走。” 隔着竹箩,沈归逼到如玉眼前:“为何?” 如玉道:“我不想被你和安敞当成货物,到处送来送去。” 实际上当年她祖父死的时候就曾她说过,她并不是赵家的孩子,而是他自西行路上带回来的。只是当时恰巧赵家也生得个小女儿,得热病死了,所以她便顺理成章成了赵如玉,就连金满堂那样神通的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自小读了许多书,又在陈家村过了几年朴实日子,这几年通过沈归,她也一直在了解北边游牧民族之间战争,以及朝代更迭的情况。如玉深知道那方残玺以及法典的重要性,当然也曾以此推断,自己的生身父母,或许也不是平凡人。 除了张君,那方残玺并那部法典,是她能走出陈家村最大的希望。所以这两年不止沈归与安敞一直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们的意图。 直到安敞带走二妮,并拿走那部摹本时,如玉心中才有了定论。他们所谓的能叫她做个皇后娘娘,其实不过是把她,并那部法典与残玺一起赠予现在草原上的某位霸主,并以此为功,讨封地,讨兵讨民,而后另立旗帜,为霸称主。 契丹残部早在叶迷离建立了新的王朝,曾经的旧王朝已成云烟。她只是想嫁个普通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可眼前所摆的几条路,要嘛,就是虎哥那样的穷憨子,或者金满堂那样多金但又老的老头子。 再或者,叫沈归与安敞两个作价卖掉,换地换兵马。 那方残玺,并那部法典,确实重比金山。如今金国统占草原半壁江山,别的游牧部落,但凡能找到此玺,就有了号召同盟,攻伐金国的由头。如玉带着法典与残玺,就好比一个小儿揣着满怀珠宝孤身夜行。 那东西不能叫她发财,不能叫她过好日子,反而她很有可能因那东西而失去自由,被人当作物品卖来卖去。 * 沈归扔掉那根狗尾巴草,纵身就将如玉推倒在了油菜花丛中,蜜蜂蝴蝶四散。如玉瞬时就蜷起两脚,护着胸叫道:“沈大哥,别……” “我守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舍得将你送人?”沈归轻手抚开落在如玉眉间的油菜花,屏息看了许久,见她眼角不住往外滚着泪珠儿,心有不忍,又放她坐了起来。温声道:“当年大历与金以海上之盟而共攻辽国,辽帝出逃途中,只带着当时最宠爱的元妃。那元妃与途中生下一个女儿,你可知那孩子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荡叔荡了那么久,也不出来,真是,哈哈。 也许荡叔有那么一点点像唐牧吧,他确实谋了一个很大的局。无论沈归还是张君的猜度,都不对,这个后面会讲的。 第40章 归来 如玉摇头:“我不想知道。” “我曾见过那位元妃!”沈归紧盯着如玉, 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就连神情都十分相似:“花剌半契丹,那元妃是花剌同罗氏的姑娘。花剌姑娘不见外人,出外皆是白纱遮面, 所以自来听闻同罗氏多美人,但见过的人却很少。 我三生有幸, 能于那元妃难中,得睹她的容颜!”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是大历军一名火头军。他只远远看过一眼那坐在马车上晃荡的女子, 仍还是少女的面容,却有着滚圆的肚子,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是赵大目将她腹中的孩子,以及那部草原会盟的法典并辽国残玺从战火中带了来。 十几年后, 他安家在陈家村,恰也是因为终于在陈家村找到她。 如玉边连摆手道:“别说了,沈大哥, 我不想听。” “我已用国玺自瑞王手中换得十万兵马, 安敞手中有你的假法典, 已去了别处。若能以你的法典及残玺换得花剌部的支持当然更好, 就算没有, 于甘凉二州起兵雄踞一方也不算难事。”沈归自顾说道:“如玉,我从此不再是匪,你嫁我可好?” 如玉心说我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她还未出口, 便听得左边山林中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人来了。 沈归不便见人的,自然当即离去。她端起那竹箩,在山上愣了片刻,也回了家。 回到家,如玉这夜不敢睡踏实,警醒着自己要等沈归这回来了说清楚。果不其然,夜里月亮升到中天,她才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指挥安康倒洗澡水,正盘腿坐在炕上梳头发,便听安康声音有些异样:“嫂子!” 如玉回头,门帘外安康又道:“你可穿整齐着衣服?” 安康今年也有十二,不是小孩子了,如玉虽是他嫂子,却也要有男女大防,所以但凡洗完澡,总要穿整齐了把水挪出去,叫他往院外倒。她估摸着安康是进屋有话要说,应道:“我穿整齐的。” 沈归掀帘子便走了进来。如玉的卧室狭窄,又是顶梁低的半片房,他一进来头便要抵着房顶一样。如玉见是沈归,才放下梳子要招呼,便听安康在门外说:“嫂子,我关了门到大伯家找圆姐儿说句话儿,等会儿再回来,若我敲门,你记得应一声!” 如玉也知安康愁自己的亲事比自己还愁,这是怕他在家里自己要难堪,想要躲出去,连忙应道:“那你去吧!” 她这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让给沈归坐了,她便溜下炕沿在地上站着,相对默了片刻,她忽而记起什么来一样就要往外走:“只怕你还没吃饭,你要吃面还是吃米,如今家里也有新鲜菜蔬……” 沈归打断如玉的话,压她在炕沿上坐了,自己搬椅子坐到对面,盯着如玉道:“张君已经回京城了,他大概是我娘死的那日前后到的京城,距今已有十来天了。” 如玉差点就自炕沿上溜了下来,眼圈儿自然是红了又红,张了半天嘴才道:“只要没死就好!” 比起娶不娶她,她更在意的是,只要人活着就好。那样一个清清俊俊的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岁,脑子好使性情温柔是个人才,死了才真叫可惜。 沈归又道:“只是苦了你这样好的年级,要跟我个老人。” 他今年三十有二,比如玉足足大了十四岁。 如玉见沈归说着说着就要来拉自己的手,连忙自炕沿上溜了下来,转到窗前自己平日做画那小案前站了道:“沈大哥只怕是误解了。我正准备要跟你解释,咱们的婚事只怕做不成。” 沈归一顿,问道:“为何?” 如玉道:“我比你估量的还蠢一些,前些日子张君还在陈家村时,我私底下与他写定了一份婚书,那份婚书就带在他身上。他若上京途中死了,那份婚书便也做罢。可如今你说他没死,那婚书便成了一注麻烦,或者他归京后想起陈家村还有个我,遣人送份合离书来还好,若是他迟迟不送来,我为了那纸婚书故,也不能再嫁人。 当然,这些皆与你我无关。自安实死后到如今已有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该走的路我已走到,该看的人也全看过,若说原来还有点心思想要找个男子再结一回缘的话,如今那点心思是全没了。我可以给你法典和残玺,以弥补我替张君盗玺的过失,你看可好?” * 千里单骑到陈家村的张君,好巧不巧自村东头那条小路上到了如玉家门口。他走后门是熟门熟路,进到后院先拴马在那颗桃树下,拂了拂肩上的风尘在月光下扫了一眼陈家村,才准备要敲门,便听里头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如玉,也许于你来说,那纸婚书便定了终生。可于张君来说,那不过是他用来糊弄外人的障眼法而已。” 居然是沈归的声音。张君只觉心头一颤,他轻功好,若提丹田之气走路,轻如鬼魅再无人能查觉。他此时也不进院,而是绕到后院,也不借用梨树旁的梯子,直接鹞起鹘落,入院墙猫行几步,就站到了如玉西屋的窗下。 沈归当然不信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妇人会死心踏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守一辈子寡,她连为人的滋味儿都没有尝过,虽说也自己当家,终究没有走过寡妇的路子,如何知道一生守寡是多艰难一件事情。 他有了年龄,深知这小妇人如今还是在为了京城来的浪荡子而伤情,若要治她这相思,须还得对症下猛药,遂又道:“张君是去年金殿皇帝朱笔钦点的探花郎,那样的男子,就是在京城都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他所要的,也须得是能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解语如花的世家小姐们,而不是你这样的农村妇人。这一点,你当比我更最明白。” 如玉自然比沈归更明白,也是为了犟一口气,连声道:“我明白,明白的不能再明白。只是君子固穷,小人斯滥。我不求他人如何,自己也要守得清正,但求自己问心无愧。” 她这话,其实还是要守的意思。无论张君归来与否,无论他是否会寄休书来,一日休书不止,一日人不归,她便要守下去。 沈归深叹一气,推椅子站起来,走到如玉身边。他为了来求佳人,今夜还特意在红陈寺的废庙中收整了自己,头发也梳的整齐,虽仍是那万年不变的黑衣,却也洗的干干净净,还刻意在山泉中沐洗过,刮净了胡子,常年练武的人,身体瘦峭结实,一股火热之气。 如玉不着痕迹往边上挪着,就听沈归又道:“你跟他那怕有一纸婚书,也不过天知地知你知他知而已,那份婚书,不定他已佚失在半途中,而你这个人,自回京之后他也早忘到了脑后,你才十八岁的年级,守一回寡已是上天薄待,再执迷于一份连媒证都无的婚书,不是君子固穷,而是傻气。” 头一回见面,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又还有个立志读书中举人的小相公,两人关系好的蜜里调油一般,沈归即使有心思,也全在法典与残玺上。 可后来陈安实病了,而如玉也长成了个大姑娘,白嫩嫩的鸭蛋脸,乌鬓蓬松,身段儿俏俏。他却越来越老,又还三十来岁一无所成,那怕她一回回的暗示,也不敢给个承诺。 这一回既下定了绝心要带她走,沈归自然就不可能空手而回,他说着就来捉如玉的手。 如玉往墙跟躲着,见沈归仍还来捉自己的手,哎呀叫了一声道:“沈大哥,若你要东西,我立即就可以给你……” 忽而窗外一支带红绫的梭子飞入,直奔沈归的鬓角,沈归护如玉扑到墙上一躲,梭子飞入土坯墙中牢钉。沈归低声喝道:“谁!” 张君拨剑挑帘子进门,一双深眸桃花眼冷冷扫过这对奸夫淫/妇,那俊生生的白面儿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执剑横扫直取沈归的脑袋,一边骂道:“三更半夜,你竟敢在此轻薄我家夫人,看我今天不削你成片!” 沈归随即也抽出背上的剑就与张君迎斗到了一起,如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张君横剑扫破自己一大片的粗墙纸,不由一阵心疼。再看沈归往后一躲,就将自已快要秧成苔的那盆蒜撞了个歪倒,气的大骂道:“你们不要再打碎我的东西,都给我滚。否则我吵嚷起来,叫一村子人都来看你们的笑话!” 论功夫张君自然不是沈归的对手,他见沈归收了手,自己也顺势收了手,千里路上急匆匆赶来,总不能叫如玉赶出去,赶忙儿的要亮明身份:“你是我夫人,这既是你的家,便也是我的家,要走也是他走才对。” 沈归还是个逃犯,这时候自然不敢大声喧哗。他走到门上,又回头道:“如玉,这人毕竟靠不住,我过两天还来,只要你想通了,就收拾好行囊跟我走。” 张君再不多言,直接一梭子飞了过去,把个沈归逼出门,这才重重将门合上,抓如玉过来深嗅了几口她身上的味道,闻着仍是她身上特有的那股桂花香气,暗道她总算没有染上沈归身上那股臭味儿,这味道叫他又有点暗幸,只怕这两人今夜还未入巷。 他在外偷听的时间也久,恰好听到的又全是如玉与沈归诋毁自己的话,此时又羞又愤,想自己这一路行来除了睡觉就没有下过马,没呈想如玉却在家里明目张胆偷汉子。 那骂人的脏话张君此时还骂不出来,却也急着要检视一番,看两人今夜究竟入巷了不曾。他一把扯过如玉的手,一手已经去抓她那粗布衫子的袖子,端那灯盏来一路往胳膊上瞧着。 她常在外干农活,面上皮肤自然不及城里不出闺房的姑娘们细腻,可那手背上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却是又白又细,绵嫩的如膏脂一般。张君当初在山窖里亲过她,那时爱的仿如天下至宝,即便心有饕餮,却也还抑着自己要温柔相待,便是牙齿扫过,也怕要伤着了她如牛乳般的细面。 谁知她竟与那又臭又脏的鲁汉子拉拉扯扯,也不知她那是否叫那鲁汉子的粗手揉过,想到此,张君不禁又气又伤,掰着如玉的脸问道:“你们方才睡了不曾?” 如玉掏腿就踢到了张君骑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上,从他一进门时那点喜已经成了受辱之后的怒,仰起身来怒冲冲掩着袖子骂道:“新鲜了,就许你在外头养窑姐儿,不许我在家偷汉子?” 张君叫如玉一膝盖顶到最险的位置,此时疼的汗如雨下,整个人躬腰如个虾球一样靠到了炕沿上,他张嘴结舌,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我何曾养过什么窑姐儿?” 如玉见张君满额头的汗珠子往下滚着,心里也有些害怕,怕自己是踢坏了他,又想要过来看他可伤的严重,又怕他是使诈要诓自己过去,站在门上结结巴巴道:“金满堂都给我瞧过你画的首饰样子,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一样样儿的我都看过,你不曾养那窑姐儿,难道是要娶她回去做个正房夫人?” 说起那份首饰,却还得要从柳生到陈家村的那日说起。那天柳生送来两千两银子,是国公夫人区氏千里路上带给二儿子的。按理来说,区氏与二儿子两相看两厌,就连当初被贬时的行路费,都是太子托人给的,区氏不可能给儿子太多银子才对。 但是为了叫张君赶紧回京与庶生子张诚争那个驸马之位,区氏为了能叫张君在秦州府上下活动关系,便舍命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而张君接到银子之后,明知自己无法叫母亲回转心意的情况下,那天夜里决定先娶如玉,当然,也就顺势亲薄了如玉一回。他既有了娶的诚心,也得表示些诚意才对。正是为了表示诚意,他在落雨无法出门的几天画了许多京中如今正流行的首饰形样出来,想要带到秦州城中,让秦州城银楼的工匠们照图样打造,然后再与那七百两银子一起送给如玉。 而他自己,一路策马从西向北绕了几千里,一路也不过拿着一百两银子而已。 在红陈寺事发之前,张君最后一次去找待月的时候,为了迷惑在外偷听的金满堂,也是为了迷惑待月,便拿出那叠画着首饰形样的宣纸,并一千二百两银子一并交给待月,托她去秦州城打首饰。谁知他盗玺之后仓惶离开,那首饰就一直在待月处放着,而金满堂为了离间如玉的心,才会谎称首饰是张君打给琼楼里的姑娘们的。 张君那地方此时阵阵撕扯着疼,也还坚持着解释道:“那明明是我打给你的,什么叫给窑姐儿的?” 如玉犹还不信,怒冲冲躲在门上望着张君,看了半天见他依旧还是斗大的汗珠往下滚着,不得已又自盆架上取下帕子凑过去要替他擦。一边问道:“果真踢疼你了?” 张君仰头一声长叹,顺势躺倒在了炕上道:“只怕我这个人是废了,你可知道,你方才踢的是男子们的软肋,就算最阴毒的人,也不肯攻男子这一处,就因男子坏了这一处,一生不能行人事,不但断子绝孙,这个人也要废了?” 如玉跪在炕头不停替张君擦着,以为自己真的踢废了张君,弹着舌头连连问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我即刻请个郎中来?” 张君又往上蹭了蹭,她这小炕上铺的绵软舒适,比床更宽,没有那恼人的炕腥气,睡起来倒是极舒服。他苦着脸道:“废就废了吧,反正你也已经找好了奸夫,下半辈子是不指望我了。” 如玉自来也是村妇们的言传身教,知道这一招防男人最管用。但张君千里路上行来,若真叫她给踢废了,却也是她一生的罪过。为了这个,她也不再追问那首饰的事情,一边替张君擦着汗一边耐心解释道:“我何曾想过要找奸夫?是沈大哥在坟地里听岔了话儿,以为我想嫁他,实则我只是……” “坟地里还有一回,赵如玉,你倒脸大,坟地里都敢滚!”张君气的哇哇大叫,脸红脖子粗,脸上汗珠儿雨一样往下滚着。 如玉越描越黑,气的一个帕子甩到了张君脸上,大声道:“不过是坟地里见了一回而已,我是因为帮你盗了他的玉玺心中愧罪,想补偿他。若我与他有了私情,天打雷劈!” 张君揭掉帕子丢远,缓缓伸直了腿懒洋洋躺平,总算占稳了这张炕:“帮我盗了沈归的玺,你就要以肉为偿?如玉,你可知当时我在做甚?” 如玉见他忽而平静了下来,自己也怔了一怔,不由低了声儿问道:“做甚?” 张君道:“我在金国与咱大历的边境上,几天几夜未曾吃过一口饭,马跑死了,自己口干舌燥一步步翻长城,那山高耸着,一重又一重,每一步,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再多走一步,我觉得那都是最后一步,可我还是得不停的跑,概因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每停一步,就离自己的承诺更远一点。如玉,我是为了你而拼着命跑的!” 他还不能深爱上这乡村小妇人,可君子一诺千金,他走的时候造成那么大的混乱,只留她一人收拾残局,无论瑞王的人还是金满堂抓住她逼问他的去处,她都难逃受辱或者一死。所以他才能忍得了那么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放沈归走。 因为无力爱上她,所以给她怜悯和宽容,大约他的心如今就是这样。 若张君果真装起可怜来,那双桃花眼里的忧郁与深情便能叫但凡见过的小姑娘都如痴如狂。如玉当然也不例外,立时就扔了帕子,屈膝跪到张君身边,一只手缓缓自他小腿上轻点着,问道:“可是这一处疼?” 张君哎哟了一声道:“再往上一点!” 第26节 如玉的手又往上轻游走了两寸,到了膝盖上了,似猫儿的触须轻点,问道:“可是这一处?” 张君喉头一阵阵的发紧,十分留恋她的手能多停片刻,又怕即刻就要露了馅,翻身侧躺了道:“虽疼,也还能忍得,你也上来睡吧。” 如玉见他仍还是来时那件青衫也不要脱的样子,又听他要睡在自已屋里,试探问道:“你可还能走?若能走,我扶你到安康房里去睡。” 张君嗡声嗡气道:“若能走,我此刻就打马回京城去。” 如玉听了这带着刺儿的话,又羞又气又愧,气鼓鼓闷了好半晌,推开被子结结实实遮严了张君,替他头底下垫了只枕头,溜下炕就要往外走。张君疾声问道:“大晚上的,不上炕睡觉,你这是要去那里?” 如玉道:“往隔壁,到安康屋里去睡。等他来了,我使他与你一屋睡来。” 张君听这话的意思,才知道如玉为了与沈归幽会,连安康都使到别处去了。他满肚子的恼火犹发不出来,拍着炕道:“你与沈归孤男寡女都能处得一室,到我这白纸黑字的丈夫身上倒守起贞来?快上来睡,难道我是只老虎,能吃了你?” 两个写了婚书的男女,就算未行过大礼,也是夫妻。如玉在地上站了片刻,终归是转身出门走了。张君心里越发不对味儿,想起自己千里迢迢而来,她与沈归两个在房中句句皆是抵毁之言,心中酸楚可想而知。可毕竟从京城到秦州也要两千里路,他昼夜兼程的奔徙了整整七八天,此时又疲又累,也不及多想,叫睡意一丝丝往梦乡里拉着滑溜。 天,改以我都麻木了! 第41章 一路赶来见如玉没有受伤也未受人刁难, 仍还有一份平稳日子过,张君的心调转了头,又忆着京城的事情。他脑海里才滑过大嫂周昭那张苍白的脸,便听房门咯吱一声轻响, 接着是搬动什么东西的声音。张君以为是安康过来要陪他睡,脑子里还想着自己要腾块地儿出来, 身体却怎么也懒得搬动自己,正自挣扎间,便觉得两只小手抱起他一只脚, 竟是替他脱了鞋子。 安康是个男孩,就算人小手小, 也没有这样轻柔的手法。那手脱完了一只,又抱起他另一只脚去脱鞋子。他骑马一天,脚上自然也有味道, 这才准备挣扎着起身自己出门打水来洗,只觉得两只脚上忽而一阵舒散毛孔的烫意,熨烫的他混身每一处毛孔都往外森森出着汗意, 畅爽无比。 那两只手, 自然是如玉的。她常年干农活, 手心中有细细的茧, 此时抱着他的两只脚, 捂在怀中默了片刻又松开,再淘澄过帕子,重又替他捂上, 如此捂了七八回,等水差不多要凉了,这才拎干帕子替他细细擦洗起两只脚来。张君最近一次这样洗脚,大约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发高烧几天不能下床,那时他还住在静心斋的后罩房中,隔壁就是成堆的杂物,许妈这样替他抱着擦拭过一回。 回京之后的路有多难走,张君自己也不知道。他疲惫不堪,混身如被抽筋剥骨一般,可仍想挣扎着爬起来,抱住这温软的小媳妇,去寻她那两瓣细腻饱满甜嫩的唇,从中寻找救赎与满足。 可他不敢动,怕要惊走她,于是只能闭眼忍着她的好意。 听她溜下炕沿,端起铜盆出门泼水,泼完竖铜盆在屋檐下。他仍还屏息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进了门,从炕柜里自抱出一床被子,远远睡在临窗的地方。 张君叫如玉一双手洗去满身疲惫,不由自主缓缓凑过去,一只手渐渐摸着她的手,等摸到了,便去挠她的手心,试着她亦不反对时,又一指一指套起她的手指,自己借力一走,便挪到了她身边。 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如玉的闺房,张君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能睡到这张炕上。他歪肩过去,轻蹭到如玉那散着淡淡香气的枕头上,便听如玉说道:“里正大人,这是陈安实的家,咱们可不能在他的家里做那种下流事情,不然他家会倒血霉的。” 她原来也曾说过,之所以陈家村的男女爱在垭口那小屋里野合,便是因为无论是在那一家,两个不成偶的男女苟、合过,那家是要倒血霉的。他轻摇了摇如玉的手,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无比:“我的小宝贝,小乖乖,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睡。” “不成!”如玉虽此时乐的唇都弯成了一弯月牙儿,却是断然拒绝。她欲言又止,转身裹着被子往窗户边上挤了又挤,远远的离开张君,躬成一只虾米一样的睡着。关于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的死,虽她嘴里不说,可心里却也总觉得是自己那日在山窖里与张君行了一回苟且事,才致两个老妇人遭了血光之灾。这也应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那句老话。 次日一早,如玉还未睁眼,触手便摸到肌肉硬实的胸膛。她犹还在迷梦中,顺着这胸膛摸到张君的下巴上,叫他昨夜新生的胡茬刺疼了手,这才清醒过来,转动脖子环首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到了他的胳膊上。 她屏息定了许久,听他胸膛里的呼息十分平稳,显然还未曾醒。男子身上的气息,毕竟与妇人不同,张君亦是和衣而卧,那袭青衣上满是旅途风尘,一股子风尘气息,平稳而缓的呼吸莫名叫如玉觉得安稳。 两人写了婚书,他又从京城千里迢迢来看她,如玉心中欢喜,支起手肘来抿唇闭着晨起的口气,伸出手指一路自张君的眉头上轻轻抚过,这男子生得一双好眉,在七分的地方忽而扬起,略粗,收的也极其干净利落。她心有痒痒的,假设自己提着一只画笔般描摹,描够了才意犹未尽的起身下了炕。 张君听如玉出了房门,随即便坐了起来。他醒的比她还早,因她一直枕在胳膊上,便在那里假寐,一只胳膊叫她枕的又酸又麻,甩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如玉向来起的得,今天自然格外高兴。她早起收拾完了院落,将自己重新补过的那件月白底蓝花儿的袄子翻出来穿了,又寻了件没有补丁的长裙系上,在安康屋里捣鼓了半天,瞧着西屋仍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寻思着去做点饭,又不知张君何时起,怕要惊吵到他,一颗心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此行来,会不会带自己走,是要继续在此做里正,还是要回京城去,是要给自己休书,还是这夫妻仍要继续做下去,关于昨夜沈归那一截儿,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他才肯信,脑子里混混乱乱千万个头续,喜了又愁愁了又喜,戳着方子鞋面,几次戳到指肚,正恍惚着,忽听西屋张唤道:“如玉,你来!” 这一声吓的如玉几乎跳起来。她应了一声,撇下鞋面出门,到西屋门上才发现自己鞋子都还倒踏着,闭眼在帘外整了整衣裙,抿了抿鬓角,努力撑出个镇定的样子来,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将要辩解的话全过了一遍,还未撩帘子,只伸出手便叫张君扯进了门。 他一把将她扯进去,压在那炕沿上,混身一股山涧水的清草气息,俯身便压了下来。 如玉两手牢攥着衣领,眼泪都出来了,颤声叫道:“里正大人,这家就剩个安康了,咱若乱来,那孩子要倒血霉的。” 她半闭着眼睛,盘算了一早晨的话被他这一手逼到九霄云外,脑子一片空白,只求他不要在此强了自己就好。 张君再使一把力,将如玉拉到炕上,伸手拉开两扇窗子,仍还俯压在她身上,毕竟未经过人事的童男子,有力不知该如何使,一只手自她颊边略过,吹了吹那微拂的一缕乱发,轻声道:“我的小乖乖,你今天可真好看!” 她并未施脂敷粉,肌肤透着清亮,那件白底蓝花的袄子,他也见过。一个多月未见面,千里策马而来,在路上张君一直忆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承诺,记得她温惴惴在他手中微颤时的心悸。 就连昨夜,他都未看清楚她的样子,唯记得那双手掬着自己的双脚在自己怀中,整个人都是软的,想长长久久的拥着她的温柔,被那股子甜腻腻的气息所裹怀,可她的形容相貌,她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她的笑容,她的神情,他早都忘了,忘的一干二净。 此时对着窗外清亮亮的晨光,那个记忆中的小妇人才算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鸭蛋似的面庞,乌油油的鸦鬓,和她润黑细腻,每一个都弯的极其漂亮的柳叶眉,高却不突兀的鼻梁。张君一路细细往下瞧着,直看到她微颤的两瓣唇,俯首叨上,记忆中那在沈归房里曾尝过的,比腻脂还滑的甜腻,鲜嫩,终于一股脑儿被唤醒。 他心里一只恶狠狠的狼狗往外突着,控制不住自己,见她始终不肯张嘴,忽而牙齿轻咬,她被疼痛激醒,这才张开了嘴。张君伸舌探进去,叨着她那点舌头搅着,做梦也没有的香甜。他一声猛哼,手去触她的衣服。 “里正大人,真的不行!”如玉忽而一个仰起,头撞在张君头上,撞的两人皆是满天繁星,头晕眼花。 张君闭眼沉了片刻,翻身躺到如玉身侧,一只有力的大手攥着她的小手,满脑子亦是混沌念头,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冷静思绪,想要编织出一张网来,网住她,困住她,将她扯困到自己身边,这一生一世,他活多久,便能得她这桂花般的清甜慰籍多久。 “我走之后,可曾有人来过这村子?”他声音仍还颤着,却冷静了许多。 如玉回忆着张君走之后的经过,从那些黑衣人进村,再到安敞带走二妮,并陈贡如何做计栽赃自己皆讲了一遍,却掐掉了自己那本法典,并金满堂哄诱她要做正头夫人一事。 那本法典,与她的身世,无论张君是走是留,愿不愿带她走,如玉都不打算告诉张君。如今他总算是千里为她而来,但若知道她的身世,会否也像安敞沈归一样,会有所图谋,会拿她去交换某种利益。人的欲/望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能不给的诱惑,就不要给他。 张君回忆着金满堂,那只老地头蛇,这些年继承了如玉祖父赵大目的勾当,以商人之身,游走于诸国之间,能挑起战争,亦能摆平争端,拿诸国间的战争来渔利,不止是秦州的地头蛇,在整个大历,也是举重若轻的人物。能从他手里脱出来,如玉本就不易,出来之后还能安安生生呆在陈家村,这小妇人的急智,叫他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赞叹。 修一次,少几个字,又得加,无奈了。修一次,少几个字,又得加,无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了大家,本来我不打算加更的,可是我又被锁了。 所以,再更一章吧。 上一章看过的读者应该知道,张君和如玉之间,什么都没有做,就是这一章,也什么都没有做。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三天两头被锁,人家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被锁,一次次的修,一次次过不了,两个人谈恋爱,衣服都不脱,能有什么事情? 每当被锁,我就觉得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只 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42章 离村 他忽而转身, 掰过如玉的脸,她眼神闪烁着,总算敢鼓起勇气看他,四目相对。张君道:“如玉, 忘了沈归,他能给你的, 我也能给你,跟我走,好不好?” 如玉一腔的感激登时化作羞愤:“我得说多少遍, 我与沈大哥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张君道:“便是有, 我也不在乎。” 毕竟昨夜张君进来的时候,沈归就在她房中,两人说了多少抵毁他的话, 他究竟听了多少,如玉也不知道。她混身是嘴也无法分辩,暗道:这事儿千言难辩, 果真到了洞房夜, 只怕唯有一方元帕才能证我的清白。 张君是否不在乎, 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于一个男人来说, 那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可他的心仍还在京城, 在那座深深的府宅之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他的父亲, 母亲,祖母,以及大嫂,每一个人在他眼前一一浮过。 让一个乡村出身的小寡妇成为公卿府第的二少奶奶,且不说有朝以来,无论那朝那代,都仿如痴人说梦。若以旁人来论,在京郊找处小县城,为她置田置地,让她自立起来,在或者在京城置处小院,与她做个私下夫妻,已是不负。 可张君是个轴性,他想要办成一件事情,那就是让如玉成为永国府堂堂正正的二房主母,虽难似登天,可只要将府中所有人都利用起来,并不是不可能。 他是风雪寒天中一只瑟瑟发抖的狼,如玉是那块香甜的肉,而竹外轩则是可以将风雪避之于外的山洞,他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越过重重困难,将这块肉叨回自己的窝里去。 为此,他需要如玉一颗心的依赖与仰仗,又怎可能再缠着去问沈归的事情? 他将如玉揽入怀中,压她在自己胸前,深深的嗅了一口,隔着衣服一只手自她的小肩膀轻轻往下,一寸一寸丈量着,脑海中从少年时代就有的那个女体,隐浮于永国府的府宅之上,渐渐脉络清晰。 * 两人虽不至入巷,但如玉也叫张君揉的混身骨头皆酥。她起身去做饭了,张君在炕上又假寐片刻,起身到院子里,见迎门进来的安康盯着自己时嘴巴要从下巴上掉下来,一幅见了鬼的样子,显然安康昨夜走的时候屋里呆的是沈归,早晨来时自屋子里出来的又是他,这孩子自己也有点吓懵掉。 张君心中又忆起昨夜那点不痛快,拎了把椅子坐到厅屋檐下,盯着里里外外拾收桌子的安康时,目光便十分的不善。安康趁着如玉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功夫,笑嘻嘻洗了几个青桃,双手奉给张君一个道:“大哥快吃!” 张君取桃子咬了一口,问道:“我叫你替我看护着你嫂子,你就这样替我看护?” 安康点头如捣蒜:“全是小弟一人的错,嫂子一颗心都是向着大哥的,那沈归不过一点痴心妄想,我嫂子绝对不会给他一个土匪做妻。” 如玉炒了两盘菜,烙了一锅热腾腾的开水烫面饼子给他们做早餐,见安康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张君,红着脸拍了安康一把道:“早些吃完快去上学堂,你这些日子耽误的功课也太多。” 张君却道:“安康今早先不必往学堂,我还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安康放了筷子,也知既张君来了,肯定是要带走如玉。等如玉一走,这三房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虽不舍嫂子,却也不能为了自己而阻她的前途。 他道:“大哥若想带走我嫂子,只管就此带走既可,只是她孤身一人跟着你投奔外乡,前路如何我们皆不知道,你若是带她回去明媒正娶做妻子,我自然高兴不过。可若你带她回去之后,不能做妻子,只养在身边做个妾或者丫头使,我便不能答应,为此,你也得白纸黑字替我写个保证,压上私戳放在小弟这里,等将来小弟也能一步步考到京城试春闱的那一天,白纸黑字,我也须得到永国公府与大哥对个清楚。” 从昨夜张君一来,如玉自然也就想到若他不弃,她是要跟着他走的。在此六年,安康父母待她如已出,虽家贫却也如珍似玉的养着,如今一家人四散,只剩下这点还未长大的孩子,她要弃他已是心狠,再听他说出这样一番为自己前途考虑的话来,眼圈一红便抹起了眼泪,转眼望张君,却是要听他如何回安康这话。 张君也搁了筷子,眼望着如玉,话却是说给安康听:“我既与你嫂子写了婚书,自然是娶她回去做正房妻子。你也不必一直等到春闱,待我们回京之后安顿下来,我自会派人来此接你,左不过一年半载,你也到京城,我替你择家书院潜心读书既可。” 他这席话倒还说的在情在理,安康转眼望着如玉:“嫂子,你的意思了?若你愿意跟他走,放心走就是。我往后住到大伯家去,与大伯娘一起住着,若你来接我自然好,若不来,我也是这三房的男丁,争着一口气,必要把这个家撑下去的。” 此时身边再无其他人,如玉虽因张君千里路上奔回来找自己的那点诚心而实意愿意嫁给他,心中却还有一点自己的计较。她道:“里正大人,我须得知道你府中可还有妻室妾侍,家中长辈可能同意我们的婚事,若你带我回京之后他们不同意,我又该如何应对?这些咱们皆要掰扯清楚,我才能与你一同回京。” 张君道:“我从未娶亲,府中也无妾侍,至于家中父母长辈,我出门前已留书一份,到今日一十二天中无反对的信送至,父母也未派人来追,想必已经同意了,这皆不算什么大事。” 他回京后在国公府只呆了一天,那一天从早晨到晌午,一直在慎德堂的书房里站着,也正是站着的时候,他悄悄往父亲书案上的书信匣子里塞了一份信,恰还塞在最下头,之后便告诉母亲区氏父亲书房里有那么一封信。他母亲区氏与父亲张登两人虽在一府,却彼此视对方如空气,张君是押定母亲不会把有那么一封信的话告诉父亲,才告诉她有这么一封信的。 那封信只怕等到他带着如玉到京城时,张登也不会发觉,还得他给翻出来。可信里白纸黑字写着:儿已往秦州接妻,若父亲反对,则尽早寄信至渭河县府衙,或者直接派仆从来追,若无书信亦无仆从,儿便当父亲已是同意了。 若是心思浮躁一点的女子,听闻张君说府中再无妾室,又父母也不反对,自然欢喜不尽的立时就能跟张君走。可如玉是个实诚人,自来就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她又说道:“就算你如今这样说,毕竟京城你们府中情势究竟如何,我们却是一丁点儿也不知道。你一个未婚男子娶个再蘸的寡妇,这在我们农村来说都是件难事,更何况京城富贵人家?不如这样,你再多替我写一份放妻书叫我自存着,若到京城之后你府上父母不肯叫我进门,我便拿那放妻书自行归乡,或者自谋出路,你看如何?” 说到底,她还是尽可能的要替自己多谋几条出路,这一条走不通再换另一条,没有全然把希望寄托在张君身上。 张君拍了拍安康,示意叫他先走,待安康夹着书袋出了门,张君这才又折回来,面色十分诚恳的实言道:“如玉,不瞒你说,我娶你时事先未经过父母同意,如今就算咱们回到京城,进门之前还有一番计较。可我请你一定信我一回,我既再回秦州来接你,抱的便是此生此世只娶你为妻的决心。咱们已有了婚书,你便是我的妻子,是我张君这一生的责任。 虽我出身名门,但并不意味着你跟着我到了京城就有很舒心的日子过。至少在近一两年内,你还得陪着我一起吃苦,可我保证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皆无条件的只信任你一人,也永远支持你的任何决定,永不纳妾,有了俸银全交予你一人保管,无论任何事,只要你不愿意,我决不强求,你看可好?” 这话听起来就有几分的真了。张君不曾来的时候,如玉心中一半焦心他或者死在半路,一半又暗自酸楚自己遭他利用一回,为那份未曾深思熟虑时就草草写不的婚书而耿于怀,全然没有细细思量过若他再回来,果真要接走自己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本是个凡事都能自己拿主意的人,此时却又犯起难心来。她决定寻个人商量商量此事,先下坡到大房,进门便见圆姐儿委委屈屈在厅屋檐下摘剁一堆萝卜樱子和猪食。见如玉进来,圆姐儿伸手背揩了揩眼睛,挪个方向只给如玉个脊背,菜刀剁的山响。 如玉也知圆姐儿隔墙张望了一早上,只怕连自己和张君、安康三个人的谈话也皆听在耳朵里。这小丫头也与如玉一样怀了春,可终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玉在她身后站了片刻,见冯氏不在又只得转出来,下缓坡到二房陈金家。 陈金家自二妮走了,三妮嫁人后只他两个,人倒是全的,魏氏活死人一样蜡黄着脸躺在厅屋炕上,陈金两条瘸腿跳着给她端吃掌喝,擦身洗衣,倒是伺候的尽心尽意。 自打安康老娘亡故那日起,如玉这是头一回来看魏氏。她到炕头握起魏氏的手,叫了一声二伯娘,魏氏眼中两滴泪顺眼沟往发鬓间滑着,张了张嘴,如玉却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她怕这久病之人的口气,又见魏氏犹自说个不停,也知她必是说些悔罪的话,遂应付道:“我都懂,我娘与沈大娘也不怪你,二伯娘安心养病既可,好不好?” 魏氏缓缓摇头,犹是不停的说着。陈金甩着两只的水凑到魏氏耳边听了许久,边听边点头,听完了对如玉说:“你二伯娘听说咱们的里正大人又回来了,这一回还要接你走,她说里正大人那人心正,心善,天下难寻的好人,叫你千万莫要错过了。” 这一生好事非的妇人,只要肠子缝到了肚子里,那怕起不来炕,那怕话也说不出来,好事非的心还是改不了。病人的耳朵更灵,她方才听闻圆姐儿说了些关于张君的话,当然也知张君是来接如玉了。她心悔自己前些日子为了一幅金手镯便害死了妯娌,此时无论身还是心皆善的不能再善,忆起在渭河县县城里张君自陈家店子那帮人手里救她出来时的样子,一句句也是全是真心实意为如玉好的好话。 如玉当然也知道自己与张君的事全村只怕人人皆知,捏着魏氏的手握了又握,从怀中掏出自己换好的二十几文钱来数给陈金道:“二伯拿这钱到镇上,或者县城里替二伯娘寻个好郎中回来医治医治,咱们农村一个壮劳力难寻,没了二伯娘,咱们一房人就更少了!” 陈金捏着一把子的钱如获至宝,魏氏也伸长了脖子满眼放出光彩。回到家推开院门,见换了一袭青衣的张君在她的西窗下站着。他仍还是当初那个人,可只要不穿当初那袭白衣,眉目间的温润也随之抹去,目光中一股阴郁沉沉的寒意,脸上时时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直到目光投到她身上时,他才渐舒眉头,眼角浮起两抹桃花,仍不言,于五月的春光下就那么看着她,眉目间似乎也有深情几许。如玉叫他这一眼看的春心萌动。 她双手缓缓自背后合着两扇门,笑问道:“这就答应要与里正大人走了,可我竟不知道你当初想要娶我,其出发点与目的,究竟为何?” 张君道:“你唤我一声钦泽,我便告诉你。”那是他的表字,夫妻之间,以表字相唤,可见他是将她放在与他相同等的位置上。 如玉从善如流,唤道:“钦泽!” 张君笑着应了一声,走到院门上,吹了吹如玉额头的乱发。如玉心以为他或者要说出句甜言蜜语来,心有雀跃的往后仰靠着,便听张君说道:“不过是缘份到了而已,既有婚书,你便是我的责任与义务。” 虽心头也略有失望,但如玉却也十分赞同张君这话。在婚姻中,责任与义务虽不及爱情美好,但却比爱情坚韧。爱会因为年华的逝去与容貌的消减而逐渐褪色,但懂得责任与义务的男子,就如金满堂一样,那怕心里再不喜发妻,也会把她放到尊位,就算再爱妾,也不会因为爱而宠妾灭妻。 虽说如今终于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但虎哥娘依旧是个泼妇,这村子里死了老皮皮,仍还有那不知死活的男子们,万一臊皮起来,她也不是对手。树挪死,人挪活,跟着张君走是一个机会,无论最终能不能进永国府的门,只要出了这穷山村,能找一处小城安家,如玉自信自己都能谋到生路。 这天夜里,圆姐儿总算抚平了受伤的小心肝儿,因听闻张君带着如玉次日一早就要走,与冯氏两个商量得定,提刀剁了家里那专爱啄人的大芦花炖得满满一盆,端到如玉家来,要给张君和如玉饯行。 第27节 以张君的意思,至少要给陈氏族中打个招呼再走。但如玉却不这么想,一来,安实死后未过百日她便张罗再嫁,于礼不合。再者,连发财娘子跑了都无人追究,可见如今陈氏族中也乱。金满堂虽说放了她,却也只是在她安生呆在陈家村的前提下,若听闻她要跟张君走,会不会再起波澜。 次日一早才过五更,如玉与张君并安康三人牵马出村,到柏香镇与安康分别过之后一条大路便直奔渭河县。不过一匹马,好在如玉与张君都不是体重之人,马倒也跑的十分轻跃。到了渭河县县城时天才初亮,张君打马下了麦田,自齐腰的麦田中直接淌过,却是将个渭河县绕过,要转着弯子走。 琼楼远远在望,做为一家青楼,它修的比县衙还要高,于蓝天碧野下堂皇的如庙宇一般。如玉转身瞧着张君将渭河县远远撇在身后,心中忽而会意他怕是会撞见了送首饰那窑姐儿心里尴尬,才要特此绕城而过。 如玉暗自撇嘴,心道新鲜了,前天夜里信他说那首饰是打给自己的,才真叫鬼话。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问道:“既经过渭河县,你也不去看看你那琼楼里的相好就走?” 张君不敢进渭河县,实在是怕万一父亲张登从信匣里翻出他那封信来,而后派人来追,或者遣人送信到县衙,计划好的事情再起波折。但这些事情太过复杂,他也是计划先哄好如玉,回京路上再慢慢跟她解释。关于首饰的事情,他确实早忘了。经如玉一提才想起那值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尤还在琼楼待月处放着。 “你不也没跟沈归打招呼就跟着我走?”张君淡淡回道。 如玉在他怀中气的个仰倒,回头狠狠瞪了张君一眼,便不肯再多说一句。 到秦州城时正好哺时,如今初夏天黑的晚,但要想再出城翻秦岭却也就晚了。张君打马将整个秦州城逛了一圈儿,找了一家门前台阶最干净,门上漆色最亮堂,门头最亮的客栈下马,拍马给那小跑堂,带着如玉进门,要了一间顶好的客房。 如玉抱着个小包袱皮儿,一路惴惴跟着张君上了二楼,叫那掌柜亲自带进一套里外二进的客房花隔扇相隔,木本色的宽深架子床上锦被的白色包边儿簇新,撩起锦被来下面却是纯白的棉质床单。出门在外,这样干净整洁的客栈拿着银子都难寻,也就难怪住一夜要一两银子了。 “虽这房间确实好,可住一夜要一两银子,果真也是天价了。”如玉轻弹着舌头叹道。 张君送走那掌柜,合上门目望着这如今归了他的小妇人,出语亦是缓声:“虽于你这已是二回,可今夜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一两银子很值。” 如玉见他眼角浮着笑意盯着自己,一双眸子渐渐往下扫着,忽而会意过来他的意思。她初嫁陈安实,这确实是二婚。而张君能在琼楼一送就送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果真没与那姑娘睡过,难道是傻?想到此如玉自然不信他果真是个雏。她虽背了个寡妇名声,又还叫张君捉了个现场,但实打实是此生以来头一回入洞房。 两人俱是娘生以来头一回要干这种事情,一顿饭便也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如玉撞的奸多,听的更多,于男女之事了解的扎实而又实在。张君跟的师傅是个火居道士,淫/书读的比经文还要熟溜几倍,自然也是满腹理论。两人彼此看一眼便要红着脸,脑子里将对方已经剥光了上百回,看那日头还不落山恨不能把它一把压下去。 趁着张君洗澡的功夫,如玉往那白到炫目的床单上铺了块绢帕,自己脱鞋躺到床上试了试高低,又调整了一回,稍一翻动它便滑溜了出去。她还是头一回,肯定有血污要沾脏人家的床单,如玉怕店家倒时候要拿血迹讹她,想来想去又另找出几块帕子来,自包袱里翻出针线将几块帕子皆缝到了一起,方方正正铺在床正中央,才铺好,便见张君已经披散着一头的长发,只穿着白色中单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自来身上并不特意带香,如今仍还是淡淡一股皂香气息,细而长的手指,皮薄,骨节结结分明,长发自两侧披散下来,衬着挺而悬的鼻梁,双目深幽,满目略带忧郁的深情。他先伸手解自己的衣带,昂起的脖子上喉节上上下下的动着,褪去衣服的肤色略深,光洁而又紧实。肩平实而腰窄细,身上皮肤亦是光滑紧致。 如玉稳坐在那几大块帕子的正中央,竭力不去看张君。 张君跨步上了床,外面天色仍还明亮,此时并不用掌灯。至于上床之后的事情,老路径找吧,都有。如果不知道,就看留言,作者锁怕了,不敢说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连着两章被锁,我昨晚12点还在打客服电话,但就是通不过。感谢亲们的不弃,所有给我投雷的人,真的是又暖心又感动! 留言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意见,我都会虚心接受,大家有觉得不对的地方完全可以提出来,我想我会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会看待全文。 第43章 丢物 这时候张君才悔不当初, 连奔往秦州的路上那歇缓过的几夜都悔不能全都拼在马上,好能早几天到陈家村,把沈归一剑戳死在他老娘的坟头上,好在那一天就把如玉带走。 如玉破天荒来头一夜, 非但未得张君好言相哄,还听他口口声声骂的都是沈归, 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酸楚,裹着被子缩到了床后,竟把床上那几块能证明她清白的帕子给忘记了。 张君今年才二十岁, 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一回床事犹如当年跟着管家第一回 到五庄观时, 管家打开道观那两扇大门,他所看到的一样,一个崭新而又完全未知的世界。他在那里长大, 在那里渐渐能提气运腿如飞。 而今夜,如玉又给他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翻身下来躺了约莫一刻钟, 又来拉如玉的手, 轻声唤道:“如玉!如玉!” 如玉又往里缩了缩, 张君伸手过去摸到满手冰凉, 才知她竟是哭了。他掰她转过身来, 捂进自己怀中,凑唇一点点在她泪眼上吻着,声如呢喃:“如玉, 我的宝贝,我小乖乖,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跟沈归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如玉不知该如何解释,缩在张君的怀中,那破瓜的疼痛恍如潮水褪去,虽当时疼的欲死不能,此时身体却又恢复如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反而叫他拥着,闻着他一身清清正正的气息,听他对自己服软说句绵软话儿,心里还有莫名的心安。 张君连连的在她耳畔吻着,吻了片刻又翻爬了上去。 次日一早起床,他自己先沐浴过,才又打了满满一缶热水,叫如玉来洗澡。 如玉一身青青紫紫,经一夜折腾,满屋子的腥腻气息,起了几次犹还想要再眯片刻。张君却是等不得,自顾将她抱进了浴缶中,自己打湿帕子替她擦洗,洗罢了将换洗的衣服递给她,转身到卧房,掀开狼籍斑斑的被褥要整理她的小衣,便见床上分散着几块帕子,其中一块上一点深红的印迹。 他缓缓弯腰,伸二指夹起那块帕子,展在窗边初升起的朝阳边细看了许久。 若真是个寡妇,理当没有这种东西。所以,她应该只是顶了个寡妇名头,其实仍还是个未破瓜的姑娘而已。张君细细叠起那块帕子,面上神情,便是叫如玉见了总有些发悚的那种恻寒。他闭上眼睛,手微颤着,听到屏风后有动静,便将那帕子收入怀中,却是藏了起来。 她手中还留着他写给的休书,那路引也一直存着。等到了国公府,她知道他在府中那样的处境,知道他在众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前路会有多难走,肯定不会和他结伴,把将来的路走下去。 若她离开,他该怎么办? 永远黑暗无灯的屋子,冰冷的卧榻,没有人会问他可需添件衣服,问他可是饿了,可是烦闷了。他需要有她呆在那屋子里,那怕一府中所有的人都会给他冷眼,她眉眼中亦有笑意,他想夜夜伏在她胸前,那怕不能共赴巫山,只要能听到她胸口温热的心跳就好。 为此,那怕她果真与沈归去过那垭口的小屋,那怕沈归在他去之前,就在与她做那样的事情,他也只是想杀了沈归。他想用她的内疚,换一个她永远陪在他身边的机会。 可事实证明她没有,在他之前,她仍还是一块无暇白玉。这叫他怎么能理直气壮的留下她,叫她陪自己走那世间最难走的的路? 如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两腿虚浮四肢酸软,挣扎着系好了衣带,这才想起昨夜自己还铺了几块帕子在床上。她要在张君面前能硬气,能挺得起腰背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全在那几块帕子上。于是又一路穿花隔扇进卧室,撩起被子去找帕子。 一床欢爱过的痕迹,不明斑迹到处都有,她翻来翻去只找着三块,上面皆有些东西,却都不是初红该有的样子。如玉心中越发焦急,将被子撩起来抖了又抖,又把床单也拆下来翻找着,仍还是只有三块帕子,而每一块帕子上都没有她想要找的东西。 初夜不落红的女子有很多,但不会碰巧就叫自己撞上了吧,要真是这样,陈安实倒还好说,总是她成过亲的丈夫,沈归却是再也洗不清了。如玉心怏怏软伏到床上,气的死命捶了几把被子,便听身后张君的声音:“趁着天色早,咱们得一鼓劲儿翻过秦岭,赶今夜到山那边去,你可还能走得动?” 如玉也不能再留了,她委委屈屈抱起自己的小包袱,一步三回头,望一眼那凌乱的床,再回头看一眼张君,他眉目间仍还含着笑意,当是一种满足感,狗啃守了骨头狼吃完了肉的满足感,唇角掩不住的笑意,就在门上站着。 直到如玉出门走了两步,张君忽而问道:“你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如玉点头又摇头,终于还是忍心撇过,心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是个再蘸,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张君在身后说道:“既丢了东西,为何不往桌上找找?” 如玉听他这话说的古怪,那点念头又被勾起来,转身进了客房,屏风外的小桌上,方方正正摆着一方帕子,边角还有针戳过的痕迹,却被细细抚平,上面一枝水墨绘成的梅枝,枝头一点红梅,呈着暗红色。 “年华过眼,幽意如初,春可换,东风可换。可是如玉,到了京城,你就会知道,我是截永远埋于寒雪中的枯木,生于世这二十年,从未想过自己会到秦州,也未想过自己会碰到你。二十年年华过眼,你终于开在我的枝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永远开在我的枝头,好不好?”他将那点元红,廖廖几笔绘成一朵梅,于那白帕上,枯枝,描白,鲜红欲张。 如玉猛得捂住嘴,想哭又不知悲从何来,转过身狠踹了张君两把,哇一声哭了出来,骂道:“我是清白的,我的安实才是真君子,他可从没碰过我!你冤枉我不说,还欺负我,你这个小人,小人!” 张君任她揣着,她揣累了伏上他的胸膛,他仍还定定站着。一脸的阴寒,渗人而又可怖。他再也不能用她的内疚,来换一个她陪在他身边的机会了。那纸休书,就在她的包袱里,与路引一起叠的整整齐齐,随时,她都可以离开他。 从翻过秦岭再往京城,还有一千多里路程。起早贪黑也得早上将近半个月左右。这一路上走来,便听闻各处人言北方本已在收尾的战事又起波澜,金国在这半个月里步步紧逼,重又战领了以云内州为界的长城边界,长城以北皇帝御驾亲征夺回来的疆土,又叫他们给占走了。 战事重又胶着,皇帝短期内自然就无法再回京城,这于张君来说算是好事,皇上不回京城,就无法给他和和悦公主赐婚,他还可以想办法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拒掉公主的亲事。 但他哥哥为武德大将军,如今挂帅印与皇帝一同出征在外,战事胶着愈久,他就愈久不能回朝。 这夜到了西京,张君牵马,如玉侧坐在马上,两人一路到门面阔绰,红漆抱柱四立的西京客栈进去宿夜。这一路如玉也习惯了,进屋只要关上门,推倒在床上张君自然先要来上一回,然后两人才又穿戴整齐,下楼到大堂用饭。张君听跑堂一路过来报着菜名儿,细语交待着葱蒜等物,如玉展身望着窗外。对面是一处成衣庄,里头走出两个年轻妇人来,身上的绸衣显然是新做的,茜妃色外罩一层香罗纱,随风而动,又清凉又好看。 只是西京,妇人们就穿的这样华贵,行走间姿态礼仪都曼妙无比,到了京城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眼看京城临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一路行来,张君也交待了许多回去之后可能难走的路,如玉心里依旧没底,怕自己这个丑媳妇到时候见了公婆,无礼仪无言状要受人耻笑。 她仍还望着那间成衣坊,门外便走近来一男一女,坐到窗边,挡住了她的视线。那女子鼻高,重睑深深,嘴里却如含了核桃一样卷舌不清。而那男子,眉头上一粒朱砂痣却是叫如玉有种非常熟悉的错觉。 就在她盯着那男子看时,那男子也转过头来看如玉。如玉经他一双阴目扫过,忽而就忆起来,这双眼睛与当初到陈家村来抓沈归老娘的那群黑衣人的首领特别的像。右眉锋七分处生朱砂痣,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眼形,就算他当时蒙着面,如玉也敢断定这是一个人。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如玉心不在焉的吃着,耳朵仍还听着隔壁两人的说话声音。隔壁那女子声音亦压的十分低,说的是女真语,这眉有朱砂痣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言,却是频频点头。 等吃完饭上了楼,如玉才告诉张君自己方才在楼下对那人的疑惑。张君在道观里住了六年,虽拳脚功夫学的一般,但腿上轻功好,耳朵也胜于常人的善听。 他也懂女真语,方才在桌上一言不发,自然也是在听隔壁那两人的谈话,此时听如玉说完,才道:“那人是瑞王赵荡手下一个门客,名叫齐森的。他去陈家村,当也是奉了瑞王之命。那与他说话的女子叫完颜雪,是金国一位郡主,既是他们搅到了一起,只怕北方的战事就与朝中有所牵扯,那也就难怪战事一直不能停了。” 瑞王赵荡生母为一花剌妃子,但那妃子早逝,其后他被记于贤妃名下,而贤妃的父亲,正是兵部尚书岑参。虽说天子征战在外,但一应粮草征调等后勤事物还是要由兵部和枢密院在朝中负责。这两处衙门对于前线战事以及战略规划当然就是一清二楚,瑞王的门人与敌国郡主相扯上关系,张君不论国之形势会如何,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大哥张震的安全。 新婚夫妻自然如胶似漆,上楼天还未黑透。张君这些日子是除了行路睡觉,睁开眼睛就要搬弄一回的。如玉渐渐也尝到些甜头,一天两回倒也挨得,等这一回完了,才要闭眼睡觉,却见张君非但不睡,还打开包袱换了当初在陈家村时所穿过的黑色软甲,这软甲不知什么材质,摸起来滑冷,亦不算沉重,但可以装许多武器在里头。张君穿好衣服之后亦不走房门,翻窗子出去了。 片刻间房顶上一溜瓦片轻响,如玉猜他大概是要探方才自己所见那瑞王门客,自己也了衣服起来坐着,如此坐了约摸半个时辰,一身黑的张君又自窗外钻了进来。他若运起走起路来,简直轻如鬼魅一般。 如玉才要开口问,张君已经指搭上了她的唇。他翻开自己包袱,将所有碎银子全部收走,却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她,这才轻声说道:“这客栈住一夜须得一两银子,我现如今将所有的银票都留给你,你明早自到街对面的钱庄提了银子出来,然后就安生住着,你孤身一个妇人,等闲不要出门乱走,更不要多与人搭话,就算这客栈的跑堂与伙计,那怕掌柜问起来,你也只说我出门办事,至晚就能回来,千万不能叫人知道你是孤身一个妇人在此。 那齐森与完颜雪聊的皆是两国略布局之密情,我必须得暗中跟着他们去弄个清楚,你好好在此等着,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我就能回来。” 如玉反手拉住张君的手道:“既咱们是夫妻,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去那里,是为个什么事儿才去的。” 张总只得又回头道:“如果瑞王果真与金国之间有勾结,那我就得跟着去看一看,我大哥在外,我得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你乖乖等着,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如玉经他丢过一回,也知道这人是个君子,既说了会回来就必定会回来。既成了夫妻,自然就是一体。如玉也知道张君的大哥挂将印在外打仗,若果真瑞王通敌,于国于家,他都该去探明是怎么回事。她自己出门时将积年存的银子,并张君给的七百两银子全留给了安康,自己身上只有十两碎银子,这时候心中已有计议,连忙将一张百两的银票重又递还给张君道:“我在此用不得那许多银钱,你拿一百两路上用,只给我留一百两就可。” 张君已经奔到窗边,纵身一跃就不见了踪影。如玉随即也奔到窗边,下面是客栈后面纵横的巷道,深黯黯完全看不到人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张君就不见了。如玉看了片刻,转身回来才要关窗子,忽而就见巷子里疾奔出个年轻男子,看身影与张君无二,他身后有七八个同样着黑衣的男子们追着,忽而有人出声,远看银光一闪,那人随即就扑到了地上。 后面有一人提着马灯奔至,照到楼下那神似张君的人的衣服上,就连那件外罩的软甲,也与张君的无二。那人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扶墙往前走了两步,忽而遭后面一人狠狠一脚踏,他凄叫一声,就连声音也与张君无二。 如玉以手捂着口,倒哈了几口冷气,慌里慌张披上自己外罩的长褙子,提着裙子连奔带跳窜下楼,出客栈奔到后巷,便见那追赶的人们都已经走了,穿黑色软甲的男子还在地上伏着。方才那些人踢碎的马灯还在那里微明微暗。她试着轻唤了一声,暗自说服自己,只要不是张君,我立刻转身就跑。 “张君!”如玉才唤出声,那倚在墙角的男子动了动,哼了一声,声音与张君无二。 如玉此时已深信这人就是张君,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暗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先嫁个陈安实给克死了,这才找来一个形样俊俏性格缓柔还不嫌弃我出身的好男人,眼看又要死了。她奔过去扶这人转过来,在黑暗中又唤了一声:“钦泽,你觉得怎么样?” 这人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叫了一声二哥,随即便晕了过去。这一声二哥叫如玉听出来了,自己慌张冒气竟认了个假的,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但张君那个人并他身上的气息她是熟悉的。而这个男子,身上香味浓烈,如兰似麝,初闻时有些清旷,再闻又有点暗香,和着股子血腥气味道十分难闻。她心下大安,一把松开这男子,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才要走,便见他怀里忽而滑出个什么东西。 * 回到客栈,如玉上楼梯时见个男子急匆匆的往下跑着,只一眼她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果不其然,等她回到方才忘记关门的屋子里,便见桌上的两百两银票已经不翼而飞。她又去翻自己所推那小包袱,几件亵衣并那本法典和残玺还在,可是银票不见了。 不过顷刻之间,她得了一封对张君来说十分重要的信,但也丢掉了赖以谋生的银子。三更半夜的,如玉只剩下随身装着的一两碎银子,用这一两银子想要维持到张君回来,住在西京客栈这样的大客栈里显然是不行的。 一两银了子对兑一贯钱,一贯如今只得六百文枚铜钱,次日一早她兑了铜钱回来,正谋划着自己是不是到街上去问处闲炕睡着好等张君回来,便听有人敲门。待开了门,伸头进来却是个半大小子,他一笑问道:“娘子可是姓赵?” 如玉不明究里,却也应道:“我是,但问小哥何事?” 这小子道:“你家夫君说,他的事有变,只怕还得往北走上几千里路,叫你且耐心等着,想必他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如玉一听这话脑袋都懵了。总共六百文铜钱,她如何能支应得一个月? 她还想再多问一句,那小子已经转身跑了。 一夜三十文,吃饭还得费得三十文,一天她最少要六十文铜钱才能支应开销。六百文钱最多只能撑得十天,十天之后怎么办?想到此,如玉再想一想自己原本就计划出门之后是要谋生的,遂就此搬出西京客栈,转而到对面巷子里打问了家姓黄的人,二十文钱一夜赁得人家一间屋子住了下来,替自己谋划起赚钱的门路。 头一天她用剩下的几枚铜钱买颜料买笔买绢帆,夜里又借来黄家一张破桌子修理了一番,足足画了一日,次日一早,便到门外往左一点,最繁华的东大街上代人写信卖自己画的画儿去了。 * 到今天如玉已经摆了三天摊子,总共买出去一幅画得了三百文铜钱,早起她出了门时天也才不过刚麻麻亮。如玉见黄娘子正在扫院子,笑着递给她一封信道:“黄娘子早!” 黄娘子笑着应了一声,接过信纸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惊问道:“这真是我的信?写给我弟弟的?” 如玉点头道:“是!” 黄娘子虽不识得字,但看着这满满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儿,不识字的人们惜纸也惜墨,只觉得自己那五文钱花的真值,连连赞道:“玉儿你才真是个人材。往番我到西市上求那老酸秀才写信,一封信五个铜板,我说了一车,他写到纸上也不过五六个字儿。瞧瞧你,一样五个铜板,写得这满满一整页子,嫂子啥也不说了,晚上回来给你加俩个菜送你房里,你看可好?” 如玉笑着应了,搬自己那小破桌儿出门摆到东大街上,又回来将几幅未装裱的工笔并自己简单装裱过的水墨挂到了身后的墙上,便开始这一天的守摊儿了。 第44章 元宝 如玉在此摆摊三日, 自打头一日替一个老太太写了封信给在外参军的儿子之后,其信写的好这样的话儿已经在整条街上传开,一群不识字的街坊老太太们有儿子在外的,女儿远嫁的, 皆排着队来请如玉写信。 她为摆摊不受地痞无赖臊皮,此时将头发高高束起戴个平头巾, 老太太们好糊弄,只当她是个落难书生,又听她言辞绵软, 就算不写信,也爱到她的摊前坐坐。 天才刚亮不久, 一个老太太捉着另一个老太太颤危危走了来。这老太太坐到如玉面前,先就拍着桌子叫道:“老娘活不得,活不得喽!” 如玉为守摊不敢喝水, 早起也只啃只馒头,放下馒头一边在笔添里润着笔,一边问道:“大娘您怎么了?可是要给谁写封急信, 理清楚了慢慢说, 我给你写着, 可好?” 这老太太道:“我儿子在洞庭湖一带做生意, 如今去了也有三年, 听闻生意做的极好,也曾带得银钱回来。我那儿媳却是不检点,在咱们西市上卖水磨豆腐。每夜磨豆浆熬到三更, 竟还要出去偷一回汉,往日我起的晚不知道,今儿早起却叫我捉住个汉子替她磨豆腐,你快快儿的书信一封,叫我儿子来休了她!” 一个妇人扛家守业,夜夜磨豆浆到三更还能偷汉,那体力可真是够好。如玉再看这老太太混身打扮的利利索索,头发梳的明明亮亮,一双三角眼满是戾气,混身上下干净的水滴儿都没有一滴,全然不像是磨豆腐人家的婆婆。她一眼过去心中已有计议,又缓和着问了几句家里孩子可好,老太太身上可有疾病需要吃药等话儿,洋洋洒洒书得信一封,将她所问来的琐事事无巨细写了上去,等写到儿媳偷人那一项时却是笔锋一转,写道:儿媳一人磨豆卖浆,起早贪黑极其辛苦,薄肩带着两个孩子已是不易,若我儿已挣得家业,还望早早回来,与儿媳共过美满日子才是。 等到重复念给这老太太听的时候,家里琐事如玉自然是照实念出。老太太边听边点头,等到儿媳偷汉那一段儿时,如玉却是话锋一转,照着老太太刚才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老太太手中攥着十文钱,干干净净五指啪一把拍到了桌上,起身道:“这样吧,我多花五文,信就放在你这里,等信差来了一并寄走即可,我就回家坐等我儿回来休了那出墙偷汉的贱妇!” 第28节 自古婆媳是仇家。如玉捡起那半只馒头才嚼的几口,便见打西边过来个神色憔悴,满身豆汁点子头发零乱的妇人。她一脸怨愤,走过来一把撕住如玉嘶声问道:“方才我婆婆可是到你这里来,请你写信给我家相公,说我偷汉,要他回来休了我?” 如玉一听便知这是方才那老太太的儿媳妇,苦主来了。她连忙安顿这豆浆娘子在小扎子上坐了,拿出那封信来问道:“你可识字?” 豆浆娘子摇头道:“只识得几个数字,略会算点儿账,字却识不得多少!” 如玉背着笔杆儿指着纸上的字儿,一字一顿念给这妇人听。尤其到了‘儿媳一人磨豆卖浆……’这一段时,更是仔仔细细读了两遍。 这豆浆娘子满心委屈,抽噎道:“既便起早贪黑,既便比牛马还苦,为了我的两个孩儿我都忍得,可那老妇实在可恨之极,整日孩子也不替我带得一带,除了与街坊老太太们捣些闲非,就是眼盯着看我与街上那个多说两句,不停造些闲话与我。我每日晚上听她一番数落,几番下死的决心,回屋看看床上两个孩子,却又说服自己活下来。” 天下妇人们的苦可不就是如此。如玉既做男子打扮,便不好去拍抚她,正准备再宽慰两句,忽而就听远处一人怪笑道:“在爷爷我的地盘儿上发财也不报备,这不男不女的东西什么来路?” 豆浆娘子猛得收了眼泪,问如玉道:“你在此做生意,可跟余剥皮报备过没有?” 如玉抬头见是个贼眉鼠眼,细腰伶丁的家伙带着几个泼皮混混,也知只怕他是这里的地痞,摇头道:“没有!” 豆浆娘子道:“这余剥皮是咱们西京府尹家宠妾余姨娘的弟弟,在这城里专吃个东大街与西市,任谁在这两处做生意,一天都要给他三十文钱做保护费,若你不给,只怕这生意做不得长久。” 如玉一听要三十文,心道乖乖,那得我写六封信才能挣得出来。她还未站起来,余剥皮身扣几个地痞已经来扯她小桌上的罩帘了。如玉眼瞧着一只砚台要叫他扯出去,连忙抱起笑着叫道:“小弟初来此地,不懂江湖规矩,摆摊前没有跟余大哥报备过,实在是小弟的错,余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余剥皮看他斯斯文文,说话又还上道,两只小手儿绵绵抱拳就拜。他也当自己这保护费是正经生意,总不好都打打杀杀,遇见这种知礼的也会给点儿脸,此时便伸手止退了几个地痞,上前撩袍在如玉面前的凳子上坐了,展了手道:“既然懂规矩,就把三十文钱拿来,小爷爷我今儿就不打扰你了,明儿咱再来,好不好?” 如玉又是一拜:“实在不凑巧,小弟今日出门的时候未带得铜板,方才写一封信也只赚得两个铜板,若大哥您实在紧急,就先拿了这两个铜板,如何?” 苍蝇也是肉。余剥皮看如玉笑的极其老实,伸手指着她的鼻尖儿道:“好好摆着,小爷爷我晚上收摊儿的时候再来,还得二十八外铜板,到时候你若准备不好,我立刻踢烂你这摊子。” 俗话说,为商那有不遇地痞。如玉长到十八岁第一次为商,但小时候听爷爷讲古今讲的太多,又兼她脑子聪明,眼睛够灵,天生就能对付这些恶棍无赖们。她一边整着桌子,一边计议着要怎么对付这余剥皮,好叫他不来臊自己的生意,便听一人问道:“先生这幅画,要多少文钱才肯卖?” 如玉抬头,见一个扛着扁担挑着筐的乡下人在问自己一幅工笔所画的摇钱树,笑着答道:“老伯,这幅画要五百文钱才能卖得!” 乡下人倒抽了口冷气道:“画是好画,只是太贵了些。” 如玉耐心解释道:“老柏,您瞧这画布,不是普通的宣纸,而是用胶与明矾等物矾过的绢,绢这东西本就价高,颜料亦需要花钱买来,所以这画儿贵在材质上。若您嫌贵,可以瞧瞧这几幅水墨,还是裱好的,一幅也才只卖三百文钱。” 乡下人一眼扫过几幅水墨,摇头道:“我看不上那些,我就喜欢这一幅,你瞧那摇钱树上摇下来的金元宝,个个金光闪闪,光是看着就能叫人觉得心里舒服!” 他又看了许久,这才转过身走了。就在如玉以为这笔生意做不成了时,谁知这人又带着另一人来了,两人显然是兄弟,用一乡的土话交流了很长时间,那人这才提了一串钱出来递给如玉,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幅工笔所绘的摇钱树图走了。 如玉四天之内买掉两幅画儿,共挣得八百文钱,换成银子也要值一两一钱。她将一大串钱装在脚下的笸里,心中欢喜不已,深觉得自己出门谋生这一趟是谋对了,此时就算张君再不回来,照着如今的方式,她也能在这西京自己生活下去。 到傍晚时那余剥皮又来了,几个地痞将如玉围成一圈儿,他将坐在扎子上与如玉闲聊的老太太拎起起来扔远,伸了那满戴金戒的手道:“小兄弟,你还欠着爷爷我二十八文钱了。” 如玉连忙将整个笸端了出来,从笸缝里扣出两文钱来双手奉给余剥皮道:“大哥,讲义气的好大哥,小弟我今儿统共碰到两个客人,早上那一个的钱您已经拿走了,这一个的两文也一并给您,剩下的小弟绝不赖帐,只要多挣得一分,一定亲自上门送给您,您看可好?” 余剥皮看如玉又诚实,又可怜,气的一攥五指道:“那就明天,带明天的三十文,生今天的利息,总共八十文,你可不要忘记了!” 如玉一手紧捏着荷包儿,暗暗庆幸自己将那几百文钱都换成了银子,否则今日要吃场大亏。她满身疲惫回到黄家,一路总结着自己所卖出去两幅画儿的特质与共同点,准备今夜再赶两幅出来,还未进房门,便听到里头匡啷啷一声响。 她慢走了两步,听着再无动静,这才缓缓推开门薄薄的木扇门迈脚进去。身子才迈进去,整个人便被一双刚劲有力的手顺势一带,接着脖子一凉,一柄锋刃以架到了脖子上:“小娘子,把我的信交出来!” 屋子里被翻的像遭过贼一样,几幅勾好线条的绢布也被撕破,桌翻椅倒。如玉一闻这男子身上的气息,就敢断定这正是那夜自己在客栈后巷见过那人。他蒙着面,但身上的香气犹还如故。 如玉叫一柄短刀抵着,摇头道:“你怕是想差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你的信!” 这人调转匕首,几乎勒进如玉脖子的肉里,冷笑道:“小娘子,你瞧你这白肤细面,弹嫩的乳脂一样,它可经不起我这锋刃轻轻一划。你说了?” 如玉没呈想这人竟未死绝,过了四五天还能活着回来,竟还能认得自己。她大大方方伸展了双手道:“大侠,既你已经翻过了屋子,想必也知道我是个外乡来此寄居的独身妇人,就算能盗得你什么珍贵物件儿,左不过放在这屋子里,再或者装在身上,我如今容你从我身上搜得一搜,若是你搜着了,就自己带走,可好?” 这人收了匕首,往后退了两步,看得出来腿犹还有些瘸。他居然还施了个叉礼,道了声得罪,才开始搜如玉的身。 如玉仍还靠着门,也知道能不能混过去只在此一着,索性便大大方言的让这人搜着。 这人从如玉腰上扯下她的荷包儿,见里头有三四钱的碎银子,又将那荷包撕开检视过夹层,见如玉仍还乖乖的站着,挑眉问道:“你叫玉儿?” 如玉不言,等他来解她外面长衫的衣带时,一把止了他的手道:“我自己来!” 除了在张君面前,如玉还未在陌生男子面前解过自己的衣带。她心里暗自祈祷着这人也能像张君一样是个正人君子,只搜身找信,可不要对自己起什么觊觎之心。不过显然是她想岔了,因为随着她边解衣带,这人边往后退,退到三步远的时候,伸那匕首挑开她的衣服,调专匕首金镶玉的柄从上往下虚拍了一遍。 已交六月的夏日,除了外罩那件长衫外下面也就一套薄薄中单。这人反手用匕首背示意如玉转过身去,如玉手仍还张着,缓缓转过身,随即觉得背上遭他指击,自己混身一僵竟是动不了了。她暗叫一声天杀的,心道只怕这人是要占自己便宜了。 “小娘子,得罪了!”这人反手以匕首划开如玉头上的平巾,将她束头的发带挑开,从头开始,一双手细细的搜着,显然,仍是在搜那封信。他的手一路往下,如玉僵在那里吓的不住轻弹着舌头,便听那人居然哼了声笑:“骨肉丰匀,体纤肤细,小娘子皮相美,骨也美,真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这样说着,两只手不轻不重的按压,从肩到背再到前胸,触到她胸前时,又道:“物是好乳,只可惜形容尚还小些,再大得一分便是妙品!” 如玉舌头弹的越发激烈,眼眶里泪不住往外冒着,他的手已经滑到她的屁股上了。他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在她屁股上以指背轻弹了两弹道:“形翘而肉紧,这臀实在妙趣至极!” 他不停赞道:“妙趣!妙趣!” “大侠,求你再莫要辱我了,你还是一刀杀了我吧。”如玉忍不住吞着泪说道。 这人抬起头,再击如玉的背,得她混身一软时却接过来抱放到桌子上,顺势便脱了她两只鞋,竟还轻轻一嗅,随即摇头道:“美人怎能穿这样的鞋子?你须得一双罗袜,一双薄底的绣花鞋,这双脚也不是上品,底子上竟都磨起了茧!” 他仍还拿着匕首,如玉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她忍了不知多久,才见他丢了那双鞋子,再看她一眼,却是转身出门,走了! 如玉随即扑到床下,仰躺着自那床缝中扣摸了半晌,待扣到残玺与法典还在,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 次日一早,如玉出门才摆好的摊儿正在给几幅画上色,忽而闻到一股浓浓的红枣豆香味儿,转头一看,竟是昨日那豆浆娘子,捧着一盏热热的豆浆来了。她笑着将一杯热豆浆放到如玉的小桌儿上,坐了问道:“昨儿我那封信,先生可寄出去了否?” 如玉捧过豆浆来喝了一口,加了红枣与红糖,又甜又绵,十分的好喝。她连连点头:“早就寄出去了!” 豆浆娘子渐渐又苦了脸:“说起我家相公,还是因为家里整日起事非才远走的洞庭湖,也不知他见了信,知道我的苦,可会回转,可会回来!” 如玉宽慰道:“必定会回来的,只是往后在婆婆面前,你也要聪明些,该表现的时候表现,该嘴甜的时候嘴甜,但不该服软的时候,也绝不能服软。你挣银子供她吃喝,你怕什么?” 豆浆娘子压低了声儿道:“如今最讲孝道礼仪,我那婆婆又是个刁钻的,稍有气儿不顺,便吵嚷着要到西京府去告我个不孝,要叫衙役们拉我去打板子,我如何敢在她面前硬气?” 如玉也是看这妇人可怜,遂又多嘴一句指点道:“你被抓了,孩子可不就落到了她手里?你挨得一顿板子,遂性睡他十天半月,孩子总要她来做饭吧?豆腐坊不能开门没了收入,她难道不着急?”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掐命门的秘诀,婆婆之所以敢掐儿媳妇,就是因为知道她不敢撂挑子。可若果真儿媳妇把那一家的挑子撂了,她一个老妇如何能玩得转?两人正叽叽喳喳说着,便有一个十分胖壮的妇人上前,指着如玉所画的一幅画儿问道:“先生,这画要多少文钱可卖?” 如玉回头,见是后头所挂一幅绘着两个憨胖小儿的,起身恭敬一礼:“夫人,这幅画要五百文钱。” 胖壮妇人才要掏钱,身边一个小丫头拦了道:“娘子,您若看上什么东西,直接让咱家老爷来此抢回去不就完了?何必还要掏钱出来?” 那胖壮妇人白了小丫头一眼,骂道:“什么都是以抢的?儿子也是能抢的?能抢你咋不替我抢一个来?” 她对着如玉时随即又堆了笑脸:“先生,这是五百文,凡请将那张画儿请下来,奴家要接走它。” 这请与接,一般只能用在神佛身上。如玉听这胖壮妇人言辞用的壮庄,又看她腹部高耸,也知她必是怀孕了,一心想要生个胖壮小子,才会有此一说。她连忙将画儿取下来,双手奉给那妇人,随口补了一句道:“夫人这胎必定有两个胖小子在肚子里,才能有缘碰见我这幅画儿!” 胖壮妇人果然乐的喜笑颜看:“那我就借先生的吉言了!” 待这胖壮妇人走了,豆浆娘子才道:“你可知她是谁?” 见如玉好奇,她又补道:“那正是余剥皮家的娘子,人称余娘子的。余剥皮虽在这西京城里若事生非无人能敌,却极怕自家这个胖娘子,她花钱买你一幅画儿,回去要是不喜,只怕会叫余剥皮来砸你的摊子,你不该招惹她的。” 豆浆娘子这话自然是好意。但如玉心里却也有了一番计较,暗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生意若要长久做下去,只怕还得靠这余娘子才行。 她带着颜料笔墨,此时即不用写信,到对面钱庄兑完银子之后就专心在摊子上画了起来。果然不一会儿余剥皮又来了,这一回他伸手直接叫道:“小子,你还欠着爷爷我五十六个铜板了!” 如玉照例拿出那只面盆大的长笸来,埋着头可怜巴巴从缝子里扣了又扣,扣出两文钱双手奉给他道:“大哥,这是今早的两文,您快拿着。” 余剥皮一看只有两文,气的丢给身后的兄弟们,指着如玉的鼻子道:“今儿傍晚,如果八十文铜板你不能凑齐给我,爷爷我一定要掀了你的摊子!” 要说八十个铜板,如玉也能给得起。但一来这些人是泼皮无赖,专捡弱小来欺,一天给了天天都要给。她卖掉一幅画有几百文的收入,但若卖不掉,一天一分收入也没有的时候该怎么办?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向他们服软,如今仍还在找机会,要治一治这帮泼皮。 她头一幅卖掉的画是一群戏于荷间的元宝鱼,第二幅是一幅俗不可赖的摇钱树。再经过今早这一幅胖壮小子,她总算是悟出来了,街市上的生意,做的是市井小民与城间富户,她画的那些雅意山水并花鸟鱼虫并不符这街上市井民户们的喜欢。 市井小民与进城的乡民们,大多还是喜欢直白而又耀眼的黄白之物。 果不其然,昨夜她熬夜摹的几幅各式各样的发财树,元宝树,还有小儿捧金图在榜晚的时候已经卖的精光。这一天她连着跑了几趟钱庄,总共兑得四两一钱银子。再加上前几天挣得的,她荷包里已经有五两多银子了,有这些银子傍身,就算张君果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她也还能维持的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如何对付恶婆婆,如玉显然非常有经验哈! 第45章 进退之仪 她眼看天色渐晚, 换完了银子远远往回走时,便见余剥皮带着七八个人围在自己摊位前。这一回,余剥皮显然是要算总账了。如玉怀里还揣着一幅画儿,照着早晨自己存银子时看过的路径, 一路进巷子打问到余剥皮家的门上,敲开门将那幅画儿送进去, 又给开门的小丫头带了几句话,这才跑着去照应自己的摊位。 余剥皮远远见了如玉就一把将她撕住:“小子,你也忒不厚道, 不但不等着交保护费,还悄悄儿的溜了, 这一回,你必得给小爷爷交上两百文钱,小爷爷我才能放了你!” 如玉转眼看着巷口, 嘴里仍还在赔着罪:“大哥,小弟我一天也就挣得几文钱维持生计,实在没有一百文钱给您, 要么您明日再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余发财骂道:“你早晨卖给我家娘子一幅画儿, 不就赚得五百文?上面不过描了两个脸红的屁股一样的胖小子, 你竟也敢收五百文。一张画儿就要五百文, 这些日子你卖得多少?不得好几两银子?竟然还敢装傻充愣说自己没钱,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奸商!” “你要打死谁?”身后一声暴喝,余剥皮才回头,他家胖娘子的巴掌已经飞了过来:“你整日在外头欺行霸市我也懒得管你, 这位小先生一个穷卖画儿的你也要欺侮他。我买一幅画儿你嫌贵了?花你家钱了你要嫌弃我?” 余剥皮本就妻纲不振,叫自家娘子一路打着抱头鼠窜,整条街上摆摊做生意的都来看笑话。如玉今日赚的多想要早早收摊,那豆浆娘子也从隔街的西市过来看笑话,拉着如玉的手问道:“怎的这两夫妻就打起来了?” 如玉卷着画儿摇头:“我也不知道了!”说完了便闷头一路的笑。 她早晨就知道躲不过余剥皮这一重重的盘剥,当时恰又见过他家娘子,便趁摆摊清闲无人时,用工笔替这娘子画了一幅画像儿,那画像自然是神似而形更美,远看是余娘子,近看当然也是,可是比起真人来,肌肤娇腻,眼大鼻挺,无论那一样上都胜余娘子几分。 她趁着傍晚兑银子的功夫,又打听到余剥皮家,将画像送了进去,托丫头说了几句求情的软话,无外是叫余娘子带话给自家相公,说自己一人卖画谋生,求个放过,或者保护费能少一点。 那知道那余娘子竟是个爆脾气,收到画像以后一看,妇人们的天性,不以为是画工将自己画的美,还以为自己果真长的有那么美,只以为自己平生得遇一个能读得懂自己美的知已,眼瞧着那小小薄身材的书生竟叫丈夫揪着要打,一怒之下便当街把余剥皮爆打一顿,揪着耳朵带回家去了。 余剥皮遭自家娘子一通爆揍,这东大街上倒是清闲了好几天。如玉要不出趟门,还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会经商。如今不逢年不逢节,按理不该是普通人家买字画的时节。但她的工笔画的细腻,画的又净是些酸秀才们唾弃,老百姓们最爱的胖娃娃、摇钱树,丰收的麦田等物。 看起来俗不可耐,但却叫老百姓们看了能心生欢喜。 她再摆了五天,到这里转眼也就快半月了,荷包里已挣得二十几两银子装着,又有黄娘子家住着,早起再与街坊们聊聊天儿,余剥皮见了都要绕着道儿走。这生意做的太好太顺利,果真有些乐不思蜀。 如玉这日正捧了杯豆浆娘子的红枣豆浆喝着,便见一个身着一袭素竹缂丝镶边,绵质白衣的男子,顶总墨玉冠,手中摇着把折扇,坐到了她桌前的椅子上。 这人无论那件衣服还是混身的气度,都与当初初到陈家村时的张君相似无疑,便是眉眼也有七分的相像。离的很近时,如玉只闻到他身上那股气息,整个人便警觉了起来。这是那天半夜,她在西京客栈后巷见过,前几日又到黄家搜过她身的那个男人。 他虽衣着变了,未曾蒙面,但身上那股如兰似麝的香味犹还没变。如玉以为那一回他没搜到信就死心了,没想到他这又缠了上来。她此时还装做不认识,不动声色问道:“公子是要写信,还是买字画?” 这人啪一声合上扇子,以扇柄指着如玉所画的那一幅幅元宝鱼,聚宝盆、发财树、小胖儿摇头叹道:“俗不可耐、斯文扫地,以雅艺而迎合俗世。玉儿,幸而你是个妇人,否则可真是辱没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如玉还是男装,听他唤自己叫玉儿,显然他也没打算隐瞒自己。想到此,她亦是冷笑:“读书也不皆男儿,蔡文姬能诗,班昭还是可修史的大儒。小女子不才,只以匠人自居,不敢以读书人称自己。所画也全是老百姓们的心头所想,心中所爱,有何不可?” 这人又打开那折扇,一双神似张君的锋眉微簇着,一双重睑深深的桃花眼比张君的还要漂亮,两道柳叶弯眉,比女子还要秀气几份。他眸中柔情满满盯着如玉,隔着一张小桌,忽而伸出手,那双手也比张君的还细,还漂亮,但相比于张君,就太娘气了些。 如玉脑子滑到张君身上,新婚夫妻乍乍离别,正自伤感自己这半个多月来的煎熬,便见面前那男子变戏法儿似的,从她耳后端出一只天青色的阔口小碗儿来,那碗中白腻腻颤危危一碗酥酪,上头淋着润油油一圈蜂蜜,几滴芝麻,几料花生碎、枸札与核桃仁儿。她还是小时候家境好的时候,跟着父亲到渭河县城时吃过一回这东西,酸酸甜甜凉凉腻腻的口感,吃完只后恨不得学着穷家孩子们,连那碗都舔了。 如此暑天,一碗冰凉凉的酥酪,果真是能叫人透心儿凉的舒服。 “无功不受禄,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您既知道我叫玉儿,想必也知道我是个妇人,我丈夫傍晚就要回来,叫他瞧见一个男子在摊子前献殷勤怕是不好,公子还是端着这碗酥酪走吧!”如玉推了那碗,面冷语调亦冷。 这人盯着那碗酥酪看得许久,折扇啪一声打开往后正了正坐姿道:“我姓秦,名越,越王勾践之越。我在这东大街上站了半个月,每日都见玉儿你是独来独往,果真有些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之贵胄,能娶了我家玉儿这样一个能经得住六月天的大太阳半个月的美人儿。” 从渭河县起身时已是五月中旬,到西京后正好交了六月,今天是六月初十,如玉在此刚好摆了半个月的摊子,六月的毒日头整整半个月未晒脱皮晒脱相的美人儿,这秦越秦公子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所以确实是由心感叹。 如玉已经挣得几十两银子,算算日子顶多半个月张君就能回来。她如今已经没了刚摆摊儿时那急迫的心情,也厌烦这皮相俊美油里油气的男子,遂起身利利索索收拾了摊子,转身进巷子回了黄娘子的家。 今日天还早些,她正替自己倒了杯冷茶喝着,便听楼下黄娘子唤道:“玉儿姑娘,绸缎庄给您的衣料送来了。” 如玉一听心中也是大喜,搭起帘子迎出门,便见西京客栈对面那家绸缎庄的掌柜带着个伙计,捧着一叠衣服来了。她这些日子挣了点银子,也在西京大街上看了些贵家妇人们的穿着,便花了五两银子替自己裁了两身像样的衣服,也是想要到京城之后不被永国公府张君的家人耻笑自己出身乡野。 掌柜先捧出一袭芙蓉色的印花纱衣,并一条妆花罗的长裙,连声道:“小娘子真真好眼光,这纱衣配着长裙,夏日里穿起来再清凉不过。” 第29节 如玉检视过衣服,付过了银钱送走掌柜,关上门这才来试新衣。裁衣是看那成衣庄的样式,但尺寸却得自己来把握。她换好了衣服,远远站在妆台前的镜子前拂光袖而侧姿,抿唇叹道:“若要提这衣服的神彩,只怕还得有些胭脂水粉来相衬才好!” 虽说这一回又遭张君弃在半路,可心底里论起来,如玉却还有点庆幸这难得的机会,叫她能知道自己竟还有经商的天赋,享受花自己所赚来的银子换来的乐趣。再者,她小时候就算家庭富裕,也不过是个柏香镇上的富户而已,所见过最大的世面,也不过渭河县。 若还是十几天前的她,对于永国府那样的勋贵府第所能有的勾勒,也不过是四五进大的大院子而已。直到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东大街上与一些余娘子等人闲聊过,才知道就连西京府的府尹家,光是一个得宠的姨娘都有单独一所二进的院子可住,而府尹才不过是个五品官儿。若照此论起来,张君家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大宅第,也就难怪人口那样复杂了。 她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腰纤臀俏,叫这一袭纱罗裹衬了,自己也看得出自己是个美人儿。也唯有在这一刻,如玉相信张君之所以愿意娶自己,只怕是叫自己这具身体与面貌给迷惑了。她想起下雨那天在山窖里,他在自己怀抱中小狗一样热乎乎的轻拱,连旷了半月的身体便有些渴燥,自己轻手搭到胸前哼了两哼,细声叫道:“冤家哎,你怎么还不回来!” 哼完了又觉得自己也太不嫌害臊,捂着脸扑到了床上。这夜她依旧睡的香甜,竟还梦到张君在自己身上,虽心里知道是个梦,却也放着胆儿任由自己去做,临到畅爽处终于忍不住一声哼,猛得睁开眼睛来,却见月光下床前一双明亮亮的眸子正定定望着自己。 如玉大吃一惊,反手就到枕下摸出防身的匕首来,颤声问道:“你是谁?” “玉儿!方才梦见什么了?”这味道,这气息,是秦越,那个说她偷了信的男人。 如玉吓的坐起来,退到墙角摇头道:“秦公子,我这里委实没有什么你的信,你放了我好不好?” “不好!”秦越声音十分的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是渗人无比:“这个世界上见过那份信的人,除我之外都已经死了,唯独剩下你一个。若是你再不跟我说实话,那个冤家,你就等不来了!” 他说到那个冤家时,细声伢气,学的竟是如玉傍晚于窗前的声音。如玉摇头:“我委实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信。” 秦越站了起来,于月光下在这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道:“一个能画工笔,能读诗书的美人儿,沦落到当街卖画,可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竟查不出你的来路来。玉儿,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的人?” 如玉横持着匕首摇头,披上衣服也下了床,起身替秦越斟了一盏茶:“我是个秦州来的乡村妇人,因死了丈夫,整天被族中逼着要去给人做妾,无赖之下便从秦州逃了出来,一路到此,也不过是想要拿自己所有的手艺混口饭吃而已。至于秦公子所说的信,我确实没有见过。” “乡村妇人怎可能画得一手好工笔?”秦越端起茶杯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 如玉一笑:“不瞒公子说,乡村富户家的姑娘们,也有上学堂的,不过是你不知道而已。” 秦越自椅背上挑起那件芙蓉色印花纱衣,在空中舞了一舞又丢到床上,转身走了。 从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里就可以断定,那怕她傍晚换衣服的时候,只怕他就在窗外盯着,也许不止一夜,这十几天来,她都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可她竟混然一丁点都未曾察觉。 * 次日不必等下午,一早那秦越就来了。他不但自己来,还带着几个人替如玉在她摆摊的位置搭起个布棚子来,待棚子搭好了,便坐到如玉身边,替写信的如玉打起扇子来。这街上如今左右也都认得如玉,渐渐也知道她不过是个假扮书生的小娘子而已。既有个俊俏公子哥儿站到了身边,想当然的就以为她是叫这公子哥儿看上了。 如玉生意摊儿摆的正好,猛乍乍叫秦越扫了兴,心里气的咬牙切齿又不敢狠得罪他,压低了声儿道:“秦公子,我不过一个乡里逃难出来的寡妇而已,在此求份生计,恳请您放过我好不好?” 秦越仍还摇着把折扇,却不再说话。他若动怒的时候,眉眼更像张君,倒叫如玉有些心影,觉得他与张君该是兄弟,否则,怎会从身形到眉眼,都如此相似。当然,也恰是因此,她才会在客栈里一眼就认错了他,生生替自己招来麻烦。 如玉气鼓鼓收了摊子,有二十两银子垫底,便不再摆摊儿,而是请余娘子从西京府尹家替自己临时请出来个听说原在宫里做过宫婢,专门给家里姑娘们教规矩礼仪的婆子,教自己些进退规矩,站姿坐态,以及两京人的说话腔调,捧茶碗的姿态,吃饭时的礼仪,细到吃虾吃蟹,就差吃龙吃鳖。就算张君不爱她,写了婚书便不曾弃她,她为了婚姻的义气与责任,也得替他长个脸,到了永国府不能替他丢人。 * 半个月后,京城永国府。世子夫人周昭才从婆婆区氏那里请过安出来,与自家庶妹周燕两个一道儿走着。周燕叹了一声道:“这么说,张君果真要尚公主了?” 周昭肚子微鼓,人却还很瘦,一笑道:“可不是吗,我婆婆这些日子来把能搬动的都搬动了,风声瞒的够紧,直到今天才吐了口儿。钦泽就算小时候傻气,毕竟是嫡子,又还是归元三年的探花郎,老三不能比的。” “我还记得他初来咱们府拜先生的那一日,话也不会说,眼神也是呆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似乎仍然还是那个样子。”周燕笑个不住:“不期他那样的人,竟也能尚公主。” 周昭才进自已院子外院门,便见倒座房前的海棠树下站着个男子。青衣,背影,瘦而挺拔。说人事非,那知人就在院子里站着。 周昭转身给周燕使个眼色,周燕随即便乖乖的又原路退了出去。张君闻得声音转过声来,拱手叫了声:“大嫂!” 以他的耳聪,周燕方才的话定然都听在耳朵里。但不知是脸皮厚,抑或者涵养好,自小到大,无论旁人怎样说他,他混不在意。 “钦泽,你大哥不在,你就不该到我院子里来,那怕外院都不可以。”周昭出言语气十分的冰冷:“这些日子,你又去那儿了?怎么弄的这样满身风尘?“ 张君比之上一回来家时又瘦了些,面色微黑,两只薄皮的眸子扫到周昭身上时,那里头所饱含的忧郁,对她满含着怜悯的爱依旧能叫她心颤。他道:“我去了趟上京。” “上京?那是金国的地方啊!”周昭语气猛然活跃:“你可曾见着你大哥?他可还好?战事何时才能结束?” 张君道:“大哥很好,战事也想必不日就能结束。” 一路风尘到京,回府之后竟无一可见之人,明知周昭不喜,有事却还是要委托她:“大嫂,我竹外轩那张床太旧了,烦请你雇匠人进来替我打张新的,银子等我回来再给你。” 周昭听他要打床,暗道既内定了驸马,将来便是要开阁建府的,还打床作甚。她见他已经经往门口走了,几步追上问道:“要什么样的床?三尺的单人床,还是六尺的大床?” 张君又止步,想了想缓缓伸出手,瘦而长,骨节分明的五指虚浮着,描摹道:“拔步大床,要有顶有盖有藻井,边上还能有抽屉放零碎儿的那种,木料不必太好,结实的老榆木即可,余下的大嫂自己照着办就行。”一路从秦州府到西京,张君深觉得自己太需要一张结实而又宽敞的大床。 他形容那张床时,眼中浮起一抹温和、柔润而又叫人神往的光辉。周昭与他相识十几年,也从未见张君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情。 周燕手中捏着方帕子,终是掩不住好奇心,探身进院子,便见大姐周昭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那海棠树上,张君往前逼了两步,身子微微往前倾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她快要听着的时候,张君忽而回头,半眯着眼声音颤寒:“周燕,你在做什么?” 周燕猛得往后退一步,不敢再听,鼻息一声冷笑,自言道:“狗改不了吃屎!” 话音才落,一阵风拂过,张君自她肩旁走过,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周燕眼看着张君拐弯消失在夕回廊上,歪着脑袋深叹道:“和悦公主必得要嫁入永国府,而如今未婚的只有他们弟兄两个,果真叫他尚了公主,钦越哥哥就可以择个好姑娘了。” 便是话里语间,周燕也难以掩饰自己对永国府三公子张诚的喜爱。 虽不过自家姐妹的悄悄话,又还是在无人处,周昭却也难得拉脸:“燕儿,你若再敢口无遮拦说出这样的话来,往后就不要再来永国府了。” * 眼看如玉到西京就要一个月了,离张君所说的归来之期越来越近。她内心雀跃不已,到七月初一这天,早早起床替黄娘子家打扫过门庭,又烧热水沐浴了一回,便将自己从成衣庄做的那件芙蓉色的印花纱衣和妆花罗的长裙换上,替自己高高挽了个堆云髻,正在窗前那两面翻的架子铜镜前描眉,便听身后那雇来教礼仪的婆子一声赞道:“人靠衣妆成,小娘子今日乍换了新衣,老身站在门上竟有些不认识!” 如玉回过头来,淡扫蛾眉轻施粉黛,唇儿涂的润润,却不十分的红。她款款起身,一袭芙蓉衣衬的容颜似玉,微行两步至这婆子前,双手相扣于左腰侧,微动手,屈膝,启唇缓吐词语如珠:“如玉见过刘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  被表相蒙蔽啊亲们,张君找大嫂,只是为了要让如玉顺利进门而已!他马上就去找如玉了。 第46章 入府 如玉斟茶奉给刘婆子, 站在一旁笑着听她指点,并讲一些自己还未出京时,京里各府间的规矩。这刘婆子说起自己在宫中给和悦公主做教习的一段儿,说到伤感处便红了眼圈儿:“我那公主, 性子单纯和善,天下再没有的好性儿, 前两日还寄了信来,说是眼看就要出嫁,只怕是要嫁入永国府。如今几国交战, 公主不必和亲,与她的几个姐姐比起来, 她不必离国赴异,也算有个好归宿。” 如玉一听说到永国府了,也知张君兄弟四个, 递帕子给她好奇问道:“但不知是要嫁入那府中那一房,那一位公子?” 刘婆子接过帕子批了批眼圈儿,一笑道:“她自幼与那府中三公子倒是玩的好, 但那三公子是个庶出, 若要嫁, 许还有一段曲折路要走, 且再看信呗。不定她还会写信来了?” 她话锋一转, 问如玉道:“听小娘子的口吻,这些日子眼看也要赴京,但不知嫁的是京中那户人家?” 如玉一笑道:“不过寻常人家, 说来妈妈也不会知道的。” 张君还未回来,她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嫁的夫君是谁,但为了入永国府时对于那府的家事心里有个底,她也是变着法子要从这刘婆子口中套出些话来。对于公主下嫁之事,如玉一个乡妇,自然想不到张君身上。她最怕的一重还是婆婆,脑子一转又问刘婆子:“既公主嫁入永国府,虽是天家出身,只怕也要到婆婆面前讨生活,那国夫人可还好相处?” 刘婆子一听国夫人三个字,已经皱起了眉头,啧啧叹气道:“若说永国府那国夫人,两京之中,也难找到比她更难缠的人。但就算公主下嫁,于那一府来说,也是主,如君王一般是一府都要尊要拜的,她再难缠也脱不出这一层去。我倒不操心这个!” 如玉听这话,以为那要尚公主的是三公子张诚,心说一府兄弟四个,有一个妯娌还是公主,且不论婆婆难缠于否,听起来便是妯娌之间,也如陈家村一般是个不好相于的关系。好在她于陈家村时连魏氏那等人都能应付,倒不怕这个。 她给西京客栈的伙计交待过,只要张君来问,就让到对面巷子里的黄家来找她。按理来说就算搬了地方,两人之间也能万无一失的相见。 可是这天她等了一整日的功夫,也未见张君来此。到傍晚时她忍不住自己到西京客栈去问,西京客栈的伙计们都见导了如玉,知她是个等夫的妇人,迎门便是一阵笑:“小娘子,并无人来此找你,只要有,小的们定然即刻就把他带到对面巷子,亲自交到你手里,好不好?” 因她是个小娘子,又还是丢了银钱才搬出去的,伙计们皆围拢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有说她叫丈夫丢了的,也有说必会回来的。半大孩子们,又要添茶又要倒水,如玉一心的怏气也只能笑着坚辞过,失望而归。 傍晚如玉又怏怏气气临窗坐着愁眉,便听窗外一声轻笑。不用说,又是那天天来此烦人的秦越。 如玉伸手将桌上一只灯台砸出去,未几他便执着那灯台翻窗进来了。如玉因为一整日未等来张君,心疑他只怕是果真将自己给丢掉了,心烦气躁一肚子的火,也不怕外头黄娘子听见,指着秦越骂道:“油头滑脸的登徒子,你老娘我究竟是那里惹了你,你要天天这样鬼魂索命一样缠着我不放?” 秦越今日穿着一袭缘边芙蓉为饰的交衽长衣,腿长,腰纤,眼如桃花,身上终于换了股前味带着荷香的清凉香气。他以掌柄击掌心而赞道:“玉儿要骂起人来,泼泼辣辣的样子才叫我能由心生爱。怎么样,你可考虑好了没有,丢掉你那等不来的冤家,跟我一起走?” 如玉反扣了铜镜,恨这厮恨的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她也知他虽言语唐突,却也不会臊皮自己,遂搬了画框过来,仍是有一笔没一笔的涂着色。 秦越站在如玉身后,如玉常照的那双面铜镜就在桌子上。他对着铜镜,恰就能瞧见如玉气鼓鼓时时描着自己的一眼眼睛。她一双眼睛生的好,清而透亮,亮的仿似雪后晴空,瞳仁时而微转,轻轻瞟他一眼,随即又投到那画纸上。 秦越在此守得一月,将这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未翻到那份信。只要是藏了东西,她总有懈怠的时候,总有忍不住要翻拣翻拣,看是否还在的时候。可秦越白日黑夜的看着,也未见这小娘子露出一丝的形迹来。 她在等人,他要寻物,鹬蚌相争各不相让,卡着彼此的命门于温言缓语下相搏斗着。 就这一间屋子,那封信必在这屋子里。秦越也是焦灼不已,不过一间清清减减的屋子,她究竟把信藏到那儿去了? 过片片刻,仿如醍醐灌顶,他忽而顿悟过来,一把抓起那铜镜,如玉亦扑了过来。他体量高,伸高了双手,面上再无前些日子那无赖兮兮的痞气,面寒眸戾,用力一掰,那双鱼对首的铜镜绞合处噌一声裂开,一纸书信飘了出来。 如玉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秦越将那封信凑到灯前化成灰烬,颓叹口气道:“信都已经烧了,你可以滚了吧?” 秦越渐渐靠近,提起如玉的衣襟便将她撕溜了起来,指着床榻道:“亡国大辽的《喀剌木伦法典》以及御玺,在你手中。我方才焚掉那份书信,牵扯金与大历多少重臣与贵戚的身家性命,你是契丹人吧?偷它做何? 难道说,西辽占了叶迷离犹还不满足,要卷土西下,重拾昔日的辉煌?” 他早就翻到了那本法典,以及亡国契丹的半方残玺,又猜不出她的身份来路,只能往西辽去猜。 如玉伸手够到只裁绢的剪刀,伸手就照着秦越扎了过去。他反攥如玉的手狠狠一捏,那剪刀随即掉落于地。 “告诉我,你那冤家究竟是谁?”秦越凑近如玉,丹青描摹般的俊面上阵阵阴寒:“你盗我的信,是想送给他吧?” 因为这秦越时时盯着,就算到西京客栈去给那掌柜带话的时候,如玉也未说张君的真名,只说若是有人寻赵如玉,就让他往巷子里黄家来寻。所以这秦越到现在不知如玉在等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果真动起手来,如玉丝毫便宜也占不到。她叫他摔扔到床上,顺手便摸出枕下的匕首扎了过去:“秦公子,信你都已经烧了,还想怎样?” 秦越觑机夺过匕首,捏了如玉两只手道:“你那个冤家,想必今天就要回来了,我说的可对?” 他笑着摇头,忽而眸中浮起一抹戾气:“可惜你等不来了。那封信牵扯过大,见过的人都得死!” 话音才落,他在手里舞着的匕首照准如玉的咽喉猛扎了下来。如玉叫他压在床上,犹如魇于梦中不能醒,眼看着匕首如利箭般剁了下来,张嘴一声凄叫,便听卟一声闷响,那柄匕首从她脖颈边擦过,穿过被褥剁入床板,几乎是没柄而入。 外头黄娘子忙了一天也才回家,许是听到屋子里有声音,高声问道:“玉儿,你可是有事情?” 秦越伸手拨出匕首,抵着如玉的脖子使个眼色,如玉连忙道:“并没有,嫂子,我很好!” 她侧了侧脖子,闭上眼晴好容易把自己被吓飞的魂魄收回来,长叹道:“出陈家村的时候,我虽早知道将要走的仍然是艰难路程,要过的仍然会是苦日子,但总认为树挪死人挪活,出了渭河县,我总能替自己找到一条活路,却没想到这竟是一条死路。 也罢,秦公子,明儿七月初一,恰是我十八岁的生辰,你若今夜结果了我,我仍还是十七岁,这样好的年华永远都不会有,能死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我倒还挺安心的了,你动手吧。” 她是真心后悔。不过一眼而已,她当时以为这秦越死了,恰又看到那封信中所述,是沈归盗玺之事,直到读过那封信,如玉才知道原来瑞王与沈归以兵马为交换盗玺,是为了要叫监国的太子因此而从后方拖延粮草军物。其目的,是为了能叫大历一方因此而败征。 而此事因为张君顺利夺走御玺而不能成功之后,瑞王与那辽使商议,要从永国府盗取前线军情,以拖延战事,好叫战争不能及早结束。 如玉本不愿多事。但张君的大哥是为征的统兵,她从秦越手中盗那封信,恰也是想等张君回来交给张君,帮张君个忙而已。 秦越侧过刀背在如玉的脸庞上划着,轻声道:“我的好玉儿,我的美人儿,我一心一意的爱着你,又怎舍得叫你死?你丢了那个冤家,带着法典与残玺,跟着我回京城去,我替你置处小院儿,往后与你一心一意做个夫妻,咱们夫妻一体再生两个孩子,一起揭过如今这一层,可好?” 如玉喜极而泣,破涕而笑,睁开眼问道:“果真?你果真能在京城替我置处小院儿?我听闻要在京城置处院子,可得花大银子了!” 轻浮、虚荣,浅显的乡村小妇人,一幢小院儿就能乐成这样。秦越此时才忽而会过意来,他前些日子今日一束花,明天一碗酪那样的殷勤小意竟是走岔道儿了,这小娘子不是清高不屑,也不是目下无尘,不是京中的娇花贵女,会感春伤秋要拿小物去哄。 她是个乡下妇人,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银子和院子,既如此,她不必死,他的手也可以不必沾上人命,一个女人而已,无论她什么来历,养着她,那本法典和残玺,都是奇货可居的宝物。 而现在,他只须在此守着,逗逗这小娘子,静等,等她的夫君回来,看清当夜那个要杀他的人究竟是谁,然后再杀了他,那么,回到瑞王赵荡那里至少还有得交待。 他松了匕首道:“可以,至少两进的大院子,还能替你盘一间店,叫你继续赚银子,你愿意不愿意?” 如玉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紧!只是我可是个正经妇人,我得见了那房地契,才能跟你……” 秦越盯如玉上下扫了一眼,就这一间狭而窄的屋子,也许他有偷香窃玉的心,却还没失了理智。也知她等的男人即刻就要回来,僧坐在床上,闭眼片刻忽而起身,自床下搬出只箱子打开,里面寒光森森,有张君曾穿过的软甲,亦有当初张君曾铺于沈归家那满床的兵器。 但秦越用这些似乎没有张君那样利索。他床上地上的忙碌着,如玉坐于床上,渐渐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玉儿,嫂子的菜炒好了,你是要出来一起吃,还是我给你送进来?”黄娘子隔门喊了一声,似乎是要推门而入。 秦越忽而扬手,回眸扫着如玉。如玉连忙道:“嫂子,我并不饿,过会儿再来吃饭。” 对于如玉所等的那个冤家,秦越显然极为防备。他不但要拘着这小娘子,还要将这间小屋子布置成个陷井,用以捕杀那个即将来找她的人。 第30节 无论秦越何时回头,如玉一直在笑,老老实实的坐在床上,轻轻打着哆嗦,面皮都是僵的。她显然叫他吓坏了。这时候门窗皆备,只要她那冤家敢推门或者推窗而入,毒镖先就能替他打头阵,有这小娘子坐在床上,他自信可以万物一失杀掉她那个冤家。 秦越心中暗松了口气,也是想要缓缓如玉的恐惧,一身浓香凑过来,金镶玉的匕首柄拍着自己的面颊:“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无论你那冤家待你有多好,我将来待你更胜于他。至于人才相貌,温柔小意,便是两京之中,我也是排在前头的。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相处,现在过来,到我颊上来亲我一口。” 如玉叫这喜怒无常的男子吓软了腿也吓破了胆,坐起来叫他的匕首抵着,缓缓凑脸到他身边。他身上那股带着荷意茶香的香味或者别人闻了受用,可如玉闻惯了张君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气息,心以为男子就该跟张君一样身清而味正。 再者,张君的眉眼比这秦越略微粗犷些,她虽与张君在一起不过半月,可是打心底里接受了张君,从他的体味到他的呼吸,到他唇齿间的味道,这时候叫她再去吻一个陌生男子,自己心底里的那种排斥感先就忍受不了。 为了能保得一条小命,也为了张君万一找来,不叫他这一屋子的暗器给杀掉,如玉忍着胃里头翻江倒海的呕意在秦越那细腻而又白嫩的面颊上沾了沾唇,随即捂唇道:“秦公子,您身上这味道实在是太臭了!” 她以指扣到咽颊狠命一捅,胃门一口涌上来顿时一声呕,转身就哗啦一口将沉了一下午的胃酸全吐到了秦越那袭芙蓉衽的白衣上,随即撑着苦笑道:“对不起,没能忍得住!” 再美的美人儿,也得有风韵气度来衬,被人往身上吐东西这等腌瓒事情,只怕很多人这一生都没有经历过。秦越乍着两只手,忽而就尖叫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脸胀的通红,看一眼,叫一声,再看一眼,再叫一声。如玉连忙跳下床揩着唇道:“实在是对不起,秦公子先不要动,我到厨房打水来替你擦拭!” 她今早便收拾好了包袱,重要物件儿都在里头,银子都在随身的荷包里挂着,这时候将那小包袱儿一背,转身便去推门。 门上有暗器,如玉推门的刹那,秦越扑了过来,挥匕首打落暗器,她关门的片刻,梭锥没入门框,只剩红缨。秦越叫一身的锼饭残渣几乎给熏晕,混身汤汤水水,滴溜溜往下流着。 且不说这调戏花从又失了手的秦越秦公子要如何除掉一身的污秽,只说如玉抱着小包袱皮儿跑出黄家,才跑出巷子,左望右顾也知自己这回是闯了大祸,这西京城中只怕是住不得了,可眼看天黑,出城又能往那里去。 她又急又愤又伤心,后悔无比,于茫茫大街上抱着个小包袱,跑到西京客栈的门上站着,情急之下叫了声:“张君!张君!” “如玉!”她声音才落,便见夜色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青衣男子骑马得得而来,不是张君是谁。如玉大喜过望,扑过去拉住马缰叫道:“冤家,你可算回来了!” 张君下了马,揽如玉在怀里抱了抱,问道:“你怎不在客栈住着,自己跑出来一人在大街上?” 如玉张嘴,本想将他走后自己从客栈后巷子里见那个神似他的男子,再到偷信,丢银子并摆摊儿这一挂儿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却起了犹豫。那封信已经被秦越烧了,就算她说了有那么一封信,张君能信她,找到秦越以后怎么办? 她还亲过秦越的脸颊,还吐了他一身,这半个月以来,这东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秦越天天给她送花送胭脂,给她搭篷子她不叫太阳晒了她。就连那黄娘子,也知道秦越整天翻窗翻户,张君会不会以为她在自己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又在外勾搭男人偷汉子? 她和沈归曾叫张君堵在一间屋子里头过,若不是那方元帕,万难解释清楚,再有此一着,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如玉为了那一朵梅的感动,立志要清清白白,立志要身正影端的跟张君做一对少年恩爱夫妻。 天已经黑了,信烧了,那封信的事情她可以慢慢用别的法子说出来。 此时秦越还未追出来,这一大街的人都不会看见也没会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她隐瞒掉掉银子,偷信并摆摊儿这一系的事情,此时就跟着张君一起走,张君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西京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在他心里,她不过是规规矩矩在这西京客栈中住了一个月而已,只要现在走,麻烦即可全部甩去。 想到这里,如玉牵过马到上马台处,自己跃身跳了上去,扬了扬手中包袱道:“我知你今日要来,正好退了房间在此等着,咱们就此出城,快快的走吧!” 张君犹还没有反应过来,如玉已经策着马往城外跑了。出西京再往东一路就是京城,这个时候出西京,到京城城门肯定就关了。张君几乎小跑到城门口才拦住如玉:“咱们在此住一夜,明日再回京城,好不好?” 西京是个大城,若离了那条东大街,旁的地方也不一定有人识的如玉。但如玉小地方来的人,不懂得城里人多谁也识不得谁的道理,只觉得这满城的人都盯着自己,两脚蹬着马腹仍还是出了城:“咱们就在沿路找处小客栈住了也使得,西京城里那客房我横竖已经退了。” 夜越来越黑,有月光照着官道倒也不算黑暗。两人闷头行了约有几十里路,才于路边找以一处镇子,寻得一间小客栈安置。等着盼着他不来的时候,如玉几乎要急疯了自己,真等到张君来了,两人一路闷气哼哼出了西京城到这小店里住下来时,却不知为何彼此相对着竟连言语都没有了。 张君初尝人事,狠饱足了半月以后又旷了一月,趁如玉沐浴擦身的时候在外洗了个冷水澡,此时一身冰凉就来寻如玉。 他曾往北奔驰三千里,回来之后在京外苦熬多少个日夜,心头的躁动比之常年无雨的沙漠还要干旱。这小妇人是解他燥渴的良药,是他千里疾驰要奔回的故乡。 如玉嗯了一声,等张君俯身下来时便吻上他的唇,翘开他的唇齿去寻他的舌头。这才是能叫她心安的男人,无论身上的味道还是唇齿间的甘意,她都能接受,愿意接纳他。 你们懂得,中间一段别处找! 想起秦越身上那股子腻人的香味,如玉不由又是一阵呕腻。张君翻身下来躺到如玉身边时,抚着她滑于枕畔一头锦缎般顺滑的长发,卷起那发梢儿在她鼻子边轻搔。毕竟多日未见,本来已经熟悉了的两个人,仿佛重又陷入陌生。而且她整个人心不在焉,恍恍不安,张君以为是自己走了一月如玉心中有些埋怨却不好发出来,遂开玩笑问道:“如此急着出西京城,莫不是趁我不在时,你又在西京城替自已找了个相好?” 他本是无心玩笑,如玉心里却藏着个实打实的鬼,听了这话吓得一跳,瞪了张君一眼道:“新鲜了,你在外一月,我都没问你逛了几处窑子,你还敢问我是否找了相好?” 张君本是逗她。这小妇人在他走了一个月之后,似乎有了些变化,脸上肤色更细更白了,行过人事后两颊春海棠般的微熏色,一双杏眼微挑时秋水盈盈,他倒是喜欢看她的脸,亦喜欢看她脸上的笑,也喜欢逗她,看她开心看她恼怒。 但今夜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如玉见张君慢慢拉了脸,以为他真怀疑自己出此仓惶躲出城是因为在城里找了个相好,可又不能把秦越那个人从这一个月里抹开。遂也生气闷气来,一生气,便记起自己换了一套那样鲜亮的新衣,在他进屋之前还特意着了些脂粉,可他竟像没有瞧见似的,心里不竟又有些酸楚。 两人闷声背对着躺了许久,如玉都快要睡着了,便听张君说道:“如玉,你是想有处小院儿单独住着,然后与我就做一对私下夫妻,一直这样到老,还是想进永国公府的门,做府中一个二少奶奶?” 如玉听了这话,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翻身腾的坐了起来,脸上却已经拉起寒霜来:“张君,你当初带我出陈家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什么叫私下夫妻,什么叫二少奶奶,你且说来我听听。” 张君也坐了起来,欲揽如玉,却叫她甩开。他道:“私下夫妻,便是你我有夫妻之实,我也永远不会弃你,但你永远进不了永国公府的门,也无法写入族谱拜宗祠,便是咱俩有了孩子,也永不可能承永国公府的家业。而入府做二房主母,你就可以被记上族谱,生的孩子也是记在我张君膝下的嫡系子女,我张君入朝无论做到那一步官位,都要为你请封诰命,夫荣妻贵。” 如玉冷哼道:“听起来,肯定是入府做二房主母的好。” “咱俩私下结亲,我当初也曾跟你说过,我未经父母同意,入门只怕还有一番计较,若你与我夫妻一体,入门之前只怕要受些折辱。我知道你虽面上温和,却是个倔性,只怕受不得辱要半路弃我,到那时,我当然不会弃你,可也只能与你做对私下夫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样的话,当初在陈家村时如玉就听张君提过,她这些日子在西京市面上与一众老婆婆,小娘子们交谈,也知道些富贵人家门第森严,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嫁进去那样的话。与那宫里出来的刘嬷嬷聊天时,也听她提过这些,心中倒还有些准备。 遂又一叹道:“当初我想借着你走出陈家村时,本是想自己寻处小城,自已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或者再嫁,或者就单着,也未曾想过嫁你。可后来见你千里迢迢又赶回来接我,也算诚心守诺之人,便实心实意跟了你。既你们永国公府是大家,入门之前的折辱我便也计划好了要受,这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你也曾答应过我,此生绝不纳侍妾,当然也不能收些通房睡在身边,只要没有那样的事情,又凡事能尊重我,体谅我,等闲不要疑神疑鬼总疑我又从那里勾搭了个相好就行!” 这一席话说的张君容颜顿开,他揽过如玉的面颊,以拇指腹在她颊上研磨了片刻,沙声道:“这一个月,你皮肤细了许多,也白了许多,可见西京是个息养人的好地方。” 如玉心道你才发现!他撬她的舌儿来吃,她便也相偎相濡,两人俱吃的有些想头了,如玉忽而掰了张君手问道:“钦泽,你实话告诉我,你一个国公府的二公子,娶我这样一个乡野妇人,究竟是看上我那一点了?” 张君沙声道:“夫妻之间,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往后再不许问这种话。” 如玉心里却有些美滋滋儿的,暗道,只怕他不会由心爱我这个人,但至少也爱我的相貌吧。若是这样说来,也算得是爱吧! 好吧,这一段儿别处找! 张君将她抱在怀中,见她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试了试心口,跳的厉害,再试鼻息,时有时无。他脑中轰一声爆响,唤道:“如玉!” 她一只捂在胸口的手,随着他的摇晃而落了下去。 她竟是厥过去了。张君伸手替她轻抚了抚胸口,见她两瓣唇沾粘在一起,似乎竭力要张开,连忙哺了几口气进去,如玉得了两口气喘,这才轻轻两声咳,缓缓睁开眼睛,瞧了张君一眼,又闭上了。 张君连忙穿好衣服,替如玉也胡乱套上衣服,裹在被子里才准备要抱出去找郎中,如玉总算缓了过来,掰着门道:“钦泽,我不碍事的,你快放我躺在床上缓一缓,缓缓就好了。” 张君那里肯听。他道:“你方才厥过去了,按理来说,一个妇人一夜便是两三回,也不至如此,你身体肯定有问题,或者有些病根子,咱们找个郎中细问问,替你开得几味药吃,或者能好。” 如玉仍是摇头,强撑着坐了起来,闭眼好久,总算彻底缓了过来。她道:“不过各人体质而已,我并非天生体弱或者有病,只是于房事上有些怯,缓一缓总会好的。” “果真?”张君只觉得自己魂飞魄散了一回,这时候三魂六魄才慢慢往骨子里归附着。 如玉一笑,眼儿佻溜溜,双颊嫣红。她道:“只是舒爽的有些过劲了,才会这样。” 这算是句夸赞吧。张君满腔的焦虑,总算化成一股子青烟从头顶散去。他缓屈了两膝跪到床前,握过她的手,抵在额头许久,替她掖好被子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他果真守得一夜,坐于床前,无论如玉何时醒来,略一使力,他都会回握她的手,以示自己还在。叫他的手时时握着,在西京时被秦越唬飞的魂总算聚到了一起。如玉并不知回京之后的路有多难走,只知法典仍在,张君仍在,在西京兜了一圈子,她最重要的东西,皆都还在。 * 次日一早,两人梳洗完骑马一路进京城,如玉也未听到张君夸赞一声自己的衣服或者裙子,再或者她施了点胭脂的脸,她还怕那秦越要半路追来,一路也是心神不宁。京城比西京更要繁华,街宽道畅,街上到处都是四轮辕驾的马车,车上香帘随风微拂,里头露出来的裙摆亦是华丽之极,以此推测,可见车上之人衣饰的华丽。 若没有在西京那一个月的铺垫,如玉可真要叫这京城的繁华晃花了眼。她此时也不敢四处乱看,专心坐在马上叫张君牵着走过一条条繁华大街,这街上新果新花,食肆酒家,杂耍卖艺,海虾鱼鳖,金鱼珍玩无一不有无一不足,如玉心下连声暗叫:天子脚下,皇城中央,这果真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张君牵马拐进一处可四马并驱的深巷,两旁皆是青砖高墙磊起,比之渭河县衙还要清肃不知多少倍,巷中一丝杂尘也无,砖路清扫的干干净净。再往里走,一座四柱起楼大门立在中央,匾额上书着敕造永国府五个大字,如玉始知这一条街巷,竟是整个儿属于永国公府的。 门前几处雕着兽首的栓马桩。张君将马栓到桩前,伸手抱了如玉下来,取了包袱送到她怀中,揽她在胸前拍了拍问道:“昨夜我说过的话儿可全都记得?” 如玉此时乖的不能再乖,点头道:“全记得!” 张君锋眉轻轻簇着,沉负在胸。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他不知道她能陪自己走到那一步,看如玉一脸忐忑,忆起她入门后或者要受的侮,心里已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这头一回入门,只怕咱俩都要被赶出来,但只要父亲肯见你,咱们的事儿就能成一半,所以,你必得要照着我说的来做。” 如玉又是重重点头。随着张君自右侧开着的院门上进门,便见门房上一溜烟儿跑出来四个短打的中年人,齐声叫道:“二少爷回来了!” 张君也不应他们,带着如玉一路从右侧门绕到内院。相比于正院那阔朗大气如殿宇般的正屋,进了内院却是豁然疏朗。如玉心以为府中必是处处楼阁掩映绿树,谁知进了内院门,却唯有绿树浓荫而不见楼阁。一条青石长径上,一侧是蜿蜒起伏的白砖青瓦女墙,另一侧处处葱笼奇花闪烁,偶有分岔处,眼望着仍是绿树掩映。一路行来,有那衣着轻纱罗衣的俏丽姑娘们笑嘻嘻的走来,见了张君却皆要收了笑意,满脸撞鬼般的神情。 有点可笑的是本有只大黄狗在太阳下吐舌头,见张君走来,亦是一脸嫌弃的起身跑开了。 如玉虽在西京准备了足足一月,自信自己能应付,可真正进京城,入了永国公府,连张君的父母都还未见,心已经快从膛里跳了来了。终于这条长路行完,才见一座方方正正,门开在侧内有照壁的大院子在正中央。张君止步,指着那一处道:“那是父亲所住的慎德堂,往后若他传唤你,你就到那一处去!” 以冬青与松柏围成屏,另有一处同样朱漆红门青砖灰墙的古朴大院,院门半掩,张君又指着说道:“这一处是我母亲所住的静心斋,往后你要晨昏请安,就往这一处来。” 如玉的心越来越空,正开口要问一句,便见那门里走出七八个纱裹罗衣的小姑娘,居中围着一个穿宝蓝色莲纹长褙子,下罩白色百褶裙的妇人,梳着低髻,满头珠翠,面上表情威严慑人,目光似刀子一般扫到她身上,眼里似是喷着火一样。 婆媳天性,如玉只看一眼,便知这就是张君给自己找来的婆婆。她还不及开口,张君已牵起了她的手:“母亲,这便是儿子在外娶的妻子。如玉,快给母亲见礼!” 区氏方才还是听小儿媳妇蔡香晚的丫头来报,才知道自已生的孽障竟真的带着一个妇人进了家门。她一路冲出门,远远看了儿子带来的妇人一眼,娶妻娶贤不取色,光看那身寒酸的穿着她已是心头一凉,气的混身发抖。她远远指着张君喝道:“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如玉回头看张君,见他面色阴沉的撩起袍帘就跪,自己也只得跟着跪。区氏自然没把如玉放在眼里,她走到张君面前,劈手给了他清清脆脆一耳光,这才转身疾步往慎德堂走去。 永国公张登自打儿子任归德将军统帅印之后就交了兵权,如今只挂个枢密院副使的虚职,除了每夜往皇城值宿外,皆是在家休养。 他与区氏至少有十年彼此互不登门,他院里的丫头,就算如锦那样心思灵巧的,忽然见夫人冲了进来,而国公爷此时也许正与邓姨娘在白日宣淫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索性便放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连着三天日万,为了人工榜而奋斗。 关于如玉的体质,以及她的出身,这个后面都会讲的。 天,以三天三万字的速度,荡叔估计明天就能出来啦! 第47章 大嫂 邓姨娘身边的丫头在这慎德堂中嚣张惯了, 见自家夫人冲了进来,竟还不知死活的叫道:“夫人,此时您进去只怕不方便!” 区氏止步,伸指戳着这丫头的脑袋, 回身叫道:“环儿,把这丫头着实的给我打, 往死里打,把她主子也给我从屋子里拖出来,叫几个外院的婆子进来, 着实的往死里打!” 邓姨娘虽是妾,却独宠了一辈子, 自己有小院儿不住,常年就住在这慎德堂中。她清闲日子也过了有十年了,不期往日这死对头竟忽然发起疯来, 耳听着窗子外头自已的丫头已叫人劈劈啪啪扇着耳光。 暑热中,她打着把扇子:“爷,听着像是夫人的声音, 这些年了, 她也未进过这院子, 想是出了什么事情, 您要不要起身去瞧瞧?” 皇帝出征, 在京的勋贵们每夜都要入皇城值宿。昨夜张登恰值了一宿,早晨还在睡回笼觉,一肚子的起床气自然要发给妻子:“区氏, 你发什么疯?” 区氏攒了二十年的毒,又恼又气又恨,眼看着邓姨娘也跟了出来,甩袖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张嘴骂道:“贱货,狐狸坯子,勾着老爷白日宣淫,这永国府的爵都要被人革了还不知道,还不给我滚回你那小院儿里去!” 她还要再打,张登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甩远,又吼道:“你发什么疯?” 区氏这个正头夫人,叫丈夫一把甩趴在乌油油的檀木大柜上,咬牙切齿道:“你儿子不知从那里拉来个乡妇,你也肯认她做儿媳妇。可见你们父子就喜欢脏的臭的没人要的下流东西!” 虽说前些年一妻一妾为了争宠闹的不可开交,但随着孩子渐大,区氏也收敛了脾气,邓姨娘表面上更是顺的不能再顺,两人还算和平相处。今日区氏忽而进门有此一闹,张登初以为区氏又是为了邓姨娘吃醋,听来听去竟是不像,怔了怔问道:“你这话何意?” 区氏气的连连甩手:“张君一个多月前说要从外娶个妻子,是经你同意的,如今已经带进门来了,你自己出去看,正在慎德堂外跪着了!” 邓姨娘眼看着自己一个丫头两边脸被打成了猪头,一听这话吞了声笑,暗道:原来竟是自已儿子打了自己的脸才来此耍泼,也罢,儿子不争气,娘老子也跟着受辱。可见生为妇人,生个能替自己长脸的儿子有多重要。 张登几步下了台阶,又回头道:“这几个月来我连钦泽的面都未曾见过,何时允过他可以从外娶房妻子?” 区氏身边一个丫头多嘴道:“二少爷写了封信,说是放在老爷的书房里。” 如锦自区氏进门的时候就回过味儿来了,此时已经捧着信来了,跪在下首屈膝低头道:“老爷,二少爷确实写了封信给您,可这信也不知被谁压到了信匣的最下面,奴婢未曾翻出来过,所以未给您看过。” 张登接过信来展开一瞧,见张君述那妇人来路时,竟写着渭河县柏香镇赵氏,初嫁陈家村陈姓男子几字时,两眼黑了一黑又晕了一晕,哇哇大叫:“孽障,孽障,竟还娶得个再蘸!” 如玉跟张君一起在青砖地上跪着,耳听得院子里连迭扬天的热闹。如玉摸着了张君的手,捏在手中摇了摇问道:“你爹娘不会打我吧?” 张君摇头,跪的笔直:“打也是打我,你是别人家的女儿,他们如何能打得?” 如玉听院子里又起了争吵,心中有些后悔,又悄声道:“虽早有准备,可我还是有些后悔,只怕这门进不得。” 张君一声轻笑,柔声道:“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就能进得。” 如玉又是一声轻怨:“可我后悔了!” 本来一个人做生意乐乐呵呵,一天还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傍晚回到黄娘子家那间小屋子,天上地下老娘最大,乐呵呵支好了画板,边吃着果子边画摇钱树,做梦都能发大财的好日子撇下,跟着张君一路到此,也不知将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在等着。 第31节 “莫怕,只要能进竹外轩,我晚上必会慰劳你!”张君道。 如玉一怔:“如何慰劳?” “吃你!”张君这话一出口,如玉呀了一声,心道家里都吵翻天了,这人心思尽还能想到床上去。 这夫妻二人正叽叽咕咕着,永国公张登带着一群的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出了慎德堂的院门。如玉抬眼一看未来的公公,他内里穿着牙白的绸袍,外罩一件鹤氅,体量高大,行步生风,浓眉下一双厉目,十足的威严气。如玉暗赞道,果真男儿的相貌随父,这永国公到了中年犹还一派气度,才能生出张君这样好相貌的儿子来。 张君以手揖额,如玉叉手于腰,二人跪的周周正正,齐齐叫道:“儿子(儿媳)见过父亲!” 张登止步,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冷笑了几声,恨不能如往常一般踢他两脚。但终归这傻乎乎的儿子如今也是个翰林,不比小时候,又是当着他女人的面,他便生生止了脚,竭力抑着怒气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你!” 如玉略调整跪姿,也是以手揖额,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媳妇见过父亲!” 她扬起头,素面小脸,圆眼悬鼻,肤色白腻细嫩,却不是那种脂粉调出来的白,而是清清透透女儿家的本色白皙,倒果真有十二分的颜色。看面相还不是区氏那样的刻薄,比大儿媳妇周昭略甜美些,比四儿媳妇蔡香晚略标致些。 和悦公主张登当然也见过,论相貌也远不及这个。犹是她一双眼睛,说不出来的熟悉,只一眼,竟如钟撞上他的心坎。 张登初听是个寡妇再蘸,还以为自己的傻儿子不知从那里拉来个勾栏院里来的妖货,谁知这竟是个素面娇妍的清纯女儿。他本率性,此时甩袖笑了两声,接着抱臂扬面,长叹一声,绕着张君转了一圈道:“张钦泽,你这一手倒是玩的好!” 张君仍还跪的笔直:“儿子不敢!” 若果真是个勾栏院里来的妖妇,两棍子打出去也就算了。可这小姑娘面上脂粉不施,一身衣服清清减减,眼见得还是个才出家门的小姑娘。 张登正在犹豫着,就听区氏在身后冷笑道:“果然父子一性,见了美色就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张登你莫要忘了,张君的八字已经送到了宫里,端妃那里都点了头,和悦公主也点了头要下降于他。若叫她们知道他竟娶了一个乡村出身的再蘸妇人,只怕恼怒之下,给皇上进几句馋言,你这国公也做不得。” “愚妇、痴妇!”张登转身指着区氏骂道:“老子的爵位是从老子爹到老子,再到老子儿子三代人辛辛苦苦真刀真枪从马背上拼来的,老子的爹当年从死人堆里把皇帝背出来,又不是如你们区家一般媚馋巴上巴来的,如何能几句馋言就丢?家里儿子这么多,张君不做驸马,还有别人,更何况和悦公主又不是非咱们家的儿子不嫁,把你急成这样?” 区氏叫他连连指着后退,一想到张君若不做驸马,那驸马只怕就要落到张诚头上去。张诚是庶子,他的生母邓姨娘一生都只能是个妾,但若张诚能做驸马,便是个正一品的官衔,这样的官衔,生母都是可以请封诰命的。而她之所以能如今还压制得住邓姨娘,就是因为她是主而邓姨娘是奴,若将来张诚尚了公主,为邓姨娘请封诰命,一个妾就真真爬到她脖子上去了。 区氏越想脑子越乱,忽而恍然大悟,儿子从一个多月前往丈夫信匣里放了一封信开始,一直隐忍到今天才发,所有人都不会有损失,反而是她满盘皆输。 她托着太子妃,赔情下话儿与端妃搭上关系,给他说了那么多的好话儿,送了那么多的东西进去,在这件事情上搭了那么多,本想给自己这孽障儿子谋来一份一生稳定无忧的富贵,谁承想却遭他釜底抽薪,弄了个满盘皆输。 想到这里,区氏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当初生这孽障,也痛自己的命苦,连连往后退着,忽而踩到裙根栽倒在地,一群丫头婆子奔了过来,她却冷静的不能再冷静,两眼反插装起了晕。 如玉悄声道:“完了,完了,你娘晕了!” 张君亦是悄声:“那是装的,正好,一会儿我爹肯定要叫你进去。咱俩分头,你那一头一定要表现好才行!” 如玉应了一声,过了半刻,便见一个穿着天青色比肩,年龄略长的丫头过来施了一礼道:“我家老爷有请,姑娘请随我来吧!” 如玉跪着,手仍还和张君的悄悄扣在一起,此时一指一指梭着他的指肚勾缠着不愿分开:“你若能得脱,千万记得来救我!” * 常静轩中,国公府三公子张诚在后院小楼的阁楼上坐着,脚下便是翠森森笔直的青竹。他埋头于一本梵文书中,看得许久,伸手往素瓷香炉中加了两片香,扇子轻浮,竹香合着茶香弥漫小楼,夏日里再清凉不过。 邓姨娘上了小楼,坐到张诚身边,一双水波清清的善目盯着儿子望了许久,问道:“我儿这一个月去了何处?今日才回来?” 张诚忽而脸色惨白,抚胸干呕了两声:“出外办了趟差,叫只疯狗咬了一口。” 想起昨天满衣服那残饭渣子并满身食物的馊味儿,张诚忍不住又是两声干呕。 邓姨娘垂着眉眼,想抽儿子所读那本书过来,却叫他轻轻拂开。她道:“人言老二傻,我瞧他精着了,从外带回来个小寡妇,生的极漂亮。” 张诚脸色白了又白,将那本从瑞王处借来的《喀剌木伦法典》轻轻合上,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姨娘帮他说几句好话,叫那小寡妇进了门,如何?” 邓姨娘一怔:“为何?” 张诚又加了一片香进去,轻轻拿扇子拂着:“您不是一直想我能尚公主?张君此举,能帮您的大忙,所以,您帮他,便是帮您自已。” 目送着姨娘离去,张诚也准备去看看二哥张君从府外带回来的女人,见房里一个贴身婢子走了进来,有止了步,柔声唤道:“玉儿!” 这婢子细眉佻眼,微嗔着瞪了张诚一眼,问道:“爷叫婢子作甚?” 张诚闭眼,深出了口气,又叫了声:“玉儿!” 穿堂的凉风带着香气扑过来,他回头,那婢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张诚深叹一息,究竟不知带着真法典的那个玉儿,到底去了何处。 * 如玉跟着个丫头过影壁进了内院,便听这丫头柔声道:“奴婢名叫如锦,往后姑娘有事直呼奴婢便可。我家老爷脾气躁,但性子和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姑娘一会儿进去了,千万记得能服软时多服软,不要与他犟气!” 如玉心道这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得了门,所以一直以姑娘称自己,但又沿路透几句好话出来,若自己果真进了门,将来却也要记着她这一份情。到了屋门上,如锦姑娘打起帘子,轻声道:“老爷,赵姑娘来了!” “进来!”张登一声唤,如玉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纯粹的书房。当地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垒着几摞名家书贴,并几方宝砚,各色笔筒,筒中笔插如林。纯白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烟雨蓑翁图,如玉还不及看落款,两旁的对联却是金文,仓目之下她认得是李少温的墨迹。张登在一架紫檀书架边站着,冷眼盯着如玉跪下见了礼,才问道:“你叫赵如玉?” 如玉回道:“是!” 永国公张登走了过来,鹤氅飘飘,虽手中一把折扇风流,仍掩不住戎马一生的刚武之气。他走过来,浓眉下一双精目,微眯着盯了如玉许久,说道:“伸出你的手来!” 如玉自那芙蓉长袖里伸出双手,先给他以手背,待他扫了一目,以掌心朝上,摊呈于永国公面前。 掌背左手尾指骨上一道指盖大的疤,虽时久仍还泛着白印,就算手形再好,指管再直也算不得完美,更何况她骨节弯曲,小指外撇。掌心每处指根都是密密麻麻泛着亮光的老茧,若不是执武器的练家子,便只有种田人整日挖锄,才有这样的手。 手是一双好手,可惜没有细养过。 二儿子张君在永国府生活了二十的,其中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时间,他叫区氏不知弄鬼给塞到了那里,连永国公自己都不知道。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六年,剩下的十四年当中,永国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个二儿子,那怕是及第喜报送到门上,他进这院子来请安的时候,永国公照样晾了他半个时辰。 比起只晚一天的庶子张诚,这个二儿子脑子呆笨,行步笨拙,到六岁时还说不清楚话。就算后来甲榜高中探花,为世人所惊叹,但那后面所牵扯的政治利益,权力交换等物,张登自己也付出了太多太多。 生在永国府这样的家族门第,只要不是太差的孩子,只要稍微肯用点心,腾云之梯便铺在他们脚下,比起腾云而起,能稳稳驾驭那双翅膀,才是他们的真本事。所以他也不过说侥幸二字而已。 “可曾读过诗书?”张登又问道。 如玉叉手于侧,一礼道:“幼时粗读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张登皱眉:“就这些?” 如玉犹豫了片刻,又道:“另外读过陶朱公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经》、《计燃篇》以及《卢氏草本经》、《史记》” 张登厉目中渐泛柔光,高大而挺拔的身形于如玉面前缓步走着,折扇拂动,鹤氅飘飘。鼻哼一声笑意:“给我背背陶朱公生意经!” 还要背生意经?如玉犹豫了片刻,启唇朗声,语调从容:“生意要勤快,懒惰百事废。用度要节俭,奢华钱财竭……” 如玉一边背着一边心里暗诽,心说这永国公张登,似乎也不是他形容的那般凶神恶煞不尽人情。 “普通农家妇人,只怕背不得陶朱公的生意经。你父亲是何人?”张登坐到大案后的太师椅上,扣扇子在大理石书案上问道。 如玉回道:“父亲仙游已早,名诲不便提及。媳妇祖父赵大目,直到十五年前,都还在河西走廊的商道上为商的。” “赵大目?可是秦州渭河县的那个赵大目?”张登欠身问道。 如玉又是一礼:“正是!” 张登长长嘘了口气,吐了四个字:“岁月蹉跎!” 如玉听了这四个字,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凭着永国公的口气与语调,她猜着了张君的用意。她爷爷赵大目当年走黄头花剌道,可没少帮过当年在关外的将士们。这张登当年在西北也曾戌过边,只怕是与她祖父认识,有交情才对。 “好了,你去吧!”张登挥了挥手,示意如玉出去。 如玉只得再行退礼,退了出来。临出门时,一个面色娇美,穿着荷绿色绸纱衣的中年美妇人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撩帘子进了书房。她身上一股子荷香茶意的香味,叫如玉想起在西京时,那秦越熏吐她的那股子香味,又是一阵呕腻,忍了几忍转身出了门。 邓姨娘进了门,顺势就坐到了永国公的腿上:“奴瞧着二少爷新娶来这夫人,水葱儿似的,方才在外听了两句,口齿清楚聪明伶俐,别的不说,二少爷那样呆笨个孩子,有她提点相教授,只怕将来能少走些岔路。” 张登嫌热,推邓姨娘站起来,将扇子交给她,叫她替自己打着:“钦泽那孩子,我自来看不上。但他找妇人的眼光,却比我好!” 这意思是自己找的夫人不行,还是找的妇人不行?邓姨娘压下心头暗诽,打着扇子道:“不如您就允了她进门又如何?” 生二儿子二十年来,张登头一回对他另眼相看:“区氏那个愚妇是死都不会同意的。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在妇人身上,他本是个傻子,会自己找女人已叫我惊奇不已,只要不是从构栏院里拉出来的脏臭货,我都无所谓,但他也不可能只寄希望于我一家,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要拉谁来将他老子!” 如玉出了慎德堂,远远见张君犹还笔挺的在正午的大日头下晒着,脸上汗珠一颗颗往下滴着,自己也提裙子跪到了他身侧,悄声问道:“你一直跪着?” 张君自身侧拦手过来,拉起如玉的手,摇了摇问道:“父亲都问了你些什么?你如何答的?” 如玉将方才与张登所对的话复述了一遍,张君直觉她嘴里形容的张登,完全不是自己父亲的样子,就连问如玉的话也都有些太奇怪。 张君又问:“你可曾提及你祖父?” 如玉点头:“提了,他还回了四个字:岁月蹉跎。” 张君默默点头,却不再说话。 自古丈母娘爱女婿,公公总比婆婆善待儿媳。在如玉影响里,公公张登至少表面上来说比婆婆区氏应该要好对付一些。 张君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反扣了扣如玉的手心道:“七月流火,要辛苦你与我一同在此跪着,你往旁挪一挪,挪到那松树荫里去,莫要跪中暑了。” 如玉胃里一阵阵的犯着呕腻,遂听张君的话往边上挪了几步,挪到了松树荫里,过不得片刻,便见一个身着一袭海棠彩棉麻纱衣,孕肚微鼓的女子疾步走了过来,并肩就与张君跪到了一处。 这女子不着锦衣,只着棉麻纱衣,麻纱吸汗而又透气,夏天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但是一般人很难驾驭这种棉麻纱,概因它皱褶太多,样式随意,稍穿的不好,就会显得非常邋遢。 但这妇人不同,她肤色白嫩细腻,一双圆而大的杏眼,圆鼻头,唇饱满而又温润,面圆,下颌亦十分圆润,可这样娇美的面相却又带着股子十分清冷的气质,混身上下唯着这么一件海棠彩的棉麻纱衣,那怕腹部微鼓,体态仍还有一段风流。 如玉自己躲在松树的暗影里,终于止住了呕腻,心中叹道:也不知这位是谁,与张君跪在一起,倒也十分的般配。 她忽而再一想:不对啊,今天拼了命,是要让我进这家门,她怎么能与张君并肩跪着? “祖母不刻就要过来,钦泽你再忍得一忍!”那女子忽而说了一声,语吐如鸟啼莺转,亦叫如玉羡慕不已。 接着拐杖捣地的声音愈盛,又是一群纱裹罗飘的妇人们簇拥着一个身着绛色纱衣的老太太走了过来,这老太太亦是圆脸,眼瘸深重,满头华发,亦是一脸的威严,走到张君面前左右环视一眼,问道:“钦泽娶来的孙媳妇在何处?” 如玉也猜到这该是张君的祖母,永国公府的老太君张老夫人才对。她躲在个松树荫里,欲要靠到张君面前去,中间还横着个美人儿,若不靠过去,谁能知道她是张君新娶来的夫人?想到此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老太君面前,提帘跪了揖手于额正揖礼道:“孙媳赵如玉拜见祖母!” 老夫人等如玉重重拜了三拜,在一众冷眼妇人们的围观下,伸了手道:“孩子,拿你的手儿来我瞧瞧。” 如玉将自己一双手伸给这老夫人,老夫人显然眼瘸深重,只怕看得不够清楚,抚了片刻又道:“孩子,你站远了我瞧瞧你!” 如玉只得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之后双手拄着拐,在一群呈扇形散开的美妇人们中央,缓缓凝眸,盯着如玉看了许久,那眼神似与永国公张登如出一辙。 一众的妇人们瞟过如玉一眼,自然都在看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但这老夫人一辈子的老城府,自然不可能一眼叫儿媳孙媳妇们并一群丫头们看穿。 她沉吟了许久,才拐杖捣地:“谁说我的钦泽傻?瞧瞧他替自己找来的这媳妇儿,有相貌,有身段,落落大方,我瞧着很好。我听闻他娘不让儿媳进门,虽说分了家我就不该管这府的事儿,但既儿子还肯叫我一声娘,钦泽还肯叫我一声奶奶,这事儿我便要点头,叫孙媳妇进门。” 张君叩首道:“孙儿多谢祖母!” “但是,孩子啊,你毕竟未曾当面与爹娘说清楚就私订婚约,这也是一重重罪,进门的事情我能替你点头,可在父母面前犯了错失的罪责,你却还要自己承担。”老太太这话一出,如玉也走了过来,跪到张君旁边那妇人旁边,叩首道:“多谢祖母!” 老夫人伸手拉起张君身边那年轻美妇人,语气中半是责怨半是宠溺:“雨棠,你已有五月身孕,如何能说跪就跪?快快起来,回屋歇着去,钦泽的事儿我我去跟你们的爹说,我是他老娘,由不得他不答应。” 如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与张君并肩而跪的美妇人,竟是他大哥张震的夫人周昭。她在西京时,就听说过周昭的名号,她是太子太傅周正儒府上的嫡长女,诗画双绝,才貌兼有,为京中贵女们的典范。 那刘嬷嬷还曾说过,当年三皇子宁王为了与永国公府世子张震争这周昭姑娘,还曾在汴河岸拔刀打过一架。据说张君也跟着,两兄弟打人一个,自然是他们兄弟赢了。 她才扬头要看,那周昭已经招了个小丫头过来,小丫头手中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便遮到了她头上。周昭又自己亲手奉来一盏西瓜透红,日莹剔透的冰粉来。屈膝递给如玉,一笑道:“你先吃得一碗,只怕不一会儿,就可以回竹外轩歇息了。” 如玉回看了张君一眼,见他额头也往外渗着汗珠,将那碗冰粉接过来端给张君道:“你吃!” 张君回头,如玉眼巴巴的端着那碗冰粉,面色有些蜡黄的,正费力的捧着。他道:“如玉,你忍得一忍,这时候咱们都不能吃东西。” 如玉又躁又渴,却也明白,两人都是犯错的孩子,这时候打把伞再吃碗粉,还没进门就轻狂起来,只怕连老夫人都要反感。她将那碗重又放回小丫头所托的盘子里,一笑道:“大嫂,等长辈们免了我们的罪,我们再吃东西,您有身孕不便晒这毒日头,快回去吧。” 周昭自然也知道他们还不能吃东西,却也忍不住屈膝到张君身边,低声道:“我瞧如玉的面色十分难看,不如我先带她到我院里去歇上一歇?” 第32节 如玉胸中阵阵犯呕,面色渐渐蜡黄,显然是中暑太深的样子。张君也看在眼里,心一硬却是摇头:“她此时走了,我的前功就白费了,你快回去歇着,万事有我。” * 老夫人进了儿子院子,听到书房中阵阵沙绵绵的轻笑,止步,柱着拐就站到了院子里,也不肯进门。如锦下台阶扶上老夫人,高声道:“老夫人,大热的天儿您何苦跑一趟?若有事儿,奴婢让老爷过去不就行了?” 她话音才落,邓姨娘跪伏在地上叫道:“奴婢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的拐仗自邓姨娘脚边跺过,进了书房,开口已是骂声:“你自己上梁不正,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教训儿子?” 张登起身扶老母亲在榻上坐了,听她骂过后才道:“儿子没什么不愿意的,但是区氏是个蠢货,她不开口让儿媳妇进门,咱们强压着她的脖子办成了事,只怕那孩子进门之后也难有好日子过。毕竟区氏才是这一家中馈。” 老夫人棍子点着地道:“也罢,多少年来我与你媳妇也不对付,可这一回为了钦泽,我却必得要走这一趟才是。” 张登显然怔住:“母亲!你这又是何苦?” 老夫人冷哼道:“当年你们夫妻干仗,连累我的钦泽受苦,他不过是舌头不灵便说不得话,非得说他是个二傻子。你瞧瞧,钦越话倒是说的漂亮,可真正到考场上考起来,我的钦泽高中探花,他却只得个二榜吊尾巴,孰强孰弱你自己说?” 张登心里最疼三儿子张诚,张嘴就辩:“钦越自来没有受过苦,之所以发挥不好,还是考场太简陋的原故,并不是说他学的不好!” “你总恨我偏心你二弟,可你看看你自己,一颗心都偏到肋骨下面去了!”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张登一眼,指着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把那一个送回她院子里去,一个妾五王八侯的住在正院里,这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 院外的烈阳下,如玉仍还跪在那松树荫里。她胸中呕逆,阵阵发晕,强撑着取笑张君道:“方才我听闻有人叫你是二傻子!” 张君不言,许久,她又噗嗤一声笑:“在陈家村初接了你的家谱与婚书,我还只当你是什么了不得人家的贵公子了,却原来人家了得,你却只是这府中一个二傻子!” “如玉!”张君忽而回头,却是递过一块帕子给如玉:“你脸上怎么一点汗都没有?” 如玉也觉得奇怪,毒日头晒着,她却混身发冷,一丝汗也不出,但舌头已经僵了。 老夫人带着一群人进了区氏的静心斋,张君见如玉两眼发直,奔过来扶着她问道:“如玉,你怎么啦?” 如玉眼神呆滞,艰难的回头看了张君一眼,心道:我做到这个份儿上,张君你可千万不能负我! 她张嘴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却连舌头也是木的。张君抬头见周昭的妹妹周燕在不远处,招她过来嘱咐道:“快扶我家如玉到你姐姐的屋子里去歇得片刻,叫她请带下医给诊一诊脉!” 周燕扶起如玉,问道:“姑娘你可还能走?” 如玉此时也觉得自己只怕是要晕了,点头道:“我能走!” 她脚步虚沉,梦游一样紧攥着这姑娘的手,顺着一条两旁浓荫的阔道低了头捧着胸一路走着,忽而听这姑娘语声娇娇唤了声三哥哥,随即便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浓香味儿,这香味儿终于催着她早晨五更吃进去之后,一直沉在胃里不能消化的早点全吐了出来 。她躬腰挺胸一口喷吐,只听有人尖叫了一声,想说话舌头也展不直,周昭在旁安抚道:“好了,没事了,吐了就好,快跟我回屋里歇着去!” 张诚才换了一件缂丝绣荷风边儿的交衽长纱衣,准备要出门,出院门便迎上一声呕吐。他呆愣在院门上,连那吐他一身的姑娘都未看清,只一眼,便能分辩得她早起吃了米粥,还有些葱花在里头。 张诚气的面色惨白,混身打着寒颤。还是两个丫头自院里跑出来,将他扶了进去。 * 静心斋中,区氏送走了婆婆,垂手在窗扇四开临窗的圈椅上坐着,见二儿子满头大汗的进来,先就骂了一声:“孽障!我不期自己蝇营狗苟一生,却是要死在自己所生的孽障手里。所以人家说五毒月出生的孩子就该扔到池塘里淹死,溺死,我一点善念留了你,果真最后要死在你手里。” 当年张君五月三十一日出生,张诚晚一天,是六月初一的凌晨生的。两个孩子前后只差几个时辰,可张诚三翻五爬八个月就能坐,能张口喊爹喊娘,张君到八个月的时候,仍还只会仰躺着蹬两条小腿儿。区氏一个正头夫人与姨娘同时受孕,那时候她与张登感情还好,还有争宠的心,生下这么个傻呆呆的儿子来,又还是五毒月生的,心中所屈所怨可想而知。 张君提袍帘跪了道:“儿子无一日不感念母亲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教导之恩,爱您都来不及,怎会恨您?” “我不求你爱我,也不求你感念我的恩德,就在此刻,把那不知那里来的野丫头赶出门去,我仍还当你是儿子,为你遮掩,为你跑路,把公主给你娶回来,叫你从此能有一份清省富贵的日子,好不好?”区氏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在二儿子面前说软话。 张君跪的笔直:“贫贱之交无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儿子要娶她的时候,在慎德堂整整等了一日,父亲不肯见儿子的面,儿子于是修书一封,托母亲转交,若父亲当时出言或者去信阻止,儿子便不会娶她。可既然当初父亲未曾阻止,如今儿子已娶了她,又怎能半路弃之,还望母亲理解。” 区氏想起五月初一她扇的那一巴掌,才明白儿子早就给自己挖好了一个坑等着她往里头跳。冷笑不止,捧起茶杯咯咯响着摔到张君面前:“你恨我,你恨我把你送到五庄观去,你恨我爱你不及你四弟钦城,所以明知道我为了能把和悦公主娶给你不知给太子妃塞了多少东西,不知到德妃面前陪了多少好儿说了几车好话。就因为恨我,天家贵女不肯要,唾手可德的一生富贵不肯要,要娶个村妇回来打我的脸!” 张君仍是直直的跪着,却不肯再出一言。 * 如玉吐掉了沉在胃里的东西终于好受了些,在周昭的院门上却又止步,取帕子擦过嘴,接过周昭递来的水饮了几口,却是不肯入那院子:“大嫂,我本是早晨起的太早,吃了些油腻积在心里,又一路行来天热中了暑,此时吐过一回已经很了,父母都还未降罪,不好再进屋子躲避的。我仍还是回去跪着吧!” 她仍还是着急张君。他昨夜折腾了她一晚上,至少她还能闭一眼,他却是实打实的坐了一夜,再在毒日头下晒上这大半天,如玉只怕他要吃不消。 第48章 小衣 幸万幸, 如玉过去的时候张君刚好从静心斋出来。他身后一个吊梢眉高颧骨的婆子,上下打量了如玉一眼道:“姑娘请跟我来!” 如玉回头看张君面色依然不好,擦身而过时扯住他的手扣了两扣他的手掌心。张君犹还想说什么,那婆子眼盯的紧, 他便也不再说,撩起袍帘跪到了院门外的毒日头下。如玉始终还是忍不住, 多了句嘴:“你跪到那阴凉处,可好?” 扈妈妈冷笑了一声,转身带着如玉进了院子。进门经过长长一排倒座房是青砖灰瓦的内院门, 门庭干净的一丝杂草也无。入内院中正十字的石板路,庭院中植着两株高大的海棠, 如两朵大伞一般散着浓荫,荫下寸长的青草绵软,如绿毯般铺着。沿回廊一路走到正屋门外, 扈妈妈止步报道:“夫人,赵姑娘来了!“ 一个穿着朱槿粉薄纱褙,下罩牙色湘裙, 挽着妇人头的女子应声打帘, 一双斜挑挑满含秋水的丹凤眼上下扫得如玉一扫, 给了个十分有深意的笑, 才道:“赵姑娘请稍等!” 虽如玉是个乡妇, 但是自幼也是在柏香镇长大的。她爹是个浪荡子,妻妾不下十来房,哥哥赵如诲虽是个慎内的妻管严, 只敢在外偷而不敢搬回家来,但妇人们之间的行事说话眼色,如玉却也十分的懂。她一路听无论婆子还是这小妇人皆称自己一声赵姑娘,就知此时还有一番计较。 果不其然,区氏连门都不肯让她进。她自己打帘子出来,目光刀子似的盯着如玉:“赵姑娘,你果真要进我永国公府的大门?”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倒果真把如玉问得一怔。区氏身后一个婆子一个小妇人,亦皆是眉眼不眨的盯着如玉。如玉酌言道:“既成了夫妻,拜见父母尊长便是应该的,入夫家门,亦是天理人伦,如玉妻随夫纲,张君家在何处,如玉便往何处。” 区氏一声冷笑:“你还知做夫妻之前要拜见父母尊长?我是他的母亲,我如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成了夫妻,为何不见你当初拜见尊长?” 如玉心道我这不是来了?她在陈家村时,安康老娘是个天下难寻的好婆婆,所以在婆婆这一重上,没有受过磨搓,那知道张君竟有这样一个面硬声硬的老娘。 她深知此时多说一句多错一句,索性便也跪着不答,要看区氏如何安排自己。果然,过了片刻,区氏硬梆梆又道:“你一个乡村妇人,进得门来大字不识一个,无规矩无礼仪,我是再看不上你的。但既你已经跟我家钦泽有了夫妻之事,我便也不能把你两棍子打出去,这样吧,你先跟在我身边伺候一段儿,学学大家媳妇该有的规矩礼节,等学好了,我看碰上可行,看得过眼了再给你们张罗亲事,你看可好?” 这个说法,虽听着是允她进门了,但也等于是抹杀了她和张君二人的夫妻之实,若如玉就此点头,果真呆在她身边,且不说要呆多久,受多少磨搓,往后还能不能见得着张君,区氏从一开始就厌恶这个晴天霹雳一样暴降下来的如玉,又怎会给她好日子过。 但这时候她若是答应了,就等于前功尽弃,从一个自由身的小妇人变成个国公府里没名没份的丫环,丫环都不如,丫环们至少都月月还有工钱的。可若不答应,推拒的话无论怎么说出来,都不可能叫区氏欢喜,等于是入门之前再替自己招一重区氏的深恨。 如玉虽面温性柔,但自来不喜别人强自己所难。像陈安实父母那样用满腔的温热来暖她一颗冷如冰的心,一两年下来,她便死心塌底换掉绣鞋穿上麻鞋去耕田下地,牛也套得驴也捉得,锄头扛得磨盘架得,但若是谁想强按她的头要她屈服,那她便也如对付虎哥娘与陈贡等人一般,无论虚的实的,无论明的暗的,横竖不肯让自己吃亏。 所以这时候她自然不会顺从区氏,也不肯让自己吃亏。上面三双眼睛盯着,那小妇人先是一笑,柔声道:“我婆婆问你话了,赵姑娘,你有什么说的,回答就是,不必怕的。” 听闻这小妇人叫区氏婆婆,如玉便推断她应当是张君的四弟张仕新娶的妻子,名叫蔡香晚的才对。永国公府二公子还三公子还未成亲,夫人却大张旗鼓给十八岁的四儿子娶妻,这事儿在西京时那刘嬷嬷还曾大说特说过。 “媳妇幼时也曾略读过几本书。规矩礼节,媳妇也会在婆婆面前时时向婆婆垂询,至于晨昏定省,如玉定会竭力到婆婆在前侍奉。”如玉仍是不疾不徐,就是不肯正面相答。 区氏本就是个暴性,自己对别人从来都是硬上加硬,但到了自己身上,却是吃软不吃硬,此时果然暴怒,厉声喝道:“我几时答应让你进我家门了?几时愿意听你叫声婆婆了?乡里来的村货,以为勾着我那傻儿子睡了一回,就能从此进我国公府的门是不是?” “区氏!你来!”正当如玉着急该怎么办的时候,进院来的却是永国公张登。他直接从院中央走过来,左右四顾一眼这多少年也未曾进过的院子,见有丫头打帘便进到了屋内。区氏顿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这两人并不往里头的暗间,仍只是在窗下站着。张登压低声音道:“你勿要再耍性子,好好放如玉进门,我便往上头疏通,把你弟弟从瓜州赎回来。” 区氏娘家唯一的弟弟区茂在瓜州做安抚使做了近十年了,那地方后来叫西夏占领,如今区茂还在那里为囚。张登抛出这么大个诱饵来,区氏心中再不平,却也不得不从。 但她自来说话难听,此时就算答应了,仍还要说两句难听话儿:“果然什么样的老子生什么样的儿子,一个老三整日四处沾花惹草京里的姑娘都糟蹋遍了,如今一个老二也这样,可见你们老张家的种儿,仍还是脱不了当年凤翔府那街头混混们的痞性,就算戴上再大的官帽,就算读再多的书,依然脱不了流氓无赖气息。” 张登指着区氏的鼻子指了两指,终究没有骂出声,自己摔帘子出门,望了眼仍还跪在檐廊下的如玉:“去,到竹外轩好好歇着去,明日一早到外院来,我要吃你的新妇茶。” 如玉转身谢过公公,却也还不起来,等着区氏发话。区氏面上挂着寒霜,气的两手发抖,抑着怒气道:“还跪在那里做何?难道要我扶你起来?” * 眼望着如玉起身行过退礼,转身走了。蔡香晚捧着茶碗过来问区氏:“婆婆,二哥这事儿您同意了?” 区氏接过茶碗,那茶碗抖的呱呱作响:“这起子狐媚子货们,不知道世家的规矩礼仪,专勾搭着男人想要一步登天,要我允她进门,做梦都不可能。我的儿,如今就看你的了,你得想办法把她给我从这门里头赶出去。皇上如今还在外头,只要咱们一月半月里能把她赶出去,瞒紧了此事,宫里那头只怕还有能所转机。” 蔡香晚也是新妇,在家还是最受娇宠的小女儿,猛乍乍接了婆婆这么重一项差事压在肩头,不好推卸又不知该如何行事,讪笑了声,低答了声是。 如玉才出门,大嫂周昭已在外头等着。她揽过如玉道:“我瞧你脸色很不好,先回竹外轩歇着去。” 如玉见张君仍还跪着,问周昭:“他怎么办?” 周昭扫了张君一眼,眼中带着责怨,语气里亦满是责怨:“他得等母亲消了气再说,你先去歇着吧。” 如玉跟着周昭仍自方才走过那条路一路往后,到自己吐过一人满怀的地方时拐弯,过一座蜂腰桥,见一处清清减减的小院,院门前植着几杆青竹,心猜这大约就是竹外轩。果然,周昭领着她进了门,不过两边两溜厢房,中间一间主屋的小院,屋子里凉的有些渗人,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客厅摆榻,右手边是书房,左手边大约就是卧室了。 这屋子里的家具看得出有些年头,左手边进门先是一处简单的起居室,桌子上摆着些粥与凉点。如玉心中仍还犯着呕腻,也牵挂张君还跪在毒日头里,自然吃不下去。周昭指着以黄花梨木多宝阁月门相隔的内间道:“你吃过饭了先睡上一觉,我等晚上空闲了再过来。” 如玉谢过周昭,独自一人进了内间,卧室并不大,里头摆着一张至少有六尺宽的大床,当是榆木的,一股子新漆味儿,上面铺盖显然也是新置的。绣花锦面大被,下面几层茵褥上一层凉簟,她闷头栽倒在上头,沉沉一觉睡起来天已黑透。 外面屋子里掌着灯,如玉起身出门,便见仍是那周昭,带着中午曾扶过自己的,应当是她妹妹的那个姑娘带着几个丫头,默默在外头静坐着。 周昭是个清冷气性,如今仍还不苟言笑,却也站起来温声道:“我听钦泽说你来时也未备得衣服,簪环、首饰等物,明日一早要到外院敬茶,到时候阖府俱在,你这样的穿着只怕不成。我自挑了几件自己新做了却未穿过的衣服给你,若你不嫌弃,就过来试一试长短,我再叫家下婆子们替你改。” 如玉此时也只得从善如流,脱了自己外衣叫几个婆子们捉肘着换衣。她见周昭始终坐在桌前不发一声,眼盯着珠帘内卧房那张床不知在想些什么,遂问道:“大嫂,钦泽可仍还跪着?他得跪多久?” 周昭还未搭言,周燕却是一笑:“那得看伯母的气什么时候消了。” 要等区氏的气消,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如玉叫两个婆子捉远,掌灯站在两面,周昭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从自己胸前解下一串间着绿松石与黄琥珀的缠丝玛瑙天珠挂到她脖子上,再展远走了几步,又择了两串耳环替她戴好,挑了串手环替她戴着,另选了几样首饰在她发间比了比,才道:“我瞧你中午也未曾吃饭,撑着吃上一点,明日一早五更我就过来,帮你梳头理衣,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外院。” 如玉仍还无心吃饭,坐在窗前等了半夜,见有个婆子进来,起身问道:“这位妈妈,你可能到前头去打听一下,问问张君何时能回来?” 这婆子道:“二少奶奶,老奴是一路伺候二少爷长大的奶妈,疼他的心当如您一样,可他触怒了夫人,今夜只怕是要跪上一夜的。方才他带了话来,叫您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到明日一早敬茶的时候,夫人总会放了他的。” “所以他要跪上一夜?”如玉惊问道。 许妈妈揩了揩眼道:“他惯常跪惯了的,又是男子,能禁得住熬,这算不得什么,二少奶奶您快睡吧。” 听了这话,如玉又是一怔:什么叫跪惯了的? 难道说张君在家里,地位差到整天要跪?她问那许妈妈:“妈妈,白天在外头我听闻夫人说什么尚公主的话,那是怎么回事,你能否给我说道说道?” 许妈妈重又放下盘子道:“咱们皇帝有个娇宠的小公主叫和悦公主的,今年有十五岁了。年初皇帝北征之前放下话来,说待回京之后,要替公主在永国府的儿子们中间择个夫婿下降。夫人听闻此事之后,便将二少爷的生辰八字都报到了内侍省,之后和悦公主的生母端妃便私底下放出话儿来,说公主青目于二少爷,也是想要私底下选定夫婿。这事儿虽外头瞒着,咱们府里却是阖府皆知的。谁知二少爷不闷不哼就娶了少奶奶您回来,夫人之怒,可想而知。” 如玉此时才乱了脑子,也终于明白为何婆婆区氏要发那么大的怒气了。皇帝家的公主,一般人削尖了头都争不到,张君却为了娶她而放弃公主。她心中一叹,又问许妈妈:“这尚公主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钦泽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最怕的是张君原来不知道,如今乍乍然知道此事,只怕要悔她而再娶公主。那她一路跟着他到京城,又有个什么意思。 许妈妈道:“二少爷前脚被贬,后脚宫里就放出风来了。夫人还特此派外院的小厮柳生一路追到秦州府去,就是跟二少爷通气儿。” 那柳生如玉是见过的。柳生到陈家村只呆得几刻钟,都未歇夜就走了,而当天夜里,张君提议要娶她,并且还送了自家的族谱与写好生辰八字的婚书给她。他是在明知道公主要下降的情况下娶的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果真是因为喜欢或者爱? 想到此,如玉竟脱口呀了一声,虽还为张君担心,但心里也是止不住的欢喜。暗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有我的。 这夜她睡的并不踏实,半夜终于睡着了,梦中却是叫那秦越扼着喉咙,一把匕首剁下来,一身冷汗中惊醒,觉得身畔似有风丝擦过,侧耳听了片刻,却只听到许妈妈在外屋一声清咳,遂又放宽心睡着了。 次日一早,果然五更不到周昭就来了。夏日的五更天已经大亮,周昭带着四个小丫头进门,还有两个婆子,顿时净面的净面,梳头的梳头,不一阵儿功夫就将昨日那套正红色的缎面褙子并纱摆红裙替她穿上,再衬几样金玉首饰。周照仍将那串天珠亲手替她环挂在脖子上,站远打量了一番道:“你们在外仓促行婚礼,如今不是正日子,也只能这样了。” 她话音才落,忽而帘子打起。周昭应声回头,如玉亦抬头,便见张君仍还是昨日的衣服,一脸青青的胡茬,头发凌乱,人却还精神,他显然也有些意外,盯着如玉看了许久,眸子深而温和,不进,也不退,就那么站着。 梳头的婆子轻笑一声:“二公子怕是看新妇太漂亮,看呆了!” 张君确实是看呆了。他从陈家村初见到她,再到把她带出村子,那怕是丢在西京一个月后重新回去,见到她换了身新衣时,也没有过此刻一样的震撼。 并不是容貌,除了容貌之外当还有别的东西,她叫一袭红衣衬着,金玉满头,耳缀明珠,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天珠,手上挎着深潭碧的环子。这最挑人的各种亮色相撞在一起,最俗气的东西交混在一起,世间少有妇人可以驾驭。可饰在她身上,便是混然天成的雍容华贵。 气质这种东西,似乎是天生的,骨子里带的。周昭是美人,清清落落的美人,所以一袭薄纱便如天人,可她也压不住这又艳又正的红,与满头琳琅的金玉。 张君缓缓退出屋子,在门上停了片刻,回头道:“你们先去,我换件衣服就来。” 天已经放了亮,从昨日一清早那来时的路一路走到外院正堂,便是今日要见礼的地方。其实从昨天一早进家门,如玉没想过能这样轻松进国公府的大门。 外院正厅中此时还无人,肃朗齐整的大殿中堂为一幅蛟龙出海图,两边仍是李阳冰的金文对联,下面是紫檀木双翘边的大条案,案上居中一鼎,下面两只紫檀太师椅,再往前,便是一溜十六只紫檀木交椅。这大厅里空空荡荡,周昭肃面站在如玉身边,如玉以为她或者是要提点自己些什么,却不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环腹定定的站着。 第33节 两府有几位姑娘,但都还小,由婆子丫头们跟着,远远站在后面。 终于四儿子张仕两口子来了,再接着老夫人带着隔壁一府区氏的妯娌杨氏,并膝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妇也来了,过不得片刻,张登自己从后面冷着脸进了大厅,与老母亲并肩坐了,拉着脸左右四顾,见唯有三子张诚与夫人区氏未至,拉着上脸不再说话。 未几张君终于进来,他换了件白衽平素纹的正红色直裰,衬的面嫩如玉,锋眉星眸,鼻悬而唇毅,修挺如竹的身段,进得门来先遥拜过老祖母与父亲,这才站到了张仕身边。这府里的弟兄四个,张震是世子,自幼跟着永国公张登杀伐在外,如玉在西京时听得他的名号已是如雷贯耳。 除了张君,理当还有个庶子,再下来才是张仕。 张仕面圆,略有点女气的喜相,人看着有些木讷,没有张君这样的好气度。剩下的就是那个庶子张诚如玉还未见着。一堂的主仆屏息待着,在张登一声重咳中区氏终于进了门,到中间两溜交椅中那头一把上坐下,脸上仍还拉着浓霜。 周昭示意如玉上前,自己也是亲陪着,先到老夫人并张登面前敬过茶,再到区氏面前,区氏冷了如玉足足有一刻钟,这才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头把茶接了,却是一样东西都不打算赏给这新来的儿媳妇。再接下来到了隔壁府的杨氏时,周昭便亲自提点叫法,也是要如玉把这些人都认下来。 门外忽而一声清咳,清晨新升起的朝阳亦自门外洒进来,一个穿着宽袖广身白衣,环束白玉腰围的年轻男子自厅外走了进来。 如玉已经见过府中诸位长辈,正与平辈的妯娌们相见着,听声回头,心中大叫一声天杀的,那人哪是什么秦越,他是这永国公府的庶子,张君的三弟张诚,张钦越。 这就难怪他无论声音还是相貌,皆与张君有些说不出来的像意了。如玉稳稳站着,听周昭提醒,才稳步走到圈椅后的空庭处,与蔡香晚站到了一处。 张诚站到对面,与张君并肩,只差一天出生的兄弟两,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容貌,只是一个气质清冷,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略带棱角有些沧桑,另一个却是漂亮到胜殊世间的女子。此时再恍惚看,张君一脸凝肃,而张诚眉目温和,倒叫如玉有些错觉,那陈家村自己头一日初见的该是张诚才对。 她头一日见到的张君,恰就是今日张诚的眉目,神色与模样儿。 厅中坐着的,站着的,满满一屋子的人,彼此呼吸相闻间,连落针的声音也无。 “二哥你可知道,二嫂昨日吐了我个满怀!”张诚两只桃花眼中满浮着腾腾杀气盯着如玉的脸,话却是对张君说的。 张君脸上神色一变,目光也扫了过来。隔着满坐的长辈,这弟兄俩的目光,皆在如玉身上。如玉看一眼张诚,想起他身上那股子香味,胸中便是一阵呕逆,而张诚随着她的面色也是一脸复杂表情,忍得几忍终于转身走了。 张诚一走,老夫人随即也起身,区氏便也起身甩着帕子走了。这一屋子的人四散走完,如玉非但一口气没松,还给吊提了起来。 张诚是这国公府的三少爷,却与瑞王私下勾结,干着里通敌国的勾当。而他哥哥张君,却是一力相助太子,想要把瑞王给压下去。这年龄只差一天的两兄弟,表面上仍还亲和一家,私底下却已经投诚到了朝中两派势力门下。 当日如玉正是因为张诚的声音太像张君,才会误认,又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那封信,心以为能帮张君的大忙,从而偷了那封信,然后才惹上的张诚。 张诚那夜匕首剁到床板里的时候,应当是下了狠心要杀她的,那本法典叫他想奇货可居,于是叫她有可趁之机,扣着咽喉将满胃的东西吐了他个满怀,也趁此才能逃走。 她因为怕张君又要怀疑自己在外偷汉,所以隐瞒了在西京摆摊儿,本想换个法子将那封信的事儿说出来。谁知冤家路窄,于一府中就碰上了那挨千刀的张诚。 如玉暗暗计量着如何向张君坦诚西京事儿,已经到了静心斋门上。 早晨阖府的见礼不算什么,这才到了区氏要好好揉搓这个乡野出身,自荐枕席睡了自己傻儿子的小寡妇的时候。她从昨天一直气到今天,自己把自己气的发抖,此时犹还愤愤个不平,自己在前厅坐着,两边四个胖壮嬷嬷,一溜儿七八个小丫头,俱等着要给如玉个下马威。 三个儿媳妇迎门进屋,便听区氏吩咐道:“老大媳妇回去养胎去,老四媳妇去趟帐房,把今儿早上内院和外院的交接银子兑兑!” 支走这两个,一瞬时就只剩下如玉一个了。她早起不过喝了一盏温水,此时腹中犹还空空。但既是做了人家媳妇,此时按理该是要先伏侍婆婆用早饭的。果不其然,片刻间早饭端了上来。扈妈妈见如玉犹还站着,笑道:“二少奶奶快坐下一起吃,何必如此客气!” 如玉一听这话是要拿筐装自己,如此浅显的挑衅自然不会上当。她两步走到区氏面前,叉腰福礼问道:“母亲要在那一处用早饭?” 区氏斜扫了如玉一眼:“就在这里吃。” 如玉在西京时,着那刘嬷嬷教过宫里贵妃们用餐的规仪,还曾伏侍着刘嬷嬷操练过几回,此时她又有些感谢张诚,若不是他臊皮的她摆不成摊子,逼着她无事可干,她怕还想不到要学规仪这回事儿。 一餐早饭伺候着吃完,区氏竟未曾挑出毛病来。无故就无法发难,她低眉瞥得一双天足,心中越发恼怒,遂转身走进了东边次间,坐到了窗台上,拿起家里内院的账本翻了起来。既婆婆不发话,如玉理应便是要在这里站着立规矩的。 她暗道只怕今日这规矩要立上一天去,便听外面急促促一阵脚步声,来人连门都不进,直接在窗下喜声叫道:“夫人,咱们舅家表少爷进京来了。” 区氏乍听了这话,扔了账本问道:“可是从瓜州来的?快叫他进来!” 她此时白如玉一眼,那扈妈妈随即补道:“二少奶奶,先回去吧。” 如玉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如蒙大赫般退了出来,一路往竹外轩去。沿路碰上几个小丫头,见了她也是皆要敛礼叫声二少奶奶。如玉才过了蜂腰桥,眼看着竹外轩在望,相隔两个院子的小夹巷里忽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进去就压到了墙上。 如玉但凡闻着张诚身上那股子香味儿,胃里那泛呕的小虫儿便开始闹腾。她早起未吃饭,此时满肚子唯有苦胆往外泛着。偏张诚离的太近,那香味熏的她整个胃都往外突突。如玉捂着唇躬腰一身呕,便见张诚往后退了两步,秀眉微翘,扇尖轻点着她的鼻子:“玉儿,你若再敢吐一回,我今日就让你将我这件衣服都吃到肚子里头去。” 如玉腹中本无物,此时想吐也吐不出来。她怕张诚是要来杀自己,咬牙切齿了半天道:“这可果真是冤家路窄,你现在可杀不得我,你里通敌国那些事儿,我早告诉了你二哥,但凡你将我杀在这里,今晚他回来必然也要宰了你。” “你没有。”张诚摇头,那扇柄沿如玉的鼻头滑到唇边时点了点,滑到她下巴上轻轻勾抬她的下巴,一双桃花泛泛的眼中满是嘲讽:“非但没有,我还得谢谢你当初私藏了那封信,否则今儿我们兄弟才真要相杀一回。” 他这意思是自己当初藏了信反而是帮了他?如玉伸手拂落扇柄,转身要往外走,随即又叫张诚压在墙上:“张君就是你嘴里那个冤家,是与不是?” 如玉这回是真没忍住,才张了嘴,一口黄水便吐到了张诚身上。她自己都不敢置信,张君那是什么冤家,这张诚才是她的冤家,见一回吐一回。 如玉捂着唇往后退了两步,慌慌乱乱解释道:“实在是你身上那香味太过浓烈,熏的我忍不住要吐,我在别人面前,可从来不这样儿的。” 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张诚眼睁睁看着如玉转身进了竹外轩,提着满身的黄汤蹒跚着脚步走进常静轩,见有两个丫头迎了出来,站在院中闭眼顿了几顿,缓缓睁开眼道:“把屋子里所有的香塔、香篆、香粉、香丸香膏并香囊香枕都给我拿到后院焚了,焚的干干净净。” * 如玉回到竹外轩,坐在那起居室中两手支着面颊如等主人的小狗般等了好半天,直到日头快落西山时,才见换了深青色直裰的张君自院外走了进来。她几乎是一跃而起,迎到屋门外又叫他抱了进来。 屋子里的新漆味仍还十分的重。张君环顾于顶,果见这床榫卯皆是严丝合缝的密实,纵深当比六尺还多,两边有帘,下面有抽屉可随时取用,床尾有柜可置物。他压着如玉,支肘问道:“昨夜你一人睡在这里?” 如玉轻怨:“漆味太重,熏的我到今日都不舒服。” 果真漆味有些重。少年夫妻,除了床,仍还是床最受用。张君转身仰面躺了又问:“早晨到母亲那里,她可有为难你?” 如玉十分得意的比划道:“她叫我替她布菜,大约我做的总不算坏,至少四个老嬷嬷在旁站着也没挑出毛病来。” 张君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玉道:“用完早饭大约过了一刻钟,外面报说舅家表少爷来了,于是我才能得脱偷空回来。” 两人转眼相对,皆是十分狭促的笑:无论如何,这门总算是进了,二少奶奶的名头,也是占住了。如玉想了许久,才要问自己盘算一夜的话:“好好儿的天家要尚公主给你,你为何不肯要,非得要娶我这么个乡妇。” 张君侧眸盯着如玉,眼角先泛起微微一浮桃花,轻声道:“你猜。” 如玉看他这一笑,又想起张诚来,心中猛得索然无趣,遂摇头道:“猜不着。” 张君骨瘦而皮薄的一只手自如玉胳膊上一路往下走着,此时仍还兴意盎然,他盯着如玉的眼睛,哑声问道:“你猜我昨夜跪在院子里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玉抓住他那只手,拂掉,问道:“想的什么?” 张君闻着如玉身上自来那股子暖腻香浓的桂花气息,脑子早游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整个人经过在西京的息养,白腻如脂,软似无物,此时就隐在那一袭红衣中。面色较之原来更加细腻,透如瓷胎,绵似澄泥砚。 这小妇人的身体,是能解他此生渴旱唯一的良药。他凑唇在如玉耳边,仍是哑声:“我在想,好容易到了家,有一张六尺宽的大床,不会抖,不会摇,不会吱吱叫,只要我能进这院子,定要好好搬弄上一整夜,必得你一夜下不了床才好。” 如玉呀的一声,轻声骂道:“你脑子里怎的净想这些下流东西?” 张君已经压了上来,覆唇来吃如玉唇上的口脂。如玉叫他舌头相挑着,心头那股呕腻才算彻底被压了下去。她以为张君果真由心爱着自己,自已也是由心爱着他,天下间的有情人,并不是人人都能终成眷属,更何况这男子还是拒了公主的亲事娶的她。如玉喜欢张君身上这清清正正的味道,爱他的眉眼,爱他的性子,她双手抚着他的脸,竭力将他推远,自己面红心热气喘嘘嘘,好容易才收摄了心神:“钦泽,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张君埋头在她耳畔细而慢的轻啄:“水都流成这样,有什么话等我完了事再说。” 如玉连连往后退着,退到床角才说道:“是在西京时候的事情,我必得要告诉你,你也不能发急怒,要听我慢慢将它说完……”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院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二少奶奶可在否!” 白日宣淫,这样的事情在普通人家也是要避讳的。如玉猛得翻坐起来,虽还不能适应这称呼,却也答道:“我在,何事?” 进厅屋的是一个穿着水红小袄的小婢子,挑眉凤眼,红唇若漆,手里端着一只黑底红面覆缎面的盘子:“奴婢是隔壁三少爷院里的丫头玉儿,三少爷听闻昨日是二少奶奶的生辰,特奉了份礼物,以示昨日冲撞二少奶奶之礼。他还要奴婢带话给二少奶奶,叫您莫要怪罪于他,改日他再亲自向您赔罪。” 前天在西京时,如玉也是为了想要搏一点儿张诚那索命鬼的怜悯,才会谎称昨天是自己的生辰。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他竟还记得。张君才刚进门,她正准备要坦陈这一个月西京的所有事情,他就派人来了。 如玉挑起缎面,下面摆着几样口脂,面脂等物,皆是在西京的时候他送,而她不肯收砸在门外的。还有一幅她所绘的工笔,她翻开,竟是一幅她自己的小像。 如玉在那黄娘子家闲着无聊时,除了给黄娘子,余娘子,豆浆娘子等人画过小像之外,也曾自己对镜描摹过几幅。她走的急,走的时候来不急拿全扔在黄娘子家。看来张诚是把那些东西全都收回来了。 玉儿挑眉轻声道:“三少爷说了,这样儿的东西,他那里还有许多,若是二少奶奶喜欢,他随时送过来两样。 另,这个时辰,只怕大房和四房的两位少奶奶都得去问安了,您是否也要去?”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如玉接过盘子,闭眼稳着心里的怒气。她在西京时扔下东西可不少,还有几件从渭河县穿来的小衣来不及收整,皆在床头的柜子里放着。若是张诚将那些东西拿出来抹黑她,那就算张君肯信她是被逼的,失贞的罪名也抹不去。 如玉正暗骂着自己当时不该自作聪明去拿那份信,平白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便见张君撩了帘子出来,问道:“钦越送的什么东西?” 如玉撩缎面的时候顺势将那宣纸藏了,指着些胭粉道:“是些胭脂水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里正:什么?如玉有事瞒着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心里有愧,就不敢丢下我走啦,哈哈哈哈…… 第49章 又要跪 张君拈起那缎面看了看, 胭脂水粉,十分精奇的小样玩意儿。他也是大了意了,带着如玉出秦州一路走到现在,竟没有替她置过这些东西。 他放下缎面面, 淡淡说道:“他那个人,惯会在女人们面前弄这些事儿, 胭脂水粉懂得倒比女人还多。倒是你,可别被他那殷勤小意儿给骗了。你是他嫂子,往后见了他, 要学着大嫂的样子,端出长辈架子来, 冷他几回,他那毛病也就收敛了。” 如玉心说这一回我若再不说,这辈子都得被那张诚讹上。她抚平那幅小像的边儿, 说道:“其实,我在西京的时候……” “少爷……”窗外许妈忽而叫道。张君立刻止了如玉,问道:“何事?” 许妈道:“管家来了, 在后罩房等你了。” 张君回头将那缎面盖上, 说道:“你先去请安, 有什么话咱们回来再说。” 如玉目送着张君走了, 翻跳起来, 边走边理着头发。她才出竹外轩的门,便见张诚笑的像只狐狸的一样站在门上。他道:“二嫂,真是巧!” 如玉牙缝里哼了一声, 转身要自常静轩那头的蜂腰桥往静心斋去,便听张诚说:“母亲在夕回廊东头的三大间里与婆子们议事,着丫头传话来叫你。谁知你与二哥青天白日还在床上,她不好进去,便照直去回母亲了,你现在可还要赶过去?” 早上才敬过茶,下午就跟儿子白日宣淫,区氏要是听到小丫头这样报,非得气死不可。如玉白了张诚一眼,转身看反向一条游廊匾额上书着夕回二字,折身就往那一边去。 张诚也快步跟了上来:“你那冤家替太子跑路,当是挣了大笔银子的,竟也舍不得给你买两件好丝质的小衣,瞧瞧你所穿的小衣,边儿纳了又纳,补了又补,还泛着一层层的毛边儿。玉儿,你这样儿的美人,虽乳太小不算极品,可也不该穿着这样儿的小衣!” 如玉回头,便见张诚自怀中掏出件牙白的棉布肚兜来,那东西她到西京时仍还穿着,上头的春杏荷叶亦是她自己亲手绣成,张君见过多少回,熟的不能再熟。如玉脸色大变,指着张诚骂道:“无耻小人!我悔不能当初在西京客栈那后巷子里补给你一刀。” 张诚低头一笑,将那肚兜又收了起来。几步走到如玉身边,与她肩膀相擦时,声音轻磨恰似恶鬼:“我若将你我在西京的事儿宣扬出去,且不说张君能不能容你,这永国府首先就不能容你。所以,你若还想跟你那冤家双宿双飞,白日宣淫,就乖乖儿的听我的话。非但那封信的事情你永远不能告诉张君,往后我若传你,你还得随传随到才行。 否则,我就要让你那冤家知道你在西京的时候,与我这个冤家颠鸾倒凤过多少回。你放心,能替我做证的人多的是。无论那余剥皮,还是黄娘子,叫一个来,保准都能一口咬定是你勾了我。” 如玉才准备要骂张诚一句,便听身后是大嫂周昭的声音:“如玉可是要往议事厅去?” 如玉连忙转身:“正是,大嫂这是刚回来?” 周昭身边还跟着周燕,她略摇头道:“并不是,只是母亲那里又来了娘家客人,她要见客,咱们不便相扰的,快回竹外轩歇着吧。” 如玉回头见张诚已经走远,压低了声儿问周昭:“我来的太晚,母亲可有生气?” 周昭竟还有些意外,侧瞄了如玉一眼,摇头道:“那会。她在议事厅与婆子们商议事情,本就没有唤你,若是你猛乍乍去了,只怕才要惹她不快。往后你也不必知道她在那里就往那里赶,早晚仍是往静心斋去,否则,母亲觉得你总盯着她的步子,反要惹她不快。” 这么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丫头来传,听见她与张君白日还在床上滚的事儿,那张诚完全是在撒谎,非但撒谎,还诓着她往议事厅去,想要让她到区氏面前惹不痛快。想到此,如玉越发气的咬牙切齿。 在竹外轩门上分别过。周燕闷声冷笑道:“这样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小乡妇,无气度无礼仪,家教也无,竟真就嫁给了张君,也不知道国公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昭瞪了周燕一眼道:“燕儿,这样的话往后可不准再乱说。钦泽愿意拒公主而娶赵如玉,那赵如玉就必有可取之处。你总这样抱怨,还不如检点检点自身,多学学别家姑娘身上的好处,自已身有才艺,才能为将来的丈夫所喜,我说的你可明白?” 周燕翻着白眼儿,半天才道:“妹妹明白。” * 张君便自角门上进了后院罩房。管家张喜坐在屋子里喝茶等着,见张君进来,起身垂手叫了声二少爷。张君也不坐,转到窗前站定了,面色阴沉盯着窗外:“我舅舅一家都回来了?” 张喜回道:“是。” 张君点头,沉吟了许久,伸手在半空虚张了张,比划道:“你替他们安顿好住处,再给区茂提点提点当年瓜州府亡陷时反降西夏的罪有多重,然后务必让他每天都要到这府中来求一回夫人。至于他反降西夏的罪名,我自会托人想办法帮他搞大。” 瓜州反降西夏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御史言官们于有闲,也犯不着去参一个十年前的降官。但是只要张君到翰林院找个同年说上两句,参上两本,对于他舅舅区茂来说,却也足够叫他琅荡入一回狱。 第34节 区氏疼爱区茂这娘家唯一的弟弟,一听有人参区茂自然要心急,只要心急上区茂的事情,再出外到各府跑上两回,暂时就顾不上磨搓如玉。 张喜从去年开始,私底下替二少爷办过许多事情,所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虽面上本分,但心肠硬冷如冰茬,而且城府之深,谋算之狠毒,在这两府的男丁中,也是无出其二。 他想私下娶赵如玉,便能在一个多月前就把信藏到自己父亲的书房里。在那赵氏入府之前,先拿她的画儿给老夫人看,温言说动老夫人点头。至于父亲张登那里,他为了能叫他记起赵氏的祖父赵大目,在张登的贴身侍婢如锦身上也是下了许多功夫。 所以赵如玉能进门,能叫老夫人与国公爷都点头,绝对不是偶然,也不是一两日之功。否则,一个乡村出身的再蘸,怎能顺利进门,做这府中的二少奶奶。 二少爷一脸愠怒在窗前站着,张喜也不敢走,默了许久,正准备要告辞,便听张君说道:“一会儿打发柳生去趟西京……”说到一半他又摆手:“算还,还是明天我自己去。” 在半路遇上如玉,这事儿便有说不通的地方。还有那天夜里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所穿的衣服,也是他们永国府的兄弟们才有。张君闭上眼睛,手负到了身后:那个人,他大约知道是谁了。 * 如玉进了屋子,左望右望见张君不在,在窗前呆坐了片刻,站起来准备解了换成昨日那套芙蓉色的平常衣服,便听张君道:“为何要换,再穿得片刻。“ 如玉回头见张君在门上站着,解释道:“这是大嫂的衣服,我须得洗了还她才好,还是脱了的好。“ “是她的,不过她却没有穿过。既你穿了,想必她也不会再要,洗了仍收在箱子里,改天我跟她说一声也就完了。”张君淡淡说道。 如玉停了解衣带的手,回头问道:“这当是婚服,定是婚礼上穿的,你怎知她没有穿过?” 张君望着窗外,微勾了勾唇:“吉服当有两套,拜堂那一套她是穿过的。这一套是次日面礼敬茶才能穿的。那日早晨大哥就要出征,大嫂亲自送他到城门外,所以没有穿着这衣服敬茶。” 如玉也知那串天珠值价,仰起脖子小心翼翼解着,张君已自身后揽了过来。他亲自替她褪下手上的镯子,一根根抽了那长长短短的钗簪丢掉,褪那红衣在肩膀上,随即便将如玉抱扔到了床上。如玉敞着怀,又叫他勾掉了小衣,此时身上唯有那件正红的吉服。 红衣衬着白肤,一头浓黑的发如丝绸般铺陈于正红的锦被之上,对比强烈到让张君觉得目眩。 ……呀哈,鸡腿别处找。 如玉连舌头都转不过来,终是张君贴唇渡她些气息,她才能缓过气来。 “我可是将这床给弄脏了?”干净整洁的红帐,鸳鸯戏水的锦被,正红色的茵褥,上罩正红色的棉单,这皆是周昭的丫头们中午进来新换的。 张君侧支着手肘,将如玉圈在怀中,细细替她理着汗湿沾在颊上的长发:“脏了明日叫许妈抱出去洗了即可。你都在这院里呆了一整天了,母亲连个丫头都未派来,显然她心里的气还盛着了。她那个人,若是恨上了谁,很难扭转心肠。” 提起区氏,如玉就要撇嘴,忍不住抱怨道:“虽说头一回嫁人是叫我哥哥将我给卖了,可安实老娘是再好没有一个人,便是安实一家,都果真是待我如珍似玉的。我跟着你千里跋涉到京城,跪也就跪了,横竖对着长辈这总是礼节,可你母亲那脸色,那势头,只怕天长日久还有些计较,我心里都打着鼓儿,也不知自己这二少奶奶能做得多久。” 男人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同意了才睡到一张床上。她如今是由心里爱这男人,可妇人嫁人,嫁的是一个大家庭,而不单单只是一个男人。天长日久,她的日子终究大多数都是与内院一群妇人们一起搭帮着过,就如在陈家村时,和冯氏魏氏她们一起搭帮一样,男人反而不重要,如旅客一般,晚间进来睡一夜,早晨起来就要走。关系婚后生活畅心与否,一个好婆婆比一个好男人更重要。 想到这一点,如玉一肚子的烦心与委屈,又是张诚又是区氏,正准备讲西京的事情讲出来。张君贴身躺在她身后,硬实的臂膀箍着如玉纤细一段白臂,在她后背上一下下轻啜着:“若你缓过来了,咱们趁势再来一回,然后再起床吃饭,好不好?” 如玉叫他这句吓的一惊,连方才心里的气都忘了,霍的掀了被子便坐了起来:“你昨夜跪了一夜,今天又出外一整天,竟不饿不累么?快穿衣服。” 床沿有地几,她踏脚到那地几上才要站起来,那知自己两条腿竟软的似两根面条一软,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溜到了地上。张君自己先披上那件砖青色的直裰,才来抱身上仍还寸缕无着,挣扎着要往起来爬的如玉。 如玉任张君将自己抱起,攀上他的脖子,一路亲他的眉眼,一路笑,两人正嘻嘻哈哈着,忽而听外头一声高呼:“夫人,您怎么来了?” 恰似老鼠听见猫叫,张君变了脸,如玉也吓的腿软,两人一起胡乱替如玉穿着衣服,才将那件吉服的扣子扣上,区氏已经在外间了。脚步一停,如玉踹了张君一脚,指他先出去,自己忙忙儿的拢着头发。 区氏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腥腻气息。她也跟张登郎情妾意蜜里调油过,还生过三个儿子,自然知道这味道从何而来。儿子就在地上直挺挺的跪着,区氏气的脸色惨白,指着张君问道:“她在何处,为何还不出来?” 张君不语,见母亲要往里头突,提袍子转身,就堵在了门上。 母子对视,区氏扬手要扇儿子,却见儿子两眼盯着自己,眼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恨意。毕竟是她自己生的,这些年打惯了,对于丈夫的恨,对于自己娘家的失势,以及邓姨娘绵里藏针的挑衅与欺压,她所有的毒全发在他身上。 区氏一耳光扇过去,拂张君的肩膀就要入内。 “母亲,您不能进去!”张君反绞住区氏那只手,疾声说道。 区氏越发气的混身发抖,指着张君道:“孽障!孽障!不知从那里勾来个狐媚子,白日宣淫也不知耻……” “母亲!”恰此时,如玉一身吉服,头发梳的一丝不乱,金钗玉饰全无,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见张君跪着,也随即跪下,再不作声。 不用说,区氏也知道她是从侧室出去,再自外面溜进来的。捉奸要捉双,她衣服都穿好了,这奸还怎么捉? 儿子就在中间堵着,小乡妇垂眉善目,规规矩矩的跪着。区氏问道:“为何下午不来伺候?难道说,你们秦州人的规矩是婆婆还未歇下,媳妇已经可以梳洗了?” 如玉往前膝行一步,声音轻柔甜腻:“媳妇一个时辰前准备往静心斋去,半路碰上大嫂,她说母亲正在议事厅与下人们议事,议完了还要见娘家亲戚,叫媳妇回竹外轩等着,待母亲传唤时再去,所以媳妇就回来了。” 她心里肯定知道婆婆有多讨厌自己,却还能笑的那么温婉,说出来的话,区氏一时也捉不到短处。毕竟她确实是陪着弟弟吃饭,因商量的事情私密,特意放了话不许儿媳妇们伺候的。 吃完后一时兴起,才杀到竹外轩来。 区氏心头一口口老血往外涌着,指着张君问道:“我恕了你的罪了?你就大剌剌的回院来躺着?”她转而要将毒发到张君身上。 张君的脸,瞬时就红了。 “去,给我到静心斋门口跪着去!跪一夜不许起来!”区氏喝道。 如玉还是头一回见这母子怼上。她是儿媳妇,自然不好张嘴回护丈夫。 但是张君前天夜里守了她一夜,昨夜又在静心斋门外跪了一晚上,方才在床上她还见他两个膝盖都是青的,此时再跪一夜,还能不能顶得住? 擦身而过的时候,如玉一把攥住张君的手。他停了片刻,反捏了捏如玉的手道:“快去吃饭,吃完好好睡一觉。” 如玉在西京时也曾听那刘嬷嬷说过,区氏此人性刚而暴,极难交往。但虎毒尚不食子,张君若果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总会存点怜悯之情吧。 至晚又是一人吃饭。饭菜倒还是热的,那许妈在旁替如玉添菜添饭。 一仆一主忧心忡忡。如玉问道:“张君他果真又要跪上一夜?” 许妈忽而就跪到了地上。她是握着脸哽咽,哽完了又来拉如玉的手,拍着自己胸脯道:“二少爷这辈子着实过的可怜,老奴瞧着二少奶奶是个心肠好的,心里也有他。一定听老奴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二少爷心里有您,或者如今难一点,熬下去,总会有出头的日子。” 如玉叫这老妈妈突然的激动吓到,抽了手道:“夫妻过日子,只要他不弃我,我便不会弃他,妈妈为何如此伤心?” 许妈妈见自己有些吓到新妇,连忙揩着泪讪讪一笑道:“老奴是太欢喜,有些昏了,二少奶奶莫要见怪!” 回到卧室,那床漆味仍还重的熏人。如玉一人躺在这六尺宽的大床上,等婆婆开恩,把丈夫给自己放回来。她这样熬到入了更,仍还不见张君回来。如此好容易睡着,忽而听到帘账外似有风动,如玉一把摸出枕下的匕首就刺了出去! 张君避过匕首,拉如玉到自己怀中,埋头在她脖颈间深嗅了一口,掰着脸问道:“你要谋杀亲夫?” 一点残烛摇摇未熄,如玉见是张君,连忙扔了那匕首问道:“你娘终于开恩,肯放你回来了?” 张君眼底抹过一丝黯然,却是强撑一笑:“并未。不过是夜深人静又无人看见,我实在想你,偷偷回来看你一眼。” 如玉勾腿将张君往床上扯着,叫道:“既来了,好歹眯一眼再回去。我瞧你眼眶都是青的,只怕要熬坏了身体。” 张君才不过二十岁的年青人,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那管得熬不熬坏身体。他一把扯过如玉,攥着她的脚道:“我的小宝贝乖乖,熬几夜不碍事儿,可不看你一眼,这一夜就白过了。” 如玉叫他一把扯到了床沿上,以为这人失心疯了,跪得大半夜跑回来就要搬弄一回,踢脚叫道:“钦泽,你听我一句劝,咱们夫妻不只做一日。我瞧你膝盖都是青的,好歹眯上一眼再去。再别办这种事儿了好不好?” 轻而急促的喘息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张君再不言语,端过那盏残烛。 这里还有一点鸡脯肉…… 虽是进门时如玉也吃了苦头,可总归没有他吃的苦头多。她不敢惊动他,只摸上他一只手攥在手中,轻轻的摇着:“我是个再蘸,蒙你不弃才能从陈家村走出来。既你不弃我,我也不弃你,好不好?” “如玉!”张君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唇覆在她那软如鸭绒的皮肤上轻轻磨蹭着,用劲攥了攥她的手。 “你也瞧见了,我在这府中并没有什么地位,父母不顾,六亲无靠,他们之所以厌弃我,大约是我前生所负的孽障。我带累你,要你陪我一起受苦。可只要你能等得,不出三年,我必定将你从这府中接出去,过如陈家村那般自在的日子,好不好?” 如玉仰身坐起来,抓着张君的手问道:“都是一个娘生的,为何我瞧你娘看你的样子,全然一点亲意都没有?可是有什么地方你犯了错儿,惹了她?你告诉我,我想法子替你转寰。” 张君起身,闷站了片刻,烛光下那单薄的肩膀,比陈家村时更瘦。脸也粗了许多,微抿的唇线极硬,鼻梁更显高挺,眶深而眼郁。他伸手在如玉面颊上抚过,轻声道:“你早些睡,明日只怕她要为难你,到时候不该忍的地方就不要忍,只记着,熬到我散衙回来既可。” 如玉心里一肚子的话儿,自打进了这门,还没有告诉他自己与张诚之间那些勾扯,还没有问他为何区氏会对他怀着那么深的恨意,他又转身走了。 * 果然,如玉次日一早到区氏房中请安时,那为难就来了。 世子夫人并四少奶奶蔡香晚并不在。厅屋中几把圈椅皆空,居中一张上坐着一位面容与区氏有几分肖似,却比她年长许多的中年妇人。这妇人着一件秋香色的长褙子,头发挽着低髻,头油擦的噌亮,一丝儿不乱。只是那面色未免太过腊黄,黄到脂粉敷在上头与脸竟是两色。 下首几个小姑娘,是这国公府大房与二房的,一个个儿规规矩矩的站在下首,低眉垂眼,鸦雀不闻。 如玉身边连个丫头婆子都无,又不认识她,自然去望区氏身边那第一得力的扈妈妈。扈妈妈三白眼轻轻往上一瞟,全然不理会如玉的眼神。 第50章 夫子 能在区氏的厅屋中居中而坐的, 必然不是这府中的下人。再府中几位姑娘都在她面前屏息,想必是几位姑娘的教习。想到这里,如玉倒想起一个人来。 西京那刘婆子是宫中端妃娘娘膝下和悦公主的教习,教她礼仪起座。她曾说那和悦公主长到十二三岁时发生了一件事儿, 是件挺丢脸,密不能宣的事儿。 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出了事儿, 责罚自然要这些教养嬷嬷们来担。 因刘婆子与端妃尚有多年的情份,所以替她求了个情,私底下便将她放出宫了。而之后, 和悦公主的教养嬷嬷便由另一位姓姜的宫外妇人来兼任。要说这位姜氏,恰就是本朝太子妃的姑母, 平凉侯姜顺的长姐。 这姜氏无子而归娘家守寡,一直守到五十岁上,在如今尚节妇, 崇烈妇的世俗风气下,算是豪门贵妇们的楷模。如玉瞧她的面相,暗中断定这位妇人该就是那姜氏, 捏指一算, 随即敛礼道:“媳妇见过姜大家!” 不但这位姜大家, 那扈妈妈也是一怔, 没想到如玉能立刻就把这位姨奶奶给认出来。她站起来, 围着如玉走了一圈儿,忽而出手,手中却是一把戒尺:“既到了我手里, 就把那野心都收一收,认认真真跟我学规矩。要说这一京城的贵女们,谁能越过我家去?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妃,皆是我姜家出的。 扈妈妈似笑非笑,接过话茬道:“二少奶奶,咱们夫人吩咐了,叫您跟着几位姑娘学规矩,您没意见吧?” 如玉一笑:“怎会?媳妇全听姜大家的。” 那刘婆子还说,这姜大家规矩做的极好,《女诫》、《女孝经》皆是背的滚瓜烂熟,就是一本行走中的《女诫》,对待和悦公主也极其严厉。 区氏自己忙的顾不上整治如玉,却请了一尊神回来。这姜大家一双三白眼扫过国公府几位姑娘,声音威严而又刻板:“姑娘们,昨日所讲《女孝经》第十四章 中,关于‘女子之事父母也孝,故忠可移于舅故’这一段的心得,你们可都做好了?” 几个姑娘规规矩矩站着,身后的丫头们捧出功课来,一人皆是厚厚的一沓宣纸,看得出来,各人皆是洋洋洒洒不下千言。这姜大家一一扫过,戒尺在宣纸上刷刷有声,印堂两道悬针纹时时跳跃,几个姑娘大气也不敢出,一眼不眨的瞧着她。 虽说如玉自三岁起便由祖父亲自带着读书,但她所学,多半是西夏文、契丹文,以及土蕃文,婆罗迷文书。关于《女诫》、《女训》、《列女传》等妇闺妇仪方面的书,也只在西京时跟着那刘婆子突击学过几天。若此时姜大家考教起来,倒真要闹笑话了。 姜大家安排完几位姑娘的功课,便与那扈妈妈并几个婆子带着如玉一起往后院。她道:“妇功者,先蚕织,次中馈。咱们这样的人家,凭祖荫而享永俸,虽说不必亲自耕织,但俗语说的好,一夫不耕而天下饥,一妇不织而天下寒。天子尚且亲耕,皇后都要亲蚕。赵姑娘既出身秦州,天子郡望,桑蚕之州,想必织机用的顶好吧?” 说着,已经带如玉到了后院。双檐大屋的最里一进,一架与房顶齐高的提花大织布机,上面居然还真的有人在织提花缎。姜大家缓缓伸手:“赵姑娘,让我看看你的织功,如何?” 织机前的婆子悄然而退,一屋子胖壮的婆子们围着,如玉坐到织机前,才将手搭上去,只觉脑门前嗡的一声,一只巨大的纺锥旋转着迎面而来,她侧首一躲,那纺锥哐一声砸到了后面墙上。如玉一身冷汗,暗道:这姜大家好歹是公主的教习,难道她明目张胆要杀我? 姜大家一声冷哼:“难道说,赵姑娘连最基本的织机都不会用么?” 如玉稳着心气,已经觉得这姜大家是明目张胆要杀自己了。她脚踩上织机,双手轻按上去,织机忽而动起来,钝针从丝线中猛然戳出,戳在她食指上,几乎穿指而过。如玉腾得站起来,指腹阵阵发麻,渐渐一只手都麻了。 门悄悄被合上,屋子顿时暗了下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如玉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 永国公张登这些日子夜夜值宿,早上便起的稍晚些。暑热中,早晨的太阳已有几分毒意。他坐在书案后慢呷着参茶,啪一声合上手中卷宗,抬眉问三儿子张诚:“所以这赵如玉,果真真是赵大目的亲孙女?” 张诚一袭素色薄袍,双襟绣着竹叶青青。他肤白而貌细,唇肖其母,棱柔而色媚。对着父亲,他十分的随意自在:“儿子连夜差人调来的秦州人口档籍中,是如此记载。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还得派往秦州的人回来之后,才知道。” 张登站在窗前,沐浴在阳光中。眼色尾纹密皱,浓眉紧锁,脑海中浮起十八年前那场几国联盟,剿灭一个王朝的厮杀,背微微的震着:“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办,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你二哥。” “儿子明白!” 张登踱步过来,停在儿子面前:“瑞王是长子,之所以不能得太子之位,概因他的出身。他生母是花剌人,花剌半契丹,咱们大历与金联盟灭契丹的时候,他有半数契丹血统,群臣自然反对。可如今不同了,金与大历重掀战火,当年与契丹的恩怨,倒算不得什么。 这些年,瑞王以当初永昌之盟为借口,不肯纳妃,坚持要娶契丹公主,人人皆笑他傻。现在再看他这步棋,却是走的异常深远。若那亡国公主果真还在人世,还带着《喀剌木伦法典》与契丹残玺,能召集花剌与契丹旧部。她为瑞王妃,大历抗金,便有了更大的筹码。 储君之位,只怕还会有变动。” 所谓的永昌之盟,立在二十五年前。当时契丹与大历尚未开战,两国盟定彼此通婚,皇帝指给契丹的女婿,正是瑞王赵荡。 第35节 张诚道:“孩儿明白!” 张诚院里那个玉儿忽的就扑进了院子,在如锦耳边悄言了几句什么。如锦脸色一变,匆匆打帘进屋,直接禀道:“老爷,夫人院里,似乎有些蹊跷。” 张登问道:“何蹊跷?” 如锦道:“二少奶奶进院不久,夫人陪房扈妈妈家那儿子扈本进去了。” 只此一言,张登与张诚皆明白了。区氏家规极严,但凡责妇斥婢,总是那扈本行家法。而赵如玉新进府不过两日,她便唤扈本进去,不用说也跟赵如玉有关。 张诚按止父亲道:“父亲不必着急,儿子先去看看!” 与满脸横肉,一身肥膘的扈本擦身而过时,张诚已经跑了起来。静心斋正房门上,扈妈妈见张诚一言不发就要往里头闯,喝道:“三少爷,夫人并不在府,你这是要做什么?” 几个学规矩的妹妹们见这庶哥来了,也是齐齐从窗户上探出头来,一脸惊讶的望着他。 张诚手触上那湘帘,扈妈妈又道:“三少爷,这不是慎德堂,凭你来去自如。夫人有夫人的规矩,她未传唤,你们弟兄几个无论嫡庶皆不能进这屋子。” 永国公四个儿子,他张诚是唯一那个庶子。纵使永国公张登倍宠,给的宠爱比三个嫡子加起来还多,这静心斋,是唯一一个他进来就能提醒嫡庶之差的所在。 * 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于偶然之间,发现一座无主的宝藏,他会怎么办?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再听了一场活春宫,张诚可以确信二哥张君到如今都不知道赵如玉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知道,也许这世上唯有他知道,那赵如玉是亡国契丹遗留于世最后一点皇族血脉,辽亡帝膝下的公主。 花剌同罗氏辈出美人,辽亡帝的宠妃元妃,便是花剌同罗氏,与瑞王赵荡的生母同罗妤为堂姐妹。 赵如玉的容貌,若再胖一分,便肖似于昨日他在瑞王府所见那幅波斯细密画中的同罗妤。他曾一指指细细摸过她的头骨,可以想象她头披璎珞,耳坠长珠,鼻衔美玉之后的异域风情。 区氏在和悦公主身上投了多少心思,怎会半途而废,怎会让一个赵如玉毁了她的苦心经营?她从见到赵如玉第一眼,就已经动了杀机。 张诚一把掀起帘子就闯了进去。 * 东一进临窗的炕床上,如玉谢过那诊脉的带下医,摇着手腕坐了起来,一脸的歉意:“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她不过是太紧张,晕倒了而已。 姜大家三白眼紧盯着如玉,一字一顿:“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装娇抱恙偷奸躲滑,或者能替你赢得丈夫的心,可舅姑之心,岂能失之?” 她一戒尺打到如玉身边毯子上,府中的少奶奶不比姑娘们,毕竟有了年龄,不能当面骂的:“既你觉得不适,就且回去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将《女诫》曲从第六,做一篇三千字感言来,交予我。” 如玉刚下炕床,张诚便冲了进来。 一屋子的婆子,因郎中亦是妇人,方才问诊时替如玉松了领口。她这会子衣衫都未穿整齐,一件香云纱的交衽薄袄,领散带松,露出内里天青色薄锦的肚兜,冷白一抹锁骨露在外头,兼她才暑晕过,颊上两抹酡色红晕。 一众婆子们齐齐尖叫,有的在搬屏风,有的在遮纱帘,如玉猛然合上交衽。 张诚瞬时面色惨白,跌跌撞撞退出了屋子。 * 回屋写完那份姜大家布置的功课,许妈送来中饭吃过,如玉便躺到了床上。 饶是在西京准备了二十天,进府后日子还是这样艰难,如玉不敢想象若当初自己直接跟着张君进永国公府,会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醒来之后再思索,其实这头一回,姜大家给她施的先就是心理战。那间黑鸦鸦的屋子,巨大的织机,再从织机上忽而飞来的纺锥,一步接着一步,目的就是要将她变成一只惊弓之鸟。而织机上戳过来的那枚针,应当也沾着什么东西,否则她怎么会半臂发麻? 在陈家村能跟安敞和沈归周旋那么久,如玉自信自己不是一个乍乍乎乎胆子那么小的人。尤其她晕之前,身后那沉沉的脚步声,显然属于一个体格又高又重的男人。夫人的内宅院子,一个男子跑进来做什么? 妇科郎中大约过了一刻钟就来了,而且还未捉脉就断定她只是晕了,身体上没有任何事。她一个外乡妇人,入府要做这府中的二少奶奶,第一天学规矩就晕倒,还被姜大家冠以不事舅姑的罪名。梳理她入静心斋后走的每一步,姜大家与扈妈妈完全一点叼难的意味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做,就败了个底朝天,但是于明面上,完全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这大家族中妇人们整治人的手段,果真高明之极,滴水不漏。 一觉睡起来已经到了下午,如玉重新梳洗过,正在翻拣自己从西京买的那几件衣服,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置上几样首饰,否则连静心斋的几个婆子,头上都比她光鲜。 这院子门浅,院门上一袭素色苎麻棉长衣身影一闪,周昭已经走了进来。彼此成了妯娌,她在如玉面前也随和了许多。见如玉连忙收拾着自己的衣服,嘴角噙着丝笑,也帮她收拾起来。 周昭是世子夫人,虽拿她跟待云比有些亵渎了她。但不知为何,如玉总觉得她无论气度还是神态,皆与渭河县琼楼里那金满堂的小妾,待云有些相似。一样的从容、随和、淡然。大约这就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气质吧。 她道:“我是穷家女儿,让大嫂看笑话了。” 周昭手略一停,也是一笑:“怎会。我瞧你这些衣服,颜色配的十分出色。听钦泽说你善工笔,色用的极妙,正想问问你,若是有时间,能否陪我一起去布庄走走,替我选上几匹好料子。咱们府几个姑娘们眼看要做秋衣了,我选色总不能合她们的心意,所以来找你。” 话说的如此婉转,如玉便体有不适,也只得跟着她一道出门了。 四个婆子,八个丫头,车驾就套在夕回廊尽头那东门外。拂帘便是一股凉意,概因马车正中央便置着一盆子白气森森的冰。周昭上车便歪到了引枕上,指如玉也学她歪着。如玉毕竟刚入府,还想装三天的乖,不敢歪。 周昭道:“规矩是给人看的,咱们自家妯娌,你有什么好在意,快歪了,好好贪些凉气。” 她笑的还有些调皮:“往年我也能熬得热,今年双身子实在熬不得,府里不敢多用冰,这车上却没有定量,咱们好好贪些冷气,慢慢往布庄去,横竖布庄也热。” 流火的七月,蝉都热哑了。布庄专待这些女客,选料的雅间内一盆盆凿碎的冰沫透着阵阵白气,就连捧上来的浆都是搀了冰的。周昭果真每匹料子都要询如玉的意见,如玉自幼习工笔,也善辩色,只自己才新入门,与周昭亦不甚熟悉,所以也不过偶然参详几句。 出布庄时天色尚且还早,如玉站在布庄门上,遥望着晴空下不远处那吊角飞檐的大宅问周昭:“那处可是咱们府?” 周昭一笑道:“是。” 如玉心说离的也不远,怎么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周昭道:“若走路,一盏茶的功夫能走两个来回,驾车却是要绕两府而过,所以时间长些。” “既是这样,我还想去对面那书店走一走。不如大嫂先回,我买几本《女诫》、《女训》,稍后自己走回去,如何?”毕竟一入府就学规矩,买几本书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 周昭比国公府老夫人还早见过如玉的画,以画度人,也知她性格开朗,心思灵巧。张君自幼就自卑,敏感,性纯而心善,父母对他也确实苛责太过,能有如玉这样一个聪颖善悟的女子为伴,于他也算苦难人生中莫大的补偿。 她今日出府裁衣,本就是为了如玉,既见如玉还想自己逛逛,遂指了自己身边一个叫小荷的丫头,嘱咐了几句,叫她跟着伺候,自己上马车回府了。 这书店门面虽小,内里却包藏乾坤。暑天的下午,书店中空无一人,连掌柜都不知跑那里躲懒儿去了。关于妇人闺仪方面的书籍自然多的是,如玉装模作样取了两本叫小荷抱着,自己一人一直往里,进了内里一间。 虽北边与金国有战事,但西北与西夏交好,丝绸之路仍是通的,所以这书店中也是分门杂类,有许多北边游牧民族的书籍,这些书籍大多残破,每本标价皆昂贵的有些吓人。 如玉找到一本以契丹文书成的《辽史》,并一本《契丹国志.初兴本末》,才回头,便见书架尽头有一男子定站,负手,正望着自己。她回头,另一头书架顶墙,出不去,只得往前走。书架间本就只容一人转身,这人堵在尽头,不挪步子,她便出不去。 “先生可是这书店掌柜?”如玉展了书道:“我要买这两本书。” 这人身材高大,额高眉浓,鼻梁高挺,一件牙色鸭江绸的圆领薄袍,腰上一条素带,倒像个西域人。他伸一手过来,接过如玉手中的书翻了翻,一笑,声音沙哑而慈,出奇的柔和:“姑娘竟识的西夏文字?” 他没有让路的意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如玉叫他盯着,竟有些莫名的压抑。她往后退了两步,解释道:“这是契丹文,只不过与西夏文有些相像罢了。” 这人边听边点头,眉目渐渐柔和,又往前走了几步,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我以为,这才是契丹文!” 如玉接过来翻了两页,笑道:“先生,这恰也是契丹文,只是契丹文字分两种,一种为大字,是从西夏文中化出来的,另一种为小字,是从花剌文中化出来的。因契丹与花剌通婚,小字易认易流传,所以下层百姓们用的多,而这大字,却是皇家贵族用的较多,一般人不识得也正常。” 这人仍是边听边点头,眉柔目和,听她解释时恍然大悟的神态,倒与当年学堂中的夫子们有些相似。如玉见此人混身上下朴素,一身儒雅风度,认定他当是那家书院的夫子。 他丢下那本书,自袖中掏出张纸来,甩开扫了一眼,递给如玉道:“我这里有张字条,我以为是西夏文,所以想来买本《藩汉合时掌中珠》来对着辩认,既姑娘说这乃契丹大字,那就请姑娘为我辩认一番,如何?” 他这句话,表明自己不是掌柜,再者,又说自己是想买本《藩汉合时掌中珠》,所谓掌中珠者,便是汉文与其它各国之间文字的对照表。如玉接过纸条来,看了片刻,抬头又是一笑:“我已经嫁人了,所以先生……” 她笑时神情有些羞涩,难为情,没有大家闺秀们那么得体的礼仪气度,当然,也没有那种将女儿家所有的娇媚全都时时要敛入骨的刻板。所谓小家碧玉的风情与羞涩,大约便是如此。只一眼的功夫,这人往后退了两步,抱拳道:“小娘子!失礼了。” 入京才第二天,国公府还有一摊子的糟心事儿,这又还是个初见的陌生人,如玉理不该笑的。但她却是实在抑止不住自己的笑意,抬眉问这人:“先生可是那家书院的夫子?” 以这人儒雅的气质,她觉得他该是个夫子。 她低头的功夫,这人脸上蒙上阴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声音却仍是异常的温柔:“小娘子猜得极对,我确实是应天书院的夫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猜猜纸上写的什么,让如玉那么想笑,哈哈。 第51章 如水 “我猜这纸条, 定然是您的学生赠予您的。”如玉将纸条回递给他,忍着笑道:“此话虽是契丹大字书成,但释意十分简单!” 见那人接过纸条,甩开轻皱眉头盯着的功夫, 如玉轻声道:“持此者,王八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夫子面色顿时惨白, 捏着那张纸,顿在原地。如玉叫他堵了半天,不得已只得从他身侧绕过, 夏日本就薄衫,离的最近时, 衣带相磨,他能闻到她身上有股甜腻清新的桂花香气。空山新雨,桂树幽香, 她带走了所有的凉意。 * 目送如玉带着小丫头出门,拐过弯子,书店门板随即合上。安敞自书店里面被拖了出来, 膘肥体厚的大和尚, 满头滚珠一样的大汗。书架一行行纵深, 瑞王赵荡在方才如玉走过的那行书架中不停的来回走着, 忽而回头, 目似两道利箭:“你说咱俩,你是王八,还是孤是王八?” 安敞连连磕头, 磕磕巴巴道:“公主虽是假的,但法典与残玺是真的。” 赵荡止步,俯下/身子,语气阴寒至极:“所以,你的意思是,契丹大玺上所刻的字,意思就是,持此者,王八也?” 安敞当初从陈家村走的时候,因为沈归的交待,以二妮冒充契丹公主,偷走了如玉临摹的《喀剌木伦法典》。想要以这两样东西,以讨好赵荡。 如玉心思贼,当初临摹法典的时候,非但很多地方写的乱七八糟,便是那契丹国玺,也是她照着样儿拿萝卜刻成,戳在上面的。至于王八那句话,当然是用来骂安敞的。 安敞是花剌人,也没学过契丹大字,自然就叫如玉给明目张胆的骗了。 赵荡踱到书店门上,对着那黑乎乎的门板闭上眼睛,自语道:“像,真是太像了!” 他与她的母亲,同为一族姐妹,她是他的表妹。契丹亡国时所有的皇族全部被金人掳走,为奴为婢,唯有元妃同罗氏所生的小公主,带着法典与大玺下落不明。那是他争夺帝位唯有的希望,他身负一半的异族血脉,就算生为长子也无法继承大统。 想要夺回他应得的王位,就必须独劈蹊径,所以他找了她整整十八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金钗到及笄,转眼十八年,她非但长大了,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面前,两千里路上,拿法典当玩笑,给他扣了顶王八的帽子。 赵荡再睁开眼晴,深陷于高额下的双眸中满是怒火:“就凭你,也敢肖想同罗氏的姑娘,想将她私藏为禁脔,据为已有? 沈归了?沈归是否也曾……” 在看到如玉的那一刻,赵荡忽而就明白了,沈归与安敞将真正的契丹公主私藏,据已而玩弄,给他一个假的。也是,同罗氏的女子,人人见之,都会据为已有。 安敞两只毛乎乎的大手狠拍着胸口,恨不能明辩:“王爷,就算我和沈归都知道她是同罗氏如今唯一流传下来的女子,也从未起过肖想。便是沈归,也没有碰过她。我们都不是那等人,就算知道她是名器……”下意识的,安敞暗吞一口口水。 两头饿到头晕眼花的狼,守着一只软绵绵白嫩嫩新鲜可口的小兔子,整整六年,他们连嗅都不曾嗅过一息。 名器二字才从安敞嘴里蹦出来,赵荡一脚已经踏到了他嘴上:“永远,都不能以这样的口吻侮辱同罗氏的女儿们!” 赵荡生母也是花剌同罗氏的女子。他犹还记得十八岁那年,比他小整整八岁的三弟赵钰兴冲冲跑来,凑在他耳畔说道:“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名器吗?” 赵荡业已成年,又不是没睡过女人,当然知道什么是名器。他笑着翻了页书,抚着赵钰的头道:“傻小子,才多大就开始想女人了?” 赵钰啧啧而叹:“大哥,我听二哥说,你母族同罗氏的女子,天生就是名器。听闻她们天生如水做成,在床上滋味妙不可言,也就难怪父亲对你母妃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我还听说,她是叫父皇贪欢太过搞死的!” 那一回,赵钰差点就叫赵荡打死。 同罗氏的女子天生名器,如今,天上地下,就只剩这一个了。 * 回到国公府,如玉听闻婆婆区氏还未回来,大松一口气,至少不必去伺候晚饭了。 既婆婆不要人伺候,公公又非传唤不得见,几房媳妇都是在自家院子里用饭。 张君仍还不回来,晚饭便是如玉一人枯坐着吃。晚饭后四少奶奶蔡香晚来了,带着冰湃过的提子与西瓜等物,一进门便笑个不住,她招呼自已的丫头把西瓜等物摆到檐廊下,与如玉两个对坐了,取银签戳上一牙西瓜递给如玉,笑问道:“二嫂今日过的如何?” 这蔡香晚的父亲,是东宫詹事府詹事,她自幼与太子妃交好,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女儿,还没经历过婆媳妯娌间的斗争,教养与涵养极佳,做笼装人的事儿还不太会做,所以自己也尴尬无比。 如玉接过西瓜,抿唇无声吃了,亦是一笑:“我入府第二日就晕倒一回,只怕大家要笑我轻狂。” 第36节 蔡香晚眼底飘过一抹不安:“怎会。姜大家的风范,咱们京中妇人们有几个能学到的?” 她话头一转,问如玉:“听闻你们秦州有巨富可敌国,皆是行脚走商贩富起来的,可是如此?” 如玉想起金满堂便是一笑,应道:“有,果真如此。” 聊来聊去,蔡香晚只问些秦州风物,连一点要打探她隐私,并她曾经再嫁的意思都没有。便是有话题扯到如玉身上,也是轻轻避开。这样聊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要掌灯了,蔡香晚挥退自家丫头并许妈妈,另插一牙梨,亲自奉给如玉,悄声道:“昨儿婆婆让你受了大委屈了,要我说,她就是一个人过了这些年,那姓邓的一个姨娘又整日住在慎德堂,她心里有毒没地方泄,给你泄毒了。” 如玉心猛得一提,暗道这蔡香晚与自己相见不过两日,怎么大喇喇就说起婆婆的事非来了。 她见蔡香晚又叉了一签子梨过来,下意识接了过来,正在手中持着,便见院门上隔壁张诚那叫玉儿的丫头,笑嘻嘻走了进来。她给两位少奶奶见了一礼,话却是对蔡香晚说的:“四少奶奶,方才三少爷说四少爷在外赌钱赌输了,要问他借银子,他使婢子来问一声,借是不借?” 蔡香晚一只银签子在手中攥捏着,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免强与如玉应付了两句,起身带着自家丫头一阵风而去。 那玉儿接过如玉手中的银签子,指着那盘梨道:“二少奶奶方才吃了一盘子的蟹黄蒸蛋,此时还敢吃梨?” 如玉松鼠似的自衣袖里抖出几块西瓜和梨,丢入盘子里,笑的十分老实:“玉儿,我不过装了装样子而已。” 吃完蟹黄再吃梨,她明天再闹一天肚子,只怕就要闹到隔壁府老夫人那里去了。因为有老夫人的点头,并亲自上门到区氏那里求情,她才能进门,如今妾身未分明,一天晕倒二天拉肚子,区氏兵不见刃,直接可以将她踢出门去。 玉儿欲走,又停了片刻:“二少奶奶,奴婢的名字重了您的讳,三少爷已经帮奴婢改了,往后叫银儿,您唤奴婢银儿即可。” 这张诚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早晨在静心斋他冒然闯入,一脸惊骇又退了出去,这会儿又来好心提醒,怕蔡香晚要捉弄她,这皆是在帮她。但在西京时他剁入床板的那一刀,到如今仍还是如玉心头的噩梦。 更何况,他投诚瑞王,拖延大历与金之间所进行的战争,主帅可是他哥哥,其人之阴毒,可想而知。一想到他就住在隔壁,如玉便混身不自在。 “想什么了?这样出神?”张君进门手在微微发颤,拉起如玉就往屋子里拖。 如玉觉得自己成了根肉骨头,而张君就是条小狗,自打进了这府,唯一能见他面的时候,他都是抱着她不停的啃啊啃。 她护着前胸后襟,遥指着隔壁院急急说道:“钦泽,你那个三弟,就是那个张诚,你可知道我在西京的时候……” “我知道!”张君揽如玉在怀中深嗅了一口:“别说话,让我闻闻你!”她身上那股桂香气,渐渐馥郁,只要挨及他,即刻骨酥肉软。 如玉道:“你可知道在西京时你走的那夜,他就曾……” 张君捧着如玉的脸,她怎么就那么可口了?他不相信天下间所有的女人,都会有她的滋味,她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他低头就嘬上了她的唇,如玉唔了一声,双手还乍着,脸整个儿红了。 “我知道,无论西京的事还是张诚的事,我都知道。现在不要说话,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张君皮孩子一样笑着,自怀中掏出一只匣子来,解扣轻轻弹开,甩到了床里侧。如玉犹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翻身跪伏在床上,够腰去看那匣子。 张君犹还记得她这样纵展着腰跪在炕上裁衣时的情景,仿如昨日。如今她成了他的妻子,那避火图上的姿势,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用一回。 匣子里一张张的银票卷成卷子,如玉晃晃悠悠吐着粗气,细辩那银票上的戳,钱庄离此不远,大约就在府外一里路的地方。 从西京走起的时候,她手头还剩着五两银子,今天买了几本书,两本契丹文的旧书最值价,一下子花掉了三两,所以永国府的二少奶奶囊中羞涩,混身上下统共二两银子。 幸得区氏没有派丫头婆子来,来的话,她连赏钱都打赏不起。 如玉一把推开银票叫道:“钦泽!张诚的事儿,你知道多少,能不能都讲给我听……” 张君伸手才要把如玉翻过去,便听院中一声高呼:“二少奶奶可在?” 若说张君这辈子心里所怕的两个妇人,扈妈妈当排第一,母亲区氏还在第二。他清嗓音问道:“何事?” 扈妈妈隔窗,重重吭了声粗气道:“夫人自东宫回来便犯了头疾,世子夫人有身孕,四少奶奶今儿身子也不爽利,三房还未成亲,也该二少奶奶去侍疾了!” 如玉有个毛病,但凡张君挨及,便是黄河崩堤一般,她也顾不得换裤子,略整了整便匆匆下床。张君已经理好衣服,拦住如玉摇头:“你不必去,我去即可。“ 虽说早就想过如玉入府日子难过,可张君没有想到会这样艰难。明明他下午往东宫的时候,隔帘远远瞥见区氏与太子妃一起言谈,笑的十分欢畅。他打马进京才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想趁着她还侍奉太子妃的功夫赶紧回府来见见如玉,那知自己才进门的功夫,她就已经回来了。 张君面色铁青,揽过如玉的脸还想说句什么。扈妈妈在窗外又催道:“二少奶奶,难道要奴婢进来侍奉您穿衣?” 如玉已经系好了衣服,方才她是趴着,此时头发略抿抿还能看得过眼,遂一把拽住张君的手:“钦泽,你略等片刻,咱们一起去如何。” 张君道:“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即可。” 去年殿试填榜时,本来,归元帝钦点他为甲榜第一,进士及第的状元郎,但礼部侍郎当时参了一句:此人不足孝,不可为天下先。 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在当朝,有不孝子孙违父母祖辈的教令,杖死而无责。既便父母年迈无力责罚不孝子孙,还可以告到官府去,通常无论父母长辈是要子孙死,还是流放,官府皆无有不照准的。 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所谓无法无天,十大恶罪之一,孝排第七。但一个人孝与不孝,便如鞋与脚是否合适,关起门来,自然唯有自家父母才知道。至于不足孝,算是不孝,还是不孝,这个连礼部侍郎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张君八年寒窗苦读,状元的头衔就此失之交臂。 于是,他被改为甲榜第三,进士及第。 后来通过管家,张君才知道,所谓的不足孝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父亲张登与礼部侍郎足足商议了三个时辰,才能替他罗列到身上。游移在孝与不孝之间,他不过是父亲张登与归元帝无声较量中的牺牲品而已。 张登随时准备好祭出他这个儿子,而归元帝也随时准备好收割他的脑袋,以平两年前他在汴河畔将宁王打成个猪头一样的耻辱。 可惜他心有贪恋,叫情/欲冲昏头脑,必得要拉她进来,淌这池浑水。 * 到了傍晚略有些凉意,扈妈妈在前疾步走着,蝉声蛙声处处,如玉悄悄勾上张君的手,悄声问道:“你那儿弄来那许多银票?” 一匣子卷了足足五千两,如玉长到这样大,也未见过那样大的巨额。 张君道:“东宫赏的!” 他摇了摇如玉的手,补了一句:“都是你的了,明儿我吩咐大嫂一声,叫她带你出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惜疼它,花完了,我再挣。” 区氏躺在床上,额蒙帕子,有气无力。听张君与如玉一起唤母亲,半掀眼皮看了一眼,挥了挥手,于是一群丫头们随即退了出去。 扈妈妈在旁冷眼看着这对小鸳鸯,跪在地上的时候手指还勾搭在一起,乡里来的小妖精,勾搭起少爷们来,能放下身段儿,能白日宣淫,大家族教养出来的,规规矩矩的闺秀们怎能比得过她们。 她与区氏交换个眼神,问道:“谁去熬药?” 张君与如玉对视一眼,同声道:“我去!” 区氏强忍着怒气,指着如玉道:“让她去,钦泽留下,我还有话说。” 只待如玉出去,区氏便拂下额上帕子坐了起来,指着张君道:“你可知她白日里做了些什么?” 张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区氏将那帕子甩到张君头上,压低声音吼道:“一个没教养没出身的乡妇,我好心好意叫姜大家带着她一起学规矩。织机不会用也就罢了,居然还给我装晕,装完了回屋躺着,躺得一下午居然跟着你大嫂一起出门逛去了,逛布庄裁衣料,足足逛了一下午才回来,我问你,这样的女子可堪为妻?” 如玉就在窗外,檐下吊着个瓦罐子,坐在那里熬药。这话一半说给张君听,一半自然是说给她听的。 “儿子瞧她规矩的不能再规矩。但母亲若不喜她,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张君闷声道:“她是否可堪为妻,儿子比母亲更清楚!” 区氏气的声音打颤:“你悖父逆母,便是不孝,我便此刻打死你,都是无罪的,你可知?” 张君背绷的挺直,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下午如玉跟着周昭出门,是为了两府中的三位姑娘裁秋衣。周昭来请,如玉便去,去的时候,如玉也曾想过区氏回来之后发难该怎么辩白。但区氏显然到如今还未将她放在眼里,凡事只与儿子说,存的仍还是要张君主动休离她,将她逐出府的安省心肠。 她一下下扇着那药罐子下的木炭,见木炭没了便添上一块。扈妈妈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如鬼魅般在如玉身后站了片刻,忽而说道:“崔母乳姑,王祥卧冰,皆为大孝感动天地,才能叫父母身体健康。二少奶奶坐的如此舒坦,瞧不出一丁点儿忧母疾的心来,不如老奴替你寻把躺椅来,叫您躺着慢慢扇,如何?” 如玉不过坐着把小凳子,听她这话又在讽自己,遂将那凳子推开,撩裙跪到了地上。扈妈妈十分得意的端盏灯出来,放到了如玉身边。 夏夜,各处灯熄,无论蛾子还是蚊子,一力朝这灯火扑不来。不一会儿,如玉满身就叫蚊子咬出大大小小的包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张君跪的挺直,手绞过帕子替区氏覆到额头上,仍是铁青着脸,一语不言。片刻,他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回头便见如玉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屋中灯黯,张君亲自伏侍着区氏服下汤药,待她睡稳,替她遮好纱帐,才要走,又听区氏一声哎哟。 张君默了片刻,示意如玉先走。灯黑火黯的,如玉跪到张君身边,勾他手摇了几摇道:“我陪着你!” 约莫跪了半个时辰,张君侧耳听着母亲呼吸平稳了,才要拉着如玉起身,便听区氏又是重重一声哼。如玉侧首过来,在张君耳侧细语道:“省点儿心肠吧,你娘今夜是不会叫我们回房的。” 过了片刻,她又道:“钦泽,我不会因此而恼你,怨你,好好跪着吧,等她发话咱们再走。” 只此一夜,她跪完了,也就完了。对于张君这个人。那怕他的性子并不是陈家村时她初见的那样好,她亦能接受。那怕他在府中连狗都嫌弃,她亦不嫌弃。可一个妇人嫁给一个男人,是嫁给一整个家族,她爱他,却不能爱屋及乌,因此而爱上区氏和这一府的人,她得想个办法离开了。 张君闷头跪了半天,忽而侧首在她耳边问道:“这两夜可有想我?” 如玉初时不在意,待摸到个杵物儿,呀的一声缩回了手,狠瞪张君一眼。只这一眼,张君的心便又滑到她身上去了。他还在人生中最贪床事的年纪,在如玉身上还未狠尝过饱足,方才在竹外轩才如那和尚初尝肉意,舔到一股油腥便叫扈妈妈一声厉喝打断。 此时母亲沉睡,屋中再无人。她两只眼睛时而回顾他一眼,媚而勾魂。他两眼盯着朦胧灯光下自家的小媳妇,如老牛反刍般细细回味那温热绵腻的触感,如水做成,软似无骨。 及待游丝一念再往下滑,于这夏夜中森森打个寒颤,紧攥着如玉的手,怜她这几日跟着自己受的苦楚,欲要给她个承诺,却无从承诺起,只能是紧紧的攥着。 一直熬到三更过了,区氏才猛得坐了起来,恨声道:“还不走,矗在这里做甚?” 张君大松一口气,如玉又何尝不是。她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夜伏侍张君这性暴而戾的老娘,起身替她掏了块帕子,双手奉到帘内,却叫区氏接过一把扔出来,仍是摔到了张君头上。 只如玉见过的几日,区氏都如此磨搓儿子。张君在此住了二十年,也不知前面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如玉忆及张君那日要往红陈寺盗玺时伏在自己胸前那几滴眼泪,始知他当时心中的苦楚,心下一阵黯然一阵酸,转身跟着张君一起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你们知道的,我起意写这篇文的时候,它的立意就是垂涎之欲。不过正文会非常非常清水,有什么我会暗示,据说严 打的超级厉害,大家文下尽量别说过分的啊!编辑会批评我的。 唉,再废话两句吧。关于张诚的事,不会成为男女主误会的主因,但是它牵涉着二十万字的剧情,我一句半句完全无法解释清楚。如果读者实在着急,那我在这里预告一下,明天一章,张君就得去揍他了。 这不是个误会来误会去的文,它的剧情也不因这些而展开。通篇所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如何渐渐变的强大,毕竟如玉的体质和身世一步步被揭开,张君不够强大的话,实在保护不了她。 很感谢读者们提的意见,我也一直在学习,尝试如何让文章变的更可读,同时还能坚持自己的风格与意愿。所以你们的意见犹为重要,不过晋江写文现在就像搞传销,看到恶评新读者就不会入坑了,大家可以稍微委婉一点,比如夸作者两句,再来个但是,万一碰到一只野生读者,她不定会入坑了。人冷文冷,感谢你们的一路支持,我很珍惜你们! 第52章 功课 这厢如玉拉着张君一路疾跑, 进了竹外轩便攀上他的脖子,叫他抱着进屋,要将傍晚只做了半截那事儿做完。张君伸手探得一探,拿帕子擦过手, 将如玉放在床上,却不上床。 若如玉此时转身, 便能看到张君眼中那叫她心里发悚的阴森恻寒。他手中仍还攥着帕子,声音温柔无比:“如玉,我就曾说过, 若你跟着我,这一两年内, 没有很舒心的日子给你过。 你如今来了,也亲眼见过,品过我前二十年的生活。能不能不要走, 陪着我?” 如玉转过身来,手抚过张君那双长睫微颤的桃花眼,见他可怜巴巴望着自己, 明知自己不该怜惜他, 但妇人天生那股怜弱的可怜劲儿又浮了起来。却也知道自己若是心软, 只怕就走不了了, 遂只是闭眼默着。 他拉开床顶柜上的抽屉, 一张张将她在西京时所置的路引、户籍,并写着身份来历的一纸纸文书摊开在床上,细长而白的纸一页页拂过, 抬眉,眸颤如猎人手下哀鸣乞生的幼鹿:“你早替自己置好这些东西,便是想着万一我休弃你,要自己谋条生路。可我宁死都不弃你,你如何能先弃我而去?” 这些东西确实是在西京的时候,如玉从那余剥皮家的娘子手里谋来的。她嘴甜会说,余剥皮的娘子又与府尹家是亲戚,这一套一个妇人能光明正大能从官府手下谋生的东西,便替她备了个齐全。 如玉挥洒那份东西,闭上眼睛也是狠心:“钦泽,若说我自幼便长在柏香镇一直到大,没有出过闺房,没有嫁到陈家村过,没有自己从田地里刨过粮食,没有过过自己有一分吃一分,关起门来天下独大的日子,我仍还能遵循礼教,仍还能三从四德,能为了你而容忍你母亲。 可我已经从礼教中脱离出来,我仍想过原来的日子。为此,那怕你家有三仆六婢,出有香车而载,我也不稀罕。” 她从来就不是那么心甘情愿能守人摆布的无知妇人,遇事看的长远,也从不肯多吃一丝一毫的亏。能在这府中连连做小伏低二三天,也全是为了他。 若这一生中不曾走一趟陈家村,若不曾遇到她,不曾跟在她身后像只小狗一样巴巴的讨吃讨喝,讨草纸讨浴缶,那怕父母冷眼,那怕连家中的狗都嫌弃他的存在,张君仍还能将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可他已经尝过好日子,在千里而驰的马上看晴天的风亦是她的柔和,雨天的凉意亦是她的凉爽。半夜扑入卧室,满屋皆是她的气息。 如玉默了片刻,咬唇道:“你走的那一个月,我曾在西京自己谋过生机,画虽拙劣,也能值得几百文钱,还不必受气。 我还曾在那里遇见过张诚,就是隔壁院儿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当初的起心也是为了帮你,可他……” “我说过,我知道!”张君厉声打断! 如玉闷着,概因她并不知道张君究竟知道多少,可他连番几次,都不肯听她把话说完。 张君闭眼闷了片刻,揽过如玉道:“我知道你偷了信,我还知道他差点就杀了你!”如玉之所以能认错人,概因张诚穿的那身衣服,除了永国府的男子们,无人会有。 想起刀子剁下来那瞬间,如玉满心的酸楚齐齐涌上胸头,比划道:“他不但想杀我,还想杀你,我并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怕他追出来要杀了你,才那么急着出城。” “陪着我,不许走,那里都不许去!”张君盯着如玉的眼睛,问道:“行不行?” 第37节 如玉千难万难,终于还是撇下了要走的心肠:“我愿意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心爱你这个人,念你当初千里路上奔回陈家村去接我。不为你是个能握笔的翰林,不为你家有高宅名位,只是你也早知我这人性子乖戾,若惹出事端来,总归不会自己吃闷亏。 既你不怕我到时候将你们这国公府搅个天翻地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说完,眸似秋水横波,轻扫张君一眼。张君一颗心狂跳着,脑中一片嗡声,扳过如玉的唇狠吃了几口,贪不够她唇齿间的香甜,终归还有事要办,起身换了件衣服抱在怀中,压如玉在床上睡了道:“你只管去闹,记得万事有我。我得出京办趟差,顶多四日就能回来,一定捱到我回来的时候。” * 才交四更,天上唯有一颗启明星亮着。一府上下无论主仆皆在沉睡之中。 张诚昨夜饮了些酒,半夜渴醒,才要唤在外间陪/睡的丫头替自己倒盏水进来,睁眼却见床头立着个人影。他跃身而起,去摘墙上的佩剑,却发现佩剑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烛台骤然亮起,那双睫毛长长的眸子在灯下一闪,张诚才看清楚来人竟是二哥张君。他这个二哥,幼时木讷,话都不会说,是全府中的笑料。离府六年后再回来,便拜在瑞王赵荡门下,于应天书院读书。自来,张诚未将这二哥放在眼里过,直到去年他金殿得中探花,才知他是个钻破牛角尖的性子。 他披了件单袍,问道:“这三更半夜的,难道二哥是摸错了院子?” 他低笑一声:“若我也摸错了,摸到你院里去,二嫂……” 张君背身站在书案前,一袭清衫,瘦落落的影子划成一条浓黑的影,在身后拖着。 张诚忽而忆起什么,扑过去就要抢案上那件东西。那恰是如玉在西京时随时替换的那件肚兜,张君与她一路从秦州到西京,夜夜在一起,彼时银钱不济未置新衣,每夜都是牙叨嘴咬,他对那肚兜熟悉无比。 张君回身劈手就给了张诚一耳光。他打一耳光,张诚退一步,他连着搧了五六下。张诚还记得前年他在汴河岸打宁王赵钰,若不为最后大哥张震撕开,赵钰要死在他手里。他怕张君失心疯了要打死自己,夺门才要逃,谁知张君凌空跃起两脚蹬到门上,再一个回转身蹬脚过来,胸膛宛如被重石砸的四分五裂,已经被他蹬甩到了床上。 “皇上御驾亲征,大哥为统兵,太子监国。若皇上能一举攻过长城,借黄河天险而抗金,大历或可得十年喘息,能阻金兵南下。 太子失玺,怕战事太早结束,皇上还朝之后无法交待,为玺所迫,只得想办法拖延军备。而他拖延后方粮草军物太过,皇上回朝迟早要问罪,届时太子失储君之位,谁最得利?” 张诚翻坐起来,吐了口粘血的白牙,冷笑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张君手捏着如玉那磨烂了边儿,叫张诚从西京拿走的肚兜,一想起他竟连如玉的肚兜都偷了,也不知有无行过偷香窃玉之事,太阳穴位置青筋突突跳着,抽剑指上张诚,恨不能立时在他身上捅个血窟窿出来:“我家如玉是八月份的生日,你前天无缘无故送的什么礼?若不是你无缘无故送份生礼,我能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替金国上使与瑞王之间传信的,竟会是你。” 张诚送生辰礼,是一急之下为了威胁如玉,不让她把西京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张君。但岂知弄巧成拙,张君一见礼便起了疑心,昨天去了趟西京,已将当初在西京时他与如玉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查了个底朝天。 既张君已知来龙去脉,张诚反而不怕了:“你既查的这样清楚,就该知道,赵如玉这个女人,你要不起!” 亡国契丹皇族中仅存的遗孤,随身带着能召唤土蕃、西夏并西辽等国的《喀剌木伦法典》与国玺,她之所以能安稳活到十八岁,是因为沈归与安敞的隐瞒与保护。当然,他们自身兵力不足,不足以调令草原诸部,也是他们一直未带走她的原因之一。 张诚捂着唇,掏帕子吐了口血,折了帕子道:“二哥。替瑞王送信的事情,是父亲的指示,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他,与他对质。” 张君果真不信,但也不可能去找父亲问个清楚,概因他从小到大,跟父亲张登讲话没有超过三句。 张诚的脸呼啦啦肿了起来,他道:“这样大一座府第,几百人的身家姓名。父亲不可能全寄放于太子身上,我替瑞王跑点腿,也是替咱们府添个江山改换之后还能稳住的筹码而已。至于赵如玉,当时我委实不知她是你的女人。否则的话,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等急色之人,二十多天的时间,你去问问她,我可曾轻薄过她一丝一毫。” 他拉开柜子,从里头掏出几样自西京黄娘子家搜罗来的,属于如玉的东西,全数还给张君:“若你还拿我当兄弟,就信我一回。赵如玉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无论瑞王还是父亲,都在明里暗里寻找那亡国大辽的公主,我若有意要告诉他们,赵如玉此时还能在你院中?” 张君持鞘顶上张诚,将他抵靠在墙上,收了如玉那些物件儿,一字一顿道:“往后过竹外轩,记得绕道走。” 出了张诚院,张君回头看一眼竹外轩,如玉此时定然还在酣睡之中。想起她温香软玉的身体,与在旅途中每个拥她而醒的清晨,那是他二十年中于人生中唯一寻得过的欢畅,他贪恋,沉沦,不想失去。 张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掉。那怕当时策马而回秦州,要接她回京城时,他对她也没有像如今这样深的依恋与执念。他带她入这府第,来时本为破解自己的危局,为阻公主下嫁,为了她那狭促的急智,或能对付区氏的刻戾。 可如今反过来她成了他在这府中唯一的牵挂,成了驱着他不得不脱离这府第的唯一动力。他仍还是条独狼,于漫天风雪中叨得猎物,饥寒交迫,饿的头晕眼花,却不得不打退那些虎视眈眈的觊觎者们,才能得一口喘息,寻个安静角落,细品慢嚼。 * 眯眼才不过片刻的功夫,如玉便叫许妈叫醒。侍疾半夜,两只膝盖上满是青淤,连手腕也是紫的,可见张君昨夜捏她的手,也太用了些劲。 才四更,她未过困意,披衣服出了卧室,便见卧房与厅屋相隔那间厅中,曾嫌弃过张君的那条狗正埋头啃的欢。 许妈一声哀叫:“哎哟喂,这是二少奶奶昨夜做的功课,这大黄太不开眼,怎的就给吃了?” 功课叫狗吃了? 如玉走近,赶开狗捡起昨日自己所书那份要交给姜大家的功课,凑到鼻边闻了闻,一股很怪,但她又曾熟悉的味道。永国公府的狗理不该饿着,大鱼大肉足够它吃,理不该取啃几张宣纸才对,况且,这狗是谁放进来的? 许妈急的直跺脚:“老奴还兼着大院的洒扫,方才出院时未关门,谁知它就跟进来了。” 许妈是张君院里唯一一个伺候的老人,若连她都帮着区氏对付自己,那这永国府就没有可信任之人了。如玉丢掉功课,细闻手上的味道,是薄荷、檀香,以及肉桂相混杂的味道。她问许妈:“这狗是谁院里的,怎会跑到咱们院里来?” 许妈替如玉拼凑着那份功课:“那是咱们四少爷的狗,四少爷宠它爱它,这府里除了慎德堂,没它不敢闹的地方。” 如玉心说怪道了,原来是老四张仕的狗。无仇无怨的,昨夜她才吃完蟹,蔡香晚就左一块右一块的劝她吃西瓜与梨那等寒凉之物,显然是要她今日拉肚子出丑。她以为那一招就完了,岂知防不住的还在这里。 如玉现在想起来这味道她在那里闻过了。这是琼楼的味道,那琼楼中便是一股这样奇怪,暖昧的味儿。张君在那里住了三天,回到陈家村后许多日子,味道都不曾散去。 若不为昨夜张君那眼里幼鹿似的乞怜,如玉今天带上几十两银子,出门雇趟车,回到西京便仍能过自在日子。她定了定神,回头吩咐许妈:“我瞧你除了管这院子,还管着这一路晨起的洒扫。能否到厨房替我寻块羊油来,我要用。” 才不过四更,她发现的够早,要丢人的,自然就不会是她了。 * 大清早的,隔壁府两个姑娘,并这府中一个庶女,遵着姜大家的规矩,手不摇肩不晃,木木呆呆进了静心斋,论脸上的活泛,身后的丫头们都比她们更好。但大家闺秀就是如此,行不能回头,语不能掀唇,坐不敢动膝,站不能摆裙,木雕菩萨一样,才是贞静好相。 难得区氏也在,周昭并蔡香晚几人都在。 满满一屋子的人,姜大家和区氏分坐于两侧圈椅上,周昭有孕,坐在鼓凳上。就连国公府的老太君,都从隔壁府被请了过来,居于正中。 如玉进屋见过礼,轻轻扫过全场,便见蔡香晚与姜大家交换个会心的眼神。姜大家考教过几位姑娘昨日的功课,便来问如玉:“昨日,我命二少奶奶做的功课,‘女子之事父母也孝,故忠可移于舅故’那一篇可曾做得?” 老太君是一力压着区氏让如玉进门的人,又听周昭说过如玉一车的好话,自然也对如玉期望颇高,笑呵呵说道:“钦泽曾说,你小时候还曾扮做男儿,到学堂里读过书的。幼时调皮些无妨,身为女子,三从四德,为妇之道却得要学的诚实,悟的扎实,我今儿也是特意来此,要看看你的功课。来,我先瞧瞧。” 如玉十分难为情的一笑,敛了一礼道:“说出来大家怕要笑话,大黄那只狗也不知是怎么了,早起进我院子乱咬乱啃,竟将我昨日做好的功课给啃了。因时间来不及,孙媳仓促之下不能重补一份,不如孙媳给祖母就此背上一回,如何?” “功课被狗吃了?”姜大家声音里含着木头渣子,尖锐而又严厉:“二少奶奶,从我手里调/教出来的闺秀,没有上千也得成百,用这样的借口偷奸耍滑,你却是头一个。” 蔡香晚以帕掩鼻,她自己的丫头跟她一样也是新入府,干不得这种事情。为了不负婆婆所托,这事儿是丈夫张仕找的丫头替她干的。她也觉得手段拙劣而又下流,笑的十分尴尬。就连那站不摆裙的几个姑娘们,也是抑着笑声,裙摆乱摇。 区氏哆嗦着帕子骂道:“果真是乡里来的乡货,这样粗俗的谎话竟也能扯到台面上来!母亲,这儿媳妇,您便是压着我的头我也不能认,即刻叫两个婆子将她逐出府去才是正经!” 她话音才落,湘帘忽而被顶起,大黄窜了进来,嗅着鼻子东闻西凑,凑到蔡香晚身边一个叫青雨的丫头身边,先是长舌头一卷在那丫头手上舔个不住,舔着舔着头一拱,竟是抵着那小丫头的裙子,不可描述起来。 打狗要看主人面。既是四少爷张仕的狗,无论那房那院的丫头,也只能是哄着掇着往外赶,没人敢踢它打它。这狗本是个未煽的公狗,七月间本不该发/情的时候,那瞧样子显然是个发/情的样子。 一屋子的女人,几个姑娘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这狗如此发狂的样子,婆子们遮眼的遮眼扑面的扑面,大呼小叫个不停。青雨叫条狗撵着追着,扑倒了桌上的花瓶,碰翻了摆花的架子,人飞狗跳,好不热闹。 如玉眼看狗要冲过来,手轻扶区氏的椅背,油纸中一疙瘩未融的羊油便扔到了区氏的裙子上。这狗冲了过来鼻子四处嗅着,忽而一个跃起,涎着口水便冲到了区氏身上,左舔右舔从脸到手,口水横流,埋头在她裙子上不可描述起来。 区氏吓的一动也不敢动,连声大叫。老太君也被吓的不轻,拐捣着那狗喝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把它给我打出去?” 几个婆子拽尾的拽尾,扯头的扯头,还叫那狗狠咬了几口抓花了手,才将它从区氏膝头拉扯下来。青雨趴在地上哭个不住,也叫婆子们给拖了出去。 这丫头昨夜跟着蔡香晚一起到竹外轩,有一阵子蔡香晚将她们全支远了。竹外轩不过许妈一个婆子而已,她便偷偷进屋往如玉的功课上抹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谁能知道? 如玉自然也猜不准究竟是谁要下这狭促的手段来害自己,只是闻那味道有些怪异,便按着那香味叫许妈从厨房自配了几种香料,和在羊油里头。当时天还未大亮,许妈将那热羊油一路洒到静心斋,狗爱舔羊油,自然一路就舔了进去。 而那丫头昨日往如玉功课上涂过东西的手上还残留着香气,狗闻着了自然要舔。只是如玉不期那狗竟会发/情,可见昨夜所涂之物,是些下三滥的东西。这蔡香晚一个大家闺秀,身边丫头居然随身带着青楼里才会用的催/情之物,着实叫如玉有些意想不到。 总算大家都扶正额鬓固稳钗环,理好衣服坐正了,从姜大家再到蔡香晚,一个个面色发毛,神情不定。 区氏更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叫一条狗给臊皮了一身,不说脸面,钗歪髻堕,咬牙切齿望着不成器的四儿媳妇,两只眼睛把个蔡香晚盯的恨不能找个鼠洞钻进去。 老太君毕竟六十多岁,见惯了风浪,拉如玉过来站到自己身边,拍她手道:“好孩子,我信你。既你说你能背,那就将昨夜的功课背来于我听,可好?” 如玉一笑,徐徐而诵:“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为妇人者,事舅姑当如子事君王……” 作者有话要说:  蔡香晚:要宅斗了?做为宅斗界小白,感觉好尴尬呀! 第53章 带下医 老太君边听边点头, 转身笑望一眼区氏,区氏面色极其尴尬,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张登的父亲是草莽,这老太君贺氏自然也是草莽之妻, 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国公一起打仗,儿子死了就地一埋, 提上刀就能杀敌的巾帼女儿。 区氏父亲当年曾任过礼部尚书,文官出身,孝治天下, 礼为天下先,姑娘们皆是教育成一本本会走路的《女诫》。区氏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婆婆贺氏, 贺氏喜欢的人,又怎能入她的眼。 几个姑娘们都被吓软了腿,今儿的课自然就没法上了。如玉因祸得福, 不但一举叫区氏等人哑口无言,还能回竹外轩好好休息,不必站规矩。 下午才起, 大嫂周昭又来了。她进门便道:“我得给你陪个不是。昨日下午约你一同出府, 那知晚上婆婆便排喧你, 这也是我思滤不周的缘故。” 她身后的丫头们还捧着几叠衣服, 周昭一一展开, 竟皆是按着如玉身量做的。如玉这时才恍然大悟,周昭昨日带她出去,并不是为了给府中的姑娘们裁秋衣, 而是为了替她裁衣。 如玉取出昨天张君带来的银票,也不知当要给多少,捡了张一百两票面的塞给周昭道:“怎好麻烦大嫂破费,我也不知京城物价,这些银子你拿着,可好?” 周昭自然推拒:“府中各院一年四时的衣裳皆是我管着,便是为你裁衣,也是公中的钱,并不是我自己掏钱,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如玉也知大户人家的规矩,一年四时无论夫人还是姑娘们,皆有裁新衣的定量。但区氏连丫头都不曾派得一个来,裁衣的银子肯定也还未分给她,周昭裁衣,花的定然还是她自己的钱。 这永国公府中上下不知几许人,周昭性子冷情,凡事克制,话似乎也少,但自她一入府便全心全意相帮。如玉心中感激,但因她似乎并不好与人太亲近,遂也不敢太过亲近。她昨夜读完了几本书,下午又有空暇,便与周昭说过一声,仍借了她那丫头小荷一起出府,要往昨日那书店再买几本书回来。 好巧不巧的是,昨日所遇那夫子今日也在,恰就堵在那排番文书架前,埋头翻着一本《番汉合时掌中珠》。如玉昨日与他见过,因这人风度儒雅,嗓音柔和,又还是个夫子,自心里对他有几分敬意,远远见了便施了一礼,叫了声夫子。 瑞王闻声才抬头,见是如玉,招了招手道:“你来!” 他放下掌中珠,自膝上拿起份硬折展开,递给如玉,问道:“小娘子既识得西夏文,帮我翻翻这份文章,可好?” 如玉是来买书的,他圈椅堵着书架进不去,只得接过他手中的硬折,扫了一眼抬头便是一笑:“夫子贵姓?” 瑞王站了起来,将腰间缀玉摘下,纳入阔袖中:“姓赵!” 如玉低头看着那份硬折,唇侧漾开两弯笑意。 赵荡低头,目光肆无忌惮,贪婪的扫视着这自打出生就流落在外的小表妹,他命中钦定的妻子,薄衫下那一抹玉白的脖颈,因低着头,隐隐可见一节节的椎骨,以及两边微凹的优美弧度。 他并不是什么君子,那怕他的生母就是同罗氏的女子,他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也想知道同罗氏如水做成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两天的时间,他总算了解了玉玺流落到陈家村后,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是白山黑水之间,饶乐河畔的天之神女,两个贼子于陈农村找到她,小心翼翼的守着,却被张君那个傻小子闯入,带走。他将她吞了,吃了,拆解入腹,犹还不知她究竟是谁。那傻小子,也许连名器究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但青春鲁莽的小子,乱拳打死老师傅,竟就让她入了永国府。 夺,则天下众人皆知,他的小表妹,他命中钦定的妻子,他如今并没有能守住她的能力。不夺,就只能继续替她遮掩身世,而张君,则能从中受益。那年青人如今站在摇摇欲坠的天平中,最完美的平衡点上。 他问道:“小娘子难道也姓赵?” 她抬起头笑了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点头。 且不论年至三十而不成家室,皇室给的压力,朝臣们的弹奏,他自己心中所怀的意图。只这一笑,赵荡觉得前三十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他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如玉侧身,展硬折给赵荡,葱管似的纤指,一行行读给他听:“天之高处贺兰山,巽坎之下河露水。贤召殿玉台阶,立我同罗好姝…… 这是份花剌文诗歌,颂的,是花剌同罗氏的一位美人。” 赵荡微微顿首,目光温和而又慈祥,问道:“还有了?” 如玉指划着,读了几句道:“她嫁入宫廷,但心中依然爱着自己幼年时牧马放羊的情人。她虽朱罗为衣,金玉为殿,可心中依然思念着自己少年时的爱人。诗歌所述,仅此而已。但不知此诗,是谁赠予夫子?” 赵荡道:“自然仍是那位学生。” 如玉恍然大悟:“这学生,想必是位花剌人。” 赵荡轻轻点头,声音缓和,温柔,挪开椅子陪如玉一起往里走着:“且不论花剌文难懂,辽灭二十余年,叶迷离的西辽名份不正,也早放弃了契丹文字的传承。姑娘一个汉地女子,怎会懂得这几种番文?” 张君昨日给了一大注钱,如玉财大气粗,索性将架上番文书一扫而空:“我祖父是个走西域的商人,自幼便教我习各族文字,所以略识得一些。” 赵荡接过如玉手中的书,替她抱着,看她踮脚往上,便替她将书取了下来,托在手中。 走到书架尽头,如玉忽而转身,几乎碰在赵荡胸前。两旁书架高高的阴影中,这年约三十的长者,个子太高她看不清神情,胸膛平坦宽阔,不语,呼吸有些急促,就那么站着,仿佛陷入无尽而又绵长的沉思之中。 第38节 如玉轻唤道:“先生!” 他捧着一摞书,不言,不语。 “先生!”如玉提高了声音,这才惊醒赵荡。他低头,微不可闻一声叹息,转身向外走去:“走西域的商人,晋地有之,秦州亦有之,但不知小娘子家在晋地,还是秦州?” 这人太会与人聊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如玉已经叫他问得个底朝天。 眼看日影西斜,如玉接过掌柜捆扎好的书,与小荷两个分提着,辞过赵荡要走,忽而心念一动,问赵荡:“我听闻应天书院难入,正好家里有个才及总角之年的幼弟,要自秦州入京来读书,到时能否请先生见见,指点一二? 但不知,要往何处,才能找到先生您?” 赵荡站在柜台边,掌柜在里头点头哈腰的笑着,他亦在笑:“若小娘子有暇,改日可往书院亲自拜访,但报寻赵夫子,门倌即会领来见我。” 如玉点头:“改日我必偕夫一同拜访!” 所谓的夫,就是张君吧,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赵荡太了解那个年青人了。 目送她辞去,赵荡脸上那温和,耐心,如长者般的耐心笑润如冰凝结,转身疾步一进进往里走着,进了最内一间。里头七八个胡子垂垂的老夫子们聚在一张黄花梨阔案边,坐的坐站的站,案上摞的老高,皆是契丹大字的资料。 安敞本是监工,见了赵荡立刻垂首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奉上一沓译好的原文。 赵荡接过来,逐行往下扫着,边看,唇角边往上弯,看到最后,击节而叹:“好!写的好!” 她防着安敞与沈归要偷她的法典,亲手摹了一本假的随时备用。而她以契丹大字摹这法典,也不是糊弄差事。她以自己为妇人的眼光,书写了一本她理想中,草原霸主们该相互遵守的契约。这契约中,规定奴隶主与贵族不得虽意杀害奴隶,不得肆意强抢奴隶们的女子拘为已有。 最可笑的一条是,她刻意提到,成年后的女□□隶们,其初夜应该属于自己的爱人,丈夫,而不是奴隶主。若有奴隶主强迫女奴隶发生关系,当处死刑。 这只译了十不到一而已。赵荡丢下那份译文,挥了挥手道:“给你们三天时间,务必将这一本法典全部给本王译出来。” 幸得安敞是选择了他。若是选择了黄头花剌,或者西夏,再或者西辽,奉上这部法典之日,也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而赵如玉,也将陷入被人掠夺,争抢,被弱肉强的境地之中去。 * 辽已亡,大历自有史书出。从《辽史外戚传》中,如玉默默推算,算到二十年前那亡帝时,心中也有了定论。她的生母,恰如方才在书店中时,那赵夫子的诗中所述一般,是花剌同罗氏。 亡时不过十八岁,恰是她这样的年级,嫁予帝王,是否享过荣宠,不知,是否得到过爱与照拂,不知。死于逃难途中的产褥,不曾像辽亡帝其他的妃嫔与子女一样,被金廷掳去,沦为奴隶,任贵族们鱼肉,折磨致死。 沈归曾说,他见过她。如玉当时心中虽有猜度,却并不好奇。概因那个亡国公主的身份,于她来说是天与地的距离,况且国已亡,追溯祖辈的荣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她如今却好奇起这位同罗氏来。在西京时如玉听那刘婆子说过,当今圣上归元帝宫中,也曾有过一位花剌妃嫔,恰姓同罗,按《外戚传》来推算,这两个同罗氏,当是一族的姐妹。但是花剌女子常遮面纱,除丈夫外,甚少有人能亲见其颜,所以至死,再无人见过她的长相。 如玉捧杯凉茶,正翻着书,便听许妈报说隔壁院的银儿来了。银儿眉细似弓,眼挑而细,面相十分精明。她托着盘子酥酪,进屋先见一礼,将那酥酪放到了桌子上,笑问道:“二少奶奶读的这是什么书,瞧着奴婢竟是不认识的样子。” 如玉看那碗酥酪,自然就要想到张诚,心头已有微微的不快。她合了书道:“不过是些杂书而已。” 银儿仍是一笑,躬着腰,笑的极其谦卑:“虽奴婢不识字,却也瞧着,这不像是咱们中原文字了,难道二少奶奶竟能识得番文不成?” 如玉脸僵了僵,看银儿那怪异的笑容,忽而就明白过来。她随身带着国玺与法典的事情,就连张君都还瞒着,如今光明正大捧着一堆的番文书看,府中诸人自然要起疑心。 “二少奶奶放心,三少爷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他会埋到土里头,永远也不说出去。”银儿留下这句,退了出去。 自出秦州后,在西京一个月,再到京城这几天,如玉读了许多书,各方打听,也将如今诸国间的战局摸了个大概。当初辽之所以被灭,是因为金与大历自海上为盟,辽事先并未听到风声,所以未能以法典召集花剌、西夏并土蕃诸部,诸部未能赶得上勤王,辽便灭了。 如今土蕃、西夏与西辽诸国皆遭金节节而击,就连大历,都要皇帝亲征,与其相抗,无论那方得到这部法典与国玺,便能凭此而号令草原各部,共讨金国,当然,讨来的土地与兵马,自然是属于那个号令者的。 如此大的利益与诱惑下,她这个亡帝最后残存的遗孤,定然要被随书赠予。想起祖父临终时交待过的话,她也知自己是个祸水,于炎炎夏日中森森打得个冷颤,将书一本本皆小心埋到了箱子最底层。 其后两天,张君不归,如玉自然是跟着姜大家全心全意学规矩。她月事到今已有一月未至,自己心有疑怕是怀孕了,跟着一群小姑娘们一起学规矩,裙不能摇钗不能晃,炎炎夏日中站一整日下来,腿肿脚硬,果真是吃尽了苦头。 这夜她掐算得自己月信至少过了四五日,越发疑心自己是怀孕了,小解时却发现亵裤上沾丝带红,又有些不敢确定。待睡到了半夜,小腹渐酸渐胀,坠也似的疼个不住。 如玉自幼未在月事上吃过苦头,渐渐腹如刀绞,忍痛唤来许妈,因她是生养过的,细问了些孕初期的症状,越发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她才入府五六天,就此乍乍乎乎喊怀孕自然不好,而张君又恰好不在,如玉无法,只得叫许妈往周昭院里,去请个她院里的婆子来瞧一瞧。 过不得片刻,许妈带着个周昭院里的婆子走了进来。这婆子见枕上伏着个女子,一头乌发披洒,透着微微汗气。纯白的薄纱睡衣,透着隐约玉白的肤色,待她翻过身来,她心中才是一声咯蹬,暗道人人言二少爷人虽木呆,自外带来的夫人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美人果真名不虚传,玉体横陈娇无力的样子,便是妇人们看了都心动。 “都三更了,老奴未敢敲内院门,恰这李婆婆日常守在大少奶奶的倒座房,她常替府内仆妇们诊脉的,不如少奶奶先叫她看看?”二公子在这府中没什么地位,他唯一的老仆也是夹着尾走路,连人家的内院门都不敢敲。 这李婆子接过这二少奶奶的手,翻指压上脉,便见她乱发下一双圆圆的杏眼,十分戒备的扫了自己一眼。李婆子捉了两捉道:“这怕是个喜脉!” 许妈已是一声哎哟,乐的两腿都软了。李婆子心如鼓擂,收了手道:“许妈你在此守着,我去叫我们院里那守在世子夫人身边的带下医来为二少奶奶细诊,如何?” 所谓带下医者,顾名思议,诊女子衣带之下,便是女郎中,专诊妇科的。周昭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丈夫随御驾亲征,为统军。她新婚又怀着身孕,这府中再无人能越过她的金贵,所以院中有位带下医随时待命的。 未几李婆子便带来个年约三十左右的中年妇人,素面素衣,随身还背着药箱。她屏息诊完如玉两手的脉,点头道:“不是什么喜脉,大约是二少奶奶这些日子贪了生冷,月例推迟了而已。我这里恰有调经的丸药,只拿水化开服下,不过半个时辰,腹痛即可止。” 如玉疼的实在厉害,估算了一下张君只怕还要明早才能回来,接过那丸药并许妈手中的手,将药送到了唇边,忽而抬眉问这带下医:“大嫂七个月的身子,怕是已经很吃力了吧。” 带下医笑的极不自然:“暑热天里双身子,吃力是自然的。” 周昭是二月初有的孕,如今也不过五个多月。如玉心中有些微鼓,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吃。” 李婆子带着许妈妈先退了出去,带下医却还在。如玉才要松手,这带下医忽而扑了过来,直接将她嘴边的丸药压入嘴中,一手掐上如玉的脖子,一手连连往里头塞着,闷声,狰狞的脸色。如玉暗道这果真是要杀我的。她本力大,一脚横扫出去,将那带下医踹翻于地,随即两口啐出丸药,高声叫道:“许妈,关门,快些关门。” 这带下医那知软在床上一个瘦伶伶的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暴发力。她翻起来就往外跑,撞倒了正往进来跑的许妈,又撞飞那李婆子,直接冲着院门而去。 如玉腹痛无比,捂着肚子跑到廊下便忍不得,只觉得哗啦啦一阵热涌,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那带下医恰跑到院门上时,忽而夜空下明光一闪,她一声尖叫,立在那地上却是纹丝不动。 腹痛而腰酸,如玉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了,眼睁睁看着张诚自墙头跃下,伸着双手朝自己冲过来。她仍还觉得有些奇怪:那带下医怎的就纹丝不动了呢? 许妈与张诚皆去顾如玉了。那李婆子见带下医傻站在院门上还不肯走,过去拉她一把道:“此时不趁乱跑,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带下医两眼闪着亮光,哼了一声,却仍是纹丝不动。李婆子趁着月光弯腰,接着倒抽一口冷气,裤子一热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那带下医的两只脚上分别扎着两把五寸长的梭子,皆没脚面而入,牢牢扎入地下,将这带下医定死死钉牢在地上。 * 小腹酸而坠胀的痛。如玉连连往外哈着气,扶着许妈的手站起来,只觉得哗啦一阵热涌,哎哟了一声道:“许妈,这怕是不行了,你得赶紧找个郎中来。” 张诚自己伸手摸得一手血,怔在那里,面色瞬时惨白。许妈叫道:“二少奶奶这是小产了!” 如玉方才在床上时就觉得自己可能要小产,此时连番闹,知道要惊动这一府的人,扶着许妈的手往里走着,吩咐张诚:“三少爷,不要让那个李婆子跑了,带下医可是她带来的。” 张诚回头见门外已经涌来许多人,那李婆子犹还软脚坐在地上,打横抱起如玉。如玉沾血的手抵住张诚,颤声道:“张钦越,我是你嫂子,人多眼杂的,你这是做什么?” 她一头濡湿的汗,唇都失血色,在他怀中狸猫一般打着颤,挣扎着想要下来。张诚闭眼定了定神,终是将如玉抱进卧室,替她掖好被子:“放心,我一定会查出来,看是谁在害你!” 一时各处灯火涌来,区氏、邓姨娘,并蔡香晚等人都来了。张诚握了握那只沾血的手,从区氏到四弟媳蔡香晚一个个扫过去,见她们皆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拎过那李婆子甩手一巴掌,问道:“谁叫你这么干的?” 李婆子两目睁的滚圆,自当家主妇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看到区氏时忽而放声大哭:“夫人,夫人,千万救救老奴啊夫人!” 第54章 张登 这话一出口, 所有人自然皆是盯着区氏。毕竟这二少奶奶名不正言不顺进府,心里最堵也最生气的人,就是区氏。若有人害如玉,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她。 区氏方气的大叫:“扈妈, 上去好好给我撕了这老妇的嘴。一个外院老仆妇,我连你的样儿都不曾见过, 救你作甚?” 扈妈连忙安慰区氏:“夫人,事有轻重缓急,咱们一样样来, 老奴已派人往世子夫人院里叫人,这等栽赃之人, 咱们慢慢审。” 她是区氏理家的智囊,区氏总算信了她的话,见周昭院的小荷带着常侍于周昭侧的带下医来了, 问道:“你们院子里可紧关着门,方才可有辩认过,院里那个可是你们院的?” 小荷连忙摇头:“我们世子夫人身子不爽, 天未黑就关了内院门, 再未开过。至于外院的事情, 奴婢们也不清楚, 带下医在此, 恰是与奴婢两个睡一床的,片刻也未离过身了。” 区氏命这带下医进去替如玉诊脉,一圈子人围着, 这真正的带下医检视过血秽衣物,摇头道:“二少奶奶想必是暑天吃了太多凉物,贪寒成积,月事初至,猛了些而已,并无孕。”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妇人们神色各异。如玉心说我并非轻狂之人,月事便有,也不该流那样多的血。她道:“郎中,若说月事,不过推迟了三五日而已,理不该如此崩漏,您不如再诊诊?” 这带下医解释道:“若是小产,则必然有胎珠,二少奶奶所流之血并不多,不过夏日衫薄,渗出来了而已。我亦未从血中检得胎珠,所以敢断定并无孕。” 区氏不由一阵冷笑:“大家族的姑娘们,重规矩,重言行,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要她们学会自爱。为人者,自爱方能获得自尊,才能让丈夫相敬,公婆相重。 你私自跟上我家钦泽,未经父母同意,这已是奔,若不为老太太说情,便是要你入府为妾,也得是我看顺眼了才行。你小地方出来的,既已进了门,这些我也就不说了。月事也当成小产来大吵,也就你才能做得出来。 我也不追问你的过失,此事且瞒下吧。” 如玉推开被子,揉着那瓣药丸入水中,自头上拔下固发的银簪入水中搅得几搅,伸着发乌的簪子给区氏看:“母亲,小产是带下医诊出来的,并不是媳妇自己信口说的。至于那婆子可是要害媳妇的命。这样的奴才,您不惩处她,不逼问凶手,难道要媳妇就此关上门,悄悄的掩起来?” 她也不怕区氏脸色难看,再问:“母亲您主这一府的中馈,家下大大小小上百奴婢,府中无论那一房的主子,无论一杯水还是一席饭,皆是由她们亲手治成。难道说仆妇们随便往那房主子的茶饭里投毒,您也是关起门来悄悄了事?” 入府没几天,区氏头一回发现这二儿媳妇竟还有些难缠。她指着如玉骂道:“你也配称一房的主子?” 如玉虽见过区氏没几回,但也瞧出来了,她这个人的性子,你弱,她定要揉弄死你。你硬,倒还能跟她犟得一犟,反正无论早晚她都在生气,遂硬顶道:“媳妇与张君私写婚书,未经父母同意确实有错。但我们跪也跪过了,您罚也罚过了,也同意让媳妇进门了,那我就是你的儿媳妇。 若你不承认,明日请来老祖宗,公公张君一家子人,当众休了我即可。如此阴私了一件婢害主母的大事,可不是大家主母们该有的行事。” 区氏气的大拍桌子,竟不知该如何回她。 要知道婆婆能辖治儿媳妇,多为礼仪人伦孝道上下手,一个女子两眼一抹黑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里,仅凭一个妻子的名份,侍公婆,抚小姑,受尽上下欺压,只要公婆说句不孝,丈夫便可休弃。 所以今时女子大多软弱,如蔡香晚那般也才新进门,还要被区氏逼迫着来害如玉,但为了惧怕区氏故,也不得不免强为之。 可如玉不同。她一无娘家二无亲人,不在乎被休弃之后要受人白眼。再者,她擅工笔,能画胖娃娃金元宝,只要永国府一声休弃,她明日就可卷着家当继续回西京摆摊。 是以,她非但不怕区氏,还敢跟她叫板。区氏最讲规矩,岂料今日如玉竟跟她讲起规矩来,偏她心中藏着鬼,竟还对不起个一二三来。 恰这时,扈妈妈走了进来。她接过如玉手中的银簪子,凑到灯下看了一眼,使个眼色将区氏叫到外面,指着那银簪子微微摇头道:“夫人,咱们怕是着了人的道儿了。” 区氏也是一愣:“怎么,那带下医不是你派的?” 她之所以在如玉面前强硬,一力要瞒此事,恰是因为怕那带下医是自己的老妈子派来的,要替她隐瞒。 扈妈妈连连摇头,悄声道:“前几日我让这赵氏上织机,想诊她是否有孕,未诊出孕来,老奴也不便直接出面,伤了您与二少爷的和气,想叫四少奶奶想些法子将她赶走。但是四少奶奶胆小,也是新妇,不跟咱们一条心,一直推脱不肯干。今晚之事诡异,您先别急着惩治这赵氏,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谁想要趁着咱们的乱,好渔翁得利?” 区氏自己是个冲动而又躁烈的暴性脾气,这些年能牢牢掌控国公府内宅,将老太君都逼到隔壁府去,全赖身边这陪房婆子扈妈妈出谋划策。她转身望院子里,邓姨娘似笑非笑,那庶子张诚就站在她身边。 阖府若有人煽风点火又隔岸观火坐收渔利,那定然就是这俩母子。她咬牙道:“把那个闹事的奴才抓进来,我要亲自审问。” 过不得片刻,外面又是一阵吵闹,扈本脚步震的山响跑了进来,躬腰道:“夫人,那诈称是带下医的妇人……死了!” 区氏几乎站起来:“一直在院子里站着,这么多人瞧着,怎么死的?” 扈本道:“三少爷两把梭镖穿过她的脚面,人的脚最不能受疼,大约是疼死的。” 区氏与扈妈妈交换个眼神。张诚这行径,直接就属于是杀人灭口了。扈妈妈道:“把三少爷叫进来!” 张诚手中还拎着那李婆子,进门就将她摔在地上,给区氏见礼道:“母亲,方才儿子僭越了,往您勿怪。” 区氏不过一个白眼,扈妈妈指着那婆子问道:“说,是谁指使你,叫你害二少奶奶的?” 这李婆子似是非常的吃惊,跪在地上手捂着唇连哈了几口气道:“回夫人,实在没有人指使过老奴,老奴就此死了,死不足惜,您饶了老奴一家可好?” 听这意思,这李婆子一家老小的命皆捏在区氏手里似的。 张诚鼻息一声嘲讽,高而瘦的背影在灯下微微一晃。扈本上前就给李婆子两个耳光,打的她一嘴红红白白牙与血齐往外流着。扈妈妈不论问几回,这李婆子嘴里如被捣了根棍子般混咬乱说,皆是磕头叫饶命,再不肯多吐一句。 区氏躁性熬不住,偏还有个庶子两目如炬就在旁看自己的热闹。她道:“扈本,她若再不吐口,就给我当场打死,裹起来扔出去。” 虽说区氏治家极严,动起家法来仆妇们竖着进去躺着出来,但顶多是个重伤,害人命的事情却甚少干过。不过她说到做到,即说要打死,那就不会留活口。这李婆子垂坐于地,仰面望着区氏,吐光了满嘴牙高声叫道:“夫人,老奴下辈子还给您做个忠仆,您千万开恩,放过老奴一家老小!” 话音未落,扈本都不及拉,她直接迎头撞到区氏所座的老榆木八仙桌柱上。八仙桌整个叫她撞的前后乱晃,后面翘头案上所摆的插屏、清供等物亦是哗啦啦乱响。区氏叫她溅了一脸血,扈妈妈扑上来捏她的人中,捏得几下见不管用,竟是断气了。 张诚已净过手,仍心影手间还残留着血迹,侧眸而扫的片刻,隐约瞧见如玉手捏着方帕子,就在扇形镂空花窗内站了看着。区氏在外气的哇哇大叫,她倒从容,虽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那双眸子却亮而有神,一脸置身事外的从容。 第39节 她这个样子,可全然不是当初在西京时挣得几文钱,裁上几件新衣,换上鲜衣,扭帕捧心娇嗔小冤家怎么还不回来的娇俏与妩媚,那样怀春女儿式的娇嗲,她似乎只会展现给张君一个人看。那样软软娇娇滚在床头,要媚态有媚态,要顽皮有顽皮,天生一段勾人的风情,总叫张诚想起父亲张登说那同罗姝于灯火中跳舞,薄纱遮面,光一双眼睛并一弯玉白的纤腰,就可勾人摄魄的情形。 三千里路,十八年的光景,张君那里来的好运气,竟就找到她了呢? 张诚自扈妈妈手中接过淘澄好的湿帕子,屈膝跪到区氏面前,替她细细擦拭着鬓间的血污,轻声道:“母亲,您也未免太过急躁。仆妇们谋害当家主母,这样的事情背后必有主使,您押她到柴房,慢慢儿的审,慢慢儿的问,循着源头找病根,定能水落实出。如今逼的太紧她自尽了,明白人自然知道您的苦心,若是不明事中情由的,会以为您是想杀人灭口了!” 区氏夺然转身,目光如刀扫到张诚脸上:“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若是外人不知嫡庶,张诚在区氏面前的温良乖顺的样子,反而比张君更像亲儿子。他道:“别人会说母亲杀人灭口!” 区氏气的两鬓青筋乱跳,偏张诚笑的极其善意,她一帕子便往张诚脸上戳过去:“谁杀人灭口?我看是你杀人灭口才对,否则外面那个,怎的不明不白就死了?” “母亲!”是四儿媳妇蔡香晚,她见区氏眼看就要跳起来打张诚,远远使着眼色奔了过来,劝慰区氏道:“如今天还未亮,剩下的事情媳妇来料理,您快回房歇着,好不好?” 区氏攥着椅背,遥见灯火摇曳的内院门上,丈夫张登一袭武将朝服,负手就在那里站着,灯火太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可以肯定,她对庶子的恶言恶语,他皆看在眼里。多少回了,无论那个邓姨娘还是张诚,笑的暹罗猫一样,在她面前装温顺,装可怜,回回将她激怒,在她的暴怒与责备中,他渐渐与她离了心,连仇人都没得做,直接成了陌生人。 果然,张登走进来已是满面阴沉,撩袍帘坐了问道:“钦泽家的小产了?” 蔡香晚上前一步回公公的话:“并未,但有个婆子带着个假的带下医要谋二嫂的命,丸药里碜了砒/霜。” 这屋子并不大,一明两暗,明间与暗间的过厅之间有镂空的扇形窗。张登精目扫过去,如玉随即转身进了内间。 张登忽而起身,直奔内屋。区氏也腾的站了起来,捏着帕子咬牙切齿,问道:“那是儿媳妇的卧房,你进去做什么?” 过厅与卧室之间并不设门,只以黄花梨木的曲格架与月形门为隔。这屋子浮着一股清透而又甜腻的暗香,是七八月间盛暑中桂花满院时才会有的,还略搀着隐隐的血腥味。刺激着张登的感官,叫他想起沙场奔杀之后,和着血腥味在军妓身上一回又一回的缠绵。 纱帐才落,只一眼,张登便瞧见儿媳妇并不卧在床上。她坐在妆台前,盯着一面铜镜,出神。 隔着纱帐,她忽而转身,那飞过来的一眼,眼神叫他熟悉无比。那是黑水湿地的沼泽中,当时的同罗妤比她还小些,才不过十五岁,从香车中裸足而下,足上系的银铃与贝壳细碎有声,篝火相围,她赤足于那潮湿的草地上,薄纱蒙面,纤腰扭舞如水蛇一般,边舞边唱着花剌歌。隔着车帘,她曾用笨拙的汉语译那花剌语给他听:想起我心爱的人,想着念着,真想吻他千遍万遍。 那时的他,犹还是个少年了,替归元帝接花剌和亲的妃子回京,那条路,那少年时的欢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可怎么突然儿子们都长大了,转眼,他都到了期待孙子出生的年级。 地上有张纸。张登捡起来,瞧了片刻,指着区氏骂道:“遇事只会大吼大叫,还总嫌我们府无家教无礼仪?你爹还是礼部尚书,就教你凡事不查不问,动辄杀婢骂子?” 区氏接过来,上面晶光点点,和水银针即乌,这是砒/霜。所以说方才那药丸,是叫人拿砒/霜和过,才会银针一试即乌。包砒/霜的纸,自然是药店里出来的,一家家药店包药的纸自然有不同之处,顺藤摸瓜,也能找出那买砒/霜的人来。 如玉都未注意到这张纸,不得不说张登眼毒。 关于同罗妤,张登只记得一双眉眼,与一双手。那双纤纤素手,在灯下翻飞,冷光抚过,软似无骨,却又仿佛蕴藏着无比的力量。可惜了,这个可是他的儿媳妇,他这辈子,也不会看到赵如玉素指纤纤,裸着细腰曼舞的光景。 他道:“钦城与香晚的院子,我也只在他成亲时去过一回。那里头的陈设,与竹外轩相比怎样,同样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儿子,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你可有觉得羞臊,你还堪配为一府主母?” 钦城便是张仕,区氏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有一座两进大院,后面还带着花园假山,至于屋子里的陈设,从净瓶到清供,山石到插屏,无一样不是绝世珍物。再瞧瞧张君这屋子,除了那张床,清清落落没有一样能入眼的东西。 他还没完,指着许妈道:“老二家的来了至少七八天,这屋子里竟连个看得过眼的丫头都没有。且不论那□□是谁送的,是谁要害她,你就先得担个失职之罪。若你觉得这个家管不好,要么把我娘请回来,要嘛就索性放手,让香晚与如玉两个管着,如何?” 区氏还想跟张登吵,扈妈妈在旁连连的使着眼色,压着她的火气。她眼睁睁看着邓姨娘挽着张登出门而出,一颗心几乎烂了化脓了也无济于事,忍着气道:“一早起来就送些人来,叫钦泽家的挑拣挑拣,留下几个随手用着。 至于砒/霜害命的事儿,拿那张纸回去,我慢慢查。” 连番一场大闹,转眼天都要亮了。如玉吃了些行血下淤的药躺在床上,将昨夜一件事情从都至尾回忆了一遍,与区氏一般,自然也怀疑那李婆子是受了邓姨娘的指使,但她与邓姨娘无冤无仇,若她死了,张君得尚公主,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她不该下那个手。 这府中人口并不复杂,要害她的那个人,手还伸不到竹外轩来。细细一想,她的腹痛也有原因,天气炎热,站着学规矩很辛苦,她回屋之后贪了些凉食,所以才会腹痛。而恰是她让许妈出去请带下医的功夫,那人才能把手伸进这院子来。 虽她初入府仍还查不清人脉,但只要关紧竹外轩的院门,在外不贪口,谨慎一点,应当不会再着了人的道儿。至于要害她的那个人是谁,只怕得等张君回来,一起查了。 * 常静轩门上,张登盯着四个儿子当中自己最满意的一个。乖巧,知礼,便是嫡母向来苛责,也从未见他面上带过一丝不悦,永远虚怀若谷。 “派往秦州的人,可回来了?”张登问。 张诚道:“回父亲,昨儿半夜二更才回来的。儿子忙着见他们,所以未睡,恰好听见隔壁有吵闹声,所以奔了过去,母亲因此而怒,儿子晓得利害,并不怪她。” 张登点头,心道若是妻子能有庶子一半的明理,自己不知要省多少心。他又问:“在秦州查的如何?那金满堂是个神通广大的,与赵大目又还有些交往,你可问过他没有?” 晨光照着张诚个人的脸都有些发乌,冷白。他抿着唇,过了半晌才道:“父亲,那位契丹公主,已经被瑞王找到,如今就在瑞王府中。昨日儿子才听闻,瑞王要认她做义女,想必不几日就要大宴宾朋,广闻天下。” 张登哼一声冷笑:“扯淡!当年永昌之盟,他可是许给辽亡帝做女婿的。若契丹公主活着,他就得娶她,怎能认做义女? 再说,契丹公主是花剌同罗氏女子,那同罗女子……” 天生名器,是男人都想尝尝那如水做成的滋味。赵荡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怎会认做义女? 毕竟值了一宿夜,大清早的,张登有些恍神,挥手示意儿子去睡。他立志要做一片沃土,让自己的四个儿子都长成参天大树,而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彻底的从权力中心退出来,将几个儿子推上去。所以,无论朝局如何,皇帝未归之前,他都是尽心尽力替皇帝守家,此外不闻,不问,不参于任何事。 战事还未结束,金与大历之间依旧胶着,皇帝啃不下硬骨头提早回朝,可见金人如今实力的雄厚。随着皇帝回京,失玺之事将会成为一把利刃,划开夺储的大幕。瑞王赵荡在此时声称找到契丹公主,只要是真的,只要她带着契丹国玺与《喀剌木伦法典》,他就可以掀弄风云,以长子的身风,再搏一回储君之位了。 他膝下四个儿子,家宅已是如此不宁,而他才不过一个国公而已。皇帝坐拥天下,三个成年的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帝王以天下为家,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宁? * 张君两肩风尘,在东边角门上迎上管家张喜,俩人疾步过夕回廊,到院门口时,他已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了解了个大概。 仍还是鱼肚白的清晨,连颗花草都没有的小院子里,檐廊下,许妈正在清扫院落。 出门办了趟差,好容易娶回来又千辛万苦留下的妻子差点就没了。张君在许妈脚边站了许久,欲要责备她两句,又无从责备起,挑脚进了屋子。屋子里仍还是当初的陈设,墙上多了两幅工笔,冷而大胆的色,绘的是莲叶。桌上一盘清供,盛着香橼与木瓜。 虽仍还是如当初一样清朴无华的屋子,可多了个女人,屋子里便多了一分烟火气。冰裂梅花薄纱帐子,如玉靠里,在床上侧卧着。 张君靠近一些,便见她手里竟还捧着本书,看的正入神。她也是才听见他的声音,连忙就将那本书压到了枕头下,拉着他的手坐起来,一头乌油油的发顺垂两颊,薄衣瘦肩,颊窝深陷。张君来拉,她便凑了过来,任他新生的胡茬在颊上刺着,轻轻叹了一声。 她道:“并不是我轻狂,我是真以为自己怀孕了,毕竟月事迟了三天,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再者,腹痛的也很厉害,谁知派许妈出去找个人的当口,差点就着了人的道儿。” 实际上张君在西京时离开了一个月,离开之前她还曾来过月事,就凭前三后四,离开之前也不可能怀得上。但这事儿不过是个引子,有人于丸药中下砒/霜要害她,才是最可怕的。 张君闭了闭眼,起身准备要走。 如玉反手拉住张君,拉他在床沿坐了,柔声劝道:“我知道你定然是要冲过去跟你娘吵,要查那害人的凶手是谁,要查出来替我报仇。但我现在不求你替我撑腰长脸,也不求你即刻就把那仇家寻出来,我得知道你扔我在西京那一回,都去了那里,做了什么,这些日子来,但凡夜里不回,又是去了那里,做些什么,你将这些都说清楚,我心里有个准数,府里的事情,急不在此时。” 她拍着床道:“脱了鞋,坐上来,慢慢说于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大人啊,你脑子里整天想的啥啊??? 第55章 周燕 张君只得脱了鞋, 到床上与如玉相对而坐。他道:“当日咱们在西京客栈偶遇齐森,我本是打算尾随齐森,在他去往上京的路上掉包那份瑞王与金国之间私通的信。但谁知信使是张诚,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他, 打伤了逃,然后他逃了。 之后, 我尾随那金国郡主,知道她手中有金国的战略布局图,于是尾随着她, 于途中一路悄悄偷出来摹了一份,往交战区送到了我大哥手中, 备他参祥,而后便回了京城。 回来之后,又在府外盘桓一日, 是为说服祖母,叫她点头答应你入府。之后,才往西京找你。” 如玉问道:“张诚的事儿, 你可曾告诉你爹?须知一府之中, 有他那样一个叛贼,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张君默默摇头。他并不相信父亲会背着太子而在赵荡身上下赌注, 以他的了解, 张登不可能做那样的蠢事。但是张诚作为他最疼爱的儿子,背父叛府,张君倒是很想知道徜若有一天父亲知道真相, 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道:“永国府最重要的,就是我大哥与父亲之间书信来往的军事情报。我已去信通知大哥当心此事,目前倒不必再担心什么,横竖只要我大哥生了警惕,这一府就还不必怕谁。” 在没有查明究竟是谁下砒|霜害她之前,如玉暂且不打算将那个公主的身份告诉张君,一来,她那亡国公主的身份,于他必将成为一重拖累,怕他听了更添一重烦心。 再则,张诚说过会替她一力瞒下,倒不是她信张诚的为人,仅以其阴私来度,恰如当初的沈归安敞一般,也是将自己当成奇货可居,暂寄于此,在遇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必然不会四处张扬。 而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至于张君,当初上京时本还是个君子,未拆翻过如玉贴身而藏的东西。但就在张诚送胭脂水粉的那夜,他就将那本法典并铜玺皆抱出来从对到尾翻了一遍。早将如玉身份查的清清楚楚。 赵荡是他的先生,这些年拿个契丹公主为名顶着不肯成亲,京中人人得知。 如玉在这府中,早晚也会知道。他也怕万一如玉在府中过的不顺心,一怒之下抱着法典去找赵荡,妻子丢了不说,变成个师娘,天天入府要拜,才是一大噩梦。 毕竟赵荡生的高大英俊,相貌儒雅,宫外开府的王爷,要是果真入那王府做了王妃,天大地大她最大,比在这府中做小伏低受区氏的气好过不知千倍万倍。 张君脑海中但凡浮起赵荡拥着如玉的样子,整个人都要爆掉,如今也只能在如玉面前做小伏低,望她能将气皆撒在自己身上,好灭了那出走的心。 两夫妻舐足而坐,倾心而诉,却又各怀鬼胎。 “那这几日了?你出去又是为何?”如玉又问。 张君道:“御玺虽然被我找了回来,但失玺之事早已走漏风声,满朝上下传的沸沸洋洋。太子在失玺期间,因怕皇上及早还朝无法交差,还曾在兵备及粮草等事上拖延过战事。 瑞王是皇长子,因血统及出生上的瑕疵而无法为任储君,但他这些年一直在各州替皇上办差,在民间颇具威望,在朝也有一大批的拥护者。若皇上回朝之后他授意文武大臣上谏,只怕太子这一关难过。 所以,我这几日出去,是为了找一件更大的事,在皇上回朝之后将它捅搂出来,以转移皇上的注意力,遮过失玺之事,保太子此次平安得过。” “那又是什么样的事?”如玉追问道。 张君一笑道:“邓姨娘的兄弟邓鸽,由我父亲一手提携,驻守贵阳,是朝廷四品武将明威将军。在他手中,云贵边境上最重要的乌蒙部叛我大历入了大理,近些年乌蒙部在大理治下过的并不好,一直有重归大历之心,但怎奈邓鸽因私心而多方阻止,我策马往云贵一趟,正是说服乌蒙部重归大理,若此事得成,于国算是一大喜事,加到太子身上,或者能将功抵过,遮过失玺之事。” 他总算坦承了所有事,如玉两只脚寻着张君的脚,寻到了弓足一下下的轻扣他的脚心,唇角渐弯,见张君埋头过来伏到自己胸前,便知他如条恋母的小狗一样,心中难过之极,因为自己是她的丈夫,却不能保护她而悔愧,难过。 遂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劝慰道:“你来之前,我细细思量过,下毒手害我的那个人,我觉得不会是你母亲,她虽脾气暴燥,但没必要杀我这样一个无背景又无家世的贫穷妇人,徒背条人命。 至于究竟是谁要下毒手,咱们慢慢查办,你好好办你的差,若能得些赏钱最好,我将这府中诸事理清楚了,在外寻机做点生意,等有钱了,咱们便另置一处宅院,分家出去,自自在在过咱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一个女人,是嫁一根枯木,熬死了他再熬自己剩下的岁月。还是嫁一个年青人,等他功成名就时成为段枯木,被厌弃,死时床上眼巴巴儿的望着,却只听到新人进门的锁呐声音。 做为女人,想要寻个能封侯的夫婿,大抵也只有这两种命运。 她既拒了金满堂,就没有打算过嫁根枯木熬岁月来挣一座金山。而张君犹还年轻,就算不会由心爱她,总算三千里路重回秦州将她接回京城,而回府之后的艰难,当初也原原本本和盘托出,便凭这两点,就能断定他是个重承诺可托负之人。 那怕他将来功成名就,那怕到时候她形将枯木,至少在等他功成名就的一二十年中,她面对的是个年轻,俊美,年龄相当的丈夫。再凭自己祖辈为商的经验,亲手挣得一座金山回来,岂不快哉。更何况她还由心爱他这个人呢? 只是,投机也要看长远。如玉如抚小狗一般拍抚着张君:“上一回失玺,在陈家村你就说过,是瑞王的手笔。如今,你仍在说瑞王,不知为何,我竟对那个人有些好奇。 既他无缘帝位,以史来度,皇帝就该封他一方为邑,从此做个富贵闲人。往各地州办差那种事情,若办的好了,最能赢得声望。皇上既不许他帝位,又还要他赢得声望,这是为何?” “所以帝心难测。太子监国,瑞王赵荡在各地州办实差,宁王赵钰比我大两岁,已沙场纵横七年之久,还未成年封王的几位皇子,亦是人中龙凤。不到真正盖棺定论的那一日,谁也不知道到底会是谁位登九五,成为下一任皇帝。”张君说道。 经他这一说,如玉越发对瑞王这个人产生无比的好奇。她道:“听这话,皇帝还在盛年,太子不掌兵权又未赢得民间声望,代帝监国,那可是个最难办的差事。要知道那怕是亲儿子,施政这件事情,在皇帝眼里,终究谁都比不过自己英明神武。你如今如此卖力替太子办差,万一他将来落败,你可怎么办?” 这一点很重要。要知道无论是个鹤发鸡皮,还是少年书生,夫荣妻贵,夫落魄妻琅铛,她倒不怕这府中婆婆作威妯娌给气受,最怕的是自己经营点小生意挣得几文钱,却因他在朝局斗争中失败而遭抄家,锒铛入狱。 张君并不接她这话,勾腿将她放横在床上,轻扫着那两只小兔子,贴唇在她鬓间,微微的粗喘着。如玉也知他在虎狼之年,小声提醒道:“钦泽,我身上不好,你不能这样!” “我并不动你,不过是看看我的小兔子最近可乖否。”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胸也成他的了? “我记得在山窖里那一回,这两个小兔子,可没有如今的大。要知道它们能长大,皆是我一双手的功劳,你得感激我。” 如玉咬牙吸气,瞪眼嗔道:“可见你是见过大的,否则怎会嫌我的小?这样的人,竟还指天发誓说自己从未跟除我之外的任何女子,做过这样的事了。” 张君也不说话,也无多余的动作,埋头闭眼,思绪从母亲区氏,再到大嫂周昭,并一直稳居主院的邓姨娘身上滑过,最后停在张诚身上。 瑞王府昨天透出消息来,说已自秦州寻得亡国之后流落在外的契丹公主。若他推断不差,那冒如玉而充公主者,应当就是陈家村的二妮儿。至于法典,不用说肯定是如玉自己摹的,盖因真的那一本,她一直随身带着,如今就藏在这卧房之中。 张诚是瑞王的人,也是除他之外第二个知道如玉身份的人。瑞王自称找到契丹公主,可见张诚并未将实情报予瑞王知晓。也许他的威胁管用,毕竟两兄弟如今算是掐着彼此的命门,在诸方搏弈中,他自然而然的占据了那个最稳的中心点,所以暂时不必担忧如玉会有什么危险。 所谓缘份便是如此,他娶她的时候,可没想过她会是亡国契丹的公主,也没有想过御玺会流往陈家村,沈归与安敞隐居于那里,皆是为了她。 既瑞王已经有个假公主,想必就不会再找这个真公主了吧。毕竟那亡国公主丢失的时候才是个未足月的婴儿,天知道她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张诚定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可他为奇货可居故,也不会下手去害如玉的命。那到底是谁,究竟是谁想要害如玉? 张君脑中一片烦乱,才滑入梦乡,便听如玉忽而轻轻一阵笑。她道:“我这是有个丈夫了,还是养着个儿子?” 第40节 他一个身高八尺的年轻男子,依在妻子肩头,口水涎唇,贪她锁骨间甜丝丝的香气,鼻子轻轻蹭着,委实像个儿子。 这如花似玉的小妇人,太多的人在觊觎,人人都比他有权有势。而这府中,还有人想要取她的性命。他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在保全她的同时,又把亡国公主这个身份,从她身上彻底抹去,好从此安安心心,完完整整的拥有她? “若你喜欢做娘,我便喊你一声又如何?”张君忽而翻坐起来,开箱子取件青衫出来,一本正经的脸色,话却说的流氓无比:“你既是我亲娘,夜里若无整夜的奶吃,我可是会哭的。” 他新生的胡茬还未刮去,白面上青青的胡茬森森,如此仰头穿衣,腿细而纤直,瘦而窄的劲腰,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好几次弄的她背过气去,却也爽到上天。年轻俊貌的少年郎,朝气蓬勃,便是看着也能赏心悦目,这大约就是寻个年轻夫婿的好处。 如玉也耍起娇来,勾指指着自己道:“快叫,多叫几声,娘我有好儿给你了!” 张君随即便来闹她,咬着她的耳朵连叫了几声,问道:“好在何处?” 如玉叫他搔的混身痒痒,不住的笑着,忽而见张君红着脸抵额在自己肩头,也知他心头的难过,心中亦是一酸,从他一进门就绷着强呈的喜悦顿时散去,挥手道:“既还有事,就早些去,府中我自己能应付。” 张君疾步出门,猛然碰上躲避不及的周燕站在檐廊下,恰就在卧房窗户下站着。这周燕是周昭的庶妹,张君在应天书院读书,这些年没少去过他家,对这姐妹二人,也是熟悉之极。不过周燕自来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而他也极厌周燕这丫头,所以两人说话并不多。 他方才在屋子里,与如玉两个儿子与娘的叫着,夫妻之间床头床尾的玩笑话儿,若闹到区氏耳朵里,却是天大的事情。张君止步,轻甩青衫窄袖,一双寒目阴恻恻盯着周燕,冷冷问道:“你在此做何?难道说先生竟未教过你,入别人家的宅院,至少要通报一声?” 周燕一颗心怦怦乱跳着,眼红耳热。此时的张君,便是以往她所认识的那个人,木讷,冰冷,自我而内向,拒人于千里,那怕内心默默的痴恋大姐周昭多少年,却连个爱字都说不出口。 两年前他大哥张震与宁王两个在汴河岸为了周昭打架。张震为宁王金玉之躯而不敢下狠手,还是他将宁王揍了个半死。那是他唯一一次暴怒,他道:“既你果真爱周昭,便将府中姬妾尽数散去,真心求娶于她,她心爱你之故而嫁你,我再无话说。否则,若你以金玉之躯,皇家之势而强占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从此,人人都以为皇帝随时要收割他的人头,以血宁王之耻。谁知他就像个笑话一样,居然从春闱到殿试,若不是礼部再三相阻,金殿要做状元郎。 那样冰冷内敛的一个人,谁知道他在闺房之中竟能做小伏低到如此。那样狭促而又下流的情话儿,他是怎么说出来的?当他笑的时候,当他耍无赖叫娘的时候,那俊如工笔而勒的眉眼,是否也会浮起桃花。 吃一夜的奶。周燕想起这句话,不知为何小腹浮起一阵酥/颤,几乎要呻/吟一声。她道:“我姐姐昨日贪冷着了风寒,虽半夜听闻这边闹的厉害,终究是爬不起来。因她听闻这边二少奶奶小产了,又还牵扯着她外院的仆妇,所以着我过来问一声。……” 张君渐渐逼近,她声音越来越小:“院子里没有人,我也才不过刚到,正准备走了。那知你就……” “昨夜事发时,你在何处?”张君再看周燕,觉得她十分可疑。 周燕道:“我昨夜与大姐睡在一张床上,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她。她内院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门,这个大家都知道。” 如玉听到这话,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对于周燕这个丫头,如玉原来也没有太在意过,刚入府的时候,是她扶着她往周昭院里去,之后没有太多接触。 张君步步逼近,正准备再问一句,便听如玉说道:“钦泽,燕儿妹妹是亲戚,你怎能如此逼问?快些放她回去,别吓坏了她。” “既要走,就快些走。大嫂那里,也请转告她,束勒好自己院里的人。要知道她们今天敢害我家如玉,不定明天那主意就要打到谁身上。”张君如今护短的架式,简直如条看家护院的狗一样。 清晨的阳光,衬着他俊朗的五官,寒玉一样细白的面庞,抑着怒气,脖子间青筋跳跃。他对周昭那深沉而苦涩的慕恋,就仿如仰望天之玄女一般。就算往昔他叫起大嫂二字,那声音都温柔无比。可今天他这话说的冷而寒,一丝情意也无。 那样深沉的爱,究竟还在不在他心里存着?屋子里那个狐媚子一样的乡妇,果真已经在床上将他迷的三魂五道,叫他连自己的心都交付了? 周燕苦苦思索着,转身出了门。如玉隔窗说道:“昨夜你爹自地上捡起张纸来,上面沾着砒/霜,那张纸被他交给你娘了,你将纸拿回来,咱们再细细兑兑,或者能顺着线索查出此事来。” 管他去偷去抢,总之,如玉将这件事情教给张君了。 * 如玉睡到中午才起。坐在起居间的明窗下喝解暑的绿豆粥,红豆馅儿热腾腾的包子,并几样小菜,皆是许妈在这院后院里的小厨房做的。她手艺倒是很好,还炖了碗乌鸡汤,想是要给她补血,只是如玉暑中嫌热,怎么也喝不下去。 “二少爷今儿早晨见着老爷了呢!”许妈替如玉揩着脸上的汗,显然将张君能见到父亲,当成一件天大的骄傲事情一般:“他往昔要见一回老爷,不在院外站上两个时辰,是办不到的。” 如玉对于永国公张登的影响还不算差。枢密院副使,朝无太尉的情况下,他便是武官类的最高长官。就算如今已卸甲,统兵并随驾北征的武德大将军还是他儿子,兵权实际仍在他手上。 几番相见,他待她可比区氏好多了。至于对待张君,也不知是不是属相相冲,似乎确实很冷淡。 许妈显摆完了,想起早晨张君临出门时的交待,连忙又开始诉说他的可怜:“可夫人的怒气,皆是撒在他身上了。我在院外都听得到夫人的怒骂,可怜的二少爷,挨完了骂,还得赶都翰林院去上衙,早起连口热水都未喝。” 如玉听够了许妈的絮叨,也着实有些好奇区氏为何如此厌恶张君,遂问道:“我瞧着母亲待三少爷都还能隐忍克制,为何独独那样厌憎钦泽?难道钦泽不是她亲生的?是抱来的?” “怎会?”许妈摆着手,老妇人的好奇与八卦皆浮在脸上。她眼瞧着窗外,也是防人进来听见:“当年,我们夫人与老爷新婚时,虽不是蜜里调油,夫妻间也算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的。那邓姨娘的父亲,本是咱们老爷手下一名游骑将军,在战场上替老爷挡箭,救了老爷一命。 后来,老爷为这份救命之恩,便将她接到了府中。初时也不过偶尔过去看看,谁知后来夫人与她同时怀上身孕,一妻一妾一样鼓着肚子,夫人的心气儿高,性子又直,又有世子爷那样聪明早慧的长子,自然对于二少爷也是抱着莫大的希望。 谁知道五月末前后脚的生,二少爷先出生,生在五月二十九,五毒月中出生,老爷先就不喜。三少爷生在六月初一,两人前后不过差着几个时辰,一模一样大的孩子,三少爷小时候生的俊,嘴又巧,七八个月就会喊爹,二少爷却是个闷葫芦,坐也不会坐,两条腿整天蹬的床板儿嘭嘭响。 那时候老爷待夫人还好了,于是后来又有了四少爷。可随着二少爷和三少爷渐渐长大,老爷嫌弃二少爷呆笨,渐渐就疏远了夫人,到后来为着邓姨娘大吵了几回,越发连门都不登,独辟院子和邓姨娘两个过去了。 夫人以为自己之所以遭老爷厌弃,皆是因为二少爷的缘故,所以连带着恨起他来。多少年身边不肯要,见了也是非打即骂。到如今二少爷都娶亲成年了,夫人的心结未解,仍是不肯给他个好脸。” 如玉暗叹一声可怜孩子,却原来里头有这么个巧宗儿。区氏幽怨丈夫移爱,满腔怒火皆撒在自己儿子身上,亲者伤心仇者快,难怪邓姨娘会笑的那么从容。有这样的对手,她想输都难。 第56章 翰林 既听说张君自幼有如此可怜的身世, 如玉越发觉得自己不能走,要替他当好这个娘了。她正默忖着,便听许妈哎哟一声,指着窗外道:“这怕是夫人给咱们院送来的丫头婆子们, 满府的人才,只怕都在这里了。” 果真, 院外涌进来一群仆妇,由蔡香晚领着。她一边拿帕子扇着风,一边进了内室, 见如玉在床上坐着,笑嘻嘻凑过来握过她的手拍了几拍道:“委屈嫂子你了, 这几个丫头,并那两个婆子,皆是母亲千挑万选出来的, 你瞧着如何,可有能用的不?” 两个婆子,一看就是区氏调/教出来的, 如扈妈妈一样利落的打扮, 三角眼, 吊梢眉, 在冰裂梅花帐子外贼眼兮溜着。四个丫头, 一个胖壮无比,一个瘦小单薄,另还有两个, 体态风流貌美多姿。 是要那两个不能干事儿的,还是要这两个貌美能爬床的? 蔡香晚瞧着如玉,一双精亮亮的眼中满是笑意:“怎么,二嫂瞧着那两个好,我替你留下来?” 如玉回握着蔡香晚的手,声音端地是老实诚恳:“我这个样子也懒得费神,你随便指两个留下来即可,既是你挑的,自然都是好的。” 那个胖壮丫头有哮喘,稍干点活儿便是气喘如风箱。瘦的那个还有咳疾,如玉若为防着丫头爬床而选了这两个,放在身边近身伺候两个月就得染上病,一命呜呼了去。这也恰是区氏与扈妈妈两个挖的坑儿要给她跳。 另两个倒是身体够健康,可腰似水柳眼儿横波,两只三寸小金莲,站着都要挨墙,那里能指望她们干活儿? 人是区氏点的,却是蔡香晚送的。蔡香晚毕竟也才新婚,又还是家里的小娇娇女儿,恰昨儿没防住,张仕睡了个屋里人,闹到区氏那里,区氏竟不替她做主,还劝她要有肚量,要能容忍,此时生着闷气。面对婆婆,妯娌天生成了一派,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指着几个丫头小声道:“这皆是母亲替你选的,实话告诉你呗,那两个丑的虽瞧着放心,但身上有病。另外那两个唯有软骨病,也就见着男人发发骚,二哥为人木讷,想必不会跟她们搅到一处,我劝你用这两个,如何?” 如玉只瞧那瘦巴巴的小丫头,面色绯红,看着是个很不好的症候。她问蔡香晚:“那小的,可是家生的?” 蔡香晚道:“不是,买来才发现有病,若你不要,今夜就将她仍遣回牙婆那里去。” 那小丫头也知两个主母是在说自己,一双圆漉漉的大眼睛盯紧如玉,强忍着咳意胸膛起伏。如玉心头一软,随便点了个漂亮些的,指着那小丫头道:“将这个给我留下,余下两个你带走,至于婆子,你随便留一个,使她在院里做粗活。” 美的那个叫秋迎,有病的那个叫丫丫,眼光贼溜溜的婆子,如玉连姓氏都没问就直接叫许妈带走了。 秋迎捏着方帕子,轻嘘着口气四面相顾。四少奶奶嫌她身子骨太软太勾人而推到了这一房,这一房的二少爷听闻有些呆傻,可再呆傻人家进过金殿,文章做的好才能赐个进士及第,那容样儿,她也远远见过,比四少爷张仕可俊美多了,光那一身紧凑凑的精气神儿,就比张仕更有嚼头。 好巧的宗儿。主母体恙,正在虎狼之年的二少爷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里,秋迎已是骨头发软,越发没正形儿了。如玉清咳了一声,吩咐丫丫:“我瞧着你身子不好,先不必上差使,到后罩房寻个干净屋子,自己先实打实的睡着去,要吃药我让许妈给你送,养好了身子再来前院伺候,可好?” 丫丫扑通一跪,连连的磕头谢恩:有个主母收容她,还叫她养病,就不必再往牙婆那里熬日子等死等卖了。 如玉再看秋迎这妖佻佻的体态,也是脑仁子疼,隔着帐子笑问:“姑娘原是那一院儿的?” 秋迎葱管儿似的两只手斗着指尖儿,挑眉轻扫着冰裂梅花的帐子,声娇如莺啼:“奴婢原是秫香馆的人。” 秫香馆是蔡香晚与张仕住的院子。蔡香晚父亲是东宫詹事府詹事,她是家中的嫡出小娇女儿,这样的娇女儿出嫁,母家不可能陪嫁两个妖货过来。如玉又问:“是咱们府里家生的?” 秋迎摇头,再不言语,显然这里头有段儿伤心事。如玉再问:“那你会什么呀?” 秋迎掰着手指道:“磨墨,侍笔,打扇儿,这些皆会。”倒是个夜伴郎读,红袖添香的好人才了。 如玉一笑:“咱们二少爷已经出仕,平日用书房的时间也少,你既初来,先跟着许妈妈,帮她打打下手,可好?” 这丫头一听主母说话如此温和,心中倒还一暖,福得一福,甩着帕子出去了。 如玉轻叹一声,靠到了引枕上。嫁到大户人家,便是这点不好,美婢还在其次,过不得几天,只怕区氏还得送几个娇妾进来。张君曾许诺过不纳妾的,可他在府中这样的地位,若区氏送人进来,收是不收? * 皇宫内廷,才十五岁的和悦公主披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半臂,系着郁金香根染就的黄色千褶缀珍珠长裙,小脸儿圆的跟只苹果一样,眼角浮着笑意,唇边却是恼怒,悄悄儿自后门上进了太子所居的庆慈殿。 以岩为基的飞华亭上瀑布流泄,她二哥,太子赵宣与一人相对而高坐,就在那亭子里头。瀑布声嗡而沉,周遭无论内侍还是宫婢,自然听不到他二人的谈话。 赵宣对面是个年青男子,穿正红色白衽公服,戴三梁进贤冠,瞧穿戴,应是个五品小文官。盘膝而坐,背挺身直,面色玉白,眉浓而黑,板着张脸,瞧着像个时时在生气,很不痛快的样子。 倒是那套五品官服,还叫他穿出些别样的气度来。 身后的老尚宫疾步追来,脚收的有些慢,差点儿就将公主给冲撞进水里去。和悦公主回头已是满面嘲讽的笑:“若不是他老娘整日入宫请安,送点这个送点那个,又姜大家说了他一车的好话,本宫主才不稀罕点头了。就这样的男子,我瞧他万分也不及张诚。” 虽嘴里这样说着,一个天家贵女好容易点了头,竟然叫人拒了婚,公主心里总是不快的。 飞华亭上,太子赵宣言谈滔滔,张君却是时时簇眉,不发一言。直到赵宣全都说完,张君伸手,却是将面前那纸任命书重又推了回去。 他道:“微臣供职于翰林图画院,绘天下州军监县镇地图,本是闲职。而翰林学士,属内官,外官言翰林学士为内相,概因此职堪称半相,要管三品以上重臣的任命,要撰写国书,赦书。亲侍帝侧,随时待诏,如此重的职位,微臣不敢受。” 正因为张君是个翰林供奉,在书画院为差,金石刻的好,赵宣才会临危授命,要他刻玺,要他寻玺,将轰震朝纲一件大事,终于压浮于平静无澜的水面之下。 赵宣道:“父皇眼看归朝,本宫若再不提调个把人,待他回来,就来不及了。” 张君离的虽远,却也能感受到太子赵宣内心的焦虑。正如如玉所言,治理天下这种事情,那怕亲生儿子,在皇帝眼中,也不及他自己英明神武。有瑞王那样在朝根基雄厚的哥哥,再有宁王那样十五岁起就在边疆摸爬滚打的弟弟,他只要一日未坐到那宝座上,手握玉玺头戴旒冕,就一天不能心安。 他斟酌着言辞:“皇上一生戎马开疆辟土,文治兴吏均田,大刀阔斧,纵横开阖,如今唯想要的,是太子能守成,守家业。微臣记得他曾在殿下奏折中有一句批言:朕一生不曾违祖制……他这话,说给太子听,自然是希望太子也不要违祖制,而祖制为何?” 赵宣一笑,他爹的祖制是他爷爷,他的祖制自然就是他爹。 张君见太子领会,再道:“非但臣的职位,便是殿下如今欲要任免提调的其他官员,也请暂缓,概因所谓守成着,可有功,但不可有过。如今朝堂各部、各司之间的任命,皆是皇上出征之前苦心安排,许多职权衙门,牵一发而动全身,替换或任免个把人,皇上一眼就能瞧出来,殿下以为了?” 他不但自己不肯一步登天随侍帝侧,也不肯叫他擅动各部中其他重要的职位。 那五品翰林恭退出去,赵宣仍还坐着,思索着他方才的话,听瀑布枯躁而又单调的声响。 * 东华门内城墙底下,和悦公主身后尾随着一群内侍宫婢,远远瞧着那拒婚的小小五品官儿自庆慈殿出来,便慢悠悠的走着,当然是要来个凑巧而撞,羞辱他几句,好解心头之恨。 她瞧他离城门还远了,遂慢慢的往城门上走着。谁知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五品小翰林红色公服衣带两旁翻飞,一脸的本分,也看不见脚步有多快,竟已经到了城门上,她才不过走了几步,他竟走完了几百步。 “那人不是人!”和悦公主一声惊呼,摇着身旁嬷嬷的臂膀道:“人怎能走的那样快?” 她提着缀珍珠的长裙飞奔到城门上,那里还有五品小翰林的影子?他快的,就像只利箭一样,溜了。 * 张君好容易回京,早上急着往翰林院上差,还没跟如玉歪缠够,此时忆及自己腆着脸叫娘的时候,她一声声顽皮的应哼,虽因为有月事而无法贪些体肉之欢,与她呆在一起,他便如那窝里横的狗一样,声音都要格外狂放些。 谁知出宫门就碰上瑞王赵荡。这位爷是只笑面虎,风度儒雅,容样俊美,天生一股磁性柔和的好嗓音,也不过一件夏日里男子们常穿的牙色黑衽襕衫,就在城门外负手站着。他是归元三年春闱的学政,偶尔还往应天书院授课,张君从他手里进的书院,便算他的门生,所以见面要称先生。 瑞王身后扇形簇拥着一群年约二十五六,身高体健的护卫,右眉锋有颗朱砂痣的那齐森,亦在其中。他走到护城河畔,手抚栏杆,笑的十分温和,目视张君撩公服恭恭敬敬拜过,才道:“听闻你成了亲,怎么也不邀为师喝杯喜酒?” 问到如玉了,张君硬着头皮答道:“实在是事出仓促,未及行大婚之礼,若择期补办,定邀先生前往。” 他眼神扫不及的时候,瑞王盯着他的眼神,就仿如猎人盯着只股掌之间的兔子一般。齐森递来份东西,瑞王甩手展开,反手递给张君道:“天地君亲师,为人之尊,我既虚承师命,蒙你叫一声先生,无论你成亲时请与不请,礼还是要送的。” 张君接过来,见是一间店契,连忙撩公服再次下拜:“先生这礼实在太重,学生不敢收。” 赵荡轻甩牙色黑衽襕衫的阔袖,负双手于身后,并没打算接那店契:“若委实觉得礼重,改日携新妇来王府拜拜,给我磕个头,敬个茶即可。” 他转身便往宫门而去,张君还要追,齐森忽而拨剑,凌空做个劈的姿势,深扫张君一眼,转身走了。 那凌空而劈的姿势,正是当日在西京时,他对付三弟张诚的那一招,几乎一刀毙命。能叫永国府兄弟相杀,赵荡这是在显摆自己的能力? 自东门入府,张君一路运步如飞,脚不沾尘,走到竹外轩门外时,看那几株翠竹森森,也比往日更觉可爱。进门一股人参虫草和着鸡汤的清香味儿,可见许妈又在后院替如玉鼓捣汤品。他先到窗外,绷了一整天的脸,隔窗隐隐听到哗啦啦的翻书声,唇角已经翘了起来。 本来,自打一入府,如玉便没有想要在婆婆跟前争宠拔尖讨她的心思,既已经大闹了一场,索性托那周昭的带下医报了个病,大大方方要在竹外轩休息上半个月,不往区氏面前站规矩请安。 她仍以为张君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一走便翻些契丹、西夏并花剌文的书来看。幼时所习毕竟不多,如今才算真正开了眼界,要将这些蛮夷们几百年的兴落全看个透彻。 第41节 “如此躺着看书,是要坏眼睛的?”张君已换了公服,才洗过的手捂上如玉的额头,渗而冰凉。 如玉坐也坐酸了,睡也睡乏了,偷懒也不好受,刚藏好了书,见他本本分分在床前立着,伸脚出来顺他小腿一点点往上撩着他的袍帘,问道:“可去过你娘院里了?” 他回府,照例是先要往区氏院里,听她饬斥几句的。 张君摇头,一脸的正经,直到如玉一只脚游游走走攀上腿了,忽而老鹰扑鸡般扑了下来,整个儿压趴在如玉身上,贴唇在她耳边深嗅了几口,双唇碾磨着,抓住她两只手,轻牙咬上衣带。如玉一声轻笑,连忙讨饶:“钦泽,我捂的久了未洗澡,一身汗气,又脏又臭,快些起来。” “人言儿不嫌母丑,你便是再脏点儿,亦是我的亲娘,我怎会嫌你?”他卧躺在她身侧,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手却一直未停的掬着。 瑞王送他一间专卖文房四宝,古玩玉器的店面,那店面还离永国府不远,出东门二里地,简直就在府边。那店名叫墨香斋,二层翘角雕檐的大门脸,内里深深,瞧不出大小来。 永国公府中几位兄弟,他自幼身上无钱,笔墨都在西市早起摆的摊儿上拣最便宜的买,但张诚与张仕两个,是非墨香斋的笔墨而不肯用的。那样一间店面,日进不止斗金。赵荡甩手给他,是想从太子身边拉拢他,还是已经查到了如玉身上,以此来试探他? 所谓同床异梦,殊途同归。如玉心头亦在盘算,如何拿张君给的那五千两银子,置间小店回来,卖卖画儿,赚些银子,再寻机盘间大的,生意一点点做下去,把安康接到京城来,这白日梦做到最畅爽处,羡慕的便是书店隔壁那间墨香斋,若能有那样一间文玩店,她此生便能满足。 张君燥火难捺,偏软玉温香个小妇人就躺在他身边,吃又吃不得,越揉燥火愈盛,顶搭着小账篷,燥森森辣丝丝,这点子邪火无处可发,唯将她捏的青青紫紫。 如玉虽是个水性妇人,但身上带着月事,眼看张君面红耳赤粗喘着,两只眼睛都红了,心悔自己不该撩弄他,欲要引他往正道上,知道区氏胜比伏魔仗,只要提她,张君多少邪念都能瞬时消退,遂连连推道:“快往你娘屋里去走上一走,否则她又该骂你了。” 张君也知自己该走了,但贪恋她的体香,贪恋与她在一起时的舒适自在,忽而轻咬一口,如玉疼的几乎翻坐起来:“你好好儿的咬我作甚?” “早上我走的时候你还曾答应,今夜必得放我吃一夜的奶,怎的才这一会儿就不行了?”张君整好衣服,搭袍帘劈腿坐在床边,见她勾着脖子检视是否有咬伤,轻笑道:“果真咬出了血,你自己伸手摸摸!” 他拉如玉的手往自己身上扯。如玉触得那金刚杵似的硬物,烫的缩手,胀红了脸轻啐一口,骂道:“当初你还说,天长日久,你得叫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我今儿可算是知道了!” “什么样儿的?”张君扯着如玉的手,只要她软绵绵一只小手握握,自己便能舒服些,逐着问道:“我是什么样儿的?” 忽而帘外一阵娇声:“二少爷,可要奴婢将茶端进来?” 是那早晨区氏才送进来的秋迎,捧着茶盘,就在月门纱帐外站着。 张君躬腰半趴在床上,一脸的嬉皮样子瞬时散去,拧抽着眉锋,脸胀的通红,一动也不动,仿似定住了一般。如玉早知他有两张脸,人前一本正经,人后无赖一样,但若两厢撞到一起,他便果真成个呆子了。 她勾手放下那冰裂梅花的帐子,将自己和张君都掩在里头,吩咐秋迎:“将茶搁在临窗案头,二少爷一会儿自斟,你且退下!” 张君乍耳听着,直到秋迎放下茶盘,脚步声出了正房,他才忽而活了似的站起来,乍乍着双手在床前乱走:“这又是打那儿冒出来的?怎么一声不吭就往我们房里钻?” 如玉忍着笑道:“昨夜你爹发的话,今早你娘送来的人,说咱们院里缺仆少婢,送来给咱们使唤的。” 张君自幼跟个许妈在一起,自来住在静心斋的后罩房里,竹外轩这小院儿,还是他进士及第之后,区氏以为儿子自此能平步青云,特意拨来的。 谁知他以甲榜第三的资历入翰林,竟就入了书画院那个一眼看到天年的地方,成天绘地图,偶尔于宴会祭礼上作诗绘画歌功颂德,一辈子也不可能出头。区氏心中憋郁,自然就一直不肯给他派丫头来。 张君出娘胎以来,也就在如玉面前像个无赖,本以为这竹外轩关上门来便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谁知区氏竟还派得几个丫头来,檐浅户窄的小院儿,正房些微有点声音外面都能听到,再要想耍耍无赖,还得作贼一样防着丫头们。 “不准她进这屋子!”张君气急败坏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立刻给我赶走!” 如玉坐在床上看他一张俊生生的脸儿红里透着些粉,若他羞起来,当比正青春的女儿家还好看。她道:“我总得有个丫头收拾屋子,洗衣,整院,难道这些事儿皆让我自己干?” 张君这才停住。他还是大意了,许妈能干些院里的粗活,屋子里许多零碎小活儿,理衣服擦桌子,总得要有个丫头干才行。如玉来了这几日,显然这些活儿都是她自己干的。 他道:“那就准她进来,但必得是我不在家的时候,等我一回来,就绝不准她们踏进这屋子一步。东西厢也不行,全给我躲到后罩房去。” 张君出门,秋迎就在门外站着,夏衫本就薄,她穿的更薄,翘翘两点金莲露于裙外,好奇这房的男主子,他果真生的很俊,在闺房中也颇有些乐去,就是怎么一出了门便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的,远远扫自己一眼,目光中满是戒备仿佛她是头会吃人的狼一样。 张君只扫得一眼转身便走,那妖妖佻佻的小丫头,他记得是在四弟张仕房里磨墨侍笔的。有这样的丫头磨墨侍笔,也就难怪他连考场的门在何处都找不到了。 * 从区氏那里领了一顿训,听她说了一番自己受的冤枉与苦回来,到常静轩外,张君便叫周燕拦住。她道:“二哥哥,我大姐那天带二少奶奶出去裁衣受了累,回来之后便身子不舒服,病了这几日,身边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咱们自小儿玩大的,你过去温劝温劝,或者她能好起来?” 裁衣的事情还是张君在如玉入府之前就刻意交待过的,自如玉入府,他自己心中装着鬼,怕万一扯出当年旧事来,这些日子见了周昭都是远远绕着走,竟不知周昭因此而累病。他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了看天,回头道:“既是病了,我一会儿派人入宫,从太子宫中请个御医出来,替她诊治。” 第57章 巧遇 再回竹外轩, 隔帘见如玉睡的香沉,张君转身进了后院。 管家张喜等在后罩房,见张君进来,连忙起身恭立着。 张君坐下吩咐了几件事情, 又问了些家里的大小事情,完了才问张喜:“陈家村的事情, 可办利索了没有?” 张喜回道:“陈传一家搬走了。陈金家内人死了,小的给他安置了个去处。唯有那赵如诲,一直寻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被仇家勒杀了,还是躲债自己跑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君道:“再找,一定得把他找着。” 他第二次去陈家村, 所知道的,唯有陈传一房人。也唯有那一房的人知道他带走了如玉,只要那一房的人走散, 就算赵荡派人去查, 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赵如诲是个泼皮, 当初如玉在陈家村时, 他都琢磨着要再卖一回, 若果真知道她进了永国府,只怕他和如玉都再无宁日。 “若是找着,怎么办?” “那是个泼皮赌徒, 你找几个人弄个千儿,杀了即可。” 除此之外,还有个齐森。既今天瑞王发了话,他早晚得带着如玉入王府,给他磕头敬茶。届时若齐森在场,怎么办? 张君犹不知如玉入府第二日就已经于书店偶然巧碰过正主,此时苦恼的,仍还是如何于赵荡跟前,把如玉的真实身份瞒过去。那怕她是什么契丹公主还是本朝的公主,在他看来,她只是他的妻子,这事儿既如玉不说破,他也乐得一直装糊涂。 张君先撇开这件事,另问张喜:“夫人那里的纸,你可拿到了?” 张喜递来一张裁过的宣纸,张君两指夹过,在鼻前轻嗅,皱眉道:“这是檀皮稻草生宣,一张至少五百文钱,没有那家药铺舍得拿它来包药,倒是老爷这些日子在习李冰阳的金书,我记得书房备着许多。” 张喜补了一句:“这张纸,还是老爷自少爷您卧房的地上发现的,他或者当时并未细看,未曾发现什么。” 隔壁忽而几声粘痰带喘的轻咳,张君立刻起身,拉开木门一看,薄板床上躺着个眼晴圆圆,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手捂着嘴,正往下吞咽着咳嗽。不用说,看那病怏怏的样子张君就知道肯定是区氏给的。 丫丫闷睡了一整日,此时见门上站着个寒目森森一脸不耐烦的年青男子,凭他的穿着也知是这院的男主子。她虽听着些私话儿,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完全扯不到一处。欲要辩一句,也知自己出口只怕会越描越黑,整天被撕来扯去卖到这一家又卖到那一家,好容易寻着一床薄铺盖睡得一个好觉,却听了不该听的话。 一念而起的杀机,再一念想到如玉,张君轻轻掩上门,终究,放了这小丫头一命。 洗过澡回到卧室,足足奔波了四五天的张君已是疲于奔命,他怕要惊醒如玉,轻轻侧躺到她身侧,歪着脑袋在她肩膀上,那股熟悉而又甜腻的桂花香气,此生再没有过的安心与舒适,可又伴随着随时要被人夺走的绝望与恐惧。 她在西京一个月,又在这府中息养了许多日子,比之陈家村时,又不可同日而语。毕竟那时候风吹雨淋,皮肤也不及现在白皙,身体也没有如今的细腻温滑。 当初也不过一个小乡妇而已,他之所以娶她,千里路上接她,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她那小妇人狭促的机智或能敌过区氏的刻戾,可自从娶了她,睡了她,带她回府,这一步一步,他自己沦陷进去,不敢想果真昨夜她喝了砒/霜一呜呼,自己此生要如何收场,只觉得彼此并肩而躺的每一刻都珍贵无比。 * 在七月的酷暑中偷了半个月的懒,神仙一样自在了半个月,转眼就要入八月了。 随着如玉终于肯出门,丫丫得了几味药吃也熬过了这半个月,竟养好了病,能到近前伺候。 赖了半个月,终于还是赖不下去,要给区氏站规矩去。早晨两人起的一样早,如玉无精打采叫秋迎替自己梳着头发,一想起要应付张君老娘,整个人都不好了。张君终于等到秋迎走了,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怏求:“你去熬得片刻,我即刻就来,解救你。” 他也知道他娘难对付,小心看着如玉的脸色。 如玉眼皮都掀不起来,甩甩搭搭出了竹外轩,一出竹外轩立刻挺背收胸,敛步而行,表面姿态做的足够好。 入秋早晚天凉,她在褙子外罩了件无领交衽长襦衣,带着丫丫进了静心斋。她来的最早,着丫头通报过,说是夫人还未洗涮完毕,便只能站在檐廊下静等。 不一会儿周昭挺着肚子,与蔡香晚两个前后脚也来了。三个儿媳妇依次排于廊下,天才透亮,晨光泛白,屋檐上两只画眉叽喳个不停,丫头们水出水进,亦是忙碌个不停。 不一会儿姜大家来了,发髻挽的油光明亮,青褙白裙,行步生风利利落落,见周昭带着两个小的见礼,不过眉眼一夹略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一声喝:“什么?和悦公主果真点头要嫁老三?那可是个庶子。” 蔡香晚十二幅的阔裙下莲步轻点,转身就移到了东窗下,拨簪逗着鸟儿,侧耳却是暗听。区氏的声音太大,不必如此费周章,周昭与如玉两个都是听得到的。姜大家说了些什么,区氏喘着粗气道:“这能怪谁?只能怪我生的儿子不争气。 倒是姓邓的那个贱妇,如今还是个妾就作威作福,待她有个二品诰命的头衔,再有个公主做儿媳妇,只怕我将来要死在她手里。” “三哥要尚公主了,往后咱们几个,每日一早只怕还得天天儿的去拜公主了。”蔡香晚比如玉还小着两岁,毕竟不过十六岁的小丫头,儿媳结成联盟,倒与如玉亲热了起来。 周昭自来不爱沾事非说闲话,听她两个咬起牙根儿,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如玉一笑应之。她只知道张君因为在陈家村与自己写了婚书而拒公主,却不知道张君正是为了拒公主而娶自己,此时心儿怦怦乱跳,暗暗欢喜,便连昨夜弄的腰酸背疼的身体,也不觉得累了。 画眉鸟儿仍还叽喳个不停,忽而外院门上涌进来几个婆子,皆是如临大敌一般。就连周昭那样镇定的人,也不禁回过头来要看个究竟。 过得片刻,永国公张登一袭襕衫外披鹤氅先进了门,而后站在门上静等,约莫三息,邓姨娘一件丁香色石榴纹的长褙,下系一条八幅本黑裙,头上只插着只银簪,快四十岁的人了,抬眉望张登一眼,两眼秋水清澈的仍还少女似的。 唯有笑时两条泪沟深显,才能显出她的年级来。 蔡香晚又凑到了如玉耳边:“自打二嫂入府,我便瞧着二嫂一双眼睛有些熟悉,今儿才发现,她那双眼睛,竟还有些像你了。” 她不说还罢,如玉有心细瞧,果真觉得邓姨娘这双眼睛似乎有些像自己。蔡香晚又道:“咱们公公喜欢妇人手生的漂亮,邓姨娘一双手就够漂亮。你瞧那如锦,人生的实在普通不过,一双玉绵绵的手,所以在公公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一刻离不得。” 难道说张登夜里不弄那个,光握着妾与侍婢的手就行了?想到这里,如玉不禁有些苦恼,整夜厮缠在一处,她委实腰酸背疼,受不了张君了。 蔡香晚话音才落,张登带着邓姨娘已经自游廊上走了过来。他停下,等三个儿媳妇见过礼,问周昭:“这样大的肚子,不回院休养着,整日立的什么规矩?” 周昭再敛一礼,声调低而平和:“身为内宅妇人,替夫敬孝便是天大的事情,不能因身有孕而怠之。” 她是大家闺秀,又是书香门第,光凭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张登都是由心而赞,由心而敬。他还未进门,已责怨起区氏来:“三个儿媳妇,一个身怀六甲,一个才病了半个月,大早上的,不早些叫她们进去问话,放在这檐廊下是摆阔怎的?” 邓姨娘柔柔一声老爷,连忙使着眼色。张登忽而会意,今天带着邓姨娘登正妻的门,恰是有事相求,这会儿就骂起来,两人大吵一架再不欢而散,三儿子的婚事又得耽搁。 自来公公总比婆婆疼儿媳,他大手一挥:“你们三个先进去,都坐着,要立规矩等我走了再立,我可受不得你们站在我身后。” 区氏与姜大家并扈妈妈三个计议已定,早在翘角条屏前的圈椅上坐定,见张登进来,不过抬抬眉眼。邓姨娘端茶来敬,她转身去接丫头手中的茶,低眉呷了一气,稳稳搁在八仙桌上:“你入府也有二十多年,我统共喝过一回你敬的茶,上吐下泄了三天。这一回难不成是儿子要尚宫公主,你嫌我这个主母碍事,索性要一杯茶毒死我?” 要说二十年前那一回,区氏确实上吐下泄了三天,但邓姨娘也寻死上吊了一回,究竟谁放的泄药,也没个定论,总之区氏生的儿子傻,邓姨娘生的聪明,区氏自认是邓姨娘下的药毒傻了儿子,见了她便两眼喷火,恨不能一把掐死的。 做姨娘的人,那怕原来什么出身,如今是跪在主母脚下为奴为婢。邓姨娘在主屋独大了二十年,终究眼界见识小,没想到儿子成亲的时候,区氏才是主母,天家要尚公主,照例也要提亲,要纳吉纳征,而这些事情,皆得区氏这个正头的娘去办,她一个姨娘,还得仰仗区氏不要捣鬼,否则那公主也难娶进门来。 张登看不过眼,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不好饬斥区氏,声音却已有些硬:“差不多就行了。她都敬茶了,你还想怎的?” 当着儿媳妇的面,两公婆自然要争高低,区氏声音比张登高一个度:“谁家的妾二十年才敬两回茶,第一回 害的我的钦泽都如今都呆呆傻傻,这一会难道不是想谋我的命?” 而张登当着几个儿媳妇的面,亦不想失面子,声音再提一个度:“连一个婢妾都不能相容,你的妇道何在,母仪又何在?悍妇!妒妇!” 区氏手拍桌子震的茶水四溅:“我是妒妇,悍妇。婢妾谋害主母,你将她护在主院二十年,宠妾灭妻,按律当斩!” 周昭气定神闲,蔡香晚兴致勃勃,如玉坐的好不尴尬。 张登一目扫过去,二十年未服过软的人,扫到如玉绵的像只小面瓜一样低着头,不知为何忽而就服了软:“当年便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替她赔个不是,给你这二十年的持家道声辛苦。你接了她这杯茶,释了她的恩怨,只怕今明日宫中就要降圣旨,尚和悦公主到咱们家。 我膝下四个儿子,独独钦越还未成亲,他也是你的儿子,既尚了公主,也是咱们一府的荣耀,你看着将这个心操起来,如何?” 丈夫若不服软,区氏还觉得他跟自己犟气,至少证明他在乎自己。他二十年后头一回服软,为了妾,为了庶子不惜在三个儿媳妇面前丢老脸,才真叫区氏心灰意冷。偏邓姨娘举着那杯茶,好死不死就接过了话头,哀哀切切西子捧心:“奴婢不过一个下贱人,死不足惜。只要夫人能替他操持着将公主迎进门,便是即刻叫奴婢死在这里,奴婢亦是甘愿。” 半月前在如玉院里,区氏才眼睁睁看着撞死了一个,她这人气性躁,稍溅点火星子就能爆的,一想起那夜邓姨娘站在院里暹罗猫一样的笑,本想拿着那张包砒/霜的纸一次制住这个贱妾,谁知那张纸不翼而飞,如今成个死无对症。 她那里还能忍得住,指着邓姨娘便骂:“痴心妄想,张诚一个庶子,一肚子花花肠子,风流成性,夜里睡觉都要躺丫头肚窝里的人,我不但不会替他操持婚事,还要即刻入宫,将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原原本本一状告到端妃娘娘耳朵里去。” 三个儿媳妇已经退了出来,一溜儿在檐廊下站着。 总共四个儿子,唯有张诚自来跟着张登一起长大,爬他的肩头拨他的胡须,虽是庶子,但自幼明理乖的不能再乖,张登别的能忍,独不能忍妻子如此污蔑张诚,亦在里头发起了脾气,茶碗砸的哗啦啦:“你个悍妇!妒妇!无口德,无气度,如今连膝下孩子都不放过,竟敢出这样的龌龊之言来栽赃他,老子今天就要休了你!” 邓姨娘哭的哀哀切切:“老爷,念在奴婢伺候您这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夫人,她说的也只是气话而已。奴婢与诚儿没有那好命,公主我们不要了,让我们俩死了,还夫人个清静,好不好!” “休妻!”张登怒嚎:“如锦,送笔墨进来,老子今天非得一纸休书将她遣回娘家去!” 区家早已破败,区氏唯有一个弟弟,屁股上还染着牢狱官司。她一只茶碗亦砸到了地上:“张登,当初我嫁入你府,马睡地上人睡炕上,规矩不成规矩,丫头小厮前院后院乱窜,弄出孩子来一窝一窝儿,我替你操持家务,替你生养儿子,才有如今这个局面。你要休我,可以,我还准备要休你了,但我生的儿子我全得带走,少一个也不行!” 有一个作统兵的儿子,区氏也不怕张登,两人针尖对麦芒,独一个邓姨娘跪在地上嘤嘤哭个不停。忽而噌的一声游龙啸音,蔡香晚本是临窗站着偷瞧的,此时捏着帕子叫道:“怕是不好,公公拨了剑!” 第42节 周昭亦是吓的面色苍白。为尊者讳,她们不敢多看多听,但若果真闹出人命来,这一府也要完了。她领头撩着帘子进屋,区氏脖子伸的挺直,邓姨娘跪在中间,张登的剑,已经抵到了区氏的脖子上。 三个儿媳妇一溜烟儿跪到了地上,伏肩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如锦捧着笔墨撩帘进来,依如玉而跪,将盘子齐眉顶着。张登总算转武而文,丢掉剑直接提笔蘸墨就在如锦的头顶写了起来:“《女诫》有云,夫不御妇,则威仪缺费。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敬顺之道,乃妇人大礼,你连一个庶子都容不得,便是善妒一条,我就休得你。 至于儿子们,那皆是我张家的血脉,你算老几,要带走他们?” 他洋洋洒洒而写,区氏自己似乎也是怔住了,果真张登今天休妻的话,她最得力的大儿子还未回来,没人给她撑腰,而庶子才要尚公主,为张诚有个好出身,只待她前脚一走,后脚张登估计就要为邓姨娘抬身份做夫人。 抬妾为妻的事情,古也少有。但张登是个武夫,那懂什么礼仪廉耻? 那么,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三个孩子,都得去跪她,唤她做母亲? 邓姨娘这会子不哭了,也不拦了,跪的十分乖巧,就在张登脚边。区氏此时才恍然大悟,这个贱妇不止要谋公主,还谋着她的主母之位,而她一时躁怒,如今竟就钻进她与张登挖成的大坑中,眼看土落坟起,二十年彼此的红眼,终要以她的全败而告终。 “父亲!母亲!”帘子撩起,众人皆抬头,进来的正是张君。他穿着深青色的纱袍,进门便是深深一礼,于人前,他向来都是刻板而又正经,是如玉在陈家村从来都没见过的样子。 张登眉都不挑,区氏也未将他放在眼里,一屋子的人,除了如玉,皆将这突然闯入的二少爷当空气一样。 张君受惯了冷遇,也不在意,回头吩咐门外的张喜:“把那九味堂的伙计和掌柜带进来。” 随即进来一老一少两个药店的伙计,左右揖过手,规规矩矩的站着。张君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会自己,径直问那伙计:“你来说说,若有一人想从药堂买砒/霜出来,可容易否。” 这伙计拱手道:“砒/霜是剧毒,这大家想必皆是知道的。咱们大历无论那一家药铺,单售砒/霜时皆要登名造册,问明户籍,非一坊之内,绝不出售,所以想要买砒/霜,并不那么容易。” 张登这才算是听出来了,过了半个月,二儿子要重查当日二儿媳妇小产之夜,有人要于丸药中搀砒/霜以害她性命之事。他扫一眼本本分分跪在地上的如玉,搁了笔皱眉摇头:“京城多少家药铺,一日要售多少砒/霜出去,光凭他一家之言,能查出什么来。” 张君道:“砒/霜能入药,若单独买砒/霜回去,总有个用处。或因外伤、顽藓而熏涂患处,或酿酒,煮肉之用,再或者,害人性命,杀人不用刀,这皆是用处。 这半个月来,儿子查遍京中药堂药铺,也请应天府捕块们一一对查过购买砒/霜之人,好巧不巧,恰就查着有咱们府的人,于竹外轩事发前夜,曾于这九味堂购入二两砒/霜。” 砒/霜是剧毒,一旦牵涉上人命官司,官府要查封药堂,下掌柜们的大狱,所以那怕亲儿子,这东西也不敢乱售。三五天之中,一京城砒/霜的需求量并不高,而且排除酿酒、卤煮等常用户,查起来也不算难。 张登当然知道那谋害如玉之人,必在这府中。他两道浓眉拧紧,眸闪寒光:“是谁?那院的奴才?” 张君回头,柳生拎着个小厮进来,一把扔跪在地上。这小厮除了如玉,一屋子的人皆认得,他恰就是张登自己出门常带的小厮,何旺儿。 张登气的甩袖子,问何旺儿:“你买砒/霜做什么?” 何旺儿哆哆嗦嗦,指着邓姨娘道:“是姨娘说夏日天热,自己身上生了顽藓,要拿砒/霜煮水来熏,托小的买来的。” 整日同起同寝,邓姨娘身上那一块肉张登不晓得,他回头寒目扫向邓姨娘。邓姨娘手捂着嘴,眼睛瞪的老大,嘶声喝道:“何旺儿,你栽赃陷害我,竟就不怕老爷剥了你的皮?” 一个公主,娶回来就是个祖宗,一家子人都要供着,连他都得磕头请安,张登并不稀罕。但张诚是他的心头肉,又是个庶出,考举也未拨得头筹,他才立意要将和悦公主娶回来。谁知道自己枕畔夜夜同寝的人,竟生了这样恶毒的心,一府里谋杀起亲人来。 他手剧烈的抖着,回身就给了邓姨娘一个大耳光,骂道:“你愚蠢!” 邓姨娘连连摇头,伸手指天:“老爷,我从来没有托何旺儿买过砒/霜,咱们二十年同床共枕,你得信我,信我这一回。若说毒害二少奶奶?我又是何苦? 她占着二少爷的妻位,我的钦越才有希望尚公主是不是?这必是夫人容不得我,要伙同儿子们害我的法儿,若你都不向着我,这一府中,我和钦越还能指望谁?” 这话倒也有理,张登闭眼定着神,再睁开眼,自来毛都捋不顺,犟驴一样的二儿子盯着他的眼神,仿似逐猎于场的猎手一般。他细忖着这个乱局,两虎相争,究竟是邓姨娘想挤走区氏做一府主母,还是区氏想栽赃他的爱妾,拔除邓姨娘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能性各占一半。 张君再捧出张宣纸来,恭恭敬敬放到如锦头顶的托盘上,借她之手递给父亲张登,说道:“这是当日父亲自儿子房里发现的,沾着砒/霜沫子的宣纸,今年的檀皮稻草生宣,出自墨香斋。儿子上一回进父亲的书房,案头摆着一刀,恰就是这檀皮稻草生宣。” 那夜灯暗,张登满脑子的绮思靡念,脑子也未往纸上放,这时候再瞧宣纸,果真是自己院中常用的。虽对门而居,他与区氏两厢丫头都是绝迹于对方门前的,怎会有纸传出去? “父亲,儿子不敢妄推妄论。但凶手必出自慎德堂,您打算怎么办?”张君逼近一步,丝毫不惧怕身量相齐,比自己略健壮的父亲。 张登不为邓姨娘辩,也得为了爱子张诚,替邓姨娘洗去这点黑污,他道:“也不见得就是你姨娘干的,毕竟这事儿与她无益,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内院妇人,办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且回去,此事我会派人细查,查出结果来,再通知你。” 张君再逼近一步,两道锋眉挑着,毫不退让:“慎德堂除了邓姨娘,就是父亲。难道说,是父亲自己想要害儿媳妇,所以下了毒?” 张登劈手就是一耳光:“混账!” 张君夺手拈起那张宣纸道:“若父亲不肯惩处害如玉之人,那儿子只好将此家丑捅到应天府去,由捕块们入府清查,审案,如何?” 生了四个儿子,张登没想到到老来头一个敢根自己叫板的,竟会是自己最看不起,也最厌恶的二儿子张君。一头是爱妾,一头是亲儿,邓姨娘捉着他的袍帘抖个不停,眼神如那待宰的羔羊一般,儿子两眼凶光,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还没老,怎能被儿子拍死在沙滩上。 张登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一把长剑几欲出鞘,恨不能将这不服管的逆子斩于众前。 实际上,当日李婆子先是意欲嫁祸给区氏,未遂之后便撞桌身亡。若当日果真如玉吃砒/霜而亡,李婆子又一口咬定,区氏洗不掉毒害儿媳妇性命的罪名。 到那时,张登怒极,张君也不会放过她,就算以国夫人之尊而不必命偿,她也必遭休弃。到那时,能受益的果真唯有邓姨娘,毕竟她是个妾,皇帝或者为了能让驸马的出身更好,格外开恩赐邓姨娘个一品诰命,邓姨娘由妾升格为一府主母,虽仍还艰难,却不再是妄想。 周昭一直跪在地上,忽而捂着肚子脸色蜡黄,额头直往外渗着汗珠。如玉连忙问道:“大嫂可是不舒服?” 周昭抚着肚子闭眼摇头,顺势就靠到了如玉怀中。 她这一靠,张君也奔了过来,蔡香晚也围了过来,抱人的抱人,打扇的打扇,张君告了声罪,抱起周昭进了内屋,蔡香晚一路打着扇子。张登忽而出声,唤住如玉:“钦泽家的留下,我有话问。” 他径自进了区氏东边置榻的内厅,在那大榻上坐了,一脚蹬着只丫头们捶腿闲坐的宝蓝云纹小杌子,盯着如玉:“事情因你而起,如今这个局面,你待如何处置?” 他问的当然是如何处置邓姨娘,可见他自己也相信是邓姨娘干的了。 这榻镶在纵深四尺宽的拐角内,纱青色抱柱,粉色云纹窗扇,如玉恰就站在窗下,她忽而回头望外,大株开的正艳的粉色紫薇花丛后,张诚远远盯着她,见她来望自己,勾了勾唇角露个苦笑,转身走了。 “儿媳是小辈,不敢妄断曲直,还请父亲代为择判。”邓姨娘是公公的爱妾,要怎么罚,还是推给公公自己的好。 张登微微点头:“凡事要看长远,好容易和悦公主自己点头,能让钦越得尚公主,这种事情能压就先压下来,但将来我必会给你一个交待。钦泽是个钻牛角尖的犟性,又不懂得转圜,在我这里吃的亏也最多。你回去劝劝他,叫他先压下此事。你们的委屈,我记在心里,你忍了这口气,将来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如玉道:“媳妇省得!” 张登不比区氏天天上手打儿子,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为人父母,打完了总有些后悔,他扬着手,半天却不说叫如玉退下的话,忽而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用力过甚,此时都还红着。 他道:“天下没有不盼儿子好的父母,但钦泽性子太倔,凡事不计后果,我瞧你比他明理许多,有时间多规劝规劝他,遇事先想家族,想想这两府的人,想想他在边关的几个大哥和一帮兄弟们。” 如玉又道:“媳妇省得!” * 如玉告退出来,自树荫处往下走着,迎头撞上张君在那蜂腰桥处站着,当头大太阳照着,他面色潮红,两眼怔怔。她上前与他并肩而,轻声问道:“疼是不疼?” 张君正在出神,似是没有听见,等如玉再唤了一声,才回过头来,脸上叫父亲打过那巴掌印子仍还清亮无比,也不说话,就那么低头看着她。 如玉最受不了他这可怜巴巴儿的眼神,轻扯他袖子道:“快回竹外轩去,我煮两个鸡蛋替你滚一滚,或者肿能消下去。” 张君不动,轻轻叫了声:“如玉!” 如玉应了一声,大院里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过于亲昵,应道:“我在了。” 张君又唤道:“如玉!” 如玉以为张君是遭父亲打了心里伤心,只得轻拍他的背,低声说道:“走,回竹外轩再说,娘疼你,娘爱你,娘还替你……” 她声音越说越小,手亦抚的越来越……见张君唇角上翘着微笑起来,自己也正吃吃笑着。 身后忽而有人问道:“大嫂回房了?” 是张诚。静心斋一场大闹,他未出面,却一直在窗外瞧着。生他养他的姨娘成了谋杀未遂的杀人犯,他也不过在窗外时露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此时已是风轻云淡,手中一把折扇啪一声合上,走到如玉身边,恭恭敬敬唤了声二嫂。 如玉一见张诚便是混身的不自在,应付着点了点头,还要拉张君走,便听张诚又是一声笑:“大哥不在,大嫂院里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二哥该好好操心才是。怎么我听说大嫂病了,叫了好几次让你请个郎中,你都不肯?” 张君立刻就变了脸,伸手示意如玉先走,待如玉走远了,才咬牙问张诚:“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诚仍是云淡风轻的笑:“二哥当年在大嫂门前做秦叔宝的旧事,二嫂只怕还不知道吧?” 张君白面瞬时胀的通红,一双秀目盯着张诚,眸子里即刻要喷出火来。张诚显然并不怕他:“那年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不过是读了大嫂一首诗,见诗中她说夜做噩梦不能眠,独听更漏到天明,心疑山鬼悬窗立,盗取魂魄慰神灵。 于是果真怕她的魂魄要被山鬼盗走,敬献给能叫山鬼青春永驻的神灵,于是手持瓦面金锏,每每入夜就潜到她闺房窗下,一站就是半夜。若不是半夜出门解溺的婆子发觉了将你一通暴打,你要在那里守多久?” 这确实是有的事情,周昭当年写过小诗一首,豆蔻年华小娇娥闺阁内无病呻吟的苦叹,和着《楚辞》山鬼一文发了点牢骚,但张君是个直性的傻孩子,果真以为周昭夜怕山鬼不能眠,恰他又在五庄观学得一身好轻功,于是学着门神秦叔宝一样,打瓦面长锏一幅,每夜窜到周府,守在周昭闺阁窗下,妄图要替她赶走山鬼,叫她能好生安眠一夜。 夫子是因为门生得意,才愿意带他们到自己府中亲教亲授,谁知近水楼头,张君竟然夜窜夫子家女儿的香闺,想要偷香窃玉。 这事儿后来闹的很大,周大儒拎着张君到永国府,当着区氏的面一通大骂,要革他的学籍,送他到应天府蹲大狱。不用说,区氏自然给他一顿竹笋炒肉,又赔情下了许多的话,送了不知多少的礼。应天书院抵死不肯要他,最后还是瑞王赵荡出面说情,张君才能继续留在书院读书。 张君一把就将张诚扯进了常静轩,抵墙捏喉几乎掐断张诚的气管:“你若敢在我家如玉面前露一句口风,我立时就敢掐死你。” 人要脸树要皮,张君在如玉面前可以是无赖,可以不要脸,可以坦荡荡到连底裤都不要,可他唯一不敢叫她知道的,恰就是这段往事。 张诚软着双手,不挣扎,只是嘲讽似的笑:“ 你栽赃诬赖我姨娘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我可以把赵如玉的事情透到瑞王那里,也可以告诉她你与大嫂之间当年那段往事,无论那一件,都足以叫她离开你。” 张君果然松了手。张诚松松软软伸着胳膊,正了正衣衽道:“害如玉的果真不是我姨娘,若真是,我那夜就不会出手救她。你若果真觉得我们碍眼,不如想个法子说服母亲,让她替我把和悦娶回来,到时候我带着我姨娘搬出府去,不就结了?” 尚公主一事,险险就要成了,今日一场大闹,又被吊到了半空中,张诚之恨,可想而知。 * 本来今天张君休沐,结果眼看午饭的功夫,又被传进宫去了。吃罢午饭无事,如玉又向来不喜午睡,遂先到周昭院里去闲话了片刻,亲自看着她睡下了,又回房换了件轻凉的纱袄并襦裙,带着那瘦猴儿似的小丫丫与许妈,打了把油纸伞,三人一起出东门,要去逛一逛。 张君前几日就透露,安康也许这几天内就要入京。既安康来了,住处先就成个问题。虽说如玉和张君都能容他住在竹外轩,但毕竟他是如玉前夫的弟弟,大家族里人多嘴杂,如玉怕到时候有人要要拿安康当个话头儿来说,伤孩子的自尊心,遂想着要替他在国公府旁边赁处小院,叫他单独居着,平时往书院自会管住宿,若是休沐,回来也有她照应。 这种事情自然要问家里有年纪的婆子们。许妈跟张君一样是个呆笨,不懂人□□故的,在外也无交游,自然帮不到忙。倒是蔡香晚送来另那个姓王的婆子,端地是个神人,满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无赖流氓,无论那一家那一户,往前溯五十年的历史她都熟门熟路,所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替如玉找到一间离府近,还清净舒适的小院儿。 如玉人虽谨慎,性子却也阔纳,连那秋迎都能容得,更何况这王婆。 仍还是那西市上一条巷口,王婆远远就招着手儿,领如玉到一所青砖朱漆小院门前,领她一路入内,见过眼瞧着就十分老实本分的户主,正房,东西厢皆敞开门叫她看了一遍,见如玉是个十分满意,却又咬着唇的样子,也知她在惜疼银钱,适时说道:“房子是极好的,出门就是西市,小孩子家家若不愿意做饭,什么吃食买不回来?关户又极清静,买了书回来临窗苦读,保准能三元及第。” 说的这样好听,如玉笑问那户主:“这院子,租一月得多少银子?” 户主伸了两根手指:“二十两银子一月。” 虽有近五千两银子压箱底儿,如玉仍旧吓的差点咋舌:二十两银子,西京客栈那样好的房子,供吃供喝供马料还供刷马的,也能住二十天,这也太贵了。 王婆人精儿一样,当下也不放准话,带着如玉又逛了几处,不是与人合租一院,便是那院子又脏又破,自然价钱便宜,可论清净整洁,仍还是那头一家最好。 如玉一次□□了二十两,将这房子租了下来,又带着许妈并王婆两个在市面上置了些铺盖细软等物,眼看天晚,想起还未替安康置些书,并文房四宝,遂留下许妈与王婆两个布置屋子,自己带着丫丫,转出巷子拐到大街上,先往书店买书,再往隔壁的墨香斋买文房四宝。 书店照例是个生意最冷的地方,何况傍晚,选完书出来,如玉忆起还曾遇到过两回的那个赵夫子,暗道上两回无事都巧遇着了他,这一回正想替安康问问入书院的事儿,却是碰不着了。转身进了隔壁墨香斋,买文房四宝的店面,与书店一样也是个清静所在。 门脸这样大的店里头,墨有出处,纸也有出处,非但有出处,还分年份,分这一年那产地的气候,树木的长成等,这也是经商加价的窍门。有两个年轻举子正站在门口柜台上讨论宣纸,聊的恰就是这些。仿佛熟知了这些,不必读万卷书,就能下笔有神助一般。 如玉自己要买颜料绢帛,都是从外面的摊子上买,狠着心替安康挑选了几样,叹道:这样大的开支,光凭那几千两银子支撑到什么时候?必得要想个来钱的门路才好。 她忽而觉得身后有些太静,转身,便见那赵夫子正在身后站着,在她转身的那瞬间,他眼神中无以言喻的复杂随即蒙上一层十分柔和而又慈详的光辉。 连着碰到三次,这已经不是巧,而是刻意了。如玉怀中抱着一大叠最便宜的毛边纸,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戒备,略点了点头,叫了声赵夫子。 也许是因为她的脸色太难看,或者眼神中的戒备太明显,赵夫子转身出了陈列货品的架子,走了。 连番偶遇,叫如玉心生警觉,可他如此克制守礼,又叫她心里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抱着东西到柜台结账时,那知这赵夫子就站在柜台里头,伸手,要接如玉手中的纸与笔墨等物。 他厚沉沉骨节分明的粗手,拨着那鼻盘却是无比熟络,待一样样算罢,指旁边的伙计替如玉捆扎,伸手道:“三两二钱银子,赵娘子是给银子,还是付铜钱?” 如玉从荷包里掏了碎银子出来,递给那伙计过戥子,低声道:“未呈想夫子竟是这家文房四宝店的掌柜,方才失敬了。” 赵荡身量本就高,柜台内比外又高许多,他躬着腰,笑的眉眼弯弯,两手就撑平在那柜台上,嗓音仍还醇柔和悦:“并不是掌柜,这家店原是我开的,不过我已经将它送给了我一位学生,今天来此,恰是准备交接一下账目的问题。” 能将这样大一间店转手送给学生,如玉忽而觉得这赵夫子不是个普通人,但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与自己几千里路上的缘份。 他转出柜台,伸手相请,如玉便跟着他一起,进东侧一间供贵客们休息的茶座间坐下。他自己斟茶,捧过来,如玉欠了一礼,接过来捧杯遮饮,抿了一口道:“夫子,我家里有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弟,正在求学年级,因是农家孩子,不论文章还是读书的功底,自然没有京里孩子们好。 前几日我夫君说,若想入你们应天书院读书,只怕还得先考个入门试,合则留,不合,只能到别处去读私塾。毕竟村里出身的孩子,恰今日遇见你,我正好问两句,入门试一般要考些什么?他要如何应对,才容易留下?” 赵荡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那就是当他盯着某个人的时候,眉眼之中那种鼓励和赞许,会让人觉得十分的舒适,坦然。三十岁的长者,克制,冷静,而又平和,做着书香生意,又还是书院的夫子,这一系列的身份,给他蒙上一层圣人般的光辉。而他嗓音间的柔和,说话时的从容缓和,又非常的具有说服力。 第43节 他道:“天地君亲师,人之安身立命也。书院择才,以孝为先,敬尊长,重人伦,此为第一。再者,太子入学,也要先定其趋向。概因读书不立志向,终无所成,他得有个远大的志向。 另,读书不可一味过于庞杂,史鉴熟读,则录取无异。” 这意思大概就是,礼节要全,还得有个很大的志向,再则便是死记硬背,也要把《史记》和《资质通鉴》全背下来,那么入门就有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编辑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榜,所以我这周每天都会放量加更,每天一万两千字。 我是有存稿的,而且很多时候,为了让情节紧凑,会删去很多废稿,但绝对不会注水。 所以,无论六千还是一万二,情节绝对不会注水,只分一个章节是因为你们知道的,我是个惯犯,宝宝给我最严酷的审核,多一个章节就会多一个被锁的机会,所以我不敢放两章,情节是一样的,不要被字数吓跑啦。 第58章 故事 如玉估摸着伙计该要将笔墨替她捆扎好了, 起身致谢,忽而心有一动问道:“于赵夫子来说,学生立什么样的志向,您才会看重他, 才会愿意取他?” 这就是要套点小话头出来了。赵荡陪如玉往外走着,话说的慢而耐心:“约在七八年前, 那时候我才初入书院为夫子,来了一位学生,他先天舌头出了些问题, 说话舌头卷不得弯儿,所以或者本人说的很用力, 但说出来的话,人们极难听懂。 虽他书背的熟络,但光听他的言辞, 山正便不肯收这孩子。彼时,山正之女恰亦在旁,她颇懂些医理, 拉这孩子到旁边, 查了查他的舌头, 拿把剪刀剪断了他的系带, 从那之后, 这孩子便能正常说话。 次年考院试,恰是我主考。当时我问他立何志向,他道:不求金榜提名, 此生唯愿娶山正之女。” 听到这里,如玉也是一笑:“听起来怪叫人心疼的。” 年轻小妇人的心思,恰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她竟觉得这是件能叫人心疼的小事。赵荡止步,忽而回头,将如玉挡在房门上,低头问道:“那你猜,我可有取他?” 离得太近,这阔袖长衣,笑容温和的长者两目如炬,相隔不过一尺,离的太近如玉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抵不过他的目光,低头别过眼,摇头道:“猜不到。” “当然要取!”赵荡道:“于那孩子来说,这是他一生的宏志。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到了大门上,如玉忽而回头,夫子就在门内站着。她掐算着年级,又问赵荡:“那孩子,如今应当长大了,他可有金榜提名?可有娶到山正家的姑娘?” 赵荡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正笑着,忽而后面奔出来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一变,对如玉揖手一礼示意别过,转身进了内间,走了。 * 回到国公府,晚上到静心斋请安的时候,蔡香晚悄声耳语:“我嫁来比你早几个月,可也是头一回听母亲声音如此和畅,你可知道为何?” 如玉自然知道是因为今天张君替她斗败了邓姨娘的缘故,却也笑着摇头:“不知道。” 蔡香晚道:“那邓姨娘,中午天儿正热的时候叫公公连人带衣服一并儿几个大箱子,一起抬到夫人院子后面那小院儿里去了,听闻只给她派了一个丫头,月例也黜了,跟到庵里做姑子没什么两样,从今往后,她可没好日子过了。” 敢谋害家里的主母,这样的奴婢,就算不发卖,也得绞了头发送到姑子庙里去,邓姨娘虽是妾,可妾也是奴婢。张登只是悄悄将她送回小院,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过多走几步路而已。等一府的人渐渐忘了这事,他再接回去,谁又能奈他何? 倒是张诚,自打她入门那两天给些为难,这些日子简直乖的不能再乖,就仿如真的不认识她一般。 如玉也知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总没怀着好心,虽他乖的不能再乖,也是时时防着他。 皆是儿媳,如玉学不到周昭的淡定,当然也学不到蔡香晚的热络劲儿。她介乎于两者之间,也不会刻意疏远谁,或者跟谁更好。今天周昭不在,只有她两个,蔡香晚越发亲热起来,因在檐廊下等的久了,又轻声抱怨起丈夫张仕来。 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在男人当中,张仕不算坏的。听话,服管,因为成亲开了荤,偶尔臊皮一把房里的丫头,在外与纨绔们有些交游,但皆不算出格。所以区氏疼他,恰是因为他乖巧,当然,因为太乖巧,读书也不太成器,正在家里等差事。 伺候罢区氏用饭,她心情好,不发话叫两个儿媳妇走,如玉和蔡香晚自然不敢离开。正陪着凑趣说话儿,便见扈妈妈进来报说:“二少奶奶,老爷院里来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还捧着盘子水晶葡萄,笑道:“这是老爷托如锦姑娘端来,送给夫人与两位少奶奶吃的。” 区氏今天浮在一种融融而畅的欢喜之中,看如玉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挥手道:“快去吧,莫叫你父亲急等!” 张君居然就在院门上等着,他拉过如玉的手,捏在手中握了握,问道:“可吃过饭不曾?” 如玉自然是摇头:“做人儿媳妇的那里能自己先吃?伺候过你娘吃饭,回竹外轩我才能吃我自己的。” 张君又握了握如玉的手:“你再苦得一年,咱们便分出去单过,不叫你像如今一样整日的受气。” 三年又改成了一年,他这是有多急? 灯黑影暗,蝉鸣哇叫的,如玉轻笑一声:“这样的苦,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吃都吃不得了。你自好好干你的差事,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不要着急着搬出去。” 像永国府这样大的家族,只要永国公张登不死,就不可能分家,所以如玉也只当张君是拿话儿哄自己开心而已。 张君忽而止步,回头问道:“你不信?” 如玉差点碰上他的胸膛,也不是不信,她只是觉得张君太过急躁,焦急。她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居于何境地,都能想办法给自己宽怀,让自己过的舒坦的人。可张君不是,他时时处于一种焦灼与不安之中,如玉也无法安慰他。 到了慎德堂前的松树旁,她正笑着,忽而叫他扯入暗阴之中。十几天来闲适的生活,他下了朝便匆匆奔回竹外轩,俩人犹如处于无人相扰的孤岛,相互探索着彼此的身体,情/欲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如玉处于一种熟醉之中,此时闻着他胸膛起伏的气息,整个人便从骨子里往外透着酥意。 “如玉……”张君附唇在她耳边,微微的粗喘着,那股子略带男性生猛气息,却又清清正正的体香,亦叫如玉迷醉。他犹豫了许久,才道:“在你身上,我从来没有吃饱过。” 他处于极度的饥渴与焦灼之中,一边恨不能醉生梦死于她的身体,一边又时时担忧,怕赵荡要查到她身上,从自己身边生生夺走她,可这不是最重要的。他最怕最怕的,是如玉知道那些年的旧事,那些年他为大嫂周昭做过的荒唐事。 他没想过此生会遇到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沉溺,他无法抹杀过往,也无法阻止别人的口舌,只盼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自己有能力把她带出这座府宅,叫她此生此世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的那些荒唐事情。 如玉以为是昨夜没叫他遂了心意,仍还笑个不停,笑了许久正想逗他几句,忽而便听身后有人问道:“可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 是张登身边那婢子如锦,显然她一直是在慎德堂门上等着他们的。 张君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了。他忽而转身,将如玉隐于松影之中,清了清嗓音说道:“如锦姑娘,你先进去,我们片刻就过来。” 直到如锦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张君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形样古怪,轻轻笑了两声问如玉:“你猜父亲叫我们去,是想做什么?” 如玉道:“约莫是要为邓姨娘说情。” 张登也是男人,若说他三妻四妾再有几个通房,对于身边女人的感情或者会淡一点。但邓姨娘不是,她陪伴了张登整整二十年,虽说是妾,可关起门来便是夫妻一样。从今天早晨一场两公婆一场大吵可以看得出来,宠妾灭妻,并非张登一人之过。 这时候张登刻意请他小夫妻二人过去,不为小妾说情,能是为了什么。 张君似在思忖什么,过了片刻轻声说道:“那张纸来的太过诡异,当夜竹外轩的事情,恐怕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凶手当是出自慎德堂无错,但是否邓姨娘,还有待商榷。若我不在府,你要时时警醒,不能因为找着了凶手就放松警惕。” 如玉听这话有些不对,过了片刻脑子忽而说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大约不是邓姨娘?那你今日为何咄咄相逼?” 张君道:“一是证据引着我往那里走,再者,邓姨娘的弟弟邓鸽眼看就要倒霉,我不想她吹耳边风,将我父亲牵扯进去,那会坏我很多事情。” 还有一点,他深知父母之间不合的症节在于邓姨娘,内宅之中,区氏若明里暗里给如玉气受,他不可能时时盯着,也无法说服区氏,只能盼望因为邓姨娘的离开,父母关系能够缓合,让如玉尽可能的少受些区氏的冷遇。 * 进了慎德堂,不过少了个邓姨娘而已,偌大的院子里灯黑火暗,仿佛一下子就清静了不少。那如锦在书房门上打着帘子,迎如玉与张君入内。 天已大暗,这书房中竟也不点灯,张登站在窗前,浓黑的背影宽阔而又寂寥。他道:“钦泽,你可知道咱们这府宅,在你爷爷住进来之前,里头住的人是谁?” 张君道:“恒安侯李善机。” 张登沉默许久,缓缓转身出了书房。 出到院子里,如玉才发现公公张登穿的竟然是公侯祭天时才会穿的方心曲领朝服。他带着儿子儿媳妇出慎德堂院门,一直走到前院,过穿堂,在前院正殿前站定,望着暮色围拢而来的,西方隐隐一抹即将逝去的晚霞,问张君:“李善机当初封侯拜相,辅太/祖一生,在这府中住得几年?” 张君回道:“二十五年,而后被抄家,死于牢狱,全家一百多口,或流放,或被诛,无一幸免。” 张登鼻哼一声,问张君:“那咱们住得多少年了?” 张君道:“二十五年!” 这府宅属于朝廷,赏予有功勋的公侯们,但若他们犯了事儿,一样要当成公产收回,另赐他人。张震出生那一年,李善机死,太/祖皇帝将这宅子赐予张登,到如今刚好二十五年。 “你觉得咱们能比李善机住的更久?”张登再问儿子。如玉站在张君身旁,也是一怔,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登这些话看似问的很随意,却也蕴含着深意。 他不等张君答话,回头远远盯着如玉道:“从你祖父起,咱们府也有七十年的历史,与朝同岁。国公之名,还是太/祖皇帝在马背上给你祖父封的。当年与你祖父一起打天下的二十多位功臣,封侯拜相者不在少数,可到如今还剩几何?” 虽着王朝渐渐稳固,新的,从科举出身,以文人为代表的新权贵们,取代了当初马背上征战,劈疆开国的旧勋臣们,开/国七十年,回头再看,确实唯有永国府,与朝同岁,如今仍还存在。张君垂首回道:“独剩咱们一府。” “独剩咱们一府还能敬延残喘,概因我出生在马背上,拼此一生,四十年未曾下鞍,才能换得敕造永国府那五个鎏金大字仍还熠熠生辉。可兵权是把双刃箭,它能保我们七十年齐天富贵,也能叫我们一府如李善机一般,野火蔓过荒原,烧个一干二尽。 所以当初皇上有尚公主之意时,我心里很高兴,概因这至少证明皇上他老人家看我们永国一府,还不算太讨厌,毕竟和悦公主是他的心头肉。” 张君与如玉俱是一默。张登又道:“你大哥继承我的志向,做一员武将,便是家族传承,也是他身为长子该背负的使命。老三自幼文采斐然,我以为他可以入朝,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与你大哥彼此相扶持,兄弟相帮。而你自幼木讷,也从来不肯与我亲近,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叫你安生立命,你母亲想替你谋公主,我便听之任之,也是想叫你能有一分家业。 至于老四,他最小,有你们三个哥哥罩着,便自然而然享一份清福,我再不指望于他。 可是…… 你先斩后奏,在外娶了如玉,老三科考又没有好的成绩。和悦又还对老三颇有好感,不嫌弃他是庶出,决意要嫁。这时候,咱们一府不齐心偕力把和悦公主娶进来,相互杀伐,彼此咬住对方的短处不放,将一肚子牛黄狗宝都洒到那些新权贵们面前,其后果会是怎样? 许是张登越走越近,张君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就护到了如玉面前。他道:“父亲,儿子明白了。” 是彼此相互扯住了咬的你死我活,还是兄弟之间成全相帮,做为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团结互助。邓姨娘做为一个牺牲品,已经被张登弃之,关到了小后院中,这也是他向二儿子的妥协,希望张君能放下心结,帮一把张诚。 张登总算一笑:“你自幼与我生分,我也不求你能亲近我,总归你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天底下无有不盼儿好的父母就行了。” 张君被贬出京,恰是太子临朝的几日,张登初时不知内情而大怒,深厌张君处处惹事生非,这些日子来隐约听闻宫中曾经失玺,渐渐推断之下,将各方情报总在一起,也约能推断出自己这傻儿子或者于其中所起的作用。 母亲与孩子的爱,建立于十月怀胎的纽绊之中。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爱,却得是从他降生之后慢慢培养。自幼,在张诚的衬托下,张君是个傻傻的笑话,成长之路上也惹了不知多少麻烦。有生以来张登第一次在二儿子面前说软话,看了许久,张君仍还是一脸犟如驴的麻木不仁,张登失望无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说服如玉。 他道:“如玉,当初是我一力点头,到你母亲面前服软、求情下话,你才能进这府门,否则的话,聘为妻奔为妾,仅凭聘书、聘礼一条,我当时就可以拒你。年轻时男女情浓不知差别,等年纪大了,你才知妻妾之别,何止十万八千里。 之所以点头肯叫你进门,并不是张钦泽他弄的那些鬼点子呛住了我,而仅仅是因为,我瞧着你很不错,堪做我这笨儿子的妻子。 如今我们父子皆要入宫,于午门前集结后,与太子并众大臣出城三百里迎帝师归朝。说服你母亲的事情,为父就交给你,待我们回来之时,你必得要说服你母亲,叫她能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的,将和悦公主的订婚礼给我办下来。” 难怪这父子皆穿着朝服,却原来是皇帝总算要搬师回朝了。 皇帝去打仗,也是带着一个小朝廷的,而且他带走了中书令、六部好几位尚书大臣,太子代监国,并不等于皇帝不临朝摄政,重要的事情,仍还是千里路上飞马传书,由皇帝自己来裁决。 如玉目送张登与张君两个于沉沉暮色中离去,先自嘲着笑了几声。且不说她和婆婆区氏彼此之间犯着冲,就说张诚,身为庶子还要尚公主,区氏如何能够心甘情愿?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谁都晓得的道理,可那也是大道理,且不论永国府会存在多久。生活落到实处,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皆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是人便有自我的私心,便会尽可能为已而图小利。 要让区氏心甘情愿,和和气气的去替他跑路,简直难比登青天。 * 次日,帝师回朝的喜讯便传了开来。早起如玉要往静心斋请安,先到周昭院里,看望一回养胎的周昭。 周昭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临窗慢慢吃着一杯牛乳。如玉以为她还不知道帝师还朝的消息,笑道:“我入这府眼看要就要一月,到如今还未见过大哥英明神武的样子,待他回来,却得好好瞧瞧。” 周昭也知如玉是要变着法子宽怀自己,轻叹道:“此番只皇帝归京,你大哥他并不回来。” “为何?大哥不是统兵么,为何不同皇帝一起还朝?”如玉又问。 周昭耐着性子解释道:“虽说金人已被逼退到长城以北,但要守住长城,要守住他们随时反扑,与交战一样艰难,所以短期内他是不会回来的。” 到静心斋,蔡香晚亦抱了病,一清早的,居然就她一个儿媳妇来请安,伺候早饭。区氏昨儿心情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也不格外为难如玉,她挟什么便吃什么,吃完了早饭直接在东边那大榻上坐着吩咐差事,如玉仍是站在窗边伺候着。 待办差的婆子们全走完了,区氏才接过如玉手中的热茶,抬眉问扈妈妈:“她在后头可还安分?” 扈妈妈也不避讳如玉,直言道:“与三少爷两个密谋了一夜,只怕还是痴心妄想着尚公主的美梦了。” 区氏冷笑一声,亦将足支到那小杌子上。身边无人时,她很多下意识的动作,与丈夫张登倒是很像。她道:“做他的美梦去,便是他爹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替老三抬这腾云升天的轿子。” 昨天张登在如玉与张君两小夫妻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仍还是在偏颇庶子,但说的句句皆是实情。他将个说服区氏的重任交给如玉,此时蔡香晚与周昭皆不在,就算劝不下来也无人笑话她,就算说错了也不会传出口舌去,恰是最好的时机。 区氏伸手要够那算盘,如玉连卷云边的小几一起端了过来,安放在大榻上。区氏总算不太厌恶这二儿媳妇了,毕竟自己因她得福,不但儿子开了窍,还斗败了与她平起平坐二十年的邓姨娘,此时有心要看看她的手笔,遂挪开地方,递笔给了如玉:“我说,你写!” 她不过是记些日常出入的三脚账,如玉一样样替她列着,区氏侧眉扫了一眼,写的字中规中矩,还算不赖,遂问如玉:“听闻你幼时习过工笔,怎的不画两幅过来,叫我瞧瞧?” 第44节 扈妈妈亦是凑趣儿:“正是,二少奶奶很该绘上两幅装裱起来,也叫咱们皆赡仰赡仰您的丹青手艺。” 如玉初来,最这扈妈妈给的冷眼儿多,受的气多,如今如玉二少奶奶的位置渐坐渐稳,奇门循甲似的,下人们还未摸清门路了,仿佛就连区氏这个国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了。下人们最会看料下菜碟儿,此时不恭维两句在她心里种个好儿,更待何时? “我不过略会勾几刷子而已,所绘也多为涂鸦,实在不敢称丹青。”如玉忽而转眉一笑,又说道:“不过在我们秦州清河县,倒有位奇女子,丹青堪称圣手,我多次想拜师无门,一直遗憾。” 如玉脑瓜子转起来,开始胡拐了。 区氏父亲曾任过礼部尚书,是大家闺秀。但其父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教,姑娘们《女诫》、《女训》背的滚瓜烂熟,但文章做的并不好,琴棋书画那等娱情娱怀之事,是青楼女子,家养小妾们拿来哄爷们开心于乐的,自然不屑于学。一听如玉这样说,区氏心中又浮起股子不舒服来:“什么奇女子,只怕是青楼里供人玩乐取笑的吧?” 如玉停了笔道:“并不是,她在秦州各大户人家做教习,教姑娘们学规矩,绘丹青,兼自卖些字画,是个能独生的妇人。” 在妇人们幼时必须傍从父母,长大之后必得要出嫁仰息丈夫的社会中,能独生的妇人,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极其艳羡的。区氏是个男人性子,幼时脾气比如今还火爆,生生叫父母掰折了脚,捆成个小脚,教成了本呆呆板板的《女诫》。她好奇起那能自卖字画,还能以教习为生的妇人来。遂又问如玉:“那妇人叫何名,是何方出身?难道无父母长辈,竟要一人独生。” 如玉听区氏问起这话来,便知她是上钩了。她道:“那妇人艺号南华,人称南华夫人。本是咱们西边邻国西夏国公主身边的侍婢,因家业变故,流落到我们秦州。” 南华这个艺号,是如玉自起的。她在西京卖那胖娃娃,摇钱树的时候,画上所盖印章,便只有南华二字。区氏与扈妈妈两个一听是西夏公主身边的侍婢,先有些不信,却也追着问道:“一国公主的侍婢,千里路上,怎会沦落到咱们中原来,这其中可有什么故事?” 如玉又是一笑,只要区氏一上钩,这谎就撒的十分从容了:“若说那南华夫人之所以会从西夏流落到秦州来,这其中也有一段公案,却是牵扯着南华夫人的主母,西夏那位公主。 那公主本是西夏国主最疼爱的女儿,嫁予国中中书令府上一位庶出的公子,那位庶出的公子在尚公主之后与公主恩爱有加,并因此窜掇公主上疏,想要上疏替生母请封诰命。西夏国自来仰慕咱们中原文化,便是朝班衙建,礼仪人伦,也与咱们大历俨然相同。嫡母尚在,庶子便敢请封庶母,这样的事情在西夏国,是严重违背礼教的。 御史台上疏弹奏,皇帝自然不会因此而责罚公主,却将南华夫人这位最得力的侍婢下了大狱。南华夫人因公主一力相保,才能逃出西夏国,到我秦州谋生。” 区氏心说好巧不巧,我也在为难这样的事儿。她心中半信半疑,说道:“在咱们大历,虽说嫡母未受封之前不能先封庶母,可若庶子出身卑贱,为他的出身故,皇帝在尚公主之前也要替其生母封赏诰命,以正庶子之出身,不至他不能相配于公主,难道西夏国的礼法,竟不是这样?” 如玉道:“西夏国律法依照咱们大历,于嫡庶之别比咱们大历还要严苛。庶子得尚公主,本就十分难得。中书夫人为这庶子能尚公主,主动将他记到自己名下抚养,于道义上便让世人无话可说。再则,这庶子之生母,为婢妾而德行不检,还曾伐害主母留有案底。 当初庶子一道请封折子递上去,嫡母随即便跟了一道弹折,弹奏这庶子不孝,再将那婢妾伐害主母之罪证呈供上去,这庶子非但未能请封生母,还因不孝之罪而遭皇帝厌弃,公主与他,婚姻也不甚和睦了。” 区氏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如玉胡拐出来的一通故事,恰就说到了她心坎儿上。她又笑着问道:“那中书夫人,后来怎么样了?” 如玉道:“中书夫人以嫡母之尊而为庶子跑路,替他迎娶公主,替他谋成终身悠闲的皇家富贵,得国中诸人赞,亦得夫之敬重,自然夫妻恩爱,和和美美了。” 虽说入府日子不多,但如玉也看出来了,区氏深爱丈夫,可丈夫未将她放在眼里。也许这故事的结局叫区氏满意,她坐在大榻上,盯着地上那青铜鎏金的熏香炉,长时间的不言不语。故事想要打动人心,不在于逻辑多严密,不在于讲的天花乱坠,而恰恰在于,于这一刻,暗合了听者的心思。 * 下午,如玉就听说区氏入宫替张诚跑路去了。 而张登纵使在迎驾的路上,也快马加鞭的吩咐着,今天给区氏送盘点心,明天又给区氏送盘瓜,区氏虽嘴里说一家子人,何必端来端去,但光那和沐似春风的笑容,便是这府中二三十年的老人们,都甚少见过。 因为皇帝要还朝,一国之中似乎都有了震荡,各州县往京城的大路也严加盘查,安康也被阻在了半路。等到了皇帝入城那一日,如玉和蔡香晚自然不好出门去挤看热闹。蔡香晚倒罢了,丈夫一直在家里呆着,彼此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吵,十分的热闹。 傍晚,如玉坐在檐廊下教秋迎与丫丫两个做针线,试着替她们自个儿纳鞋底。只听院外沉沉一阵脚步声,进来的却是扈妈妈。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奇怪样子,挥着帕子道:“皇上下了圣旨,老夫人与老爷,夫人一个时辰后要在外院听旨,各院皆把门关严实,不要出门乱走,等宫里下旨的内侍与学士们走了方可出来!” 如玉寻常也不乱走的,主动替扈妈妈掩上院门,过了不多时,遥遥听得一阵礼乐之声。那王婆叹道:“皇上早晨才还朝,傍晚就封赏永国府,看来咱们这一府的泼天富贵,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这婆子看明相十分的精明利落,寻常也从不多言,一院的重活累活也是抢着干。如玉如今渐渐有些尊她,倒与许妈同样看待。 * 恰同一时间。张君同翰林院其他同僚们一起在大庆殿外连写带绘,整整称颂了一整天的皇帝,直到与诸臣工用罢庆功宴的帝王来巡,便垂手恭立,静等皇帝巡过。 归元帝年龄比张登还大,今年恰好五十岁,精瘦,两鬓已是花白,一席明黄色圆领龙袍,面容与三皇子宁王十分相似,眉眼略有吊梢,但整个人提着一股子十分活跃的精气神。皇帝为首,太子侍于后,宁王与瑞王再次后,分侍于左右,皆下来,便是各位亲王,并文武大臣们。 走到张君面前时,归元帝忽而止步,当着一众人的面,略略俯首,端详着张君那幅《帝巡图》,笑意吟吟说道:“若朕记得没错,这当是咱们永国府的二公子,张君,张钦泽。” 张君甩袍便跪:“微臣见过皇上!” “任职于何处?”皇帝问道。 张君回道:“回皇上,微臣在翰林书画院供职!” 皇帝转身往回走着,约走到殿前时忽而回头,当着众人遥指张君:“大约是前年,他将宁王打的面目全非,鼻青眼肿。其因有讳于人,朕就不细讲了。 朕记得当时国公爷绑着他跪在午门外,要朕剁他的脑袋。朕非但不剁他的脑袋,还命人为其松绑,传入宫中好生安抚,大加赏赐,尔等以为这是为何?” 所谓有讳于人,说的当然是武德大将军张震,以及他的妻子周昭了。周昭为女子,一个皇子并一个将军为了她争风吃醋,这种事情皇帝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 宁王赵钰面容肖似皇帝,吊梢眼,鹰鼻,蟒臂蜂腰,虎势猿行。他曾随帝出征,此时还是一身银甲,于丹墀之上冷眼扫那跪伏于地,穿着文臣服的小书生一张白嫩嫩的细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暗骂了声无耻小人。 谁能想他那瘦而文弱的样子,打起架来非但不要命,而且又毒又狠,掏裆挖鸟,剜眼扣珠,皆是狠手。将他打成了个猪头,陷些连命根子都废了,偏还不能脱了裤子验伤。 诸臣之中,最难堪的自然是枢密副使,永国公张登了。他扑通一跪,双手按地不敢再出一言。皇帝仍还在丹墀之上漫步,忽而兵部尚书岑参出列,抱笏颂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皇上不以亲王为亲,不以臣子为疏,这恰是连圣人都做不到的,可见吾皇之贤德,以愈圣人。此乃臣等之幸,百姓之幸,天下之幸。” 兵部尚书此话一出,自臣工们皆是附合称颂。 归元帝似乎挺满意岑参这个注脚,又道:“天下为公,天下是百姓的,朕自然也是百姓的天子。百姓的儿子,皆是朕的儿子,朕一碗水端平,所以才不责罚于张君。” 他转口又道:“不过,朕听闻前些日子太子欲晋升你为翰林学士,你却推脱了,这又是为何?” 皇帝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所有的目光皆扫到了张君身上,翰林学士人称内相,从一个书画院的闲职翰林一步登天成为随侍于帝册的学士,无异于一步登天,这小子打完皇子,便如踩着了狗屎运一般,先是金殿得中,如今还要入翰林拜内相? 太子亦是一滞:他欲晋张君为翰林学士的事情,除了他知,张君知,天底下也再无人知,是谁将这样重要的事情透到了皇帝那里的? 满朝文武眼神复杂,张登恨不能刨个洞钻进去,又恨不能上去踢这不中用的儿子两脚。皇帝还能御驾亲征,可见身体很好,或许一二十年内都还会在帝位上,他们永国府虽是太子一系,但事情做的太明显,终究要遭皇帝忌惮,儿子竟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不与他商量,他如何能不气。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张君如何应对。张君从画案下站起来,行到当廷重新跪下,奏道:“回皇上,并不曾有晋升之事。但于一月前,太子殿下曾召为臣到慈庆殿一叙,言谈中提及随皇帝北征的翰林学士张永因连番舟车体有不适,为替皇上分忧故,太子于飞华亭上与微臣相谈,问为臣是否愿意自荐,请为学士,在皇上回銮之后,随侧分忧。臣以为此事不合大历官员任免之律法,故而婉拒。” 既然皇帝都已经知道了,索性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或者他能少些怀疑。 归元帝俯视着众臣,他显然心情大好,又是一笑:“既是这样,倒也合情合理。张永确实体有不适,很难再胜任翰林学士一职。朕今日亲自问你,你可愿意为翰林学士,随侍于朕侧?” 张君连忙回道:“自然愿意。微臣谢皇上厚爱!” *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张君便从翰林院一步登天入宫成了翰林学士,皇帝才刚回朝,所有太子与诸大臣批阅过的奏折,三位翰林学士还要重新再查阅一遍,以备皇帝随时提去问话。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张君是无法回家了。 往垂拱殿时,张君见同为翰林学士的文泛之穿着朝服,领着一列的内侍,捧黄巾遮盖的盛御之盘,后面两列乐鼓,像是要出宫的样子,遂拉住了上前问道:“文学士这是要往那一府?绵延近一里的赏赐,皇上才还朝,谁家能有如此殊荣?得如此丰厚赏赐?” 翰林学士虽被称为内相,但都是不及而立的年轻人,概因差事太过劳累,非得这些年轻人才能胜任。文泛之今年也不过二十七,侍于御前,自然是风度儒雅,温和内敛的书生气质。他道:“除了你们永国府,还能有那一府?” 他笑的有几分揶揄:人常言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张君冲冠一怒为大嫂,打完皇子后中探花,如今又入宫为内相,眼看步步死局,却又总有生门,也算千古第一人。 若为大哥北征之功故,有些赏赐也是正常的。张君再问:“都赏了些什么?于我们府中可有晋封?” 文泛之道:“皇上此番大手笔,加封永国公为太尉,赐尊府老夫人一品诰命。余人也皆有封赏,至于你,不用说,与我一起干这苦差使,往后还要相互照应才是。” 他说完便告辞。皇帝还朝,太子不再临朝监政,自然要撤出慈庆宫,重回建于外皇城的东宫。他仍还穿着恭迎皇帝回鸾时的红色盘领朝服,戴玉冠,眉心紧簇,面色透青,走到张君身边时略停了一停,说道:“恭喜你,还是入宫做了内相。” 詹事府与左春坊一众随侍太子赵宣的官员们十分明显的斜瞟眼角,鼻尽哼意,以行动来表达对于张君背主的蔑视。赵宣心里也满是矛盾,一边觉得是张君将两人间的私话漏到了皇帝耳朵里,一边又还忆着张君千里路上孤身捧回玉玺的忠勇,略停了停,叹口气又补了一句:“钦泽,往后,本宫仍还得你多多照应才是。” “殿下!”张君忽而出口,唤住赵宣问道:“你可知天下为公的意思?” 这小翰林,永远冷漠,刻板,一脸的倔犟。会埋头做事,似乎也忠于职守,可他永远不会跟任何人之间有格外的信任与依存,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无法跟他交心,做朋友。 他眉目间的焦灼感染了赵宣,赵宣止步,挥左右退远,问道:“何意?钦泽你直言即可。” 张君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他觉得天地之间有一张大网正在渐渐收拢,可他眼光太浅薄,看不到深处,看不到详细的脉络,只从隐隐而浮的浅显脉络中,察觉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恐惧的凶险。他道:“天下为公的下一句,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他盯着赵宣,赵宣脸色越发惨白。若以朝来论,自然是选贤而任官职。那在大位之选上了?瑞王占尽贤名,而他,占的却是嫡出之尊。岑参府上嫡长女入宫,为贤妃,瑞王恰就寄养于她膝下。难道说,过了二十多年后,皇帝重又起了要立瑞王为太子的心? “乌蒙部土司罗衿明早便能到京,邓鸽必然派人追沿途追杀,还请太子遣人护送,必得要送他顺利到御前见皇上。”张君深深一礼,越过一重重捧着封赏之礼的内侍,逆人流而上,往皇帝论政的垂拱殿而去。 * 自皇帝还朝之后,大封永国府,一府之间从仆妇到主母,连张仕院里的狗都叫的喜气洋洋。接着,朝中传出叛历入理七八年的乌蒙部重又归附大历朝廷,土司带着地图亲自入宫请罪,这于国来说又是一喜。 当然,借此,也就牵扯出了驻守贵阳的明威将军邓鸽当年酒后误杀乌蒙世子,逼乌蒙部叛理一事。一时间朝野震动,沸沸洋洋,失玺一事也就暂且未被人们提及,一半个月里,太子总算平安渡过。 而邓姨娘身为邓鸽的姐姐,被勒令禁足于静心斋后面的小院之中,连番给张登递条子,叫区氏拿到,也不过展于火边焚净而已。 张登得封太尉,有朝之中武官位极,算是了了多年心愿,只他向来人稳,喜形不露于色罢了。 总之,自皇帝归京之后二十多天里,如玉都过的十分自在。待安康来了之后将他安顿好,等应天书院的院试,平日里也就只给周昭读两本书做胎教,或者跟蔡香晚学学绣花儿,闲来自己涂两笔工笔,唯独一点遗憾,便是自打皇帝归京之后,张君便没有回过家。 这天早起到静心斋请安。三妯娌正与区氏几个坐在榻床上边理府中的账目,一边闲话着,便听外面有婆子进来报说,瑞王认了个义女,要于府中开宴,请府中几位少奶奶带着姑娘们同去。 区氏吩咐着赏罢来人,着扈妈妈送了出去,对着蔡香晚便是一笑:“那赵荡三十岁的人了,立府而不娶妻,本就悖着人伦。亏得皇上一直能容他作非,如今竟认起义女来。天家所出的皇子们都不遵律法不讲礼节,我们这些百姓们还如何守他天下的律法?真真笑死个人,我不准你们去。” 她心情好,蔡香晚便敢撒娇开几句玩笑。她道:“母亲,那瑞王不婚是有原因的。听闻二十五年前咱们大历与契丹在永昌结盟,皇上许了瑞王为婿,要娶契丹公主为妻。瑞王痴情,虽契丹早已灭国,皇族也全遭覆灭,瑞王还等着要娶个契丹公主了。” 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如玉心中莫名一跳。自打区氏不闹腾,一府人还算好相处之后,她犹豫了几回准备要烧掉那本法典,几番犹豫着未能下手,今天听蔡香晚这番话,心里便暗暗下了决心,至晚回去一定得烧了那本法典。 扈妈妈送完人并不入内,在窗外盯着几个婆子剪花枝,隔窗笑着说:“瑞王殿下都三十岁的人了,不娶妻,总得有个女人好养着的,只怕他这义女也是名义上认的义女,暗地里……” 屋子里并没有未婚的姑娘,一帮已婚妇人们开起玩笑来,自然没有什么避讳。周昭抚着肚子起身,告了声不适先走了。蔡香晚凑到区氏面前,摇着区氏的手道:“母亲,就让媳妇们去瞧一瞧,看那瑞王殿下究竟认了个怎样的义女,您就准了我们去一回,好不好?” 正说着,张登穿着朝服走了进来,见两个儿媳妇簇拥着妻子,一派家庭和乐之相,也不明白她们究竟在说什么,笑呵呵道:“为何不去?年级轻轻儿的,既能出去走动,就多走动走动。老捂在家里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张君太久不回家,回来发现媳妇儿跑到情敌家去了,怎么办?所以明天有吃醋之那啥 第59章 瑞王府 公公与婆婆这些日子忽而好的蜜里调油一般, 他们的合乐,直接关系着三个儿媳妇的日子好不好过。所以蔡香晚与如玉皆是行退礼,悄悄退了出来。 那如锦就在外面厅里站着,见如玉和蔡香晚出来, 问了声安,笑嘻嘻问道:“二位少奶奶明日要去瑞王府赴宴, 见瑞王的义女?” 她是无论内院外院皆跟着张登的,所知所略自然比这些内宅妇人们更多。蔡香晚回头问如锦:“那瑞王的义女,是否美绝天下, 不然怎么就能勾的瑞王那三十不婚的老狐狸要认她做义女?” 如锦亦是笑的暖昧,对着如玉说:“传闻是这样。二少奶奶工笔绘的好, 等到瑞王府见过那美人儿,回来照她容貌绘上一幅,叫我们也开开眼, 好不好?” 如玉笑着应了,回到竹外轩,便见许妈一脸的高兴。她道:“咱们少爷从宫里带出话来, 说明儿下午大约就能出宫, 叫少奶奶指个事儿别去夫人那里站规矩, 在咱们院里等着他。” “好巧不巧, 我与四少奶奶明儿要往瑞王府赴宴了。想必下午能完, 你叫柳生带个话,若他出宫的早,直接往瑞王府找我即可。”如玉心说这人也太猴急了些, 这话交待的,光从话音里就能听他出的急不可奈来。 她就像个孩子,隐于黑暗的从林之中,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却又叫好奇心驱使着,想去看看猎人,以及野兽们的样子。她隐隐约约可以猜想到瑞王所认那义女是谁,自然必得要去看个究竟。 既张君明天要回来,她自然得用心打扮打扮,二十天未见,也不知他长成个什么样子了。 至晚,周昭将自己贴身使唤的丫头小荷派了过来,因如玉于各府间认识的人太少,要她明日一早陪着如玉一起往瑞王府。虽说蔡香晚为人更热络,这些日子来明面上也与如玉交心交肺,要做一对好妯娌,但终究二人不是同路人。周昭虽为人冷冷淡淡,于这些为人处事的细节上,实在是叫如玉感激不及又赞叹不及。 次日一早,恰是八月初三,秋老虎仍还热的什么一样。蔡香晚穿着银红色的纱衣,白色百褶裙,青面小绣鞋,带着自己房里的红豆和青雨两个丫头。如玉这边带着小荷并王婆两个,另还有几个婆子,再加上周昭的妹妹周燕,并这边府里一个没娘的庶女张凤,并那府里的张宁和张茜两位姑娘,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往那从未踏足过的瑞王府而去。 瑞王府亦在京西,离永国公府也不过五六里的路程,门口两排肩圆肚耸的护卫。虽是招呼女客,这府里因没有主母,招呼女客们的亦不是有头有面的婆子,而是几个圆乎乎白胖胖的中年内侍们。 亲王府第中亦可养阉人,但所用数量却有限额。瑞王为亲王,按例王府中可用八到十名内侍。这些白白胖胖的中年内侍们身后跟的皆是十三四岁的小男童们,看那行走步态,当不是被阉过的。 自侧门进了王府,来来往往伺候的仍还是些小男童们,如玉一路走着,也见有几个婆子来往,却始终未见有年轻的婢女们行走其中。 * 越过王府中重重楼阁,最里面一座二层朱色小楼,两侧高高的垂柳将小楼掩影,瑞王赵荡就在二楼窗前。窗前有面铜镜,四周绝色貌美的两个婢子环绕着,当中一女,葱白色的窄袖罗衣,沉香色阔幅长裙,金丝绣菊瓣披帛,发成朝天髻,戴冠,饰以怒放的芍药,金玉簪钗相辅。 赵荡亲自替她饰上两枚黄玉香瓜耳饰,站远几步看了看,仅凭眉眼中的笑意,便知他十分的满意。他提起唇笔,沾上唇脂正要往这义女唇上去,一个中年内侍蹬蹬蹬上了楼梯,远远回道:“王爷,贵客到了。” 坐于铜镜前的女子忽而回头,满头钗簪乱晃,两枚玉香瓜打的面颊生疼。 她竟是在陈家村突然消失的二妮儿,一身贵女打扮,脸上脂粉更是厚厚一层,因那脂粉够浓,倒将她原本红彤彤的脸蛋儿调出十分润泽的粉红色来,虽眉眼仍还平常,但与陈家村时一比,简直天上地下了。 赵荡提笔的手一抖,随即丢下那唇笔,大步下楼:“走,咱们去看看。” 第45节 宴请女客,自然是在长春殿。这长春殿与赵荡起居之后殿,仅以一水相隔,在后殿二楼,极目便可眺及长春殿阔朗的一楼大厅中,各府女眷们或坐,或站,或于殿中大铜缸前喂鱼戏莲,或鱼廊下逗鸟投食的场景。 周燕捧着杯茶,细指挑着两只羊奶/子,嫌酸不肯吃,拿在手中揉着。她道:“听闻今日和悦公主也要到,公主率性,但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 她这话自然是说给如玉听的。蔡香晚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笑的十分温和。如玉亦是笑笑,端茶才吃了一口,身后有个丫头贴耳唤道:“夫人,我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如玉不认识这丫头,自然不肯跟她走,放下茶杯问道:“你家姑娘是谁?我并不识得外人,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 这丫头道:“我们姑娘说了,她是陈家村旧人。” 陈家村的旧人?这下如玉可算是印证了猜测,安敞那老贼将个二妮儿拐走,确实是送给瑞王了。她起身跟着这丫头,出殿转了两座穿堂,又拐过一道巷子,到一座朱色小楼下,便见那小楼中,一个着葱白色罗衣,沉香色长裙的女子居于正中,两边还有两个美婢在为她整理裙裾。 都说人靠衣妆成,二妮儿端端的坐着,除了两颊有些份外的红,脖子又有点儿黑,手也太粗了一点之外,简直是个贵女模样儿。她远远伸着手,叫道:“嫂子!我可想死你了。” 两边那两个美婢悄悄儿退了出去。如玉顾着左右无人,悄声儿问二妮儿:“是不是安敞那老贼拐你来此的?他可还在?你可知道他们为啥要拐你来?” 二妮儿但凡一动,塌肩耸背,肚子也拱了出来,脖子也猴了下去,村女那幅表态就出来了。她向来不善言辞,脖子都憋的通红:“那安敞将我送到此间来,我义父便养着我。” 从入府到现在,如玉都未见着那瑞王赵荡,越发对他产生了好奇,遂拉着袖子问二妮儿:“你那义父可打过你没有?可有没有逼着你……” 想想方才退出去那两个貌美之极的婢子,虽心里觉得这样想有点愧对二妮儿,但如玉也觉得只要那赵荡不是太禽兽的话,应当不会对二妮儿起不轨之心。 二妮儿也是即将出嫁的大姑娘了,见如玉盯着自己神色复杂,羞的撮撮一张小脸越发通红:“嫂子,我义父人好着了。倒是你,方才在楼上见你走进院子,我才真真是吃惊。你果真是跟着小里正回的京城?” 如玉狠狠点头,对于张君那个人的好,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我们好着了,我如今也好着了,安康也来了京城,如果你不想呆在这儿,寻个晚上悄悄跑出来,嫂子接你去跟安康一块儿住着,若你想回村子,我便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二妮儿猛得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坚决的表示自己不肯去。 如玉仍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遂又问二妮儿:“你可问过你那义父没有,为何好端端儿的要把你从陈家村带出来,又要收你为义女?” 二妮儿简直要哭了,摊着手叹气道:“那安敞非得说我是那一国的公主,自打娘胎出来就被人卖到了陈家村的,因我义父与那一国有亲,所以非得要收留我,仍拿我当公主养着。” 这样说来,赵荡果真并没有坏心,就算寻到契丹公主,也没有想着要把她送到草原某一部落去,反而是实打实的将她当成个公主养在府中? 天下贫寒人家的女子,大约皆有过这校样的愿望吧。希望自己能天生背负一个一步登天的身份,能有那么一个男人,能将自己从泥尘之中托起,捧上云端,众星拱月。 如玉笑摸了把二妮儿的脸蛋,揽她拍了两把,正要安抚她两句,便见外面那美婢进来报说:“姑娘,乐鼓已催二遍,您该出去了。” 如玉退了出来,在殿中最靠近主座的地方拣把椅子坐了,心说今天我必得要看那瑞王赵荡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待礼乐一停,出来的先是一个美婢,浅粉色的长袄,眼儿圆圆,吐声娇甜,先笑着问候过诸府女眷们,便恭立于一旁。 周燕趁着座中许多女子皆挤到前面要看那瑞王义女的功夫,也挤到了如玉身边,凑在如玉耳边笑言:“二姐姐,光是那婢子就美成那样,也不知那义女,得要多美了。” 实际上,满坐无论各府的夫人还是姑娘们,两只眼睛皆是准备好了要看个笑话儿,要看看这瑞王赵荡拐着弯儿替自己认的名义上的义女,实际上的禁脔究竟长个什么样子。所以几桌子的妇人们,缓慢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渐渐都坐到了前面。 厅中鸦雀不闻。忽而那没娘的庶女张凤挤到如玉身边,手自她腰迹滑进去,摸出只鹌鹑蛋大小的珠形玉坠来,凑到她耳边说道:“二嫂,这夜明珠的坠子,方才出门时我还未见你戴着,你什么时候戴上的?” 张凤这姑娘,在府中默默无闻,呆在隔壁府的日子比永国府还多。如玉隐约听许妈说过,这姑娘是张登自府外带回来的,来时约莫两岁左右,但究竟是谁生的,或者是不是张登自己生的,府中到如今都没有个定论,所以且就当个庶女养着。 如玉解下那坠子,系的十分轻巧,打的却是死结。她捧在手中细看,呈着淡粉的椭圆形珠子,色泽晶莹剔透,她小时候也见过好东西,直觉此物确实是值钱物儿。她出门的时候腰间只记着一条禁步,自己身上的物件儿自己心里有数,那这东西是谁系上去的? 瑞王府的义千金终于出来了,不能说丑到无出其右,但也实在是不忍多看一眼,人群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众家姑娘们皆是面面相觑,由心会意的露着微笑:义女长成这样,当果真是义女了。 当然,大家对于瑞王崇高的品格,与圣人般的情怀,亦是由心的敬仰起来。 未婚姑娘们心有跃跃等了许久的瑞王却仍然迟迟不见踪影。如玉四周扫着,见周燕与一位穿着绛色纱罗长衣的姑娘正耳语着什么,身后还站着个脸色阴沉的婆子,她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这三个人齐齐儿收回了目光。 这穿绛色纱罗长衣的姑娘,如玉记得周燕给她介绍过,仿佛是太子妃娘家的隔房侄女,叫姜璃珠的。因是太子妃的娘家侄女,颇有几分傲气。方才如玉与她见礼时,她也不过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走开。 如玉摩梭着这鹌鹑蛋大小的圆珠坠子,正在听一位老内侍说些感谢各府夫人姑娘们来此赴宴,王爷有多高兴,府中义千金有多高兴的废话儿,忽而便见姜璃珠身后那婆子作势摸了两把姜璃珠的腰,尖叫道:“哎哟哟,我们姑娘的夜明珠玉坠去了何处?怎的竟不见了?” 姜璃珠摸了摸腰,显然是发现玉坠不见了,朗声说道:“嬷嬷别急,这屋子里并没有人进出,夜明珠会透亮的,只要咱们拉上窗帘,让屋子黑透了,必然能找着它在什么地方。” 仿佛约好似的,她话音才落,与周燕相交好的几位闺秀们已经前后左右的拉起窗帘来。等窗帘拉上,于猛然黑暗的大厅中,相识的聚做一团,不相识的聚做一团。张凤方才还跟如玉在一起,此时伸手去拉,却不见了如玉的踪影。 “诸位姑娘们,夫人们,那坠子可是太子妃娘娘赏的,珍贵无比。请诸位在原地站好,切勿走动,老奴这就将它找出来。”那婆子记着如玉所站的位置,猛得往这边挤着,远远瞧见有颗半透亮的珠子挂在一位女子的腰间,以为那就是如玉,扑过去一把就将她抓了起来,叫道:“好了,好了,老奴可算是找着我家姑娘的夜明珠了,诸位姑娘们快把窗帘拉开,叫老奴好好看看,是那家的姑娘,竟敢将我家姑娘的夜明珠坠到自己腰上去。” “且慢!”忽而有一男子磁性而柔和的声音自角落中响起,接着,便是他沉沉的脚步声。 虽是白天,但因窗帘沉厚密实,此时仍还看不清人形。厅中极其闷热,如玉不动声色自那婆子腰上收回了自己的手,循声望过去,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沉沉的脚步声一步步走着,最后停到她面前时顿住,是股她似曾相识的檀香气息。 如玉正回想着曾在那里闻过这味道,便听那人沉而温和的声音:“劳动诸位姑娘们,拉一下窗帘。” 这是赵夫子的声音。 哗啦一声,整座大殿中各处的窗帘皆被拉开,光照了进来,风自外面吹了进来,方才的闷热一扫而空。果真是那赵夫子,他今天穿着一袭鸦卵青的窄袖深衣,相距不过一尺,眉眼间仍是那柔和的温意,见如玉勾起唇角仰脸望看他,面上露着又顽皮又不可置信的笑容,亦是一笑。 那婆子左顾右望,见自己抓的不是如玉,正准备转身去抓如玉,却叫方才她所抓那姑娘劈手便是一巴掌:“老妈妈,自己瞧瞧自己后腰上,你家姑娘那石头蛋子正甩搭着了。真是老眼昏花,见谁都敢抓。” 这姑娘腰间坠着一枚会发光的萤石缀流苏做禁步,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却差点叫姜璃珠的婆子当成贼给捉起来,气的摘了那萤石,藏到了怀中。 这老妈子一摸自己的后腰,果真那夜明珠就在她背上的腰束上挂着,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尴尬无比的溜了。 方才要不是这赵夫子喊一声且慢,如玉还不能及时将夜明珠坠子挂到这婆子腰上去。她已猜得他就是那瑞王赵荡,方才干坏事的指尖还有汗,鼻尖亦沁着汗珠子。 从张君嘴里听得的描述,再一路来对瑞王这个人的揣摩,直到谜底揭开的这一刹那,如玉完全无法将他和温和儒雅,风度翩翩的赵夫子相联系到一起。 二妮儿走了过来,亦不断有各家的姑娘们上前问候。赵荡瞧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无论谁问,总要问上两句,亦会握着二妮儿的手对人说:“这是孤的义女,胆小性怯,却是个难得的柔顺孩子,往后你们但凡有花宴,切莫忘了请她同去,叫她也一起乐一乐,高兴高兴。” 如玉已经退到了后面,与蔡香晚一起坐着。张凤亦凑了过来,显然对于瑞王这义女也是失望无比,叹道:“可惜了那套珠冠,按制,那可是只有公主和郡主才能戴的了。” 蔡香晚白了张凤一眼,悄声道:“认了瑞王做义父,一个郡主封号,只怕等不得多久的。我听闻她是那亡国大辽的公主,蛮人么,可不就长成那个样子。” 张凤再看那义女一眼,细眼塌鼻,厚厚的嘴唇,果真与书里所绘的蛮夷无异。可天生好命,她是公主,能叫三十岁仍还不成亲,相貌俊朗温和儒雅的瑞王殿下捧在手尖尖上了。 * 张君和文泛之,廖奇龙三个翰林学士,整整在介于皇帝起居的紫宸殿与垂拱殿之间的文德殿呆了将近二十天。那两个年龄比他长,资历比他老,自然中途可以替换着溜出宫,换件衣服再抱抱夫人,以解饥渴。 张君一个愣头青,资历最浅年龄最小,自然是叫他两个指挥的团团转,好容易今天皇帝也扛不住,回后宫去慰问小妾们了,张君才能得闲偷跑出来。 他腿功好,自来有一套不必狂奔就能快跑的功夫。一路奔到宫外,便见柳生远远站在那栓马桩处。柳生解了马缰绳给张君递着,边跟着快跑:“二少爷,咱们二少奶奶往瑞王府去了。说要是您出宫了等不及,就往那一处去接她。” 张君猛得勒马:“那里?” 不等柳生再说,他勒马一通狂奔,直奔瑞王府而去。 这简直是要了老命了。万一如玉碰到齐森,齐森在赵荡面前指认如玉亦是陈家村人氏,赵荡会不会顺着这条脉络查下去,然后发现二妮儿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如玉才是真正的契丹公主? 关键是二妮那个容貌,实在不是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千防万防没防住,他二十天不出宫,如玉竟跑到赵荡府上去了。张君一脑子乱如麻的念头,远看到了瑞王府正门上,跃身下马将马往拴马桩处一拍,两脚翻飞几乎冲撞倒几个姑娘,飞腿便冲进了瑞王府大院门。 和悦公主才下了轿,险险叫人撞倒。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便看了个清楚,那要命一样跑的,恰是拒她婚事的小五品官儿张君。 她也快追了几步,进瑞王府一重大殿一重门,那里还有张君的影子。 * 总算王府的护卫们都认识他,追了两步也就放他进去了。张君一溜烟儿顺着东边的长春门一直跑进长春殿,进殿前总算压平了呼吸,传了个婆子进去,过了片刻,张凤走了出来。 “你二嫂了?”张君问这几乎在府从未说过话的小妹。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本就难看的脸色,此时更加难看:“她如何不出来?” 张凤遥指着一水之隔的后殿道:“二嫂方才被瑞王府那义千金请走了,许是去了后殿。” 那后殿,恰就是赵荡的起居寝殿。张君又是一阵狂奔,恰奔到后殿正门上,迎头便见如玉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相送的,恰是瑞王赵荡,以及二妮儿。 二妮儿一眼瞧见张君,毕竟是当初在陈家村唯一见过的俊脸小书生,那颗春心犹还荡漾着。小脸儿先一红,再捂唇,嘤/咛一声叫。 虽然已经成了亲,已经成了夫妻。可是自打回到京城,张君每一回见如玉,都觉得自己仿佛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她穿着件碧色纱罗衣,两边开叉,下着一袭白裙,禁步隐于裙侧,鸭蛋似的脸儿,粉粉白白,比之陈家村时细了不知多少倍,笑容谦和大方,也不是在他面前时那时时撒娇作痴的娇嗔劲儿。 在看见他的一刻她似有一怔,随即下了台阶,站到了他身后。将她护到身后,张君一颗悬提的心总算稳了一半。他规规矩矩行大礼:“钦泽见过先生。” 赵荡站在台阶上,盯着跪于地上的张君约有一息,并不说话,也不请起。如玉听张君称赵荡为先生,虽不知他为何要有此一称,却也随即跪到了地上。 “本来,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当日于东华门外送你墨香斋时,我便在等你的新妇茶。”赵荡下了台阶,本黑的鞋子,云岛卷起,托着深衣不至落地。他忽而躬腰,伸手拉起张君,笑的坦荡而又温和:“那知我见着了新妇,却仍未喝到茶。” 他再来拉如玉,张君欲要伸手,却又止住,概因如玉也不必赵荡相拉,主动过来牵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这两小夫妻站在一处,背在身后相牵的手,久久才松开。在赵荡灼灼而询的目光下,张君只得解释道:“学生才领了翰林学士一职,入宫二十天,今天始才出宫,未来得及携妇来拜,还请先生见谅。” 赵荡回到台阶上,背对着如玉与张君,过了许久,直到二妮儿都有些尴尬,怯生生喊了声义父,他才仿似回过神来,挥手道:“去吧。” 如玉叫张君扯着,七拐八绕,走的竟不是来时路。新婚夫妻,虽同一城居着,也有二十天未见过,至于那件事儿,也有二十天未曾搬弄过。如玉也知张君的急,试着劝道:“几个妹妹和香晚还在前面大殿里坐着了,我为长,好歹得带着她们一同回家。” 张君那里还管得别人,扯着如玉自瑞王府东门上出了门,已经快步跑了起来:“她们难道没长着腿?不会自己走回去?” 在前门解了马,他先将如玉抱到马鞍上,白裙随风而扬的瞬间,露出下面猩红色的阔腿裤来。一双浅口绣鞋,尖翘翘的云岛。外表端庄正经,裙下风情十足,她确实用心妆扮了,可那装扮只有他看得到。 张君盯着她鞋面与阔腿裤之间那一抹玉白的细肤,恨不能伸舌上去舔上一口,或者咬上一口,留两个牙印儿在上头。 一缏子抽到马屁股上,他便跟着马跑了起来。 马箭一样窜出去,张君跟着马跑,丝毫不落下风。如玉还是头一回见张君这跑法,端坐在马鞍上,像根僵木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稍乱动就要摔下去,叫这四蹄生风的马踩个稀烂。 嫁个时而傻时而聪明的丈夫,大约就得习惯他这忽如其来的疯意。到了永国府东门外,他气不喘面不变色,抱如玉下马,一起进门自夕回廊往过走着。 这一路上偶尔遇见些婆子丫头,他自来是个狗见都嫌的性子,便是今天脸色更怪异,也没人觉得意外或者惊讶。总算挨到了竹外轩,这浅浅的小四合院儿,张君一进门便关上了院门,小狗一样回头四顾着,见许妈出来,问道:“院里可还有别人?” 丫丫与秋迎两个亦跑了出来。张君挥手道:“整日都闲在这院子里做甚?外面塘子里那莲蓬长的正盛,去给我采些莲蓬回来。” 待把院子里几个碍眼的都放了出去,张君亲自严严实实下了门板,回头便将如玉压到院门上,如玉一个不稳便软到了门上。 “你疯了!”她仰头靠门站着,任他像只小狗一样,不停喃喃而语:“你果真是疯了。” 足足禁了十几天,光吃一点怎能够。张君打横抱起便往屋子里奔,准备好要打架了。 如玉仰头任他啃着,这才找到出口的时机:“那瑞王赵荡,是你的先生?” 张君嗯了一声,这才知道如玉说的竟是赵荡:“什么时候的事情?” 如玉掰指算着:“刚到京的时候就曾见过一回,后来还曾见过两回。今天在瑞王府,是第四回 。” 她道:“他还送了你一间店子是不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那里好?你告诉我他那里好?” 如玉心中忆起几番相见,那瑞王皆是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样子,谦和有礼,待二妮也好的没话说,才刚想说出个一二三来 ………………原谅作者,这对话它发生的蹊跷是因为作者省略了很多在小窝里,往小窝里找! 如玉任凭张君替她揉着胸口,渡了半天的气,忽而回过味儿来,接过张君递来的水舔了一口道:“你竟是因为我没告诉你,吃醋了。” 张君下床换了套干净的中单,在床边站着,目视着这张周昭叫人打来的拨步大床,及梁的高,有檐有盖,两边镂空雕花的窗扇,里面一排排的浮雕。他忽而两步窜到床上,伸手便去扣那块顶板。 如玉随即也扑了起来,要去阻他,两人搏手相斗了片刻,终归张君还是将那本法典与残玺从床顶的隔层里抽了出来。他丢摊在床上,问如玉:“这是什么?” 既他都知道自己藏东西的地方,那显然是看过法典了。这些年总是躲着藏着,下意识的,如玉撩过被子将那法典盖到了下头,抬头问张君:“你知道多少?” 张君隔被摸到那方残玺甩开,找到了如玉的脚,伸手握入怀中,埋头道:“从这方玺到法典,再到契丹公主的事儿,我都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如玉满脸戒备的问道。 张君一气苦笑:“法典就在床顶放着,你到京城,我就知道了。” 如玉恍而大悟,看着张君笑个不停,揪他的耳朵又抚他的眉眼:“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吃味。我既嫁给了你,天家请我去做公主我也不做,更何况还是个亡国的公主。至于那赵荡,我瞧他人还不错,待二妮也很好。即便多问几句,也全为二妮的将来打算,你又何苦疑神疑鬼? 第46节 张君脑子里斟酌着,要找个一次就能将张诚和赵荡这两个王八蛋在如玉心里败坏声名的方式,说道:“张诚跟着赵荡,借助向金国提供情报,来故意拖延两国之间的战争。 赵荡送我一间店子,待你温和些,你便觉得他是个好人。可你岂知,他从皇宫中盗玺,待我将玺寻到之后又亲自向金国提供情报,这样里通外国,于战场上造成的死伤,岂止千万? 他虽为小善,却在造大恶,这样的人,可能称其为好人。” 沈归当初曾亲口称认过,御玺确实是瑞王授意他盗的,而瑞王给的交换条件,是给他兵马,让他可以坐拥甘州。 可无论张君和沈归怎样说,如玉也无法将她所见过的赵荡,与沈归和张君口中所述那个瑞王相联系到一起。她放平引枕躺到床上,眯眯糊糊睡了片刻,正闷热的难受,忽而叫一阵冰凉惊醒。 他一头长发自两边披散着,傍晚的夕阳越帐而入,洒在一双锋眉上,格外的温柔。他似乎格外迷恋那两只小兔子,双眼半闭,应当是在思索着什么。如玉装不下去,刚弯了唇角,便见他双眉一挑,唇角亦勾了起来。 “当年大历与金海上之盟共灭契丹时,契丹亡帝被围困,欲要用这方玺并这部法典召集花剌、西夏诸盟国援住。但是大历与金的包围太紧,他们的人突不出去,最后辽灭之后,人人都在找大玺与法典的下落,谁知道却叫赵大目带了出去。你可知道当年大历的主帅是谁?”张君也知如玉醒了,遂问她。 如玉抿了抿唇,接过张君递来的茶润了润口:“是你爹。” “黄头花剌民风彪悍,后来西夏与金国要灭黄头花剌,久攻黄头花剌不下,是你祖父赵大目带的路,才能叫他们将黄头花剌给灭了。”张君拿只银签子戳着只提子,细心剥光了皮儿,非得要喂给如玉吃:“赵大目虽是个商人,可在二十年前,却是能搅动整个北漠,操纵战争胜负的风云人物。灭辽,当时也是他两方擀旋,可收养了你,他又是救了你一命,恩与怨,仇与恨,你该各记多少?” 如玉闷了片刻,摇头:“我不想这些,也不记这些。” 张君还盯着如玉:“我父亲虽然是当年大历的主帅,可战争不由他一人来决定,也不由他一人而起。” 如玉打断张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记仇,也不记恨,概因那些皆与我没关系。自打那一夜答应了要跟你好好过日子,我便一直想着将这部法典烧了去。却一直未能下得了手,既你已经发现了,索性将它烧掉,咱们好好儿的过日子,好不好?” 张君接过那部法典,翻开来,是十分晦涩难懂的契丹大字。扉页上便是五十年前各部首领的掌印。他啪一声合上书,又问如玉:“赵荡认了二妮做义女,你觉得他是真的信了安敞与沈归,认定二妮就是契丹公主,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 如玉忽而想起与赵荡初见那一回,在书店里时,他拿出来请她指认的几个大字:持此者,王八也。那几个字其实是她自己拿个大萝卜雕成,沾印泥印在假法典上。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羞辱那个粗头和尚安敞。 可千里路上,她来京第二天,就碰见赵荡在书店寻《藩汉合时掌中珠》,而她自作聪明,就替他认出了那几个字。 夕阳打在张君的侧脸上,鼻梁挺直,唇线略硬,眸子微泛着桃花,紧盯着她,要问个答案。如玉脑子转着,转了许久之后反问张君:“若他知道二妮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会怎么样?” 张君等的正是这句。他道:“瑞王从一开始盗玺,再到后来与金国上使私通书信,其实所为的,仍还是帝位。他是皇长子,因血统问题而被朝臣反对,无缘太子之位。这些年,他一直坚持要娶契丹公主为妻,所以不肯娶妃。 但当安敞带着二妮,并你给的假法典到王府之后,他也仅仅是认作义女,亦不曾奏明皇上,娶做正妃,我猜他是想将二妮并法典,一并敬献给金,以期能换得金兵撤出长城,让金兵以法典为据,转而去攻打西辽,蒙古等部。而他自己,若能办成此事,一举胜比百万雄兵,皇帝焉能不服,群臣焉能不服?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占尽贤名,如今又在朝中遍有声望,到时候皇上改嫡立长,他才是将来能继大宝的那个。” “所以,你认为他会把二妮送给金人?” “是!” 如玉几乎要哭出来:“那我情愿他不知道。”若他知道,要被送给金人的,就不是二妮而是她了。 如玉原原本本将自己第一回 在书店时的偶遇赵荡,并替他翻译那大契上的字,以及第二次于书店中的相见,并第三次在墨香斋时,她所问关于书院的事情,一并讲了一遍。 * 夕阳早已落山,王婆别过四少奶奶蔡香晚等人,径直走到竹外轩门口,便见秋迎、丫丫与许妈三个一人抱着一筐的莲蓬,正在竹外轩门上站着。她上前推了把门,牢丝合缝儿,显然是从里头反插的。 王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关的院子?” 秋迎伸个懒腰,白了王婆一眼道:“还能有谁?二少爷回来了。” 那连狗都嫌弃的二少爷,为了能悄悄干件隐秘事儿,大张旗鼓把一院的仆妇都关在外面。这下倒好,一府中无论那个院里的人经过,都得笑话她们几句。 * 暮色渐渐围笼,该到掌灯的时候了。张君搬把椅子坐在床对面,仰面,闭眼,过得许久忽而轻轻一声叹息,揉了揉眉心道:“我猜他已经知道了。否则的话,他那样的人,怎会连番与你偶遇。” 如玉也是恍然大悟。若果真是个封王的皇子,怎会到家小店里面去站柜台,还替她算账,格外告诉她那家店他已经送给了他的学生。所以连番几次,他一直都是在试探她,而她傻头傻脑,替他译契丹大字,替他译西夏文,完全不掩形迹。 “我该怎么办?钦泽,我可不想被他送给金人!” 从最近搜罗来的契丹文、西夏文书当中,她也了解了一下,花剌族同罗氏的妇人原本就极易生男而少生女,因那些女子们天生休质殊易,是花剌国向周围各大国所供奉的,一样非常重要的供品。 后来金与西夏联盟灭黄头花剌,同罗一族的女子全被金人掳去,之后十几年中,死的干干净净,一个未留,同罗一族的女子从此绝迹,连近亲都没有。这时候万一赵荡将她送给金人,或者金人因为十几年前关于同罗女子的传说而愿意作价交换,她那里还有活路? 如玉本在床上坐着,扑起来探腰去抓那椅子的扶手,曲腰向前,于淡淡的暮色中凑近了去看张君的脸,一脸的哀求祈怜。 张君本来下拉的唇角渐渐往上翘着,忽而纵身一跃,便将如玉扑到了床上,压着她吃她的耳垂,嘶声道:“有我在,谁也动不得你。” 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阵满足。既知道外面那样凶险,她一定会安安心心陪在他身边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君好坏,其实人家荡叔根本没有那么想。 第60章 敬茶 “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只要那赵荡不说破, 我便继续装傻装下去?”如玉已经习惯了他像只小狗一样。 “怎么办?”张君嘴里含混不清:“你只需在床上乖乖儿的,听话,做我的小宝贝,剩下的事儿, 交给我即可。” 如玉腰酸背疼,还没缓过劲儿来, 踢打着不肯叫张君碰自己,持起那法典问道:“那这东西怎么办?要不要将它烧掉?” 张君抬起头,一双秀目缓眯着:“既赵荡说了要喝新妇茶, 明日我休沐,咱们就不得不去他府上再拜会一回, 给他敬碗茶。这东西不能烧掉,看他的反应,不行就送给他。” 如玉一怔:“为何要送给他?那不就等于坐实了我才是契丹公主?他拿法典送给金人, 将来岂不就只可以踩掉太子,登上皇位?” 张君一笑:“我的乖乖小宝贝,你自己雕的玺, 自己替他译的文, 他从你入京第一天就知道你是契丹公主, 所以才会有后面连番两次偶遇。 我是他取进应天书院的, 要叫他一声先生。我是学生, 你是学生之妻,唯今之计,也只有奉上法典, 求他隐瞒此事。” 如玉叹了口气,拨开张君的手,转身卧向里侧,闭眼亦在思量这件事情。那赵荡,虽与她有几番偶遇,但仅凭表面,她真的不能将他和张君口中那个阴谋家相联系起来。 有个公主身份,如玉也曾期待过,将它当成个绮梦幻想过。她曾将法典当成走出陈家村唯一的凭靠,谁知阴差阳错去个张君,她便不必再依靠沈归与安敞。如今终于安敞带着二妮走出了那一步,契丹公主重见天日。 她不必自己站到风口浪尖上去,犹如隐在黑暗从林中的小兔子,目视着另一只小兔子暴露在猎人的箭与野兽的尖爪之下,想看那只小兔子会经历什么,来揣度自己亲手斩断的那条路。为了爱身边这个男人,她并不后悔舍弃亡国公主的身份,但人于生俱来的好奇心却无法斩断。 默得片刻,张君也上了床,环在她身后,静静的躺着。如玉不知何时睡熟,于梦中转过身来,轻拱着,拱到他的肩头,总算于奸笑的陈贡,醉于腌瓒中的李槐,并那飞匕而来的张诚等人中,中找到一抹安宁,沉沉睡去。 * 傍晚,匆匆赶到瑞王府的张诚,在后殿门外与站岗的侍卫相见,点头照过面,悄声问道:“王爷可还在怒中?” 那侍卫道:“齐护卫正在里头,我们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内殿,中堂下双翘角的条案上,摆着幅画风极其别致,约有两尺见方,边以木镶的画。那画中一个头披璎珞,鼻衔美玉的女子,面圆似满月,双目如杏,微笑着,被案前这一主一卫所打量。 “像否?”赵荡问道。 齐森立刻低头:“像,非常像!” 他随即补了一句:“但属下去陈家村之前,未曾见过妤妃娘娘,所以……” 所以即便后来在西京相遇,他与金国使者出现在张君面前时,他也未太在意过那陈家村的小妇人。谁会知道一个居于秦岭山中农家的小乡妇,会是亡国契丹的公主了? 赵荡挥了挥手示意乔森退下,负手站在案前,良久,一直盯着那幅画像,直到张诚进来,才慢慢转过身。这大殿高及两层,不设藻井,所以当中格外的阴森空旷。从张诚跪在地上的角度看,赵荡的身量很高,烛火照不到脸,只能看到他唇两侧地仓位置深深两道沟壑,一直垂到下巴上。 他略躬腰,取过张诚捧在头顶的书信,一封封翻拣着,忽而一声冷哼:“张登与张震,若从书信来论,不像父子,倒像俩兄弟。而张震,该是长,张登反而像是小的那个。” 张诚所捧的,竟是他父亲张登与大哥张震之间来往的书信。张震为武德大将军,整个大历边防军的统兵,他与父亲之间的书信,自然牵扯到许多军事调动方面的绝密情报。身为庶弟,张诚居然将这些东西全部盗出来,供呈给了瑞王赵荡。 赵荡停在张诚面前,忽而一叹:“你认为你捧来这些东西,我就能重新信任你?” 张诚挺直背板跪着,整个人都被赵荡的黑影所笼罩。他道:“属下也是在回京之后,蒙王爷所赏观看法典以及宗慈之肖像时,才意识到那赵如玉,与尊慈面貌绝肖。但天下间相像之人何其多,而赵如玉一介村妇,怎敢与尊慈相比。 属下不是知而不报,而是实在没有省悟过来,还请王爷见谅。” 赵荡背对着张诚,笑脸在那隐约的黑暗中极其狰狞:“也许你是投奔到了更好的主子,比如孤的三弟,宁王。” 张诚并不辩解,就那么直愣愣的跪着。仰望着赵荡微微颤动的袍袂:“我舅舅邓鸽在六枝杀乌蒙世子的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太子一系突然将这件事挑出来,又还一力护送乌蒙土司入京,所图,恰是为了遮掩太子失玺之事。” 赵荡道:“孤又何尝不知?但你舅舅烂泥扶不上墙,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事情是你二哥张君捅出来的,我只能替他谋来一条命,别的,帮不了你。” 赵荡忽而轻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脑海中滑过他在墨香斋与一众精通西夏文的夫子们破译那本法典时,站在对面绸缎庄门上的那个姑娘。 天下间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像似的人了,她便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同罗妤,穿过街道进了书店。 天定的缘份,便是如此凑巧,十八年遍寻不到,她却于偶然间走到了他面前。 * 待张诚走后,齐森又走了进来。他抱拳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属下即刻将那契丹公主替王爷抢过来!” 赵荡一声冷哼,阴恻恻的双目盯着齐森,问道:“抢来作甚?” 齐森一时语塞,顿了许久道:“为王爷欢喜。” “笑话。”赵荡起身,漫步走到条案前,轻拢纱帘,遮上了那幅细密画。他道:“契丹公主终归要见皇上,还是二妮更安全些。至于赵如玉,既然已经跟了张君,就先让她在永国府息养些日子,等那府要破时,再将她接出来即可。” * 次日一早,仍还要往瑞王府,见师尊,进新妇茶。 如玉清清早起来仍还未醒,许妈手拙不善梳头,周昭院里的小荷又被如玉送回去了。一房里老的老小小的,唯有个秋迎是能顶事的大丫环,拎着如玉一把头发转来转去,过一会儿揉揉腰,再过一会儿又揉揉腕子。 如玉实在看不下去,遂劝道:“你若不舒服,就到东厢躺着去,自己累成这样,何必还来伺候我?” 秋迎哼哼唧唧说道:“二少奶奶,昨儿我们在院门外站了半夜,奴婢腿也肿了,手也胀了,委实没有装病怠工的意思。” 张君将几个丫头婆子赶出去,由着性子在床上搬弄到三更才止。秋迎这丫头,除了身段儿妖佻一些,容样儿长的漂亮一些,其实也没太大的坏毛病。张君避她像猫避老鼠一样,天天喊着要如玉将她送走,可她梳头梳的好,衣服也洗的干净,理屋子一双手极其灵巧。还能替她带带丫丫,如玉也是惜她这个人才,遂也懒得找理由遣走她。 毕竟送走了她,谁知道区氏还得派个什么样的过来。 她在陈家村时,连魏氏那样的人都能应付,倒也不怕这府中几个小丫头做妖。与其挑挑拣拣,倒不如将这已有的调/教好了,防其短而用其长,大家都高兴。 好容易梳好了头发,听后面一阵脚步声是张君来了,秋迎与丫丫两个一听他一声清咳随即变了脸色,低着头悄悄溜了出去。 两人相对而坐,张君盯着如玉看了半天,忽而一把撩起她的长裙,皱眉问道:“为何不穿昨天那条裤子?” “脏了!”如玉道:“送去给秋迎洗了。” 但凡丫头婆子们在,他总是一本正经的脸色。此时连许妈都退了出去,他轻掸着她秋香色洒腿裤的边子,那眼角,便渐渐浮起桃花来:“再换一条,红的才好看。” 就像昨天,她穿着碧色纱罗衣,白色长裙,表面上清清素素一本正经。可内里却是大红的肚兜,大红的洒腿裤,端庄与正经是给外人看的,裙子被风扬起来的诱惑与风情,只给他一人看。 如玉笑个不停,连连摇头:“我唯有那一颜色鲜亮的裤子,若你喜欢我穿,那放就规矩些,否则……” 否则她这样的水性,动不动便要脏了裤子,连门都不敢出。 张君游丝一念,滑到如玉身上。她果真一逗就软,更难得一颗心皆在他身上,凡事皆是冷眼,聪明至极,所有的傻气全用在他身上。所以,即便赵荡言语暗示的那样清楚,她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他忽而有些怜她,怜她这点傻气,说不出来的可怜,走过去摸了摸如玉的额头,一双眸子里满是怜惜,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她。 如玉转身去望铜镜:“可是我面上有什么脏物儿?” “没有。到了瑞王府,你只记得万事有我就好。”张君没头没脑抛了这么一句,起身先出门去了。 * 得意门生携妻要来敬新妇茶,几个中年内侍,带着些半大小厮们正在布置前殿。 赵荡身后躬腰跟着的,是翰林学士文泛之。俩人从小楼出来,绕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径,前面一湾活水,其间偶有尾尾红鲤掠过。文泛之道:“下官瞧着,皇上对张君张学士也不算太瞧得上,而且还颇多忌讳,地方呈上来的密折,如今他还是无权过目的。” 赵荡站在水边,微微点头,忽而问道:“不是叫你们把他拘在宫里,怎么突然就放出宫来了?” 第47节 那孩子本就有些呆气,狼吞虎嚼着他的小宝贝,昨天将一院子仆婢赶出院门,整个永国府都知道他关起门来搬弄到三更。 文泛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提醒赵荡:“王爷,咱们三个翰林学士贴身随侍皇上,按例两夜一值宿,十天一休沐,他连着熬了二十天,若不是借下官的衣服换洗,只怕连衣服都没得穿。下官们实在也是看他可怜……” “往后无事,尽量少放他出宫。就算出宫,也不准他在宫外过夜。”赵荡向来温和耐心一个人,忽而就发起怒来,甩袖道:“时时将他盯紧,皇上性子难以琢磨,向来爱用那些有大过但又得他大赦之人。 张君前年打了孤的三弟,人头未落,也是孤保的他。但他性孤,性倔,极难喂熟。不比他们府上老三有用,所以孤不肯用他。谁料皇上竟会用他,若叫他得了皇上信任,太子一系,岂不又添助力?” 文泛之垂首答道:“是!” 一路径直走到前殿,赵荡在穿堂外站了片刻,方才入院。 张君一袭青色直裰,木簪紧冠,二十岁的世家公子,锋眉秀眼,恰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少年郎,规规矩矩在檐下站着,如玉与他挨肩站着,青杏色的短襦,月色长裙,外罩一件白色无袖长褙子,玉白一抹脖子瞧着十分清凉,两颊却如三春嫣桃,浮着两抹粉意。见赵荡进了院子,两人俱皆跪到了廊下。 赵荡心头莫名发堵,却仍还得笑笑呵呵。坐在主位那太师椅上接过这夫妻二人奉来的敬师茶,饮了一口,一招手,便有个内侍捧来一只香妃色的锦面匣子,掀开了展给如玉,笑嘻嘻说道:“这是咱们王爷,送给新妇的见面礼。张学士婚事办的急,仓促之间王爷备不得珍礼,这点小礼不成敬意,还望张学士与赵夫人勿嫌寒薄!” 如玉只看了一眼,便回头望张君。那锦面匣子约有一尺多宽,一尺多长,内深也在半尺,里面再无杂物,唯一尊以金丝为架,璎珞与珠玉相辅而成的珠冠。今时贵女盛戴冠,但也得有品级才行。 如普通无命之妇,和普通人家的姑娘们,自然只饰鲜花而辅的花冠,皇后可戴金凤之冠,这珠玉饰成的珠冠,当然也只有贵妃、王女,公主们才可以戴。 张君也盯着那锦匣中的高冠。如玉是他的妻子,他在府中行二,不可能继承爵位,那么,如玉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国夫人,这东西,无品无命的普通妇又怎能戴得? 这份赏赐,恰就是在挑衅,赵荡也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知道如玉是谁,也未打算继续装傻。 “既先生有赐,你收下即可。” 一殿之中不过三个人,气氛却极其古怪。如玉接过匣子,轻轻合上,沉甸甸抱于怀中,深深一礼道:“多谢王爷赏赐,只是我受之有愧!” 她表着谢意,下意识抬头去看赵荡,便见他浓眉下深深一双眼睛,亦是盯着她,见她目光投来,随即微微点头,忽而一眨眼,仍还是往日那种怀着欣赏与赞叹的慈爱目光。如玉心猛的一颤,暗道这人瞧着我的眼神,如此怪异,也难怪张君会吃醋。 赵荡起身,领着如玉和张君往后走。他在前,负着手,走的慢慢悠悠,如玉和张君自然也不敢走快。 “昨夜,我听二妮儿说,如玉竟是她在陈家村时的嫂子。她仍还是小孩子,来此两个月,思乡成疾,每到夜里便趴在窗子上哭,遥思故乡。唯昨夜见了如玉,心中欢喜,拉着我说了半宿的话,要我常请如玉到府来与她闲话,好慰她思乡之情。”二妮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可听赵荡的口气,就仿如二妮儿才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样。 他忽而止步,回头盯碰上张君:“钦泽的意思了?” 他倒脸大,敢大大咧咧叫如玉的名字。张君一张俊脸板着,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全看先生的意思。” 赵荡又是一笑,到了那朱色小楼门前,遥指着小楼道:“二妮儿正等着,如玉进去与她闲话会子,咱们师生二人,也寻个地方好好聊聊,可好?” 不但如玉觉得如蒙大赦,便是张君,也瞬时松了一口气。如玉是他的妻子,可赵荡那肆无忌惮的目光,隐隐的调戏,无不叫他瞬时就要气的炸开,偏他明面上又还将自己肘在师位上,叫张君不能发作。 如玉才进小楼便叫二妮一把抱住,她连连问道:“嫂子,你走的时候,我爹娘可还好?那刘家上河湾的人可有来问过我,我娘是不是把我的亲给退了……” 她连连一堆的问,如玉心说你娘肠子烂在炕上,也不知能活多久。可千里路上,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来,只得抚肩安慰道:“二伯二伯娘都好着了,三妮儿嫁到城里,又还是金满堂的家奴,不定过些日子就将他们全接进城里去生活了。 你既在这王府里做义女,便如公主一样尊贵,往后这些村女的行径,千万不能露出来,否则白白叫人笑话。” 二妮儿一张撮撮小脸胀的通红,小眼睛扫着窗外,十分难为情的说道:“嫂子,昨夜义父进来,说我如今就如公主一般尊贵,不必再惦着那刘家上河湾的刘郎,要放开了眼界,在京城的贵家公子里对替自己寻个夫婿。 可我想着咱们庄户人家,失了什么也不能失了诚信,只要刘家不弃我,我是不会自作主退亲的。要不,过会儿义父来了,你帮我求个情,叫他将那刘郎也接到京城来,好不好?” 到底庄稼人生的孩子,二妮儿又是一村里最本分的姑娘,所以就算猛然掉进了富贵乡中,也不肯忘了本,仍还记着自己下了订的未婚夫婿。如玉正要安抚两句,便见自内室走出个身量高高,清清瘦瘦的女子来。 这女子只着一件青衣,头上挽着只银钗,低头到二妮儿面前,屈膝敛了一礼道:“姑娘,该去学画儿了。” 待她抬起头来,如玉才是一声惊:“竟是待云姑娘,你怎会在此?” 待云似乎不觉意外,也不避讳自己在琼楼呆过的那些年,一笑道:“金大官人娶得新妇,便将奴婢们都遣散了。恰这府中寻个善工笔的画师,奴便入了此府。” 她艺号贞爻夫人,工笔绘的极佳。如玉当初在琼楼见她画艺便倾心之,谁知她竟也入了京,还给二妮儿做起了先生。这样尊贵的府第,那样年轻的义父,还有最好的工笔画师,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再看一眼懵懵懂懂的二妮儿,忽而游丝一念,暗道若我也在这府,或者能跟着待云,精进一番自己的工笔了。 不过她也就一想而已。她始终记着张君千里路上又驰回陈家村救自己的恩情,便是果真那契丹还在,还是北方一国,要请她回去当尊尊贵贵的公主,她还舍不下张君,更何况那城府莫测的瑞王,谁知认二妮儿为女,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 后殿,张君只待赵荡坐稳,便撩袍帘跪下,将一直捧在手中的匣子顶额奉到了他面前。 赵荡今天穿着孔雀罗缂丝绣边的竹青色长衣,体健而修,一手搭在桌案上,冷目扫着张君手中的东西,明知是什么,却还故意要问:“捧的什么?” 张君道:“《喀剌木伦法典》,以及亡国契丹的青铜大玺。” 赵荡以为张君要隐瞒很久,在他的眼皮底下,想方设法将如玉藏的严严实实。谁知道他竟然直接就将玉玺和法典捧出来,要交给他。显然,这俩小夫妻昨夜已经交过心,如玉坦承了与他几次相见,而张君,也想好要怎么对付他了。 “当初在应天书院,周大儒不肯取你。是孤去授课时,力排众异取你为生,叫你能留在书院读书,也能继续呆在永国府,否则的话,你母亲应当仍会送你到五庄观去,你做不得官儿,倒能做个镇家宅,点灵穴的好道士。”赵荡站了起来,打开张君手中所捧的锦匣,从中取出那本法典,略翻几页。毕竟习了十年的工笔画,如玉摹的那本假法典,堪称以假乱真。 赵荡丢了真法典,扶起张君,问道:“将这东西送给孤,你意图为何?” 张君道:“赵如玉是学生的妻子,在陈家村时,学生不嫌弃她是个乡村寡妇出身,与她成亲。从那时起,学生就未想过这辈子会弃他。 如今学生得知她的身世,也知她身世牵扯过多。但既然先生府上已经有了契丹公主,这部法典与大玺,学生为锦上添花故,送给先生,恳请先生代为遮掩,勿将如玉的身世透露出去。” 他是打算用法典和大玺,来换得如玉陪在自己身边。毕竟辽亡近二十年,如玉被赵大目抱走时,才不过几个月,谁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玺与法典,远比一个真正的公主更重要。 “你认为她会愿意?”赵荡问道。 张君略有犹豫,重重点头:“她是学生的妻子,学生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 赵荡轻点着头,鼻息一声粗气,命内侍捧过法典。 世间最难得的是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张君当初千里路上重又奔回陈家村,将如玉从那人吃人的村子里带出来,除他之外,京中除了那一家的公子,都做不到。 既他能将法典与大玺立刻奉上,显然并没有将赵如玉当做筹码,要奇货可居,囤之而用的心思。 这就更难得了。年少轻狂的少年郎,与同样少年的小妇人,无功名利禄搀杂,仅仅是因为对彼此的爱意,便能相互信任,牢牵在一起。 也许正是因此,赵如玉一颗心才系在张君身上,连关乎自己身世,也许能叫自己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法典与大玺,都交由张君处置。 所以说起来,女人便是这点不好。爱情叫她们盲目,情/欲叫她们失去理智,只要窝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为了一个男人的爱,便可以放弃更加辽阔的天地。 赵荡已经到了三十岁,所阅这世间聪慧的,灵动的,具才情的,有思想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不计其数。他终于找到那么一个这世间从灵魂到肉体都最合适做自己伴侣的妇人,可对手却是他的学生,于是游戏极具挑战,又叫他欲罢不能。 * 一直在瑞王府用罢晚饭,如玉和张君才能得赵荡松口,准他俩离去。 张君来时骑马,去时瑞王赏了许多东西,只得借瑞王府的车驾,叫如玉趁着,自己驾车,带她回府。 他心有痒意,偏又要驾车,无法臊皮自家小媳妇儿,过一会儿,连声叫道:“如玉,我这肩膀竟有些痒痒,快伸手出出来揣揣。” 如玉终归年轻女子,也喜好物,正捧着那唯有贵女们才能戴的高冠细细端详,听了这话扔下冠,伸手出去在张君肩膀上缓缓替他捏着。张君自己驾车,一只手要勒缰一只手要甩鞭,抽空将如玉一只手放到自己小腹,问道:“可摸着什么吓人的物儿没有?” 如玉知他的狭促,拍了一把道:“一大街的人瞧着了,好好驾你的车。人常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是你的妻子,躺到床上你想怎样都是随着你。可我瞧你怎么时时都猴急的仿如偷不着一样。” 张君一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隔帘伸进来,熟门熟路,叫如玉伸手打落,过得片刻又要伸进来。 如玉也知他将那法典并御玺送给赵荡了,翻完了瑞王府所赏的东西,仰靠在轿壁上一声叹:“那东西跟了我十八年,当年在陈家村的时候,沈归和安敞两个天天觊觎,我也将它当成是我走出陈家村唯一的法宝,总以为出了陈家村,定能将日子过好。 谁知跟着你出了陈家村,如今不但东西丢了,还困窝在你家,除了吃的好一点,用的好一点,有几个丫头帮着干活儿以外,也陈家村似乎也无不同。” 张君一只手仍还不住往帘子里钻着,逗一下,说一句:“我绝不纳妾!” “赚了钱都交给你!” “这辈子只望着你一个人!” “等我再赚些钱,咱们就搬出去分过,到时候,你就不怕院外时时有人,想怎么哼,怎么喊,都随你!” 他说一句,如玉便嗯一声,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哎呀一声道:“你这人,脑子里怎么总想着床上那点事儿?” 张君终于一思苦笑归了正形,若有所思道:“从明天起,你就可以去接管墨香斋了,那是拿你的法典与御玺换来的,所赚的钱,也皆是你的私藏。 我身无长物,那么一件店子,还是你自己挣来的,往后自己赚银子自己花,好不好?” 恰如赵荡所认为的那样,年青小夫妻之间产生的爱意,不知从何而起,无具无象,却能叫人生死相许,富贵不忘。 如玉反握着张君的手,合上那珠冠的盖子,暗道只要此生握着他的手,那公主不做也罢,珠冠此生戴不得,似乎也没什么缺憾。 * 昨夜破天荒得张登在静心斋宿了一夜,今儿一早起来区氏脸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着三个儿媳妇捧过铜镜,破天荒的要蔡香晚摘几朵粉紫薇来,以饰头花。 临窗对镜贴花黄,周昭一边轻扶着肚子,一边将套上锁扣的紫微花卡到区氏的发鬓间,蔡香晚捧过镜子,笑问道:“母亲瞧着如何?” 区氏左顾右盼,显然十分满意,挑眉问如玉:“老二家的瞧着如何?” 如玉道:“很好。” 如今这笑呵呵的区氏,与她初到那一日气急败坏,一脸戾怒的妇人可完全两样。论究其来,也不过是丈夫偶尔在房中停了几日罢了。 瞧着区氏欢喜的跟个孩子一样,不知为何如玉反而别有一番伤感。无论张登还是张君,抑或天下间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有权势,就少不了妻妾成群。张登还算好的,不过纳了一个妾,二十年间便将区氏气成这个样子。 那金满堂的夫人了?一府之中二十多个妾,便是大肚能容,如何又能容得下? 所以蔡香晚一路费力的讨好,也不过是想要区氏自己欢喜时可怜可怜自己,管着张仕不要开那纳妾的门路罢了。 区氏也看得出来蔡香晚的心思,临窗提黛条轻描了两笔那脱落渐净的眉毛,见周昭要替手,索性将黛条扔给了她,闭上眼睛仰着面等周昭替自己画:“妾那东西,不过是个装孩子的瓦罐罢了。她们便生了孩子,也还是喊我们做娘,这辈子也越不过我们去。只是一房之中,乱就乱在那些心思不正妄图傍着爷们一步升天的小妾们身上。 老大家的才有身子,香晚又是新婚,便是为了叫你们能过几年畅快日子,我也会勒束着他们,不许他们开那个先例的。老四若有那样的意思,香晚尽管放心就是,等他来请安,我骂死他。” 蔡香晚飞个眼儿给如玉,那意思再明了不过:瞧瞧,只有我们俩没有你,二嫂,你要想在这府中坐稳,只怕日子还长着了。 几个妯娌闲话了会子,退出去的时候,恰就见扈妈妈气急败坏的样了进了房门。 扈妈妈在区氏耳边细言了两句,区氏扭头就去看桌子上慎德堂今儿早上才送来的那只食盒,里头装着外头铺子里买回来的点心,如锦说是张登下朝的路上送来的,区氏忽而觉得自己傻的天真,傻的可笑。张登那样的大男子,怎会特意去买些点心来送给她? 是她傻乎乎看不穿,竟就叫那小丫头给玩弄了。 扈妈妈凑到区氏耳边,说道:“老奴从何旺儿那儿逼问来的,如锦如今俨然是那一房的主子,她比邓姨娘可贼多了,老爷几番要给她纳房她都不肯,也不知她怀的什么心肠,老奴觉得她比邓姨娘只怕要难对付。您看,要不要老奴找个时机,给她弄点儿事出来,将她与老爷隔开……” 区氏抬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日光洒在她脸上,将她的皱纹,苍白,浮于表的那层脂粉全坦露于铜镜之中。她今年已经四十二了,能拿什么跟才二十岁的年青女子去争了? 若说当初邓姨娘得势,她还有所怪怨,认为张登的爱全被邓姨娘勾走的话,如锦确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走个穿红的,来个戴绿的,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女人越换越年青,可怕的不是丈夫不爱自己,而是丈夫已经任凭别人摆弄,刻意来委屈,应付自己。 “夫人……”扈妈妈叫道。 区氏摆手道:“环儿,那丫头咱们碰不得,算了,装着吧。” 就此一句,扈妈妈也能感受到区氏的委屈,她可是个一辈子从来不会将委屈存在心里的人啊,如今也开始存委屈了。 “不就是个丫头么?”扈妈妈还有些不屑:“那容样儿长的实在寒碜,这一府中那个丫头拎出来不比她强。” 区氏闭了闭眼,摇头道:“你不懂,那丫头和小凤儿一样,都是罪臣之后,张登那个人,你骂他可以,打他可以,他不过吼两句。但独独不能碰他身边那些当年同僚们家的孩子,碰了,就是你死我活。” 扈妈妈提醒区氏:“竹外轩的事儿,只怕就是她干的。” 区氏欲言又止,仍是轻轻摇着头。现在来看,竹外轩的事情,恰就是如锦那丫头的投诚之礼,如果当初做的好,一并能解决掉赵如玉和邓姨娘这两个区氏自己无法拨除的眼中钉,她坐居慎德堂,再不是当年邓姨娘的独自霸占,非但如此,还主动撮合张登与她二人合好。 张登还不到五十岁,就算没有邓姨娘,还会有别的女人进来,比起来,如锦相貌生的丑,还愿意投诚于她,除掉了,谁知道还会来个什么样儿的? 区氏伸手自扈妈妈手中接过方湿帕子,一点点揩着自己脸上的脂粉,对镜临窗,脸色死人一般。 * 傍晚,三妯娌围在周昭房里,自一盆开的正盛的莲花芯子里细细的剪莲蓬须,要备着给周昭熬了去胎毒。忽而周昭那庶妹周燕走了进来,她在周昭面前向来乖巧,于这府中也是默默无闻,很少出这院子。 第48节 她笑嘻嘻坐到周昭身边,伸手自水中捞了枝荷花出来,取过一把银剪,轻轻剪了起来。 如玉忽而笑问道:“我记得妹妹前几日往瑞王府时,你腕子上一对鎏金包铜嵌宝白玉镯,真真儿的好看,今日怎么只戴着一只?这镯子如今是时兴单着戴,还是双着戴?” 周昭接过话头道:“既然嵌铜而隔,自然是要双着戴才好。” 她顺势低头,见妹妹周燕胳膊上果真只剩了一只,遂问道:“如何不将两只都戴着?” 如玉仍还笑嘻嘻,低头轻轻剪着莲须,就是要看这周燕怎么答话。 那天在瑞王府,如玉腰上莫名出现那只夜明珠挂坠之前,唯有周燕到她身边坐过。夜明珠那东西,白日里瞧着稀松平常,到了暗处却能闪闪发亮。可以想象当日若不是张凤提醒,叫如玉发现自己腰上多了一枚挂坠的话,姑娘们将帘子齐齐拉起来的瞬间,她便要叫那婆子捉赃当场。 再等姑娘们将帘子拉开,一个乡村出身的国公府二少奶奶在宴会上盗人夜明珠,这样的话传出去,不说永国公府诸人会怎样看她,区氏还会不会容她,张君为官的颜面,她为人的颜面,可就全没了。 周燕犹还不知如玉是找准了时机要发作自己,摸了一把腕子道:“我竟是忘带了,一会儿回房去了记着带上即可。” 这话说的,就好像那东西还在似的。 如玉仍还嘻嘻笑着,捧过周燕的腕子,细瞅着看了片刻,舌头轻弹着,啧啧叹道:“妹妹这果真是好东西,我瞧这鎏金包铜的内壁上还有字儿了,让我瞧瞧:青春受谢,白日昭只。这里头竟含着大嫂的名字了。” 周昭亦是一笑,接过话头解释道:“这是一对儿的镯子,是你们大哥前年春天遣人自叶迷离带回来的和田玉,打得玉镯一对儿,一只上面是句《楚辞》,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另一只上面,是句《诗经》,彼云倬汉,昭回于田。 这两句,皆暗合着我的名字。我如今双身子手肿的厉害,所以给燕儿带着。” 如玉头点的恰似恍然大悟一般,自怀中掏了枚镯子出来,递给了周昭道:“天下间能工巧匠果真多。我饰物少,前儿张君发了薪俸,我寻思着买些首饰回来,恰好在银楼遇上这样一只镯子,大嫂您瞧瞧,像是不像?” 她说着,便将自己手中的镯子与周昭手中的凑成了对儿,圆圆一双杏眼儿,仍还满浮着和善的笑意,抬头迎上周燕能杀死人的目光。 第61章 画像 周昭拎起如玉递来这只镯子, 转身对着屋外的亮光盯着看了片刻,默默将那只镯子还给如玉,默不作声,任凭蔡香晚与如玉两个天南海北的聊着。直待她们傍晚时辞别, 丫头们关起了院门,才压着声音问周燕:“另外那只镯子, 那儿去了?” 周燕从方才如玉拿那只镯子的时候,就知道如玉是要算瑞王府的总账了。 她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姐姐,那日在瑞王府, 我略饮了几杯,只怕不知是谁家的婆子趁我头晕撸了去, 送到了当铺里,恰叫二房那爱捞便宜的乡货捡了个漏儿。我因怕你责罚,才迟迟未敢开口。妹妹我便是再不开眼, 也不至于拿您最珍贵的东西当了换钱花吧?” 周昭压抑着怒气,不停抚着肚子:“如玉是我们国公府二房的少奶奶,二少爷的正头夫人, 你这称法叫外人听去, 人家不笑你无礼数, 只会笑我们周府无家教, 笑我这个做长姐的不知道管教妹妹!” 她果真是生气了, 气的唇围一圈青气,自己呼吸急促,腹中的孩子也猛的跳腾起来, 周昭猛得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昨天如玉就曾跟我说过,当天在瑞王府,姜璃珠的婆子诬赖人偷了姜璃珠的夜明珠,差点跟人撕打起来。那把戏如玉或者不知道,你与姜璃珠几个,用这样的手段欺负看不顺眼的姑娘们,欺负过多少回了,打量我不知道是不是?” 周燕见周昭两腿都打着颤,跪到地上摇着她的腿道:“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周昭叫她晃得几晃,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到了地上。因是姐妹两生了口角,一院的丫头婆子们也不敢进来,周昭气的走来走去,指着周燕骂道:“亏得如玉涵养好,将这镯子送给了我,只是私底下叫我提醒你而已。徜若她于我婆婆面前把这镯子拿出来,这永国府的人都会以为我周雨棠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当丈夫亲自送的镯子! 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在永国府做这个世子夫人?” 周燕哀哀哭个不住,连连叫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 周昭终究忍功好,唤进来两个陪嫁来的婆子,吩咐道:“今夜就将咱们三姑娘的行礼收拾好了,吩咐外院套辆车,你们亲自陪着,给我将她送回去。” * 要说起那镯子能到如玉手中,却还是那王婆的功劳。 当日在瑞王府,张君猴急猴急拉走了如玉,这王婆却被留在瑞王府中,一直等到宴散,才跟着蔡香晚并府中几个姑娘一同回来。据她自己所说,姜璃珠那婆子得了周燕这镯子的赏之后,急于出脱,兜售到她跟前,她便顺势买了下来。 如玉善能容人,且听且信,从这王婆手中买回了镯子,这两天给大嫂周昭连番点眼药,铺垫足了,今天才一举在周昭面前揭出这件事情来,但对于王婆这个人并她说的话,如玉心中自然仍还存着疑心。 对于这只镯子的来路,自然也不信就只是王婆说的那样简单。她目视着周燕出了周昭院子,一路走过来,本以为她会在张诚的院门上有所停留,毕竟她一个小姑娘无故不该在亲戚家给人家的二房主母找难堪,除非于这府中有所图谋。 好在半路恰巧张诚自外面回来,过夕回廊那座跨水桥时,就与周燕彼此擦肩。两人擦肩而过时,周燕停了停,张诚亦停了停,周燕眼中满是祈求,张诚却是轻掸了掸衣肩,看周燕的眼神温和可亲,居然还问道:“妹妹怎么不多住几日,这样急着回去?” 拉周燕的两个婆子都是从周府过来的,这时候狠命一把扯,便将周燕给带走了。 如玉没看到好戏,转身才要进院门,便听声好张诚叫了声二嫂。她回过头,张诚眼中全无神彩,整个人也满面疲态,一双眼睛直盯着王婆自动退进了门。这才收回目光,定定瞅着如玉。 如玉是嫂,理为尊长,在张诚面前却端不起嫂子的派头来。但是她和张君交了心,也就不怕张诚再拿西京的事情威胁自己,大大方方迎上他问道:“你唤我何事?” 夕阳已经落了,天气转凉,至晚总有风起。张诚站的恰是风口,风拂着他那袭白衣,阔袖呼啦呼啦一声声的响着。与六月里在西京的时候相比,他整个人仿如被抽去了神魂一般无精打采。 “张君把你的法典并那契丹大玺,送给赵荡了?”他终于出口,问的却是法典的事情。 如玉点了点头,连忙解释道:“是我自己同意的。” 张诚道:“虽说契丹已灭,世间再无契丹。但是原契丹的旧臣们在叶迷离渐立了新的王朝,如今主政的,是当初故国契丹的丞相耶律岩,他虽亦是皇族,以辽太/祖八代世孙之名而集结旧部,但到底手中没有法典,也没有旧玺,所以许多流亡残部,不愿归附于他。 若有人携带法典,又还有大玺,自称是亡帝膝下公主的话,一个长公主的封号,必不会少。 你放弃一国长公主的荣耀,屈身于这小小一方府宅中,仰人鼻息,活的小心翼翼,还时时有性命之忧,是为了什么?” 如玉心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张君那个人。她不答张诚这句话,转身才要进门,便听张诚一声冷笑:“因为爱张君?或者你以为他也爱你?” 如玉快步进了院子,许妈就在门内站着,避瘟神一般连忙关上了门。 张诚仍还站在门外,轻轻一声哂笑。赵荡总算保了他舅舅邓鸽一命,但邓鸽在云贵多少年的苦心经营,也就此而止了。 他一个庶子想要爬得起来,不尚个公主,怎么行了。 * 既将大玺和法典都交给了赵荡,而二妮儿又阴差阳错顶着她成了亡国契丹的公主,赵如玉这个人,这辈子就只能是张君的妻子,永远也不可能再成为公主了。 但坐在墨香斋的柜台后面,抱着杯茶笑听一些文人举子们谈论着纸张笔墨,时时都有银子进账,偶尔还能得见银票,如玉对于那做不成公主的遗憾,全挥到了九霄云外。公主听起来终归太不现实,一间专买文房四宝玉器古玩的店却是实打实的到了她手里,虽不能日进斗金,但接手过来半个月算得一回粗账,至少入账一千多两银子。 而且这店子是拿法典与大玺换来的,属正当所得,她这钱收的,自然是理所当然。 如玉抱着账本子轻弹舌头,跟着安康学打算盘,一路打一路笑,摸着他的脑袋道:“明儿嫂子替你撤件黑缎子的外袍,进书院后一应的铺盖,也皆要替你买新的,被子必得是缎面,褥子要壮十斤棉花,至于束侑,咱们也得选最好的瘦肉干儿,一刀码的长长的,银锭子全用红绸带打起来,叫夫了不必看你,光看那封束侑就愿意收你,好不好?” 安康如今也学着替如玉管理账务,嫌如玉手太慢,抓过算盘来念着口诀儿啪啦啪啦打的翻飞。一嫂一叔两人算完了账,跟着那王婆出去办好了礼,待到第二日,便是约好了要往应天书院去拜夫子的日子。 要说如今入学,其实私塾与朝廷所设的书院之间有很大的不同。私塾相对宽松自由,有三月制、八月制之别。大家族中有七八个孩子同时启学,便以春时三月为期,到六月恰三月为止,为一期。或者自三月入学,到十月间为止,为一期。 但朝廷所设的书院,照例每年正月望后启学,岁暮时罢馆,共十二月,间十五日一休沐,除此外一年到头,必得要食宿皆在书院,再无多余休息。也正是因此,束侑高昂,一般人家的孩子,是读不起的。 虽说正月过后才要启学,但八月十五前后,就已经到了夫子们面考新生的时候。这时候陆陆续续考察功课,定下名额,待过完年,才要正式入学。 张君自打进了翰林学士,为内官之后,只回过一回家,除了匆匆聊过几句西京的事情,拜过一回赵荡之外,两人简直没有聊过几句。而安康之所以能得一个面试的机会,还是如玉托的周昭。周昭的父亲周大儒如今还在书院做山正,不过一纸书信,便答应给安康一个面试的机会。 要去拜夫子,如玉自然也穿的极其庄重,安康更是蔟新的黑绸长衣,底儿白亮才上脚的绒面黑布鞋,两人趁着一辆马车,托那柳生带路,往应天书院而去。 柳生一路听如玉叽叽呱呱给安康讲着些见夫子时该如何,何处该诚实,何处又该用点儿心机,万一夫子要是问起来为何而读书,又该立个什么样的宏大志向出来。 便听便笑,回头说道:“二少奶奶也太细心了些,进书院可没什么难的。当年我们二少爷进去,一句话都不会说夫子都愿意取他,可见只要束侑送的够多,什么样的孩子都可以进去读。小的是自幼儿的奴才没那好命,若是家里有些银子肯打点,不定也能考个官儿来做做了?” 如玉当初在陈家村,还将这柳生当成个贵人。后来入了永国府,才知他四二不着,是个脑子简单口无遮拦的外院跑腿小厮。她向来不与人为恶也不与人争高低,一府中无论主仆,见人皆爱送两句好话儿,言语之间送顶高帽子的,所以此时也笑着应合:“既有这样的志向,就趁早攒些钱,等将来有了孩子,送他入学读书,你虽做官无望,不定能有个做大官的儿子了?” 柳生当然也是这样想的,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马缏自然挥的更加给力。 应天书院一年十二月皆在授馆,门上还有衙役相护,闲杂人等自然不敢入内。今天来应试的孩子也有许多,却皆在门口观望。柳生捧着周大儒的亲笔信,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如玉和安康入书院,过门口大照壁,内里苍远辽阔,古意森森,鸦雀不闻。 安康毕竟小地方来的孩子,听闻书院山正亲自选生,吓的两只眼睛都直了,满手心皆是汗。如玉目送着他僵硬硬瘦条条的身影进了山正的公房,心仍还悬提着,忽而觉得裙子下面悉悉索索似有什么东西,低头撩裙子一看,却是小哈巴狗儿,正在她身边一蹦一蹦往上窜着。 这恰是山正公房的院门前,光天华日的,叫一只狗咬着裙子,叫人瞧见,也是一桩笑话。 如玉自来怕狗,这时候壮胆踢那小狗,哄道:“瞧瞧,那花丛里有骨头了,快快儿的啃去。” 她边说边跑,于这大院门前两棵松树边上转悠,那小狗汪汪有声,就是不肯走。柳生只在大门照壁处等着,如玉自己提着一挂子长长的瘦肉干,又还捧着一盒子拴红线的银锭,才躲过了那条小狗,忽而一阵汪汪之声,不知从那里竟是涌出来三四只大狗,围着她跳跳跃跃,要图她手里那挂瘦肉。 如玉满市场挑了这样一挂红红亮亮,精瘦瘦的里肌肉,是为了给安康做束侑,自然不肯叫这些狗叹便宜。她也知狗不啃银子,遂将那一盘子银锭扔到地上,自己提着肉干高高跳到了院旁花园的围墙上。 狗比她更灵活,也跟着跳了上来,蹦着窜着要咬她手里的瘦肉干儿。如玉欲哭无奈,又生怕有人来撞见自己这个难堪样子,正祈祷着安康能赶紧出来替自己赶走这些狗,忽而觉得四周一静,不知那里窜出一群男子,一人一只拎着狗走了。 如玉犹还站在花院围墙上,低头见瑞王赵荡伸一手站在地上,示意自己扶着他的手下去。有夫之妇,自然不肯扶他。她提着裙帘跳了下来,敛了一礼道:“让王爷看笑话了。” “什么王爷,在你眼中,我不是王八么?”赵荡说话,一惯声慈,又别有一种亲昵之意。 如玉一怔,心说这人怎的忽而骂起自己来。她转念想起自己当初于那假法典上所盖的印玺,上头可不就是王八二字,想到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连忙礼道:“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王爷恕了我当日的罪过。” 赵荡接过如玉手中那串肉干,递给身后的侍从,领她转过山正的公房,自一处处青砖大瓦,青松掩映的宽敞大殿外走过,间中朗朗书声,这恰是夫子们授课的时间。他道:“当日在书店里头一回见你,我便知你才是那契丹公主,你道为何?” 如玉道:“若我知道那本法典终将要到王爷手中,我会寻思着刻几个别的字。比如富贵如意,家畜兴旺,人丁昌隆……” 赵荡笑着摇头,到一处公房前,自开了门请如玉进去。这大约是他的公房,房中案上累赎,壁上几幅字画,除此之外,唯设一茶座,十分的清减。 如玉不过略略打量,书案正中一幅木框而镶的画,色彩十分明亮。她踱到案后,手自画上掠过,赞道:“这是波斯人所绘的细密画,我幼时见过一幅,可惜佚失了。这一幅之功底,远在那一幅之上。” 她再看,觉得画中那女子份外的熟悉。无论眉眼还是笑容,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天之高处贺兰山,巽坎之下河露水。贤召殿玉台阶,立我同罗好姝……”赵荡悠悠唱着,手指在案头轻敲,待如玉抬头,恰在案对面迎上她的目光:“这恰就是同罗好姝,花剌族同罗氏的女儿,也是我的母亲。” 毕竟同罗妤脸更圆润,更胖一点,如玉如今还不能将她跟自己联系起来。她也知同罗妤是皇帝逝去的妃子,为讳而不敢再看,赞道:“尊慈之容,见之令人望俗,亦令人敬仰万分。” 她不过随意一瞟,墙上一枚圆圆铜镜,镜中的自己,无论眉眼,皆与画中妇人无异。细密画比工笔画更要写实,而且对于面部构造,人的神态扑捉等,更是细致之极。她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画中的女子,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过来,就算当初在书店里,她不曾替赵荡译那几个契丹大字,光凭她的容貌,他只需一眼,就会知道她才是那个契丹公主。 门自外面被人关上。赵荡忽而拉开墙上一幅大帘子,帘下一幅地图,他持木棍而指,遥划叶迷离的方位:“这是如今西辽所占的疆域!再往北,是蒙古,蒙古与我们大历之间北方相夹的,是金国。西北自秦州往上,属西夏。西夏与土蕃之间所夹这一片,为黄西州花剌。” 如玉望着那幅地图,细瞧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懂王爷的意思。” 赵荡扔了那木棍,直接以手来比划:“你的法典与大玺,可以直接调动西辽与西州花剌,西夏如今内乱,它肯听丛调遣也罢,若不听从,我们只需联合黄头花剌与西辽,三方夹攻就可将其全族而灭。再有土蕃相助,到时候四路兵马,自东南西三方而上,再征金国,女真一族,必灭无遗。” “所以孤从来未曾想过要把契丹公主与法典奉于金国,饲狼以肉,只会让它越来越强大。契丹公主必须是孤的王妃。也只有她是孤的王妃,大历才能号令诸国来盟,共灭如今雄居于北方的金国。”赵荡走了过来,声慈而悠,盯紧如玉,将她逼停在门上:“可能与孤共谋大业,共赏江山的那个王妃,她在那里了?” 这是与张君所述,完全不同的概念。如玉见赵荡越走越近,忽而醒悟过来,他这是在诱惑自己。他无时不在投她所好,她艳羡墨香斋,他便将它送给了她。她心心念念要跟待云学工笔,他便将她请到了府中,教二妮学工笔。 这一步一步,无一不是诱惑。到此刻他将这万里江山摊陈在眼前,不仅仅是个王妃之位,共赏江山,可是唯有帝后才能并肩。泼天的富贵,登极的烟云,他极有耐心的铺陈,慢慢展现在她眼前。 如玉踉踉跄跄转身,拉开门疾步出院子,寻原径返回,远远便见安康在山正那公房门外正焦急的四处张望。 如玉揽过安康,问道:“山正对你影响如何?” 安康摇头:“大约不怎么好。山正拉着我讲了一大通,我听着外头狗叫,想着你大概是遇着了狗,就往窗外看了一眼,便遭他戒尺敲头,你瞧,到如今还红着了。” 如玉摸着安康额头上那块儿红,两人一起趁马车到了租来那处小院儿,远远在门上就见张君正焦急的来回踱步。他先看到如玉,便是一喜,再看安康跟在身后,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还跟如玉没大没小,牵着手嬉笑打闹,两只眼睛自然就盯着如玉与安康牵在一起的手。 安康连忙松了手,揖手笑道:“大哥,前面店里还忙的很,我去店里照应,你们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张君一把将如玉扯进那租来的小院,先看过院子里再无旁人,下了门板道:“可算寻着个清静没人的好地方。” 如玉叫他抱在怀中,小狗一样又嗅又啃,仰着脖子问道:“那皇帝下了朝还能回后宫去睡一觉,如何你这个差事入了宫便没了音讯儿,三天五天不出来也就罢了,这一回眼看我就等了十天,莫非你也成了个老公公,要在御前贴身不离的侍着?” …………所以这两个不要脸的究竟干了啥,小窝里面找。 她正准备去掐一把张君,却叫他拦手便扯到了怀中,拱头在她脖窝里亲了亲,喃喃唤道:“如玉!” 叫完又不说话,不过转眼,他便睡着了。 如玉嗅着他身上一股子的汗腥气,显然入宫这些日子疲坏了,闭眼就能睡着。她穿好衣服下床,闷了一锅热水,掏湿了帕子准备要替他擦拭,那热帕子才沾到额头,张君夺手便攥上了她的腕子。 “是我,不过替你擦把脸而已。”如玉叫他这紧张样子逗笑,趴在身上替他擦完了脸又擦脖子,褪了中衣混身都擦了一遍,另换热水新帕进来,替他抱捂着双脚。 张君随侍御前,一整天一整天的站着,等到了晚上,忙完手头的折子,也不过一张薄板床缩窝一夜,次日天不亮就要起来随驾上朝。他两只脚被裹的热热乎乎,连着熬了十天的疲惫一扫而空,直待如玉的帕子一松,勾脚便将如玉扯趴到了自己身上。 如玉撑着胳膊道:“今天我送安康去应天书院,见着瑞王了。” 第49节 张君脸色立变:“然后了?” 如玉将在书院遇到赵荡的前前后后皆描述了一番,就连最后他莫棱两可关于王妃的那句话,也是合盘托出。 张君揉着如玉的肩膀,将她抵在怀中,抵在唇在她额头上亲着:“实际上赵荡已经对皇上陈述了他这套联盟灭金的观念,他在私下曾陈述于帝,暗示自己找到了公主与法典。我瞧皇上很是心动。” 野心勃勃的皇子,于大历久攻金国不下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盟四国而灭金的概念,这于北征失败,怏怏而返的帝王来说,无异于一剂猛药,皇帝心动了。 如玉攥着张君的手,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张君亦在愁眉:“赵荡不止要玺和法典,他还想要你。” 他闷头拱着,一下咬的如玉吸气,趴起来却是极顽皮的笑容:“玺可以给,法典也可以给,唯独你,便是玉皇老儿来夺,我也有本事学孙悟空将他打到御案底下去,不给,坚决不给。” 如玉叫他这顽皮的样子逗乐:“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群闭上眼睛,揽如玉在怀中。他能感觉到那张网在收紧,冥冥中觉得自己应当是犯了个大错,赵荡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来挑衅如玉。可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如玉方才说,赵荡的母亲同罗妤,面容与她神肖。也许这恰恰是赵荡投鼠忌器,不敢于御前直接说出如玉就是契丹公主的原因。归元帝并不好色,后宫数得出名头的妃子,也统共不过六位,他精力旺盛,心思全扑在朝政上,对那一个妃嫔并无格外的宠爱。 但恰是这样的人最可怕。同罗妤是他成年继位之后纳入后宫的第一位妃嫔,那时候花剌、契丹与大历结盟,同罗妤给他生了皇长子,又红颜薄命,不到二十岁便香销玉泯。花剌女子出入皆以薄纱遮面,大历国中少有人见过同罗妤的长相,但赵荡有她的画像,只要赵荡说像,如玉也承认,那果真就是想像了。 归元帝深爱那同罗妤,爱屋极乌,在见到如玉之后会不会也起心动念,想要将如玉纳入后宫去? 也许赵荡恰是忌惮这一点,才不敢将事情说实,仍还在皇帝面前打马虎眼儿。 张君忽而翻身压上如玉,抵着她的额头亲了许久。他到陈家村的时候,从陈家村带她出来的时候,那怕在上京城的途中,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天长地久拥有她,会是这样难一件事情。 “如玉!我的乖乖,我的小宝贝!”张君喃喃叫着。停了许久,他又道:“我娘那个性子,你也见识过。我爹那个人,你也晓得他的脾气。我小的时候无它求,但求自己长大之后,能讨他们欢喜,能让他们宽恕我生来所带的罪孽,证明五毒月出生的孩子,也不全是来向父母讨孽的,仅此而已。只要我母亲肯原谅我,不期她的笑脸,不期她疼我爱我,只求她有一日不怨我,我便死而无憾。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赵荡是皇帝的长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太多的人支持他,锋头胜过太子赵宣。而皇帝,一直以来也从未掩饰过对于长子的喜爱,否则的话,怎会十多年来不肯赐地封藩,一直放在京城,还许他到各地办实差,拉笼地方官员。 当初之所以不能册封为太子,是因为他的出身,但如今局势猛然翻转。 张君忆及当年在应天书院第一回 见赵荡时的情形,胸腔莫名一滞。那是他的先生,虽授课不多,但跟随多年,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个人的野心。 那个人,谋上了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样宝贝,他该怎么办? 张君皮肤间那股皂角的清香,清正而淡,皮肤肌里的颜色,并他的眉眼,他整个人。如玉趴起来一点点看着,除他之外,她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男人躺在自己身边。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体香,他的怀抱,无法想象自己要重新委身他人的景象。 “睡吧。”张君望着忧心忡忡的如玉,咬着她的耳朵说道:“替我生个孩子吧。赵荡不敢明着将你怎样,毕竟我们永国府还有一个太尉,一个统兵,再加上我,一个翰林学士。他一个亲王敢抢臣妻,不要命了。” 俩人相拥到一起,眯眼才不过片刻,门外便是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人高声喊道:“张学士在否?” 俩人齐齐睁眼,如玉一脸的懵:“外头似乎有人在敲门,听着像个婆子的声音。” 张君苦笑道:“是个内侍,跟着我回来取衣服得,我还得立马入宫,侍驾去。” 如玉一把拉住张君:“怎么会这样急?就不能睡一夜再走。” 张君已经在穿衣服了。他道:“赵荡今天敢挑你,是他活腻歪了,我得入宫给他上点眼药去。你乖乖回家,母亲那里愿意伺候就伺候一回,不愿意就学老四媳妇去装病。在竹外轩躺着,养好精神等我回来。” * 回到皇宫,眼看日暮,皇帝仍还在垂拱殿看折子。 精精瘦瘦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归元帝私下里其实是个很平易近人的性格。文泛之与廖奇龙两个翰林学士随侍左右,随时等待皇帝有意见征询。 他连头都不抬,只轻轻嗅了两气,笑道:“钦泽总算换过衣服了。” 两个前辈捉弄着十天不肯叫他出宫,张君索性连衣服也不肯换,这还是皇帝看不过眼,命他回家取换洗衣服,张君才能离宫片刻。 他行过大礼,盘膝坐到了御案对面略低处的一席小案上。他随侍笔墨,皇帝有批,折子送过来,便是他代写,或有诏出,亦是他来主笔。那方他跨千山万水而背回来的御玺,如今就在他的案头放碰上,每握一回,张君都要心生感慨。 归元帝扔了折子,起来踱着步子,御前不能无状,张君自然也站了起来。 他踱步出了大殿,却挥手道:“钦泽跟着,余人留下。” 这话一出,便是随侍于侧的内侍们都不敢跟着了。 归元帝带着张君,一路出殿,绕游廊,出垂拱门,在九龙雕壁的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子,忽而道:“朕常听泛之与奇龙言你擅雕印章,那手艺,是打那儿学来的?” 张君揖手回道:“臣幼时在五庄观随师学艺,雕章的手艺,恰是自五庄观师父那里学的。” “御玺雕起来可还顺手?”归元帝忽而回头,灼灼一双吊垂三角眼,盯着张君,一字一顿问道。 这是要算失玺,刻假玺的旧账了。张君早有准备,不期皇帝会在此刻捅脓疮,提衣跪地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面着那龙壁,龙颜莫测:“既失玺,为何不奏报,为何要雕假玺,难道你们永国府,就不怕朕诛九族么?” “皇上披甲在外,太子怕扰乱军心,是已不敢奏报,命臣千里寻玺,也是想要接力弥补。”丢玺的是太子,命他寻玺的也是太子,出了事却要诛永国府,张君不得不点一句。 “欺君罔上,还有理了。”皇帝又来回踱着步子:“太子因失玺而故意拖延兵备粮草等物,是谁给他的建议,说出来,朕便赦了你的死罪?” 原来皇帝一个人都不准跟着,是要叫他揭发太子。张君断然道:“在皇上回京之前,臣供职于翰林书画院,所任差职,为绘大历朝天下各州县镇的详隅图,职责之外,恕臣无法回答。” 这小翰林背挺的笔直,年青俊貌的小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眉头松了又拧,拧了又松,又老实又本分,说话也是硬硬梆梆,全然不懂得投人所好,也许正是因此,才在父母那里很不讨喜。归元帝放柔了声音问道:“雕假玺亦不是你职责所在,为何还要雕?” 张君脸儿红红,半天才道:“微臣想为皇上分忧,为国分忧。” “为何?”归元帝紧追着问。 张君亦是紧跟着答:“皇上于微臣,是再生之恩,臣九死难忘!”他显然极其激动,胸膛起伏着,粗喘个不停:“臣一直记得两年前皇上所赏那盘桂花糕! 臣那日进宫,本是来赴死的……” 那还是两年前,他和宁王在汴河岸打完架之后。张登捆着荆条将他送入宫,本以为皇帝盛怒之下会杀了他。岂知皇帝不但不杀,反而还赏糕赏茶,细细安抚。 归元帝忽而就笑了:“那你告诉我,太子为何要拖延兵备粮草,以致于朕延误战机,最后生生落败。” 这是要为自己浪费大量粮草与兵备而失败的北征找个替死鬼了。张君道:“臣有话,但不敢说。” “你说,说出来朕赦你无罪。”留在身旁用了四十多天,归元帝渐渐有些喜欢这愣头青的小子。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赤胆忠诚了? 张君道:“帝出征时,北征大军所需粮草、物资、兵备,皆由兵部负责征调,此事干系重大,皇上当时曾有旨意,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从中做梗,阻拦此事。 太子监国,只是监政,并无决策之权,试问,他手中无权,又如何能拖延皇上北征的军备、物资?” “所以,你认为是兵部尚书岑参拖延了朕的北征?”归元帝若有所思。 张君道:“微臣就事论事,不敢妄下断言!” 归元帝点着头,转身又走,张君只得跟上。绕过这九龙雕壁的回廊,后面是群臣们等待宣诏时略作停留的紫宸门。起头跪的是太子,瑞王并宁王,再是一朝文武,鸦雀无声匍匐于地。 方才,帝与臣子一问一答时,满朝文武就跪伏在隔壁,默默的听着。 方才张君一席话,不偏颇太子,还知道把永国府摘出去,最后拉兵部尚书进来做垫背,也不一味去抹黑他。话说的颇为公允,至少瑞王和太子,都找不到这话的短处,但他说的又还是实言。 太尉张登大舒一口气:儿子老实了也有好处,至少不会为了讨好皇帝或者提早站队而乱说话,将他和太子装进去。 兵部尚书岑参的女儿为归元帝后宫贤妃,瑞王恰就寄养于她名下,这点眼药拐的弯子太多,只怕除了张君自己,任谁也省悟不来。 * 眼看就是八月十五,瓜果正鲜的时候。如玉捏着一枚红枣,咬了两口丢到盘里,提笔在画布上描着色,染得片刻见许妈出去了,抽掉这张,下面一幅绘着个锋眉秀目的男子,不是张君是谁? 她又拈起枚枣子来,伸舌舔的一舔,哼道:“这可真真是冤家,过了今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得回来一次。” 丫丫端着盘子秫香馆蔡香晚送来的月饼,才自后院出来,便叫张君两目寒色吓的倒退两步。她身后的秋迎更是吓的不轻,拉着丫丫道:“这二少爷要一回来,保准得将咱们都赶出去。得,回后罩房窝着吧,千万别出声儿,省得他看着了碍眼。” 许是张君的眼神太吓人,这两个小丫头如今见了他,皆是避鼠猫儿一样。张君倒很满意这点,毕竟他向来不善与女子们交往,无论老的小的,美的丑的,在他眼里,天下间的妇人,除了如玉,皆入不得他眼,不如唬她们躲远一点,也少自己的局促。 她恰正对着窗子,描的全神贯注。张君究竟不知她在画什么,笑的那样出神,仿如吃过蜜似的甜。他轻提起步子进屋,在厅室门外站顶,透过她的肩膀,看那幅工笔绘像看了许久。也许胖娃娃画多了,她将他画的十分和善,秀眉红唇,温润如玉,就像…… 张君在脑海中回忆着,忽而后背一寒:她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就好像,她心里所爱的那个他,其实也不是原本的他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的读者们,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日万了,从明天开始,恢复六千更新。 因为虽然存稿还有,但有些地方没有捋顺的话,不能急着发。而且清明还得回趟老家,得耽搁好几天,所以,不好意思啦! 第62章 拜佛 当初失玺之后, 一路出京往渭河县寻玺时,张君就曾想过,自己要怎样做,才会迷惑秦州地方的眼神, 不引起各方的注意。 那时候,他才入翰林院, 默默无闻的,绘着大历天下所有州县的地图。也许除了他的母亲区氏之外,没有任何人了解他的性格, 概因他太沉默,太不显眼。再或者, 在众人眼中,他真像个傻子一样,忽而暴怒打了皇子, 在人人认为他会被剁了脑袋时又高中探花,从此之后又跌入默默无闻。 无疑,三弟张诚, 是最好的模仿对像。从小, 张诚面对任何人时的自信, 从容和坦然, 皆叫张君羡慕无比。但张诚也有自己的缺点, 他身边跟的丫头婆子太多,完全不懂得如何去独立生活。本来,学识不相上下的三兄弟, 一同入考场,张诚的考房就在隔壁。 张君埋头书卷的三天时间之中,无时不在听隔壁张诚的哀嚎:一天不换的痰盂熏的他无法专心写作,草纸一次就用完,剩下的还要塞到鼻子里,又怎能写作? 为防夹便抄故,考场所备伙食一律是窝窝头夹咸菜。三天的窝窝头,出场的时候张诚那考房中还留着九个。他饿的头晕眼花,却坚决不肯咬一口。 这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又怎能比得过自幼就跟着师傅上山打野鸡,下田捉野免的张君? 到陈家村以后,他一直都是刻意的在学张诚的言行,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和与自信。当然,还有一个世家公子初到农村之后的荒唐与不便。他在路上花光了银子,为了几张草纸而围着如玉转圈,为了能洗个澡而死皮赖脸,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情理。所以才能骗过金满堂、安敞,以及沈归,所有盯着他的人。 唯有如玉,她所爱的,是陈家村那个张君。那个凡事皆要依赖于她,耐心温和的谦谦君子。可他恰恰不是,他身上还背着那么多荒唐的黑债,无论早晚,防不胜防,总有人会说给她听。也许她会暴怒,伤心,失望无比。 但只要她知道离开他会有多凶险,就仍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吧? 如玉忽而觉得仿佛背有锋芒,转头见张君站在门槛上,一脸似笑非似,又说不出来的奇怪表情,扔了枣子已是满脸的欢喜:“谢天谢地,皇帝终于把你给我放回来了。” 她话才说完,忽而又想起下午那会儿因为怕他一走又要十天半月,自己也贪的有些过,这时候还腿软腰酸的,连忙将方才那幅画拿来盖上,笑道:“今夜你可不能胡闹,咱们就抱在一起,稳稳的睡一夜,好不好?” 张君不说话,坐到如玉方才坐的椅子上,盯着上面那幅各类鲜果看得许久,终究没敢揭纸翻开,起身道:“洗洗睡吧!” 侧室就在隔壁,因如玉每夜要沐浴,常置着热水。她用惯了的浴缶,里头自有一股子桂花香气。当然,仕家女子们沐香汤,一般是用千步香或者九和香,非但透肌而香,常沐之,还能怯病提神。 如玉在陈家村时唯能收些八月的桂花,经年而沐,身上自然一股桂花香气。她当初因惧怕张诚而对各类香产生了心瘾,闻香即呕,到如今除了桂花,余香皆不敢用。 张君沐在暖暖的香汤中,如玉便抱着他的头,细细替他揉搓洗净,冲着水。 他见了她,总要寻个去处。一只手往如玉脸上撩着水花儿,叫如玉打落,片刻又找了过去。 “是为了明儿过十五,皇上才放你出宫的?”如玉边揉边问。 张君一笑:“倒也不是。本来翰林学士就该三日一休沐,两个老的捉弄着不肯叫我回家,今儿皇上特此发了话,往后必得要我两日一休沐。所以,往后隔两日在宫里宿一宿即可,不必天天儿的。” 在宫里随侍御侧四十多天,他几乎未发过一言,未说过一句话。非但他在观察皇帝,皇帝其实也在观察他。至纯至性,这是归元帝在父亲张登面前给他的批语。这四个字,也许会成为他在将来的夺嫡之争中能明哲保身,能带整个永国府渡过凶险的法宝,他可得放在心头,时时惴磨。 他漫不经心问道:“明儿十五,你可想出去逛逛?”自打来京,他便一直记着要带她去趟那小小的五庄观,看看自己小时候呆过的地方,却一直没顾得上。 如玉取瓢替他冲着头,摇头道:“明儿不行。明儿一早,母亲要带着我们几个到开保寺去上香,听闻明天还有客来,晚上一家子开宴,大嫂有孕不过略坐坐,一应事儿都得我和香晚两个照应。” 张君哦了一声,忽而纵腰一个反扑,便将如玉反扑到了水。浴缶本就不大,两个人扑进去,水哗哗往外溢着。如玉连声啧啧弹着舌头,一边踢着张君转身往外爬。 两人湿嗒嗒滚到了床上,张君嘻皮笑脸的抓着,如玉哼哼唧唧求着饶,正闹着,便听窗外重重一声哼:“二少爷可回来了?”是扈妈妈的声音。 张君忽而一滞,捂上如玉的嘴道:“就说我不在。” 如玉拉开张君的手,披了件褙子下了床,笑嘻嘻撩帘出了卧房,在窗边问道:“妈妈大晚上的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第50节 当然是先问问是什么事情,再说张君在不在更妥当。 扈妈妈道:“方才老奴自外院进来,听说二少爷已经回府了。恰好,夫人犯了胸口痛,要二少爷过去看看。” 如玉见张君已经急的在卧室里乱走了,忍着笑道:“他确实是回来了,这会子正在沐浴。方才我仿佛听闻他说沐洗完了还有事要出去一趟,等我一会儿问问,若不是衙门里的事,再叫他过去,可好?” 总不能一次推掉,先打个伏笔,然后明日一早再扯个谎,事儿也就过去了。 扈妈妈默了片刻,转身走了。 在外宿了四十天头一夜回家,又要叫母亲拉去侍疾,张君的兴致可想而知。他默了片刻问道:“上一回她不是都好了么,怎么又开始闹了?” 如玉重换了套衣服出来慢慢穿着,说道:“许是身子不爽利,你先睡,我去看一眼。如今她待我还算客气,顶多陪着宽怀,说会子话,也就放回来了。” 张君按止了如玉道:“你先睡,我自去看看。” 不过半个月不见,张君几乎没能认出母亲来。区氏熬着一口气要等着看邓姨娘如何落魄,终于熬到了那一天,犹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着实欢喜了几天。 可如锦给了她更大的打击,丈夫要睡女人,连相貌都不看了,还是当年落难同僚家的孙女,她再受一重更重的打击,整个人都木木呆呆,见张君来了,竟还难得给个笑脸:“方才,宫里送出消息来,张诚要尚公主了。” 张君跪到她脚边重重磕了三个头,垂头不语。活了二十年,母亲头一回给笑脸,他竟有些手足无措,就如她不知该如何亲近这个自来冷落的儿子一般,他也不知该如何亲近她。 “可我听太子妃派来的人说,你今儿在宫中一举参倒了贤妃的父亲,兵部尚书岑参。岑参把持兵部多年,是你爹的老对手,他今儿倒霉,你爹也很欢喜,晚上进来吃饭,倒还赞了你两句。” 如今区氏再想一想,做了驸马一辈子不能出仕,在公主面前还要行臣子之礼。可出仕为官就不同了,她最傻的儿子一举都能参倒兵部尚书,恰是儿子这样的魄力,才能叫张登对她另眼相看,方才出门时他还握着她的双手亲自道了声辛苦,赞她教子有方。 张君仍还垂头默着,不肯多言。区氏又道:“我已经跟你爹说好了,过几天就把老四送到边关去,既读书不行考不得科举,跟着你大哥去从军,否则白便宜了那府里的几个小的,听闻如今一个个也是五六品的武将。” 她所说的隔壁府,自然是张登的弟弟张享与杨氏膝下所出的几个儿子,虽也是世家子弟,如今却皆在张震军中效力,马背上挣功勋。 张君答道:“好,全凭母亲的意思。” 区氏挥了挥手道:“去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下午有客要来,你既休沐,就跟着娘一起应酬。” * 待张君走了。扈妈妈才敢上前,两个老妇相对无言,区氏忽而长长一叹:“可见无论生多少儿子,没有白养的。谁知我的钦泽,也有叫人另眼相看的时候了? 若不是老爷今日一席赞语,我还犹在迷障中,悟不过来了。” 按理来说,和悦公主下嫁之事,既从年初就开始议,皇帝回京之后应该立马就会放旨出来的。可是区氏替张诚跑了那么久,德妃虽一再热络,归元帝那里却一丝口风也不透露。 直到方才,晚饭前宫中突而下旨,要永国府三日后派女眷入宫,商量公主下降之事时,张登才醒悟过来。虽说张君私自在外娶了如玉,但若天家执意赐婚,如玉张君那连堂都未拜过的婚事,自然就做不得准了。 也许经过四十天的考量之后,归元帝认为比起驸马,张君更适合做个臣子。之后才会退而求其次,将和悦公主尚给虽身分略低一筹,但她自己更心仪的庶子张诚。 尚公主虽荣耀,可能得皇帝的信任,并委以翰林学士的重任。永国府三代戎马,在重文轻武,连枢密院正使都要文臣来兼的当朝,张登心头的骄傲与自豪,可想而知。 “只是他那个妻子,虽容样也有,行事也够大方,可究竟身份太低。”区氏起身,漫步到窗前,轻嗅着一盆才开的桂花,闭上眼道:“若是我的钦泽仍还是当年呆呆傻傻的样子,有她那样温和热闹一个妇人陪着,倒也是件好事。可如今不同了,我的钦泽连皇上都要赞他至纯至性,当然就需得一个身份更高的妻子来配。 她做个妾,我拿一房主母待她,也就行了,阿环,你说好不好?” 扈妈妈犹豫了片刻,说道:“事是这样的事儿,可是您不能操之过急。奴婢瞧着,二少爷一整颗心,可全在二少奶奶身上了。 既连皇上都说他至纯至性,那您就不能逼着他立刻与二少奶奶了断,否则,用力过猛,他可就彻底不恋您了。” 区氏重重一声哼,长袖抚过那丛桂花树,抚落桂花一片,转身进了卧室。 * 次日一早,张君早早起来替如玉沐洗,完了又亲自伏侍她穿好衣服,见她仍还闷闷不乐,遂宽怀道:“若你实在不想去应付,便诓个病好好躺得一日。母亲那里,我去应付。” 他的手一触过来,如玉随即伸手打开:“没良心,赖皮狗,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只是……就好的么?怎的后来就,就……” 所以说,这家伙昨夜自始至终就没有挪过地方。他双手支在床沿,白生生的俊脸,笑起来那双眼睛暗浮着桃花,一双浓而黑的锋眉,便是笑起来,也仍还凌厉,俊而不媚,这才是男子该有的好面相。 他道:“君子一言九鼎,果真只是……,至于……,那可是天亮以后的事情。” 如玉心说这厮贼滑的什么一样,当初上京路上还知道装着些,到家了简直没皮没脸,怎的人人都说他小时候傻了? 今日早起要往城内的开保寺上香,秋迎早早替如玉备好衣服,见灯亮的时间也够长了,小脚跺不得重步,进门前先重重哼了一声。只须一声,张君立刻板起脸,那死皮赖脸,也顿时收得个干净。 两人到了静心斋门外,蔡香晚与张仕两个一个鼻子朝天,一个眼睛向上,一左一右的站着,见了如玉和张君,蔡香晚还略撑个笑,张仕满脸的不爽,连声二哥都不肯叫,远远的在一旁站着。 去年三兄弟同赴科场,张诚还好,至少有个名次,张仕是连三榜的边儿都没有摸到。他与如玉同年,还不到十八岁,叫母亲捉弄着成了亲,小日子本还过的舒服,谁知昨夜区氏忽而想一出是一出,非得要让张登将他送到位于云内州的战场上去。他一肚子的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张君站在一丛冬青旁,青布直裰,比张仕高,亦比他瘦,两兄弟斗鸡一样盯着彼此,却连句话都懒得说。 如玉问蔡香晚:“大嫂不去么?” 蔡香晚摇头道:“她双身子,肚子里还有双眼睛,自然不好去拜菩萨的。” 两人正耳语着,区氏带着几个婆子丫头走了出来。不过一夜,她一头白发又黑了回去,估计是拿覆盆子熬成膏剂来染的,一股酸甜的清香味,也乌的有些过甚,那东西脱色,肩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她左右扫视了一番,问道:“老三了?” 早等在旁的银儿上前回道:“我们少爷说,今儿他要出门替老爷办件差,就不陪夫人去了。” 区氏一笑:“我也不过问一声儿,他虽叫我一声母亲,可何曾跟我出去过一回?罢了,你去吧。” 她转身,自然而然扶上张君的手,带着儿子儿媳,要到城北的开保寺去上香。 两个儿子自然是骑马。区氏独自一辆车,蔡香晚和如玉同趁一辆。马车悠悠走起来,蔡香晚长长一声哼,翻着白眼道:“母亲想一出是一出,猛乍乍儿的要送钦城到边关去效力。赔着一个儿子送死还不够,这是准备全都送出去叫夷人打死,好叫老三能顺顺当当承爵么?” 如玉不肯当着她的面抵毁婆婆,所以也只是一笑,宽怀道:“等老四在边关有了功勋,也给你请封个诰命,不比整天呆在府中大眼瞪小眼的好?” 蔡香晚才新婚还不到半年,白了如玉一眼道:“二哥做的是文官,天天儿在京城呆着,你当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你瞧瞧大嫂,挺着那样大个肚子,还要天天操心丈夫的生死,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所以人都说母亲偏疼老四,我瞧着,她心里最偏二哥,不过面上不显罢了。” 开保寺离的够近,不过几句话就到了。今天正值十五,又还是正日子,前来拜佛烧香的人挤的人山人海。临要下车,蔡香晚忽而抓过如玉的手,沉吟了许久,捏了捏道:“进了寺里,凡事警醒着些!” 如玉回头看她,蔡香晚一幅难言之态,提裙先下了马车。 永国府早有下人来替区氏隔好了道儿,管家张喜领着区氏,要自僧侣们出入的东门入内。 区氏下车走得两步,忽而头晕眼花,一个趔趄走不稳,伸手去抓小儿子张仕。张仕心里还火大着了,下意识一躲,区氏眼看要摔倒在地,张君快步上前一把扶起,问道:“母亲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提早回府?” “好容易说了来拜菩萨,怎能半途而返?”区氏眼黑腿软,一辈子要强的人,不肯轻易服输,可路上皆是行人,她又怕果真跌倒了要遭人耻笑,索性紧攥着张君的手,握了握道:“无妨,你扶着我就好。”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无论她气,骂,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打,张君心里皆无怨言。反而是如今她这个样子,为了讨好丈夫而染得一头怪异的黑发,因为二儿子终于开了窍而满心欢喜,半生要强的人,本来如知天命一般万念俱灭,却又从那灰烬中顽强挣扎的样子,叫张君心酸无比。 他道:“拜佛有儿子媳妇们代您拜了既可,您既身体不舒服,又何必呈强?” 区氏两腿虚浮,全凭儿子一双有力的手才不致摔倒在地。她头一回发现自己向来最厌弃的二儿子清瘦而高,修竹一样的身段,五官俊俏,气质冷峻,若论相貌人才,永国两府中也是头一份儿的。 她忆起二十年中为他而操心的那些不眠之夜,为了他恨不能将自己卖给鬼的那些惶惶之日,忽而心里一酸两眼一热泪珠便滚落了下来:“天下无不盼儿好的父母,也没有不爱亲儿的娘。 娘这辈子打你最多,也骂你最多,怕你记在心里成了死仇,从此不跟娘亲。” 张君别过头道:“怎会,儿子一生都记着娘的养育之恩。”他瞪着眼要四弟张仕过来换手,张仕一身香云纱的罩袍才新换的,怎舍得过去凑母亲那黑乎乎的油头。 区氏又道:“你能入宫做翰林学士,是自己的苦功,也离不开夫子们的教诲。当然,若不是我当年狠心把你送出去,叫你能练好了身体,就你小时候那三天两头发热风寒的身体,这一切都不可能有,你可知?” 张君道:“儿子知道。” 已经到了庙门上,区氏止步不前,叹了口气道:“你当自己寒窗十载终于扬眉吐气,可叫我看来,你这辈子的路,才起了个头儿。 太子终有继承大位的那一天,你爹虽位封太尉,终是虚职。你大哥为武臣,刀尖上拼功勋,咱们朝重文轻武。娘若要能在你爹面前扬眉吐气,就全指望你们两个儿子了。” 终归话不投机,张君左顾右盼,想把区氏的手递给谁。偏婆子丫头们离的远,张仕脖子几乎要拎断的躲着,蔡香晚更是翻着白眼,唯剩个如玉,眼中满是狡黠的揶揄,伸着手,显然是准备要来帮他一把。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想到这句话,再一想自己跟着母亲已是这般的不自在,更何况如玉? 张君使着眼色不叫如玉过来,搀区氏进了院子。 第63章 捉弄 今天前殿皆是普通百姓们在拜佛, 大雄宝殿却是只为这些有品有封的人家才能拜。 大雄宝殿在最后一进,沿路各门上皆有护卫,瞧着几个熟悉的皆是瑞王府的人。见了张君,这些人略点点头。张君抓住个认识的, 叫过来问道:“先生也在此上香?” 这护卫道:“王爷偕家里姑娘前来上香,此时当正在殿中。” 张君远远回头, 如玉和蔡香晚站在一处。京城水色息养人,她穿着葱白的底衫,外罩淡青锋的纯长襦, 同色披帛,腰束一握, 比蔡香晚高半头,轻敛着袖子,正低眉微笑, 听蔡香晚叽叽呱呱说着什么。他止住区氏道:“你们且在此稍等片刻,我与老四先上去拜趟先生。” 张仕学识最差,考科举三榜的边都没摸到, 差学生怕见师尊, 早不知溜到那里去了, 张君无法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上。 自家小媳妇生的貌美, 又还时时叫自己的先生觊觎着, 张君喉咙里如梗着一根鱼刺,欲吐吐不出,欲吞吞不下。又生怕叫赵荡看到如玉今天这般拂风胜柳的姿态, 要更起垂涎之心,不得不去应付着将他送走。 张君一走,区氏忽而就来了精神。她伸手招过如玉,扶上她的手道:“既还得等会儿,老二家的扶我走一走去。” 如玉上前扶上区氏,再一个扈妈妈跟着,出这正庙,侧方一座缓坡,往上是僧人们的寮房。扈妈妈忽而问如玉:“二少奶奶,瑞王府那义女,您是见过的,您瞧她形样如何?” 要说二妮儿那个义女。当日回府之后,蔡香晚便在区氏面前说了一车的笑话。如玉心疼自家的妹子,婉转夸道:“虽说容貌不普通,但正如瑞王所说,心思善良为人诚恳,有这点就是极好的。也就胆子小一点儿,在生人面前怯些。” 区氏紧握着如玉的手道:“那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咱不说她。京城多少勋贵人家,其间有许多这样儿的姑娘,相貌普通,胆小而善,但胜在出身好。若有那样一个姑娘能帮衬钦泽,他的仕途,可就不止于今日了。” 如玉止步,问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媳妇竟有些听不懂。” 区氏一个眼色,扈妈妈紧两步比划道:“二少奶奶,您如何就不能懂夫人的苦心了以您的出身,如今二少爷还默默无闻,咱就不说了。将来他官位一级级上去,您便是他的一个话头儿,无媒而合,咱们永国府都得牵着大干系了。那御史们参起来,这便是他一生的污点。” 如玉不语,缓缓松开区氏,叫她去靠自家婆子。 扈妈妈见如玉面色已变,也知她不好对付,怕区氏要跟她吵起来,连忙的使着眼色,笑着说:“二少奶奶,您看夫人的腿不好,何不去那窠房中借把椅子来,好叫夫人坐了歇歇?” 僧人们的窠房院就在不远处的坡上,门前一株大枣树下坐着个垂头打盹的老僧。如玉想起蔡香晚叫她反事警醒些的话,放慢了脚步,四周望着,忽而院后窜出个小沙弥来,怀中不知抱着个盛什么的瓦盆子,急匆匆就冲了过来。 如玉还是当日躲狗的姿态,两步窜上那棵大枣树,连脚带手跨着一根横枝子甩身一躲,小沙弥怀中一瓦盆的香灰哗啦啦倾泄到了地上。那香灰里显然还搀着香油,这两样东西要是撞到衣服上,如何能够洗得干净? 寺里的香油都是供灯的,无论多大的寺庙,为诚心供佛故也不肯轻易浪费香油。这孩子竟敢把香油搀进香灰,还抱着往她身上扑,可见是故意的。 若她衣服脏了,又未曾带得多余的衣服,如何出寺门?如何回家? 打盹的老僧被如玉从树上摇下来的枣子敲头惊醒,那小沙弥抱起摔成两截的瓦盆子早跑了。如玉顺着树杈往上攀了两步,见窠院后两个小丫头扶捉着跑远了。 待香灰沉到了地上,她才跳下来问这老僧借得张小杌子出来,抱着下缓坡,便见扈嬷嬷搀着区氏,两人正在墙边看寺院墙上走来走去的两只小孔雀。 她正准备上前,却见好久不见的周燕带着那在瑞王府时见过的姜璃珠,两人行到区氏面前,敛衽屈行正在行万福礼。如玉往后退了两步,转到一棵大枣树后,便听区氏笑吟吟问那姜璃珠:“你瞧着你那二哥哥,如今可还是原来的样子?” 姜璃珠扭着衣带低头一笑:“姨母,我那二哥哥,原来也不差什么呀。” 区氏和扈妈妈相对一笑,扈妈妈道:“姜姑娘,原来二少爷就不差,如今可是得了皇上青眼的,做了翰林学士,要知道,咱们朝的宰相,可全是从翰林学士里选出来的。” 姜璃珠莞尔一笑,抿唇不言,与周燕两个齐齐辞过区氏,下坡进寺里去了。 如玉搬了杌子来,区氏似乎不是来拜佛,而是晒太阳的,坐下掏出串佛珠来,念念有声颂起经来。这边地势比寺院更高,隔墙便可看到瑞王带着二妮儿自大殿里出来,张君随侍在侧,那周燕与姜璃珠两个恰好到殿前,彼此站在一处笑谈,姜璃珠站在周燕身后,那前倾的姿态,含羞的小眼神。 如玉忽而明白过来。当初她初入府的时候,虽难却还能进门,是因为那时候张君不过一个翰林书画院绘地图的小翰林,翰林书画院那地方基本是个给官员们养老的地方,有些从实权官位上退下来,到那里闲情贻志画画花鸟儿,然后等着闭眼睛。 而如今张君一跃入了宫,成了皇帝面前随身而侍的内官。区氏越发觉得她配不起张君,怕也是要锦上添花,给他寻房勋贵人家的闺女做妻。 姜璃珠是太子妃娘家平凉侯府三房的姑娘,平凉侯府三夫人与区氏是隔房的姐妹,所以姜璃珠要唤区氏一声姨母。若她猜的不错,这姜璃珠当是目前区氏最热的姑娘人选。 想到这里,如玉反而笑了。区氏如此上心起张君来,可见他官儿做的比原来好了呢。亏得他在她面前从来也不肯多提一句。 第51节 送走了瑞王与二妮,张君四处张望个不停,显然是在找她。那周燕与姜璃珠两个寸步不离,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总之张君一脸通红,周燕偶尔瞟瞟这边,远远飞个眼神来,显然是为报当日在周昭院里,如玉送镯子的仇。 如玉实在站不住,借口打两只枣子来喂孔雀,转身又上了缓坡。不一会儿,姜璃珠和周燕两个也自另一侧绕了过来,边走边私语着。周燕在问:“你丫头也没带得痰盂来?” 姜璃珠道:“城里的寺院,不过上柱香就走的,谁带那东西?谁知道瑞王带着那蠢丫头盘桓得许久,我早上喝的汤太多,这会子是憋不住了。丫头们都还在寺外,咱们借这里的茅房用用得了。” 茅房?如玉转身,右手边那一排女墙内,就是茅房。一间外头挂着女客专用四个大字,另一间应当是给和尚们用的。女客专用那四个大字正晃荡着,恰在如玉迈过围墙时,它从房檐上掉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姜璃珠与周燕两个已经在问那老僧打问茅房了。 如玉提着那块牌子,晃着绳子,转身挂到了另一间茅房上,出门寻个地方洗手去了。 周燕和姜璃珠两个转过女墙进了茅房,未几一个胖胖壮壮,虎背雄腰的中年和尚摇着串珠子也走了进去。隔一条巷道,如玉正在正院墙根下的大莲缸中往外挑着水洗手,忽而听一声尖叫,再听一声长嚎,便知道大和尚熟门熟路,只怕没有抬头细看,要惊到两个娇小姐了。 到底世家女子,周燕与姜璃珠两个虽花容失色,相扶着出了茅房,却也静静悄悄,未敢大声喧哗。显然两人也在四处找水,恰遇上甩着手上水滴子的如玉,姜璃珠上前问道:“赵氏,你从何处寻得水来净手的?” 私下无人时连声姐姐都不肯叫,这姜璃珠上一回石头蛋子没有挂到如玉的腰上,今儿仍还傲气的很。 如玉已经捉弄过了,看她一腿的秽物,指着月门内侧左手边道:“那一处有处大池,可洗。” 周燕脚上显然也沾了些不明之物,两个拎着裙角,急乎乎的走了。 再回到区氏方才所呆之处,区氏与扈妈妈两个不见了,那杌子却还在。如玉抱着杌子到了寮房院外,方才守在此处那老僧却不知了去向。她只得端着杌子进了寮房院子,两进的院子,静可闻针。 忽而啪的一声,当是执棋而落。接着一人笑道:“王爷终归还是操之过急,须知就算人有力,也得天赐时机,若天不赐时,无论您怎样努力,终归难达宏愿。” “法师。不是孤操之过急,而是普天下的黎明百姓们等不得。”这是瑞王的声音。两进院子之间的夹墙砖砌花隙,如玉有些好奇这瑞王私底下是否如张君所言,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一边防着外面是否有人进来,一边踩在那杌子上,踮脚于墙花隙中去看院内。 院内一棵伞盖浓荫的大桂花村,碎如黄米的花儿开了满枝,树下一桌,两石凳。一个须发皆白的禅衣僧人坐,而鸦青罗衣,头戴琥珀簪冠的瑞王赵荡静立于树下,青叶,白花,他闭着眼,眉间满是焦灼:“如今天下之富,洪衡各州,是鱼米之乡,赖天所得。而晋秦二州,则是因为丝绸之路的贸易使然。塾知,为贸易者,则必得要化民风,要流动商贾。 民不得流,商又如何得通?再,连年征战,百姓承担之税赋繁重,这亦亟待改革。而孤最痛恨的一项,便是妇女们被缠足,被限制人身自由……” 赵荡那别具说服力的嗓音,能将人惑入魔障,缓和而又平稳,描绘着一个大同世界,而如玉心中,恰就有一个大同世界。他长篇大论着,如玉不禁也听出了神。 “所以,无论如何,与北方四国结盟势在必行!”赵荡叹道:“天下之势,分就必合,合久必分,在孤的手里,孤自信可以将它合起来!” 要说夺位之心,身为皇子,谁能没有?能走到君主之位上的那个,且不论他是嫡是庶,就如张君自己所言,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比起非要立个嫡庶,自然是贤能更重要。而赵荡这番言论,恰暗合了如玉身为女子,身为村妇,对于天下大同的那点美好愿望。 她听到赵荡说起如何与北方各国之间修好,共同伐金之处,忽而被远远一声钟响惊醒,猛然记起自己也是来上香的。而赵荡这私话,只怕也不是自己能听的。 今日府中还要宴客,上完香须得及早回去料理厨房,遂连忙跳下杌子,一溜烟儿出了寮院,往寺中跑去。 * 及待她一走,赵荡随即止声,大步踏出院子,远远望着如玉从缓坡那阔道上提裙往下飞奔的身影。 那禅衣僧人也跟了出来,赵荡轻轻挥手,一脸疲态,不再与他多言,扬手召来守在院后的护卫们,转身离去。 * 张君迎门拦住,一把扯过如玉,满脸的焦灼:“半天不见,你去了那里?” 如玉遥指着寮院道:“母亲方才不适,我去借了只杌子,才还了出来。你可烧过香了?” 张君道:“烧过了。母亲等不得咱们先走了,咱们一道回去。” 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一会儿扫如玉一眼,紧挽着她的手,仿如眨眼她就要不见似的。 如玉遥想起方才姜璃珠那小眼神儿,自然也有些刺心,遂也不言,与他一起往寺外走着。忽而,张君从身后扯出只扎于竹签上的淡粉色纸蝶来,在如玉面前绕得一绕,红着脸,又藏到了身后。 是女子自然爱这些玩物儿。如玉伸手去夺,也是娇嗔着问道:“这玩物儿,你打那儿弄来的?” 张君一口气吹着它忽啦啦的转起来,才道:“方才在寺外远瞧着有卖的,趁母亲烧香时,我偷空出去替你卖得一只,好不好看?” 如玉捏在手中,见不转了,又伸给张君,叫他一口气吹的转起来,探问道:“果真就只卖得一只?” 不定给姜璃珠和周燕两个也卖了呢? 张君那白生生的俊脸儿一急便要泛红。出了寺门,他并不解马,背手在寺外走得许久,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告诉她个天大的秘密:“如玉,我知道今儿要去咱们府做客的人是谁了。” “谁?”如玉也有些好奇。 张君道:“就是方才在寺里,与母亲巧遇的那姜璃珠,以及大嫂的妹妹周燕。” 原来不止寺里巧遇,她们还要杀到永国府去过中秋。如玉慢慢诱着仿如犯了错的小狗一样心神不宁的张君:“不过两个姑娘而已,周燕还一直住在咱们府的,这有何大惊小怪?” 张君伸着手欲言又止,过了许久又道:“那姜璃珠要害我!” 如玉一惊,问道:“为何?你怎会这样想?” 张君替如玉吹转了那纸蝴蝶,凑近她,声音放的极小:“十二岁那年,我曾跟着母亲去姜府做客。她们本来极厌弃我的,那日不但给我笑脸儿,还与几个姑娘带我一起顽。 哄着我吃了许多莲蓉馅的月饼,那月饼极其难吃,但因为她们一个个儿眼瞅着,我便咬着牙吃了。谁知回到家里上吐下泄,许妈瞧过我吐出来的东西,说月饼里搀的都是胰子。那一回,我足足病了半个月才能起来。” 如玉气的差点跳起来,本来方才捉弄姜璃珠与周燕两个时,还心中有愧,此时再听张君这样说,那点愧荡然无存。显然,那姜璃珠小时候看不起张君傻,才会肆意捉弄他。但如今他长大了,相貌生的俊朗,又还入朝为了官,才二十岁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她又看着他不错,借着区氏的杆儿,就准备往上爬了。 正如莫欺少年穷,这少年呆也欺不得啊。谁知道那呆少年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了。 如玉叫张君扶着坐到了马上,见他仍还心神不宁如临大敌一般,脚蹭着他的屁股道:“万事有我,放心,我必定看好了,不叫她欺侮你。” 回府草草用罢午饭,就得去大厨房照应晚上的宴席了。 因今夜要在这边府中开宴,连老太太贺氏都带着三个姑娘从那边府过来。年青小姑娘们自然偏爱玩闹,又今日姜大家特许她们不必学规矩,张凤与张宁,张茜三个带着周燕和姜璃珠,几个人划着小船在塘里采莲蓬,逗鸳鸯,喂鱼。 如玉换了那青锋色的外衫,另罩了件牙色无领的对衽长褙子,滑手褪了镯子,摘掉坠珠耳环,只塞两枚小米珠在耳朵上,自妆台前的小盒子里剜出香膏匀过手,又重新绾了个紧紧的发髻,正准备出门,回头见张君虽捧着本书,两只眼睛皆在自己身上,停手一笑问道:“我身上难道有金子?要你时时盯着看?” 张君合了书问道:“可是要去大厨房照应?” 如玉点头,搓完了手在张君脸上捂得一捂:“大嫂双身子不理事,母亲回来便卧了床。香晚一个人照应不过来,这恰是时机,我得跟着香晚,看看她怎么理家御仆,否则的话,身为儿媳妇不理家事,光凭这一项,又得着你娘数落。” 外面姑娘们围着堵鸭子的笑闹声时时传进来,张君忽而握过如玉的手,问道:“母亲方才在寺里,单独叫你出去,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从寺里巧遇姜璃珠,张君一头的毛发便乱乍着。他捡了样东西,经周燕一吵嚷才知道是姜璃珠的。自打十二岁那一回他吃了一肚子胰子开始,张君便将姜璃珠和最毒不过妇人心几个字划上了等号,他隐隐也觉得只怕姜璃珠此来非善。 如玉到现在都还没有被记入族谱,有少夫人的名头,但在身份上却不能被家族认可。他终于解了朝局之困,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如玉笑的轻描淡写,将区氏与扈妈妈两个一唱一合,要逼她让贤的话复述了一遍。张君不期母亲在尚公主不成后,退而求其次,竟要撮合自己与姜璃珠,气的面色发白。 窗外的阳光自窗棱上洒照进来,越过温润油亮的条案,斑驳在他脸上,那样温暖的光,却也照不暖他眼底的忧郁和无助。当生养他的那个女人,他的母亲,用爱的名义替他铐上一具具枷锁时,他该怎么反抗? “钦泽。你可知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所谓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如玉一生的傻气,都用到了张君身上。 她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当初跟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因你封侯拜相而夫荣妻贵,如今仍还是。或者在你母亲眼里,你得了圣宠,将来能拜宰相,主中书,让她无比荣耀。可于我眼里,你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比什么都重要。 你也曾许诺过绝不纳妾,不置通房,最大限度给我自由。只要你仍还记得当初自己的许诺,家里这些烂事儿,我自会应付。” 顿了许久,她又道:“还有一件事儿,说起来或者有些可笑。你可以不爱我,可以永远都不爱我,可也不能爱别的女人。不知为何,一想你心里会住了个别的女人,我就刺心。若果真将来有了,你也得即刻告诉我。 我连自己的身家底儿都交给了你,任你处置,可你也得对我坦诚是不是?” 如哄小孩一般的,如玉拍着他的脸,拍完转身出门走了。张君长久的在椅子上坐着,忽而外面一阵笑闹之声,先跑进来的是小妹张凤,这小丫头才十三岁,自来在府中默默无闻,跟张君倒还合得来。她提裙跑进来,小脸儿热的红扑扑,叫道:“二哥,二哥,快些儿,快些儿帮帮我们去。” 张君问道:“何事?” 张凤过来扯住张君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起来,拉出院子,外面夕回廊下的池塘中,四五个姑娘穿的桃红柳绿,分乘于两艘小船上,正在水中央荡着。 第64章 中秋 大姑娘张宁比张君还小四岁, 招着手叫道:“三哥,快来帮帮忙儿,你瞧,姜姐姐和周姐姐的船也不知是怎么了, 只打着转儿,不往前走, 可急死我们了。” 之所以张宁要叫张君是三哥,概因只张登一府,张震为长, 但若是两府来排,则隔壁府二房张享生的张虎为长, 所以张宁会称张君为三哥。 张君的手还叫张凤扯着,他自来见了女子们局促,这时候脸已经红了。张凤摇着张君的手, 小声哀求道:“二哥,求求你,她们好容易带我顽一天, 若你不帮忙, 她们就不带我了。” 不怎么怎么样, 我们就不带你玩。这小姑娘们排挤人的小手段, 张君深受其害, 如今张凤亦是。张君低头看这与自己一般自来默默无闻又胆怯的妹妹,心中一阵怜惜。 秋阳高暖,姜璃珠和张燕两个坐于水中微漾的小船上。姜璃珠今年才刚十六, 恰是待嫁年级。姑奶奶是太子妃,替她物色的当然是朝中能成为太子得力住手,又还年青,有潜力的少年郎们。 而这张君,小时候傻子一样,十几岁了说不清楚话,一急便要跳高窜低,比猴子还灵。姜璃珠当年伙同周燕等姑娘们捉弄他的时候,深深瞧不起他见了小姑娘脸就红,板着脸话都说不清楚的呆样儿。 当然,长大之后,他仍是那个样子。可若是做为丈夫,那见了姑娘就脸红的病便成了一种美德,连公主都拒了,又还被太子欣赏,是当今圣上连连夸赞的后起之秀。能拒公主的男人,忽而就有了一种神秘莫测的魅力。 张凤摇着张君的手叫道:“二哥哥,帮帮她们好不好?” 脚边就泊着一只独木船,两个姑娘还在不远处的水中央等着他英雄救美。忽而夕回廊上一阵笑声,张君回头,经过的恰是如玉,一件牙色无领长褙子叫八月的日光明照着,脸儿圆圆清清爽爽,微拂轻拂裙带,手中一柄团扇轻摇,领着厨房的几个婆子,婆子们手中抬着一只大筐,想必是要往厨房的。 走到桥中央时,如玉停步歇息,几个婆子自然也就放下了筐子,她低头在听一个婆子说话时,眼儿滴溜溜轻转,侧觑着张君急红的脸,拿扇柄轻轻一挑大筐里一只巴掌大的梭子蟹,那蟹从筐子跨到廊杆上,再一翻,直直掉入水中,恰就掉到了周燕与姜璃珠两个所趁的小船上。 这小船无舱,两个姑娘对脚而坐。姜璃珠等的久了有些丧气,轻怨道:“雨燕,我瞧那张钦泽仍还是个呆子,一点风情也不解的样子。大热天儿的,我要晒死了,他怎的还不来?” 周燕忆起那日于竹外轩窗外时听张君与如玉间的调笑,忙着完抚姜璃珠:“你懂什么,恰是这样害羞的,闺阁之中才能无所不至。他这人,表面上瞧着正经,私底下有趣着了。 他不是捡了你的东西未还么,那就是私藏了的意思,你还不懂?” 姜璃珠虽是被父母并太子妃逼着来的,来时还不情不愿,但连番相见之下,见张君容俊性稳,也是动了那颗春心,嘻嘻笑着指头顶的回廊:“怕是他那没名份的妻来,吓着他了。咱们找的时机不对,且划回去呗。” 周燕抬头,恰见如玉半个身子在夕回廊中。她深瞪如玉一眼,低声道:“那是什么妻,那不过是个奶妈子罢了。” 张君喊娘,可不就是奶妈么?周燕因为那手镯之事,深恨如玉。此番跟着姜璃珠再杀回永国府,便是要给如玉没脸,自然极尽所能的窜掇着姜璃珠。 姜璃珠忽而瞧着周燕背上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定晴瞅着七八只爪子,啊一声拿起浆便乱划了起来,叫道:“雨燕,快,快躲,快甩头!” 周燕不止何故,甩了甩头,又肥又大的梭子蟹落入舱中,在两个姑娘中间四脚并用的爬着。姜璃珠越划越快,周燕自己持浆,也划了起来,一只小船在水中乱转着圈子,桥廊上的如玉看不下去,责怨几个婆子道:“你们瞧瞧,蟹落到船里都惊着亲戚了,还不敢快下去帮忙?” 几个婆子七脚八手的,划过小船去救周燕与姜璃珠,总算解了张君之困。 如玉摇着柄扇子,轻提裙帘下了桥,伸手笑嘻嘻扶两个姑娘上岸,当着她们的面儿轻怨张君:“两个妹妹的船动不了,爷怎的也不去帮帮忙儿?就只在岸上站着?” 是动不了,可是那梭子蟹进仓的时候,那船跑的飞快了。张君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当着一众姑娘的面又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如玉回眸一笑,有嗔有怒还有股子狭促,那一眼含着说不出的意味,叫他想起俩人在床时胡天胡地时,她伢伢哼哼的乱叫,恰就是这样的眼光,哀叹求饶。 这样的狭促,也就她能有。不等张君再说什么,她带着一众婆子走了。 两个姑娘发乱簪乱,捂着头往周昭院里换衣服去了。张凤眼瞧着她们走了,连张宁和张茜两个都跟着,自己不敢跟着去,失望无比的仰面望着张君。张君屈膝半跪了,问这小丫头:“为何不跟着去?” 张凤道:“她们总拿话儿刺我。” “如何刺?”张君又问。 张凤撇了撇嘴角,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儿:“她们虽不明说,可无论说起什么,总要嘲笑一番无娘的孩子,说那样的孩子失了管教,上不得台面。” 张凤无娘,是张登自己从府外抱回来的,究竟的那儿来,到如今阖府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张君握着她的手,低头许久,劝慰道:“虽同是年岁相当的姑娘,但你没必要非得就要跟她们玩到一块儿去。平日闲来若无事,往竹外轩找你二嫂,陪她说话解解闷儿,她不会嫌弃你,好不好?” 张凤无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 大厨房中热火朝天,煎炸蒸煮,正在操办中秋晚上的大宴。因两府要一处开宴,宴席定好摆在家祠隔壁的长青苑中。那苑直通永国府后面的大花园,当中一座圆型敞窗大亭,正好摆得两桌宴席,两府的男女用屏风相隔,算是一家团圆。 如玉领着几个婆子抬来一筐梭子解,蔡香晚瞧了瞧大小,摇头道:“这蟹太大,清蒸怕是不好,洗净剁开了拿香葱炒。另把昨日东宫尚的那篓大闸蟹上屉蒸了,叫姑娘们细细敲打着下酒吃。” 她吩咐完了事儿,问如玉:“瞧见周燕她们没,我方才见她们在池塘里采莲蓬,捉鸳鸯,真真有趣之极。” 她也不过十六岁,嫁了人就成了这府中的媳妇,要操持家务,再也不能同小姐妹们一起顽乐自在了。 第52节 如玉一笑,并不答言。见管家张喜家的妻子杨娘子正站在那儿与扈妈妈两个核对进出账目,走过去细瞧了两眼。杨娘子先叫了声二少奶奶,便让个空位儿出来叫如玉看。这府里的内事由扈妈和杨娘子两个管,扈妈管钱,杨娘子管人,两厢配合的好了,一丝儿不乱。理家方面,区氏是任谁都挑不出个不是的。 两人巡了一圈,蔡香晚借故早晨在开保寺呛了烟,要回去歇一觉,让如玉一人往长青苑去巡视那开宴的大厅布置。 秋迎走不得路,如玉便只带着许妈与丫丫两个。经过宗祠时恰好碰见公公张登带着张诚二人从宗祠出来,想必也是为了傍晚拜月祭天,要来巡视一回。 张登自来见了二儿媳妇便是笑脸,所以如玉从未见过他对着张君时那样恨其不争的样子,还拿他当个好长辈,上前便叉腰见礼。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同理,公公看儿媳妇,自然也是越看越得意。他瞧如玉一身打扮的利利落落,当时并不说什么,待她进了长青苑,回头对庶子张诚说道:“老二性子纯,虽我始终看不上他那个性子,但对于他找女人这一点,却是由心的佩服。你与他性子迥然,和悦与如玉也是孑然不同的两种性子。 宫里圣旨眼看要下,你也得收收性子,今夜便跟着我,不许往姑娘堆里混去。” 张诚性温和善,无论那家的姑娘,都爱跟他说几句,所以张登才有此一交待。 张诚听了父亲这话也是苦笑。概因他要尚公主的消息一经传出,无论那家的姑娘,谁还敢跟他多言一句多说一句? 他送父亲到蜂腰桥边,在常静轩门上站了片刻,转身进了长青苑。 * 那四面敞窗的大厅已经窗明几净,在初秋高照的艳阳中,四面八方的阳光洒进来,清清亮亮,凉爽宜人。 如玉坐在挑高二层的阁楼上。负责收拾这院的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奉了茶上来,仍退下去收拾了。 许妈站在如玉身边,与她一起看常静轩后院那密森森的竹叶随风而动,见丫丫在院里捉蝴蝶,小声提醒道:“二少奶奶,您就不该把秋迎单独留下。她一个婢子裹足已是不该,借着裹了足不便出门,这成什么了?难道她比少奶奶还金贵?” 如玉居高临下看着。张诚一人进了院子,仿佛知道她在阁楼上一般,仰头盯着她坐得地方看得许久,指了指这亭子后面,接着在丫丫耳边说了句什么,丫丫猛点头,转身往后院跑去。 如玉猜不明白张诚的意思,却也豁然起身,从阁楼这一头转到那一头。 丫丫恰好到了后院,院中池塘里亦有荷叶连天。或者张诚是命丫丫替自己折一朵莲花出来,离岸有些距离恰是一朵莲花,丫丫正费力的够着,而张诚站在她身后,忽而出手,不知是推还是拉,丫丫险些跌入水中,回头谢过张诚,又费力的替他捞着。 如玉自这边下了楼梯,从后门上还未出厅,楼梯拐角的地方忽而门被关上。外面一重门,里面一重门,两重门关上的瞬间,习惯了光亮的如玉眼前一黑,一巴掌甩过去,压低声儿问道:“张诚,你是要杀我的丫头还是怎的?我那里惹到你了?” 张诚低头唤道:“玉儿!” 如玉气的简直要暴走:“你简直无耻!” “你以为张君果真爱你?”张诚忽而拽过如玉的手,将她压逼在墙上,问道:“或者你认为他就算不爱你,心里也没有别的女人?” 如玉一滞,忽而就软了。关于这个问题,是她最怕,也最不敢想的。 在陈家村的山窖里,张君就曾说过:如玉,我会尝试,会努力,但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他还说,她会拥有婚姻,可丈夫永远都不会爱上她。 他说的那样信誓耽耽,若不是心里住着一个姑娘,又怎能说出来。如玉暗攥了攥拳头,一颗心却渐渐清亮起来。人要知足,就得学会一直回温过往。将从陈家村出来的那段路回想一遍,她心里仍还对张君无比的感激,比起爱情,相互的依赖与陪伴显然更重要。 至于他是否果真爱着那么一个姑娘,老天保佑,永远不要叫她知道就行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花儿来呢?”如玉也是冷笑:“爱来爱去的,你脑子里就这点破事儿?” “你不明白翰林学士在当朝是多么重要一个官职。非翰林而不得做官,非学士而不能为相。我们永国府是武将世家,却没有得力的文官。一个能任翰林学士的儿子,母亲怎会让你稳坐二房?”张诚慢慢凑近,虽他身上已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香味,可当日那一匕首的噩梦,到如今还让如玉两腿发软。他道:“你在府中作小伏低,讨好他娘,妄图能坐正二房之位,是没有出路的。 总有一天,你防不胜防要受母亲的羞辱,要叫她赶出去。你以为到时候张君会帮你?你可曾见过他在他娘面前那懦弱无能,时时叫她打却不敢还手的样子……” 仍还是当初在陈家村,如玉对付张君那一顶。一膝顶到张诚的大腿根儿,用的劲儿,当然比对付张君时多了不知多少倍。 张诚的声音忽而拉长,怪异,捂着肚子头抵着墙,喘个不停。 如玉一把拉开门,张君恰就在门上站着。 * 早些时候,竹外轩中。秋迎沏好了茶,摆好了月饼,拿只四方盘子端着,到主屋窗外一瞧,二少爷提笔,正在案后写着什么。 要文能文,要武能武,这二少爷锋眉轻拧,秀眉微垂,脸儿白净似玉,气质内敛本本分分,到了闺房里,又像个赖皮孩子一样无所不至,弄的二少奶奶整夜伢伢乱哼,光听声儿就不蜜还甜了。 隔墙听了多少回,每每二少奶奶说够了够了,我当不得了,这二少爷还要胡闹,这时候丫头们还不顶上去,更待何时? 秋迎心说来此一个月,可算叫我碰着巧宗儿了。她是个丫头,容貌生的好,被买进府里来,自然跟那些家生的不一样,规规矩矩要等着配个丈夫。她的心思是,我待主母好,服侍她尽心尽力,主母自然也得照应我一下。 所以如玉为中秋宴忙碌,见她脚小走不得路,放她在院子里呆着时,她便认为这是如玉要给她机会。眼瞅着张君在书房里安安静静,总算脸色不是往日那般吓人,掩唇笑得一笑,捧着盘子进去了。 “二少爷!”秋迎轻轻唤了一声,将茶盘摆在窗边小几上,捧起茶杯就递了过去。 张君在写折子,要呈御的那种,最细的洒金纸,一笔不能差。这是皇帝昨夜特意安排的差事,要他们三个翰林学士,趁中秋休沐各写一封关于大历与北边诸国如何结盟,如何抗金的奏疏上来。 文泛之与廖奇龙只是陪笔。张登为太尉,张震为武德将军,张君这一份,才是最重要的。也许皇帝叫瑞王赵荡那连合四国灭金的提议惑起心思,想要进一步论证事实的可能性。 张君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认为目前并不是结盟的最佳时机,又按题必得写出一份奏疏来。这奏疏写的,便是明面上表示赞同,但却要将连合四国灭金目前的不可能性完完全全写出来,叫皇帝一看便能放弃这种想法。 西辽如今最主强盛,能号令北方诸国。但西辽与金国土地并不接壤,也未受过金的直接危害,他们开疆阔土,是要往叶迷离以西的天山北麓,那里疆土更辽阔,有大片的好牧场。若要想西辽与金对抗,仍还要等待时机。 他写的出神,所以并没有听到秋迎的叫声。 秋迎端着茶杯好没意思,见张君抽闲左手取捉墨条,快手一抢,碰的张君一歪,一笔便写乱了。他立刻啪一声拍了笔,双手支案,盯着那张洒金纸。 秋迎也是吓得一跳。以张仕的脾气来渡,怕张君要踹自己,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嘤嘤哭了起来:“二少爷,奴婢罪该万死,任凭您责罚!” 张君仍还那么站着,盯着那份折子。忽而拍手在折子上,揉起它团成一团,扔到了桌子上,闭眼坐到身后太师椅中,轻揉眉心。当年大历与金海上之盟灭契丹,是尝到过甜头的,所以皇帝才会在听到可以联合西辽,以及花剌、西夏与土蕃时,表现的非常感兴趣。 赵荡收了如玉的法典和青铜大玺,到如今却迟迟不向皇帝奏明二妮才是公主,证明他就没有断过要从他手里夺走如玉的念头。他应该是在等个时机,那么,他究竟是在等什么样的时机? 秋迎不知张君脑子里一团混沌,哭了半天见二少爷仍还不言不语的坐着,暗道莫非这二少爷果真是个呆的? 直到她哭够了自己退出去,张君才猛得站起来,乍着双手乱走了两步,匆匆出门,又碰上那两只三角眼明光光渗人的王婆。一个秋迎还不够,又来个这王婆。这院子里多少年就许妈和他两个,清净的叫他发狂。 有了如玉自然好,好的不能再好,床上地上,任凭他胡闹,跟着他无所不至。可这些丫头婆子们,每每遇到,若唬住了还好,唬不住,他便急的想要跳墙,巴不得如玉能立刻回来,解自己的急。 * 长青苑大亭子的后门上,张君把如玉拉出来,自己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听到闷拳闷脚的暴揍声。如玉紧拉着门把,想想在西京叫张诚这厮整日折磨,提心吊胆魂不守舍的那段日子,心里暗浮着满足,恨不能张君多揍他几拳才能解自己的恨。 丫丫终于折到一只莲花,擎过来见如玉在后门上站着,笑道:“二少奶奶,三少爷问我要摘枝莲花,我摘得了,怎的他却走了?” 如玉接过那莲花道:“你往咱们院里去,看看秋迎在做什么,完了快快儿的回来告诉我。” 张君若是脸红脖子粗,就必定是撞见了姑娘,或者被姑娘们调戏了。 也不过几息的时间,如玉一把拉开门,叫道:“钦泽,差不多就行了,快出来。” 大中秋的,两兄弟打架,也是丑事儿。再不把张君拉出来,两个只怕得将这座屋子拆了。 张君一拳还要往脸上打,张诚一把接过他的拳头,抵在半空中,一字一顿道:“若你再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把你当年在书院里时所有追着大嫂跑的丑事,清清楚楚,全讲给二嫂听。” 张君的拳头硬在半空,忽而就松了手,滞在原地。张诚拿这句威胁张君,屡试不爽。他正正衣冠出了门,对着如玉一礼,转身走了。 两口子一个关门一个打人,这会儿人都走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如玉才想开口,见张君也要开口,只得住嘴,示意他先讲。张君理着脑子里的话头儿,刚张嘴,便见丫丫急匆匆跑了来,喝道:“二少奶奶,不好了,秋迎姐姐寻了根绳子,在后罩房搭梁要上吊了。” 如玉冲过去捂住丫丫的嘴,又还生怕布置亭子的丫头婆子们看出形迹来,出了长青苑才敢放步子跑。到了竹外轩门上,张君一把扯住如玉:“无论你信不信,我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如玉推开他的指头道:“进了家门别说话,干你的事情去,一切有我。” 大中秋节的,眼看开宴,外面来的亲戚想谋她的二房主母之位,院里还有一个闹上吊的,如玉简直要忙疯了。她带着丫丫到了后罩房门上,止步不前,定定听着。听了约莫三息的时间,里头隐约有轻轻的啜泣声。 这时候她才踏重脚步,急匆匆往里跑去,而后罩房里忽而就起了嚎哭之声,还有王婆在那里喊:“秋迎姑娘,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你这是要做什么?” 如玉进了屋子,横梁上果真拴着根扯成两条的床单绞成的绳子,秋迎在个凳子上站着,手抓着绳子正在嘤嘤而哭。如玉冷眼上前,一脚就往她脚下那凳子上踢去。王婆不期如玉竟会这样,也怕果真绳子要勒到秋迎,连忙抱住那凳子叫道:“二少奶奶,使不得啊,使不得!” 如玉狠踹一脚踢翻了凳子,秋迎一个不稳,终究没敢把脖子伸进绳圈里,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伏在地上真的嚎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中秋,作为灭火小分队的队长,如玉表示:真的很忙! 第65章 中秋2 “都出去, 把门给我关上!”如玉挥退了丫丫与王婆两个,转身坐到把椅子上,并不说话,就那么闭眼坐着。 秋迎哭得许久见如玉不发话, 也不劝她,竟是试不出这二少奶奶的脾气。概因她处理起问题来, 似乎全无章法,但又叫人找不到法子应对。她沉默的越久,秋迎就越心虚, 终于无论真哭假哭,都不敢出声了, 膝行到如玉脚边,静静的跪伏着。 这时候如玉才开了口:“秋迎,当初四少奶奶为何要把你送到我院里来?” 秋迎抽泣道:“大约是四少爷待奴婢有点儿好。” “不是!”如玉厉声道:“四少爷待谁都好, 那个丫头的手他不摸一下,屁股他不捏一下?但是无论那个丫头,都将那当成是一种羞辱, 所以无事不往跟前凑, 嫁了人就自动避到二院以外, 不踏足书房卧室。可你不一样, 你总以为他摸你是待你好, 喜滋滋等着要做个他的房里人,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如何能看得起你?” 秋迎的脑子还是拐不过弯儿来。如玉起身踱到了门口:“莫说爷他没碰你, 就算果真碰了你摸了你还睡了你,那怕你大了肚子,我也有种给你揣下来,绝不会收你的房,所以往后谁要是敢再给你出这些馊主意叫你妄想着要做通房做妾,你就啐到她脸上去……” 她话未说完,呼一把拉开门,外面贴耳而听的王婆避之不及,险些一头撞进来。 * 出了后罩房,如玉顾不得再去安抚张君,还得赶往大厨房去照料一回。她只带着个丫丫,出门便问这丫头:“关于那王婆,你可打听出什么来没有?” 丫丫回道:“我问过杨娘子,那杨娘子说,王婆原也不是咱们的家生奴才,是咱们夫人娘家原来的旧仆,过了许多年自己找了来,求着夫人收留,夫人才收留了她,使到咱们院里来的。” 如玉心说怪道一身的江湖气息,从姜璃珠的婆子手里收镯子,怂捅秋迎去勾张君,再怂捅她上吊,一瞧就是能搅得家宅不宁的风云人物了,难怪区氏会安排到自己院里来。 但如果单纯只是区氏的人,不该收姜璃珠的镯子来帮她才是,毕竟那日,周燕与姜璃珠两个联手,是要给她没脸的,那肯定也是区氏的授意。 所以王婆身后,估计不至区氏一个主子才对。这老货八面玲珑,有时候还有些用处,又能用但又还得防的紧紧儿的,还真是个妙人儿。 到了厨房与管家娘子聊了几句,如玉才知蔡香晚自打下午开溜之后就没有回来过。做人儿媳妇么,管事不管钱,捞不到油水不说,出了事儿还要受责骂,当然是能躲则躲的好。 忽而身后一阵脚步声,正与如玉说着话儿的管家娘子都恭着腰。如玉回头见是平素很少见面的老太君贺氏,带着隔壁府的一群妇人们。区氏与婆婆的关系还不如她跟自己的三个儿媳妇,十天半月能带着如玉和蔡香晚几个过去请一回安都算不错了,没有区氏带着,她们几个也不敢主动去。 这老太太眉眼肖似大儿子张登,性子十分宽怀,远远见了如玉就赞道:“瞧瞧,我们老二家的这就能上手儿了。多利索的孩子,瞧着就让人欢喜,怪道连我们钦泽那傻小子都非她不娶了。” 二房杨氏陪着笑,问如玉:“可累不累?怎的不找个地儿坐下歇会儿?” 如玉连连摇头,请老太君坐了,与杨氏两个站在她身后闲话儿。杨氏也听闻区氏病了,在如玉面前打听了两句,见如玉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叹道:“她自来身体好,也刚强要性,今儿中秋都不出来祭月,可见是真的病了。” 老太君贺氏在厨房转了一圈,看过各样祭品,伸手过来扶过如玉的手,捉着她在这府里各处转悠。儿媳妇杨氏和孙媳胡氏两个也知老太太是有话要跟如玉说,自然不会跟来。贺氏扶着如玉沿水边一条石径往上走着,走到一处石几欲坐,如玉连忙将自己随身系的帕子解下了,铺到了那石几上,这才扶着老太太坐了。 贺氏笑嘻嘻道:“来了一个多月,你婆婆给你受的气,不少吧?” 对着婆婆的婆婆,如玉那敢抱怨,笑着应道:“居家过日子,磕磕绊绊是难免的,故意给气受的事儿倒是没有。” 区氏要想收拾谁,也得找个理由,不出错儿找不到理由,她倒也不会故意苛责。 贺氏眼瞅着远处坐了会儿,声音略低了些说道:“你母亲的性子,确实刚强,无比刚强,任谁也欺不服她。我是她婆婆,以常理来论,这永国府,才该是我住的地方。但我与她弄不到一起,也就避到了隔壁去。 当然,若说以孝来论,我为尊,她凡事总得孝敬我,若起了口角,我闹到官府去,难道官府不治她的罪? 但是孩子啊,虽说以孝为治是咱们天下的本分。可孝自何来?孝也是从爱而来。有实心实意的爱,才会有实心实意的孝。天下间所有的情义,由理规范,却是从爱而发,所以我不与你婆婆争,她不爱我,强压伏了又有何意义?” 听这番话,如玉才知整个永国两府中,最明理最有智慧的人原来是这老太太。她道:“孙媳妇们不孝,未能经常过去看您,还望您不要见怪。” 贺氏笑着摆手道:“心意到了既可,你们都是理家媳妇,忙的什么一样,我这人不讲理数。”她握着如玉的手道:“上回你送来那些宣纸,几个丫头都很喜欢,若还有,往后再送些来。” 如玉无长物,接手墨香斋后,给隔壁府几个学规矩的姑娘送了些宣纸,所以老太太才有此谢。 贺氏站了起来,握着如玉的手道:“我说这些,原是想告诉你,光凭乖巧听话,早晚你得叫你婆婆揉掉一身刺去。她心气儿高,偏我那大儿子是个不听话的,这些年弄的她性子也有些左,你在她手下讨日子,不能一味叫她揉搓,凡事动些脑子,不叫她抓住话柄即可。 第53节 若是有一日她果真嫌你出身,闹妖蛾子想赶你走,你要早早儿的通知我,我来替你做主。要知道,虽见面不多,可我由心爱你这性子,爱你这模样儿,与我的小钦泽一样,由心的爱着你,欢喜你做我的孙媳妇。” 日头还未落,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如玉不知该如何感谢这老太太,虽说闹了一整日,心里却是暖暖的。 天下间所有的情意,皆是从爱而发。回首到陈家村的那些年,陈安实爱她,安康爱她,一家子的人都爱她,所以那怕日子过的苦累,她的心却舒畅,安然自在。为何,概因生活中有爱,在廉薄的生活中,她无时无刻不被爱包围着。 但张君显然是不爱她的,当然,在离开陈家村的时候,她也没有要求过他必得要爱她。想到这里,如玉又是一声无奈苦笑,如今不必下田劳作就可衣食无忧,丈夫不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拿个亡辽公主的身份,还换得一间体面高尚的店铺可收银钱。 所谓饱暖思淫/欲,吃穿不愁还想贪点爱恋,大概就是她目前的心境了。 中秋祭月,大户人家自然与农家小户不同。祭台设在宗祠院中,在露天,东墙角下置一祭台,贴着水墨绘成的月神像,为一轮明月之中置莲台,台上端坐女菩萨。因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这时候一府的男子们并不出来,直到贺氏领着一群小辈们祭完了月,到长青苑落了座,他们才陆续而至。 隔壁府张享是老二,未能承爵,如今也只在六部做着个默默无闻的五品官。他虽不是长子,但因成亲早,儿子生的早,所以大儿子张虎,才是当年贺氏膝下的大孙子。张虎如今亦在军中,在夏州作统兵,他早成了亲,妻子胡氏今年都二十六了。 胡氏身高,体胖,如玉见了也要叫声大嫂的。 今夜蔡香晚托病,周昭又是双身子不见客,伺候与安排席面自然就是她俩的事情。大姑娘张宁带着姜璃珠与周燕先入席,不一会儿老太君贺氏也入了座,杨氏也成了婆婆,不必再伺候婆婆,便坐到了她下首。 一群姑娘们正自嬉闹着,屏风外那一桌也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张登和张享两个一落坐,里面姑娘们也就不敢吵了,静静悄悄,鸦雀无声。 老太君贺氏只待丫头斟满了酒,便挥手道:“将中间那屏风撤了。儿子孙子皆是我生的,八月十五团团圆圆吃顿饭,隔着个屏风作甚?” 那隔屏风的规矩,自然是区氏才有的。贺氏出身不高,在丈夫面前一生要强,最不喜《女诫》、《女训》上面那些规范言行的书。区氏以其的刚强与暴性,对于《女诫》和《女训》的倒背如流,治住了大大咧咧的婆婆贺氏,将她生生逼到了二房,直到今天区氏病了,婆婆贺氏才敢自在一回。 屏风哗啦啦一撤开,对着一桌的男子们,姑娘们越发的不自在了。菜渐渐摆上来,小香葱清炒的梭子蟹,清汤羊肉、红烧黄鱼,子姜焖鸭,满满当当摆得一桌。贺氏带着大家饮过一杯,见大儿子上来敬酒,忙令丫头替他斟酒。 如玉趁着大家轮番敬酒的功夫,转到窗边背身喝了口茶,便见区氏扶着个丫头,自大门上走了进来。因为儿孙们的轮番敬酒,贺氏脸上带了喜色,再她自来爱说些俏皮话儿,刚惹的满堂吃吃笑着,马着张脸的区氏一进门,所有人的笑声都没了。 姜璃珠是客,本坐在贺氏身侧,见区氏来了,立即起身让坐,自己则退到了她身边。她与周燕两个,下午都格外打扮过,此时对灯照影,果真人比花娇。 张登和张享两个既敬过了酒,自然也不稀罕吃那席面,起身便要托辞。张登走的时候带走了张诚,想必是与邓姨娘三个一起到那小院里过中秋去了。张仕应付了两句,也趁着区氏不注意溜了。 张君自来不会应付这种场合,恍然醒悟过来一桌子就剩了他一个,想打个掩护都无人来护,起身也准备要溜,便听区氏叫道:“钦泽过来,替我喝杯酒!” 周燕自然而然的,起身让出了位置,坐到了张凤身边。姜璃珠身边那空位,叫高高垂下来的宫灯照的温黄暖亮。张君站了起来,忽而发觉一屋子的男人都走光了,就只剩自己一人。他越发觉得局促,转身去看如玉,如玉是儿媳妇,与二房的大嫂胡氏两个本是并肩站着,这时候仍还温温笑着,也在望他。 张君走过去,在一屋子妇人姑娘们的注视之下,并不落坐,低声道:“母亲,儿子已经成了亲,在座还有未嫁的姑娘们,在此吃酒有些于礼不合。况且皇上吩咐儿子所写的折子,儿子还未写完,就不陪母亲了。” 区氏自来不笑的人,这时候反而笑了,声音也难得温和:“皆是一家人,难得十五大家高兴,讲究那里虚礼做什么?去个人,把老四两口子都给我叫来,咱们一家子人今夜团团圆圆,坐在这里吃点酒,叫几个姑娘们也都高兴高兴。” 如玉可算找着了机会,阻住要出门的婆子道:“外面还有一桌,妈妈赶紧吃杯酒去,我跑趟腿儿即可。” 那婆子嘴里说着那里能叫二少奶奶亲自跑路,却迈开退儿朝亭外那一桌去了。 来了一个多月,如玉这还是头一回到秫香馆。秫香馆围墙砌的格外高,两扇开的如意门紧闭着。她上前敲了门,里头一个丫头高声问道:“谁,何事?” 如玉道:“是我,叫你们少奶奶出来,往长青苑去。” 那丫头没听出来这竟是二少奶奶的声音,高声道:“我们少奶奶正吃着酒了,凭你是谁也不去,快走。” 一家的长辈们都还没散,他两个倒关起门来小两口过中秋了。如玉也不跟着小丫头废话,高声叫道:“蔡香晚,你开是不开门?” 院子里静了半晌,蔡香晚带着青豆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扑到如玉怀中已是一股酒气:“好二嫂子,你不去伺候席面,怎的跑这儿来了?” 如玉点着她的鼻头道:“好你个偷奸躲滑的,婆婆在宴席上不见你,点着名儿要找你了。” 蔡香晚果真吓得一跳:“中午那会儿她不是说病了要躺着,怎么晚上又能起来吃酒了?” 儿媳妇要偷懒,自然是因为婆婆也偷了懒。谁能料到区氏躺病的人忽而就爬起来去吃酒了? 如玉并不进她家院子,只道:“把老四也叫上,娘说今儿要一家同乐,叫他陪着一同吃酒了。” 她说完这些,也不等蔡香晚出来,自己一人回了竹外轩。 竹外轩许妈已替如玉备得两只食盒。如玉揭开一看,是大席面上的菜例,一样摆着一盘子,仍还热气腾腾,另有三只大闸蟹。她盖上食盒,先会到了椅子上问许妈:“秋迎可还在哭?” 许妈指着外头道:“听闻少奶奶回来了,正在外头跪着了。” 如玉挥手道:“叫她进来。” 秋迎已经进来了,不敢进门,就在门槛外跪着。 今天中秋,是如玉入府之后永国府过的第一个节日,她笑了整整一天,这会儿面皮都有些僵,手搭在那食盒上,闭着眼睛定了许久,抬眉问秋迎:“可想明白了没有,是要继续跟着我,还是自己请个理儿,要我把你放出去?” 秋迎连连道:“奴婢想一直跟着少奶奶,那都不想去。” 如玉重又闭上眼睛,疲惫无比,心累无比,还不得不应付过眼前这个。她道:“我记得你初来第二天,天太热我喝不下去乌鸡汤,你架着炉子在檐下煮茶,晾凉了捧来给我喝。味道清清甜甜很好喝。那茶是什么东西煮的?” 秋迎回道:“有黄芪、党参、枸杞,还有红枣,另还有淮山,咱们院里没有灵芝,若有灵芝,补气血更好。” 如玉睁开眼叹道:“你知我那些日子气血不通,将这院里所有的药材都用上替我熬茶,还托人到四房要过灵芝,这我皆知道。我要问你一句,当时你为何这么做?” 一个新来的奴婢,这些并不是她的份类事,她这样做,总有一个目的。秋迎略有些难为情,期期艾艾道:“奴婢这样的丫头,若是主母没有收房的意思,自然不肯往房里要的。二少奶奶既收了奴婢,当时又还是那样的时候,奴婢心里便以为二少奶奶是想要奴婢替您伏侍二少爷,才肯留下的。 奴婢就算给人作妾,也万不是那种见高爬低只巴着爷的人。二少奶奶恳要奴婢,奴婢便一门心的伺候二少奶奶,这恰就是奴婢的心意。” 如玉也是一笑:“且不说你,便是这房里将来出出进进多少丫头,谁待我再好再忠心耿耿,我也绝不会收她入房。有我做得二少奶奶一日,就不会有通房也不会有妾。 你若仍还有为妾的心思,我便放你出去,叫你另寻出路。若你能息了那心思,往后墨香斋的伙计,我替你瞅一个老实可靠有前途的,在这院里做得几年,一同出去寻个生计,你看可行否?” 有些丫头肯迈出那一步,从这大府宅里走出去,找个男人一同赚钱为生,苦虽苦,却不为奴。但有些贪惯了大府宅里有吃有喝的悠闲日子,甘愿为婢,你便扶她站起来,她也是软骨病,要自己溜下去的。 秋迎还未答话,如玉已经等不得了。她与许妈一人一只食盒,提着到了东门上。按理说家里的少夫人,都半夜了不该出门的。但今夜是中秋,府门一夜不关,姑娘们都可以出去到京中各处楼台,河边林畔去赏月游玩的。 * 今夜月光明照,路上亮堂仿如白日。到了那租来的小院门上,如玉支走了许妈,与安康两个提着食盒,一盘盘摆出来,辛苦一日,她这才准备好好过个中秋。 两人相对坐着,如玉先替安康掰开一只蟹壳,满满蟹黄沾了醋,一勺子挖了喂给他。安康一口吃了,细细挑净黄鱼的刺,将碗一并端给如玉。如玉沾着盘中酱汁咬了一口,啧着舌头叹道:“嗯,这还是我小时候吃过的味儿,好吃好吃。” 灯下凑着头,如玉果真饿了,嘴巴连连动的松鼠一样,咬开只月饼见是莲蓉馅儿的,塞给安康道:“嫂子替你尝了一口,果真好吃,快吃了它。” 她又捡起一只来咬得一口,又是莲蓉,遂又递给安康:“这只果真也好吃。” 她独爱五仁馅的月饼,偏永国府的月饼不做记,许妈装得一盘,全是莲蓉馅儿。 如此咬得三只月饼,皆是莲蓉馅儿。安康望着面前牙印齐齐的月饼,主动替如玉咬开一个,竟是五仁馅儿的,递给如玉道:“我也替你尝了,不好吃的在这儿了,快吃吧。” 他低头望着面前一堆月饼,摇头苦笑道:“嫂子,若是明早起来我不见了,必是叫月饼给撑死了。” 如玉佯怒道:“正长身子骨的孩子,不过几只月饼便能撑死你,难道你是猫变的?” 她吃了几口,放下那月饼一叹:“也不知二妮过的如何。” 简直做梦一样的,三月里她还被吊在陈家村的大麦场上等着陈贡抽鞭子了,怎么不过几月时间,二妮儿成公主了,她和安康有小院,有月饼,还有她小时候才能吃到的好东西,虽一家子人缺了大半,可也算是团团圆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瞌睡就有枕头,猜猜荡叔准备了什么惊喜! 第66章 中秋3 两人坐在正房的廊下, 凌空一轮明月照着朱门大户,也照着寒门小户,无论人多人少,只要一家子人在一起, 那怕两个人也是团圆。只是不知道这圆圆一轮明月,可也照着陈家村的山与田野, 那漫坡而下的村庄,她的小院,她的桃树, 还有她和陈安实一起走过的,所有的路。 死去的那些先人们, 无人上香无人上供,也不知如今凄惶可怜成个什么样子。 隔壁不知那一家有乐声起,是纯纯的双管声, 忽而一声扬起,吹的婉转悠扬。再接着乐声急转直下,勾心扯肺哀戚欲绝。这一声已经将如玉和安康两个扯到了音乐里去, 再接着双管几处刻意停顿, 乐声似断似续, 恰似断断续续的抽泣与哭诉。 如玉才举起小小的酒壶, 未及捂住嘴哗啦一声便哭了出来。她道:“这, 这是《江河水》,我小时候听过琐喇,可也没有这样……这样……” 双管本是双音, 此时两音忽而分开,高音激昂无比,低音凄凉悲切,乐声急催,一声更比一声急。如玉转身进了屋子,关上门窗,仍还躲不开那越来越急的乐声,一声声吹到她心坎声,失夫失家,离乡千里的痛与心酸,并这些日子在永国府,踮着两只脚晃如舞于刀尖的烦难一并汹涌而来,果真是肝肠寸断,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江河水》是一首古曲。它以全篇之乐,来讲述孟江女失夫之后,哭倒长城的悲切,以及对于丈夫的爱和思念。还有她做为一个妇人,对于整个世道无力反驳,反处倾诉,无可申冤。从头到尾,一声一调所诉的完全是悲愤和绝望,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欢乐,因此曲苦极,甚少有人鸣奏。 琐喇之声更哀,可如玉小时候没有经过苦难离别,骑在祖父的肩头上,只见人人和着乐声哭的伤心欲绝,却不知人之哀,不由乐起,而由心起,那乐声,不过是将人心头的哀勾了出来,叫它有个渲泄口而已。 “嫂子!”安康敲着门,问道:“你怎么了,嫂子?” 如玉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想你哥了。” 她想起陈安实头一回穿上新衣,躬背站在炕沿下,等着背她时,自己一只脚轻轻踏他的背,要试那背稳不稳的样子。农村孩子老实,陈安实的耳根都是红的,背起她稳稳当当,背着她看遍整个陈家村。 他知道她爱吃些有味道的点心,到族里替陈贡抄完帐,大半夜的回来怀里捂着那给宗祠里上供的点心,要带到她山窖外,两人并肩坐着望星星,他看着,她吃着,叽叽喳喳说些有的没的。 他才是真正守了四五年,连她的胸都没摸过,她的嘴都没吃过,回回替她倒洗澡水,都是屏着息目不斜视的,将她当成月里嫦娥,霜里婵娟一样的护着。那才是真正的爱啊,两人一起算什么时候能长到年龄,算成亲那天要备多少刀肉,要备多少碗菜,要请多少家人。说多少没用的,手握在一起,等的就是拜礼成亲入洞房的那一天。 那样好的人,怎么就瘦成一把骨头,死了呢? 爱那么奢侈,她也不可能再求得一分爱回来,可是对于往昔被爱所围绕的,那些欢乐岁月的贪恋,终究还是止不住的贪恋。所谓肝肠寸断,大约就是如此。 忽而乐声戛然而止,安康叫道:“嫂子,快开门,有人来了。” 如玉以为是张君来了,赌气喊道:“叫他回去!我今夜不回他家,就要睡在这里。” “嫂子,是我。”竟是二妮的声音,如玉转身一把拉开了门。 赵荡持着方帕子,就在门上站着。如玉一听是二妮的声音,才拉开了门,开门见是赵荡,这才醒悟过来,二妮住在瑞王府,她出动,赵荡肯定会跟着的。 如玉不接赵荡的帕子,一抽自己襟下没有掖着帕子,手背揩过脸出了门,拉过二妮问道:“你怎么来了?” 二妮也是握着如玉的手,扫一眼赵荡:“我说想家,想你们了,义父便说带我来此走一走,叫我见见安康,谁知恰好就碰上你了。” 隔壁又有乐声起,这一回奏的却是《春江花月夜》,温和舒畅,和着明月清风,人随乐境,一时之间,方才如玉心中所有的悲凉一扫而空,哭过之后感觉心中块垒顿消,对于赵荡也没了戒备,与安康两个搬凳子出来,请他们坐下,罩好了灯四个人坐在檐下,准备重新过中秋。 * 永国府长青苑,张仕也叫母亲勒逼着入了席,下面家养的乐手们也摆了上来,奏些中秋应景的曲目。老太太贺氏见大儿媳妇一病之下居然颜面顿开,也休贴她治府辛苦,见她左一杯右一杯的哄着张君喝,指着张仕道:“老四,你也陪你母亲喝两盅去!” 张仕走了过去,给区氏敬了一盅,区氏仍指着张君,叫他喝了。 区氏笑吟吟问姜璃珠:“都偷奸躲滑不肯吃,你有什么好主意,要射覆还是猜枚?大家高高兴兴吃两盅?” 姜璃珠也是一怔,她诗做的不好,在进士及第的张君面前射覆可就要露了底的。扈妈妈凑了上来,笑道:“这里早备了击鼓传花的。要不要老奴吩咐她们送上来?” 区氏实则头晕厉害,来此也不过是为了强撑着要给张君铺路,一听还要击鼓传花,连忙摆手道:“不用那个,将桌上的松子拿来,从老夫人起,猜着了一人讲个笑话儿,猜不着了罚吃酒,就这么着来。” 两个在家的哥哥,张仕与姐妹们还有说有笑,张君是个左性,自来不爱与她们说话。张茜先就笑了起来:“今儿我必得要听二哥讲个笑话才行。” 一桌子哄闹起来,大家再看张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端端坐在那里像个受气小媳妇的样子,皆是哈哈大笑起来。贺氏也道:“喝酒倒在其次,让我的钦泽讲个笑话儿,自打有他以来,我还没见他笑过了。” 她说着便去抓松子儿,两手倒得一倒,伸了手满桌子叫着要猜,看究竟有几颗。 张君终于偷闲得了空儿,回头问站在身后两颊醉红的蔡香晚:“你二嫂了?如何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蔡香晚摇头回个不知,心说她倒聪明,也知道婆婆今夜忙着要替姜璃珠搭轿子顾不得她,躲懒躲的明正言顺。 张君白天受了通无妄之灾,也怕如玉要生气,这时候越发心神不定,见姜璃珠一只手伸了过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是要自己猜枚了。他豁的起身,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区氏一把将他拉住问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张君无奈回道:“解溺!” 区氏听他在一众姑娘面前回的如此粗俗,火气顿时就腾了起来。但自来她犟不过这儿子,又只得自己把火气吞下去,扯了几扯他的青衣袖子道:“横竖猜完了枚,讲个笑话儿再走。” 张君只得又坐下,那姜璃珠仍还伸着手,问道:“二哥哥,你猜我这手中究竟有几枚!” “空的!”张君说完也不等姜璃珠展开手,捡起酒盅一口饮尽,空杯对给区氏看了一眼,拍到桌上,随即又起了身。 第54节 这回是周燕将他一把拉住。也知一屋子的人,就算有脾气,张君也不能在此发出来。她道:“二哥哥还未讲得笑话,怎能就走?” 姜璃珠终于伸开那只手,手中空无一物,她道:“二哥哥果真猜中了。既是我赢了,那二哥哥这笑话若是逗不笑我,可不能算数哦。” 老太太贺氏渐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但她自来心大,好容易儿孙满堂乐一日,也未往远处想。蔡香晚一双小脚还要在桌前伺候,冷眼瞧着区氏苦心替二儿子搭前程,也是笑的什么一样。 张君叫一桌子的小姑娘们起哄着,转身,锋眉下一双微深的眸子去看姜璃珠。 他还记得他十二岁的时候,这小丫头不过七八岁吧,眼中就有如今的心机与老成,故作天真的笑,甜甜的叫着二哥哥,捧给他月饼,两只眼睛里满是鼓励和赞许,他每吃一口,仿如自己也吞了一口一样。 然后他肚子难受,爬高窜低四处乱奔的样了,区氏看到之后仿如受到天大羞辱一般那哀其不争,恨其不争的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好容易在被放逐了六年之后重新领回家,能与家人一起团聚着过日子,可一回爬高窜低上树所出的丑,叫人人都要笑话区氏,六年时间将一个傻子养成了疯子。 “钦泽,你可必得要逗姜姑娘笑起来,否则就不能去!”他回头,区氏满脸慈爱的笑意,这样的笑,他只在她对着四弟张仕时才见过。 张君回过头,挪凳子倚着区氏,将自己和姜璃珠之间空出一人的位子来。他自己先就一笑,再抬眉看姜璃珠一眼,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一道,讲道:“从前……” 他手生的很好,白,纤长,骨结分明。当然,他人生的也很好,可姜璃珠未见他笑过,未见他那双眸子里含着莫名情愫扫自己一眼时,那含羞露怯又带着点祈怜似的眼神。 他本是个不苟言笑,冷酷刻板的年青人,但在那一眼,仿佛将自己内心所有的不安全交付给了她。 他一笑,四时的花于一瞬间齐齐在姜璃珠的眼中开了。 张凤窝在贺氏怀中,还有隔壁府的杨氏和胡氏几个先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姜璃珠小脸一红,才要笑,周燕在后摇肘道:“快憋着,不能笑,不能笑!” “从前,有个人,跑到人家里去偷鸡吃。一窝鸡叫他偷的只剩了一只,终于叫那主人给捉住。主人气的报了官,将这人捉到官府。这人拒不认自己是去偷鸡,于是县令问他:那你三更半夜跑去做什么? 这人说道:我是去给鸡拜年的!” 张凤高声道:“二哥哥,这笑话儿不对,给鸡拜年的是黄鼠狼,不是人。” 张君忽而伸手,不知从那里抓出支白绒尾的小挂件来,在姜璃珠眼前轻轻转得一转,回头说道:“小凤儿,那人,本就是黄鼠狼变的。” 姜璃珠的鼻子几乎叫那白绒尾扫到,捉到手中忽而就笑了起来:“燕儿,你瞧,这竟是咱们在寺里逛时丢的小绒坠,我可找着它了。” 姑娘遗物,公子拾还的风雅事儿在寺里未曾上演,张君捡到了这东西,一直当成个负担,此时借笑话而还,心里大松一口气,也不管姜璃珠能否懂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典故,脸顿时拉了下来,起身一礼,扬长而去。 * 赵荡自己并不喝酒,与如玉分坐左右,桌上一盏豆灯,看安康与二妮两个猜瓜子。如玉见她两个赢瓜子一人赢得一堆,仍还在猜,遂起身拿着盘子到屋子里去寻瓜子。 赵荡随即也跟了进来,在如玉身后站着。 如玉心不在焉,回头差点碰到赵荡身上,他轻轻扶了一把,接过那盘子置到桌上,问道:“中秋佳节,你怎么不在永国府中过中秋,倒跑到这儿来了?” 如玉不答他这话,隔窗看两个孩子在灯下猜瓜子,也是拿自己当成二妮的家长来问赵荡:“王爷对二妮,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呢?” 灯在外,屋子里唯有侧侧一点影子,如今赵荡就在那点灯影里。黑夜中,他的声音越发温和,醇厚。他道:“孤年已有三十,初入学堂时在夫子面前立的志向,身生为人该尽的责任,仍还渺茫,遥不可及。若果真那一日要长辞于世,有她在,孤也算有后遗留于世。 孤所怀的,大约就是这样的心。” 皇帝的长子,三十不婚,收养一个农家女儿做义女,无欲无求,如玉当然不信赵荡会如此高尚。可她所见的他,终归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温和无害,耐心有度,并不如张君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她脑子一热,忽而就问道:“那您为何迟迟不成亲了?” 赵荡道:“你读过许多书,想必也知道二十五前,辽与大历之间曾经有过永昌之盟。因孤的生母是花剌族同罗氏女子,为能叫三国交好,永不开战。两国盟定结秦晋之好,孤的王妃,必得要是辽帝宫中,花剌同罗氏生的公主,才可与之结亲。” 他悠悠一笑:“所以,孤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个公主就是她。 如玉不敢面言,所以才让张君将法典与那半截青铜大玺送给他。她是想以那两样东西,换自己一个安生。二妮儿顶替了她,无论她的心有多么淡泊,也会时时关注着二妮,也会去幻想,若自己是二妮,是否也能拥有同样的生活。 黑暗中,他也不逼近,离的很远,虽看不清,如玉也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洒在她脸上。 如玉一滞,心说好端端儿的,怎么又给他调戏了。可偏偏这人还算个君子,克制有礼,虽时时言语挑逗,她却偏偏还抓不到他的把柄。 她转身出了门,将瓜子放到桌上,便听得外面门叫人拍山响。隔壁欢快的曲声骤停,安康与二妮两个也站了起来。如玉一听那猴急的拍门声就知是张君,跳下院子才一开门,一把便叫张君扯了出去。 安康扔下瓜子踢翻凳子破门而出,见是张君,连忙高声叫道:“哟,大哥,竟是您啊!” 张君把如玉压在门上,唇还在她颊上贴着,听她猫儿一样乱哼着求饶,一把将安康的头搡进门:“乖乖关了门睡你的觉去,我得带你嫂子出去一趟。” 如玉叫张君扔到了马上,还未坐稳,便见他牵缰绳的手忽而一顿:“瑞王在此?” 巷子里并没什么人,但隔壁院子里灯火辉煌。如玉挑头便可看见,那院里至少七八个人在演奏,不但双管,琵琶,各类乐器都有。那是一处寻常空置的院子,如玉在此进处了一阵子也从未见有人住过,这么来说,方才那《江河水》也是赵荡叫人奏的? 大悲之后大喜,他来的倒很是时候。 大十五的,如玉不想惹事情,也急于想要跟他二人一起回家,推了张君一把,问道:“长青苑的宴席可是已经结束了,不然你怎么来了?” 张君牵马出了巷子,自己也翻身骑了上来。中秋之夜,街上多的是往来行人,路过浅户朱门,无一不有乐声传出。 如玉懒懒靠在张君怀中,闻着他身上略有些酒气,缓缓解释道:“是二妮儿想家了,于是赵荡带着她来找安康,恰好我也出府陪安康过节,就凑到了一伙儿。” 张君顾不及问这些,如玉入府之后他统共在府中呆了一天,多少乱事,他得从头说起:“那秋迎,送了杯茶进书房,然后不知怎么就跪在我脚下哭,哭了会儿又走了。我从未与她们说过话,所以想去找你,叫你把她带走,概因我得筹思着给皇上写上疏折子。” 谁知到了长青苑便碰上张诚在臊皮她。 “嗯,我知道。我方才已经训过秋迎,以后咱们院里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儿。”如玉靠到张君怀中,只觉得这一日下来困倦无比,他的胸膛平坦,沉稳,略带点酒气,味道还是原来的清正,如此稳稳偎着,比躺在床上还舒服。听他还在说着什么,却撑不住困意,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打起盹来就睡着了。 等如玉再醒来,伸了伸手,仿如在被中,又不是被子,摸着像是张君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能分辩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天地皆是灰白色,但又清亮之极。她仍还在马上,远处山峦连绵成一条线,马跑的极快,温温热热,她仍还在张君怀里。 有一度,如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闭上眼睛再闷了一会,白天所有的烦心事一股脑子涌了上来。她才想起来,自己出长青苑之后,张君当是在那里吃酒,后来一嘴的酒气跑来寻自己的。 如玉不知张君是怎么从那一屋子的妇人堆里跑出来的,坐直了问张君:“酒喝的好好儿的,你怎么就跑出来了?你娘怎么就准你走了?” 面前是白如练的一条大道在月光下蜿蜒,四野唯有月光静静洒照。张君自己先下马,握过如玉的手拉她也下了马,又肘腰将她放在一处田梗上,接着躬了背拍了拍自己的背道:“来,爬上来,我背你瞧瞧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好不好?” 如玉心说怪难为情的,不过三更半夜的,谁会看见了? 她老老实实趴到他背上。张君两手负着,拐个弯子却是上了山。他道:“原来,你曾说你嫁到陈家村以后,陈安实背着你走遍村子,从此你就安生住在那里,准备落根一生。 如今命运将你赐给了我,在府里我无法背你,那府也不是我的地方。如今我背着你,带你瞧瞧我的地方,往后,你可得落根一生,在我身边,那里都不能去。” 如玉莫名心中一暖,心说这厮一点家底也无,爹不疼娘不爱的,难道还挣得银子能置得起一个大山庄,果真要与我分家单过了? 上山倒不算远,拐了几个弯子不过一所小院而已,也有大殿厢房,今夜中秋,宝鼎供着香与蜡烛,皆已残熄。却原来,张君所谓他的地方,不过是他幼年习武时所呆的五庄观。 院子正中一棵梨树,张君放下如玉,忽而纵步跃起,倒踏步在那棵梨树上,蹬蹬几脚上树,倒翻一个跟头,下来伸开手,里面握着两枚梨子。 第67章 结盟 如玉不接他手中的梨, 自己伸手摘了一颗,问道:“你平日摘梨,也要费这样大的劲儿?” 年轻人火气大,力气无处使, 原来他不止在床上能折腾,摘个梨子都要玩出跟人不一样的花样儿来。如玉也曾听他说过五庄观, 咬了口梨问道:“你师父了?三更半夜来访,他会不会生气?” 张君断然摇头:“他肯定不在。” 如玉反问道:“为何?” 张君却是一笑,拉起如玉的手, 绕过大殿,自殿后的围墙上, 他抱起她直接跃了上去,再往上走得几步,便有台阶可以往上。如此几乎是连攀带爬爬到山顶。山顶有一间小屋, 只有灰白二色的天地间,月亮如悬在头顶,大的令人眩目, 仿佛伸手可掬。 “我小时候, 经常一个人坐在这儿, 一夜一夜等天亮。”张君替如玉裹紧披风, 将她拥在怀中, 早晨的凉气已经泛了起来,她不时咬牙轻颤着,回问道:“为何?” “我师父说, 我娘明日会来接我,所以我每天都等。” “啊?”如玉也是一笑:“每天都说明天,每天都不来?” 张君声音极低:“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嫌我太烦人,叫我在此熬夜,熬困了白日睡大觉,就不会烦到他了。” 如玉心中一阵怜惜,叫道:“可怜孩子,来,让娘摸摸你的脸。” 他俯身搭颌在她脖子上,她转过身,轻轻舔着他的唇,舔一下,叫一声:“可怜孩子,让娘好好疼你一回。” 月亮的光华终于被即将破晓的红日摄去,天际浮着薄薄一层霞光蒸蔚。清晨的的寒气中,张君将如玉抵在门上,挑过她那一点舌头,追逐着,细细的舔噬着,将这挨及就会软成一团的小妇人一遍又一遍的揉捏,恨不能嵌入自己的身体。 如玉分两腿骑在他的大腿上,攀着他的脖子,见他渐渐一路寻唇往下走着,紧张无比又觉得有些可笑,护着自己的胸问道:“大野外的,眼看天亮,你敢在这里脱我的衣服?” 张君自然不敢,他闭上眼睛抵着如玉的额头,手仍还隔衣揉捏着:“张诚那厮,我得想办法把他弄到外头去,否则我怕有一日我忍不住,要失手杀了他。” 如玉这才想起来,昨天下午自己和张诚那一场,还未交待清楚。她连忙挣脱张君自己站到了地上,解释道:“你娘昨儿带着我们往开保寺,那姜璃珠和周燕两个,也不是偶然碰到。至于昨夜你娘要拉着你喝酒,自然也还是为了要拉拢你和姜璃珠。 张诚在长青苑时恰不过是想提醒一句,叫我防着些你娘。我与他在西京时本就话不投机,所以发火便吵了几句。若你想寻个法子把他打发走,能寻到自然最好,寻不到也不必那么着急,就府里那些个人,我皆能应付,你干好自己的本份差职既可。” 张君看天时也快到自己上朝的时候了。他爬这山爬的熟门熟路,下山时只将如玉负在背上,一路狂奔。一路策马疾驰,路过山下一处村庄时,黎明天色中,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左右两边各挽着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三个人于处井台畔正在跳着什么奇怪的舞姿。 一个白胡子老头能拉着两个中年妇人跳舞,如玉自然不由要多看两眼。张君还在策马,忽而提鞭指着那老头道:“你不是好奇我师父么?你瞧,他在那呢。” 如玉大惊,回头再看,一处围墙挡过,已经看不见了。她常听张君提及师父,以为能教张君循天入地瑶起鹘落的功夫,应当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武学巨匠,谁知竟于这不知名的山头下,不知名的村庄外,见到一个白发老头挟着两个妇人而舞,竟就是张君的师父。如玉啧啧叹道:“瞧着该有百岁,仍还舞得动,果真不是凡人。” 张君也是一笑:“他顶多不过五十岁,至于须发皆白,天生的病而已。对外枉称自己两百岁,山下这些妇人们,以为他果真是个神仙,拉着他修同乐法,真神仙也不及他逍遥。” 如玉道:“他能教你功夫,可见他也是有些能耐的,至于年纪,世上那有什么真神仙,是凡人们自己愚顽而已。” 这道观离京倒也不远,远远城门在望。张君并不下马,掏出腰牌远远一亮,纵马冲过去便进了城。他道:“他只教得我打兔子,烤兔肉,替他洗衣做饭。还有些歪门邪道。” 如玉听着好笑,问道:“什么歪门邪道?” 张君随手数着:“比如装死、捉鬼、下油锅……不信你来摸摸,可能摸到我的脉息?” 如玉见他伸着一只手,捉过来摸了半天果真脉息全无,可人还是好好儿的冲她笑了。她推了手道:“全是骗人的把戏!” 张君嗯了一声,忽而会意到如玉或者因此将自己当成了个走江湖卖艺的无赖,又道:“至于真正的拳脚功夫,却是我师叔教我的。否则,光凭我师傅,果真我得做个小道士了。” 如玉心说瞧瞧这人,会洗衣做饭还会打兔子,到陈家村时装的自己一无所知一样。她有些好奇,又问道:“那你师叔,又是何方神圣?” 张君将如玉放在永国府东门外,转身要去上朝了。勒马而旋,他道:“虽一门无二法,但我师叔却是佛门中人,待咱们有时间了,改日我再带你去见他。” 目送张君策马走远,如玉心中忽而有些明白过来,大中秋夜的,张君之所以要带着自己跑一回,想必也是怕她起乡愁,要想念陈安实。陈安实背着她走过陈家村的路,他无处可去,便背着她去走他小时候常走的路。 如玉一生的傻气全用在张君身上,终归不曾将赵荡口中那立志要娶山正家姑娘的小男孩和张君联络到一起,欢欢喜喜,于这夫妻难得的相处中,寻找着他或者爱她的蛛丝蚂迹,并为此而欢喜不已。 她仍还是昨夜的衣服,进门便碰上蔡香晚在竹外轩门外站着。 蔡香晚见了如玉,叫了声二嫂已经奔了过来,抓过如玉托一看,已是不怀好意的笑:“昨夜你和二哥去了何处?” 天都大亮了。如玉也不像晨起才出门的样子,与丈夫一道出门,想必就算区氏知道了也没话说。她道:“不过是出门看了趟月亮而已,走的远,耽到回来就天亮了。” 蔡香晚道:“早起就听闻母亲身上不好,怕是病越发严重了。她怕过了病气,不叫大嫂进去,你既回来了,咱们一同过进去请安,看她要留谁来侍疾。” 却原来,蔡香晚之所以早晨起来不先往区氏房里去请安,是因为这么个巧宗儿。要知道,婆婆病了,儿媳妇自然是要侍疾的。周昭有孕,还是这府里的头一胎,自然不必去侍疾。剩下两个儿媳妇,早进去的早入手,若区氏用惯了,病多少天,只怕就得一个人从头伺候到尾。 蔡香晚来了几个月,也渐渐了解区氏的脾气,知她难伺候,就算竭力服侍,待病好了也不记自己情份,死也要拉个垫背,所以要拉如玉一起去,也是想要让如玉侍疾。 如玉也知蔡香晚这点小心思,来不及再换衣服,两人便急急到了静心斋。一进内院门,四五个丫头,几个婆子皆在廊下默立着,如此大的阵仗,倒吓得如玉和蔡香晚俱是一跳,以为区氏果真不好,要临大限了一样。 待进了屋子,针落可闻声的屋子里,张登坐着,如锦立于侧,皆是一脸的肃默。两个儿媳妇见连公公都未上朝,可见婆婆这病是重了,忙撩帘穿堂进了内屋,便见姜璃珠与周燕两个随侍于内,区氏躺在床上,额头蒙着方帕子,面儿黄黄,病中气弱,形容倒比平日还可亲几分。 蔡香晚见随身服侍的竟是两位娇客,回头先就挤个眼儿给如玉。 随即郎中来了。因是清早从宫里请出来的御医,按制一家的妇人们皆要回避,如玉为长,便带着蔡香晚,周燕几个避到了卧房深一进的暖阁中。这暖阁唯有冬日才用,平常都是极平常的布置。周燕与姜璃珠是贵客,如玉自然先请她们坐了,自己和蔡香晚两个在扇面窗前望外,瞧那御医诊脉。 里外皆是静悄悄,忽而周燕一声轻笑,低着声儿问姜璃珠:“璃珠,二哥哥昨夜讲那笑话儿,你觉得可笑否?” 第55节 姜璃珠忙使个眼色,意思是不肯叫她再继续说下去。周燕本就为了挑起事端,又岂肯善罢干休。她又道:“打小儿我与这府二哥哥也算熟络,可从未见他讲过笑话。昨夜那个笑话,若不是有你在,只怕他还不肯赏光讲了。” 蔡香晚拉了拉如玉的袖子,使个眼色,也还是一笑。忽而问如玉:“二嫂,昨夜你与二哥两个,究竟往那儿逛了一趟,弄到大天亮了才回来?” 既皆是正室,便是天生的同盟。虽说如玉出身不高,也是如今永国府的二少奶奶,蔡香晚这是要替如玉撑场面,故意一问。 如玉回扫了一眼姜璃珠,才十五六的小姑娘,面圆,两只眼睛格外有神,颊上两抹春粉,二八佳人的含羞之态,这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胜过周燕不知几何。 她答的轻描淡写:“昨夜月光大好,京中又无坊禁,他策马带我逛街,不过是讲了一夜的笑话而已。” 蔡香晚听了这话,帕子掩唇已是一笑:你们觉得一个笑话已是难得,瞧瞧,人家在正头夫人面前,可是能讲一夜的。 暖阁外那御医捉完一只手的脉,又换了另一只,眉毛挑了又挑,两只眼睛直瞪瞪的,换手捋着胡子,望闻亲切走了一整套,提笔欲书方子,闭了闭眼又来诊一回。 从这御医的神态上瞧着,仿佛是大症候了。区氏毕竟生养得三个儿子,牢牢掌控着这个府第,也是见过风浪的。她道:“太医不必难为,是什么症候,险与不险,还请实言。” 御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来却是轻描淡写:“不过是阻滞淤塞,上下不通的小病而已,老夫替夫人开得方子,抓药煎得几幅,清淡饮食素养几日,必就好了。” 区氏倒还一般,张登像是大舒了口气,转身撩着帘子出去了。 一时之间忙起来,姜璃珠一只鼓凳坐于床侧,无论揩脸净面,皆是一人服侍于区氏,再不假于旁人之手。 蔡香晚挽了几次袖子也插不上手,无奈笑道:“姜妹妹是府中请来的贵客,怎能劳您在此忙碌,不如您去歇着,嫂子在此服侍,如何?” 姜璃珠一笑,绝没挪位的意思:“妹妹心急姨母的身体,便是不在跟前服侍,心也要担悬的。嫂嫂不必在意,只管去歇着就好。” 蔡香晚还想多言,如玉暗拉她一把。两人一起出了静心斋:“咱们皆不是孝顺儿媳,都懒得侍疾,既有人自告奋勇在那里服侍,你又何苦还站着?” 这才是正经可以躲懒的时候,此时不躲,更待何时? 如玉回到竹外轩,坐在小厅里一人自自在在吃了碗热粥,半只月饼,一天一夜未睡的疲惫袭来,强撑着洗了个澡,躺到床上黑天胡地便是一觉。 * 皇宫里,自垂拱殿早朝完毕退一来,归元帝便要看三个翰林学士昨日所写的辩论折子。 他草草扫完张君那份,轻轻放到御案上,起身在鎏金龙壁前踱着步子:“钦泽认为联四国而灭金目前并不可行,说说你的看法。” 张君道:“二十年前我朝与金海上之盟,联而灭辽,此后辽被灭,但金从此坐大,成了雄踞于我们大历北侧的另一只猛虎,二十年间,两国战火仍然不断。 如今我们联盟西夏、土蕃与西辽,以及甘州花剌来灭金,西辽最是兵强马壮,在战局中将战主导权,但它如今与金之间隔着花剌和西夏两国,并未受到金的直接威胁,仅凭灭国之仇,西辽不会主动攻金。 若要结盟,也该是在他们自身受到金威胁的前提下。所以,臣以为此事目前并不可行。” 联四国而灭金,于败征而回的归元帝来说,无比诱惑,可张君所分析的,又句句在理。他一双吊垂的三角眼精精而熠,缓缓闭上,仰天正在思谋,便听外面内侍奏道:“瑞王并宁王殿下求见!” 归元帝扬手道:“叫他们进来!” 他转身拂龙袍,坐到了御案后,望着殿外走进来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赵荡已到而立之年,他有蛮族血统,外貌也继承了他母族的标致俊朗,身材高大,腰窄而劲,便是刻意以文而掩,也掩不住他母族花剌人骨子里所带的野性。 三子宁王,自幼在军中历练,容貌与他最肖似,亦是一身难掩的凌厉之气。 这样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是他在帝位上最得力气助手,可胜十万精兵。宁王赵钰自来在这个皇帝父亲面前最为随性,他拜过之后起身,远远笑着扫了张君一眼,说道:“今日早朝,诸臣们讨论灭金之法,恰儿子这些日子苦思得一策,或可缓解之。” 归元帝果然起了兴趣,伸手道:“既宁王有良策,讲出来叫几位学士也论证论证。” 赵钰一双肖似父亲的三角眼盯着张君,说道:“儿臣与大哥这些日子从诸方打听,已寻得大辽亡国时亡帝膝下最后一位公主,那公主如今就在大哥府中,这件事情想必大哥已禀过父皇。” 归元帝一笑,算是知道。赵钰又道:“她随身带着当年辽国正盛时,于喀剌木伦进行草原会盟时所书的法典,以及大辽国的传国青铜大玺。众所周知,西辽虽已建国,但诸盟国因其国主耶律岩非皇嗣正统而一直不肯归拜。 如今儿子将法典与铜玺交予耶律岩,正其血统,诸其能号诸国而盟,耶律岩自然会愿意与我们结盟,父皇以为了?” 归元帝再看张君,问道:“钦泽的意见了?” 张君回道:“大历与辽有灭国之仇,耶律岩愿收法典与铜玺,想必公主也愿意要。而西辽有了法典,可以直接号令北方诸国,又何需再联盟我们大历?此法不过是养虎屠狼,若我们没有伏虎的能力,将来仍要被虎吃掉。” 瑞王赵荡对于弟弟和张君两人的针锋相对,显然喜闻乐见。大历是儒学传承,礼法规范之国,与化外那些夷国自然不能相比。赵荡拥有夷人的血统,为不叫臣工们以此而攻击故,以皇子之身而考科举,任应天书院的夫子,还有几本儒学论著,朝中门生遍天下。 他凡开口,总是有典要讲:“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魏蜀吴时期,吴蜀结盟而抗魏,是为时故。 如今我们大历盟四国而抗金,亦为时故,不抗,金攻过长城,灭国可待。抗,则必须盟四国。至于养虎为患,儿臣觉得钦泽大可不必顾滤。当年吴蜀结盟看似牢固,一个荆州便可使之瓦解。 只要儿臣在,儿臣愿以母族之荣誉来担保甘州花剌必会听令于我们大历,西夏自来尚中原文化,与大历亲厚。所以,臣以为此策可行。” 归元帝再看三位学士,张君默默点头,算是认同了瑞王的看法。 “既如此,谁可为使,亲自过西夏,越花剌,往西辽去说服耶律岩,叫他派人来此,与我们大历共商结盟之事?”归元帝笑问两个儿子。 西辽与大历,如今还是水火不融的仇家,中间又隔着西夏与花剌两国,无论谁为使,要想横穿过去,都是件非常难的事情。赵钰一笑,紧盯着张君:“臣手下倒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咱们大历人,但与北方诸国关系皆还不错,与耶律岩更有十分不错的交情,必能说服耶律岩派使臣来此。” 归元帝起了兴趣:“是谁?” 赵钰道:“秦州渭河县人氏,金满堂!” 张君听了这话,眉锋已是一挑。金满堂是赵钰的人,此番赵荡将公主与法典之事透给宁王,这两兄弟便结成了盟友,他们是准备以二人之势,来促成四国结盟。在这件事情中,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完全不知情,更无法参与进来,那储君之位,确实岌岌可危了。 赵荡恰在此时迎上张君的目光,他确实有王者之像,浓眉高挺,鼻如胆悬,气宇轩昂。他昨夜带着一个班底的乐队,在隔壁演奏,却只带着二妮,与如玉和安康几人同举杯,润物细无声。 他不是要夺妻,以他的自信,他想要如玉亲自走到他身边去。 家里一个老母在拆台,外面夫子如虎而饲,且不论国与国之间的风云际会,仅是守住自家小娇妻,于张君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归元帝道:“金满堂?很好。等此事促成,朕再嘉赏他。既此事可议,朕便着由钦泽为钦使,全权处理与西辽结盟之事。往后与西辽结盟之事,你们只报于他,由他来酌情处理。” 宁王满心以为自己才会是那个可与西辽接洽的使臣,谁知皇帝亲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差事指给了张君。张君替太子寻玺,自然是太子一系,如此一来,即便结盟可成,功劳也是太子的。皇帝这一招,又像是在偏颇太子,圣心难测,便在于此。 他一双三角精目扫过去,只见张君本本分分,拜道:“臣领旨,谢恩!” * 终于能和别的臣工一样,赶着日落的时候出午门,回家了。张君出宫便遇上太子妃的父亲,南宁伯姜世恩。顺着午门外的广场,姜世恩要陪张君走一段。 皇帝特指张君为结盟钦使,太子虽不在场,但也早就得到了消息。身为老岳父,将来要做国丈的姜世恩踌躇满志,他身量没有张君高,眼看这年青人一表人材,虽刻板内敛,但做为孙婿,彼此相扶,也是莫大的助力。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说了,《江河水》曲子真的悲及,大家有没有听过? 还有,江湖乱盗能救命,所以不要笑话君哥,哈哈~~ 第68章 侍疾 他拍着张君的肩道:“皇上将钦一职指给你, 显然还是要弹压瑞王与宁王二人,不叫他们对王位起觊觎之心,但既你是太子的人,此事关乎太子储君之位安稳, 你必得要慎之又慎,力促结盟得成, 不能给瑞王和宁王以攻击太子的口实。” 张君应付了两句,在姜世恩眼中,越发觉这年青人乖巧听话。他抽出一只条匣, 递给张君道:“上回你四天时间奔赴云贵,解太子危急。这是东宫一点补恤, 快收下它!” 银子?如玉现在有了墨香斋,虽不说日进斗金,却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张君一点微博俸禄, 在她面前便有些夫纲不震。说白了,想哄她高兴,手里没有银子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他扫了那条匣一眼, 却不接手, 缓缓抱拳道:“差职使然, 下官连店都未曾住过, 来回皆在马上, 不曾花费过银两,这些银子还请伯爷收回,下官不敢收。” 张君向来也不是会说和气话的人, 如此一礼,也不管东宫岳丈还在身后追,生硬硬一礼便策马而去。 西市是个热闹地方,到那高高的牌坊处,两只大狮子下小摊小贩聚集。到了这地方,除非有差役开道,否则任你再大的官儿,也得下马,牵着马挤过去。张君无奈下了马,牵着马走了几步,忽而觉得身后一阵疾风,两只眼睛已经叫人捂上。 满街的烟花气息中,仅凭那两只微凉的手,他便知道是如玉。转身搂上她的细腰,张君面红耳耻,生怕要遇见熟人,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在家歇着,在此做什么?” 如玉亦悄悄揽上他的腰,两个人没羞没臊,大街上人多,她紧依在他怀中,笑道:“你娘生了病,又不要我们近前伺候,府里的事儿自有香晚和大嫂忙碌,我是个闲人,无处可去,便在此等你。” 听闻区氏的病还未好,到底亲生儿子,张君放慢脚步,低眉道:“自有我以来,还未见她病过,怎么忽的就病了?莫不是又在装?” 如玉对区氏这个婆婆,当然不及安实老娘更挂心,却也实言道:“看脸上的气色,不像是装的。” 两人总算走过了拥挤的街道,离府还有些距离,张君带如玉走那条虽远却无人的,也是想两口子多呆一会儿。他道:“契丹公主的事情,瑞王和宁王两个终于挑明奏给了皇上,二妮的清闲日子怕要过完了。” 这事儿也关乎着如玉,她止步问道:“他们想把她怎么办?或者说,他们想拿契丹公主来做什么文章?” 张君道:“皇上想以契丹公主与国玺等物为交换,来换取西辽结盟,对抗金。” 这事如玉听张君说过,也知道他极力反对结盟,见他仍是一脸的心事,遂又问道:“如今几国乱战,以你的想法,如何才能扼制住金,不叫他们逼过长城?” 张君道:“有那么一个人,若能以他为将,我大哥为帅,则必可遏住金的反扑,但皇上不肯用那个人,提都不准提他,所以……” “那个人是谁?”如玉自来将从未谋过面的张震当成战神一样看待,听闻张君说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物,自然就起了好奇之心。 张君自嘲一笑道:“沈归!” 如玉不禁失笑:“他那个人,温默的很。虽我也知他曾为将,后落匪,可瞧不出来他竟有这般的厉害。” 张君挽着如玉的腰,慢慢走着。绷了一天的神经,此时才算丝丝往下松懈着。他道:“沈归从十四岁就在边关火头军里混,是一步步从火头兵杀起来的,对于整个北方战线,熟悉无比。而我大哥纵有理论,却太年轻,有他相助,两人能胜十万精兵。 但皇上不肯用他,转而要向西辽求盟,我一个小翰林,策不得国事,回家抱抱我的小如玉,亲亲我那两只小兔子,便是世间美事,关上门来,管它春夏与秋冬。” 老实人说情话,又一脸的一本正经,如玉叫他逗的小脸红红,乐不可吱,两人俱是心神荡漾,急推慢赶的要往家跑。竹外轩那浅浅的小院儿,那张榆木大床,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避风港。眼看到了东门外,张君忽而止步,回头问如玉:“如玉,跟着我,你后悔吗?” 那座高高的府第,隐隐只可见里头绿树成荫,楼阁隐隐。她才是牵动着五国命运的那个公主,却屈身于这样一座府第之中,只因一份怜悯与爱意,便陪在他身边,屈承于这府宅中。如洞房夜的那朵寒梅,默度年华。 如玉站在张君身后,踮起脚,将下巴搭在张君肩膀上,悠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初若没有你将我带走,或者我只得跟着沈归,江湖乱道,他守不住我的。往北皆是蛮人,一个安敞已叫我心生厌,谁知将来我要依附于谁? 恰如安敞所说,我不够安分,或者有点小聪明,但不够听话,不愿受人摆布。现世便是如此,咱们力所能及的,将日子过好,我等你另置府宅,将我接出去的那一天。” 无论有多大的忧愁,无论有多烦难的事情,只要有她在,连这阴森森的府宅,都格外顺眼了几分。回到竹外轩,两人听闻下午御医又来诊过脉,不敢先吃饭,仍还得到区氏院里去瞧瞧。 张登守得半日,尽了夫妻情份,早带着如锦走了。两个儿子并两个儿媳妇进了内室,偌大的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药汤味儿,区氏面色蜡黄,半歪在床上,有气无力,一只手紧握着姜璃珠的手。 姜璃珠下午还格外打扮过一回,二八少女,穿着妃色短襦衣,系着坠珠百褶裙,小脸儿却格外的素,头上也不过一只玉钗,紧握着区氏的手,持着方帕子眉头暗簇,见张君来了,盈盈秋水满含的大眼睛忽闪一抬,随即又低了下去。 爱与欢喜,只要还年青,无论多深的城府也无法掩藏。张君穿着绯色朝服,修竹一样笔挺的身材,比四弟张仕还高半头,两颊新刮过的胡茬锭青,肤白而细,那种含着股子冷漠与凌厉的俊俏,与昨夜那羞涩一笑时判若两人。 可这样的反差又透着股子能叫二八少女痴迷的神秘感。他和张仕一起撩袍跪地请安,张仕松松垮垮,士家子们天大地大无所畏惧的常态,将这样的繁文缛节当成应付差事,翻着白眼看头顶。张君却是一本正经,许多人拜天地也没有他如此的正经。 区氏挥手叫两个儿子起来,见蔡香晚与如玉来拜。四儿媳妇倒还罢了,总归是自己找来的。方才周燕在旁闲话时,说起这赵如玉的一双眸子,肖似于邓姨娘,她心中本就对如玉的不满,越发多横了一根刺,此时细看,果真圆如杏,秋水朦胧,可不是与那赵姨娘同出一脉? 想到这里,本就病的昏昏沉沉的区氏越发头晕脑胀,又怕自己不日便要离世,越发强撑着,也要替二儿子铺出一条平坦官道来。她咳了两声,挥手道:“香晚要照料家事,就快些去,我这里不必你守着。至如老二家的……” 她抬头看了看如玉道:“你也去吧。” 要说别家的贵女赶着来侍疾,自家儿媳妇不必守着,如玉和蔡香晚两个乐的忍不住要笑,却还不得不顾作些人情:“母亲身子不爽,媳妇们无福侍疾,便是歇着,也心下难安了。只是有劳姜妹妹了,这一府三个儿媳妇,竟比不得姜妹妹一人,我们真是汗颜无比。” 人家正经儿媳妇们都在这里站着,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来此做客,竟就侍起疾来。不用明说,大家都能瞧出来姜璃珠的心思。可总归她的祖父是南宁伯姜世恩,姑母是太子妃,永国府一府的人,为尊太子妃故,还得夸她两句。 区氏闭上眼睛道:“老四也回去歇着,老二留下来,在此替我熬盅药吃。若你果真有孝心,便在此陪得一夜。” 蔡香晚眉头暗挑,越过张仕自身后拉了拉如玉的裙角。如玉也是一笑,既周昭不在,她便为长,屈身一福别礼,转身出了内室。蔡香晚与张仕两个也跟了出来,在厅里别过,走了。 如玉才要走,忽而听得帘响,张君走了出来,本要乍起两只手,见扈妈妈亦在,生生又放下,问道:“你要走?” 如玉点头,瞧他那仿如身后有狼追的样子,忍着笑意道:“既母亲要你侍疾,你便侍着去。” 张君指了指身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焦急,怏求道:“如玉!” 正如老太太贺氏所言,虽天子以孝治天下,孝是律法,是重刑之一,可孝从何来?孝从爱出,有实心实意的爱,才有实心实意的孝。无爱,那孝便是强披在人身上的枷锁,。 如玉回顾了一眼内室的帘子道:“你先去顶着,半夜我必来救你!” 张君算是信了,一步三回头,撩开帘子进去了。 第56节 如玉回到竹外轩,叫秋迎伺候着吃过了晚饭,支起画架细描着工笔。秋迎与丫丫两个猴在她身后,见她绘着一幅仕女像,那仕女发髻高耸,满头璎珞坠珠,与汉家女子不同的是,身上那件襦衣敞领,下面露着一截纤腰,洒花长裙。 她仿佛刻意为绘这衣饰,迟迟不肯勾勒仕女的眉眼。秋迎比丫丫更为焦急,凑过脸道:“少奶奶,你若找不着个姑娘来绘那眉眼,不如照着奴婢可好,您瞧,奴婢的眉眼儿,牙婆们都说俊俏了。” 这傻丫头,白生得一张好脸蛋,人是傻的不能再傻,笑嘻嘻道:“少奶奶绘好了,奴婢便天天看着,虽说不敢如此坦露自己的身子,看一眼过个瘾也是好的。” 如玉扫了她一眼,点头道:“果真俊俏无比。” 她取丝帕盖上画儿,显然没有替那美人画眉眼的打算,反而问丫丫:“你可跟那小蜀姑娘闲话过了,她可跟你说得些南宁府的趣事儿?” 这小丫丫来的时候病的奄奄一息,如玉歇了半月,她也吊好了一条命,仍还贼溜溜的细小,见谁都喊姐姐,因嘴甜手快,如今已经混熟了整座永国府。那小蜀正是姜璃珠带来的丫头,丫丫这两日与她玩的倒好,打听了许多南宁府的趣事儿。 丫丫道:“小蜀姐姐说,她们中秋来咱们府过节,虽说高兴,可心里也含着忧了。概因姜姑娘的母亲如今也正生着病,听闻走的时候症候便有些急,虽说在这府中,姜姑娘心里却也一直在牵挂着。” 这就难怪那姜璃珠的悲伤不想是强装的,只是自家母亲有病,却跑到亲戚家来侍区氏的疾,一天两天的还不肯走,小丫头怕是果真对张君动了心了。 如玉回头看看秋迎,见她悄悄揭帕子要看那仕女像,摸了她脸蛋一把,心叹道:瞧瞧,院子里的刚收拾了心肠,府外又来一个,关键人家野心还大着,是准备要做正头夫人了。 她收拾好颜料起身,许妈提碰上只食盒进来道:“既要往世子夫人房里去坐会儿,不如带些吃食,否则空着手儿去,总有些不太好。” 如玉望着那食盒却是一阵沉吟,断然摇头道:“虽是一府之中,两个院子,那院来的吃食,能拒你们就拒了。咱们院里也不能送吃的过去,不是我与大嫂生分,她双身子,秋季正是变季节的时候,万一吃了什么败腐之物,闹肚子可就不好了。” 要说如玉要如此谨慎,并不为忌惮周昭。周昭性清而冷,又十分淡泊,但私底下温柔随和,是个难得的好性儿。可她那庶妹周燕却极其难缠,她在瑞王府做手脚的事,如玉是实实在在抓到把柄的。 周燕虽因此叫周昭赶回了家,但不过几日她又跟着姜璃珠重新回来了。如玉怕她是跟张诚有牵扯,因此而要害自己,所以不得不加提防。 周昭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她肚子份外的大,脸也肿的吓人。几日不见,如玉竟有些认不出来。周燕坐在床边替她削果子,见是如玉来了,挑眉冷冷扫了一眼,等转过脸递那果子的时候,笑的却很和沐,她道:“吃梨不相分,二姐姐莫怪我礼数不周。” 如玉也坐到了床边的鼓凳上,笑道:“你是客,该我歉让才是,怎会怪怨。” 她手中本拿着只扇子,啪的打开,递给周昭笑问:“大嫂瞧这络子打的好看否?” 扇尾坠络以五彩丝线打成,果真十分别致。周昭正闷着,见此来了兴趣,问如玉:“你的手艺?竟能打出这样时兴的络子来?” 如玉笑道:“我自乡里来,秦州也没有这样的打络子手法。我新置得几只宫绦,但那绣纺配的绦子却不合我意。这扇尾的坠络是姜姑娘身边那小蜀教丫丫打的,我来找她,恰是想叫她教教我这打络子的手法。往后自己多打几条,好换着戴。” 她招过丫丫来,揭起丫丫手中盘子上的缎面,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丝线,有粗有细,一束束排着。另有一匣子的佩玉,有佩有坠,翠玉、黄玉水晶皆有,还有几块和阗软玉,摆的满满当当。 周昭使个眼色,当然是叫周燕去叫那蜀儿进来,周燕领教过如玉肚子里的弯弯绕,却究竟也猜不透她此举是为什么,遂使个丫头将那蜀儿唤了来。 蜀儿个子矮矮,眼细鼻塌,胜在肤白剔透,虽是婢,但到了客家,也坐得个鼓凳儿上,说起话来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双手十分灵巧的捉着丝线穿进穿出,笑嘻嘻道:“我们姑娘昨儿到庙里去,出来时哭的厉害,也不知那个狭促和尚,挂错了茅房……” 两个姑娘解溺撞见和尚,这事儿得多丢人。周燕一个厉眼扫过去,蜀儿吐了吐舌头,埋头打起了络子。如玉打着络子,细问这小丫头些南宁府诸人,问着,也说些区氏生病的话儿,小蜀一叹道:“我们夫人也病着了,也不知情形如何。” 如玉抬头去看周昭,周昭转头去看周燕。周燕这才醒悟过来,如玉转着圈儿,是要将姜璃珠母亲生病,自己还在别府侍疾的事情捅到周昭这里。 “姜姑娘也是辛苦,可怜见的孩子,她得多委屈啊。”如玉两手打着络子,迎上周燕忽而怒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还是小姑娘,胆子小不敢说。可万一姜夫人的病重了,南宁一府得怪罪咱们,明知其母病重,竟不把人家的小姑娘送回去,拘在这府中侍疾了!” 区氏病了不能理家务,周昭便是这府主中馈的主母。若南宁府三夫人果真病重,区氏应当也是不知道的,否则怎敢留人家姑娘在此给自己侍疾。而姜璃珠住在周昭院中,万一两府间因此起了口舌,以区氏的为人,势必要怪到周昭身上。她此时也不管如玉在此,撩了被子起身,扶过如玉道:“走,咱们往母亲那里看看去!” 周燕还想跟上,周昭一个厉眼将她瞪住。 如玉扶着个大肚子,周昭脚程又快,也是捏着一把子的汗。 * 早些时候,静心斋中。碍眼的人都打发走了,区氏叫姜璃珠将自己扶坐起来,指着直愣愣杵在窗前的张君道:“将那卷角几端过来,我吃粥要用它。” 她是性刚性强的人,虽胸中呕逆,也知自己无人疼无人爱,耍不得小性,所以到了饭时那怕吃不下去,也强撑着要给自己张罗粥来喝。 张君搬过卷角几,见区氏坐着,不知该如何安放。姜璃珠纵腰过来,伸手抚着打褶的被子,抚平了,回头轻声道:“二哥哥,就放在此吧。” 她离他靠的有些近,清晰闻得他身上的味道,墨香,合着一股子檀香,应当是贴身侍在皇帝身边,时间久了才会浸润这样的香气。放好了那卷角几,张君又杵到了窗前,一动不动望着窗外。 区氏一肚子的火气,强撑着叫姜璃珠喂了两口粥,头晕脑胀只得又躺下。张君见姜璃珠端着食盘出去了,大松一口气,坐在床前替母亲掖好了被角,看她一脸蜡黄,手攥着胸口显然极其难受,心中也是浮起一阵难过。 区氏清了清嗓子道:“当年你说不出话来,我剁你舌头的那一截,可还记得?” 暴怒的母亲持着刀,一院子婆子围堵,张君忆起自己左突右突突不出去,小小的孩子,怕果真要割掉舌头不敢张嘴,闷声飚泪的情景,摇头道:“我早忘了!” 区氏又道:“我送你去相国寺,在寺外带着你跪了一整天的事儿,可还记得不?” 张诚在慎德堂的门前朗朗而颂三字经,邓姨娘与父亲张登一脸宠溺的看着。他却被阴沉着脸的母亲连拉带扯,扯到相国寺要去做和尚,可惜相国寺不肯收,于是区氏带他跪在山门上,一边刀子一样的数落,一边恨不能一起死的怨恨。 只差几个时辰的俩兄弟,为何一个早慧,一个却那么笨了? 张君道:“母亲,我都忘了,您好好养病,我得回房去了。” 他等不到如玉来救自己,怕再呆下去要叫区氏逼疯,起身就要走。区氏忽而就坐了起来,脸色蜡白,指着张君道:“你冷心冷肺,无情无义,我哭干了眼泪拜遍神佛,恨不能把自己卖给鬼,只求你能张嘴说话。可你瞧瞧你,孽障,孽障! 好容易像个人样儿了,满眼就只有那个乡妇,果真是我的孽障!” 张君只得又跪到地上,直愣愣的跪着:“母亲,若您再说一句如玉的不是,儿子今夜立马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区氏究竟是什么病,猜对了发红包哦。 第69章 侍疾2 区氏着他这一钉子的顶, 总算自己躺下了,扬手道:“去,暖阁那高柜里有我的归脾丸拿来,我嚼得一丸, 怕能好些。” 张君不明究里,起身大步进了暖阁, 打开高柜两扇门,几匣抽屉抽遍都找不见有装丸药的地方,才要回头, 忽而觉得身后一暗,却是门被谁关上了。这暖阁只通卧房, 除了扇窗透点亮光外,再无窗子。 一只纤手缓缓伸过来,自张君方才拉开的抽屉中轻轻一拨, 展手在他眼前:“二哥哥,药在这里呢。” 唯那窗扇透进来点亮光,姜璃珠捧着只药, 回头见门被关了, 推得两把, 轻声叫道:“扈妈妈!快开门呀扈妈妈!” 外面静静悄悄无人应声。张君转到那扇形窗前, 能瞧见外面遮着帷幔的床, 却看不见区氏的脸。姜璃珠推了几把推不开,回头去看站在窗边的张君,低声叫道:“二哥哥!” 她自己其实也很局促。关于张君这个人, 这些日子在南宁府诸人的嘴中就没有断过。她祖父姜世恩与中书令,她的大伯姜顺等人无一不是极力夸赞,人人言他二十年后,可入中书,做宰执。 她父亲并未出仕,三房在府中最默默无闻,母亲区家又早已衰落,此时太子妃有托,也不过是个竭力而为。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张君果真有入主中书省做宰执的那一天,她也算投机长远。正是怀着这样的心,姜璃珠虽还介意小时候张君那傻样儿,却也还是怀着好奇心去了开保寺。 直到真真见了张君,她才知道当年那个愣头愣脑一惹就窜天的瘦猴子,如今生的修松一样挺拔,卓然于尘,便是性格有些古怪,可远不是小时候那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忽而就开哭了:“二哥哥,当年我们几个太傻,是燕儿说你欺侮了她姐姐,她心里有气,才窜着我给你的月饼里搀……搀……搀胰子的!” 这小丫头一转身就把周燕给卖了,不过好在周燕也不会听到。她低头正哭着,只觉那股檀香味忽而愈浓,张君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屏着息,低声道:“姜姑娘,得罪了!” 姜璃珠双手就去护胸。她虽来了,毕竟世家姑娘,还没有准备好以身相许,才往后退了两步,便见眼前忽而一亮,张君竟是将整张门板都卸了下来。 他疾步出暖阁,倒吓的扈妈妈一跳。区氏毕竟在病中,脖子伸了老长看着,见儿子冲到眼前,低声道:“璃珠不过想跟你道个歉,门恰好坏了,扈妈正在替你开,你拆门做什么?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张君转身就要走,却叫区氏一把扯住袖子。她道:“你方才的举动吓坏了她,进去哄哄璃珠去!” 她蜡黄的脸上一阵阵往外渗着冷汗,如此不顾命的要替儿子撮合。张君盯着自己那只官袍的袖子,抬眉问道:“母亲,您这又是何苦?” 区氏死不放手,张君狠命在扯,姜璃珠越想越伤心,直接就哭出神来了。忽而帘外一阵风动,周昭挺着八个月的孕肚,与如玉两个走了进来。 如玉也是狭促,听到暖阁中的隐隐哭声,再看区氏抓着张君的袖子死不放,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区氏已是强驽之末,怕张君真要背个气死老母的名声,过去借着拍区氏背的功夫,从中一划道:“爷明日要面呈皇上的折子不是还未写么?快回去写,我在这里替爷伺候着母亲就好。” 张君总算得脱,可自己走了,若如玉要在此受磨搓,他又舍不得,还正犹豫着,如玉眨巴着使个眼色。张君犹豫片刻,终是信了如玉,转身走了。 周昭叫出姜璃珠来,还挺着大肚子,先就深深对她行了个福礼。姜礼珠不过一个伯府姑娘,那里能受得起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礼,连忙避让道:“姐姐这是做甚,妹妹万万当不得,快请起来!” “听闻伯府三夫人病重。这是我的失职,接你到此,竟就没有过问过南宁府的事情。”周昭肘着姜璃珠,将她的手递给身后自己房里的婆子,吩咐道:“扶姜妹妹去休息,她母亲病重,想必内心焦虑之极,明日一早你们就套车,送她回伯府。” 她回头道:“侍疾的事情,若母亲嫌如玉和香晚做的不好,媳妇虽身子重,却也不敢懈怠,今夜媳妇便守着母亲,如何?” 区氏略怔了怔,一看如玉站在周昭身旁,就知道是她搬了周昭来解张君的困。心早被如玉气烂了血淋淋的,偏偏还发作不出来,伸手指着如玉道:“你双身子的人,快回去歇着。既老二家的这样孝顺,便叫她侍疾即可。” 周昭说要侍疾,当然也是随口说说,做为长媳,要给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做榜样而已,听了区氏这话也走了。如玉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拂裙坐到了那鼓凳上,笑盯着区氏问道:“母亲是要睡,还是再起来坐会儿,可要解溺否?” 不知为何,区氏忽而觉得二儿媳妇的目光,恰似当年自己小时候躲懒不肯学规矩时,自家嬷嬷的目光一般。仿佛看透了她的心,冷笑着要看她玩个什么花样。区氏冷闭了闭眼,稳定心肠暗道,我才是这府中的主母,她再奸滑也不过是我儿媳妇,名都未正言都不顺,还不是任由我揉搓,我怕她作甚? 既想到此,她也是早准备好要揉搓如玉的,招了招手,扈妈妈已端得大半盆各色杂豆来,递给如玉道:“二少奶奶,咱们夫人病了,老奴往开保寺祈愿,法师说数数佛豆念念佛号,只怕就能好了。夫人此刻睡觉,您便跪在她的床前,将这半盆豆子挑分了,如何?” 所以,大半盆的豆子,挑一粒念一句佛号,有红豆绿豆,还有大麦杂粮,这一盆跪在地上挑拣完,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如玉端着盆子,跪到了蒲团上,几只铜盏就在区氏的床头摆着,她这是打算自己夜不休,也要熬死如玉了。 如玉捡着那佛豆子,一口地藏王菩萨,一口观世音菩萨,念的极认真。不一会儿扈嬷嬷熬不住先睡着了,再不一会儿,区氏也在她喃喃而语的低沉声音中渐渐眯糊。忽而,区氏觉得如玉似是不念了,猛得一下惊醒,强撑着眼睛再看,却见如玉低眉顺眼,仍还念着。 她放了心才要睡去,忽而又是一声冷笑。区氏气的怒火三丈,猛得惊醒,却见如玉老实本份,两只肩膀缩窝在一处,小尼姑念经般,犹还乖乖的念着。 “母亲,快来喝药?”这一回不是心影,而是真的了。如玉抬起头,替区氏擦了一把额头濡湿的汗,手里捧着碗汤道:“喝了这药,您就可以放心的去了。您的大儿子眼看人头落地,张君他将来是要继承国公府的。我一个乡妇,往后得做国夫人了,哈哈哈哈……” 区氏忽而从梦中惊醒,倒吓的如玉一跳。她不疑自己疑神疑鬼在做梦,果真以为如玉要喂药毒自己,指着如玉一身又一身的出着冷汗,吼道:“叫她走,叫她快走!” 外面又扑进来个人,捧帕哭着,竟是被禁足在后面小院中的邓姨娘。才不过一个多月,她早没了如玉初入府时那少妇人的风情,进来便哭着跪到了地上,磕着头道:“夫人勿要再发怒了,奴婢愿意在此伺候着夫人,替夫人数佛豆,替夫人尝汤尝药,但求夫人能好起来!” 区氏本就在病中,还有些怔住,醒悟过来才知自己是梦一场。张登刚从枢密院回来,犹还穿着官服,挥手示意如玉退下,一妻一妾,他是准备要自己调停了。 如玉出了院子,秋凉的夜里远远还有哇鸣,她走到竹外轩门上,便见一个年青高瘦的男子,背身在那从青青翠竹畔背身站着。如玉以为是张君在等自己,快走了几步,忽而又有些疑心,月光下看不真切,迟疑了片刻,待那人转过身来,犹还分辩不清究竟是张诚还是张君。 直到这人蹒跚着脚步走近,从他的神态举止上,如玉才能分辩这是张诚。 “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擦肩而过时张诚忽而说道:“可我一念善心,不想造人命。于是你才能有今天这竹外轩的淡然日子过,能有墨香斋稳坐收银。赵如玉,为了当初我那一点善心,去,把我姨娘替出来,你自己不想侍疾,把她那么个可怜人诓进去做什么?” 实际上今夜确实该如玉侍疾到天亮。但以区氏的暴性,如玉果真怕三更半夜她和扈妈妈在自己身上加个恶毒法子,墨香斋的银子还没收够,安康还没中进士她就得死了。 想来想去,邓姨娘是个极好侍疾的,一则,她能搬动张登,而张登能压服区氏,把她解脱出来。再则,邓姨娘自己极愿意侍疾,毕竟张诚尚公主在即,若区氏死了,其他三个儿子大事是定的,唯张诚,公主尚到一半,还未进门,原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所以如玉只需叫丫丫跑到小后院里通个气,邓姨娘自会想尽办法搬动张登,主动请缨侍疾,而如玉,也就可以脱身出来了。 她道:“你不过是看上了法典,想要拿我奇货可居而已,以为我不知道?” 张诚道:“拿你当成奇货可居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赵荡不也一样?张君不过一个傻子而已,你以为他能护得住你?” 如玉白了张诚一眼,往前两步,见他仍还跟着,忽而回头道:“你二哥来了!” 张诚大猫装老虎,一听二哥二字,被揍过的皮肉都还疼着,立时就止了步。 如玉转身进了竹外轩,心说这府中所有的乱事,也不过是一群苦瓜瓤子们自己折腾自己罢了。可她为了张君,也由不得自己不搀和进去。 进屋,张君还在书房里临案写着什么。如玉自己进了门,侧室里头热热一缶的水,她解了外衣,站在那缶水边愣了许久,才要伸脚进去,两只手已经从后面伸了过来。 如玉仰脖子吃吃笑着,觉得有股子痒意,想要转身,却叫张君两手压制着。她解了外衣,脖子上一条红带,只挂着件肚兜,红色的系带长长,垂到两扇蝴蝶骨间,细伶伶的飘荡着。 自从第一次在秦州成事,到如今,眼看三个月了。在往西京的那段旅途中,是张君唯一放纵过的一段儿,由着自己的性子将如玉捏圆搓扁。可那只是单纯的为了去满足身为一个男人的欲/望,床才是最舒适的地方,她永远被他压在身下。 方才,他跟着她一路走进来,看她舒臂解衣,看她一点纤腰缓缓扭转,才惊觉她的背是那么美。 …………但凡胡言乱语过的地方,你们明白的,往小窝里找! 头一次如玉厥过去,确实吓掉了张君一半的魂,以为自己用力过猛把自家小媳妇给弄死了。但后来发现但凡自己稍微用力,她都有可能厥过去。这就仿如她总是一逗就水潺潺的地方一样,是她独有的体质。 海棠无香,埘鱼多刺,她太鲜嫩可口,可也不能总叫他回回尽兴,恰是这一点拘着,吊着,叫他不敢狠放肆,否则只怕她果真要叫他弄没了小命。如玉自昏昏沉沉中总算收回了神,指着张君的鼻尖道:“你娘还在床上躺着,果真你是冷心冷肺,还敢搬弄这种事情。” 张君揉着如玉的手,这小妇人的容样儿,声音,面庞,便是她那略狭促却又不伤人的性子,他无一不爱,无一不喜。搬弄起来回回不及尽兴,又时时的勾着,好在他总算不必夜夜宿在宫中,每夜都可以回来。 他道:“人于天地间,总要有所畏惧,才能谦卑而活。我母亲不是,她以自己为刃,却是挥刀砍向自己,以此来威慑爱她的人。作为儿子,或者丈夫,就连祖母,都斗不过她,只能退避三舍。” 比如说于一般府中的主母们来说,府中老太君的身体,关乎着丈夫,孩子们的前程,就算心中不孝,于面前也不敢违逆。毕竟母死,儿得丁忧三年,官做不得,守于家中,待再出山,已是昨日黄花。 第57节 可区氏就不在乎,她不怕婆婆死,也不惜自己的命,那一条命来抗挣,只为叫儿子丈夫皆卑伏于她的脚下。可事实上搏斗了这么些年,丈夫离心,儿子更犟,没有一个人与她贴心。 如玉忽而想起件事儿来,趴起来说道:“方才宁王府的人送信来,说宫里下了旨,叫你明日不必入宫,直接到宁王府商议与西辽结盟之事。我多嘴问了一句,那送信的人还说,你是皇上钦命的结盟钦使。 既你极力反对结盟之事,为何皇上还要任你为钦使?” 张君早上在宫中就曾揣磨,宁王所商议的结盟之事,私下出力只怕不是一天两天,禀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这事儿基本上就已经成了一半。只是想必连宁王自己也没曾想到,皇上会钦派他为钦使。 他一笑道:“你猜?” 如玉趴到张君平滑光洁的胸膛上,伸指勾圈圈逗着他:“皇帝曾赞你至纯至性,或者朝中诸人皆以为他是想将结盟一事的功劳归到太子那里去,但我猜他的心思,是想叫你做一个纯臣,只忠于他的纯臣。 毕竟皇子都已成年,朝臣也皆站队,或者皇帝觉得我家这小夫君瞧起来傻傻的,喜你这点轴性,也想利用你这点轴性,至少一二年中,他想用你!” 张君闭上眼睛摇头:“事实上在所有人,包括我父亲的眼中,都是这种看法。今天下朝时,我听闻他已经将西京大营和开封大营的指挥权全部上缴,交给宁王了。” 如玉问道:“这是为何?” 张君苦笑:“我们永国府,在开国七十年中,一直掌着兵权。到如今,北方整个边防线上,一位统兵,十几位将军,皆是我们张姓几府的兄弟们。他们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总有一天要遭皇帝忌惮。父亲膝下四个儿子,隔壁二叔府上还有两个,整个张氏族中加起来,几百条人命,他应当一直在为这些人寻求一个退路。 而我和老三,是那个退路的试脚石。如今皇上一边尚公主给张诚,一边又特准我办实差,瞧着,似乎是想要让兵权平稳过度,想放永国一府一条生路一样。但帝心难测,几位皇子的心更加难测,我也只有办好实差,走一步看一步,来慢慢揣磨皇上的意图!” “所以,就算你打心眼里不赞成四国结盟之策,却也不得不将这件事办好是不是?”如玉问道。 张君点头:“恰是这么回事。” 如玉咬唇一笑,才行过人事的两颊嫣红如春桃,一双眸中全是清水,看的张君心神荡漾,方才那一度,只舒爽了她一个人,他还在半截子上吊着,这时候便准备又要爬上去。如玉道:“我隐约听人说,你们兄弟前两年曾与宁王打过一架,还是为了大嫂,果真有此事?” 张君一身的血本来皆在小脑袋上,这会儿瞬时又全冒到了大脑袋上。他闭了闭眼,支肘问道:“谁跟你说的?” 如玉见他忽而面色惨白眼神渗人,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恻,自己也有些吓到,低声道:“也忘了打那儿了,总之听人这样说过。” 张君低头在如玉耳侧轻吻着,吻得许久叹了口气:“是有那么件事儿。当时大嫂待字闺中,大哥和宁王都想娶她,宁王是欲要娶她做侧妃,大哥却是一心求娶要做正妻,两人意见不合打了起来,我是兄弟,自然要帮大哥。” 如玉还要再问,一股热息扑过来,张君已经封上了她的唇:“这件事情于大嫂声名有碍,皇上都严令不准外传的,以后你不准问,也不准说,无论任何要在你面前搬弄起这件事来,你都只记得我今天的话,只能信我说的,明白否?” 她叫他逗的唔唔连哼,语不成声。张君闭上眼睛,忆起将近三年前一架,忆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在应天书院面试时,站在赵荡面前的那句话。以如玉的性子,她不会因为区氏的暴戾而离开他,不会因为这府中人的为难而离开他,更不会因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便转而投往赵荡怀抱,去搅动五国掀风弄云。 但她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小时候所做的那些蠢事而离开他。也正是因此,赵荡才敢步步而诱吧,他怀揣着那致命的一击,却迟迟不拿出来,猫逗老鼠一样,以神明的方式,小至他夫妻二人,大至五国之间,所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了? * 次日一早,周燕和姜璃珠二人一同被送走。也不知张登如何调停,邓姨娘居然尽心竭力的侍疾,而区氏也是坦然接受。对于三个儿媳妇来说,这不得不说是个好消息。临及九月,于商人们来说,这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月份。 概因田粮皆在九月丰收,随着农人们有了收成,各行各业随之水涨船高。如玉的墨香斋虽不做下等百姓的生意,但整个国家的经济是一个整体,入了九月,生意也格外的好。 像永国府这种大户人家,封公侯,食皇禄,按理不必经营店铺,便是有,也是私底下由区氏一人把持。墨香斋是赵荡送给张君的新婚礼,按道理不必交于公中,但也须得跟区氏说一声才是,否则,叫区氏捉住了理,必得要饬斥二房存私房。 如玉当然不会徒生事端,叫区氏拿住把柄。所以墨香端的事儿,她寻个机儿报到了周昭那里,至于周昭报不报给区事听,她就不操心了。既有姨娘侍疾,婆婆那里不过早晚点个卯儿,如玉拿个公主名头换得一座店面,自然要悉心打理,再请个夫子来教安康读书,一整天府里府外,却比在陈家村的时候还忙。 眼看九九重阳,这天早起如玉和蔡香晚照例要往区氏房中请安。一家的男子们皆上朝了,永国公一妾一通房,皆在区氏房中伺候。区氏缠绵病榻眼看快要一月,好也不能好,坏也不会更坏,她自己也知道一府的人除了邓姨娘之外皆盼她死,虽整天昏昏沉沉,吃的却比平日还多,吃饱了便睡,一场病下来倒养的白里透红,肌肤都比如玉初来时润泽了不少。 御医照例来诊脉,几个儿媳妇并妾室们一并在暖阁中挤着。蔡香晚还在扇窗上捏个帕子望外,忽而一把拉起坐在炕上的如玉,叫道:“你听,那御医说的是什么?” 如玉不明究里,凑耳去听。显然区氏和邓姨娘也有些不信,御医重复道:“虽老夫不敢担保一万,但夫人这确实是个喜脉,以老夫来看,药不必再吃了,专心养胎吧。” 蔡香晚忍不住噗嗤一声,如玉也是大惊,谁能想到婆婆老树开花,老蚌含珠,竟然就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明天宁王赵钰就要出场了。。。 所以,张君又要跟他打架了,这次我会正面描述两人之间的冲突哒! 昨天留言的人多了一半,我说了猜对发红包,可是看看大家都在猜,就都发了。 但是也可能点漏了没有发到的,如果昨天留言了而没有收到红包的,那就是悲催的被我给漏掉的,举手举手,红包投放。 有点小,不要嫌少哈! 第70章 赵钰 邓姨娘握着区氏的手, 显然那份高兴也是实心实意:“这是件天大的喜事儿,奴婢身无长物,给夫人磕个头呗!” 区氏自己显然也有些不信,下意识抚了抚肚子, 待扈妈妈送走了御医,两个儿媳妇也走了出来时, 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挥手道:“今天入东宫赏菊宴的事儿,老二家的多操着些心, 老三虽说年比你长,到底你是他嫂子, 公主那里,勒肯着他不要失了分寸!” 明儿重阳,太子夫妇照例是要入宫与皇帝同过重阳的。张诚尚公主之事进行到如今, 到了两人私下见面的时候,皇帝便将此事安排在东宫,由太子妃来主持。按理来说, 此事该由区氏出面, 带着张诚一起去。 但区氏自己有病, 而邓姨娘这些日子来又确实尽心竭力的伺候, 区氏将这差事安排给了如玉, 要如玉这个二嫂带他去东宫与公主见面。 如玉和蔡香晚两人也不知该如何恭贺婆婆添丁之喜,齐齐礼过出来。张诚细面白肤,云底宝相莲花重锦的圆领长衣, 佩玉,白衽,比女儿家还红的唇角微翘着,眉目间一股温意,总叫如玉疑心他才是当初到陈家村的那个小里正,卓然立于慎德堂前两株青松下,身边是张宁和张凤两个小姑娘。 还小两岁的嫂子,要带他去和公主相亲。 * 如玉所趁的马车,原是为区氏而备的。 银熏球挂着浮香森森,薄羊绒的细毯,引枕也分外软和。她歪在引枕上,正在翻着墨香斋的账本,见澄泥砚这些日子卖的分外好,正寻思着再进上一批来,便听外面哐啷一声,接着后面便是两个小姑娘的哭声。 街边不远处两匹马,马上勒缰而立的,一人戴金冠,着赭色锦段长袍,靴高顶膝,两眉飞鬓,正是皇家三子宁王赵钰。另有一人矮而白胖,竟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两人目光中皆有玩味,远远瞧着那花青色的车帘内伸出一只手来,白细无骨,十指纤长。 接着,便有个穿白底锭蓝绣梅花竹叶长褙子的小妇人,面儿圆圆似鸭蛋,两眉细而微挑,眼儿圆圆,腻挺挺的鼻头,唇角噙着丝笑意,微探出半个身子来。 披帛掩不住半截纤腰,米黄色的衣领弯着叫人心颤的弧度。 毕竟在乡里土生土长,金满堂也不知如玉到京城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及待她露了半边身子出来,眼瞧着宁王赵钰那双吊梢眼已闪着精熠熠的亮光,连忙笑道:“王爷,这恰就是那赵如玉。” 光凭外表,是个十分娇俏的良家小妇人。赵钰见了太多美人,非美而不能为妻妾,倒也未将如玉太放在眼里,提鞭指问道:“所以,她才是契丹公主?” 金满堂连连点头:“其母为同罗氏女子,与咱们皇上故了的妤妃恰是隔房姐妹。” 赵钰轻嘘声口哨:“待本王再看看!” 下了车,如玉已经听着隔壁马车中张宁和张凤两个的哭声了。两个随行的婆子见如玉走了过来,连忙闪到了一边。 如玉见后面一辆马车车辙断了一半,皱眉问两个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道:“方才有辆马车飞驰而过,恰套到两个姑娘的车辙上,这车怕是走不了了。” 如玉笑问道:“这有何难,叫她们俩与我同车即可,怎的还哭起来了?” 张凤打开帘子,指着自己的额头哭哭啼啼道:“二嫂,您瞧瞧,方才大姐姐的簪子戳到我,这怕是要破相了。” 如玉隔窗一看,果真张凤眉心正中一大块透着乌青,当是叫张宁头上那金镶宝蝴蝶的宝钗给戳的。她笑道:“这有何难,来来,让嫂嫂给你划个漂亮的妆儿上去,摭一摭即可。快别哭了,妆都哭花了。” 说着,她便牵了张宁和张凤两个丫头的手下车,将两个都带到了自己车上。马车仍还停着,她自包袱里翻出胭脂水粉来,在张凤两眉间那乌青的地方唇笔细描,画出朵圆润润的梅花来,色由里而外及淡,混然天成,完全摭住了那块乌青。 一小方车帘开着,透进亮光来,照着提画笔屏息而画的小妇人,一只细笔在她手中,赵钰并不知道她在画什么,只觉得那眉言间的温柔恬淡,沉静内敛,他从未在别的女子眼中看到过。 张凤总算等到如玉画完,捡起镜子看到一朵鲜怒的眉,喜滋滋给张宁炫着,张宁看了眼馋,亦想要,于是如玉也替她画了一朵在眉心,姑嫂三人马车驾起,便欢欢喜喜往东宫而去。 从头看到尾,金满堂瞧着赵钰脸上神色莫辩,以为他不喜,遂往回抑了两句:“当初在咱们渭河县时,赵如玉比如今更有些娇姿,大约是入了永国府,也收敛风情作端庄了。” 赵钰总算一笑:“太子妃盛情相邀,而这赵如玉还有点意思,为何不走一遭?” * 东宫在皇城内,却又在皇宫外。如玉第一回 入外皇城,不敢露怯,也知无论何处,少说话,端正姿态,不轻浮乱顾,便是世家之礼。太子妃姜氏如玉也是第一次见,侄女像姑,外甥像舅,她与姜璃珠生的有些像,并不意外的,姜璃珠就在她身边随侍,周燕亦在。 如玉带着自家人行拜礼,抬眉扫到周燕的眼神,心中也是暗叹:这周燕与周昭是姐妹,虽说庶出,到底是应天书院山正家的姑娘。永国一府之中,别人犹还罢了,怎么就她这个外人像只赖皮猴一样缠着自己不放? 太子妃瞧着也是近三十的人了,以皇后之道来修身养性,城府自然很深。她微笑着接过如玉的手,上下扫过一目,颌首点头,问了几句区氏的病情,如玉当然不敢说自家婆婆没什么病,不过是怀孕了,含混了几句揭过去,一行人坐着用了杯茶,便要往秋香苑赏菊。 皇家园林,分着春夏秋冬。秋香苑自然处处皆是秋景,太子妃亲自陪客,姜璃珠,以及姜府别的几位姑娘,还有周燕,当是太子妃的待客之人。入苑后如玉处处小心,在亭中陪太子妃吃了几盅酒,闲聊得几句,见有位宫婢在太子妃身边一阵耳语,也知怕是和悦公主要来了。 果然,太子妃起身道:“好妹妹,和悦已经过了丽泽门,只怕片刻就能到极目亭,你去跟钦越交待几句,叫他早些过去,二人也好相见。” 张诚临水站着,远远见如玉起身,略整了整身上那件墨色的长裙,沉潭色的披帛叫风吹的飞扬着,于满苑菊花从中向他走了过来,黄头花剌灭绝之后,同罗氏一族之中所有的女子,皆被金廷掳去,许是女真人不善养娇花,那些马背上出身的蛮夷们狼餐虎噬,将同罗氏一族的美人糟蹋怠尽,如今世上,大约只剩得眼前这一个。 她是同罗氏仅存于世的美人,北方诸国要结为盟约,西辽钦使耶律夷眼看就要到京,皆是为了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论怀着什么心,无论赵荡究竟想要借她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是想在永国府破府之后将她私藏,还是赠予西辽。 恰如他的好奇心一般,赵荡自己也会抑不住那点渴望吧,重现三十年前同罗妤那一舞的惊艳,诓她到那万人中央,去舞上一回。 那极目亭并不远,却在整座以太湖石雕砌而成的假山山顶。和悦自那一头来,张诚从这一头上,晴空碧野,两人于亭中相见,一苑四面八方皆可望之。 如玉和张诚俩人之间相距约有二尺之距,一前一后走着,身后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上台阶的时候,张诚略停了停,忽而问道:“二嫂,你可知我为何必得要替自己争到和悦?” 如玉也止步,仰头盯着张诚:“隔墙有耳,慎言安命,钦越,回头好好走你的路。” 再拾级而上,回头整个皇城的隆廓渐显。张诚又道:“永国府也许大难在即,能赏公主的那个,才有唯一的出路。说不定到了那一天,大哥二哥都要跪着求到我张诚门上,求我这个庶子保他们一条生路了?” 如玉道:“这世间凡为兄弟,大约有两种,一种盼着大家皆日子好过,彼此相帮,蒸蒸日上。另一种,盼着别人都活于苦难之中,唯自己一人逍遥富贵,最盼着兄弟们身陷囹圄,而自己朱门酒肉,夜夜笙歌,大约这便是君子小人的区别。” 等着兄弟们都落难了跪求到自己门上,这种心态,委实小人之极。 张诚也不顾如玉的耻笑,自嘲一笑道:“若我也是嫡子,张君所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如玉有些不耐烦了,抬头见张诚仍还不走,忽而说道:“张诚,你若再不走,我便吐你一身!” 她当初就是吐了他一身,才能保住一条小命。在永国府还连着往他身上吐了两回。张诚忆起那一身的腌瓒,果真吓的连爬几步。 极目亭就在头顶,仰目可及。张诚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我那个小小的承诺,虽看似寒碜,远不及永国府的二房主母之位更光鲜,但它永远都会在原地等着你。若是有一日你终于看到张君那一脸真诚下的虚伪,又被赵荡逼到退无可退之处,说不定一处小院,才是你最后的安身归所。” 背山之处,浓荫遮荡,只他二人,再无人看到。如玉笑嘻嘻的,恰就是在西京持摊卖字画时扮成男子那副顽皮样子,忽而伸出食指看了看,才张开嘴,张诚知她扣咽门的狭促,以为她果真要吐自己一身,坏了尚公主的大事,吓的连拾级几步,自己先行上了极目亭。 如玉稍后而上,姜大家亦在。她是公主的教习嬷嬷,见了如玉也是略点点头。和悦公主衣着十分华丽,头戴高冠,冠上镶颗指腹圆的母珠,周遭圆珠相绕,唯身量有些矮,衬那高冠便略有些费力。 想必这二人也是熟络的,见面并无羞涩,相比于张诚,和悦更主动些,一脸的笑意。 这才是真正的公主,众星拱月,万千宠爱,放眼一国而择佳婿,最后成重礼而佳之。夫不是夫,而是臣,在她面前永远卑服无比。 姜大家远瞧着和悦和张诚二人坐到了亭中椅子上,已经举起了酒盏,想必是相谈极欢,忽而走过来对如玉说道:“既他们已经把酒言欢,想必时间还长,咱们陪客之人,不如找处地方歇坐,静等着,如何?” 如玉眉头挑得一挑,一笑应之。 她初入永国府那几日,在这姜大家手下结结实实褪了一层皮,大中午的站在院子里捧茶碗站规矩,太阳最毒的那几天,一站就是两个时辰,肩不能晃裙不能摇,几番中暑头昏脑胀。也是为此,她拼着不能中暑,吃多了冰,肚子才疼成那样。 姜大家虽说没在她身上动过板子,但侮辱之言可没少说过,与那扈妈妈两个一唱一合,将秦州妇人从头到底骂了个底朝天。这些,因新入府,如玉皆当成暗亏吃了,也从未在张君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 她跟着姜大家下了极目亭。这山中间镂空,从中间走进去,内里别有洞天,也置着一桌酒席。姜大家拉着如玉坐下,望外远远可见山下衣带拂风的女子们走来走去,清波荡漾,金菊怒绽。 姜大家先敬了如玉一杯道:“当日教你学规矩,我也太苛责了些,过后每每想起,无比心悔。这杯酒,便是姑奶奶我的赔罪你,千万要饮了才是。” 如玉犹还记得这姜大家的厉害,那梳的油亮亮的头发,板子拍的山响,怎的忽而就言辞恳切,随和成这个样子了? 她眼看酒杯逼过来,连忙接过来自己端着,细指圈着那杯沿道:“怎敢怪罪姑奶奶,入永国府那样的大家,吃点苦是应该的。” 她一盅酒在手中颤微微不稳,几欲泼洒,努力擎着,终归没有端牢,洒到了衣袖上。姜大家那两只眼睛随着如玉的手不停的滑溜着,见她洒了酒,连忙又替她满上,低声道:“只要你不怪罪就好。如今你永国府少夫人的位置已稳,须知,若没有我的那些苦功,光凭你初入府时那乡妇行径,不说你母亲,便是钦泽,长久以往也会厌你。” 规矩礼仪这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清楼女子们要是规矩起来,男人们只怕也要退避三舍,但家中主母们放浪起来,男人们也会无所适从。 在那个山头唱那座山头的歌,如玉在西京时,跟着刘婆子认认真真学了半个月,那刘婆子已是赞不绝口,可跟姜大家和区氏比起来,如玉显然望尘莫及。 第58节 妇人要有妇人的风情,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便是如此。姜大家和区氏拿规仪做个武器,如今已是天下无双,如玉自然不能与她争锋。 她主动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姜大家,一杯自己捧着。一壶倒不出两家酒,姜大家低眉扫过那杯酒,也知如玉的奸猾,先干为敬,仍还诚恳无比的盯着如玉。 如玉心说我虽狭促,可总不爱与人撕破脸,只是京中习俗,显然大家都爱撕破脸的。她也好奇姜大家敢在东宫闹事,究竟是要做个什么局,是要如何将自己从张君身边撕掳开,好替姜璃珠谋得永国府的二房主母之位,遂一口酒也含到了嘴里。 姜大家见她唇不沾盅,一口酒已经吃了进去,也知如玉奸滑,怕酒中无物,盅口抹了东西。一计不成,掏出方帕子便凑了过来,问道:“你脸上这是什么脏物儿,来,我替你擦擦。” 如玉等的就是这一手,忽而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帕子,整个人扑压过去,将那帕子结结实实闷到姜大家的鼻上。妇人们若打起架来,抓脸撕头自然不好看,如玉毕竟年轻,又是干过农活的,手脚中的筋骨气还在。 她连连弹着舌头: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叫我押准了这一遭儿,否则我在东宫打公主的教习,可要丢大脸了! 姜大家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叫如玉闷死了,手也软搭了下来,可就是不闭眼睛,两只脚乱蹬个不停。如玉心说难道帕子上无药,药在酒盅上? 她一只手抓盅子的片刻,姜大家忽而暴起,往前走了两步。如玉心一阵狂跳,暗说完了完了,帕子上没东西,这下我丢大脸了。 谁知姜大家走得两步,双腿软搭着扑到了地上。 随着她一软,如玉也是一软。她虽在汉人家里长大,又嫁在陈家村为媳,受的皆是儒家教化,可骨子里,血液里,流淌的都是黄头花剌与契丹人的奔放大胆,这时候爬起来四顾,两处门并四面的窗子皆从外面锁得死死的,显然谋事不止姜大家一人。 她手中还拿着酒盅,忽而想起刘邦赴鸿门宴,摔杯为信,遂捡起一只看起来分外结实的铜烛台,将手中酒盅掷到地上,哗啦一声响。这屋有两处门,如玉不知自己该押那一扇,听天由命选了一扇躲到后头,细听着脚步声,却是丝毫不闻。 如此过了约有三息的时间,对面那扇门忽而被从外面打开。她押错了门,来人进门便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生着一双极阴,但又极凌厉的吊梢三角眼,鼻似鹰,面略黑,身量极高。进门来先轻嘘一声哨,转目四顾,扫到姜大家软躺在地上时居然一笑:“你竟将她给放翻了?” 这下赵钰觉得更有意思了。太子妃苦心安排,要叫他吃个现成的,谁知进来兔子放翻了狼,此时手中还拿着把烛台,显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初秋的天气,赵钰也是一身锦袍,体高,瘦,但挽起的袖子下虬臂蟒筋。倒三角的身形,腰似张君一般极细,可两肩之宽又叫人咂舌。 山顶极目亭中张诚还在与和悦公主把酒言欢,如玉手中的烛台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她终究是个妇人,拿着一个烛台,是对付不了眼前这混身筋肉堆砌而成的男人的。 来人鼻子间略有些酒气,重重关上那门,走到如玉面前,缓缓蹲下,取起那烛台,转身插到门上,将门插的结结实实,一脚踢开趴在地上的姜大家,撩袍劈腿坐到了椅子上,就仿佛这种事情干了千万遍,顺理成章一样。 赵钰闭眼沉了片刻,转身看这地方连张床都没有,先就不喜太子妃办事太不地道。他不过想尝一尝同罗氏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当然没打算跟她谈感情。 尤其张君,一想起张君,赵钰两腿之间便隐隐作痛。他问道:“张君在陈家村睡的你?” 如玉隐约可猜,这人应当就是那与张君兄弟打过架的宁王赵钰。十五岁从军,如今掌着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皇帝的第三子,因肖似父亲而深受归元帝喜爱。他这轻描淡写的一问,如玉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道:“我是他的妻子,永国府二房的主母。宁王殿下此问,会否太过轻浮?” 不过一息之间,他伸手,便将如玉扯压到了自己大腿上。他凑鼻深嗅了一息,怀中的小妇人闻之叫人心旷神怡,肤白肌腻。她并不像那些鼻高眼挺的异族姑娘,没有那种格外俊挺的五官。赵钰十五岁起就在边关,异族女子见的多也睡的多,但终归不是一族,并不爱那些女真族、花剌族的姑娘们。 反而是中原本土的姑娘,才能叫他由心所爱。 他试着捏了一把,她很奇怪,极软,无骨似的软,叫人忍不住想要碾捏。唯那高挺的鼻头,叫他相信她果真是个花剌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会英雄救美? 第71章 对打 赵钰忽而低笑一声:“张钦泽个小王八蛋, 不但能寻到玺,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尤物,只是就他那点小身板儿,护不得你。本王府中一妃, 二侧妃,三妾, 再有一个,正好凑足四院,你瞧本王如何?若觉得本王好, 本王往后便护着你。” 如玉叫他攥着一双手,一股浓烈的铁锈气息逼来已是两腿发软。赵钰一双铁掌, 常年握过兵器,满是糙茧,如此箍着她的双手, 入肉三分,不过轻拉一把,就将如玉扯到了自己胸膛上。 他的心跳如雷鼓动, 铁锈之味越发浓烈, 熏的如玉几番渐呕。 她心说我总算知道为何周昭不选你, 而要选张震了。且不论张震为人如何, 便是这赵钰的粗鲁, 任是女子,也不会喜欢他。 “宁王殿下,我是一朝国公府的儿媳, 你如此言语侮辱,未免失了皇家威严!”如玉舌头啧啧话还未说完,赵钰粗臂忽而平放,将她脚高头低,几乎一个仰倒,如倒提兔子一般,要逼着她来抓他的胳膊。 赵钰道:“张登都未曾叫你拜过宗祠,未将你记入族谱,你于永国一府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居然连这都知道。 如玉在他怀中,头低脚高,倒仰着,这怪异的姿势,逼着她如藤缠树一般,不得不去抱他的胳膊。赵钰见惯了各色美人,吃腻了各种口味,当然,随军行中饥不择口,早知有些性辣性倔不服管的,练得一套能于呼吸之间就叫女人臣服的好本领。 他凑息在她脖颈间深闻了一气,叫人心旷神怡的桂花香气,似初秋的空山幽谷,倒也符合她清新淡然的气质,可惜了的,竟叫张君那傻小子先吃过。 赵钰闭上眼睛吐了几个酒气微熏的字:“常听人言同罗女子如水做成,有人间名器,解开衣服叫本王看看,那名器它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如玉见他睁眼盯着自己,手渐滑到衣领上,忽而一声尖叫:“张诚!张诚!” 张诚就在头顶上,只要听到了,必会来求她。如玉一喊,赵钰自然要去捂她的嘴,她头低脚高,一个翻身抱住他的胳膊两眼一闭贝齿相合便是一口狠咬。 赵钰也曾见过泼辣的,着她一咬才发现果真棋逢对手,一巴掌打到如玉屁股上,打的如玉一个猛震,从他腿上滑下来,牙却死咬着不放松。妇人的力气终归没有男子大,赵钰太疼一个急摔,如玉等的恰是他这份力,借力扑到门上,死命去拨他插门的烛台,只要烛台可拨开,她就可以突出去了。 这也不过转眼的时间,赵钰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如玉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一把拨开烛台,拉开门才探出身去,已叫赵钰扯住了后脖劲。只此一眼间,她远远看见山下一个身影如猴子一般零巧的攀了上来,不过几步之间,他已经到了眼前。 她急的两眼往外飚着泪,叫道:“钦泽!钦泽!” 张君腿脚间的功夫,胜在灵活。他一手支着太湖岩,整个人如只飞翔中的纺锥般从如玉脖侧掠过,恰在如玉低头的瞬间,两脚踢到赵钰脸上,两个人劈哩哐啷摔进室内,桌翻椅砸好不热闹。 如玉出了门,才把门拉上,张诚也奔了下来。他见如玉衣乱钗歪,问道:“谁欺侮你?” 如玉本想叫张诚进去帮张君,忽见和悦公主也跟在身后,转口道:“你们快上去坐着,不过是几个婢子碰翻了杯盘而已。” 里面已经不是碰翻杯盘了,忽而赵钰一声嚎叫,和悦听得这是她哥哥的声音,转身走了过来。张诚也来拉门,如玉也知再瞒不下去,一把推开门,里头曾在汴河岸打过一架的两个人正天上地下,满屋子乱窜着。 和悦吓的倒抽一口冷气,见如玉又关上了门,问道:“跟我三哥打架那人是谁?” 如玉无奈一笑:“是我夫君,翰林学士张君。” 和悦记得这人。她父皇一力要将她嫁入永国府,唯有两兄弟可选,张诚风流之名闻满京城,她在教养嬷嬷和太子妃,一并母妃的劝说下,免强点头选了这张君,谁知他竟然还不同意,公主不娶要娶个乡妇。她曾两次面遇此人,却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 “两番打皇子,张君此人可是不想要命了?”和悦说着一把推开门,随即一只花瓶飞了出来,碎在外面的太湖岩上,哗啦一声清响。 要不是如玉拉的及时,和悦就得被那花瓶砸破头。这回是和悦自己关上了门,两人俱看着张诚,忽而齐指着张诚叫道:“你去,进去把他俩分开!” 张诚回头望山下,瑞王赵荡和太子赵宣站在一处,太子妃也在,显然,整个秋香苑中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张君是个轴性,既赵钰敢欺负如玉,以他的倔脾气气,不打死赵钰都算好的。所以,该帮他,还是帮赵钰? 帮张君,才是兄弟情份,但与和悦的婚事就必定要出波折,至少和悦心里不舒服。帮赵钰,兄弟之间尚且不能相帮,一个男人做到这步田地,信誉何存? 张诚想起邓姨娘跪在床边替区氏只饭吹汤,奉痰盂,捏帕子那作小伏低的样子,心酸无比。身生为庶子,并不是他的错,生母为妾,也不是邓姨娘自己的错。身为庶子又比嫡子早慧,被父亲喜爱,从而成为嫡母眼中一颗拨不去的钉子,也不是他的错。 邓姨娘做为二十年专院而宠的妾,做小伏低到那步田地,只为一个他的婚事顺遂,谁能想到区氏还要借此生风浪,一箭二雕,坏他的婚事的同时,还要坏掉如玉的清白。 他眸色一冷,忽而一把拉开门,要去拉偏架。 赵钰是十五岁就在边关厉练,从士兵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而张君则不过是有些三脚猫功夫的弱书生而已。若直面拳脚,张君自然敌不过赵钰,但他自幼不知师从何处,学得一身腿脚功夫,整个人运起气来,两脚如飞。 打起架来也不合常理,手中见什么扔什么,赵钰才劈臂扫开一整盘的水晶肘花,张君不知何时双脚点在墙顶的藻井上,一碗醋迎眼便泼洒了下来。 赵钰气的大叫,拂面的功夫,裆下一阵风,他绞腿一阵反扫,才能躲过张君偷桃的手。这一手,当初在汴河岸疼的赵钰半个月走路都劈着腿。 一桌子的下酒菜,姜大家与如玉未曾吃得一口,此时满屋子乱飞。再加上墙上所饰的,桌上所摆的,博古架上各类古玩杂器,皆叫张君如雨点般暴砸而来。 赵钰处于茫茫乱物之中,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张君那样快的身形,只见他忽而天上忽而地上,脚不沾尘衣不带风,其脚形之快,更胜两年前在汴河岸打那一架的时候。 张诚自来喜洁,一进门见是这个情形,怔怔站着,不敢前进一步。 赵钰找不到张君,知道他躲在圆桌下面,一脚将那圆桌蹬飞,张君跟着桌子窜天暴起,迎头便是把古楠木镂空小鼓凳。 这鼓凳极为厚沉,在他手中却仿如柳絮,及顶劈来,砸到赵钰头顶裂开,他额头出了血,恶鬼一样,抓住鼓凳的碎掰便扫了过去。 而张君早不在原处,他双脚轻点着,转到赵钰身后,扫腿一脚,直接将赵钰勾倒在一地残渣之中。再接着又将墙角案头所供几枚大佛手一只只朝着赵钰脸上砸去,赵钰仰身反起,却是召架不及。 和悦急的直跳脚,回头见如玉两只眼睛亮晶晶逐着张君的身影,吼道:“快叫他停手,敢打皇子,待我报到父皇那里,剁了他的狗头!” “公主殿下!”如玉看张君占着上风,自然不着急:“我夫君才是被打的那个,您何不叫宁王殿下停手?” 和悦急的直跳脚,忽见如玉敛身福礼,回头便见太子妃姜氏带着一众宫婢,扶着姜璃珠自台阶下走了上来。这假山楼阁之中窄促,太子妃一脸肃穆走了上来,越过如玉与和悦,迎门见满地酒菜碎物也不皱眉,直挺挺走了进去。 脚踏到门口那花瓶碎片时略皱了皱眉,却也硬生生踏了上去。屋中更有许多碎片,太子妃一步一个脚印,全然不的将自己的脚掌划烂,直走到了院子中央。 张君和赵钰见将太子妃都惊动动了,两个同时停了手,齐齐跪下。太子妃左右扫了一眼,转身出阁,抬脚上了极目亭。张君与赵钰两个自然也跟着出了门,出门时两人俱在如玉面前一停,又同时转身上了台阶。 剩下一众女人,同时盯着如玉。不论起因为何,但凡有了这种事情,被怪罪,承担后果的永远都是女人。周燕先就一声笑:“如玉姐姐可知道否,二哥哥好好儿的,怎么又跟宁王殿下打起来了?” 姜璃珠也是一声笑:“大约吃了酒争风吃醋,但不知是为谁而争风吃醋。有些妇人不在意名节,自己不检点,专爱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情来,仿佛两个男人能为自己打架是好事一样,闹到皇上那里,二哥哥只怕又得死一回。” 和悦公主听了这话,转身行几步,也站到了姜璃珠等人的身边,盯着如玉道:“那张君不过一介五品小翰林,竟敢与我三哥打架,也不看看自己的爹是谁。” 如玉道:“都二十几的人了,又不是孩子,打不过还要回去靠一状,拉着自己的爹来壮胆?” 周燕道:“听如玉姐姐这话,挑唆丈夫与皇子打架,竟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一样。” 如玉回道:“《女诫》有言:夫为妻纲。我为妻,只侍奉丈夫,听命于丈夫,挑唆二字,不知该如何用在丈夫身上。” 有了这种事情,一般妇人总希望自家夫君悉事宁人,默吞苦果。但如玉却不这么想,她到如今名份不正,且不说周燕不知是从那里来的无妄之灾,无端招惹于她,姜璃珠还想着要入主竹外轩那点小院,这种时候,有人来欺负,自然要叫张君以眼还眼打回去,好震慑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周燕还要再说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作声的张诚忽而出口:“诸位姑娘,这处狭窄,诸位又皆是金玉之体,还请随我移步,下山到宽敞处稍作歇息,可好?” 他穿过一众姑娘,站于台阶之上,伸手而请,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 张诚一双眼睛,与张君极为肖似,薄而深的双眼皮,衬得双目微深。但张君一双眉毛似区氏,浓而重,含着英气。张诚却不然,他有一双女子才该有的柳叶眉,笑起来颇带几分媚气,盯着人看时,眸中那种温和无侵的神情,能卸起异性的防备,天生亲和可亲。 周燕等人皆退闪到一旁,和悦公主才迈步,张诚道一声小心,自然而然的轻扶她的臂肘。和悦不过小姑娘,教养嬷嬷又不在,不能时时处处提醒言行,叫她拘束自己。她小脸一红,暗扫张诚一眼,叫他轻扶着下了台阶。 待一群人都走散,如玉回头再探一眼,姜大家仍还在地上趴着。她一直晕着,也不知中途醒过没有,估计一条命是就此作耗掉了。 如玉转身才要走,便听身后一人唤道:“赵夫人,我家太子妃娘娘有请。” 如玉定了定神,见来人果真是太子妃身边方才所跟的两位尚宫,转身跟着她们上了楼梯。极目厅中,太子赵宣坐于主位,赵荡陪坐于侧,太子妃侍立于赵宣身旁,远远看着如玉上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终归是女眷,又是自己最得力的臣子之妻。赵宣抬眉看太子妃,示意她命人给如玉赐座。太子妃一个眼色,尚宫捧来只鼓凳,低眉道:“太子请赵夫人坐下回话!” 如玉微整衣袖,款款坐到了那张鼓凳上。 赵宣示意赵钰与张君二人退下,站起来踱步到如玉面前,低声道:“赵夫人,本宫身为男子,理不该问讯于你。但是方才一事,发于本宫的妹妹和悦与尊府三公子张诚相亲之时,又还关乎着本宫的一位皇弟,若闹到皇上那里,只怕要天下人尽皆知,为能将此事严瞒于府,本宫不得不亲自一问。 今日无论你在此说了什么,也无防于你的地位,声誉,您所说的话,也永远不会传到第四个人耳朵里,所以,还请你把方才亭下阁楼中所发生之事,俱皆讲出来,可好?” 如玉抬头,恰迎上赵荡也正盯着自己。她道:“或者在太子殿下听来,这当是件很荒唐的事情。但臣妇确实差点就受了宁王殿下的侮辱,若殿下不信,可亲自往他身上检验。他的手臂上,还有臣妇留下的牙印。” 赵宣点头,示意如玉继续往下说。 如玉又道:“但臣妇认为此事远不止宁王想要侮辱臣妇这样简单。概因今日和悦公主要与我府三弟在此相见,此事只怕东宫上下也曾准备许久。 那姜大家是公主教习,也曾出入于我永国府中,今日相见,她邀臣妇一聚,席间忽而掏出方帕子来,扭打之间,臣妇不小心按到了她的鼻子上,她一吸而晕,显然上面是沾了什么东西的。” 赵宣还接着那方帕子,赵荡忽而自他身后走了过来,接过如玉手中的帕子,转身闷到一个宫婢脸上,那宫婢先时还好,过得片刻,软晕于地。 赵荡仰头望天片刻,挥手叫人将三弟赵钰请上来,随手摘了自己身侧佩剑,也不出鞘,以鞘狠抽赵钰的背。赵宣一看大哥赵荡竟亲自动手要征罚三弟,阻拦道:“大哥,有话咱们好好说,便是责罚他,也不必你亲自动手。” “于臣本份位上,二弟您是太子,大哥理当尊从于您。”赵荡劈手又是一鞘,打在赵钰肩头,震的他整座肩膀都在晃。他道:“可若以兄弟长幼来论,我才是你们的大哥,身为长而不能勒束弟弟,皇家都是如此,天下百姓如何能服?” 他每一鞘挥下去,赵钰都死咬着牙关而忍,一声不吭。 如玉坐于鼓凳上,怒气冲冲,眼里含着两团火,一眼不眨的盯着赵钰。他亦盯着她,见她目光中豪无惧色,没有一丁点畏惧和想要躲闪的慌乱,在赵荡剑鞘砸下来的一刻,忽而伸出舌头,轻哈口气,于空中做了个舔的姿势。 即便隔着六尺远的距离,如玉也能闻到那股酒气,以及合着酒气的涎液蠕动。她耳后果真仿如被他粗重的舌苔扫过,汗毛倒竖,后背发冷,但一双眼睛里却仍是毫无惧色的,盯牢着赵钰。 赵荡再一鞘甩下去,鞘脱手飞的老远。他伸手还要去打,太子赵宣伸手挡了道:“都是一家兄弟,三弟纵使犯了再大的错,这样的惩罚也足够了。” 第59节 他示意道:“三弟,去给赵夫人陪个不是。自己去求她放过你。” 赵钰等的正是这个。他吊儿郎当走到如玉面前,深深一拜道:“还请赵夫人宽恕了小王的罪过,小王此生此世,必然不会忘了你的恩情。”这辈子,只要不死,他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之心,挑眉要看如玉如何应对。如玉起身一笑道:“臣妇不劳宁王殿下挂记,您也不必记着我的恩情。君王是您的父亲,在我们这等百姓的眼中,见您便如见了君王,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臣妇的眼中,便是皇上的德与行。” 她倒胆子大,笑嘻嘻的,变着法子骂起他老子来。接着,如玉话音一转再问赵荡:“那位姜大家,是公主教习,与东宫诸人想必也极亲厚,她手中那方帕子上沾着迷药,难道瑞王殿下不该提她来问?” 赵荡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转而就盯牢了太子妃。太子妃也是他的弟媳,在赵荡看来,别人腹中之肠大约盘得三十道,太子妃腹中之肠便能盘得九十九道。赵宣仁厚,但耳根极软。亲信妇人者,连对手都不配做。 “姜氏,可有此事?”赵荡厉声问道。 太子妃听赵荡直呼自己姜氏,便知他是动了大怒,连平日那闲呵呵的气度都不肯再装了。她不知如玉身份,以为赵荡如此卖力惩治赵钰,是为了能将张君这个御前红人争到自己身边去,心中也是冷笑。 上前一步道:“姜大家恰是我姑母,但也是公主教习,宁王殿下常入宫,想必与她也颇熟络,此事究竟如何来龙去脉,只管将她捆上来问便是。” 公主与宁王一母,这些日子常入宫请安。太子妃此言也是要在赵荡面前为自己撇清,首先将自己这东宫整个儿从事件中摘出去。 至于赵钰,极目亭中所有人,除了赵荡之外,在他眼中皆是蝼蚁,不过臊皮个妇人,传出去也不过是场风流艳事,死个把人或者背点什么名声,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听了也不过一笑嗤之。 着人去传,诸人静待片刻,一内侍跑上来回道:“禀诸位王爷,那姜大家被砸破了额头,重伤昏迷之中,奴才们喊了半天,泼了冷水也不能将她惊醒,要不要请为太医进来先替她治治?” 赵荡甩袖道:“那就治,治好了送到孤这里来,孤倒要好好问问,究竟是谁指使她今日搅乱公主婚事。无故臊皮重臣之妻。” 太子妃脸色如常,吩咐那内侍道:“去请太医吧,待治好了再送到瑞王府去,叫瑞王殿下细细查问!” 赵荡示意太子妃带走如玉,又叫来张君,摒退所有人,显然是要叫赵钰给张君赔罪了。 只剩得一群男人们,这事儿便好办了。赵钰大大方方给张君赔着不是,借那桌上的残酒,高声道:“钦泽,好兄弟,本王今儿多饮了两杯,恰又听闻那姜老嬷提起,说你寻得个千年难遇的美人儿,未曾想过臊皮,不过是想远远看她一眼,羞得一羞而已,谁知吓到了弟妹。 一杯薄酒,你喝了它,咱们释尽前缘,还是兄弟,好不好?” 如玉差点叫这厮臊皮,张君心里自然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可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如今还管着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 随着张登的步步退让,赵钰终将手握整个大历的兵权,赵荡也正是因此,连契丹公主的事情,都要分一半功劳给他。他有资格,有实力嚣张,跋扈,像蔑视蝼蚊般的蔑视他。 只要他惦记上了如玉,光以蛮力或者暴性,揍他一顿,骂他一顿,都无济于事。 张君接过那杯酒擎在手中,轻轻低眉扫了一眼,随即尽数泼到赵钰脸上,看酒沾着血珠自他额头滚落,淡淡道:“您是天之贵胄,微臣不过一小小五品翰林,不敢与您称兄道弟。” 他转身对赵荡说道:“先生,想必前往西辽和谈的金满堂已经入了东宫,咱们一并去看看,可好?” 赵荡眼看赵钰两眸中暴风雷动,只怕俩人又要打起来,从中将二人隔开,以目压着暴怒的赵钰,声音却仍还缓和:“最重莫过公差,走,咱们去看看。” * 距此约有三里之遥的从玉阁中,一从清客并东宫属臣们,正围着个年约四十出头,十分随和温雅的中年男子闲话吃酒。这男子一脸江湖而又随意的笑,姿态谦和,却不低媚,正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张诚送走和悦公主,也到这里,一进门,恰就听见金满堂在讲北方诸国之间的婚姻嫁娶,以及血统通融。他道:“几百年来,黄头花剌占着草头达旦那块丰美的草场,东南西北群狼环伺,之所以能一直存在,恰就是因为国中同罗氏的女子。同罗一族善出美人,这同罗一族的美人,又专嫁于契丹王族,契丹王族之母多为同罗氏,所以才有花剌半契丹之言。” 一个清客劈腿坐着,交腿甩平袍帘,冷笑道:“不就是个蛮族女子,我中原何处出不得美人。苏航有佳人勾魂荡魄,天府有美人温柔似水,湘女多情,秦淮灵秀,随便拉出来一个,比不得你个蛮夷姑娘,说的仿如天上有地上没似的。” 金满堂半眯着眼,听这清客说教,听完又道:“当今圣上当年执意要立为后的妤妃,便是花剌族中同罗氏一族。而如今瑞王府这契丹公主,其母与妤妃娘娘,是堂姐妹,所以以血统来论,公主之血统无比纯正,是如今同罗一族唯一传于世的女子,世间孤品。” 不知为何,世间孤品四字,在张诚听来格外刺耳。 第72章 公断 这些人听金满堂勾拉出皇帝最喜爱的亡妃来, 不敢再蔑视于这同罗女子,当然心中仍还不服。一个清客又道:“不过一妇人尔,先生如何要称品,听来竟有些怪异。” 各位王爷还未至, 清客门人之间谈话,皆是男子, 那怕再读得几车四书五经,话题也就渐渐下流了。金满堂笑嘻嘻说道:“在女真与契丹,以及土蕃诸族贵族们的口中, 称同罗氏女子,不称女, 而称器,概因她们一族的血统,凡为女子者, 必是世间名器!” 几个翘着二郎腿的清客们皆放下了腿,一众人都凑拢到了金满堂身边,笑的十分暖昧:“怎么个名器?先生可曾尝过?还请先生给咱们解释解释。” 张诚远远站着, 冷目瞧着。 金满堂在众人仿如狼涎般的眼光中轻声说道:“同罗一族的女子, 自二十年前黄头花剌破国之后, 皆被金廷掳去, 我虽也有了年级, 也行走江湖多年,但也只是听闻过,却没有尝过那滋味儿。 但据我一个金廷兄弟所言……” 他声音越来越小, 张诚也渐渐凑了过去。便听金满堂说道:“同罗女子,相貌已是绝胜,唯其身体才是妙极。听闻她们天生如水做成,但凡男子触身便软似无物,妙不可言。我那金廷兄弟曾偷过他父亲后宅一位妾室。 以他的话来说,凡有妇人,与男子行事,得欢者总不及男子。那同罗女子却不同,正所谓男欢女爱,她们体质殊异……” 一个清客狠拍大腿,凑在金满堂身边问道:“如此名器,怎的就绝了迹,只剩得那契丹公主一人了?” 金满堂也是惋惜不已的样子:“金廷那帮蛮子们,牛嚼牡丹,狼吞虎噬,因这名器二字,同罗氏的妇人们于金廷之中,也是狼争虎夺,今日东府昌盛便在东府,明日西府即起,又被掠入西府,这二十年中,同罗一族的妇人们,被折磨到生生绝了迹……” 忽而一声瓷杯碎裂之声,一人抬头,见张诚手中攥着把瓷杯碎片,血正从他四指缝隙间往外渗着,连忙问道:“张三,可碍事否?” 张诚摇头道:“无事。” 他取了方帕子出来,轻轻揩着手,走到金满堂面前,冷扫着这据说与北方各国皆有很深的交往,仿佛苏秦再世般的人物,忽而一声冷笑:“金大官人,那契丹公主,乃瑞王义女,才不过十八岁的未出阁女子,竟被阁下如此放肆的,于众人面前议论其身世,无比侮辱之言,要是我报到瑞王耳朵里,金大官人还想不想要脑袋?” 金满堂站了起来,接过张诚甩来的帕子放到桌上,伸手拜道:“这位想必是永国府张三公子,失敬,失敬。我不过是个生意人,蒙大家抬爱才乱说几句,酒桌之上无大小,方才也是几句醉话,大家千万勿信,千万勿信啊!” 金满堂显然也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吓出一向冷汗来。可是这话都已经说出来了,谁能管得住众人的嘴。一众清客门臣们,低着头议论纷纷,讲的竟皆是些名器之类的话。你说女子各各相同,他说女子各各不同,言语愈低,话题已经扯到了秦楼楚馆,名妓头牌身上去了。 忽而门外一声报:“太子驾到!瑞王驾到,宁王驾到!” 众人顿时收拾正形,站起来齐齐向这三尊神下拜。张君跟在最后,虽是钦使,却也不过一个五品翰林,仍还穿着那绯色的五品官袍。他跟宁王打了一架,宁王一身锦衣上汤汤水水,他混身倒是干干净净。 张诚很好奇,若是二哥张君方才就在场,听金满堂一席议论同罗女子,于如玉来说,极尽侮辱的话,会怎么样。 他要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要如何才能堵住世人对于如玉的妄议妄言? 早就说过,赵如玉那个女人,他要不起,可他偏是个轴性不肯信邪。 沈归守在陈家村六七年都没敢动过,安敞那样的鲁夫如饿狗守着块肥肉,擦过口水一指头都未敢沾染。他倒好,睡了,娶回家,没尝过人事的傻子,也许连名器二字的意思都不知道,却不知群狼恶虎,环伺于身后,任凭他再无论如何挣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夺走,被一个又一个带着好奇心的男人好奇,占有,最终沦为玩物。 名器一词,将女人当成用物来称呼,极尽侮辱贬低,这金满堂绝不是醉话,或者无意妄言,他是以言行为契丹公主造势。四国结盟之事,由宁王赵钰挑起,张君来做钦使,但整个大局,是由赵荡一人在把控。 但显然,赵钰不想被赵荡把持,他想挑开赵如玉的身世,把真正的契丹公主,放到诸国结盟的筹码桌上,送给西辽,然后力争真正达成同盟,一同灭金。 而不是任由赵荡拿个假公主欺骗诸国,假意结盟,讨好皇帝,赢得名望,最终顺利登基为帝。赵荡是个文人,没有拿过刀,没有打过仗,眼里只有江山,帝位,不知金人席卷而下的可怕。所以才敢拿个假公主肆意玩弄诸国。 江山在于谋,而不在夺。张诚押定赵荡才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所以才要投诚于他。 * 另一处馆阁中,一盆盆金绣球怒绽,各处灯火盈盈,细乐浅浅,铜鼎散着熏香淡淡。太子妃姜氏重新换了一袭绯色织金暗纹大袖,坐在榻上闭着眼听身边宫婢的细言,听到姑母姜大家只是头部被砸伤,并未丧命时,大松一口气,点了点头,吩咐这婢子道:“瑞王府必然也要遣太医来问询,届时你看着打点,只称她病重将死,万不可真的叫瑞王府将人带走。” 这婢子听了连连点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姜璃珠与周燕两个齐齐跪在地上。太子妃盯着她们看了许久,问道:“今儿的事情,究竟是谁起的头?” 姜璃珠去看周燕,周燕断然摇头:“娘娘,此事果真与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一丝儿也不知情。” 太子妃两手握在怀中,攥的手指生白:“不是你们,宁王是谁放入园子的?就在这里把实话说出来,或者我能救你们,否则的话,果真到太子那里,就得给你们上刑了。” 姜璃珠趴到太子妃膝前,哭道:“姑母,委实不干我的事儿。人是燕儿放进来的。” 周燕本也是哭哭啼啼,不信姜璃珠真的将自己给卖了,两眼睁圆,指着姜璃珠道:“璃珠,明明是你想嫁给张君,才叫姜大家帮忙,宁王也是你放进来的……” 她话说到一半,忽而意识到姜璃珠要嫁张君,本就是太子妃的授意,她辛辛苦苦,不过替人做嫁衣而已,而这嫁衣做到一半,要被她们踢出局了。 天眩地转着,周燕竭力控制着自己。她道:“娘娘所怒,显然并不为赵如玉有无受侮,而仅仅是因为她并未受到侮辱,反而将事情捅到了太子耳朵里,伤了您的颜面而已。 我在此向您保证,只要您能将此事遮掩过去,等我再入永国府,必定为璃珠铺平道路,叫她能顺顺利利嫁入永国府。” 姜璃珠趴在太子妃膝前,破涕为笑,仰面去看太子妃。太子妃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挥退门口那两个意欲把周燕绑去给太子交差的婆子道:“今天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圆过去,你们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她虽不吐明言,但这意思,已经是放了周燕了。赵如玉就在隔壁厅中,太子妃还得去安抚她,起身走了。 姜璃珠膝行过来,揽过周燕道:“燕儿,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的。” 周燕将她揽入怀中,拍着背安慰道:“无事,你只要记得,这世上唯有我贴心贴肺待你好,永远都不会负你就行了。” * 在太子妃的寝宫之中重新梳洗打扮过,换上自家带来的衣服,如玉由太子妃亲自陪着吃了顿饭。她自然也注意到周燕和姜璃珠两个不见了,太子妃一脸淡然,长桌之上,眼神示意如玉身后的婢女为其不停挟菜,自己却不过略动几口。 二人于沉默中吃完饭,另到一处幽香雅意的茶室中落坐。太子妃亲自奉茶,笑道:“今日妹妹初入东宫,受了这样大的侮辱,原是姐姐我束勒下人不力,叫婆子们花了眼,将宁王殿下错当成贵府三公子放入园内的错。 那几个婆子已叫我皆杖毙了,你收下这些薄物,只当是我的赔罪,可好?” 两个中年内侍捧出漆盘,轻轻揭开锦缎,下面黄白金玉之物耀眼。 要说起今天的事,宁王赵钰挨了张君一顿打,又挨了大哥赵荡一顿打,花没采着惹了一身的臊。如玉也知宁王一人自然不能成事,或者是他主动,也或者姜璃珠与周燕主动,双方合谋才有今日一场局。 她一路穷追猛打已是占尽上风,赵钰已知她的身世,她也怕再闹将下去,要牵扯出自己的身世来,遂低了低眼皮子道:“只是要劳烦娘娘代为遮掩,若是传出东宫,此事不止臣妇的颜面,宁王殿下也……” 太子妃连连点头:“我会束勒紧所有人,务必不叫此事传出去。至于张君那里,也请妹妹你代为宽慰,太子近来身体有些不好,若再为此事动气,只怕不好……” 她要赏这些东西,其实是想要如玉去劝阻张君。 如玉默默点头,算是应了。她两个的帐,迟早要算,在东宫撕破脸却有些难看,毕竟她向来是个不爱与人撕破脸的。 送走了如玉,太子妃这才示意宫婢上前,将自己两只脚搭到了鼓凳上。瓷片划破绣鞋,她软嫩嫩一只脚掌被划破,宫婢温水拂过,太子妃疼的连皱眉头,闭着眼睛轻轻吸着冷气。 赵宣在帘外看得许久,挥退几个宫婢,亲自替太子妃擦拭上药,上完了药,柔声道:“你也太自作主张,在咱们自家地盘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若是捅到父皇那里,我也要受责备的。” 便是储君与妃,私底下也是夫妻。太子妃眉头轻拧,一脸疲惫:“我也是想给你争取过张君来,又宁王几番在我姑母面前打问那赵如玉。我猜当初张君与宁王打得那一架,宁王吃不下辱,想借那赵如玉讨回来。 张君既被命为结盟钦使,要与宁王一同共事,我怕他与宁王合解前仇,成为宁王的助力,想着或者能一石二鸟,惹他们相斗起来,叫张君也弃了那小乡妇,再重配一房好亲事,将他稳固到你麾下,谁知那赵如玉竟是个厉害的,非但放翻了我姑母,还能从宁王手中逃脱。” 赵宣心中的焦灼,不比太子妃更少。他道:“自从寻玺之事被公诸于众,人人都知张君是我太子一系,可你也知道,他那怕当初寻回玺之后,都未曾与我多说过一言一语。 帝侧三位学士,文泛之是大哥的人,廖奇龙是只泥鳅谁也捉不住,若不捉住张君,待到皇上大行那日,传位诏书是由三位学士共同来读的,张君是必得要争取过来,但你这方法错了,还好我及时挽救。” 太子妃办了件砸脚的蠢事正懊悔不已,听丈夫已经挽回,立刻来了精神:“你如何挽救?” 赵宣一笑道:“听闻张君之所以看中那位赵如玉,恰是因为当初于红陈寺夺玺时,赵如玉出了莫大的助力。既他重情重义,我便成人之美,手书信札一封,要叫永国公替她正名。张君因此而感激,只怕能实心实意归顺。” 太子妃长舒一口气,却也是止不住的遗憾:“那赵如玉,终归不是我们自己人。” 赵宣又是一笑:“这有何难?你书信一封给永国夫人,叫她压着此事先不要办,不就成了?” 难得夫妻之间能如此心有灵犀,太子妃噗嗤一笑,轻轻依到了赵宣怀中。 * 终于等到可以回府了。张宁和张凤两个与太子膝下两位皇女孙一起玩闹半日,此时仍还乐乐呵呵。张诚与张君俩兄弟站在东宫侧门上,一个脖子往左,一个脖子往右。张诚温润柔顺,张君孤僻清冷,两个只差一天的兄弟,即便眉眼相似,身高相仿,但因为气质的不同,一眼殊异。 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出宫,出了外皇城,偌大的京城灯火处处,秋风吹拂衣带,便是空气都比皇城中更清冽几分。张君命张诚带着两个妹妹先走,自己将如玉抱坐到马上,牵着那马缰缓缓而行,却是要走回家去。 永国府离皇宫不算远,也得七八里路程。秋风吹拂,上一回两人一路走回陈家村,还是四月份的事情,到今才不过五个月的时间,已成夫妻。她今天穿着墨灰色的长裙,香云纱的外袍时时被风拂着,掠过张君耳畔,裙底暗浮一阵桂香靡旎之气,恰是她的体香。 终于远离皇城了,明天就是重阳,空气中都暗浮着一股子重阳糕的香味。如玉侧坐在马上,一路处处灯火拂过张君的眉眼,她闭上眼睛,重温张君于那一刹那,像只山羊,又像似羚鹿,自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下攀跃而上,整个人的灵跃, 而在那间屋子里,他攀天窜地,从桌下忽而爆起时对着赵钰迎头那一痛击,与他平日沉默内敛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但也直到那一刻,她才能相信他果真于汴河岸与赵钰打过一架,而且打赢了。 概因他实在太狠了,狠的就像头饿红了眼的狼一样。 第60节 如玉忽而就抑不住的笑了起来。张君倒叫她惊到,止步,两手圈在马鞍上,问道:“为何要笑?” 如玉收了笑,脸簌簌的:“我理不该让你去打架的,凡为人妻者,总不该怂勇着自已的夫君去跟人打架。咱们报事情报到太子那里,他自有公断,你一动手,倒成了你没理。” 张君伸手在如玉面颊上捏了捏,一笑道:“妻子受了辱,丈夫还要去别处寻公断,那要这丈夫何用?我既是你的夫,这些事情上,不劳旁人公断。” 如玉还在等张君问自己是否受了赵钰的辱,是否叫他摸了亲了之类的话。以男子的醋性,自己的女人便是叫别的男人摸上一把,也是认定脏了的。 《礼》言夫可再娶,妇不可再适。虽如今礼法不至于严到这种程度,但于妇人来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前朝曾有一父,因女儿在集市上被人摸了一把,回家之后便砍到女儿的胳膊,以示贞洁。还有家里发了大火,因未着衣,怕要叫人看见而不敢出屋,活活被烧死的妇人。 她与赵钰同处一屋,以理来论,无论他是否摸过动过自己,她已经算是失洁又失贞了。 如玉满心盘算着该如何向张君解释,谁知他手抚上她的裙子,抚得片刻将裙摆撩开,低头在她秋葵色的洒腿长裤上轻轻吻了一吻。 他道:“那渭河县首富金满堂以商人之身,跨西夏、西州花剌而出使西辽,已与西辽谈成协议,西辽不日就要派太子耶律夷来我们大历,验法典、残玺,见契丹公主,并商议四国结盟共同抗金一事。 金满堂知道你,也知道二妮,他以你二人的身世来推断,在昨天夜里就将你才是公主的事情告诉了宁王。宁王想见你,恰知你今日要往东宫,于是联络到姜大家,要将你单独约至极目亭下那阁楼中。”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如玉问道。 张君低着头,灯影斑驳,弯月如勾,唯那两道凌厉的锋眉叫月光勾勒成影,遮着眸深不见底。他道:“我一听金满堂已入京,而迟迟不见宁王至,便知事情有变,这才闯的东宫。” 原来他是闯进去的。如玉叹了一息道:“还好你来了……” 夫妻相对无言,又默了片刻,如玉道:“那个人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于那阁中时的无助,绝望,被那魔鬼一样满身酒气的男子倒提脚压在怀中像只兔子一样耍弄时的屈辱,只在这一刻,如玉全交付给了张君。 想起赵荡在极目亭中对于赵钰那一顿打,以及赵钰盯着自己时的眼神,如玉心中仍还发怵。她道:“你不在的时候,瑞王打了宁王,拿刀鞘抽的,整整五十下,最后许是他自己的手脱了力才罢休,但我瞧那宁王像是打不服的样子。往后还要一起办差,你要当心他在后头给你使黑手,下绊子。” 张君回头继续牵马走着,他道:“赵荡和宁王赵钰,一个带兵一个办差,原本水火不相融,但最近却因为契丹公主的事情而走到了一起。从表面上来看,赵荡算是归附了赵钰,替他从我父亲手中谋兵权,以四国结盟一事,给他竖大旗,聚人气,要叫赵钰争储。 但实质上,他推动太子与宁王鹬蚌相争,自己才是坐收渔利的那个。 他打赵钰,也不过做样子而已。” 如玉实在无法将自己影响中的赵荡,与张君口中所述老辣深谋的野心家联系到一起。她犹还记得头一回在书店相见,他那沙哑磁性的嗓音,以及长者般深沉宽容的笑。她问道:“那在你看来,赵荡对于永国府,是怎样的态度?” 他曾说过,皇帝对永国府态度不明朗。而几个皇子,对于永国府也是态度各异。太子是亲厚永国府的,太子妃姜氏,与张君母亲区氏属于两表亲。永国一府所支持的,自然是太子赵宣。 宁王赵钰想要独掌兵权,对于永国府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那赵荡了?他对永国府,又是怎样的态度。 张君道:“我猜,赵荡最初投诚于赵钰,所献的投诚礼,就是我们永国府所掌的兵权。试问,于一个在边关杀伐多年,战功赫赫的皇子来,还有什么能比兵权,更值得他动心? 所以,永国府的兵权,看似是我父亲在慢慢往外交,实则是赵荡一步步在往赵钰手中谋。” 第73章 公主 可惜父亲张登不会听他说话的。他心中有再多疑惑与危机感, 也无法说给父亲听。 夜风微漾,西市那座大牌坊远远在望,两只大石狮子一左一右于月光下沉默着。 张君跟父亲很少说话,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 又还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自然也懒得告诉他, 只写信到边关,提醒大哥往后尽量不要在跟父亲的书信往来中提及绝密军报。 “至于赵荡自己。”张君顿了许久,又说道:“永国府于他来说, 是他谋皇位的路上,非常重要的一块棋子, 他才是真正想动我们永国府的那个人,只是我究竟猜不出,他到底要怎么, 才能将这个于朝同始,有几十名将士同守边关的府第,连根拨除!” 再走得半里路, 西市末尾的旷地上, 一群人环形而站, 居中一点灯火。二妮儿矮矮的个子, 倨肩缩腰, 站在身形高大,罗衣临风的赵荡身边,身后一群提灯的护卫, 瞧他们的架势,显然已经等了多时。 如玉伸手叫张君将自己抱下马,下马时环过张君的脖子,他问道:“你猜赵荡兴师动众来此,所谓何事?” 如玉攀着他的脖子,并不即刻下马:“大约是为了二妮而来。” 张君放如玉站到地上,替她整着衣襟,眉头轻簇着,指腹抚过如玉面颊,说道:“西辽太子顶多半个月就会到京城,赵荡方才在东宫就曾问过,能否请你去陪着二妮,陪她一同学习些公主礼节,以及简单的契丹语,届时好叫二妮能应付得过去。 我没有答应,谁知他竟追到这里来了。” 若要让如玉陪同二妮学契丹语,则必须到瑞王府去。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二妮远远见如玉下了马却不往前走,正想冲过去,却叫赵荡伸手阻了。 张君又道:“以我的私心来论,我自然不想你去。本来,我想等回府之后,咱们慢慢商议,将此事推拒,谁知他竟急不可等,逼到家门口来了。” 如玉低头沉思了片刻,抬头道:“他既来了,必然会有你我推拒不了的理由,咱们何不听听,他的理由是什么?” 张君点了点头,牵起如玉的手,两夫妻一同走了过去。 息市后的长街,喧嚣突寂,只一两盏微弱灯火。赵荡笑望着这两小夫妻于宽衣大袖后仍还牵手在一处向他行见礼,点了点头算是应过,略一侧身,身后闪出个人来。这人面白身矮,衣着鲜艳,如玉一见笑之,礼问道:“金大官人怎会在此?” 秦州一别,从此身份殊异。如玉已是永国府一房主母,金满堂仍还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他道:“草民一介下九流的商人,赵夫人往后直呼其名即可。如若不然,叫声老金即可,怎敢以大官人之名相称?” 所以,金哥也叫不得,大官人也叫不得。渭河县首富,到了这名贵云集的京城之中,不过一只蝼蚁。 如玉笑着点了点头,叫了声金伯伯。 金满堂看看如玉,再看看二妮儿,时过境迁,做为一个商人,奇货可居的无价之宝曾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那么久,竟叫他生生放过,此时之悔,恨不能捶胸跌足当街嚎啕,却是悔之晚矣。 待赵荡的护卫们皆退避三舍,将这块旷地整个空出来之后,他道:“当初接到宁王殿下之谕时,我恰在临洮府视查商栈。见信不敢怠慢,于是带了一队家丁,连夜从临洮府出发,自西宁至西凉,沿土蕃与西夏两国之界,一路八百里而至西辽,于哈密力得见西辽使臣。 因为元妃所出那位公主随身带着《喀剌木伦法典》以及辽国之玺,西辽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公主,听闻公主人在大历之后,来使比对过青铜大玺之印迹,便有几分信意。遂又将此事报到了正在高昌的皇帝耶律岩。 耶律岩遣太子耶律夷与草民相见,太子于此事却有几分怀疑,问及公主幼年居于何处,长成之后相貌如何等事,草民隐去身世,称公主这些年一直生长于秦州城一处大户人家,长成之后,身姿曼妙,容颜绝佳,堪称绝色。 太子又问公主可能歌善舞?我不敢相瞒,实言告之太子,大历风俗,闺家女儿并不习舞,但以公主之天资,习舞必有大成。所以,如今在西辽太子的影响中,契丹公主是个风姿绝佳,身形曼妙的绝代美人。他言只要来了之后能亲眼得见公主跳一出花剌名曲《好姝》,即会发兵三十万,助大历灭金。” 五个人围着一盏灯。沉默许久,如玉道:“金伯伯,您应该知道,要让我们家二妮一个自幼干农活的小姑娘来学那些异族女子跳舞,慢说礼法不能允许,便是身材都已长成,怎么可能?” “我以为宁王信中所说的那个公主,是你!”金满堂道:“宁王殿下只言自己于渭河县找到公主,我往前推了二十年,算来算去,那个公主若能遮过我的眼皮,应该是藏在赵大目家。 再者,元妃为花剌同罗氏女子,以同罗好姝度之,公主也不可能是平常颜色。” 所以,金满堂向西辽太子所描绘形容的那个契丹公主,其实是赵如玉,而非二妮。几千里路上音讯不通,等回京之后才知公主竟是曾于陈家村猴在如玉身后那三个小丫头中的一个,金满堂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 如玉叹了口气,见二妮提着盏灯缩在披风中,依在赵荡身旁。她又道:“你可以说公主长相随了她爹,至于跳舞,更是不会。” 赵荡见他二人轴到了一起不能分开,出言调解道:“一舞得换三十万兵,皇上听闻此事大喜,拍案要叫孤与三弟齐齐听令于钦泽,一力促成此事。 不过一舞而已,孤已从宫中请出孤母妃当年身边的贴身侍婢,她虽年迈腿脚不开,但身边带着曲谱与词谱,还记得大致的舞姿。只要有个人能替她翻译歌谱,辅她督导二妮,一舞并不算难。” 会花剌语的妇人,京中只怕也就赵如玉一个。所以他来请如玉,似乎合情合理。 如玉问二妮:“二妮,那西辽太子来此,要跳舞也不只是跳给他一个人看。而且花剌女子的舞服,上下不遮,与咱们大历姑娘们的衣服可差的远了。你愿不愿意?若不愿意,就推了它,叫这些男人们另想法子去。” 赵荡跑的再欢,负责此事的钦使也是张君,只要张君点头不让二妮跳,二妮就只可以不跳。但是张君的差事干不好,他和太子皆得完蛋。 二妮自然万事听丛赵荡。她道:“方才我听金大官人说,如今连甘州都被一股子花剌人占了,咱们秦州眼看不保。如果跳场舞就能换来三十万兵,能保着咱们秦州不叫花剌人占了,能保着我爹娘,咱们陈家村,刘家上河湾,有何不可? 义父刚才还说,若是西辽不出兵,官府只怕要去秦州征兵,咱们陈家村本就人少,再征一征,男丁们都去打仗了,妇人们怎么办?” 虽说这些话一半是赵荡教的,可二妮心里还有个刘郎,怕要被官府抓了壮丁,说出来也是真情真意。 赵荡来回踱着步子,停在张君面前:“钦泽,你当初送来法典与铜玺,想隐瞒掉赵如玉的身世,这个孤可以理解。叫她帮二妮一回,往后孤会替她将公主的身世,彻底抹去。 至于孤的三弟宁王,他是个武夫,喜兵胜于人世间的一切。他听闻此事,也托孤带话于如玉,只要能促成此事,他以自己后半生的性命起誓,永不将此事往外透露一分一毫。” 假话而已。如玉才是契丹公主的事情,终将一点点败露,终将被世人所知。小时候读的淫/书太多,张君自然也知道名器为何,但他却不知道同罗氏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如玉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自己和如玉站在一个巧妙的点上,但那个点来自于头顶几尊王爷与皇帝之间的博弈。而且那个平衡点不会永远存在,也许明日事情就会出现新的变局,他所能做的,只是拼尽全力,保住如玉,保住他们俩人千辛万苦才搭起来的小家。 他低头去看如玉。这种事情,他还是得尊重她自己的想法。 如玉将整件事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抬眉又问赵荡:“跳完舞之后,二妮是否就要跟西辽太子走?” 赵荡摇头否认,解释的十分耐心:“公主虽然重要,西辽皇帝耶律岩与亡帝之间却是隔着八代的同姓兄弟。并没有那么重的情亲可以眷顾,只要二妮以不习惯北地生活,提出自主留在大历,想必西辽不会为难于她。毕竟法典与铜玺,比公主更重要。 届时,孤一定会亲自出面,想办法留下二妮。” 一半威胁,一半诱哄,赵荡一步步逼近。她就躲在他任夫子以来最得意的学生,张君张钦泽的身后。她总认为他能保护她,所以毫无保留的信任,依赖,当然,也许还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发于年青男女之间的情与爱,无形,却是最难以拆解的关系。你若用力去拆,反而会叫他们产生抵触,团的更紧。 赵荡终于摊陈完了所有不可推拒的理由,如玉闭了闭眼,下了很大的决心,问赵荡:“王爷想要叫我怎么做?” “实在简单不过。只要你能协助孤母妃身边那位侍婢,于十五日内教会二妮跳《好姝》一舞,叫她能于西辽太子面前跳上一曲即可。”赵荡说道。 如玉抬头再看一眼张君,说道:“那从明日起,请王爷送尊慈身边那位侍婢,和二妮到我西市后那座小院如何?虽是处小院,王爷也曾去过,我要进出也方便些。” 她当然知道赵荡是要诱自己入瑞王府。他不时展示着自己的强大,诱她一步步靠近。可她心里有个张君,那怕张君身上有再多的缺点,那怕他心里也许还住着另外一个妇人,对于她来说,他是她在陈安实之后终于全心全意依靠的,唯一一个男人。 就算封王封侯,就算将来赵荡果真能拥万里江山,她心中唯有一个张君,什么都不贪。因为张君当初千里往陈家村接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公主,也不知道她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他只是单纯看上她这么个妇人,想与她组建一个家庭而已。 赵荡沉吟片刻,一只手臂叫欢欢喜喜眉开眼笑的二妮摇着,低头望着二妮宠溺一笑,说道:“好,全凭赵夫人的意思来办。” * 目送他们离去。如玉问张君:“你觉得赵荡会不会把二妮送给西辽?或者说,西辽会不会要求带走公主,毕竟公主是辽国的公主,他们怎么可能把她留在大历。” 张君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玉听他这模棱两口的回答,实在生气至极:“会或者不会,总得有个理由。若是他放任西辽带走二妮,那怎么办?二妮是个傻丫头,又憨又傻,去了肯定会露馅儿。况且北地遥远,背井离乡,她还有个未婚夫在刘家上河湾等着她了。” 张君一声苦笑,实言道:“若他只是希图一个公主身份,想与西辽结盟,那就会让西辽带走二妮。毕竟二妮叫他养顺了,只忠于他一人。将来到了西辽,自然也会为他说好话,于他来说,是夺位之路上莫大的助力。 但万一他不是贪图一个公主身份,仅仅只是觊觎你这个人,那就不会。他留下二妮,待将来时机成熟之时,只要说二妮是假的,你才是真公主。再谈当初永昌之盟,公主与他是有婚约的。” 所以,这又回到了刚才他们两人一路走来时,所谈的那个话题上。赵荡要谋永国府的兵权,若有一天果真永国府没了兵权,而赵荡上位成皇帝,那谁也护不得她,她只能走到她身边去。 想到此,如玉了打个寒噤。她道:“但愿皇帝能活得久一点,活到我人老珠黄的那一天。” 张君道:“所以,我们得想办法让西辽带走二妮。二妮是养在他府中的公主,若不想结盟之事破裂,或者激怒西辽,他就永远不敢说二妮是假公主,也就没有理由再提当年永昌之盟。” 如玉握着张君的手,随他默默往前走着。想起二妮那傻乎乎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可怜,她若想自己有好日子过,就得牺牲那可怜的孩子,替她再几千里路,一直到远在天边的叶迷离去。 张君在府门前止步,低头望着如玉:“咱们大历人自古以来,总认为黄天厚土,中原富庶,除了咱们大历,余地皆是未开化之处。要知道无论金国,还是西辽,再或者西夏,也与我们大历一样是国是家,身为公主之尊,到了西辽,西辽国主也一定会替她寻一个更好的男子适配,为何必得要想着什么刘家上河湾的刘郎了?” 如玉白了张君一眼:“二妮一个傻丫头,自幼就许到刘家上河湾,能于入京见了许多贵人之后,仍还不忘未婚夫婿,秦州女儿们的朴实憨性,吃苦耐劳,恰在于此。 她与我一般,出了那小山村,看的多了见识广了,可仍还未脱淳朴,便是叫赵荡一力哄弄着,心头所记挂也仍还是秦州一州的男子们不要被抓了壮丁,陈家村不要缺了壮劳力。为此,她愿学花剌女子跳舞,于众前搏那西辽人一笑,只求蛮人不要攻入秦州。” 停在府门上,她道:“若二妮自己愿意往叶迷离,我便什么都不说了,由她去。毕竟赵荡身边也不是什么好归宿。但若是她自己不想去,我也不能为了自己有清闲日子过,就送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你既是我男人,我便全心依靠着你,你只记着,我已经接受了你,就不会再接受任何男人,无论他是天王老子还是那一座山头的神仙。若果真有一日你护不得我,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本来,今天要是逃不脱,她是准备好要死的。 张君将马拍给柳生,远远扔了缏子给他,便一直在那门上站着。他今天与赵钰天上地下打了一架,一屋子酒菜乱飞,难得身上那件绯色五品官服仍还干干净净,织金锦绣的五品补子,叫东门上那两盏宫灯照闪着光华。 五品的小翰林,在二三品大员遍地走,王爷侯爷随便碰的京城,实在是寒伧不过。如玉本是一句气话,说出口又怕伤了他,正想说句玩笑化解,便听张君说道:“好!” 他自然而然挽起她的手,进了院子。 回到竹外轩,脱衣沐洗时,张君才见如玉右腕上一圈青紫,本是玉白的肌肤,那圈青紫透肤几许的深,能明显看到四指的指印,环成一个腕子。 自入京之后,京城水色息养,她的肌肤比之陈家村时细了许多,有了伤痕越发触目惊心。 第61节 张君本是俊白的脸,渐渐往外泛着青气:“是赵钰捏的?” 再撩起裤管,一只脚腕上亦有一圈青紫痕迹。可以想象,赵钰是先将她扯入怀中,因她不服驯,再倒提着一只脚,逗着她不得不去攀扶,不得不往他怀里钻,这是兵痞们才有的流氓行径,将女子不当成人,而是当成小物一样玩弄。 如玉窝在那一缶香汤中,伸手看看手腕,再看看脚脖子,也是为了能平息张君心头那股被羞侮之气,安慰道:“我也咬烂了他手臂,打得个平手了!” 张君忽而起身,似乎并未听见这句话,转身出去了。 如玉以为张君吞不下这口气,发了轴又要去杀一回赵钰,匆匆洗完澡,连忙擦干身子披上衣服,奔出门便见他坐在床侧的妆台上剥鸡子。如玉拈得一个,滚烫。他剥完了鸡子裹于白帕之中,轻轻滚于她的脚腕上,触挨之下,又烫又疼,如玉倒吸两口冷气,闭上眼睛依在引枕上,任凭张君轻轻替自己滚着。 她疲困一日,渐渐要入梦乡,忽而手臂叫他摇动。如玉以为张君晚上还想贪图点什么,呓语道:“我今夜什么都不想要,你只抱着我睡一夜,好不好?” 鸡子都已经凉了。许妈另端得一海碗进来,滚烫烫还冒着白气。张君剥了一只在她手腕上轻轻滚着,挨触之下,她已疼的皱眉。许是白日里受了惊的原因,她时不时的总要轻抽一下,定一定再沉入梦乡。 于床事,他这段时间每夜回府,倒没有贪到那个份儿上,替她滚淡了印子,上床轻依着她躺下,略一动被子,她于梦中便是剧烈一抽。 张君不敢再动,一条腿还在床下搭着,一只胳膊还在空中悬着,过得片刻,便见如玉于梦中轻轻嗅着,嗅到他身边,小脑袋一拱一拱,挨着他的肩膀一手环着他,这才稳稳睡了过去。 方才她曾在马上说:“那个人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下意识的,张君伸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自来不爱用香,便是衣服,也从来不准许妈用香料烘熏。她怎么就会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了? “纵有一天要死,黄泉路上,也是我等你,怎么能叫你等我?你只记着,总一天,我要亲手宰了赵钰,把他的人头提到你面前,以平今日之侮!”张君声轻而缓,语气温柔无比,但不知宁王赵钰若能听到,会笑成什么样子。 五品小翰林雄心豹子胆,竟起了杀皇子的心。 * 如玉既然接了赵荡的请求,也就正好有了一个把西市后那小院摆到明面上的理由,平日出门也就不必再寻借口。周昭如今眼看要生,一步不出院门,蔡香晚比她还小,也做不得主,这些事还得去找区氏报备。 第74章 好姝 二十年未同房过, 也不知公婆颠鸾倒凤了几回,老婆婆竟就有了身孕。早晨起来梳洗的时候丫丫进来耳语了几句,如玉才知区氏有孕的事儿非但没有瞒人,如今阖府都传遍了。她也觉得好笑, 又怕张君整天在外不知道,才提了一句, 倒是吓的张君半天没愣过神来。 他道:“谁?老四家的?” 如玉梳着流海,白了一眼张君道:“什么老四家的,是你娘!” 张君如被雷轰过一样, 脸红了又红,两只手乍了许久, 竟问出来一句:“谁的?” 如玉噗嗤一笑,嗔了他一眼:“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爹的。” 张君总算会动了, 一件绯罗官袍几番找不到掖下衣带,还是如玉过来帮他系。他道:“不可能,他俩二十年没有进过一屋, 必是郎中诊错了。” 如玉替他系好了衣带, 将他推出门去:“要怀孕, 一盏茶的功夫都要不了, 那需要二十年的时间?” 说完, 如玉又觉得好笑,照公公张登那犹还刚劲的身板,也许不止一盏茶, 要一顿饭的功夫。 张君老实人,还未转过弯子来,已经叫如玉推出了院子。一个出府一个请安,如玉才走过蜂腰桥,便叫才从周昭院里出来的蔡香晚迎上。她迎上如玉就是笑:“新鲜了,大嫂若生得个儿子出来,往后叔叔比他小了。” 如玉道:“你怎知母亲就必得生个小叔?也许生个女儿了?” 已到静心斋门上,蔡香晚在那冬青丛前止了步:“我瞧着公公那身体底子好着了,母亲肚里必是儿子。” 两个儿媳妇作贼一样笑,忽而丫丫自身后轻扯如玉的袖子,如玉与蔡香晚两个回头,便见公公面色如丧考妣进了静心斋,身后的如锦粗粗一张脸,脂粉不施,也是风轻云淡的样子。蔡香晚吐着舌头,拍着胸膛道:“完了完了,公公必定听着我说的。” 如玉笑道:“没有,他一肚子的心思,那能听得着咱们说话儿?” 永国公脸色不善,两个儿媳妇自然怕进去之后又要吵起来,遂躲在檐廊下等着。过不得片刻,邓姨娘亲自端着痰盂出来了。蔡香晚摇头轻叹:“瞧瞧,再猖狂的妾,也有落难的一天,偏偏总有些丫头不开眼,总想着要爬爷们的床。” 如玉道:“都是苦瓜瓤子,谁比谁更高尚?爷们要能管得住自己,还有她们什么事儿?” 蔡香晚又道:“说句不害臊的,你是没见过大哥,咱们公公的人材相貌,满府中也就大哥才能比得上。可惜没个好妻相配,婆婆咱就不说了,邓姨娘还算稍稍有点姿色。那如锦,这一府中那个丫头没她的人材相貌?他也能睡得下去,可见好汉没好妻的。” 那个如锦,确实很奇怪,要姿色没姿色,要相貌没相貌,张登到底喜欢她那一点了? 自打区氏时隔十几年再怀孕,这一院子的仆妇们都喜气洋洋,荣光焕发。张诚眼看尚公主,邓姨娘虽只是妾,也是驸马的生母,扈妈妈也不肯勒束下人,将那端痰盂倒夜香的活计全交给了她,一屋的婆子丫头俱是袖手而观。如此作践于人,前二十年的气倒是出了,可穷寇不追,落水狗不能痛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区氏如此放纵下人作践于她,等将来张诚尚了公主,邓姨娘再爬起来的时候,焉会叫她好过? 蔡香晚在如玉耳边叽叽喳喳,老鼠嫁姑娘般说个不停。如玉究竟未曾听清楚她说着什么,忽而便见帘子打起,张登仍是黑着脸出了屋,见两个儿媳妇俱在躬腰见礼,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说道:“老二家的过会儿来慎德堂,我有事要与你说!” 如玉应了一声,与蔡香晚两个目送着张登走远。蔡香晚叫道:“完了,方才我说的定叫公公听着了,否则他怎的那样不痛快?” “你说什么了?”如玉问道:“这样怕他听见?” 蔡香晚说了半天,也是瞪着眼睛问如玉:“我说了半天,你竟没听见?” 两人进了屋子,区氏气色红润满面红光,额头还包着方帕子,仿佛不是怀了孕而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一般。见两个儿媳妇来了,闭着眼睛叫个丫头轻捶着腿,听蔡香晚说些府内各处用度,并重阳节如何过节的一应安排,微微的点着头,听完了才道:“虽说今儿是重阳节正日子,但是他们皆要入宫,我这样的身子骨儿也不敢登高,你们若有心,一起出去走走也使得。 可惜璃珠和燕儿不在,不然,倒是两个好热闹的。” 扈妈妈凑过来附合道:“正是了,听闻姜府三夫人的病也已经全好了。夫人既想姜姑娘,何不请她和周燕姑娘一起来咱们府,你在此养胎,也好叫她们在你跟前热闹热闹。” 区氏扫了如玉一眼,自然是个白眼:“咱们这府里,有些人不爱叫我舒坦,两个姑娘好好儿在此作客,也要鬼弄走了。” 如玉笑嘻嘻说道:“母亲如今有身孕,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您养胎,既想请姜姑娘和周燕姑娘两个来此作客陪您闲话,媳妇和香晚两个这就下请谏,打发轿子请她来过来,如何?” 昨天东宫那一出肯定脱不了她两个的手,如玉此时正愁找不着个机会将那两个姑娘诓来好收拾上一回,听区氏这样说,已是恨不能即刻就去请她们的样子。 区氏与扈妈妈两个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既是这么着,就下个谏子请她们来,咱们今儿正日子过不得,明儿去拜一回繁塔,去繁塔登高赏秋,如何?” 恰此,趁着区氏高兴,如玉便将瑞王如何送墨香斋,又如何请自己为契丹公主做教习,要陪同学习契丹语一事简单粗略说了一遍,算是要将自己院里那点小私房钱过个明路。 以区氏的为人,如玉以为她至少要责备几句,或者再说一些将墨香斋归到公中来管的话,谁知区氏与扈妈妈两个俱是满口答应,尤其区氏,竟还难得笑笑呵呵:“既是瑞王那里请你去做教习,索性你便住到瑞王府去,我这里寻常也用不到你伺候,快去快去!” 如玉不期竟能这样顺利就将墨香斋过了明路,辞过区氏出来,便匆匆往对面慎德堂而去。 要说区氏今天能如此干脆,却还得从中秋那夜说起,之所以中秋节那一回姜璃珠与周燕两个突然走,恰是因为如玉到周昭那里告了姜璃珠的黑状,说她母病而侍她人疾,周昭一怒之下便将两个丫头齐齐送走。 若说满府之中,张登老大区氏老二,可无论他两夫妻再厉害,却皆怕大儿媳妇周昭。一则,周昭自己行止端正,孝敬公婆谦得妯娌混身挑不出毛病来。再则,世子张震自幼懂事,如今又在边关为任统兵,是整个永国府的支柱,为着能干的大儿子,他们也得敬让周昭三分。 周昭要遣走姜璃珠,区氏自然不敢多言。 但区氏仍还没有死了要把姜璃珠配给张君的心,听闻昨天在东宫姜大家又失了手,非但如玉逃脱,张君又把宁王给揍了一顿。皇帝的儿子,他连着打了两回,幸得太子一力瞒下,才未将此事捅到皇帝耳朵里去。 儿子才走上正道,为了个女人又打皇子,区氏本就不待见如玉的,此时更将她当成是个祸水,要请那两个姑娘回来,寻机对付如玉,再把姜璃珠娶过来,好替张君铺平个青云直上的升官之路。 且不说这主仆如何计划着明天要叫姜璃珠与张君见上一回,消了小时候姜璃珠给他吃胰子的前冤,叫张君能接受姜璃珠。 只说如玉进了慎德堂,叫如锦领进书房,便见公公张登在窗前站着。他手中持着一份信,见如玉进来直接递给她。 信是太子写给张登的亲笔,先讲昨日之事,代宁王给张登道歉,再一件,竟是关于如玉入府之后一直未能被记入宗祠,列入族谱一事。 按理来说,当朝男女成夫妇之好,当是先有三媒六聘,再写婚书,成行大婚之仪,之后,便要择吉日由府中长辈带着男子一并开宗祠,祭告先祖,而后再于族谱上加上妇人。当然,一个妇人,于男子宗族的族谱中,也唯能占个姓氏而已。至于如玉,也就只能在张君旁加个赵字。 但这个赵字,意味着如玉才是原配嫡妻,所生的孩子,才能被记入永国一府张姓嫡出名下。 张登目视着如玉拆了信,看她读完,问道:“昨天极目亭下一事,究竟是谁主动?” 如玉道:“宁王。“ 张登走到如玉面前站定,盯着她肃目看得许久,眉角浮起两股鱼尾纹的笑,他道:“寻常妇人若是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想要自裁以谢天下。你怎会想到当面去指证宁王,他可是皇子。” 如玉受侮之人,看不惯公公如此对着自己笑,恨恨道:“便是皇子,他也是他爹生的,做的不对就该有人管教。媳妇是替三弟跑路,受无妄之灾,不觉得自己那里有错。既我无错,为何要自裁谢罪?死了不是更要叫人耻笑?” 她话似炮珠连番气冲冲的问,倒把公公逼的往后退了两步。张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做的很好,很对。身为公公,我理不该说这种唐突的话,你相貌出众,也许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你只需记着,我们父子即便一无所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女人受侮。” 这倒说的还像句人话。如玉默默应过,礼了一礼便退了出来。 * 到了西市后巷那小院,早有几个瑞王府的内侍等着如玉。 内侍们皆是笑的如沐春风,眼勤脚快。他们由一个叫黄干的内侍带着,将一座小院擦的窗明几亮,还自做主不知从那里搬来些桌椅家具,连惯常不用的东厢都收拾出来,打理的亮亮堂堂。 二妮与安康两个在檐下坐着,见如玉来了,忙迎过来指着西屋道:“嫂子,我祖母家那侍婢安嬷嬷,如今就在屋里坐着。方才我进去问了半天,她一声儿也不出,许是不会说汉话的缘故,你再陪我进去问问?” 同罗妤的侍婢,就算是从花剌来的,过了这多少年,按理也会说汉话,怎会一句都问不出来?如玉带着二妮进了西厢,安康常读书的那张桌子后面,一个鼻梁高挺,面色精瘦而白的老妪,穿着洗的泛白的旧衫,闻声抬头,两只眼睛十分的尖利,透着股子岁月洗涮过的精明。 如玉和二妮齐齐叫了声安嬷嬷,这婆子摸着桌子转过来,忽而伸手出来自如玉额头间伸一指比了比,一手抚胸拜道:“老身见过公主!” 二妮脸顿时胀的通红。如玉连忙笑指着二妮,柔声道:“嬷嬷,公主在这里,您再摸摸?” 这安嬷嬷冷扫二妮一眼道:“我们花剌同罗氏的女儿,面貌就算有细微差异,骨头皆是一样的。我虽老了,眼睛却还未瞎了。” 二妮都快哭了。如玉扶着安嬷嬷出门,在她耳畔悄声说道:“嬷嬷,公主是契丹的公主,长相自然虽她契丹的爹。她还是个小孩子,您这般说要伤了她的自尊,叫她伤心的。” 安嬷嬷松开如玉的手,在西厢廊下忽而一腿高竖,竟是将腿竖到了红柱上。再伸腰一个仰倒,头几乎要贴到腿上。那一院子所围的内侍们皆在拍手叫好,如玉和二妮俱是倒抽一口冷气。 这安嬷嬷亮了一手内家功夫,才伸手道:“来,叫我摸摸你的骨头!” 二妮仍还闷闷不乐,怏着脸噘着嘴上前,还未准备好,那知安嬷嬷忽而一脚扫到她腿下,将她整个人劈到了地上一块大毡垫上。二妮自幼未动过筋骨,这一劈之下,仿如生生被劈开,疼的尖叫一声,摔倒在那块毡垫上。 “骨头硬成这样,如何学舞?”安嬷嬷伸手拉过如玉道:“来,我试试你!” 如玉心说乖乖,我干惯农活不比二妮更硬?她还不及躲,叫这婆子一腿扫,直接平劈到了毯子上。仿如被生生从胯间劈开,如玉疼的说不出话来,拿头去撞二妮,叫道:“二妮,快,快把我拉起来!” 二妮自己还起不来了,那顾得上拉如玉。还是那黄干一溜烟儿跑了过来,要将如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准起来!”安嬷嬷一声厉喝,自内侍手中接过一只茶盏,颤危危端着那茶托子,交腿坐到了西厢下一把自带来的紫檀木圈椅上,说道:“只有半个月时间,腰硬腿硬还想学舞,不下苦功怎么行?” 如玉自己是个妇人了倒不怕,生怕这一劈要把二妮的元红劈出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若不想学,咱就不学了,那西辽来的太子,叫张君和你义父他们应付去,可好?” 二妮紧攥着如玉的手,咬牙道:“不行,嫂子,我得学,我义父说了,只要我能学好跳舞,他就把我爹娘都从陈家村接出来。我娘一心想当个城里人,我得圆了她的梦,叫她坐轿子,吃一桌子山珍海味的菜,叫她睡大床,穿绸衣。” 也许魏氏已经死了,也许那肠子塞回肚里去还能活。如玉瞧着二妮那傻乎乎的样子,心里疼她怜她,咬牙道:“没事,你既能吃得苦,嫂子也能吃得,嫂子陪着你一起学!” * 为接待半个月后就将到京的西辽太子一行,皇帝特批张君从此不必随侍帝侧,将外皇城原本属于内侍堂的三间大房批出来给他们用,由张君为钦使,来办理招待使团一事。 赵荡和赵钰虽是皇子,但一应由张君差遣,关于西辽使团一事,归元帝也只问张君一人,由他总理。 早晨进了临时衙门,张君亲自沏了俨茶,呷了一口翻着自如玉箱里翻来的《辽使初兴本末》一书,过不得片刻赵钰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筋壮肉蟒的护卫,跟着进了大堂,扇形散开护卫于赵钰身后。个个皆是红眼粗脖子,盯着坐在案后那白白瘦瘦,一袭红衣的五品小翰林,皆是伸手就能捏死他的样子。 赵钰一甩袍帘坐到张君对面,大手拍在案头,将桌上那本《辽使》震的跳了两跳,又落在桌上。 张君盯着他那只手,眉不跳眼不烁,就那么一直盯着。就是这只手,捏着如玉的腕子,倒提着她的脚,将她当个玩物一样甩弄。 “昨夜,张翰林睡的可还安稳?”赵钰问道。他昨天叫张君砸破了头,略略缝了几针,此时额头红肉怒胀,线头根根。 不等张君答话,他身后那一圈子筋壮肉蟒的护卫们皆是放声大笑。 张君闭了闭眼,问道:“殿下可曾计议好,要派谁去迎接使团,使团入京之后,住于何处?若要入宫面圣,由谁来带路,何处入,何处出,见公主一事,又该由谁来接引?” 公差大过于天,赵钰扬手止了身后护卫们的笑声,说道:“迎接使团,自然仍还是由金满堂去。至于入京之后住于何处,城西金明池畔就很好。面圣一事,当然由本王亲自带路即可。 至于公主嘛……” 他身后的护卫们又是一阵笑声。赵钰吊梢三角眼中闪着色气满满,慢慢凑近张君,盯着他叫阳光照着的细白面庞,声带仿如被撕裂过,一字一顿道:“本王也爱契丹公主爱的紧,自然是由本王接引!” 离的太近,赵钰身上一股铁锈与脂腻相混和的味道,是武夫们身上常有的,确实难闻至极。张君仍还十分平和,细而纤白,一双握笔书生的素手在那本《辽史》上虚按着:“第一条不行,金满堂不过一介商人,为使不够体面,必得要有个三品以上的文臣陪同前去,以示敬诚之意。 第62节 再一条,金明池靠近开封大营,那是我们大历两座京营中最重要的一座,不能叫他们轻易靠近。 至于第三条,殿下若要亲自接引来使,自然再好不过。不过您可得养好了头上的伤,否则,堂堂一国皇子,头上顶着条蚯蚓,叫西辽太子见了,会以为我们大历男子都是任人欺的怂蛋!” 赵钰一脚蹬飞凳子,提拳就逼到了张君额头上。他身后那群护卫齐齐抽刀,寒刃之声乱响,将个张君团团围住。 一张小案,张君就在那案后直挺挺坐着,一双手轻按在那本《辽史》上,一双眼皮薄薄,瞳似丹漆的眸子,牢牢盯着气到青筋突暴的赵钰,不疾,不徐:“接引文臣,可由兵部出个侍郎。使团,可以安排到天汉桥旁官驿内,那地方繁华热闹,前有朱雀门楼高峨,后有宣德门庄严,最能展我大历民生富庶,安定繁荣之貌。” 毕竟公职大过于天,皇帝极其看重这次结盟,赵钰终还是收回了拳头,他的护卫们也齐齐撤了兵刃。张君忽而轻轻拍案,起身道:“既殿下无异议,那咱们就去兵部,亲自提一个侍郎出来,叫他与金满堂一起去迎接使团,如何?” 出了公堂,赵钰身后几个护卫皆在私语:“没瞧出这张君又什么能耐,小文书生一个,怎么能打破咱家王爷的脑袋?” 另一个一笑,低声说道:“两年前他们就打过一架,你们是不知道,张君这小子,平时闷不作声,打起架来,天上地下猴一样乱窜,手段阴损歹毒,身形之快,无出其右。” 张君走在最前面,红衣衬着白肤,瘦而挺拔,于秋高烈阳下,青松一般,领着一群张牙舞爪随时恨不能吃了他的乌合之众,进了兵部大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特别感谢 悲伤的鱼 君,早上起来一打开app就发现被地雷刷屏了,特此感谢! 事实上小言当中,大家还是喜欢男主多才多金风流倜傥人人爱的,但是君哥显然不是。 他年青,有缺点,孤肉疏离,六亲无靠。可他至纯至性,确实是现实中会有的那种优秀的年青人。 每一个胸怀如海,气度如山的大叔,都有过君哥这样的青葱年少。一个女人,能陪着这样一个年青人奋斗,也是件很幸福的事。他最终会排除万难,成为真正的强者哒! 第75章 好姝2 “天之高处贺兰山, 巽坎之下河露水。贤召殿玉台阶,立我同罗好姝……”安嬷嬷两眼直视着前方,悠悠唱着,手背一把戒尺, 在如玉和二妮身边走来走去。 秋高日爽,烈阳光空。如玉身体本就软, 这时候已经渐渐能适应,两腿贴地,平平的坐着。二妮两条腿是生生叫几个内侍压下去的。又疼又热, 她满头大汗舔了舔唇道:“虽我听不懂,可安嬷嬷这歌唱的真好听!” 安嬷嬷所唱的, 恰是当初瑞王叫如玉译过的那段花剌语。 “只有十五天的时间,我没有时间来慢慢教你们。筋骨拉不开,你们就跳不得舞。可歌也得学会唱才行, 现在来跟着我学!” 安嬷嬷又以花剌语唱了起来。北方诸国的文字化于一祖,口语基本也能相通。如玉跟着安嬷嬷的语调便唱了起来,二妮却是一句也学不来。她一路胡拐着, 问如玉:“嫂子, 安嬷嬷唱的这曲子, 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如玉道:“贺兰山下白羊成群, 巽坎之下绿草青青。我心爱的人啊, 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仿如抚在我的心坎上。 贤召殿有金沿琼顶, 玉台阶上朱绮罗衣。想起我心爱的人啊,他骑着白马,还在远方。想着念着,真想吻他千遍万遍。” 她是用汉话,将这首歌唱了出来。 二妮听完小脸红红,叹道:“这花剌族的姑娘们,也真是不害羞,亲嘴儿的话,亏她们能唱得出来。” 如此热情奔放的歌,也只有草原上那些整日扬鞭策马的姑娘们才敢唱。安嬷嬷止步在如玉身边,闭眼说道:“拿花剌语给我唱一遍。” 如玉才开口,她便厉声制止:“调子不对!再高一个调。” 如玉一个乡妇,就算哼些不知名的曲儿,也是由着自己的嗓子乱拐,那知道什么调子不调子的,如此折腾了半天,总算那安嬷嬷不再纠结调子,她两只手捉着二妮的手,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好姝》是一首男女合唱的情歌。那前调由男子来唱,后面这一段,才是由女子来唱。歌中所唱,恰是一个同罗氏的女子,爱上身边牧羊的少年,却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得不嫁入宫廷,金玉为顶的宫殿,朱罗为衣,她心里所念的,犹还是自己那年少时的爱人。曲调忧怨凄婉,动人至极,所以流传了上百年,经久不衰。 如玉一曲唱毕,便见那安嬷嬷仍还定定的站着。她仿似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回忆中有青青草原,有成群的白羊,还有那且舞且唱的姑娘。她道:“站起来,调匀呼息再唱一遍。” * 一早上安排完了差事,金满堂与兵部侍郎临行之前,还要见一面契丹公主。 张君带路,往西市后的小院。才进巷子,便听到一阵花剌语而唱的空灵歌声,仿如一股暖流,清澈明亮,似天山上的雪莲般轻灵婉转,悠扬动听。张君听如玉哼过小调,却未曾听她真正拿嗓子唱过歌,自然也听不出这是她的声音。 赵钰在他身后,远远见大哥赵荡在处小院门上闭眼站着,问道:“大哥怎的也在此?” 赵荡忽而睁开眼,一笑道:“公主在此习舞,孤也刚到,正准备进去看看。” 有内侍跑过来开了门,赵荡为首,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浅浅一处院子而已。二妮仍还劈平双腿在地上。如玉站在一块正红的绒毯中央,她是背对着院门的,并不知道有人进来,满院子内侍算不得男人,歌由心发,在安嬷嬷满是赞许的目光与节拍中唱着,恰是那句:想着念着,真想吻他千遍万遍。 赵钰所带那群乌合之众,也叫这空灵而又甜美的歌声震住,听着歌声一落,才要鼓掌,便见瑞王赵荡厉目扫过来,示意他们退出去。 待这些护卫们退出院子,却是金满堂先鼓掌。他道:“我这些年走西夏、越花剌,到西辽,《好姝》一曲流唱于整个西域,却未曾听有赵夫人唱的如此甜美过。 虽言有僭越,只怕张翰林要不喜,但我确实是实意由心而赞。唱得好!” 如玉应声回头,才惊见院中挤满了人,她讨厌的,喜欢的都在。《好姝》本为哀怨之曲,她与张君虽总有小坎坷,但胜在夫妻相爱,体会不到爱人天隔一方的那种凄怨,唱出来当然是甜美之调。 众目睽睽之下,张君并不言语,就那么看着如玉,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赵荡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这五品的小翰林,国公府爹不喜娘不爱的傻小子,一步一步,终将发现自己怀中那颗夜明珠,是他所不能掌握的。 他道:“嬷嬷,叫二妮也唱一曲来孤听听,毕竟她才是公主。等西辽使团来了,须得她唱才行。” 若不是赵荡提一句,安嬷嬷都把二妮给忘了。她示意如玉将二妮拉起来,点着戒尺道:“唱!” 二妮早忘了调儿了,摇头道:“义父,我唱不来。” 赵荡笑着安抚她道:“那西辽太子,是你的堂兄。他自万里之遥的异国而来,一路风尘朴朴,只要你一曲以慰风尘,你若不唱,他会伤心的。” 二妮虽笨,如今也越发渐渐察觉出来了,仅凭天姿,如玉比她更像个公主。她叫安敞那大和尚一路拎入京城,扔到了个福窝子里,到如今还犹如在迷怔之中。对面那小里正盯着,一众天家贵子们盯着,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而那慈祥和蔼的义父,他的温柔带着无比的重压,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回头看了一眼如玉以示哀求,叫道:“嫂子,我不会。” 赵荡高额浓眉,嘴角渐渐往下拉着,仰头,目半眯,声低而寒:“你是公主,不会唱也得唱!” 安嬷嬷解围道:“你这公主的嗓子我也听了,不成。若说习舞,半月时间,只要你能舍得她吃苦,我可以将她给你练出来。但歌就不必唱了,唱歌须得天赋,她没那个天赋。若实在不行,叫赵夫人在后面替她唱,她只要能学得一招半式的舞,若是观者离的远,糊弄过去倒也没什么问题。” 赵荡等的正是这句,此时回头去看张君:“钦泽的意思了?能否借如玉歌喉一用?” 赵钰先就悬提了一口气,本想辱骂张君一句,张嘴许久那句骂言却说不出来。 大历女子,无论出嫁还是在阁,按理来说都不能抛头露面,妇人们被裹足缠住,禁于深闺,而男子们狎妓喝酒逛花街,天经地义。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唱歌跳舞这种下等女子们才能操持的行当。 在潜意识里,包括赵钰在内,在院所有的男子,都希望能再听一遍如玉的歌声,那怕只是居于幕后,那清甜婉转的歌声,余音犹在,绕梁不绝。 一众人皆盯着张君。 于众目睽睽之下,张君走到如玉面前,问道:“你的意思了?” 如玉一笑:“公主尚且年幼,更何况今天才是头一日。安嬷嬷技高而艺严,当初又是随侍过妤妃的,我等普通女子,自然达不到她的要求。 横竖还有十五日的时间,我也会一直陪着公主,昼夜以待,不过一首歌而已,我必能教她学会。” 这个答法,不卑不亢,便是那昨日险些侮了如玉的赵钰,也想不到她昨天吓破胆之后,仍还能有这样的应对,竟于心中也颇生了几分敬意。两只蒲扇似的铁手狠拍着,语音虽还阴阳怪气,却也收敛不少:“那本王就静待公主的歌声,与舞姿了!” 金满堂与那兵部侍郎要出城,即刻赶到位于西宁府的两国关口却迎接使节。赵荡带路,与张君等人送他们走了。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二妮仍还憋红着一张小脸,呆怔怔杵在当庭,安嬷嬷叫她下腰,她恍若未闻,忽而拨掉一头簪饰,冲进了正房,埋头在安康的床上大哭了起来。如玉也追了进去,抚着她的背拍得许久,安慰道:“咱们本是乡间女子,怎能与皇帝的妃子相比?你若觉得做不来,咱就不学了,好不好?” 二妮哭得许久,再想想赵荡那永远温柔而又笑呵呵的样子,仿佛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替她摘下来。她抹了把泪道:“不,嫂子,我得学,我还得让我义父把我爹娘都接到京里来了,不学怎么成?” 前路无着,安敞怎么就把个二妮给带到京城了呢? 如玉握过她的手道:“既你有这份雄心,嫂子陪着你。” * 这一天两个人压腿下腰一下折腾到月上梢头。二妮与那安嬷嬷也不回瑞王府,索性就在小院中住下。如玉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得二妮在一句句学着花剌语,唱那首《好姝》。 她出了小院门,与安康笑嘻嘻道过别,走到巷口,便见一人背身站在株粗柳旁。闻声回头,张君问道:“吃过了不曾?” 如玉摇头:“空腹一日,水都不曾沾得。” 张君一笑道:“正好,我也是。” 他带她走的并不是归府的路。长街清寂,偶有行人,两人牵手走着,张君忽而说道:“进院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你在唱歌!” 如玉以为张君不喜自己于众前唱歌,才要解释,便听张君又道:“歌本来就好听,你唱出来,更好听!若我是那骑白马的牧人,而你果真要嫁入宫廷,便是掀翻整坐贤召殿,也要把你救出来。” “若你喜欢,改天带我再到五庄观去,你背着我爬山,我唱给你一人听。”如玉解释道:“当时二妮唱不来,恰我又学得些花剌语,所以才要唱给她听。 往后,我一定教会她自己唱。今天当众唱歌的事情,绝不会再有。” “如玉……”张君打断她,默了片刻说道:“二妮那个资质,唱不了歌的。安嬷嬷息心教半个月,我再将舞台设置巧妙一点,她或者可以于庐山遮障中朦胧一舞,但一出声必会露馅。同罗氏女子的嗓音,人称草原上的白练,天生动人。 西辽太子之所以要听公主一歌,便是要以歌声而断公主。若想四国结盟之事可成,这首歌,必须得你唱。” 两人走到天河桥畔,正对大内御街。此时夜市热闹无比,水中船舟往来,岸边商栈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在一处摊位前,张君要了两碗鲤鱼焙面,鱼鲜而嫩,面细如丝,却根根筋道。热腾腾相对着吃完一碗,两人又要了碗汤来呷过,这才起身,去看那天河畔的石壁,海牙水兽,飞云腾龙,两京之繁华,无出此处。 恰今夜又是九九重阳,丹桂飘香,朱萸插满户,处处重阳糕的香味弥漫。 站在桥头上,往南隐隐可见朱雀门楼巍峨耸立,望北,则是皇宫大内宣德楼灯火辉煌。张君遥指着宣德楼道:“等到了为辽使接风那日,皇帝与使节,太子等人皆会坐于楼上,而公主,则会在当庭正中升云台而舞,届时,城内城外,不下万人将要围观。 自妤妃当年入京一舞之后,三十年未曾有过的盛况。” 妤妃,便是那同罗妤,她当年被张登迎入京城,于宣德楼前一舞,之后便没入宫廷,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相貌,神秘而又沉默,一直到死。 如玉遥望着那灯火辉煌的城楼,遥想当年的盛况,摇头道:“二妮那见过这种大场面,她会吓破胆的。” 所以,从一开始,赵荡打算的就是要让她跳,而不是二妮跳。 如玉握过张君的手,心底浮起一层寒颤。她道:“我早该烧了那本法典的,我知道总有一天,它将会给我带来无尽的灾难,叫我身不由已,叫我被人当成物品送来送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贪心什么,一直未敢烧,留着它,到如今不但害了自己还带害了你。” 不过一对平凡而又普通的小夫妻而已,不知何时,国势、权势如洪水涌起,将他们逼到了一个波峰上,他将要无力护她,而她也无力抓紧他。 张君回握着如玉的手,一笑道:“尽力教二妮,若她能跳便是最好。若她不能跳,你便只当是跳给我一人看。” 他倒永远都能举重若轻。如玉回之一笑,紧攥着张君的手,于秋日微凉的风中轻颤着:“虽说当日公主要以薄纱遮面,但那衣服上下不遮,于寒风中岂不是要冻死?。二妮既做了公主,享了公主该享的福气与荣耀,那衣服还是叫她穿去。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十五天,我就当自己是阎王爷,必得把她教出来才行!” * 阎王爷的雄心既然发起,如玉便也发了狠,当夜住到小院里,与二妮一屋同床,虽俩人皆是困的要死,仍还是将那首《好姝》唱了一遍又一遍。 次日五更起来压腿下腰,二妮压,如玉也压,逼着二妮不得不勤快起来。 眼看将近辰时。区氏今儿要热闹一场,带着两府的人一同出游登高,过一回重阳。 如玉回府换了套衣服,整好披帛,出门见许久未见的周昭孕肚高挺,一手扶着小荷,一手扶着妹妹周燕,也是要出门的样子。 如玉心说巧了,我今儿正准备要收拾你了,你就赶着趟儿送上门来了。 她笑嘻嘻与她姐妹二人打过招呼,一同到静心斋门上,不一会儿姜璃珠搀着区氏出来了。 张君与张诚两兄弟一个脖子左拎一个脖子右拎,在几株青松下站着。区氏左右不见张仕两口子,使如玉道:“你去瞧瞧,老四一房怎的还不来?” 如玉带着丫丫走到秫香馆门上,还没进影壁便听得里头一阵哭闹之声。 她按停了丫丫,自己进了院子。那个曾往如玉功课上抹过东西的,叫青雨的丫头当庭跪着,院里也有丫头进出,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 红豆见是如玉,连忙叫道:“二少奶奶,竟是您来了?” 蔡香晚忙的打帘子出来,收拾打扮好的样子,哭的梨花带雨。如玉一看就知道这一房是起事非了。她连忙道:“若你不能去就在家呆着,我在母亲那里使个幌子便可。” 第63节 “去,为何不去?爷们都能乐得,为何我乐不得?”蔡香晚擦了把眼泪,经过院中那青雨时恨恨瞪得一眼,转身出了院子。 如玉经过那丫头身旁,还闻到那股子十分复杂的靡旎香气。她是张仕身边的丫头,用些青楼女子才用的香,想必蔡香晚今天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气成这个样子。 * 天清寺在城郊,于整个大平原上地势突气,方圆也才不过几百米,登之临高,放眼便是整个繁华的京城。 如玉听蔡香晚聒噪了一路那青雨如何明里暗里勾引张仕之事,才下了马车,便叫蔡香晚一把拉住,她努嘴道:“你瞧,母亲又在犯妖蛾子了。” 如玉抬眼望去,便见张诚特意要去扶区氏下车,区氏却不肯,坐在车沿上拉着张脸,也不知在等谁。 张诚偏还温柔无比,笑的极其耐心:“若是母亲觉得地凳不适脚,儿子伏背于此,您踩于儿子背上下车,如何?” 张登还在马上,远远听得庶子这样低声下气,以为妻子又要折辱于他,忍不住要给区氏发个脾气,一念及她才刚有孕,毕竟老夫老妻,跳下马道:“多少仆人候着,我就不信你不踩着老三的背就下不得马。” 区氏不过是在等张君来扶自己,好从此捉着他的手,谁知张君溜的贼快,偏叫张诚给摆了一道。她四十四岁上怀得一胎,自认金贵无比,抚着肚子便闭上了眼。张登左右四顾,见张君别别扭扭于寺门前站着,招手道:“你来,扶你娘下车。” 张君一早见姜璃珠扶着区氏,便知今天还有一番计较,正恨不能将自己隐形,听了这话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区氏得张君扶了,这才算下了马车。她怀孕之后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一边扶着张君,另一只手顺顺的搭过去,姜璃珠便扶上了她的手。 她与周昭皆是双身子,寺中虽有神佛,但双身子怕冲撞,所以不能进寺,也只在这寺外窠院中闲坐,沿台观观黄叶秋景而已。张君叫她一手紧握着,自然也不能入寺,就此,与如玉便分开了。 秋高天远可极目。位于城北的相国寺于峰顶清清亮亮。张君曾呆过的五庄观,在另一座峰头,因为太小,并看不见。周昭微皱着眉,虽九个月的孕肚高挺,仍还是服侍着区氏坐稳了之后,才敢坐下。 张君一眼扫过去,便见周昭十分费力的,伸手要去够那桌上的石榴。自从带如玉回京之后,他就没有注意过她,虽在府中也经常碰面,今天才发现她肚子鼓的那样高,已是眼看临盆的样子。 他伸手将那只大石榴递给她。周昭接过石榴,也不抬头,顿了顿道:“把那只天青釉的碗给我递过来。“ 张君又递了碗给她。便见她持着把小刀,似是要剥石榴出来吃。身边也有几个丫头,俱皆插不上手,周昭默默的剥着那只石榴。 姜璃珠陪坐于区氏腿边,见桌上有哈密瓜,无花果等物,一样样拿银签子叉来给区氏吃着。区氏远远望着相国寺,再看看站在身边一袭青衫的二儿子,不由又是悲从中来,问张君:“你可曾再去过五庄观?可再见过你师父?” 张君八月十五的夜里才背着如玉跑了一回,遂点头嗯了一声。区氏忽而按着鼻子,已是红了眼圈:“当初将你扔在那山头上,有几个月的时间,回回我去看,都见你在山顶上猴着。可我不敢露面,我怕一露面就狠不下心,就舍不下你。” 第76章 浮屠 要说中秋在开保寺那一回, 张君确实也红了眼圈儿。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呆笨,着实觉得愧对于母亲。但经过那夜侍疾,叫区氏诓着和姜璃珠关到一间屋子里,他再听区氏诉苦, 毛发根立,已是生了警觉。 姜璃珠道:“姑奶奶, 您快别哭了,您是双身子了,哭可对孩子不好呢。” 区氏怎不会不知自己肚里还有一个。她叫秋风刮着, 只觉得有些冷,回头问扈妈:“可曾带得衣服来?” 扈妈带着几个丫头, 手忙脚乱于车上翻衣服去了。张君终归是亲儿子,解了自己的外衫给区氏先披着,趁势说道:“母亲先坐着, 儿子进寺烧柱香去。” 周昭剥了满满一碗的石榴,放了银勺在碗中,欠身递给了区氏, 自己却只是抿口面前杯中的水而已。 区氏将那一碗的石榴狠狠搁到桌上, 厉声道:“在此陪陪生了你养了你的老娘, 难道就不行?” 而且还是最长的儿子都已经二十六了又怀孕的老娘。 张君起身, 也不再说话。站到围栏边上, 远眺四野秋色,再回首,下意识往寺中那七层浮屠之上去寻如玉的身影。 “二哥哥!”姜璃珠起身站到张君身后, 忖唇许久,忽而说道:“有件事情,是关于二嫂的,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张君断然道:“既知不当讲,就不要讲。” 他忽而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低头便见姜璃珠不知何时披着自己的衣服,两人如此站着凭栏,若是果真叫如玉看叫,会不会以为衣服是他披给她的? 张君简直要暴走,他直接伸手去扯那件衣服,谁知姜璃珠忽而攥紧领口,低头说道:“听二哥哥的口气,到如今还在怪我。” 张君不是怪,而是怕。他怕这外表温柔骨子里使坏,而那坏能伤人的小姑娘。张君去扯衣袖,扯了两番见姜璃珠仍不肯松手,只怕如玉果真要看到,遂说道:“姜姑娘,我冷,能否把我的衣服给我。” 他问的一本正经,脸泛着一丝潮红,还有些中秋那夜的局促,叫她想起他那饱含着哀求与交付的一笑。姜璃珠总算下了莫大的决心,在张君扯衣服的那一刻使劲攥紧衣袖,疾速说道:“前天在东宫,我于偶然间,曾听得三哥与二嫂一席话。他说……” 张君转身已经要走,姜璃珠追了两步:“三哥说,他那个小小的承诺,会永远有效。” 那袭只着青衣的背影,忽而一怔,薄肩似有些微颤。姜璃珠追了一句:“他还说,若她被逼到无路可走,说不定小小一处院落,才是她最后的安身之所。” 他回头,那双漂亮的深眸微颤着,启唇刚想说句什么,便听凭空一声尖叫。张君再回过头,便见寺中那座七级浮屠的最高一级上,悬手吊着个女子。 如玉今天穿着一袭豆青色的长褙,下面当是件白色宽幅裙。周燕也着绿衣,离的太远,张君不能分辩那究竟是如玉还是周燕,拔脚正想往寺里奔,便见大嫂周昭忽而捂着肚子亦是一声尖叫,嘴角竟吐了一丝血出来。 于一瞬间,张君脑子里浮起千万张脸又灭了千万张脸,俱是如玉的笑。他一把拨开姜璃珠,大步飞奔进寺门,直接从前殿的四面金刚旁绕过去,两脚跃上第二重大殿,站在殿檐上仰头望上,总算瞧清楚了那是周燕,转身自这座殿顶跃到那座殿顶,纵身一跃,从寺墙上跳下来,扑到周昭面前问道:“大嫂,你怎么了?可是那里不好?” * 且说方才。因为妻子和长媳皆怀着身孕不能入寺,张登便只带着庶子张诚,如玉和蔡香晚,以及那位庶女张凤并周燕,一行人入寺烧香拜佛。 天清寺的主持方丈听闻国公爷亲至,亦陪同在侧,亲自持杵敲磬,要将国公爷的诚意上达天听。入寺拜过四面金刚,进大殿拈过香,年青人自有去处。 方丈请张登入禅室而坐,斟茶笑问道:“世子爷如今仍在边关?” 张登点头:“战事未止,他便不能归来。身为男儿保家卫国,这是他该做的。” 方丈点了点头,笑道:“老衲化外之人,理不问俗事。但家国天下,亦是老衲这道场上的一重金顶,不得不牵挂。 以您为父的看法,世子爷此战,可能扼制金兵南下?” 张登眉目渐凝,摇头道:“不能。” 他擎起那茶盏,瞧得一眼却又放下:“若得我父子齐上阵,或者还有挽救之力。我家震儿毕竟年轻,胜在有热血,却少经验,少谋断,更少一个老辣持重在副手在旁督导,所以不能。” 方丈重又将茶盏敬给张登,一笑道:“站在皇上的立场上,父子二人齐披甲,一门十几位将士,他不得不防,也是人之常情。国公爷退而求次,也是形势所逼。老衲这里有位能辅世子爷上战场的良将,但不知国公爷敢不敢用他。” 张登一双精目半眯,心中隐约一个人选,抬眉问道:“谁?” 方丈道:“沈归!” 此人恰合张登心中暗想,但他却是断然摇头:“在皇上心目中,那个最合适的人选是宁王。至于沈归,愤而落草,又盗御玺,如今还据甘州为已有,称霸一方,若不为云内州战事胶着,皇上早有平他之意,又怎会用他?” 所以,此事谋不得。 * 天清寺中有座七级浮屠,却是斜塔,一半笔直一半侧。自与张登分开之后,张诚与周燕带着张凤一路,如玉和蔡香晚一路,便分了道儿。蔡香晚一路叽叽喳喳,不停讲的便是秫香馆那小小一院中的破事儿。 在她眼中,原本秫香馆的丫头,自然没一个是好的。到如今张仕身边所用丫头唯剩个青雨,张仕要纳,蔡香晚不肯,两人吵了几回嘴。恰今早起来,蔡香晚不过出门料理了会子车驾,并上繁台之后所吃所用等物,半个时辰的功夫,回院便见张仕与那青雨抱在一起,还是在她的床上,蔡香晚之怒可想而知。 偏青雨那丫头去年就在区氏那里过了明路,是明明白白的通房丫头,蔡香晚要赶也无理由赶她,只以个弄脏了自己床的名义,叫她在院子里跪着。 新婚夫妻,中间突然□□这么个人来,蔡香晚的心酸可想而知。 到了那斜塔最顶一层,眺目望下,整个京城繁华尽收眼底。如玉不得不做回坏人了,她道:“香晚,你可记得那一回,青雨那丫头在我功课上抹了什么油膏子,叫狗啃了的事儿?” 那还是如玉入府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事儿,蔡香晚以为如玉不知,听她如此大喇喇的说出来,甩了甩帕子道:“二嫂,我也是被婆婆赶鸭子上架,这事儿你可不能怨我。” 如玉左右四顾着无人,遮手在蔡香晚耳畔,悄悄耳语了几句。 蔡香晚边听边点头,柳眉一竖咬牙道:“真真是,腌瓒货,你看我即刻回府将她打出去!” 她是个急性子,说完便蹬蹬蹬下了楼梯。如玉一人漫步走到窗边,七级浮屠之上,只剩她一个人。这佛塔原本是僧人们修行,译经的地方,窗前有一蒲团,显然是僧人们惯常打坐的地方。塔顶层太矮,窗子离地也不过一尺,坐在蒲团上,窗台上恰有一本佛经,伸手便可翻阅。 如玉跪到了蒲团上,才伸手翻了一页书,便觉身后一阵风拂。她心说乖乖,我正想着法子钓鱼了,钓都还没弯,鱼倒自己咬上了。 她一个侧腰躲过,看清来人果真是周燕,一把上去便撕住了她的头发。小小一处窗口边,两人纠缠扭打到了一起,周燕到底人小,失了如玉分心的机会,还想把她从窗子上推下去显然是不可能,而蔡香晚来的恰是时候,永国府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抬腿一个拉手,连蹬带踏将周燕整个身子踢到了塔外。 蔡香晚心里还存着对那通房的气,打的比如玉还起劲儿,连手带脚的踹着,忽而周燕没踩稳,哗啦一下踩脱了瓦片,悬于空中一声尖叫。她才慌了神,问如玉:“要是真掉下去,可得摔死!” 如玉埋头不知忙着什么,忽而抬头两条披帛刺溜一声抽紧,转身却是将那披帛系到了塔柱上。原来今时女子兴披帛,而披帛大多是丝织物,细腻轻盈,但极为牢固。方才蔡香晚帮着如玉推人的时候,如玉便抽紧了周燕胁下一条披帛,这时候再将自己的续上,虽周燕整个人是掉到了窗外,但有胁下那条披帛勒着,却不至掉下去。 人要收拾教训,但周燕也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害人命的事情如玉当然不敢做。所以虽是吓唬她,但那披帛却拎的紧紧,一丝儿也不敢马虎。 周燕一声连一声的尖叫着,窗口又窄小,如玉拨开蔡香晚问周燕:“当初有人拿砒/霜害我,那带下医是谁找的?” 周燕够着去踩瓦沿,一脚下去瓦片乱飞,吓的连连大叫,哀求道:“好姐姐,快把我拉上去,拉上去!” 如玉手中一把匕首,摇头道:“好妹妹,你害我不至一回两回,瞧见没,这披帛快撑不住了,你若不说实话,它就会轻轻撕裂,然后,你就得掉下去,摔死!” 她说着,锋利的匕首在那紧成一根绳的披帛上轻轻描画着。丝织品,虽说极牢固,但若边角破裂,瞬时就能整块儿撕开。 周燕断然摇头:“你们府里的破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如玉见她手往窗槛上攀着,匕首剁过去,周燕吓的连忙松了手,整个人在空中晃荡着哭个不停。 如玉跪在窗口上,冷眼看着她哭:“当夜先来的李婆子,是大嫂院外院的,带下医也是许妈亲眼看着从大嫂院里出来的。里头没个人怎么接应?那邓姨娘不过是你们找来的替死鬼而已,打量我不知道么?” 她未敢打草惊蛇,一直仔细观查周燕这丫头,要看她身后那个主谋究竟是谁,但一直到如今,周燕似乎与那个幕后人再也没有联系过,砒0霜害她的那个凶手,再也没有过别的动作。如玉也是在东宫一事之后,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逼问周燕。 周燕忽而低头去看塔底,见张诚在下面,尖叫一声:“三哥救我!” 张诚带着张凤,扬头见周燕在塔外晃荡,也是看愣在下面。 周燕回过头,十分得意一声哼笑,骂道:“当夜那砒0霜没有毒死你可真是便宜了你。不过今天,你可逃不掉个杀人的罪名,应天府大狱有空位等着你了……” 她话未说完,忽而两手缩紧胸前,自己下坠着钻出掖下勒着她的那根披帛,整个人如坠子般从塔顶掉了下去。 “别,周燕姑娘,别……”如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却是捞了一把空。她也吓坏了,因为她看到张诚揽过张凤的肩膀,转身已是要走,根本没有准备接着周燕的准备。 周燕满心以为张诚会接住自己,才敢钻出披帛,而张诚转身就走,周燕摔下去岂不是个死? 如玉一手没捞着,整个人都探到了窗子外头。蔡香晚眼明手快将她拎回来,骂道:“二嫂你疯了?那丫头害你几回,又是自己钻出去的,她死你要陪葬么?” “香晚……”如玉扔了匕首,望着自己的手道:“我杀人了!” 蔡香晚凑头到窗边看了一眼,又捂着胸口退了进来,跌坐在塔内,哭道:“谁呈想她那样烈性?我瞧得清清儿的,是她自己主动钻出去的。” 如玉稳了稳气息,再探出头去看,十分神奇的,塔下一个人都没有,张诚也不在,张凤也不在,也没有倒于血泊之中的周燕。稳好了鼻息,如玉见蔡香晚伸手要解那披帛,断然摇头道:“不能解,周燕想必是叫老三救走了。咱们就在这儿坐着,一会儿他们保准要带人上来。” 果然,话音未落,楼梯上已是阵阵脚步声。如玉狠命在蔡香晚腰上掐了一把,两个人俱皆放声大哭了起来。 浮屠越往上越窄,这第七重又矮又窄。天清寺方丈领头,张登在后,周燕叫张诚扶着,一脸泪痕,上楼便指着如玉叫道:“伯父,你家两位少奶奶方才生生将我推下七重高塔,就是在那个窗口。” 如玉再掐一把,蔡香晚连忙爬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燕儿妹妹,你竟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周燕连连甩着袖子,指着蔡香晚道:“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将我推出塔去,此时竟还要做好人。佛菩萨的眼睛就在头顶看着,你们敢发誓没推?” 人未死,什么事都好办。如玉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对着方丈与张登深深一礼,然后先默了一息。这一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她身上了。 如玉这才转身,走到窗边,解下两条紧扎在一起的披帛,双手奉给天清寺方丈,说道:“方才,我们俩妯娌一起上塔礼佛,因见这窗口一处蒲团,窗沿上还有佛经,临窗参佛,实在雅意的紧,遂坐到蒲团上读了片刻的经书。 周燕妹妹最小,还是爱玩闹的年级。她许是看我读的专心,自后悄悄来捂我的眼睛,我闻声下意识一躲,她便从窗口扑出去了。 我抓之不及,唯抓到她的披帛,遂将自己的也结到一处,与弟妹两个一路使劲,便是要将她拉上来。谁知……” “放你娘的狗臭屁,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周燕气的小脸通红,转身去怏张诚:“钦越哥哥,你和张凤妹妹是瞧见的,她们故意推我,她们想杀人。” 张登和方丈都皱起了眉头,毕竟如玉说的从容,周燕出口便是脏话,人们更愿意相信理智的那个人。 “是周燕姐姐自己钻出去的!”张凤大声说道:“我和哥哥就在下面瞧着了,她落到一半儿,叫个黑衣人半路接住了。” “那黑衣人去了何处?”张登低头问小女儿。 张凤还欲说什么,方丈一笑打岔道:“不过是寺里挂单的和尚,因得了荨麻不能见日罢了,不必管他。” 第64节 原来竟不是张诚救的。如玉笑道:“周燕妹妹毕竟是亲戚,虽不是在府,但既是与我们一家人出门而出了事,总归少不了我们的责任。 我们两个姐姐在此替你陪个不是,你也消消火气,往后也切不可使些狭促小性,七层浮屠高塔,掉下去是要摔死人的。” 张登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二儿媳妇,是三个儿媳妇里最能叫自己得意的。他大手一拍道:“老二家的说的极对,周燕姑娘虽是亲戚,却也是我的小辈,往后再敢如此胡闹,我一纸书信写到你父亲那里,叫他管管你!” 他这一席护短的话,把所有的错全推给周燕了。 待张登与方丈一走,张诚也转身下楼走了。 张凤依在如玉身侧,与蔡香晚三个俱是怒目,盯着周燕。 周燕忽而嗤了一声冷笑:“赵如玉,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么?来,跟我来,我告诉你。” 蔡香晚道:“就在这里说,我们都听着。” 周燕转身已经下了楼梯。蔡香晚一把抓住如玉,摇头道:“只怕她要害你。” 如玉心说她想害我,只怕还得多吃几年的盐巴。她跟着周燕一直走到寺后一座巨大的放生池畔,池中俱是这些年京中各大户人家所放生的鱼类鳖类,皆巨大无比。 周燕站在那放生池畔,整着衣裾笑道:“赵如玉,想问什么,你现在尽可以问,我皆会告诉你。” 如玉问道:“当夜那带下医,是谁找的,是打那儿来的?” 周燕仍还笑着,一步步走近如玉:“你认为会是谁找的?我三哥?” 如玉下意识摇头,应当不是张诚,若是张诚,他就不会救自己。毕竟要是她死了,张君还得跟他争公主。 “那,我姐姐?”周燕再走近一步。 如玉往后退了一步,仍是摇头。她与周昭无冤无仇,她一个孕妇,理不该干这样的事儿。她也知道周燕是要趁自己不备把自己逼入那放生池中,轻轻一个转身到了离岸远的地方:“我的身手,只怕你也瞧过。往后别存总是存些歪心,须知人有时候准备挖个坑埋别人,挖着挖着自己就出不来了。” “难道是你婆婆?”周燕急呼一声,还是个非说不可的样子:“她若想杀你,早就杀了,所以不该是她。” “但是,你就没有怀疑过二哥哥,没怀疑过娶你进门的那个男人?”周燕见如玉果真回头,两步追了上来:“你这样贼滑的人,就没有想过为何他有公主不尚,转而要娶你一个乡妇?若是没想过,那么我来告诉你! 因为尚公主虽是荣耀的事情,可公主是君,驸马是臣,他与公主永远是臣属关系,也不能纳妾,不能睡别的女人,见了妻子还要下跪,永远无法入仕。 张君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而京中贵女既知和悦公主内定了他为驸马,谁又敢嫁他?所以,你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他从乡下娶了你,拿你做个挡箭牌,从此就不必尚驸马。至于你么,当个奶娘或者可以,睡睡或者可以,可是做一房主母,他有些看不上了。” 他曾还说,若你是我娘,我要吃一夜的奶。到如今周燕想起那句话,都觉得小腹酥麻。 眼看着如玉面色惨白,周燕心头浮起一阵兴奋,犹还要穷追猛打:“所以,那个人恰就是张君。他不想要你了,所以才找的带下医,叫带下医杀了你。 你难道忘了么?那几天,他恰好不在府中。” 第77章 女德 如玉被逼到了放生池畔, 几乎踩到自己的裙脚,猛然转身站到离岸一边。这是她从来未曾听过的新奇论调,能完美解释当初张君在陈家村为何必得要娶她,又为何会有那么一番话。 他曾说过的, 那怕他再努力,也许永远都不会爱上她。 他不想娶公主, 而京中贵女们又无人肯嫁他这个在永国府无任何地位,又还打过皇子的小翰林。这才是他愿意娶她,又肯三千里路上接她回京的唯一的理由。他不是为情, 也不是为义,仅仅只是需要她一起抵御, 反抗区氏暴性而又蛮横的那股压力而已。 如玉飞速的将永国府所有的人从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果着,一步步逼近周燕:“你方才笃定主意张诚会救你,恰就是因为害我的那个人是他, 你才不敢在浮屠上说出他是主使,还天真到以为自己掉下去,他会救你。小丫头, 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 利用你, 哄着你来谋害我, 此时灭口还来不及, 又怎会救你?” 周燕脸色瞬时惨白,忽而怪笑道:“以你之蠢,永远猜不到那个人是谁, 因为他就是张君。” 看来只是这小姑娘的一厢情愿,张诚并没有与她一起作恶。如玉忽而就悟过来害她的那个人是谁了。这府中只有一个人,能在这场乱局中坐收渔利,因为张诚尚公主与她无关,她之死也无人会怀疑那那个人身上,她稳居慎德堂,今天早上相见时皮肤蜡黄脸上浮斑,显然跟区氏一样也怀孕了,但是连个妾位都没有。 就是那个如锦,周燕与她再无挂葛,俩人之所以能联手到一起,不过是一个想从中作梗坏了张诚尚公主的好事,而另一个,想从此挤走邓姨娘稳居慎德堂而已。 既悟到了,如玉也就不想再跟张燕争吵。她转身要走,忽而又叫周燕一把拉住,今天,周燕是非要治死如玉不可了,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本来她不过是叫如锦诱着,想趁着如玉新进门根基不稳时捣个乱,两人趁乱一起收个渔利而已。 可是如玉当初非但没死,反而在永国府站稳了脚根。而搭上姜璃珠,是她做过最蠢的事。在瑞王府没有借助姜璃珠栽赃成功,反而叫她生了入永国府的心。 如锦已经达成了目的就不会再有动作,而且她转而投诚了区氏。若她再没有动作,再不为姜璃珠铺路,当夜砒/霜害命的事儿,再到东宫那场未成功的祸事,如锦和太子妃等人就得一股脑儿栽赃到她头上。 她原本不过是想着嫡姐嫁给嫡子,自己庶女嫁个庶子,能在如锦的温劝下让张登点头,叫张诚娶了自己而已,谁知非但没有办到,如今背上还压了两桩难以洗清的案子。 “张君叫你作娘,你难道不觉得恶心,不觉得难过吗?”周燕不停的讥笑着:“他心里爱一个女子,如痴如狂,此生都不会变。那份爱那么明显,京中人人皆知,你向来自作聪明,怎么就看不到了?” “那个姑娘,是谁?”如玉显然已经气疯了,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周燕转而将如玉再往放生池畔逼着,两只手伸了过来,边说边要把如玉推入池中:“她是……啊!” 她话还未说完,如玉抬腿朝着心窝子便是一脚。周燕背靠着放生池,这一脚出去,整个人落入池中,水花四溅。 女子服饰宽大,秋衣又皆有夹层,此时衣服浮于水上,周燕整个人在水中扑腾着,一尺多长的大鱼以为是投了食下来,在她腿边头边乱窜乱啜。 如玉怔在那里,喃喃说道:“老天保佑,永远都不要叫我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乱轰轰来了几个和尚,扔着绳子划着小舟将周燕救了上来,不一会儿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蔡香晚和张凤等人,闹轰轰的都围了过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玉皆没看到也没听到,过得片刻,这些人又乱烘烘扶着落汤鸡一样的周燕走了。 如玉回过神来,估计这场秋游也该结束了,正准备回去找张君,忽而似有物从自己耳边掠过,寻声望去,便见那高高浮屠之上,三层楼的窗子里,有个披黑衣的男子,正在看着自己。 细看之下,如玉才发现那竟是许久未曾见过的沈归。她心头一阵欢喜,提着裙子几乎是飞奔上楼,气喘嘘嘘才爬上二楼,迎楼梯便见沈归站在台阶上,笑望着自己。 千里遇故知,如玉腿有些软,扶墙稳了稳气息,狭窄逼/仄的阁楼中,她问道:“沈大哥,你怎会在这里?” 沈归就那么看着如玉,乡里汉子,张嘴也说不出太多的情话来。他道:“我瞧你过的并不好!” 三千里路,多少关卡盘查,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她,想来看看她过的好不好。谁知一来就听到永国府颇多的事非,还瞧她生生将一个小姑娘揣进了放生池中。 如玉在那临窗高台的蒲团上跪了,伸手拍了拍另一只,示意沈归也跪下。她的手白了许多,也细了许多,比之陈家村的时候,整个人都仿如脱胎换骨,第一眼他都未认得出来。 她道:“不过是过日子而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家村有陈家村的好,京城也有京城的好,我很习惯。” 沈归摘了帷帽,古铜色的肌肤,略显沧桑的眉眼,含着满满的温柔。他与如玉并肩跪到了那蒲团上。说道:“听闻赵荡要与西辽结盟,我以为他要将你送给西辽,所以来看看。” 如玉一笑,解释道:“二妮才是公主。” “对不起,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沈归默了许久,说道:“二妮是公主,就很好。” 二妮是公主,没人争也没人抢。但若有人说如玉才是,她将成为一块肥肉,引来无数涎涎口水的猎狗,毕竟谁都想知道,花剌同罗氏的女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如玉问道:“方才,那个姑娘是你救的?” 沈归一笑,点了点头。 如玉又道:“张君说,与四国结盟,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他说唯有你,或者可以阻止金人的扩张,以及金兵南下。” 沈归仍是一笑,并不言语。 在塔中能瞧见外面马车都已套好,想必一府的人都准备要走了。如玉起身道:“沈大哥,我该走了。若你缺什么,银钱或者物品,记得……” 沈归并不回头,却一把攥住了如玉的手。 如玉小声提醒道:“沈大哥……” 隔着窗子,她能瞧见张凤带着丫丫四处张望,显然是来寻她的。 沈归的手大而粗糙,力大无比,但却温和沉厚。如玉挣得几挣没有挣脱,叫道:“沈大哥,我真的不能留了。咱们都是成年人,我体谅你的苦心,你也体谅体谅我……” “如玉……”沈归仍不松手,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他她一眼。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西辽没有结盟的诚意,反而有扩张的野心。既张君是钦使,托我转告他,派几个他们张氏族中信得过的文臣为伴,一定要盯好西辽人。开封大营与西京大营最为重要,切不可叫西辽人四处乱走探听虚实。”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终于松了手,说道:“去吧!” 如玉转身下了楼梯,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把沈归这两句话带给张君,才转过一个拐角,迎面便碰上张君在那拐角上站着。 * 早些时候,天清寺外。张君扑到周昭面前,见她嘴角一抹血迹流了出来,扑过去将她抱起来,大声叫道:“带下医!带下医在何处?” 周昭向来慎重自己的身体,就算今天出门,那带下医也是随行的。 寺外有供人歇息的窠房,张君一路将周昭抱入窠房,见那带下医来了,正准备要退出去,却见周昭抽帕子揩了揩嘴,满头汗濡,却是挥手叫那带下医走:“我无事,你不必守在这里,去吧。” 张君忍不住劝道:“眼看临盆,或者舟车劳动动了胎气,要不我先送你回府?” 周昭摇头,伸手示意张君将自己从炕上扶起来,却是扶着腰坐到了角落。张君犹还记挂着如玉,转身才要出门,便听周昭忽而一声哭腔,她道:“钦泽,我熬不住了,我真的熬不住了。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十月怀胎,却丝毫不闻丈夫的音讯有多辛苦,你去,把你大哥给我找回来。” 在张君记忆中,还从未见周昭如此展露过自己脆弱的一面。她的父亲是当朝大儒,瑞王赵荡和太子赵宣都是她父亲的学生,出入她家门庭,更是司空见惯。 周昭自己才气出众,气质高冷,见惯了京中仕子,自幼目下无尘,嫁了其中相貌最好,武力堂堂而又文才兼备,洁身自好到二十三岁上还连通房都没有的那个。嫁入永国府之后,她身为长媳,以身作则,苛刻如区氏,都从她身上挑不出毛病来。 区氏是本《女诫》,她便是本《女德》,是两京男子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天之神女。张君犹还在门上站着,听她哭得许久,说道:“我叫你妹妹来陪你,可好?” “不要!”周昭哭道:“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大哥。你去问问他,如何这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了,他究竟在那里,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一丝儿也不肯叫我知道?” 因为张诚给赵荡做了门下走狗,张君管不得父亲,便写信叫大哥尽量少给父亲寄信。也许张震会错了意,这些日子来给周昭都甚少写信来,许是因此,周昭才会撑不住,忽而崩溃。 张君见周昭嘴角忽而又渗出些浅红色的东西来,这才想起她嘴角方才是出过血的,夺过那帕子道:“你都吐血了,叫那带下医进来瞧瞧,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周昭揉着那只帕子,揉得许久摇头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人在此歇坐片刻就好。” 若是如玉,张君扛起来就走了。可周昭性子高冷,与他几乎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张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转身出了门,见如玉身后那小尾巴丫丫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招过来问道:“寺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丫丫笑道:“二少爷,那燕儿姑娘自七层浮屠上掉下来,还好叫个和尚抱住,否则要没了命了。” 张君怕她要吵得周昭心绪不安,挥手示意她走。屋子里周昭问道:“钦泽,寺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君道:“无事。” 虽嘴里说着无事,可他总还记挂着如玉,给那带下医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出门,直奔寺中。 * 张君并不看如玉,错过肩膀就要上楼。如玉一把将张君拉住,小声道:“钦泽,求你了,不要给我丢人。” 她见过他打赵钰,若不是太子妃进去把他俩分开,那天赵钰得死在他手里。 两人无声相搏了片刻,张君一把抱起如玉,几步将她抱到了楼下。如玉环着张君的脖子,死不松手,怒目盯着他,咬牙道:“要走一起走!” 张君叹了口气,叫道:“如玉……” 如玉回道:“一起走!咱们一起回家,你放过沈归。” 她两只手仍还不敢松,张君已经松了手,便成了个自己连爬带攀要往他身上凑的姿势:“他跟赵钰不一样,他就像是我娘家哥哥一样。你不能因为他……” 张君两手虚扶着如玉的腰,眉眼渐温,看她慌乱焦急的解释着,忽而低头,轻轻在她唇上嘬了一口,低声道:“乖,在此等我,我上楼与他谈点正事。” 他笑的那么好看,眼角眉梢的温意,便如在陈家村时,灯下诱她靠近那一回一样,只那一眼,她整个儿人,她的一颗心就那么给他勾走了。如玉眼眶一热,眼圈发红,一个没忍住,两眶热泪齐齐往外涌着。 “果真是正事,西京大营与开封大营的正事。”张君以为如玉不信,重复解释了一回。 目送张君上楼,如玉便奔到了塔外。二层楼上,可以看得见沈归与张君并肩,就在蒲团上跪着,果真没有打架,显然还谈的挺高兴,临走的时候,居然还结手在一处拍了拍彼此的背。 如玉一腔担忧,顿时化作虚无。 * 回程的路上,张君骑着马,一直陪在周昭的车驾旁,脸色铁青,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的不高兴。几辆马车离的并不远,隐隐约约,如玉和蔡香晚都能听到前面车驾中周燕的哭声。她在寺里落入放生池,鱼鳖咬了半天,湿淋淋还是叫几个和尚捞出来的,虽说张登勒令此事不准外传,但下面丫头们的嘴谁能管得住? 第65节 她的名声,算是毁了。 蔡香晚听了些事非,又来跟如玉嚼舌根:“方才咱们入寺的时候,我听闻丫头们说大嫂咯血了!怀胎九月还咯血,也亏她的性子才能沉得住气。” 如玉也是一惊,问道:“病的那样严重,为何还要出来?” 丫丫也在车里,伏在如玉脚边打络子,听了这话爬起来笑道:“不是血,是石榴汁子。奴婢陪小荷姐姐洗帕子,亲眼见着的,血有腥味了,石榴汁子没腥味。” 如玉指着蔡香晚道:“可见话不能多说,事非不能乱传。咱们往后还是把嘴巴闭紧了的好。” 她掀帘遥遥见张君一双眼睛扫过来,似没看见她,回头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忽而就想起当日在墨香斋那一回她见赵荡时,赵荡所说的那句话来。 他说那个舌头不灵便说不得话的孩子,入书院时立的志向是:不求金榜提名,此生唯愿娶山正之女。 周昭恰是应天书院山正周大儒家的女儿,而张君小时候恰又说不得话。如此浅显,她竟还看不透,迷惑障中这样久,傻子一样,以为他由心由意的爱着自己。 “奴婢在外头,是亲眼见着的。世子夫人吃了两粒石榴,许是噎着了,两口咯了出来,捂着肚子喊疼,二少爷便把她抱进窠房。”丫丫一边打着络子,一边慢悠悠的说着。如玉不动声色踢了这孩子一脚,她才住了嘴。 这就对了。有一回公婆干仗,周昭晕了之后,张君也是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她抱进了内室。那一天,在静心斋外,他的神色就是今天这个样子,脸渗白,透着乌青,仿佛天都塌了一样。 而她还以为他是受了张登的打心里难受,一个劲儿的安慰他。此时想来,自己那些安慰,廉价而又无用,就与她这个人一般,不过只是因为恰当时,恰有用,他便一直用着,一直在一起罢了。 如玉回过头,依在车壁上,也不敢叫蔡香晚和丫丫看出自己心里的难受来,伸手拍了拍衣服,胸头仿如梗了一块石头,咽不下,吐不出的难受。 虽理智告诉她永远也别去猜张君心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可她的心叫鬼诱着,诱着她在打了几个月的迷糊转转之后,一步一脚,终于还是寻到了那个答案。 到了府正门上,张登等人下车先走了。如玉下车时留心去看,周昭的马车帘子一直不曾搭起,张君便一直在外站着,站得许久,他回头却是叫她:“如玉,回府找顶软轿来,叫几个婆子抬大嫂进去。” 如玉与蔡香晚两个正准备跑去张罗,便听周昭冷冷说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她扶着小荷的手下了车,脸儿黄黄扶着孕肚,见周燕来扶,一眼瞪开,转身进了院子。 蔡香晚在后跟着,细声道:“你可问到证据了否?就这么大的府第,左不过那几个人,害你那个人是谁?” 如玉摇头:“没有!” 蔡香晚道:“她是大嫂娘家人,来此作客谋害起这府中的一房主母来,这种事情,咱们就该堵到大嫂门上去问个清楚。若她要担护,应天书院跑不掉的,咱找她爹去!” 如玉远瞧着张君,张君两只眼睛还在周昭身上,待她进了院子,拐过影壁,转身看了她一眼,见她与蔡香晚站在一处,仍还是乌青的面色,转身上马,又走了。 周昭那怕吐的不是血而是石榴汁,肯定是吐了。如玉连着在周昭面前揪了两次周燕的短,这一回周燕来了之后周昭仍还容纳她在自己院里住着,可见周昭并未将当初瑞王府的事儿当成件重要事儿。 毕竟亲戚,此时就找上去,闹开了也不过将周燕遣回娘家去,在张君看来,周昭病着她还不依不饶,有理都要变成没理。 如玉满心委屈,更不想在张君面前闹个没理,此时按下此事不提,面上一丝儿也不露出来,便是要等张君晚上回来。 * 两京相距并不远,快马顶多一个半时辰就能到。傍晚张君已经到了西京,他如今是钦使,身后自然也有一队差役。一群人直接进了府尹大堂。张君不过一件青衣,负手提鞭盯着那惊堂木静等,过不得片刻,府尹大人提着官袍抱着乌纱连滚带爬跑了进来。 这年级青青的钦使一瞧脸色就来者不善,府尹提袍跪了先给皇帝问安,然后才敢问一句:“不知张大人此来,所谓何事?” 张君并不言,手下陪同道:“听闻你们西京这段日子有金人出没,我们大人为与西辽结盟一事而来,以防金人从中作乱,要提几个人来审。” 府尹吓的两腿颤颤,调出官差给张君,见他提笔勾了几个人名,独要一间牢室,连他小妾家的兄弟都抓来了,也不知审些什么。府尹溜到寻日观审那小窗子上去,便见那钦使大人时而坐着时而站着,一脸阴沉,却顶多不过问一两句,余时,便是闭着眼睛听那些嫌犯们讲话而已。 如此审到半夜,钦使总算出来了。府尹一溜烟儿迎过去,凑头哈腰问道:“大人审的可还满意?” 张君并不说话,伸手在陪同送来的铜盆中净了手,甩得几甩,解着袖腕。 府尹伸脖子探着他的脸色。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相貌生的俊,还将战功赫赫声名震四方的宁王两次打成猪头,两京官吏说起都要啧啧摇头的张君张钦泽,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却不过一个白头嫩脸,文瘦瘦的小书生而已。 “眼看天色已晚,大人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下官叫了两位咱们西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头牌姑娘,备得一桌薄酒,大人就赏个脸,给下官一个陪您吃饭,赡仰您探花风彩的机会,如何?” 一席嘴巴溜了蜜的奉承之言送出去,张君却是眉头也不曾皱得一皱,轻轻哂了一声,抱拳道:“西辽使团眼看亲至,府尹大人那席酒先欠着,这西京城中,不准有一个金人混进来,否则,若他们有意捣乱,破坏两国结盟大事。府尹大人那顿酒,可就得去牢里喝了。” 言罢上马,一行人扬蹄跃跃,策马离去,独留府尹一人在那里傻瞪眼。 * 这厢如玉回府之后,犹还不得闲,换过衣服便要匆匆赶到西市去,陪着二妮一起压腿下腰练舞蹈的基本功。 晚上安嬷嬷歇了,两人一起在月光下压腿,如玉横劈竖劈两条腿与地严丝合缝,二妮每一回都要两个内侍压着才能压下去。仰脖下腰,如玉教二妮唱歌,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的教,二妮转头就忘。 安康在西屋读书,手里一只花生米飞出去就砸到了二妮头上:“二姐,你羞不羞?学了这么久还学不会,听听,我都会唱了。” 他说着已经用花剌语唱了起来,却是学着二妮的伢声伢气。二妮气的爬起来就追进了屋,两人屋里屋外的打了起来。 如玉进屋见安康把二妮压在床上作势要捶,骂道:“瞧你二姐姐整天这样辛苦,你还敢欺负她,快给我放她起来?” 安康也不过做戏,刚松了手,二妮蹦起来便捶他,一路追打着出去,两人在外鬼哭狼嚎。如玉自来是嫂子,当惯了长辈,叫道:“安康,不准欺负你姐姐!” 她转身几乎撞到一人身上,抬头见是赵荡在自己面前,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叫道:“王爷!” 第78章 歌者 “不是王八么?我听你叫王八才顺口。”赵荡轻甩袖子, 打开窗扇,院子里因为如玉和二妮要习舞,一直铺着大红毯子,如今二妮与安康两个就在那大红毯子上扭在一处打。 赵荡问道:“二妮今年多大了?”傍晚朦胧的凉风中, 他的声音温暖而又磁性,随意而又亲切, 就仿佛家中长辈的攀谈一般。 如玉笑道:“比我小两岁,也有十六了。” 赵荡问道:“她在家也是这样?” 如玉摇头:“怎会。她娘自来不怎么疼她,她要做农活儿, 喂鸡喂猪院里院外,沉默寡言, 也不甚爱笑。” 说到这里,如玉也是心思一动,仰头说道:“跟着王爷, 二妮活泼了,也开朗了,仿如换了个人似的。这是王爷的善心诚意所致。您既养了她, 果真要当女儿养着, 就替她谋条不难走的路, 可好?” 赵荡低头, 恰就迎上如玉笑吟吟的目光。他道:“你在陈家村, 都做些什么?” 如玉掰着手指算道:“下地耕田,锄草,家里家外一摊子事儿, 还要替沈大娘……”说到沈归那里,如玉停了一停,便不再说下去。 赵荡却来了兴趣,问道:“沈归,是何时到的陈家村?” 如玉道:“大约与我同年,不记得什么时候。” 二妮和安康追打了进来,安康又跑了出去,二妮跳到赵荡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义父,义父,安康打我,你代我收拾他!” 赵荡温笑着转过头,语气亲和无比,脸色却分外渗人:“快去外面玩着,不要来闹为父。” 二妮从未见赵荡脸色如此骇人过,他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饱含着戾怒,只一眼,再傻的孩子也能会意过来。他所有的慈爱,皆是演来给她嫂子看的。 她脸上的嬉笑还未褪去,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在院中叫安康伸脚一绊,两腿溜溜压平在地上,仍还怔怔的坐着。 赵荡再回头,如玉已经点了盏灯进来。她另引一盏灯亮,忽而寂静的院落,隔外冷清。 “我的安康,眼看也要上学堂了。”如玉一叹,话锋一转说道:“王爷于墨香斋曾说过,有个孩子,入书院时立志要娶山正家的姑娘。当日您走的匆忙未能一问,这个问题却一直存在我心里,那可怜的孩子,最后可娶到山正家的姑娘了?” 赵荡忽而倾身,淡淡一股檀香气息。他屏住灯火,自如玉头顶伸手,一瞬间将她逼在黑暗的墙角,却是从头顶书架上抽了支线香下来,凑火点燃,插到了香炉里。 他默视着那支香,吊足了眼前这小猎物的胃口,才满脸遗憾的摇头一笑:“没有。她后来嫁给了他大哥,成了他的嫂子。” 如玉心中咯噔一声,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想,总算落到了实处。她道:“王爷再陪二妮他们呆得片刻,我得回府去了。” 她不等赵荡再回答便急匆匆出了门,走到巷口才发觉自己竟连个丫头都未带得。好在离府很近,自两府之间无人的夹巷穿过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永国府。 久未动过画笔,张君又还未归,如玉遂又摊开了宣纸。 她提着那支画笔,久久却画不下去一笔。无论张君爱着天下间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及周昭给她的打击更大。 无论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家世多好,相貌多好,文才有多高,以她刻薄的双眼,总能找到一点自己能胜之于她的地方。只要有那么一点,天长日久,她相信自己总能暖过张君的心意来。可周昭是一块无暇的白玉,无论言行,相貌,胸怀,气度,皆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占着,她再多的努力,又有何用? 忽而一阵脚步声,张君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在她身后停了一停,随即便关上了内室门,扯紧窗幔,如玉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掰过她的脸,吻了上来。 一日风尘,他唇齿间有股子不知从何处沾染而来的,轻微的血腥味。胡茬密密刺过如玉的脸庞,一阵细而密的微痛。 他喘息粗浓,紧箍着她的脸,搅着她的舌头细砸了几口,一腔的燥意合着莫名的恼怒,退两步将她压在那案头,…………不是作者想开船,真的是君哥来的太快叫作者措手不及,所以,如果不想看开船,就可以不看,想看的,小窝里找吧! * 如玉想起六岁那年,祖父赵大目死的时候,那时候赵家还是整个渭河县数一数二的富户。那精而烁烁的老人,整日将她架在自己肩膀上,不知道那一天忽而就不行了,从外面被人送回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恰是那时候,他给她铜玺与法典。赵大目说:“这两样东西,于你来说是莫大的一害,可若万一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它或者能救你一命。” 如玉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天真。她道:“爷爷,您不是说我是公主吗?它于我为什么会是害了?” 赵大目握着她的手说:“孩子,你的身子骨,与寻常女子不同。若不是自信能找到世间最强大的那个男人,那怕将死,也不能拿出那两样东西,也不能叫人知道你母亲是花剌同罗氏的女子。” “为何?”如玉问道。 赵大目不知该如何跟一个年仅六岁的小丫头解释这种事情。他道:“同罗氏的女子,于世间的男人来说,不过是用来亵玩的器物。孩子,你是个人,长大后嫁个平凡的男人,安过一生即可,那两样东西,能留着就留着,不能留,就烧了它。” 自入京之后读了许多契丹文、西夏文的书籍之后,如玉才明白祖父当年的担忧。有本西夏文的书中载注:同罗氏的女子天生淫/骨,是个男子都能叫她们爽极。 那赵钰倒提着她的脚的时候,也曾说:“那名器它长个什么样子,剥开衣服叫我看看。” * 当一个女人,被冠义器物之名,叫天下男子垂涎,那她确实需要一个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才能守护,才能保证自己的尊严,不必像个玩物一样,被满是好奇心的男人们拨开,亵玩,弃之,或者上供给掌握权力更高的人。 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是个什么定义? 在被张君抛入云端的那一刹那,如玉脑海中闪过他两脚蹬向赵钰,持凳子从桌下暴起,砸向赵钰头顶的那一个个瞬间。 爱发自于心,所以也许他无能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可身为丈夫的责任与义务,从写了那约婚书开始,他就一直十分虔诚的在履行,从来没有懈怠过。 就算他是为了拒公主才不得已娶她,就算他心里果真爱周昭爱的如痴如狂,她踏入这场婚姻最初的初心,只是为了离开陈家村,只是为了寻找一份更好的生活。关于爱,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奢侈。既是如此,那她又何必介意这些? 至少他身清味正,是她由心爱的男人了。 张君在黑暗中睁眼躺了许久,如玉靠里蜷缩在床壁上,呼息浅而安稳,似乎是睡熟了。他轻伸胳膊,扶着如玉的肩膀,将她缓缓拢过来,翻她依着自己,替她掖好了被子,才闭上眼睛,便听黑暗中她悉悉祟祟,悄悄转了身,仍是依到了床壁上。 同床共枕这么久,只要睡熟了,她总会嗅着来找他,没她的呼息在他肩膀处,他很有些不适应,遂又起身将她翻了过来。 才掖好被子躺下,她又转过去了。张君断定如玉未睡,遂试着问道:“周燕方才可有来跟你道歉,她从塔上摔下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你果真将她推入了放生池?” 他今天骑马回来,在外听周燕一路哭哭啼啼跟周昭告状,说自己落水是叫如玉推的。周昭自然是骂了她一路,也不听过程,万事只讲她的不是,勒令她一入府就给如玉道歉。 张君自认如玉身上没有一处不好,便果真将周燕推下塔,推入放生池中,必然也是周燕有错在先。听周昭将周燕训了一路,以为周燕回府之后必定会来跟如玉道歉,所以才有此一问。 如玉自然未睡,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她难道是狸猫能有九条命?否则,摔下塔就够她死一回的,怎么还能叫我推进放生池里去。 再者,若果真有这样的事情,父亲当时也在寺中,她为何不找父亲评公理,反而要来跟你说。” 张君听如玉话音不善,解释道:“她毕竟是来府做客的亲戚,大嫂眼看生产,便是那周燕确实性子惹人厌,或者触怒了你,你也该为大嫂考虑考虑。万一周燕果真死了,于大嫂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大嫂,凡事都是大嫂。 如玉腾的就坐了起来,结舌许久,哆哆嗦嗦说道:“那夜砒/霜害我的人就是她,是周燕。我不过是想吓唬她而已,我得知道那个指使她的人究竟是谁。谁知道她性子那么刚利,自己钻出披帛就落了下去,死也不肯说指使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66节 张君道:“那个人,实则是我父亲院里那个如锦。” 他显然早就知道了,所以倒没有什么惊奇,说完握过如玉的手道:“就目前来说,她不敢再伸手害你了。” 如玉使劲挣开了他的手,将当初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回想了一遍,说道:“如锦是为了除邓姨娘,我不过是她用来除邓姨娘的筏子罢了,可是如此?” 张君摇头:“并没那么简单。拿条人命冒风险,如锦总会有所图谋,或者是想让我父亲休了我母亲,自己做正头夫人,或者是在慎德堂做个姨娘。可她并没有,她积极拉拢我父母的关系,也不肯让我父亲给她抬位,所图为何,我到如今还看不出来。 她是罪臣恒安侯李善机府上的孙女,这座府第,在我们永国一府未住进来之前,原本就是属于李善机的。我还在查她的来路,在此之前,你防着她,也不要轻易打动她。” 如锦虽不是家生婢,但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永国府,张君不肯叫她惊动,应当是要查,看她是不是投诚了那位皇子,要从中挑拨永国府,让它从中内乱起来。 如玉默默躺到了张君身侧,拿他这一套理论再来回想当初那件事。若她果真服砒/霜而死,而李婆子又一口咬定是区氏指使的话,张君回来之后,必定跟区氏没完,区氏无端害命,以张登的性格,肯定会休了她。 区氏与张登大闹起来,几个儿子又焉能有好日子过?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大一个府第,外面有狼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又闹起内乱来,它不灭谁灭? 两人相依躺着,如玉忽而想起今天他一路骑马跟着周昭的车未离开过,心中忽而又腾起了气,整个人将被子一卷,滚到了床里侧。 张君无端受冷遇,也不自拉一床下来,就那么赤臂躺着。 如玉终归比张君还心疼他的身体,等了半天不见他拆被子,遂爬起来摸黑拖下一床来给他盖上,又钻回自己的被窝中。才闭上眼睛,只听一声轰响,如玉便知张君又把被子给扔了。她心中也有气,等了半天伸手摸得一把,他仍还赤着上半身。 九月的天已经凉了,如玉忍得几忍没忍住,问道:“难道你要冻死自己?” 张君也不说话,闷闷的躺着。如玉忆及他在马上盯着周昭车帘的样子,心中一点狭促心思,猜他大约仍是在为周昭伤神,暗道既他为别的女子伤神,我又何苦去管他,冻坏了才好,最好冻死算了! 张君听如玉呼吸渐缓,忽而轻轻一抽,便知她是果真睡着了。如此再等得一刻钟左右,她于梦中翻过身子,小兽一样轻轻嗅着,嗅到他的肩膀处,额头拱得一拱,带着她独有的体香,带着被子和温暖,整个儿钻到了他怀中。 他不敢惊动她,也不敢动那被窝,虚偎在她身旁,这淡淡的温暖,自他胸口漫溢成无限的幸福满满的往外溢着。 头一次到西京,张君只不过是通过客栈小厮,如玉曾住过那黄家,从黄娘子等人口中问了些关于如玉在西京时摆摊卖字画,以及张诚如何与她结实的事儿,所以知道她认错了人盗信,以及被张诚逼着搜信,烧信等事的来龙去脉,并不知道他二人之间更深的交往。 直到今天,他事无巨细重又审问过诸人一回,才知道那一个月的时间,张诚化名为秦越,于街市上,于黄家撩拨了如玉多少回。他以一座小院诱之,想叫如玉跟他走,找座院子当个外室养起来。 到如今仍还未歇了这样的心思,如玉带他去东宫与和悦公主见面,他居然还敢公然诱之。 这样的做法,下流而又龌龊,全然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该有的行径,根本未将如玉当成个有自尊的女人来看,如玉又怎么可能跟他? 想到这里,再想想赵荡,于两个虎视眈眈而又强有力的竞争者中,张君总算替自己找到了一些实力和自信。低头见如玉于梦中还是一脸的委屈,两道柳叶儿微簇于一处,小嘴儿微撇着,手拳在胸口,抵额在他肩头。 张君微微转过身,轻轻抬了胳膊,刚想将她搂到胸前,谁知她一触即醒,随即便睁开了眼睛。 如玉还有满腔的怒与酸楚,经他一触,又醒了过来,卷走整床被子,又缩窝到了壁角,无声睡去。 * 总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西辽使团预计九月二十四日入京城。到了二十二这一天,宣德楼已经重新描金画漆妆扮一新,于金秋万里的晴空下,朱楼玉顶,金碧辉煌。 二妮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苦练,虽嗓子因天姿限制而唱不好,但总算能拐对了《好姝》那首歌的调子。十六岁的姑娘腰骨还未完全长硬,此时已经能简单舞得。 自今夜起,她与如玉便要住在宫中,与器乐师,男歌者们相配合,两天时间将《好姝》一舞排练到能入西辽太子的法眼。 宣德楼前云台已经搭好,二妮还不必着花剌舞妆,却要上云台踩步子。 云台下有一夹层,那便是如玉的地方,因为太窄如玉只能跪在里头,望着对面乐师与歌者们的节拍,替二妮唱歌,二妮只需要听着节拍跳舞即可。 虽只是排练,但因为如玉身份特殊故,宣德楼周围这两日整个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张君站在宣德楼上,听乐声响起,便见二妮上了云台。她个子至少矮如玉一个头,近来瘦了许多,上了云台之后越发显得缩肩躬背。 翰林学士文泛之代帝来观,见了摇头直叹:“一国公主,听闻还是在秦州府娇养出身,如何这个形样?” 张君并不说话,二人同站着,过得片刻乐声响起,二妮合着拍子双手做交缠莲花状舞了起来,大白天的,不过一丈远的距离,二妮身硬而体僵,舞姿完全没有任何的美感。文泛之又是摇头而叹:“听闻这契丹公主是花剌同罗氏的女子所生,同罗女子天生软骨善舞,如何她竟一点也没有继承到那灵气?” 直到男声唱罢赞歌,悠扬一阵女声忽而响起,文泛之张大了嘴巴听着,渐渐闭上了眼睛。 “贺兰山下白羊成群,巽坎之下绿草青青。我心爱的人啊,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仿如抚在我的心坎上……” 歌者的音色本就动人,清澈明净,似莺婉啼,直击心坎。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是那歌声中所带的感情,凄凉婉转,怀着满满的悲意与相思,音绕梁而回荡,闻者无不为其所伤,为其所动。 听着听着,文泛之连呼吸都屏了。直到一曲落罢,他狠狠鼓掌:“果真嗓音如白练,虽我不懂花剌语,可这首歌必诉相思,闻之欲泪,真是想不到契丹公主个子矮矮,嗓音却清流如天籁清泉一般,果真方才是我小看了她。” 张君道:“既看罢了,文兄是否可以回去给皇上交差了?” 如玉替唱一事,除了赵荡一府之外,也唯有主办此事的几个人才知道。张君也是怕这文泛之要看穿蹊跷,所以立逼着他走。 文泛之拨腿要走,便听闻左边城楼上一个婆子喊道:“节奏未能跟上,再来一遍!” 他随之收了脚道:“不行,既再舞一遍,肯定还要再唱,我得再听一遍才走。” 张君已是一脸愠怒,偏那文泛之还十分猥琐的边笑边叹,跟着节拍索性早早就闭上了眼睛:“契丹公主身形太小容貌也不够可人,可歌声实在是妙极,我得闭上眼睛,将她幻想成个绝世佳人,以慰此空灵歌声。” 如玉屈膝跪在那夹层中,双眼攀框望着对面的乐师,以及安嬷嬷的手饰,远远瞧着她忽而扬手,连忙停了歌声。云台与城楼相齐平,中间零时搭着一道浮梯。安嬷嬷匆匆自那浮梯上走过来,上了云台便骂二妮:“你的脚了?你的脚去了何处?手在舞,为何脚不动?” 二妮红脸垂头,始终一言不发。安嬷嬷训斥了半天,便听对面一个年轻官员叫道:“老嬷嬷,公主唱的好好儿的,你为何要喊停?” 安嬷嬷不听这话还罢,一听这话,指着二妮骂道:“你算得个什么东西就敢承公主之名?要知道,唱都唱不得,仅是一舞而已,若是跳不好,你如今随身所附的一切,都会随之而去,滚回农家,仍做你的村女去。” 这话听起来是安嬷嬷在骂,实则就是赵荡的意思。如玉跪在那夹层中,听了这话也替二妮恼怒无比,仰面敲板说道:“安嬷嬷,我等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您于功课上严厉,我等皆能忍。如此辱骂之言,未免有点太难听。若实在觉得二妮跳的不好,我们走,你来跳可好?” 二妮总算是哭了出来,跪在云台上劝如玉:“嫂子,你们都别生气,我好好跳就是了。” 经过这样一回绕,文泛之越发不肯走了。一遍又一遍,二妮跳的不合拍,如玉便得停下嗓音重来,如此唱到天将近午,文泛之见那恶婆子竟不给公主一盏水以润唇,主动端了茶杯,绕过城楼踏上云台,将茶杯捧给二妮道:“公主歌声犹如天籁,唱得许久只怕也渴了,快喝两口茶以润唇嗓,接着再唱,可否?” 二妮接过那杯茶,抬头看了看这年青俊貌的五品翰林,笑了笑,咬紧牙关发狠舞了起来。 终于一曲歌舞乐皆能合拍,文泛之鼓掌鼓的两只手都疼了,一曲落毕,便听城楼下一人双掌高举,叫道:“唱得好!” 文泛之回头见是宁王赵钰,远远抱拳揖道:“臣等见过宁王殿下!” 张君就在旁边站着,宁王一袭圆领武将常服,身后一群膀大腰圆的护卫簇拥着,腰挎长刀,斜眼扫着云台上跳舞的二妮问文泛之:“你瞧那契丹公主如何?” 俱是男人,开起玩笑来自然生冷无忌。文泛之道:“虽容色平常,但歌声实在婉约动人。天地生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公主有这幅天赐的好嗓音,到了西辽必定能找到个好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嫂的事,是家事,所以,要到迎接完西辽太子使团之后。 其实我很喜欢赵钰这个角色,被惯坏了的孩子! 第79章 云台 赵钰两只吊梢三角眼盯着张君细白的侧脸, 一把将文泛之扯到自己面前,侧耳在他耳边说道:“那契丹公主不只歌声妙极,还有更妙的地方,你要不要听听?” 他压低嗓音说着, 文泛之听到一半,转头去看二妮, 看完之后一脸的不可置信:“王爷,这也太……” 赵钰狠拍文泛之一把,将他搡走, 站到了张君身边,声音阴恻恻赞道:“公主的嗓音, 委实美妙之极,本王府中歌姬,无一能出其右者。待西辽使臣走后, 本王得把公主接入府中,黄金为缕,白玉饰腰, 也替她搭座云台, 整日只教她为本王一人唱。” 这话饱含着满满的挑衅, 只说唱不说跳, 指的显然就是如玉。张君问道:“西辽使团们来京之后所住的官驿, 王爷都安排好了?” 赵钰见张君不肯接招,任凭自己放肆侮辱,洋洋得意道:“当然。本王已在天街周围布满本王自己手下精兵, 至于官驿,更是上下装饰一新,保证能叫从叶迷离那等风沙之地来的西辽人乐不思蜀。” “那开封大营了?西辽使团来京,金人也在蠢蠢欲动,若金人派人作乱,开封大营能否随时增援京城?”张君逼近一步,问赵钰。 赵钰才从张登手中接管开封大营,一个将带一队兵,自然调换了许多自己的人进去,如今正是兵将磨合相冲突的时候,除了几员统兵外,手下的兵一个都调不动。不提开封大营还罢,一提他便怒火冲天,咬牙道:“本王的兵,自然听本王的令,任凭皇上随时调动。” 张君轻笑一声,转头看着云台:“放屁,你一个人都调不动。” “你说什么?”赵钰随即便抽了刀,指上张君的胸口。 张君缓缓转身,一字一顿:“昨日我曾亲往开封大营巡察,营中高等将士狎妓、吃酒、赌钱,三声军令下竟无一队能列整齐,这就是王爷您的兵?” 赵钰气的咬牙切齿,刀几乎要抵进张君的官服中:“老子才是开封大营的统兵,你张钦泽什么来路,敢调老子的兵?” 张君不卑不亢,一双秀目,亦盯牢着赵钰:“本官是负责与西辽结盟一事的钦事,自然有理由视察你的大营,和你的兵,若是不服,皇上面前告状去。” 赵钰气的咬牙,刀花一转指上张君的鼻子:“张钦泽你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抓了契丹公主,当着你的面剥光了她,叫你个傻小子学一学,如何做个男人!” 他言罢哈哈大笑,甩手而去。 如玉跪在云台夹层中,将两人的冲突,从头至尾看的清清楚楚。 这天夜里,如玉和二妮皆睡得不过三个时辰,张君更是一夜未睡,城里城外,宫里宫外,各处查看,务必要招待好西辽使团。 次日一清早,如玉犹还在梦中,一只紧实的臂膀靠了过来,清而正的香味,她于迷梦中蹭上那只手臂,蜷于张君怀中,鼻头在他衣袖上轻蹭着,恍惚间以为仍还在竹外轩,问道:“为何你还这不去上朝?” 张君轻逗着如玉的鼻尖,她没日没夜熬了半个月,原本圆润的下巴也尖了不少,如此缩窝于他怀中,便有些异国女子的风情。拒了一个公主,他仍娶得一个公主,于清晨的迷梦中,密如蝶翼的长睫微颤着,叫他心生遗憾,遗憾于她不能享受公主应得的荣耀,遗憾她只能躲在那小小夹层中,手攀着栏杆屈膝而歌。 如玉睁开眼睛她才想起来,自己和二妮昨夜皆裹宿在宣德楼下。二妮是公主,独有一间大屋可睡。她却是和那安嬷嬷挤了一夜。 张君带了几样炸过的酥点,热腾腾的油卷子,糟脯与白粥,两人一起默默用罢,他还得出城,她也得爬到那云台上的夹层中去,公主要着衣而舞,她也得再唱上一整天。 吃过早饭天还早,二妮还未起来,整个宣德楼周围一无人烟。如玉裹着张君的披风,与他一起登上那坐离地三层楼高的云台,后是巍巍宣德楼,前是宫墙,宫墙外,便是于大平原上铺陈而开的京城。 汴河荡荡穿城,上面桥连着一座又一座。如玉遥指着那一座座桥道:“果真到了明天夜里,那一座座桥上都会挤满了人?” 张君道:“是,他们都要等着看契丹公主一舞。” 如玉轻轻叹了一声,环顾四周,轻摇着张君的袖子道:“无论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有无站队的意愿,外人看你是太子门下之臣,结盟一事无论瑞王和宁王再如何争,只要得办成,皆是你的头功,也是太子的头功。 皇上安排这差事给你,就证明他虽然看不上太子,却也没有换太子的意思。于宁王面前,你凡事多忍耐,或者他能消了气,放过你我,咱们熬着总有出头的一天,。” 张君一笑,点头道:“好,我一定能忍则忍,叫他消了气。” 大难面前,情爱皆是小事。如玉早忘了张君心里有个周昭,而张君也未将张诚那点小院的承诺放在心上。 目送张君下云台,一路自午门上出了皇宫,如玉趁着此刻还无人,又钻进了那夹层中。 * 翰林学士文泛之昨夜随值宫中,今儿一早便是满面□□,时时不住傻笑。归元帝于这些文臣面前向来和蔼,开玩笑问道:“泛之今日为何如此欢喜,莫非昨夜梦中入了洞房,还是拣了金元宝?” 文泛之两颊掩不住的喜气:“皇上有所不知,契丹公主歌声优美动听,微臣昨日听得半日她的歌声,到如今那歌声绕耳,仍还如痴如醉。” 归元帝翻折子的手一怔,接着又去翻折子,笑道:“既觉得好听,今日特准你再去替朕盯着。” 文泛之闻之大喜,行过退礼急匆匆的跑了。另一个翰林学士廖奇龙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难道皇上不想亲自去视察一番?” 听闻寻得公主之后,归元帝也曾于百忙之中看过儿子送来的画像,从画像来看,这契丹公主无一处肖似于同罗族的女子,平庸而又普通,他便也一笑扔之,未召见过那公主。 他埋头于奏折中轻轻摇头。相貌那样平凡的姑娘,仅凭声音好听,总还勾不起他的兴趣来。 * 公主的舞服,呈白色。上衣为肚兜,前胸挂着由小及大的翠玉坠饰,纱质长裙,坠着银铃。脚上还有以贝壳,碎玉等物饰成的脚琏。面遮白色长纱,发髻高高拢起。中露一截纤腰在外,每排练一回,二妮都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瑞王府两个美婢侍在身后,待二妮舞罢,便替她披上暖暖的裘衣。 这一天从早晨到傍晚,二妮总算能跟着拍子顺顺利利舞完一曲。待众人皆散去,她披着裘衣下台阶,推开门板,便见如玉也裹着件披风,蜷在角落中打盹。二妮偎到如玉身边,轻唤道:“嫂子!” 如玉睁开眼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揽到怀中,又闭上了眼睛。 “嫂子,只要我跟着西辽人走了,我义父就没有理由会娶了你是吗?”二妮忽而问道。 如玉一惊,睁开眼问二妮:“这话你从那儿听来的?” 第67节 二妮道:“我听安嬷嬷说的。她说契丹公主与我义父本有婚约,公主嫁给我义父,他凭法典召集西辽与花剌,便可登上皇位。 而他当初认了我做义女,只因我并不是真正的公主。她说你才是真公主。” 如玉不期二妮连这些都知道,遂实言道:“那不过是他唬人的幌子罢了。公主若能召集西辽与花剌,我自己拿着法典振臂一挥,自己做皇帝就行了,嫁给他做什么? 谁手里有兵有权,谁才能做皇帝,这些皆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 二妮儿说话已是哭腔:“嫂子,那我究竟该怎么办?西辽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秦州姑娘朴实,二妮做了几个月金银窝里的公主,着实腾云驾雾一般,可经过这半个月的苦差事,终于清醒过来,连带那瑞王府的富贵也不肯享了,反而想回到陈家村,回到自已那暖乎乎的炕上去。她哭道:“嫂子,我想家,我想回家。” 如玉也是累极,扯过些二妮的裘衣,两人相偎了暖暖的睡着:“如今咱们还不知道西辽人是个什么样子,等他们来了再看,好不好?实在不行,你就偷偷从瑞王府跑出来,我送你回家。” “嫂子!”二妮儿叫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天下间再那里能找得里正大人那么好的男人了?况且,他还全心全意爱着你,将你从陈家村接到京里来,让你在永国府做二房少奶奶。我义父虽好,可总不及里正大人更好,更何况,你也爱他,是不是? 为了你和里正大人,我也愿意到西辽去。” 如玉拍着二妮的肩道:“人生于这世间,不过是屈存于生活而已,那来那么多的爱来爱去。京城不比陈家村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义父又是放宽了叫你自己择婿的,若那西辽太子瞧着太过蛮性,你自己提要求不肯去,他也不能强迫你的,明白否?” 赵荡站在外面的台阶上,见安嬷嬷走过来,显然是来找二妮的,摆摆手挥退了她,自己坐到了台阶上,深深一双眸子缓缓闭上,褪去每日都在伪装的那些和善与耐性,一脸的苍凉寂寥,就那么一直坐着。 人生那有那么多的爱来爱去?果真人人不过屈存于生活而已。 虚长十二岁,赵荡头一回发现自己对于生活的认识,还没有他的小表妹更深刻。 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爱,可以深到什么程度? 三十年前,自花剌族远嫁而来的同罗妤便是站在这样的高台上一舞倾歌,让坐在对面宣德楼上的归元帝一见倾心,为此,他推迟大婚之期整整五年,直到他出生,长到三岁的时候,才举行大婚之礼,娶皇后。 那怕语言不通,也能为之而六宫空阙,那是一份多么深的爱意。即使在大婚之后,那太子之位,归元帝也是红口白牙指给他的。 但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再大的爱意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他从父王母妃眼中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宫闱之中无人疼爱,四处乱窜的蛮人孩子。赵钰舞枪弄棒便是英雄出少年,有平疆定业之志。他若舞枪弄棒,便是狼子野心,是蛮夷之态不可教化。 一个人活着,要承载的太多太多,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张君一样,仅凭着一份单纯的爱意,就可以放一切于不顾,去奔向一个没有任何生门的死局? 那不是爱,而是愚蠢,是青春盲目中的不负责任。 * 次日,西辽太子至,全城戒严,太子以储君之礼而迎。张君自然是全程陪同太子,接引西辽太子耶律夷一行。 如玉和二妮两个终于得休一天,静待傍晚皇帝亲临的大宴。 从城门外号角高昂时起,二妮就开始心神不宁,抱着那件舞衣,不停的发抖。如玉也怕要是她果真上不了台,最后要坏张君的差事,揽着头不知安慰了多少好话。终于到了傍晚,宣德楼上宴席摆开,皇帝御坐居中,太子与耶律夷分于左右,宴席开始了。 开宴先是其它歌舞助兴,如玉和二妮在旗楼上的小房子里备着。二妮已化好了舞妆,咬着方帕子,远远望着西辽太子耶律夷,出乎意料的,那西辽人并非蛮形。他戴着纯白裘皮金顶的帽子,深青色圆领半膝袍,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身英武兼带着儒雅,放眼当朝三位成年皇子,除赵荡外,余二人都不足以与他比肩。 如玉却在看张君。他今日是钦使,全程陪同在耶律夷身侧,比之耶律夷略瘦,文瘦瘦的青年书生。耶律夷似乎很信任他,因双方语言不通,凡有话皆是侧耳听张君的翻译,而后回答。 终于到了该二妮上场的时间,如玉伸手去拉二妮:“走,该咱们了,你可换好了衣服?” 她未摸到二妮,回头便见二妮缩在角落里。她一脸漆彩的妆,捂着肚子道:“嫂子,我真的不行,人太多了,我怕,我不要上去。” 如玉气的直跳脚,指着二妮的鼻子叫道:“你若不去,张君的差事就砸了,你义父也一定会杀了你的,快起来给我穿衣服!” 二妮蹬着那套衣服,哭着摇头,忽而一把挣开如玉,吼道:“我义父只想看你跳,他根本没有想过让我上去,他说了,我要敢上去,他就杀了我。” 如玉追出门,在走廊上追了几步,恰就迎上赵荡。今日要迎一国储君,他穿的是本黑绣金边的亲王蟒服,外罩着一件本黑的熊皮大裘,头戴紫金冠,如山一般一步步逼过来,她便往后退着。 “我不去,我只会唱,却没有学过跳舞,王爷,您不能逼我上去!”如玉仅凭跳跃火光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便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自己上了,转身便要跑。 赵荡不过一伸手便将如玉扯如怀中,一把撕开她的衣衽,低声道:“二妮那个样子如何跳舞?快去换了衣服,自己化好妆容,我在外头等你。” 如玉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你倒很当得起王八这个称号,哄了二妮这些日子,却是逼着要叫我跳舞。” 赵荡一把将如玉摔进门,关上门道:“你别忘了,结盟一事,可是张君的差使。你若不想此事有变,就乖乖的化好妆,给我上去跳,跳完,我自会让二妮去见耶律夷。” 如玉扑到窗子上,云台两侧升着两坛大火,隔着火舌,能看到张君一袭绯色五品官服,站在西辽太子耶律夷的身侧,正在皱眉听他讲着什么,听的全神贯注。 就当作只是跳给他一个人看? 如玉默了片刻,自己举起眉笔描眉,敷粉,涂口脂,方才将面纱罩好,便听外面一个内侍叫道:“恭请契丹公主献舞!” 外面寒风刺骨的冷。如玉才出门,赵荡便将自己身上温热的裘衣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他陪着她下楼梯,一直走到云台下,声音仍还是一贯的温柔而慈:“好好跳,我在下面等你。” 如玉仰头去看宣德楼上,也许张君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在栏杆前俯身望着楼下。她一步步踏上台阶,两旁火舌汹涌,云台上亮如白昼,对面的御座,皇帝,太子,一切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她根本找不到张君在那里。 凄凉而又婉转的音乐响起,她双手交汇成一朵莲花,缓缓转身,越过城墙,可以看到皇城外人头攒动。至少上万人,在看她这一舞。当两国的君王及储君,以及京都上万子民围观,千万双眼睛里满满的期待,仅凭二妮那僵硬的舞姿,也许真的说不过去。 如玉天生对于音悦以及舞蹈的喜爱,父系母系奔放而热情的骨血,合着那凄婉的音乐而渐渐沸腾。为何必得屈从于礼教,为何十八岁的身姿与漂亮的舞姿不能展现给自己爱的人看,为何非得要裹足于闺中,去蹈循千百年来如枷锁套在妇人身上的规矩? 对面的男歌者悠悠唱了起来,如玉陪二妮练过多回,舞蹈姿势熟的不能再熟。只待男歌者的声音一停,她便合声而起,唱了起来。 张君越过人群,一手抚上汉白玉的栏杆,隔着不远的距离,她能看到他脸上的诧异,心中有暗暗的酸楚,又有无比的得意,舒展腰枝,深瞄过的眼角沟噙着无比的挑衅一转,手自面前拂过,他原本紧绷的脸上瞬时漾起满满的笑。 满含着深情而又内敛的笑,看她双手勾过来,带着无比的诱惑,满含着男女原始物欲的勾引,儒家学说教化过的本分学子,既便内心藏着多少苟且,没有进过秦楼楚馆,没有被单纯的肉/欲挑逗过,她的眼神,她的肢体动作,她所展露出来的一切都叫他心悸而又期待。 张君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也许觉得有些羞涩,心还怦怦而跳着,却又舍不下她的身影,目光始终追随,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脸上那层薄纱能遮过世俗礼教,能遮过她的名字与姓氏,她只是个舞者,唱着动听的歌谣,展现最美的舞姿给心爱的那个人看,以期能穿过他幼时苦难的岁月,穿过周昭那双造化之手,将自己最美的身影留在他的心坎上。 * 归元帝只听到贺兰山三字,便站了起来。时隔三十年的歌声,便是今日般的美妙。人渐老,更思故人。他胸口滞着满满的相思,起身走到栏杆处,相隔一丈远凭空而起的云台上铺着新绿色的毯子,后面饰着一幅巨大的工笔,是巍峨耸立一座雪山。 这整座舞台,是片绿油油的草原,而那穿着白衣的公主正在唱:我心爱的人啊,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仿如抚在我的心坎上。 隔着面纱,他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身形与同罗妤相似无比。归元帝伸手拍到自己胸口,三十年前的往事和今日相重叠,那才十五岁的姑娘,卸下她只能在丈夫面前卸的面纱,低眉浅笑着向他伸出手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尝过她的滋味,天下再美的女人,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将就。 他曾承诺罢后宫,废选妃,立她为后,立她的儿子为储君。那云台上的女子忽而一个旋转,只留个背影,接着却慢慢劈开双腿,后仰着身子来看他,两只灵巧变幻的手在面前不停变幻出一朵莲,引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承诺。 “人死如灯灭,陛下曾经的承诺,全都忘了么?”她至死都不曾学会溜利的汉话,仍还是生硬的口音。归元帝一个仰倒,太子上前去扶,却叫他伸手挡开。 赵荡站在楼下,抱着件裘衣,亦在看自己的父亲。身为长子,那个皇位,皇帝当年曾承诺给他。他动这样大的干戈,逼如玉上去一舞,也不过是想叫那健忘的父亲,想起他曾经的承诺而已。 第80章 公主2 张登是多年战将, 不比归元帝长期案牍伤了视力,目锐而敏,只需一眼,便知道台上那跳舞的女子是他的二儿媳妇赵如玉。 三十年前, 在黑水沼泽湿地中,对着篝火而歌的那个欢畅的夜晚, 它又重现在他面前。美人未及白头,名将早已卸甲,回首过往烟云, 如今已是年青人的天下。 当初,张登就曾有疑心, 因为赵大目的关系,心疑赵如玉或者与花剌女子有关。还曾派庶子张诚着人往秦州府细细打听过此事。 此时再回想当初张诚的欲言又止,张登心中莫名一阵欣慰, 不是一母所生的孩子,他却也千方百计替二哥隐瞒此事。一家人的和乐,是兄弟间的和乐, 就此来论, 区氏虽治家不严, 几个儿子倒还算争气。 想到此, 张登也是爽朗一阵笑, 带头先鼓起掌来。能得再看同罗女子舞一首好姝,愚痴家翁,他为了几个儿子的前程仍还打算继续做下去。 想着念着, 真想吻他千遍万遍……歌声响彻四野,所有人都站到了围栏前,齐目盯着云台上香肩半露,纤腰如蛇的公主曼舞。赵荡身在云台之下,隐于黑暗之中,仰望着归元帝,看他推开太子赵宣,目光四处搜寻,便知他是在找自己。 张君自角楼旁的楼梯上往下走着,赵荡凭空遥遥伸手,侍于皇帝身侧的文泛之便小跑着去追张君了。 两旁大火相围,如玉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跳出了一身的汗。一舞已毕,周遭爆出如雷般的掌声,皇城外的声浪一阵阵涌过来,也许那些人连声音都不曾听到,看也看不清什么,只是觉得一国公主跳舞是件很新鲜的事,远远看见个影子,便乐的仿如过年一般。 如玉提着裙子下楼梯,离开两旁汹汹的大火,寒风立刻侵蚀了过来。赵荡仍还抱着那件黑色的裘衣,看她下楼便披给了她。二妮亦穿着与她一般的舞服,在寒风中站着,直到几个内侍来替她披上纯白色的雪裘衣,两个穿着一样舞服的公主,一黑一白,擦肩而过时,二妮两眼泪珠看了如玉一眼,叫内侍们相拥着上楼去了。 云台之上大火汹燃,宫廷乐师另奏起了欢快的祝酒歌,楼下灯黑影暗,这移花接木之计未叫任何人发觉。如玉披着那件裘衣,亲自替自己兜起帷帽,仰头看二妮一步步走上宣德楼。西辽太子耶律夷率先起身,迎在最前面,伸双手接过二妮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位成年的王爷围了过去,众人脸上皆有笑意,二妮所到之处,就连内侍宫婢们都屈膝而礼,无比卑服。 在耶律夷的引导之下,西辽使团齐齐上前行拜礼,不过一舞,耶律夷连面纱都不必摘,便认了二妮为公主。 “你后悔吗?”赵荡问道。 如玉摇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二妮握着耶律夷的手,坐到了耶律夷方才所坐的位置上,而耶律夷自己,则坐到了她身侧。虽是异族服饰,唇角还有两抹轻须,可耶律夷整个人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与赵如诲完全不同,是如玉理想中哥哥才有的样子。 万千宠爱,万众拜伏,坐于皇帝和太子中间,那位置本该是她的,她才是真正的公主。如今却只能躲于暗阴之中,披着一袭见不得天日的黑裘衣,眼睁睁看着二妮被众人相围,如众星拱月。 忽而□□的双足触到一阵温热,如玉低头,便见赵荡半屈膝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两只绣鞋,亲自抬起她的脚,要替她套上。 “你才是真正的公主,即便嫁予谁为妻,他也该如此跪伏在你的面前,替你捧鞋穿袜,卑伏到尘埃里。”赵荡穿好鞋站了起来,双手轻按上如玉的肩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声音带着无比的诱惑:“你是孤的公主,二十五年前的永昌之盟,订了你做孤的妻子。孤一直等着你,到如今仍还守着你,无论多久,直到你愿意走过来的那一天。” 她攥着裘衣的手透着丝丝寒凉,叫他想握在手中,捧在心头,用自己心口的体温,一点点叫她温暖。 如玉伸手打开赵荡的手,后退两步,踩到他太长的裘衣,跌坐在楼梯上。赵荡追了两步,如玉连攀带爬往台阶上退着,伸脚连连踢着:“你不要过来,你要再敢过来,我就喊人了。” 赵荡果真不敢往前,他屈膝跪在台阶上,盯着跳跃的火光中她露在裙外那截玉白的小腿,曲线优美,脚踝纤细,便是脚上那串贝壳和着银铃玉碎的串珠,也是他亲手串成。 他道:“孤的三弟天下无人能治,张君是守不住你的。若你不想有一天当街被他掳走,带入宁王府羞辱,就主动走过来,走到孤的怀抱中。 孤才是这普天之下,唯一能护住你的那个男人。” 他堵在楼梯上,伸开双手,身影高大,如松似塔遮挡了所有亮光。如玉欲逃逃不得,往上又是云台。他嗓音轻柔神态温和,可句句皆是逼迫之言。她仰头看着赵荡的头顶,忽而张大嘴又捂上了嘴,伸手指着赵荡身后道:“王爷,你爹来了!” 赵荡有一瞬间的愣神,脑中忽而闪过一念,或者方才如玉一舞唤起他那昏昧老爹对于亡母的思念,对他也生了舔犊之情,起身理着衣服才转过身,便见如玉忽而跃起来,连蹦带跳的跑了。 * 回到方才,看如玉在台上且歌且舞,张君倒不觉得于自己来说是什么羞侮。她穿着那白纱质的长裙,□□着双足,他揉捏过多少回的那点腰肢,隐于琉璃玉坠之中,纤纤扭转,歌声舒过他的心田,带着淡淡的忧意。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凭栏而看。她是天生的舞者,骨软,柔媚,神彩飞扬。 白纱遮住她的脸,却遮不住她那双俏皮活泼的眼睛,无论舞姿如何变幻,目光始终未曾从他身上离开过。文泛之凑过来叫道:“钦泽,公主就是公主,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我见了公主多回,平日从不觉得她美,不知为何她遮上面纱反而惊为天人?” 张君并不接言,眼看歌声要停,只怕赵荡是就此要将如玉展呈到皇帝与文武百官面前,自差官手中夺过自己的披风,转身便要下台阶去接如玉。 文泛之连忙跟了上来,在楼梯拐角处截住张君,叫道:“钦泽,方才有人来报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州桥畔官驿处活动,你是否该去看看?” 张君不得已,只得回头,才走了两步,便听文泛之叹道:“前天,宁王在城楼上对我说,同罗女子天生名器,身体如水做成,滋味妙不可言。而这公主的母亲恰是同罗女子,所以她堪称人间名器。 彼时我还有些不信,方才见她一舞,始信此事人间有之。” 文泛之说完抬头,便见暗夜中张君眼中闪着饿狼般的绿光,声音亦是恻寒无比:“把你方才说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同罗女子有天下名器,怎么了?这话不对吗?”文泛之话音才落,张君的拳头已经到了他的鼻尖。宁王赵钰冷笑着下了楼梯,接言道:“你说的很对。只是我们的小探花傻傻乎乎,不知道名器是个什么东西罢了。 早晚有一天,本王要叫他知道名器是个什么滋味。” 如玉披着一件黑裘飞奔着,自另一处楼梯上了旗楼,想必是去换衣服了。张君从赵钰的眼中,看到只有野兽垂涎猎物时,才有的那种悸性与疯狂。他终于恍然大悟,天下间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的小如玉一样,如水做成,软似无骨。 她是天下唯有的名器,所以赵荡和赵钰才会疯狂垂涎,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挑衅。同罗女子身软骨酥,是男人都想尝尝她的滋味。也许不止赵荡和赵钰,就连皇帝,也在虎视眈眈,并不为回忆红颜旧梦。 男人生来都是猎狗,而她是他们嗅觉、听觉和视觉,所有原始欲/望最顶尖的那一点,是馋猫鼻头的腥意,是饿狼爪下的白兔,是猎狗口水横流绿眼觊觎的,天下间最美味的那根骨头。 所以赵荡在谆谆而诱,赵钰蛮力掠夺。这整座皇宫,已是猎场,而唯有他,才能护住那只无任何反抗之力的小兔子,带她逃出丛林。 “宁王殿下!”张君出口叫住赵钰,下两步台阶道:“方才文翰林称州桥官驿附近有可疑的人在活动,只怕是金人想要做乱,您守开封大营,护一京之安全,是否该去查看查看?” 赵钰仰头追着旗楼上那个披黑裘衣的身影,回头十分挑衅的笑:“你张钦泽是钦使,难道不该你去看? 本王此刻无暇,还得去瞻仰一番契丹公主的风彩。” 第68节 张君道:“那就把开封大营的兵权交到我手上,我此刻便骑马去看。” “你!”赵钰吼着便要抽刀。文泛之指着宣德楼上正在对饮的几尊神道:“王爷,西辽太子就在城楼上坐着,如今可不是闹事的时候,您在此拨刀,不是丢皇上的脸么?” 赵钰转身看着张君,当着皇帝和西辽太子的面自然不敢造次。只是方才如玉那一舞太过惊艳,比单独听她的歌喉,更加婉转动人。他如今已不仅仅是想瞧瞧那名器长个什么样子,更觉得如玉跟着张君,实在明珠蒙尘,委屈不过。 有心撩拨两句,奈何张君杵在前头,早占了先机,而赵荡那个软蛋,前怕狼后怕虎,抢又不敢抢,夺也不敢夺,失了男子血性。 张君在他眼中,不过秋后的蚂昨而已,赵钰嘲讽一笑,转身离去。 张君一路飞奔到旗楼上,推门便见已经换了衣服的如玉正对镜拿湿帕子擦着漆彩。听到开门声她似有一惊,回头见是他,才狭促一笑,回头仍擦着面上的妆彩:“方才,你可看见我在跳舞?” 许久听不到张君回答,如玉回头,便见他默默的盯着自己。如玉扔了帕子,问道:“难道你生气了?” 她解释道:“二妮不肯上场,赵荡立逼着,况且这也是你的差事,我怕你若搞砸了差事……” 话未说完,张君已将她拦腰扯到了怀中。无论何时,只要他眼角浮起桃花那么深情的望着她,她的一颗心便化了,不求他爱她,不求他心里有她,只求他仍能一如往昔,如此看着她。 她一脸花花绿绿的浓妆,他那么爱干净一个人,就那么亲了上来,从眉到眼再到唇,一点点的亲着。 “你曾说,就只当是跳给你一个人看。所以,我只想跳给你一个人看。”如玉喃喃说道。 张君将如玉揽在怀中,越过窗子,能看到赵荡上了宣德楼,站在归元帝身后。归元帝忽而侧身,握过赵荡的手,拍了许久才松开。远远的,赵荡也在盯着他。 老谋深算的皇长子,他是因为怕皇帝也要来贪图公主,才不敢将如玉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他在谋他父亲的位置,总得要谋到那个位置,才敢伸手来抢如玉。但无论早晚,他必定会抢,也许手段比赵钰更加蛮横。 * 二妮缩窝于一袭纯白的狐裘之中,即便身着舞裙也不觉得冷。对面旗楼的窗子里,有如玉的身影。陈家村苦寒之地,从外乡而来的小里正,善良温和,会替村民丈义直言,愿意替他们减免田粮税,看见妇人们从不喝三呼四。 入京之后见了再多的男子,张君在二妮心中,比刘家湾的刘郎还要好。她也知自己占了如玉的位置,她才是真正善舞能歌的那个公主,但赵荡有一双造化之手,也许天下皆在他的股掌,即便公主,也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而已。 西辽王子说着异国之语,音柔而醇,小心翼翼捧着酒杯,伸到她面前时单膝下跪,见蒙着面纱的公主两只眼睛里全是茫然,转身去寻钦使。一个懂西辽语的文官跑了过来,低声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说您方才一舞委实倾国倾城,他无以为敬,唯以酒代之,请您饮了这杯酒。” 饮酒就要摘掉面纱,赵荡笑呵呵走了过来,低声道:“虽是你们大辽的公主,她却生长在我们汉人家,我们汉人女子不兴饮酒,殿下的酒,孤替她代饮,如何?” 内侍一通翻译,耶律夷站了起来,听那文官讲这便是公主的义父,大历的皇长子赵荡,捧杯而敬,二人同饮。 坐在近侧,归元帝再看,仅凭一双眼睛而推,便可知这小丫头长相平庸,舞跳的着实惊艳,可这样的形度气貌,却有些辱没了同罗女子。 二妮心神不宁,远远看着如玉的身影在旗楼的窗子里,也许忙着卸妆,也许也在眺望此处,没有意识到自己裸着的双腿露到了裘衣外头,只觉得身上一暖,却是耶律夷解了自己的大氅,罩到了她的腿上。 他也是一国储君,是公主的远房哥哥,相貌英俊,言语温和,满宣德楼上,唯有赵荡能与之比肩,因为一个公主身份,这来自遥远西域的男子,要做她的哥哥了。 * 这一晚直到接风宴散去,张君负责送西辽太子进了官驿,才来旗楼接如玉回家。 身后那些官差们也都各回各家抱媳妇了。如玉坐在马上,张君牵缰,此时已是深夜,舟桥上仍还挤满了人。张君过桥时人太拥挤过不去,一路叫道:“烦请让让,老伯,烦请让让。” 一人非但不肯让,还怒骂道:“那里来的小子,爷爷们都要在此看契丹公主哩,高头大马挡在此作甚?” 如玉穿着男装,披风兜着帷帽,脸上还叫张君画的乱七八糟,也不敢抬头,坐在马上笑个不停。 另一人道:“唉,契丹公主早舞罢了,还是散了吧,散了好回家睡觉。” 大家意兴怏怏,欲走又舍不得,欲留也知公主再不会出来,一步三回头的往桥下走着。 官驿就在桥畔,果真下是河水滔滔,前有皇宫巍峨,后有城门高耸,是个能展现大历一国实力最好的地方。 张君过了桥,便有一守兵持矛迎上来。他问道:“西辽太子入官驿之后可曾出来过?” 那守兵躬腰回道:“回钦使,未曾出来过。而且方才宁王殿下带着几个女子进去了,想必今夜……。” 张君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回头问如玉:“想不想看场好戏?” 如玉笑问道:“什么好戏?” 张君抱她下马,解了她的披风,带她绕到官驿后门上,挟腰轻轻一抱,直接跃上三层楼,自一扇开着的窗子抱她钻进了室内。他道:“这戏须还得咱们来帮着演一把,才能成。” 隔壁一间大屋子里,赵钰亲自带着艳冠京城的七八位名妓,一窝蜂儿进了屋,指着她们拜过耶律夷,上前掰了掰耶律夷的手腕道:“久仰太子威名,咱们皆是武将,战场上真刀真枪,下了战场,咱们就该好好喝一回,醉上一回,好不好?” 耶律夷扫过一群中原美人,笑着点了点头,却问赵钰:“你可曾见过公主不遮面纱时的真面容?” 于云台上那一舞,还原了绝于人世的同罗女子的舞姿与嗓音。朦胧之中美人入座时一团白狐裘裹着,又遮面纱,云山雾罩的,耶律夷也未看清究竟长个什么样子,才会有此一问。 他说契丹语,有翻译在旁传音。赵钰十分别有深意的一笑,凑近耶律夷道:“那公主是个假货,至于真的么,我大哥藏的好着了?只要你肯出兵三十万给我,我便拉来给你尝尝鲜意。” 到了翻译嘴里,这话却变成了:“当然是真的,美不可方物,滋味尤甚。今夜我就送来给你尝尝,如何?” 两人鸡同鸭讲,同时会心一笑,满杯的酒杯碰洒出去,七八个名妓灌着,不过半个时辰皆是酩酊大醉。 如玉隔墙缝而看,本来那英武兼带儒雅的耶律夷,几杯黄汤下肚便搂着名妓的脸又亲又捏,不一会儿往这个胸上洒酒,往那个脸上泼酒,比之当初的秦州知府李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胜。 枉她方才在楼下还当他是个哥哥崇拜过一回,却原来是个连自己同姓姐妹都不肯放过的的禽兽。 这厢两人鸡同鸭讲,鸭同鸡讲,不一会儿已经商量好了要把公主洗白白剥干净送到耶律夷房中去。赵钰不知为何格外不胜酒力,成了一只死猪一样。张君和如玉皆换的内侍衣服,低头拉帽进门将他抬出来。 进了这间屋子将赵钰扔到床上,张君忽而说道:“如玉,快背过脸去!” 如玉问道:“为何?” 回头一看,呀的一声叫,连忙捂上了自己的眼。张君把个赵钰剥光了,剥光之后,还替他换了一套方才如玉所穿那白纱舞服,脚挂小铃铛,脸遮帷纱,竟是照着原样儿,把他装扮成了个公主。 耶律夷还叫七八个名妓陪着灌酒,忽而见个身材窈窕的小内侍进来,伢声伢气说道:“太子殿下,契丹公主已在隔壁房间等您了!” 这小内侍契丹语说的很好,言毕上前扶耶律夷起来,身上淡淡一股桂香气,闻之心旷。耶律夷男女皆好,老少通吃,很想先把这小内侍压倒尝一尝,怎捺公主更加诱人,遂扶着这小内侍,鼻息在他脖颈间轻嗅着,一步步软摇到了隔壁屋。 如玉端过一杯茶来,捧给耶律夷道:“公主娇贵,不喜男子身上有酒秽之气,请殿下饮了此茶,以净口秽。” 耶律夷一饮而尽,转身瞧见床上香肩半露,白纱遮面的公主卧于红浪之中,鼻血都要喷出来了,顾不得还有内侍在旁,温笑着就冲了上去。如玉连忙退出来,将门反锁上。 廊中皆是西辽侍卫,一人见太子与大历宁王入了一间屋子,堵住如玉问道:“你是何人,我们太子殿下为何不进自己寝室,反而进了这间屋子?” 如玉用契丹语答道:“我国宁王殿下请来契丹公主,你国太子殿下此刻正在与公主细诉离情,千万不要打扰才好。” 她拐过弯子一阵疾跑,迎上张君,叫张君抱着跃到对面一重楼阁上,相距不过两丈远,从窗子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被无情的黑了! 第81章 和 张君替如玉擦着脸上的灰黄之粉, 如玉时不时扫着那窗子:“那茶里加的什么?” “虎狼之药!”张君摸了把如玉的头,指道:“快看,耶律夷上床了。” 耶律夷本就年青力猛,吃了春/药之后更是如头豹子一般。他按捺不住自己胸中激情, 药使神乱,揭开面纱之后只见公主红唇似血般艳丽, 眼角还涂着新绿的眼粉,美得就像雨后的草原,脸上皮肤白的像那天上的白云一样。 他忍不住抖了两抖, 贴唇在赵钰那叫张君涂的血盆大口一般的红唇上轻咬了一口。 如玉脖子伸的老长,舌头不停啧啧而叹, 叫道:“快看,快看,钦泽你快看啊, 亲上啦!” 张君再看一眼,一把遮上了如玉的眼睛:“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准再看,走, 咱们回家。” 如玉叫他拉扯着走了两步, 忽而听到地动山摇一声嚎, 挣开张君回头又扑到窗子上, 便见那间屋子里赵钰像只窜天猴一样崩了起来, 却又叫耶律夷扯到了床上。因为她的吩咐,只怕房子掀翻也没人敢进去,赵钰扑腾了几下, 终归烂醉如泥,抵不过耶律夷,又叫他给扑到了床上。 耶律夷水路走得,旱路也走得。公主是一种期望,大醉之中,春/药烘托,那管水路旱路一道淌。赵钰烂醉如泥,酒醒之后欲要挣扎已经晚了。虽结盟之事还未成,但两国皇子于官驿中倒是结成了个旱路盟约。 天都已经快亮了,如玉仰面躺在张君怀中,共马而骑,问道:“你累不累?困不困,要不要伏在我肩头歇上片刻?” 张君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摇头道:“熬几夜不碍事的。你回去好好歇得几日,无事不要出门乱跑。” 如玉嗯了一声,想起方才赵钰抱着屁股乱窜天的样子仍是咯咯笑个不停。 且不论两个皇子最后是如何收场的。如此丑事,两方皆要悄悄瞒下,总之赵钰从此闭府不出,耶律夷表面仍还是谦谦君子,与大历商谈结盟一事,张君亦随时陪于侧。 * 如玉回府之后,总算从此得闲。一府两个孕妇,区氏安心养胎,邓姨娘随身伺候。如锦仍还伴着张登寸步不离,周昭眼看临盆,越发一步都不肯出院门。 蔡香晚终于借搜出虎狼之药而打发走了张仕那个小通房,张仕一怒之下也去了边关。一府之中,如今十分的清净。 这天周昭院里的小荷来请,说有事儿往静心斋去一趟。如玉亦有多时未见周昭,虽心中因着张君对周昭有些酸意,但终归是自家丈夫一人的暗恋,怪不到周昭身上,遂也兴冲冲赴约。 静心斋院里石榴树上结得满满拳头大的石榴,好几个绽了口的,露着鲜红的籽儿。婆媳皆是孕妇,周昭脸儿黄黄,区氏却水润的跟外面那红石榴似的。 见如玉来了,区氏先就笑道:“这几日你父亲嘴里没停的在赞你,说你教导契丹公主教导的好,给咱们永国一府在皇上面前长了大脸。” 她向开始张登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的,连忙叫丫头搬杌子来请如玉坐。待如玉坐了又道:“我听说当日皇城外涌了上万人眼巴巴的瞅着,宣德楼上也尽皆是男客,无论皇妃还是外命妇,皆未曾参加。 那公主终归是蛮族人,虽在咱们中原长大,到底野性难训。多少双男人的眼睛瞧着,若是咱们中原姑娘,一听要脱了衣裳对着些男子跳舞,还不一条绳子将自己吊死?” 如玉笑而不言。一座的妇人们皆是讪讪的,当然,除了赵荡府上诸人,和赵钰几个以外,无人知那跳舞的恰时此坐在此乖的不能再乖,面瓜一样的二少奶奶。 未几,张登带着如锦进来了。石青色金线纹的鹤氅,本黑内袍,下面一双江绸面的圆头布鞋,撩起袍帘坐正,接过丫头捧来的茶,笑望着如玉,一脸的感慨万千。 不知为何,如玉竟觉得张登那笑容中带着十分的痞气,公公不过四十五六,如此□□裸的目光盯着儿媳妇,区氏先就重重吭了一声。 周昭往外使得个眼色,张登准备了一堆要感谢如玉为整个永国府做了多少贡献,又准备立刻就将她记入族谱的话,一句还未说出来,便见外面两个周昭院里的婆子架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如玉一看周燕头上还包着青帽,显然连头发都叫人给绞了,也是稳稳的坐着,看周昭今天要给自己个什么交待。 周昭撑着小荷的手站了起来,一手欠腰走到区氏与张登面前,忽而屈膝就跪到了地上。张登问道:“大儿媳妇你这闹的那一出?” 周昭道:“父亲母亲有所不知,如玉到了咱们家,受尽多少委屈。九月初十那日咱们往天清寺去,燕儿与如玉起了些龃龉,燕儿谎称如玉要将她推下塔,这事儿大约父亲是知道的。只是其中一些原委,只怕父亲母亲,一并如玉都不知道。 燕儿是我娘家妹妹,到此也只为钦锋征战在外时,在我院中作个伴儿,谁知她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受了咱们府里某些人的诱惑,一起戕害如玉,今儿媳妇便要叫燕儿将那人指出来,给如玉赔个不是。” 张登怒极眉跳,眼露凶光,问道:“是谁?” 如锦眉目深垂,黯黄的脸上浮着点点雀斑,按如玉所打问的月份来算,她应当是与区氏差不多时候怀的孕,此时外表一点形迹都看不出来。 区氏深深咳了一气:“老大媳妇,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先就该怪我这个理家人治家不严。那个人我也知道,一会儿我单独叫了她和如玉一起断公案即可,至于燕儿姑娘,这是怎的,绞了头发要出家?” 张登拍着桌子便吼起区氏来:“是谁?你既早知道了为何不给如玉公断?” 区氏难得低声下气:“当着孩子们的面,能不能收收你那大嗓门儿,一会儿下来我跟你单独说。” 周昭见周燕哭哭啼啼还要说什么,怕她要嚷出不好听的来,使个眼色叫婆子们带走了。她自己也带着蔡香晚等人退了出去,却单独留下张登夫妇。 如锦是公公的妾,儿媳妇总不好去指她的罪,周昭也是想要叫区氏与张登二人自己调停。 区氏起身带着张登进了内室,外屋便只剩如锦与如玉二人。张君也早知如锦当初趁混作乱,但他认为如锦身后应当还有主谋,若此时打动如锦,事后算账,也不过处理个丫头而已,偏她还有身孕,还是张登的骨血,着实难处理。 而她这条线断了,无论她的主子是赵荡还是赵钰,总会另从永国府收卖人来做同样的事。到那时,敌明我暗,更加防不胜防。 如锦一脸沉稳,显然早就知道区氏会保自己。 想到此如玉也不过一笑,听内室中公婆一声比一声高的吵了起来,到了内室门上,低声叫道:“父亲!” 四个儿子里最傻的一个,不过出趟外差,就能于沧海之中找到这契丹国的遗珠,即便因为隐瞒身份而不能跪拜,张登也下足了决心要以自己为帜,不肯叫如玉在这府中受委屈。岂知区氏推推脱脱不肯说凶手,一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生着气,听了如玉一声唤即刻俯首贴面,一头的毛发都立刻顺遂:“如玉有何事?” 第69节 如玉道:“媳妇虽受了一场惊,却也毫发无伤。母亲怀柔不肯指出那人,许也是为了一府大局着想,毕竟她如今有身孕,不喜欢动辄要打要杀的。既是如此,母亲私底下处理了那人即可,您也消消气儿,可好?” 区氏顺着杆子便往上爬:“皆是一府的人,此事私底下我饬斥那人一回,叫她给如玉赔个不是也就完了,毕竟那人也是糊涂,指了出来,彼此妯娌之间还怎么过日子?” 自初入府那一回之后,如玉再未受过险,府中也还算清静。张登以为果真妻子也是这样想的,家和万事兴,儿子们不论嫡庶都能拎成一股绳,他却带头闹的分崩离析毕竟不好。而且,区氏这话明显暗示妯娌之间,便是有意把罪名往蔡香晚身上落。 既是蔡香晚,儿媳妇之间起了龃龉,儿子们如何能团结到一起? 张登想到这里,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如玉的看法,不追究此事了。 如玉深深不喜区氏之为人,便在于此。她保如锦是因为如锦替她斗败了邓姨娘,又能牢牢把持慎德堂,不叫张登再纳新人进来。但保如锦便保如锦,又何必把蔡香晚拉进去垫背? 好在如玉明知凶手,否则她与祭香晚妯娌之间,便要闹起不合来。 出静心斋的时候,如玉深看那如锦一眼,却也不打动她,转身便走。 * 周昭又将如玉请到了她院里,正是石榴熟的季节,周昭仿佛很喜欢剥石榴,剥的满满一盘搅成了汁儿,酸甜可口的石榴汁儿,冰凉凉十分开胃,捧给如玉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燕儿不服训,我与我母亲商量过,将她送到庵里落了发,叫她好好修性子去了。我这个姐姐没管教好妹妹,我代她替你赔不是,可好?” 果真绞了头发。要说那周燕也可怜,似乎对张诚是一颗痴心,但张诚那人,二三不着,恐怕连周燕长个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过。 周昭又道:“当日燕儿在放生池畔曾跟你说过的话,回来也原样跟我说了。我得跟你解释,我虽未嫁时与钦泽见过几面,还曾误打误撞替他治过舌头,但我与他之间,说的话最多也没超过三句,至于情一字,更是无从谈起。如玉你有胸怀有肚量,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万不要因此而生分了钦泽。” 如玉不期周昭竟就这样大剌剌的说出来,讪笑道:“怎会。大嫂是尊长,我从来不敢妄揣妄念的。” 周昭默了片刻,又道:“你大哥,是个天下无出其右的男人。张家所有的男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好相貌。但相貌是其次的,他虽从军,看起来是个十分不羁的性子,但向来洁身自好,对我好的不能再好。” 如玉也曾听蔡香晚说过,张君相貌好,却也比不上张震。如玉未曾见过,也对那个常年在外统兵杀伐的大哥心生仰慕。她道:“大嫂好好养胎,不定何时他就回来了呢?” 周昭点了点头,捏着帕子道:“当日在天清寺,我腹有不适,张君便是抱我,也是弟弟一样。若有人乱传言,你切不可信真。” 如玉又是一笑:“怎会。”周昭如此逼着解释,弄的反如她拈酸吃醋了一般。如玉心中本无不适,如此一来却有些怪怪的。 周昭也知这样的解释让如玉难为情,自己比她更难为情,端起石榴汁聊掩着尴尬。当日实则她身体根本没有什么不适。若说突然吐血,或者说吐石榴汁,却有个难言的原因。 原来,当初如玉入府,衣着质劣,人也两眼一抹黑,跟张君两个叫长辈一路磨搓。她也看得出如玉爱张君,而张君显然并不爱如玉,带她入府,不过是为了能抗过皇家赐婚而已。恰是因为这样的怜悯,她才会一开始对如玉很好。 但是后来,渐渐的张君显然也爱上了如玉,也不知他是怕如玉要发现自己小时候做的蠢事,还是本身就心怀鬼胎,几个月来,见了她便如鼠一般溜走,恨不能将自己隐形。 心性执轴的孩子,渐渐心中眼中唯有一个如玉,周昭也揣不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态,恰逢张震在外忽而音讯全无,她独自一人空守个院子,多少天寂寞苦捱之后,当日才会以石榴汁做血,吐上一口,便是想要将张君拘到身边,诉诉自己怀胎十月的独苦。 这种事情干完随即后悔,悔对丈夫张震,也有愧于如玉,好在天知地知,她的心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恰是因此,她才要严惩周燕,以弥补懵懂无知的如玉。 * 转眼十月底,耶律夷拿到了法典与铜玺,从此之后,便是亡辽正统传承,可号令余下契丹残部,亦有资格名正言顺讨伐北方诸国了。 两国也就此达成盟约,耶律夷答应回西辽之后,出兵三十万,从可敦城一侧南下伐金,与大历两相夹击,两条战线同时推进,立志一举荡平如今北方最强盛的民族,女真人。 因为赵钰的闭府不出,此事全由瑞王赵荡一人来推动。他有半数花剌血统,花剌半契丹,几天下来,与耶律夷已成莫逆之交。而皇帝因为那夜契丹公主一舞,也勾起舔犊之情,一时之间,赵荡风头无敌,到了西辽使团西归之时,就连欢送宴,都定在了瑞王府,而非东宫。 瑞王府特意下帖来请,务必要如玉这个陪伴公主习舞半个多月的功臣前去参宴。如玉握着那纸请贴却是皱起了眉头,抓着个张君好容易回府洗澡换衣服的时间,她也不害臊,掰着侧室门问道:“这宴请,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张君自浴缶中腾然而起,混身水珠逼到如玉面前,问道:“为何不去?” 如玉一手按上他光洁的胸膛,精肉紧实,腰纤腹紧,摸上去滑滑的,冰冰凉凉。她眉眼都笑弯了:“我想去看看二妮这几日过的如何,于前途有何打算,可又怕平白无顾给你惹麻烦。” 张君低头圈上如玉的手,引她慢慢的旋着,贴唇在她耳边,嘶声哑气:“你不去,该来的麻烦还是会来。倒不如活的坦坦荡荡,该去就去,凡事不要吃亏,万一有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打他。” 说着,他忽而力使两臂,紧实的胸臂随之鼓起小峰峦来,在她手中颤鼓。 如玉噗嗤一笑,叫张君反压在格扇门上,他一身皂角的清香息,十月的天气里冷水沐过,此时混身仍还冰凉,眉梢眼角浮着笑意,生生看羞了她。 至少半个月,张君忙的昏天胡地,都没顾得上慰劳自家小媳妇。赵钰的一席话,终于能解释她独特的体质,果真如水做成,软似无骨,床上尤甚。想到这里,张君有些莫名的得意,他握过她缩在胸前的小拳头,问道:“为何不摸了?” 如玉两只手躲着不肯叫他抓,躲得许久忽而一个跳跃便攀上了他的脖子,笑嘻嘻一路亲着他的眉眼。张君揽腰抱如玉出了侧室,将她放到床上准备好好解一回旷了半月的馋,才要入巷,便听门外一婆子唤道:“二少爷可在家?” 张君双手还在床沿上,红着脸问道:“何事?” 外面那婆子道:“老爷请你去一趟。” 如玉笑着滚到了床内侧,张君埋头闭眼定了片刻,回道:“我即刻就去。” “你猜他叫你去做什么?”如玉起来帮张君找着衣服,替他绾发,笑问道。 张君道:“大约是因为与西辽结盟的事。他虽是太尉,可这些日子来一直不问朝事,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大约想问问我对于此事的看法。” * 掸着袖子出门,恰碰上眼看临盆的周昭。她前些日子一直窝在院子里,最近倒肯出院走动了。张君认识她近十年,也未见过她脸上有今日的笑意。欲避避不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叫了声大嫂。 周昭笑问道:“与西辽结盟的事情谈成了?” 张君默默点头,周昭的步子慢,他也只得跟着慢走。 “你大哥昨日寄了信来,说皇上去旨命令他们全线撤兵退回关内,养精蓄锐以备粮草,待西辽太子回国之后,两国在统一结成战线。他会带着五百人做一次突袭,之后就撤回关内,大约五六天内,可以回京一趟。” 张君埋头走着,听完报之一笑,在蜂腰桥畔分别,走远了。 他在家总是一件青衣,仍还是清清瘦瘦的身材,自有如玉之后,似乎比原来少了几分木讷,多了几分从容,但仍还是十分安静内敛的性子。她犹还记得时隔近三年的那个春日,她与一众姐妹与汴河岸尚花,恰遇赵钰凯旋归京。 赵钰自来心高气傲,难得有姑娘能入他的眼,但既入了眼,放了话要娶,便非要娶到不可。 她和张震出门赏花,叫赵钰堵在半途,张君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一路追着宁王赵钰穷追猛打。 张震性野,不羁,是胸怀着野心但唯有她手中的缰绳才能掌控的野马。张君冷漠,内敛,骨子里埋藏着一座火山般的热情。天地生人,区氏那样的性子,却能生得这样优秀两个儿子。 * 张登不在慎德堂,而在前院大殿,不但张登,老太君贺氏,以及他二叔张享,三弟张诚并族中几个族叔都在。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显然皆在等张君。 张登不停踱着步子,在李冰阳那幅条幅下站定,闭上眼睛说道:“钦泽是负责西辽使团的钦使,可欢送宴不设东宫,设在瑞王府,显然皇上心思已变,他只怕是要改立储君了。钦泽,你怎么看待此事?” 张君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得父亲一句问:你怎么看。 他回道:“近来皇上频频悼天,为逝去将近三十年的妤妃做法事。我虽为钦使,但大部分的事情皆由赵荡在亲自操持。他明里支持皇上改立赵钰为储君,其实不过是投石问路,以赵钰为石,只要皇上有改储之意,朝中半数重臣,支持的皆是他。” 张登走过来,盯着比自己略高的二儿子问道:“若他想上位,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 张君道:“拿咱们永国府开刀,削咱们的兵权,送给赵钰,调赵钰去边关,推进联辽灭金之事,而后改储换代,成为储君。” 与张登想的无差。张登背身在那条案前,盯着条案上的宝鼎出神:“我卸去统兵一职,归位于震儿,虽如今有太尉一职加身,但无论朝事还是战事,能不参与则不参与,目的,仍还是希望咱们府能安稳过渡,将我肩上的责任,转到你大哥肩上,给你们弟兄让路。 谁知好容易皇上不动咱们,赵荡却盯上了。” 贺氏深叹道:“钦泽,咱们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一府上下几百口人,几十位将士?” 张君终于等得这一天,转身望着一头绵猫一样隐在父亲身侧,那瞧起来乖的不能再乘的张诚,厉声说道:“此厮转投赵荡时日已久,是他的走狗,你们但凡有问,该问他,而不是我。” 第82章 议嫁 就连平素闷讷不言的张享都抬起了头, 一厅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张诚身上。虽说大儿子肩负了自己的传承而为武将,但张登并不以张震为傲,概因张震为长, 为嫡,永国府就是他该肩负的责任。 他自来最骄傲, 也最看重的儿子就是张诚,唯一点叹息,就是他未占着嫡出之名, 这样骄傲的儿子背自己而投他人,他犹还不信, 逼近张诚颤声问道:“老三,果真有此事?” 张诚投赵荡之门不是一日两日,以为府中再无人知, 谁知叫二哥当头霹雳般指了出来,此时还未想好要跟父亲怎么交待,叫张登往后逼着退了两步, 也知今日自己逃不脱, 口不择言, 连连辩道:“父亲, 儿子也是想替咱们府找个改朝换代之后的生门而已。赵荡深谋远虑, 太子不是他的对手,将来必是他才能登极。 到那时,咱们一府为太子旧人, 二哥还夺过他的玺,坏过他的好事,他岂能容……” 他话还未说完,张登一个耳光已经呼了过去:“你糊涂!一仆岂可事于二主?皇家兄弟,虽是兄弟,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府既支持了太子,无论他上位于否,一条道就要走黑下去,你私下投诚赵荡,若将来太子登顶,赵荡被诛,扯出此事来,照样得全家杀光光!” 张诚捂着脸,侧目盯上张君,亦是咬牙切齿:“你们可知道,赵如玉才是契丹公主,是赵荡二十五年前就下定的妻子。老二一直都知道此事,却瞒着父亲。万一将来赵荡登极之后要诛戮咱们府,祸事也是起自于他。” 张君扯出张诚的短处,自然也知道他要报复自己。 云台那一舞,瞒得过归元帝瞒不过张登。这些日子来张登逢人便夸傻儿娶了佳妇,永国一门五六个儿媳妇,无一人能比得过如玉,若不为公公儿媳总有些避讳,他恨不能将如玉的好敲锣打鼓传满全城。 以此,张君也能推断出父亲早已知道如玉身份,是以并无所顾忌。 两兄弟红了眼,狗咬狗般扯了起来,张君身手更好,两步上前一拳已经捣到了张诚的眼窝子上。 如玉才是真公主的事情,张登早已知晓,他本以为兄友弟恭,张诚在自己面前隐瞒此事,是为了张君好,谁知俩人竟是拿此当彼此的命脉掐在手中,只等着有一日给对方重重一击。 这种大逆不道,瞒都瞒不及的事情,他竟是大剌剌当着一族几个族叔的面就喝了出来。 张登怒极吼道:“老二,给我打,打死这个逆子!” 张诚打不过张君,叫他几拳暴揍已是鼻青眼肿。族中几个叔叔辈们听了也是乱成一团,糟糟乎乎。 贺氏喝道:“都给我住手!外人还没攻进来,自己兄弟就先鬩墙,这算什么事情?照这样下去,不必赵荡那厮动手,你们兄弟先杀死了彼此,叫他捡个残尸就好!” 张登狠手拍着桌子道:“来人,把老三给我关进祠堂,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 至于钦泽,你先去瑞王府,看看事局如何变化,若赵荡要有所行动,只怕不是今夜就是明天,咱们总得知已知彼,才能想方设法应付。” 目送两兄弟出门,贺氏忽而拐杖捣地爽朗一阵大笑:“要我说如玉怎么瞧着就跟别的妇人不一样,却原来她竟还是个公主,可见皇家血脉,总是差不了的。” 张登却是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头皮都隐隐作痛。 老三一直瞒着如玉的事情,不是为了帮助二哥,而是为了在情急关头威胁他。而老二早知三弟投诚瑞王,却似看笑话一样冷眼看着,也不肯提醒他这个爹一句。 亲兄弟至此,难怪赵荡能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几个月不问朝事而已,张登那怕只是个虚职太尉,四十年的沙场经验也能叫他坐稳无冕统兵。他扫过一屋子的堂兄们,厉声道:“老二媳妇的身世,所有人都不能外传。能瞒得一日是一日,她是我张登的儿媳妇,赵荡想抢?他休想。” * 这天夜里,瑞王府灯火辉煌,仍是清一色的小厮加内侍。深秋的天气,处处风扫落叶。 如玉穿着宝蓝色的长褙子,下罩白裙,一袭黑披风,裹挟着寒气上了二妮那座朱色小楼,便见二妮带着高高的簪花珠冠,面罩一抹轻纱,穿着牙色上襦石榴红的长裙,如此朦胧细致,两只小眼晴也有了分外的风情,远瞧竟是个美人的样子。 几日不见如玉,二妮忙忙的使退了两个美婢,待左右无人,还特意要关上门,才解开脸上面纱。她握着如玉的手,一脸小女儿的春情:“嫂子,我要跟我哥哥到西辽去。” 如玉一怔,问道:“那个哥哥?” 二妮本来脸就红,如玉一问更红了:“就是耶律夷,太子哥哥。” 如玉惊问道:“你见过他?他请你去?” 二妮点头:“见过三四次,他很温柔,也很好客。我说了想带我爹娘一起去,他也答应了。” 如玉不期她竟还见过耶律夷,还见过三四次,又细细盘问道:“在何处见的,如何见的,可是你义父授意你见的?” 听二妮一说,如玉才知道。原来耶律夷在京这几日,几乎天天要来一回瑞王府。二妮遮着面纱,也与他见了几面,虽说彼此之间语言不通。但耶律夷相貌标致风度儒雅,凡二妮有所求皆是有求必应。 二妮乡下姑娘,心中唯想着父母,试着将陈金和魏氏说成自己的养父母,问能否一同带到西辽,耶律夷也是满口答应。非但如此,还将西辽国都叶迷辽描绘成一个比大历京城还要繁华的大都城,所以如今二妮满心筹划着,便是要带着父母到叶迷离去享清福,做公主。 以如玉的看法,男人们私底下一个人,表面上一个样,像张君表面上那样木讷不尽人情的人,到了床上无所不至。所以虽说偷看了一回耶律夷走旱路,倒也还不是十分的厌恶。恰今夜宴席是按西辽人的风俗,男女同厅而处,她也想私下看看那耶律夷这个哥哥是否值得托否,遂此时也不多说什么。 一会儿有内侍来请,如玉携着头遮面纱的二妮一起下楼,往大宴所设的长春宫。十分新奇的,厅中诸如姜璃珠等未出嫁的贵女们,皆打扮的十分朴素,非但朴素,连脂粉也不施,一个个脸儿黄黄素面朝天,在处处高烛宫灯下容颜莫辩。 第70节 显然她们早就听说西辽太子不好女色反而好男色,跟宁王赵钰两个春宵一度的事,生怕万一那耶律夷看上谁,要娶回去守活寡。 瑞王府无主母,今夜在王府中尽主母之责的,是归元帝的姐姐,云乐长公主,和悦公主坐在她身侧。 如玉坐在二妮身边,位置恰对着耶律夷的座子。相隔不远,那耶律夷在赵荡讲话的时候,便频频举杯,遥敬以酒。二妮侧身问如玉道:“嫂子,他敬我酒了,怎么办?” 她轻捶着如玉,一幅春情朦动的声调儿:“他从未见过我放了面纱的样子,我怕他看到我的容貌要心生不喜。” 如玉叫二妮逗笑:“你是他妹妹,又不是他的妃嫔,他不喜你的相貌又有什么关系?快将它解了。” 赵荡讲完了致酒辞,便有歌舞上来助兴。菜式源源不断送上来,二妮因为遮着面纱,竟是一口不食。如玉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劝二妮道:“遮面纱是花剌女子才有的风俗,你又非花剌女子,解了面纱好好吃饭便是,难道到了西辽,你也要天天戴着这面纱?” 二妮正要回答,便见耶律夷站了起来。他遥遥对着赵荡抱拳一拜,之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赵荡不懂契丹语,召了随侍在侧的张君过去翻译,如玉听了这话,却是脸都变了。 她直接起身,应对亦是契丹语:“耶律太子,您与公主乃一祖所生,是同一姓氏的皇族兄妹,这样的关系,无论放置于那一族,也是无法成亲的,您又怎能求娶予她?” 赵荡也听完了张君的翻译,一双深眸扫向耶律夷。耶律夷不知如玉为何人,也不通汉家女子出嫁在家如何分辩,见她貌美更胜二妮前两个婢子,又还通契丹语,方才与公主语笑嫣嫣,一双秋朋朦胧的眸子时时含情默默扫着自己,以为她是赵荡要遣去一起回西辽的侍婢,越发觉得二妮这个公主可娶。 遂直接站了起来,越桌走到二妮面前,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契丹人,五服之内不准通婚,一姓之中,五代以内不准通婚。但我与公主,虽是一祖,却早已相隔八代,这于我们契丹一族来说,是完全可以通婚的。” 如玉亦拍案站了起来,厉盯着耶律夷:“若以公主之礼而迎,回到叶迷离之后以公主之礼嫁,则公主随你们回去,若是求娶,此事不可行,我方不能同意。” 耶律夷不知如玉身份,听她貌美而身纤,一口熟利的辽语,说的如此果决,转身去看赵荡。 赵荡僧坐在主位上,一手支着面前小案,另一手握拳管凑到唇边一笑,目光扫向如玉,也知她在盯着自己,在期待自己的回答,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便满含着深深的温情。他道:“孤亦知契丹族有此例,但公主毕竟长在我汉家,受我汉家礼教,依我汉家风俗。 娶与不娶,是殿下的心意,嫁与不嫁,却还得听凭公主自己的意愿。此处人多,孤特辟一静室,叫公主与殿下私下对谈,她若答应,孤也全凭殿下的意思,可好?” 耶律夷欣然起身,跟着内侍去寻那静室了。二妮也要起身,如玉一把拽住她道:“二妮,耶律夷想要娶你,你不能答应。你可以永远是公主,但绝对不能嫁给耶律夷。”那耶律夷旱路都能走,谁知道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二妮似乎早知此事,推开如玉的手,默了片刻道:“嫂子,我义父那个人,让我觉得害怕。他那怕在里正大人面前,也从来不遮掩形迹。若我不跟耶律夷走,早晚有一天他得说你才是真公主,然后逼着你与里正大人合离,要你履行当年的盟约,嫁给他。 我生的平常,无福嫁给里正大人那样的男人,可我希望嫂子你跟他过的好好儿的。我义父那个人虽好,总不及里正大人更好。我去了西辽,这个公主才能一直做下去,才能把我爹娘都接出陈家村,所以对不起嫂子,我得一直占着你的位置了。” 如玉转身去拉二妮,她已经飞快的离席走远了。如玉默得片刻,也跟着追了出去,在巨大的长春宫后殿中各屋子的开了又合,高声叫着二妮。 声后有沉沉脚步,如玉忽而回头,猛然碰上的却是赵荡。他一把将如玉推进屋子,合上门道:“她就在对面,你说服不了她的。去,当着耶律夷的面把她的面纱扯下来,耶律夷一看她那形貌,就不会求娶于她了。” 如玉指着赵荡的脑袋,怒气冲天:“你不想把二妮嫁过去,就不该让耶律夷见她。” 赵荡也是少有的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我那里知道他禽兽心肠,竟会求娶自己的同族妹妹?” 如玉脑中也是乱乱糟糟,近一步问道:“王爷,您能否告诉我,您极力促成结盟一事,又逼着我上云台跳舞,究竟所图为何?” 空山新雨,桂树幽香,比之初次在那间书店见到她,每一回再见她,她的肌肤就更细腻一回。她本五官生的好,柳叶眉,杏圆的双眼,鹅蛋脸儿,圆润润的鼻头。这是花剌女子们才有的标准美人相,在民间粗养了二十年,公主就是公主,她渐渐蜕下曾经的躯壳,腻嫩如新剥过壳的鸡子一样。 赵荡小心游走于事物的两断,一边替如玉遮掩,一边又利用她达成所愿,以天下为谋局,他推动结盟,只为夺取永国府的兵权,从而将三弟赵钰引到边关去。而送她上云台跳舞,则是为了激起父亲的舔犊之情,让归元帝想起他曾给予妤妃的承诺。 当这一切都能谋成,再弹奏太子失玺之过,顺利坐上储君之位,他才有机会问鼎九五,才能将她摆到明面上来。 “你是我的公主。赵如玉,我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才是契丹公主。二十五年前的永昌之盟,那怕写就盟书的人已死,已化成白骨,那个承诺,它永远有效。我永远遵守。”赵荡少有的厉声,少有的失态,盯着面前小自己十二岁的小丫头:“所以,二妮不能跟着耶律夷走,也绝不能嫁给他。” 他所存的,仍还是在自己上位之后,将真假公主拨乱反正的心。 在她出生之前七年,就已定好嫁娶。他从备受宠爱的皇长子变成了父亲用来和谈的工具,再变成被厌弃的半蛮夷,人嫌狗憎,她姗姗来迟,叫他等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仍还要等。 忽而脚背钻心一阵疼,是如玉的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她道:“那青铜残玺是我的,法典也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你,就已经仁至义尽。张君还是您的学生,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赵荡忽而就笑了:“你以为他能保护你?保护你不被孤的三弟所掠夺,欺侮,玩弄?” 如玉立刻回道:“当然。” 赵荡仍还笑着,拉开门,声音极其温柔:“你难道不明白?无论是否公主,到头来你都将走到孤的身边来。唯一的不同,便是那个公主身份,有,则荣耀加身,无,孤竭尽所能,能给你的,一样都会给你。” 没有任何格外的要求,他永远那么和蔼,畅着胸怀,期待她奔向他。想要以自己的强大,战胜年青男女间所产生的,虚无飘缈的爱情。她和她的爱人,其实已经在一个死胡同当中,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如玉不敢再看赵荡,转身出了屋子,推开对面房间的门,二妮与耶律夷正执手而诉着什么,鸡同鸭讲,叽叽呱呱。 见如玉进来,二妮两眼怨毒而又愤恨的目光盯着她,缩回了手,闭了闭眼,搓着双手道:“嫂子,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不要……” 如果她忘了刘家上河湾那刘郎,转性要嫁耶律夷,如果耶律夷果真愿意娶她,叶迷离又是大都城,有一个公主的身份,其实远比在京城呆在赵荡府中要好得多。 如玉缓缓关上房门,暗道我都求不得张君的爱,又何必执著于二妮必得要找个爱自己的丈夫? 她失魂落魄在长毯遍铺,曲螭弯栏的廊道中慢慢走着。来回走了几番也绕不出去,渐渐迷了路,好容易找到扇门,正准备要迈出去,便听外面一声女子清脆娇柔的声音:“张君,张钦泽,你不是很能跑吗?回回本公主都抓不到你的人,这一回怎么不跑了?” 如玉转到窗边,便见外面秋风落叶宫灯朦胧,这是长春殿的后苑,张君一袭五品官服,在当庭站着,戴高冠,缀珠长裙禁步摇曳的和悦公主正围着他绕圈子。 和悦公主是个圆圆的脸儿,冠高而身量小,衣裙又长,头重脚轻,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盯着一个老实木讷个子高高的年青人,好容易将他捉住,逗的他脸儿通红。 她同意下嫁张诚,当然,也爱张诚。但对于这个拒了自己,又还回回见面都跑的比贼还快的张君更有几分好奇,问道:“当日你为何要打我三哥?” 张君并不说话,目不斜视的站着。 如玉不知为何,心头觉得有一丝好笑。她从未见过张君面对别的女人会是什么个样子,他似乎一见姑娘就脸红,跟头犟驴一样,全不是在自己面前那赖皮样子。 和悦等不到张君回答,放低声音道:“幸得我父亲是个明君,否则的话,就凭我三哥额头那道伤疤,他就能剁了你的头。” 接着便是令人尴尬的沉默。如玉觉得自己若再不出去,张君就得急疯了。她迈步出门,笑嘻嘻面见和悦,说道:“臣妇赵如玉,见过公主。” 当日在东宫极目亭下,若不是如玉一把拉开,和悦要叫个花瓶砸破头的。和悦公主心性纯善,因此对如玉倒还怀着些感激之情,也知如玉是他的妻子,她狠瞪了张君一眼,总算放过张君,对如玉表以善意一笑,转身进殿去了。 如玉走到张君面前,伸开手,结结实实将他揽住,闷头在他怀中长舒了口气道:“那就让二妮走吧,她也许果真爱耶律夷,天下间的女子,不是人人都能求得爱情,她以公主之身而嫁耶律夷,只要能因法典与御玺而搏个平安一生,倒也不错了。” 张君从一开始,就希望二妮能走,所以也算达到了他的目的。他道:“只是可怜你,从此再也当不得公主了。” 要说有没有遗憾,当然有。在云台上跳完舞之后,仰头看二妮走向耶律夷的那片刻,如玉满心的遗憾,失望与后悔。她也想要那么一个年青,英俊,宽厚的男子,以哥哥之尊,将自己捧在手心里。身为女子,傍依着丈夫而来的身份地位,总不及娘家给的更能使她尊荣。 可遇事要看长远。一眼之间,耶律夷还是个宽厚的哥哥,再一眼之间,他就成了水路走得,旱路也走得,初到别国就急着要睡同宗妹妹的禽兽之人。 但这世间的人,莫不如此。人人皆有两面,一件事情,一个人,一眼不能论定,总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想到这里,如玉摇头道:“我没有任何的遗憾,仍还感谢你当初将我从陈家村带出来。便是为此,只要你不离,我便不弃。” 张君默默点头,正想说句什么,便听身后寒森森一阵冷笑,一人说道:“张钦泽你好雅兴,如此清雅的去处,但不知你搂的是谁?” 如玉松了张君,抬头见是张君的死敌赵钰,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赵钰仍还穿着武将常服,戴琥珀簪金冠,三角眉,吊梢眼,臂厚而腰窄,只是走路步态有些不雅。 他那夜与耶律夷一起喝酒,堂堂一个皇子叫邻国太子压在床上走了回旱路。要知道那旱路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他从十五岁起醉卧疆场,是个皮糙肉厚的武将,便是被张君打破了头,缝针也不必麻药,咬牙生缝即可的,谁知叫耶律夷一回险险捅破肠子,在府中息养了几日,到今天仍还走路不稳。 作者有话要说:  钰哥:耽美都是骗人的,菊花好痛啊! 第83章 围猎 张君与这赵钰结成了死仇, 见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将如玉护到身后,怒目盯着赵钰,问道:“殿下莫不是生了痔疮, 缘何走路这个形样?” 被人伤了那五谷轮回之处,其疼可想而知, 赵钰到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他两目盯着如玉,大约是想报以和善一笑,兵痞们常有的那种流氓气息, 隔着一个张君,如玉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铁锈味。 身为皇子, 赵钰狂妄到根本未将张君放在眼里。隔着张君,他的话是对如玉说的:“小娘子,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 赵钰觉得自己笑的够和蔼, 也够诚恳,两眼吊梢眉似野草,不似狼, 反有些像狐狸。他险些被耶律夷那王八蛋捅破了肠子, 本来还得再修养几日, 可是一听赵如玉入了瑞王府, 便命也不顾的赶来了。 永国府家破在即, 若是她入了赵荡府第,自大哥身边抢女人,这事儿就难办了。 他只当张君是个死人, 用尽一辈子的耐心向如玉描绘着诱人的前景:“到了本王这里,你就不能再穿这些寻常妇人的衣服。当日那件舞服就很好,该露的都能露出来,本王最爱那件舞服,如今还珍藏在府,只待你来穿着。” 如玉转身要跑,却叫张君一把扯住。他道:“殿下既珍藏着,就该让宁王妃穿着时时跳舞给你看,不是更好?” 无论再怎么狂荡的男人,老娘与妻子总是别人骂不得的。赵钰知道张君贼阴,不期他连自家王妃都敢带出来骂,且不论自己先侮了张君,正愁要打张君没个理由,双脚扫起满地落叶便冲了过来。 今天不比极目亭那一回未带侍卫,十几个年青体壮的护卫们也是一拥而上,将张君围到中间,只待宁王赵钰一血前耻,将他打趴。 如玉叫宁王的护卫们挤到了外侧,她也知今日不比上一回,有这些护卫们相帮,张君万无取胜之机。转身回头一阵飞奔,正准备进殿去找赵荡,便迎上赵荡带着一群内侍向她走来。 今日是送行宴,他穿着纯黑绣金蟒的亲王礼服,阔袍大袖,舒着的双臂中灌了两袖清风。 “如玉,你仍还认为张君能保护你,能保你免遭孤的三弟当众侮辱,掠夺,玩弄?”深而幽暗的走廊中,赵荡双目如古井深不见底,俯首盯着面前一袭淡妆清清落落的小表妹。 外面秋风越发萧瑟,席卷着落叶而寒号,她的丈夫,正在被他的兄弟所围猎。 确实,那是一场围猎,十几个护卫团团围住,只要赵钰但凡处于下风,他们就会出手相帮。空旷的庭园中,张君没有任何可借助之物,逃不得天循不得地,使不得阴怂招式,在相对公平的角斗中,他要对抗一个驰聘沙场七八年的将军,简直无异于登天。 如玉默了片刻,回头便见后苑中已聚了许多人在观战。加这一回,张君已经是第三次打皇子了,皇帝的宽厚不会没有边际,赵钰也不可能再放过他。安稳的日子,脱离永国府后一处小小的院落,她仍还在慢慢的攒钱,可也许终将成为一场镜花水月。 他们惹上了这个王朝中最尊贵的那一家人,居于众生顶端的那一家人,那怕张君今天能活着,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险。 “若是他死了,奈河桥畔,他会等着我的。”如玉无惧于赵荡的目光。 赵荡仍还低头笑着,大约人叫他笑面虎,恰就是因为他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能这样宽和的笑吧。他道:“年青人脾气躁,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也是有的。孤在旁盯着,不会叫宁王打死张君。” 秋风拂起他的袍帘,于风中飞舞着。在他眼中,张君不过垂死挣扎的猎物而已。 张君无任何可依可挡之物,胜在身形够快,赵钰有一身蛮力,在护卫们的相帮下已经占据了上风。就算不死,张君今天也很难完好无缺的从瑞王府走出去。借着一个护卫的刀尖,他轻点脚步于空中一个翻跃,一脚重重踏在赵钰的后背上,随着赵钰一个踉跄,总算赢得喘吸之机。 面前的护卫逼过来,不肯放他离开。于围观的人群中,张君忽而扫到齐森,就是那个右眉七分处有朱砂痣的护卫,他穿过人群,露个诡异的笑脸给张君,手中未出鞘的刀凌空一劈,犹如一条闪点劈过张君脑中的浑沌,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看不穿的是什么了。 狡猾的猎人千里埋线,诱着整个永国府即将陷入灰飞烟灭之中,而那条线,在几个月前就埋好了。赵荡是猎人,齐森便是他的猎狗,猎人一直沉得住气,而猎狗在事成之后,却忍不住得意炫耀。 赵钰凌空一脚蹬过来,张君顿在原地未躲,以背生迎他的一脚。顿得一顿,大喷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如玉和二妮同时尖叫一声,齐齐奔过去,于众目睽睽之下,未几姜璃珠也奔了过来,和悦公主也奔了过来,一众小娇娥们齐齐围着张君。 如玉将张君的头抱在怀中,试了试犹还有微弱的鼻息,随抱即他的脑袋抱在怀中,低声道:“我是个祸水,我早知道的,我是个祸水,我会害死你的。你若死了,千万别走远,我即刻就跟着你一起去,黄泉路上咱们再做夫妻,好不好?” 和悦公主也是怒极,起身跳过去就给了赵钰一巴掌:“三哥,打架就打架,你何苦伤他?若是他死了,到了父皇面前,我也要作证说是你的错。” 张君缓缓睁开眼,四五个妙龄女子围着,皆是哭哭啼啼,如玉将他抱在怀中,两瓣唇儿哆哆嗦嗦,也不哭,不停的说自己是祸水。他口喷一口鲜血:“如玉,我走不动了,看来得你扶着我回家。” 能为了自己的妻子而与皇子打架,虽败犹荣。且不论几个姑娘们都是什么心态,但于此时此刻,于众目睽睽之下,一齐扶起张君,斥开围观的人群,要扶他出府。 赵钰走到赵荡身边,嗤笑一声道:“大哥,我也不期他竟然躲不及,要生受我一脚。但不过早晚而已,我是必定要杀了他。” 赵荡站在台阶上,盯着自己这个天生粗鲁莽撞的三弟,看得许久,甩手就是一巴掌,而后甩袖便走。 赵钰当众遭大哥这样一记耳光,也是怒极,但念及自己若想登上皇位,还必得要大哥相助,总算生生压下心头之怒,带着护卫们扬长而去。 * 总算大家七手八脚将张君扶到了马车上,长街灯火幽暗,柳生才要扬鞭,和悦公主隔窗拉着如玉的手道:“你放心,待到回宫,我一定面禀父皇,叫他治我三哥的罪。” 张君气息微弱,唯有胸口一点热气,如玉那还有应付和悦的心情。她挣脱和悦的手,吩咐柳生扬鞭,待远离瑞王府了,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将张君的脑袋抱在怀中,千悔万悔,悔不该当初于陈家村跟着他。自己倒是逃出生天了,可谁呈想到头来他却得因她而丧命。 “钦泽,若是到了奈河桥畔,你一定等着 ,等我去寻你,好不好?”如玉哭了会子,摸着张君鼻子间连呼吸都没了,哭也哭不出来,转念一想他大概是要死了。 她忆起陈安实死的那一回,自己流了许多眼泪在陈安实脸上,过后安实老娘一直不喜,概因人之将死,活人的眼泪滴在他脸上,转世之后都要生成痣。怕陈安实下辈子要成个满脸痣的□□子。 如玉两把抹了眼泪,将张君放平在马车上,握着他的手道:“你再熬得一熬,眼看就要到家了。横竖要闭眼,也闭在家里头好不好?” 张君仍还不语,一只手连握如玉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她捏在手中,紧闭着双眼。 一路秋风萧瑟,更添几分凄惨,到了府门上,等柳生唤人抬来一只春凳,一群人捉弄着把个张君抬进府。才过夕回廊,张登已经迎了出来。他捉了把张君的脉,抬眉问道:“谁伤的?” 第71节 柳生回道:“是宁王。两人打架,宁王赢了。” 张登双目一阵晕眩,猛得倒退两步,挥手道:“抬进去吧。” 于一个男人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自己膝下的自己的儿女们。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们未及长成参天大树便中途夭折,父母之痛,可想而知。张登回手招过如锦来,吩咐道:“竹外轩的事,瞒着夫人,不要叫她知道。” 他步履有些蹒跚,走得几步,险险又要摔跤。 儿子替皇家当差,给皇家卖命,叫皇子生生打死,他却还得穿上朝服,跪到午门外去请罪,以期能保住剩下那三个。生身为人,他也曾天不怕地不怕,直到几个儿子渐渐长成,才有了恐惧感,因为几个生龙活虎,挺拔如松的儿子,他才开始敬畏天地,相信命运。 张登在熟悉无比的府院中走了许久,身后也无人提醒,鬼打墙一般总是找不到慎德堂在何处,直到如锦来扶,才苦笑道:“世人总爱生儿子,可你瞧瞧,生了儿子,要替他们操多少心?那一个一个,无论聪明的还是笨的,无论呆的还是傻的,皆是我的心头肉,皆是我的心肝……” 不过转眼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多岁,要依靠如锦瘦瘦的肩膀,才能勉强走路。 * 这厢如玉着人将张君安顿到床上,半路和悦公主所差的太医也到了。 这太医是瑞王府赵荡的随身太医,为不负赵荡所托,诊脉自然诊的极细。他握过张君一只手,摸不得一丝活气,再摸另外一只,游丝一脉浅浅,是个伤了心肺的症候。他瞧如玉跪在那地台上,缩着肩膀,叹了一息道:“虽外表无恙,不过昏迷而已,可他伤了内脏,且看血能不能止得住,若血能止……” 太医话还未说完,张君忽而直挺挺暴起,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如玉溅了一脸的血,闭眼任凭血珠自眉眼间往下溜着,问道:“太医,若血不能止了?” “熬时间吧!”这太医放下张君的手,问如玉道:“少夫人可需要我开幅药方出来?虽治不得症候,总算能缓得一缓他的苦状!” 如玉只觉得每一下呼吸都撕心扯肺,点头道:“那就开上一幅吧。” 太医这话,其实已经是断定张君必死无疑了。 如玉也不送太医出门,待他一走便合上内室门,独自一人将床上所有沾了血的被幔等物全部扯下,另换新的来。掏澄过帕子替张君擦净了脸,又进侧室洗了一番自己的脸,才解了衣服换好,打定主意若是张君死了,便要陪他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去,出来却见床是空的,张君竟不知去了何处。 如玉还拿着方帕子,左看右看,颤声叫道:“钦泽!” 张君自身后一把捂了如玉的嘴,在她耳侧说道:“我即刻就得出门,约莫三四天的功夫,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你想办法应付府中诸人,我不能活过来,但也不能死的太透,横竖三四天的功夫我就会回来,明白吗?” 如玉转身再看张君,他已经换好了一整套的黑衣,硬梆梆一身的武器,显然是要出远门了。在瑞王府一众的小姑娘为他抹眼泪,以为他眼看要死,谁知他竟转眼就生龙活虎。如玉比划道:“你吐血了,吐了那么多!” 张君一笑:“不过咬破舌头而已!” “真的?”如玉不敢相信:“真的只是咬破了舌头?” 他低头匆匆缠着绑腿,见如玉如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抬头在她颊上亲了一口道:“果真,只是伤口有些疼,得你伸舌头进来舔舔才行。” 如玉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捶了张君两把,抱着他的腿骂道:“你吓死我了。” 张君绑好了两条腿,硬硬梆梆一袭短□□衣,纤腿劲腰,起身松了松筋骨,低眉笑望着如玉,忽而屈膝跪下,伸出舌头来,在她唇上舔着,待她启唇便扫进去,和着那股子清新甜腻的桂花气息,细细去吃她那点舌头。他舌头上的伤口未愈,血仍还往外渗着,一丝甜兮兮的血腥味,蔓延到如玉舌尖,烘着她燥燥森森,软软搭搭。 张君吻够了,转到如玉耳侧,轻声道:“如玉,太多的人要和我争你,他们不为爱你,不为想要娶你,只是将你当作玩物,满足纯粹的好奇心而已,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也不准任何人用言语侮你,所以你瞧,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舍掉公主的名位,我一定会替你争一个更高的回来,只要你能等得,好不好?” 如玉乐极生悲,悲极生乐,此时仍还晕晕乎乎,拉住张君道:“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不然,我怎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张君不得已又停下,捉着如玉的肩膀道:“也许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我当初往金国那一回,犯了个大错误。我和张诚都叫赵荡给耍了,如今要停战撤兵,我大哥言自己带五百人做一回突袭,而后就撤回关内。若我想的无差,那是个死局,我得去救他。 你知道这些就好,横竖替我应付过去。” 他说完便从侧室门上出屋,转身走了。 外面秋迎叫道:“少奶奶,汤药熬好了,可要奴婢端进来?” 如玉忽而省悟过来,张君方才败给赵钰,应当是在拖延时机。也许张震在前线果真凶险,他要去救,却不敢叫任何人知道,那一定府中也有奸细,他怕事情要走漏风声。但是他被人抬着进的竹外轩,怎么可能瞒得住众人? 尤其一个区氏是他娘,最近因为他升了官儿,对他很是上心,三天两头送茶送点的,听闻病了,怎么可能不来探视? 如玉小脑瓜子转着,绞尽脑汁要准备一个糊弄区氏的法子出来,忽听窗外连听一声嚎,扈妈妈与姜璃珠两个扶着区氏已经进来了。不用说,姜璃珠这些日子住在静心斋,早把事儿捅到区氏那里了。 未几,区氏已经到了门上。如玉拉丫丫进来,一把关上内室门,闭眼定了定神,只听扈妈妈一声砸门,大声说道:“钦泽,娘来看你了,你倒睁开眼睛说句话呀!” 区氏推不开门,自然也要急,哭着唤道:“我的儿!你怎么样我的儿。” 如玉在丫丫耳边悄语了一番,命她自侧室门上飞快的走了,再转回来将个被窝拥的鼓鼓囊囊的,听着扈妈妈眼看要砸烂那薄薄的格扇门,连忙走到门外,轻声说道:“母亲,钦泽此时正在昏迷之中,太医方才刻意嘱咐要他静养,你们能否静上一静,叫他好好睡得片刻,起来再问话?” 到底是自己儿子,区氏连忙止了哭声,却也不走,叫人抬了把椅子来,在厅里坐着。 如玉亦闭眼在床沿上坐着,待侧室门上有人敲门,先扑过去轻声问道:“谁?” 丫丫道:“少奶奶,奴婢把老爷请来了。” 如玉这才将两人放进来。张登才换好方心曲领的太尉朝服,准备要往午门外跪着谢罪去,不明究里叫个小丫头自儿媳妇的侧室门上拉了进来,也知只怕事情有诡,关了门低声问道:“钦泽家的,你为何要如此拉我进来。” 如玉开眉见山便问道:“父亲,如锦姑娘是否已经怀孕了?” 这事儿除了张登,再无人知。他起了警觉,低头盯着那两只眼睛贼大的小丫丫问如玉:“你怎么知道的。” 无论如锦是赵荡的人还是皇帝的人,有她在张登的身边,张君装病的事儿便不能叫张登知道。如玉斟酌着言辞,既不敢就此惊动如锦,又想要叫张登对如锦起防备。 恰如锦几乎与区氏同时怀孕,一直瞒着身子,这于如玉来说,又有了一重好离间她与张登的法子。 她转身进卧室,拿出当初指证邓姨娘的那张宣纸来,递给张登道:“当初我这院子里有人下毒闹事,人人都指证是邓姨娘,您也因此将邓姨娘拘到小院禁足。 后来大嫂称有人与周燕姑娘合谋要害我,母亲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此,并未接发出那个人来。您一直心疑那个人是香晚,所以才总是找着理由训她,是不是?” 张登的爱与恨,全展露在脸上。自打有了区氏那一回暗示,没少给蔡香晚气受过,听了如玉一逼问,脸便有些挂不住。 如玉道:“这宣纸,出自慎德堂,香晚不可能有,但如锦想要贼赃邓姨娘,轻而易举。” 自邓姨娘之后,便是如锦一直贴身伏侍于张登,是个没过明路的通房。张登一念之间自然要回护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的通房,退一步盯着如玉问道:“你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乱说话,我先进去看看钦泽再说。” 如玉转身拦在侧室门上,低声道:“父亲至少先听我把话说完。如锦姑娘虽怀了身孕,但一直不肯叫您收房吧?而且我瞧她一直在束腹,很是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怀孕的样子。您难道没有问过她的心思?没有问过她究竟为何要这样?” 张登无法跟儿媳妇谈论自己的妾室,而这侧室中太潮湿,将她那股子独有的体香放大了无数倍,潮湿而又浓郁,他才四十五岁,虽儿子们太早成年将他逼成了个老人,一辈子的武夫,心还未老,心烦气躁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招扳开如玉的肩膀就要进卧室。 如玉抵死不让,抵着门道:“因为她是恒安侯李善机的孙女,本为侯府嫡出孙女,却因家道败落而屈居您身边为婢。她不想做妾,所以立志想要做妻。您替她置过宅院,自官府脱了贱籍,若当日我死,李婆子又一口咬定是母亲杀人,那么,母亲被休弃,您将会娶她过门。” 第84章 丧事 如玉抵死不让, 抵着门道:“因为她是恒安侯李善机的孙女,本为侯府嫡出孙女,却因家道败落而屈居您身边为婢。她不想做妾,所以立志想要做妻。您替她置过宅院, 自官府脱了贱籍,若当日我死, 李婆子又一口咬定是母亲杀人,那么,母亲被休弃, 您将会娶她过门吧。” 张登总算冷静了下来。他为如锦私下置院子,脱贱籍, 确有此事。如果那日果真如玉身死,而李婆子一口咬定区氏的话,他必休弃区氏无疑。 人到了他这样的年纪, 不求妻美也不求妻子的身份有多高贵。温柔,善解人意,年青, 地位低点也无妨, 说起来, 确实如锦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 您是这一府的顶梁柱, 我们几房都要仰赖于您。您现在可以进卧室,可是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能告诉如锦, 概因她虽是您的爱妾,但于我们这些人,实在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怜惜之情。”如玉说罢推开了门,张登大步走了进去,丫丫好奇扑过来问道:“少奶奶,少爷他去了那里?” 如玉连忙捂着这孩子的嘴,外面姜璃珠又在拍门:“二嫂,您好歹让我们进去看一眼二哥哥,好吗?” 张登吼道:“人之垂死,有什么好看?都滚回自己院里歇着去。” 如玉总算松了口气。张君大约是因为幼年时父亲的冷眼,一直对他很有抵触,便是这些日子来渐渐张登肯拿正眼看他,肯说句温和话,他也绝不肯亲近一分一毫。但她不同,她倒觉得张登在大事情上还算个明白人,如今一个大儿子在外陷入死局,二儿子被一个皇子打成重伤,不叫他出来顶事,自己如何顶得住。 区氏闷了片刻,忽而问道:“你怎的在儿子房中?” 儿子重伤不醒,关起门来,公公却在卧室里,区氏立刻就起了警觉。张登低声问如玉:“他去了何处?” 如玉回道:“说是大哥有难他要去帮,顶多三四天回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再,我这院里的人也都不干净,除了丫丫,余下一个都用不得,丫丫我会一直留在身边,别的,还得父亲想办法把她们调开。” 张登总算理解儿媳妇的苦心。如锦也许爱他,但不一定爱屋及乌爱他的几个儿子,既能对如玉痛下杀手以对付区氏,在计将不成之后又转嫁祸于邓姨娘,就有可能在知道张君的事情后,转而投诚他人,一举除掉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毕竟儿子越少,她腹中的孩子将来承爵的机会越大。 妇人们的聪明与智慧,用到一府之中,小小一方府第,拨云换日也在顷刻之间。 他默了片刻道:“辛苦你在此顶着,外面一应人手,我皆从隔壁老太太身边调来,撑过这几日,他一回府立刻叫他来见我。” 张登起身拉开格扇门,堵在门上冷眼望着区氏,问道:“何事?” 区氏起身问道:“我的钦泽怎么样了?” 张登缓缓将门合上,盯着满脸泪痕老气横秋的黄脸夫人,重重吧了一息道:“他需要静养,养好了自会去看你,既你有孕,快快回院养胎,这里我自会照料。” 区氏犹不知若是自己死了,大肚子填房的立等着进门,这刻板暴戾的老妇人,一生唯有丈夫的爱与温柔才能降伏。她起身扶过姜璃珠,哀哀戚戚才要哭,张登心有不忍,上前扶着替她拍背:“儿子还未死,你何必哭成这样?” 如玉总算大松一口气,瘫坐到了床上。 之后果真张登以张君是打了皇子的钦犯,需以重兵严加看管之由,将竹外轩除小丫丫外其余几个仆妇全清了出去,全部替换成了从隔壁府老太君贺氏那里调来的人。这些婆子们话不多问,眼不多瞧,也知道屋子里住着个病人,却因为贺氏的嘱咐,从来不肯踏进一步。 很快,皇上派人来问疾了,瑞王府时不时派太医来,宁王赵钰也派人送了重礼来,总之门庭热闹之极,各府皆有人来探病,每每有人至,张登便得进院来应付一番,好将他们打发走。如玉坐在窗边望着外,也是庆幸自己搬动了张登,否则凭她一人,如何应付得过来。 这样熬得四天,如玉估摸着张君该回来了,躺在床上闻了闻丫丫,笑道:“咱俩都臭不可闻,等爷回来,可得好好烧上一锅水泡个澡。” 为了装的像样子,两人连洗澡水都不敢叫,生生熬了四五天,此时皆浑身臭臭烘烘,并肩躺在床上等张君回来。 已是十月,寻常人家该生地龙或者放炭盆了,为了不叫人进这屋子,如玉连这两样都省了,裹着厚厚的棉被听丫丫小猪般轻轻的酣声,正迷糊着,忽而觉得室中似有凉风一动,她一直忌惮隔壁的张诚,随时枕头下都藏着匕首,一把掏出来,便叫胡子拉茬的张君拦头抱了,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一路的亲着。 如玉好容易挣开张君,嫌弃道:“天,你可真臭。” 言罢又是两声自嘲的笑:“当然,我也很臭!” 张君抵头闷了片刻,上床便来解如玉的衣服。足足四天时间,他应当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一身混和着风尘与血腥的汗味,闻到如玉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那里还能忍得住。 如玉屏息蹬着,连连叫道:“钦泽,好歹咱们先说会话儿!” “少奶奶,少奶奶你怎么啦?”丫丫许是也听着不对劲,迷迷糊糊中就来摸如玉。 张君几乎是窜天而起,蹦到了地上,钻出帐子又到月门外转了一圈才又走进来,也不敢撩帘子,压声问道:“谁在里头?” 如玉抑不住的笑着,下床解释道:“你是被抬进府的,又还要走四五天,我一人无法应付,遂将此事告诉了你爹,他一直在外挡着,我带着丫丫在此假装侍疾,夜里是她与我一起睡。” 张君自来孤僻,很少全心去信任别人。天地之间,唯有如玉与他是一体的。通过如玉,他才能去接纳别人。默了片刻,既再不言,他就算是允了此事了。 如玉问道:“你大哥怎么样了?可还好,与你一起回京了不曾?” 张君转而放下床帐,在外面条案前椅子上坐了,拍着大腿道:“过来,让我抱抱你。” 院外还有人守着,如玉也不敢拉窗帘,摸黑找到张君,屈膝跪坐在他大腿上,伸手去摸他下巴上密密的胡茬,靠在他肩膀上,那怕一身的风尘气息,她亦能接受,一颗心安稳无比。已入了冬的屋子里,渗冷,如玉缩在张君怀中问道:“你大哥了?你可曾救得他出来?” 张君将如玉紧紧箍于怀中,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还是挥之不去的两军撕杀。真正上了战场,他才知道赵钰为何会瞧不起他。他那些阴损伤人的招数,或者于单打独斗中管用,可是到了战场上,确实唯有赵钰和张震、沈归那样的良将才可以横扫千军。 赵钰死,大历痛失一员良将,良将挡得万兵,他终将要成千古罪人。 张君细细碾吻着如玉的面颊,果真一窝的小狗不嫌脏,几天未洗澡,她的面颊份外柔腻,丁香似一点雀舌,份外香甜,他没有吃够过,在她脸上越吃越饿,抵额叹了半晌,唤道:“如玉!如玉!” 如玉仰着脖子哼道:“我的儿,娘在了,娘疼你。”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丫丫忽而就醒了,伸手摸着如玉。 张君埋对在如玉胸前,一动不动,闭眼愣了片刻,忽而将她整个儿抱起,转身抱进侧室中,依门而站…… 整整六年,安敞那个王八蛋吃着斋饭念着经,守了她六年。沈归更加无耻,直接安家在陈家村,早一顿晚一顿,借着给老母送饭,不过是想贪图她而已。 …… 陈安实果真痨病而死?笑话。 第72节 不过是安敞与沈归眼看那小子到了圆房的年纪,怕一不小心要睡了如玉,于是乡里乡亲之间,安敞那老和尚请陈安康入寺,借助帮忙抄经之名,给他灌了点搀着慢毒的酒,好叫他就此死掉,让她能重新无主而已。 …… 所以,他是第二个傻傻的陈安实。可他又比陈安实幸运,至少他如今还活着,而且打断天长地久的活下去,压根儿不打算把她让给任何人。只要一想起赵钰那色气四露的目光,以及赵荡暗搓搓的坏笑,张君怒极攻心…… 其实这一章的肉不多,恰就是省略掉的几段,你们要看吗? 而此时,如玉也早已背过气去。 连着熬了四五天不敢休不敢眠,一回弄的如玉神清气爽,替张君细细刮罢胡子,看他两只眼睛深陷于眶中,面色青黄,果真是个痨病未愈的样子,指着床道:“躺上去,从今儿起就实打实装着,让赵荡府上的太医进来诊得几回,你再起来。” 张君到了床边,见丫丫十分乖巧的跪在地榻上,实在不明白为何如玉竟会愿意与生人同挤一床而睡,嫌脏不肯睡丫丫睡过的床,却又迫于如玉的淫威而不得不躺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站在床沿上,微笑着摆弄好了张君,看他疲沉沉将要睡去,如玉也准备出门吹吹风见点太阳,才拉开格扇门,便见即将临盆的周昭只穿着件雪青色的长褙子,面上浮着雀斑点点,泪痕斑斑,挺肚站在门外。 如玉不期周昭也来视疾,恰张君本尊来了,此时也不怕谁进来撞见,正是要请大家进来瞧的时候,正准备要张嘴,便听周昭冷冷说道:“如玉出去!” “大嫂这是怎么了?”如玉有些迟疑的功夫,周昭厉声喝道:“出去!” 她转身进了屋子,撕扯着月门上那百蝶子绵账,忽而清脆一声耳光。 “你大哥死了,你怎有脸回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你不去替他死?”周昭一声比一声尖厉,屋外清早才起来洒扫庭院的婆子们想必都听到了,耳朵往这边支楞着。 如玉这才知道张震竟是死了,也亏得张君方才还有心情搬弄那种事情。 她转身进了帐子,便见张君在床下跪着,周昭在妆台边靠着,满头汗珠混着泪珠,仍还瘦瘦薄薄的肩膀,怀胎十月,眼看临盆的时候听闻丈夫死在他乡,其苦其怨可想而知。 “大嫂!”如玉扶起周昭,轻声劝道:“你眼看临盆的身子,咱们先回房好不好?” 周昭忽而欠身,又给了跪在地上的张君一巴掌。她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以手捶胸抽抽噎噎的哭着,站起来自己跌跌撞撞一步三挪往前走着,走得几步忽而脚步一软,扶着门才不止于滑倒在地。 如玉连忙上前去扶,却叫周昭一把甩开。她看如玉,亦是看张君一样的怨毒眼神,恨恨瞪得一眼,叫两个婆子架着走了。 如玉回到棉帐子里,见张君仍还埋头在地上跪着,跪到他对面问道:“果真你大哥死了?” 张君闭眼,沉沉点了几下头:“约莫丧报已经入府了。” 一声尖嚎划破破晓的胎釉白,接着便是断断续续不停的抽噎,先是一个妇人,接着是许多妇人,终于,永国府掩影于秋叶凋零的重重楼阁院落中俱皆响起了哭声,一声声长哼短颤,于这阴沉沉的秋晨,便是一首天然而成的《江河水》。 如玉以手捂唇,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两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登恰也在此刻进了屋子,止步在那绣百蝶的棉帐子外,便听二儿子说道:“当日咱们自秦州回京,于西京城遇到齐森,以及张诚,当时我以为是巧遇,所以才会追出去。 但实际上,自从我在红陈寺盗走御玺,叫赵荡无法凭御玺发难太子之后,他便派出了齐森时时盯控着我,张诚所背负的那封信,实则只是个幌子而已,赵荡真正做局要吸引我的,是金国郡主完颜雪手中那封金国战略军备图。 我果真上当,将那张图摹得一分后几千里送到我大哥手中。他此次突袭,凭靠的恰就是那封东西。赵荡一计不成再使一计,永国府终于还是着了他的道儿了……” 完颜雪的父亲完颜胥,为金国五军兵马大元帅,她与赵荡私交颇好,当初张君恰也是因为她的身份,才会去偷她手中的军备图,谁知赵荡之诱,恰在于那份军备图。 张登撩开帐子进屋,冷扫了一眼跪于地上的儿子与儿媳,闭上眼睛忍着眩晕问张君:“你大哥的尸骨,现在寄存于何处?” 张君道:“儿子来之前,已备薄棺将大哥装殓,只怕不日就由老四扶灵回京。” 张登想起三儿子张诚小的时候,大约还不到一岁吧,着急着要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他有四个儿子,可从未像呵护张诚那样呵护过其他三个。他是打心眼里爱那个孩子,也唯独与张诚最有缘份,恰好张诚人生的前三年,国无战事,马放南山,他能够专心了陪伴张诚成长。 当张诚迈出自己人生第一步的时候,他怕他跌倒,碰到,磕到,那是为人父母们都会有的心情,但不在眼边长大的孩子,眼看不到,心便操不到。他在张诚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爱,父母对于孩子的爱不求回报,但比之别的几个孩子,他对张诚寄予着最高的期望,期望他能在成年之后于朝堂上有所作为,能入主中书为宰执,成一代名臣,齐自己永国一府文武并进的雄心。 也正是因此,为了能将两个儿子推出去,他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退下来,恰就是想在归元帝面前表明自己虔诚、忠诚的心,让归元帝能以公平的眼光,去看待,并赏识自己的儿子们。 可年青人们初入仕途的那一步并不好迈。他放手让张震继承父志时的心情,恰就是当年放张诚迈出第一步的心情,孩子终于扑倒在地,他冲过去,不得不将他扶起来,替他踢开坎坷,替他抚平道路,捉着他更平稳的往前走,直到他能自己真正走稳。 “你认为,这仅仅是赵荡一人的意图?”张登坐到那只妆凳上,问跪在地上的二儿子。 张君道:“皇上他……” 他自来耳敏,话音还未落,便能听到竹外轩外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亲随帝侧时间并不长,但张君对于归元帝的脚步声,熟悉无比。他道:“皇上来了!” 张登立刻就站了起来。与朝同始,祖孙三代戎马的永国府世子战死疆场,二儿子又被皇子打伤,朝臣看在眼里,百姓看在眼里,皇帝自己也坐不住了。 “如玉,快躲进侧室!”张登压低着声音,几乎是在吼叫。 如玉不明究里,却也即刻起身便躲进了屏风后的侧室中。才关上门,外面张君已经嚎了起来,如玉还未听过他哭,只觉得每一声都竭斯底里凄惨无比,未及公公张登也哭了起来。如玉毕竟朴实妇人,不曾想或者他们是怕皇帝见到她要起异心,还以为公公要哭,怕自己撞见了难看,遂默默的躲着。 “孽障,还不跪下!”这一声清喝,中气十足,言语清冽,天下之尊的声音,原来是这个样子。 如玉仍还默声听着,再是张登的声音,他应当也是跪了,抽抽噎噎道:“陛下,宁王贵为皇子,膝下不止黄金,老臣父子怎敢受他之拜?” 归元帝穿着件明黄色织金锦宝蓝襟袖的圆领龙袍,足踏缎面布鞋,双眸精熠,一脸沉痛,扶起张登道:“你与朕是生死共患难的兄弟,钰儿自幼在兵痞当中混,性格狂放,有时候连朕都治不得他,朕几番遣他请来亲罪,他充耳不闻,朕今日不得不亲自前来,向你道一声辛苦。 震儿之死,朕痛失一员大将,心中之痛,不比你更少!” 臣子家的内室,按理便是天子也不能擅入。但张登既然在里头,显然并无需要避讳的内室妇人们。 张君两番险些打死赵钰,虽和悦公主几番说过在瑞王府的情形,归元帝也知自己儿子是有意围猎,誓要治死张君,但为帝王者多疑,以为父的心理,总觉得自己乖顺如条小狼狗的儿子不该下手那么狠,将张君打个重病在床。 他踱了几步,到那榆木拔步大床侧,便见张君眼眶焦黑,两颊深陷,面色透紫发乌,果真是个重伤的样子。 再忆及他千里盗玺,还犟着脖子为太子请命,跟在自己身边一个多月也一直不言不语,虽木讷,却是个难得的纯性,心不由一软,这才算是信了张君果真病重。 皇帝私服亲临,即便家里刚死了个儿子,张登也得打起精神来,亲自迎着归元帝出竹外轩这小院,到永国府前院正殿,要以正礼而参拜。 几个翰林学士,内侍,以及诸部文武大臣们自然随同,客套过后往永国府正殿而去。 临走时归元帝还特意交待赵钰:“给朕好好跪着,钦泽不恕你的罪,不准起来。” 张震一死,北方战线三名统兵便缺了最重要的那一个,不用说,自然是赵钰顶上。自此,他将京营、边防总手一揽,一国门户都抓到了手里,其得意猖狂可想而知。 赵钰一身玄色武官常服,紧腰窄袖撩着袍面跪于月门外,姿态如扑鸡之鹰一般,仍是虎势猿形,及待皇帝一出正房,便轻嗤一声问张君:“张钦泽,当日官驿内,老子叫耶律夷那王八蛋……是你捣的鬼吧?” 被人走了一回旱路,肠子险些捅穿,赵钰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在满京城地毯式的搜索,终于搜到一个当日陪着他们喝过酒,已经存了良的妓子,从那妓子口中得知,确实有人曾指使她的姐妹,往他的酒中投过蒙汗腰,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不胜酒力醉过去。 不用说,只要有人指使,那人必是张君。所以赵钰名为来赔罪,实则却是一次杀不死,来送张君上西天的。 第85章 谋局 张君脑中一根弦绷的笔直, 并不为赵钰的挑衅所动,闭上眼睛听着动静,忽而侧室门上细细一声响,他作势要翻身起来, 侧扫着赵钰的身影还在,随即只得又按捺住。希望如玉能从侧室另一头的门溜出去, 尽快躲起来,好应付过眼前。 * 自后院往前院走的路上,归元帝一路听着各院妇人们的哀嚎之声, 哀哀切切,肝肠寸断。终归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自然没有张登那样痛的失子之情,只见比自己还年轻,多年随马侍鞍的老臣两鬓斑白, 步履蹒跚,也得刻意装着哀切,问张登道:“既震儿已去, 以你之见, 该以谁为统兵才合适?” 张登先抛一道诱饵:“沈归虽于甘州起兵, 却一直有归顺之意, 频频向圣上递折, 请求查明当年之罪,皇上以为沈归如何。” 归元帝摇头:“败信弃主之人,永不复用!” “那就只有宁王殿下了, 只可惜他仍还年青,性子也有些过于急躁。”张登说道。 归元帝尾纹处浮起一丝赞许来:“他虽年青,但也有七年沙场搏杀的经验,唯一一点是性子太过急躁,莽撞而不够理智,但这是年青人的通病,也只能慢慢磨练。” 以张登伴驾三十年的经验来看,赵荡想谋永国府的兵权给赵钰,归元帝不可能不知道。他非但知道,也许还在默许。他又道:“老臣痛失最得意的儿子,老二也在苟延残喘,如今唯有老三能替皇上服侍公主,老四替您做个火头兵,永国一府无用,真是愧对无颜。” 归元帝缓缓摆手:“有钰儿守着边防,荡儿替我们联络北方诸国,一时之间,对抗金国倒不算难事。你好好替震儿治丧,朕还等着与太尉一起,同治朝堂。” 这又是为人父的看不开。就像张登曾经以为自己的四个儿子团结一心,互帮互助一般,归元帝的三个儿子,有文有武有外交,若能齐心协力共为天下,一国何愁不治。也许他也得等到锥子扎出米袋,才如张登一般,知道儿子们不止是长大了,更添了野心。一个个皆是狗,恨不能将对方生啖虎嚼。 * 赵钰跪了片刻,这屋子里有那小媳妇身上独有的香气,浓郁而悠,显然是她常居于此的缘故。太过无聊,他便打量起屋中陈设来。 卧室居中一张榆木大床,挂着冰墨纹的沉纱帐子,右侧有衣架,上面唯搭着件张君的外衫,往前一张妆台,皆是妇人们闺阁中常有的摆饰。一般妇人于右方角落,总会摆一幅绣架做绣品,这屋子里却不是。 那地方摆着一幅画架,赵钰还不及细看,张君忽而声破嗓裂般喊道:“如玉!如玉 !” 一听如玉二字,赵钰心头那点痒意又浮起来了。她舞姿出众歌喉惊艳,唯一一点不好处便是目光浅薄胆量太小,常常缩在个张君身后,不知自己的价值,生生埋没。 如玉一直在侧室中未敢走远,听外面静静悄悄,也不知赵钰是否还在,猛然听张君十分焦急的叫声,立刻便从侧室中冲了出来。 见到那小媳妇自屏风后冲出来,白裙下一双红红的小绣鞋,他跪的位置低,恰她坐到床沿上的时候,隐隐可见她竟是穿着一条猩红的洒腿长裤。这样的妆扮,外表正经内里风骚,意味十足。赵钰笑着问如玉:“你瞧他还能活多久?” 如玉不期赵钰竟还跪在地上,心知此厮在,张君肯定是要护着自己的。他既急着叫她出来,必然是那里有遮掩不过去的地方,遂即刻便红了眼圈儿,摘帕子揩着眼睛问道:“钦泽,你那里不舒服,是渴了还是饿了,可要端药来给你吃?” 张君道:“我要吃药!总得养好了病,好能护着你。” 如玉哇一声大哭,伏在被子上轻捶站,见张君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忽而恍然大悟。她在屋子里呆了四五天,百无聊赖时整日画工笔。而且当时她并不知道张震死,心情也还好,架侧所摆的几幅,皆是她为丫丫所描的小丫头们的烂漫之态。 颜料都还摆开着,画的也恰是这几日的衣服,一个丈夫病重侍疾的妇人,怎能有心情画那样的画儿? 如玉也知张君是要支自己将赵钰引出去,当着垂死丈夫的面勾引奸夫,这事儿她还未干过,起身捏着方帕子,莲步轻移,走到月门上时,垂下眼眸挤出两点泪珠儿来,委曲求全的声儿:“烦请殿下让让,臣妇得去给他端药了。” 赵钰就堵在月门上,纱棉质的夹里长裙,轻搔在他的肩头,这小妇人天生一段风流体态,媚眼勾魂,肤腻似羊脂玉,他犹还记得那一回倒提着双足时,那两只小骨踝的颤栗。她天生就是根狐狸尾巴,眉眼间的欲拒还迎,勾的他混身似痒似挠,鬼使神差伸出手,随着那跟风拂过的裙尾,轻轻欲撩,她折轻腰已微步,裙带暗香拂过,已经转身出了屋子。 外面唯有隔壁府贺氏身边的几个老人在廊下听差,如玉以帕捂唇,暗叫道:天灵灵地灵灵,快快儿的来个人帮我,否则今日要嘛张君得败露来个欺君之罪,要嘛我得死在他手上。 她出内室才回头的功夫,赵钰已经跟了出来。如玉但凡闻着此人身上一股铁锈似的味道,便如闻着张诚身上那股子香味一样泛起了恶心。 她也知赵钰要调戏自己,张君还在里头听着,往前欲突,赵钰抱臂挡了突不出去,往后退一步,又怕赵钰再进屋子要瞧见那画儿,正前后无着,便听赵钰说道:“张君已成个痨病,你又何必跟着他受苦?本王眼看就要出征,你跟着本王,做个随军夫人,好不好?” 随军夫人是好听的,说难听点就是军妓,行军打仗时供人糟蹋用的。如玉捂唇,两滴眼泪又挤了出来:“殿下,臣妇是有丈夫的妇人,您怎能说这种话出来?” 她还捂着方小帕子,扭头转身的功夫,那香娇玉嫩一段脖颈,细似凝酪,叫赵钰担心自己若是下重手,会不会一把就能拎断。他指着内室道:“那张君不过一个傻子,那懂得什么风情,跟着本王……本王才叫你知道什么是男人!” 如玉呀下一声惊呼,铁锈味扑面,赵钰已经扑了过来。他伸两手将她圈牢靠着墙,总算没忘了自己的老爹也在前殿,若是惹进来自己要挨打,凑鼻在如玉身侧深吸了一口她的体香,她温温惴惴,似只惊兔一般惶惶,他才准备说些什么,转眼便遭人一记冷拳打上右眼眶。 赵钰生接住那只撤不及的拳头,见来人竟是张诚,冷笑道:“你不是我大哥的走狗么?这些日子夹着尾巴溜到那儿去了?” 张诚被禁足在祠堂中,也不知是怎么跑出来的。他一个文弱书生,叫赵钰接住那只拳头一个反绞,从手臂到整个人如麻袋般叫赵钰扔到空中,狠摔在正房那八仙桌后的翘角屏上,撞碎一瓶清供,扯下整条中堂,被埋入其中。 赵钰回头对着如玉一笑,上前一脚狠踹道张诚肋骨上,鼻哼着嘲讽:“这种软骨头,算得什么男人?这种男人也能叫你爽?” 如玉不敢躲回卧室,更不敢出这屋子的门,因为外面还有几个贺氏派来的老仆,要把这赵钰引出去,叫她们看见他如此臊皮自己,自己名声也得毁。 张诚应声吐出一口血来,扯着头上乱糟糟的晚菊连挥着手吼道:“如玉,快走,去前院,叫爹来!” 如玉还不及出门,赵钰飞身跃过来,直接将两扇门踢到一处严缝合上。他几乎是扼着脖子将如玉抵到门上,混身浓烈的铁锈味熏的如玉几欲作呕。那条舌头,粘液蠕动的舌头就在空中伸着,眼看要舔到她脸上来,如玉混身由如爬了无数毛毛虫,又羞又愤,恨不能咬舌自尽好躲过那截舌头。 张诚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两只书生的绵手去捶赵钰那一身的蟒筋,弹在上面反而震的自己手疼。他气的两眼通红,咬牙道:“赵钰,老子今天必定要杀了你。” “杀我?”赵钰也不松如玉,一脚再将张诚踢飞,掐着如玉的喉咙转身将她拖进卧室,当着张君的面笑问道:“张钦泽,你打本王的时候,给耶律夷吃春/药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你真以为本王会实心实意跪你?你大哥已经死了,三边所有姓张的将士,本王保证他们活不过明年你的祭日。 至于这契丹公主,本王也就尝尝鲜儿,若你果真喜欢,等你死了,本王给你烧过来!” 张君躺在床上,忽而口喷鲜血,张诚也追了进来,看看卧床不起的张君,再看看被赵钰放肆羞辱的如玉,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 若不想为人鱼肉,整个永国府如今唯一的仰仗是大哥张震,可张震叫他二兄弟给害死了,于是赵钰肆意羞辱,他们也只能承受而已。 赵钰转身将如玉压倒在妆台上,也是嫌她哭哭啼啼,作意欲要羞辱给张君看,张诚手中握着把截纸刀,只听如玉尖喝一声张君,一把刀便插了过去。 这一刀戳在赵钰左臂上,入肉而穿,疼的赵钰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自肉中拨出那把截纸刀来,舞着刀花正欲往张诚脸上去,便听屋外一人叫道:“宁王殿下可在否?” 赵钰发了半天的横,忽而想起来自己老爹还在永国府前院,而自己是来求张君原谅的。 第73节 他那把裁纸刀险险自张诚白嫩的脸上划过时绕个弯子,朗声道:“本王在!” 是翰林学士文泛之的声音,他道:“皇上该启驾回朝了,他要小臣来问一句,您可求得了张学士的原谅否?可能同他一起回宫?” 赵钰转身笑望张君,问道:“钦泽兄,你可能原谅小王?” 张君唇角还是血沫,叫如玉拿帕子一点点拭着,连连点头道:“原谅!原谅!” 赵钰这一回总算报了连番被张君所打之仇,此时也不好再耍横,捂着只渗血的胳膊,转过来狠狠踢了一脚张诚,冷笑道:“若你还想尚公主,过两天待本王到了边关,一辆小车将这赵如玉给本王送到云内州,记住,要悄悄儿的,别叫本王那爱管闲事的大哥知道。 否则,三边但凡有姓张的,本王按姓诛之,一个不漏,至于你们这些软脚虾,等本王回来再慢慢收拾。” 若他登极,和悦嫁到番邦,至少可换十万盟军,嫁给这白斩鸡一样的小书生,可果真是暴殄天物。 赵钰掸掸袖子,撩开帘子扬长而去。张君捏攥着如玉的手,攥了许久,才问张诚:“谁叫你来的?” 张诚自地上爬了起来,抽过如玉妆台上的帕子细细拭着唇角的血迹,低声道:“是如玉那小丫头,方才一溜烟的跑来叫我。” 张君抬眼望着床顶藻花,唇角还往外溢着血沫,侧眸看张诚一眼,问道:“你可瞧见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跟着赵荡,可有荣华富贵,权位登极?” 张诚闭了闭眼,低声道:“二哥你好好息养,兄弟还在禁足中,不能再陪你了。” 他转身便走,如玉见他的手也往外渗着血,连忙捡了方帕子追了上去。 她道:“今天多谢你!” 张诚被赵钰连踢带打带撞,又在祠堂中关了多日,发乱毛长,一袭长衫空空荡荡,在院门上站了许久,忽而仰头:“赵荡答应过我的,只图兵权,并不动永国府诸人。” 如玉一声轻嗤:“他当然不必动手,有赵钰在前,他只需出谋划策,赵钰自会替他扫平道路。” 张诚低声道:“对不起!” 如玉送张诚出门,前后脚便碰上蔡香晚神色匆匆走过来,到了跟前,蔡香晚才道:“大嫂要生了,方才出来一只脚,又叫产婆给塞回去了。只怕又是个险事儿,婆婆躺倒了不能理事,你又得照顾二哥。钦城听闻要扶灵归来,几千里路上,谁知道到什么时候,万一大嫂出了事,这个担子我如何担得?”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丈夫才亡,周昭又难产。如玉握着蔡香晚的手道:“辛苦你了,快去吧。” * 瑞王府后殿,妤妃那幅裱框精致的细密画,在这府中算是她的牌位,平时都以薄纱遮挡,很少拂起。赵荡盯着那层薄纱,目光好似能穿物般的深幽:“所以张震果真死了?” 他回过头来,盯着地上一人问道。 这人是赵钰家奴,靴面上一层子的黄尘,显然也是披星戴月自战场上驰回。他道:“他带了五百人突袭金人位于中都的群牧所,那处群牧所养马十万匹,又是金人战备储蓄粮草之处,他本是准备突袭,烧金人的粮草抢他们的战马,后来便中了埋伏。他杀出中都群牧所,逃到两国边境上,是我们王爷的人将他围在边防线上,杀死的!” 赵荡不语,缓缓闭上眼睛,一手在空中虚划一道:“孤的门人齐楚如今就在老三军中效力。他说,张震失一腿,颊失两侧之皮,耳丢一只,两臂亦不完整。他曾在张震麾下服役约有一年,光凭那样一具残缺的身体,并不能断明确实其人确实就是张震,你们怎能立下决断?” 来人稍显不自然的笑了一笑道:“概因当时小人恰也在场。张震逃回来时只带着二十几个残兵,我方上千人围着,踩蚂蚁一样杀光了他手下所有人。 至于动手杀张震的,恰是王爷您手下那位安敞安将军,是从脖子上一刀直切咽喉。张震当着我等的面断的气。后来安将军的手下送来美酒,大家心情畅快,索性就在草滩上喝起酒来。喝着喝着,也不知是谁说起与张震曾经带兵时结的仇怨,大家越说越忿,趁着酒意扒皮的扒皮抽筋的抽筋,将张震肢解的七零八落,小人明知不妥却也无法阻止!” 赵荡脸渐渐往下沉着,眉骨下深深两道剪影。这一段,与齐楚和安敞所讲述的一致无二。张震叫安敞割了喉,又叫一众大醉酩酊的酒鬼们撕成了碎片,要经过非常细致的缝补,才能送回京城。听说张仕看到大哥张震的遗体后,当时就尿了裤子。 “一群兵痞,无法无天!”赵荡厉声吼道:“待齐楚和安敞回来,孤要照着原样儿,剥了他们的皮,以慰张震在天之灵!” 几个月的时间,千里谋长局,赵荡终于一朝得成。但毕竟他是文人出身,没有上过战场,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方才听人来报说皇帝带着宁王微服出宫去了永国府,也知自己这一手是投到了皇帝心头所好,总算长舒一口气。 * 听闻世子丧于战场,府里大厨房的婆子们都伤心不及,炒的几样菜皆放多了盐,如玉亲自提着食盒进了屋子,准备要摆开了与张君同食,张君不知何时起来的,穿着中衣按止了如玉的手道:“父亲还要过来,等他走了再吃。” 如玉还欲多问两句,张君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握过如玉的手放在膝头,轻轻摩梭着。 少年夫妻,彼此情投意和,就算有矛盾,也皆只为对方着想,转寰着来,不呕气不吵架,是性格脾气相投,也是因为对彼此都有所畏惧,对婚姻真诚,虔诚而抱有期待。 执手相看,对膝而坐,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有。 张登一送走皇帝就直接进了竹外轩,进院一声吼将所有人都吼了出去,迎门直接问张君:“你打算要怎么做?” 张君应声睁开眼睛,清瘦的脸部线条精厉,一双桃花眼含着腾腾杀气:“我要杀赵钰!” 张登仍还不喜欢这个倔劲十足的二儿子,可他不得不承认,最后青出于蓝能胜过他的,也唯有张君。他反问道:“你要我怎么做?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中层以上将士,至少一千人是我的手下,我给你列个名单,再书一道手书,任你调动。” 张君踢凳子站了起来,身量比父亲略高,低眉俯视着父亲:“若你果真想帮,瞒好这一府,盯好张诚不要捣乱即可,我有如玉就足够了。” 张登点了点头,进门时撑着一股子气,出门时脚步蹒跚,不过半天的时间,他头发花白一半,挥了挥手道:“你只管去,万事有我。” 不比张诚他要时时护着,抚平道路才能跌撞前行。这个二儿子,他从来没有关注过,没有管过,任由其母由着性子拨弄,到他回头看的时候,他早需要父亲的帮助,能够自己健步如飞了。 待张登一走,张君又颓然坐回椅中。他握过如玉的手,唤道:“如玉!” 如玉嗯了一声,抚着他的脑袋道:“我在!” 张君抵头在她胸前,闷了许久,忽而说道:“去看看大嫂,我听闻她难产,也不知怎么样了。” 事实上中午那会儿如玉就去过,周昭院里忙的什么一样,一群哭嚎的婆子丫头们对着一个难产的夫人,所谓愁云惨雾,也不过如此。 深爱的人陷于常人无法救拔的痛苦之中,尤其那痛苦还是他一手造成的,张君心中的痛苦,如玉也能体会。 她拍抚着他,问道:“你要如何杀赵钰?” 张震的死,表面看来是由他们兄弟俩造成的。可一个国家的皇子,将这样一座与朝同在的府第,以及它所掌有的兵权,当成谋天下的重礼送给另一个皇子,满朝文武,四十年不曾下鞍的将领,他们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 如玉今日始知赵荡的恶,他眼中只有权力,没有众生。 张君忽而抬起头,双手抚过如玉的脸,他眉目间有痛苦,有怜悯,又还有许多别的复杂的情绪。 如玉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果真能帮到他,低声劝道:“当初在陈家村,你也不肯信我,可你回头再想想,若是没有我,你能不能偷到那御玺?你既说我有急智,有勇有谋,就该信我。” 张君闭了闭眼,忽而揽过如玉,在她颊畔深深嘬了一口,低声道:“如玉,你得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值得。”如玉斩钉截铁,掰正张君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杀了赵钰,还有沈归。除了沈归,天下名将仍还不知有多少。赵钰死了,大历或者少一员名将,可他若不死,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活着。” 她说完,低头在他眉间轻吻了一口,低声道:“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不想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睡。” 张君盯着如玉,唇角还是苦意,眉目间轻浮着颤颤一丝桃花,她在情/欲上向来大胆,于自己的人生,看得清,看得远,冷眼看待一切,唯独一颗傻傻的心寄托在他身上。 而他,曾经不过是个翰林书画院画地图的小翰林,以为自己要孤独一世,却不想于人世中能碰到她。她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子,亦是他的女儿,她是他人生中所有关系的起点也是终点,为了她,他不得不背水一战了。 张君揉了揉如玉的脑袋道:“再去大嫂那里看看,若她生了,咱们即刻就出发。” 如玉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张君那神情复杂的双眼道:“钦泽,天下间无人盼望像大嫂那样正直而又善良的人会有什么事,可是万一,万一要是她挺不过去了,你会怎么办?” 第86章 少年之心 张君起身, 站在窗前望外。他背着身,如玉看不到他的脸庞,只能听到他整个胸膛都在发抖的声音:“如玉,你是我的妻子, 无论何时,无论我会怎样, 我都会一力保全你。” 所以,若是周昭死,他也不会独活吧! “我明白了!”如玉点了点头, 笑不出也哭不出。如此深沉,那怕爱人嫁作人妇, 还能生死相随的爱情,即便那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也很值得尊重。 好在周昭无事。如玉一进周昭院子, 便碰上由太子妃姜氏。丈夫身边的重臣去世,皇帝都微服来访,她也是微服, 还带着自己生产时用过的稳婆, 并东宫七八个御医, 此时孩子已经降生。 太子妃对如玉并无好感, 也知自己身份尊贵, 在此主家都要放不开,短暂说了声贺喜,又说了声节哀, 带着众人离去。 周昭面无血色躺在床上,枕畔放着刚出生的女儿,才出生的孩子,脸儿分外的红,眉眼还瞧不出什么来。如玉坐在床边鼓凳上叫了声大嫂,过得许久,周昭才缓慢启眸,见是如玉,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太过疲惫而发不出声来。 她执著的说着,如玉只得凑到她唇边,才能听清楚。她说:“对不起,我原也不是恼你。只是钦泽他……” 如玉见周昭脸色忽而苍白,也不敢激她情绪太过激动,连忙退了出来。 如玉怀疑他对自己的大哥张震应当并无太多的感情,概因当他听闻周昭母女顺遂之后,那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自己头顶的一片天重又顶起来了一般。 夜已初降临,一辆独马小车摇摇晃晃,张君戴斗笠驾车,载着如玉与丫丫两个,于向来少有人走的西门上出门,经过两府之间一条狭长的廊道,拐出了永国两府。 * 次日黎明,赶车的牛大伯被一个披着披风,戴着帷帽,身姿纤楚,怀中还抱着个孩子的小妇人自城门上雇起,四更城门始开,便赶在宁王赵钰要赴关接任统兵之前出了城。 车中,如玉仍还是昨日那袭白色棉裙,上罩着墨绿色的潞绸长褙,窄窄的小马车,睡醒的丫丫过得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她问道:“少奶奶,咱扔了少爷就这样走,真的好吗?” 如玉翻着白眼道:“你耳朵最敏,又不是没有听到,他们要送我去当随军夫人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昨日赵钰大闹竹外轩的时候,张诚是叫小丫丫喊来的,小丫丫自然也目睹了全过程。 她是叫如玉救的,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如玉,也不觉得如玉私自奔逃有何不对,只觉得二少奶奶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往日她虽调皮而又狭促,不像个正经人家的少奶奶,但总算是个端庄正经的小妇人,今日的她,拿着把小铜镜不住的抹着口脂,描着眉眼儿,隔得片刻,又扔条帕子出去,一路上哼哼唱唱,也不知唱的什么歌,总之乐的像是过年一样。 眼看朝阳升起,丫丫回头再望,一片又一片的田野,间或小小的村庄,京城早被她们抛到身后。旱了一秋,才拉过霜的田野上一片萧瑟,青天遥遥直上,丫丫自幼在京城里打转,还未见过这样的广阔田野,如玉却是着着实实被拘了几个月以后头一回放风,隔窗伸出头去,叫秋风吹的心肝脾肺俱冽,恨不能喊几声来的痛快。 忽而远处腾起一股黄烟,马蹄震的空中嗡嗡作响。牛大伯马鞭高扬,接着听到车中传出一阵悠扬歌声,是北方草原上才有的调子,歌声婉转悦耳,于这广阔的天穹之下惊起梁尘,高唱入云。 往后不足十里,恰是赵钰要前往边关而带的五百骑兵,马蹄踏起黄尘,漫天遮日而来。那悠婉的歌声,穿黄尘而越蹄催,直奔赵钰而去。 如玉唱得两遍,眼见前方一处村庄前两间稻草为顶的屋子,前后有围,便知那是茶窠,遂高声喊叫车夫:“大伯,烦请停车,我要在此吃杯茶,润润喉咙。” 牛大伯黎明时并未细看,以为上过的不过是个普通人家带着孩子走亲戚的妇人,因她的歌声而起了好奇,勒停了马,放下脚扎子,便见车中款款下来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妇人,一张脸儿鸭蛋似的圆润,肤白似玉,嘴角噙着笑意,出声便是方才高歌时的悦耳:“有劳大伯一路驾车辛苦!“ “老者我此生未出过京城,却随着夫人的声音逛了一趟青青草原!”牛大伯赞道:“夫人唱的,委实好听之极。” 如玉下得车来,田野上还有落过霜的冬萝卜,冒着些灰黯的绿气。她伸手自丫丫手中接过淡粉潞绸尾绣大朵金线牡丹的披风结结实实将自己罩上,黄土蓝天,天地之间唯有她是一抹□□,摇曳着进了那十分简陋的茶窠。 牛大伯边笑边叹,转身到茶窠后去讨水讨马料,准备要卸了笼头喂马。才转身,便碰上一身披盔甲胸膛。 银甲耀眼,黑衣随风,腰间长刀而挎,这吊梢眼的年青人,显然是个大将军。车夫吓得一跳,才要拜,便听这将军笑问道:“老伯,刚才车上那小娘子,可是你的家人?” 车夫摆手道:“回大将军的话,并不是。她昨儿半夜雇车要出城,老者我实则是叫她雇来驾车的。” 赵钰一身银甲,望着这简陋茶窠中临窗而坐的如玉,才展了个笑,便见她两只杏眼微瞪,细细的柳叶眉儿轻佻,晴空般一双眸子流专,转身去望别处了。 他忽而扬手,接着一身硬甲坐到了草棚外的大扎子上,叫道:“店家,来碗茶润喉。” 牛大伯转过马车,抬头便见约一里外的田野上,整齐列队一眼望不到头的战马,硬马铁甲当是骑兵,车夫一眼望去,估摸至少不下五百人,这五百人整齐列队于官道上,鸦雀无声。显然是听了赵钰的指令,才不敢往前,原地待命。 丫丫实在是个好作筏子的,她捧着杯茶也喝不上去,忽而哭道:“少奶奶,咱回府去吧,不定二少爷有多想咱们了。” 如玉轻扫了一眼坐在外面的赵钰道:“永国府的人,还商量着要把我送去给人做随军夫人,此时不跑,难道果真去做个随军夫人?” 丫丫扑过来便抱住了如玉的胳膊,问道:“少奶奶,什么是随军夫人?” 如玉揩了两点泪,低头不言。丫丫又问道:“可是老爷的想法?咱们二少爷还有气儿了,他怎么敢把您送人?” 如玉又哭了一声:“他们都不肯要我了,我何必还呆在那府里,我得自个儿替自个儿谋条出路。当初在西京的时候,我遇着个姓秦的公子,容样儿生的俊不说,温柔小意,今儿送条帕子明儿送盒胭脂,便是咱们二少爷,也没他的好。” 丫丫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咱们这是去寻那秦公子?” 如玉一通儿的胡拐着:“可不是嘛,方才那车夫说再往前几十里地儿就是西京了,到了西京,寻着秦公子,咱就有好日子过了。” 赵钰一声冷笑,心说这些软脚小娘们,想去西京,却被车夫拐着一路往北,再往北可就要到大历与金国相交界的奉圣云内二州了,那地方三不管,贩人的,贩马的,贩铁锅贩盐的,随便卖给那个贩子得一二十两银子,还你的秦公子,三天时间那些牧人们就能打得你连你娘都不认识。 丫丫见如玉不住使着眼色,也瞧见赵钰在外坐着,心以为如玉生了要跟赵钰的心,苦着一张脸替她抬轿子:“若是昨儿来咱们院的那位王爷,便是做他夫人倒也挺好,奴婢瞧着他比咱二少爷,也不差得什么。” 如玉抬眉又轻扫了赵钰一眼,冷笑道:“就他?粗鲁的跟什么一样,还皇子了,一身的兵痞气,又不会说句好听的,见人只雇着蛮上,谁会喜欢他。” 第74节 赵钰这算是听出来了。这小娘们并不是想找什么秦公子,许是早就看上了他,又听闻他已经走了,这是来追他的。 小妇人的把戏,红拂夜奔李靖,卓文君私奔相如,她私奔而来,到了面前却拿自己待价而沽,想让他去哄上一哄,低个头,说几句好听的。 随军参谋终于等不住,一人策马到了茶窠门上,见赵钰独自在门外饮着碗浑浊不清的茶,深深一礼道:“大将军,前线失了统兵,咱们得急着赶路,属下们替您备着水囊,您又何苦在此喝碗浊兮兮的粗茶?” 赵钰偶然回头的功夫,便见如玉两只眼睛睁的圆圆,唇角微撇着,似看呆了一样盯着他看,略有些呆气,见他回头,慌得转了脸,还悄悄擦了擦唇边一抹才渗出来的口水。 她描眉漆目蒙着白纱时,再或盛妆过在瑞王府一见时,皆是美不胜收的姿态,可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一直以来吊着他舍命追逐的,是她的血统,是她那个公主身份。方才不过一眼之间,那半傻半憨的样子却叫赵钰心中莫名一暖。 蛮干硬上是兵痞们的常性,时间就是生命,而女人是留着这条命唯有的意义。赵钰自十五岁出征,连自家五六个正经有名份的妾与王妃,都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向来撕了衣服就上。 忽而有个小妇人私奔而来,要撩着他来点郎情妾意,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遂挥退随军参谋道:“你且原地待命,本王自有主张。” 十五岁时都没有怦然而跳过的那颗少年之心,叫那小妇人看了一眼,便如灰烬重燃,眼看就要星火燎原了。 随军参谋将茶窠窗下那个唇红颊艳,涂抹了十二分颜色的小妇人看在眼里,也知自家这大将军如条公狗发了情,不上一回怕是不肯走了。他也是男人,知道男人急起色来六亲不认,虽军情紧急,也只得等着他泄完了这一回的急火再说。 赵钰一抖披风站起来,踱到清晨初升的太阳下,一袭银甲炫目夺眼。他忽而转身,隔窗问如玉:“那秦公子,有什么好,值得小玉儿深夜相奔?” 她方才还润兮兮腆着些笑的小脸儿忽而就拉了寒霜,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瞪了他一眼,起身拍了几文钱,拉起丫丫道:“丫丫,我们走!” 赵钰提着马鞭,略俯着肩,鹰俯小鸡一般看着如玉捉着个小丫头自他面前走过,挥着帕子站在路边喊:“车夫!车夫!” 牛大伯一溜烟儿小跑了来,点头哈腰道:“夫人,老者我正在后面刷马,您可能等得片刻再走?” 如玉侧眸扫了赵钰一眼,那点小心思泄露无疑:“既在刷马,略等得片刻也使得。” 她提着裙子下了田野,在那满地被霜拉过的萝卜之间跳脚走着,不过一双小绣鞋,脚立时锥心刺骨的冷。赵钰跟在她身后,唯看见大朵金线绣成的牡丹,在晴空下,天地之间,光辉烁烁。 她忽而回眸,刻意涂的艳丽的红唇似血腥一般,于灰调的天地之间,弯成动人的弧度:“大将军常年在北征伐,可能告诉我,北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冷静了片刻,赵钰心中也犯起了嘀咕。永国府世子张震,是他大哥赵荡百日谋局,千里运筹,最终由他的手下杀在大历与金国的边境线上的。他也怕万一永国公张登知晓此事,要拿这小妇人做个钩子,钓着他,做局杀他替张震报仇。 毕竟他两次下手,这小妇人都是端庄正经,吓的花容失色。怎么突然就荒郊野外,羞羞嗒嗒,从大家主妇变成个小家碧玉了。 为兵者诡,于田野上那空灵的歌声所带给他的心悸已经退去,他冷静思索着这小妇人忽而凭空出现的各种可能性,已不仅仅是肉/体的垂涎,他想知道她究竟为何凭空出现。 忽而,她止步,转身仰望着北边,乌黑的发尾拂过面庞,眼中有向往,脸上有失落,喃喃低语着:“我的父亲,曾是大辽国主,可我如今沦落至此,唯寻得个面容俊俏性子和善的好丈夫,还叫大将军一脚踢成个痨病,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说着,回头,挑衅似的一笑,冷盯着他。 也许男人生来就是猎狗,当妇人以软弱祈怜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自然就是他嘴边的猎物。可她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想要驯服他,玩弄他,也许还想通过他来征服一个帝国。赵钰忽而觉得这小妇人眼光不差,至少知道他掌着兵权,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 他道:“我的小玉儿想要什么补偿,本王将自己送给你,行不行?” 如玉噗嗤一声笑:“你?臭烘烘的大男人,我要你有何用?” 太阳很快升到了半空,天地之间,广袤而又空旷的田野,远极处小小一处灰蒙蒙的村舍。五百骑兵,静立于一里之外。 这真是个调情的好地方,一句似骂似嫌的轻语,似针刺过,刺的赵钰心有痒痒,却混身舒坦。他忽而放声大笑,想伸手将这小妇人揉到胸前,揉到她气喘嘘嘘哭着求饶,叫她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妇人们身轻骨贱,自以为是主人,不过是男人故作姿态心城情愿被她驯服而已。她是亡国契丹的公主,于云台上一舞的惊艳犹还在他心上萦绕。 他心仍还有怀疑,却也顺着她的的杆子往上爬,忽而转身挡住她的去路:“臭不臭,我又未脱衣服,你又未闻过,怎么能知道?” 如玉又十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帕子轻扇着鼻子,绕过赵钰继续往前走着,低声道:“我不要作什么随军夫人,也不要做妾。虽说契丹亡了,好歹我也曾是个公主,赵荡还想要我做瑞王妃了,好端端的,凭什么我要委身于你,做个妾?” 原来她并非看不上他,只是如商人行卖买,价格谈不抡,半途截他,要谈个合理的价格。赵钰这辈子在所有女人身上用过的耐心,也没有今天在赵如玉身上用过的多。花剌人自来软弱,为了能于雄踞各边的大国之间周旋,称自己国中同罗氏的美人骨软如酥,身有名器,如水做成,美在其次,滋味殊绝。 这样的尤物与他谈卖买,当真是给狮子念经,叫老虎茹素,天真妄想。 他问道:“那你为何不选他?本王的大哥相貌虽生的一般,却也是一京未嫁女子们的心头好。” 如玉果断道:“他阴搓搓暗兮兮,自以为天下谋局,皆在他心中。苏仪挂六国相印,姜子牙帝师尚父,张良被称谋圣,可他们那一个问鼎九五了?再看天下为帝王者,那一个不是兵权在握。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身为成年皇子,赵钰府中也有许多谋士,也就是所谓的门客们。他们不厌其烦在他耳边聒噪,要他提防赵荡,说赵荡明面上投诚于他,私底下却是拿他作筏,要渡自己上位。赵钰读的书本就不多,辩不过那些门客们,此时听如玉一言,恰恰暗合自己心中所想,双手猛拍道:“所以我的小玉儿慧眼识英雄,知道本王才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 如玉似嗔非嗔,似怒非怒,略有些艳丽的妆容,恰是这些武夫们才喜欢的重口。她道:“新鲜了,虽您是个王爷,我却不稀罕了,秦公子还在西京等着我。” 她又要往戥子上添个筹码。赵钰冷笑,心道:且看你如何作妖。 他又转身往前,截住她道:“那秦公子有什么好,叫你念念不忘?说出来,本王都满足你。至于随军夫人,那是屁话,待此次征金战罢回朝,本王许你皇后之位。” 再不心动,真戏也要作成假的。如玉低头娇羞一笑,见赵钰那粗黑而硬,常年握过兵器的大手伸过来,连忙轻拂浅粉色潞绸披风的襟子,翘一指在外,只给赵钰勾了勾,心中巨恶,面容娇羞无比,暗说我这一生吃过的盐和奶都使在今天了,张君你若杀不了他,我就得杀了你。 她回首西望,悠悠说道:“听闻当初我父皇被大历与金相围,恰就死在如今西夏国与金国相邻的夏州边境上,我真想去那里看一眼。大将军公务烦忙,只怕不能带我去吧。” 赵钰要去长城以北的云内州,他出京城,是要一路往北,过太原而往云内。但想要绕道,自庆阳府过夏州再往云内,不过多两百里路程,大约半天的时间而已。 但是庆阳府有六盘山,那地方挨着崆峒,山险而高,六月还会落雪,并不好过。一个皇后之位显然让这小妇人心动,她趁此而提的要求,似乎也合情合理,但又有那么一点难度。 “就知道大将军不过是将我当成个玩物而已,要知道,我才是契丹公主,赵荡将个假公主嫁到西辽去,是因为那耶律夷未曾见过同罗女子的相貌。他府中有一幅妤妃画像,面像与我极为肖似,他存着我不肯嫁给那西辽太子,就是想在争储的关键当口拿出来,激起西辽之怒,好将您调离京城,前去征西,他趁此而上位,一举拿下太子之位。”如玉十分轻蔑的看了赵钰一眼,一笑道:“可你是他的小跟班儿,他怎么指你怎么来,所谓的谋,不就是如此么?” 恍如醍醐灌顶,赵钰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哥赵荡明知如玉是真公主,却始终捂着不肯放出来,反而要大张旗鼓将个假公主嫁给西辽太子了。赵荡不怕惹怒西辽,那怕西夏和花剌一起反脸他也不怕,概因他是文臣,是办文差的,有了战事不必自己亲顶上去。 赵钰气的猛啐一口道:“好他个阴险小人,原来存的竟是这样的狠心,拿国之大情作戏,要争皇储之位。” 如玉回眸一笑,又问:“大将军,能否带我到那夏州看得一眼,小女子此生再无所求,只想看看父皇母妃丧命的地方,便了无遗憾,全心的……” “怎么样?”赵钰低眉笑问道。 如玉半嗔半恼:“呸!冤家!” * 大军再度开拨,多了一辆小马车在旁,拖慢了不少进度。随军参谋气哀声叹气,低声骂道:“天下间多少大英雄,皆是毁在女人身上,要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忽而传令兵来号令:“全军调头,往庆阳府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赵钰之死 随军参谋一听急了, 策马至前,到那颠颠而行的小马车前,迎上正在歪身逗着帘内小妇人的赵钰问道:“大将军,前方军情紧急, 咱们快马加鞭还来不及了,您为何忽而要改行军线路?” 赵钰侧眸扫得如玉放下帘子, 回身道:“本王欲要顺道去看看驻守夏州的统兵张虎,他是永国二府的老大,比世子张震还难缠些。世子张震才死, 本王怕他心生叛逆,顺道抚慰一番。” 随军参谋听了就知这是鬼话, 气的直拍马脖子:“多二百里的路程,就要多一天的时间,大将军, 行军不是儿戏,属下们在此等着,您上车办了那个妇人, 杀了她, 咱们快些走。” 赵钰再回头, 便见如玉两只鲜藕节似的手臂在车沿上搭着, 嘴角微撇, 略有些呆傻气的望着他。她冰雪聪明,唯有一点傻气,便是用在他身上。 赵钰忽而冷笑, 这些兵痞们,那懂得什么爱情。忽而一阵游龙之啸,他抽刀抵上随军参谋的脖子,骂道:“能滚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滚!” 如玉嫣然一笑,轻轻撒手,隐于车帘之中。 * 一路越往北,天地之间越发萧瑟,进了庆阳府的地界就在下雪。如玉与丫丫两个在小马车上冻的直发抖。 赵钰终归也不敢玩的太过分,绕了半天的路,就得从路上将这时间节余出来,一路跑的士兵们怨声载道。 终于天全黑透,到了六盘山下已是大雪封山,这样的天气,人走路都成问题,马更爬不得山。赵钰心中有些暗悔,当然也着急,仰望着白茫茫的前路,忽而皱眉说道:“从崆峒山后绕过去,过山再安营扎寨。” 山后有一处中间狭窄似羊肠之处,名为一线天,两边悬壁如兽而伏,中间约有纵深半里路,易进难处,是个关门打狗的好地方。随军参谋仰头望着两侧悬壁,于大雪天中额头冒着汗,摇头道:“大将军,后退十里扎营,明日咱们再接着走,可好?” “在此扎营即可,自家土地上,难道还怕有伏兵?”赵钰摇头,再往后退十里,行程将更慢。 十月的雪水份极厚,踩到脚下泥泥哒哒,终于连马也赌气不肯走了。后面将士们也是怨声载道,有些不服管的直接就开始骂骂咧咧。 赵钰叫如玉诱着,一点一点偏了道儿,这时候心里越发多了悔意,准备先上车办了这小美人儿,好补偿心中那点悔意。 他以剑挑帘,便见如玉对着一盏马灯,玉臂皓腕,小手儿正在艰难的串着一串手珠儿,全然不知自己已急不可捺,火气冲天。 只待她抬头,一脸的愠怒,赵钰就笑了:“要不,咱们歇一夜再走?” 如玉拍了拍坐毡,笑的十分舒意,仿佛这不是大雪飘摇的行军寒夜,而是凯旋归来后王府后院中的暖阁一般:“上来,上来坐会儿!” 她体有幽香,车中又有熏笼,香气森森。赵钰左右四顾,瞧着行军参谋不在,而士兵们已在安营扎寨。一把将小丫丫扔下车,自己跃上马车,还未伸手去扯,便见如玉展着纤腰,凑了过来。 连正儿八经上了玉牒的宁王妃,在他面前也没有她的随性舒意。她一只小手窜到他沾了雪的袍帘上,轻轻挑了袍帘,随即扬头一笑,似邀宠,又似嫌嗔:“你可真脏!” 说着,她一手一只,脱了他的鞋,拿在手中看得一眼,扔出了马车。 赵钰顺势就躺到了毡垫上,而她埋头,仍旧去串手中那串珠子。 他歪躺着,可见她长褙子勾勒出的腰线,恰似初见那日,她自马车上下来时一般,纤纤一握,面容仍还是那样的温和沉静。 赵钰无所事事,又不敢相扰,她满身的香气惹得他喉干舌燥,结舌许久,说道:“其实本王只是嘴坏,人还是好的。这个,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如玉回眸斜佻一眼,噗嗤一笑:“其实我也不是只会哭,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我还会……” 赵钰一把扯着如玉躺下,低声问道:“还会什么?” 她两颊艷红,胸急喘着气伏,果真软似无骨,但不知那一处是否果真如水做成。 如玉心说这也太过了,可天算不如人算,猝不及防的大雪拖慢了行军路程,赵钰还未进那险道天就黑了,他不进,但凡这五百人漏掉一个,走漏了风声她和张君都必死无疑。 “我会跳舞,还会唱歌!”如玉侧身一个滚,赵钰随即皱眉。另一种可能性在他心头跃跃欲出:夏州统兵张虎,是永国府张震的大哥,会不会他知道张震实则是自己杀的,于是让这小妇人来诱自己入虎口? 在他暗浮着杀气的眼神中,如玉坐了起来,撩起丁香色洒腿裤的裤管儿,将那一串银铃系到腿上,低眉,回头,问道:“要不要看我跳舞?” 她两只天足,上下交摆着,撩的他心猿意马,但内心还未失去理智:“这可不是跳舞的地方。” 如玉忽而趴起来,低声道:“如此寒夜,我欲一歌以慰愿意陪我去看趟亡国契丹的将士们,答谢你千里相送的好意。” 赵钰翻身坐起来,仰天大笑:“一舞就想谢我改变行军路程,你未免想的太过轻巧!” 她默的许久,甩了帘子,低声道:“冤家!” “我才是公主。我勤勤苦苦练了半个月,遮着薄纱在云台上跳舞,最后西辽人跪拜的却是另外一个姑娘。”她撩起裤管,手指轻剥着那串珠子:“我是被张君带出渭河县的,这个只怕你们都知道。也许于男人来说,女人不过玩物,但于女人来说,那点情份便是再造之恩,所以我愿意为了他而隐瞒掉自己的公主身份。” 赵钰一掌将张君打的半死,又在他床前将他气的吐血,也许他那一天果真玩的太过了,但张君玩他那一手,便是杀上一百回也不为过,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不足与女人言。 “对不起!无论东宫那一回,还是永国府那一回,皆是本王的错。” 见如玉勾唇望着自己笑,以眼神赞许他继续说下去,赵钰又补了一句:“本王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认错,你得记好了!” “冤家!”她重复了一句。 “本王真不是坏人!”赵钰重复了一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也许他在女人身上确实太过粗鲁。但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敌对的双方,看到的全是对方所表达出来的蛮横与凶狠,徜若化敌为友,便会看到对方的善与温和。 “冤家!”如玉重复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在赵钰吃惊的目光中忽而跃起,笑着跳下马车,问道:“要不要听我唱歌?” 赵钰跟着如玉下了车,摸了几番才摸到自己的靴子,便见她提着裙帘,于雪中裙摆摇曳着,跑过一重重正在卸架支营的士兵,在他们纷纷回头的惊偔中银铃般的笑着。路过一匹载着鼓的马时,伸手卸了那面鼓下来,抱在怀中拍的几拍,嗡嗡作响。 在夏州戌边时,赵钰曾短暂的,狂热的,冲动的迷恋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名叫安九月,是花剌国主安达的女儿。草原上的小野马,泼辣,俏皮,活泼,脸儿红红跃然马上。若不为王妃娶的早,他会求着归元帝娶安九月回来。 当然,当狂热散去,冷静下来,他才发现他喜欢安九月的俏皮活泼,灵跃动人,但绝不可能与她和平处,因为她比他还要冲动,呆在一起不是她打死他,便是他打死她。 而如玉不同。她有安九月的活泼灵动,也有宁王妃的温柔娴淑,她骨子里流着异族的血,却受过中原世俗的礼教。她轻俏,但从不越界,她泼辣,可点到为止。若他果真登极,她将是有朝以来,最完美的皇后。 赵钰一路跟进了一线天中。 第75节 * 雪是天然的伏兵场,先是鼓声,震的两侧大雪簌簌往下落着。接着便有歌起,高响入云:马蹄铮铮,旌旗傲首群烟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如兽而伏的山脊上,沈归微微挪动身体,问张君:“这果真是如玉?” 十二岁初识,沈归断然想不到这高亢激昂的歌声,会是如玉所唱。 张君也在讶异:“按理,她该唱《好姝》的。” 本来,以音为号,证明她将赵钰引进了一线天。这是如玉的嗓音,张君再不能听错,可歌声高亢激昂,唱的却是《无衣》。 但随即他就明白了,天气突变,这种天气下唱《好姝》,赵钰自然会起疑,骑兵扎营一线天外,若不为她如此高亢嘹亮的歌声,是不可能进一线天去看个究竟的。 而骑兵不入一线天,则一切都是徒劳。五百骑兵,跑掉一个都是功亏一篑。 沈归拄剑站了起来,低头星火点点,赵钰手下卸甲搭营的骑兵们,三三两两,正在往一线天处聚着。离得太远瞧不真切,可歌声自下而上,欲彻云宵:乱世锁征程,共赴家国恨! “张君,你只杀赵钰,乘下那五百人,一个都不要动,我和女真人会杀了他们!”沈归低头看到一线天外营帐处灯火挥了三下,拂掉混身雪沫,缓缓抽了刀。 何其讽刺,以征敌的战歌为诱,执戈挥向自己的同胞。 * 兵不厌诈,美人计使了上千年,放之四海而皆准,是个男人都知道,可是个男人都躲不过。崆峒山后这条险道,两边山高壁悬,中间一线天,唱着《无衣》的美人怀中抱着一面鼓,还在继续往里走,三三两两卸了甲丢了武器了骑兵,也簇拥着跟在她身后。 赵钰的随军参谋不过一个文官,一边咒着鬼天气,一边也凑入一线天中,夺过士兵手中一支松油火把,引燃了抬头,便见似蚰蜒一般,两侧峭壁上密密麻麻往下溜着人,再看身后,毫无准备的将士们望着那怀抱一面鼓,引声高歌的小妇人还在轻声唱合,气急败坏大叫道:“伏兵!有伏兵!” 一排排身裹羊毡衣帽饰裘尾的人从白雪中忽而暴起,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失声叫道:“这是金人,金人怎会在此?” 赵钰长剑护上如玉,声如混雷:“全体分散队形,往西北方向突,给本王突出去!” 不得不说赵钰虽脾气暴躁,却是个好主帅,西北方,是看起来女真人最薄弱的方位,手无寸铁卸了甲的骑兵们听到主帅一声吼,随即便往西北方向突过去,赵钰持剑护着如玉,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突出了女真人的包围。 崖壁上还在不停往下溜着身着羊毡衣的女真人,赵钰回头再看一线天,连随军参谋都没有跟出来,关门打狗,两厢夹击,这是个全军覆灭的好地方。 他回身剑指如玉,冷笑道:“这些女真人,是夏州统兵张虎放进来的吧?” 如玉鞋都丢了,雪湿而滑,先是下意识摇头,接着点头:“是!是他放进来的。” 赵钰剑一点点往前逼着,却又摇头:“不对,是我大哥,本王废了张君,你倒跟他好上了。这些是金国大元帅完颜胥的人吧?怎的,诱杀了本王,完颜雪在瑞王府给你留得个侧妃位子? 老子许你的,可是皇后,是皇后之位!” 赵钰几乎是在嘶吼,一刀捅死一个女真人,眼看得一个女真人持到逼向如玉,生来没有哭过的男人,两眼辣热,眼泪就崩了出来,挥剑要去护她。 如玉也是吃准了赵钰并不是想杀自己,转身连趴带滚就跑。才跑得两步便被一棵雪压弯的小松树绊倒。 赵钰插了剑才要伸手去拉,空中忽而横荡出一人,将他狠狠一撞,撞到雪地上翻滚着,两人撕打到了一起。 * 闷天大雪之中,后有大部队埋伏屠杀那五百骑兵,张君一身兵器,只打赵钰一人。 如玉也怕万一有赵钰的人突出来拿自己作要挟,虽知小丫丫还在兵阵里围着,只怕必定会死,却也不敢徒生事端去救,躲在棵松树后仰头望天将天上所有能求的神与菩萨皆求了一遍,只盼小丫丫不要有事,张君能将赵钰杀掉。 求了半天,忽而一想,菩萨善渡众生,却没有助纣为虐这一项,只怕菩萨开了眼看到自己撺掇着丈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又喃喃而念道:“过路神灵诸菩萨,今日之事,全起于我,凡有罪千万降于我一人身上,保我丈夫平平安安。 至于赵钰,委实是逼着我无法子了才会有此祸,您收了他,下世许他个好人家。” 也不知赵钰听到如玉这假慈悲会不会被活活气死。雪有一阵子变小了,但随即落的更大,于天地之间沸沸扬扬,将撕杀声都闷于这山谷之中。两军对磊,还有两个男人之间的厮杀,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大雪压着松枝渐矮,至少过了两个时辰,一线天中鬼哭狼嚎,惨烈如炼狱的嚎声才渐止。 忽而闷声一扑,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当中,一人闷声扑向如玉面前的松树,雪被弹落,银甲银盔压的松枝咯咯而响,这是赵钰。如玉吓的跳脚便窜,但脚被冻僵了,动也动不得。 赵钰仰天吐了口搀着血的雪,忽而放声大笑,伸手抹了把脸,忽而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转过来,骂道:“张君,这他妈是张君!” 打过两回架,赵钰临到踢胯那一脚时才醒悟过来,这他妈是自己才肆意羞辱过的,躺在床上吐血的张君。 他伸手,扯着如玉的裙帘一步步爬向她,爬了片刻实在爬不动了,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话未说完,张君提刀抹上他的脖子,堂堂一国皇子,飞扬跋扈了一世,就这样断了气。 如果张君真的病卧于床,如果不是小丫丫搬了张诚来救如玉,也许如玉当时就要受辱。对于皇帝,皇子来说,三代为朝卖命的这些武将,文官,与朝同始的世家们算得什么? 历时三年的仇怨,终于还是以他杀了赵钰告终。 如玉站的太久,身上厚厚一层落雪,欲伸手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哆哆嗦嗦问张君:“帮你杀人的是谁?难道果真是金人?你里通外国了?” 张君本是跪在地上,伸手摸到如玉的脚像只冰疙瘩一样,问道:“你的鞋了?” 如玉这才发现脚连知觉都没了,她道:“跑的时候跑丢了,不过我并不冷。咱们现在怎么办?这事儿可能瞒得过去?” 干的时候雄心万丈,人真的杀了,她才有些后悔后怕。张君解了自己身上那件软甲,脱出里面温热的青衣来替如玉裹缠了两只脚,将她抱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后面的屠杀还在继续,他道:“赵钰是一员良将,但不是一个好统帅。于皇上来说,赵荡擅外交,太子守成,赵钰守关,三个儿子顶立三梁,以他为尊,大历朝的江山,再稳固没有。 为此,他至少是默许赵荡做谋,取我大哥性命,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永国府替他卖命了。我和张诚太蠢,着了他的道儿,此时欲悔已晚。永国府不止我父母,还有几十位将士,大哥既死,他们便是我的责任,我得替他们谋出条生路来。” 如玉忽而恍然大悟,张震已死,周昭生的又是女儿,永国府的世子之位,将会由张君来继承。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傻子,命运流转,得肩负起一府的兴衰了。她静偎在他胸膛上,听他沉沉的心跳,就像十二岁那一年,自柏香镇往陈家村去,伏在公公陈贵的肩头,手伸在他的脖窝里,脚上裹着他的棉衣一样安心。 没有什么生来的强者,一个男人总需要经历成长。从杀赵钰开始,她与他将捆结在一根绳索上,情爱成小事,夫妻一体才是天大的事情。 如玉问道:“你会承爵吗?会做世子吗?” 张君苦笑一声说道:“若是杀赵钰的事情能瞒天过海,就可以。” 如玉心底浮起一阵担忧:“他们是隔壁府大哥张虎手下的兄弟吗?我大约估量了一下,至少也有几百人,众口难封,万一那一天走漏了风声,不至我们两个,永国一府都要死。” 张君道:“是金人,而且赵钰一方全军覆灭,金人也死伤不少,明天自会有庆阳府的官员来此视察,而后上报朝廷,此事能摭得过去。” 听完这话如玉才放下一颗悬提的心,不知是冻昏迷了还是睡过去了,她眯眯糊糊,梦里是从柏香镇通往渭河县的田野,冰天雪地中她一双薄绣鞋冻的瑟瑟发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无处可去。她终于看见有那么一个人,想朝他奔过去,想看清他究竟是谁,那人也在向她走来,脚步沉沉。 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是一间唯有一盏油灯的小茅草屋。如玉两腿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又麻又僵,却也能感觉到张君不停用雪替她搓着双腿。外面有沉沉的脚步声走来,如玉再不能忘,那是沈归的脚步声。 张君起身开了门,不必睁眼,光凭气息如玉便知是沈归。张君撩了暖烘烘的兽皮盖在她腿上,也无处可坐,两个男人头顶梁站在小茅屋里。他解释道:“她冻僵了腿,若不替她拿雪搓热,只怕明天这条腿就要烂掉。” 沈归摘了蒙面的面纱,以及狐尾帽子,轻轻甩着上面凝结成冰的血珠,雪白的狐尾被鲜血浸透,他自己的满身亦被鲜血浸透。 “不留一个活口,全死了。” 张君道:“赵钰的尸首女真人可有带走?如果他们知道是皇子,只怕会拿来交换粮草。” 沈归摇头:“他们只知粮草,不知皇子,所以赵钰仍还在那松树底下。” 他越过张君扫了眼如玉,转身欲走,忽而回头说道:“方才我的兄弟们检视战场的时候,还遇到个活口,是个小丫头,躲在一匹死马的肚子底下,我猜大约是如玉的丫头,所以没有杀,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丫丫还活着?”如玉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惊的张君和沈归同时回头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赵钰死这一章,我写了好久,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手速从来没有这么慢过。 赵钰基本上是在明知道是陷井的前提下,义务反顾跳进去的。 其实很多时候人真的是这样,有良善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 第88章 逼问 沈归默了片刻, 越过张君说道:“以我之见,还是杀了她的好。与我相联络的那个女真人已经叫我趁乱杀死了,余人并不识得我,此时天已大亮, 劫得军物的女真人已经逃脱。但那小丫头是个麻烦,她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要知道,多个知情人,多重风险。” 一场完美的劫杀, 策动者只有张君和沈归。 于沈归这种常年混迹边关的野匪来说,北方各族无论那一处都会有朋友, 即无常侍之主,便是流民野匪,他只需调动一个女真族的野匪头子, 告诉他此处有物资,那野匪跟他前来,劫杀一场而去, 无声无息。 沈归临了时杀人灭口, 此时便天知地知, 唯有他与张君知道。那个小丫丫却成了难题, 小丫头而已, 杀,是一条命,不杀, 便是多一重的风险。 张君转身问如玉:“怎么办?” 如玉心中也是两难,抬头问沈归:“那小丫头现在在何处?” 沈归道:“我劈晕了她,大约还在那马腹下躺着。” 马虽死了,身子还是温的,至少暂时不会冻死。如玉叹了一息道:“我总要有个人用着,旧人总比新人好,可你们也得帮我一把。” * 一夜的雨雪消润,丫丫从昏迷中渐渐睁开眼睛,马腹仍还温热,她并未冻僵,只觉得脖子酸痛无比,一阵脚步深沉,黎明天色中,一个穿着皮裘袄,面蒙黑布头垂裘尾的男子在遍地尸骸中无声拿刀戳着,但凡何处稍有动静,便是噗呲噗呲手起刀落的闷响。 她隐约想了起来,救过她命的二少奶奶带着她出京,说要帮二少爷一个大忙,而后半途巧遇宁王赵钰。二少奶奶整个人与原来都有些不同,与那赵钰打情骂俏,兴冲冲要同赴边关,可是走着走着,赵钰就遭了伏兵。她自幼生于乱中,最知道如何讨生,于是趴在一匹马腹下装死,最后却被检视战场的异族人当颈一掌,真正拍死了过去。 她熬过了一回死,可是这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那人脚步沉沉踩破凝了一夜的雪,一步步走过来,她能感觉到雪沐子扑在自己的脸上,冷,孤独,绝望,也不知二少奶奶去了那里,她救了她一命,但这一回,是躲不过去了! “丫丫!”忽而一声尖喝,是二少奶奶的声音。丫丫连忙睁开眼睛,还未抬头,一支飞镖将那把沾满了血的长刀打歪,接着飞奔而来的是二少爷张君,他和那蒙面的异族人缠打到了一处。二少奶奶飞奔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扯拉起来,背到肩上便开始跑。 丫丫连番被如玉救了两回,趴在她肩上哇一声大哭,叫道:“少奶奶,您怎么又回来了,奴婢是您的丫头,怎么能叫您背着,快放奴婢下来!” 如玉仍还头也不回的狂奔,将丫丫稳稳背在身上:“我当你是妹妹一样,任谁死,你也不能死!” 终于逃到了背山无人处,如玉松手的片刻,丫丫扑通一声跪到了雪地里,整个脸埋入厚厚的积雪中磕着长头,泪雨如注:“少奶奶,奴婢此生此世,也不能忘了您的救命之恩。” 如玉长叹了口气,也瘫坐到了地上,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咱们出京的事情,遇见赵钰的事情,说出来不但你死,我也得死,所以,咱们没出过京,也没见过赵钰,至于二少爷,他就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你可明白我说的?” 丫丫连连点头:“奴婢都知道,二少奶奶好了,奴婢才能好,奴婢与二少奶奶是一体的。” 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而已,也许杀了会省很多事,可是她的生命还那么长,留下来,只要她懂得感恩,便能一生受益。 从庆阳府回京城,策马走到去时吃茶那茶窠处,如玉唯见一地霜落的萝卜,茶窠却不翼而飞。非但不翼而飞,她对照着后面远极处的村子望了许久,究竟看不出来何处曾是有茶窠的地方。 见过一回沈归,回头再想天清寺张君与沈归那一回见面,如玉后背忽而有些发寒。虽说赵钰一次次相逼,但张君也是早就动了杀机,否则他和沈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就勾结到一起了呢? * 竹外轩由贺氏亲自坐镇,所用也皆是自己手下两个随了一辈子的老奴,所以瞒的够紧,风声一丝儿也不曾外露。回府之后,如玉继续埋头于屋中侍疾。 从宁王赵钰被杀,再到永国府世子张震回灵,归元五年的十月,噩耗丧事一件接着一件,宫中时时传来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 死于异乡之人不能入府,张震的丧事只能在府外搭灵棚。张君和如玉小两口被隔绝于竹外轩中,一个绘工笔一个读书,一个写字一个磨墨,于外面隐隐传来的哀乐声中,相对无言,默默的等待着。 一个皇子的死,是否能完美掩盖,一座府第,又是否能平安过渡,他们做了该做的,此时也唯有等待而已。 到了回京的第十五天,恰是张震灵柩归京后的第三天,次日便要下葬,张君装病仍还不能出门,如玉白日不好出门,约莫四更时分踏雪出了竹外轩,走到静心斋外,几处院落门上皆亮着灯,却也皆是静静悄悄,显然一府皆在沉睡之中。 到永国府正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青砖大巷。大雪寒天,这条大巷整个被封了起来做灵棚,守灵的张仕也不知跑去了那里,灵棚中唯有几个老仆在打盹儿。 还有老祖母,老父亲在世的长子,棺木是不能摆正的,那金丝楠木的大棺斜停于棚中,分外的长,她拈了柱香,给这从未谋面却又英名镇世的永国府世子,重重磕拜过,念念有声道:“大哥,非是钦泽不肯来送你,他的病本来好些了,谁知今日开窗受了些寒气,又咯起了血发起了烧,你地下有灵,谅他这一回,待他身体好了,他必定往你坟前,亲自祭拜。” 灵棚外似有风扇过,忽而一声冷嗤,如玉回头见几个老仆皆歪歪倒倒,轻声问道:“谁?” 又是一声冷嗤。如玉自来大胆,虽信鬼神,但以敬为先,却不怕它们。 棚帘忽而搭起,一人略略俯腰,低头走了进来。是赵荡,他体量高大不宜披粗裘,只披着件银针海虎皮饰边的鹤氅,进了灵棚便撩起朝袍而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府中几个老仆于梦中惊醒,于这位爷的到来,仿佛见惯了一般,默默的磕头还礼,略微哀嚎了几声,见赵荡挥手,又悄悄退了出去。 第76节 灵棚外两侧还搭有灵帐,彻夜不停的和尚们颂经之声悠悠传来,如玉行了一礼,正准备要退出去,赵荡却站了起来,手抚上那具金丝楠木大棺,将她堵在灵棚一侧,抬眉道:“从张震到赵钰,我大历连失两员猛将,国之痛也。孤这几日每每临朝之前,都要来此拜上一拜,再细细思索,这一切……” 灵堂中跳跃的烛火映上他的脸,额高而鼻挺,深深的双眼陷于高高眉弓下的暗影之中,深不见底。与半个多月前相比,他也瘦了许多,两颊泛着青气,赵钰之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他掀风弄云搅起狂澜,赵钰之死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当事态出现他无法掌控的变数,他整个人便陷入了焦灼之中。 “如玉,你告诉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力排众议荐沈归为统兵,他失去了养母贤妃一系的支持。杀张震夺兵权之事,在皇帝眼中从神来之手变成了败笔。如玉于云台上倾歌一舞而勾起的,皇帝那点舔犊之情正在慢慢褪去,他该怎么办,才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 赵荡焦头烂额十多天,将逃至大历边境上所有的女真人全抓了回来,没日没夜的审,却究竟审不出为何赵钰会于行军途中突然改变路线,而又安营扎寨于崆峒山后的一线天处。一个疆场上摸爬滚打了七年的常胜将军,带着五百精兵,仿如遭遇鬼打墙一般,在自己国家的疆土上,被一群野匪全军而屠,一个活口不留。 赵钰必然要死,可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每夜二更才歇,三更就起,便是躺于床上的那一个时辰,赵荡也时时在焦虑之中。究竟是谁拨动了他谋划到完美无缺的棋局,杀死了他争储之路上最得力的前锋? 他将自己的焦虑和脆弱坦露在如玉面前,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给他怜悯,可他等了她二十五年,那一年他才不过五岁,他的丈母娘也不过十一岁,永昌之盟两国签定,唯有辽帝身边同罗嫔妃所生的公主,才能做他的妃子。 那时候,妤妃丧去不久,他仍还是父亲默定的储君。他对于她的期待,不仅仅是问鼎九五的筹码,怀着一半异族的血统,随着大历与契丹的交恶他大历人眼中也是异类,从他父亲眼中最得意的儿子,变成了最耻辱的存在。 他伸出双手,那双粗粗的大手略有颤抖:“如玉,走到我身边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多需要你。” 相比情/欲,他更渴望执掌一切的权力之欲。他比不得张君像个赤脚的泥汉,一无所有,六亲无靠,所以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府的安危,他不需要权力,不需要金银,不需要名誉地位,只以爱情为缰,拴捆着这眼界狭小的小妇人,如两只鹌鹑一般紧缩在一起。 他空有利爪却不敢下手,只能祈求她抛离他,主动走到自己身边来。 如玉扬手指了指棚外遥遥的脚步声,轻声提醒赵荡:“王爷,棺椁只怕即刻就要起灵,前往陵地了。您这个样子叫人撞见,好么?” 赵荡即刻就恢复了平静,方才那如潮水汹涌的无助,孤独瞬时退去,换成胸又成竹而又和蔼自在的笑容,三十岁的长者,他有大历男子们最羡慕的好相。他转身到了灵棚帘侧,手轻触到帘上,襟侧海虎皮的风毛轻轻颤抖:“你曾经问过的,那个平生志向便是求娶山正家姑娘的学生,你可知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要扯旧事?如玉笑着回道:“王爷说过,山正家的姑娘成了他的大嫂。” 赵荡掀开灵棚的帘子,帘外接着一重大棚,一直通到永国府外整条巷子的尽头,两边高烛宫灯齐挂,幽暗深远看不到尽头。他的声音沙哑而慈,缓慢悠远:“还会有更遥远遥远的将来,若是在遥远的将来,他的大哥死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两人同时回头,那具金丝楠木大棺被烛火照耀,沉沉的古檀色。张君的大哥,就躺在里面。 * 回到竹外轩,早起的婆子们已经将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如玉哈着双手步履轻跃,轻步跳上台阶,本想看看早起的张君是否已在临窗读书,才到窗下,便听到周昭院里小荷的声音。她正在说:“我家姑娘自己也瘦成了一把骨头,还坚持要亲自哺乳,小囡囡也瘦的什么一样。姑娘她自来坚强,便是心里痛苦,面上也不表露出来。 原来还有燕儿姑娘宽怀她,如今就她一个人,世子爷又去了,她的日子真是难过无比。” 过了许久,张君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如玉转身躲到柱后,待小荷出了院门,才进屋子。 张君早已梳洗过,坐在窗前读书,见她进来,一把拉过来摸了摸手,问道:“可起灵了否?” 他身上有股奶腥味儿,这味道,一府之中,也只有周昭的卧房中才有,因为她一直在坚持自己母乳喂养小囡囡。 忽而一阵炮响辟哩啪啦,不用说,是起灵了。张君自然而然放下了书,站起身望着窗外的方向,一手轻叩着桌面,在思索着什么。 回府半个月,他未出过屋子,一直在这屋子里老老实实呆着读书,寸步不离。但方才肯定出去了,是去了周昭的卧房,才会带着一股奶香味。大哥死了,那死还是由他一手铸成,他去祈求大嫂的原谅,这情有可原。 可是让如玉深觉不对劲的是,张君整个人自从杀完赵钰之后就完全变了。也不对,大概是在杀赵钰之前,他从边关回来,一身的血腥气,那时候他整个人就有些不一样了。从那之后,虽说两人独室而处,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画画一个读书,半个月的时间,交谈不过七八句。 情到浓时情转薄,也许他只是习惯了有她的陪伴,也许他因为杀赵钰,也时时担心能不能摭掩得过去。可他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于大哥张震逝去的伤心,从来都没有。 再想起从边关归来那一夜,他在侧室中的疯狂,如玉深深打了个寒颤。 一个深爱自己的哥哥死了。他回府之后,却只想着跟自己的妻子上床,而不是告诉他的父亲这个消息,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小时候没有给过他关爱的原因? 如玉瞬间想到两个原因,要么张震未死,这一切只是他与张震之间做戏而已。若是这样,他的淡然也就有理可断。 另一个原因就比较可怕了。也许张震已经死了,可对他来说,张震之死,远没有周昭的伤心更为重要。 只要人活着,故事就没有讲完的时候。有个孩子,从小立志要娶山正家的姑娘,可是那姑娘却嫁给了他的大哥,成了他的大嫂。但是,后来他的大哥死了,那么,他会怎么样? 外面一股浓浓的香味传进来,是小丫丫提着两只食盒进来了。如玉转身自丫丫手中接过食盒,将热腾腾的粥与早点摆到里面一张小八仙桌上,分好了羹楮,见张君仍还一脸的心不在焉,亲自替他夹了一只热腾腾的豆沙包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说自己好了,消了这重病灾?” 张君放下那只包子,低眉道:“总得过完年。” 如玉拍了筷子道:“我的铺子也不知成了个什么样子,无人管束,这个月的进项少了一大截,你若明年才能出门,我索性将它关了去,否则早晚要折本。” 这些日子来每日吃的太少,张君简直瘦的不成形样。脸越发苍白,茹素太久,眉眼也柔了许多。也许起灵入陵,消了他一重心病。半个多月来,他总算脸上有些笑意:“人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你既是我的亲娘,总该比别人更有些耐心才是。” 这样的玩笑,也很久没开过了。仿佛那棺木是他一重心病,棺木下葬,他整个人才活了过来。 如玉一边吃着粥,一边观察着张君的眼色,忽而说道:“我方才出去烧香,撞见赵荡了。” 张君眉目不挑,波澜不惊,轻轻哦了一声。 如玉忍着心底的笑意,显然她方才出门,他是偷偷跟着的。赵荡在她面前示弱,他肯定也躲在暗处看在眼中。 赵荡举荐沈归,替沈归洗刷曾经的旧冤案,证明他完全不知道张君会与沈归联手,杀他最得力的人。沈归由沦为土匪的叛将再度归降,一跨而成三边统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谋,以天下为棋局,没有敌友,只有对手。 如玉忽而拍下筷子,扬手叫了丫丫进来,吩咐了几句,转身进了内室。 大清早的,她也不描工笔,不绣花儿不纳鞋底,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张君看了会子书,闲极无聊,憋闷于一室之中,这样的日子他还得坚持两个月。 “如玉!”张君提起笔,见笔洗中无水,砚台也干干净净,转身问道:“你在何处?” 并无人说话。陪伴了将近二十多天,难道她也忍受不了他,终于偷偷跑出去了? 张君进了卧室,无人,侧室的门却半开着。 和着桂香的热气氤氲,自那半开的门上缓缓往外飘。水声撩泼,清脆悦耳。她细声哼着首温庭筠的定西番: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 雁来人不来!到了这一句,便如卡了壳儿一般,她连着唱了三遍,忽而攀着浴缶坐起来,恼声问道:“冤家,你到底来不来?” 张君解了外罩青衫的带子,手按上门,不过轻轻一推,如玉便将他整个人扯进了侧室之中。 “你莫非果真要做和尚?” 才不过半个月而已。兄长丧去,身为弟弟按例要守九月丧制,这九个月中夫妻就算私下能够行房,怀了孩子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 同床共枕半个月,天晓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乖,钻回浴缶里去洗澡,我得出去了。” “难道你吃了太久的素,老虎变成猫?连这点子力气也没了?”如玉问道。 她又凑了上来,便是个圣僧只怕也受不住这诱惑,张君一身的青筋突突往外蹦。 再深沉的伤心,再深沉的爱恋,也敌不过这样的肉体之惑。……好了,你们明白的,只保留了对话来推动情节,鸡腿在别处 “如玉,你不能这样。”张君别过头道:“我把你抱进去。” 你说他老实吧,他又没个正形。你说他聪明吧,他又傻的可爱。 “若你不想在大哥丧期怀上孩子,我告诉你个避孕的法儿,你试一试,保准灵。” 她以为他是怕怀上孩子,才守着妻子要做和尚的。张君顺势问道:“什么法子? “你大哥其实并没有死,对不对?” 这样的逼问,那怕圣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他不是圣人,还在欲中成了魔。 张君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如玉又问道:“那你为何骗我?” 如玉心说,只要张震未死就好,两条猜想当中,万幸事态走向是好的那一条。他也许仍还深爱周昭,但至少没有因此而坏了人伦,守着礼道界线。那忍不住伸手的关怀,她便只当没看到。 “你不该瞒着大嫂,她一个人带着个新生的孩子,该有多苦多难过?”比起区氏,周昭更是一根降魔杵,张君僵滞着身子许久,盯着她的眉心,忽而吻下来,一点点吻着她的眉眼…… ——————————————————————- 如玉是张君心底的魔障。他从第一天到陈家村,脑子里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龌蹉念想。她曾在那个寒夜,在他一生中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扑入他怀中,带着股子浓而甜腻的桂花香气,柔软、轻跃、整个人如一张五色、五味、 整个人如一张五色、五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点了直接发表,但里面有些内容还是危险,所以我重删之后,补了点乱七八糟的,大家别生气,你们知道该往那里找的! 第89章 设宴 他道:“一个提调三边军马的边关统兵, 皇上若起了杀机,他断无活理,所以他必须死。真死是死,假死也是死, 只怕好几年中,大哥那个人都不会存在了。” 这意思是张震还有能够明目张胆活过来的那一天? 在归元帝的手里, 那是不可能的。难道是等太子登基之后?难道此事太子也知道? 水都已经凉了,如玉重新入浴缶,闭眼等张君给自己添热水进来:“咱们是夫妻, 你若有什么事情难办,可以交给我。我知道, 你杀赵钰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你大哥的事情,我从此再不问, 就当成不知道,大嫂那里……” 如玉话还未说完,张君欠身过来, 以唇封上了她的嘴。 松了唇, 他便一直盯着她, 又瘦又白, 清清秀秀的年青男子, 眼皮薄而清透,眸似丹漆,盯着她的深情, 叫她觉得自己仿似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可他也会这样盯着周昭,也许比这还要深情,他不需要像张诚一样故作温柔,没有那么娘气,所有的深情,都带着侵略与占有。 她没有周昭那样强大的内心,天下间也再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他只需一个眼神,她便能放下所有防备,檄械而降,臣服于他,给予他满满的爱与关怀。 “如玉,等大哥的七七祭过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如玉笑着重重点头:“好!” 她早起冒着风雪起烧了一回香,又兼在侧室中着了凉,窝在被窝里流泪鼻塞,不停打着寒颤又发起了烧。 张君坐在床前看书,握着如玉烫乎乎的手,她只问过那一句,也知道隔墙有耳便再不谈此事。烧的眯糊了,她便说起呓语来,一会儿喊着安实一会儿喊着二妮,呢喃细语,仿佛仍还生活在陈家村。 在庆阳府大雪中站了一夜,她扛了过来,这一回却结结实实病了两个月。张君名为病人,实则侍疾,等如玉总算熬过去,他的脸色果真如大病初愈。 到元宵节这一天,张君经瑞王府和东宫两方派来的太医诊过,断定他大难中拣了一条命,虽还身子虚弱,但至少是性命无忧可以走动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两人闷头闷脑的好日子总算过完。在张君养病的这三个月中,永国府终于过完了世子丧去的悲痛之期。再大的悲伤,也总会有尽头,一个正月过的并不喜庆,但至少不再悲苦。 那个如玉从未谋过面的,永国府年青一代的顶梁柱,传说有潘安之貌,绝世英才的世子爷张震,也不知如今藏身何处,总之永国一府,总算艰难蜕掉一层壳,而又平稳渡过了。 张君仍还是一袭如玉替他纳成的青布棉衫,为了能像个病人的样子,如玉特意给他罩了件出风毛的鹤氅,非得叫他柱根拐,戴顶皮帽,几番叫张君扔远了。 今日仍还有雪,出门满院萧瑟,几月不出门,恍如隔世一般。 一进内院门便听得静心斋中的热闹,大家都在逗着周昭新生的女儿小囡囡。小丫头已不是才出娘胎那红红的样子,脸儿玉白,两道眉显得有些英气,眼睛圆圆一点红唇,三个月的小婴儿,乖巧又惹人爱,只得一眼便能叫人的心都化了。 区氏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每见一回就胖一回,如今胖的不成个形样,在炕床上坐着。因囡囡恰生在他父亲的丧日,这孩子未洗三未满月,今儿是特地替她过百岁了。 小小的孩子要服父丧,百岁也不能热热闹闹的过,除了周昭娘家母亲,贺氏也从隔壁府过来了,颇为意外的是,那一回差点叫张君和赵钰打架时稍带打死的姜大家也在,还带着姜璃珠,一屋子妇人花团锦簇。 如锦居然也放了肚子在旁伺候,显然自那夜在侧室中一谈之后,张登对如锦也起了防备,将她放到了区氏屋子里。公公身边一妻二妾,如今倒很能和平共处。 周昭抱着小囡囡,坐在地上一只搭着绒垫的圈椅上,见如玉和张君进来,竟还难得给了个笑脸。 张君给祖母贺氏和区氏等人行了个大礼,站起来往后一退,恰好在周昭身边。周昭抱着小囡囡,摇着她的手儿笑道:“乖囡囡,叫声二叔,瞧瞧你二叔在看你了。” 她话音才落,如玉微微屈膝,一个镶金缀玉的金镶圈便轻轻搭到了这孩子的胸前。她道:“二叔母也在了,瞧瞧我好不好?” 第77节 小孩子丹漆似的眸子转过来,盯着如玉,一声悦耳的哼伴着笑,如玉便伸手去逗她的小下巴。周昭背转了孩子道:“大人的手脏,囡囡刚刚才发过烧,不能逗的。” 如玉又站起来,便听区氏笑呵呵说道:“昨天才听他爹说,宫里三番五次下了旨意,我们钦泽从翰林学士一个五品学士,登升为翰林学士承旨了,虽说翰林学士总共只有三个人,可他也管着其他两个,如今年纪青青,也是个三品重臣了。” 如玉心说怪道区氏眉眼这么好看,承爵的大儿子战死疆场,皇帝大约也是出于补偿心理,又给张君升官儿了。按长幼来论,永国府的爵位,要落到张君身上了。 姜大家被如玉那样打了一回,坐实了跟赵钰二人合谋害她的罪,但因为那件事情瞒了下来,如今竟然又大模大样的跑到永国府来了,此时仍还眉眼清溜溜贼似的盯着她,姜璃珠站在身侧,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没有周燕冲在前面,她又拉来个姜大家,也不知所图为何,别人家的男人,真就有那么好吗? 张君不过站得一站,转身便要走。区氏问道:“如何不多坐坐?如玉往厨房给香晚搭把手,钦泽坐着陪我说说闲话儿。” “母亲!”张君出口已是不胜其烦的语气:“明日就要入宫,我得去跟爹商量商量如何应对,难道您觉得陪您聊天更重要?” 当着一众人的面,区氏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怀孕坐在火炕上气性更大,立马就变了脸色。贺氏挥手道:“那里有比差职更重要的事,快去,这里我陪你娘说闲话儿。” 区氏仍还没完:“今儿又不必上朝,中午记得过来陪你祖母吃顿饭,这总是你该做的。” 张君两条眉紧抽着,眼看如玉走了,立即提脚跟上。 * 出了院子,如玉见张君仍还跟着自己,问道:“你不是要往你爹院里去么?” 张君将那件鹤氅脱了扔给如玉:“我得出府去见个人,又得辛苦你自己顶着。” 如玉心说你还知道我辛苦?白了他一眼,独自往大厨房走去。 张君欲走,又放心不下,转身一跃,自一棵松树旁的围槛上一点,跃上慎德堂外院的青瓦墙,一路踩了落雪森森,便见她在竹外轩门口将他的鹤氅扔给了院里一个婆子,转过身过了夕回廊,再往右手拐,要往府东墙边的大厨房而去。 她无论何时,仿佛都是笑嘻嘻的,乐呵呵的,可如此一个人走着,一脸说不出落寞还是委屈的神情,所谓受了气的小媳妇儿,大约就是如此。 在陈家村有陈贡逼着,虎哥娘贼眼盯着,她一天无论干活还是做杂务,总是笑笑呵呵。他永远忘不了她埋头在篱笆架下埋葫芦种子时,唇角所含的笑意,和那欢欢喜喜的小曲儿。乡里那朵娇艳艳的刺玫花儿,他因为喜欢,才将她移到了自己的花圃中,可是在他这怪石狰狞的花圃之中,她显然过的并不开心。 比赵钰的蛮力掠夺更可怕的,是赵荡那满怀着温柔与虔诚的诱惑。他的刺玫花儿,他还有一生的时间,来给她搏一个比公主更尊贵的头衔,他可以在床上带她上云端,他还有的是时间,保护她不被赵荡诱走。 可他唯独不知该如何解释小时候那些荒唐事儿,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对于周昭的感情。今天在静心斋,他也看到了周昭对于如玉的冷淡,她讪讪而笑,十分难堪。 自大哥死后,张君统共去看过两回周昭,两回,周昭皆是面如冰霜的冷漠。今天当着如玉的面,她却又是笑的春风和沐。她与如玉不同,无论冷淡还是亲热,皆叫张君无所适从。 张君头胀的老大,正盘算着如何找个时机,好好跟如玉说说自己当年那些荒唐事儿,便见如玉忽而停了,停在一处玲珑叠致的假山处,面对着那假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张君从墙脊上轻轻跃下,站在池塘对面,转眼之间找不见如玉究竟去了何处。他不知为何心生慌乱,正四处找着,忽而鬓角一团雪飞过来,一瞬间,他便想到那是如玉扔来的雪球。遂也不躲,闭上眼生生受了一击。 如玉一击得中,站在池塘对面拍手大笑,又团了一只更大的,隔着池塘远远扔了过来。张君一把接住,轮臂狠甩着砸了过去。 如玉眼看他砸了只雪球过来,抱头就骂:“天杀的,你竟来真的……” 她抱头半天也没等到雪球飞过来,放了手左右四顾,对面那里还有人? 张君已经走了。 * 中午在静心斋开宴,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年轻媳妇,自然是用来照应饭局的。炕上一桌地上一桌,如玉厌那姜璃珠,不肯去伺候炕上那桌,将个蔡香晚推了去,自己照应地上那一桌。 地上一桌隔壁府胡氏坐主位,周昭在侧。她一人抱着小囡囡,吃饭都不肯撒手,身后左右两个奶妈也是站的尴尬无比。才上了几样冷盘,身后一个奶妈哎哟了一声道:“少夫人您瞧瞧,孩子吐奶了。” 周昭低头一看,果真孩子唇角往外泛着奶。她连忙起身,却又眼神制止不准两个奶妈跟上,笑着问如玉:“可能给我搭把手儿?” 进了暖阁,周昭给孩子拍奶打咯儿,换尿布。换完了却不出去,坐在暖阁那熏炕沿上,说道:“只怕我这些日子语气有些不好,叫你看来像是要故意给你撒气。” 吃饭的人还远,这暖阁是个死角,门又开着,隔墙也无耳的地方。周昭低声道:“钦泽跟我说过来龙去永,赵荡恰是借着咱们一府中几兄弟面合心不合,联合金人把你大哥给杀了。” 囡囡脸上忽而冰凉,抬头见母亲眼中似是亮晶晶的,伸着绵乎乎一只小手便去抓那亮晶晶的东西。这小婴儿笑笑嘻嘻,哼哼着乳音,那知愁是什么滋味儿。周昭多看一眼这可爱的孩子,心中便多一分委屈伤心,那怕她自来内敛,也终有抑不住的时候。 如玉知道张震没死,可她也不可能将这话儿告诉周昭。统兵诈死,皇子被杀,这种事情得烂在她和张君的肚子里,否则说出来大家都得死。 她揽了揽周昭的肩,低声劝慰道:“大嫂,总会好起来的。你替囡囡想,看宽怀一点。” 这样苍白的语言,也只能用作安慰,若是张君死了,这样的安慰她如何能听得进去。 周昭递过囡囡道:“你抱抱,抱抱她。囡囡,这是二叔母,要叫二叔母的。” 如玉接过来拍了拍,又连忙将孩子递还给了周昭。 对于周昭,以如玉入府以来的观察,她委实是个心地善良,贞静内敛,品格端庄的好女子。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二十三岁的张震,应当说自来追求者多,心高气傲,也是被张震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至于入府之后,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嫁给一个三边统兵,荣耀会伴随着孤独,一府之中连国公爷张登都颇为敬她,可独守空屋,丈夫随时可能会战死沙场,这些她也必须接受。 她毕竟还是个年青妇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所以经常会显的有些喜怒无常。 * 晚上要在长青苑设大宴,下午蔡香晚与如玉两个一起盯着婆子们布置长青苑。如玉听蔡香晚叨叨些有的没的,说自己这三个月来的艰难辛苦,才满十七岁的姑娘,过来恰逢这府中乱事多,如今代区氏而掌中馈,因其宽容和泛,待下人丫头们不算坏,所以一府的下人都很尊她这个四少奶奶。 两人正在三尺高的青铜鎏金大熏笼前围坐着闲话儿,红豆进来说道:“四少奶奶,四少爷问你,今儿出去赏月的狐裘,可要他替你熏香?” 蔡香晚脸上立刻浮起两抹红晕,转过身笑望着如玉,一脸的不情愿:“熏就熏吧,告诉他可要盯紧了,莫要再三心二意燎着了毛。” 红豆领命而去。蔡香晚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的显摆:“当初婆婆一力要让钦城去边关,我心里别提那个恨,要知道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到那杀人不眨眼的兵营里,可不叫金兵生吞活刮了? 可人的奇怪就在这里。他原来不过一个浪荡轻浮的公子哥儿,到边关去了一趟,又亲手把大哥的尸骸敛回来,也算入骨入髓的教训,如今倒乖的很,屋里的丫头一概撵出去,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夜里回房还能听他说声辛苦。所以这些日子虽苦,我却也能熬得,人一辈子,可不就寻这样一个体心贴意的人一起搭伙过日子?” 如玉悄声问道:“大哥的尸骨,可还好?” 蔡香晚摇头叹息,声音更小:“这话可不能叫大嫂知道。当时听闻他们是去偷袭一处群牧所,那地方本不该有守兵的,谁知道埋伏着几千人。双方打起来,大哥是逃出来的,但是到了咱们大历边界上,又遭遇了伏兵,钦城一口咬定是咱们大历自己人干的。 也就是说,他不是叫金人杀死,而是叫咱们大历自己国的兵给杀的。大哥尸首不在样子,还被宁王赵钰的手下们拉去辩了许久,辩骨辩牙,最后才送回来。由此,钦城如今恨皇家也是恨的牙痒痒,封官儿都不肯去干,要专心在府读书。” 这就对了,张震非死不可,所以张君千里去救,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是怎么密谋的,能掩过如此重重盘查。张仕做为亲弟弟都深信无疑的话,这件事短期内是不会漏出来了。 如此,皇帝觉得对永国府有所亏欠,所以才会让张君从五品一跃而上,升任学士承旨,亲侍帝侧掌握机密了。 俩人出长青苑,蔡香晚忽而拉住如玉的手,在她耳侧说道:“今夜警醒着些,你别瞧婆婆看着乐乎,止不定背后伸什么手了。” 如玉笑着别过,要到竹外轩换衣服。小丫丫悄悄溜了进来,在妆台后看她戴耳环,附耳说道:“少奶奶,咱们院那王婆,今儿在厨房单治一桌酒席,说是给老爷和少爷治的。奴婢今早还瞧见她鬼鬼祟祟出门,往西大街上药房里去,也不知买的什么药,您说,奴婢要不要盯着她?” 如玉推了一把道:“也不必刻意盯着,你四处乱窜,小心她防着你。” 小丫丫笑了笑,转身跑了。 是夜宴设长青苑,姜璃珠格外打扮过,一袭青秋兰的长裘衣,圆圆的小脸儿,并不刻意施脂,两颊浮着些微粉,无论区氏往那里去,皆是一力搀扶。 那姜大家是格外躲着如玉的,比之第一回 见时那盛气凌人的气势,这一回气短了不少,既便如此,这府中几个姑娘瞧见她仍还是老鼠见了猫一般颤颤兢。 席到半途,区氏房中一个丫头进来在她耳边悄言了句什么,区氏听完随即笑着叫如玉:“老二媳妇过来,到娘这儿来。” 如玉也笑着走了过去,侍立在侧,笑着叫了声母亲。 区氏捧了杯酒,双手递给如玉道:“府中连番变故,你与香晚辛苦最多。论起来,你侍疾三个月,才能将钦泽从鬼门关带回来,叫他如今能有幸未列朝班三品,娘得敬你一杯。” 如玉连忙抿了一口,帕子掩着鼻子笑道:“母亲这话说的,一府之中大家都辛苦,您又何必如此。” 区氏还不肯停,格外拉如玉坐在自己旁边:“今儿也不分里外,一家人乐呵,你与香晚都坐下,在此笑话着喝上几杯。”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了。婆婆不用武招改用文招,如玉竟还真的没了对付她的法子,一只手叫她扯的紧紧,只得于她身旁坐着。姜璃珠和姜大家上了阁楼,说是补妆去了。以如玉来看,并未见她们出过门。 忽而,外间一阵沉沉脚步声,进来的却是张君,他还是那件青布棉衫,进门就问:“母亲身上那里不好?” 区氏紧握着如玉的手松开,怔了一怔问道:“你爹了?” 张君道:“在慎德堂,方才听闻您身子不爽,他叫我过来看看。” 区氏回头,见姜大家也在自己身后呆了一样的站着,连忙使了个眼色,一脸的焦躁,姜大家一阵风惟的跑出去了。 如玉看在眼中,笑在心里,叹婆婆这为子的苦心肠,默默起身,与蔡香晚站到了一处。 * 且说傍晚时分。张登在慎德堂正房内踱着步子,总算等到儿子匆匆进门了,怒声问道:“你去了何处?” 张君回道:“见了个人。” 张登忍着怒道:“御医才诊过你能走路,你就飞檐走壁,无论太子还是瑞王的人见了,都是要牵连一府的祸事,什么样的大事能叫你连这点警惕都没有。 张君再不回答,就那么倔犟的站着。总要有一个人服软,张登叹了口气道:“你大哥已经死了,我就你们这三个儿子,不想你们再出任何事情。明日就要入宫,应对皇上的话你可都想好了?” “没什么应对,上差而已,实话实说就是。”张君冷冰冰答道。 张登又叹了一息:“既来了,就在此吃顿饭。长青苑中妇人们设宴,想必你也不爱去。你生来倔犟,我也未与你同桌吃过饭,今儿十五,咱们父子对饮两杯,也算叫你大哥泉下之灵知道,咱们一府父融子洽,好不好?” 第90章 悔 席面由竹外轩那王婆带着几个婆子端进来, 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张登亲手揭盖,一样样热气腾腾摆开。张君一甩袍帘便坐到了椅子上,却不动手。 张登见他不肯对筷子,亲自挟了几样菜在他碗里, 命令道:“快吃!” 王婆伺候完了饭还不肯走,凑过来说道:“老爷何不劝少爷饮上两杯, 父子之间……” 张登胡子一吹,叫道:“如锦!如锦!” 他本是想叫如锦进来将这不知从那冒出来的老婆子赶走,忽而忆及如锦也因为曾经害过如玉的原因, 叫他一怒之下送到区氏那里调/教去了,拍了桌子骂道:“你是那院的老婆子, 竟敢在此乱言,滚出去。” 那王婆只得退了出来,在外面与扈妈妈两个交耳接言片刻, 扈妈妈便踩着傍晚滑溜溜的冰碴子亲自往慎德堂去。 秋迎就在慎德堂大院外那松柏阵中站着,看扈妈妈眼看欲来,一根棍子横出去, 老婆子眼麻脚软, 哎哟一声便绊了个仰倒。偏秋迎狭促, 冒出来叫道:“哎哟妈妈您怎的摔倒了, 快起来我给你揉揉。” 扈妈妈见是如玉身边的丫头, 推了一把自己欲要爬起来,秋迎脱了自己外衣替她垫着,叫道:“妈妈哎, 方才我着实听着咔叱一声,您那腿骨怕是折了,万不敢再呈强,有事儿我替您跑路,好不好?” 扈妈妈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知秋迎在竹外轩没捞着什么甜头,想必也不是如玉的心腹,吩咐道:“咱们夫人肚子有些不稳,快进慎德堂把老爷叫出来,叫他往长青苑去看看。” 她自己还要镇守慎德堂,缓了缓再爬起来,秋迎已经进去了。 既秋迎去叫,爹换成了儿子,张登变成了张君。不一会儿,张君跟着秋迎已经出了慎德堂,自另外一边走急急往长春苑去了。 扈妈妈不知正主儿已走,如今里头是老爷,还以为张君在里头,也不敢进院子,哆哆嗦嗦就在那院门外守着,过不得片刻,姜璃珠一袭轻裘,扶着个小丫头而来,扈妈妈远远迎上去说道:“好姑娘,二少爷如今只怕就在里头等着了,你快去……” 她话还未说完,姜大家已经赶了来,拉过姜璃珠的手道:“你先到静心斋避着去,事情有变,张君往长青苑去了。” 姜大家自己进了慎德堂,五十岁的人了,守了二十多年寡,进门便见永国公张登独自一人擎杯,正在喝酒。要说这个男人也是可怜,区氏性子那么躁,初些年他也一直能容忍,两人吵完了好好完了吵,作为两表姐妹,姜大家没少心疼过张登。 以张登年青时的相貌,永国府也唯有死了的张震才能比得上。但他向来瞧妇人没什么眼光,区氏是夫人就算了,那邓姨娘妖妖佻佻的水货,如锦更是个干巴巴的土丫头,这样好的男人,这样高的名位,一生于女人身上竟就屡受搓折。 姜大家很有些怜悯,夺了张登手中的酒杯劝道:“你不能再喝了,快将酒杯给我。” 月圆之夜,遥思自己战死杀场的亲儿,还是被自己人杀掉了。若是再早二十年,张登立时便能拍案而起,冲进瑞王府手刃了赵荡。可是他不能,他还有三个儿子,边关还有几十位将士,两府之中老老小小,这皆是他的软肋。 脑中越思越乱,再忆及张君和张仕两个,由着区氏的性子抚弄,全比不得由母亲养大的世子张震,而他息心教导出来的老三张诚,也一次次辜负他的期望,与张君两个生生叫赵荡捉弄着送了大儿子的命。 想到这里,张登觉得无论自己还是区氏,于人生路上皆失败的不能再失败。酒冽而心燥,他撕着衣领欲找个发泄处,抬眼瞧着面前的妇人像是如锦,也顾不得她怀着身子,一把扯到怀中满脸的酒气就凑了上去。 姜大家嘴里说着不要不要,但那久未得男人抚摸过的身体仿如逢了甘淋一般由不得自己,藤缠树一般便缠了上去。 第78节 * 且不说慎德堂这老夫老妇两个如何老树开花,长青苑中区氏一见了张君便知不好,支走了姜大家以后欠身一捂肚子,远远伸着手要张君扶,苦苦摇头道:“当初怀你大哥,我没有受过一丁点的苦痛,钦城更是省心的紧。唯有你在我肚子里闹腾,三天一大痛两天一小痛,像只孙猴子翻了天一样,十月怀胎的难心便在于此。 这一胎我身子更重,其苦痛也比怀你是轻省些,也罢,叫如玉和香晚两个早些收拾,你扶我回院去。” 以张君的性子,如玉以为他必然又要恼怒,不肯扶区氏回去。谁知他一脸平和,接过区氏的手道:“我陪母亲走几步。” 他还替区氏接了裘衣过来,亲自替她披上,从上至下扣好了锁扣,深粽色猞猁皮的大裘,将区氏整个人裹的像头熊一样。如玉与蔡香晚两个送到长青苑门外,还要回来将贺氏留下的几个小姑娘都送回隔壁府去。 蔡香晚低声道:“我瞧婆婆仍还心思不定,不如你也跟着往静心斋去,盯好了二哥。要我说,男人们起初都是好的,架不住那些狐媚子们勾引,既勾引上了,破了戒了,横竖一回也是睡,二回也是睡,一个二个都是睡,那竹外轩的小院门,你可就守不住了。” 她深受其苦,讲的都是经验之谈。 如玉揽她一起回屋,笑道:“既头顶上几尊神都走了,你也跟着老四一起出去逛去,我苦了三个月,今夜必得要喝上两盅,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至于静心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 一路匆匆回到静心斋,丫头们打起帘子,区氏一见姜璃珠在厅屋里站着,一颗心才算沉进了胸膛里。这三个月来,张君走了一趟鬼门关,自打听闻皇帝有意要他做翰林学士承旨之后,她失了大儿子后悲痛欲死的那颗心总算活过来了一点。 永国府由武转文,是以她最骄傲最得意的长子为代价,总算皇帝如今仍肯垂怜,张君从学士承旨到入主中书为宰相,也许不再是难事,在重文轻武的当朝,这表明永国一府至少两三代之内,仍将昌隆下去。 那么,见男人就勾搭,处处惹事生非,还害张君几番送命的如玉,区氏又怎能容忍。 所以她从三个月前就打手准备收伏个如玉房中的人,为自己所用,替自己办一趟差,争取将如玉一举从妻黜成妾,反正到如今她都未记入族谱,这并不算难事。 秋迎是个傻丫头,白生了长俊俏的脸,一问三不知。丫丫更是个小傻子,整天就知道四处乱窜。许妈也是个蠢货办不得事,看来看去,唯有那王婆是她娘家人,如玉也还信她,于是今夜的事情便有王婆和扈妈妈合谋着来办。 那酒里自然搀着虎狼之药,区氏也知道张君大病初愈,一再叮嘱王婆少搀一点,够量即可。谁知慎德堂里走出来的不是老子而是儿子,区氏也怕万一姜璃珠进去,帮儿子的忙没帮成,倒给张登撮合个小姑娘,自己替自己弄顶绿帽子戴到头上。 既姜璃珠在这里,区氏一颗填回胸膛的心重又燃了起来,她转身进了置炕的西屋,坐着与张君闲话了几句,也知道如今再说自己当年的辛苦,已经激不起张君心里的波澜,遂又说起了张震小时候的事儿,张君听了片刻,忽而打断区氏,直接说道:“母亲,我永远不会休弃如玉,以她作妾,您想都不要想。” 区氏立时便要冒火,可她连如锦有孕都能忍了,也知道寄希望于男人的爱,没有任何可能。如今两府的希望全在这个犟儿子身上,偏他是头倔驴,认准了一个妇人便死不回头。她几乎是在哀求:“你大哥死的蹊跷,你们虽瞒着我,可我隐隐也有猜度,当初若不是你惹了赵钰,咱家怎会有此祸? 祸起之由,仍在如玉身上。若不为当初她于东宫招惹赵钰,你哥又怎会有此祸。我并不恼她,恨她,只要她将二房主母的位子让出来,你往后便是将她宠上天去,我一句多话不说。” “母亲!”张君厉声打断区氏,厉声说道:“当初是那个姜婆子与周燕几个带着赵钰去找如玉的,故意引他追逐如玉,才有后来的事情。若论祸起之由,在你,若说赵钰为此而杀大哥,错在于你。” 人若堕入魔障之中,最可怕之处不是信魔,而是自己已成魔,还有一通佛道之说。张君无法说服母亲,便来个以毒攻毒,要叫她看清自己所处那魔障。 区氏忽而就怔住了,张君几句话直戳她的内心,她果真以为大儿子是叫自己害死的,哇的一声,却哽住了哭不出来,拍着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噎在半空中,还是张君轻捶了许久,才能叫她缓和过来。 “回去吧,今儿十五,回去带如玉逛逛去。”区氏面色渗白,挥手去推张君:“快回去吧!” 张君一句狠言,出口即悔,转身叫道:“母亲!” “走!”区氏本要吼,却又生生放慢了语调:“回去陪如玉吧,见了她,认认真真替我道声辛苦,这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她的悔与认错,都是诚心而发,反而叫张君犹豫着不能走。区氏挥手道:“叫丫头们进来替我遮上被子,我得好好睡会儿。” 张君默了许久,起身疾步出门,将个转身正往另一边卧室逃的姜璃珠截住,她如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恍恍,摇头道:“二哥哥,你得听我说,那一切的事儿,皆是燕儿干的,与我并没什么关系。要知道她……” 张君不言,一步步将姜璃珠逼进那暖阁中。这穿着青棉袍的年青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她看走了眼儿,以为他永远都只是个受人捉弄的小傻瓜,于是和几个小姐妹们一起捉弄过一回。可谁呈想京中遍地高门,门门都有贵子,偏偏他长成了出众的那个。 出门不乱勾搭别家姑娘,用功读书,金殿及第,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连皇子都敢打,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就能做三品重臣。 他从一株瘦叽叽的小树丫长成了棵参天大树,在长青苑中那一笑勾走了她的心,可是小时候的恶报来了,他不但不爱她,还仇恨她。他关上了暖阁的门,将她逼在那柜角上,黑暗中一身的皂荚清气和着些暖暖的桂花香,那个乡妇,已经浸润了他整个人,混入他的血液之中,再难撕掳开,太子妃的所托,她自己的期望,她觉得自己达不到了。 “天下间的好事,怎么可能全由你们姜家所占了?”张君轻声说道:“皇后姓姜,太子妃姓姜,你二叔位主中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这样还不够,眼看皇上他垂青于我,连我都得姓姜了是不是?” 姜璃珠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当初于竹外轩,要害赵如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张君一声冷笑:“那又如何?” 这证明他也早就知道了。姜璃珠道:“所以与我无关,全是周燕想要嫁给张诚,才使出来的妖蛾子而已。我虽……虽仰慕你,可只是想远远的看着你,一点非份之想都未曾有过。二哥哥,你得信我这一回。” 张君松了手,仍还将姜璃珠逼在角落之中。他道:“我母亲并非恶极,心思也很简单,但你心机之深,我从小就领教过。我想若有人娶了你,家宅不宁,人口事非,从此一家人便要分崩离析,若你果真想要助太子妃一臂之力,不如她看谁不顺眼就嫁到谁家去,祸他个家破人亡,岂不更好?” 这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一番话听不出恶毒,却骂的姜璃珠如坠无底冰窟之中,混身上下寒了个透心凉。张诚慕恋赵如玉的事情被揭发出来,他似乎也无动于衷,现在她连如锦都捧出来了,他也是连眉头都不挑一下,究竟要她怎么做,他才肯看她一眼? 忽而,他伸了双手过来,整个儿将她揽腰抱起。 姜璃珠一声惊呼,以为自己的慕恋终于能得尝所愿,张君虽口仍是恶言,却终于愿意要自己了。伸手便去攀他的脖子,哭道叫道:“二哥哥,你宠那赵如玉,我再无怨言,便是外头有你看上的姑娘,我亦大大方方替你纳进来,我心爱你这个人,只要竹外轩那正房的位置,只要你十天半月青眼一回,便是足够。” 她叫张君抱出了暖阁,抱出了院子,一路偶见丫头婆子们经过,也不敢吭声,眼看他走的是往竹外轩的那条路,究竟不知道他这人心里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又怕他是要抱自己去给赵如玉羞辱。这性倔脑直的年青人,办事没有章程,任何人都揣摩不出他的心意来。 过了竹外轩,姜璃珠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她叫道:“二哥哥,求求你,你放我下来,求求你!” 她连裘衣都未披着,此时身上不过一件薄薄的葱绿色纱罗衣,靠在他胸膛上的地方尚可,两只脚眼看就要冻僵了。 眼看到府东门上了,姜璃珠心中隐隐觉得不好,整个人已经叫张君给扔了出去,扔了还不算。他站在门内,两边宫灯映照着白中泛青的俊脸,锋眉秀目,一脸的不屑与与怒火:“告诉你家太子妃,我张君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那就是赵如玉,便是你们姜府中有闺秀自荐为妾,我也不肯要。” 他转身吩咐小跑而来的门房:“关上门,绝不准再放她进来。” 姜璃珠被重重摔在一层薄冰之上,混身透心彻骨的冷,指甲攥进肉中,戳的生疼。不过是个男人罢了,仗着自己得了皇帝青眼,如此将太子妃不放在眼里,明着就是打太子的脸,还妄想做太子的人,果真蠢到了家。 * 回竹外轩的路上,张君生怕如玉要吃味,所以跑的飞快。进了竹外轩,老太君贺氏院里的几个老人都走了,秋迎正在重新收整书房。 张君疾步进了卧室,再从侧室穿出来,又冲进书房,问秋迎:“少奶奶了?” 秋迎摇头:“并未回来过。” 张君转身又往长青苑去。宴席还未结束,只怕她还在那里才头。一路跑到长青苑,远远看得灯黑火黯,张君转身一跃就上了墙,飞檐走壁,一路直冲到西市内巷那小院处,遥遥看得西厢下一处微黯的灯火,这才松了口气。 如玉与安康两个对坐,炭盆上煮着花雕,一屋子的酒气。张君进门的时候,如玉正在埋头看封信,恰安康坐在她对面,第一眼看到张君,便叫张君使着眼色给赶出去了。 待安康起身溜了,张君便坐到了他方才坐过的,暖暖的蒲团上。如玉读完了信抬头,愣了片刻才发现安康变成了张君,她盯着张君看得许久,强撑一笑,将信纸递给张君道:“是二妮写来的,她也是能耐,出京城到叶迷离,将近一个月的行程中都没有叫耶律夷看过她的相貌,直到洞房夜,才解了面纱。” 张君接了过来,问道:“然后了?” 如玉笑道:“她傻人有傻福,耶律夷待她还不错,给了个北院侧妃的名号。我家二妮,一个乡下丫头,从公主到皇妃,这一路跌宕起伏也算是段传奇了。” 张君接过信纸从头扫到尾,皱眉道:“从二妮的来信看,西辽一直未承认她的公主身份,而耶律夷这个太子在其父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地位,否则的话,她既是原皇室的公主,又嫁予现在的太子,怎么可能只封个北院侧妃的封号?” 如玉笑道:“管它了。耶律夷心意满满要娶公主,肯定将二妮想像成个花容月貌,要我说,他在洞房之后还能封二妮个侧妃,可见其宅心仁厚。 再者,西辽已经带着国玺与法典去了西州花剌,商谈一起结盟出兵讨金之事,国家大事成了既可,我瞧二妮来信口气很是欢快,这些小事,我们就不必细究了。” 张君却是摇头:“凭着法典与铜玺,西辽征花剌,征西夏都是情理之中,但耶律夷不过一个太子,太子在国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看看咱们大历的赵宣就可知道。 既二妮连个正妃都未被策封,可见西辽国主耶律岩对结盟一事并不上心。以我猜度,伐金之事,恐怕短期内很难成功。” 隔着炭盆,她斟了盏酒给张君,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自己主动交待回静心斋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张君接过那盏酒一饮而尽,抿唇道:“我把姜璃珠给扔了。” “扔了?”如玉噗嗤一笑:“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物儿,你怎么能说扔就扔了。” 张君将方才二人从静心斋到东门外的过程细细形容了一遍,如玉渐渐不肯笑了:“就算她果真小时候害过你,这几回入府也着实没安好心,可你做的也太过了些,将个来府做客的大姑娘扔出去,你叫她往后怎么活?” “如玉,你以为姜璃珠一而再再而三想嫁我,真的是因为我就生的那样好,叫她想嫁我?”张君反问道,只要说起姜璃珠,他本能的还要脸红。 如玉道:“那还能是为何?” 她心道我不也被你迷的三魂五道的?真真是冤家,不就生的俊些,性子乖张,在床上贪求无度,又时时像个孩子一样,只怕姜璃珠也是叫这样的他给迷住了。 张君见炭盆旁的小几上置着一盘炸的酥黄的油锤儿,两指拈过来一只在如玉眼前晃得一晃,喂给她道:“当初赵荡捧的那位王爷,已经没了。如今只剩赵荡与太子,赵荡不用说,我自来与他不是一路,他从我这里,除了谋你,再无它物。 然后就是太子,我替他寻过玺,替他摭过阴私,他一直拿我当个肱骨之臣来看,每次见面,无不要表达对我的赏识与厚爱,恨不能还未上位就将宰相一职预先封赐予我。即便我于病中,也一直不曾断了看顾,可我一直以来,未向他表示过投诚之心。 所以他才会授意太子妃派姜璃珠来,欲要把将姜璃珠嫁给我,以姻亲之纽带捆着,好将我笼到麾下。” 第91章 区氏 如玉一想, 确实是这么回事。桂花糖馅的油锤儿,咬开酥酥的外壳,甜甜的桂花馅儿漫上舌尖,满口香甜。如玉心中有些酸涩, 暗道连姜璃珠也不过是为了太子一系而尽命,实则也许并看不上张君, 果真全天下就只有我傻子似的喜欢他? 她道:“你替太子卖过命的,他登位,横竖有你的好儿, 你便在太子面前说句好听的,投诚于他又能怎的。” 张君轻轻摇头:“不是我不肯投诚于他, 而是不能。我虽说养了三个月的伤终于活过来了,可明日上朝,才能决定是否能继续活下去。 我若今夜不拒姜璃珠, 明日上朝就是□□,皇上因失了宁王而心气不定,他自己才不过五十岁, 还想千秋万代, 不想要什么□□, 瑞王党, 他想要我做个纯臣, 只忠于他的纯臣,所以他曾经才会说我至纯至性。 要知道当初赵荡与赵钰想破永国府,他是知情而默许的。我父亲只领个虚职太尉, 大哥已死,老三因为尚公主躲过一劫,老四闭门不出装傻子,我唯有做他的纯臣,才能躲得过去。永国一府在他眼中,其实已经破了。” 三打皇子,归元帝还能放过张君,看上的就是他的直愣与傻气。他惹了太子,与赵荡结冤,还能继续在朝堂上做事,就必须尽心尽力忠心于归元帝,概因只要归元帝一死,无论谁上位,他都得死。 要臣尽忠,就不能叫他有后路,张君不过是想继续活下去,把姜璃珠扔出东门,也不过是为替自己搏条生路而已。 如玉直起腰来,隔着炭盆去摸张君的脸,连连叹道:“冤家,我可全指望着你过日子了,你将路走成这样,万一皇上要是那天不好了,咱们可怎么办?” 张君正了面色,握过如玉的手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你才是真正的公主,却屈身跟着我这个六亲无靠的孤儿。 我纵使再艰难,也得替你走出条金玉辉煌的坦途来,叫你总有一天过的比公主还要尊贵,只要你能等得,好不好?” 天底下有什么人能比公主还尊贵? 如玉听了张君这话,心里忽而一个机灵。无论归元帝在位,还是新帝登基,无论那新帝是赵荡还是赵宣,张震诈死之后,再难以名正言顺的永国府世子身份重新活过来,除非…… 张震其实是被皇帝膝下两个皇子围猎的,最后要不是张君千里单骑去救,肯定要死在中都,而且这件事儿,归元帝非但知道,甚至默许了。 张震身为统兵,在边关卖力,皇帝却在与西辽达成战略结盟之后,便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统兵之位,将他鸟尽弓藏,张震之怒,可想而知。 武将造反三天半。张君信誓耽耽承诺要给她比公主更高的尊贵,难道是想拥立张震,自己做个皇弟? 虽还未曾谋面,但对于张震,如玉心头浮起一阵油然而生的崇敬之意。有那样好的男人,周昭自然不会再将张君看在眼里,只是张君与张震兄弟们瞒着周昭办这样大的事,果真残忍无比。 但只要周昭能熬到做一国之母而母仪天下的那一天,其尊宠天下又有谁敌?要享无上的尊宠,也得担受同样的责任与痛苦,果真张君兄弟前路漫漫,周昭就还得继续熬下去。 即便夫妻之间,即使隔墙无耳,有些话与事埋在心里,永远都不能张嘴说出来。如玉抿了口花雕,暖暖的烛光下一双杏眼醉意朦胧,扣指一颗颗解着锁扣:“好了,你回去吧,今夜我得宿在我这窝儿里。” 侍疾的三个月,她托管家张喜和王婆自从未见过面的主家那儿买下了这幢院子,重新装饰了一番。这小屋子里如今也有拔步大床,罩着榴花带子纱帐,她起身将外衣挂入衣橱,自床上端了小佛桌下来,正卸着头上簪环,回头见张君还在炭盆前坐着,问道:“你竟不走?” 张君道:“我瞧着大嫂今儿对你脸色很不好,我走了之后,她可还是那样?” 背过身的时候,如玉脸上那融融笑意儿便荡然无存了。但出口还是柔柔的声音:“她特意叫我入暖阁抱了会儿小囡囡,死了丈夫的妇人,心绪那里能好得起来?我晓得分寸,你快走呗!” 她铺好床撒开了被子,听得门咯吱一声响,以为张君终于走了,大松一口气,转身又自衣橱中取了褙子出来披在肩上,转身站到了窗前。 经了一场大病,腰瘦不胜衣,她踮脚拈了指檀香下来,引燃了插入那青花缠枝的小香炉中,坐在案前,一手托腮瞧着股子袅袅直上的青烟出神。 张君在拨步大床的顶子上,直等到那支檀香燃尽,如玉一脸落寞的转身,解衣,坐到床前时,单脚勾檐是个倒吊蝙蝠,嬉皮笑脸叫道:“如玉!” 如玉一脑子的混沌,忽而见床沿上倒挂一张脸,即便反应过来那是张君,也趁势结结实实给了他两脚,骂道:“天杀的,你竟如此吓唬你老娘!” 趁着这个势,如玉也正好佯怒变成个真翻了脸,抱起枕头一通砸,直将个张君砸出门。四仰八叉躺在自己的窝里自己的床上,黑沉沉睡了一觉。 * 次日五更便起,一早入宫,直到亲见龙颜,张君才知丧子之痛,不止张登一人熬不过,连归元帝这样雄才涛略的帝王,因为一个儿子的死,头发胡子白了大半,人也有些迟钝,一双吊梢三角眼中浊而昏黄,再无原来那股子精气与敏锐。 他盯着在前三拜九叩的张君,伸手道:“过来,叫朕摸摸你!” 第79节 躺于病床上三个月的人,纵使再年轻,肌肤都会失去原有的弹筋,转而呈一股松软之状。张君是结结实实吃了三个月的素,又熬着照顾如玉,又几乎没有飞檐走壁过,从手到脚确实素绵绵是个生过大病的样子。 自己将张君打成半死的儿子蹊跷死于行军途中,而张君一场大病却缓了过来。归元帝一生顺遂,发还未白便要经葬子之痛,心中之痛,可想而知。但正如他所说,天子家天下为家,为了天下百姓,一朝臣工,他也得强撑下去。 他松了张君的手,转身回到御案后坐了,说道:“听闻当初你于秦州私娶一寡妇,到如今还未记入族谱,但却为了她,连平南宁府的三孙姑娘都给抱扔到门外了,可有此事?” 张君随即便直挺挺跪到了地上,答曰:“回皇上,确实有。” 归元帝笑了笑:“你与去了的宁王两番打架,也是为了那寡妇?” 张君为了周昭而动手打赵钰,归元帝在听赵荡提过背后隐情之后,并不惊奇。男人么,活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个心爱的女人,睡上两回,再生一窝孩子,许多人生来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之所以能成就大业,时势而已。 但为了一个乡下寡妇而与皇子打架,无论张君还是那寡妇,都叫皇帝生了几分好奇。 张君轻声纠正道:“回皇上,她是臣的妻子,臣不死,她便不能称寡妇。” 归元帝闻之一笑:“是朕说的不对。不过你做的很好,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就算不得是个男人。” 总算,他没有顺着那个寡妇追问下去,兴趣也就止于此了。张君心底里大松一口气,着皇帝亲自见过一回,他这个病了三个月的人,总算能继续活下去了。 * 姜璃珠被张君扔出府东门后,在外抽抽噎噎哭了片刻,还是叫永国府的两个门房捉弄着又扶回了静心斋。 正月十六的早晨,终于乐了一日的区氏重回悲伤,一想到最懂事最有出息的大儿子是因为自己的错失而死,胸口堆着块磊哭都哭不出来,泪都闷在肚子里,比之上一回初闻噩耗时更加痛苦,连眼睛都不肯睁开,不敢面对这可怕的事实。 扈妈妈带着丫头们进来几趟,见区氏一直睡的安稳,遂又退了出去。如此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早起的姜璃珠亲自端了盆帕进去伺候区氏梳洗,梳洗罢后两人转到外一进的大榻上相对坐着用早点,才将粥盛到碗里,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张登甩帘而入,指着区氏骂道:“你可还要脸?你可堪为人/妻,堪为人母?” 区氏无精打彩,连丈夫的怒气都没力气顶了,抬眉问道:“我怎么了?” 张登两只手从自己身上从上往下比着,比得半天忽而见姜璃珠回头,对着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不好再说下流之言,甩打着帘子,转身又走了。 区氏手中的勺子忽而落到桌上,再溅到地上,哗啦啦摔成了三瓣。她道:“不好,你姑奶奶去了何处?” 从昨夜就被忘掉的姜大家,区氏这会儿才想了起来,一把推了膝盖上所搭的狐皮褥子起身,下床走了两步便天旋地转,直接一个仰倒,躺到了地上。 姜璃珠起身,围着区氏走了一圈,看得一眼,停脚在她身边欲扶不扶,忽而尖叫了一声,待引来了扈妈妈等人,便于乱中转身出了静心斋。 * 姜大家老树开花发新枝,人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要不经昨夜一回,还不知道自己果真能坐地吸土。她那先夫死了整整二十三年,但是这种事情又怎能忘。与张登相比,先夫简直就是条虫,而张登是条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龙。 整整一夜,他折腾到五更才睡。经这一回,姜大家才知自己前五十年,竟是白活了。 早起,张登望着被窝里无比娇羞的老妇人显然也吓坏了,不过好在怕惊到院里伺候的婆子们,并未敢大闹腾,起床之后披了件袍子转身便走。 张登一走,进来的便是如锦,这丫头从来笑笑嘻嘻,面容平常之极,也不知道张登看上她什么。 姜大家不知张登要怎么安排自己,但怎么都觉得一个贵妾之位该是有的,而如锦不过一个通房丫头而已,为了能于第一次就从气势上压下如锦,她指着那一地的衣服道:“将那件衣服给我捡起来!” 如锦也有五个月的身子,她怀孕之后面容越发丑陋,此时面上浮着一层黑黄,厚厚一层子的斑。 她笑笑嘻嘻拣起姜大家那些衣物,一股脑儿抱起来,却不往姜大家面前来,而是转身抱着出门,到了慎德堂门外,将那亵衣亵裤等物一股脑儿晾到了门前一株株青松上。 慎德堂的几个小婢女也跟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问道:“如锦姑娘,这些是谁的衣服,竟要拿到院外来晾。” 如锦仍还笑笑嘻嘻:“还能有谁?是咱们姜大家的,她是和悦公主的教习,昨夜也不知怎么的,教习到老爷床上去了,哎哟哟,你们瞧瞧,公主教习就是不一样,这衣服上,啧啧!” 那亵裤上还有精斑点点,一群小丫头们一脸的好奇,如锦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进去看看,那不穿衣服的公主教习,她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她率着一群小丫头进了卧室,见姜大家正赤身裸体找着遮物,喝道:“将这屋子里但凡布的东西全给我收起来,一会儿咱们请了夫人过来,叫夫人来看看,她家的教习光明正大在这里偷汉了。” 这屋子里如锦便是主母,几个小丫头们听了,连拉带扯一边臊皮着姜大家,一边就往外扯窗帘幔帐等物。姜大家光着屁股,撕这个夺那个,五十岁的人了,老脸上残脂旧粉一个劲的往下掉着,偷了一夜的情,哭都哭不出来。 * 人一生的变幻莫测,便在于此。昨儿夜里区氏还在给二儿子谋划更好的前程,为此不惜动用一府之力,只求能将他困在慎德堂,与姜璃珠来个欢好。谁知事未办成,还让个年过五十的老妇给自己戴了顶绿帽。 她早起时便胸闷不已,方才姜璃珠出门之后咯了几口黑血,太医来诊过,说是急毒攻心的症状。 如玉如今是能理事的大媳妇,一听了这事儿便急忙赶往静心斋,一路上叫来管家娘子,吩咐道:“往外院叫了老爷进来,另,将静心斋所有的人都给我叫回去,一个都不准乱走!“ 过不得片刻,张登便从外院急急赶进了静心斋。他进门便闻得一股腥臭之气,旁边再无人相侍,唯一个如玉再兼一个扈妈妈,扈妈妈捧盆如玉拍背,区氏正歪躺着往外咯血。 张登问道:“早起还好好儿的,这又是怎么了?” 如玉简单说过早起区氏生病的经过,指着西次间道:“早起伏侍过母亲的几个人,如今皆在那屋里坐着,父亲要审,即刻过去审她们便是,若有人下毒,总在她们几个里头。” 张登摔帘子进了西次间,姜璃珠满脸泪珠先就站了起来,委委屈屈叫道:“姨父!” 张登环视一圈,见如锦不在,转身出了静心斋,疾步冲进慎德堂,恰碰上如锦挺着个肚子,笑笑嘻嘻正在羞辱姜大家。他上前一巴掌道:“你果真是异想天开,竟荒唐到投毒害主母,今儿看我不打死你。” 如锦尖叫一声,捂着脸下意识叫道:“老爷,奴婢没有!” 姜大家趁着这个乱儿,总算胡乱套得两件衣服,一溜烟儿出了永国府,雇顶轿子跑了。 张登将如锦扯出来,扯进书房骂道:“你们恒安一府被诛时,你才在襁褓之中,我千辛万苦找尽人海茫茫,将你从人贩子那里赎回来,养在府中,这些年出进都带着你,一心一意信任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如锦大哭摇头,跪在张登膝边道:“老爷,奴婢真的没有,您是奴婢的父亲,也是奴婢的丈夫,奴婢曾经是不知天高地厚有过一点非分之想,可自打上一回您骂过奴婢,奴婢那点心思就全没了。 夫人答应将奴婢的儿子记为嫡出,奴婢便一心一意伺候着她,全然没有想害她的意思。” 张登自幼将个如锦带在身边,知她待自己忠心耿耿,所以不会像张君一样怀疑她是否投靠了某位皇子亲王,要从府中掀起内乱。自从当夜如玉在竹外轩的侧室中提醒过张登以后,张登将如锦狠狠收拾过一回,转而赶到区氏身边,恰是要收她妄图作主母的野心。 如锦生的丑,又怀了身孕,还失了宠。区氏因她斗倒邓姨娘之功,也答应将她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所以这些日子来如锦才会一直忠心耿耿的服侍区氏。她不期张登会如此待自己,攀着张登的腿叫道:“老爷,您得信奴婢这一回,夫人的毒,真的不是奴婢下的。” “来人,将她给我锁到柴房去,查不清楚是谁害夫人,就不准放她出来。”张登冷冷吩咐完,转身便要走。 对于这个丑婢,他依赖大过于爱,否则也不会在当初竹外轩的事发之后,将她送到静心斋去。如锦还要往上扑,张登忽而一个甩腿,结果不知怎的一脚揣到她肚子上,如锦一声闷哼,便倒在墙角大柜上,仰靠着直流眼泪。 张登甩手出了慎德堂,便迎上如玉在门外站着。她道:“父亲可是责备如锦了?” “这些日子要辛苦你,当起永国府的家来。”张登见着如玉,总算气顺了一点,也知这是儿媳妇,不敢过于亲昵,低声道:“上一回的事情,我代如锦向你赔个不是。” 如玉见张登转身要走,往前赶了两步提醒道:“父亲,此事过于蹊跷,您不如再好好查问查问,看究竟是不是如锦姑娘下的毒,如此一句来龙去脉都不问就将她锁起来,反而放了姜大家和姜姑娘,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张登道:“你不必再说,我知道是如锦干的。她想做永国府的国夫人,不是一天两天,想治死你母亲,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也不要她的命,锁在柴房里冷上两天再做决断。” 静心斋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连声叫道:“老爷,二少奶奶,夫人怕是不好了,你们快些儿赶去看看呗。” 如玉和张登俱是急奔,进了区氏卧室,便见邓姨娘抱着个糊满枕头的黑血,扈妈妈正在替区氏擦面,显然方才她又吐血了。 区氏吐过一回之后人似乎清醒了不少,远远伸着手,张登将手递过去,她握了握却又松开,直到如玉将手递过去,便使力将如玉拉坐到了自己身侧。 她显然非常疲惫,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药端了进来,喝两口又要吐,如玉一直手叫区氏握着,与邓姨娘几个哄着替她喂药,拍背,接呕吐物,整整忙了半天,直到张君急匆匆走进来,才知道这一天眼看就要过完了。 太医重又来诊脉,诊过之后也不避讳病人,直接对张君父子三人说道:“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别人犹还可,邓姨娘先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扈妈妈喝道:“人还未死,你哭什么哭?” 邓姨娘抽抽噎噎道:“我的诚儿也想见他母亲一面,老爷,您将诚儿放出来,叫他看夫人一眼,好不好?” 张登点了点头,邓姨娘小脚溜烟儿的跑了,顺着这个巧宗儿,张诚的禁足恰也就能解了。 那样强势一个妇人,自怀了胎之后胖的像头熊一样,如今自己既中了毒,肚子里那个肯定也保不住了。张登忆及两人这些年来吵过的架,绊过的嘴,其实总是在乎对方的,只是她不够温柔,而他也太不能容纳,人生最好的三十年,用在相互对抗上,如今果真她要死了,他心头的难过与不舍,无法形容。 可区氏显然不想见他,一直握着如玉的手不肯松开。张登以为区氏是要休息,才起身出去,区氏立即便睁开了眼睛。此时张诚也来了,率先跪到了地上,张君也直挺挺跪到在地,张仕随后。 三个清清瘦瘦,才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皆是喊她做母亲的。 区氏一眼扫过去,远远见周昭与蔡香晚也在,以目光示意她们过来。周昭虽怕小囡囡过了病气,却也抱了过来,与蔡香晚两个凑到了床前。区氏另伸了一只手出来,蔡香晚便握了过来,颤声叫道:“母亲!”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区氏应了一声,唇角渗出一抹黑血,远远望着周昭说道:“雨棠,娘对不起你!” 她说的嘶声裂喉,血一直往外涌着。周昭不明究里,抱孩子远远坐在床脚,一手摸上区氏的脚握在手中捏了捏,安慰她道:“母亲,媳妇在了。” 区氏再忆及大儿子之死,毒击心脏,万箭穿心,斜眼去看张君,叹道:“娘要去见你大哥了,娘不能叫他一人孤苦伶仃的过,娘得去陪他了。” 要说区氏能忽而痛及攻心,全在于张君昨夜言语相刺。 张君万不期自己一言能将母亲打击成这个样子,忽而一抽,两眼通红的往外飚着闷泪,往前膝行了两步,又不能当众说大哥还活着。眼看着昔日刚强无比的母亲要一尸两命,再忆及自己幼时她操过的那些心,哭过的那些眼泪,闭上眼泪无声往外迸着。 区氏也知自己大限将临,将三个儿子再深深扫得一眼,仰起头话却是对如玉说的:“我的儿,万事不要指望你爹。你们往后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兄弟要和睦,不准吵架。”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孩子们小的时候,为娘的劝总爱打架的兄弟一般。张仕忍不住起身扑进了暖阁,在里面抽噎去了。张诚胡子拉茬,行销骨立的跪着,张君只是默默飚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一直在尝试让情节快起来,所以你们晓得的,我又删了很多,但是怎么说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情节不能改,我只能尽力让文字精减再精减一点,一个字一个字的扣,希望能把废字全扣掉。 明天的一章开始,咱们着手挑大嫂这颗从少年时候就埋在张君腰上的青春痘! 不过怎么说了,大嫂其实也挺可怜的,死了丈夫,还是被两个蠢兄弟害死的,她已经很有涵养了。 张君兄弟空有野心,永国一府人心不齐,什么事都做不成。 区氏死的挺冤,但说实话,像她这种偏心偏到肋条外的老娘,才是兄弟们不合的根源。 如玉会让他们兄弟团结到一起的! 第92章 兄弟 如玉握过区氏的手, 使个眼色给蔡香晚,叫蔡香晚将他们几兄弟都劝了出去,才在区氏耳边说道:“母亲放心,我必定勒束着他们兄弟, 叫他们不吵架,不打架, 我与香晚,大嫂几个也必定妯娌和乐,不吵不骂, 好不好?” 区氏深深点头。她昨夜一夜未眠,将前尘往事回想一遍, 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此时昏昏噩噩,万事无处托付,将自己三个儿媳妇过了一遍, 发现要能托付自己膝下三个儿子,还唯有个如玉,所以此时便打定了主意要让如玉送自己走, 一只手紧握着如玉的手, 沉沉闭上了眼睛。 约莫守到半夜的时候, 张君兄弟几个熬不住, 到东厢去吃饭睡觉了。如玉好容易等沉睡中的区氏松了手, 揉着自己发青的手腕出了卧室,要转到区氏正屋最后面那小里间儿去,打算找个痰盂解溺, 刚要进门,便听里面有轻轻的抽泣声。 这是姜璃珠。如玉止步在门上,再听到的居然是张登的声音。他道:“你不过小孩子而已,侍疾多日已是仁至义尽,此时有她们守着,你便在此好好歇息,明儿我送你回南宁府,好不好?” 姜璃珠仍还在抽泣:“姨父,姨母这个样子,我如何能回去?不行,我得亲自到身边侍疾去。” 接着更是拉拉扯扯的声音。如玉止了步,暗道方才婆婆还说公公靠不住,这男人果真是个靠不住的,自己两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一个在床上吐黑血,一个在柴屋里关着,他倒好,躲在小屋子里调戏外甥女,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未几一个丫头急急来寻,说区氏醒了又在找她。如玉只得连忙又赶进卧室,握着区氏的手。 区氏大约口不能言了,时不时的念着清风,清风。如玉一直不能解,还是扈妈妈提醒道:“钦锋是咱们世子爷的字,夫人这是在念叨世子爷了。” 如玉恍然大悟,指着门外道:“大家都熬了半夜了,扈妈妈快带着出去歇上一个时辰,等过了一个时辰,便来替换我,快去!” 她不由分说赶走了这些人,便一眼不眨的瞅着区氏。区氏唇角不停往外溢着黑血,如玉便一直不停替她擦拭着,眼看她连呓语都无法说了,实在忍不住,凑在区氏耳边细细悄言了几名,见她忽而眼中有了明光,斜眼盯盯瞅着自己,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道:“果真活着!” 区氏本已是死人的脱相之脸,慢慢唇角往上扬着,无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便一口一口开往外往吐气。如玉也知她大限已到,连忙叫了在外歪着的扈妈妈等人,进来替她换丧衣。区氏享年五十四岁,终究未活过六九之限,于这夜三更,去了。 老母去世,张君才上了一天的差事,也就完了。为丁忧故,他得立刻上疏辞去翰林学事一职,专心回家披桑戴麻好好守孝。 非是他,张诚的婚事,一拖再拖,又不要知拖到什么时候去了。次日一早永国府又是一场大丧,张登与儿子们商议过后,瞒下了区氏的死因,对外只说难产而亡。但服毒而死之人,入不得祖坟,棺木也要寄放到城外寺庙之中。 至于如锦,也在区氏去的半夜,于柴房中一根绳子搭上梁,将自己给吊死了。张登哭如锦倒比哭区氏还伤心些,抱着哭了许久,也给她一口好棺,相伴着区氏,永国府同时送出去了两个妇人四条人命。 这一回治丧忙家事的自然是如玉。区氏为永国府主母,既有老人在,儿子又新死,又还是毒发身亡,自然闭府谢客,并不大操大办。 * 第80节 瑞王府那座朱色小楼上,曾经属于二妮生活过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去,这里被装饰的温馨清减,临窗那妆台边挂着一幅十分喜庆的胖娃娃图,只戴个红色的小肚兜儿,小屁股圆圆,腿臂儿粉白似藕节一般,两颊脂粉涂抹过的红,赵荡就坐在二妮曾坐过的位置上,盯着那胖乎乎的小儿,听身后的内侍王德回话。 王德道:“永国府闭门谢客,除近友亲眷外,谢绝吊丧,国夫人之灵只停三日,听闻府中一个婢子与国夫人同去,腹中亦有五月胎儿。” “两尸四命,惨绝人寰。张登是个武夫,才能震慑得住如此大的冤气与煞气。”赵荡悠悠说道:“那一府余人算是完了,但张君是个麻烦,他昨天出门去了何处?可曾见过张虎手下的人?” 张虎与张震同年,是堂兄弟,如今在夏州为统兵。赵钰之死,赵荡疑心在他身上,但苦于一直没有证据,才不能拿下他。 王德道:“他出府之后,四处游走,最后去了相国寺找同光法师,要同光法师为其超度大哥亡灵,又到他大哥坟上痛苦了许久,言自己定然要为大哥报仇。” 赵荡一笑道:“他这是疑心到孤身上了。” 想想也正常。当初于西京客栈齐森设诱,金国郡主随身带着军备战略图,这一桩桩的诱惑,张君早晚要省悟过来,他心中的恨可想而知。 “他昨夜还把南宁府的三孙姑娘抱着扔出了府外,并且当着下人的面呵斥。”王德道:“那三孙姑娘也是脸皮厚,被骂完之后,又叫人捉进府去了。” 赵荡再笑不出来:“赵宣向来最亲信姜映玺那小妇,不过一个妇人,恨不能当孔圣人一般尊着。张君这一闹,姜映玺的脸往那里搁,太子的脸往那里搁?” 可虽说他会因此而得罪太子赵宣一系,但皇帝也许会因此而信任他,毕竟一朝之中就两位皇子,都叫他给得罪了,他不忠皇帝,怎能保活路? 名为师生,已是仇人。赵荡叹了口气道:“宁王之死是孤最大的意料不及,若宁王不死,则永国一府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叫它烟消云灭,可是宁王死了,沈归再忠也不及宁王有用。” 实际上他要的局面已经达到了,永国府不再成为太子赵宣一系最有力的支持。沈归为统兵,而他自己从赵钰手中接手了西京并开封两座大营,一座由蒙他救命之恩的邓鸽统领,另一座,由他的门人齐楚统领。如今他之势,远比太子赵宣强大不知多少倍。 赵荡站起身来,闭上眼睛在妆台前踱步,忽而回首,吩咐那王德:“以孤的推断,就算三年孝期张君会丁忧守孝,但皇上必会叫他因势夺情,继续随侍于侧。你们几个合计个办法,务必要让张君惹了皇上厌憎,从此不肯用他。” 王德有个本家,是归元帝身旁贴身内侍,位封六品宣诏使,他听了这话点头道:“奴婢晓得了。” 另换了个中年内侍捧着裘衣进来,赵荡将裘衣接过来搭在肘腕上,笑道:“既然永国府闭门谢客,孤不好大张旗鼓前去。此时已近深夜,咱们私服前往,给国夫人烧柱香去!” * 大雪如扯絮般下个不停,如玉重病一月,才也能起得了床,连着熬了两三天,到灯火歇了才有时间给区氏烧柱香。她深一脚浅一脚进了静心斋,几个孝子贤孙都不知去了何处,唯有个张诚和邓姨娘两个在灵旁守着。 邓姨娘见如玉来了,起身替她拈了柱香,强撑一笑道:“二少奶奶放声吼得两声呗,咱们一门几个倔子,没一个肯哭一声,听说人到了那一世,是要听着孝子贤孙们的哭声,才能摸得着往静土的路了。” 不用说,张君不哭,张诚和张仕也不哭,一个灵前冷冷淡淡,唯邓姨娘眼看要嚎破了喉咙。如玉试着嚎了一声,声如鬼叫。张诚扔了张纸在火盆里,冷声问道:“你这是嚎丧?豪猪还差不多。” 如玉瞪了张诚一眼:“那你为何不哭?” 张诚忽而倔过脖子,摇头道:“不伤心,又怎能哭得出来?” 虽嘴里这么说着,泪珠儿却齐齐往外崩个不停。他哽噎了片刻,低声道:“如玉,我是委实没有想过大哥会死。若我知道当初赵荡只是拿我做个筏子,来诱老二上钩,从而设陷杀大哥的话,我打死也不会那么做的。” 邓姨娘不知何时也走了。张诚被禁足三月,本就一脸的胡子邋遢,再兼这几日不能净面梳头,越发蓬头垢面。于当日如玉在西京时所见那穿着白袍俊眉秀眼的少年郎,判若两人。她低声道:“自家兄弟,你早知赵荡对永国一府没安好心,就不该投诚赵荡。” 张诚道:“赵荡要破永国府,不是一天两天。我是个庶子承不得爵,唯我舅舅镇守云贵,是个四品武将,当初我也是昏了头,以为可以因尚公主而脱离永国府。 赵荡要对付永国府,我以为他只要兵权,谁知他竟是要大哥的命。” 所以他身为庶子,只不过是想在众人落魄之后,能摇身而上,过的比几个兄弟更好而已。 最能干的大哥因为两个弟弟的愚蠢与不合而丧身沙场,张诚总算大彻大悟:“皮之不毛,毛将焉附,要是当初赵钰不死,我们所有人都得死,你也要受无尽的侮辱。至少在赵荡登极之前,他不可能从赵钰手中抢到你,无论你,还是我,或者整个永国府,都是他用来喂养赵钰那条猎狗的鲜肉而已。” 这也恰是张君不得不杀赵钰的原因。若赵钰不死,今日的永国府,要比如今惨一万倍。三边所有姓张的将士全都得死,赵荡为了能继续养着赵钰那条冲动而又无脑的猎狗,自然会把她送给赵钰,想到这里,如玉亦是一个寒颤。 若要俏,一身孝。她一身素白,原本圆润润的鹅蛋脸儿瘦出个尖怯怯的下巴来,头上不过两根银簪子绾着发,幅面有些太阔的棉褙子,衬的人越发娇小,许是灵房中太冷,捏只帕子在下巴前不停的轻颤的。离的太近,张诚能听到她上下牙轻轻打颤的声音。 张诚披着件快要滚成毡的裘衣,掸了掸上面腌瓒披给如玉。如玉接了过来,低声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母亲临终时曾说,叫你们兄弟不要打架……” 或者二人并肩跪于灵前,这交头接耳的模样有些暖昧,如玉话还未说话,帘外一阵冷风,冲进来的是张君,他也不多说话,撕扯上张诚的衣领,就将他整个人扯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里头便是闷闷哼哼的拳脚之声。 如玉几乎要跳起来,冲进内室扯开两人骂道:“昨夜母亲还叫你们不要打架,不要吵架,如何这会儿又打了起来?” 张诚打不过张君,指着张君骂道:“愚蠢,无耻的小人,大哥之死,多一半的责任在你。” 张君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到张诚脸上,骂道:“张三,当初大哥与父亲多少来往书认,俱是你捧给赵荡的,你竟忘了么?” 张诚摸了把脸,啐了一口道:“谁叫你非得捅出我舅舅的事情来?他经营云贵六年,叫你破于一旦,你为了能得太子赏识,连自家人都往外卖!” 张君再不多话,忽而一个跃身,一脚就将张诚踩倒了后面的大柜上。如玉气的吼道:“都给我停手?” 她先将张君拽压在一把椅子上,将张诚也扯到了另一把上,见张仕也来了,正在门外站着,将他一把也扯了进来按到一把椅子上,自己站在中间,问这弟兄三个:“你们别吵也别打,我问你们一句,你们觉得咱们天家三位皇子,各人皆有能力否?” 张仕默默点头,低声道:“委实有能力。” 如玉道:“这就对了,太子谦怀,有治理朝纲的能力,于皇上北征时,可处理国家大事,朝纲丝毫不乱。瑞王于各地办实差,得百官称赞,而宁王杀筏边关,是常胜将军。如此得力的三个儿子,一起辅佐皇上,才有如此稳固的江山。 再看看你们,一个忙着求荣卖父,一个躲在窝里万事不管,再一个成天知道打兄弟,你们可觉得害臊否? 大哥之死,确实怪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有错!” 经她这一骂,弟兄三个竟是哑口无言。如玉叹了一息又道:“老三想投奔瑞王换个好前程,须知覆巢之下无完卵,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背叛的人,他只会利用,而不会重用你。老四躲在窝里,当下也只能这样,可你不能万事不关心,毕竟若是哥哥们都出了事,谁来顾你? 再就是你,张君,大哥死了,永国一府都在你的肩上,母亲临去时还叫大家要万事和睦,不准吵架,你身为长兄,自己先带头打弟弟,你做的可对?” 张诚揉着叫张君搧红的脸,呲牙道:“二嫂这话说的好,我爱听。” 张君脸一红,立即一巴掌就要煽过去。如玉一眼横过去,又是婉言:“兄弟同心,齐力断金,你们若再这样下去,不定那一天,赵钰就是你们的下场!” 几兄弟默了许久,张君先起身,拍了拍张诚道:“只要你从此跟赵荡划清界限,就还是我兄弟。” 张诚默了片刻,起身出门走了。张仕仰头看了看天,低声道:“所以二嫂认为赵钰之所以会死,恰是他们兄弟不齐心的缘故?” 这话问的如玉一噎,毕竟合力杀赵钰之事,除了她和张君,沈归丫丫几人外,天下再无人知。不过她立即答道:“就算赵钰只死之是天意巧合。说句难听的,等到皇上死了,太子继位之后,难道他能继续活下去?” 他们兄弟三人,是当朝的顶梁之柱,可只要皇帝死,就会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到那时,三兄弟总要死掉两个,而皇帝,会是剩下的那个。兄弟齐心,不吵不打,说起来容易,但想要做到,平民百姓或许可以,天家兄弟,永远都不可能。 张仕也转身出去了。如玉仰望着张君高而瘦挺的后背,低声道:“若你果真再无生门,不得不辟出条新路来,就不能一人单打独斗,自已府中的兄弟们捆成团,才有可能真正谋成大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张君转身盯着如玉,忽而有种错觉,也许她早就看穿了他,可是她不会说出来,而仅仅是默默的,于一府中,于他的身后起着作用,这也恰是区氏一直以来厌她,却于临终时非得要她来陪自己走完最后一程的原因。 他长长的睫毛微颤,薄唇开合得许久,问如玉:“你说了?”他所指的,当然是张震那件事。 她圆圆一双杏眼,重重的点头:“母亲走的时候很高兴,没什么遗憾。” 张君握着如玉冰冷的手,攥入怀中,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将她的手抵上自己的额头。真正的悲伤,并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这样抖着肩的无声而诉。 蝇蝇苟苟一生的母亲,以那样的方式闭上眼睛,凶手随即也跟着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她那个人,刚烈一世,去的迅雷不疾掩耳,快到没有一个儿子在她面前表达过一丝爱意。 如玉揽着张君的肩,哄孩子般劝道:“你爹是不中用的,这一府你得肩负起来,我也指望着你,你再不能是从前那个孤僻的性子,你可明白我的话?” 若张震还想回来,想图谋霸业,改朝换代,作为京中唯一能替他谋事的张君,就不能再是原来那样冷倔倔孤僻僻的性子。她选了张君,自然就再也没有想过事二夫投奔赵荡,可张君只有野心没有能力,于如今的险境中万难成大事,她本想求个小富即安,他想给她更高的尊荣与富贵,她爱他,所以不得不追赶着他的脚步,帮助他,只希望总有一天,他能看到她的好,真正爱上她。 送走了这兄弟几个,如玉和蔡香晚两个才在灵堂旁的火炕上坐着用饭。蔡香晚忽而噗嗤一笑道:“二嫂,要我来说,你方才骂的很好,就他们兄弟几个这样子,合该有个人来骂骂。但是公公不顶事,婆婆又死了,大嫂万事不管,一府之中,竟还无人治他们。” 婆婆丧中,她们俩皆是一身的白衣,素头素面。饭是热腾腾的羊肉汤,剁成块的羔羊排,与白萝卜清炖,清澈澈的肉汤上洒着几丝胡菜,以饼而就,喝一口从心暖到肺。 如玉吹拂着绿油油的胡菜,轻轻呷了一口:“我说的皆是实话,咱们嫁进来,也为有个安稳日子过,他们兄弟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咱们如何能有好日子过?” 蔡香晚点了点头,忽而一叹道:“虽说婆婆难对付,可是好歹她是正经婆婆,这个死了,公公肯定要续弦,那姜大家,守寡守了二十多年,又在咱们府呆了那么久,寻机就上了公公的床,我见着她就恶心,往后要我称她母亲,想想我都吃不下饭去。” 如玉忽而想起区氏要死那夜,张登与姜璃珠两个于灵堂后那屋子里的撕扯,低声道:“只怕这事儿还有变数,万一公公续弦不娶姜大家了?” 蔡香晚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要果真不是姜大家,我得好好替婆婆烧两柱香去,任是谁我也欢欢喜喜磕头拜她,认她做个亲娘。” 如玉指着蔡香晚的鼻子轻点道:“这可是你说的,万一不是,到那新婆婆执妾礼的时候,我可要眼看着你拜祠堂,喊声亲娘出来。” * 今夜换蔡香晚理事,她要往竹外轩去睡个好觉,一路上带着个小丫丫,两人于那溜滑的冰上小步小步走着,如玉便见周昭院里的小荷与张君站在张诚院子门前,张君欲走,小荷拦住了不知说些什么,俩人在那里说了半晌,张君终是往周昭院里去了。 她站着定了定神,使着丫丫道:“你先回院里,叫秋迎将屋里的炭火生的旺旺的,我去大嫂院里坐坐,片刻就来。” 大冷的天,周昭院里门虽开着,院子里并无人走动。如玉绕过影壁直接进了内院,穿过游廊,还未撩那抱厦的帘子,便听窗子里周昭一声轻笑。白纸糊过的窗棱,里面木头窗扇是打开的,所以能看到个清清瘦瘦的剪影竖在窗前,是张君无疑。 鬼使神差的,如玉就收回了手。 还是周昭的声音:“囡囡,叫声二叔,给二叔笑一笑,让二叔抱抱你,好不好?” 张君没有抱过孩子,见周昭将囡囡递过来,背着两只手不肯接。 周昭脸上的笑顿时散去,冷漠而又清丽的脸上,浮起一层寒霜。她又将孩子抱回去,转身跌坐回那罗汉床上,颤声道:“你瞧这孩子笑的好不好?她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叫你给害死了,而你,无歉意,无悔意,终将夺走你大哥的爵位,和他千辛万苦守着的这座府第。 他于十五岁上边关,整整十年,最后战死沙场一无所有,而你了?将会拥有爵位,夫妻合乐,还将一步步居重臣高位。你可知这一切皆是踩着你大哥的尸骨,你才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为了将来能够上无线,我改了个更丑的名字《娇娘美如玉》,所以要是你们的收藏栏里看到了,不要哭泣不要颤抖,是我是我还是我,哈哈! 第93章 诱饵 张君之所以在如玉那里漏了口风, 叫如玉知道张震未死,是因为他委实经受不了她那带着□□诱惑的逼问,但如玉是个例外,除此之外, 他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终于,张君还是接过了小囡囡, 抱在怀中低声逗道:“囡囡,叫声二叔!” 周昭伢声伢气学着孩子的声音叫道:“二叔!” 小囡囡还没着过风吹,软丢丢白嫩嫩的瓷娃娃, 肌肤凝透,仰面看着张君, 伸手要往他脸上够。张君立刻要将孩子还回去,周昭站了起来,顺着张君的手将孩子举高, 又压他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圈椅上,问道:“囡囡生的好看吗?” 张君点了点头,低声道:“天下再没有的好看。” 周昭万分难过, 哽噎着声音道:“可惜你大哥看不到了, 可惜他永远看不到了。” 张君闭了闭眼, 硬了心肠准备将孩子递还给周昭, 忽而这小囡囡一把抓住他鬓角几根乱发, 小手儿攥的紧紧,眼看就要扯掉。张君低声叫道:“大嫂,大嫂, 快拉开囡囡的手!” 周昭忽而就笑了,丈夫死后三个月,她叫张君那惊慌无措的样子逗笑了,也扯不开囡囡的手,囡囡生生拽掉了张君额头一撮子头发,拿在手中玩着。 张君要递还孩子,周昭却转身走了。过得片刻,她端着药匣子过来,低声道:“我瞧着像是出了血的样子,不期我闺女竟有这样大的手劲儿。这就好,女子不输男儿,长大了才能不受这些坏男人的欺负,囡囡儿,咱们替二叔上药,好不好?” 永远冷若冰霜,目下无尘连个笑都不肯轻易露于人的女子,谁能想到她也有这样温柔细腻的声音,此时她与张君一起逗弄着那个孩子,就仿佛一家人一样。 如玉在外面站着,脚都冻僵了,忽而自东厢出来个丫头要去洒水,瞧见主屋窗下所站的如玉,才要出口,便见如玉远远伸帕子摆着手。这丫头并未看清主屋窗下站的究竟是何人,以为仍是这院里的丫头,打起帘子进屋去了。 如玉跌跌撞撞出了院子,走到竹外轩门口,忆及她逼问张君那一回,张君就曾说:“等大哥的丧期过了,替我生个孩子吧!” 她彼时不明白他的心理,只觉得他总是想跟自己好好过日子,才迫切的想要一个孩子。可直到方才听了一会壁角,才恍然大悟。他确实想要个孩子,他想用那个孩子,拴住自己爱周昭的那个颗心,将他拴在她身边。好不至在大哥不能回京的日子里,做出违背人伦的事情来。 他也在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好丈夫,可恰如她的一颗心不由自己一般,他的心也不由自己,放不下丧夫之后孤苦伶仃的周昭,放不下那一出世就没了父亲的孩子。 周昭并不是爱张君,她就仿佛是要激起刽子手怜悯与悔痛的死者家属一样,要一股脑儿的将孩子的可爱,自己的痛苦,她生命不能承受的,这鲜淋淋的苦难全部呈现给张君,想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他身上,从而让他痛不欲生,并因此,获得一种仿如复仇的快感。 终于,如玉还是未踏进竹外轩。她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府东门,一个人过了两府间的夹道,打算往西市后那小院儿里去歇得一夜,闷闷的走着。这个春天的雪,仿佛没有停的时候,而如玉对于整个冬天的记忆,也一直停在无尽的绵绵大雪之中。 大雪将整座偌大的西市遮掩,站在白日里处处摊贩的偌大广场上,如玉转身四顾,一时间分不清究竟那条巷子才能进自己那小院儿,看了许久,试着踏进一条巷子,入巷不过几步路,这巷子又分了三条分岔。 她不记得这三条分岔,转身望了半天,才发现这竟是个十字路口,脚印被落雪掩盖,半夜的一坊之中,她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走去,每一条巷中都有落雪无声,每一条巷子都延伸向远方,可她那小院子它究竟去了何处? 如玉站得许久,忽而捂着唇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哭了一声,又觉得声音有些怪异,遂拍着自己的胸脯,心道让我缓一缓,我缓一缓就好了。终于在一条巷子里,她模模糊糊看到来时的脚印,遂又继续往前走着。 谁知这条巷子它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终于走到了头,巷外一条阔路,阔路的尽头却是汴河,河面整个冰封,被大雪覆盖。 如玉也知自己又迷路了,忽而回头,便见身后一个高大的背影,显然有人一直尾随于自己身后。她一瞬间有些怕,待这人慢慢走近了,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一口气才从喉咙吞到了肚子里:“可是瑞王殿下?” “不是王八么?”赵荡解了自己身上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不由分说替如玉裹在她那件裘衣的外头,揽如玉回头,不远处一辆马车,一群护卫,被两只马灯照耀着,立于天地之间的青白雪色中。 第81节 如玉并不觉得冷,低声道:“要劳烦您带我回家了。” 赵荡默然点头,忽而说了声得罪,便整个儿将如玉打横抱起。马车里有灯,居中放着一只熏笼,车中热气腾腾,逼着如玉结结实实打了三个喷嚏。赵荡盘膝坐在对面,深目间满浮着笑意,眸子略呈淡褐色,自她手中接过帕子,低声道:“我一直跟着你,想知道你究竟何时才会回头……” 如玉亦是低声:“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我是个执拗性子,所以……” 所以选了一条路,一个人,无论是对是错,便执意坚决的要走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车中清清减减再无它物,正摇摇晃晃走着,忽而帘外渐渐送进来裹在围槛中的热茶壶并各样点心来,赵荡亲自将它们摆于熏笼上,斟了茶给如玉:“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你走的太久,巷子不能过马车,我得带着你至少绕半个城,才能回到永国府。” 如玉接过茶趁烫喝了一口,从喉咙烫到胃里,将寒气往外逼着,越发冷的上下牙打起了颤儿。赵荡忽而欠身,将自己那件大氅自如玉肩头撤下。他周身特有一股檀香气息,逼着如玉往后略仰了仰,终究还是没有躲,信他是个君子,定定的坐着。 赵荡从身后的轿箱上扯下一匹平时用来掂坐的熊裘大毯,结结实实整个儿将如玉罩起来,裹的像只熊一样。那轿箱上也有一只熏笼,所以这熊裘里面热气腾腾。如玉整个人叫熊裘烘着,瞬间从心暖到肺,五腑皆畅,飘飘欲仙。 她道:“谢谢你!” 相对而坐,赵荡长时间的沉默着,一双深眸不见底,就那么盯着她的脸,叫如玉一颗心都有些发慌。轿里暖和,熊裘更暖,她昏昏沉沉,不想回永国府,也不想去冰冷的小院,只想窝在这无尽的温暖中永远不要离开。 渐渐思维松懈,脑袋重重一晃,如玉猛得惊醒,强撑着说道:“前天,二妮给我写了信来。” 赵荡显然并没什么兴致,却也问道:“说的什么?” 如玉总算自己战退了爬满头的瞌睡虫儿,裹紧熊裘说道:“她言自己如今是耶律夷的北院侧妃,耶律国主也已经带着法典和铜玺,去征花剌和西夏了,想必三国很快就能结盟。你们几国之间所商议的结盟攻金之事,也会立即成行吧?” 赵荡唇角牵着一丝苦笑,缓缓摇头:“非但不会,而且你将二妮送给西辽,等于是将自己曝入了危险之中。” 如玉捧着茶杯的手一怔,问道:“何种危险?” 赵荡道:“当初一位波斯颇负胜名的细密画师游历经过黄头花剌,花剌之国主见细密画的画法,色彩艳丽人物精肖,比之大历的工笔、水墨等胜之多倍,便请他为自己国中颇负胜名的同罗氏女子同罗妤绘相,以期能以此像赠之大历皇帝之后,以姻亲断两国之兵火。 当初那细密画师共绘得两幅,一幅赠于我父亲,另一幅则留在花剌宫廷之中。黄头花剌破国之后,那幅画被如今西州花剌之主寻得,如今就呈于西州花剌宫廷之中。 西辽又是派太子出使花剌,又还请出当初我母妃的画像来,你觉得耶律夷一见之下,会怎么样?” 如玉失声道:“他是见过我的。” 赵荡又是一声苦笑:“所以,你当初执意要为二妮出头,祸端早已埋下,西辽与大历非但不能建交,西辽在得到花剌与西夏的拥护之后,还可能挥兵南下,讨伐大历,只为将你带回去。” “为何你早不说?”如玉怒目盯着赵荡,气呼呼问道。 赵荡一腔的烦忧,叫如玉这气呼呼的样子逗笑,自弟弟赵钰死后,他终于开怀大笑了一回,屈一腿虚搭着手,隔着那香气氤氲的熏笼,渐渐凑近了如玉,低声道:“你是个人,而不是物品,这是京城,也不是陈家村,不是任谁就能将你私藏的地方。 终究有那么一天,你的身份会世人皆知,可在孤当初的谋划之中,至少耶律夷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孤的三弟宁王还在,只要宁王在,孤便可以派他去抵挡西辽,天下间无人能动得了你。可惜他死了。” 本来,一环扣着一环,是个完美无比的局。从盗御玺开始,太子地位不稳,之后虽被张君阻断,但太子之位已经失了原来的稳固。这时候他将赵钰肘到前面,以永国府的兵权为诱,让他去争储,再诱如玉上云台一舞,来激起父亲的舔犊之情,之后,才会进入真正的储君之争。 徜若赵钰不死,将会在三个月后的现在上演。 届时,西辽也就会知道赵如玉才是真正的契丹公主,继而挥兵南下,来抢。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皆是他的人,皇位改易并没有那么难,难的只是那个储君之位而已。 如玉轻嗤了一声笑,低声道:“难怪我一次次碰见那赵钰,却原来你一直将我当块肥肉要吊着他那只蠢狗。” 从张君手中,他并未想过直接就能将她纳入王府,他还要拿她去诱赵钰那只有勇无谋的猎狗,诱着赵钰吃出味儿了,咂出瘾来了,再叫他为了能够护住她而前去与西辽交战,将他调离京城。 所以,与赵钰的每一次偶遇,看似偶遇,实则皆是他一双手在后推动。 她在他眼中果真如珠似玉,不,应当说比御案头上那方玺还要珍贵,因为御玺不能助他夺得这岌岌可危的万里江山,不能叫这江山归于他的治下。在这大雪无声而飘的寒夜中,如玉心头浮过一阵凄凉,却又无比钦佩赵荡的耐心,以及他欲要水磨石穿的温柔。 他那么耐心而又温和,所以即便拿二妮作价要换银子,二妮也心甘情愿的替他数着银子。以天下为棋局,他果真下了一盘好棋。 已经到永国府正门外那条巷子了。府中有丧事,府门一夜不闭。如玉下了马车,要进那巷子,赵荡也跟了上来,无声的陪她往前走着。 如玉见他仍还跟着自己,气鼓鼓问道:“王爷竟要送我回家去?” 赵荡笑道:“国夫人死,孤微服而来,本就是来烧香的。” 如玉心下一阵恶,转身堵在赵荡身前:“我们府并未大操大办,闭门谢客不吊丧。” 赵荡左走,她便往左挡,赵荡右走,她又往右挡。雪絮子一样无声的往下扯着,赵荡终于低声叹道:“永国府从此荒废,三年丧期,等西辽国主耶律岩挥军南下时,他护不住你的。 你冰雪聪明,又何必屈居于永国府中,到孤的身边来,孤护着你,无论西辽还是花剌,无人能动得了你,好不好?” 否则,北边的民族们,人人都比耶律夷禽兽千倍万倍,当《好姝》一歌悠悠唱了将近百年,在同罗女子绝迹后的今天,无论那一国的君主,也许都想尝尝同罗好姝的味道。 如玉银牙轻咬,提起裙子一脚狠踩到赵荡脚上,低声骂道:“天下间我竟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婆婆受不得您的高香,快走吧。” 赵荡低头看着如玉,她抱着双臂,扬眉挑眼看着他,被落雪照亮的暗夜中,两眼满是挑衅。见他不语,低着头,又狠踩一脚在他脚上,转身便要走。 只一个转身之间,赵荡便将如玉压到了墙上。他道:“你必须得成为一个强者,才能保护你自己。否则,就凭张钦泽的冲动,动不动连皇子都打,你们能活得几时?” 如玉甩开他的手,仰面骂道:“他至少不拿我当块肥肉,拿着逗狗。” “可你得庆幸你是块肥肉,你有一天才可能母仪天下!”赵荡一把又将如玉箍紧,压在墙壁上。 如玉劈手便是一巴掌:“谁稀罕母仪天下了?呸!”赵钰还许诺要她做皇后了,最后不也死了? 她仰着小脸儿虚啐一口,雪落在那双明亮亮的眸子上,在这雪夜中闪着分外亮的光芒。赵荡忽而手紧,鼻窜着火气将她整个下颌抬高,高到她掂着脚尖都不能呼吸的时候,便鼻息着火龙一样的灼气,整个人俯了下来。 他是真的生气了,双唇在如玉脸上舐磨着,她抿着唇摒着息,恨不能即刻将自己憋死。赵荡几乎是在怒嚎:“赵如玉,松唇!” 这是永国府的正门,今夜丧事,人总是来来往往。如玉还有一招,只是两脚离地使不出来。她两只手去掰赵荡的双手,这一息憋的太过漫长,渐渐觉得头晕脑胀,仍还紧紧的抿着唇不肯松。 赵荡舐磨了许久,她的脸格外发着烫,嫩如腻脂,绵似凝酪,让人忍不住想伸舌头舔上一口,想使劲的碾捏。如水做成的同罗女子,让张君像疯魔了一样的同罗女子。 如玉叫他一脸的胡茬刺着脸,于寒风中细森森的疼,忍不住哇一声又哭了出来,叫道:“表哥,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听说,你娘就是因为你爹贪欢太过,才生生搞死的。”赵荡脑海中浮过这样一句话,忽而就松了双手,将如玉整个儿放落在地面上。 他闭了闭眼道:“之所以你能一直任性,能还安安生生的呆在永国府,概是因为孤的不忍,也是因为孤的耐心,孤想你走到孤的身边来,像帮助张君那样来帮助孤,实心实心的归顺,归遂。 否则的话,依如今的永国府,今夜孤便这巷子里强了你,谁又能耐我何?” * 终于办完了丧事,人困马乏。如玉回到竹外轩,一进门便听秋迎说周昭又将张君请走了。 她解了衣服坐进浴缶中,将前后两重门都插紧了,打湿了头发正在里面呆呆的坐着,便听卧室门上一阵敲门声。不用说,也知道是张君回来了。如玉道:“等我洗罢了再开,你先睡你的。” 停了片刻,敲门声又起。如玉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装得许久,实在受不了张君一遍又一遍的敲门,起身开了半扇门:“何事?说。” 张君自半扇门上挤了进来,将个湿漉漉的如玉揽入怀中,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如玉嗯了一声,他身上一股子奶腥气。她一把推开张君道:“你娘的三魂七魄还在这府了,今夜到静心斋守着,陪她过个夜去。” 张君挑开如玉的发丝,在她耳畔舌尖儿轻挑着,低声道:“又有奶吃,又亲我爱我的娘在这儿了,你叫儿子往那里守着去?” 这样下流的情话,若在平常说来,如玉也觉得好玩,可不知为何今日她觉得分外嫌憎,一把推开张君便在他脸上搧了一耳光:“你可真是无耻,脸都不要了。” 张君捂着脸,不期整日热热闹闹的小媳妇今天像是着了火的刺猬一点就炸,松开如玉问道:“你怎么了?” 如玉转身披上衣服,拿帕子绞着自己一头湿潞潞的长发,低声道:“原来,我曾听赵荡说过,他在应天书院为夫子的时候,收过一个嘴巴说话不灵便的学生。那学生曾说,自己此生无它求,但求能娶山正家的姑娘为妻。” 张君收了嬉皮笑脸,冷问道:“然后了?” 如玉回头,坦目望着张君:“然后,那姑娘嫁给了他大哥。” 长久的沉默。张君闭了闭眼道:“如玉,你听我解释……” “现在,他大哥死了。”如玉擦干了头发,怒冲冲拿起箅子篦着头发:“只差他死老婆,他与那成了大嫂的山正家的姑娘,就可以凑成一对儿了!” 张君仍在沉默。如玉恨恨的篦着头发,见他一脸无助站在门上,他是与赵荡完全不同的男人,也是与陈安实完全不同的男人,赵荡在外如虎而饲,她就算有间店子,有处小院,但那皆是赵荡的诱饵,只等着她脱离这府宅,一把将她叨过去。 死了赵钰,他还有别的猎狗,她仍还是一块诱饵。 闭上眼睛,那句话在如玉耳边响个不停。 “如玉,等过了大哥丧期,给我生个孩子吧!” 怎么可能了,如玉心说,我永远都不会给这个男人生孩子。不,她心说,我永远都不会给任何男人生孩子。 张君转身出了侧室,关上门在床前怔了片刻,出来在书房窗前站了半天,才悟出如玉为何忽而发起火性来。要说自区氏去后这几日,他与周昭来往确实密了些。 办丧事的这几日,小囡囡跟着周昭吹了些凉风,又是发烧又是拉肚子,周昭一个人拿不定主义,便要一趟趟的请他过去。 他大哥张震就算保得一条命,许多年也不可能再现人世。小囡囡一出娘胎就没了父亲,而周昭如今又是喜怒无定,小孩子委实可怜之极。张君自己也能觉悟到,他在的时候,周昭会强撑着片刻的欢愉了,只要待他一走,她便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与哀愁之中,抱着个小小的孩子抹眼泪。 周昭并不是爱他,或者说想拉他做点什么。在她心目中,他和张诚二人被赵荡利用害死了大哥,她只是想以自己那虽弱却尖利的痛苦来刺伤他,想要他痛苦,后悔而已。 张君等得许久,听侧室门响,连忙进了卧室将门插好,亲自把炭盆都移到月门外罩上熏罩,见如玉正在拿干帕子擦着头发,过去替她归拢了一头乌发,细细的捏起肩来。 如玉并不挣扎,脸色不算太难看。张君试探着说道:“方才,我去了趟大嫂院里,小囡囡忽而发起了烧,请得几个太医回来,药汤灌进去了烧仍不退,那太医说,若再这样烧下去,只怕要烧坏了脑子。” 如玉嗯了一声,问道:“你来的时候,烧可退了?” 张君忽而停了手,凑过来盯着铜镜中的如玉,笑问道:“你猜?” 如玉亦是一笑,接过帕子道:“既你回来,想必是退了。” 床上还有只两尺高的小熏笼,如玉盘腿上了床,在那熏笼上细细梳着头发,要叫它快点儿干,便听张君说道:“大嫂也不过与我同年,我小时候舌头不灵便说不得话,傻子一样,是她在我舌头下动过一剪刀,我才能说话的。” 这事儿如玉早听赵荡提过,轻轻晤了一声,仍还拿篦子细细篦着那松蓬蓬一头乌发,她冻了几日的面颊泛着红,素白的棉睡衣微敞,随着胳膊起伏,春光微漾。看脸上的神情,显然她没什么恼怒,于是张君那颗担吊许久的心又放下一截,遂又说道:“那时候我委实傻,曾做过许多傻事,周燕她们几个恼我,才会下药害我。” 如玉忽而挑眉,呀了一声道:“原来姜璃珠和周燕给你吃搀胰子的月饼,是为了这个呀!” 张君默默点头。如玉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噗嗤一声道:“该,要我是周燕,拿鼠药药死你。” 又默了许久,张君摸着如玉头发都干了,将那熏笼转身放到床后横柜上,凑过来在她发间轻嗅着,秀而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轻拂,低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我只想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 无论他平时行止如何怪异,在外人面前如何倔,如何不自在,到了她面前,便傻的像个孩子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如实托出,实实在在,委实是拿她当个妻子来尊,要与她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模样。 他是天地间的君子,恪言笃行,只是不爱她而已。如玉又问:“大嫂那里可还碍事,要不要我过去瞧一眼?” 张君握过如玉的手在手中轻摇着,忽而说道:“你算算,咱们自打过了十月,可曾……” 自打逼问过一回张震的事情,如玉足足病了两个月,到如今确实两个多月未曾搬弄过床事。她心头厌倦,看张君小狗儿一样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等着她点头的样子,扯过被子道:“那就来吧。” 张君委实小狗一样,乐的几乎要跳起来转几个圈儿,见如玉往床上垫着一重又一重的帕子,拱头咬开她的衣带 …… 如玉脑子里挥之不去全是赵荡身上那股子檀香味,以及他一脸胡茬刺在自己脸上时丝丝的痛,混身皮肤绷的紧紧。 张君无比心急,如玉连吸着气叫道:“疼!疼!” “你今儿是怎么了?” …… 如玉紧闭着眼睛,两手攥的死紧,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永远都不要给这男人生孩子。 “不行,我疼,我疼!” 张君颓然躺到一旁,闭眼片刻,忽而听院门上有人拍的山响,回头看如玉一眼,如玉也正两眼的泪珠儿瞧着他。这并不是她的错,却怕他生了恼怒,一脸的惊慌谦意。 外面听声音是周昭院里的小荷,她道:“许妈,孙姑娘又烧起来了,少夫人叫奴婢来问问二少爷,该怎么办?” 张君满肚子的火气,高声喝道:“太医今夜未走,就宿在隔壁,何不去请太医?” 外面许久无声,再有门户开合之声,那小荷想必是走了。张君又爬了过来…… 第82节 这中间有趟半途而翻的车,如果你们想看,告诉我,我放到窝里! “完了,这辈子我要做和尚了!”张君满腔燥火被逼到几乎要疯掉,仰面躺到枕头上,闭眼长叹一声。 如玉仿如大刑受罢,混身一舒,低声说道:“所谓夫妻,说白了也就这点事儿。既我伺候不得你,不如替你讨房妾回来,横竖东西厢有的是地方。” 她说着,慢慢抽走了被子。 比之大吵大闹,张君最怕如玉这绵里藏针的愠怒,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样要冻死我,快放我进被窝里。” 如玉一丝被子也不肯给,指着床脚那熏笼道:“那上面还罩着一床,再暖和没有,要不要我替你抱下来。” 张君闷声不言,光溜溜的就那么躺着。炭盆都移了出去,这屋子里已经冷了,他也不怕冻坏了自己,与如玉较着劲儿。他既光着身子不肯盖被子,如玉又如何能安心睡觉? 她闭眼扛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张君仍还光溜溜的躺着,遂将整床被子都扔给了他,咬牙骂道:“果真是冤家,既你贪这一床,我便全给了你又如何?” 张君得了被子,可如玉又没了被子。 她默默的缩着,心道,我得将这个男人从我的生活中一点点剔除出去,叫他的呼吸不能掀起我心中的波澜。他仍将是个君子,仍将是我的丈夫,可我不会再爱他,不会再为他而痛苦,我得等到他与赵荡白刃相见的那一天,等到赵荡那只环饲于外的猎狗不能再觊觎于我,天下之大,走出去,仍将还会有西京那样的快活日子。 她起身默默扯了一床被子下来,将自己裹紧,暖暖的睡着。 张君这才发现她果真是闹脾气闹的大了。他道:“有时候确实是囡囡着了凉或者身体不好,更多的时候,大嫂只是单纯的想叫我逗逗孩子。她于我,并没有男女间的私情,我于她,也完全没有。 咱们是夫妻,往后不许说气话。” 如玉忽而觉得有些可笑,心说瞧瞧,他们高尚着了,就我是个坏人。张君的手凑过来,如玉轻轻拨开,又往里睡了睡,劝道:“睡吧!” 张君忽而爬起来,自床顶柜上取了只盒子下来,叫道:“如玉,我替我的小囡囡买得两只镯子来,你瞧瞧成色可好?” 如玉一听是替小囡囡买的,醋总吃不到孩子身上,遂忍着闷气翻过身来,见张君手中两只晶莹剔透的荔枝冻手镯,接过来瞧了一眼道:“样子是好的,只是囡囡的腕子才多粗,你送了她,叫大嫂先戴着去呗。” 张君使劲掰着如玉的手,总算将一只套到了她的手腕上。冰种稀有,这荔枝冻更是稀少,西辽境内昆仑山中有冻石,耶律夷来京时带了几对赠予大历皇廷,二妮离京的时候,手上就戴着一对儿。 如玉暗猜这东西怕是皇帝赏给张君的,他想转送给周昭却找不到借口,遂编个谎称是自己买的,骗她个不识货而已。想到这里她一颗心更冷,心中冷笑自己又叫这厮辱了,几把掬不下来将只手都掬的变了色。 张君拉过她的手道:“既是给你的,你戴着便是,为何非得要褪下来?” 如玉恨恨道:“不是给囡囡的么,我戴着怎么合适?”她说着便起身,自妆台上脂盒里扣了块润肤的膏子来,细细匀到手上,使劲一掬,将镯子丢给了张君。 张君话还未说完,好没意思,捧着首饰盒子道:“你才是我的小囡囡,镯子就是送给你的。至于囡囡,她自己有爹,想要什么,将来叫他给她买去。 我不过一个二叔,偶尔过去看看她,往后但凡我去,必带着老三老四一起,好不好?” 如玉愣了片刻,忽而抬头,恰迎上张君深盯着自己一双眸子,他嘬唇轻轻一吻:“无论多久,我都等得。那怕此生作和尚,我也只守着你,不许再说纳妾的话!” 床顶柜里那盏烛燃完了,摇得几摇忽而寂灭。 他带着被子整个儿裹过来,搏着如玉的拳打脚踢将她裹进被窝里,细细吻着她满眼的泪,低声道:“我即便对大嫂动过什么心思,也皆是小时候的傻。自打遇见你,我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不说大哥还在,就是大哥果真不在了,我也只会为她张罗再嫁,绝计不会想着与她有点什么。这一点,你得信我。” 如玉刚想说句什么,拍门声又起。张君直挺挺坐了起来,自己匆匆往身上套着衣服,也扔了如玉的衣服过来:“走,咱们一起去瞧瞧!” 如玉摔手道:“要去自己去,我不去!”跑去给个寡妇示威,真不嫌丢人。 张君哀求道:“算我求你!” 如玉直接将自己的衣服远远扔到地上,随即裹过被子,闭上了眼睛。 * 张君急匆匆出了院子,到隔壁将个正在对饮闲聊的太医和张诚二人拎上,又使丫丫叫来了张仕两口子,再将个老父亲张登也从被窝里喊了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周昭院子而去。 按理来说,公公小叔们不能入周昭的卧室,可是小囡囡病重,也就没有这些忌讳了。张君率先掀了帘子,便见周昭披着件家常半新不旧的衫子,怀里抱着个小囡囡,正在抹眼泪。 她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一叫之下惊动了这许多人黑鸦鸦的压进屋子来,连忙抱着囡囡站了起来,递给太医道:“本来前会儿烧退了,没呈想这会儿又烧了起来。” 太医接过孩子来抵额试过温度,又切过了脉,问道:“汤药是几时服的,过了几个时辰了?” 周昭道:“约莫三个时辰前服的,服了之后烧便褪了,睡到半夜又烧起来了。” 三更半夜的,太医与张诚二人皆是酒气熏熏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一个孩子抱不稳,连忙交给了张登。周昭瞧在眼里,越过众人冷盯着张君,那眼神仿佛在说:瞧瞧太医的样子,我能指望得上么? 张登如今越看自己疼大的老三越不顺眼,接过小囡囡抱在怀中,指着张诚骂道:“特意请来留宿的太医也叫你给灌醉,三更半夜的,你赶紧给我请个太医来,重新给小囡囡开药方!” 他环顾四周,见周昭卧室中摆着三个炭盆子,床上还架着一个大熏笼,揭开孩子襁褓看了一眼,孩子两眼通红,黄黄一层烂眼屎,转身问那太医:“你给孩子开的什么药?” 太医道:“因孩子是着了风寒,开的皆是抗风寒的药。” 张登怒骂道:“屁,瞧孩子这两只眼睛烂成什么样子,分明是上了火,此时不替她清火,反而抗风寒,能好么?” 周昭忍不住插了一句:“父亲,分明是前儿早起送葬的时候,囡囡吹了风,如此冷的冬天,孩子着凉还来不及,怎会上火?” 张登的起床气总算还不敢发给周昭,耐心解释道:“孩子本就小,如此暖和的屋子,又干又燥,她不上火才怪。待老三请个太医来,叫他按着清火的病理重新开药方给孩子吃,若是不能退烧,你找我便是!” 他将孩子递还给周昭,转身看着挤在身后的儿子儿媳妇们,冷问道:“不走,还挤在此作甚?” 张君道:“父亲,大嫂一人带着个襁褓中的孩子,照顾孩子一无经验,老三虽院子离的近,可你也瞧见了,他也指望不上,莫如辛苦父亲一回,自今夜起住在老三院子里,大嫂这院孩子万一有了险情,也好有人照应,你看可好?” 周昭猛然抬起头,怒目盯着张君。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攒存稿备五一,再下个月能上个勤奋榜的,可是不行啊,我受不了读者们的催,比起榜单你们更重要,所以,今天万字更新。如果五一有活动,我也会参加的。 还有,如玉觉得张君爱周昭什么的,其实仍还是她的心影而已,当然,周昭对于张君的指气颐使让这种暗示更加强烈。 她不是要吵要闹,她爱张君,因爱而懦弱,所以准备慢慢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去,大概就是,从此不爱他了。 我最近写的不是很快,而且还要看很多书。帝婢的时候,不会有这样激烈的情节了。到时候就写一个皇帝与他的贴身侍婢的日常起居,以及他的痛苦,他的忧郁,他的残暴和血腥。两个人相互扶持,敲敲打打,去修正命运的轨迹! 皇帝的白月光是女主,朱砂痣也是女主。 天啦,我最近很荡漾啊,荡漾着想给帝婢开船,可是不行不行,我得先写完《衣锦》,哈哈。希望到时候你们都还在。 好吧,一不小心废话又多了。 第94章 游园 张登终究亏欠大儿子最多, 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搬到老三院里住着,你们这院中万一有了什么事,直接来叫我便是。” 张君也是委实叫周昭逼的没有法子, 才想出这个办法来。她失了丈夫,自以为是两个弟弟害死的, 知道自己拿张诚没办法,就要全把气出在张君身上,张君回回受折磨也就罢了, 总归周昭是苦主,而祸也确实起自他们兄弟二人, 他能忍得。 可自己的丈夫整日往大嫂院里跑,如玉如何忍得。 她答应嫁他的时候,于永国府, 于他刻薄的老母,无心的老父以及这座府第一无所知,只提了一个要求, 便是他永不能纳妾, 只凭着他一句承诺便义无反顾的跟着他离开了陈家村。入府之后到如今, 每日欢欢喜喜, 一句怨言不曾有过。 直到今天, 直到方才,她轻飘飘说出那句叫他纳妾的话来,他才知她心头压抑的委屈都成了沉负。细细论究起来, 委实是他处理不当,才有如今的难堪局面。 总归有撕破脸的一天,今天他如此一闹,再父亲搬到张诚院里住,想必周昭不会再事事请他了吧。 回到竹外轩,如玉已然睡熟。她在梦中仍还簇着眉头闷闷不乐,一人屈于壁角,被子卷的严丝合逢。张君靠壁坐了片刻,她一触即缩,全然不是往日只要睡熟了就会来找他的样子。 “往后,再不能说纳妾的话!”张君轻挨着如玉刚躺下,一肚子的甜言蜜语才想哄哄这小媳妇儿,竹外轩那点小门又被拍的山响,这一回张君实在忍无可忍,起身开了窗子吼道:“太医在隔壁!” “张承旨!是咱家呀!”外面是个伢声,他道:“皇上诏您即刻入宫,您可还方便起身?要不要咱家进来伺候你?” 如玉本也是装睡,吓的爬了起来,问张君:“你不是才报了丁忧,怎的皇上三更半夜派人到咱们家里来寻你了?” 张君道:“外面那位,是个六品内侍,御前宣诏使冯忠,皇帝面前的红人。这会子皇帝寻我,必定是有急事,你先睡,我得即刻入宫去。” * 重孝之人于服丧孝期间,是不能去别人家的。皇宫是皇帝的家,无论多重要的重臣,百日服孝之中,也绝不能迈入皇宫一步。 张君才将老母送出门,不知皇帝为何如此紧急诏见自己,于一路上想了许多,自然也怕大哥与赵钰之事或者不知于何处发了那一件,一见皇帝,便是个死局。 他向来性孤,又自来冷面,便是心中想的再多,表面上却是一丝不露。 两人两马,走的却不是入宫的路。张君跟着冯忠一路一直到朱雀门上,上了城楼,便见归元帝两旁内侍提灯,一袭本黑貂裘内穿明黄龙袍站在城楼上。他见张君来了,伸手召之前来,低声道:“自宁王死后,朕宿夜不宁,梦不得安,闭眼便见他在榻前嚎啕而泣,要朕将那凶手伏法。” 皇帝不让跪,张君自然是垂手立着。他也不言,只默默的听着。 约莫熬过了三息的时间,归元帝又道:“朕的三个儿子,文韬武略,那一个拎出来,都可独挡一面,在宁王死之前,朕无一日不为这三个儿子而欣慰,骄傲!” 他命止了内侍们,独自带着张君往前走。城门上北风夹杂着雪粒,声如冤魂哭命,征妇哭夫,更是战场上死于流枪箭矢下的屈死鬼们鬼哭狼嚎。张君一直默默的跟着,不发一言。 归元帝终于止步在旗楼侧背风的暗影中,低声说道:“可直到宁王死后,朕才蓦然惊觉,朕的这三个儿子,皆太强了,合三人之优,便是明君圣主,但仅凭一人,却总有缺憾。而他们早已成年,各自为阵,而朕到如今,连他们的命都难保齐。” 这恰是如玉于区氏丧后守孝之夜的所言,皇帝将儿子训练成了最合格的臣子,人人都是一根顶梁柱,支撑着这江山稳固,但他们各自独挡一面,帝死,则即刻分崩离析。成王败寇,胜的为帝王,败的必死无疑。 “钦泽,朕特赐你为钦使,重新启查宁王之死,看究竟是谁在后面下的黑手。”归元帝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与哀颤,比之张登是个没心没肺的武将,他的悲伤更深刻入骨。 他道:“趁着你母亲丧去丁忧之期,朕派贴身心腹与你随行,你替朕好好查查,便是查到那位皇子身上也不要紧,照直回我即可。” 对皇帝来说,太子与宁王三人是臣子,也是儿子,赵钰之死仿发当头一棒,叫他忽而省悟过来,表面上兄友弟恭的三兄弟,也许早就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张君与赵钰有夺妻之仇,赵钰还曾差点将张君打死,并不是查赵钰死因最好的人选。但除了他,归元帝也再无人可用。概因他这两年的刻意放权,满朝文武大臣,就算明面上仍还忠心耿耿,但私底下无一人不结党营私,赵宣占储君之优自有东宫一党,赵荡以办实差之势而笼得大匹文臣,赵钰手下一群乌合之众,他既死,全归到了赵荡麾下。 一个可抵万兵的大将军,皇子之死,查到如今查了将近三个月仍还一无头绪。反而成了东宫与瑞王两派各自攻击对方最好的由头,三个月来,双方无所不用其极抹黑对方,呈折堆积如山,两个儿子虽还按兵不动,手下门人却皆如狼似虎,红着眼睛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咬死。 张君虽称赵荡一声先生,但俩人自来不合,再因千里寻玺一事,与赵荡更是结上了死仇。至于太子赵宣那里,他才将太子妃娘家的侄女从自家府里抱扔到府外过,如此刻薄而又乖张的行事,普天下都难寻,但他爱妻之心,也是天下难寻。 不知说他纯还是蠢,总之,无论寻玺还是画地图,他只埋头做事,再不论是否会得罪谁,全然不知如何权衡几位皇子,不替自己的将来考虑后路。归元帝之所以半夜授命,恰就是看上他这点又蠢又纯的气性。 张君撩起袍帘跪于雪中,朗声道:“臣,必不辱命!” 直到皇帝一行人的灯火消失于城楼之上,张君才回头去看他身后十几个静立于雪中的禁军侍卫,他们吏属三衙禁军中的侍卫司,可于御前带刀,直接听命于皇帝,除皇帝外再无人能够调令。 他仿佛死过一回而又重获新生,总算深吸了口气。亲手杀死一位皇子,煎熬了整整三个月,但这件事远远还没有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两路人马奔朱雀门而来,不用说,赵荡和赵宣手下的大臣们也风闻消息,要来相互栽赃了。 “就此出城,不要耽搁了差事。”张君还是如玉所衲那件青布棉衣,唇勾一抹嘲讽笑意,转身隐入大雪之中。 当他在战场上,看到赵钰的手下将张震从中都群牧所拼死带出来的士兵们无情围杀时,当他看着安敞长刀一划,大哥张震的脖子上一圈血往外溢时,当沈归跪在他面前,言自己此生臣服时,张君虽有豪言,却终究不知该如何改头换日。 直到如玉那夜一骂,他才恍然顿悟。面对他兄弟二人的,确实是个死局,要想破这死局,唯有永国府兄弟们团结起来。这是个无比强大,正值兴盛的王朝,但那三根顶梁柱各自为阵,此时一根业已坍塌,剩下两个,还在相互拆台。 还有什么,能比叫他们相互搏杀更来的管用? 这夜如玉并不曾睡好,整个永国府陷入疲瘫之中,她早晨起来听宫里一个小内侍云山雾罩说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张君昨夜三更半夜出京,去替皇帝办私差了。 要说一起合谋杀了个皇子,三更半夜皇帝召张君去,她一颗心自然也担悬着,辗转难眠。直到这小内侍走后,她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才昏天黑地好好睡了一觉。 夕阳照着夕回廊下波光嶙嶙,慎德堂与静心斋中间的阔道上阳光遍洒,各处花圃中皆是白雪覆盖,整座永国府光明净亮,古意堂堂。如玉忽而回头,就连竹外轩那点小院,朱色单户小门叫初春的阳光照着,一旁杆杆青竹衬着白雪,也比往日可爱几分。 蔡香晚自夕回廊上过来,带着几个盛供的婆子,走到如玉身边时笑问道:“可觉得今儿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如玉实言道:“天高了许多,宅子大了许多,人也清爽了不少,许是睡了一个好觉的原因。” 蔡香晚支着婆子们先去了,轻笑道:“今夜不安魂,婆婆之魂就还在府中。可我说句难听的,她一去,我觉得整个人都活泛了不少。” 两人皆是不孝儿媳,相视一笑而别,但不知区氏那魂魄听了,会不会气的要跳起来。 * 张君办这趟私差,出京整整四月不归。进了四月,宫中趁着佛诞日,只待区氏过了百日便降下旨意来,替张诚与和悦择定一年之后婚期,并开始堪地理,看风水,辟地替和悦公主造府建阁,以待他们完婚之用。 第83节 五月春光正好,这天,张仕与张诚两个骑马,如玉和蔡香晚共趁一车,一起到西市后靠近汴河岸,离皇城不远的清颐园去。这地方隶属皇家,如今皇帝赐和悦公主府宅,便建在此处。 清颐园隶属皇家,是皇家私建的园林,但王公贵族们入内事堂递个牌子,报备一下,只要当日御驾并嫔妃皇子们不曾亲临,便可以于其中荡歌游玩。 眼看端午,月季玫瑰满园,紫藤琼花遍地,正是满园繁花盛开时。 今日要见和悦公主,听闻端妃也在,虽出了百日孝期,如玉和蔡香晚仍还在孝中,为表示对端妃娘娘的尊重,她们不能太清减也不能太隆重,如玉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直领褙子,内里只着青白石的低领抹胸,下系青白二色相间的花箩裙,清清爽爽,花冠也只敢以琼花茉莉轻饰。 蔡香晚略艳丽些,也不过多了件青碧色的长旋袄而已。 和悦公主相比之下就艳丽了许多,她穿一件十分清凉的青杨桃色凤纹短襦,下系沉潭碧绣金线马面裙,头顶高冠当中一朵大丽花,两边再以四季海棠围辅,间缀珍珠无数,远远见了蔡香晚与如玉,妯娌还未做成,只看见她二人的好,未见识她二人的狭促,已咧开嘴笑个不停。 如玉第一次见端妃,六宫之中最受宠的妃嫔,如玉以为她总有花容月貌,却不呈想是个十分平常的妇人,身量与和悦一样矮,戴冠更显压抑。 赵钰是她生的,中年丧子算是人生最大的打击,她远远见了如玉便伸出手,笑的十分温婉:“想必你就是永国府钦泽屋里的?” 如玉行了大礼,起身站在一侧,时时扫及,便见那端妃一双柔柔的眸子在盯着自己。 宁王和张君为了她连连打过几回架,端妃肯定是知情的。此时儿子已死,两家眼看就要作亲,端妃虽不说什么,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如玉与蔡香晚算是主家,陪着端妃与和悦公主四处踏青走动,远远便见太子妃一行人亦在一处缓坡上的凉亭中。 蔡香晚落后两步,努了努嘴道:“二嫂你瞧,咱们公公也在了。” 太子妃宴客,席间有娘家姑母姜大家,还有小侄女姜璃珠,这一行人比如玉这一行瞧着还要怪异,毕竟如玉和蔡香晚是嫂子和弟妹,为张诚的婚事而来。 张诚是端妃与皇帝亲眼瞧上的新婿,今日本就为了给他选府衙,于一众妇人中并不显怪异,而张登一个妻子新丧才过百日的半百老人,孙子眼看满地跑了,在此作甚? 为了能叫和悦公主和端妃与张诚好好相处,如玉和蔡香晚已经落下她们一行人许多远。蔡香晚远远瞧着那姜大家,气的直皱眉头:“我说的不错吧,你瞧公公那热络劲儿,只怕等不到一年孝期服满,他就得把那姜大家娶回来。” 天气太热,如玉寻了处石凳,垫了方帕子坐下。 蔡香晚带着月事带子,不敢往那凉地方坐,正准备寻个宫婢要只蒲团来垫,便见姜璃珠扶着自家那叫芸香的小丫头走了过来。 这样热的天气,她还披着方湖青色的斗篷,恰走到蔡香晚面前便停下,笑道:“你也在此?是为三哥哥来的么?” 蔡香晚也知道姜璃珠跟着区氏几番设陷害如玉,想要嫁给张君的事情。以她来论,如玉性直而狡,又别有一番朴实率真之意,为妯娌,比扭扭捏捏的姜璃珠不知强多少倍。她转身看一眼远坐在石凳上的如玉,笑道:“可不是么,为了你三哥的婚事而来,瞧,他们正在那里走了。” “在何处?”姜璃珠笑道:“妹妹竟没瞧见。香晚姐姐快替我指一指。”她说的雀跃,即刻便凑了过来。 蔡香晚只得站起来,手中捏着方帕子刚伸出手,姜璃珠一手捂着眼应声蹲倒,哎哟了一声。蔡香晚犹还在迷懵之中,伸手便去扶姜璃珠,问道:“璃珠你怎么了?” 姜璃珠猛一把摔开蔡香晚的手,站起来抽抽噎噎就往前跑。芸香指着蔡香晚道:“永国府四少奶奶,我家姑娘在永国府,是受了欺侮才走的,你们原来便是好玩伴,如今怎能因自己嫁入永国府而她还未嫁便瞧不起她,羞辱她?” 蔡香晚乍着两只手,提高声音叫道:“我那里羞辱她了?” 要说在嫁人之前,蔡香晚与姜璃珠两个在南宁府,东宫等地方也经常见面,还是很好的玩伴。方才也不过平平常常几句话,姜璃珠便捂着帕子跑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芸香冷哼一声道:“方才奴婢瞧见了也听见了,我家姑娘好好问句话,你便戳她的眼睛,还说什么我二哥将你抱扔出府是你活该之类的话,那是人说的么?” 姜璃珠一听直接叫起来:“小芸香,往日我怎没见你这样会抹黑人,嘴里胡噙的什么?” 她性直,不善与人拐弯抹角,见如玉来了,一把拉过来指着小芸香道:“这小丫头满嘴胡噙,你做个证,我替她主子抽她两巴掌!” 她说着便要挽袖子,如玉压下蔡香晚的手,微使个眼色,蔡香晚忽而回头,便见张登一脸不善在身后不远处站着。她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如玉低声道:“罢了,你一个她们两个,你那里能说得过她们,少说两句。” 蔡香晚气的不行,见小芸香也哭哭啼啼要走,一把将她撕住叫道:“你给我说清楚,我究竟那里指她骂她了?至于二哥将她抱扔出府的事情,我今儿还是头一回听说,她既自己身正影端,怎么可能叫一个有妻的男子抱扔出府去?” “蔡氏!”张登一声怒喝,负手气冲冲走了过来,问道:“你这话是何意,给我说清楚。” 张君将姜璃珠抱着扔出府的事情,因第二日区氏就死了,阖府中虽下人之间有言传,但因如玉的勒令,并未广传,是以张登并不知道。 他才失了妻,因为姜大家的几番相约,明面上是与那姜大家见面,但每番所期望的,还是要安慰安慰因为姨母离世,而心中自责不安的姜璃珠。一听张君竟然还把姜璃珠抱着扔出府过,即刻便勃然大怒,要问个清楚。 如玉对这个武夫公公,因为婆婆和如锦的死而极端厌恶,见他逼问起蔡香晚来,遂顶上前道:“父亲,今儿我们妯娌二人来此,所为也是老三的婚事,公主和端妃娘娘就在不远处,您这是嫌咱们家的丑事儿不够多,还要在皇家人的眼里显一显么?” 一府之中,无论长幼,大约也就如玉敢用这样的语气顶张登。 蔡香晚兴冲冲来逛清颐园,却是成亲以来头一回被公公吼,气的面色清白,抖个不住。如玉远远瞧着那小芸香一路指指点点不知在跟张登说些什么,不远处几株四季海棠临水而开,姜璃珠折了花枝儿,正在水边漫不经心的丢着花瓣儿。 她正准备寻个地方过去偷听两句,便有东宫侍婢来,说太子妃请她前去。如玉望得几望,与蔡香晚两个跟着东宫侍婢走了。 * 张登听小芸香说了一路,才知自己那蠢死的亡妻,一直以来竟要算计将姜璃珠嫁给二儿子张君,而在姜璃珠不肯之后,才以春/药下酒,意欲算计二人。 张君亦是个蠢货,知道此事之后不怪罪老娘,竟将火气全发在姜璃珠身上,于寒夜把个只着薄衣的姜璃珠抱扔出府,要说姜璃珠一个二八的姑娘,差点就冻出一身病来,却为了姨母的名声,隐忍几个月都不肯说出来,还要受蔡香晚的羞辱。 他越想越气,远远见姜璃珠倚树站着,一袭湖青色的斗篷衬着薄肩,微风撩动,乌发挂到那树杈上,许是勾疼了她,葱管般的纤指往那树枝上乱抓着,又有傻气又有天真,说不出的可爱。张登老夫聊发少年狂,鬼使神差走过去,一双粗手替姜璃珠勾了那丝乱发下来,她圆圆的脸儿满月一样,还带着点婴儿肥,两眼怯羞,一只眼分外红些。 “姨父!”姜璃珠轻唤了一声,忽而回头,低声道:“璃珠委实没有想过要嫁二哥哥,姨母几番相逼,我也是为了叫她欢喜,才不得不存,谁知二哥哥他……如今你们满府嚼起舌根来,我倒不如投了这湖,死了来的干净!” 她说着,已拈起裙摆,是个要投湖的样子。张登弯腰一把,捞着姜璃珠细怯怯的腰,她回眸斗大的泪珠往外涌着,香气如兰扑鼻,转身便投进了张登怀中:“姨父,若再这样风传下去,京中谁还敢娶我?您不让我死,那我还是绞了头发做姑子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姜错估形势了,老头子罩不住她的,即便费劲心机嫁过去,也是天天被小辈们踩脸啊! 至于君哥么,明天就回来啦,五一活动连日五万会有十天的勤奋榜,原来只需要三天的啊,现在连一个小时十分钟的勤奋榜都这么难上,要求越来越高了! 第95章 仙姑 张登不知道俯于自己胸膛上的小丫头两眼含恨, 果真以为姜璃珠叫张君污了名声嫁不出去,将永国府中,自己身边的近身侍卫,再到西京大营并开封大营各位年青才俊的指挥使们逐一过了一遍, 竟未找出堪配姜璃珠者,心中万般纠结, 简直欲痴。 毕竟人多眼杂,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姜璃珠便推开了张登,西子捧心之态, 简直羞花碧月,两眼含羞, 哀哀啼啼而去。 * 太子妃在清凉殿设了茶宴,清供,清点, 在临水的油木廊下,也不穿大袖,惟家常窄袖长褙, 见如玉来了, 起身亲自来迎。 如玉那敢受太子妃亲迎, 见过了大礼, 左右四顾不见那姜大家, 也知她怕是不好意思见自己,躲起来了。太子妃亲自斟茶,十指尖尖捧了过来, 如玉本就欠身坐着,起身一礼接过,遮袖而饮,也不敢吃她的吃食,不过略做做样子而已。 太子妃笑问道:“钦泽回来之后,可曾与你聊过,他这几个月都去了那里?” 若不是她提这一句,如玉连张君回京了都不知道。她实言道:“自打发丧了我母亲那夜,到如今我未见过他的人,也未见过他的信,若不是太子妃问起,我都不知他已回京。” 太子妃沉吟着点头,可见张君还没有回过家。她点了点头,自身后婢女处捧过一份东西来,递给如玉道:“前儿秦州来人,求到本宫这里,说有个再老实没有的可怜人,来京寻妹,因为身上无钱,进赌馆赌了几把,谁知欠了上千两银子的债还不起,叫那债主逼得几回,竟失手把债主给杀死了,如今还在应天府大牢里关着了。 他求到本宫这里,还说那妹妹是本宫认识的,本宫拿了诉状来一看,真是巧了,可不就是妹妹你么?” 如玉掀开卷宗,一瞧赵如诲三个字,眉心随即一跳,这泼皮老赌徒,过了一年多竟还未死,能被太子妃弄到手里。 她道:“若说秦州渭河县柏香镇的赵如诲,那当是我娘家哥哥。他本就是个赌徒,我也是叫他卖到陈家村的,想必这些太子妃也清楚。他竟还未死?” 如玉是契丹公主的事情,赵荡和赵钰知道,但太子赵宣并不知情,所以在太子妃眼里,如玉仍还是个秦州来的村妇而已,所以敢拿赵如诲做价,来要挟如玉。 太子妃那见过如玉这样儿的,一出口便问自己娘家哥竟还未死。她被顶的半晌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沉吟许久又道:“本宫一听是妹妹的娘家哥哥,便托人将他从那秋后问斩的名单里往后提了一提,今日请你来此,恰是要问问你,总是娘家哥哥,彼此的血亲,你但凡想要什么帮助,竟可以跟本宫提。” 如玉也在沉吟。赵如诲那条命,自己就没有珍惜过,一个人若是自己不惜自己的命,旁人再怎么相帮,也不管用。但是她想知道太子妃将个赵如诲扣在身边,是想要挟自己做什么,毕竟太子一系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今日拿赵如诲做挟不管用,万一明日拉扯上安康,该怎么办? 是人皆有短处,这一次太子妃捉着条滑手的泥鳅不管用,下回不定扯住她的七寸了? 想到此,她道:“但不知要我怎么做,太子妃才肯保他那条贱命?” 太子妃总算一笑,捧起桌上一只硬折匣,双手递给如玉道:“宁王之死,想必你也清楚。人已死,不言过。但那一回他喝醉了酒在东宫闹你的事儿却撇不过去,如今瑞王门下的谏臣们拿这件事作筏,非得说宁王之死与太子有关。 本宫这里有一份东西,足以证明在宁王赴关之前,瑞王就以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管理混乱为由,替换了许多五品以上将士进去,而这批人,几乎全来自云贵边防。要知道,邓鸽驻扎贵阳近十年,将处于云贵边界实力最雄厚的乌蒙部生生推入大理,本是死罪,全赖瑞王一力保全,是瑞王的人。” 顺着这句话的脉络,如玉忽而一个机灵,推断出来张君这四个月,大概是去查宁王之死了。自打把姜璃珠抱扔出府,张君与太子一系就算是彻底臭了,而赵荡又因为他千里寻玺的事情,与他更是仇人,两个皇子看他皆像仇人,最后皇帝还派给他这样一个差使。 无论赵钰是谁杀的,赵宣和赵荡都要不计后果抹黑栽赃到彼此身上。也许他们都见不到张君,所以太子妃想通过她,把这份东西递给张君,也算是夫人外交中的得力之作。 如玉自然要作出个万分为难的样子来,她道:“人死不言过,宁王与钦泽皆是年青人,又冲动,意气用事打了几回,钦泽重伤在床三个月,险险挺不过来,而宁王最后竟也死了,果真世事难料。” 张君重伤一事,不管东宫还是赵荡皆出过太医,三五天的大诊小诊,属内伤,外表看不出来。而张君自己跟着那白头老道学得些骗人的歪门诡计,瞒天过海,竟就叫他把几方都给瞒下了。太子妃重重点头:“这些本宫皆知道。” 如玉讪讪一笑道:“我是个乡村妇人,能得他青眼嫁入永国府,还全凭当初能在红陈寺夺玺那一回……” 不必说的太清楚,太子妃自然知道张君能把玺从红陈寺带出来,还得亏了如玉帮忙,张君记恩,所以千里路上回去接她。她又道:“这些本宫也皆知道。” “所以,虽是夫妻,毕竟身份千差万别,他的公事,向来不准我多干涉一句。他是个孤僻性子,似乎惟与翰林学士文泛之还有些交集,常赞文泛之文情四溢,胸怀傲人。只怕他的话,钦泽能听得进去。”如玉转身将差事推到了翰林学士文泛之的身上,文泛之与张君算是过从比较密的,这话听起来可信。 太子妃沉吟了片刻,又觉得有些遗憾,她过早曝露出赵如诲来,没想到如玉轻轻一手太极,这下那赵如诲要不要放,就是个难题了。 真在她万分为难之时,如玉眼圈一红,低声道:“我那娘家哥哥,就是个混账东西。太子妃娘娘既已为他脱了死刑,我感谢娘娘的大恩。但他那个人不识些教训是万万不行的,在牢中过些苦日子,只怕能叫他清醒清醒脑子也不定。” 那就先关着去?太子妃大松一口气,笑了笑,捧过杯子也轻抿了口茶。 * 回程的路上,张仕见蔡香晚一路闷闷不乐,马鞭挑开了车帘,低头问道:“谁惹你了?” 蔡香晚犹还在生姜璃珠与张登的气,一想到姜大家若是成了永国府的继氏,自己和如玉不知要受多少揉搓,忿忿道:“你爹!” 张仕老实,又问道:“我爹怎了?” 张诚贼滑,嗤一声笑:“你爹谋划着替你找个晚/娘了。” 自被赵荡耍弄一回,与张君两个间接害死大哥张震之后,张诚被禁足在院子里三个月,又还叫赵钰一通暴揍。这一年中,他经世态冷暖,始知张登于他姨娘邓氏,也不是果真相爱,只不过是嫡母区氏太蠢,将他推到了邓姨娘那里。 而张登也从未起过扶正邓姨娘的心,有了更年青鲜艳的,随即将邓姨娘抛足脑后,到如今已知当初下砒/霜害如玉的不是邓姨娘,也对她无半分怜惜,全凭阖府上下主仆作践,非但如此,丧妻才过百日,便兴冲冲的跑出来替自己相亲,全不顾儿子婚事之重。 以这样来看,那父亲的威严便淡去许多。果真区氏死,兄弟伶仃,彼此之间的嫌弃便也少了几分。因为母亲的死,几兄弟之间都能好好说几句玩笑话了。 张仕从脸红到脖子,问道:“可是那姜大家?她将我几个妹妹都教成了木头人不够,难道还要嫁进来?” 张诚勒着马缰,悠悠言道:“睡了总是要娶的,否则,不成个始乱终弃?” 张仕吓得一跳,转身问张诚:“谁睡了谁?” 张诚道:“自然是姜大家睡了你爹!” 年青人开起玩笑来百无禁忌,如玉和蔡香晚也在车里捂着帕子轻声笑,几个人声音低,也防着下人们要听见。张仕在兄弟里面,其实是最老实的一个,听了这话忽而策马一阵狂奔,到府门便立刻下马,进了院子嗷一声冲到那假山下的一处清泉,细细的洗着自己的双手。 蔡香晚追过来问道:“你发的那门子疯?” 张仕甩着手上的水珠道:“那姜大家方才在清颐园拦住了我,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好话,还非得送我个锁圈儿,锁圈儿叫我推拒了,可手被她握过,此时还是脏的。” 姜大家满心要入永国府做继夫人,已经笼络起继子来了。三个继子个个抽的杨柳条儿一样高,也许她两只眼睛点来点去,惟张仕老实,居然送他个小儿用的脖圈儿,继母之态果真做的够足。 这府中的弟兄们若是急起来,个个儿脸红脖子粗,如玉和张诚在后面也是止不住的大笑。如玉心说此事只怕还有一番计较,当下却也不多说,别过蔡香晚与张仕二人,两人一起过夕回廊,要回自家院子去。 傍晚站在夕回廊上,夕阳接着天际,张诚停了步道:“赵钰在竹外轩咆哮那一回,我以为我们兄弟几人果真都得死,而我兄弟二人也终将无力护你,谁知还能有今日。” 如玉亦止了步,与他并肩而站:“当日咱们往东宫,第一回 见和悦。你曾说,若是有一日,兄弟落难,跪求到你门上,你才要叫他们知道你的重要。可经过赵钰那一回,你就该知道,若果真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身陷囹圄,你自己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张诚解释道:“我们兄弟与别人不一样。这样大一个府宅,直到母亲死后,我才觉得它是我正经儿的家,在那之前二十年中,我居于慎德堂,出门便是扈妈妈等人的冷眼,母亲但凡有见,也是极尽作践,父亲确实疼我,一府四兄弟,他用在其他三人身上的爱,总共也没有给我的多。 可父亲给的爱有多深,母亲给的冷眼就有多深,我姨娘是个可怜人,便为妾,也不是她的错。父亲与母亲置气,亦是极尽作践于二哥,我与二哥,便是他二人斗气的法宝。 说起来我们弟兄有四人,可直到大哥死,都未坐在同一桌吃过一顿饭,彼此相见仿佛仇人,也许不止我,二哥也会想,偶尔一日兄弟落难求到门上,才叫他知道我是他兄弟。” 如玉摇头,断然道:“你二哥绝计没有这样的想法。” 张诚问道:“为何?” 第84节 如玉一笑道:“因为我没有。” 张君眼中没什么兄弟也没什么亲人,唯独一个如玉,是他亲情的纽带。张诚这样一想,便是一笑。他本想说,就算二哥眼中有亲人,也唯有一个大嫂而已。可周昭死了丈夫,如玉又深爱着张君,这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来? 终归叔嫂,不能一直这样站着,如玉先行一步回了竹外轩。她闭眼坐在妆台前,捂上脸也是一声长叹。 自张君离府,到如今四个多月未见,她实打实过了四个月欢快无比的日子。 小囡囡虽还时常不乖,但周昭再不打动别人,悄悄于自己院子里过着日子。张登业已请了旨,眼看再度出征,永国府中唯他们几个年青人鲜活有声,由着性子,一日与蔡香晚玩玩闹闹说说闲话,再照应照应墨香斋的生意,回到竹外轩画几笔工笔,挂到墨香斋偶尔也能卖出去几幅。 安康入学半年,回回功课都能叫先生夸赞。她渐渐将墨香斋的银子转出来,一点点替自己构筑一个未来的安乐窝儿,但为了不惊动赵荡,这事儿办的隐秘,当然也极慢。 这样顺遂的日子,若没张君那个人,就更完美了,可他一回来,又还得应付他。 她坐了片刻,连衣服都忘了换,出门往议事厅,才过夕回廊,张君便自另一侧而来,推门进了竹外轩。 在议事厅听了半天几个婆子的回话,忽而外面一声惊雷,将个睁着眼睛出神的如玉惊醒。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又要回竹外轩去。 竹外轩的门半掩着,她还不及推,张君便将她压在门上,小狗一样啃了上来。如玉连声叫道:“院子里有人了,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 张君旷了半年,从她耳侧啃到脖窝,忽而肘正了如玉的脸,她素服素冠,鸭蛋脸儿蓬蓬的发鬓,方才自夕回廊而过时,朱栏碧宇相映,手中只差一柄拂尘,便是可羽化登真的天之神女。他指腹在如玉面颊上轻拂着,低声道:“我总算知道为何前朝李隆基不顾那杨太真是儿媳,非得要强占为妻了。” 如玉道:“为何?” 张君叹道:“许是仙姑的味儿与众不同,今儿我也得尝尝仙姑是什么滋味儿。” 足足半年多了,如玉心中横着一根刺儿,他手一挨及便混身紧绷绷只有麻木之感,却也不好打趣张君的一腔热情,连连叫道:“那就快快儿的,仙姑我今儿也想尝尝张真人的味儿了。” 俩人嬉皮笑脸拉着手进了屋子,张君连连将所有的门窗全都关好,暗鸦鸦的卧室里床帐都放了,见如玉也在卸冠拨钗,急不可捺的在屋子里乍着双手乱走,只待她解了外衫,里面不过一袭石青色的抹胸,略带微凹的肩甲,勾着玉润的弧窝儿,他唇按在她肩膀上,才亲了一亲,便听外面门被拍的山响。 如玉一把推开张君,转身出了卧室,推开窗子问道:“是谁?” 外面是个丫头的声音:“二少奶奶,是奴婢,六儿。” 张君跟了出来,凑到如玉脑后那一抹玉嫩嫩的颈子上轻嗅着,如玉一把拍了过去,高声问道:“何事?说。” 六儿道:“孙姑娘方才吃了二少爷带来的桑椹,满身起了红疹子,少夫人叫二少爷过去看看。” 张君一僵,如玉也是一僵。 如玉转身披上了外衣,连推带搡就将个张君搡出了门外:“桑椹那东西便是成年人成了,偶有不服者也要起疹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快去瞧瞧去!” 才不过八月的孩子,一个敢买,一个敢吃,果真都是心大之人。 张君默站了片刻,收了那满脸的嬉笑,披了件衣服转身出去了。如玉颓然坐到妆台前,也不知张君与周昭要打什么官司,还未听得脚步声,张君已经冲进来了。 他撩开如玉半拢于侧的发,在她耳畔轻吻着,顺手解了那抹石青色的抹胸,一路吻将下去。如玉仿佛在受重刑,闭着眼睛任他折腾。 埋头在床上折腾了半晌,张君急的满头大汗,见如玉紧咬着牙关轻轻打颤,也知她是疼的紧了,扯被子下来将她轻轻遮盖上,自己躺到了身侧。如玉嗅了过来,轻声道:“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张君握着如玉的手,默了许久,解释道:“我自城外回来,见西市口上挑担卖的桑椹正鲜,想着大约囡囡喜欢吃,所以使柳生买了些,因你们都不在,托了隔壁大嫂送过去,谁知一吃孩子就起了疹子。 恰隔壁大嫂还未走,我带她去瞧了瞧,她说不打紧的。” 如玉嗯了一声,不想再提这茬,也是要转移话题:“今儿我们几个往清颐园,遇见了太子妃,她托我转份卷宗给你,说这份东西必能证明宁王是叫赵荡杀的。” 窗外有似猫般的脚步声轻轻走了过来,张君给如玉使个眼色,声音略高了个调儿:“那你可接了?” 如玉也知院里那王婆是个有来路的,怕是她来听壁角了,声音也略高了些:“未曾接。不过太子妃不知从那里逮了赵如诲那厮,拿来做挟,我总不能连自家哥哥的生死都不顾,于是指了个明路,叫她去找文泛之,那文泛之与你交情好,想必他会给你。” 张君轻轻嗯了一声,闭眼听着那王婆的声音走了,攥紧如玉的手道:“总会好的!” 他们不仅是夫妻,还是一起杀过人的凶手,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如玉以为扯到公事上,必能消了他那点儿邪火,谁知默了片刻,他又缠了上来,这一回他仍是不计腌瓒的埋头弄着,将她当成个面团儿揉来揉去。 如玉心中不肯应付,身子紧紧绷绷,痛苦无比,闭着眼睛强忍着,手攥了床单咬牙忍着。她仍还是干灼的沙漠,急的张君满头大汗,忍不住爬起来问如玉:“你这可是病?若果真是病了,不如明日我请个带下医来替你瞧瞧,否则,总这样下去,咱们如何能有个孩子?” 又是孩子!如玉心中一阵厌恶,颌搭在张君肩膀上笑看他一脸胀红的气急败坏,劝慰道:“我明儿便找个带下医瞧瞧,不定吃两味汤药就能好了,你若真着急,不如我替你用手?” “那倒不必!”张君憋了半年的邪火散不出来,躺在床上犹如蚁噬,她温香软玉,可就是一丝水儿也不肯给他。他心中难过无比,虽急着入宫面圣,可多赖一刻是一刻,就是不肯走。 终是如玉先翻坐起来穿衣,低声问道:“宁王那差事,你办的如何?” 张君道:“从京城到庆阳府,沿途所有的地方官全撸,非但撸,审到祖宗八代,我不过办差而已,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交给皇上,由他自己裁夺!” 凶手如此坦然,但不知赵钰泉下有知,那缕冤魂会不会气到魂飞魄散。 张君看着如玉系了肚兜儿,又罩上中衣,手凑到掖下系着衣带,煞时间春光全掩,像个喜事上独独未得糖的孩子一般,委屈的恨不能大哭。 如玉起身下了床,拦腰系上裙子,腰肢楚楚,总拢着一头直溜溜垂于腰际的发儿,转身到妆台前梳拢着。 张君犹如耶律夷来京那夜,挤在舟桥上伸长了脖子等契丹公主跳舞的百姓们一样,明知得不到,又还舍不得走,闷站了半天,披好衣服走过来,盯着如玉看了半晌,在她颊侧吻了吻道:“看来仙姑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终究是我心不够诚的原因,我还得即刻入宫,你好好歇着,等我抽了空儿出来,咱们再来,好不好?” 她的脸映在铜镜里,那种表情,与她方才在床上一脸的惊慌歉意可完全不同。她显然如释重负,却还娇楚楚连迭声儿的应道:“快去呗,别总记挂府里,我明儿就找带下医来诊。” 几乎是连推带搡,她便将他推出了竹外轩。 张君在门外呆立许久,自夕回廊边的竹林转到竹外轩后,跃上瓦檐蜻蜓点水般从后罩房跃到前院,作贼一样溜进侧室,听声响如玉当是在外面那一小间里活动,遂大胆走了卧室,鹞子般轻巧的走路,一丝声音也无。 隔着百蝶纱的帐子,如玉轻哼着小曲儿,手中小小一方算盘,与秋迎两个坐在一处,头抵着头正拨拉着。 秋迎替如玉哗啦哗啦翻着账本儿,见如玉今日分外的欢喜,眉开眼笑的,遂也笑嘻嘻问道:“少奶奶这几日是不是又进了一大注,不然怎么如此欢喜?” 如玉挑眉问道:“我瞧着像是欢喜的样子么?” 秋迎忽而省悟过来,今日二少奶奶的欢喜,当与银子无关,而是因为二少爷回来了的缘故。 只是他二人关门闭窗痴缠的时间也太少了些,屋子里闻着味儿清正,二少奶奶也不要热水,也不换衣服,不像是个行过人事的样子,这又叫秋迎有些看不懂了。 “好了!”如玉一击掌,规规整整写下了三千八百贰拾两之数在自己的小账本儿末尾,又细细兑过了银票,捏了捏秋迎那漂亮的小脸蛋,自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银饼递给她道:“难为你整日替我跑腿儿,这些银子你收着,买件好衣服来穿。” 秋迎收了银子,叹道:“少奶奶,那墨香斋可真能挣,我记得上个月咱才兑过一回银子,这又有几千两,如此下去,你可不得成个富翁?” 如玉啧一声道:“说过多少回了,这些话儿再不能当着人的面说的,财不露白怕招人眼,即便只有咱俩,也不能提这茬儿。” 秋迎闷闷道:“奴婢知道了!” 如玉收抱了账本起身,连带银票一起一挪子抱着,唱唱哼哼进了卧室,忽而仰起脖子,一手自交衽间摸索了进去,张君不由有些唇燥,他今天忙着想要成事,都未细看他两只小兔儿可长大了否。 她从脖子里摸出个小钥匙来,开了妆台下的抽屉,一总儿将账本银票全放了进去。张君恰好叫那百蝶子的纱账遮着,能瞧见她由心欢喜的一张小脸儿,正埋头瞧着抽屉里,瞧了许久,指拨开一应物儿,抽出张纸来又看了许久,又放了进去,卡尺一声合上抽屉,结结实实锁好了抽屉,转身出去了。 一个月挣三千八百贰拾两,以张君对墨香斋那间店的了解,完全没有可能。不过买些文玩器具而已,就算入了四月宣纸走的俏些,也不过比往常多买个几十上百两银子。想要一天净收益在一百两以上,除非每天都能出澄泥砚,洮硕那种精贵之物,但那怎么可能? 张君从未见过自己不在时,如玉的样子。因她平日的思念与热情,他总以为自己不在时,如玉便如同一只想主人的小狗儿一般,必定闷闷不乐,昼思夜想,只待他回来时纵身一跃,等着他的爱与安抚。 谁知她将他搡出院子,忙忙碌碌仿佛他从未回来过一般。 * 在垂拱殿外碰上文泛之,张君才要拱手,文泛之已是侧身躲过:“你是上司,就算丁忧,也已夺情,我怎敢受你的礼?” 他心思不定,见张君手中不过捧着一只折匣,停在殿外问道:“你打算如何回话?” 张君道:“据实回即可。” 文泛之问不出话来,只得实言:“你就在此给个准话,到底杀赵钰的是那位爷?咱们都是他天家的奴才,神仙们打架,我们总得先揣着苗头,看那个要被连窝端,那个能笑到最后。” 张君眉头紧簇,绕过他进了大殿。转到东内间,有几位老臣正在奏事。站在帘外听得片刻,恰好听到中书令姜顺在弹奏自己于丁忧其间私自外出,母亲百日之期亦不见踪影之事。 他负手站得片刻,待这些老臣们退了出来,经那宣诏使传诏,才进殿跪拜。 失子的打击,张登挺了过来,归元帝到现在还未挺过去。他有痔疮的老毛病,许是犯了,侧躺在一软软椅上看折子,见张君进来跪在地上,扔了折子道:“方才有几个老臣在弹奏你,你可听见了。” 张君道:“回皇上,臣全听见了。” 归元帝叫内侍扶着站了起来,冷笑道:“满朝文武,太子一半,瑞王一半,唯独在弹奏你这件事儿上,他们才能同心协力。” 张君始终不言。只将自己手中折匣举额,内侍随即捧给了皇帝。 归元帝看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站在御案后看,一样样看罢,合上折子啪一声扔到桌子上,轻踱到窗前,低声道:“只怕杀朕的钰儿,也能叫他们同心合力。” 四个月时间,张君走访了赵钰离京之后所经过的每一处,路上所遇见过的每个人,照实呈奏,但仍究查不出,到底为何赵钰会突然改变路线,从北往西,于大雪纷飞之夜,带着五百人钻进一条羊肠狭道,任金人两方相夹,最终全军覆灭。 瑞王与太子两派愈斗愈烈,两派朝臣于殿前相互指脸相骂,扯衣撕袖,跌足顿脚,无所不用其极。结合张君所奏,再兼自己耳目探听来的消息,归元帝总算将镇守京城的两个儿子在自己御驾亲征之后,所起过的心思,所做过的事情,无巨细了解的一清二楚。 他挥手命令张君退下,殿外宣诏,转身在殿中踱着步子。身为孤家寡人,许多心思,许多话,无论臣子还是后妃,无人可诉说,无人可商量,他唯有一个人决断,无论后果如何,也只能默默承受。 身为长子,赵荡当然没有息过登极的心,而赵宣是皇后所出,占着嫡出之名。归元帝扪心自问,目前为止,还未有过改储而易的心。 赵荡想夺永国府的兵权给赵钰,他是知道的,当然也默许。 但那并不是他想改立储君,让赵荡或者赵钰上位,而仅仅是因为,经过一回亲征,他看到张震那个年青人的优秀与锋芒,还有收摄不住的野心。若不将兵权集回来,以太子之仁厚,上位之后无法降伏。 所以,赵钰于边关截杀张震,他亦知情,亦默许。于他来说,赵宣仁厚堪为帝王,赵荡宽和可调百姓,赵钰最为英武,杀伐守关,三个儿子齐心协力,这太平盛世还可继续昌隆下去,百年之基,筑于他之手。 可谁知赵钰最后也会死于两个哥哥之手? 如此强大的三个儿子,矛头不对准敌人,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血脉兄弟。 “难啦!”归元帝叹道:“朕委实为难之极。” 冯忠总算等到了这一句,低声道:“难道皇上就未曾想过,张虎稳居夏州,而宁王与永国府又有仇怨,也许是张虎派人杀了宁王殿下?” 归元帝不语,脸色仍还平常,这是他想听下去的征兆。冯忠放着胆量又道:“瑞王与宁王殿下最为亲厚,断无加害之礼。太子与永国府一系,且又知道宁王殿下的行军路线,若与张虎连手……” 若只说张虎,归元帝倒还听得进去,毕竟他心中所疑二人,一个张虎是太子一系,一个沈归是瑞王一系,杀赵钰,脱不了这两人的干系。但他们不是主谋,主谋归根结底,仍还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这自己最为信任的宣诏使,是什么时候被大儿子收卖的?三十岁的大儿子,已经急不可捺到,不止是想争储君,还想将自己从这王座上赶去去了? 归元帝挥手示意冯忠退下,闭眼在窗前站了片刻,六宫之中,再无处可去,吩咐身旁近侍道:“摆驾景明殿!” 景明殿住着端妃母女,他这是要去见他的小公主和悦了。 * 既已夺情,又还是学士承旨,只待他从垂拱殿退出来,文泛之与廖奇龙二人便要将几个月中所攒积的密折全部呈给张君,要他过目。 在宫里呆了三天,看折子看的张君眼睛发麻。这天夜里他正准备解衣要睡,便见禁军侍卫中一个叫曾禁的在并不设门的框沿上轻敲着。 这曾禁,恰是与他一起查过宁王之死一案的禁军侍卫中的一个。相比于其他的禁军侍卫们武艺高强,但于文化层面总有所欠缺外,曾禁虽是武举人出身,但还曾是张君同年的第五甲的同进士,于一众侍卫中,算是个肚子里十分有文墨的。 出行在外,张君为钦使,这些禁军侍卫们自然全都听令于他。但只要一入皇城,权柄随之上缴,如今他们便成了不相干的内侍与外臣。 张君只着白色中单,才沐洗过,发披于肩上。他本白肤秀面,如此垂发而立,发柔了那双锋眉所能带给人的摄迫之感,倒叫他显得颇有些平意进人。 曾禁那怕有个同进士的资格,毕竟从了武职,于探花出身的张君面前,颇有些自卑。两人相对而坐,他拳握于膝,低声道:“属下前来,本是想感谢当初在庆阳府时,大人对于曾某一府的照拂之恩。” 曾禁的父亲在庆阳府凤城县为县令,好死不死,恰是赵钰之死所在地。一个皇子死在自家地盘上,就算属于无妄之灾,曾禁的父亲也必死无疑。张君多方檊旋,非但叫曾禁父亲不必死,还将罪过皆挪到了庆阳知府身上,倒叫曾禁父亲从县令一跃而上,如今成了庆阳府的代知府。 张君一笑道:“尊父胸怀荡荡,体恤爱民,既便皇子死于凤城属地,罪不在他。本官不过据实所报而已,你又何必再说言谢的话?” 一路同行同宿四个多月,曾禁渐渐了解张君的为人。知他内敛沉默,但心性颇为纯正,确实归元帝眼光独道,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曾禁有意结交,递了份卷宗过来道:“昨日属下与侍卫长高骏一同至西京督案,恰遇到件事儿,或者与大人有关,遂带了卷宗过来给大人瞧瞧。” 张君接了卷宗过来,着手翻开。这是弹奏西京府尹的案子,瞧几位谏官的名字,皆是赵荡手下。弹西京府尹纵奴行凶,恶霸欺市,私养府兵意图谋反,擅调西京大营之兵私用等,十几条罪状,最后由归元帝亲批,定了抄家并诛族之罪。 再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余剥皮的口供中,便见其中有一句:余等所抄那间文玩店,实则已经非小人所有。在半月前,小人便将那间店铺过户给了陈安实,如今店铺归秦州人氏陈安实所有,非但店铺,铺中一应货品也皆属陈安实所有,与小人全无干系。 第85节 墨香斋上个月便有三千八百两的进账,半个月前,已经死了化成灰的陈安实居然还在西京有了间文玩店。 张君刷一声合上卷宗,抬眉问曾禁:“为何你会觉得此案与我有关?” 曾禁道:“吾等督案时,属下恰巧听那余剥皮的娘子说过一句。她道:那间店名虽写着陈安实,所有人可是永国府的二少奶奶赵如玉,你们可以查封别的店面,但不能查封那一间,因为那店面属于赵如玉。” 张君随即打断曾禁:“不过生意往来而已,我回去问问我家夫人,若果真有此事,我再派人去查。” 第96章 山歌 曾禁又递过一份奏折来, 呈于张君道:“属下们归京之后,皇上并未召至近前问话,不过他曾下旨,叫高骏写一封出京上个月之内详尽的奏折。高骏自己文才不佳, 遂让属下代笔,属下先拿来给大人瞧瞧。 若将来皇上问起, 您也好有个回话的准备。” 张君接了过来,不出他所料,禁军侍卫长高骏在奏折中将他之恶, 骂的天上有地上无。他微笑着一路扫下去,提过案头之笔, 略加了几笔道:“你据此呈给高骏,他必定会欢喜,叫他上奏即可。” 曾禁接过来瞧了一眼, 愣了片刻道:“大人,高骏本就骂了您千言,为何您还要加上苛待下属, 暴戾无定, 审案不抓轻重, 常至半夜这几句?” 张君笑道:“听我的, 就此呈奏即可。” 曾禁愣了片刻, 低声道:“实则,属下还是希望能由您继续统令禁军侍卫。皇上体恙不便亲领,高骏委实苛待下属到我等难以为继, 若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者他仍旧让您继续统领禁军侍卫了?” 张君丢了笔道:“你若尽奏些美言,皇上从此不肯用我。你若照实呈奏,禁军侍卫终将归到我的治下,照此回奏即可。” 皇帝病重没有精力抓权,当然需要一个与禁军侍卫们不对付的人来统领他们。若皆沆瀣一气,作为御前带刀侍卫们,万一叫那个皇子收买,兵变不是易如反掌? 曾禁当然参不透这其中的曲折,转身辞去。张君重坐下来,再翻方才关于西京府尹的那份卷宗,翻到附在最后的抄家物品清单,再未寻到那间店铺的踪迹,显然,店铺归到赵荡手中去了。 那个王八蛋,显然是等着如玉自投罗网了。 * 如玉提心吊胆挨到端午节,生怕张君又要回来歪缠,许是宫里果真事儿多,他连着四五天都没有回来。 永国府的白楹联尚还新展展的在门上贴着,小辈们即便欢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过节。但毕竟年青人们,怎么也拘不住他们想找乐子的心。到了端午节夜里,蔡香晚在秫香馆备了酒和果子,将隔壁府中三个妹妹一并儿叫了过来,张诚和如玉也来凑热闹,一家子大大小小围在一处,吃酒玩乐。 张君好容易等到皇帝肯回后宫去慰问妃子们,出了宫一路策马加鞭,急冲冲回府。到了东门外连马都顾不得下,跃上瓦檐窜着房脊,直接跃墙进了竹外轩。大过节的日子,这一院子竟是灯黑影暗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张君脑子一懵,生怕如玉已经背着包袱走了,闭眼片刻,高声喝道:“这院里的人了?都死到何处去了?” 许妈本在后罩房作针线,连迭步儿跑了出来,见是张君在檐廊下站着,连忙回道:“今儿端午,二少奶奶带着秋迎和丫丫两个往四房院里过节去了,只留着老奴一人看家,您可要老奴过去叫人?” 张君踮脚望隔壁,张诚院里也是灯黑影暗。他闷声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即可。” 还高兴到有心思去过节,可见西京那间店子被人查封了的消息,还未传到她耳朵里。 张君作惯了梁上君子,最擅长的就是蝙蝠倒吊,自然不会走路去秫香馆。他心里憋着一口闷气,要看看自己不在时,如玉究竟如何在这几欲闷坏人的永国府里给自己找乐子,遂仍是沿脊走瓦,悄悄儿的进了秫香馆的后院,直接从主屋后面的窗子钻了进去,隔着屏风,便能瞧见一屋子男女不避,长幼不分的乐呵。 虽说男女不分,张仕和张诚两个却是坐在地上,而如玉和蔡香晚并几个妹妹们坐在靠窗的大炕上,桌上小圆碟的干果蜜饯鲜果儿摆了满满,人人面前有只小壶,显然是在自斟自饮的。 周昭不在如玉便为长,她坐在最中间,恰背着窗子,歪靠着两只引枕,正在与蔡香晚两个说着什么。她穿着木兰青的双绣缎衣,刺绣面妆花裙,大约已经喝了不少,两颊浮着春粉,蔡香晚在她耳边笑语着什么,她便止不住的一直在笑。 张诚手中持着酒筹,站起来将偎在炕上的嫂子与妹妹们过了一眼,亮自己的酒筹:“这一回,我抽着了诸葛亮,现在,我要点曹操了!” 蔡香晚在说白日里南宁府遣人来送礼的事儿,那姜大家遣来的两个婆子四处找张登,又各种风言蔡香晚管家不力,显然区氏丧去才不过四五个月,姜大家已经急不可奈要嫁进来好好束勒几个儿媳妇了。 如玉也抽了支酒筹放在身边,她听蔡香晚说话的功夫,眼不见儿的张茜便将她的与自己的悄悄调了包儿。 “是你!二嫂,拿你的出来我瞧瞧。”张诚巡了一圈儿,手指住了如玉。 如玉看也不看,顺手捡起自己的酒筹拍到桌上,叫道:“这你可错了,我抽到的是夏侯渊,我不必吃酒,你们快猜拳去。” 有叔有嫂,行名士美人令自然不合适,所以他们行的是最洒脱的捉曹操令。张诚凑了过来,张仕也凑了过来,几个小姑子齐齐指住如玉叫道:“捉着了捉着了,二嫂恰是曹操,快快儿的,连饮五杯!” 如玉方才抽筹的时候分明记得自己抽着的是夏侯渊,这会儿自然不肯白吃酒,捉过几个小姑子扯着要看她们的酒筹,笑着叫道:“必定是你们几个捉弄我,快快儿的,把嫂子的夏侯渊找出来,否则明儿我就到南宁府去请姜大家回来,叫她好好的教你们学规矩。” 几个小姑子那里肯,张宁拿壶张茜斟酒,几个合伙便要给如玉灌酒。如玉本就酒力浅薄,见张凤端着酒来了,抿了一唇便捂着嘴不肯再吃,连连往后退着:“今儿你们故意灌我,我怎么觉得回回都是我在吃酒?不行,我实在吃不得了,不如你们吃着,我先回去睡觉去。” 几个小丫头还要闹,张诚一个眼色止了她们,小叔与嫂,当然也不敢相逼的太厉害,回到远在下首的桌前坐了道:“若不愿吃酒,不如二嫂唱首曲子来给咱们听?” 自打永国府接二连三抬出去几个死人,府中不开宴,不请人,整日茹素嚎丧,几个小姑娘连戏与曲子都好久未听过了。张凤连连鼓掌叫道:“好二嫂,我头一回听说你还会唱曲儿,快快儿的,唱一个来给我们听,好不好?” 如玉手捂着盅子生怕几个小姑子要斟酒给自己,偏叫几个小丫头围在中间,不知何时喝酒变成了唱曲儿。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那会唱什么曲子,你们自吃着,我该回家睡觉了。” 她下炕要找自己的绣鞋,摸了半天摸不到,连声叫道:“秋迎,秋迎,快将我的鞋寻来。” 张凤手中两只如意云纹的缎面绣鞋,恰是如玉的,她站在炕上跳着脚将两只鞋子高高扔到了蔡香晚的炕柜顶上,笑似银铃:“二嫂,说好了大家一起乐一乐,你怎能半途走掉?快,我今儿必得要听你唱个小曲儿才肯放你走。” 如玉终归是长,渐渐觉得她们闹的有些过了,虎了脸道:“不行,你们也该回去睡了。老三,老四,将几个妹妹送回去,咱们就此歇了呗。” 几个小姑子一听这就要被送回去,顿时没了起哄的心思,怏怏儿坐到炕上努起了嘴儿,爬过去央求蔡香晚道:“四嫂,你来请二嫂给咱们唱一个好不好?” 蔡香晚拽住她的手道:“横竖如今咱们无人管束,不趁着那姜大家没嫁进来的时候乐一乐更待何时?我常听你在家哼些小曲儿,就在此唱一个,我们都是从未出过城的,听你哼个乡间小曲儿乐一乐,比吃酒更高兴了。” 张君本来欲走的,听隔壁突然噤了声,暗道只怕如玉是要唱小曲儿了,心中不知是酸楚还是吃味,乡里的小曲儿,不是情哥就是郎,老三老四两个大大方方的坐着听,他倒弄的像个贼一样。 如玉清了清嗓音,手中还握着那只酒盅儿,环首扫了一眼坐于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手在桌上轻叩几下,便唱了起来。 “东山头升起红云朵,红彤彤照亮西山坡……”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悠扬婉转的调子,甜而舒缓。外面丫头们也在偷偷吃酒,此时皆噤了声,听这平日里总是笑的甜兮兮的二少奶奶唱山歌,人甜歌更甜,她用曲折悠悦的调子,描绘着一个新奇欢快的世界。 吆喝着羊群出了窝,羊儿奔跑着多快活。 流水响过老树柯,东风吹拂绿草坡。 羊群赶上绿草坡,一对对羊群像莲朵。 莲朵开花白瓣瓣,山羊跳上青石岩。 岩下的绵羊咩咩叫,牧羊的人儿哈哈笑…… 无关风月无关情,对着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们,她唱的是首放羊娃的山歌。一曲唱罢,如玉不等她们鼓掌便虎了脸道:“这回你们是真的该走了,老三老四,快把几个妹妹送回去。” * 这厢张君满满一腔的酸意出了秫香馆,转过巷子走到竹外轩门上,便见月光下老父亲负着两只手,正在张诚院门前徘徊着。他恰见张君走来,迎上来问道:“何时回来的?” 张君道:“就此刻!” 张登深叹了口气道:“囡囡有些不乖,我去瞧了一眼,出来想看看老三在否,谁知一院院的皆是灯黑影暗,想必他们是到老四院里去了。” 张君才听了一回人家几个的吃酒欢歌,应了一声道:“父亲,我该回去睡觉了。” 张登默了片刻道:“只怕明日出征令就能下来。想当年我统三边兵马的时候,沈归不过一个火头兵,如今我重披甲,却得归到他治下。 你是年青人,眼光浅显,以为自己只要能得圣心便可保无忧。为父却不得不顾着这整个永国府的孩子们,皇上允我再度出征,显然也是想要通过我来压制赵荡。太子样样都好,唯度信任南宁一府太过,将个太子妃尊的很高,你千不该万不该……” 张君一听就知道他又要说姜璃珠,连应都不肯应付,推了竹外轩的门转身便走。 张登气的吹胡子瞪眼偏又无可奈何,摇头负手,灯黑黑影暗暗往他那冷窖冰窟似的慎德堂去了。 * 回房时如玉心情大好,秋迎与丫丫两个偏还在撺掇:“少奶奶,你唱的山歌实在好听,再唱一首给我们听好不好?” 关上院门便是自家地盘,如玉本就爱唱,在陈家村里族长镇着虎歌娘压着也压不住她爱唱的嘴,此时对着两个丫头自然更要唱上两句。 “大河边里一苗葱,挖了苗儿断了根,大河边里一苗韭,月月来了月月割……”半勾儿弯月当空照着,如玉也不进屋,索性在檐廊下唱了起来,忽而外面门叫人拍的山响,是安康的声音,他连声叫道:“嫂子!嫂子!” 秋迎才开了门,安康便冲了进来,一身的热汗腾腾:“嫂子,不好了!” 如玉挪店铺的事儿还瞒着丫丫与许妈几个,一猜也知安康要说铺子的事儿,连忙将他拉进卧室,点了灯问道:“怎么了?” 安康道:“咱们西京那铺子,是从余剥皮手里转来的,谁知道府尹被诛了九族,连余剥皮一家都没饶了,如今咱们那铺子,也被官府当成余剥皮的财产被官府给封了,这可如何是好?” 仿如当头棒喝,如玉愣在妆台前,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 安康见如玉当即变了脸色,过来替她拍着背道:“我今儿到西京打听,新任的府尹叫张永,曾在御前当过翰林学士的,想必是个讲道理的人。要不,你把那房契给我,我再跑趟西京,跟新任的府尹大人再交涉一回,看他能不能叫咱的铺子重新开张?” 如玉腿一软坐到了妆凳上,一手攥了胸口道:“安康,那店面值五万银子,是我掏空了整个墨香斋才能置来的,你明儿务必再跑一趟,一定要把它给咱们交涉回来,否则,咱们既便离了这里也没吃没喝,在外过不下去的。” 安康接过房契转身要走,到了月门上又回头,犹豫了片刻又道:“嫂子,那张永是翰林学士,你何不求求姐夫,叫他帮忙说一声,铺子也就回来了。” “不可!”如玉断然打断打断了安康:“咱们往后要过清闲日子,不论是你姐夫还是这京里的任何人,都不能叫他们找到咱们。那铺子既便要回来也开不得了,咱还得将它转出去,再从别处买一间回来。” 张君本在侧室,听完这句转身便出了门。闭眼在侧室外的瓦檐下站了许久,才算悟出墨香斋这件事前后的因果来。 如玉早就动了要扔下他一走了之的念头,在这几个月中,她应当是逐渐变卖掉了墨香斋中原本赵荡用来镇店用的一些值钱物件儿,总共换得五万两银子,之后便由安康出面,悄悄在西京置了一间同样的文玩店。这也就是为何这个月突然就会有三千多两银子的净入账的原因。 若不为西京府尹突然被赵荡弹奏诛了九族,这事儿也许永远不会露出来。因为墨香斋中都是赵荡的人,所以这事儿她做的极隐秘,私以为自己并未惊动赵荡,只待将墨香斋转成个空壳,她与安康两个背个小包袱一走了之。 到那时,天下之大,她有一间店铺藏身,营生,所谓夫妻,所谓永不相弃,全成了鬼话。她要丢下他跑了。 张君如坠冰窟,委屈到几欲要哭,本以为区氏死了府中清静了,如玉总愿意守在此与自己好好过日子,谁知她非但没有消了要走的心,反而几乎做成了事儿,而她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丝毫的风声也未露出来过,秫香馆那欢欢喜喜妹妹们,谁知道那欢欢喜喜唱着曲儿的嫂子,早生了要撇下她们一走了之的心? 站得许久,他还得假装成个刚从外面回来,又出院子敲门,进屋,便见如玉心神不定的仍在妆台前坐着。 她身上本有股子桂香气,此时还带着些淡淡的米酒香,略带微熏的脸儿粉腻腻的清透,见他两只手捂了过来,恍然大悟般握过他的手道:“你何时回来的?端午朝里休假了?” 张君点头,又摇头:“我抽空出来看你一眼。” 如玉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听着隔壁秋迎与丫丫两个抬了水进来,解了外衫,转身进侧室洗澡去了。 张君听着她下鞘的声音,未几隔壁水声撩拨,他心头那满满的酸楚,及待听到水声,便又变成了邪火,明知她是关着门的,忍不住伸手要去敲,便听她声音压的极低:“秋迎,你收拾收拾,咱们这两天只怕得去趟西京。” 若说只她一个人,他厚着脸皮敲敲门,她总会开的。她显然也是怕他敲门,所以洗澡的时候还放个秋迎在里头伺候。 张君出门在后罩房冲了个凉,进来便见如玉趟在床上仰望着床顶的木纹发呆。她早就备好两床被子,自己盖着一床,于外侧开铺开着一床,显然是不肯要自己一个被窝睡。 张君望着那床被子看了片刻,上床才钻进被子里,如玉手中早拿着一只拨子,随即够手便灭掉了烛火。随着她拨灭了烛火,张君一脚踢了那床被子,便来扯如玉的被窝。 如玉连迭声叫道:“钦泽,钦泽,我今儿身上不好,咱们不能……你别……” 张君总算止了手,却也趁机将她揽入怀中,深嗅着她那搀着酒意的桂香,低声问道:“今儿做什么了?怎么还吃了酒?” 如玉转身偎上张君的胸膛,声儿压的又低又甜:“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带着几个妹妹在老四院里吃了些酒,悄悄儿乐了一回。” 张君哦了一声,赞道:“很好!” 两夫妻各怀鬼胎,虚情假意。 若有月事,她是不可能洗澡的。夫妻了一年多,她这个习惯他很清楚。 张君明知,却也不戳破,揉着如玉的肩膀,抵颌在她额头上闭眼半晌,寻到她两瓣唇,两瓣有力而薄的唇吻了上去,先是吮揽着她莹润润两瓣唇细细的碾吻着,吻得许久,撬开贝齿搜刮进去,她唇齿间还有淡淡的桑椹香甜,他吻的细致而又缠绵,两只手虚张着,吮了又吮,将她两瓣唇儿吃的红红肿肿,埋头在如玉脖窝儿里深深嗅了一息,低声道:“睡吧!” 若在往日,经他这样一吻,如玉必定江河泛滥,但她如今心神不令,好容易挨到张君肯闭眼,随即转过身蜷到了壁角上,不过片刻呼息浅浅,睡着了。 张君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敢打动如玉,千想万想,也想不到她是在为着他与周昭那勾不清扯不明的关系而生气。再者,他自认身清影正,对于周昭完全没有丝毫的不轨之念,而周昭待他向来也是只有单纯无尽的折磨,断想不到如玉会认为他深爱着周昭。 * 终于隐隐听到鸡叫声,农村便是如此,鸡一叫人就得起。张君本能睁开眼睛,这是陈家村如玉那间半檐儿的小西屋。她屈腿坐在浴缶中,正在撩着水花。 张君几步下了炕沿儿,语无伦次解释道:“如玉,我对大嫂,果真半点意思都没有,若有,天打五雷轰……” 第86节 忽而就是一声惊雷。这是半山腰上那山窖,她坐在置南瓜的案头上银铃似的笑着,两只脚前后荡漾。那是他头一回于这世间寻到慰籍,仿佛那一天重现,他走过去,伸手欲掬,随即又是一声惊雷。 这一回又是竹外轩的卧室,她正在妆台前系锁扣儿,回头还是笑嘻嘻的模样儿,转身却是打起了那百蝶纱帐:“钦泽,既我伺候不得你,我替你纳房妾回来,可好?” 说着,帘外已经进来个看不清眉眼的女子,薄丝挂缕。张君一双眼睛欲避避不开,欲看不能看,气的火冒三丈,冲口骂道:“如玉,难道你认为我每天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难道你认为我娶你,就只为这个?” 话音才落,又是一声惊雷,张君翻身坐了起来,如玉呼息浅浅,仍还蜷身依壁睡着。五月里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不一会儿斗大的雨珠砸上瓦檐,劈哩啪啦响个不停。张君转身揽上如玉,将她圈到怀中,她也不挣扎,依在他怀中继续沉睡。 * 次日五更便要入宫,张君起时如玉还在沉睡之中。 许妈熬了粥,见张君抱着硬幞出了屋子,追过去问道:“二少爷,可要吃了粥再走?” 张君摇头道:“不必,你们走路轻些,勿要惊醒了如玉,叫她好好睡上一觉。” 雨下了一夜仍还未停,张君在府东门的门廊上见张喜,铁青的脸色,略长的胡茬,望着青鸦鸦天色中如注的雨帘道:“叫柳生一定盯好了二少奶奶,如她万一出城,必定要快马加鞭到宫门上,你们只需报给禁军侍卫知道即可,他们自会传报给我。” 他说着打开了手中油纸伞便钻进了外面的雨瀑之中,如此大的雨也骑不得马,上了一辆单人而驾的小马车,于雨中摇摇晃晃走远了。 * 如玉足足等了三天,安康连着跑了三趟西京,那间店铺的事情还是未交涉下来。她心急等不得,便要自己前去交涉了。 一个妇人自然不好单独出城。但府中丫头也不好带着,如玉和安康两个坐着辆雇来的马车,清清早来不及吃早饭,只带了几保煮熟的鸡蛋。安康先剥了一只递给如玉,才给自己剥。 如玉咬了口鸡蛋,见安康递了盐巴过来,浅浅蘸得一蘸,又咬了一口。 若是娘家有个得力的男人,若是赵如诲不是那么三两不着整日滥赌的话,这种事儿又何须她亲自出面? * 相隔约莫半个时辰张君便得了信儿,恰如他所料,胡骏一纸奏折骂他黑心黑肺一无是处,断无管理禁军的能力,归元帝阅后大赞胡骏忠诚,转身便下一道旨令,彻底将隶属皇帝亲掌的禁军侍卫全归到了张君治下,从今天起,张君便正式领了禁军侍卫长一职,而胡骏官降半级,成了副侍卫长。 既做了禁军侍卫长,牵涉到五品以上朝臣们的谋逆大案,便需要他的亲自督审,张君只需托个借口,带上一队禁军侍卫快马加鞭也出了京城,追着如玉的小马车,一路策马往西京而去。 * 自打一个多月前盘了这间店子,如玉还是第二回 来。这间店恰在她当初摆摊儿那后面,位于三条大街的交汇点处,才盖起来的新楼,店面门脸够大,后面还带着一幢齐齐整整可做库房可住人的大院子,崭新的匾额上书着留香阁三个大字,谁知道还未开张,就叫那天杀的官府给查封了。 她领着安康到了西京府衙大堂门上,等他进去递状纸的功夫便是一声惊雷。不一会儿安康一溜烟儿跑了出来,说道:“嫂子,府尹大人终于肯见咱们了。” 进了府衙大院,里面出乎意料的宽敞,两边沿墙植着青松,正中一面鼓,鼓旁便是一条乌木春凳,上面还淀着一洼子昨夜未干的雨水。 府衙大堂瓦檐下两排护卫,如玉心中有些暗疑,总觉得这些威风凛凛的护卫们极其眼熟,忽而心头觉得不好,拉住安康问道:“你前几回来,那府尹大人是怎么说的,今儿怎么这么痛快就叫咱们进来了?” 安康道:“府尹大人说,我是兄弟不能算,你是大哥的孀妻,要你拿着房契才算数,他必须要见你,才肯撤了封令。所以今儿我只告诉他我嫂子来了,他便让我进来了。” 不等如玉再往后退,身后一人笑说道:“既已经来了,为何不进大堂?” 这温和醇厚的笑声,除了赵荡再无人能有。他穿着锭青纱的阔袖鹤氅,长袖随风飘飘荡荡,身后跟着齐森,另还有一名穿着武将官服的男子,显然也是他的手下。 新任的西京府尹张永出了大堂,恭立在旁。赵荡亲自捡起两只鼓锤,在牛皮蒙面的大鼓上狠敲两下,声震耳欲发聋。他丢了那鼓锤道:“平民百姓们击鼓喊冤,无论有冤无冤,先打二十大板,孤不才,蒙天厚爱有这个身份,便替你销了这二十大板,如何?” 他是帝子,就算击鼓也不必被打板子的。 如玉自以为做的缜密无比,不呈想还是叫赵荡给知道了。他今天带着整个瑞王府的精锐护卫们前后围住了整座大堂,显然是有备而来。如玉心中惴惴,也不知赵荡要如何发作自己,暗道他自打区氏丧期里禽兽了一回,平日里还算个好人,况且那墨香斋早归了我,我便变买了他也揪不住我的错儿,我又何需怕他? 审案的是张永,曾经的御前内相,翰林学士,年不过二十五六,斯文儒雅,只是大约身体不好,时时捏着拳管轻咳。他瞧过如玉的递来的呈情状纸,又看过那张房契,轻轻搁在大案上道:“陈安实已死一年有余,而这店子新转才不过一个多月,陈赵氏你花五万银子买下一间店子,却转到一个死人手中,意图为何?” 要说假托安实之名,却有个缘故。安康年不过十四岁,还过户不得田产地契,而她实在找不到可信之人,唯有个陈安实确确实实是她的亡夫,所以她才会假托他之名。 不等如玉开口,赵荡忽而说道:“前几日,孤身边的探子们捉得一个来自秦州的女子,名叫待月,她言自己与你是老相识,如玉,你可识得她?” 待月如玉是知道的,她下意识摇头道:“我听过她的名号,但与她并不相识。” 赵荡笑笑呵呵,在张永身后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慢慢踱着步子:“那待月姑娘说,你上京之后,曾去信至秦州,言自己在西京觅得贵人,请她前来相助。之后,她便入了西京,叫你安排在前任府尹院中做事。 前任府尹意图谋反,一个文官自然起不了事。而你借助余剥皮等人,替前任府尹牵线到永国府,要叫永国公张登与他同谋而反,两京之间,里应外合,直逼皇宫!” 他越说声音越重,忽而止步在张永身后,张永随即站了起来。 他道:“那间店子,据说便是因你牵线有功,前任府尹回赠你的好处。” 听完赵荡这番话,如玉才知自己几个月来小心翼翼的伸手,却还是未能躲过赵荡的眼。而且他狠就狠在非但不曾轻易打动她,还极有耐心的放了条长线,想要通过她这只露头的耗子,整个儿一网打掉永国府。 她一笑道:“王爷此言差矣。买留香阁的钱是从何处而来,钱又是经谁人的手到的余剥皮手中,当时有谁作见证,这些我皆能给你数出个一二三来,若你不信,我即刻便可将当时的见证人们齐齐儿请来。 至于这西京府中,虽说府尹换了人,我想大约文书、主簿等还皆是原来的,当初我在此过户店铺,那些人皆是见过我的,他们就能证明我是如何买到的店铺。 至于什么待云还是待月的,王爷您是天家贵子,想要诬赖我个谋反什么的,不是易如反掌?” 赵荡早知如玉虽表面看起来是个温温软软的小妇人,但心里明白透亮。他知道这间铺子的时候,恰是抄前任府尹的时候,若不为余剥皮娘子一句口供,他也想不到如玉会掏空墨香斋,转而在西京置上一间铺子玩金蝉脱壳。 所以谋逆什么的,其实全是他临时起意用来吓唬如玉的。 他一唬之下见如玉不肯上钩,又道:“并非孤要诬赖于你,你与钦泽是夫妻,钦泽又是孤的得意门生,孤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那待月却是千真万确参与了谋反,如今她就在府衙大牢之中,她言自己手中有些东西,必得要交给你,所以要请你前去一会,你可要去?” 如玉略一犹豫。那待月若有什么东西想要交给她,如玉最先想到的便是张君留给她那值一千多两银子的首饰。她不贪首饰自然不肯去大牢,转而对府尹张永说道:“方才瑞王殿下也替我正了名,此时衙外还等着几个当初我与余剥皮过户店铺时的见证人,若大人还不肯信,不如请他们进来?” 她当初怕余剥皮要耍赖,交钱买店铺的时候,请了黄娘子一家,豆浆娘子一家作见证,如今那些证人还在外面等着。 张永仰头去看赵荡。赵荡唇抿一线,缓缓抱臂,在张永身后盯着如玉,忽而挥了挥手。张永会意,立刻将整坐衙堂中的人全都清了出去。安康本是傻呆呆的站着,忽而叫两个衙役架了胳膊便往外扯,吓的大叫道:“嫂子!嫂子!” 如玉眼见得张永亲自合上那近两丈高的府衙大门,气的直欲跳脚,气急败坏问道:“赵荡,好端端儿的你这又是唱的那一出?” 有那么一瞬间,如玉不能适应这种黑暗。赵荡直冲冲从衙堂后冲了过来,拽过如玉的手问道:“既你在永国府过的不好,过的不开心,为何不与张君合离,为何不到孤跟前来,却非得要一个人悄悄儿的往西京跑? 你从未与孤一起生活过,为何一门心思就认定孤是个恶人,难道说,孤还不如心里永远装着个周昭的张君?” 黑暗中他身形如山,一身的檀香气息,越逼越近,如玉一步步往后退着,退到大门上时踩到裙角,跌靠在门上。她道:“我不过是赚了些余钱出来,想多开一间铺子罢了,我与钦泽两个好着了,周昭是我们的大嫂,最正派不过一个妇人,王爷这些龌龊想法,在此说说就好,我只当没听到,出了这里可不要乱说。” 赵荡冷笑,却也不逼近,语气亲和,近乎央求:“没什么待月,也没什么谋反,孤如今掌着两座大营,沈归又统御三边,不怕赵宣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后面有处李园,孤备了薄酒,你与孤过去吃上两盅,权当孤给你赔罪,好不好?” 他说着,又来拉如玉的手。这人若是凶起来,如玉可以拉脸,可以跟他吵,可他如此温柔,又还是央求的语气,她千难万难,也不知如何拉脸。 赵荡见如玉终于软了心思,又道:“孤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再利用你的程度,孤的后院干干净净,一个妇人也无,你是孤的公主,上至明月皎皎,星辰点点,只要你想要,孤便是以已作梯,也必定摘来捧给你。” 如玉手摸上门上那七寸宽,两尺长的大鞘,只要一拉门即刻得开。她道:“王爷,我是跟着张君离开的陈家村,夫妻之间日子过的不顺或者会有吵吵闹闹,你在竹外轩有眼线,我们夫妻过的如何想必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夫妻久了,必定会有磕磕绊绊,一个妇人总不能因为跟丈夫闹点儿脾气,眼见别家倡盛就往别家去,咱们表哥表妹,钦泽又是你的学生,那间店若你喜欢,就当我送给你,我该回京了。” 赵荡默了片刻,忽而越过如玉,一把拉开大门。 乌云压檐,闪电如游龙在云中穿梭,震耳一声惊雷,张君就站在门上,三品内官的紫色圆领常服,孔雀补子光彩熠熠,一手扶腰带,一手持佩刀,丹漆一双眸子紧盯着赵荡,唇角微翘,轻嘘一声哨道:“先生,您是不是该给我找个师母了,否则整日这样调戏学生的妻子,总不大好吧!” 他带了上百的禁军侍卫,此时以扇形散开,就在府衙大院中央那面大鼓后面齐整整的肃立着。 又被锁了,我猜了很久,把文翻烂了猜不到为何被锁,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修改。每次猜究竟是那里触了红线,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累的事情,每到这个时候就真的懒得写,一个字都懒得写。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本就又渣又烂,恨不能跟着儿子到幼儿园再学一趟语文。 每天总怕达不到读者的期待,尤其是很多都是扔了雷的,怕烂尾,怕写崩,怕你们花了钱而得不到最好的阅读体验。 好了,我又在发泄负能量了对不起,我回去修存稿了,别因为被锁而抛弃我好吗? 第97章 行刺 赵荡手攥上佩刀, 那双深眸分外寒渗,忽而抽刀就抵上了张君胸前的补子:“你当真以为,孤是因为惧你,才任由如玉一直呆在永国府? 她明明是该千娇玉爱的公主, 却跟着你住在一处冬天连地龙都没有,整日烟熏火炝的小院子里, 大雪之夜还要提着盏灯笼四处巡探门户闭掩之类的琐事,你们永国府如此理直气壮的拿她作个管家娘子来使,所仰仗为何?就只为当初陈家村那点情份?笑话, 她只要拿出法典说明自己是公主,孤当即便能踏平陈家村。 孤此时杀你, 也不过踩死一只蚂蚁。之所以一直容你还在朝中蹦哒,不过是怕逼的太急伤了她的心。” 如玉心说,若是赵荡之心果真如他所言一般, 于她,至少他没有存着坏心。可惜就如赵钰一般,从一开始, 她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张君松了刀柄, 扬起双手迈进衙堂, 转而将如玉推了出去, 低声道:“您当然不是惧怕学生, 您也不是没有能力带走她,鹬蚌相争,您只是怕招来皇上而已。 恰如您所说, 您掌着京郊两座大营,又有沈归统御三边,天时地利俱足,这样好的局面,只待皇上天年。 而我么,新领了禁军侍卫长一职,双目灼灼,就是要盯紧你们这两个总是怀着野心想要取而代之的皇子。只要皇上一天不死,我便竭尽全力也要嚣张,必得要盯紧你们,横竖无论你们谁上位,我都得完蛋!” 由他亲自选入书院,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扬着双手,步步逼近,年青俊俏的后起之秀,凭着惹臭几个皇子,一心忠于皇帝的决心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归元帝如今最信任的近臣,果真嚣张跋扈到赵荡恨不能抽他两个耳光。 衙堂大门上亦有环,不过设的很高。如玉自己够不着,顾左右见余人皆避在远处,唯有西京府尹张永在廊庑下鼻观眼眼观心的站着,走过去一礼道:“大人,我瞧着里面两个快打起来了,您去将门关上,别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张永病了一年多才又重新出仕,未经过契丹公主一事,虽知如玉是张君之妻,究竟不知赵荡与张君在打什么官司,但直觉也是争风吃醋,毕竟这一身素俏发髻挽的高高,漂亮的像个小仙姑一样的小妇人,一看就是最能招风引蝶的。 他问道:“果真要关?难道你不该把他们分开?” 一个王爷一个禁军侍卫长,皆带了上百人来,将个西京府衙围的水泄不通,若是就此双方火拼起来,他这刚上任的府尹也得掉乌纱。 如玉反问:“为何要分开?”狗咬狗,一个把一个打死才好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扬着自己手中的房契问道:“张大人对于那间店铺,可还有异议?” 张永也是性情中人,果真重新带上大门,将那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斗鸡一样盯着彼此的男人关到了衙堂里头,拍了拍手道:“再无异议,本官稍后派主簿与你一并前去,撤了封条即可。” 如玉快步出了府衙,那豆浆娘子并黄娘子两家人还在外面站了伸长脖子等着。她从怀中掏了两串钱出来,一人手中塞了一把,笑道:“不过虚惊一场,倒劳烦你们等得许久,方才官府判下来了,铺子依旧是我的,你们快些回去照应生意,往后我往西京来,咱们再慢慢闲话儿,好不好?” 豆浆娘子那豆腐坊时时离不得人,又死活推让着不肯要银子,与如玉推搡了一番,匆匆儿的走了。黄娘子两口子江湖一点,伸着脖子望了半天的府衙,内外护卫重重,终究没看清如玉的丈夫究竟是那一位,也心有不舍的走了。 如玉与安康两个,带着主簿并几个衙役一起到留香阁大门上,亲眼看着两个衙役撕了封条,随即在店铺门上贴了一纸出售告示,并委托过豆浆娘子替自己代卖,仍还是那辆小马车,摇摇晃晃要跟安康两个回京。 闹了好大一场,安康见碗里还有四五只鸡蛋,先剥了一只蘸好盐巴要递给如玉,如玉窝在壁角上揪朵路边扯来的野花儿,摇头道:“我不吃,你自己吃。” 安康盘膝坐着,贼兮兮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嫂子你吃醋,当初在我家的时候,你多明白一个人,怎么跟张家姐夫两个闹点脾气动不动就要卷了银子离家出走? 要我说,就算你是个公主,总归亡国的公主,那个赵荡贵为亲王,想抢就能抢你的,他一直按兵不动,肯定还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想要利用你,你再明白不过一个人,无论夫妻如何吵架,千万别因此生份了我大哥,回去与他好好说说,解开心结过日子,好不好?” 冷静下来一想,果真如此。没有爱情,夫妻也能过得下去,况且她一开始迈入这份婚姻所求的,就不是爱情。如玉将朵花儿砸到安康脑袋上,斥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鸡蛋还堵不住你的嘴?” 安康又剥了一只,刚要往嘴里塞,忽而马车一停自外面伸进来一只手,提溜着领子一扯便将个安康扯了出去。安康手中还是一枚鸡蛋,仰头见是张君,连忙又将鸡蛋捧给张君:“姐夫,我正在劝我嫂子了,这有鸡蛋,你吃不吃?” 张君那要吃什么鸡蛋,他扯了安康出来,摘了硬幞并佩刀一总儿丢给安康,方才生过气的白面还浮着一层未褪的粉意,挑帘进了马车,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笑望着如玉。 单马架的小马车儿,又窄又挤,张君腿长伸不宽展,将安康那碗鸡蛋连碗带蛋一并儿丢了出去才能伸开腿。如玉缩在壁角,白了张君一眼,默得许久忽而一瞟,他仍是那样笑盯着她,仿如盯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如玉颇有些恼羞成怒,偏她一直是个明面上不与人撕破脸的,狠剜了张君一眼,又往壁角上缩了缩。 “你今儿可真好看!”张君忽而叹了一声。他若笑起来,仍有陈家村那时候的好看,只可惜那皆是装的,他的本质是只时时被惹燥的公鸡,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 区氏的大孝要服满九个月,儿媳妇们要服九功,只能穿素服。她今天穿着素白的交衽长衣,下系同色湘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纱罗衣,头发高高挽起,只差一柄拂尘便是个仙姑模样。 张君手不老实,又悄悄摸了过来,握过她小手在手中捏得一捏道:“你悄悄儿掏空了墨香斋想跑,可是因为大嫂的缘故?” 如玉挑眉,已是怒气冲冲:“新鲜了,大嫂又没招我没惹我,我不过买间店面而已,这也能扯到大嫂身上?” 张君随即道:“可你是瞒着我的。” 如玉气的结舌:“那墨香斋,是我拿法典和大辽的御玺换来的,是我自己的店铺,我要如何处置它,又何须你同意?” 第87节 张君仍是盯着她,笑的极其温柔,点头道:“果真是你的,也不必经我同意。” 跟他这种人,连架也吵不起来。如玉见他慢慢往跟前凑着,搡了一把道:“闷热,离我远点儿!” 张君仍还是笑:“瞧瞧,如今都开始嫌弃我了。” 如玉再白张君一眼,头一回撕破脸皮,兴师动众闹到一半,想一想比起夫妻间的矛盾,赵荡那个外敌似乎更重要,遂又气气呼呼问道:“你跟赵荡,可打架了?” 张君调转了两条长腿与如玉并肩,笑道:“你猜。” 如玉从他身上往下检视,见他那官服的补子上一个破洞儿,趾高气扬的孔雀被削掉了脑袋,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却叫赵荡给捅了,手摸上他的胸膛,刚要自那破洞上摸进去,张君随即压了下来,粗喘带着浓息,唇在她耳边灼嗤,低声道:“大嫂是个可怜人,我未对她动过任何心思,她以为大哥因我而死,变着法子要折磨我,只要大哥一天不回来,我也只得承受,毕竟大哥如今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不求你忍,我只能告诉你日子不会太久,咱们捱过这一回好不好?” 如玉挣得几挣未能挣脱,也只能任由他吻着,闭眼许久道:“西京那间店铺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我从此再不说走的话,可我如今实在无法应付于你,你不能再强求,必得要等我那天好了,自己心里愿意了,咱们再作夫妻,好不好?” 张君的手一点点松着,唇也离开的如玉的脸,闭眼闷了许久,将她整个人放开:“好!” 马车摇摇晃晃,她仍还闷闷不乐。张君轻叩着如玉的膝盖,忽而抬起头,终于不那么尴尬的笑了:“此番出京,皇上赏了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托了文泛之找人转手,大约能转出几千两银子来,到时候咱们先挪到西市后那小院里,叫人将竹外轩重新修葺整理一番,等到今年冬天,就可以不必生炭炉子了,有干干净净的地龙可用,好不好?” 如玉心说赵荡也是刻薄,连这种事儿都能骂出来。张君窘迫,她比张君还窘迫,轻轻嗯了一声。 张君又道:“至于府里那些琐事儿,交给那些婆子们,叫她们去跑腿。母亲去的那一回,辛苦你一个人顶着,我在此跟你说声辛苦,咱们日子还长,顶多一两年我就带你搬出府,咱们单过好不好?” 一两年之内,就算张震能回来,一个已死之人如何恢复身份? 如玉到如今还隐瞒着区氏死那夜,与赵荡在永国府正门外的那一段儿,她不相信张君能做到自己所说的承诺,但也绝没想过转身去投靠赵荡,只是从法典与铜玺被呈到赵荡面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身不由已,必得要跟着他,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赵荡怕利用。 毕竟除了他,天下间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了她,而将自己屡屡逼入绝境的男人。 张君说了所有该说的,亦在沉默。若不为当初是他千里迢迢到陈家村接她出来,若不为她始终不肯忘初心,面对赵荡那无比温柔的攻势,也许她就会跟着赵荡走了。 十分阴暗的,张君深恨赵荡所编织的那张无害的,温润的,带着无比诱惑的大网。像赵钰那样的蛮横,只会一步步将她逼到他怀中,但赵荡的诱惑却需要更强大的安全感来对抗,而那恰恰是如今他所缺的。 他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回府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就一回,只要你仍觉得疼,我从此再不碰你。”整整七个月,他简直要憋疯了。 如玉总算没了原来那种厌恶感,可心里仍还不舒服,见张君眼巴巴儿的盯着自己,也怜他在府中活的像条人人嫌憎的小狗一样,周昭由着性子折磨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妻子也给他摆脸子,委实可怜无比。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总算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他吻上她的唇,那么温柔细致,她除了紧张与厌恶再无别的感情,便是如此偎在一处,也仿如受刑一般,又如何能在床上寻到欢愉。 她也贪那点男女之事,也在竭力的想要摆脱那种痛苦,并为此而不停的在说服自己。 张君恨不能磨拳擦掌,忽而撩起帘子窜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将个如玉也扯了出去,抱她上了一匹通体黝黑扬蹄跃跃的阿拉伯高头马,狠抽鞭子叫那马窜开四蹄,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入了永国府。 食色,性也,夫妻之间可不就那么点子事儿。若果真由着她的性子,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张君抱着如玉下了马,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一路进了府东门,如玉连连踢着脚道:“光天白日的,叫人看着了像什么话,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自己走。” “若还有力气,何不留到床上再叫?”张君跑了几步,夕回廊的木桥面蹬蹬作响。 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倒叫如玉有些怜他。想起当初在陈家村的时候,一回回恰是因为怜他乱发善心,二人才能走到一起。 他忽而旋身一转,恍惚间叫如玉忆及当初头一回在陈家村那大麦场上见面,她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他便是这样拦腰一抱,将她从那高高的柱子上解了下来。 天杀的,那会儿,那眉清俊秀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是除了安实之外第二个叫她心动的男人,不,应当说陈安实也没叫她那样心动过。陈安实是从泥土里与她一起牵手的伙伴,可他曾经是她仰望的,高高在上谪仙似的,能叫她动欲又动情的男人。 她不曾想过会跟他作夫妻,会跟他经历人世烟火。如今她有了更高的出身,可以借此而跃上更高的台阶,更好更强大的男人就在那台阶上伸着手,可是天杀的,夫妻作到一半又怎能中途而散。 这永远味道清清正正的男子,俊眉俏眼,实心实意要与她一起过日子,她又何必纠结于那个他说不出口的爱与不爱? 今天连张登都出征了,横竖府中再无长辈,如玉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心中才有了丝软意,捏着张君的耳朵想取笑他一句,便见他忽而松了自己,叫道:“大嫂!” 如玉也僵了一僵,回头像见周昭抱着小囡囡,脸上凝结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摇着小囡囡的手道:“乖囡囡,叫声二叔,叫二叔抱抱你好不好?” 张君不肯伸手,如玉也是一笑,叫了声大嫂,随即转身便进了竹外轩。 她关上门还未迈步,听小囡囡忽而一声尖利的哭。如玉生生止了步,便听张君叫道:“大嫂!” 她闭眼听着,周昭笑道:“囡囡要二叔抱了,二叔怎么只抱二婶婶,不抱我们囡囡呀。” 张君道:“大嫂,你又何必如此?” 周昭声音压的极低,如玉是听不到的,可张君却能听得到。她道:“你们也想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你可道父母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你的孩子会父母双全,四只眼睛瞅着他如何长大,可我的囡囡没有父亲,被你和老三两个蠢货给害死了。 如今我不过略说一两句,你们就受不下来,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对着这天真无辜的孩子,心里有多煎熬?” 张君道:“你是一个人呆的太久了,我即刻叫人派辆车,送你回周府,叫你父母开劝开劝你。” 周昭厉声叫道:“你敢!” 小囡囡哇一声又是疾哭,周昭抱着个孩子颠哄着,张君怔了片刻,转身推了竹外轩的门,便见如玉也在门内站着。 这个样子如何成事?张君闷了片刻道:“我先入宫了,明儿一早你到宫门上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夫妻相对而立,一个孩子还在外面哭着,张君直勾勾要等如玉个承诺,如玉掀了他一把道:“快去,明儿我必去看你。” * 在竹外轩一人用过了晚饭,洗完澡正准备要睡,小荷哭哭啼啼跑了进来,迎门便跪到了地上,哭呛呛说道:“二少奶奶,您过去看一眼吧,我们少夫人方才要上吊,叫我们给拦下来了。” 自打正月十五聊过几句,如玉至少四五个月未跟周昭说过话,就连平日里两院之间的走动,也近乎于无。她在妆台前拿篦子划着头发,划得几划说道:“走,咱们过去看看去。” 周昭院里黑鸦鸦一屋子的人,老太太贺氏带着儿媳妇杨氏,孙媳妇胡氏并几个小丫头都过来了,围挤在床前正在劝周昭。贺氏一见如玉进门便挪开了位置,拉过如玉的手道:“好孩子,你劝劝你大嫂,叫她莫要再寻短见,府里连番抬出去两个,她若再寻了短见,咱们如何跟周家交代?” 如玉坐到了床边的杌子上,发也未挽,自两侧滑溜溜的披着。周昭脖子上青青一道勒痕,显然是发了狠要上吊的,绳子才能肋出那么深的印迹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囡囡,展了过来欲要递给如玉,插言道:“大嫂,你瞧瞧这样小的孩子,你如何能忍心撇下她?” 周昭一直闭着眼睛,许是听如玉来了才睁开眼,斗大的泪珠儿随即滚落了下来。她欲要握如玉的手,可如玉的手并不放在膝盖上。她道:“如玉,往后的劳烦你们替我看顾囡囡儿了。” 如玉道:“做为叔婶,我和钦泽该尽的心,左不过便是一年四时买些顽意,给两件衣裳,不知在大嫂看来,这算不算看顾?” 周昭下午在竹外轩外遭了张君一顶,万念俱灰,果真是萌生了死念,所以才会寻短见。听如玉话音也是硬梆梆的,也知她必是生了疑心,恨不能表明自己必死的心以消羞愤,又道:“往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们,我无福看顾她,早晚都是要随你大哥去的。” 一屋子的女眷皆是叹息。如玉仍还是硬梆梆的语气:“若大嫂果真想不开要寻短见,上吊跳井也不过眼不见的事儿。您死了确实是解脱,唯留下个孩子可怜。这府中死了大哥,还有仨兄弟,他们兄弟随便拎出那一个来,自然也能托付小囡囡。 可说句实话,我和香晚,和悦,我们将来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您生了小囡囡,眼里便只有小囡囡一个,我们生了自己的孩子,眼里也只会有自己的孩子。至少我做不到像亲娘一样待她,若香晚可以做到,你还是托付给香晚的好。” 杨氏觉得如玉话太硬了,刚想过去圆两句,却叫婆婆贺氏一把挽住。 周昭仰头去看孩子,才不过八个月的小婴儿,母亲是她的粮袋,是她要探索这世界的两条腿,是她要摸索一切的两只手,是她的一切。 她也知道母亲躺下了,连哭都不敢哭,于站了一地大眼瞪小眼的妇人中,两只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她,无论蔡香晚如何换调换抱的姿势,于一瞬间就要扭过头来,紧紧的盯着她。 周昭喃喃重复道:“为了孩子?” 如玉重重点头:“你生了她,她便是你的责任。死有何难,不过闭眼而已。可她至少还得十几年才能长大,你若能舍下她十几年没爹又没娘靠自个儿摸索着长大,身为叔母,我也只能一年四时备上两套衣服,再送些顽意儿,再多的做不了。” 周昭捉着小荷的手坐了起来,伸手道:“我的乖囡囡,快过来,给娘抱抱。” 孩子缩到了周昭怀中,不吭也不闹,两只眼睛仍是紧紧的盯着她。周昭埋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口道:“三更半夜的,劳烦你们了,香晚,快些送祖母她们过去,天晚了,记得多带两盏灯。” 蔡香晚扶着贺氏出了院子,转身问如玉道:“咱们都走了,就这样留下大嫂一个人,她会不会再想不开?” 贺氏摇头道:“不会。” 她中年丧夫,也曾险些捱不过来,于周昭的痛苦有更深刻的认识:“如玉的话虽难听,却也是实言,于其说些宽怀的话叫她觉得众人舍不下她,倒不如这样直直白白的告诉她,那孩子才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算她仍还想不开,至少憋着一口气要等这孩子长大,丧夫的悲痛总会渐渐淡去,只要能捱过这个当口,她会慢慢想开的。” 如玉也曾死过丈夫,但那与张震不同,陈安实的死用了两年时间,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青人一点点瘦成一把骨头,两年的时间足够她做好送走他的准备。而且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所以她无法体会周昭那种突如其来失夫的痛苦与绝望。 可她也曾险些熬不过来,习惯了绵白羊一样的陈安实在她忙碌一整天后,坐在西窗下等她回来,他丧后的那几日,恨不能就此搬到坟地里去,好仍能持续曾经的日子。 她不敢将自己的软弱和痛苦坦露给别人看,概因不是亲身体会,别人不能理解那种痛苦。怕要引起别人的厌烦,她甚至连突如其来的悲伤也要强抑,概因突然的失态总会让别人觉得难堪。 谢天谢地,那时候恰有个张君出现,时时在她眼前晃悠,孩子一样无助的在那村子里处处碰壁,分扰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熬了过来。 * 自打归京之后,张君连着几日都宿在皇宫,如玉暗猜他今天估计仍还是想要哄哄自己,抽空儿跑出来说两句甜言蜜语,遂也兴冲冲赴约。 一早用罢早饭,她仍还穿了昨日的素服,罩上青纱外罩,发儿拢的高高银钗挽着,描红了唇儿揽镜自顾,觉得自己很像个思春的小道姑。 她不跟余人打招呼,只带个小丫丫,叫柳生套好马车,一辆小马车得得,直接奔皇城门外而去。在皇城外下了马车,如玉自言道:这可是赵荡平日的老路,千万不要撞见了他才好。 好巧不巧,不想见什么来什么,赵荡因皇帝宣诏而入宫,骑着高头大马得得而来。他远远便瞧见如玉打扮的个小道姑一样在皇城外站着,一脸傻乐的样子,心中千般不顺遂,于这五月的艳阳下,却于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如玉直到丫丫轻叫着一声提醒,回头便见赵荡一袭鸦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衣站于身后,昨天还在西京拉扯过一回,她做不到他那样收放自如,仍还别别扭扭,叉腰默默行了一礼。 赵荡于人前向来都是和蔼而又温和,慢慢踱至她身边,笑问道:“来等钦泽?” 如玉嗯了一声,一脸戒备重重的样子。赵荡默了片刻,转身吩咐身后护卫道:“孤得即刻入宫,尔等在此陪着赵夫人等候。” 齐森是护卫统领,挥手叫一群护卫们呈扇形散开,自己侍立于如玉身旁不远处,眉锋轻挑着,待赵荡进了城门,忽而道:“无端钓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这一年时间,许是赵夫人的八字够旺,张钦泽从一个翰林书画院的小学士一步登天,成了翰林承旨,如今又还统摄禁军侍卫,天子之宠信,无出其右。 也许永国府可以呼奴唤婢,还有个国夫人的位置等着你。可一年前,小娘子那点山村小院,才是齐某此生所行,最为舒适自在的地方。” 如玉忽而欲笑,又生生忍住。这齐森当初往陈家村去,是准备去捉沈归老娘的,最后与安敞两个一通混战,却事着一个主子。她忍得几忍没忍住,终是问道:“齐护卫,您每每杀人前,是否都要先吟首诗?” 齐森遭如玉一噎,也不过一笑,踱步到她身后不远处,挎刀而立。 陈家村在他眼中,仍还是个无比舒适自在的地方,当然,也许是因为这小媳妇儿的原因。她卓然于尘,在陈家村时便是,如今在皇城外亦是。也许等到她能真正入这皇城,才能体会到当初的自由是多么可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如玉眨眼的功夫,张君已经到眼前了。他在告退的时候还遭赵荡当面提醒过一句,说如玉在宫门外等着,那老王八蛋不敢明着下手,却也时不时的要来刺他一回。 张君一肚子的恼火,两脚生风跑出皇城门,远远便见赵荡手下一群护卫威风凛凛站在如玉身后。 她果真是个何仙姑,白裙,墨青色的纱罗衣,今儿更添了红绸绦子缀着翠玉禁步,也许下面还是大红的洒腿绸裤,衬着她光滑白皙的大腿,要多惑人便有多惑人。 既见着了正主,他们这些人也就该撤了。齐森勾唇一笑,与张君别过,入皇城而去。 张君也知如玉今日特意打扮是为着自己,两人费心揭力,刻意想要讨好对方,又怕要戳着了对方的痛处,小心翼翼,欢欢喜喜,张君压下帘子便亲了过来,撬开她的唇瓣去贪那点舌头,她呼吸间带着甜丝丝的桂花香,身体软软,呀呀乱哼。 柳生也知这两人必要成事,问都不问,快马加鞭便往西市后那小院而去。 这单人的小马车可进胡同,刚进了西市后那小巷子,如玉便听外面一人喊叫道:“东家!东家!” 如玉叫张君解了裙子不便下车,听着是墨香斋的掌柜,打了车帘问道:“何事?” 掌柜叫车堵着过不来,远远说道:“今儿自泸州发来一批砚台与宣纸,小的瞧着有些不好,但那送货的赖着不肯走,非得说这货是您亲点的,小的只好叫您过去看看!” 如玉踢了张君一脚道:“你去!若是货不好,叫他们原样退回,这些人竟是吃惯了我的软,什么都敢往我这里拉。” 张君如今夫纲不振,他早解了官服,也揉的毛发乱竖,为防墨香斋的伙计们瞧见了要笑,顺手将如玉早起所披那袭青色披风罩到了青衫外,兜起帷帽下车往墨香斋去了。 车再往里驶得片刻,眼看小院的门在即,忽而车身一晃,如玉只听丫丫一声尖叫,才要掀帘子,自帘外扑进个人来,竟是柳生,他胸膛前还插着把刀,张了张嘴欲说句什么,嘴里连连往外涌着血。 还未等她将那声尖叫吼出来,马车帘子整个儿被挑起,一把尖刀已经照着眉心冲了进来。如玉还在屈腰系着裙子,瞧那人虽蒙着面,也是自己再熟不过的人,喝声骂道:“安敞你个老贼,你杀我的仆人作甚?” 安敞一把尖刀在看到如玉的那一刻便生生折了弯子,随即整个人扑了进来,重重的身子将辆布蓬过的小马车撞了个四分五裂,流矢如雨般密集的自四面八方射了下来,青天白日,巷子两旁的围墙上全是执弓的黑衣人。 安敞扯过如玉的长裙整个扬飞而起,护着将她塞进一房门洞之间,硬生生以背接了擦过来的流矢,一脚踹开门将如玉塞进去,蹭蹭两把拨了透臂而过的利箭,高声喝道:“杀错人了,快走!” 他到巷口便碰上飞奔而来的张君,两人过了几招之后,张君还要顾如玉,安敞亦要逃命,两厢别过,巷中只剩些残箭烂头。如玉出来见小丫丫躲在马腹下装死,也是叹这小丫头保命的功夫,自张君手中接过披风裹在肩上,低声道:“那安敞是跟着赵荡的,赵荡昨天放了你,今儿却是做好了局要杀你。” 本来是天罗地网,刀杀不死还有流矢,今天保准要叫张君毙命于这小巷中,只差调开如玉,谁知如玉懒得去墨香斋,而张君又披着她的披风,本来衣着就差不多,他还兜起了帷帽,安敞等人躲的远未看清楚,杀进马车才知是如玉。 若不为安敞认识如玉,若不为他还记着当年她天天给菩萨添油添香的情份生生受了流矢,她即便不死也得叫乱箭戳出几个窟隆来。 张君捡起一截箭头,低头看得许久,拦过如玉道:“他差点就杀了你,王八蛋,他差点就杀了你!” 方才还在宫门外见时,赵荡还笑呵呵风轻云淡,可谁知他早已设好伏兵在西市小巷中。 第88节 等官府捕块们来将柳生的尸体抬走,简单应过几句笔录,回到巷内小院中,如玉仍还未缓过所受的惊吓来。 她外表并无伤,唯背上叫流矢擦过,破了皮,往外渗着血。如玉半裹着衣服,闭眼叫张君替自己上着药,低声道:“若今日不是安敞来行刺,我必死无疑。” 对于赵荡那个人,她也终于感觉到刻骨的惧寒。 张君自幼在外,清理伤口熟门熟路。他替她伤好了药,裹好了棉布,再替她穿好衣服。对坐床头,握过如玉的手道:“他永远赢不了,而且已经输了。” “为何?”如玉反问道。 张君唇角含着苦涩一丝笑意,盯着如玉看得许久,低声道:“因为你在我这里。” 如玉也是一笑:“我又不是那块御玺,占着我就能占得江山。” 张君搓着如玉的双手,不再解释更多。如玉也是得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果真是因为她,张君与永国府才能在这绝无生门的世道中杀出一条通往权力顶层的路来。 身为一国的公主,大多数自生来就享有万千宠爱,一生顺遂。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以自己的勤苦与善良搏来的。 侧肩躺了许久,如玉道:“我不想,一点也不想。那怕我使劲儿的想要也是徒劳,若你感念我今日救了你一命的恩德,就不要逼我,等我自己想要的那一天,好不好?” 张君道:“好,我会一直等着,等我的小如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他又道:“对不起!” 如玉笑:“对不起什么?” 张君道:“所有的,自从在陈农村遇见你,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得对你说声对不起。” * 宁王之死一案,最终已赵荡针对张君的,这场不成功的刺杀而告终。皇帝虽不明言,心底却也认准了是赵荡下的手。 一掌之内皆是手足,虽归元帝未明着治罪,但这场刺杀消耗尽了赵荡这些年的努力,如玉在云台上那一舞,所激起来的,皇帝的舔犊之情。他通过赵鸽和齐楚仍还掌握着开封并西京两座大营,但正如张君所预言,西辽人虽答应结盟,却迟迟不肯出兵。就连当初那场费尽心机的结盟,也以失败而告终。 张登以五十高龄请旨出征,直到来年三月春风吹开百花时,才再度归来。 归元六年的三月出八,是个宜祭祀、订亲,纳吉的好日子。南宁府中桃花开了满枝,姜大家揽镜自顾得许久,指挥着小丫头往鬓间插了朵才露新蕊的粉桃花,问那小丫头:“你瞧着怎么样?” 小丫头本是捂唇笑着,听姜大家来问,连忙道:“姑奶奶插了这朵花儿,越发能胜得二八佳人了。” 她估摸着提亲的人该来了,一袭桃红春的长褙子扶着那小丫头款款出门,往正房而去,到了门外,便听得里头隐隐绰绰有哭泣声。 姜大家怔得一怔,才要进门,便见永国府二房的杨氏带着几个妇人笑呵呵出了门,叫府中诸下人送走了。 屋子里,姜璃珠见姑奶奶来了,帕子掩鼻,转身就跑。 太子妃才安抚过姜璃珠,见姑母进来了,起身道:“姑母替我去安抚安抚璃珠,永国府来提亲,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就算张登年龄大些,到底也是诚心求娶,她若嫁过去……” 姜大家两眼发晕几乎天眩地转,一把捉住太子妃的手问道:“张登要娶谁?” 太子妃道:“当然是璃珠了。他披甲出征愈一年,才刚回来,皇上也几度过问续弦之事,既他求到门上,我也不好回绝,如今就看璃珠意思了。” 姜大家两腿一软就晕了过去。将近一年了,每每两人通信,张登总要问起姜璃珠,千里路上给她送驼铃,送玉佩,总少不了姜璃珠的一份,却原来这老贼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娶的竟是她的侄孙女。 * 且不说姜大家苦守一年,老树逢春花开到一半生生遭了寒霜。只说永国府中,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在议事厅与婆子们一起商议和悦公主下降时府中该准备的人与物,一应细节,商议完了正在夕回廊后那林子里漫步走着,便见隔壁府杨氏笑嘻嘻走了来。 杨氏与区氏是妯娌,两人自然也要叫婆婆的。她笑着看了两个儿媳妇很久,问道:“你们只准备公主下降的事,竟未准备他大伯成亲的事?须知婚事订在三月十八,公主下降要到四月初八,府里的先办,你们也得先准备好了府里的才行。” 蔡香晚一听几乎要尖叫:“三月十八?娶的那家的妇人?” 杨氏道:“南宁伯府的。” 如玉自打去年就见张登鬼鬼祟祟,先问道:“是那一房的姑娘?” 第98章 残屏孤宿 杨氏道:“巧了, 就是三房的姜璃珠姜姑娘,要说起来, 姜姑娘还得叫他大伯一声姨父了, 如今嫁过来,辈份可要改了, 你们都得唤她做母亲的。” 蔡香晚几乎要晕过去, 如玉却是早有准备,只是不呈想那姜璃珠竟愿意嫁张登一个已经四十六七的中年人, 再问杨氏:“祖母那里怎么说?姜姑娘年纪比我还小,与父亲差的也太大了些, 只怕祖母不能同意。” 杨氏也是一笑:“大约大伯也是怕母亲听了心里不爽快, 至今还托我瞒着了。我两个儿子皆在前线效力, 要他看护提拨, 他开了这个口,我也不便说, 母亲那里能瞒先瞒着,等娶进门了姜姑娘总要敬新妇茶,到时候叫大伯他自己调停去。” 她说罢便转身离去。蔡香晚怔了半晌, 见张仕与张诚两个来了, 一张快嘴叽叽喳喳前前后后一学,将自己去年五月间在清颐园莫名受的姜璃珠那通气也学了个原样儿。 张诚听完先就一笑:“十八新娘八十汉,满头白发对红妆。能凑成这样一桩婚事,太子妃只怕出力不小。” 老父亲再娶小娇妻,他们兄弟不分嫡庶倒是沆瀣一气了。 与张仕两口子分别过, 张诚和如玉相隔壁的住着,走到竹外轩门口时,张诚忍不住问道:“二哥这个月还是没回来过?” 如玉摇头,又解释道:“正月十五那会回来,他曾说皇上病的厉害,两个翰林学士夜里犹可回家,他是夜夜和衣在寝殿外守着的,连太子都搬进慈庆殿了,前儿父亲回来,太子都未出城迎接,可见是病的重了,他又怎能回来?” “你不用跟我解释太多。”张诚打断如玉道:“你和他,走不过大嫂这个坎。” 两座院子只间不过一条小夹巷,如玉和张君两夫妻的关系,或者事中者迷,张诚看的比他们自己还清楚。 这一年多,张诚也成熟了许多。 他与张仕两个这一年中读的书,比当初在书院中读的还要多还要认真。母丧要服三年,但过了一年就可着稍有颜色的衣服,他如今仍还一身素服,眉温目和,唇红似脂,果真谦谦君子。如玉与他住着隔壁,这一年中见的次数,倒比张君还要多许多倍。 张登出征才回来,昨日入宫拜过皇帝,今儿早晨便去了枢密院,下午听闻还一直在外书房。府中再无旧人,如玉便请了邓姨娘在院中伺候。 张君自打过完年之后,虽同处一个京城,却再未回过府,如玉习惯了一人吃饭,才将饭摆上,便见小丫丫跑了进来。她道:“少奶奶,方才慎德堂有吵闹声,奴婢听着像是老爷在发脾气了。” 如玉才端起饭碗,低眉道:“莫管,只装听不见就行了,只怕过不得半个时辰,老爷得来请咱们。” 先将妾骂一通,再数落数落几个儿媳妇,然后才讲自己要娶新妇,张登这是准备要先声夺人了。 一个人的饭用的简单,如玉吃罢饭也懒得挪窝儿,才捡起笔描了几笔线条,听院门响,还以为是慎德堂派人来传了,岂知进来的竟是足有三个月未见过面的张君。 他并未着官服,穿着齐膝的束腰短打,还披着墨青色的披风,进门先唤过许妈耳语了几句,未几,许妈便将秋迎和丫丫两个都带了出去,并关好了院门。 这时候他才解披风,待他解了披风往前两步,如玉才见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个瘦瘦的老妇人。这老妇人也是一袭披风兜着帷帽,进屋才摘帽,屈膝对着如玉一礼。 张君将这老妇人按止在门外,先拉如玉进了卧室,压她坐在妆台上,屈膝半跪了揉捏着她的肩膀道:“这位老妈妈,是这些年一直在皇宫里替嫔妃们专看妇科千金的带下医,你再着她诊治一回……” 要说自打去年五月张君回京后,两人几番相试总不得成,不得以如玉也遮着面纱走了几处医馆,请过多少好带下医调过,汤药亦曾吃过,但这身体不成了她自己的,揉揉捏捏也好,亲亲舔舔无事,但凡张君那东西一挨,便痛到仿如生拉硬扯。 张君才二十岁的年青人,正是比虎狼还贪的年纪,又还在她身上尝过甜头,每夜揉着捏着,偏又吃不到嘴里,简直要急疯了一样。 这几个月他一直忙碌在外,于如玉来说果真是放下了一大心病,谁知今日他又从宫里弄出个带下医来。她也知自己的病根在心而不在身,只这话却不能说给张君听,见他仍还一脸的希望,遂点了头,叫那带下医进来替自己诊治。 妇人间的私言,张君不便细听,遂负着手到了檐廊下,闭眼养神,在廊下静等。 这婆子自言姓贾,瘦瘦小小,一张脸皱纹又还亮的发光,像只小桃核一样。她先探过如玉的脉,再瞧过她的舌苔,又问了几句寻常月事的话儿,随即笑道:“少夫人这只怕是心病,老身说的可对?” 要说这重心病,张君也知。但只要他一入府,周昭就要派人来请,或者陪囡囡闲话,或者瞧囡囡学走路,她渐渐淡忘了仇恨,可又将张君摆到了囡囡父亲的位置上,每每张君回府,不过一刻钟总要来敲门,请张君过去。 当然,她每每叫张君过去,也皆有丫头婆子们在旁看着,无非是逗逗小囡囡,问几句二叔瞧着我们囡囡乖不乖啊,二叔瞧着我们囡囡走的好不好之类的话儿。 如玉不说心高气傲,总是个向来不肯吃亏的人。可周昭明面上是个丧了夫的寡妇,再带着个小小的孩子,又还与张君有那么一段儿,她时时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与前年冬天,那大雪纷飞的寒夜,躺在府外紫檀大棺中的无名尸首一样,也是这府中不相干的局外人。 既心里这样晦丧,虽仍还竭力想要迎合张君,身不由已,一挨即痛,张君便不得不做个和尚了。 贾婆子道:“宫中贵人们入宫时皆年幼,亲见龙颜,总有那吓到体僵身硬者,御驾临幸,总嫌不能尽兴。老身这里有一味秘药,外涂内敷,每日一回,夜里用之。七日内不可行房,过了七日,身体自然柔软,要说那秘处,也保管水水嫩嫩莞如豆蔻。” 她说着,已经捧了两只药匣出来,一只装可服的丸药,一只里装的却是宣纸包成的药粉,想必是用来泡水外洗的。 如玉接过药匣放在妆台上,自妆台里拣出只足金的簪子塞给这嬷嬷,见她虽拒着,两只眼睛却止不住的放着光,也知她是个贪财的,又另抽出一只足金的簪子来给她,低声道:“嬷嬷说的竟叫我是心动无比,咱们皆是妇人,我也有些好奇,这东西,宫里那个娘娘曾用过?” 贾婆子道:“皇上膝下孩子并不多,当初那花剌国女子同罗妤入宫,皇上一见之下,将大婚之期生生往后推了三年,直到妤妃诞下皇长子之后,迫于朝中压力,才与皇后行大婚之礼。 听闻那花剌女子体质殊异,骨软而水丰,即便大婚之后,皇上也有两年不曾与皇后行夫妻之实。后来还是老身献了此药于皇后娘娘,皇后一用之下,体质不输那同罗妤,这才有的太子殿下。” 如玉一听体质二字,随即心下泛起一阵恶来,却也还强忍着,再问这贾婆子:“那端妃娘娘可曾用过此药?” 贾婆子道:“那是自然,否则的话,以端妃之姿容,怎能独得圣宠十余年?” 如玉笑而不言,起身送这婆子出门,一直送到府门外,远远瞧着她走了,才又回来,磨磨蹭蹭往竹外轩走着。 张君就在竹外轩门内,半掩着门,瞧如玉那不情不愿一步三挨蹭的样子。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出门几步迎上如玉,一把拽过她的手将她拉入院中,关上门道:“快进屋,我帮你洗。” 如玉撕开张君的手,问道:“我知道宫里女人多,可你应该在前宫进不得后宫,那老妇人,你自那儿打听来的?” 张君道:“禁军内侍与宫女们是通的,宫女们与这些嬷嬷们是通的,我也是偶然听一个禁军侍卫说起,才晓得有这样一个嬷嬷,她已被放出宫,在京郊了处小院独自过活,我着禁军侍卫们亲自提调来的。” 如玉默默点头,强撑一笑道:“晚上我自己洗,你横竖也熬了一年多了,再熬得几日,下次回来,大约就行了。” 张君显然大松一口气,犹还有些不信,掰正如玉的脸问道:“果真?” 如玉连连点头:“果真。” 张君做了一年多的和尚,虽说还要熬得几日,但总算知道自己这和尚不必做到白头,高兴的恨不能蹦上房梁跳几跳,掰过如玉的脸在她颊上亲了两口,低声道:“等到那一日,我必得要搬弄上一夜,要你哭着喊爷爷才肯停,不信你等着。” 这鲜嫩嫩娇滴滴的小媳妇儿,骨酥肉软,娇艳欲滴,他曾在她身上□□,可如今她封闭了自己,一丝水儿也不肯给他。 如玉闭上眼睛任凭张君满脸的亲着。入京眼看两年,若不是今日这贾婆子,她都要忘记当初与张君一起入京时,在西京所遇到过的,教她规仪的那个刘婆子了。这婆子的眼线牵动宫里宫外,知道她与张君这一年多没有夫妻之实,但并不知道她曾在西京呆过,还认识那刘婆子,她会是谁的人? 和悦是个傻丫头,看着天真无比。但端妃显然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如玉第一怀疑到端妃身上,再下来才是姜璃珠,毕竟太子妃只在东宫,皇后早丧,以姜璃珠一个小丫头的手眼,应当还通不到宫里去。 但无论是谁,能通过张君将药送到她儿来,也果真是费尽心机了。 如玉不忍叫张君失望,也就不愿过早戳穿此事。恰此时,院外秋迎叫道:“少奶奶,老爷请您和二少爷往前院去。” 张君也知父亲回来,按止了如玉道:“你先吃了药,敷洗过就在床上躺着,再不许动,我自己过去即可。” 如玉也跟着站了起来,疾步跟上张君,怕他不知情由,到时候要跟张登吵起来,匆匆说道:“你爹打算续弦,要娶姜璃珠,二叔母为媒人将日子都定好了,他叫咱们去,肯定是为了说这事儿,你心里有个准备,去了勿要跟他吵。” 张君生生就止了步子,回头问如玉:“谁?” 如玉也替不知羞的公公害臊,轻笑道:“还能有谁,就是那被你抱着扔出去的姜璃珠,姜姑娘。” 张君清瘦瘦的背影,胳膊在空中乍得几乍,脸瞬间胀红,随即又渗出惨白。恰张诚也出了院子,笑着叫了声二哥。三人一同往慎德堂去,迎上周昭,小囡囡已经一岁半了,梳着个冲天小辫儿,穿着正红色绣番石榴纹的开襟小旋袄,露出下面桃花钱的百褶裙,嘴角流着口水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扑上张君便抱上了他的腿,扬着两只手求抱。 张诚也跟了过去,伸出双手问小囡囡:“囡囡今儿可否赏光,让三叔抱抱你?” 囡囡再不看张诚,两只眼睛盯准了张君,扑着要他抱。张君眉温目和,抱起小囡囡在颊上亲了一口,转身先走。 张诚特意退后两步,与如玉并肩,笑道:“下到三岁,上至八十,能不将我张钦越放在眼里的,也就小囡囡一个。” 如玉也在笑,低声道:“她还不到三岁,等她到了三岁,大约就能察觉你的好,愿意叫你抱了。” 要说为何三个叔叔当中,小囡囡独亲张君一个,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周昭自来性冷,不苟言笑。自张震丧去后,在一府众人面前更是从未露过笑脸。唯有见了张君,才会说句柔话,给个笑脸。孩子吃着母乳,随的母性,也知道唯有二叔能叫母亲欢喜,叫母亲脸上重绽笑黡,所以才会格外恋张君。 如玉如今已经看淡,出府并不那么容易,西京一事,她做的那么隐秘,还是险些着了赵荡的道儿,如今在永国府,情势总比陈家村好,她这个身体也怀不得孩子,而张君半年才不过回来三五回,至于宿夜,这半年更是一回都不曾,她倒还能应付。 周昭的火气,也许要等到张震回来才能消去,可以她目前的涵养与气性,还能不能熬到张震回来的那个时候? 张登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圈椅上,一年岁月风侵,面色黎黑,瘦了许多,但也比前一年在慎德堂息养着,万事不理的时候精神了许多。目视着三个儿子携着儿媳妇上前拜过,唯独给小囡囡给了个笑脸,随即问张仕:“我慎德堂的旧仆们都去了何处?屋朽床烂,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耗子满床乱窜,蝙蝠横梁搭窝儿,你们就是这样管家的?” 第89节 管家是两个儿媳妇的事情,但总算他是公公不好当面斥儿媳妇,捉住了儿子里面最弱的一个,要冲他发威发脾气。 如玉上前一步道:“父亲。去年一年各处发大水,京里雨水也多,不止慎德堂,各处院子皆有霉朽,我们皆重新填埋过石灰防潮,至于慎德堂的旧人们,媳妇们原样也给您送了进去,若说有耗子,我们夜里也未睡过,确实不知,既您说有,我下午带人放药拿耗子去。” 自己想新娶,还要怪怨儿媳妇们管家不力,如玉自然不肯背这个锅。 张登总算不敢冲着如玉发火,指了指自己身侧那把凳子,示意张君也坐,清了清嗓音说道:“前两年,我也是看你们兄弟皆长大了,能够自己飞了,于是从此推掉万事,打算只做个愚痴家翁。可谁知这一放手,就折了你大哥。这也是我的错,你们还小,还未到能独挡一面撑起家业的时候,我年近半百一把老骨头,又还不得不替咱们永国府操持起来。 边关多少将士,沈归终究是个降将,顶不得大事。这一回总算扼止了金兵南下,咱们大历才有喘息之机。 可是我辛辛苦苦归来,进了屋子蝙蝠满墙窜,老鼠满地跑……” 一目扫过去,三个齐眉俊眼杨柳条儿般的儿子,张君与他一般大马金刀的坐着,抬头望天。张仕脖子左扭,转身不知望着何处发呆。唯他幼时最疼爱过的老三张诚,如今就躲在如玉和蔡香晚身侧,正悄言着什么,如玉侧耳听着,唇角浅浅浮着一丝笑意,忽而回头扫他一眼,当然,也许是在看张君。 张登对于如玉的目光,对于她整个人,皆还停留在云台那一舞的惊鸿绝艳之上。他喉节一阵紧,忽而就长篇大论不下去了。 * “你们听他乱说。我姨娘在慎德堂住了将近半个月,也未见过什么老鼠蝙蝠。”张诚笑道:“不过既父亲说有老鼠蝙蝠,老鼠蝙蝠就过了明路了,等新继母入府,我得多捉几只放进去,给父亲好好贺贺洞房夜。” 蔡香晚几乎要笑出声来,如玉死忍着笑,轻轻往边上躲了一步,但张诚随即又往前凑了一步。他们四人一排溜的站着,听老父亲训话,仍还笑笑嘻嘻和乐无比,再看堂上坐的三位,张君两只眼睛死盯着张诚,恨不能目光变成把剑在他身上戳几个窟隆。 周昭向来面无表情,神情淡漠,无论张登说什么,也只是木木呆呆的听着。 “我已提了亲,三月十八的婚期,你们的新母亲眼看入府。如玉带着香晚少不得要将此事操办起来,务必要叫新母一入府便能感受到咱们一府人的和气欢喜来,好不好?”张登的长篇大论总算完了。 周昭问道:“但不知父亲要娶那家的妇人?媳妇们也好早有个准备。” 张登道:“南宁府,姜璃珠姑娘,也是你们母亲的外甥女,唉,我也是太过思念你们母亲,娶她回来,遥对情思罢了。” 张君闭眼半天,睁开眼睛说道:“父亲,那姜璃珠才不过十八岁!儿子还大她四岁,您娶她来,难道想要叫儿子跪她认作母亲?” 张登听二儿子这话不善,随即相顶道:“若不是你当初抱着将她扔出府,坏了她的名声,以致她到如今嫁不出去,我又怎会娶她?” 张君掌拍桌子:“不行,你不能娶。” * 张诚在如玉耳侧悄言:“二哥恼羞成怒了,你猜他敢不敢打他爹。” 如玉忍不住白了张诚一言:“那也是你爹,怎的成别人的爹了?” 实则张登自来最疼最爱的就是这个三儿子,但如今三个儿子里最烦爹厌爹的也是老三张诚,可见孩子于父母的爱,并不是你给予多少他就能回报你多少的。 * 张登也狠拍桌子:“你是我儿子,难道我娶房妻子回来也要经你同意?” 张君一脚踹了圈椅,手拍到了张登的手边,问道:“你还知道你是我爹?三个儿子还在这里看着,你有种就将她娶进门来,我仍还敢给你抱扔出去!” 少年英气的儿子,如今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学士承旨,御前禁军侍卫长,要说这次张登能够请旨出征,少一半在于朝无大将,多一半还在于张君于御前几番为父请命。 张登不敢再硬碰硬,退一步服了软:“你们一个二个都长大了,也都成了家,如今唯剩老父一个,残屏孤宿,老鼠打墙蝙蝠横梁,我不过是想娶房妇人回来照应照应晚景,为何在你们眼里就这样难?” 周昭这时候发话了。她清了清嗓音道:“父亲,并不是我们要为难你。也不是我们阻着不愿叫你娶亲,妇即死,断无夫不再娶从此守节的道理。 您当然可以再娶,只是囡囡她爹丧去一年,世子之位按制就该移到钦泽身上,在新夫人入府之前,您是否应该先将此事办了?” 张登终究逼不过儿子,缓缓坐了道:“既老大家的提出来了,就按她的意思,明日我入宫请旨,先将此事办了再说。” 蔡香晚凑到如玉耳边,轻笑道:“大嫂的明理大度,咱们再学不来的。我以为承爵一事,她会有些计较,谁知她竟如此主动提了出来,有个世子夫人的身份,那姜璃珠就算入了府,你也不必怕她。可惜我就惨了……” 如玉心说:恰是因为她这大方又端正的姿态,又叫人挑不出错来,又能呕的我心里难受。 “你们可知道母亲那染头发的膏子是怎么调配的?”张诚忽而又问。 如玉和蔡香晚齐齐回头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鸳鸯被里成双卧,一树梨花压海棠。我怕父亲这头华发要吓坏了新娘子,打算也替他熬些出来……”张诚话还未说完,张君忽而拍桌起身,拉着如玉就走。 小囡囡连连往外追着,叫门槛套倒,扑在门上哇一声大哭。 出了院子,如玉摔了他的腕子问道:“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张君更气,见还有丫头们走着,直将如玉拉进竹外轩,喝道:“都滚出去!” 秋迎和丫丫几个脚底抹油便溜,待人都走完了,张君便在院子里气的乱窜:“不就是爹要讨个新妇么?张诚说什么能将你逗的笑成那样?” 在他面前,她可不是在张诚跟前那样儿,笑的风轻云淡,随适舒意。张君一直隐忍着不敢发作,概因如玉刚开始喜欢他的时候,他就是装着张诚的样子来讨好她。也许如今她已经厌他了,否则怎么可能熬着要他做一年多和尚。 他没有张诚那么多的时间呆在府中,必须要随侍皇帝身侧,不敢浪费归元帝的信任,要保住沈归那个三边统兵的位置,要让张登能在同时还保有兵权。两大权王如洪流,他小心撑着一条独木舟,要凭借他们的浪势将自己送的更高,保着这一府人的安全。 也许归元帝随时会死,也许他能挺过去,痔疮而已,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但无论赵荡还是赵宣,都在等那个时间点,等皇帝之死,他当然也是。 夫妻做了两三年,也许爱情渐渐消融,如玉终于知道他的真面目,了解他所有的缺点。而张诚就在隔户而居,他每每不在的时候,谁知道那厮用什么俏皮话儿逗的他的小如玉花枝乱颤了。 如玉甩开张君的手,转身便要出门。张君亦起了左性,见她欲走,一把揽腰将她扛起,抱回房就扔到了床上。他伸手要探她的裤子,如玉一手攥紧了两脚蹬着,死活不肯叫他挨手,两人于床上无声的搏着,最终还是张君得了呈。 他凑在如玉耳侧,轻嗅着她叫泪沾湿的发鬓,氤氲一阵桂花香气,略带恼怒的面颊柔柔嫩嫩,亲了多少回他都亲不够。 “我就想问一问,问一问我的小宝贝,问它那一天能原谅我,接纳我,重新爱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张君在如玉耳侧轻声细语,腾空一只手将她软绵绵的小手拉了过来:“你也摸摸我,你瞧它可怜不可怜,若你再不吐些水儿哺它,它可就要渴死了!” 如玉叫他这样一哄,那颗心又软了。可周昭仍还横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转过身轻蹭着他的鼻尖,低声道:“老三和老四如今都乖着了,也知道在外帮不得你们的忙,用功读书,不往外乱跑也不惹事,尤其老三,是与赵荡实心实意断了关系。他舅舅邓鸽如今在开封大营做统兵,多少次来家,他要见,也得叫上我们陪着。 大家都是兄弟,他既诚心悔改,你还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心再把他逼到赵荡那里去。” 张君脸色渐渐浮起潮红,舐唇亲着如玉的脸,逗着她小小一点耳垂,待她送了舌头过来,便细细的轻咬着,握过她一只绵绵的小手。 忽而,他疾声唤道:“如玉!如玉!” 如玉连忙应着:“娘在了,娘疼你,娘果真疼你爱你!快些儿,求求你了!” …… 过得许久,张君转身过来,细细吻着如玉,问道:“你果真不想?” 如玉轻轻摇头,又受不住张君那满怀希望的目光,伪心说道:“想!” 她侧伏在他胸膛上,凑在他耳边,下了许久的决心,轻声问道:“能不能,让我寻个机儿,将大哥的事情告诉大嫂?” 张君断然摇头:“大哥之死,是赵钰手下将士们下的手,此事儿老四是知道的,他回来之后,告诉了蔡香晚,这事儿大约你也知道。” 如玉应道:“她跟我提过,我还曾勒令她,严防她要说出去。” 张君道:“她将此事告诉了她母亲,当然,她会勒令她母亲不要告诉任何人,可她母亲将此事告诉了他父亲,东宫詹事府詹事蔡强。接着,蔡强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子赵宣,赵宣好在明理,一力瞒了下来,否则只怕如今这件事会在京城传的沸沸洋洋。” 一口传一口,天底下也没有能守得住的秘密。 “要知道。皇上之所以还肯用我,就是因为赌定我们一府都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我在皇上面前,也一向认定大哥是叫金人杀的,要表现出对金人的切齿仇恨,他才会信任我。 否则,大哥死于赵钰之手的话一旦流传开来,皇上便会知道我们一府都对他怀着仇恨,父亲好容易从新获得的兵权,我如今翰林承旨的位置不但得丢,只怕咱们这一府连命都不能保,皇上在新皇登基之前,肯定会除掉我们一府。你可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张君再次反问。 如玉忽而觉得有些不对,转身问张君:“这些事儿,你都打那儿知道的,还知道的这样清楚?” 张君侧转过身来,指腹轻抚着如玉的面颊,她好奇的时候,眸子明亮亮,天真而又俏皮,两只眼睛里只有他。他胸膛溢着莫大的满足,又怀着无比的遗憾, 那一回在西市后的小巷,若不是行刺的人是安敞,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成了一抹孤魂,而他最终都无法求得她的原谅。他不敢想若她死了,他会怎样,那发生不过片刻的事情,成了他永远的噩梦,每每这样凝视她的脸庞,心烂了千遍万遍,悔了千遍万遍,悔不该披上她的披风去墨香斋。 那跟谋杀赵钰那一回不一样,那一回,赵钰军中有沈归自己的部下,而且如玉也一再言明自己有把握,是有准备的预谋之战,她以她的能力,最终引领着他和沈归杀了那五百人。天可怜见,那五百冤魂,是他和沈归此生无法偿还的生死债。 因为他,她差一点就死了,可他到如今仍还无能为力,他焦灼无比,想求得她的原谅,她明明笑的仍还那样温顺,可他知道,她不爱他了。 “从查赵钰之死开始,禁军侍卫便归到了我名下,如今由我统领。整个京城,下到平民百姓上到王公贵族,我想知道什么,他们都能替我打问了来,巨细无遗。” 如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侧眸扫着院外,揶揄张君:“那你可跟咱们院里的王婆有得一比。” 要说那王婆,如玉自打小巷一回险些被杀之后,就一直寻机想把她给赶走,却叫张君阻了。赵荡肯定要在这府中设个奸细,走了王婆,他自然还会想办法收卖别的下人,或者再弄过一个自己人来,比起再防着新人,时不时给那王婆漏点儿底,好叫赵荡安心,也是目前唯一可适的办法。 他起来换身衣服,还要即刻入宫。如玉叫他剥了个光,青天白日的,比她还小几岁的新婆婆眼看入门,她还得亲自往慎德堂操持,也拉了衣服过来,摇着自己发酸的手问道:“可过了瘾不曾?” 张君正在系绯色官服上的腰带,听了这话忽而弯腰,低眉看着她只是笑,笑到如玉脸上微微泛红了,才道:“若是豆腐好吃,为何肉的价钱比它更贵?你不给我肉吃,我也只能吃点豆腐解饥,若说过瘾……” 他卖个关子,系好腰带转身走了。 秋迎与丫丫两个就在池塘畔那假山处站着,见刚才还铁青着脸发火大叫的二少爷脚步生风,袍帘微拂,眼见得一身筋骨舒畅的过了夕回廊。 丫丫扔了手中桃枝儿拍着手道:“二少奶奶必是半天又爬不起来,得,我替她送水去。” 秋迎掐了掐时间,算算并不长,暗道如今这二少爷也银样腊枪头了?这么短的时间竟就能过了瘾了? 她道:“阿弥陀佛,但愿他这一回走了,再三个月不回府就好了。否则回回要干点什么事儿,先就一通大吼,我几番差点叫他吓死。” * 张君如今是御前承旨,亲随御侧三位翰林学士中资格最高的一位,到了宫门外便有一群内侍和禁军侍卫等着。 他骑着匹实在不算光鲜的马,大约还是永国府最下等的一匹,唯那袭官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下了马先问廖奇龙:“皇上今天情形如何?” 廖奇龙道:“还在福宁宫寝殿中躺着,太子和瑞王皆在外候旨,皇上不发话,我们也不敢放他们进去。 文泛之贴身随侍,方才出门解溺的功夫,说是半天骂瑞王,半天骂太子,总归,死了的那个最好,恨不能叫宁王死而复生,明日就将帝位传给他。” 张君略点了点头,不过嗤鼻一笑,仍快步往前走着。 要说果真赵钰就那么好吗?也不是。要说归元帝果真恨两个活着的儿子?也不尽然。 他是皇帝,也是凡夫,病痛袭来,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能比凡夫们更好过。他只是痔疮侵体,疼到五心烦乱,要骂骂两个儿子出出毒罢了。 忽而一片乌云袭来,头顶一声惊春之雷炸开,倒叫张君想起那一回在陈家村的山窖里,恰是这样的春晶,那时候,他的小如玉还只是个小村姑了。 禁军侍卫统领走了过来,低声道:“西辽那边传来消息,皇帝耶律岩已死,虽宫廷内斗的厉害,可太子耶律夷最终还是凭着皇后的支持,登上了皇位。” 张君止步在台阶前,那个等待良久的时机,毫无征兆的,跟着这声春雷而来。他问这统领:“花剌与西夏各国,是个什么情况,可曾宣布效忠?” 统领摇头道:“俱还按兵不动,应当还在继续观望。” 张君道:“再探!花剌有什么情况?” 统领道:“花剌国主安达新招了个女婿,其面相极为丑陋可憎,但是带兵杀敌勇猛无比,因其面被狼啃过,所以人称其狼啃儿。” 花剌国主安达,安敞一姓的远房哥哥,膝下儿子们大多不成器。有个嚣张跋扈的女儿名叫安九月,据说生的美貌非常,但也性野难驯,是只草原上的小野马。 雄才涛略的大哥张震,即便被剥去世家子的身份一无所有,仅凭一身胆气,也能替自己拼出一片天地来。只是他既做了花剌国的驸马,大嫂周昭又该怎么办? 张登以为此次与金之间的战争,是自己带兵有方才能击退金兵,殊不知恰是张震带着花剌兵从另一侧撕开金国的战线,叫金兵惊走回守,他才有可能有小小胜局。 年青人们皆在成长,老去的将军渐渐昏昧,一个姜璃珠而已,想入永国府,不过是太子赵宣为了能紧紧抓住永国府,而使的下等计策而已。 张君即羞辱过姜璃珠一次,便从此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便是太子赵宣,他也未放在眼里,因为赵宣的皇位,最后终究还得他来谋。 他唯一的对手,唯有赵荡,可他能赢赵荡,唯有的筹码便是如玉。不,应当说,他从来就不是赵荡的对手,直到凭借如玉,他才有幸能够爬到与赵荡相齐平的位置上去,有幸成为他的对手。 进了福宁殿,两位爷并肩在窗前站着。皇家兄弟,与永国府的兄弟们不一样,于面子上,向来兄友弟恭从没有过撕破脸的时候。俩人见张君进来,皆迎了过来,待张君见过了大礼,赵荡先道:“无论父皇是个什么情况,一会儿派个内侍出来通知一声。孤与太子,会一直在此守着。” 张君点了点头,一笑道:“必然。” 他忽而游丝一念,想起当初自己每每要见父亲,也是要等如锦通报许久。父亲对于儿子们的威严与震摄,有时候有很多刻意探压,不过是为了一种掌控欲而已。如今的皇帝,便是如此,不信亲人,转而去信任自己认为能掌握的,面貌忠良之士。 第90节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不对老婆好,就不要怪别人对你老婆好。——隔壁张三 上面这句话纯属开玩笑哈,不过这也是张三的真实心声! 再多扯几句: 张登了,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子了。在儿女方面,其实算是很开明了,如玉初入府的时候,即便他知道是个寡妇,但只要长的好,不妖艳,他就很喜欢。而且他在不知道如玉是公主的时候,也一直在说,我的傻儿子娶了个好妻子。 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私德好,他能上故友的女儿,容貌都不嫌弃,对于投怀送抱的姜璃珠,怎么可能拒绝? 私德和大方向完全是两回事,他就是个老小孩儿,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说的正是他这种。太子一系以为他这个父亲在府的威严像皇帝一样,但事实上他为了几个儿子同意自己娶个小老婆,先凶后软最后是在央求,像不像小孩闹糖? 所以注定姜璃珠嫁过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第99章 大嫂再嫁 他一路走狗屎运, 时时将自己逼入死局,才能得归元帝临终之前的信任, 或者江山气数, 便在于此。 殿中还有那柔眉顺目的端妃在贴身伺候。皇后大行,她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 见张君进来, 悄声道:“皇上刚歇下,方才吩咐过, 暂且不必惊扰,一切待他睡醒再说。” 张君转身进了内侧专为学士承旨而设的待诏处, 才看了两份折子, 做了几处笔记, 端妃便走了进来。此处离归元帝卧榻并不远, 他睡眠不好,针落之声都可惊醒, 所以张君翻折子也是轻默无声。 端妃穿的寻常无比,梳的亦是寻常普通人家妇人们才会梳的头。她盯着张君笑了许久,那柔柔的目光, 就仿佛是盯着自己的儿子一样。从她的目光中, 张君也可以明白,她是在想自己的儿子,死去的赵钰。 这几天随侍帝侧,日日听归元帝念叨赵钰有多可爱,多听话, 比活着的这两个都好,端妃的心想必烂了千遍万遍,血都流干了。 她临出门的时候,衣带轻扫,不小心碰翻桌上的茶杯,张君也怕惊醒皇帝,下意识伸手一捞,临落地时将那茶杯捞起,手快到不见踪影,一丝声音也未曾闻。端妃略怀着谦意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去。 张君端起那只茶碗,将底碟反转过来,盯着看得许久,转身出去拿进来归元帝方才饮过参茶的那只,两只底碟对比到一处,簇眉盯着。 他当然一直知道归元帝的健康由人操纵,可福宁殿多少宫女,内侍,有太子的,也有赵荡的,还有后宫诸位嫔妃的,无论那一个都不好打动。直到此刻,他才算找到了那个操纵皇帝健康的人。 * 东宫,赵宣与太子妃姜氏二人相对而坐。下首跪着一人,白白胖胖的脸,笑的十分谦合。赵宣盯着桌上一幅波斯手法的绘相,问金满堂:“所以耶律夷初登大宝,再提与大历结盟之事,所开的条件便是要把此女送给他?” 金满堂道:“正是。” 赵宣也不曾见过妤妃,更未见过妤妃的画像,盯着那画像发起了愁:“本宫瞧这画像有些眼熟,可那妤妃已死多年,本宫到那里找个与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去?” 太子妃姜氏笑道:“看来殿下果真是叫下面的人们瞒哄的久了,什么都不知道。永国府张钦泽的夫人赵如玉,与这画像生的神肖,若不为金大官人刻意提及是妤妃绘像,我简直要认成赵如玉。” 金满堂在赵钰死后观望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转投到太子门下。他道:“耶律夷还曾承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能把此女送至西辽,他便命令花剌狼啃儿发兵,越西夏而入大历,援助太子殿下稳固江山。” 一国太子要放开国门引外夷进来,以保自己登上国主之位,这样荒唐的事情,在场三人似乎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太子双手压在案头,抬眉对太子妃说道:“此事本宫就交给爱妃,横竖耶律夷如今还不急着要,你慢慢私底下慢慢谋之,莫要打动了钦泽,他与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不能负他。” 那两座大营,恰是他的一重心病,须知就算他占着储君之位,若皇帝死,赵荡兵变围城,屠戳他不过是一刀毙命的事儿。而边关沈归亦是赵荡的人,张登如今就算重掌兵权,也还是在沈归治下,没有沈归发令,不敢从边关调兵回来。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叫张登放开张虎所掌的夏州关口,放那狼啃儿入大历,潜伏到京城周围,静待皇帝之死,这也正是太子妃不计一切后果,要将姜璃珠嫁入永国府的原因。 * 姜璃珠是怀着对张君满满的恨,才愿意嫁给张登的。从被抱扔出府的那一刻,她就发誓要站到一个比张君高更多的位置上,折磨他,羞辱他,叫他悔恨,痛苦,叫他知道自己当初的羞辱,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她胸中沉怄着满满的闷气,自己一意孤行要嫁张登,当然太子妃的窜掇也少不了。在皇帝病重之后,张登又重获兵权,率兵北征,这时候太子想与掌着开封与西京两座大营的赵荡相抗衡,就必须获得张登的绝对支持。 正是因为这个,太子妃才乐见其成,主动撮合她与张登。 对面的男人若是张君,若张君也能有他的温柔,才不枉这洞房花烛夜一场。她说不清自己是恨张君,还是恨那个赵如玉,总之心头满满的恨意,哭又哭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张登的手按到了她的肩膀上。 姜璃珠心中裂开一张大网,自己的盘算,太子妃的托付,为了这些东西,忍着厌恶,闭上眼睛任张登一层又一层解下她身上的吉服。 * 次日一早慎德堂敬茶,张登与姜璃珠分坐于前厅两侧。周昭是长房长媳,敬茶自然从她开始。她倒爽快,从婆子所捧的盘子里接过茶碗,过去大大方方一跪,顶了茶碗在额头,规规矩矩叫了声母亲。 姜璃珠魂不守舍,直到周昭叫了两遍,才示意小芸香接了茶碗,给周昭一个虾须镯子,小囡囡一只金项圈儿,算是见面礼。 这也不过来往情意,周昭接了,说了声谢谢母亲,便站到了后头。 接下来就该如玉了。她捧过茶杯,跪到姜璃珠面前,将茶杯捧至额头,规规矩矩叫道:“母亲!” 姜璃珠低头看着如玉,盯了足足有半刻钟,看如玉脸上一点恼怒也无,就那么规规矩矩的跪着,也是接过茶饮了。 这下轮到张诚了。于张诚来说,但凡生的漂亮一点儿的姑娘,他都乐意跪,更何况姜璃珠还生的很漂亮。他也恭恭敬敬敬过了茶,就轮到蔡香晚了。 一起玩大的小姐妹忽而变成了婆婆,蔡香晚没有如玉和周昭那么好的城府,茶自然也尽的有些不情不愿。张登一目扫过去,眼见儿子儿媳妇们都很替自己掌脸,恭敬的不能再恭敬,顺从的不能再顺从,大手一拍道:“璃珠虽小也为长,你们比她大,又还是小辈,凡有万事,要尊着她,体谅她,切不能触了她的不高兴,要叫她知道咱们府中上下合乐,要叫她嫁进来不受委屈,为父可全看你们几个的。” 姜璃珠接过话头,怯声道:“老二和老四如何都不在?可是厌憎于我这个继母,才不肯来见礼的?” 蔡香晚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隔壁大哥千里路上寄了信来,要钦城到军中效力,他怕耽误军情,昨儿半夜就走了。” 儿子主动去参军,张登听了倒还一笑:“难为他也有长大的时候。” 如玉也只得上前解释道:“钦泽为学士承旨,亲随帝侧,今年自打开春也就回来过两回。” 姜璃珠转眼去看张登,眼里有些怏求,又有些委屈。张登转目吩咐如玉:“等他回来,必得要他往这院中来,好好在璃珠面前下跪,认错。” 如玉心说只怕张君一听姜璃珠在府都能窜个八丈高,要他来跪着认错,姜璃珠不知是把自己看的太高,还是把张登在这府中的威严看的太绝对。 好巧不巧,她和蔡香晚两个才到竹外轩门上,便见张君抱着官帽兴冲冲的往来赶着。过了十天,他好容易得个喘息之机,要回府来看看如玉可有服了药,可有治好了病,好解他旷了一年多的饥旱。 如玉进门时远瞧着姜璃珠那叫小芸香的丫头就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见她即刻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了,合上院门问张君:“那药,究竟是你自那个侍卫手中打问来的?” 张君一听这话便知如玉未用那药,他一手还在门上按着,低声问道:“药有问题?” 如玉咬唇片刻,摇头道:“倒也不是,我还未曾试过。” 张君松垂了手,手在空中扬了片刻,又道:“宫中但凡受宠的嫔妃都在用,这个禁军侍卫们皆一清二楚。若有问题,她们早就不用了。” 如玉也不说究竟那儿有问题,只道:“我还没用,我也不想用,我的病不在身体,这个我知道,若你等不得……” 张君仰头深吸一口气,也是在给自己宽心:“没事,咱们再试别的法子,总还有别的法子。” 门外委委屈屈的扈妈妈叫道:“二少爷,新夫人入府头一天,老爷叫您过去敬茶了。” 张君总算压下心头失望,回手拉上如玉:“走,咱俩一起去。” 扈妈妈离的挺远,张君斟酌着言辞,低声道:“我不是等不得,从前年十月开始,你算算,到如今小囡囡都一岁半了。我本来能回家的日子就少,也不能跟你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如今我于你来说,仿佛成了负担一样。” 如玉试问道:“要不,晚上咱俩再试一回?” 张君握了握如玉的手道:“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不能在府过夜。” 到了慎德堂门口,他停得许久,盯着那往外抽着新绿的柏枝:“如玉,一辈子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别叫我做一辈子和尚。” * 姜璃珠总算等来了张君,唇角噙着一丝笑,昨夜叫满房的耗子蝙蝠们惊吓过,再叫张登折腾了一夜的身体,终于也没有那么僵了。 算算也有一年多未见了,张君成熟了许多,他今年二十二了吧,仍还瘦,白净净的脸,穿着紫色的三品公服,与原来相比,仿佛多了些老成持重,穿着公服自有官威,仍还那么年青,那么俊朗,内敛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如玉就跟在他身侧,两人迈步进门的时候才松开了相牵的手,他仿佛总是自然而然的,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护成一种习惯。 张登也许久没见过二儿子,上一回吵架之后不欢而散,他自己也没把握能否降得住他,但当着小妻子的面,总要将气势撑起来:“钦泽,给你母亲见礼,虽你们是一辈人,可如今辈份不同了,往后见了璃珠,你们俱要称母亲。” 姜璃珠仍还本本的坐着,一年多所谋,嫁给一个半百的老头子,她所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 张君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见小芸香捧着茶盘上来,伸手端起了茶托,拿在手中盯着。 他的手犹还是前年中秋夜,讲笑话时那样的白净,纤长。姜璃珠心中不知是苦是酸,那一夜他饱含着托付的笑,是怎么变成最后的阴毒和刻薄的呢? 他终于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仍还举着那杯茶。他那小乡妇就站在身后,仍还是笑吟吟的,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姜璃珠等着张君的跪,身后婆子托盘里捧着给小儿们用的文房四宝,准备要好了等他叫一声娘便赏给他。而她也准备好了羞辱他的话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娘么?乖,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娘了!” 那赵如玉,不就是将自己当成个奶妈,才笼着他的心的么?姜璃珠很想看看张君称自己为母的时候,赵如玉的脸色。 张登见儿子总算端起了茶杯,一颗心才算放下:“并不是我着意要娶璃珠,她才双九的小丫头,我年近半百,差的岁数太多,于她来说,我实在太过老了些。 人死不能言过,但你们母亲当初自己一意孤行,好好儿的要坏你俩的婚姻,将个璃珠当成棋子来差使,偏钦泽你是个糊涂的,当着一府人的面将璃珠抱了,还扔到了府外,你坏了她的名声致她嫁不出去,这一年多她多少回哭着要绞头发作姑子,寻断见,为父的不得不替你做回好人,将璃珠娶过来。 你既有认错的心,跪了磕个头,认个娘,往后将她当成母亲一样看待,你母亲当初所造的孽,也算就此结销。” 姜璃珠听着这话,仿如不是在说自己一般,两只眼睛一味的仍是盯紧了张君看着。 张君盯着那杯茶,手有些轻微的颤:“既说人死不能言过,您又为何将所有的错全赖在我母亲头上?” 他抬头,转目去看张登:“两具棺材,两尸四命,如此说来,全成我母亲的错了?” 说起当初那件惨事,也算张登中年之后人生当中一大败笔,他之所以再度请兵出征,还甘愿在沈归手下为沈归调令,恰就是因为府中出了这样的惨事,自己也无法经受,要寻个躲避处。此时再听张君提起,仍还刺心无比,拍着桌子吼道:“人都已死,难道你要我也服了毒随着你母亲去了你才甘心?” 姜璃珠忽而一声笑:“在二哥哥眼中,我们这些人算得什么。他既承了爵为世子,可不是巴望着咱们都死了,他好做国公么?” 刷一声,姜璃珠懵在当场,还未回过味儿来,一头的茶叶渣子。一杯烫茶,张君将它尽数儿泼到了她的头上。张登坐在一旁,站起来伸手就要打张君。 如玉瞪着眼睛将屋子里所站的下人们全都清了出去。 姜璃珠怒极攻心,站起来伸手也要打张君,腕子扬到一半,两人的手皆叫张君捉住。他紧箍着她的腕子,离的太近,那股清清正正的气息,远不是张登满身那股汗腥气。可这年青的男人不肯爱她,不肯臣服于她,甚至于还恨她,无尽的要羞辱她。 “不顺父母是为死罪,张君,我是你的继母,你侮辱我便是不孝,我要到应天府去告你个不孝之罪!”姜璃珠牙齿气的咯咯打颤,努力的想要挣脱他的手腕。 在她挣扎的时候,张君狠手一松,直接将老爹和后母都摔扔回了圈椅中。张登气的抽下墙上饰剑便打:“孽畜,还不给我跪下!” 如玉脱了自己外罩的褙子,欲要披给姜璃珠。姜璃珠着小芸香剥着茶叶渣子,见如玉走过来,连忙摆手道:“我无事,你快将他们拉开。” 头一天的下马威而已,姜璃珠很满意张君的表现。他彻底激怒张登,从此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张登一定会向着她,而不是张君,这就很好了。天长日久,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回当初被他撒了一地的尊严。 两父子还在较着劲儿,如玉一把拉过张君道:“你不是还忙着要回宫么?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做何?” 张君拖着如玉转身出门,问道:“姜璃珠可曾给你气受过?” 如玉摇头:“并没有。” 张君止步道:“如玉,要不咱俩搬出去吧,这府里乌烟瘴气,我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了。” 这下轮到如玉犹豫了,她道:“大嫂在府,老三老四,香晚她们都在,就咱们乍乍然的搬出去,好么?” “我怕再呆下去,你果真要我做一辈子和尚。”张君气气呼呼,说白了,他也知道如玉的病在于周昭,再加个姜璃珠,她表面上仍还那么温柔,可已与他渐行渐远。 如玉看他气极败坏恨不能疾走的样子,忍着笑正想说句什么,恰就迎头碰上周昭。她抱着笑囡囡,摇着小囡囡的手学孩子口音问道:“二叔和二叔母说什么说的这样好笑?” 如玉笑道:“并无事,才从慎德堂出来,正准备回院去。” 周昭本来在笑的脸,立即就浮起一层寒霜来。她轻轻哦了一声,小囡囡随即也是一脸黯然。小孩子好容易见着二叔,两只眼晴明亮亮眼巴巴的瞅着,张君心软了片刻,终于没有放开如玉的手,也没有伸手去抱她。 他拉着如玉才转身,囡囡放声便开始哭了。 如玉闭了闭眼,推了张君一把道:“你去陪囡囡玩会儿,我替你收拾衣服去。” 待如玉走了,张君便接了囡囡过来。 第91节 周昭眉眼间终于有了吟吟笑意。靠近两步,摇着小囡囡的手似是有心又似无心,低声道:“我们囡囡生的个那样的日子,到如今连个名都未取。二叔如今越发连家都不肯回了,只怕还打算着要悄悄搬出去,与二叔母两个私过,是不是啊?” 在听说张震死之后,周昭几乎算是放弃了自己,脸上的泪痕几乎没有干过。过了一年多,她才渐渐缓过来,她也才不过二十三岁而已,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只能素衣白缟。比之当初张君在书院所见那清秀灵动的小小少女,过去才不过十年。 “大嫂,你有无想过,再嫁?”张君抱着小囡囡,忽而回头问道。 她人生还有很多个十年,张震将会有不可限量的前程,可他再娶花剌公主,便是将来活着回来,无论人生或者婚姻,都不再是她人生中最理想的那种。 周昭本还笑意吟吟的脸,一点点往下拉着,低声问道:“钦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君道:“若你想要再嫁,当朝文武百官,有无婚嫁者,我去替你打问。大哥死了一年多了,虽说夫丧妇要守三年孝才可再嫁,但那不过大义而已,你还如此年青,又何必一直苦熬在这府中?” 周昭闭了闭眼,葱管般的纤指伸到半空,欲要抱小囡囡,却颤抖着伸不过来。两只圆亮亮的眸子,月子里流了太多泪,呈淡黄色,朦胧而又悲伤:“你大哥亡故才不过一年半,你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张君道:“你们也不过一日夫妻,唯这孩子可怜,若你想带走,我会劝说父亲同意,若你再嫁艰难不肯带,我会视她如亲生,总之,如今既我承爵,此事我说了算。 你也好好收整收整自己,静待媒婆上门既可。” 他一丝犹豫也无,是要做主真的将她再嫁了。 周昭忽而发力,夺过小囡囡便走。小囡囡自幼知道母亲的喜怒无定,在她怀中大哭起来,连连叫道:“二叙,二叙!” 张君闭眼站了片刻,直到周昭抱着孩子走远,听小囡囡仍还撕心裂肺的哭着,转身进了常静轩。 这院子,他还是当初打张诚时进来过一回。三月,青竹才回着新绿,进门便是一股茶香。张诚正在教院里新来的个小丫头如何烹茶,眉低眼笑,握着那小丫头玉管儿般的手指,抚那小丫头坐在自己怀中,拿拨子轻轻拨搅着白气蒸酝的茶膏。 见是张君进来,他似也不意外,笑道:“看来二哥还未调停好两个女人。” 张君一袭官服,眉比张诚略粗,身材瘦而笔挺,英气逼人,一双秀目盯着那小丫头,不过一眼之间,这小丫头便叫他那渗人的目光摄住,溜下张诚的膝盖转身退出去了。 张诚斟了两杯茶,一杯递到对面,自己轻嗅着杯口,盯着茶盏一笑道:“当初你拿我舅舅作筏子,以掩太子失玺之过时,怎么就没有想到终于有一天,你还得用他?” 不必说,张诚也知道,皇帝身体时好时坏,张君是要来求自己把邓鸽从赵荡那里拉拢过来了。他摇头道:“我办不到!” 长到这样大,两兄弟还是头一回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张君道:“你办不到,但你姨娘可以。你让你姨娘出马去说服邓鸽,若事情得成,我亲自出面,让你姨娘做永国府的国夫人。” 张诚冷笑个不停,摇头道:“姜璃珠已经占了位子了。才十六七的小姑娘,我姨娘一个妾,拿什么跟她比?你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我只问你一句,大哥究竟是生是死?” “死了。”张君断然道:“被你我兄弟二人害死了,难道你到今日还不知道?” 张诚忽而抬头,眸中几分凌厉:“此时再回想,你叫赵钰所打那一回,实在太过诡异。不是伤了内脏么?不是脉都诊不到了口吐鲜血眼看要死么?怎么我瞧你如今样子精神着了?” 他忽而一盏茶泼过来,张君纵身要躲,却生生忍住,反手一盏茶也泼了过去:“果真叫赵荡带坏了你。大哥死了一年半,赵荡亲自开棺检视过,我差点从赵钰手中活不下来,你也叫他几乎打成个残废,到如今还不知兄弟同仇敌忾,一味只捉摸些阴谋阳谋,须知,若天下谋得,赵荡为何非得要夺我们永国府的兵权?” 张诚轻叹一声,仍还定定坐着,张君却已经转身走了。 * 如玉抱着个小包袱,就在竹外轩门上站着。她在他面前自来不拉脸的,但那意思再明鲜不过,连院子,她都不肯叫他进了。 十多天了好容易偷个空儿出来,不说肉,连豆腐都未吃着。张君欲走而不甘心,不走又着实牵挂着宫里头,一只手扶在竹外轩那扇朱色小门上,哀求道:“如玉!” 他双眸盛满深情,接着便是一声轻柔而悠长的叹息,不走,也不进门,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如玉心知张君但凡看到了自己,便是满心的邪念。区氏活着的时候,便是一根降魔杖,无论张君脑子时多少邪念都能镇压下去。如今区氏死了,周昭便是那根伏魔杵。她抬头迎上张君无可奈何的目光,问道:“大嫂可还好?” 张君也是闷着气:“我决定了,无论如何要让她再嫁,我会派人通知周府,叫周府请几个媒婆过来替她说媒,至于再嫁的男子么,我到朝中去打问,但凡有好的都抓来给她看,这一两个月内,务必得将她嫁出去。” 再不把周昭嫁出去,无论他还是如玉,都得叫她逼疯。逼寡嫂再嫁,张君觉得天底下也没有比自己更无耻的人了,周昭此生也确实凄惨,可皇帝眼看要死,大哥眼看就要回来,带着个花剌公主的大哥,已不再是周昭理想中的那个丈夫。 既如此,倒不如再狠一把,看似将她推入地狱,实则却是放她一条生路。 如玉一笑道:“再嫁自然是好事,既大嫂能同意,你们自去办既可。” 她说着就要合门,张君一脚蹬在里头也钻了进来。他将那小包袱丢到地上,又将如玉压到了门上:“你就准备这样打发我?” 如玉随即就打落了他的手:“不然你还想怎样?” 张君鼻息深重,在如玉鬓侧轻嗅着,暖腻轻甜的桂香靡泞。曾经她喜欢他,爱他的时候,但凡情动,便是这样一股暖腻腻的香气。 “大约过不得多久,等皇帝大行之后,我带你出去走走,只有咱们俩。你不是想去夏州么,张虎大哥如今还守着那一处,我带你去看你亡父当年住过的地方,带你去寻你母亲的坟墓,沈归说他知道在何处,咱们一起去祭拜,叫他们知道你如今过的好不好。 就像从渭河县上京那一回一样,只有咱们俩。只要大哥回来,万事丢给他,我只陪着你,无论逛多久,皆由你的性子,好不好?” 他在她耳畔轻轻的磨蹭着唇,贪那点暖腻腻的香气,作小伏低装可怜已经没什么用了,她的小狭促用在他身上,无论他使什么手段,她仍还笑嘻嘻,骨子里却是冷冰冰的不屑,什么都不肯给他。 “二少爷回来啦?”秋迎自后罩房出来,远远瞧见张君十分怪异的站在门上,才出口问了一句,便见二少爷猛的往后栽了两步,叫他堵在身后的二少奶奶快步跑进了屋子。 无端撞破一场好事,秋迎恰迎上张君恨不能杀人的目光,扭头就往后罩房拐去,心说我招谁了惹谁了,怎的竟回回叫我碰见这样的好事儿。 * 坐在窗子里提起画笔,如玉眼看着张君在院子里焦躁了半天,终于还是捡起那小包袱转身走了。她忽而咦得一声,暗道人之生死唯有天知道,张君如何会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大行? 虽说张君在慎德堂被张君当着姜璃珠的面儿连推带搡,关于承爵的事情,大约是出于为了永国一府能安稳过度的考虑,张登倒将它当成件事儿办了起来。 他将此事奏到太常礼仪院,不过三天礼仪院便将承爵一事批了下来。 张登头上带着一股覆盆子的清香,是那染发膏子才有的,当初区氏整日染发,就用这东西。他身上还没有令人厌弃的那种老人味,但终归比不得二十岁的少年郎身上有清清正正的香气。 头发染得,胡茬染不得,他的胡子也早已花白,自姜璃珠颊畔蹭过,姜璃珠越发恶心的想呕,一颗心仿如被撕裂成了几片,仿佛是在为自己找救赎,又仿佛自己是只飞蛾,为了有一日能叫张君拜伏于自己的脚下而不惜一切。 她低声道:“如今端妃把持六宫,她最亲厚赵荡,会不惜一切代价阻太子上位,您瞧瞧,承爵一事太常礼仪院三天就批了,我的国夫人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我嫁给您是真心诚意爱您,想要陪伴您,可您的几个儿子都不肯服气于我,若您将来先去,叫我如何自处?” 张登缓缓闭上眼,手仍还在姜璃珠腰间揉捏着,低眉道:“璃珠,你小孩子不懂事。须知就算花剌人说的再好,那也是夷人,引夷入国,便如引虎为祸,太子此法或者能压制赵荡,但国也将从此大乱。 皇上这些日子身体渐好,他又何必如此着急?” 姜璃珠随即眼中便浮起了泪花:“万事,我只听相公的。便是将来有一日您去了,钦泽他们几个要赶我出去,我连嫁妆都不带,只抱着您的牌位,那怕流落街头,也要与你在一起。” 张登又是重重一声叹,脑子不停转着。他当然不相信姜璃珠是为了爱自己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才肯嫁给自己。她是带着使命来的,那使命便是说服他,要他命令于夏州守关的张虎放开关卡,放花剌驸马狼啃儿的军队悄悄入历。 十万人的军队,若在京外与两座大营对峙,太子必可登上皇位。而在那之后,花剌人肯定不会退出去,也许大历将四分五裂,可太子心意已绝,为了说动他,不惜让这样一个二八佳人来给自己作妻,江山美人,如何取舍? 张登埋头在姜璃珠脖颈间深嗅一口道:“皇上仍还体健,你又何必着急?我再考虑考虑。” 姜璃珠那期张登年近五十仍还龙精虎猛,不分白日黑夜的求欢,她叫他压着,指头攥进张登背上的肉中,咬牙切齿在心里一遍遍的咒着:张君,今日之苦,待太子登极,我总要从你身上一点点的找回来。 * 两年前在瑞王府,赵荡送如玉一座珠冠,按制,珠冠必得公主才可戴之。国夫人位列外命妇之首,若果真张君能有承爵的一天,这珠冠她便可戴得了。 黄鹂鸣竹梢,晨起懒梳妆。如玉怀中抱着那戗金钿钩填漆的长方盒子,拨着珠冠上一粒粒指腹圆的玉白珍珠,忆及自己前几日未给张君好脸,生生气走了他,心中又有几分怜他。 只要张登不死,张君不能承爵,她就还戴不得珠冠,也不过看着过过眼瘾。要入宫面端妃,秋迎以春桃饰冠,刷金晴蜓为钿,匀眉饰颊,替如玉穿好一袭石青色绣月季蝴蝶大袖,下系青金色马面裙,再缀宫绦禁步,与丫丫两个四只眼睛明亮亮的瞅着如玉,像是如玉在看自己亲手所绘的作品一样。 在黎明天色中出了门,如玉带着秋迎与王婆两个,再有扈嬷嬷相陪,便往皇宫而去。 端妃居于内廷景明殿,如玉去时,端妃往福宁殿侍疾,并不在成平殿。在殿外候得片刻,接见她的却是和悦公主。 自从那一回张君被赵钰生生踢过一脚之后,如玉再未见过和悦。这小丫头仍还是稚嫩的脸,身量似乎也停止了生长,因闲居而不戴冠,又生生小了半截。 她提议要带如玉往后苑之中的晏春阁逛一逛。如玉上一回往清颐园,以为皇家园林不过尔尔,便也以为归元帝果真是个勤俭克已,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及待入了这宴春阁,才知道什么叫皇家富贵。 入馆之路,皆已白玉铺就,闪着温润而清亮的光辉,薄雾中重重楼阁,檀木翘檐上凤凰于飞,青瓦浮窗玉石为缀。一弯丽水似青罗玉带,于白玉浮桥下蜿蜒而泄,山坡上红樱株株,开的正是烂漫时。 和悦睁眼便在这穷极奢靡之处,司空见惯,信步带着如玉越过白玉桥,到了缓坡上,于漫坡的三月红樱中拂指轻撩着花瓣,回头见如玉跟在身后,跳跃着轻快的步子问道:“你可认得我大哥王府中那安嬷嬷?” 如玉斟酌着她问话的用意,觉得当与契丹公主有关,又不便撒谎,遂答道:“有过一面之缘。” 和悦忽而止步,居于台阶之上,总算从视觉上与如玉相齐平。她道:“可惜她去了花剌,我如今想学《好姝》一歌,如今整个咱们大历,估计就你会唱。” 如玉亦止了步,摇头道:“不过听过两句而已,调子都拐不上,谈唱更是不可能,公主怕是找错人了。” “二嫂!”和悦忽而拉住如玉,前后左右再无人,她俩人站于一片春桃正盛的高岗之上。她低声说道:“我已经十七了!” 如玉望着她,并不言语。 “我父皇这些日子身体时好时坏,眼看便是他的生辰,万寿之日,因为我三哥的死,他也欢喜不起来。当初契丹公主一舞,叫他欢喜了许多日子。如今契丹公主去了西辽,他于昏澹之中曾念叨想再听一回《好姝》,看一回那契丹公主跳舞。 我再无求处,所以求到你面上,咱们将来是要做妯娌的,这件事,你得帮我!” “我很好奇,公主是怎么知道我会《好姝》这首曲子的?”如玉当初替唱之事,死了的赵钰是知道的。而她引赵钰往那死局之中,唱的恰是这首歌。 谋杀一个皇子,放之四海,她和张君干过的是身生为人而不能干的逆天之事。如玉心生警觉,怕要扯出那件事来,自己和张君二人都得死。做了亏心事,青天白日也怕鬼敲门,可若赵钰不死,她和张君今日都得死。 要么不干,干了就死不改悔。如玉一脸淡然,盯着和悦。 和悦不过一个天真小丫头,娇娇小公主。她道:“当然是我去了的三哥说的。他当初负责与西辽结盟一事,言你曾陪伴契丹公主跳舞学歌,唱的比契丹公主还要好听。 我为父一点诚心,也是想他的病能好起来,叫我能早点出嫁。” 如玉仍旧摇头:“怎敢与契丹公主相比。不过是陪她学舞是略看过几段而已,所以并不是我不想教公主,而是自己本身就跳的差,怕要耽误了公主。” 这一章被锁的叹为观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基友说,你的张君洗不白了,他整天就知道睡睡睡。哈哈,目前他确实是这样,三五个月抽一个小时跑回来,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哄媳妇。知道问题出在那儿,可是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从文章一开始他就在玩命的奔跑。 简介里不是说了么,他想治从欲而起的魔障,后来就成了魔王。 从今天开始,干提一个皇帝,后面还会干掉一个。是时局在推动他最终成为最强的那个人,后面他会慢慢变的从容,那怕成为皇帝,他依旧不改初心,和如玉彼此携手,消掉所有的原罪。 第100章 同罗妤 如玉是从西华门入的宫, 步行经过垂拱殿,和与之相隔的皇帝寝宫福宁殿。端妃既侍疾不归, 皇帝应当还在病中。此后苑距离景明殿都还有许久远的距离, 断然传不到福宁殿去。 和悦知她会唱,而如玉本着一个都不惹的诚心, 是一直都想将永国府四兄弟团结到一起的。她也看中和悦的天真单纯, 怕自己再推拒下去,要叫和悦觉得自己故作扭捏失了和气, 遂再不推辞,迈步到一株红樱树下, 扬手示意乐师起音, 便跟着男乐师的声音找起调子来。 * 从过完年之后归元帝便一直缠绵病榻, 今日见外面仍是雾蔼沉沉, 心绪仍还败坏。但总算痔疮之疾暂时下去了。端妃见他仍还闷闷着,自楠木毡案上端起一只定窑白瓷茶杯, 将参汤奉给归元帝,见他轻口呷着,低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晏春阁的红樱恰这几日开的正是烂漫, 不如臣妾扶您出去走走, 或者心绪能好一点?” 本来,那茶碗并排四只,外瞧着一模一样。而白瓷茶碗底下作的记,也唯有端妃才能分辩。剩下三人,也是各自记着各自的茶碗, 向来不会端错的。 三位翰林学士随侍帝侧处理公务,每日的参茶、点心与皇帝同例。 之所以唯有端妃才能分辩四只茶碗,也是归元帝怕殿中来往人杂,有内侍或者宫婢们得了重金,要于茶碗之中投毒害自己,不肯叫他们分辩出来。 自打皇帝身体渐渐康复之后,翰林学士廖奇龙身体出了问题,也说不出那里有病,只是白日恍神,间或有些呆滞。帝侧随侍的学士们,一天要看成车的奏折,随时待命,无论归元帝问到那一州那一府,那件公务,须得能立即便将州县官员们所呈奏折倒背如流,供帝钦断。 廖奇龙精神萎靡思维迟滞,自然不能再胜任学士一职,所以也告了病,如今他的茶碗便一直空着。 一殿之中就那么多人,到底是谁在害自己,而又是谁阻止了这场加害,归元帝目前所有的怀疑心,自然还在两个虎视眈眈的儿子身上。他狠手将整个福宁殿所有的内侍以及宫婢全部换过,唯端妃儿子已丧,与自己舔犊相哀,如今越发依赖于她。 在两个翰林学士的目送下出门,归元帝略交待了几句公务,便摆驾龙辇,往晏春阁而去。 去年一年多雨,南北俱涝。今年春早归,一路黄莺清鸣,画眉浅唱,百灵脆口,喜鹊亦来争春,跟着御辇侧,不停的叽叽喳喳着。 过得片刻云去雾散,到晏春阁外时,一轮红日破云而出,许久不见暖阳的归元帝伸手去掬那阳光,便听晏春阁中有乐声隐隐传出。他一听已是不喜,皱眉问端妃:“这处馆阁,你竟指给人住了?” 第92节 这是同罗妤当年住过的馆阁,她死二十五年,归元帝也不曾下令封馆,旧时仆婢仍还住着,自已每每春至,也总要入馆散心,赏樱,遥思故人。 端妃见帝不悦,连忙上前回道:“臣妾怎敢擅动妤姐姐所居之处。不过是今日钦泽家的夫人入宫来拜,邀她往此处赏樱看花罢了。” 从秦州来的小寡妇,因为她,他年少轻狂的儿子还曾与张君打过两次架。 归元帝扶上端妃的手,进了晏春阁。凤凰于飞映着三春艳阳,白玉铺成的栈桥远通向水的彼岸,那彼岸漫天红粉蒸蔚,男歌者的声音才落,一声白练之音渐起,三十年前,每逢春日,同罗妤便要在这漫天樱粉阵下为他轻歌。 塞上之曲,江南之乐,她旋听即熟,无一不精。 归元帝松开端妃的手,连拐杖都不必,自己一人漫步过了玉带之桥,缓步上山坡,身苍苍而心少,仿佛骑白马的牧人要赶回去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听她唱道:“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 于红粉樱阵之中,一袭石青的大袖,身姿古朴苍凉,乐声幽怨凄婉,那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同罗妤,穿越三十年,就在她曾宿过的馆阁之中放声而歌。 一众乐师见帝至,不便停乐,却也微微欠身。 如玉曾于云台跳舞时特意看过归元帝,也识得他。只是他今天穿的厚实,面色太过苍白而一时未能认出来。 她随即便止了歌声,见和悦在敛礼,自己当地而跪。 归元帝一步步走到如玉跟前,沉声道:“不必虚礼,平身吧!” 如玉站了起来,退到和悦身旁,余光暗揣归元帝的脸色。到了此刻,如玉才忖过来,皇家没有天真女儿,小和悦设了一局,果真东窗事发,也只能等个剐,她死,张君得陪着,张君死,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秦州赵氏,生于柏香镇赵大勇家,说的可是你?”归元帝自脑中回拢着思路脉络,踱步问着如玉。 如玉摇头:“回皇上,并非。臣妇之祖父,名为赵大目,而非赵大勇。” 到了这时候,如玉才醒悟过来,端妃只怕是要借自己生事。但归元帝既未大动永国一府,想必她要生的事,与永国府并无直接干系。她所为的,仍还是争储,就不知她押的,又是那一位了。既到了这时候,归元帝下令查,肯定要查出她的身世来,不如直接挑明的好。 “赵大目!是当年游走于西域的那个商人赵大目?”归元帝又问道。 如玉道:“正是。” 背叛,全都是背叛。归元帝自认勤政爱民,身为帝王从不曾骄奢淫逸,尽心竭力一心为黎明苍生,自继任以来北边强邻环饲,从未有一天掉以轻心,身在帝为而三十年不曾卸甲,不期老来竟遭如此大的背叛。 从禁军侍卫,到三个儿子,再到满朝臣子,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这些日子以来最信任的年青人,被他的几个儿子穷追猛打,也不过是因为他娶的那小寡妇,恰就是契丹公主。几个儿子图他的小寡妇,街头巷尾穷追猛打,他无处可逃,才会逃到自己麾下来。 御玺为何会跑到渭河县,是因为沈归在那里。而沈归之所以安家在不起眼的陈家村,是因为她在那里。赵钰死,在他不愿将三边统兵一职重新交还于永国府的情况下,他转而相信了沈归,而赵钰,恰就是沈归杀的。 他踱步走着,看一眼如玉,便是一声冷笑,再看一眼,再笑一声,忽而回头往山坡上走了两步,再回首,一口鲜血喷出,洒在满地落樱之中,两眼反插,晕了过去。 * 前朝政事堂。当朝宰执姜顺、瑞王赵荡,太子赵宣等人都在,众人当堂议事,翘首以盼着两位翰林学士。 过得片刻,文泛之与张君二人进殿。 文泛之左右投缘,两尊神像下面都投了拜帖,于朝事上也不过打哈哈,只待平稳过渡。张君自来是个倔性,一心为主,两尊神俱惹了个遍,到如今仍还不开窍,无论盯上了那一位,仗着皇帝的信任便是穷追猛打。 他怀中抱着一沓奏折,轻放于赵荡案侧,先叫了声先生,随即道:“殿下勿怪,这是皇上旨意。皇上着微臣来问一声,南部诸州之乱,他已命您调开封大营与西京大营前往地方增援平乱,为何仍还有奏折如纸片飞来,俱是各州奏来急报,请求朝廷派兵支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荡站起来,虽手翻出一本奏折略看了几页,和气无比的展开太子赵宣去看:“如今这帮地方父母官们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止援兵,两座大营这些日子连伙食都减了两数,凑出军粮全部拨到了南部诸州,就是为要平民乱。 孤不食肉久矣,瑞王府并无女眷,几个老宦官也叫孤赶着纺织不缀,连口粮都省下来送了出去,他们还要奏报,而皇上只听地方的,又不肯多听咱们一言两言。 钦泽你说怎么办?” 太子一系诸人早知赵荡未发兵一分一毫,不过莞尔,要看他的笑话。 张君叫赵荡笑吟吟盯着,红色公服衬着清瘦的白肤,本分的不能再本分的脸色,一双眸子亦盯紧了赵荡:“以学生来看,先生自然是派兵出剿的好。外夷相扰,我们只须边关将士守住国门。但内乱真正起来,江山不稳,才更可怕。” 宰相姜顺起身附合道:“瑞王殿下执掌两座大营,地方无兵,南部因无战事而无常驻之兵,此时再不调京营,只怕果真要生大乱。” 赵荡紧盯着张君,他门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虚伪起来连先生都要掉饭碗。他是早就揣准了皇上无移储之心,所以投到了太子门下,却又比文泛之这个两面派更高明,明踩暗捧,竭力要扶太子上位。 偏偏在皇帝眼中,他还是满朝文武之中唯一忠于自己的纯臣。 赵荡在政事堂的大殿中缓踱着步子,走到窗前,三月的春光自古檀木莲纹窗扇中透进来,照在他分外立体的五官上,他缓闭上眼,忽而沉声叫道:“齐森,进来!” 齐森应声而入,在赵荡身侧垂首而立。 “摘了两座大营的军令牌,交给张承旨,叫他还给皇上,两座大营,孤不管了!”不知真怒还是假怒,总之赵荡是发怒了。 赵宣最怕朝堂上有争执,起身走过来劝道:“大哥这又是何必?父皇他身体不好,便是偶有怨言,咱们也该……” 他声音还未落,忽而一个内侍连滚带爬扑进来,叫道:“大事不好,皇上他……他晕过去了。” 正是争储的关键时候,赵宣与姜顺等人转身就往外走,一众人浩浩荡荡皇帝寝宫而去。赵荡却仍在窗前立着,回头见张君未走,迎上去问道:“如玉最近过的如何?” 张君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忽而游丝一念想到承爵一事,再联系今天端妃请皇帝出门赏樱,随即便意识到,也许如玉入宫了,并且皇上见到如玉了,或者恰是因为此,身体渐好的归元帝才会猛然晕过去。 他意欲拨腿而跑,随即又镇定下来。既皇帝都晕过去了,想必如玉无事。 赵荡不言,过得许久冷嗤一声,转身而去。年青人而已,最是沉不住气,自以为自己调换了参茶碗,他便找不到别的门路下手,孰不知杀器便在他张君手中,之所以他迟迟不肯用,也仍还是为了保如玉一个安生。 * 在殿外跪到下午皇帝仍还不醒,两个皇子,翰林学士,文武大臣跪了满庭,直到傍晚,宰相姜顺率群臣散去,张君也跟着出宫,准备回永国府去。 出宫门走不得多远,他便见那王婆与秋迎两个在路边站着,马车帘子轻垂,显然如玉一直在宫外等他。 张君略站了片刻,唤过那王婆,递给她一块腰牌道:“烦请去趟瑞王府,将此物交予瑞王殿下。” 王婆见是块白玉螭虎佩,又是他随身所佩,作了近两年的奸细,这时才恍悟自己早叫张君与如玉二人看穿,握着那玉佩拜得一拜,转身走了。 如玉本是撩帘瞧着,见张君上了马车,问道:“人言君子如故,玉不去身,你将佩玉交给这王婆,要她送给赵荡,可是宫中起了变化?难道皇上已经大行了?” 张君摇头,却又补了一句:“不过大约差不多了。” 大乱将临,于朝事上,他向来平和,也唯有永国府的琐碎家事,才能惹得他一再暴躁。 马车晃晃悠悠,王婆走了,也不定车夫与秋迎是否可靠,夫妻不到床上,是无法推心置腹的。 张君忽而伸手,将如玉一侧的车帘轻轻打起,早春日暖,夕阳洒照进来,洒在她脸上。 他不过闲散而坐,一手垂于膝头,一手搭在唇上,眉舒目深,情温而暖,看得许久赞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如玉低声道:“防不胜防,和悦带着我去晏春阁,央求着要叫我唱歌给她听。我明知是陷,却掉了进去。 张君不欲在外言私,点了点头算是知晓,问道:“晏春阁的樱花好看否?” 如玉道:“漫天红云,美不胜收。” “我也是听说。当初妤妃嫁到之后遥思故国,一直郁郁不乐。圣上亦是轴性,自认中原美景何处不比塞上,于是便移百年大樱木入晏春阁,欲以中原之艳,而胜塞上风情。 无论妤妃喜欢与否,那是圣上一生之中唯一骄奢过的一回。六宫之中,俱皆俭仆,唯晏春阁姝胜人间,只为妤妃一人,但她去的早,也许并未见过几回樱花盛开。” 如玉道:“虽不过两面之缘,但所见所闻,皇帝果真明君圣主。” 张君淡淡道:“便是几位皇子,也不容小觑。” 他两只丹漆似的眸子,仍还端详着如玉。实际上他并无大哥张震那样的野心,若不为赵荡对于如玉的志在必得,他只须翰林书画院的一份闲差,领些薄俸,等将来分了家,养几个孩子,与如玉一起守着个小家过日子就足矣。 他会劈柴,会生火做饭,愿意包揽所有的家务,如果有儿子,会将自己所会的一切都教给儿子,如果有女儿,会比爱小囡囡还爱千倍万倍。他的太多过往,太多面她都不知道,他想要叫她知道自己那与如今所表现的,不一样的一面,可他总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赵荡瞅准了他的小如玉,誓要拿她做个筹码来舞风弄云,从吊赵钰开始,逼她上云台跳舞,到如今诱归元帝犯病,一次又一次,不停挑战他的底线。 如玉每每叫他看羞,鬼使神差问道:“今夜可能在府中宿得一休?” 张君一撩便燃,低声问道:“好了?” 如玉两颊泛羞,小腹也暗浮着隐隐痒意,低声道:“莫如回府咱再试试?” 她一只小手摸了过来,握住他置于膝上那只手,轻轻荡着,顺势躺入他怀中。赵荡一而再再而三利用她,如今应当已经到了争储最关键的时候,张君必然要保太子,但他绝不是忠诚于太子,而不过是因为太子更软弱,更容易操控而已。 他在尝试着一步一步变的强大,她依附于他,想要借他躲过赵荡那双无形中操控着她的双手。若论她这一年多来的那身体上的晦疾,其实她对于周昭的那些膈意已经散去,对于张君被周昭折磨的可怜也看在眼中,她忘不了的是被赵荡那一夜压在永国府正门外墙壁上的羞侮,他灼气曾烫过的每一寸皮肤,从此都带着那叫人极度厌恶的记忆。 她的心能说服自己接受张君,但身体不愿意接受任何一个男人。 * 难得二人一起吃饭,张君并不怎么吃,取湿帕子擦过手,便一直盯着如玉。 如玉总叫他看羞,摸着自己的脸问道:“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张君唇角噙着丝笑意,点头道:“嗯,唇角沾着丝菜叶,待我替你揩了它。” 他细白的手伸过来,在如玉唇角轻轻揩着,看她红唇微张,一丝口水几欲流出,一息之间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入内室关了房门,将如玉压到了床上。 自打那夜在府外晃荡,赵荡羞辱过那一回之后,便是张君挨及,如玉也寻不到欢意,反而但凡他挨近自己,混身肌肤都紧绷而又麻木,痛苦无比。 张君自然也意识到如玉的不喜,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他闷头在她颈间嗅得许久,低声道:“姜璃珠当初之所以嫁我父亲,是因为太子欲争储而手中无兵,所以以你作价,欲从花剌换得十万精兵入历,协助太子对抗赵荡在京外的两座大营。 我父亲是武夫,深知国门之重,这些日子来虽一再笼络着姜璃珠,但迟迟未松口此事。今夜我得去羞辱姜璃珠一回,好叫父亲痛下决心,命令隔壁府虎哥打开国门,放花剌兵入历。 此事你知道就好,若一会儿隔壁吵起来,尽量不要过来。” “为何?”如玉问道。 张君道:“因为花剌带兵入历的大将军狼啃儿,恰就是我大哥张震。这也是如今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唯一的办法,你得帮我。” 如玉不期那从未谋面过的大哥张震在大历身死之后,竟是混到花剌军中做了大将军。张君仍还埋头在她颈间,低声道:“他在花剌娶了公主,就算将来有一天再回大历,也会带着公主,因为花剌公主,才会有那十万兵,花剌公主安九月是个有名的暴躁性子,所以大嫂那里也要抓紧把她嫁出去,否则,等到大哥回来,还有她的苦吃。” 一年半的时间,能从默默无闻做到大将军,如玉正想问缘由,听张君一解释,才知他是尚了公主,并凭此而一步登天。 男人有更辽阔的疆域与战场,而周昭才生下孩子便听闻丈夫战死沙场的噩耗,原来至少如玉觉得她还能熬到张震再度归来,此番再听他又尚了公主,就算将来果真大业得定,能够坐到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上去,周昭也不可能争过公主,坐上一国之母的位置,那她的苦守还有何意义? 张君此时请她们周府的伯母们过来说嫁,其实反而是为了她好。 如玉缩窝于张君怀中,再看他这个人,自她嫁过来,尊敬她,给她自由,无论房里房外,没有多看过别的女人那怕一眼。 她叹了一息道:“若你想要,咱们再试一回?” 张君翻身坐了起来,一把将如玉拉起,替她理了理头发,一笑道:“皇上随时会醒,我得去慎德堂了,你好好歇着,仙姑难求,大约是我的诚心还不够的缘故。” 如玉急匆匆的挽住他的手道:“这件事儿你不必管了,你自往宫里去,说服父亲的事情由我来就好。” 儿子们瞒着老父亲要干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老父亲忙着应付小娇妻而茫然不知,如玉为已打算,也得让张登把国门放开,放花剌兵入历,辅太子登位。 * 她一人时并不多掌灯,见张登进了院子才将四处的灯点起来。 头一回孤身一人进儿媳妇的院子,张登莫名有些局促:“论理,这个时辰了,我不该进儿媳妇的院子。但不知你是要说什么?。” 如玉敛了一礼道:“因钦泽说皇上眼看大行,媳妇想问问父亲的打算。” 张登站了起来,走到门上看了一圈,见竹外轩一个婆子两个丫头都十分乖巧的退在大门上那门房中,虽能瞧得见这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两个人,却绝对听不到他说话,遂低声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是赵宣还是赵荡登位,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皆在赵荡执掌之中,他拼着南部诸州民乱四起也不肯平乱,恰就是要用这两座大营来助自己登位。 你是我的儿媳妇,如今永国府之中,也是赵荡唯一所图。钦泽性孤指望不得,你收拾些细软,若果真到时候赵荡登极,我送你们出城,寻个地方躲起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显然,做为一个敬忠职守的老将,就算儿子辱了他最疼爱的新妇,就算姜璃珠一次次诱惑相逼,张登依然不肯放开国门叫花剌兵入历,非但如此,还做好了赵荡登极之后,拼尽自己一身之力,送她和张君出京的打算。 “你母亲活着时与我怄气,生生耽误了三个儿子。我负钦泽最多,也亏欠他最多。如今能给他的补偿也只有这个,你收好细软,夜里睡警醒些。”张登说罢,转身欲走。 第93节 如玉上前一步道:“父亲,您有四十年马鞍从军的经验,若果真唯有花剌兵可阻赵荡登极,为何您不试一试了?” 张登随即皱眉:“如玉,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管好自己即可。” 如玉又赶上两步道:“打仗是您的专长,那十万花剌兵,怎样放进来的,您就可以怎样将他们打出去,到那时,太子就算登极,还不得不仰仗于您。而您又是功臣,又还能保得咱们永国一府,至于放花剌兵入历一事,也是太子的主张,谁人又能怪到您身上?”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说的大约就是他了。娶得个心不爱自己的小娇妻回来,张登也知事情并没有姜璃珠说的那样简单,也许她爱张君而不得才转而要嫁给他。但那又如何,引狼入室的是太子赵宣,到时候花剌人不肯走要闹内乱,平定战乱恰是他的所长。 姜璃珠不过小丫头而已,待他功高摄主,就算她心中无他,不也得虚以尾蛇,继续温柔下去? 一步一步,雄才涛略的帝王和多少战死沙场的武将们砌筑起来的,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正在一步步瓦解,每个人都从那道无形的长城上拿走了一块砖,可论究起来,也没有谁的罪过比谁更大。 他也不过为求自保而已。 * 过得半个多时辰,及待东宫信使飞马而出,张君于宫中也知道了讯息。 归元帝不过醒了片刻,随即又昏睡了过去,皇子与诸大臣们不敢再走,皆于殿外跪守。 直到次日清晨,归元帝才再度醒来。他于梦中不知神游何趣,与妤妃所说过的话,比在一起五年总共说过的还要多。醒时榻边唯有端妃握着他的手,归元帝回握了握道:“把老大叫进来,朕要与他说会儿话。” 端妃一个眼色,未几,赵荡一身寒露进了殿,在榻外不远处行过大礼,静跪着。 归元帝示意余人皆退下,示意赵荡扶自己坐起来,仰靠在软枕上,口中还是沉睡了一夜的秽气。他道:“朕少年即位,你母亲,是朕第一个女人。直到有你之后,为平臣工口舌,朕才成大婚之礼。朕确实有过承诺,要传位于你,或者因此,你便生了不该生的心。” 赵荡三十岁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摇头道:“父皇,太子早立,儿臣委实没有那份心思,还请父皇明查。” 没有? 却任凭南部诸州大乱而不肯发兵一丝一毫去凭,立等老子升天。 身生为父母,无论儿女长成怎样,无论他们犯了什么样的错,总是要以检讨自己为重。归元帝又道:“昨夜于这榻上,朕思前想后,想了许多。或者是朕有些地方失了检点,叫你以为朕在暗示你,朕有改储之意?” 赵荡几乎嚎啕起来:“儿子委实没有,还请父皇明查!” 归元帝见端妃递了青盐水过来,含在口中闭眼养了片刻神,涮过口之后问赵荡:“你可知为何朕会赐你荡这个字为名?” 赵荡确实不知,比起两个弟弟来,自己的大名,实在太过随意了些。有一段日子,他猜测或者这名字是母亲同罗妤起的,彼时黄头花剌占贺兰山,天地苍茫而荡,也许她爱这个汉字,于是给自己起名叫荡。 “昔日赢驷为儿起名叫荡,志在能从他手中荡平六国,一统天下。朕予你,也曾寄予如此厚望。” 这下,赵荡不哭了。作为一个自幼丧母的孩子,背负一半蛮夷血统的孩子,他的命运,跟大时代的兴衰紧密相连。荡平六国,一统天下,如今在这片苍穹之下,可不正好有六国,需要他去荡平么? 归元帝昨日吐血之后,着实沉睡了一整日,此时精神尚好,言谆而诚:“你掌管着上两座大营,南部诸州之乱,不能糊弄了事,必须得扎扎实实去平。” 赵荡双手按地,头深磕于锦毯上,亦是虔心而诚:“儿臣这就发兵,力保平乱!” 待赵荡恭退,张君被传进来时,归元帝已经简单沐洗更换过衣服。他先问道:“两座大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张君实言道:“瑞王并未曾发得一兵一卒,救济之粮倒是运过不少,可惜山匪横行船盗猖狂,灾粮运到一半,就被那些强盗给瓜分了,实难运到灾民手中。” 归元帝本在闭目养神,忽而睁开双眼,两目已是精熠:“朕一生多依仗你父亲,如今朕还要依仗于你,两座大营,你有几成把握拿下?” 张君道:“没有把握!” 沉默半晌,他又道:“但臣有一条命,拼上这条命,敢保两座大营不乱。” 归元帝点了点头,召来宣召使道:“传朕旨意,特命张君为钦使,微服往南部诸州查灾民暴/乱之事,派十名大内顶尖高手为其亲随,沿途保护钦使安全。” 宣召使领命而去,张君行过大礼,也退了出来。 到此,归元帝终于坦露了自己的心迹,他是准备要把皇位传给虽说太过温和,但总算还肯听自己话的太子赵宣了。 * 一路快马回府,天才不过大亮。如今还是早春,张君脱了罩在外的官服,仍还穿着那袭青衫,一路自夕回廊上进了竹外轩,鸟语花香翠竹森森,他才进院门便听得屋中如玉在哼着什么曲子。 秋迎正在拿着鸡毛掸子掸窗,回头见是那脾气古怪的二少爷,还是寻常的青衫,官帽抱在怀中,头上唯戴一只白玉螭虎簪,两颊淡淡一层胡茬,进得门来,在矮矮的单扇朱漆门上站得片刻,神色好了许多,唇角略略往上翘着,漫步而来。秋迎旋即抱着掸子躲进了后院。 张君站在廊下听得许久,才分辩出来,她仍还是在唱那首《定西番》,只不过唱的不是雁来人不来,她已唱到了: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张君抬头望了望天,确是早春,却无细雨,天光流清旷宇无云,是个艳阳高照的大好天气。推门进了屋子,如玉并不在寻常置画案的位置。 自打立春之后,床帐换成了彩绣樱桃果子的联珠帐,清供是一盆细草,生的齐而蔚然,凑近了张君才能识得竟是圆圆一瓮麦苗,鹅黄底描金漆的浅瓮,内里白胎,衬着深绿色蔚蔚然的麦苗,蓬然勃勃的生机。 她似乎很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当初在陈家村时,他眼看着她将一盆蒜秧成了苔子,在他带她走的那一夜被打翻在地。 揭起盖画的丝帕,下面所绘仍是肖像,是小丫丫屈膝在处六角窗下逗猫。 张君丢了那丝帕,听得侧室中水声清亮,她又重复唱了起那首《定西番》。到了雁来人不来那句,张君已在翻她床头的书,是本前朝杂书,书签夹在《虬髯客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卧室中没有一丝属于他的痕迹。张君沮丧不忆,掀开墙角双扇开的榆木大柜,里面也叠的整整齐齐俱是她的衣服。上下扫得许久,张君连自己一件衣服都未找着,才算彻底承认,他被如玉从整个生活中清理了出去,非但如此,显然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并且还生活的非常舒适坦然。 张君在那柜子前直楞楞的站着,站得许久,忽而便听侧室中如玉喊道:“丫丫!” 丫丫本在收拾书房,应了一声便冲了进来,便见张君瘦高高的个子在侧室门上站着,他给个眼色示意她应之。丫丫便应道:“奴婢在了,少奶奶有何事?” 如玉本是插着门沐浴的,自己起身开了门鞘,转身仍屈膝跪坐到了浴缶中,扬着脖子道:“替我冲发!” 张君屏息进门,轻轻将侧室门关上,便见如玉仰舒着脖子,两手拢发,双眼仍还闭着。跪坐,仰颈,氤氲热气中仿似芙蓉出水。张君也不言语,见缶侧盆子是接好的,撩起袍帘卷到带中,屈膝半跪了舀水来替她细细浇着,她便顺着水流轻揉起头发来。 “明儿便要往那化人亭去接母亲,你可去隔壁问过,老三去是不去?”张君刻意屏息,如玉犹还不知是他,以为进来的是丫丫,边揉边问。 张登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将区氏的遗骸送到化人亭去火化,如玉和蔡香晚欲要去接那骨灰回来,这是问丫丫,要叫张诚也跟着一起去。 母死也就罢了,还叫父亲弄到化人亭去化成灰烬,张君总算装不下去,鼻息略重,丢掉手中那瓢,掰过如玉的脸便吻了下去。及待他气息一重,她便睁开了眼睛,一头湿发伏入他怀中,任他细细的吻着。 张君吻得许久,箍腰将如玉自水中捞起,放她坐在案头,埋头在她颈间深嗅着。 第101章 单刀赴营 清天白日, 娇娘新浴,昼而宣淫。管他外面春夏与秋冬, 管他皇帝老儿要辅那个儿子坐江山, 张君也不脱衣,才要解腰间玉带, 便听外面现一个丫头问道:“丫丫, 二少爷可是回来了?我们少夫人叫他过去一趟……” 是周昭院里的小荷,她话音还未落, 如玉身子一僵,一把推便将张君推开, 拣起案头的衣服穿了起来。 张君硬声问道:“何事?就在这里说。” 小荷一噎, 良久才道:“我们少夫人在绞头发, 她要去庙里作姑子。” 今天恰巧周家伯母们带着几个媒婆来要替她说媒, 想必此时她正在大闹。 张君闭眼片刻,重又扣上腰间玉带, 颤声问如玉:“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如玉穿好了中衣正在擦发,随口问道:“去何处?你要出去办公差么?” 张君点头:“去年闹洪灾,长江以南洪灾淹了好几个州, 今年陆续各地有百姓揭竿为匪, 闹的很厉害,皇上几番遣赵荡出兵镇压,但总是不太放心,所以叫我出去看看。若你想去,咱们正好出门走走, 或者你的病能就此好了。” 一次唯有两个人的旅行? 春光大好的三月,张君看如玉眼角浮起笑意,心中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牵过如玉的手说:“你想住什么样的店?南边大约不太平,咱们得多兑些银子在身上,还得多备些衣服。” 如玉比他还要高兴,连连道:“银票我这里多着了,现银竹外轩就有,咱们今儿走还是明儿走?” “此刻就走!”张君说罢就将如玉揽腰抱起,打横抱出了侧室,看她难欢喜喜收整着衣服,也不出院,出门跃上墙头,进了隔壁张诚的院子。 如玉只待他一出门便脱了鞋上床,抽开床顶板上那小隙,将当初还在陈家村时,张君写给自己的休书,并买掉西京那间店铺所积存下来的银票全都拿了出来,用一块油布包好,贴身装收。 * 出了永国府,两人一马一个小包裹,自打区氏死后,这是第二回 天高地广的敞快。出府拐到墨香斋,张君抱着如玉下马,在街对面站着,看她进去给掌柜交待差事。她步履轻快的简直要舞起来,满心欢喜,可他心事重重。 大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张君便有些焦急了。不过几句话而已,她竟交待了这样久。 张君闭了闭眼,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无比,忽而一声尖叫,是自墨香斋内传出。张君随即抽了身上佩刀,几步跃到墨香斋门上,内里冲出个伙计来,捂着一只耳朵,那耳朵上还往下滴着血。 他定了定神,再接着又一声尖叫,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如玉的声音,但若是如玉,又显得太过刚硬了些,她擅歌,嗓音若拨到一个高度,里面会有宽厚的刚声,而非如此纤细的锐度。 张君两鬓的青筋突个不停,赵荡的截杀又来了,这一回,是要拿如玉引他进去。 转身再四顾,热闹的西市上忽而不再人来人往,整条街空荡荡叫人可怕,各处墙头皆有人头在攒动。这一回必得要活着出西市,才能控制京外两座大营,叫太子顺利登基。等张震回来,他计划中的旅行才能成行,他也才能结开如玉的心结。 张君自马上解下如玉的小包裹,再听墨香斋中一声尖叫,却是只叫到一半,渐渐变成了呻/吟。 这如玉的声音。仿佛刀刺穿胸膛,截断了半截气出,她被人杀死了。 如玉的小布兜中有整整一包的银锞子。他拣起一个就从墨香斋的门上打了进去,越过柜台,里面纹丝不动,外面阳光太刺眼,显得那店里越发黑暗。 他闭了闭眼,判断着四面八方的喘息,忽而纵身跃起,在如雨而来的流矢中跃上墨香斋二层的瓦檐,几个银锭子打出去,又稳又准,将几个趴在墨香斋二层瓦檐上的黑衣人全部打落。 若论打架,是没人能打过他的。站在这二楼的瓦脊上,穷极四野,整个西市尽收眼底。一袭鸦青色的外氅,那是赵荡经常穿的常服,影影绰绰,他就在西市最高那座塔楼上。 不等他喘息,随即流矢如雨般射了过来,张君旋身而跃,脚轻踩着瓦片,自瓦檐上一路飞奔,后面的黑衣人们从街市,各个巷口,四面八方涌出来在他身后追着。 流矢如雨,亦在他身后不停飞落。 他跑的极快,忽而翻身一跃,跃上那座塔楼,同时抽刀而出,与赵荡几个又蟒又壮的护卫们缠打到一起。 但赵荡并不在塔楼上,塔楼上那穿着鸦青色外氅的却是齐森,他本是背身,转身的瞬间一把暗器撒过来,张君随即仰头松脚,整个人仰躺着坠下塔楼。 赵荡攥着如玉的腕子出了墨香斋,远远指着疾速往下坠落的张君冷笑:“擒贼先擒王,他知道孤今天布了死局自己逃不脱,所以根本没想着顾你,而是要往那塔楼上擒孤,只有擒住了孤,他今日才能突出这个死局。” “你爹,快死了吧?”如玉反问赵荡。如果不是皇帝不好了,他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来杀张君。 赵荡仰头看手下追进了一条巷子,仍还攥着如玉的手,转身又进了墨香斋。墨香斋中重重伏兵,布置的最为严密,赵荡下令他们撤了出去,布防在外面的街道上,转身踱到了窗前,望着窗外冷清到渗人的街道:“赵宣登上皇位,张君得死。孤登上那个位置,他也得死。你跟着他,究竟图个什么?” 如玉默了片刻,站在赵荡身后说道:“他从陈家村把我带出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无论将要面对什么样的人生,我都会一生一世爱他。” 赵荡轻嗤一声笑:“爱为何物?那东西会为你带来权位,还是能叫你永享宗荣,再或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要出门,打扮的很清减。为了骑马,只着半幅面的裙子,身上穿着短袄,披着袭沉潭碧的披风,耳中不过两粒米珠,当是刻意匀过脸,妆过面,轻眉黛黛,唇瓣红红,微张着,仰面看他,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 “不能,它什么都不能给我。”如玉有些灰心丧气,张君一直在期待大哥的归来,希望张震的归来能改变如今的局面,可她熬不到了,她一再努力,也无法再重新接受他。她忘不掉一次次周昭体有微恙时,张君那仿佛天塌了一般的神情。 方才,赵荡带来的小内侍就在她身边演戏,仿她的哭腔,仿她被插了一刀以后痛苦的呻/吟,她就在窗子里看窗外的他,看他跃上房顶离去。 赵荡实则是在显现她一直以来的猜想,当她也面临生死两难的时候,他是否也会像在乎周昭那样去在乎她。 如玉还是挣不开赵荡的手,他又道:“如玉,你对孤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孤有沈归统边,有邓鸽掌京营,便是皇上也得忌惮孤三分。至于西辽,耶律夷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过不了多久花剌就能将它反吞。 可到如今孤还在等你走到孤的身边来,不为利用你,不为拿你去搏我父皇那点微薄的舔犊之情,只是单纯的,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而已。” 如玉还未张嘴,只见外面那些正在戒备的黑衣人忽而转身扑了进来,身后一阵风起,张君手中长刀已经架在了赵荡的脖子上,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潜伏于墨香斋外的人也冲了进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君额头浮着薄汗,轻嘘了声口哨:“先生,这是第二回 了,你又在调戏学生的妻子?” 赵荡顺着那把刀缓缓回头,低头扫了一眼锋刃,扬起自己与如玉相牵的手,那阔袖之中,一把弯刀,就扣在如玉纤细,青筋隐隐的手腕上。只要张君敢动刀,他立刻就能割了如玉的手腕。 他眉都不抬,吩咐属下道:“杀了张君!” 如玉另一只手并未遭禁,她一把握上赵荡的手,压着那把锋利的弯刀往自己手腕上去,吼张君道:“此时不跑,还等什么?” 她怎么可能一无用处,不是同罗氏唯一的女儿了么?就算不能吊着赵钰,总还能拿来要挟沈归,送到耶律夷那里换点兵换点粮草,如玉不信赵荡果真舍得杀自己,先与他搏斗了起来。 第94节 张君一动不动,任凭如玉和赵荡反绞着手腕,他身后的那些人,持刀眼看就要戳过来了,如玉还在吼:“快跑啊,你怎么不跑?” 张君挥刀砍落两个人手中的兵器,狭窄的屋子里凳翻椅砸。如玉一只手往那利刃上拼命甩着,见张君仍还不肯走,摇着头,语无伦次:“钦泽,不要怨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要有歉意,以后找个好女人一起过日子!” 她说的,还是自己身体的事。她一再尝试着迎合他,一次次说服自己接受他,尝试了太多次,失败了太多次,所以放弃了。 她话一说完,两只手去捉赵荡手中那把尖刀,整个人都撞了上去。赵荡冒着伤了自己的危险,转手去夺那把刀。 张君一把刀同时也逼到了赵荡脖子上。 忽而,赵荡两手一松,扬到半空,接着,便屈膝跪到了地上。 一阵沉沉脚步之声,接着便有许多人涌入书店,皆是禁军侍卫。再接着,走进来的才是皇帝。他穿着明黄色的朝袍,山羊胡子,两眼混浊不清,透着渗人的寒气。 张君随即也扔了兵器,屈膝就跪。随着哗啦啦一阵下跪之声,如玉手中还攥着那把弯刀,也跪到了地上。 张诚一直跟在皇帝身后,显然皇帝是他请出宫的。他也收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见归元帝站不稳,连忙上前去扶。 归元帝也许有些眩晕,站了许久不曾挪步。直到张诚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屋子里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唯有自己的禁军侍卫时,召如玉至前来,问道:“他以你作挟?要杀张钦泽?” 如玉默默点头,与张君跪到了一处。 既赵荡不敢叫张君出城,可见果真一兵一卒都未曾发,仍还在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静待皇城之变。或者说,静待皇帝之死。 至此,归元帝的心才算彻底凉透了。身为皇帝,却也是凡夫,他没想过千秋万代,至少还想再干几年,并为此而一直在与疾病做斗争,却不曾想,儿子要杀他,已是势在必得。 他转身问赵荡:“南部诸州大乱,你不曾派得一兵一卒前去镇压吧?” 赵荡闭着眼睛道:“儿臣罪该万死。” “你确实该死。须知家国天下,咱们皇家,是坐在整个大历的疆土上,屁股底下狼烟四起,你争来朕的位子,又如何能坐得稳?”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空有野心而不能兼顾内外,朕要你何用?”归元帝面色蜡黄,不停往下滴着汗珠,巍巍欲倒,拂袖道:“放张君出城,跟朕回宫,有什么话回宫再说。” * 目送皇帝一行人撤走,张诚跟在他夫妻身后,忽而一声笑道:“二哥,这一回你得谢谢我,若不是我快马加鞭到宫门外,又托和悦请出皇帝来,你今天得死在这里。” 如玉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兄弟可不就是拿来救命的?你若有难,难道你二哥不会救你?” 到了墨香斋门外,张君几步窜上房顶,拣下如玉那挂于房脊上的小布兜儿掂了掂道:“大约还剩得一半,想要出趟外差是不够,可出去随便走走,银子还是够的。” 如玉听他话里有话,笑问道:“去那里?” 张君反问:“你想去那里?” 如玉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想回趟陈家村,瞧瞧我的院子,看看我那些熟人们,看他们可还好。” 张诚也是一声笑:“穷壤僻壤的小山村,有什么好看。你是没有去过好地方,等我们兄弟几个将来闲了,带着你大好河山走一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张君白了张诚一眼,带着如玉上了马,策马却是出城的路径。 张诚撵了几步,追着喊道:“就让我送送你们又能怎样?” 张君总算勒停了马,等着张诚撵上自己,两兄弟带着如玉,一路说说笑笑,往城门口而去。 今日城门口也盘查的分外严,守城的卫兵显然认识张君兄弟二人,抬头扫了半天,问张君道:“但不知张翰林要往何处去?宫里才出的旨意,京中但凡五品以上官员,出入京城都须出示公函,若无公函派遣,不能出城。” 赵荡今天敢在西市动手,就证明他已经掌握了整座京城,皇帝被架空了,太子寄予希望的援兵还在半路,也许今夜他就要动手。张君身为御前翰林学士承旨,是带着皇帝圣谕的。 他将圣谕呈上,但如今这些守兵们已经全换了赵荡的人,放不放他们出城,仍还要看赵荡的意思。 守兵道:“张承旨可以,但尊夫人与贵府三公子,不能出去。” 张君与如玉相视一笑,解释道:“本官虽有公事在身,却也想带自家夫人一起出去踏踏青,至于我兄弟,不过顺道相送而已,旋刻即回。” 城楼上,齐森一双寒目,正在冷扫着城楼下的张君一行人,吩咐手下道:“放张钦泽出城,带五百人围杀,记得不要伤了那小媳妇儿,要原原本本毫发无伤的带回京城,送到王府。” 这人问道:“张诚怎么办?也放出去?” 齐森一听张诚二字,先就一声冷笑:“那不过是个软蛋而已,大约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跟着张君逃命去了,放出去,一起杀!” 张君兄弟二人出城不久,便有一马自城外疾驰而来。来人下马上了城楼,远远对着齐森吼道:“不好,夏州关口有十万花剌兵入历,只怕是张虎放进来的。快,快去通知王爷。” 齐森也是吓出了一声冷汗,直接跃上城楼,跨上一匹快马便赶往皇宫。 * 入宫仍是拼了命一样的奔跑,进了福宁殿,两个皇子,三省六部的大臣们皆跪在大太阳下,鸦雀无声。 齐森快步走到赵荡身边,跪而耳语。赵荡只听得一句,随即深目圆睁:“张登这个老贼,他竟……” 不顾内侍们的阻挡,他膝行着爬进殿,至归元帝身边,那件鸭卵青的外氅上泪痕斑斑: “父皇,儿臣不曾发兵,已是大罪。可是二帝为了能够对抗儿臣,如今已然兵临城下。儿臣便是狼子野心,也比不得他卖祖求荣。兄弟阋墙,不过内乱尔,引夷入境,不是狼子野心,而是昏庸无能,是任夷宰割。 儿臣此举,实为被逼无奈,还望父皇明察。” “你说什么?”归元帝立刻就站了起来,脸色由黄转绿,一身的力量,全在那双眼睛之中,显然也是初闻此事。两个儿子,一座江山,他们一生的才华与精力,全耗在了彼此杀伐上。 归元帝猛得仰头,直挺挺晕了过去。 * 半个时辰后,短暂的,归元帝又醒了,两个儿子就在当庭跪着。 他有龙床六张,后六宫不知多少床榻,那一张都可睡得,可有这样两个年近三十虎视眈眈的儿子盯着,天底下没有那一张床能叫他睡个安稳的好觉。 他们是他身体里发出的胎芽,吸噬着他身体的养份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今都心怀诡异,欲要杀掉对方,也欲要杀掉他。 赵荡通过杀掉赵钰,夺得京外两座大营的绝对控制权,而储君赵宣,则意图引外夷入国,来与之抗衡。如此举动,愚蠢之极,这那是儿子,这是索命缠魂的冤亲债主,名为儿子,实乃孽障。 而他膝下只剩这两个儿子,江山还得要他们传承,并破败下去。 “若是朕的钰儿还活着,该有多好。”归元帝任凭端妃给他喂着参汤,半流半饮,唇角澹澹:“他替朕守着国之门户,朕什么也不用怕,能安安生生睡上一觉。” 他就躺在临窗的大榻上,两个儿子跪在三月的艳阳下,就在他的眼底,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端妃笑道:“都是好孩子,谁家的孩子们不打架,您对他们也太苛刻了些。” 归元帝望着自己这面容平常的妃子,摇头道:“便是在朕眼皮子底下,此刻他们心中还不知谋着怎么要朕的命了,放回府去?他们能立刻将京城夷为平地。 朕不是恨他们争皇位,也不是恨他们图谋着要杀了朕,而是恨他们失了根本。论究起来,这也是朕的失职,一直拿帝王之策来培育他们,可从来没有教过他们,帝王靠的是什么。家国天下,百姓们有家,才有咱们的国,他们连百姓都不爱戴,只盯着朕的位子,教子无方,这便是朕的失职之处。” 他渐渐沉于梦魇,唇角沾着丝口水澹澹而语,却一句也说不清楚。端妃慢慢收了面上那温和宽厚,眉目间满是怨憎:“您从未反省过自己。虽嘴里一味说着要教授儿子们帝王之策,可实际上没有一天真正放过手,从未想过真正拿他们当成自己的传承之人。 好的帝王,会培养出好的接班人,而你培养出来的,只是辅佐自己的基石,你在,他们能为你所用。可你死了,他们就会分崩离析。” 端妃说的耐心而又温和,看归元帝呼吸渐止,于迷梦中逝去,总算流了两点泪,语气也激动起来:“我儿行军路上,是叫张虎杀的,张虎是张震的兄弟。他是恨我的钰儿杀了张震,才于半路截杀我儿。 可到如今张虎还守着夏州门户,太子要从夏州引外夷入关,你非但不治他的罪,连他的储君之位都不肯黜,一味怪罪荡儿野心太重。您既不想他有野心,就不该趋着他替你卖命,孩子们诚心诚意替你卖命,办差,最后却叫太子坐享其成,谁会甘愿?” 她放下帐子,出殿吩咐内侍道:“皇上请太子入内!” 这时候天已经朦胧要黑了,赵宣一听父亲宣自己入内,总算长舒一口气。以他这些日子来的观察,皇帝身体还硬朗,熬过了一回痔疮发作,应当短期内不会有事,既然这样,也就能熬到那花剌驸马狼啃儿的援兵到此。 进殿走了不过几步,重重帷幔微摇,幕后黑影重重,赵宣以为自己是晃神了,但随即便醒悟过来,只怕父亲凶多吉少。他于三兄弟中最没有决断力,也最温性,没有城府也藏不住事,两腿颤软着转身欲逃…… 赵荡也跟了进来,身后带着一群内侍,宫中禁军无法掌握,但内侍们基本已经叫他全部买通。再有端妃里应外合。 归元帝查觉事有不对,才会想把张君派出去,以到南部各州查看民乱的名义,到边关调兵回来勤王,可惜张君出城便是死路一条,而归元帝,也活不过今夜去。 西市截杀,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仅仅是他向皇帝展示自己的无能与慌乱。真正的谋杀却在宫廷,还要借助端妃之手。太子也被调入宫中,一场宫变正在上演,而他是最后赢的那个人。 * 出了京,如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天雷地火向来大眼瞪小眼的两兄弟,居然能够平心静气好好说句话了。 张君将缰绳交给张诚,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拿你当兄弟,只这一次,还是如玉的面子,你若不能控住开封大营,就永远不要来见我。” 如玉见张君已是准备好要跑的样子,追着问道:“你可是要去西京大营?” 张君道:“若我估量的不差,皇帝这会子只怕已经死了。西京大营统兵齐楚随时待命,要帮赵荡围城,我得把他们拦下来。” 暮色茫茫,他已经转身跑了。张诚没有张君那样好的腿功,翻身上了马道:“委屈你跟我同趁一骑,到我舅舅那里讨碗水喝。” 如玉问道:“你舅舅在开封大营?” 张诚回头,远远见得追兵已至,到底没有张君的胆量与城府,两腿相夹马鞭连连的催着。 追兵本是轻骑,张诚嘴里念念叨叨,骑着马拐进一处小集市,傍晚已经收摊的集市,零星有几个行人。一匹马驮着两个人跑不快,叹道:“我恨不能当初被母亲送出府的那个人是我,好叫我此时也能有我二哥逃命的功夫,如玉,得罪了!下去瞧好了,有人接应你。” 如玉叫他抱着一把扔到了马下,扑栽到一处巷子里,母鸡咯咯乱叫,鸭子呱呱乱跳,她趴起来望着两手的鸡屎,莫名还有一股亲切之意,正准备要躲,一户院门内伸出一只手,已将她扯进了院子。 拉她的人,竟是一府之中如今谁也不关注的邓姨娘。如玉满心以为邓姨娘仍还住在静心斋后的小院中,见她不过一件青衣,脂粉不施容样清减无比,便知只怕张诚早就将老姨娘偷渡到了这里,而张登那个无心之人,宠了二十年的妾不见了,二十多天来忙着应承新妇,竟是一无所觉。 邓姨娘拉着如玉进了屋子,浅门浅户的小屋,间或有鸡鸭走进来,邓姨娘不知该如何赶它们,远远拿只棍子捣着,捣的乱飞。 如玉好奇问道:“这些皆是姨娘养的?” 邓姨娘便是笑也笑的无比辛酸:“我搬来日子不久,老三说若不养些这东西,遮不得人耳目,所以我便养了一些,可它们又脏,又吵,我也整日烦的要命,但不知什么时候这日子才是个头。” 这么说来,张君和张诚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计划着有今日之乱了? 如玉心说张君倒好,瞒的我一丝风儿也不知。 她道:“父亲新娶了姜姑娘,姨娘当是知道的。” 邓姨娘敛了一脸的笑意,虽不是哭相,但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落着,落到那土坯地上,湿了丁丁点点。 她道:“早在去年,我就察觉了。夫人死的那夜,老爷揣了如锦的肚子,将她锁在柴房里,也不问清夫人死的缘由,不查不问,只跟着安慰姜姑娘,我就看出不对劲儿来了。 只是那姜姑娘未免太想不开,侯府出身的姑娘,姑母又是太子妃,名门望族出身,嫁个半百老人,我们这些贱命人们,也替她不值了。” 去年区氏死的时候,姜璃珠就在府中。邓姨娘那时候在张登面前失了宠,伺候了一阵子区氏,后来有如锦补上,在区氏面前也失了宠,恰是区氏死的那夜,她见过张登与姜璃珠在区氏的后院里抱在一处,以她对张登的了解,那时候他就动了情了。 如玉一笑说:“只要她自己觉得值就好。” * 同一时间,疲于奔命的张君一袭青衫到了西京大营。赵荡手下派出来追他的护卫们看他到了西京大营门上,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如今这地方已叫赵荡牢牢掌控,他进去,不得立即葬身当场? 这地方,张君还是前年为钦使的时候,来过几趟。内里每一军的指挥营,中军帐,粮草营,无一不熟。 所以他到了大营外,先盯好了统兵主帐,这才准备往里闯。 守兵见是个穿着常服的年青人,自然要拦:“呔,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军营?快快儿的滚,小心爷爷们戳你两个血窟隆。” 张君随即便亮了禁军侍卫令牌,问这守兵:“齐楚将军可在否?我奉御命前来,要查机密之事。” 禁军侍卫为皇帝近臣,凡执令牌者,内六宫禁廷也能闯得。这些只是最下等的守兵,并不清楚这些禁军们是如何行动的,还未看清楚,张君已经闯进大营,直奔统兵主帐而去。 从大营门口到统兵大帐,大约有一里路程,张君本有两条飞毛腿,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见得这西京大营比赵钰当初管理时还要混乱,虽仍还悬提着颗心,却觉得自己或者还能活着走出去,遂直接剑挑帐帘。 大帐中各营,各军的指挥使,三品以上共计六十多人,皆在营帐内待命。显然,是被召集在此,等京里传来的消息。 外面的追兵被守兵拦在大营外,应该已经通过交涉被放进来了,而通知齐楚该去驰援京城的送信人,应当也已经飞马进了军营。 第95节 六十多个三品指挥使,六十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衫的张君挑开帐帘。他是御前红人,又是永国府的二公子,在座的虽是武夫,就算有不认识的,一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到几分。 他随即便扔了佩剑在帐外,赤手空拳进帐,眼瞅着齐楚坐在帐中最高处的大榻上,抱拳叫道:“齐统兵?” 齐楚在等京城的飞马传信,他当然认识张君,因为张君就是赵荡的门生,出入瑞王府多少回。 但问题是,飞马传信的那个人,不该是张君,因为张君是永国府的人,而永国府又是太子一系。赵荡今天要杀的,恰就是太子。 就在齐楚脑子里仍还在细细分辩张君究竟为何而来时,张君已经到了他面前,大榻筑于高台之上,张君仰面,自袖中掏出一份卷轴来,低声道:“先生命我传信来,概因京中已生变,飞马传信之人已经……” 直到被一刀抹喉时,齐楚才知道什么叫他妈的图穷匕现。他就那么低头看着那份卷轴,卷尽而匕首现,张君匕首飞过,他脖子上血流如注。 齐森派出来追他的五百多人已经涌到了军帐外,快马驰来的信使也在高喝:“瑞王有旨,命令西京大营将士们,即刻前往京城,发兵围成! 齐楚将军出来回话! 齐楚将军出来回话! ……” 信使连着喝了两遍,忽而大帐之中一把匕首飞出,一刀封喉,哽得一口气,直接倒栽到了马蹄之下。 齐楚脖子上血一圈儿细细往外渗着,接着变成了喷射。这时候六十多个三品指挥使才发现来了个不要命的,同时抽出佩刀,将张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张君跳到那大榻上,一把将齐楚推远,高声叫道:“皇上口谕:瑞王赵荡私谋篡位,意图谋杀朕,如今已被朕拿下。 张虎与张向二位将军勤王在即,西京大营三品以上将士,只要静待圣令,忠于职守,不生哗变,朕自会嘉奖尔等。 若有寻衅滋事,集结围京,或不束勒下属,于兵中造谣生乱蛊惑人心,传朕之死者,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斗戏码比较多一点,不过这是绕不过的,这一次之后,张君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不知道我表达的清楚与否,所以在这里又赘余的解释一下。 赵荡和端妃合谋要杀皇帝,张君阻止了,但并没有指出加害人是谁,因为说白了,他也不是想救皇帝,只是想拖延皇帝死的时间而已。 太子放进来的花剌兵,是张震所带。大约就是两兄弟打架,赵荡手下人多,赵宣干不过,花钱请了一帮打手来,但这些打手杀完赵荡还要杀他,从此连他的家产都给占了。 不过这个情节到目前基本就完了。 下章开始张君和如玉要撕啦,撕啦。 很多读者觉得赵荡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抢如玉。他当然知道如玉不会弃年青帅气的张君而喜欢自己,所以他一步一步戳破了如玉天真的爱情梦。 第102章 合离 这座大营, 虽然三年换了三茬统兵,但仅仅是换统兵而已。三等指挥使及下层兵士们, 大多还是当初张登的部下, 与张虎、张震几兄弟皆一同在边关打过仗,所以内囊仍还是张登的底子。 六十多个三品指挥使, 一人一把刀若是戳到张君身上, 得将他戳成只刺猬。他反手将归元帝手谕递给离自己最近,长剑指喉的那位, 朗声道:“黄杞,你是天武军厢指挥使, 手下至少一万人, 皇上特地点名于你, 说你自十三岁与他征边, 到如今每日三更便起,亲自巡营从未间掇, 他信你必不会带兵煽乱,意图谋反,黄指挥使, 您自己说了?” 年青小书生, 叫六十多个武夫围于中央,面庞白净气息温和,腔有正气,落口朗朗,说到最后微微一笑, 锋眉轻挑去望那黄杞。 黄杞草草阅罢,见果真是归元帝亲笔,戳着私印,随即便收了佩剑,将归元帝亲笔递于身边另一厢指挥使。 这六十多人中,像他这样能辖一万人的厢指挥使,总共有二十个,这二十人仍还相互牵制,在兵法中,也是要防着他们其中有一人生叛心要起兵造反。 张君目光随即扫到那名厢指挥使身上,朗声道:“白勇,振武节度使白奢之三子,一门之中,边关三人,禁军四人,七子从军,皇上亦遥思你老父天年,前些日子还曾托我父亲登你白府之门,抚慰你之寡母。皇上曾说,就算西京大营整营之人反,他敢担保白勇不反,白指挥使,您说了?” 白勇默了片刻,一脸讪讪也收了刀。 不过半个时辰,归元帝亲笔手书之谕便已传遍帐中六十位指挥使,而张君站于那高台之上,两手负于身后,一袭青衫落落,如数家珍一般,或以帝王之言抚之,或已父亲张登之言抚之。 直到最后一把佩剑落下,他仍是面不改色,收回圣谕,松柏一般,颌首而笑:“本官即奉圣谕前来,在无新谕送来之前,便不会离开。 诸位也请稍安勿躁,大营之中,本官与尔等静待圣谕,如何?” 擒贼先擒王,帐内帐外两具尸首,也无人将他们抬扔出去。一众武夫目睽睽,便见张君再不言语,转身到那张京畿地形图畔,负手背身,静静的站着。 * 直到文泛之与廖奇龙两位翰林学士,并宰执姜顺三人宣读诏书时,赵宣仍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太子妃姜氏在下面轻拽了拽赵宣的衣袖,给了个眼色,赵宣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福宁殿内,内侍们全被制服,张君所辖的禁军侍卫们掌握了整座宫廷,于是,遗诏才得已顺利宣读。 赵荡最终没有等来他寄予希望的开封大营与西京大营,年近三十,如狼似虎的哥哥与兄弟总算没能挣得过面瓜儿一样的赵宣。随着他的一声哀嚎,一朝文武,无论看热闹的,站队的,抑或是真正关乎朝廷基业的,大家齐齐而嚎,太子赵宣,在储君之位上越二十三年,总算是登基为帝了 东宫妃嫔本就不多,个个儿的肚子仿如盐碱地一般,生不出孩子来。虽太子妃姜映玺还无子,总算膝下有两位公主。她双手抚着肚子,肚子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赵荡千般谋算,失在没有一个好贤内助,才会叫他与帝位失之交臂。 她向远远坐在龙椅上的赵宣投之会心一笑,赵宣还在拗哭,当然,因为紧张也还笑不出来,伸手指了指下首,姜氏转身回头四顾,后心瞬时一阵冰凉:带着内侍们谋杀亲爹,谋求篡位不成的瑞王赵荡,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 如玉腹中空空如也,坐着等了半天,眼看日落西山也不见邓姨娘给自己弄点吃得来,正饿的肚子咕咕叫,便闻得外面一股焦糊之味。 她巡着味道进了厨房,便见邓姨娘正在一只吊锅子上忙碌着,眼看满满一锅子的粥快要溢了出来,去端那锅子又烫到了手,一生没下过厨的妇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 如玉抽下一块抹布垫底,端过那满满一锅子粥不像粥饭不像饭的东西,问邓姨娘:“姨娘在此几日,平日吃的什么?” 邓姨娘道:“敢出门的时候,买些点心回来充饥也就过了,今儿二少奶奶来了,我琢磨做顿饭出来,只是一生未做过饭,想熬碗粥,瞧着像是米多了的样子。” 满满一锅子夹生的米,如玉找只海碗将好的拨出来,把焦糊掉的全倒给了鸡,重新生火熬煮,又简单炒了两盘菜,二人摆在厨房里吃。 邓姨娘见如玉做饭炒菜极其麻利,尝了一口豆芽,咸鲜足味而又脆生生的,远不是自己往日所炒那焦糊样子。她还将馒头重新腾热过,吃起来软嫩嫩全不是往日自己冷吃时的又干又硬。 她吃了一口粥,捂唇过得许久,眼圈浮着一抹子的红。她道:“我是个奴婢,说了错话二少奶奶莫要见怪。我曾听老三说,他在西京见过你,还与你说过话儿,可是有的事?” 如玉实言道:“有!” “他可是欺负过你?”邓姨娘又问道。 如玉一笑,摇头道:“并没有。” 邓姨娘叹了一息道:“一府四个儿子,不是我夸,我的钦越是最善良的一个,一只鸟儿都舍不得杀。秉性最柔最善,幸得有他爹一直护着,尚公主自然好,可他心里有那么个姑娘,这一年多中郁郁寡欢,便是我这个作姨娘的瞧在眼里,也颇不是滋味儿。” 如玉心说怪了,这难道是要往我身上扯? 她再不言,默默咬了一口馒头,吹着滚烫的粥。 邓姨娘忽而便搁下了筷子,捂唇道:“人生的际遇便是如此,夫人那个身体,那个性子,仿佛永远不会生病也不会倒的人,一眨眼就没了。如锦多能干的丫头,老爷带在身边片刻不能离开,也不过一根绳子便了结了性命。我以为我会死的最早,不期竟落得如此下场。 姜姑娘入主永国府,我瞧着是件好事,至少老爷这辈子有个可心人能陪他到老了。” 听邓姨娘这话,一句句仿佛交待后事一般。如玉放下筷子道:“姨娘既都从府里出来了,天大地大想怎么过日子过便好了,得老三尚了公主,便搬入清颐园去住着,又何必再操心府中诸人?” 邓姨娘默默点了点头,说白了,专宠二十年,如锦也就罢了,只当成张登醉酒偶尔睡一回,也能说得过去。唯那姜璃珠,十几岁的姑娘,自嫁进去之后便被张登捧在手心。邓姨娘不比区氏受了二十年的冷漠,一颗血淋淋温热的心坠入冰窟又被踩碎成一片一片,恨不能求死上吊,却又舍不下儿子,那份痛苦,也不比区氏好过多少。 如玉见邓姨娘默默的流着眼泪,掏了帕子递给她,便听院中疾疾一阵脚步声。天色朦胧,她以为是张君来找自己,疾步冲出门,远远见院中一个穿青衣的身影进了主屋。如玉一看那身影便知是张诚,放下帘子转身道:“姨娘,老三回来了!” 张诚在主屋没寻到人,转身又直奔厨房,撩起帘子揽上邓姨娘,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见她眼儿红红,低声问道:“我不在,你可是又一个人偷偷哭了?” 邓姨娘默默点头,伏在张诚怀中,孩子一般任他抱在怀中拍着。 如玉还从未见过如此亲恋的母子,委实羡慕不已。相比之下,果真区氏和张君仿佛仇人一样。 张诚就着馒头匆匆扒了两口粥,起身问如玉:“可想出去走走?” 如玉犹还在急张君,以为邓姨娘在张诚不便谈外面的事,遂披了件包袱里所带的披风兜上帷帽,跟着张诚一起出了院门。 这不过京外普通一处小镇,夜风微凉,小孩子们在胡同间窜来窜去追逐打闹,户户皆有炊烟,闻得鱼米饭香,一户户走过去皆是平淡无奇而又柴米油盐的日子。 走到小镇尽头,是处蜿蜒而过的小河。张诚本在前走,忽而回头便拂掉了如玉头上的帷帽,笑问道:“你是嫌自己还不够黑,要戴这帽子摭光?” 如玉眼扫过四周再无人走动,问张诚:“你二哥了?他可是往西京大营去了?你能阻得邓鸽,是因为他是你舅舅,但你二哥与那西京大营的统兵都不认识,如何能阻止他?” 张诚轻嗤一声笑,望着那波光辚辚的河面看得许久,忽而回头道:“西京大营的统兵齐楚,是赵荡多年最忠心的家奴,营中指挥使皆是精锐,一人一剑都能将他戳成个马蜂窝儿,再说,后面还有五百追兵在追他,他断无可能活着出来。但那又如何?是他自己要去的。” 如玉信了真,退后两步腿都有些发软:“果真?” 张诚像是在开玩笑,又有些一本正经:“若是他死了,你瞧那处小院,能否装得下你的人生与梦想?你可以画工笔为生,我再置些田产,作个员外郎,安安静静,倒是个齐全人家。” 如玉早看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若他果真死了,黄泉路上,他会等我的。”事实上也许他真的死了,最放不下的仍还是周昭,但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张诚又是一声轻笑:“所以他没死,非但没死,还杀了西京大营统兵,赤手空拳呆在统兵帐中整整三个时辰,生生压制住了西京大营,让赵荡等了一场空。 皇上大行,宦官们想要拥立赵荡,二哥手下所掌的禁军控制了宦官,如今龙椅易主,赵荡在逃,你的小冤家有拥立之功,只怕连你们那个老爹,往后也得怯让他三分。” 如玉重重舒了一口气,一拳几欲捣到张诚背上,却也生生止住,低声道:“那就好!” 两人继续漫步往前走,临河处处人家,墙内皆有红杏绽出。如玉顺手攀得一枝:“只可惜皇上大行,你的婚事只怕又要出阻碍,和悦总得守过一年孝期,才能下嫁。” 张诚再不言语,直走到无路可走处,也不肯回头,就那么直直的站着。 “和悦是个好孩子!”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名,未几又道:“可她也仅仅是个孩子而已。” 他指着自己的身量,比划道:“她伏在我胸前,大约只到这个位置。我欲与她亲近,可总觉得她仍还是个孩子。” 如玉低眉一笑,不便再语。 两人默默往回走,走得几步,张诚忽而指着前方说道:“你不是在忧心你的小冤家么,瞧瞧,他在那儿了!” 如玉信以为真,转身问道:“那儿了?那儿了?” 张诚手中一枝红杏,顺手便插到了她鬓间,低头看得许久,轻嘘一声哨:“瞧你这着急的样子,你的小冤家苦心经营,有拥力之功,此时恰到了同举杯而弹冠相庆之时,总得到新帝面前露个脸熟,才能回来接你。” 经过入这小镇的大路,往另一边,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小坝,早春三月的傍晚,也有不怕冷的皮孩子们在里面凫上凫下的玩水。及待远处遥遥有大人一声唤,顽皮孩子们捞起大坝上的衣服,精屁股转身便跑。 如玉低声道:“我不期你会帮你二哥,开封大营是你舅舅所掌,若你想帮赵荡,今日登位的就会是他,而不是赵宣。” 她发多而乌,鬓角一簇红杏迎风。这一年多她渐渐笑的很少,没有初入府时那甜甜的欢喜,张诚与她隔壁而居,年龄相当的年青人,与蔡香晚几个常常笑闹不分大小,二人单独而处,这还是头一次。 他道:“赵宣性柔,亲信小妇,实在不是君王之材。若以我意,死了的赵钰为帝都胜他几何。可你说过,兄弟之间该要互帮互助,小一天也是弟弟,我听二哥的。” 他并不知道张震未死,也不知道张震已投花剌军中,还成了花剌国主安达的驸马,仅凭张君一言一语便舍赵荡而支持赵宣,果真,这水火不融的俩兄弟是准备团结到一起了。 大坝一侧是新耕过松松软软的田野,水畔一株丁香开的正盛。张诚望着如玉如云堆起的发鬓,总觉得比之红杏,淡而芬芳的丁香更配她的气质,遂忍脚踏入绵田,迈几步过去摘了株丁香过来,准备要替了那朵红杏。 如玉心爱这田野,晚风与流水人家,正在水边发呆,只觉得发间有风拂过,正准备回头,便听一老者骂道:“那里来的小贼痴,踏坏了爷爷家的秧苗,看我不打死你!” 张诚在如玉身后,屁股上着这老者一闷棍,往前一扑,险险将如玉扑入水坝之中。 如玉一惊之下反手拽住张诚的手,便叫他拉着跑了起来。菜田在镇边,多有偷盗并踩踏者,所以老者也不是一日之气,持着棍子一路自大坝上追赶,嘴里骂骂咧咧。 张诚一手持花一手牵着如玉,将这当成件很好笑的事,一直跑到大坝另一侧。这一侧地势至少一人高,他跳了下去,见如玉仍还愣着,喊道:“二嫂,快跳啊!快跳!” 如玉回头见那老者横着棍子眼看追来,再看张诚伸着一双手,欲跳又不敢跳,不跳又怕这老者棍子果真落到自己身上,前看后看,也是笑个不停。 终于她还是纵身一跃,叫张诚抱放到了地上,两人钻入对面的林子里,等那老者站在坝上骂了半日骂燥了嘴走之后,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 不过一簇丁香而已,张诚执意要替如玉戴到鬓间,见她渐渐起了愠怒,仍还笑的春风和沐:“虽不过一朵花,我却因它而吃了一闷棍,你若不戴,岂不辜负了我采坏的那些菜苗?” 终于,她还是没能拗过他。他小心摘了那朵红杏下来,换成了一株香气浓郁的丁香。 第96节 自另一侧桥上过河,行到桥中央时,如玉终于忍不住,回头道:“钦越,我是你二嫂。” 张诚道:“我知道。” 夜风渐寒,如玉裹紧披风,转身往回走着,入这镇口不得几步远,隐隐暮色下,便见个男子站在路中间,牵马而立。 这一回果真是张君,他并没有回京去喝新帝的酒也没有赶着去弹冠相庆,赶晚来找她了。 与白天在墨香斋的生死一线比起来,爱恨不过小事。可当她活着出了京,他也活着出了西京大营,爱恨仍还是走不过去的坎儿。 如玉下意识捏了捏贴身装着的东西,早上出门时就计划好的分别,一直拖到了晚上。张君结结实实抱如玉入怀中,深出了口气,问道:“可吃过饭了否?” 如玉点头:“吃了!” 老夫老妻分别不过半天,却仿如久别重逢。 她回头看张诚,他仍还在桥上立着,见她挥手,亦笑着挥手致意。 回到邓姨娘那小院取小包袱,如玉和邓姨娘应付了几句,见张君一直跟在身后面色不善,遂问道:“可是差事办的不顺利?” 张君仍不言语,扫得邓姨娘一眼,邓姨娘知这夫妻要说私话,笑着转身出门去了。只待她一出门,张君便掩上了门,将如玉堵到了墙角,脸一阵青一阵白,将她鬓角那朵丁香摘扔到了地上。 他不是刚来,他把她刚才与张诚两个的笑闹都看在眼中,毕竟是丈夫,要乱吃张诚的醋。如玉忍着心中的不快,与张君二人无声僵持,便听外面邓姨娘叫道:“钦越回来了?” “莫在这里丢人,咱们出去再说。”如玉总算先服了软,压下张君的手,低声道:“求你了!” * 仍还是二人一马,如玉见不是回京城的方向,遂问张君:“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往那里去?” 张君伸手要抱如玉,如玉冷眉推了他的手,自己蹬着马蹬半天翻不到马上去,只得伸了胳膊叫他抱。张君将如玉抱坐在马鞍上,替她牵着缰绳,一跳晃晃悠悠走着,与一个同是牵驴的男子擦肩而过时,见那驴身上铺着团花的褥子,褥子上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妇人,眼儿斜佻佻知嘻嘻对着自己一笑,莫名红了脸。 他道:“咱们早上出城时,说好要出去走一走的。” 擦肩而过那妇人在抱怨自家丈夫:“你瞧瞧你瞧瞧,那妇人坐着高头大马,俊生生的相公牵着缰,再瞧瞧你,连只驴都是雇来的,我嫁你希图个什么。” 张君止步,两人同时回望,那边转娘家的两夫妻也同时回过头来,面貌憨实的男子一笑,还朝张君挥了挥手,吓的张君即刻转身,仰头问如玉:“他为何要对我笑?” 如玉道:“大约是以为你与他一般,也娶了只河东狮吧。” 张君自幼没想过自己也能讨到一房娘子,唯一亲近过的妇人也只有如玉,头一日到她面前便是只小哈叭狗的样子,这辈子也未想过夫纲能立起来,非但如此,还觉得丈夫能温顺于妇人,是天下间难得的好事,遂也回头,郑重其事朝着那远走的夫妻挥了挥手。 月亮升了起来,平坦的大道延伸到天际。如玉坐在马上晃晃悠悠,终究没有张君的忍功,问道:“那赵荡,去了何处?” 张君道:“听闻逃出京城,不知去了何处。” 如玉坐在马鞍上回思早上墨香斋的事情:“当时,我一进店,便见他在里头。你晓得的,那店本就是他的,店内的伙计也是他的人。他逼着我诱你进来,我不肯,与他搏斗起来,他也许早有准备,叫了个内侍出来,仿我的声音,那叫声像的连我自己都惊奇。” 张君道:“他知道在外面杀不得我,所以要诱我入墨香斋。”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选择只在刹那之间,他选择了去杀赵荡,而非救她。张君见如玉低头盯着自己,低声道:“对不起!” 如玉并不觉得伤心,反而寞名的敞怀,存了很久的话,也终于敢勇敢说出来:“是我对不起你,你曾承诺过不纳妾的,但那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夫妻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空守着对方,你给过我休书,我如今就随身带着,银票我身上也有,你送我到个邻近的州县找间客栈,咱们一别两宽,就算合离了,好不好?” 她如今是个天然的尼姑,他一挨即痛。如玉出城的时候没有打算过再回永国府,所有的盘缠都在身上,安康也早已安顿妥当,他所计划的二人之行,不过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告别之旅。 张君犹如当头着了一闷棍,不想原因,下意识问道:“和离了,你往那里去?” 如玉道:“我身上揣着银票,是买掉西京店面的钱,无论到那里,足以养活我自己。” “是因为早晨我没进墨香斋救你的原因?”他本走的疾,放慢脚步细细思量,觉得或者是早晨自己弃她而伤了她的心。 夜风刮着,张君一□□毛腿,就算刻意放慢,于马来说也是小跑的步子。如玉紧攥着披风:“并不是,你不进墨香斋是对的。” 张君猛然止步,问道:“那是为何,难道仍还是大嫂?” 如玉气呼呼道:“大嫂大嫂,我要与你合离关大嫂什么事?” 夜越来越黑,前茫茫后茫茫,一点灯火也无。如玉渐渐心急起来,踢着两脚道:“你能不能找条有人的道儿走,好歹寻处有灯火的地方将我放下,我也好找个人家讨处炕,睡上一夜。” 张君一肚子的火,哼一声冷笑,牵着那马步子走的飞快:“赵钰死了,赵荡跑了,可金满堂还在,你离开我,就不怕他抓了你,送给耶律夷?或者送给金人?” 如玉比他更气,听他戳起自己的短处来,在马鞍上直跺脚,跺得许久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张君本也只是说气话,见自己果真惹恼了如玉,遂又一路小声的赔情道歉。 天地之间,或者多少亲情牵挂,夫妻关系却是任谁也无法代替的。如此黑茫茫前路无着的夜晚,便是彼此间还生着闷气,也只能相依偎着奔向远方。 皇帝大行,今夜整个京城之中想必处处皆是白缟。也不知赵荡逃向何处,比起那未曾谋过面的张震来说,如玉更希望赵荡为帝王,可是他连番两次痛下杀手,若果真登极,是不会再给张君生路的。 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许州城,张君持令叫开城门,点了客栈最好的上房,三更半夜的,还不肯睡觉,亲自跑上跑下,劳动店家置了几样平常下酒菜来,也不过花生米与茴香豆,还有两样细果儿。 这客房中有一张通体将近六尺宽的阔幅大榻,如玉先抱了只引枕歪着,见张君拎得一坛酒来,拎过来问道:“你今夜竟要做醉翁?” 分至酒壶中,如玉便闻得隐隐一股茉莉花的香气。她本恹恹欲睡,叫这香气勾起丝精神来,也摭淡了许多心中的烦闷,遂斟了一盅细闻,香气透骨,及待吃了一口在舌间,氤氲一股香气绕之于喉,如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浮于这浓而恹的茉莉香气之中,敞快无比,遂又自斟了一盅,赞道:“好吃!好吃!” 张君斜坐于小几对面,见她连吃了三盅仍还要吃,不动声色替如玉满了酒,见她仰头一口吃了,拈只果儿递给她,要喂她吃。如玉以手扇着嘴巴,舒眉嗅那香气,自觉像个醉鬼一样,赞道:“如此香的酒,我才不要果子压了它的香,快替我满上,我还要再吃一盅。” 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对,遂问张君:“你为何不吃?” 张君拈起盅子,轻抿了一口,又替如玉斟了一杯,看她一口抿了,轻声说道:“在墨香斋门外,我也听得你在店中喊叫,我当时以为你会死,或者已经死了。” 如玉又抿了一盅,垂了眼眸,一脸唯有她一人时才会有的落寞寡欢神情。事实上她唯有他在面前时,才常有融融笑意,一个人的时候,大约经常都是这种神情。 “你曾说过,黄泉路上,你会等着我。”张君斟酌着言辞,试着又道:“我想,你死了,我手刃赵荡,再去黄泉路上找你。” 事情的发生只在刹那之间,以当时那叫声来判断,就算他冲进去,她也已经死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转而想去杀了始作捅者赵荡。但在她看来,他是抛弃了她。 如玉随即便推了酒盅:“即便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想除我而后快,赵荡也不会杀我的。”骨肉伶仃,她是他的表妹。 他只想杀张君,并扯去她一再粉饰着,伪装着,想要继续过下去的太平日子下那残酷的真相。在彼此撕扯那把弯刀的时候,如玉便知道,赵荡宁可伤自己,也不肯伤她。 张君欲要伸手添酒,如玉却推了杯子,吃了几杯酒,她整个人洋溢着一种颓废而又慵懒,倦意央然的美感。伸脚蹬着那小炕几逼到张君身畔,张君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最后,她整个人舒展着躺下了,张君再无处可退,只得端着小几下了榻。 “今夜,我就睡这张榻上,你自己进卧室去睡那张床吧。”如玉也不睁眼看张君,指着以屏风相隔的卧室道:“记得抱床被子出来给我。” 她甚少沾酒的人,许是吃的有些多了,心一阵阵发慌,怦怦跳个不住 。张君亦未走,就在榻边坐着,也许还一直盯着她。 如玉装睡装的许久,朦朦胧胧正要睡过去,便听张君说道:“我小时候对大嫂起过的糊涂心思早就消了,她这些年过的太辛苦,这你也瞧在眼里。她不肯再嫁,要熬等着大哥回来,我所能做的已然做尽。 咱们是夫妻,自打跟你求婚的那一天,我就未曾改过初心,是实心实意欲要与你一起过到老的,既此番你未死,我也活着出了西京大营,就不许再说和离的话。天长日久,咱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好不好?” 终于再赖不下去了。如玉拉着张君的手坐了起来,昏昏绰绰像个醉鬼一样,可心里实实在在的话,也只有借着酒劲儿才能说出来。 她道:“这与大嫂没关系,我一直记着你带我出陈家村的恩情,也一直想要说服自己接受你,可你也瞧见我,我如今就是这个样子。 我已经不爱你了,无论如何说服自己,我心里不爱你,当初陈家村你所搭救我的恩情,并不足以支撑我们继续走下去。我得谢谢你愿意同我一起死,可我不想跟你一起死,我想过另一种日子,就像当初陈家村的时候那样,我只是个普通妇人,而不是个任人观瞻,任人利用的怪物。” 她等不到他成为最强的那个男人,也厌倦于永远依附着他。赵荡失败而逃,满京城唯有张君知道她在何处,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她找一处州县立足,从此之后隐姓埋名,生活又会回到在西京停留的那段日子,她可以应付各种地痞流氓,可以迅速的为自己拉起一个小小的关系网来,并且安稳的一直生活下去。 张君道:“我们都未死,活着出了京城,我不求你即刻爱上我,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往夏州去,我带你去寻你母亲的墓,带你看你父亲曾经的皇城。把那纸休书给我,我烧了它,你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起来咱们再说,好不好?” 如玉贴身揣着银票与休书,恰是她身上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见张君的手伸过来,自然连踢带打:“走开,不要动我。” 俩人在一张宽榻上僵持着,对峙着。如玉以手抱膝,像只刺猬一样缩窝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道:“若说悄悄儿的走,我便今夜仍旧欢欢喜喜的应付着你,明儿行路时找处热闹集市晃个眼儿,你往那里找我去?天宽地广,我连声告别都不用说就能离开你。 我敬你是个君子,所以要跟你一起出城,寻个地方把话说清楚,也好从此一别两宽,你再如此纠缠,又有什么意思?” 张君跪在榻上,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嘴唇也是抖个不停,一眼不眨盯着如玉。她埋头入膝,连看都不肯看他。 自从回到渭河县接她开始,他一直在奋力的,拼尽自己全身的力量想要保护她。她从个小村妇变成了公主,他未因此而感到自卑。她有了更强大更热烈的追求者,他也从未因此而气馁,一直在为守住竹外轩那小小单扇门中,夜半那点微暖的火光而奋斗。 即使她不爱他了,他也相信自己有的是时间足以捂热她那颗渐渐冰冷的心。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杀出重重包围,以为曙光在望,却才真正陷入了穷途末路。他和她的穷途末路。没有爱就没有包容,她从此不肯再包容他,要弃他而去,那个离开的计划不止准备了一天两天,她那么冷静,计划周详,只要想离开,就有的是办法。 张君起身,在这里外两进的屋子里漫步着,于书架上找到一本杂书,也不进卧室,取了床被子出来给如玉,便坐在她脚边默默翻书。 如玉以为张君算是认同了自己的想法,心下大松一口气,遂也展开被子躺下,问道:“何不去睡?” 张君道:“马上就去。” 酒往外发着燥意,如玉渐渐觉得自已混身发热,一抹额头津津汗意,忍不住踢了一脚坐在榻边翻书的张君:“快替我打些水来擦擦汗,我又渴又燥,难受的要死。” 张君已脱了外衣,只穿着白棉布的中单,盘膝坐在如玉脚畔,看她微熏的两颊,夹杂着茉莉花香与桂香气息的馥郁,她是朵浓艳艳开的繁复而又动人的睡牡丹。 他当初想娶的只是个村妇,可货不对版,她竟成了个公主,无论村妇还是公主,在他眼中她只是他的妻子,即使她不爱他,那怕她执意要走,找根绳子拴着,他也要把她拴在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从朦胧的性相吸引,从爱情开始,两个人慢慢就走到这一步了。 第103章 末路穷途 张君伸两指在她胸口位置轻点了点, 问道:“可是这里觉得燥热?” 如玉难受的眼都不想睁,又道:“还渴, 我渴的难受, 能不能倒杯水给我?” 张君舒腿躺到一侧,盯着如玉看了许久。她两颊浮着透豔艶的红, 色比鬓间那簇红杏, 秋波曼启,呼吸急簇, 不停的抿着唇,端地是个情动的样子。 这样动了春/情, 欲要讨点苦头吃的神情, 他已经久未在她脸上见过了。 他以唇覆在她唇上, 就着那馥郁浓烈的茉莉香气, 叨她一点舌头细细吃了片刻,抬头问道:“可还觉得渴?” 如玉舔了舔唇, 盯着他两瓣棱角分明,薄而有力的唇,满舌津意。鬼使神差, 结结巴巴:“我还想要……唔……” 他的唇缓慢, 却又极其有力的碾磨着,舌头搅着她的舌头,拂动她一腔的颤意往喉头泛涌。如玉□□难捺,索性掰着张君的脖子,叫个不停:“我渴, 还是渴,又渴又痒,痒的难受!” 张君总算掰开了如玉的手,笑问道:“你可知为何会渴成这样?”他一只手指她膝头拂过,又道:“还痒成这样?” “酒?”如玉脑子总算清醒了一点,反问道:“酒有问题?” 张君忽而窜跳起来,随即便整个儿将如玉罩在身下。鬼使神差,脑子里也不知想的什么,胡编乱造起来:“酒里有春/药,所以水解不得你的渴,横竖就这一回,你忍一忍,明日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如玉倒抽一口冷气,心说乖乖,我这身体还由不得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 张君埋头在如玉颈间,闭眼片刻,贴唇过来叨起她的唇,忽而牙关轻合,随着她舌尖一丝辣痛。如玉连哼带叫哀求道:“疼!疼!” “离开我,你还会再找别人吧?” “大哥还在,你就赶着要叫大嫂再嫁,我又不是死了男人,难道非得为你守寡不成?” 做了一年多和尚初尝腥意,是一刀送上赵钰咽喉时的爽意,是白刃划过齐楚脖子时的孤注一掷,是赤手空拳站在西京大营中,脖子上顶着六十多把长剑时连银针落地的细微轻响都能扑捉的冷静。 他回想着这两年中,那一个个死去的,活着的,亲人,仇者,觊觎她的,爱她的,将她当成公主的,将她当成玩物的,一个个男人的脸自他眼前掠过。 若他是条独狼,她便是他的猎物。若他是条猎狗,她是唯有他才能啃的那根骨头,无数男人在垂涎,比他强大的,比他温柔的,比他会哄她开心的,会往她鬓间插花的,会随时拱山江山讨她一笑的,比起来他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依仗便是她的爱。 可她如今不爱他了。 他捏了一把她的细腿,纤瘦瘦细伶伶的。他可以生阻西京大营的二十万兵马不叫他们围城,可他管不住她的两条腿,拴得住人拴不住心,只要她走意以绝,就总会想到办法离他而去。 ……胡言乱语的地方你们明白的,有很多关乎情节的,但如果有人觉得不适,建议略过去。。。。 第97节 侧躺到榻上,他见如玉两只眼睛睁的明亮亮仍还醒着,揽她在怀中问道:“你果真心意已决,必得要与我合离?” 如玉舔了舔唇,恍惚记得他昨夜似乎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一回又一回,只要她仍说走,他便不肯停歇。她无力说话,见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又是个兴起的样子,生怕他又要来一回,无声点了点头。 张君嗖的窜了起来,从银票中翻出休书来,对灯一燃,笑道:“瞧瞧,休书没了,咱们仍还是夫妻,若你还想走,那就索性再来一回。” 他手抚过她两条细白的长腿,在她大腿上旋指轻轻一拧:“我虽管不得它们往那里跑,但有的是力气叫它们变成面条。横竖你的药性未退,肯定还能再撑一回。” 如玉一身疲惫,将张君的鬼话信以为真,以为是春/药的关系自己才能挺得这么久,说不上厌恶还是痛苦,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大约便是如此,如此搬弄一夜,连生气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离开。 裹紧被子离开张君,贴壁闭上眼,闷沉沉便是一觉。 也许睡了片刻,也或者不过是闭了个眼而已。一早睁开眼如玉舌头都还是麻的,上面有伤痕,他咬过一回,她怕自己真要崩过去,又咬了几次,深深浅浅。 次日一早,如玉坐在临窗的妆台畔梳头,唇干舌燥,远远听得张君步履轻快出出进进,连与他吵两句的力气都没有。过得片刻伙计送来了早点,熬的细烂的粳米粥,两样点心几盘小菜,如玉持羹舀得一口粥,沾唇又烫又疼,疼的几欲死过去。 她丢了调羹,也不肯在张君面前示弱,干嚼了两口点心,眼瞧着新春的荠荠菜酸爽可口,拣筷子尝得一口,醋与蒜渗入伤口之中,又是疼的险些背过气去。 张君也知自己弄破了她的舌头,将自己面前搅凉的一碗递过来,如玉看得许久,终是没动那碗粥。 她只带得两套衣服备换,昨夜进客栈时,罩着一袭青灰色的妆花缎披风,还兜着帷帽,无论掌柜还是伙计,皆未看清她的形样,直到一清早她与张君用完早饭下楼时。 掌柜伙计们见她一袭苏绣月华锦衣,肤妍而面腻,身段楚楚,容颜绝色,才知昨夜上等客房中叫了半夜的竟是这样一位绝色美人。 客栈板壁本就轻薄,他们也是无所顾忌,倒吵的整间客栈中无人能有一夜好眠。 因在房中用过早饭,下了楼如玉在客栈门内站着,等张君套好了马鞍,准备要走。她整张脸是木的,两条腿此时还在止不住的打颤儿,所谓找处热闹的集市眼不见儿就跑的雄心荡然无从,若不依着柜台,此刻连站都站不住,更遑论跑。 在柜台前站得片刻,如玉估摸着张君该从后院牵出马来了,正准备要出门,便听身后伙计唤道:“这位小娘子,您可是遗落了物件儿在楼上?” 如玉下意识捏了捏包袱,心说自己出门之前再三检视过也没有落东西,却也回头问道:“何物?” 伙计形容道:“是支汉白玉的螭虎蚊簪,但不知是您还是您相公落下的。” 张君寻常紧发,恰有一条汉白玉的螭虎簪。客栈为歇宿之处,寻常人偶有落物也是习惯,所以如玉不疑有他,转身跟着这伙计便上了楼梯。 * 自打出娘胎以来,昨夜才算是张君真真舒了筋骨的一夜。这间客栈算是许州城中最好的,本该有小伙计刷马套鞍将马牵过来,但那掌柜一路赔情,说早起伙计们太忙,要张君自己到后院去牵马。 张君时隔一年半终于又尝着了肉腥味,也寻到了窍门,知道怎么才能将如玉搬弄到床上去,心情大好,也就不计较这些小事,迈着轻快的步子寻到后院,便见自己那匹枣红马已套好了鞍子与笼头,卓然于群的立于一群马匹之中。 马自然是站在槽前,槽中一层马料,大麦搀着杂草,未套笼头的马儿们嚼嚼有声,吃的正欢。 马绳打的是死结,系的有些紧,张君耐着性子去解,解了两番解不开便起了些疑心,忽而闻得身侧一阵异动,随即一手支上马鞍凌空一跃,抽剑砍断马缰绳,迎刀过去劈入槽中,自马料中飞腾而起的齐森双手暗器如雨洒来,齐齐打在马腹上,木柱上,哆哆有声钉了进去。 张君一见齐森,便知赵荡跟来了。他劈刀迎过去,待齐森追过来时却拔腿便跑,自马棚顶跃入客栈,迎面又是几个赵荡府的护卫。狭窄的楼道之中,这些护卫们早有准备,张君只有一把剑,也不与他们硬拼,纵腿跃上镂空木架的穹顶,倒勾脚以剑相迎,一路从一楼打到二楼也不见如玉的身影。 身后七八个护卫相攻,张君见客房门虚掩着,一把匕首将门剁开,瞬时里面暗器齐发,忽而一轰响,整个客房中显然是埋了火药的。火药的热浪将他震甩在对面门上,张君趁着几个护卫也被震趴在地的功夫,转身进了对面客房,在一个妇人的惊声尖叫中冲到窗前,眼见如玉在赵荡怀中,共趁一骑策马离去。 他纵身跃上客醉楼下一株粗柳,赶来的齐森锥梭一枚枚自张君脚边掠过,打入树干,待他跃下树时,楼上那群护卫已经追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 早些时候,如玉跟着伙计上了楼梯,见那伙计远远推了客房门站在门上笑着,忽而心中起了疑,止步不肯往前,问道:“能否请小哥将簪子拿出来,叫我瞧瞧!” 这伙计额头冒汗,伸手揩着,指着那客房道:“还是请娘子自己进去看一眼的好!” 如玉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拨腿便跑。才跑得两步,便见赵荡站在楼梯上,一双深目盯牢了她,一步步逼过来,问道:“如玉,昨夜你睡的可好?” 如玉指了指楼梯,摆手道:“王爷,钦泽就在楼下,我只当没见过你,你快快儿的自已逃命去,好不好?” 赵荡穿着窄袖的青色圆领绸袍,手持佩刀,两大步迈过来便攥上了如玉的手:“黄天厚土,往那里逃?” 如玉本就疲累,挣得几番挣不脱,叫赵荡揽腰抱下楼扔到马上,仰头便见张君自窗中跃出,跃到了一棵柳树上。她怀中抱着那小包袱,在赵荡怀中回头,便见四面八方有护卫跟了上来,而张君孤身一人,被七八个护卫围在中央。 赵荡胯/下这千里驹如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出了许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虽是逃出京城,却仍还有数百名全幅武装的护卫相卫着,也许赵宣登基之后要替大行皇帝办葬礼,顾不上派兵追赵荡,他所走的仍还是官道。 约莫过得半个时辰,齐森追上来了。赵荡回头问道:“张君可有追来?” 齐森摇头,远远望着赵荡怀中的如玉道:“未曾,属下们将他甩掉了!” 赵荡回头,紧策马鞭,放声大笑:“如玉,走,咱们一起去把属于孤的江山夺回来!” * 这夜赵荡一行便到了西京。暮色沧茫之中,西京府尹张永亲迎城门侧,遥见赵荡便远远下拜。赵荡也不下马,带着如玉进了西京城,当夜便宿在这西京府后院。 张永在府衙后院备了薄酒与菜,要请赵荡相商。 赵荡累了一日一夜,也不过略睡得片刻,到了酒桌上左右不见如玉,问齐森:“如玉在何处?” 齐森回道:“一路劳顿,公主叫张夫人带去休息了。” 赵荡道:“请来!” 张永执意要让赵荡往主座,赵荡压制了他,相对而坐,问道:“西京大营什么情况?” 张永道:“属下既得殿下之令,便派人往营中查看。自昨天下午宫中传变之后,先是张君在营压制,其后永国公张登亲至,如今他亲自镇营,只怕很难调出兵来。” 赵荡闭眼片,略略点了点头,又轻轻摇头,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不怕,孤还有沈归,他手中握有重兵,拨乱反正不是难事。” 说着,如玉进门了。赵荡本是一脸阴霾,见如玉进了门,即刻起身相迎,亲自牵手迎她坐到主坐上。 如玉自幼受礼教教化,只知男是天女是地,男尊而女卑,见年纪青青的府尹都坐在侧首,赵荡反而要将自己往主位上让,欠了一礼道:“王爷,我不过一妇人儿,居于主座怕是不雅,若你有话说,不如当面吩咐,我站着听便是。” 赵荡低头看着如玉,微微叹了一息道:“如玉,你是契丹公主,是孤的公主,居于主位不过寻常小事而已。跟着孤,你得习惯自己是个公主。” 张永上一回见,如玉还是张君之妻,打扮的小道姑儿一样到西京府来争自己一点薄产。赵荡丢了江山却夺得美人,也不知张君此刻还在那里抓瞎,想到这里也是一笑:“王爷与下官都非外人,公主又何需歉礼,快快坐了咱们聊正事。” 一百多人前护后拥,这西京府中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玉当然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能跑出去。今日在马上由着赵荡颠了整整一日,到此时如玉耳中仍还嗡嗡响个不停。她神思恍游,忽而便听赵荡问张永:“沿汾水往上,多久能到云内州?” 张永道:“下官知王爷急切之心,但如今沈归与金国正在开战,他若疾速撤兵,只怕云内州就要失守。国门之重,重于一切,您若不弃,不如在这西京府埋藏几日,待下官与沈归再细细商量一番,叫他审时遣兵,助王爷再夺帝位,如何?” 赵荡道:“不出三个时辰,张君便会嗅味而至。西京大营离此不过几十里路程,孤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你备些人,再备些钱粮,孤要亲自往云内州,交涉战事,腾出沈归之兵,再逼京城。” 如玉一听张君二字,一双秋水脉脉的圆眼儿随即一瞟,赵荡看在眼中,挟了口菜给她,柔声道:“快些吃,吃罢了好好睡一觉。” 张永又敬了赵荡一杯,见他无声抿了,说道:“昔从圣驾那几年,下官以为皇上立储君的心思,多一半仍还在王爷身上,只是朝中文武大臣反对的厉害,而太子又是皇后嫡出,皇上才会叫他占稳储君之位。 这几年中,皇上但凡于储君之事上有所表态,其态度仍还是一力倾斜于王爷您的,而您又掌控着两座大营,最后怎会……?” 赵荡再饮一杯。 “孤未曾发兵平南部诸州之乱,惹了龙逆,这是其一。再者,便是张登那老贼,太子妃以其侄女为货,诱其打开国门,自夏州放花剌兵入历,他竟真的干了。” 张永抿了一唇酒,低声道:“愚蠢之极!” 如玉一脸赧讪。事实上姜璃珠并没能诱得张登打开国门,最后还是她一力说服,张登才命张虎放了花剌兵入历的。 赵荡亦饮了一杯:“孤自来只爱与聪明人为敌便在这里,赵宣打开国门,花剌兵也许明日一早就要兵临城下,他们是不可能再走的。届时引狼入室,张登为统兵而退敌,从此,皇权仍将屈存于兵权,他赵宣也只能做个傀儡皇帝。” 但赵宣宁可做傀儡,宁可国破山河惨碎,也不肯叫赵荡得呈,所谓争帝之心,莫过如此。 赵荡见如玉落了筷子,起身带着她出门,在西京府的后苑中漫走。 这后苑中再无它物,唯一株株高大的玉皇李正在开花。玉梅色白而腻,似琼英遍树,香芬而味醇。漫步于这高大的李园之中,如玉几番未能忍住,终于还是问道:“王爷,您果真要往云内州去找沈归?” 赵荡喝了些酒,佳人伴侧,李花芬芳,总算寻回了往日的从容和镇定。他道:“不是我,而是咱们,是你和我。” 如玉忍得几忍终是没忍住:“也许沈归与那邓鸽一样,早就生了叛心,您前去不是送死么?” 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一昼夜之间就能从容缓和,重新又替自己规划出条新路来,恐怕很难有人做到赵荡这样。他道:“孤之所以败,败就败在轻视了赵宣,不,抑或说仍还是轻视了张君,孤不期他能单抢匹马于万军之中取齐楚首级,还能扼住整座大营。” 英雄陌路,困兽之争,赵荡虽于永国府不利,可至少能算得光明磊落的敌人,而赵钰不过一介鲁夫,赵宣更是个卖身求荣的小人。 如玉道:“您错了。您之所以败,是败在不肯出兵往南部诸州平乱,须知徜若你不是执意纠结于京城,必得要守在帝侧待他天年,而是自请出兵,往南部诸州平匪乱,慢说皇帝不会大行,便是他于您行军途中大行,您挥军北上,拔乱反正,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赵荡渐渐止了步,琼英轻落,落于他洒着月光的肩头。他道:“这才是孤败的真正原因?” 如玉道:“是!” 赵荡又往前走着,过得良久,说道:“孤在东宫有一耳目,于姜氏面前为婢。她曾言,姜氏那小妇常常笑孤,说孤万不能成事,概因身边无一贤妇相伴。 孤轻屑其为人,以为其不过是自增身价尔。今日听你一言,方知自己大错特错。身旁无贤妇,败家之兆。只你如今到了孤的身边,东山再起,孤还来得及。” 如玉是叫他半路打劫来的,听他将自己与贤妇扯到了一处,又深悔自己方才言语太过贴心,叫他误认为自己有心归属,又不忍于这落难路上再激言刺他,遂也只是埋头默默的走着,走得片刻,托口困倦而辞,仍回到那张夫人所安排的卧室去歇息了。 * 张登亲自坐镇西京大营,手下皆是多年的老将士们,彼此对饮,黄杞与白勇等厢指挥使,描述起张君赤手空拳进帐,如何手刃统兵齐楚,如何镇住一营六十位指挥使,讲到眉飞色舞处,拍案大笑,连连大赞虎父无犬子。 酒到中途,张召进得帐来耳报,张登听到一半随即变了脸:“那狼啃儿还未退兵?” 张召道:“非但未退,听闻今夜就要下京兆府,过襄州,到江陵府助朝廷平定民乱。” 张登拍了桌子道:“岂不荒唐,是谁允许他们不必撤兵,继续前进的?” 张召道:“听闻是二少爷在皇上面前谏的言。” 若说原来对于张君的不喜,只是因为他不够乖,不够听话,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孩子的话。如今张登对于儿子的厌恶,便搀杂着同朝为官,而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嫉妒,只是父子之间,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对儿子生了嫉妒之心,好容易揪着了张君的短处,拍案便骂:“他一个只会画地图的小翰林,懂得什么军事谋略,花剌兵入我大历也就罢了,是为勤王之计。如今大位已定,本帅三番五次快马传令要求他们撤兵还来不及,张君凭什么让他们直接深入腹地,届时里应外合反起来,这大历江山岂不都要亡了?” “父亲!”他话音一落,张君便掀帐子走了进来。 张登见儿子两肩风尘,喝道:“昨日我到营中你便跑,到底跑那儿去了?如玉何在,老三何在?” 张君平息片刻,抬眉问张登:“西京府尹张永可曾派人来过?” 张登未及答言,张召回道:“来过,说渭水沿岸有一股自南来的水匪流窜,请求调兵平匪!” 看来果真赵荡去了西京府,张永不知营中掌权者是谁,所以来探过消息。 张君听完拨腿便跑。张登追出帐去,眼睁睁看着天生两条飞毛腿的儿子解了一匹战马,飞驰而去。 * 西京府中。如玉挨及床板约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叫那张夫人自被窝里扶了起来,折腾着梳洗过,三更月明星稀的鸦叫声中,又上了马,赵荡一路沿河东路疾驰,恰是当初赵钰要往云内州接任统兵时,曾走过的那条路。 如玉忍不住再次提醒:“王爷,您能确定沈归必定会向着您吗?否则的话,咱们如此一路自河东路北上,宫里但凡查觉,必定会派人来追您的。” 赵荡马不停鞭,路过一株高槐时惊走鸦雀阵阵。半夜寒气透心的凉,唯怀中的如玉散发着温暖而又柔靡的桂树幽香。他忽然呵呵而笑:“你什么时候竟担心起孤的前途来了?” 如玉道:“我只是不忍你白劳一场,于其空跑一趟,不如另寻合适的去处。毕竟江山已定,万难更改的。” 终归英雄没路,过得良久,赵荡一声轻笑:“黄天厚土何处不埋人,有你陪着,便是空跑一趟又如何?” 一路上,齐森一直在不停汇报沿途的消息,赵荡不避讳于如玉,如玉便也知道张君自出西京,仍还紧追着赵荡一路不曾放松。 从京东路一条大路直上便是云内州,经过汾州、太原府诸地时,自有从西京跟随而来的地方官员前去通报,在汾州便有府尹接待午饭。用罢午饭再走得百里路程,便到了太原府。离太原府至少还有十里路程,便见路边远远站着地方府尹,这府尹带着一群下属官员,各各儿捧着黄白之物,兼或干粮点心,绫罗绸缎等物,远远见赵荡来了,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下官听闻王爷过境,略备薄礼前来送行,但不知王爷是要往何处去?”这官员表明了只是送行而非接引,显然是怕赵荡要入太原府。 赵荡怀中还坐拥着如玉,提鞭在那一只只盘子里挑拨了一遍,冷嗤一声笑:“孤贵为皇子,虽说这些年来以惜俭为命,从不曾奢靡无度过,但这点家底仍还是有的,送行不必,水也不讨,自去吧!” 这府尹得闻赵荡竟不入城,大松一口气,带着一群人转身而去。 挥鞭再沿黄河北上,春风还不曾吹到晋地,桃李不过花苞,天地之间仍还苍茫萧瑟。经过太原府,调转马头更往西南方向的悬瓮山麓而去。约五十里路程,便到了唐叔虞祠。 第98节 唐叔虞是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的同母弟弟。晋侯为其子,晋地以他为始,遂在此建祠。祠中并无多人看守,赵荡抱如玉下了马,自大门处进殿。迎门便是女郎祠,为祭奠唐叔虞之母邑姜而建。 殿外两侧古松参天,殿内塑郎女,两侧彩塑着几十尊姿态姝异的美侍婢。 “多少王朝湮灭,江山作古,圣祠犹在。”赵荡径自渡到郎女神龛处,静静瞻仰郎女姿容,看得良久,忽而摇头深深一叹:“我大历的江山气数,理不该绝的。” 齐森许是听了军报,几步跑进来说道:“殿下,方才路上传来消息,花剌兵听闻太子继位之后,非但未走,反而八百里急下,要往南部诸州去平民乱。” 赵荡仿如晴天遭霹雳,高大的身子晃得一晃,握过如玉的手才不致跌步:“江山气数,果真到此就要绝了?” 引花剌兵入关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他们平民乱,赵宣继位不过一天,这江山,眼看就要拱手他人做儿皇帝了。赵荡忽而抽出长剑,怒吼道:“整装出发,快马往云内州,孤一定要重整这破碎河山!” 如玉跟在赵荡身后疾跑,追了几步扯住他袖子说道:“王爷,往别处逃吧,也许沈归已经生了叛心,您这又是何必?” 赵荡心中渐渐生疑,忽而觉得如玉该知道些什么,揽了她的肩膀才要问话,一指冷箭飞来,他抱着如玉一个旋身方能躲过,庭园中整装的数百护卫们立刻持刀而戒。箭从四面八方飞来,齐森在后相护,赵荡拉着如玉自箭雨林中突出郎女祠,便见左右松林中涌出一阵又一阵戴毡帽,着胡服的兵士们。 赵荡将如玉夹上马,勒马便走:“这是花剌兵,赵宣夺了皇位还不算,竟派花剌兵来杀孤!” 这些花剌兵从四面八方将赵荡的护卫们圈到一处,近身相搏,护卫们几乎是以身体为盾,才能护着赵荡杀出一条血路来。赵荡勒马疾走,出祠而一路往北,待到逃脱时,身后便只剩得二十几个混身带伤的护卫,余人皆死在了晋祠之中。 而他自己一路血战,服破冠丢,长发落于两侧,狼狈之极。 再往北行,天竟渐渐下起小雨来。如玉忍得几忍终归忍不住,再劝赵荡:“王爷,沈归也许已经转投赵宣,您往北走,只有死路一条,放了我,自往别处去吧。” 赵荡长发披落两肩,苍眉下一双眼紧闭着,任马儿带着自己狂奔。如玉仰面便能看见他的脸,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湿濛濛往下滑着。他道:“方才在晋祠之中,孤想了很久,沈归也许叛了孤,但他不会投赵宣,他是投了张君,孤猜的可对?” 如玉自己被迎风的雨打得睁不开眼睛,无奈之中深深点头,别过脸不忍心看他渐渐黯淡的双眼。 赵荡猛然睁开眼,唇角含着丝苦笑:“他不是叛了孤,他一直忠心一人,追随一人,而那个人如今就在孤的怀中,孤往北走,是没错的。” 如玉怔得片刻,反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沈归忠的那个人,是我?” 是夜在黄河岸一处悬壁下找得个躲风处,护卫们下马休整,收拾了一处黄土之下的窝洞让如玉暂避,随即便生火的生火,打猎的打猎,造起野炊来。 窝洞太小,如玉坐在里头,赵荡半个身子躲于外面。如玉见有个护卫烤了半干的衣服捧来给自己,遂换了自己外面的湿衣,叫他扔捧着去替自己烤干。 未几护卫们捧了烤好的兔子与野鸡肉来,赵荡撕下来尝得一口,皱眉递给如玉道:“随便吃得一点裹腹,捱过今夜,等明日到云内州孤再带你吃好的。” 他像是哄孩子一样。如玉接过签子来慢慢咬着,接过他捧来的水饮了一口,忽而瞥见他碗中之水混黄不清,而自己碗中却是净水,连忙将自己一盏水捧给他道:“快喝这碗干净的,你自来未吃过苦,那种水喝了是要闹肚子的。” 齐森就在洞口跪着刷靴,听了这话抬头道:“黄河水便是这样混浊,那净水还是属下囊中所备,剩得不多,请公主自用吧,我等男子,总比公主更能吃苦些。” 赵荡吹了吹那昏黄污浊的水,一饮而尽丢了碗:“快喝了它。你是孤的公主,孤是你的臣子,不过一盏清水而已,孤与孤手下这些护卫们,连命都是你的。” 亡国的公主,活到二十岁上总算收获一个属于自己的臣子。待到入夜,赵荡便坐到了山洞外。新下过雨的三月,潮湿而又寒冷,几个护卫烤干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摞得干干净净一叠,由齐森捧来,要给如玉盖着避寒。 如玉接过十几件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见在外的护卫们皆穿着单衣坐于寒风之中,一把推了道:“他们在寒夜中受冻,我脚边有火,还坐在毡褥上,怎能再盖他们的衣服,齐护卫,快些拿出去叫他们各自穿了自己的衣服!” 赵荡挥手叫齐森带走了衣服,脱了身上那件大氅给如玉披着,低声道:“你是孤的公主,跟着孤,你得学会做个公主。” 如玉接过他那件大氅披在肩上,实言道:“王爷,你说沈归不忠诚于别人,只忠诚于我,这听起来很荒唐,即便这荒唐话是真的,他果真忠于我,我也不会说服他,叫他出兵与赵宣为敌。” 山洞狭窄而低,赵荡单膝跪在外,问道:“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如玉和张君是真的走到末路穷途,走不下去了。 这两章调子有点悲,不过很快就会欢脱起来的。 他们需要分开,冷静,再相逢。 然后,如玉不会再忍,换张君装孙子。 第104章 行行 如玉道:“开封与西京两座大营, 如今皆在赵宣手中,这是其一。其二, 花剌有十万人入历, 这些人皆不会坐以待毙。而你撤了国门守军,金人也会趁此而突过云内州, 到时候狼烟四起, 处处战火,就连二妮都为了能换十万兵抗金而甘愿吃苦受累学跳舞, 我自幼在秦州长大,就算大历不是我故国, 也不愿因自己而掀起战火。” 火焰跳跃在赵荡脸上, 他听的十分耐心, 听完拍了拍如玉肩膀道:“何必想那么多?既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 明早起来好赶路。” 疲累奔波了两天,无论赵荡还是齐森, 或者护卫们,渐渐皆进入了梦乡。就连值宿的护卫也抱着长箭在打盹。如玉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看外面那堆篝火渐息, 遂起身出了山洞, 抱得些柴枝来将它搭的燃旺。 一边黄河滔滔,一边青山如伏兽。如玉裹紧身上的披风,见赵荡抱着把剑歪于一侧睡的正沉,又捡了些柴枝将他面前一堆火生的旺旺的,这才钻进了山洞中, 靠壁正准备要闭眼,隐约瞥得黑暗中似有冷光一闪。 如此阴沉的暗夜中是没有星星的,这种冷光,只能出自兵器,远处的兵器叫火光照耀之后,才会闪这样的冷光。如玉知道张君一路紧紧追着赵荡,心道怕是张君追了上来,也知他单身孤骑,怕冒然惊醒赵荡与其护卫们,自己走不脱。遂裹紧披风,猫腰刚爬出山洞,仰头便见一把寒刃自顶刺下。 如玉不曾看得清楚,隐约看得一件毡衣,以为果真是张君,怕他要杀赵荡,仰手一护的瞬间,赵荡与齐森俱皆惊醒。两把寒刃随即也迎了过去。 来人头罩一面乌青面具,体修而瘦,露面面具外的唇形极其肖似张君,右侧耳下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过咽喉,深入衣领之中。火光照耀下,那条刀疤可怖之极。 他唇勾一抹笑意,舞着刀花便迎上赵荡二人,缠斗到了一处。 “这是狼啃儿,兄弟们,杀了他!”齐森忽而一声高喝,与一众护卫将那狼啃儿围到了一处。 狼啃儿?如玉上蹦下跳,想要看清闻名多年却从未见过的张震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是张君的大哥,周昭的夫君,在永国府,是传奇一样的存在,到花剌一年便得赏公主。如玉曾听蔡香晚说过,永国一府,就连张君的容貌都比不及他。 只可惜虽能逃出生天却毁了容,从此不得不戴着面具。 二十几个护卫并齐森这样的高手与他缠斗得许久,叫他放翻了七八个。赵荡忽而抽刀退出来,牵着如玉上马便准备要逃。 张震随即跃上一匹马,甩开护卫们也追了上来。 两人一马,总不及张震单人一马跑的快。一团浓黑的暗夜中,赵荡马鞭紧策,任凭马儿带着自己黑天胡地的跑,张震已经追了上来,两匹相并肩而疾驰的马上,如玉隐约只能看得对面马匹亮晶晶的眼睛。 赵荡与张震二人就在马上刀剑相搏,兵器声不绝于耳,忽而赵荡身体猛震一下,压喉一声嚎,随即便生生勒转马缰,往另一边逃去。 如玉听声便知赵荡是受了伤,低声哀求道:“王爷,你将我丢了,丢在马下自己逃命要紧,好不好?” 张震紧追不舍,两匹马仍是并肩而跑。 “王爷,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滋味,可好受否?”字正腔圆的汉话,醇合,仿如玉石之音。话中含着轻蔑与不屑,仿如对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这是张震的声音,连声音都如此悦耳动听。 赵荡也是大吃一惊,勒马吼道:“竟是你?你竟还活着?” “还未叫王爷您也尝尝为国尽忠,鞠躬尽粹之后被自己人四面相围,屠杀怠尽的滋味,我怎么能死?”这声音含着丝慵懒的挑衅,轻松舒意,又带着几分自信与大孩子的调皮,与如玉自己印象里所勾勒的那个大哥张震,完全是两个人。 也不知赵荡的伤究竟有多重,他忽而整个人都压到了如玉身上。马仍还黑天胡地的跑着,如玉尖叫道:“大哥,大哥,他受伤了,他快要死了!你不要再追了,大哥,大哥……” 张震随即生生勒马,遥遥听得赵荡马上那女子不停唤着大哥,两人一马,于黑暗中疾速坠落。 在崖上站着,三更的寒风吹动衣袂烈烈而响,直到齐森等人策马带着火把追来,才见面前整整齐齐一道悬崖大崖,望下不知有几许深。 十几匹马将张震团团围住,他望着悬壁下看得许久,转身问齐森:“赵荡怀中那女子是谁?” 齐森道:“亡国契丹亡帝膝下的小公主,自幼流落于秦州渭河县,名叫赵如玉。” 张震策马再往前两步,马蹄踏着黄土簌簌下坠,不肯再往前,扬蹄跃跃。 “赵如玉?”张震重复了几遍,喃喃自语道:“她叫我大哥,她知道我是谁!” 齐森一个眼色,十几个红了眼的护卫们齐齐挥剑发动攻击,要将张震也逼到崖下去。张震静止于马上,乌青面具下的脸不知是个什么神色,忽而自马上跃起,于马鞍上点脚,凌空一个筋斗踢飞一名护卫,夺马勒缰,转身便策马而去。 *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亮,身穿胡服头戴毡帽的花剌兵纵队赶来,才看清这整片地形。 这是一片荒塬,崖虽悬,却并不高。下面亦是虚蓬蓬的黄土,不到两丈的高度,有马垫底的话,人摔下去并不会致死。 张君一脸如丧考妣的晦气,自塬上跃下,提了火把一路疾视,到一处渗着暗黑色残血迹的地方,先看过地形,顺着那脚印一路往前追了约有半里路,张震策马赶了上来,于马上喝道:“钦泽,我委实不知那女子是如玉。” 张君穿着黑劲衣,两条飞毛腿比张震的马还快,循着昨夜赵荡等人留下的脚步进了一处村庄。沿着潮湿的脚印,于黎明天色中行至一户人家外,张君打着手饰叫身后那些花剌兵齐齐止步,跃影无声,于院墙走到屋顶,脚踩到瓦片上,连狗都不曾惊动。 检视过几处屋子,他忽而见一处屋檐下扔着许多染血的棉布,随即拨剑便自窗中跃了进去。 “昨夜来此的人了?”张君剑逼上那睡在床上精着上身的年青男子,低声问道。 炕上不止有男子,还有他的娘子并两个圆乎乎光屁股的胖小子,正于热炕上睡的憨沉,听了张君的问齐齐醒来,连大带小三母子齐齐出声嚎哭。那娘子哭道:“官家,他们不过扎了个伤口便走,我们委实不知他们去了何处。您饶了我们呗!” 张君收了剑,踢门出屋,出了院子于乌青穹顶之下所罩的小村子里疾速乱走着,惹得处处狗叫鸡鸣,张震一匹高头大马始终随于他身后,出村约莫半里路便是黄河岸边,浊浪涛天的大河之上,隐约可见赵荡一行人连人带马都渡到了河对面。 如玉还是前日一早那件月华锦衣,显然也在回头看这一处,隔着淘天的风浪,张君回头吼问道:“船了?船在何处?” 几个花剌兵士上前,在张震面前叽哩哇啦说了一通。张震下马,拍了拍张君肩膀道:“钦泽,赵荡知我在追他,毁了这村子里所有的渔船,他们已往十里外去找船了。赵宣新登位,朝堂不稳,你必须得先回京去。 至于如玉,我让我手下的将士们替你去追,务必给你追回来。” 张君一把摔开张震的手,见他唇角仍还是一股蛮不在乎的笑意,气的于河边烈烈狂风中吼道:“我不在乎谁坐江山,谁生谁死,唯有如玉,那是我的,她是我的!” 她就站在河对岸,离众有些远,独自一人站着,显然也在看她。他两只眼圈泛着红,在河边不停疾走着,恨不能插翅而飞。 前天晚上俩人闹的那些别扭,到如今还未化解。张君忆及自己由着性子搬弄一夜,完事之后她裹着被子蜷往榻侧依壁而睡时那孤伶伶的姿态,忆及她于灯下捧着酒盅时那落落寡欢的神情,块垒填胸,无处渲泄。 她本就决意要走,他强留都留不住,有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张君想喊,当着一众花剌兵的面又喊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挥着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叫他不要再追,叫他走。 齐森走了过去,披了一袭黑色的披风给她,她转身,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待花剌兵快马自别的村子找来渡船,张君跳上船,站在船头,涛天浊浪之中,孤舟独影,往黄河对岸而去。 日光下,张震脸上那乌青色的面具闪着金属质的寒光,他吩咐属下道:“跟上去,若赵荡未死,务必要手刃赵荡,至于赵如玉,那可是亡国大辽的公主,一定要毫发无伤送到本帅手中。” * 就在方才,黄河渡口的另一边。齐森与几个护卫将失血昏迷的赵荡绑到了马上。如玉握着赵荡一只手,便听齐森说道:“公主,为防花剌兵追来,属下要将这些渡船全部流于河中叫水冲走,若你想回去,属下便留一只船,叫一名船夫渡你过岸,如何?” 这一路上,她一直是叫赵荡劫持的,如今赵荡昏迷,一只手仍还紧攥着她的手。 远远可以看到河对岸张君来来回回的暴走,大浪淘天,如玉挣开赵荡的手,往对面挥了挥手,转身接过齐森手中的披风披到肩上,抬眉一笑道:“我不回去了,咱们走吧。” 走了十多里路,齐森才找来一辆马车,将昏迷的赵荡挪到了马车上。 隔着车帘,齐森递了水囊进来,待如玉喝完了又接过去,扬天长饮一口,看着郁郁寡欢的如玉,劝道:“既作了决定,就开心起来。” 如玉一想也是一笑,将赵荡的头枕到自己大腿上,替他翻了翻身,大约扯痛了伤口,昏迷中的赵荡不停的低嚎着,蜷在她怀中像个孩子一样。 他是怀着半数异族血统的皇长子,母早丧,在暗涌诡波四伏的宫廷中坚难的成长起来,永远都是一张伪饰过的脸,惟到了昏迷之中,才显出无助与憔悴来。 她有一腔满满的母性,当初给过张君,如今转头又可怜这奔波于末路亡途中的表哥,不忍将他弃之于半途。 * 三月的阴雨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花剌兵一股又一股的四处围捕着,而本地兵在确定沈归音讯之前又不敢轻易打动。 等待齐森的日子,七八个护卫带着赵荡和如玉居于荒山深处一废庙之中。赵荡高烧不退,一直紧攥着如玉的手。 这天夜里齐森总算躲避过所有追捕的花剌兵,进了破庙,在窗外站得许久。有些妇人天生就会过日子,而赵如玉就是那种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这本不过一间塌了半檐的偏殿,外间曾经结满蛛网的佛像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供桌擦的一尘不染,上面一只残了半边的瓷瓶,供着一枝春桃。 内间有一土炕,炕上铺的褥子,是拿她的裙子制成的。 赵荡本就眼深鼻高,总算衣着整齐,歪坐于褥子上,虽瘦的吓人,脸上神色却还好。 见齐森来了,如玉放下水碗,出了偏殿,与齐森一起出了寺院,在春绿新萌的山桃间穿行着。她已经换回了农家妇人的妆束,发总在后头挽着髻子,一根竹簪插着,齐膝的短襦裙,不过三天的时间,废庙一张破炕上有铺有盖,就连所有蒙尘残落的佛像都清扫的干干净净。 第99节 三年前这个时候,赵荡听闻赵钰要往渭河县夺玺,怕沈归要生叛心,带队去捉他老娘,恰就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她是陈家村的小妇人,有一处十分明媚的院子,依山傍水,扎的整整齐齐的篱笆架下栽满了葫芦庙子,他不小心踩扁了一颗,她随即皱眉,眉目间那挑衅与不屑,此时回想起来,犹还记得清清楚楚。 “云内大营外有许多花剌兵盯着,通往大营的路上,也布满了花剌兵。朝廷已经派了钦差专程盯着沈归,就是怕王爷逃京后要往云内去投奔他。”齐森摘了一枝春桃在手,看得许久,终究不敢造次,又道:“但沈归说,咱们可以往奉圣州去,奉圣州鸳鸯淖那地方,有一处前辽皇帝的行宫,如今由安敞掌着,你们在此等待,不日安敞就会来接你们。” “什么叫你们?难道你不去?”如玉问道。 走到一处残垣侧,透墙可以看到院内刷马,闲聊的侍卫们。齐森不答,转而问如玉:“你可知从京城到夏州,快马加鞭需要多久?” 如玉上一回诱杀赵钰,恰走过那条路,估摸了一下道:“约莫两天一夜!” 齐森道:“徜若中途有供接应的马匹,还能更快。你该知道,王爷与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交情颇深,徜若当日王爷不往许州劫持你,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趁着边关将士还未接到京中急令的情况下杀了张虎,引金兵入关,且不说花剌人,就是西京和开封两座大营也守不住赵宣,此时也许王座已经易主。” 两兄弟打架,你喊了东家来帮忙,我喊了西家来帮忙,大家一起将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拆个一干二净,由国及家,大约可以这样形容。 如玉道:“赵宣做的不对,王爷若也照着他的样子做,大行皇帝只怕要气的从棺木里爬出来。” 齐森终是丢了那枝山桃:“王爷败就败在,没有想到身为开国老将,张登那个老贼竟会打开国门放花剌人入境。既便失利之后逃出京城,也没有想着逃往夏州去引金人来援,劫你或者不对,但沈归总算是自己人,他或者也有不君子的行径,但从未想过卖国求荣。” 算起来,两兄弟,赵荡比赵宣好了太多太多。 齐森见如玉默不作声,撩起前襟忽而就半屈膝跪到了地上。如玉叫他吓得一跳,问道:“齐护卫,你这是做什么?” 非但他,院中几个护卫也都出来,齐齐跪到了齐森身后。 “公主,我来时走漏了形迹,只怕花剌兵不时就要追来。我带着护卫们逃出去,引开追兵,我将王爷交到您手上,是要送给张君,或者等待安敞来救,一切由您自己决择,可好?” 带齐森总共九个人,是赵荡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双双眼睛齐齐盯牢如玉,要找她要个答案。 如玉一眼扫过去,抗不过他们灼切的目光,朗声道:“蒙诸位重托,我必定守着王爷,等安敞来接。” 齐森带头,双手支地,沉默着,却郑重其事于她裙前重重拜了三拜。 * 当夜,赵荡烧略退了些,盘腿坐在西殿的大炕上,眉头深重,听齐森的计划与安排。 朝廷的追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张震手下那些花剌兵,他们是一心要取赵荡首级的,而此时也许已经找到了大同府,不出两个时辰,便要搜到这破庙中来。 齐森计划穿着赵荡的衣服,伪装成赵荡,手下八个护卫,一个一个,以死士的方式诱着花剌兵,一人顶着,余人奔逃,等到战死,再出一人顶上,如此逃下去,约莫能坚持七八个时辰,那将足以将花剌兵引到几十里以外,好叫安敞带走赵荡。 等最后花剌兵发现齐森不是赵荡,必然也要杀了他,他将是九个人中最后死的那个。 火盆照亮着赵荡的半边脸,他面无表情,一双深目梭视过地上并排而站的九个人,问道:“你们皆是孤自悲田坊里抱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亲人,跟着孤多少年出生入死。还有什么遗愿,说出来,孤有生之年,必当满足。” 九个身长八尺的年青护卫们眼看赴死,却并不悲壮,相反还略有羞涩。彼此相视着笑了许久,赵荡自来的威慑还植在心中,不敢发言。终是齐森说道:“兄弟们别无所求,但求公主能于这殿中一舞,兄弟们听公主一歌,赏公主一舞,此生再无所悔。” 如玉当初在云台上跳舞,赵荡府上的护卫们皆是一清二楚的。她先就红了脸一笑,转身问赵荡:“可否?” 赵荡微微微后仰了仰,火光照耀不到他的脸,如玉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如此以身赴死,只为能救赵荡一命,虽各各皆是蒙了他的养恩,但其举动也叫如玉敬服不已,她起身走到那火堆边,九人皆往后退了三步,围成个半圆坐到了火畔,以为如玉要于这火盆旁,重现当日于云台上那身姿曼妙,音如白练的一舞。 众目睽睽之下,如玉掏空火膛,自周围空架着柴火,架到一尺多高,再深吸一口气吹进去,顿时火苗腾空窜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的光亮。 这简朴的地方别无长物,唯有几只破碗。如玉取了几只瓷碗出来,依次斟水排开,试着敲了几下,添添减减,很快就找准了音符,再敲一连串的音,声绵延而幽远,于这初春的深山中,古意寒然。 如玉轻轻敲着,自觉像个讨饭的乞丐一样。他们眼看离别赴死,欲看公主一舞,她无衣无饰,抬头一笑道:“好歌不是一人之功,我不过一歌者,还要乐师伴奏,更要舞服相添,方有音声婉转。既诸位将行而无归期,不如我送诸位一首行歌壮行,可好?” 她默息,垂眸,于火畔轻轻敲着那磬,出声已是婉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古乐,流唱于世至少千余年,所唱的,是一个妇人对于远在他乡丈夫的深切思念。 雨夜,寒山,破庙之中,九个身将赴死的年青人,面对着围坐于火盆前,会生火能做饭,两只手不过片刻便能将火架到尺余高的,穿着布衣饰着荆钗的公主,听着这妻子对于丈夫,万里路上的思念之歌,渐渐热泪盈眶,跟着她的声音低声唱合了起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真正天家的公主,遥站于玉阶金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于一众自悲田坊出来的,无父无母的男孩们来说,这会做饭,会洗衣,会架柴火,拿碗便可击乐,席地而歌,有着绝美的容貌却不是那明空皎月,触之可极的,仿如山间那枝春桃的小妇人,才是他们心目真正的公主。 殿外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如玉歌罢一遍,见护卫们仍旧望着自己,随即重起一遍,声悠而转,再度唱了起来。齐森带头,起身重重磕过响头,在如玉的歌声中退了出去,一个又一个的护卫们,郑重其事向赵荡磕头,在如玉的歌声中出了深山,集结一队,奔向他们赴死的旅程。 “如玉,过来,挨着孤坐会儿。”赵荡拍了拍褥子,如玉坐到他身侧,他便将头靠了过来。 火光中,赵荡满脸是泪,他道:“孤十二岁那年,大历与辽开战,孤的小公主生在战乱之中。孤曾想,孤待她,肯定不会像父皇待母妃那样,那怕建琼楼玉馆而藏,却终究抵不过臣工的压力,必得要娶些女人过来,分她的宠爱。 孤一直未曾停止过寻找孤的公主,那怕父皇的压力再大,那怕他因此而更加厌弃于孤,孤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女子。孤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如玉摸着赵荡的额头,他已经退烧了,应当清醒而又理智。她道:“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的。” 赵荡见如玉不反对,遂缓缓将她揽入怀中,颌抵着她的额头道:“当初安敞送了二妮来,孤一直以为他们李代桃僵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于这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直到见了你,孤才知道,你这样的姑娘,没有人舍得拱手他人,也不会利用你,因为你有一颗比金子还纯的心。” 如玉只得一遍遍的重复:“我会陪着你,等安敞来接你。” 赵荡总算敛去悲伤重又震作旗鼓,见如玉挣扎,松开她问道:“等到孤杀回京城,拨乱反正,重新夺回属于孤的江山,你想要什么?趁着此刻孤高兴,想要的一一说出来,无论明空皎月,还是星辰点点,孤便是搭天梯直上,也摘来给你。” 如玉脱了鞋,亦盘腿坐到那张半新不旧的褥子上,笑望着赵荡道:“等果真有那一日再说,寒山冻雨的,如今于我来说,一碗热汤比什么都重要。” * 次日黎明,张君带着一众花剌兵,终于杀光了赵荡身边所有的贴身侍卫,将穿着蟒服戴着金冠的赵荡逼停于一处山坳之中。 最后一个侍卫死守着一处小小山洞,几乎叫花剌兵千刀万刮,至死还以身护着山洞,不肯挪开。 在张君心目中,赵荡是个手不会握兵器的读书人,作为启蒙的先生,一国的皇子,最后沦落到一处山洞之中躲藏,委实落魄而又琅垱,他挥退了一众花剌兵,将那侍卫踢到一侧,轻声叫道:“先生,出来吧!” 一席绣金边的袍帘在黎明的晨光中瑟瑟发颤,赵荡仍旧不肯出来。 张君叹了口气道:“先生,只要你肯告诉我如玉去了何处,我不杀你,让你自去,可好?” 赵荡仍不肯出来。张君闭眼在雨中停立许久,一袭青衫湿透,发自两侧凌乱。他道:“您与太子之间的斗争,实则与我并无太大关系。若您不杀我,不夺如玉,凭自己的能力坐上皇位,但凡您不弃而差遣,我也一定会忠诚于您。 可是您不该夺如玉,无论您与她曾经是否有过婚约,我是您的学生,她是我的妻子,江山可拱手,妻子不能让。您告诉我,您将她藏到可处去了?只要您此刻说出来,我即可就走,不问您的去向……” 他话音还未落,长剑如游蛇,齐森破洞而出,一招必杀直奔咽喉。 守在不远处的花剌兵但见长剑飞舞,游龙啸音,两人缠斗在一处久久不能分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君才将齐森重新逼回死角,抵剑入肉吼道:“如玉究竟去了何处?赵荡了?” 齐森仰面望天,唇角往外溢着血沫,蟒袍上处处破洞,黑色遮盖了原该鲜红的血迹。他道:“前几日在黄河渡口,我曾亲口问过公主,若她果真想回去,回到你身边,我便差人遣船,将她渡回你身边去。可是她不肯,她要与王爷一同走。” “张钦泽,你还不明白吗?”齐森忽而仰脖,剑尖没肉三分,他道:“公主是自愿跟着王爷走的,你个傻小子,怎能配得上我们的公主?” 最后一个知道赵荡行踪的人,就这样诱开追杀,自裁于他的剑下。 张君一路疾走着,细雨扑天盖地打在他的脸上,天苍苍雨茫茫,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他的小如玉,两年时间,赵荡步步为营也没有诱走她,临到生死末途,身受重伤时,却将他的小如玉给拐走了! * 八个多月后,奉圣州鸳鸯淖曾经亡辽皇帝的行宫中,如玉穿着一件豆青色团彩绣妆花纱的圆领棉袍,正在给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安护喂酥酪,便见门帘搭起,一个脸儿亦是同样圆乎乎,小眼睛的丫头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她叫乌苏,是到此地之后,赵荡找来贴身伏侍她的小丫头。 乌苏扑到卷羊毛的毯子上,小脸儿冻的通红,疾声道:“公主,您也不去瞧瞧,那金国郡主又把咱们王爷叫走了,说是雪晴了好打猎。此刻要去打猎哩!您如此重的身子,又跟不得他们打猎,再这样下去,只怕王爷的魂儿都要叫那金国郡主给勾走了。” 趴在熟羊毛毯子上颠着小肚子打滚儿的小胖墩名叫安护,是大和尚安敞还俗之后生的。安敞做了半辈子和尚,将这孩子宠的无法无天,今日他母亲要亲自招待来此作客的金国郡主完颜雪,便将这孩子丢给如玉照应。 如玉起身踱到窗前,越过窗子便可见赵荡一袭劲衣,齐膝的长靴踏在雪中咯咯有声,于殿前牵了马,便与完颜雪二人说说笑笑,骑马带着一群护卫出行宫而去。 昨夜无声一场大雪,今日早起是四野无云的晴天。如玉牵了安护的小胖手,小心翼翼护着自己高挺的大肚子,出殿扶着大理石的围栏四野转悠,不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平坦如明镜。如玉一个不注意,安护挣开她的手,在小乌苏的追逐下连滚带趴下到了大院子里,钻到那扫成堆的雪里去打滚儿了。 安护的母亲是个金国女子,名叫乌雅,她不懂汉话,才送走了赵荡与完颜雪,进院见儿子在雪堆里打着滚子,叽哩咕噜一阵责备一阵骂,将那小胖猪锣生生给拖走了。 安护说女真语,亦说汉语,嘴里叽哩呜噜叫着:“如玉救我,如玉救我!” 如玉和乌苏两个瞧那小胖子一只腿儿叫母亲拖着,满头的雪大吼,皆是笑个不止。 这鸳鸯淖在辽国一统北漠时,曾修建有夏日迁猎的行宫,后来辽国灭,金国雄踞漠北之后,奉圣州位于鸳鸯淖的这一片叫乌雅的族人占领。 再后来,沈归任统兵之后将奉圣州自金人手中夺了回来,指给了安敞。沈归表面上仍还臣服于赵荡,所以如今赵荡便是这鸳鸯淖的无冕之王,在此养好伤病之后,他便一直在金历两国之间游走,图谋自己的复位之计。 如玉在永国府两年时间不曾有身孕,谁知于许州那夜喝得些搀了春/药的酒,竟然一发即中怀了身孕。她怕春/药伤身,怀孕之后一直胆颤心惊,生怕要生出个不齐全的孩子来,好在随着月份渐大,孩子动的很欢实,再加上乌雅的族人与安敞等人一直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有那大胖墩儿安护整日耍赖皮,逗着她开心了不少。 赵荡与完颜雪出去打猎,一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才回来。乌苏眼尖,早早便在窗子前趴着,远远瞧着赵荡的马出现在雪际线上,便大呼小叫起来:“公主,公主,快快儿的妆扮妆扮,王爷他回来了。” 如玉正在教小安护学识字儿,他贪吃,一只糯米红豆糕才肯认一个字儿。她身子重,叫乌苏拉起身来,又叫她捉着换了件油绿色暗纹花缎棉服,坐在妆台前梳着头,逗那小安护玩儿,赵荡带着一身的雪沫子已经进了屋子。 他扔了马鞭,就在如玉房中换了毡靴,使个眼色叫乌苏带走了小安护,远远坐在妆台后看得许久,问道:“今儿可喝了□□?” 如玉道:“嫌腥,未曾喝。” 作者有话要说:  如玉原本所想,只是把赵荡送到鸳鸯淖,至于赵荡是怎么留下她的,放到赵荡的番外里去讲。 毕竟男主是张君,所以下章他就会找到了,然后欺师灭祖,和赵荡干架,哈! 第105章 农夫与蛇 她总嫌羊奶有股腥膻不肯喝, 恰最近没有产乳的牛,这地方交通不便又没有鸡子蔬菜, 自入冬之后, 她瘦了不少,初来时还水嫩嫩的肤色, 到如今也渐渐萎黄了不少。 赵荡明知自己走了如玉才自在, 仍还自作多情问:“孤走了两日,可想孤了不曾?” 如玉不语, 走到窗前看得一眼,指着窗外铁青着一张脸瞪着小安护的完颜雪道:“王爷不去哄哄郡主么?她瞧着十分生气的样子。” 赵荡一笑, 反问如玉:“她何时不生气?” 他和完颜雪当是老相识。完颜雪的父亲完颜胥是金国大元帅, 管金国五院兵马, 膝下儿子众多, 却唯有完颜雪这一个女儿,自来千宠万爱, 也是家中的娇娇女。 完颜雪身量高大,额高鼻挺,与赵荡站在一起, 端地是十分登对的一对佳人。 如玉到此几个月, 但凡见完颜雪来,总是气呼呼的样子。可只要赵荡肯陪她一起出去打猎游射,那张两颊泛红的小脸儿便要笑成一朵海棠花。 赵荡当初叫张震一刀险些伤到脾脏,一路有如玉悉心照料,才能活着逃到这鸳鸯淖来。他换掉了毡靴, 另换上一双青缎朝靴,解了圆领带风毛的裘衣,另换一件本黑色鹤氅系了,坐得许久见如玉一动不动还在窗子前站着,略带恼意问道:“为何无茶?” 此地人惯兴一种炭盆茶,便是将青砖茶与盐,酥油同煮,一群人坐于炭火盆前边煮边吃,于这冬日中又舒畅又暖和。如玉自怀孕之后怕冷,一日三餐都要吃上一回奶茶,但凡吃一回,从头发丝能暖到脚趾头里去。 她早备好了炭盆,酥油与砖茶等物,见完颜雪在外拿箭将下人们替小安护堆的小雪人射成了个刺猬,射完了还不够,一脚将那小雪人的头踢飞之后,气冲冲往后殿去了,这才到回到炭盆前。 寒冬烈烈,大雪封山,于这天气围着炭盆喝茶吃点心,实在是舒适不过。 如玉就着奶茶吃了只安敞特意从外面送来的玫瑰火饼,见赵荡只喝茶,不肯吃点心,拣了只栗糕递给他,犹豫得许久,问道:“你不仅仅是去打猎了吧?可见着沈归了?可有把我的信带给他?” 第100节 赵荡缓缓摇头,反问道:“难道孤让你过的不舒意,还叫你想着沈归?” 如玉拍了桌子问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赵荡见如玉果真恼了,点头道:“见着了!信也送了。” 如玉犹豫了片刻,连珠炮似的道:“南边战事如何?花剌人撤兵了吗?张震可回到京城了?” 赵荡眉轻拧着,啜得一口奶茶,摇头道:“平定南部民乱之后,张震便在赵宣面前表明正身,言自己当初被金人所害,失了记忆才流落花剌,如今归国,愿代十万花剌兵征讨西夏,赵宣那个蠢材,不以为疑,反以为果真如此,如今竟又增兵二十万,以张震为统兵,与花剌两厢夹击,要灭西夏。” 如玉道:“若西夏得灭,而花剌国主安达早就不满于耶律夷,也许会向大历俯首称臣,大历自此,便可以强盛起来了。” 赵荡攥着茶碗,低声道:“荡平六国,是大行皇帝寄予孤的厚望,这些事情,原该孤去做的。” “张震当初为你们赵家守国门,你不该杀他的。”这是他失败的根由。 他费尽心机谋杀张震,最后非但没能杀死张震,还因此痛失最得力的兄弟,到如今败而远走,被放逐到了权力和朝政之外。 赵荡眉间渐起阴霾,随即却又尽数敛去:“此番大历与花剌联合灭西夏,之所以金国不趁此与历开战,也是孤一力游说。待这场战事停了,沈归便可抽出身来,届时,孤仍还要打回京城去,赵宣妇人之仁,以他为帝,江山早晚要叫张震父子夺去。” 如玉对于张震所有的认识,止在那夜黑暗之中调皮而又性感的声音,与他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她问道:“在王爷印象中,张震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震?那是个极有野心的年青人,与赵钰一样喜兵,喜战,但比赵钰更理性。相貌人称京城无双,不过传闻他已毁了容貌,也许这会凭添他的仇恨,会更加坚定他将赵宣赶下王座的决心。”赵荡盯着杯中奶茶,轻轻的摇晃着。 如玉亦握着杯子,反问道:“你怎知他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炭火映在赵荡微深的眼眶之中,与那高挺的鼻梁形成一道剪映,火光在其中微跃。他一笑,反问如玉:“你可知当初为何周昭连皇子都不肯嫁,一力要嫁给见面不多,而且一直在边关带兵的张震?” 如玉白了赵荡一眼:“赵钰那种人,也只能掳个妇人欺侮玩乐,是个女子都不会嫁他。” 赵荡笑而摇头:“那只是原因之一。他们当初见面,多在书院之中。孤有幢书屋依山傍书,是个清闲去处,张震约了周昭,总要到孤的书屋外走一走。 年青男女间的暖昧小语,并不是孤有意要听。但有一回孤曾听张震说过:天家三为皇子,无一可胜为九五之尊,终有一日,吾要叫这大历朝的江山改天换地。” 仅凭那夜的印象,如玉觉得张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赵荡起意要谋永国府的兵权,要杀张震,恰恰就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有改姓易主的野心,所以才要为之? 至于周昭,如玉觉得她应当没有那么强烈的野心。比起对于权力充满着狂热的男人们,其实女人们更愿意要的,是一份安稳适意的生活,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 她直截了当问:“既你把信都带给沈归了,为何他还不肯来接我?” 赵荡仍还在笑:“他战事忙碌抽不出时间来。你身子一天重比一天,此时去汉地并不合适,安心在此生产,生完孩子沈归自会送你回去。” 虽相距不过几百里,但这行宫里全是赵荡的人,如玉与沈归之间只有书信往来。初怀孕的几个月,她贪恋鸳鸯淖平静安稳的日子,倒没想着回汉地,反而打算在此置些产业,安稳生活。 后来完颜雪兄妹频繁走动,她忌惮那些野蛮的金人,便想让沈归把自己带到临近的汉地去,置些产业相照料着生活。 只自己一人难以成行,沈归又迟迟不来,如玉心焦一日胜似一日。她是个孕妇,又与赵荡是表兄妹,而赵荡也一直守君子之行,又甚少在这行宫中停留,时时进出还有个金国郡主陪伴,她要说他对自己有意,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眼看即将临盆,孩子的爹还不知远在何处,赵荡一个逃犯当然不能送她,如玉唯一的希望只有沈归, * 次日一早,完颜雪仍要与赵荡一起出门打猎。如玉站在廊庑下要送他们离去。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深及小腿。赵荡穿着齐膝的长靴,圆领带风毛的裘衣,戴了顶圆顶带沿的毡帽,腰劲而腿长,高大威猛。北域游牧的猎人,能于疆场驰骋的英雄,这才是他的本命。装了三十年的温吞王爷,到了鸳鸯淖这片草场上,赵荡仿如焕发了勃然生机,再寻不到往日的温文尔雅。 在院中试过弓箭,他转身来看廊庑下揣着皮毛袖筒的如玉。她还穿着那件油青色的棉衣,脸儿略有些微黄,显见得闷闷不乐。见他来看自己,随即便报之一笑。 完颜雪气的两眉飞挑,怒冲冲问赵荡:“走是不走?” 赵荡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肩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完颜雪看他转身上了台阶,往如玉身边走去,气的将早晨乌苏几个替安护堆的那小雪人一脚踢飞,牵着马出了院子。 赵荡远远端详了许久如玉的肚子,问道:“约莫多久会生?” 如玉也一直掐指算着:“还没有动静,但肯定在年前,所以你必须叫沈归把我送到汉地去。若是能在不露你行踪的情况下带个话给张君,叫他知道我怀了孩子最好。他是孩子的父亲,我的店面还在他手中,我得让他折价成银子给我送来,以备我往后的生活。” 赵荡欲走而不舍,在廊下背手提鞭站了许久,忽而说:“其实沈归早就送了信的,张君也已知道你怀孕,但他没找过你,也没有问过你。”赵荡话如连珠炮,也不管如玉爱不爱听:“你在他眼中,不过一乡妇尔,得之易,舍之易。而你在孤的眼中,永远都是公主,孤不要什么金国郡主,孤的江山,孤会用自己的实力夺回来,那个后位,会一直等着孤的公主。” 如玉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以她对张君的了解,听说她有了孩子,只怕一蹦能有八丈高,就算没有马,生跑也能跑到这鸳鸯淖来。她道:“快去吧,你再不走,郡主要拍烂了那匹马的屁股!” 完颜雪在行宫外的空地上疾驰,一鞭接一鞭的抽着马屁股,果真赵荡再不去,那匹马得叫她抽烂了屁股。 赵荡前脚出门,后脚如玉便听得安护猪锣似的哀嚎:“雪人,我的雪人!” 胖乎乎的小家伙戴着裘皮帽子,穿着一件粽熊小袄,连滚带趴跑到前院,见前院的也叫人踢飞了脑袋,越发坐在地上蹬腿打滚的哭了起来。 如玉怕雪滑不敢下台阶,指着乌苏道:“去,再替安护堆个雪人出来,瞧瞧孩子哭的多伤心。” 乌苏气的直翻白眼:“公主,即便奴婢们堆出来,待郡主回来,还不是要一脚给他踏碎了?” 如玉指着院中拴马桩道:“就往那拴马桩上堆,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给我们安护做媳妇,拿黑枣儿做眼睛,红枣儿做嘴巴,找根胡罗卜做鼻子,再将我的拨帛给她披了。” 乌苏带着几个小丫头果真替安护堆了个非常漂亮的雪媳妇儿,还寻了几件如玉所带来的薄衣替她偎裹。 于这大雪天中,洒金红石榴的披帛,沉潭色的裙子,雪美人迎风摇动,待到傍晚完颜雪与赵荡二人打猎回来时,披帛叫风吹的呼呼有声。 完颜雪汉话生硬,嘴里似含着核桃一般:“我父帅今儿又差了人来,喊我回上京。这一回你必得要与我同去。” 赵荡下了马,望着漫天雪原上高大巍峨的行宫,摇头道:“公主眼看生产,孤那里都不能去,要守着她生产。” “赵荡!”完颜雪喝道:“她怀了孩子在先,本郡主让她坐东宫,我只须坐西宫即可。但你此番必得要随我一起去见我父帅,咱们得在上京过年。” 赵荡本要上台阶,回走几步,深眸盯着完颜雪,略俯着腰,马鞭在身后轻抖着,问道:“何为东宫,何为西宫?” 完颜雪恋慕赵荡好颜色,一心求嫁,即便他落难之后也一直鞍前马后相随,不离不弃,听他反问起自己来,气的语无伦次,无处可煞气,见院中再添一座雪人,还穿着汉地女子的服饰,遂提鞭狠抽了几鞭,仍还不解气,一脚踢过去,雪人应声不倒,她的脚却踢到那石头雕成的栓马桩上,疼的钻心钻肺,抱着脚哇哇大哭,眼看着赵荡挑帘进了如玉所居的大殿,也知殿中那一位是他的心头肉,终不敢触他之逆,一瘸一跳往后殿去了。 赵荡挑帘进殿时,恰就看见如玉和乌苏两个临窗捂着嘴正在笑。 见赵荡来了,乌苏连忙退了出去,如玉往炭盆上添了几块木炭,端了砖茶与酥油等物过来,待赵荡换上青缎面的朝靴,架了壶在铜架子上煨奶茶,劝道:“既郡主要你一同往上京过年,你便去了又如何?她父亲是兵马大元帅,你果真要图谋江山,还得仰仗她父亲的支持不是?” “图谋大业,岂能仰助于妇人?”赵荡坐在如玉对面,看她十分娴熟的摆着各种器皿,操持家常的小妇人,手脚麻利丝毫不乱。 人之一生所求,先家而后业,所为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于傍晚归家时,能热乎乎捧上一棒茶的妇人么? 唯那鼓腹太过刺心,怀的却是张君的孩子。赵荡接过如玉捧来的奶茶在手中,闻着那淡淡的砖茶奶香,低声道:“如玉,这一胎生个女儿吧。” 如玉白了赵荡一眼,恨恨道:“我都跟着乌雅一起问过萨满了,她说我这胎必定是个儿子。我是个女子,人生过的如此艰难,再不肯生个女儿来走我走过的老路,生得个像安护一样胖胖壮壮的儿子,整天大呼小叫,听着就热闹无比。” 赵荡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生了儿子,他是不可能随我姓的。” 如玉随即就停了手,挑眉问道:“王爷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赵荡道:“什么故事?” “农夫和蛇的故事。”如玉手并不停,两目紧盯着赵荡:“农夫救了条冻僵的蛇,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暖偎,可它一醒过来就一口咬死了农夫。 你就是那条毒蛇!” 她一把掀了桌子,指着门道:“现在,滚到你的后殿去!” * 京城,永国府。今夏这府第整个扩建,竹外轩也重新修葺过一回,连院门都换成了双扇的如意门,整体院子往后移,也与别的院子一样有了影壁,倒座房,后面带个小花院。 一整座院子以游廊串起,下雪天也不必往院子里打湿脚了。 秋迎估摸着张君要回来,收整完了书房退出来,准备往东厢去,便听院外是小蜀的声音。她打开内院门,便见大雪之中小蜀捧着一只青白釉的执壶,笑道:“这是方才宫里皇后娘娘赏下来的杏仁茶,国夫人要奴婢送来,待二少爷回来了,你们就着炭盆煮给他吃。” 另还有一只食盒,她亦交到了秋迎手中:“那杏仁茶的杏仁,国夫人刻意交待过,是皇后娘娘亲手剥了皮磨治的,这些点心,也皆出自皇后娘娘之手,你们可别偷懒儿,记得叫二少爷回府之后往慎德堂谢恩。” 秋迎接过食盒,不知何时小丫丫凑头在门上,笑嘻嘻说道:“小蜀姑娘,我们二少奶奶回了娘家还未归京,二少爷的规矩大着了,但凡回家,都不肯叫我们入正房伺候的,你这些交待,我们两个可记不清,不如你进来在廊下自己等着跟他说,好不好?” 自打太子继位之后,太子妃姜氏一跃为后,姜璃珠得承国夫人,如今主仆几个在永国府大为风光。张君天生一张死了娘的脸,又深得皇帝信任器重,便是皇后姜氏今儿赏瓜明儿赏枣,转着圈子仍还是为了讨好张君,小蜀不敢触他霉头,又不得不把话交待下去,指着小丫丫的鼻子道:“你别耍贫嘴,我劝你好好说话,别丈着二少爷护着你们就无法无天,隔壁院里那几个不听话的,可全叫国夫人拉出去配了小子,三少爷照样没话说的。” 关了院门,秋迎与丫丫两个提着皇后娘娘亲手熬制的杏仁茶进了东厢,一人一杯斟饮着。秋迎撇嘴道:“一口一个国夫人,当初夫人在世的时候,也没她这样的猖狂。” 丫丫拈了快皇后赏的点心嚼着,望着满院纷扬的大雪,愁眉苦脸:“听闻秦州之地苦寒,也不知道咱们二少奶奶这一回转娘家,要多久才能回来。” 门咯吱一声响,披着一袭银狐皮外氅的张君进了院子,他脸形瘦峭而俊美,五官棱角分明,雪衬白肤,锋眉下一双秀丽的桃花眼在雪中半眯,棱角略硬的唇色淡红,头上只戴束发玉冠,紧着螭虎白玉簪。 他身后还跟着老三张诚,和悦公主指定的驸马人选,温柔俊美天下无双。他边走边说:“大哥送来的消息,这回应当是准的,赵荡带着如玉就在当年辽亡帝的行宫,奉圣州的鸳鸯淖。” 张君习惯了从院中过,是以并不穿游廊。他止步道:“所以沈归一直在骗我们。” 张诚也是苦笑:“西北狼的主子不是大哥也不是你,而是如玉。只要如玉不准他透露自己在何处,他就不会透露给你。” “赵荡几个月来在金国边境上这儿虚晃一枪,那儿露个影子,身边未带如玉,我们以为他与如玉早分了道,还死缠着沈归不放,却原来他一直都在玩障眼法,如玉却未换过地方,一直住在鸳鸯淖?” 张诚道:“恰是如此。” 张君转身要进屋子,便听身后张诚忽而凑近他的耳畔:“对了,要不要带如玉回来,你最好想清楚。” “为何?” “因为她怀孕了!”张诚言罢,看张君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成了紫,满心暗爽恨不能仰天长笑,转身离去。 这屋子也重新修葺过,但内里格局并一应摆设仍还是当初如玉在时的样子。张君从客厅到卧室,两条腿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屋子里如玉描了半幅的工笔还叫纱帛遮着,季节变幻了一次又一次,床帐仍还是当初那绣着樱桃红杏的串珠帐子。 她走之后,这屋子原封不动,一丝一毫都未产更改过。就连衣服,他的仍只占大柜中小小一方间隔,剩下的地方所放的,仍还全是她的。 屋角还有一处画架,架上摆着她替小丫丫所绘的逗猫图。张君闭眼躺到床上,缓缓舒了胳膊,多少回夜里醒来,那怕他无意识翻个身,她都要轻嗅着跟过来。偎在他的肩头,偎在他的背上。无论白天是欢是恼,是吵架还是生气,从不曾给他隔床的气受过。 她在府中日子过的艰难,却从未在他面前发过牢骚。无论多强大的对手,有她在,夫妻比肩都能战胜。可成亲后的两年时间,夫妻渐行渐远,最终无路可走。 这八个多月中,每每夜里回来,盘腿坐在床上,心急不可奈便要出去跑一圈。老牛反刍一般,将两人相识以来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一起说过的每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过,想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其实从一开始在陈家村的时候,他就错了。他要挟一个手无寸铁,被世道逼入绝境的弱女子,拿一点微薄的诱饵,要带她入京对抗区氏,对抗母亲童年所给的冷漠和伤害。 若不为她那狭促的机智,在这府中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也许如今只剩一幅黑骨,不知被扔在何处乱葬岗中。一直以来无论出了任何事情,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她会怎么怎么样,她肯定可以忍到他回来,她肯定可以自己处理好一切,他没想过自己是她的丈夫,是丈夫就该为她遮风避雨,保护她免受伤害。 他那自私的出发点,让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坚实的筑基。此时再想起当初于山窖中那番独白,说过的那些话,张君恨不扇自己两个耳光。她是这世间唯一不拿偏眼待他的女人,无论他在陈家村伪装成个君子时,还是在永国府一点点露出自己恶的真面目时,她都以满满的爱包容他,帮助他,陪伴他。 初入永国府那夜,她叫周昭捉着,穿着那件吉服就站在外面置画案的地方,一身鲜亮亮的红衣,金钗玉饰,那略带着羞涩而忐忑的笑,他此生都忘不了。 张君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攥着只簪子几欲戳穿掌心。 那吉服还是周昭的,身为丈夫,他甚至连件婚服都没有能力给她置办。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衣服,她穿的是周昭的旧衣。一次又一次,他总要求她体谅周昭,忍耐过去,却从未想过,她跟周昭一样也是年青鲜活的女人,因为爱他,看他一次次抱过囡囡,也会有伤心痛苦,而那痛苦还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他一路错步步错,磨光了她的耐心,磨光了她的激情,她就那么不爱他了。 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掠过,张君就那么冷漠的看着自己,过去的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没有给过如玉任何东西却一味索取的自己。他总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化解她的心结,总觉得她会永远在竹外轩等着自己。 忽而清脆一声清响,张君手中那汉白玉的簪子应声而断。他发垂两肩坐了起来,眯眼在床上坐了半晌,起身唤了许妈进来,略略交待了几步,随即起身,仍往皇宫去了。 * 次日凌晨,在垂拱殿外冒着寒风等上朝的大臣们齐并肩站在宰相姜顺身后,终于等到个内侍启了巨大宫门侧的小门,出门一溜小跑,上前搭了拂尘道:“诸位,皇上今儿体恙,早朝暂歇,请诸位各归衙班,若有重要奏议,还往政事堂,与两位翰林学士一起商议。” 翰林学士总共三人,张君仍为承旨,文泛之与廖奇龙为学士。姜顺一听是两位翰林学士,便知没有张君,反问道:“学士承旨去了何处?为何只有两位翰林学士?” 内侍道:“昨夜云内州传来奏报,言边防管理混乱,统兵沈归带兵不力,张承旨连夜奏报,今晨已带人快马加鞭,往云内州巡关去了。” 南宁伯姜世恩如今任枢密院使,与儿子姜顺二人合为一朝宰执,听闻张君竟在朝连招呼都不打,就独自带人往边关,气的火冒三丈:“此等军情要事,一不在政事堂商议,二不报于枢密院,永国府如今拥兵自大到如此地步,再过些日子,天下岂不到要改易姓张?” 文臣与武将之间的对抗,无论那朝那代都不会少。姜顺亦气的重重哼气:“皇上之所以信任张君,仍还在他从龙有功,但这种事情绝计不能忍,我下午去趟福宁殿,与皇后商议商议,必得要扼制永国一府,好好搓搓她们的锐气。” 第101节 * 转眼就到了腊八节。行宫之中的仆婢们也在忙着煮腊八肉,泡腊八醋。 大元帅府来人催过多回,直到完颜雪的三哥完颜冠云趁着给如玉送菜蔬亲自来接,完颜雪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回上京去了。 如玉多日不曾出门,穿的暖暖实实也准备出门去送送完颜雪。鸳鸯淖本是一大片海子,入冬之后湖面冰封,今日天光放晴,行宫中得闲的仆婢们,还有乌雅的族人们皆在湖面上滑冰戏耍。 过得片刻完颜雪与完颜冠云出来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与仇恨,与个体的人实则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完颜冠云并不像个北域人,他面色玉白,鼻高而额挺,下颌仿似雕刻而成一般,一双深眸中满含着忧郁与审夺,礼数周道至极,远远见了如玉便拜:“完颜冠云见过公主!” 完颜雪的父亲完颜胥膝下七个儿子中,完颜冠云任着一路兵马元帅,算是最得意的一个。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如玉,也知道如玉的身份,与完颜雪一般,以为如玉腹中所怀是赵荡的骨肉,先入为主,便将如玉当成了赵荡的正妻,这也恰是完颜雪不介意做西宫的原因。 如玉在此人人都要称公主,又是亡父的行宫,一直行事皆是大大方方。笑言道:“少帅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完颜冠云盯着这穿油绿色棉衣的契丹公主。他今年二十五岁,在他十岁那年,他父亲的后苑还有一个花剌同罗氏的女子,面容与这公主无差,那是金国最后一个同罗女,当时为争五军兵马大元帅之位,他爹送给了皇帝。 这些同罗女子体质殊异,极难有孕,亦少生女,所以女儿犹为金贵。他陪如玉往前走着,说道:“公主曾托我打问西辽耶律夷北院侧妃的消息,我专程派人往西辽打探过,那北院侧妃,自耶律夷及位以后,也进入宫廷,被封为良娣,耶律夷待她颇好,还将自己一名无母的孩子送予她抚养。” “一个孩子?”如玉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完颜冠云道:“男孩!” 如玉再叹:“我家二妮的造化可大着了,须知一个儿子养大,总能替她养老的。” 耶律冠云在海子畔止步,望着冰封湖面上嬉笑的人们,仍还是那阴郁但有带着审夺的眼神:“公主才是大辽正统传承,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大金此刻就可以率兵再征西辽,将您的江山讨回来。” 与当初的赵荡相比,这是另一种诱惑,要给金一个灭西辽的借口? 如玉一笑,并不言语。 完颜冠云再不多谈,他面似冠玉而无须,眸呈淡褐色,与赵荡礼貌别过,便带着妹妹一行人离去。 待送走了完颜雪两兄妹。旷宇之间一片白茫茫,行宫碧瓦朱槛,大理石散发着刺眼的光茫。赵荡走到如玉身边,与她并肩而站,望着白茫茫天际渐行渐远的马队。 恰此时,张君止退一众花剌兵,一人踏雪到了鸳鸯淖。不必太费力,他便找到了如玉,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和赵荡并肩站着,穿件油绿色的棉衣。 她忽而侧首,略垫高了脚,仰面跟赵荡说着什么,而赵荡仿佛早已成习惯,自然而然的歪了半边肩膀,边听边点着头。 分别眼看九个月,他像疯了一样四处找她,找了整整九个月,她却已经彻底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将他放逐与自己的生活之外,并且重新接受了另一个男人。 * “那完颜冠云每每总是礼貌之极,可我每番见他,毛发森森,悚他那个人和他那双眼睛。”如玉边说边回头,要往行宫去。 路面冰盖初融,触之而滑。赵荡自然而然就扶上了如玉的胳膊,他道:“完颜冠云的野心,堪比张震,而你,恰是他想征西辽最好的借口,这恰也是我始终不愿你见他的原因。” 垂涎,还有对于同罗女子的垂涎,但凡知道她身份的男人,无一不怀着那种垂涎。还好她怀孕了,天下间再禽兽的男人,也不会对一个孕妇生出禽兽之心来。 如玉道:“我想知道二妮近况如何,所以托他打问过一回,今日见他,也恰是为了此事。既你知他居心不良,就该送信给沈归,让他把我送到汉地。” 赵荡怕又要叫她推着桌子赶出去,不敢与如玉正面相顶,遂聊些闲言碎语岔开话题,他要大她十二岁,记事的时候,大历与辽仍还是盟友。 如玉听他讲些当年辽国的旧事,一并他幼时在宫廷中成长的过往。听多了,便给他讲一些当年柏香镇的旧事,以及陈家村男女风俗伦乱之事。 喝罢奶茶,如玉恹恹欲睡,又还吃力的讲着当初于红陈寺安敞如何打金满堂的旧事。孕妇困多,说着说着便沉入梦乡,歪到了铺着黄羊软裘的毡上。 赵荡转身抽了床被子过来替如玉遮到身上,轻手轻脚替她脱了鞋子,将她两只脚也塞到了被窝里,端走盛炭盆的桌子,斜斜躺到她身侧,替憨睡中的如玉捋了一捋乱发,末路之后被四处追杀躲藏的悲凉,眼看懦弱无能的弟弟一步步被永国府所掌控的无奈,以及不得不仰金人鼻息的屈辱,是他心中所裂开一张又一张的大网,每每思及,痛到无法呼吸,也惟有看一眼这小表妹,方能抚慰。 齐家治国平天下,入书院拜到孔夫子门下时所立的志向,彼时不过一言尔,到了如今,他才知道荡平天下的意义。从这逆境中挣扎着爬起来,夺回属于自己的王座,荡平天下一统六国,以回报她蒙难不弃,于千里路上捡回他一条命的恩情,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如玉……”赵荡轻轻唤了一声,她于梦中呓哼着一声回应,轻轻抽回了手。 赵荡又握过她的手,再唤一声:“如玉!” 趁着她渐渐放松了懈备,他想说句感谢的话,那话还未出口,便听外面凌乱一阵脚步之声,接着小乌苏破门滚入,连哭带喊叫道:“王爷,王爷,花剌人杀来了!” 如玉和赵荡几乎同时翻身而起。这回挑帘而入的,恰是张君。 第106章 天之神女 他剑尖犹还滴着未凝的热血, 眼看得一张榻上二人同躺,一张俊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刷一声寒剑利响便指到了赵荡脖子上, 咬牙道:“先生,夺学生之妻, 为老不尊, 为师无德这两个词,我是不是该贴到你脑门上?” 如玉怀了孕之后便有些傻气, 从梦中被惊醒,见来人一袭银狐长裘, 俊眉秀眼一张白生生的脸儿俏似菩萨, 恰是她好容易才甩掉的那个冤家, 再看自己黄黄儿一张脸, 鼓挺挺的肚子,穿的又素样儿又丑, 也不知是辛酸还是羞耻,跳起来蹬了两只鞋子,捂着脸儿转身便跑。 她这一跑, 两个男人俱皆愣住。张君怕她跑出殿后要被花剌人误伤, 赵荡忆及她那样鼓挺的肚子,怕她万一跌一跤摔下孩子来,俩师徒面面相觑得一眼,收了剑俱是转身便往外追。 如玉出了大殿,一路连蹦带跳, 自庑廊上转到殿后,见一群花剌兵整个儿控制了这行宫中所有的仆妇们,连乌雅一族的族人都被围圈于后院中,齐齐举着双手。胖乎乎的小安护也在人群中大哭,连声叫道:“如玉!如玉!” 再往后走,还有两处院子,是下人们平常住的地方。如玉眼看张君追在身后,侧身一拐拐入马棚,一路躲到了盛马料的大房子里,关上门钻入柴草之中,背身捂脸,躲起来了。 徜若当初于黄河渡口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定然会叫齐森派两小船渡自己过河,便是没有爱情,为着夫妻间的责任也义务,她也会把日子过下去。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怀孕,以为一走便能一干二净,谁知过了几个月渐渐鼓起肚子来。看到张君的那一瞬间,她以为是沈归送了信给张君,而张君听闻自己还和赵荡在一起之后恼羞成怒,要杀赵荡也要杀她,心中又气又怨又恨,又嫌憎自己如今这个灰头土脸的难看样子怕要惹了张君笑话,躲无可躲,躲到了柴草之中。 张君追到马棚外,透过窗槛远远见一袭油绿色的棉衣躲于那柴草之中,略放了点心,转身迎上持剑而来的赵荡,便准备要杀师灭祖。 赵荡手脚功夫不及张君快,便是剑也没有张君舞的好,叫张君连连逼的后退,好几回险些中剑,两人天上地下的乱打着,终于赵荡还是叫张君抵到了墙上。他两眼血红,狼一样盯着赵荡,剑锋抵肉三分,咬牙切齿问道:“先生,夺学生妻,这样无耻之极的事情,你也做篇文章出来,叫学生我好好拜读拜读,如何?” 赵荡忽而一个侧闪,反手便将剑送上了张君的咽喉,冷笑道:“如玉是孤的公主,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与孤订了亲,你算得什么?” 张君仰天而倒,随即一个仰跃踢飞赵荡手中之剑,再一次将他抵到墙上:“与你订了亲?既与你订了亲,她从柏香镇被卖到陈家村时,你在何处?她在陈家村被族长逼着嫁人,逼着给金满堂作妾,要逃逃不出,要走走不得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是啊,她是叫张君从陈家村带出来的。没有张君,如玉将永远埋没于陈家村,或者成个村妇,或者嫁给半截入了土的金满堂。 徜若是他先找到她,徜若是他最终谋得帝位,也许六宫空阙,他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可他永远都不会发现她隐于娇美皮囊下的的善良与坚韧,不能体会茫茫落难旅途中,她不离不弃,始终相随的爱与抚慰。 成王败寇,一斗陷入权利的争夺,总会有人输,上苍没有眷顾,所以他成了输的那个。怨不得天忧不得人,败了就是败了,一旦被逐出权力的中心,没有封地没有兵,仅凭擀旋于各国之间用彼此的利益来游说,复位之计,不过是他用来安慰自己能苟且偷生的可笑借口而已。 赵荡扔了手中长剑,颤声道:“如玉,谢谢你一直以来肯陪着孤,黄泉路上,孤等着你。” 他胸膛往前一抵,长剑裂帛,向张君的剑尖撞了过去。 如玉两手捂着耳朵,恨自己当初走的愚蠢,又怨张君当夜强行求欢以致怀上孩子,是以并未听到赵荡这句临死的遗言。 枯枝上的雪簌簌往下落着,张君虽有一腔的恨,终归也怕自己果真当面杀了赵荡,要惹如玉更深的仇恨。本来如玉是他明媒正娶记上族谱的妻子,到如今她与赵荡成了有情眷属,他倒成了持剑狠拆鸳鸯的恶人。 张君也甩手扔了长剑,赤手空拳与赵荡重又搏摔到了一起。马棚院中积了一个冬月的积雪深及膝盖,张君一拳揍到赵荡脸上,赵荡随即也一拳回过来,冷拳打到身上闷噗噗的响个不停。不一会儿张君青了眼圈,赵荡也落了牙齿,你将我揍趴到墙上,我将你踢飞于雪中,爬起来吐掉碎牙重又打到了一起。 终于还是有人逃出去给正在奉圣州带兵的安敞送了信,安敞带着人来,才能将这打到筋疲力尽的俩人分开。 待安敞带着一群人连拉带扯劝走了赵荡,张君鼻青眼肿唇角还吐着血,一脚踢开马料棚的大门,便见如玉双手捂脸,面朝墙窝在墙角里站着。他本是又气又恼又心酸,啐了口连红带白的血牙,熬了八个多月的辛酸,对赵荡一肚子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荡然无存,哀叫道:“如玉!” 他连叫了两遍,见如玉仍不肯回头,遂上前想掰她的肩膀。如玉两手紧捂着脸,张君掰了两掰分不开,以为她如今还要为赵荡守贞,连看都不肯叫他看一眼,略使力掰开她两只手,乌蓬蓬的乱发黄枯枯的小脸儿,再不是离京之前那如水滋润过的玉白。 在永国府的时候,就算她不开心,就算日子难过,她远不是这样的脸色。张君忍得几忍终于忍不住,怒道:“赵荡个王八蛋,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如玉仍是一动不动,随即两手又捂上脸,腿太酸站不住,肚子太大又蹲不得,两脚打着软颤。张君手但凡挨及,她便摔肩而移,张君手再挨及,她又往后一躲。 张君忍着心酸道:“如玉,咱们回家好不好?” 如玉不肯,转身仍缩回了墙角。 张君也起了轴性,一把将如玉打横抱起,踢开门转身便要出屋。 如玉两手抓了门框,憋了半天终于哇一声哭:“我不走,我不要出去!” “不走?”张君深觉自己像个强抢民女的恶衙内,既到了这一步,不妨恶人做到底,颠得一颠叫她坐顺在自己怀中,问道:“那我出去杀了赵荡,咱们再走?” 如玉又是哇一声哭:“太丢人了!这太丢人了,我不要出去。” 张君在门上顿得一顿,忽而忆及当初在渭河县,她与魏氏两个偷跑到县城里,陈家店子的人来捉时,她躲入那刺梅花从中,也是如方才那样转着身捂着脸,也许并没有什么普通妇人所求的三贞九烈,她在这里重又认识了新的人,有了新的关系,只是觉得自己闹这样一出叫大家瞧见,耻于见人而已。 想到这里,张君心中仍是酸楚,将如玉揽入怀中抚猫一样轻抚:“你埋头在我肩上,就没人看得到你的脸了,好不好?” 她顿得许久,埋头在他肩膀上,两只手乍得许久,在出马棚大门时,也轻轻环上了他的肩。 张君在院门上顿得一顿,晴天白日烈阳当空,眼看九个月,整整九个月,他想过她或者死了,或者再嫁他人,或者怀了身孕那怕生了孩子,然后将这种种可能性全部容纳,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地方,只求她活着,所有的一切可能性,他都愿意承受。 如此虔诚的寻找了九个月,上苍待他不薄,她总算活着,而只要她活着,所有这九个月中发生过的一切,他都能强迫自己接受。 * 行宫大殿之中,赵荡负手在窗前站着,外面花剌兵已经将整座行宫围住,他插翅难逃,只要张君一声令下,就得死在这辽亡帝的行宫之中。 圆滚滚大肚子的安敞不停在旁劝慰:“如玉是上了永国府族谱的夫人,怀的又是张君的孩子,您落难时她不弃您,如今她丈夫寻来了,为了她也为了孩子,您得让她回去。” 赵荡一双深目缓缓闭上,阔肩略略的往前倾着,唇线绷的极紧,一脸狂怒的阴霾,夹杂着无力回天的绝望与无奈。 “这不是服软也不是示弱,您总有东山再起时,到那一日,只要您还想她,而她的心也在您身上,属下拼着这条命,也将她替您抢回来,如何?” 赵荡目视着张君抱如玉出了行宫,她趴伏在他肩头,生活了九个月的地方,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相伴了九个月的人,连一丝留恋也无。强留而已,他不过是强留了她在身边。 既作了回恶人又成功抢回了妻子,张君再进行宫时,步履轻快意气风发,站在廊庑下不肯进那赵荡与如玉一起生活过的大殿,见安敞打开窗扇前倨后躬的笑着,冷笑一声说道:“安统兵身为番将而私纳朝廷钦犯于自己辖境之内,本官念在师生之情,可以假装没看见。但他是朝廷钦犯,而您又是番将,番将纳着钦犯,这事儿若叫朝中其他官员知道,只怕你非但保不得他,连自己都保不了,保重吧!” * 出了鸳鸯淖,一队花剌骑兵带着一辆马车。这马车是张君在奉圣州新买的,里头熏笼软毯皆备,为的就是怕如玉一路上要吃苦。 他来的时候大约估算过,就算如玉怀孕,顶多也就三五个月的身孕,如果是那样,长途旅行倒还能挨得住。见面之后才知赵荡禽兽,只怕如玉离开自己不久便与赵荡有了苟且,肚子眼看要临盆。 马车上挂的毡帘,厚沉沉风扬不起,张君骑马走在侧,想看如玉一眼也看不到,不知她是恼是怒还是犹在哭,持剑鞘挑了帘子,看她虽腊黄黄的脸儿,总归一窝的狗儿,他爱如玉不仅仅是那容貌,便是看一眼,心中也是万分的欢喜。 她随即一把打落帘子,只剩一张黄羊毛织花的毡帘厚沉沉堵着。 张君为妨走漏消息,带的皆是大哥手下的花剌兵,既是花剌兵,大多数语言不通,他便无所顾忌了。再次挑起车帘,这回看见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鼓挺挺的肚子。张君与如玉没天没地折腾了几个月也未怀得身孕,不期在许州那一夜如玉有了身孕,此时一门心思认定孩子是赵荡的,看见她遮于绿衣下鼓鼓的肚子,气的恨不能哇哇大叫,下马在这无垠的雪原上纵腿跑上百里,好消了心头愤恨。 如玉随即又打落了帘子,张君未看到她的脸,心有不甘,又将那帘子挑起来,一忽一忽皮孩子似的玩着。终于如玉忍不住了,欠身问道:“张钦泽,你有完没完?” 她还是黄黄的脸儿,一脸愠怒。只得这一句,张君混身乱炸的刺仿如她一只绵绵小手抚过,瞬时如被熨过一样妥贴,声音讪媚到连他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外面阳光这样好,晒点儿太阳对孩子好!” 这还像句人话。于孕妇来说,但凡有人说何物对孩子好,她都万分迷信的。所以如玉自己起身勾开帘子,转身将引枕靠于另一侧,背靠着熏笼,外面略暖还寒的风和着阳光照洒进来,偶有骑兵们走过时扬起的雪沫子跟着扑了进来,遇热即融,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闪过。 她伸手去捉那亮晶晶的雪沫子,沉默而又欢喜的笑着。张君亦步亦趋,两只眼睛盯紧在她身上。雪太深看不到路,车辙陷于深雪之中,偶尔咯到石头,她便要捂着肚子皱眉。 张君招了个花剌兵过来,吩咐道:“快马去奉圣州,买上一台八人抬的大轿备着,记得一定要铺垫软和。” 他怒冲冲将她从那行宫中抓出来,但叫一个怀胎七八个月的妇人上千里路上摇晃到京城,只怕她半路就要小产。 * 傍晚到了奉圣州,张君亲自检视了两遍官驿的客房,满腔的恨与羞恼不敢在如玉面前展露,阴云密布一张死了娘的脸险些吓坏一群地方官儿。 屋子里地面上整个儿拼铺了寸长的黄羊绒毯,床亦铺的十分绵软,几处三尺高的青铜熏笼,一进屋子如玉便热的直打喷嚏。张君生怕如玉要生产在半道,耽搁了回京的时间,看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怕要颠出赵荡家的小兔崽子来,唤了两个婆子进来问道:“可是这毯子没有清理过,否则她怎么打起了喷嚏?” 如玉见他一路喝鸡骂狗,更是对着几个老婆子大吼大叫,瞪了一眼道:“这样舒适的屋子,我不过是冷热不匀才打个喷嚏,你骂她们作什么?” 张君总算听到如玉主动跟自己说话,瞪着几个婆子出了门,将她扶坐在铺着锦垫的宽榻上,亲自替她换鞋,揉脚,见她也不反对,半眯了眼闷着,鼻子一探一探,便往她衣襟间嗅了过去。 和赵荡在一起九个月,她身上的味道都变了。衣服上不是清正的胰子味儿,而是淡淡一股奶茶香,凑的更近,才能温到那股暖腻腻的桂花香气。张君苦熬了九个月,闻到她身上这股子味儿,才如奶狗寻着了娘窝,闷头闷脑就要往里面钻。 他冰凉的鼻子还未挨及,如玉一巴掌已经打了过来:“你不是钦差么?难道没差事要干,非得在这里闹我?” 不提钦差便罢,一提钦差,张君一腔的火又腾了起来。他起身整了整官服,欲要出去见一见叫自己冷放了整整一天的沈归,回头见如玉歪在榻上,许是他的心引,虽舟车摇动了半日,跟着他,她那张小脸儿白润了许多,圆圆的眼中秋波淡淡,盛着微微的恼意,不似当初刻意的迎合,真情真性,连那些对他的不满与恨都可爱无比,越发勾着他舍不得走。 第102节 榻上有几,几上摆着一盘桔子、酸梅、朱橙等果子,在鸳鸯淖雪天难行,如玉许久未曾吃过果子,恰捡了一只桔子,抬头见张君盯着自己贼兮兮的笑着,一只桔子扔过去,张君这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只待他一走,如玉大松一口气,取只引枕转身仰躺到了这榻上,闭上眼睛盘算晚上如何跟张君商量接下来的事儿。 * 一楼大堂中,沈归还不曾卸甲,单手拄剑,直挺挺的在地上站着。 他昨夜接到军令,连夜从云内州赶来,五更在这官驿内见张君,不过一个照面而已。方才如玉上楼时随从的人太多,他远远瞥见她,她却未看到他。 帝王更迭,张君如今仍还是正三品的学士承旨,但赵宣性寡而柔,遇事无决断,朝事向来以国舅爷姜顺并姜士恩,并张君三人决断。 他忽而请旨出京,弹他边防管理混乱,带兵不力,要亲自往云内州边防大营,不必说,沈归也能猜到张君是找到如玉之后,有意发难了。 未几,便有花剌兵来请沈归上楼。 张君在二楼一间只有公案的公房内,唯案后一张椅子,他坐着。沈归进门,便只能站着回话。 “如今正值花剌与我大历联兵灭夏,沈统兵驻守云内,便是要防金人趁虚作乱,挥兵南下。我怎么听闻你与金国都元帅完颜冠云交往颇深,还曾一起游猎鸳鸯淖。难道西北狼反先帝一次不够,如今又生了叛心?” 沈归双手拄剑,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唇抿一线,叫面前锋眉俊目的小翰林盯着,任凭他愤怒,挑衅,淡淡道:“我只忠于一人,从不曾生叛心。这个,当初在天清寺一晤时,我就曾坦承过。” 张君一拳头就砸到了桌子上。当初在天清寺浮屠之上,恰是沈归第一次诱他反叛。沈归与张震皆是有野心,有谋略的良将,他们生了欲要叫这江山易主,从而荡平六国的雄心,于是想要说服他,拉他入伙。 张震因为府中生了张诚那个叛徒的原因而不敢写信,叫沈归亲自赴京,沈归说服他的理由,便是如玉。无论皇帝姓甚名谁,他此生只忠于如玉。 正是因为如玉嫁给他张君,所以沈归才会无条件臣服于张震,供他兄弟二人差遣。 “既张承旨认为我生了叛心,如实上奏天听即可。须知我女真族朋友多得是,不止完颜冠云一个,更有许多可一起杀人越货,盗抢物资,或者能一起谋杀个皇子也不定。”沈归语气淡淡,赵钰之死从他口中说出来,不过踩死一只蚂议一般。 张君怔得一怔,反问道:“为何?为何你只忠于如玉,难道你也是花剌人?” 这是自天清寺那一晤之后,一直埋藏于张君心中的疑问。 沈归本欲走,提了剑又重拄于地,那一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泛了柔光:“张承旨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张君不语,盯着沈归。 沈归道:“我十四岁从军,二十岁时任甘州大营统兵,外号西北狼,杀人如麻,不知天高地厚,以杀人为乐,与赵钰一般,噬兵胜于世间一切……” 张狂,孤高自许,不奉上级,这些,也许赵钰无二。所以六年后,他被当朝文臣们栽赃陷害,最后愤而落草。恰那时,他寻到一些线索,知道辽亡帝的遗孤,契丹王朝最后一位公主在柏香镇。 那是他与安敞于绝境中忽而生出的良机,可以叫他们从此另立山头,自封为王。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不必去逢迎那些虚以尾蛇的文臣,不必眼看敌人扑上来,却仍还眼巴巴要等京中的御旨才能开战。 千里迢迢追到柏香镇,再追到陈家村,那种小小村落,方圆十几里之内人人见面都能数对方的老底,对于祖上八代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地方,陌生人自然不好进村。他与安敞末路穷途,扮作两个货郎进了村子,头戴烂毡帽,披着烂褛衣,一路进了村头麦场。 那年如玉才十二岁,在陈安实的背上趴着。两只小手环着陈安实的脖子,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他十四岁那年,于行军途中所见过的,元妃所生的公主。 柏香镇陈氏一族的妇人们,族规禁令不准出村,所以比任何地方都希罕货郎,一众妇人将他与安敞被围在中间,半路劫来的货担上还有前任货郎身上死时溅上的血迹。 陈安实笑着问如玉:“想买什么,胭脂还是水粉,你随便挑,我都替你买得。” 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布鞋,于一众土黄黑的乡民中间,才十二岁的小姑娘,用美来形容也是亵渎,她是饶水河畔的天之神女,是天帝的女儿,单纯温善如鹿一双眼睛牢盯着他,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货担上那劣质的胭脂水粉,她一样样摸过,最后拣了一只顶针,套在拇指上试了试,又选了一把锥子,伸出玉白的指尖蹭了蹭,最后翻到一包黑油纸包着的银针,总共选了这几样。 人群中有个妇人笑着说:“瞧瞧,柏香镇来的娇小姐要学着作针线了,连柏香镇的娇小姐都能呆得,你们可不能再嫌咱们这陈家村苦寒了。” 如玉笑了笑,将那只顶针套在细细的食指上空晃着,转身对陈家实说:“哥哥你瞧,比戒指还好看呢!” 那是十二年沙场之后,沈归第一次直观体会宿命与轮回。她的家,她的国,她本该拥有的一切,他也曾参与了那场毁灭,天真,单纯,本该锦衣玉食的公主落于农家,笑着拣起她人生中第一枚安生立命的顶针,还是经自他的手。 出村子的时候,他与安敞自垭口而上,要往深山中去。她就站在垭口,笑望着他与安敞,他经过时,低声说:“货郎,山后那林子里,瞧见否,两棵红彬相夹的地方便是正道,出去再绕两里路就能到柏香外埠的。” 在他们回头,经过她身边时又说道:“货郎走乡串户,无论那一村那一户的孩子妇人们,都是极盼望你们来的。往后你们可还来否?” 安敞止了步,粗声道:“来,自然来!” 两人挑着货担翻过垭口,爬过那道深沟,老老实实自两棵红彬相夹的地方走过,安敞在前,一脚就踩到了一个兽夹之中。 当他跃上树梢时,山的这一边,她手中晃着一缕白棉线,那白绵线上沾了货郎的血,所以叫他藏匿到了货担下面,谁知她竟翻了出来。 沈归忽而就省悟过来,她长在柏香镇,而柏香镇的货郎,她自幼熟识无比。那血迹叫她推断出他们杀了原来的货郎,抢了这货担过来。于是,她将他俩诓到兽夹之中,要安敞吃那兽夹一痛。 本来,他从未想过打扰如玉的生活。陈家村也许苦寒,也许有很多不便,但放之于大环境中,那是个安全而又舒适的避风港,而陈安实,是个难得又志气又本分的男孩子。彼此心怀着爱意的年青男女,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会是如玉最终的归宿。 他在月光下看那年青的男孩背着本该锦衣玉食的小公主转了一圈又一圈,从前山到后山,从皮梁到红陈寺的旧址。 他再度回陈家村,落户于那山脚下时,如玉仰面看他一把把往墙上涂着麦糠与细泥和成的墙皮,手中端着只盛面的盘子,笑嘻嘻说道:“大哥是新来的吧?这村子里日子不好过了,我也是新来此,咱们一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好不好?”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她整整替他多病的老娘送了五年的饭,熬了五年的药,风雨无阻,便是丧事,也是她一人操持打理。 三十五年云烟过眼,他从一个愣头青的火头兵变成了无主,无家,无业的兵痞,而他曾惊艳过的,怜惜过的,心悸过的那个女人,自泥土之中开出一朵花,孕育出的生命,如今重又在孕育着新的生命。 忽而,沈归整个人披着乌金沉甲便扑了过来,他一拳砸在张君的手侧,冷盯着他,目眦尽裂:“若你兄弟还有野心,还想让我沈归替你们卖命,你就记着好好待如玉,概因她跟着谁,我沈归才会尽忠于谁。” 他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毁灭之神,第二次和第三次,只是旁观者,如今,他想做她的救世主,亲自带她重新寻回往日的身份,让那饶乐水畔的天之神女,回到她的神座上去。 至于张震,或者赵荡、赵钰,不过是与他一样的痞子而已,谁也不比谁更高尚几分。 * 闷了一肚子的邪火回房,走到那双扇开的大门前,张君屏息敛气,沉了许久才敢进门。她歪在榻上架着个炭盆子熬奶茶,抬眉见是他进来,指了指对面道:“坐,坐了咱们说会儿话!” 早晨见她时,她与赵荡,恰就是这样斜偎在张榻上,舒适的不能再舒适,家常的不能再家常。张君又是一肚子的邪火,别别扭扭欠身在那榻边坐了。 如玉依旧歪着腿儿,却也欠直了身子,伸两根指头压在桌上:“第一,我的墨香斋可还在?我的安康是否还好?” 跟着赵荡到了鸳鸯淖,为防赵宣和张震等人的追杀,将近一年的时间,如玉与外消息音讯不通,连自己的身家姓命都不知道是否还在。 张君道:“墨香斋仍还在经营,生意也还好,我瞧安康近几个月来无人管束花手有些大,遂指了张喜替你管着帐务,银子皆存在钱庄,这你不必操心。” 穷孩子偶然掌了银子,花手有些浪也是有的。如玉听了总算放下一颗心,又道:“第二,孩子是你的。” 张君连连点头:“我认!” 如玉气的直吸气:“不是你认不认,孩子本来就是你的。” 张君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打心眼儿里承认孩子是我的。” 半年多不见,他两颊深陷,胡茬隐隐,眼睛红红似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般,怒憋憋仿佛随时就能炸毛。外披那件白裘当是新置的,里面的青布棉衫还是去年那件,洗了几水早都不暖了,仍还穿着。 自打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如玉就知道等着自己的必定是本烂账,她此时仍还恨张君当夜强行求欢以致怀上孩子,遏怒说道:“在许州那夜,你喂我吃春/药,咬破我的舌头,既是夫妻,你有那样的需求而我做不到,你要强求,我并不怪你。 本来,我确实准备一走了之,后来有了孩子,鸳鸯淖那地方也不适合生孩子,我着沈归给你带了信,也是想要回京的意思。咱们既说好了和离,我与谁在一起是□□,你来接我便接我,何苦打打杀杀要我丢人?” 说起许州那夜,恰是张君这辈子干过最亏心的事儿。他本能几乎跳起来,张嘴才想要辩,如玉一个横眉扫过来,仿似被针戳过,他随即又熄了气儿。暗道若是那夜有的,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心里一股暖流,半信半疑,激动又不敢相信,红了眼又不肯叫如玉看到,努力别过脸默着。 如玉见他总算诚恳愿听,又道:“孩子不是一个人的,必须有父有母。我在西市后面也有家有院,还有安康替我顶立门户,未想过再跟你一起生活。但你得知道,你既是父亲,隔三差五必得要来看他一回,尽尽你为父亲的责任。” 张君仍还扭着脖子,纤长而白的手指在炭盆沿上轻叩着,轻声道:“好!” 他转身出去了,如玉颠晃了一天,在地上转着圈子,转够了见婆子们送了饭来,砂锅煨的萝卜羊肉,热腾腾一锅子,上面洒着绿油油的胡菜碎沫,另有一盘热腾腾软嫩嫩的发面卷子,如玉自盛了一碗,自已一人就着卷子吃了两碗,又暖又舒服,到洗澡的时候却犯了难。 如今她这样大的肚子自然不敢盆浴,在鸳鸯淖的时候,都是将侧室烘的热热的,脱了衣服叫小乌苏用湿帕子替自己擦拭。这里的几个婆子才头一天见面,她自然不好央着替自己擦身洗澡的。 正坐在榻上愁眉着,便见张君撩着青衫的前襟,脸儿粉□□白,一只手还在揉眼睛,像个刚哭过的样子,指着隔间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该洗澡了?” 如玉如今看张君无一处顺眼,但孩子眼看出生,与他总还要相处,遂也抑下心中不快,闷闷道:“我未带得换洗衣服来,洗完澡没有衣服穿,不如挨到明日。” 这话正中张君下怀,他解开桌上包袱,捧过两件半新不旧的衫子道:“你瞧瞧,这恰都是你在京时常穿着的,将你身上那又老气又难看的衣服换了去,待到了京城,穿自家衣服。” 如玉捧过来闻了闻味儿,恰是自己的衣服,抬眉问道:“洗过不曾?” 须知放了一年的衣服,不洗是不能穿的。 张君连忙道:“洗过,是丫丫亲自替你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周末啦,这几天更的早一点吧。 一年之中,这是最好的季节,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第107章 督军 如玉白了他一眼, 抱着衣服转身进浴室。浴室中几处熏笼,热气腾腾, 她脱衣服的功夫鼻子上便沁出一层汗来。张君哈巴狗儿一样在后跟着, 见她脱衣困难,连忙窜过来要帮, 如玉随即停了解衣, 冷斥道:“出去!” 张君笑的讪媚,轻轻替她接着那件油绿色的棉袄, 笑道:“我不过帮你解衣服而已!” “出去!” 张君悻悻走到了门上,磨磨蹭蹭掩着门, 便见如玉只着中衣, 转身一走, 地下湿滑险险要滑倒, 连忙又窜了过去,扶住她的胳膊道:“如此大的肚子, 小心要摔着,来来,我扶你。” 他深觉得自己这举动形态像是皇宫里那些阉人们, 但她眉目间明显没了方才的厌恶, 显然他这个样子能讨她欢喜。张君连忙拉过凳子来,扶着如玉坐在上头。 如玉要解中衣,见张君仍还不肯走,又道:“我要脱衣服了,你能不能到外面去等着?” 张君递了帕子过来, 亲自替如玉解着衣服,仰脸看她脸上嫌恶少了许多,放着胆子说道:“咱们老夫老妻,何况你还怀着我的孩子,即便再不喜,如今你也只能依靠我。你身上那一块肉我没看过,解了衣服又如何?为了孩子好,咱们不争这点理,我替你擦身,好不好?” 凡孕妇,总以孩子为先。如玉坐了片刻,终是解开衣带,一件件脱了衣服。 水在桶中,她坐在张小杌子上,与张君夺了片刻,从他手中夺过毛巾来,自己替自己淘澄净了擦拭着,擦及后背时,才将帕子递给他。 张君替她拭背,潮湿的蒸气无限倍放大了她那股桂香靡泞的体香。趁着如玉不注意,他在她脖颈间轻嗅着,又怕激起她的反感,手仍不敢停,默默的替她擦拭着。 沉默的太久,如玉自己倒有些尴尬,遂问道:“我听王爷说大哥回府了。” 张君轻轻嗯了一声,换了一块干帕子要来替她擦干。如玉自己拭过脚趿上了鞋子,扶着他的手臂起了起来,又问道:“大嫂了,可还好?” 张君心不在焉,淡淡应道:“很好!” 两个人一起替她穿衣,中衣宽大倒也能穿得,只是窄衣显得肚子鼓圆,如玉颇有几分自豪,自己颠腰看了许久。 洗完澡出来,只有一张床。如玉见张君也在卧室解衣带,忍得几忍没忍住,说道:“你出去睡,我要睡这床?” 张君解衣带的手停得一停,问道:“为何?” 如玉实言:“咱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总不能还睡在一起。我夜里偶尔会抽筋,要找人替我舒缓,你夜里警醒着些,若我唤你,你就进来。” 张君脸白了又白,自然认为那个别人是赵荡,只这话又不敢在如玉面前说出来,忍着心中的血道:“你这样大的肚子,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我睡在你身边,不是更方便照顾?” 如玉原来凡事以张君为先,如今怀了身孕自然觉得自己最大,见张君还磨磨蹭蹭,抱了床被子扔到地上,断然道:“不行,我不习惯与人同睡,出去!” 张君抱起那床被子,穿着中衣在地上站了许久,死皮赖脸还是上了床。 仿似饕餮般饱餐一顿之后,又做了大半年的和尚,虽说小媳妇仍还心不甘情不愿,但总算是给抢回来了。张君舍不得灭烛,半支了肘盯着她的脸。 她孕后困多,又在马车上颠了半日,此时已经入了沉沉梦乡。张君好死不死,丢了的小媳妇失而复得,欢喜不能抑,光看睡颜不够,还想跟她多说几句,遂又叫道:“如玉,如玉!” 如玉坐了一天的马车昏昏沉沉,似梦似醒,侧身见张君还在,惊问道:“为何不到外头去睡?” 张君顺势钻入她的被窝子里,握过她一只绵绵的小手偎在自己胸前。如玉终归没有张君心硬,挺着肚子费劲的转过身来,柔声道:“孩子果真是你的,我若知道自己怀孕,当初黄河渡口趁船就回去了。可我当时并不知道……” 张君一吸吹了烛,伸手便将如玉揽入怀中,吻上她的唇,薄薄两瓣唇极有力的在她唇上碾磨着,阻了她接下来的话,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我懂,我都懂!” 第103节 如玉本打算好好说说这件事儿,见他癞皮狗一样又缠上来,横手就给了一巴掌,默得片刻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京……” 张君静静听着。 “眼看九个月,即将临产,今日不过半天我已吃不消,到京城八百里路程,万一孩子生在半路,我和孩子就全完了。” 张君仍还默着,身体渐渐往外疏离:“你还想回鸳鸯淖?” 如玉道:“在这里赁处院子也使得,我在此生产,待三月间春暖了,你再来接我,咱们一同回京,好不好?” 张君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如玉打过他脸的那只手火辣辣的热,一点点将自己的被窝压匀,低声道:“现在出去睡,就算你烧了休书,我心里已认定与你合离,再作夫妻是不可能的,不是夫妻还同床睡,像什么话?” 张君翻坐了起来,在黑暗中静静的默着,默得许久,抱起被子下了床,下床又磨蹭了许久,听如玉呼吸渐匀,知道她已经睡着,偷偷摸摸又上了床,一点一点挨近她,虚环着她。找了九个月失而复得的妻子,只要找到了就总有办法留下来。 分别整整九个月,他总算能够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 事实上沈归早就准备好了。也许果真是为了五年每日为他老母送饭,又为他老母收敛下葬的恩情,再也许还有别的情愫,总之他早在云内州城中备好一处顶好的大院子,七八个仆婢,待如玉出客栈的时候,一溜水儿在外等着伺候。 张君万分的不爽也不敢果真将如玉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千里路上舟车劳动带回京城去。 而他公务及身,又不得不回朝,与沈归在官驿门上僵持得许久,刚自赵荡手中好容易抢回来的媳妇儿,又叫沈归明目张胆半道儿上劫走了。 * 过了腊八就是年。如玉自己掐算着日子,本以为过了腊八就能生的孩子,偏偏到了腊月二十三还没动静。 沈归在云内州经营了几年,如今也置着好大几处家业。位于奉圣州这处院子,前后两进,坐北朝南,中间设着垂花门,以抄手游廊相连,内院漆黑的门扇,噌亮的门把儿,白墙青瓦,宁静雅致,整个面南的北屋里通体烧着地龙,暖而不燥。 这院中原有个爱侍弄花草的老仆,盆植养的极好,绿油油摆满一屋子,让在鸳鸯淖大雪里蒙了几个月的如玉光看着就心情敞快,敞亮无比。 今年小年连着立春,明天就是小年,恰也是立春的日子。一早阳光洒照着,瓦檐下的冰柱被晒的晶晶透亮,一点点的往地上的砖缝里滴着。 如玉在檐廊下转走着,看几个小丫头在整理沈归自云内州送来的皮子。眼看过年,沈归在外做统兵,京里的文官们也需要打点。北边别的不多,恰是这些皮子,无论黄羊的还是狐狸的,抑或熊皮狼绒,只要他们敢穿,沈归都能弄得来。 送这些东西给那些京官们,比给银子还能叫他们喜欢,到了皇帝面前,自然也会多替沈归美言两句。有些人生来就懂得这些,有些人却得吃亏栽过根头,才能悟出来。沈归当年愤而落匪,恰是因为不会打点上级,叫京官们合着给整了,那怕战功赫赫,那怕日进百里,言官们照样参个不停。 如今他带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逢年过节不曾忘了那些京官们,自己手头有什么就送什么,失地不曾复得一寸,但在京官们嘴里,却是个既忠又良的好统兵。 漆黑的院门咯吱一声响,如玉转身去望,便见沈归走了进来。如玉见是主人来了,笑着迎到院门上,指着一院子的皮子问道:“这些全得送到京里去?” 新楦过的皮子,油光水亮,皆是上等东西。沈归笑望着如玉,解了袖腕扔到西厢窗子上,温声道:“总得你先挑过,挑几匹最好的留给自己,剩下的再往京里送。” 如玉带路,带着沈归进了主屋,屋子里端端儿供着沈归老娘的牌位,虽今儿不是正日子,但也上着清供。沈归是个男子,不习惯这样的热,在如玉面前脱衣又有些不尊重她,遂忍着燥热问道:“看着快要生了?郎中可还每日过来?” 如玉道:“都来的。” 此地过年时兴炸些糖油果子,几个婆子煎炸的油果子样式好看,一层芝麻酥油一层糖,又酥又甜。就着奶茶吃再可口不过。如玉端了果子并奶茶来放在炕沿上,一起沿炕坐了,问道:“王爷可还在鸳鸯淖,人可还好?” 上一回她没看,但后来听在此带兵的安敞说过,赵荡被张君打的有些惨。 沈归道:“他走了!” “去了何处?” 沈归解释道:“虽说张君上一回来带的都是花剌兵,但瑞王藏匿于鸳鸯淖的消息还是不知从那里走漏了口风,若不是打点及时,我和安敞逃不了个窝藏人犯的罪。他也不适合再呆在鸳鸯淖,恰西辽耶律夷在征高昌时受了重伤,二妮写信请他前去,他便去了。” 如玉深深叹了一息道:“去了也好。在大历国中,无论他藏匿于何处,赵宣终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当初与耶律夷交情颇好,但愿耶律夷能好好待他!” 窗外隐隐一声清咳,如玉自来耳敏,一听便是张君的声音。 沈归立即起身,走到门上时停了停,又道:“赵荡那个人,往后就别记挂了,成王败寇,他已经败了,断没有再爬起来的可能。” 他言罢掀了帘子出门,走了。 如玉知是张君回来了,几小步窜进卧室,揽镜看着自己样子还算过得去,唯孕后期身子疲乏唇色泛白,咬着唇儿要叫它有点颜色,拍了拍两颊尚还算红润,张君冰凉凉的手已经自后面揽了过来。 他在她颊边轻蹭着,贪着她身上的气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问道:“还没有迹象?” 如玉双手环腹,盯着肚子的眉眼,可比盯着他的时候温柔多了:“算日子也该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出来,大约嫌外头天冷,娘窝儿里暖和吧。” 张君穿着紫色的三品官服,腰束金带,佩苍玉,并不戴幞,足上一双革靴,满朝三品重臣之中,大约也就他才如此瘦削而又挺拔。 如玉转身瞧着窗外站了一圈子威风凛凛的护卫,将前院后院整个看了一遍之后才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心有疑问道:“你不过来看我一回,带这些人做什么?” “谁说我不过来看你一眼?”张君一笑道:“你这样重的身子,我不陪着你在此待产,怎么行?” 如玉也不知赵宣登位之后,永国一府并张君在朝堂是个什么情形,看那一群护卫的情形,他不像是不领差职的散官,再看他仍还穿着三品公服,显然还在做学士承旨,御前那么重要的人,怎么可能陪自己到生产。 比上一回在官驿还要尴尬,如玉掬着手站了片刻,问道:“我那院子,你可替我收整好了?” 上一回他走的时候,她央他替她收整西市后那小院,待她明年春暖之后回去再住,他当时满口答应,但实际上压根儿没有管过。他重新修葺过竹外轩,也没有想过把她放出府去,只是她如今还横着心,需要他下水磨的功夫耐心来磨。 张君连忙应道:“收整了,收整的很好,你回去就能住。” 如玉转身坐回炕上,又问道:“你来此,可找好了住处?” 张君闷声闷气,摇头道:“没有。” 如玉颇有些恼怒,问道:“难道你要住在这院儿里?” 张君坐到如玉身边,握过她的手道:“你眼看临盆,就算你不肯认我这个丈夫,孩子总是咱们俩人的,我不在此时时照顾你,难道你要将我赶出去?” 如玉在鸳鸯淖的时候,眼看肚子渐大也是止不住的焦心,大雪寒天的,赵荡左右推脱,而她又不想在鸳鸯淖生产,毕竟完颜雪和完颜冠云瞧起来都不是善茬,她敢拿自己冒险,但不敢叫孩子有一丁点的危险。 她一直在等张君,毕竟是张君的孩子,就算她与张君做不成夫妻,孩子总不能缺父少母。所以她心中最理想的情况,还是张君能来找她,将她带回京城。她有安身立命之所,也有一件可生银钱的店面,倒不愁生计。 与张君离的近了,彼此看顾孩子总要方便一点。如今仍还是为了孩子,她必须得跟张君住在一起了。她道:“我替你收拾了西厢出来,你就住那一处,如何?” 张君指着隔壁道:“我方才见那书房里有张小木床,恰好一人睡,我夜里睡那一处,若你半夜抽筋,一叫我就能听到,不是更好?” 这屋子是一大间里分了三套间,俩人一屋而居,在这院人的眼中,他们仍还是夫妻。如玉心有微微的不快,却也强忍着,算是默认了,又问道:“可要人做饭给你吃?” 张君踱到窗前看了看窗外,摇头道:“不必,我即刻还要出去。” 他欲出门,走了几步见如玉不肯跟着,回头问道:“你竟不送我?” 如玉心说我为何要送你? 张君早猜着她的心思,拉过她的手道:“孩子在娘胎里,又未曾见过我,他要多听我说话,听我走路的脚步声,出来才知道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当中那一个才是他爹,你不送我,权当陪我和我儿子散散步,可好?” 但凡拿孩子说事,如玉总是无有不应的。 直到过影壁出了外院门,如玉才知张君这一会来怕是阵势果真大了。 从云内州到奉圣州,三边的厢指挥使,统兵并各州的地方官皆聚在大门前屏息静待,只待张君一出来,便下跪高呼而迎。 张君所带除了护卫,还有随行官员。他站在台阶上,默得许久,冷冷扫视着跪于地上的地方官并武将们。看够了,才示意随行官员宣旨。 他身旁随行官员展御旨而宣:“圣谕:云内、奉圣二州,为我大历北方之重州,如今西北方有战事,雄踞北方的金国虎视眈眈,诸位切不敢松懈而怠,叫金人有可趁之机。 张承旨在御前请旨为督军,要在此与尔等共事三月,共督三军。期间无论二州地方官员,还是统兵大营各位武臣,须得一力听命于张承旨,勿得违背!钦此!” 沈归率头,两州的地方官并武将们叩头山呼着万岁。 如玉一看他们朝着门上磕头,转身躲到了影壁后。一人自后捂上她的眼睛,只听那咯咯咯的笑声,如玉便知是小丫丫,转过头一看果真是她。 “可怜见的,你竟长这样高了?”如玉拿自己比划着小丫丫的个头儿,小孩子长的快,小丫丫半年多窜了不少的个头,如今都比得如玉肩高了。丫丫亦瞧着外头,低声道:“咱们二少爷要做督军,与老爷两个在竹外轩拍着桌子大吵了一场了。” 如玉问道:“为何?这不是皇上派的差事么?” 小丫丫眼尖耳灵,悄声道:“奴婢也是隔墙听的,咱们老爷说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二少爷不能离京,二少爷偏偏不听,说必得要老爷答应他个条件,他才肯留下!” 如玉笑嘻嘻问道:“何条件?” 小丫丫道:“二少爷说,要叫老爷休了咱们国夫人,他才肯留下!” 让张登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半百老头子休了姜璃珠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妇,他怎么舍得。 既是小丫丫来了,如玉便可以问问京里的近况。她最好奇的当然还是周昭,无论魅力或者野心,她嫁张震的初衷并不那么单纯,如今张震再回京城,又还尚了花剌公主,也不知道周昭是怎么应对的。 小丫丫讲起来自然是竹筒倒豆子一般:“那还是十月间,咱们竹外轩正翻修着了,忽而扈嬷嬷那老货一声长嚎从前院一直到后院,冲到静心斋去了。奴婢当时正在慎德堂外和小蜀俩人打络子,远远便见进来个身高八迟的男子,戴着张乌光油亮的面具,鬼怪一样,小蜀当时就吓尿了裤子跑了,奴婢也腿软了许久。 到底奴婢胆子大,跟着一路走进去,便见他到了大少奶奶那院儿门上,站了片刻却又转身走了。后来才听人说,是咱们死了的大少爷又回来了。” 原来张震十月份才回的京城。如玉再问小丫丫:“大少奶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丫丫一脸的一言难尽,低声道:“论理来说,丈夫失而复得,大少奶奶应当是高兴的。可是听闻咱们大少爷又在外娶了房妻子,还是别国的公主,如今带的兵,也俱是那一国的。那公主霸着大少爷在西京大营,寻常都不许他回京的,所以咱们大少奶奶到如今也还没有见过大少爷的面儿。 再说起姜璃珠,自然又是一出戏。据小丫丫来说,张仕从军在外,周昭闭门不出,姜璃珠的婆婆款,也只能摆在蔡香晚头上。同龄的小婆婆一天到晚要自己站规矩,蔡香晚之苦闷可想而知,她一天要往竹外轩三回,便是盼着如玉何时能回去,替自己分担点儿辛苦。 如玉听了丫丫一番诉也是笑个不停:“隔壁府老太太身体可还康健?” 丫丫道:“老祖宗身体好着了,就是甚少往咱们这一院来罢了。” 一听老太太身体健康,如玉放心不少。 * 傍晚,如玉以为张君不归,而肚里孩子等不得,便自已一人先行用饭。此地人的饮食不比京城繁琐,但与秦州还颇有相通。晚饭是各色菜疏合炒成一大碗的伙菜,另有蒸成的薄饼一盘,以供卷菜而吃。 另有一盆热腾腾的清炖羊肉汤,炖成了奶白色,闻着香气扑鼻,喝上一口混身都热气腾腾。 如玉才拿起筷子,便听得外面丫丫叫道:“二少爷回来了!” 话音还未落,张君已经进了屋子。他自己解着官袍上所扣的金带玉佩,置到书案上,再脱官服,下面打底是一件青布棉衫,洗掉了色,边缘泛着白絮。 这衣服还是如玉亲手纳的,他至少穿了两年,棉布不经洗,才会露着白絮。如玉问道:“如何不换件新的。京里来的督军大人,穿着这样一件旧衣,须知这地方七品以上的官儿,都敢披着狐裘在外走的。你也不怕人笑了你?” 张君侧肘瞧了瞧袖腕,低头任凭如玉两只手指在自己肩膀上小兔子一样游走着,知她是见他衣服旧了,要纳件新的给他穿,心中暗自得意这苦肉计屡试不爽,伸平了两手任她前胸后背的量着,嘴里念念不停记着寸数,低声道:“你一走近一年,无人给我衲衣,无人替我暖被,多少回回到竹外轩,床帐里皆是空空荡荡,这皆是我的错儿,我也一直在悔。 我常常想,若一年找不到你,我一年不换这衣服,若三年找不到你,我三年不换这件衣服,若是十年都找不到你,我破衣烂衫,端个碗儿穷极天下去要饭,只盼着有一天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能看到你。” 这肉麻至极的话,张君说的顺溜无比。比起她走之后整夜盘腿坐在那张榆木大床上时闭不上眼的悔痛,这些确实皆是他的由心而发。 多少回半夜忽而一寐,于梦中看她在黄河对岸给自己招手,张君眼睁睁看她离去,一腔的血往外涌着,睁开眼睛便要奔出城去,一路从永国府奔到相国寺,循着幼时平日偷贡品的路,跪在大雄宝殿前直挺挺跪到天亮。 若三年找不到她,他都准备挂冠辞职,做个乞丐满天下去找她的。 张君说着便说着握住了如玉的双手在胸前,将她整个儿掬入怀中,见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变望着自己,显然,她仍还是那个性子,强压压不服,唯有装出个可怜样儿来,才能真正搏她怜悯。 该死的赵荡,恰就是半路受了重伤,才将他的小如玉给哄走了。 如玉忍不住笑道:“真真没出息,做个乞丐我是不会开门的,若是个货郎,我也许会开门瞧一眼。” 小媳妇暗香阵阵身儿柔软,两瓣唇儿红红恰是索吻的样子。张君一把拦入怀中,在如玉颊畔舐磨着,她未伸手再打,却也一把将他搡开。 冬日天黑的早,如玉在卧房中与小丫丫两个作针线,听她讲些永国府的趣事儿,什么扈妈妈整日巴着姜璃珠,却叫姜璃珠的几个婆子们羞辱啦,什么姜璃珠某日自府东门出府,经过张诚院儿时几个丫头在院中打闹,未及出来问安,叫她一股脑儿全给指派出去嫁人了之类的。 如玉边听边笑。张君在外间坐着翻书,眼看供桌上三支香一截又一截的短下去,小丫丫一张嘴叽叽喳喳仍是说个不停,而如玉显然听的兴起,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及待问到和悦公主的嫁期,小丫丫又扯了一堆有的没得出来。 张君再等不下去,起身进了卧室。大约脸色不太好,小丫丫连忙自床上溜了下来,趿了两只鞋溜出去了。 “我已经热好了水,你是不是该洗澡了?”张君终不敢大声,小心翼翼问道。 第104节 如玉推了针线笸,揉了揉发酸的腰道:“那就洗吧!” 侧室之中热气蒸腾,如玉连屈身都费劲儿,索性站着要张君替自己擦拭。她怀孕之后四肢依然纤细,肚子也并不算大,鼓的很高。张君拿温热的帕子自她腹部拭过,一种十分怪异的心悸,妇人们天生的本领,腹中会怀着一个胎儿。 他莫名有些热泪盈眶,同罗氏女子体质殊异,极难怀得身孕,她生了这一胎,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重新怀上一胎。 洗完澡就该睡觉了,张君赖着不肯走,穷极心思要讨如玉欢喜,好死不死又问道:“若是生了女儿,你准备给她起个什么名儿?” 以张君的心思度之,如玉生的貌美,貌美的妇人生个女儿肯定也长的美,他心爱个小囡囡那样的小女儿,但因为周昭的关系,这一年多几乎没有正面看过那孩子一眼,自己也很想有一个,才会有此一问。 “谁说我要生女儿,鸳鸯淖的萨满夏天时帮我摸过腹,是个儿子,而且还是个特调皮的儿子。”如玉恨恨说道。 张君不期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连忙转着圈子圆话:“儿子女儿我都喜欢,若是小女儿,娇娇可人,我一定拿她当公主宠着。若是儿子,就得严厉一点儿,但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说白了他还是想要个女儿。 如玉忆及前些日子与赵荡在一起时,赵荡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忽而省悟过来,张君虽表面上唯唯喏喏,心里压根儿没承认她腹中的孩子,与赵荡一样,觉得养别人的孩子,女儿长大了终要嫁人,比儿子更省心些。 她转着圈子问道:“既大哥回来了,那一府的爵位,是否仍将由他来承,我那世子夫人的身份,是否也要还给大嫂?” 张君不知如玉是在诱自己,见她小手抚了过来,隔衣在自己胸前撺着,以为她终于也原谅了自己,肯接纳自己了,被撩的心神荡漾,老老实实回答道:“以府来说,这不过小事尔,大哥回来,世子之位理当还给大哥。但皇上始终介意他投于异国而又带异兵,迟迟不肯同意此事,所以约莫仍还得由我来承爵。” 如玉鼻哼着轻笑,偎于他身侧,绵乎乎一只小手,一年多的时间她身体不济,弄起这种事儿来熟的不能再熟,香唇偎于他耳畔,低声道:“既是这样,我若生得儿子,可是要承爵的。若是姓赵的儿子承了你张家的爵,成是不成?” 她边说着,边解了他的衣服。 张君从善而流脱着衣服,心中也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七八月身孕的妇人做禽兽之事,但满身的血都涌到了小脑袋上,脸红脖子粗,叫她撩的欲上不能上,欲下不能下,正是关键的时候,话亦老实的不能再老实:“我自然是认的。可是府里还有别人,回了京,你万不能说这孩子是赵荡的,一定要一口咬定是我的。那怕再过三年才生出来,我也当他是个哪吒,是我自己种进去的,好不好?” 如玉不再说话,翻身吻上他的唇,挑他舌尖出来一点点的细吃着,一声声颤哼,挑的张君混身如被雷轰过,血都聚到一处,偏又迸不出来,脑中一片混沌,最后只叫如玉脱剩条裤子,喘着粗气道:“如玉,万不能再说走的话,也永远不许离开我,是个儿子,我一定拿他当亲儿子,至于赵荡,终有一日,我得将他剁了喂狗……” 只剩默默的浅息,如玉松手转过身,背朝里侧躺得许久,轻声道:“钦泽,我饿了!” 张君叫她晃的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又不敢惹她,恨不能供奉西王母一样的虔诚,听她提出要求来,连忙问道:“你想吃什么,我替你办去!” 如玉转过身来,两手拳在胸口,低声道:“在鸳鸯淖的时候,但逢半夜我饿了,赵荡总要起来替我烤些鹿肉来吃。你到厨房寻些鹿肉来,在院里架生了火,切成细细的条子,洒些调料,烤成串儿我来吃!” 张君一听赵荡都干过,自己肯定要比他烤的好,即刻翻身起来,连连道:“这些事儿谁也没我做的好,你且等着,我替你烤去。” 他还想穿衣服,摸来摸去只找到件中单,横竖片刻又冻不死人,火急火燎出了屋子,一个人又是洗肉切肉,又是在窗下架火,三更半夜的,两边厢房里睡的仆婢们皆以为这督军大人是发了疯或者梦游了,生火架铁网,不一会儿鹿肉在火上烤的滋滋作响,散发着阵阵肉香。 张君烤好了肉,持着签子进了门,一推内室门自里面回的死紧,轻声唤道:“如玉!肉熟啦,快起来吃!” 如玉自怀孕之后困多,此时都打起了轻憨,叫张君吵醒,嗯了一声道:“那就放着,我明早起来再吃!” 张君不过穿了件单衣,三更半夜刺骨的冷,那怕身体再好也扛不住,低声道:“那你放我进去,我睡一觉起来再替你烤好不好?” 这回,如玉连声儿都不应了。 张君推不开门又去推窗,她连窗子都从里头回的死紧。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君以为是道选择题,表个决心就好,谁知道tm是脑筋急转弯! 第108章 初一 站在廊下叫冷风吹了许久, 张君这才醒悟过来,什么姓赵的儿子承姓张的爵, 她怕他心里不肯认孩子变着法儿试探, 偏他一试着着了道儿, 她恰就是要脱光他的衣服好赶他出门的。 张君轻轻敲门,低声下气哀求道:“如玉, 我冷!冻死了我,咱儿可就没爹了, 求你放我进门好不好?” “你不认我儿,便不是我儿的爹,冻死又与我何干?”她这回算是明白了,张君阴奉阳伪, 自己都不肯信孩子是他的,回到京城,别人又岂能认。她有铺子有家业, 还有个安康可顶立门户,如今还用张君, 也不过是看在他是孩子爹的份儿上, 既他连孩子都不肯认, 冻死与她何干。 她一人睡惯了,也不管张君在外只着单衣, 暗道冻死才好,终究是没有心软,香香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 直到外面麻雀啾啾叫枝头,才欠着腰起了床,叫道:“丫丫!丫丫!” 丫丫实则早就进来了,一进主屋,便见卧房门前,张君只着白色中单,裹了严严实实的被子在一张大圆弧的圈椅上斜支了脑袋闷着。他醒的早,见丫丫进来,伸手嘘得一嘘,将丫丫挥出去,抱扔了那床被子,穿着中衣仍还假寐着。 如玉推开窗子看外面麻雀在檐下跳着,大好的阳光,瓦檐下的冰柱一点点往下融着,天高而蓝,心情大好。再低头看檐廊下一只火盆,熄了的炭上还架着几串烤肉,才想起昨夜自己将张君支到外头,也不只他三更半夜往那儿睡去了。 一推开门,张君连忙闭上眼睛,装出个睡的正沉的样子来。 如玉见他未醒,热腾腾被窝里才出来的手往他面颊上轻轻挨蹭,冷的冰一样。偏他还睡的香沉,一动不动,如玉也不理他,绕过椅子转身出了门,唤丫丫打热水来替自己洗脸,一主一仆忙忙碌碌,绕着张君进进出出,将个张君彻底冷晾在卧房门上。 张君装了半天也不见如玉再来怜自己,心急着要赶往云内州视察云内大营,自己洗了把脸,越发连早饭也不肯吃,穿了官服便走。 丫丫远瞧着张君出了内院,进来说道:“少奶奶,奴婢早起便见少爷在卧房门前睡着,他可是自打烤完肉,就睡在外头?” 如玉喝着羊肉清汤,吃着热乎乎的肉卷子,一笑道:“隔壁也有床,他自己要往门前睡,谁能管得?” 她吃饱了起身,拍了拍丫丫的手道:“走,趁着天气好,咱们出去逛回儿去!” * 自云内大营视察完出来,张君一人策马在雪源上跑了几十里路程,深入位于金国边防线的腹境之中,自入冬就没有融过的雪遮盖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叫阳光照的刺眼,野草深埋雪下,马蹄翻飞着雪沫,在阳光下腾起而又湮灭。 就在鸳鸯淖的那一大片冰封的海子面上,于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人,麛麑裘衣披肩,马放一侧,于透明的冰面上静立着。 张君外罩一袭青狐裘,下马将马拍到一边,上前叫道:“大哥!” 张震应声回头。很意外的他并没有戴那乌青色的面具,眉飞两鬓,鼻梁悬挺,唇上勾着略带放肆与野性的笑,目光中满是张扬与不屑,五官之俊美,远在张诚与张君之上。唯脖颈间那道原本要割开咽喉的刀伤,是人力所给的遗憾。 这带着些痞气与无所畏惧的笑容,与天性冷漠刻板的张君又完全殊亦。两兄弟站在一处,肩比同高,于悬似明镜般的冰面上,张震率先伸出手,扭过张君的手将他拉入怀中,大手在他后背上深深拍得几拍,又推开上下打量一番,笑问道:“赵如玉可生了否?” 张君提醒道:“你要叫弟妹!” “弟妹可生了否?”张震随即改口。 辽帝那行宫自打上一回张君带兵剿过一回之后,如今成了空巢。这鸳鸯淖方圆几十里了无人烟。张君跟着张震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着,应道:“快了,约莫会在年前。” “所以,这才是你执意要往云内奉圣二州做督军的原因,不过是为了陪她待产?”张震回头问道。 张君实言道:“是!” 张震回头继续走着:“钦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是我们永国府在京中唯一的文臣,而赵宣又非常信任于你,我与花剌还在联手灭西夏,你此时出京三月,极为不妥。” 张君默默回道:“我不管你们谁坐江山,谁掌天下,如玉是我的妻子,我不过是个丈夫,妻子待产,不能因为你们所谓的大业,就不顾她的安危。” 归元帝曾说他至纯至性,虽说到死的时候,归元帝到底叫张君耍了一道,但实则那时候归元帝自己无论那个儿子都看不上,太子温吞了半辈子,临了放花剌兵入历,而赵荡一生耍阴谋,最后害死了自己的爹,儿子们分崩离析起来,永国府的四兄弟才能趁虚而入。 目前的局面,皆是由张君一手造就。他没有问鼎九五的野心,也没有执掌乾坤的妄想,所奋斗的初衷以及目的,皆是为了赵如玉,为了一个小家而已。他是匹千里良驹,可唯有赵如玉是能勒住他的缰绳。 张震轻叹一气道:“耶律夷估计是活不了了!” 张君止步,问道:“为何?” 张震道:“他在征高昌的时候跌下马,受马踩踏,听闻送回叶迷离的时候已经昏迷了。而赵荡已经到了西辽,这于赵荡来说,仿如天赐的良机,他与金国交好,也许因此,会让西辽和金交成强大的结盟,此时联起手来,我的苦功就要白费了。” 他忽而回头,四野以雪线起而又以雪线终。渭河县土生土长的小村丫头陈二妮,因缘际会进入了耶律夷的后宫,膝下又还养着个儿子,以赵荡的谋略,他也许将通过那陈二妮而掌控整个西辽。 “孩子,是你的,还是赵荡的?”张震话才出口,便见二弟张君一脸胀红,一拳就揍了过来。他半边脸受了暴拳一击,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冰面上。 “你疯了?”张震啐出一口血来,下意识一拳就揍了过去。 张君打架之阴狠天下无敌,对于赵荡的气全出在大哥身上,迎手抓上张震的拳头一个过肩摔,自己也滑倒在冰面上,扫了他一脸的雪沫子,伸拳顶到张震鼻梁骨上,咬牙道:“自然是我的,你身为大哥说这种话,是想要叫人笑话你,还是笑话我家如玉。” 如玉出府九个月,恰眼看临盆,这时候连他这个大哥都问起这种话来的话,回到京城,又如何能堵悠悠之口。 同为兄弟,张震一直知道自己这个二弟有些轴性惹不得,啐出一口血爬了起来,扑着裘衣上的雪沫子往前走了几步,冷静下来,回头拉过张君拍了拍道:“放心,到了京城,大哥替如玉正名。” * 至晚,如玉以为张君不回来了,也叫几个老仆们挂了炮在檐下辟哩啪啦的放着,自己坐在窗子里听声儿,热热闹闹,小年眼看过去,三月份种的种儿,这孩子在肚子里皮实的不能再皮实,就是不肯出来。 种了种儿的那一天,她这辈子再忘不了,三月初三,到今天整整九个月零二十天,若再不出来,就要往十个月上去了。如玉抚着肚子,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顾及左右除了个小丫丫便没有亲人,孤单栖惶,越发盼着孩子出来能混闹在自己眼前,好解解眼前的苦闷。 “二少爷!”丫丫一声未落,张君已经迈着疾步进了屋子。 他手中还提着个包袱,见了如玉便是讪媚的笑:“来来,你来瞧瞧我替咱们孩子买什么了?” 张君今日一见张震,听闻连他都起了疑心,才省悟过来,若连自己都疑神疑鬼,怎能封悠悠之口。所以他身体力行要自己先作表率,恨不能对着全天下的人大声说如玉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解开包袱拳头顶了一顶黄绒灿灿的虎头帽出来,顶到如玉面前问道:“瞧着如何,暖和不暖和,这是我替咱儿子买的。” 如玉接过那虎头帽子拿拳头试了试,欠身戴到张君头上,连他的头都有匡上,可见帽子有多大。如玉白了张君一眼道:“你觉得刚生的孩子能戴这个?” 张君连忙又翻出一双虎头鞋来,拿自己两只拳头在里头顶了顶,巴掌大的小鞋子,丫丫欠身瞧了一眼,笑道:“这鞋子奴婢穿着只怕将将合适。” 再小,也得十几岁才能穿。 张君霜打了一般蔫儿着,看如玉解开自己所作的小衣服小帽子,一样样儿皆是纯纯的白棉布,不知洗过多少回,软而清香,巴掌大而已。 她和丫丫两个还要做针线,他杵在屋子里又不合适,出去又怕如玉万一关了房门,又不肯要自己一床睡,想装个可怜都寻不到好时机,眼看入夜已深,暗自窃喜自己的脸皮够厚,终于还是赖到了睡觉的时候,准备好了这一回便是打死也不肯出门,必得要上床将她的心哄软回来。便听如玉笑着说:“大冷天儿的,我竟想吃些拌着酥酪的哈蜜瓜,一经想起便馋的不行。眼看生了孩子要坐月子,那东西怕是吃不得了。” 张君下意识阻止:“大冷天儿的,那东西吃了岂不要闹肚子,等天热了再吃。” 如玉推了针线道:“沈统兵的府宅离此不远,他那府里有哈蜜瓜,丫丫跑趟腿,替我要一个来,咱们拌了酥酪蜂蜜来吃。” 丫丫推了针线就要下床,张君连忙起身道:“我去,我去!” 不用说,等他抱着两只哈蜜瓜再回来,内室门窗关的俱严实,如玉连灯都吹了。 这一回张君老老实实搬了把圈椅坐到卧房门前,替如玉守起夜来。 * 腊月三十过大年,无论穷的富的,云内奉圣二州的老百姓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云内大营中更是欢腾一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独大年三十这一天,肉放开了凭量吃,酒放开了凭量喝,军中再无大小,捉住了都得灌上一杯。 沈归海量,带着一众厢指挥使轮番给张君敬酒。张君不善饮酒,又手极快,一杯又一杯的悄悄洒着。军营之中处处酒肉飘香,三划五吆,闹声喧天。 忽而天边一阵轰钟之吼,由远及近,声音渐昂。有那醉酒了的兵士爬上高杆,遥见一灯上下明灭,自远方疾驰而来,噤了众声才能听得:“清海大捷!清海大捷!西夏战败,国主破城而逃啦!” 来人声如雷钟,震破满天的炮竹之响,往营中突来。 不过片刻之间,如风雷电掣,来使直突中军大帐,在帐前下马,高声呼道:“清海大捷,西夏战败,国主破城而光,统兵大人,督军大人,咱们赢啦!” 酒气微熏的将士们皆聚在中军帐前,片刻,帐帘轻挑,统兵与督军并肩而出。中年持重的沈归,温默,内敛,唯到战场上,是头盯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口的饿狼。年青的统兵,清秀,文雅,却也不失凌厉之气。 张君擎着酒盅,在帐前举杯:“清海大捷,不是一将,一兵之功,汝等镇守云内,摄北而阻金,西北大营才能心无旁鹜,趁势而进,一举夺回我大历旧失地。我本文臣,在此督军,并不为朝廷和太尉大人不信任汝等,而恰恰是因为,朝廷和太尉大人皆有信心,以汝等为兵,必能还我旧山河,壮我昔军威,收复失地,将金人打回长白山去!” 他执杯而饮,高喝道:“张某以此薄酒,敬诸将士!” 帐前人头撺动,饮而高歌。张君扔了杯子,自人群中窜出来,到马棚解了马上鞍,便见沈归在马棚外站着,他道:“你要回去?” 张君策马就走:“如玉眼看要生,我得回去守着。” * 也不知是炮竹吵的心烦,还是她晚上吃了太多的凉物而烦,总之,大年夜如玉睡的早,却并不踏实。 张君找来两个稳婆就在东厢等着,小丫丫就睡在地上。如玉翻身困难,闷了眼睛死忍着,隔个三五息便要睁开眼睛问一回:“丫丫,天可亮了?” 丫丫揉着眼睛道:“少奶奶,此时还没入更了。” 如玉心烦气躁,一脚蹬了被子道:“热,真是热,你出去将那地龙眼儿全闷严实,熄了它去。” 丫丫不敢造次,劝道:“少奶奶,你再忍得一忍,这屋子并不热啊。” 第105节 如玉一个仰翻坐了起来,忽而觉得身下暗涌,伸手摸得一把,叫道:“快,快把那稳婆叫来,我只怕要生了!” 丫丫一个机灵,连衣服也不穿,翻起来就跑。 两个稳婆也没敢睡,进来掌灯瞧了一番,笑道:“这是先破了水的,证明夫人家的小子身体底子好着了,才开了两指,并不碍事,老身们在此守着,您稳稳睡得一夜,明早起来,只怕就能生了。” 如玉未生过孩子,且信且疑,终究如此大的事情,张君还在百里之外,她心不能定,唤过丫丫来,一一吩咐了许多,这才躺下。 到了三更,一翻身又是哗啦啦的水往外涌着。那稳婆又起来试得一试,与另一个叫醒了院子里所有的仆妇们,烧水的烧水,备剪的备剪,这是准备要生产了。稳婆见如玉一直仰头望着窗外,也知她是在等丈夫,握了握她的手道:“老身接生过百八十个孩子,俱皆胖胖壮壮,你如此年青,胎位又是顺的,待发动起来,左不过一刻钟的事儿,放心,有我了。” 睁着眼睛等了一刻钟,如玉心说眼看要生了,我怎么就一点不疼了? 她这念头还未散去,整个腹部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仿如孙悟空一根金箍棒钻进了牛魔王的身体里,搅动乾坤,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里每一寸每一毫都疼。 生孩子的痛,她这才算真正体会了,忍不住仰天一声尖嚎,那稳婆叫道:“用力用力,头出来了,快用力!” 张君风尘朴朴,隐隐听着如玉一声嚎,连院门都不叫,跃上墙便进了内院。 卧房门关着,窗子也关着,他只听得如玉一声声的尖嚎,自已也吓破魂吓丧了胆,大声叫道:“如玉!如玉!” 无人应声,唯那稳婆连声的催:“快,用力用力!头眼看就出来了,快用力!” 这就要生了?如玉在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嘶嚎,张君彻底蒙了。 忽而如玉又是凄厉一声惨叫,接着便哆哆嗦嗦哭了起来:“钦泽,太疼了,钦泽!” 但凡人于无助之事,要哭起来,第一反应叫的肯定是娘。 她没有娘,疼到狠急时叫的,竟是他的名字。张君头一回觉得自己无能,隔着一扇门,一丝一毫都帮不到她。产门犹如鬼门关,张君双手支在门上,高声叫道:“如玉!如玉!” 忽而一声清亮嘤啼,如玉也止了声,稳婆也止了声,一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唯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带着对母体的怀念,对这个冰冷世界的不满,哭个不住。 门开了,丫丫溜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笑:“二少爷,母子俱安,是个……” 张君才不听是男是女,挑帘就要往里闯。里面一个稳婆眼疾,一把将门合上:“主家,夫人才生了孩子不能见风的,你怎能带着风进来,急不在此时,你家少爷至少七斤半,又白又胖……还俊,天下少见的俊!” 两个稳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个将孩子抱到如玉面前,展给她看:“瞧这鼻子挺不挺,瞧这眼睛大不大,还是个小子了,夫人,这是你的好福气。” 十月怀胎,如玉贪婪的看着孩子的脸,筋疲力竭:“钦泽,好好谢谢两位妈妈,辛苦她们三更半夜的守着。” 张君听到如玉还有力气说话,一颗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在外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大约两个稳婆将屋子重又收拾好换过新被褥了,才叫丫丫将张君领了进去。 稳婆抱着那孩子,远远迎了过来,献宝一样要给张君看他的大胖儿子。岂知张君连看都不看一眼,到床前怕自己的手要凉着如玉,先在自己脖子间搓了搓,握过她的手问道:“如何?还痛否?” 如玉这孩子生的极快,嚎了几声便生了出来,倒也不累,只是产后妇人那点小心思,觉得张君连孩子都不肯看一眼,心中未免有些酸楚,暗道这才头一日,他就如此冷脸,可见必还有疑心。 稳婆又将孩子抱了过来,张君叫如玉一双眼睛盯着,扫了一眼道:“果真好看!” 如玉满心的愠怒,欠腰道:“来,叫娘抱抱,叫娘看看。” 那稳婆连连叫道:“快躺下快躺下,我这就将孩子给你抱过来!” 张君瞧如玉将孩子抱到怀中,小小一点毛孩子,红突突的脑袋,满头毛儿湿嗒嗒抿在额头上,她那满眼的爱意,舌头得得逗着,低头吻得一吻,叫道:“我的亲儿,我的乖乖小宝贝!” 张君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孤儿,眼看着如玉解了掖下的衣带,那小王八蛋理直气壮,仰嘴一叨,吮了几口吐了出来,哇哇大哭! “乳母,雇来的乳母了?”张君这才省悟过来,如玉无奶,孩子不肯吃,此时乳母不正派上了用场。乳母是他找的,他总算办了件别人操心不到的得意事儿,要在如玉面前显摆,几乎一跃而起。 张君一脸讪媚的笑,伸手要去够那小崽子:“乳母早就雇得的,快来,叫他来吃她们的奶,不是更好?” 他这着急麻慌的神情,越发叫如玉觉得他是在怀疑孩子的血统,否则急吼吼的找个乳母来,不就是想早早儿的将她和孩子分开? 当着一屋的人不好发作出来,如玉笑着挥手道:“几位妈妈也都累了,快回屋去歇着,留个乳母在床前侍着便可。” 她这是连他也一道要赶出去了。人人都退了,他还不肯走,坐在床前,天还不亮,人困马乏皆要睡觉,奶娘要铺被子等不到他挪步,便抱了铺盖在旁站了立逼着。 张君还想交待两句,如玉怀中抱着那小崽子,眉也不肯抬,眼神也不给一个。乳母以为张君年少不懂事,提醒道:“主家,自古女人生了儿,都是要坐月子的,您怎么着,也得等出了月子才能搬回来。” “如玉!”张君低声道:“那我在外守着你和咱们儿子?” 如玉总算抬头了,接着那小崽子就开始哇哇大哭。如玉咿咿呀呀的哄着孩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张君忍了满嘴的血出来,到隔壁书房里坐了,见书案上一只大包袱,解开一看,里面一件簇新的青布棉袍子,细白布的衽,真丝质的内衬,下面还有一件鸦青色江绸的,另有一件质地细滑,是牙白色的蜀锦,内里俱壮着细而软的羊毛。再往下翻,三套棉单中衣,另还有七双袜子,皆是她的针线手工。 恰丫丫窜进来拿东西,张君指着问道:“这些,皆是那来的?” 小丫丫道:“就这几日,二少奶奶替您衲的,她说,照着您的穿衣,这些至少能管得三年。” 张君掩上包袱,直挺挺躺到书房的小床上,忽而忆及,自己满心想要讨好如玉,竟忘了细看一眼,如玉生的那小崽子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 正月里坐月子,恰是个好时候。此地的油酥果儿,奶茶,牛□□,鸡子瘦肉,羊肉汤,几个婆子叫张君上赶着,一顿不带重样的替她做饭。如玉也是胃口大开,汤一碗碗的喝着,两只胸脯鼓鼓的,沉甸甸。 如玉深深觉得自己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自鸳鸯淖那海子里捡了头饿狼崽子回来。两只□□沉甸甸刚刚攒足,小家乎呼愣呼愣小猪一样,小嘴儿鼓了又鼓,一会儿就能吸瘪。 她是次日一早来的奶,抱着那小家伙眯眯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趴在她身上,埋头吃的正欢。母亲的奶一闻就欢,乳母但凡一触便放声大哭,连蹬带踏,丝毫不肯叫人抱。 未足月的孩子,五官未定,一天变一个样儿。如玉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这孩子面貌与前一日不同,也曾扫得几眼,张君站在门上像是独宠惯的孩子乍乍然添了弟弟,一脸的落寞望着屋子里一群人忙忙碌碌就忙这点儿宝贝疙瘩,委委屈屈,一脸的幽怨。 她本以为张君的种儿,生来必定妥妥是个小张君。谁知某日午睡醒来,瞧着孩子的面貌竟有些像沈归。再睡了一觉醒来,留心去看,又觉得像安康。总之,回回看,总觉得他像谁,但就是不像张君。 眼看足月的时候,沈归来了。张君因为沈归的面子,总算被允许进趟产房,乐的什么一样,如玉许久不曾洗头,头上包着帕子,穿着家常睡衣,脸儿胳膊俱圆了一圈,笑嘻嘻将个孩子递给沈归,等着他的夸赞。 沈归自来未抱过孩子,接了那圆圆的小宝贝疙瘩在手中,掬宝一样掬着,看得许久,赞道:“好英挺一双眉毛。” 胎儿只有眉胎,并不曾生得眉毛。如玉凑了过来,笑道:“还未出月子,怎会长眉毛,沈大哥……” 日光自窗子照洒进来,照在孩子白嫩嫩的脸上,果真两道淡黄色的眉胎上,眉样十分漂亮。如玉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两道眉毛,倒是十分像赵荡。 这话她不敢说出来,抬头去看张君,盯着自己的亲儿子,他眼里的嫌弃与鄙夷,又还装了来的欢喜,皮笑肉不笑就像看只小王八一样。张君倒不是疑心孩子的血统,于他来说,管那小崽子长什么样子都是他儿子,为爹的优越感便在这里。 他连忙陪着笑道:“我儿子,自然无论那一处都好看,走,我陪沈统兵出去坐坐。” 傍晚回房,如玉去侧间洗澡了,卧房里唯有个小丫丫在逗那孩子玩儿。张君支走了小丫丫,将出生才不过足月的小家伙摆到床角偎好,自己脱鞋坐到了床上,两眼盯着他,细细打量。小家伙,到了暗影处胎眉愈鲜,十分的浓簇,头顶高高竖着一撮胎毛,剔下来做支笔倒是很不错。 果真很俊,鼻梁份外的高挺,两只眼晴已经能看出深深的陷窝来。一点小嘴红嘟嘟,五官标致而不粗腻,十分的秀气。两只眼睛打量着对面不怀好意的男人脸上的晦气。 这小家伙,怎么就生的像赵荡了? 张君深出一口气,暗道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总归是自己种进去又生出来的,虽不是女儿,也很欢喜。跟儿子第一次打招呼,低声叫道:“小王八蛋!” 大约这名字比如玉所叫的心肝儿宝贝儿跟好听,小家伙居然还哼了一声,并未哭,两只手在包裹外乍乍着。 张君又道:“我是你爹,给点面子笑一个,叫你母亲欢喜欢喜,要了你爹一床睡,好不好?” 小家伙也是盯着张君,大约体会到他来意不善,小嘴一撇哇一声大哭了起来。这小小一点孩子,哭起来嗓音嘹亮震耳欲裂,张君被吓的蹿跳起来,连连叫道:“不要哭,不要哭……” 侧室中水声笑声齐止,如玉冲了出来,还湿着头发,将儿子抱入怀中,看张君的眼神,寒气森森:“出去!” 张君恨不能明辩:“我压根儿就没惹他,他自己哭的!” “出去!”她有两张脸,对着他时冷若冰霜,随即便笑嘻嘻去哄那小崽子。张君死皮赖脸,低声叫道:“儿子!瞧瞧爹,爹陪你坐会儿,好不好?” 小崽子总算给了点面子,止了哭声。 张君大舒一口气,盘腿坐在床上,眼睁睁看这小崽子霸占了自己的妻子,理直气壮在他的地盘上拱着脑袋。而如玉要喂奶时,居然还要转过身去,不肯叫他看见。 “儿子眼看足月,连个小名都没有,总不能整日的乱叫。你是他亲爹,想着给他起个名字,如何?”如玉掀起了衣襟,那小崽子吃着一只,一只手乱乍,男子间的天性,张君便知他是要去护另一只。 这小崽子,还会护食了。 张君未听到后半段,只听见如玉说眼看足月,下意识问道:“那今夜我可以搬进来住了?” 如玉瞧着儿子咕嘟咕嘟吃的正欢,暗暗替自己舒着脾气,重复道:“你总该给儿子起个小名儿,大家好叫着。” “初一?如何?他是正月初一生的。”张君微微侧首,便能瞧见她半掀的衣襟。她胖了些,稍有丰殷,那一对儿却涨了不少,淡淡一股奶香气,见他斜眼来瞄,微微一转,只给他个背影。 “要么七斤也行,我听稳婆当时说,他生出来有七斤重。”张君又给了如玉一个备选:“一切都看你。” 就他这两个名字,全然应付了事。如玉深恐自己产后要成个怨妇,凡事力劝自己大度,不计较张君这些小心思,遂点头道:“那就初一,听着怪响亮的。” 她话头一转,放下衣襟抱着小初一转过来,将他递给张君:“小初一,这可是你爹呀,普天之下,除了娘,就他最疼你,快叫爹抱抱!” 小初一瞬时两眼睁圆,瞳仁又黑又大,一脸戒备看着张君。 儿子出生满一月,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关乎着如玉回京之后会不会还要闹脾气,会不会果真搬到西市后那小院里去。 张君伸出两只手,从初一出生时就想好了要建立的,父亲的威严荡然无从,恨不能比宫里那些内侍们还谄媚千倍万倍,卑躬屈膝,声音肉麻到自己都起着无数的鸡皮疙瘩,连迭声叫道:“小初一,爹的乖乖小宝贝,快来叫爹抱抱!” 他一边伸着手,一边暗自祈祷如玉千万不要将孩子送过来,毕竟他觉得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果真抱到了怀中,软软的包裹中一股奶香,小初一两目炯炯叫他两手拘着,这样一丁丁的小人儿,两只天真,懵懂的眼睛盯着他。 不像马或者驴生了崽子,那小崽子只要舔一舔立刻就能站起来。人类生出来的小婴儿,骨软肉软,懵懂无依,要依赖着父母的陪伴才能成长。 张君不知道自己初生的时候,母亲可曾也这样看过自己,父亲可曾也这样抱过自己。这是他的儿子,如玉是和区氏成全不一样的母亲,他也得做和张登完全不一样的父亲。没有父亲的威严又如何,不能从小就震慑着儿子怕他又如何? 他是如玉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是他盼了三年才盼来的,这样小小一点儿,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两只小手乱挥着。 张君莫名眼眶一热,捉住孩子小小一点手儿在自己手中,与他那白净修长一只手做对比,软嫩嫩雏儿的小手,他捉孩子的手放到唇上,轻轻磨蹭着,低声道:“如玉,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秒变汤姆的君哥! 第109章 回京 如玉正在理孩子的尿布, 尿垫子等物,抬眉一笑问道:“谢我什么?” 张君道:“谢谢你肯给我生个孩子!” 事实上直到此刻, 如玉才觉得张君是承认了初一, 承认初一是自己的血脉。她莫名也有些感慨, 这一个月中,张君做督军要跑边两州所有的军营, 每夜回来还要亲自吊罐儿替她熬汤。 他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在一院下人的眼中, 这督军又呆在傻又不通人情,夜夜睡在妻子的门前,好像生怕有人半夜要来偷一样。如玉看在眼中,一窝的狗儿, 知道他的呆傻全用错了地方。 概因他不知道,她所在意的,恰是他对孩子的态度。 张君总算讨好了如玉, 趁热打铁将儿子放到了床上,拿手一圈偎到怀中:“咱们睡觉吧!” 如玉一人熟练的喂奶, 换尿布, 换好了又给小初一重新包好裹被, 头也不抬:“出去!” 张君哀求着叫道:“如玉!” 如玉停了手中的活儿,定了定道:“张君, 咱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即便有了孩子,你也不能得寸进尺, 回自己房里睡去。” 张君如今找到了窍门,知道一切都得仰仗儿子,将儿子的小裹被挪到自己身边,轻声道:“让我陪我儿子睡一觉,我得读书给他听。” 他说着,装模作样拿起本《孙子兵法》朗朗有声读了起来。如玉噗嗤一笑,指着张君的鼻子道:“他才从娘胎里出来不过三十天,你就要给他读三十六计,我且瞧着,等他长到三岁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坚持给他读。” 她理好尿布,起身下床去梳头了。 初一还不肯睡,两只眼睛明亮亮瞅着这个陌生的爹,足月的孩子才学会笑,小腿儿蹬个不停。张君收了书,见儿子眉头一紧像是个要哭的样子,吓的三魂扫二魂,抱拳哀叫道:“初一,儿子,爹,祖宗,千万不能哭,求你了,让我在这睡一夜好不好?” 大概初一觉得这个陌生的爹如丧考妣的样子很好玩,居然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一捋滑溜溜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尾搔到张君脸庞上,他仰面便见如玉发自两侧无声落着,也在看儿子的笑脸,她赞道:“瞧我儿子笑的多好,可见他也喜欢你了。” 张君一颗心落回了膛子里,恨不能抱拳再谢一回儿子,顺势也就将如玉揽到了怀中。如玉仰躺着,拍着儿子闭上眼睛,叹道:“真累!” 第106节 张君丢了书在床头架子上,拨过她半干的乌发在手中拘挽着,低声道:“不过一个小儿而已,雇了乳母来此,你又何苦如此辛苦?” 她面颊也圆润了许多,一个月子息养,面如春海棠一般,或者小初一叫她欢喜,眉眼之间重新寻回当初新嫁给他时那融融的笑意。 张君拇指在她唇畔轻轻磨蹭着,失而复得的妻子,总算躺到了他怀里。三件棉衣,至少够他三年穿着。非但如此,她还写了几封信,安排了墨香斋的归属,秋迎与小丫丫的嫁处,生孩子这件事,她表面上镇定自若,却也当成了生死离别。 如玉并未睡着,相反,还醒的很理智:“钦泽,虽说孩子足月了。可一夜至少喂着三四次奶,换着三四次尿布,到了夜里我与丫丫,奶娘三个人都忙不过来,你一个大男人在床上睡着,她们出出进进自然不便。 你若果真爱孩子,也不在这一日两日,等回到京城,你下了朝便可以到我家来看他,等到他三五岁,还要授馆启蒙,我都还得仰仗你。” 她枕在他的大腿上,他轻捋着她两尺长,乌绸般闪着光泽的长发,曾经做过夫妻,又还无所不至,如今便是生分,也生分不起来。 张君道:“我记得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我爹,有一天,扈妈妈带着几个丫头将我捉到母亲卧室中,母亲当时怀里抱着老四,正在奶他,边奶边哭,边在咒骂着什么。 我其实也很少见过她,见她哭成那样,心中也很伤心,想过去摸摸她的脸,她从床头抓起个掸子扔了过来,转而又骂起我来。 我叫扈妈妈几个捉弄着穿好新绸衣,那绸衣的领子没纳合适,总往外翻翘着,去往慎德堂的路上,扈妈妈一个劲儿骂我,说那领子不正全是怪我人性邪。 然后,我头一回见爹。他才从战场上回来,胡子横生,乌黑的脸,怀里抱着老三,凶神恶煞般盯着我,看了许久,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扈妈妈将我推了一把,我很不争气的大哭起来。父亲只说了声晦气就转身走了。从那以后,他没爱过我,我也没爱过他。 如玉,我不想和儿子重走我和我父亲的老路,我要时时陪在他身边,看他长大,我要他父母齐全,而且父母都爱他。我要他随时投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样子。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不迁就我,但你帮帮我,也帮帮儿子,咱们一起给他一个完整,快乐的家,好不好?” 如玉最看不得张君装可怜,明知他在诱自己,却也伸手摸了把他的脸,在他满是期待的目光中吐了几个字:“让我想想!” 张君瞬时松了口气,乐的恨不能猛亲儿子两口,再下床打几个转儿。他强抑着激动,指腹在她唇上揉了片刻,低头亲了下去。 她缓缓启了唇,也不反对。张君一腔的焦灼,扫过她的唇,撬开贝齿擒了那点香舌,细细的吃着,甜腻腻温热热的舌头,他吃了片刻,喘着粗息抬头,恨不能趴下亲吻这张床,亲吻自己睡的香沉的儿子,她虽还不欢喜,但总算肯为了儿子而尝试着接受她了。 如玉只穿中单仰躺于他怀中,躯线玲珑,腰姿纤楚,比之前略有丰盈,沐洗过后发间阵阵桂花香气,暖而甜腻,勾着他一身的欲/望自骨缝里往外溢着。 手一点点探下去,见她闭着眼仿佛不反对的样子,张君终于寻到桃源。那一年半的阴影犹还挥之不去,他最怕的,仍还是她不肯接受他。 探得一手如沼泉涌,张君顺势就压到了如玉身上:“乖乖,我的乖乖,我的宝贝,你果真好了!” 他坚实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微微一箍之间,隔衣都能磨蹭出一股酥栗来。她的腰仍还那样纤细,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月前她还挺着滚圆的孕肚,一个月的时间,她生了个孩子,重又恢复如初。张君细长一只握笔的手,环上如玉的腰,低声问道:“或者,这也是你们同罗女子特有的体质?” 他另一只手同时掐了过来,纤腰恰恰一束,他将她两只手仰撑上去,随即整个人压覆了上来。隔着棉衣如玉都能感受到那一处的灼热,他小狗一样,鼻子在她颊侧轻嗅着,一只手与如玉的手掰起架来,不过片刻间,掖侧的衣带已经挑开了两条。 “两个月,你再熬得两个月,等回了京城,我由着你的性子来,好不好?”这算是答应他俩人还是一家了。 张君满腔的躁意无处渲泄,摸过她软软一只小手,大喜之下露出狐狸尾巴来:“不好,你只看他,从来都不肯看我一眼。” 如玉总算没有多想,噗嗤一笑,喘道:“你竟连亲儿子的醋都吃?” 张君自己却是吓出一声冷汗来,吃儿子的醋,他生怕如玉又要疑心他的内心,疑他仍然怀疑孩子的血统。他本心里无鬼,叫如玉这一句话惊的险些灵魂出窍,为了力证初一是自己的种儿,趴起来指着初一道:“你瞧瞧,他眉眼多像我?” 沉睡中的孩子鼻梁从人中位置就高高隆起,是连带着整个眉骨的挺拨,如玉又不是眼瞎,一看这与张君就是千差万别,也知他在说鬼话:“出去!” 张君昧着良心从孩子的眼睛到嘴巴再到下巴,无一处找到像自己的地方,跪在床沿上满心绝望,又道:“瞧瞧,他耳朵像我,跟我的一模一样。”说着,还拨了拨孩子那两只小耳朵。 初一两只小耳朵,小巧巧粉嫩嫩像两个小贝壳一样,微微有些外张的弧度。张君耳大而薄,揉之颇有些软,总算父子间大同小异,是个相似之处。 如玉颇有些懊丧,扭身道:“我不回京。怀胎十月生了你张家的孩子,你都疑东疑心,回京之后也不知你爹和你那小娘,还有一府的人要怎么说我。我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何必回去受那种气?” 张君深恨自己嘴欠,又是昧着良心一通赌咒发誓:“父亲听闻你生了孩子,三天一道快马传书,就是立等着你回府他好抱大孙子。至于府中余人,我敢担保无一人敢有意义。谁敢说句不好听的,我自己撸袖子上去打他!” * 出奉圣州整整半个月,车驾才到京城。虽说有两个乳母,并小丫丫一路跟着,如玉还是累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玉着一袭茜红色的棉纱短袄,外套着月白无袖出风毛的比夹,裙子沿边卷起,露着蜜色的窄脚裤,学男子样劈腿自骑一匹毛色纯白的小马,轻声斥着,小马颠颠得得,骑的十分顺手。 张君另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佛头青的杭绸披风随风而扬,笑望着她紧鼓而沉甸甸的胸随着马颠起伏,心中暗算着回京的时间,她答应过的,等到了京城,必得给那小初一断奶。 他早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写信知会过张诚,叫他将竹外轩主屋那书房重新装饰一番,给小初一住,至于卧房那张榆木大床,自然没有小初一的位置。 如玉不知张君心中的龌龊算盘,三月春光大好,骑在马上春风拂面,分外舒畅,远看京城巍峨的城楼在望,勒缰叹道:“整整一年,去年我恰是这个时候离开的。” 也不知赵荡究竟到了何处,活着还是死了,过的怎么样。 小初一倒是很适应这无尽颠簸的旅途。而且他特别喜欢看窗外的风景,但凡睁着眼睛的时候,就必得要丫丫撩起窗帘,两只微褐的圆眼珠盯着外头,时而咬咬自己的手指,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伊呀有语。 春风还凉,丫丫怕孩子要受了凉,拿个拨郎鼓儿摇着,才转了他的注意力放下车帘,小初一哇一声嚎哭,丫丫就得立刻给他把帘子撩起来。 张君为了能分点如玉的宠爱回来,才哄着如玉学骑马有些兴趣,不必整日瞅着那孩子,听到哭声直接皱眉,策马上前问道:“他为何又在哭?” 小丫丫不及解释,如玉已经勒停了马,连声叫着宝贝爬回车上,去跟那小崽子混了。 张君垂头丧兴,眼看如玉放下帘子,便知道她又去给初一喂奶了。两个乳母的奶几乎快干了,小初一也未吃过一口,他的宝贝倒叫那小家伙捧着不放。 远远一阵号角之声,张君勒马还缰,便见城门外两队官员分侍而列。他唤来随行官员问道:“为何听着是恭迎番帮使节的号声,你去瞧瞧,可是今日有花剌或者大理的使节入京。” 随行官员隋通上前去探,未几前来报曰:“督军大人,是翰林学士文泛之带着中书省并礼部官员,恭迎辽国公主与驸马入京。至于公主……” 他抬头飞快扫了眼车驾帘,低声道:“文学士说恰就是尊夫人!” 张君挥鞭道:“既是迎咱们的,那就走吧,莫叫文学士久等。” 风水轮流转,如玉再度回京,赵宣居然以公主之礼而迎之,他倒好,成了个陪衬。当初为拒个驸马张君才娶的如玉,谁知兜兜转转,他依旧得做个驸马。 * 亲随帝侧的内相,无论文泛之还是张君,相貌皆是冠于京华的。张君下了马,提鞭问道:“老文,大辽早亡了,皇上兴的这又是那一出?” 文泛之风度儒雅,侍二主而不倒,气度非常谦和:“非常遣使出迎,明日内廷还有内宴,邀请你携公主一道参加,皇上届时将要亲临,以谢辽国公主之下嫁。” 张君一双秀眸在日光下眯成两道:“说人话。” 文泛之笑道:“西辽于上月遣使来京,携皇帝耶律夷之国书,指命尊夫人才是当初辽亡帝膝下那位公主,而花剌国主安达也附国书一份,承认其为本国同罗氏一族最后的遗传血脉。你小子艳福不浅,既能当官又能做驸马,请尊夫人下来谢恩吧!” 如玉略作收拾打扮,仍在哺乳期的妇女,包袱又皆在后面压着,所以也不过是罩了件大袖,重新换了件马面裙下车见礼。 文泛之头一回见如玉,还是在赵荡府上惊鸿一瞥,直到后来,于金满堂的口中,文泛之才知当初于云台上唱歌跳舞的那个公主是她,而非养在赵荡府中的那个假公主。 这时候再回想赵钰当初那些挑衅,以及他最后的惨死,文泛之深觉后背发凉。越过张君几步凑上前,待如玉行过辽国公主见使之礼,便上前深深一拜,而后才开始宣读皇帝赵宣对于西辽国主的问候,以及对于公主的欢迎之辞。 非但城外有接引之使,入城门一路往永国府的路上,道路两侧全由禁军戒严,两旁挤满了欲要一睹公主天颜的平民百姓们。 张君骑马在前,望着夹道而迎的人们直皱眉头:“这些也是你搞的?” 文泛之连连摇头:“并非我一人。皇上听闻公主回京便兴致勃勃,令尊大人亦是几番上书,更有三边指挥使大人极力督促,我不过跑腿办事而已。” 出京三月,趁着新年赵宣大封永国府,晋永国公为郡王,号永乐。所以永国府现在变成了永乐郡王府,而张震出任两京禁营指挥使,永乐府当朝无双。 如玉初初回京,再一回要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张震还是赵宣,必然都是有所图谋,但不知这一回又是怎样的图谋。 张君押后两步,挑了车帘道:“既百姓夹道而迎,你也该挥手示意一番,好叫他们能一睹公主真颜。” 如玉笑问道:“果真?” 关于她体质的那些传言,只怕早已随着她的公主身份在坊间流传,如玉斜眼扫着许多异类氓浪的粗汗们在人君中嘘着怪哨,随即一手打了帘子道:“花剌女儿常以薄纱遮面,本就没有见人的风俗,我不要。” 张君并不勉强她,一京的百姓听人说了许久辽国公主,终究马帘深遮,未曾看清她的样子。 * 赦造永乐府五个大字金光熠熠,前院大殿,张登一脸掩不住的欢喜流露,时而负手时而击掌,在殿中不停的踱着步子:“好小子,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可见老二一生的福气,全赖如玉所赐。” 姜璃珠梳着朝天髻,对襟大袖,下面一袭石榴色折枝堆花襦裙,一对缠丝金镯在纤细的手腕时轻晃,碰撞出悦耳的细鸣声。她冷瞧着张登,间或打量一眼面色藜黑风尘仆仆的张仕,以及斜挑着一丝笑意,肤胜玉白,唇红似朱的张诚。 张震一直在京外大营留宿,寻常并不入京,今天也不在。他唯脖子间一道伤痕而已,那张脸,那一身略带痞气却又摄性十足的魅力,是个女人都无法抵挡。如今府里府外两房夫人,花剌公主更凶悍,周昭与他的婚姻,名存实亡。 “本王膝下四个儿子,论相貌,论人才,天下无双。”张登一腔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更难得兄友弟恭,彼此亲怜。” 姜璃珠冷嘲一声苦笑:是啊,如此风华绝代的四个男子,都是我儿子。 大约她脸上一阵阵的乌青太过吓人,张诚走过来低声问道:“母亲可是那里不舒服?要不要儿子先送您回去?” 张登虽爱小妻,也爱大孙子,不懂姜璃珠的小巧心思,少有的皱起了眉头:“如玉去秦州整整一年,如今又是带着咱们的大孙子回来,你好歹总得要听孩子喊你声祖母才行!” 才十八岁就作人老祖母,姜璃珠生吞一口老血,见蔡香晚穿着一袭青缎掐花对襟长衫走了进来,指了指自己的背道:“不过是昨夜睡落了枕,香晚过来替我揉揉肩!” 蔡香晚这一年中明里暗里没少受姜璃珠的气,听闻如玉要来,其喜还在张登之上。 未几周昭抱着小囡囡也来了。小囡囡才不过两岁多的小丫头,穿着木兰青的缎袄,进了门便摇摇晃晃跑到张登面前,奶声奶气叫道:“祖父大人安好!” 张登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转身仍是望着殿外大门,遥听一阵礼乐之声,唇角都已经扬了起来。 姜璃珠一个眼色使走了祭香晚,又去挖苦周昭:“老大一直驻扎城外,你近些日子来只怕辛苦坏了。” 周昭不动声色,抽了自己的手道:“多谢母亲挂怀,儿媳并不觉得辛苦。” * 到了府门上,如玉下了马车,忆及自己头一回自这府上进大门时,张登还是国公,如今晋位为异姓王了。她自丫丫怀中抱过小初一,拨开襁褓看得一眼,不知为何小家伙今天一只眼睛格外大,一只眼睛格外的小,正在吐舌头,回家第一次见面,竟是他模样儿最怪的一天。 如玉凑着鼻子轻轻吻了一吻道:“瞧瞧,咱们回家了,要见着祖父祖母,叔叔伯伯,还有个小姐姐等着你了。” 才三月的婴儿,即便有哼声也是无意识的。张君自如玉怀中抱过初一,挽着她的手进了门,直奔正殿。 张登眼瞧着张君进了穿堂,几乎是平伸着两只手,在廊庑下接过小初一,一只粗手轻轻打开襁褓,只看得一眼,便于胸腔中发出十分怪异一声哼,再看一眼,弹着舌头得得而逗,抱着转身进了屋子,展给姜璃珠:“果真是我张登的孙子,瞧瞧这一身的英武劲儿!” 小初一奶吃的多,一双小细腿儿全是劲儿,合着张登的夸赞,一脚蹬开襁褓,哇一声大哭。 姜璃珠叫这孩子中气十足一声哭骇的几乎跳起来,张仕直奔张君,张诚与蔡香晚却是奔向如玉,一府之中其乐融融,和气无比。 府中余人有张震束勒过,张君并不怕他们敢有闲言非语。唯独老爹张登是个大剌剌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他生怕要说出不好听的来惹了如玉不快,抱着孩子回西市后那小院儿去。 他提心吊胆的看着老父亲,不敢相信那个小时候一看见自己就横眉冷对,大声喝斥的父亲,会在一个三月的小儿面前恭顺的像头绵羊一般,徜若区氏还活着,到了今日,儿孙满堂一府和乐,会不会也像父亲这样,欢喜到失态。 在漠视中长大的张君,从未接受过父亲那种带着狂热的爱的注目。 小家伙蹬开了襁褓,圆亮亮一双眸子紧盯着祖父,小小的开裆裤里连尿布都蹬掉了,小牛牛乍乍着,两条小腿蹬个不停。张登整个人随着小初一蹬腿的节奏而晃,张诚和张仕,蔡香晚等人也凑了过来。 张登连连赞道:“这孩子可真精神,瞧那虎头虎脑的样子,长大必是一员武将!” 小初一出生以来三个月,张君一直将他当成个讨好如玉的法宝,其实对于孩子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头一次正视他的存在,也头一次感受到做为父亲的自豪。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感觉,虽他刻意回避也难以压制,头一回,他发觉自己做父亲了。 “孩子本就可爱,瞧瞧这一头的头发,卷卷忽忽的,摸着也舒服。”姜璃珠总算也露了丝笑,才一出口,一屋子的笑声随即散去,如玉和张君席地而跪,行正揖礼,以拜父母。 张君解了那佛头青的披风,下面一件崭新的青棉衫,白净斯文的面相,比张诚英气,又比张仕秀气,更比扬名满京城的张震多几分沉稳之气,以姜璃珠刻薄的双眼,他其实才是永王府兄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张震名扬天下,人人视为英雄,终究是野心外露不懂敛藏的武夫而已。张诚胜在圆滑,不能成大事。至于张仕,也唯能守家。 只有张君,永王府唯一的文臣,从先帝手中便牢掌禁军侍卫,在朝能与宰相抗衡。也是宰执姜顺父子最恨,却又束手无策的那一个。他所有的心机谋断皆藏在那面似忠厚的刻板之下,先帝信他为忠诚,赵荡当他是个傻子,最后齐齐叫他摆了一道。 姜璃珠苦笑一哂,低声道:“跪着作甚,都起来吧!” 这年青,英俊,冷漠,内敛的三品内相,是她的继子,眼中唯有那个从秦州带回来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难以琢磨,赵如玉是乡妇的时候,她奈何不得,如今成了辽国公主,她更奈何不得。 张君离京三月,张登仿仿如失了半臂,叫一朝宰执逼着节节败退。生平最厌烦的一个儿子,却也是最得力的,他用自己的能力让父亲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周昭抱过初一,作势给他一串乳白色的璎珞串珠,让丫丫接了。她如今是这府中的笑话,死了的丈夫重又回来,入府而不入户,将她当成个死人一般。 当初择人不慎,如今一夜夜绣屏孤宿。如玉离京之后,张君对外谎称是回了秦州娘家,对她却是说了实话的。 第107节 * 那是去年四月初一的晚上,早春一弯细月,她抱着小囡囡在窗下赏月,教小囡囡学说话。张君两肩风尘,亦是披这样一袭佛头青的披风,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窗外时停下,就那么看着她。 他平常最重仪容,清清落落一个人,胡茬横生眼眶深陷,瘦到仿佛只剩一幅骨架子立着。隔窗相对,他似乎要张嘴,努力许久,周昭才发现他或者久不说话,不进饮食,上下嘴皮似乎粘到了一起。他道:“小荷,把囡囡抱出去!” 小荷还愣着,周归下意识去搂紧囡囡。张君忽而吼道:“抱出去!” 他声音太大太厉,震的房梁都嗡嗡作响。囡囡与周昭俱是一抖,小荷连忙抱起囡囡,走了。 烛光照耀着他深深的眉弓,那双笑时便能呈满桃花的双眼中满含着愤恨与绝望,眼中怒火恨不能将她吞噬:“如玉走了,这下你高兴了?” 高兴吗?周昭并不觉得。这种折磨伤人又伤已,但也是她丧夫之后,唯一能渲泄的出口。终于,那欢欢喜喜的两口子竟也分崩离散。她受不了他那满怀着怒火与仇恨的目光,起身欲要合上窗扇,纤纤一只素手才伸出去,张君甩手就是一只锥梭,没入她搭在窗扇上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深入木槛,唯剩红缨。 周昭一只手软在窗子上,许久都不敢动。 张君冷盯着她,忽而竟是一笑,那笑叫周昭毛骨悚然,他道:“你之所以理直气壮的折磨我,要叫我夫妻离散,不过是丈着当年那点恩情。若能回头,若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此生都不曾碰见你!” “你的丈夫还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叫这江山变颜色。可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自私,自怨,自以为是眼界又窄,分不清敌我形势,不知为大局着想。”张君语气平和无比,仿佛是在劝慰自己同年龄的姐妹一般,但那话却仿如耳光扇过,扇的周昭脸火辣辣的胀痛。 灯火明照之下,她忽而双目紧闭,明珠似的泪簌簌坠落,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抑。 “你觉得以你如今的涵养气度,能最终陪大哥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张君一脸冷漠盯着周昭,折磨别人无法减缓自己心中的痛苦。他眼中时时浮现如玉站在汹涌浊流对面,冷冷挥手的样子,她就那么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钦泽!”周昭见张君转身要走,忽而叫住他:“若是如玉从此不回来,你怎么办?” 张君站在院中,闭眼亦是两行长泪:“若她死,相国寺是我师门,我自会重回相国寺。但只要她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得找到她。” 若是找不到,端个破碗天涯海角去要饭,穷此一生敲开一户户人家的门,只要找不到她,就无法安心闭上眼睛。 “往后,永远,都不要再从我的门前经过!”临走时,他扔了这样一句话。 也是从那之后,周昭就闭院不出。直到今天如玉回来,她才鼓起勇气出门。 * 一路舟车劳动,目送蔡香晚带如玉往后院去了,张登回头再打量自己的三个儿子,虽都还默不作声,却也不是前几年一个看着一个便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样子。若此时老妻还在,何等欣慰。但随即张登又是一声苦笑。当初无论他还是老妻区氏,私心偏颇,造成几个孩子心理失衡,才会盯着对方皆是如狼似狗一般。 他斜扫姜璃珠一眼,见她仍还坐着不肯走,不得已过去低声说道:“乖,先往慎德堂去,我随后就来。” 姜璃珠闭了闭眼,终于起身,伸了手叫小芸香扶着,自三个比自己还年长的儿子身边慢悠悠走过,一个个听他们低声虔诚的说了声母亲大人慢走,才出了大殿,自廊庑转往了后院。 张登待姜璃珠走了,便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一家人的和乐,是兄弟间的和乐。这一点,为父也是这两年才能慢慢领悟。前些年我疏于管教你们,于家事上也甚少操心,震儿险些死在外头,一道疤险险换得一条命来,那道疤也在我的心头,警策着我要不偏不倚。而你们母亲早死,也逼着我不得不兼起为母的责任来。 老大虽回来了,但拒不肯再承世子之位,既如此,我这个世袭郡王做得一天,仍还有老二来承爵,你们两个没异议吧?” 张诚是庶子,轮到谁也轮不到他,才不管这个。而张仕觉得无论到谁头上,也不可能到自己头上,也不过一笑置之。 待这二人走了,只剩张君一人时,张登轻叩着桌子说道:“你往云内督军三月,姜顺联合一朝文臣,几乎将我张登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皇上将奏折一车一车送到府中,直言是因为当初你单刀镇西京大营的奇功,才留中不发。今天只怕姜顺父子还有一轮弹奏,你再不出面对抗,为父真的要挺不下去了。” 他是个武夫,无论呈雄还是认怂,皆无比的坦荡。 张君道:“既挺不下去,为何还接受皇上赏封,要从国公一跃而成为异姓王?你也知道,他此举,无异于架永国一府往火上,叫文臣们越发要眼红弹奏,也许还恨不能舍身死谏。” 张登先是咯咯而笑,再接着便是仰天大笑:“我有四个得力的儿子,最难得还能团结一心。既有你们在,老夫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刀劈斧裂都不怕,还怕他赵宣几把文火?” 第110章 大哥 张君也是一笑, 听父亲如此自豪骄傲的笑声,莫名也觉得有些满足。 张登口风一转问道:“如玉这几个月, 一直跟赵荡在一处?” 虽说找如玉的差事一直由张震手下的花剌兵来做, 但身为父亲, 张登也知道如玉是跟着赵荡走的,之后, 张君多少次出京,也全是为了找如玉。 虽孩子不过三月, 张登也瞧出来初一无论相貌还是头发,完全是个异族孩子才有的样子,所以才有此一问。 张君断然否决:“不曾。” “那她一直以来,在何处?”张登追问道。 张君轻踱到八仙桌后的条案处, 三月梨树接了圆骨朵,如今案后就插着一瓶清供,苍枝上疏疏密密几朵奶白的骨朵儿, 含苞欲绽。他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中瞧了片刻, 忽而狠手甩出, 一条直线越过大殿中堂, 从后窗上深红色万福纹上直直剁了出去。 隔墙那只长耳朵长在姜璃珠的脸上,一花骨朵打的她疼到几乎叫出来。 “她在奉圣州, 寄居于沈归处养胎,若您不信,沈归回京述职时, 您尽可以问他。” 张登默了片刻,说道:“你就未曾疑心过那孩子的血统?” “父亲!”张君厉声道:“当初先帝娶同罗姝,赵荡生来便是卷发褐眼,而如玉之母,为同罗妤的妹妹,她生的孩子,自然也会有几分异族血统。赵荡因为父亲的偏坦与打压而心生私异,到最后弑父谋逆,走上末路穷途。他的血统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难道您也质疑他?” 儿子们渐大,张登早已没了能掌控他们的雄心,正相反,这四头如狼似虎的儿子,正打算带他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崛起之路,他始终比归元帝醒悟的更早,也比他更开明,见自己的傻儿子脸红脖子粗更自己犟起气来,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能悟到这一点就很好。赵荡生来卷发褐眼,恰是因为花剌血统的关系。 如玉是我最得意的儿媳妇,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但我相信无论初一长什么样子,他也会是我张登的孙子里头最得意的那个。” 张君莫名有些难过。父亲对于他的不喜,和对于他儿子的喜爱,那么渭径分明,毫无理由,完全不肯稍作掩饰。 * 后院姜璃珠捂着只耳朵,过穿堂走到了二进院子里,在大院那绿苔初飘的铜缸前站的许久,哈哈小芸香道:“打今儿起,将我那避子汤停了去。” 小芸香也偷听了许久,却不知道为何自家姑娘要停整整喝了两年的避子汤,犹疑问道:“姑娘,您原来一顿不拉的,为何如今必得要停了?” “我说停就停,非但要停,替我请个郎中进来诊脉,开几味调补身子的药来,我要喝。”姜璃珠揉着帕子,盯着缸里几条打转的金鲤,心胀到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 要说原来,张登对她俯首贴面,好的不能再好,凡有万事,无论家事国事,俱能十分耐心的讲给她听。但自打去年十月死在外头的大儿子张震忽而回家之后,张登整个人就变了。 他虽仍还宠她爱她,恨不能将天上的月亮都摘来送给她,但是没了那种坦诚以待,一府之中,家事由着她可劲儿造,但府外的事,朝中的事,以及花剌兵的事情,一丝儿风声都不肯透给她听。 她的姑母,也就是如今的姜皇后自然也非常忌惮那些攻城勇猛,但又独听张震号令的花剌兵。几番遣她在张登面前打问,她一丝风声也套问不出来,如今正苦恼着,今日终于茅塞顿开。 要说当初张登的心思只是以兵权而摄政,保永国府不倒的话。如今,他凭借着四个虎狼一般的儿子,已经有了问鼎九五的野心,他不止要做异姓王,还想要叫这江山更名易主,要凭借四个儿子,坐到皇位上去。 他在床事上向来贪图,年近五十岁的人,但凡不出京巡营,每夜都能折腾的她下不了床。而她因为嫌弃他太老,又有四个成年的儿子,一直以来只想以体作刃,毁灭当初羞侮她的张君,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家破人亡,让他后悔当初将自己扔出府。 何其愚蠢,郡王夫人和皇后相比,那一个更荣耀?那一个的诱惑更大? 于其给那推自己入火坑的姜后铺路,凭借永国府这些男人们,自己坐上那个后位,不是更好? * 竹外轩中,一直未生孩子的蔡香晚又羡又酸,眼瞅着如玉喂饱了奶,几乎是伸手一夺,将个小初一从如玉怀中夺走,抱在怀中盘腿坐到了床上,挥手道:“既你要往墨香斋去,就快快儿的去,我替你看着孩子,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为母,几乎算是妇人们的天性。当初周昭怀中抱着个小囡囡的时候,如玉的眼羡馋大约堪比如今的蔡香晚,她也确实急着要去趟墨香斋,看如今经营的如何,遂留下两个乳母,叫她们一同看着,自己带着丫丫往墨香斋去了。 蔡香晚果真不放孩子,在乳母的教导下替孩子拍着奶咯儿,轻轻拍得小初一吐了个咯儿出来,又卸了手镯戒指等物,将一双手放到脖子上捂了又捂才敢替他换尿布,换完了便一直在怀中抱着,待初一睡着了,乳母上前道:“少奶奶莫如放下孩子,叫他在床上睡?” “你瞧,他在梦里笑了。”蔡香晚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放下孩子的意思,换了个胳膊仍是抱在怀中轻轻的悠着。 如玉不愿给孩子惯个抱着睡的毛病,所以刻意交待过,要将初一放到床上,让他自己入睡。两个乳母也才刚入府,蔡香晚也是少奶奶,两人不敢再多言,对视一眼轻摇头站到了一旁。 蔡香晚两只眼睛盯紧了小初一的脸,看得良久,叹道:“天,我再未见过生的比这更俊的孩子。” 如玉并不是那种高鼻梁深眼眶的异族长相,但小初一完全是个异族孩子的样子,瞳呈深褐色,鼻梁翘挺,小嘴儿红嘟嘟的,脸并不是格外的圆,一点小下巴尖尖,却又十分秀气。蔡香晚看了许久,一厢情愿认定道:“二嫂是个辽国公主,但二哥是个汉人,所以这孩子虽五官深重,但脸型却还是咱们汉人的脸型。” 她说完,自认自己说的极有道理,抱着孩子笑个不停。 * 这厢如玉自东门出了府,巷中空寂,渐走渐渐繁闹,西市上仍还热闹如初。曾经赵荡带着二妮夜里等过她的那处旷地上,摆满了各式推车,皆是叫卖之声。回头再看张君曾跃过的那些屋檐,在蓝色天宇下静默,偶有麻雀飞过,旋即飞走。 再往前,到了西市上,一张张陌生而茫然的脸从眼前掠过。三教九流,三六九等,光鲜的,黯淡的,本族的,异族的,行脚走贩,伙计商人,来来往往。 到了墨香斋的门上,如玉仰头看那匾额似乎是新换过的,稳了稳气息进内,一个伙计在柜台前拨算盘,另有一个在隔壁对着两个少年举子评着纸的好坏,因皆是生面孔,显然也不认识她,以为她不过是个女客,略点点头,仍还自忙着。 如玉进了内间,越过一道道摆着砚台与宣纸的货架往后走,经过其中一格时下意识回头,那个淡褐色的眸子时总是浮着无比耐心温和光辉的男人,那个险些就登上王位的皇子,当初她头一回进这店面,恰就在她回头的时候,站在那货架的尽头。 于男人来说,争权夺利,如情、欲一般,是他们天生的本能,没有对错,只有胜负。离开不过一年,他早已被世人所遗忘,而她又何尝不是,离开不过一年,连墨香斋的伙计都换成了新面孔。 “嫂子!”安康脚步轻跃,胳膊自如玉脖子上压过,将她圈在货架上,喘着粗气:“你可算回来了!” 如玉一直没觉得这孩子长过个儿,觉得他不过是个齐自己肩膀高的孩子,叫他猴子一样两手圈在货架上,才发现安康已经高自己半个头了。唇边一圈茈毛,一脸沧桑,满眼天真,像个成人又像个孩子,怪异无比。 她掂起脚尖,想摸摸这孩子的头,见他往后退了两步,垂下眼睑静待着,忽而意识过来,十六岁的安康,也算得是个男人了。她转而在他肩头拍了一把,问道:“为何今天没往书院去?” 安康搓着两只手,笑起来眉眼之间的样子非常像陈安实,陈安实十六岁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安康如今的样子,穿件青布直裰,瘦瘦高高,唇边一圈汗毛。他道:“我听说自己做小叔,特地在夫子面前告了假,来瞧瞧我的小侄子。” 如玉道:“他吃饱了奶,在我院儿里睡觉了,你把这店如今的掌柜叫来,我问几句话,要看,就往那府里看去。” 安康一溜烟儿却是跑进了店里。如玉跟着走了进去,这店后面还带一进院子,两边两溜用来储货的厢屋,院门卸了门槛,大车正在卸一刀刀的宣纸。 正在与安康说话的一个中年男子,矮矮胖胖,如玉在永国府曾见过他,看他一溜小跑往这边来了,便会过意来,这怕是张君指进来的新掌柜。 当初赵荡那些旧人,想必早叫他清理完了。 她在掌桌后坐了,掌柜进来便跪着磕头,起身笑道:“小的张草,蒙二少爷不弃,替二少奶奶看着这间店子,二少奶奶是要看帐本,还是将伙计都叫进来,您认识认识?” 如玉道:“也不急着此刻就看账,我即刻就要回府,你将账本送到竹外轩就成。至于伙计们,我瞧他们皆在忙,也不必格外打动,既你忙着卸货,就快去忙吧,我不过坐坐就走。” 她一人默坐了片刻,估摸着小初一该要饿醒了,起身准备要走,出到外一进经过当初遇见赵荡的那栏货架时下意识回头,便见个穿着鸦青色缎面袍子的男子,负着一手站在那货架尽头,那略显宽阔的肩,厚而窄的青玉朝带,与正常男子相比太过挑长的袍帘,眼见得就是赵荡。 一瞬间,如玉被骇的几乎背过气去。她以为赵荡果真追到了京城,看着前后皆没有伙计注意,低声道:“王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话音未落,那人忽而转过身来,眉似张君一般斜挑入鬓,却比他的略显粗浓,一双桃花深浮的眸子,极薄的唇线往右微勾着一丝笑意,额顶总拢的发际线上有美人尖,整个人带着股子玩世不恭,那怕如此阔幅的长袍,也叫他穿出一种极致的利落感来。一条刀疤惯穿整个脖颈,粗缝过的针角清晰可辩,可怖而又狰狞。 这是张震,上一回见面的时候,如玉还在逃难途中,与赵荡二人一马,他戴着乌青色的金属面具,一刀几乎贯穿赵荡整个腹部。 这一回,如玉是真的要背过气去了。她口中的王爷,除了赵荡再无别人,而张震知道她是跟着赵荡跑掉的。仿佛偷情被捉了个现行,这捉奸的人还是张君大哥,如玉一张脸热热辣辣,硬着头皮道:“如玉见过大哥!” 张震走了过来,竭力的想要叫自己严肃起来,但眼浮桃花,唇角微挑:“比起王爷,我还是喜欢听你叫声大哥,亲切无比。” 这种强忍的笑,越发叫如玉难堪的恨不能找个鼠洞钻进去。她道:“但不知大哥在这店里,是想买些笔墨还是纸张,你挑几样,回头我叫人送到大嫂院里去。” “我是来找你的。”张震指着如玉进了外间那招待人客的屋子里,先请她坐了,自己并不坐,就站在一尺远的地方,斜勾唇角,低眉,眼中满是玩味,肆无忌惮的望着她。 如玉回头见伙计躬着腰短了茶进来,捧杯递给张震,问道:“不知大哥找我为何?” 张震手中一直握着两只圆乎乎的两只小象,他轻轻放到桌子上,却不捧杯。以如玉看,这两只小象的材质,当是象牙。 张震避而不答如玉所问,却是一笑:“你可知我当初是从谁人口中得知的你?” 如玉不语。张震那双精利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的灵魂,她如今始能悟为何赵荡在夺位之路上必得要杀了他,他太过凌厉摄人,丝毫不肯掩饰自己内心的野性,俯视着她时,那种欲要掌控她的目的性,展露无疑。 “是沈归。”张震终于收回目光,好叫如玉放松下来:“前些年,他在秦岭山中落匪,我曾多次招揽于他,但他拒不肯从。直到失玺事发后,他来找我,投诚于我,从此任凭我差遣。但你可知他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如玉下意识摇头道:“那不过顽话而已,他一个中年汉子,无处可去,才会投奔于您。” 张震一双利目又盯上了如玉的眼睛:“沈归的原因,只怕赵荡早就跟你说过,那也恰是赵荡当初劫你的原因。” 如玉腾得站了起来:“若有正事,往后慎德堂见了面大哥尽管吩咐,若要谈这些,恕我不能奉陪了。” “如玉!”张震也站了起来,仍还盯着她:“你要知道,我初初听闻他的理由,很是笑话他那个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终究难成大业。” 如玉忍无可忍,转身便走。 第108节 张震身形利落,随即便拦到了门上:“算大哥求你,听我把话说完。” 如玉突了几番突不出去,满心的愠怒,转身走到窗前,两手打开窗扇,深吸了口气道:“说!” “后来,我从老四口中再一回听说你,听他说起母亲初丧之后,你于静心斋一番训话,才知那三个皮小子,之所以脱胎换骨都能有个人样,全在于你。家和万事兴,如玉,我得多谢你在母亲去后,于危难关头撑起一府。” 回想当初,如玉确实将张君三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赵钰压她在妆台上羞辱,张君躺在床上吐血,而张诚被打趴在地哀声呜呜像条狗一样,那一幕她永生不能忘。那一幕,差点就成真了。 她曾说:大哥之死,全怪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有错。 张仕和张诚两个,确实是自那日开始人模狗样,学着变好了。而张君也不在像仇人一样,开始学着接纳兄弟,与他们合作共处。 如玉低声道:“那是我身为他们的妻子,嫂子所该做的。” 张震不停的踱着步子,忽而止步:“你不是想知道赵荡的消息么?他去了花剌,耶律夷已死,陈二妮的养子季连登上皇位。凭借着金人的支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雷霆厉行,干掉了西辽几位掌权王爷,如今位封国父,集权无双。” 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赵荡重回权力之巅,这一回,他摄政统治了西辽,听起来仿如天方夜谭。如玉一时还无法接受,也抑不住自己狂跳的心,往前两步手攀上窗台转过身来,便见相距不到一尺,张震一双洞穿人心的利目正盯着她。 他道:“忘了赵荡,好好跟钦泽过日子,赵荡能给你的,我们兄弟一样也能给你……” 如玉劈手就给了张震一巴掌,打完,又有些不可置信,那只手还未收回来。而张震显然也不敢相信自己被第二回 见面的弟媳妇给打了,半边脸有些微红,就那么错愕的盯着如玉,薄唇微张:“外面那么多人在瞧着,你竟敢打我?” 如玉忽而省悟过来,窗外站满了他的贴身侍卫们,这一巴掌,只怕所有的侍卫都瞧见了。 终是张震生生吞了这一巴掌:“去,回府之后说服你大嫂,叫她允了安九月入府,安九月要住母亲原来的院子,你看着将那院子重新修葺一番。我承诺将来会补偿她,但现在,她必须尊安九月为正。” 这才是他今天特意回京,来墨香斋私下找如玉的目的。 安九月? 那是花剌国的公主,当初张震在花剌,正是因为娶了公主,才能掌握兵权,才能自夏州入关,力挽狂澜,扶赵宣登上王位。 如玉忽而觉得有些可笑,反问道:“您回府眼看半年,竟然还未将娶了花剌公主的事情告诉大嫂?” 张震半边脸的红渐渐褪下去,莫名有些颓丧:“当初我曾承诺过,此生绝不再娶,更不纳妾,不收通房。她也曾说过,但凡知我再娶,立刻自请合离出府,从此与我一别两宽。” 这就是他活该了。 “我们之间还有个囡囡,在知我身死之后,她一心一意守节,恨不能绞发以示守节之心,如此重恩,我无法自己说服她,所以一直在等你回来,希望你能拿出当年说服那三个小皮子的智慧,说服她,让她暂时尊安九月为长。我曾经给她承诺,只要我们不必借助花剌之势,只要我会有更高的位置,我必弃安九月,替她正名。” 正室是天生的同盟。如玉一笑道:“不可能,慢说我与大嫂并未到能促膝而谈的地步,便是果真能促膝而谈,我也只会支持她休夫再嫁,绝不会说服她自降为妾。” 曾经,张震在如玉心头,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既便后来于赵荡口中听说过张震的野心,也从未持疑过他的私德。 今天听他一席话,她竟有些鄙视张震:“大哥既有平天下之志,应当也曾听过一句话:一屋不平,何以平天下?您自己院中的事儿,恕弟媳无法插手。 弟媳还得劝您一句,我与赵荡,是一母系的表兄妹,无论他待我还是我待他,皆坦坦荡荡,没有任何不可于外人言的地方,若您下次还想告诉我赵荡的消息,最好是当着张君的面,否则,我仍还要打你。” 她言罢便走,直冲冲自张震面前冲过,将他拂到一边。修身长褙,腰姿纤楚,略疾的步子漾开裙摆如莲轻拂,便是一般甚少在妇人们身上落眼的张震,瞧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时,忍不住要长嘘一哨而赞,张君个小王八蛋,难怪拼了命的要将她找回来,周昭没有她的生动活泼,安九月更是远远不及,这赵如玉,是朵火辣辣的玫瑰花儿,妙的不能再妙。 * 回到竹外轩,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小初一在张君替他装饰过的新屋子里,簇新的大床,还有一排书架,除此之外宽宽展展,蔡香晚怀抱着初一坐在床上,安康上窜下跳的逗着,小初一两排红红的牙垠笑露在外,两只眼睛追随着安康的身影,小小两只手儿挥舞个不停。 “少奶奶!”丫丫在身后一声喊,气喘嘘嘘过了游廊,将方才张震放在桌上的两只小象捧给她道:“大少爷方才说,这是他要送给咱们初一的见面礼,叫您好生替初一收着。” 如玉接了过来,两只圆头圆脑,象牙雕成的小象。象者,吉祥、喜相。他这彩头倒是不错,如玉一笑,接过两只小象手捧着进了屋子。 初一一见如玉便不肯再在蔡香晚怀里呆,扭着脖子屁股远远伸了两只手。叫张震耽搁了许久的功夫,孩子早就饿了,一颗毛发卷卷的小脑袋在如玉胸前拱着,急着要寻粮袋。 如玉支走了安康,叫丫丫关上了门,和蔡香晚两个在床沿上坐了,撩起衣襟来给孩子喂奶。两妯娌本是无话不谈的,分开一年,再见面仍还亲切无比,相视着一笑,蔡香晚抢声道:“自打你走之后,我一直抱着他不曾放下,擦屎又擦尿的,瞧瞧,亲娘一回来,他连看都不肯再看我一眼。” 发玉道:“要不怎么说孩子还是得自己生了?” 她低声问道:“大嫂与大哥两个,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我上午在慎德堂看大嫂一脸的风轻云淡,那花剌公主的事,她果真不放在心上?” 蔡香晚连连摇头,撇着嘴道:“据我所知道的,大哥人虽回来了,一直没跟大嫂见过面。大嫂仍还是如原来那般的过日子,似乎也没有因为大哥的复活而格外高兴,也没有因为他另娶了花剌公主就伤心。 她的城府咱们比不得,夫妻之间的事情也不容外人多说,且看着呗。” * 新帝并不在福宁殿起居,而是住在旁边新建的勤政殿中。殿外传召处,当朝宰执姜世恩父子俱在,除此之外还有六部几位实权侍郎亦在随同等待,见张君自殿外疾步走了进来,姜世恩情声暗诽:小王八蛋,心机远在他老子之上。 若永国府没有这家伙,分分钟灰飞烟灭。可若是没有他,赵宣也不可能在赵荡两座大营的虎视眈眈之下登上皇位。 姜世恩本想拢他做孙婿,谁知阴差阳错,如今他位更低一辈,遥遥见了便在拱拳:“钦泽见过太/祖父、祖父大人!” 在一朝文武眼中,姜世恩父子是凭借着将孙女嫁予张登,才能换来永乐府一系支持的。所以随着张君这一声喊,浩浩荡荡十几个文臣,面上颜色十分好看。 姜顺颇有些挂不住,伸了手道:“皇上一直在等你,既你来了,咱们一同进去。” 赵宣虽为帝,但远没有他父亲的气势。他深陷在龙椅之中,眉头紧锁,面色青黄,眼看快入四月的暖春了,龙袍还是棉里。坐在那里,连男子该有的阳刚之气都没有,更遑论天子龙阳之气。 他积蓄了许久的怒火,在张君甫一进殿便将几分奏折扔到了地上:“钦泽,你们永乐一府,待朕有再造之恩,朕一直怀恩而自谦,但你瞧瞧你大哥张虎在外都干了些什么!” 张君三月未归,先在御案前行过大礼,顺便捡起那份奏折草草扫了一眼。隔壁张享府上的长子张虎,一直在夏州守边,这分折子参奏他在夏州时擅自从地方官手中征调救济粮草,杀平民以冒充金兵,谎报收复失地,以此而向朝中请功,请赏请封。 张虎的为人,张君还算比较了解。性格粗糙,但为人诚实,张享夫妻教子有方,他绝计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赵宣如今应当还不敢动永乐府,一进门就发难,他必然有所图谋。张君合上奏折,摆到御案上,后退两步道:“边关将士中,杀平民而报军功,谎失地而讨粮草不在少数。臣以为此风不可长,无论他是谁,皆该严查不怠。” 姜顺父子本以为张君必定会替张虎辩驳,才授意皇帝有此一逼,谁知他风轻云淡,说查就查,一下倒叫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二人抬眉俱去看赵宣,要看赵宣如何应对。 赵宣起身转出御案,捏着拳管轻咳,走起路来像一抹魂魄般轻盈,踱到张君面前:“此事暂且按下不议。你在路上时,朕就曾传快书一封,想必你也看到了。如今花剌愿意退兵至黑水河后方,将原本属于亡国西夏三分之二的土地,皆划归到我们大历来。 但他们有一要求,便是要请尊夫人回一趟娘家,花剌国主安达欲以公主之礼而迎,只为她能回趟花剌,朕特恩准你全程陪同,为防路途有异,也为扬我大历国威,朕特准张震张指挥使带五万大军随行,共赴花剌,你看如何?” 御案后常设屏风,随着季节变风,材质与图画皆有不同。如今三月春暖,屏风换成了紫檀镶框的粤绣,图为九龙腾海。阳光自殿外照洒进来,屏风后隐隐端坐一位妇人,不必说,能屏风听政的,除了姜皇后再无她人。 先是加封郡王,再将他和大哥张震调离京城,叫他们远赴花剌,再然后弹奏并拿下张虎,张登永乐郡王的异姓王位还未坐稳,只怕就得叫姜顺父子拿下大狱,千刀万刮。 而能出这妙主意的,除了姜皇后也再无她人。 一廷文臣,除了张君,全是姜顺一脉。永乐府如果再没有一个得力的文臣,那怕手握重兵,最终也得叫这帮文臣们玩死。 张君微挑了挑眉,在赵宣的注视中前走两步,朗声问道:“皇上可知道瑞王赵荡去了何处?” 赵宣眉头深皱,扶着御案道:“听闻他去了西辽,如今还被西辽人尊为国父。一国皇子叛投他国,甘愿为夷邦幼帝铺马架鞍,当真辱没天家颜面。” 张君在十几位文臣对于赵荡眼露无疑的鄙夷中说道:“瑞王与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有十几年的交情,愿以女嫁之,只为能招揽他。而他之所以能在西辽辅幼帝,也恰是因为完颜胥的支持。 西辽与金之间相隔,恰是如今的花剌,而瑞王有一半花剌血统,若此三国结盟,整个北方便会成为铁板一块,届时,他们联兵南下,您觉得咱们大历可能顶得住?” 姜顺道:“花剌世受金人欺侮,怎会与金结盟,真真笑话!” 张君转眸迎上这老狐狸的眼睛,唇角一丝挑衅:“结盟只为利益,不论仇家。当初赵荡欲要联五国而灭金时,下官记得姜中书的折子里,便有过这一样一句话,难道如今您不认同了?” 比之姜顺等人,赵宣对于赵荡那个大哥,有着侵入骨髓的畏惧。他两眼中满浮着不安:“钦泽,你认为三国果真会结盟?” 张君道:“果真。如今三国只差个亡辽公主,便能以复仇的名义起兵,席卷直下,到那时,傀儡皇帝也得由赵荡来做,毕竟他才是亡辽公主在永昌之盟中钦定的女婿。” 小不过儿女之情,大却及家国安然。张君这样一席话才叫赵宣恍然大悟,将赵如玉送给花剌,或者能换来西夏三分之一的土地,但同时也将坐饲赵荡再度成猛虎,皆时江山都不用改姓,他这皇帝却再也做不下去。 他自幼深受赵荡的威慑,先帝断气那日,若不是禁军侍卫们忽而发难,赵荡就要取而代之,坐稳皇位。他对赵荡有刻骨的惧意,那怕如今相隔万里,但凡听到他的名字都骨寒无比:“既是如此,卿等先拒了花剌国主的邀请,此事容朕再好好思量思量!” * 是夜在长青苑用饭,张登与姜璃珠两个夫妻和睦,姜璃珠还一个劲儿给三个儿媳妇劝菜劝饭,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如玉还要奶孩子,不过略吃了几口便走。匆匆回到竹外轩,自院门上瞧着卧室中昏黄亮着烛火,以为孩子在卧室,急匆匆冲进卧室两只手往床上摸着,嘴里连声哼着我的乖儿心肝儿,摸了两番未摸到孩子,只觉得有两只手掐腰一捉,整个人便叫张君扔到了床上。 如玉还不及转身,张君便灭了那盏烛,带着一股才沐洗过的清香气息扑了上来。 他手指冰凉,轻轻翻挑着她的衣带,唇也是凉的,肩压了上来,冰的如玉整个人都蜷到了一起,趁他埋头解衣带的功夫,她轻声问道:“我儿子了?” 张君冰凉的唇在黑暗中摸索着,深嗅一口她身上的奶香,直觉如玉身子还是硬的,耐着性子解释道:“吃了乳母的奶,在隔壁睡着了。两个乳母和小丫丫三个人在床前一眨不眨的守着,难道你还不放心?” 如玉自然不放心,两只耳朵还在听着隔壁的声响。有孩子那一回是吃了春/药,她险险疼死,拿命拼了一回。 第111章 甘为妾 两个乳母就隔着一间客厅, 张君方才还刻意交待过,只要今夜能乖乖儿哄初一到天亮, 明天他额外一人给五两银子的赏钱, 重赏之下两个乳母夜不敢睡,灯罩的暗暗, 齐齐坐在床前, 一动不动紧盯着熟睡中的小初一。 隔壁那是当是一张极为结实,任凭地动山摇也不会响的床, 可过不得多久,便有极细, 却穿透力极强的咯吱声传了过来。那咯吱声愈来愈急, 两个乳母也是经过人事生过孩子, 才二十五六的少妇人们, 一听声音便知隔壁在做什么。 她们怕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要吵醒初一,俱悬提胆子, 一个已经撩起了衣服,只待初一嘴巴一歪就能给他堵上。一个忍不住走到门上,侧耳静听, 隐隐一声抽泣, 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颤哼,再接着有良久的沉默,乳母才松了口气,岂知榆木大床又开始咯吱咯吱摇个不停。 忽而一声急促的短叫,小初一猛然睁开眼睛, 对上乳母的眼睛,咧嘴才要大哭,乳母已经将奶塞给了他。一个抱着颠,一个搓手揉脚,二人总算没叫这孩子发出声来。 孩子本还饱着,下意识吮了几口又沉沉闭上眼睛。两个乳母大松一口气,才瘫倒在床上,便听隔壁那床又开始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产后男主家头一回开荤,直到三更锣敲两个乳母撑不住睡着的时候,隔壁那榆木大床的咯吱声犹还未停。 这一夜水乳交融,张君立誓要让如玉忘了小初一,从此只想着自己。听更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伺候着她厥过去几回,越战越猛,最后听她哀求个不停,心怜她这些日子来的辛苦,要放她一回让她在无初一相扰的情况下睡上个好觉,岂知她醒转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快将我的初一抱来,我该喂奶了!” 张君出门不过引了盏灯进来,放在床头上,随即便坐到床沿侧,颇有兴致的,玩味似的盯着她看。于沉睡之中,她一只手无意识摸着,微张了张嘴,大约说得句什么,张君猜不到,却也势躺到她胸前。 小儿子的奶终究是叫大马猴一样的假儿子给吃了个空,而如玉昏昏沉沉于梦中,还以为张君果真替自己抱来了儿子,而自己又喂饱了小初一。 一家三口同躺在一张床上,自己也重新接纳了张君,一家三口相依相偎,和和美美。 生完孩子三个月,如玉陷入沉沉梦乡,虽不过一个时辰而已,却睡的极沉。 一声略带着钝音的碰撞之声从脑海深处响起,如玉睁开眼睛,灰褐色的天地之间,一男子伏于她的脚边,轻撩着她的裙子喘个不停。 “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来没跟任何人道过歉……”是赵钰,他唇角的血痕分外刺眼,两目满浮着焦灼,失忘,愤恨。他还想说什么,张大嘴拽着她的裙子,青筋毕现的脖颈上忽而渗出齐齐一圈血痕来,那是张君提刀划过的。 他那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本王只是嘴坏,人还是好的,这个,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忽而又是在马车上,赵钰与她四目相对侧躺着,伸出一只手指要触她的眉心,手指先是如象牙般出了笑纹,他继续往前伸着,一瓣,两瓣,手指如花瓣飞扬开来。 这是个死人呀! 如玉惊出一身冷汗,腾的翻坐起来,深喘了两口粗气,仿如昨天下田耕了整三亩地,从骨髓酸到每一根细细汗毛,又仿佛被重石从头到脚碾压过,又酸又痛,胳膊都抬不起来。 张君在床前站着,烛火太低照不到他的脸,唯能瞧见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嘴角微扬。他手中捏着两只玉白的,圆乎乎的东西。如玉细瞧了许久才记起来,这是张震昨日送给初一的两只象牙雕象。 如玉怔了片刻,见张君递来一杯温热的水,就着他的手喝了,又随着他的手往后挪了挪,倚坐在引枕上,小声解释道:“昨儿大哥往墨香斋找我,说那两只小象,是他送给初一顽儿的,我就收了。” 张君将那两只小象随手压在床里侧的架子上,已穿好青色直裰,斜倚在床边,就着如玉喝剩的温水抿了一唇道:“拜将入相,这两只象牙雕,原是大哥百岁宴时,先帝所赐。” 如玉解释道:“他刻意到墨香斋找我,要我说服大嫂,让大嫂同意迎安九月入府,还说,安九月要住母亲原来住过那院子,叫我照料着修葺修葺。” “大哥也是可笑,这些事他何必来求你?”张君还在摆弄那两只小象。张震为世子,张登器重,归元帝也器重,赏了这两只小象的那日,由张震自己端着,开永乐府的正门迎进前院正殿,一摆很多年,那是长子,世子当仁不让的象征。 他将这两只象送给初一,便是以行动来承认初一的血统,承认张君如今的世子之位。 如玉慢腾腾的穿着衣服:“虽是一府,却是两房,况且大嫂一直与我关系很淡,这种事情,我只劝分,不劝和。” 她生过一个孩子才不久,整个身子玲珑的曲线已恢复如初,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昨夜芙蓉暖帐他中间不过放她缓了一气,至少折腾了三个时辰,此时看她穿衣,看她玉体横陈,目光肆无忌惮。仿如宿醉一般,她还未从那透骨的□□中解脱出来,张君心有痒意,很想趁势再搬弄一回,无奈今日两夫妻都必得要入宫。 第109节 “那安九月听闻大哥在大历另有妻室,贵为一国公主,自然不肯屈居侧室,所以提出来要尊自己为长,否则就不肯入京,一直住在西京花剌大营中。 安九月是花剌国主安达最宠爱的女儿,女儿在大历过的不顺心,安达自然要写信骂大哥。大哥焦头烂额,才会求到你身上。但以我的意思,此事你不必管,叫大哥自己处理便是。 他若想夺大嫂的妻位以讨好安九月,未免太不够男人。” 当初张震诈死,周昭对于张君那连番的折磨,身为他的妻子,如玉深觉滋味不好受。恰如张诚的预言,她与张君终究也没走过周昭那道坎,要不是最后有初一牵着,她决计不会再跟着他回京,此时只怕早已天隔一方。 如玉懒懒伸着两只手,直到张君替她系好了裤子,揉着酸痛无比的手腕笑道:“以我来看,大哥不过白担心而已。若安九月果真入府,我敢担保大嫂必定会以谦礼待她,至于正妻之位,花剌人不是不分嫡庶只讲东宫西宫么,就按花剌人的礼节两头作大不是更好?” 此时不过四更,因今日内廷有迎接辽国公主的宴请,如玉不得不早起。秋迎和小丫丫想必已经等在外面,张君旷了一年头一回饱餐一夜又意犹未尽,看她在灯下软而无力,那点欲/望一丝丝自骨缝往外溢着,舍不得起身,耍起赖皮来:“若是你,也能谦礼以待,东西而居?” 如玉随即一记暴栗就敲到了张君头上:“若是我,必定将你一颗狗头打烂!现在去把我儿子抱来,我要喂奶!” 她攒了一夜的奶,两只□□却空空如也。张君在月门上回头,看她欠腰摸索着中衣带子,心中莫名一阵酸楚。 他们兄弟四人,唯有老四张仕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偶尔有一回他窜到静心斋前院,掂脚攀手在窗子上,便瞧见区氏这样解着衣襟,眉目间也有如玉如今的幸福与温和,将两岁多的张仕抱在怀中,给他喂奶。 见他攀在窗子上,区氏大吃一惊,自身边拣起个拨琅鼓就砸了出来,砸在他的额头上,连声骂道:“谁放他出来的?快,快将他赶回后院去。” 那时候区氏生怕他的呆气要传染给张仕,所以隔绝兄弟二人,从不肯叫他接近张仕。 与区氏不同,如玉是天下最温和,最善良,最有耐心的母亲。愿意包容他,愿意伴他一起成长,愿意耐着性子容忍他所有的缺点。 张君当然知道,若不是因为小初一,她压根不会再回来,因为在永乐府,她过的并不开心,而身为在礼部备了案的永乐郡王世子,他也不可能脱离这座府第,那么,唯一能哄她欢喜的,那个终将可以离府单过的借口,也无法再拿出来。 当初他妇人之仁未杀赵荡,谁知风云变幻他进了西辽宫廷,如今借着个二妮位封国父,独揽大权。大历一片和风细雨,但春风尚未吹到的叶迷离和上京,两国之间兵马互驰,在那片更辽阔的疆域上,凭借着与完颜胥的交情,赵荡终将再次崛起。 他不可能放弃如玉,也不会放弃对皇位的争夺。虽不必再赤膊相见,但以六国为疆场,争斗将更加惨烈,这一回,无论儿子还是妻子,张君一样都不打算给赵荡。 乳母抱了孩子进来,如玉揽到怀中,本来一夜未哭的孩子,埋头在如玉胸前,委屈至极,嚎啕大哭,两只手抱起他的粮袋,大约也嗅到那上面有生人气息,抬头看一眼如玉,再哭一会儿,才不过三月的孩子,也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一夜被弃的辛酸与委屈,惹得如玉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连连安抚着。 * 离开整整一年,曾经的太子妃摇身一变成了皇后。她设宴在先帝妤妃曾住过的晏春阁,那是皇宫中最奢靡精致的地方。去年三月,如玉叫端妃和赵荡二人诳入晏春阁,还曾气的先帝大吐了一回血。 是人总会死去,但花期不改,绿水长流。忆及黎明梦中的赵钰,如玉后心莫名发凉,总觉得赵钰的魂魄不曾离去,或者就在这皇宫中的某一处望着自己。 如玉将小初一托付给蔡香晚,与周昭姜璃珠三人带着小囡囡一起入宫。 途中分乘马车,入宫的路上两人也无多话。和悦等在福宁殿后的拐角处,远远迎上如玉,笑着叫了声二嫂,又自周昭手中接过小囡囡,抱着她一路逗着,一同往晏春阁而去。 从皇帝的女儿变成皇帝的妹妹,和悦之恨嫁溢于言表,明知张诚不会跟着女眷们入宫,却忍不住回头望着,悄声问如玉:“钦越今日可入宫否?” 如玉道:“他无品无谕,大约不会。” 和悦一脸的委屈:“若是我大哥为帝,我今日就可以求着出嫁,但我二哥那个人唯听皇后一人之言,耳软而心愚,万不能体谅我这做妹妹的痛苦,非但如此,如今还要让我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必得要我守够三年才能下嫁。” 她母亲端妃与赵荡联手下毒谋害归元帝,赵宣即位之后便下令将端妃处死,也不知葬于何处,和悦地位一落千丈,皇宫不再是她肆意游乐的象牙塔,而成了她的伤心地,此时急着出嫁也情有可缘,但父死不过一年,只要赵宣不点头张罗,她的婚期至少还得往后推个一两年。 周昭与姜璃珠先进了宴春阁,阁外大门口两排衣着华丽的女官,显然是接迎如玉的。她止了步道:“公主,您可曾想过,也许先帝曾有过遗命,念你父丧之后无人宽怀,着你只需守一年孝期便可出嫁。若有那样的遗命,皇后也不得不从的。” 和悦皱起了眉:“可是我父亲去的仓促,压根儿就没有留过那样的遗命。” 如玉笑道:“这又不牵涉储君继位之事,不过三两言而已,或者先帝曾托言于您身边的教习嬷嬷,或者是写了一书一言夹在纸中,只要有人替你呈到皇上那里,他必会从命的。” 又不是一母生的妹妹,也十七八岁了,就算赵宣明知是假,也会顺水推舟将她嫁出去的。 不过迟疑片刻的功夫,皇后姜氏亲自到晏春阁门外来迎了。她一袭色如桑叶般鲜嫩的鞠衣,小腹高隆,眼看已是临产的样子。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身侧两位小公主比肩而立,后面乳母怀中还抱着个小的。 除此之外,她身后站着一溜水儿七八个妃嫔,但那是一片片的盐碱地,赵宣或者也浪费了许多雨露在她们身上,奈何一个都不曾有过身孕。 一个亡国的公主,若不为花剌愿以西夏三分之一的土地来换,姜皇后实在未将如玉看在眼里。但在现世中,女人的地位完全取决自所嫁的那个男人。 张君是根硬骨头,她娘家一门二宰执都啃不动,永乐郡王府一天天坐大,姜皇后还未生出太子来,已经在替自己将来的儿子着急。 她笑望着如玉上前见礼,指左右将她扶起,亲自挽手进了晏春阁,白玉为桥,檐飞凤凰,旧物还在,但那一山抱臂粗的樱花树竟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六七尺高的大牡丹,恰逢牡丹开的季节,一眼望过去,有二乔、紫斑、香玉,成百个品种不一而足,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临窗照水,对面姹紫嫣红,蝶舞蜂飞,隔水坐着人都能齿颊生香。和悦与如玉对坐,望着窗外一笑道:“去年这苑中还是成株成株抱臂粗的樱花树,后来皇后娘娘说樱木色质红润细腻,又自带幽香,是难得的好木料,全砍了打成家具,于八月间新移了牡丹进来,所以你瞧,这苑子如今堪比上阳宫,富贵逼人了。” “公主!你要知道,皇后娘娘乃是国母之尊,樱花虽美,终究不过轻佻惹风之物,而牡丹国色天香,才能衬一国之母的雍容贵气。你便心中不喜,也不能在辽国公主面前如此酸言酸语,暗讽娘娘,以泄自己心头不满。明白否?”竟是许久不见的姜大家,头发梳的油亮,一袭半新不旧的褙子,手上金镯闪闪发亮,风水轮流转,她从永国府几乎光着身子跑出去,如今竟又替和悦做起了教习。 而和悦显然早已习惯了被姜大家当着众人而斥,起身恭立着,待姜大家训完话,低声道:“嬷嬷说的是,我知错了。” 姜大家如今比姜璃珠还得皇后信任,贴身侍立于侧,片刻不离。 看她走了,和悦凑过来说道:“瞧见没,这老货也不知叫谁惹了,整日拿我撒气,偏她还是皇后娘娘给的,一尊神一样,我送又送不走,只盼着等到了清颐园,钦越能替我收拾她。” 如玉远瞧着姜大家与姜璃珠两个一个斜眉着不屑,一个悠然自得,孙侄女和姑奶奶在打眼仗。和悦还要说什么,皇后身边的宫婢过来细言道:“皇后娘娘请诸夫人到前厅落座!” 如玉与和悦一同起身,到了临水的大花厅中,外面牡丹送香,厅中香气浓浓。这宫婢将如玉与和悦分开,却送了一个脸儿十分圆润,长相非常甜美,约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她身旁。这小姑娘性子当是十分开朗,她叉腰一礼,声似珠玉落盘:“夫人,小女名叫朱颜,小名甜甜,您叫我甜甜既可。” 如玉笑道:“名甜笑也甜,果真人如其名,快快儿的坐了。” 这朱颜姑娘极有眼色,一会儿替如玉剥只果子,一会儿又替她叉块瓜,简直堪比如玉初入府那日,蔡香晚的勤快。 皇后设宴请外命妇,是按照品级不同而坐的,如玉为郡王世子妃,又是辽国公主,同桌而坐的最低也得是个一品国夫人,这朱颜姑娘不过一个三品右丞之女,却叫皇后特意安排与她同桌而坐,如玉不由便多看了她几眼。 越看,如玉越觉得这姑娘的相貌生的实在妙极。圆丢丢的鸭蛋脸儿,眉似柳叶,面如粉敷成,最难得那笑起来甜兮兮的样子,果真配这甜甜二字。而且,如玉对她竟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与好感。 姜皇后坐在上首,她有孕不能喝酒,举着茶杯道:“若不是西辽皇帝十二道御令相澄清,本宫与皇上也不知真正的辽国公主,竟然早已嫁到了咱们永乐郡王府。见面多次,今日本宫特此为如玉公主正明身份,往后,内廷待如玉公主,年节下一应赏赐皆与我们朝中诸位公主相同,便是诸位往后见了如玉公主,也要行之以礼,你们可明白了?” 如玉上前拜谢过大礼。姜皇后话头一转又道:“本宫居于此孤寒之位,蒙皇上不弃,替他打理六宫嫔御,常感皇恩浩荡,不敢有一丝懈怠。今日,本宫请了姜大家来为本宫讲一讲《女诫》一书中的敬慎一篇,诸位若不嫌弃,与本宫趁着这三月春暖,馥郁香气,一同听一听,可好?” 这话说的,好像谁敢说不一样。 姜大家讲《女诫》,如玉曾听过好几日。这敬慎篇所讲的,讲的自然就是对丈夫的敬与顺,要尊敬,还要顺从。如玉向来一听这些东西两只耳朵都能自动闭起来,而这朱颜姑娘却不同,小脑袋时时点着,一声声跟着赞叹,委实是个好学生。 姜大家讲的兴起,讲完了《女诫》又开始讲《礼记》,从《昏义篇》一直讲到战国策,如玉总算听明白了,她所讲的,皆是有关于纳妾的内容。 听到这里,如玉不由多瞧了两眼身边这位朱颜姑娘,心中正狐疑着,便听姜皇后说道:“今日这晏春阁不必牡丹相照,仅凭几位公主都能熠熠生辉。除了辽国公主,还有位异国公主恰也入了京,诸位要不要见一见?” “即使诸位不想见,本公主已经来了,难道你们能将本公主打出去?”这清脆悦耳的声音,是自大花厅临水的窗子外面传进来的。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油黑的辫子,头顶圆圆一只金嵌宝的玉蟹,八串小珍珠自八只蟹爪上轻轻摇晃,斜径短袄,两颊红红笑黶如花,活泼而又佻皮。 不过转眼的功夫,她又自厅门上转了进来,草草给姜皇后行了个拜礼,扫视着汉家这一众小脚蟹们,朗声道:“本公主姓安,名九月,恰是九月羊儿最肥美的时候出生的。”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并不看她,而是转向坐在靠墙一侧,怀中抱着小囡囡正在细心给她喂果儿的周昭。 张震被追杀,失去记忆后流落花剌,并娶了花剌公主之事,如今一京之中人人皆晓。安九月是公主,不肯尊周昭为正妻,而周昭成亲在先,女儿都三岁了,又怎肯让出正妻之位? 张震一直不肯迎安九月入永国府,安九月这是联合了姜皇后,趁着张震不备直接杀到周昭面前要来示威了。那么,方才姜大家讲了半天的《女诫》与《礼记》,想必全是讲给周昭听的。 如玉大松一口气,暗道还好不是我,否则皇后若要赏个妾,难道我还能拒了她。 她方才还对那朱颜姑娘持着怀疑,此时满心愧疚,丢了银子的人,看邻居皆像贼。 众目睽睽之中,周昭将囡囡放坐在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先解了脖子上的天珠,再拨了头上的双凤纹金钗,滴珠金步摇,以及烧蓝镶金花钿。一样一样,缓慢而又有条理的,最后是手腕上两只珊瑚手镯,一样样全摆到桌上,这才越过一张张桌子,一脸木然走到安九月面前,屈膝而跪,深伏在她脚边,以手抚其鹿皮靴道:“贱妾不知夫人在此,接引来迟,还望夫人勿怪!” 一厅之中陷入极度的静默之中。安九月一直以来以为周昭性高气傲不肯让出主母之位,所以张震才迟迟不敢迎她入京,恼怒之下,才会联合姜皇后,欲要当着皇后的面,给她个下马威,逼她让出正房之位。 谁知周昭如此虔诚的拜服,拨了钗环,素面朝天就来拜她,双手托足,仿似拜菩萨一般。 她是被惯坏的公主,略动了动,身上不知几处铃铛响个不停:“虽迟,看在你足够虔诚的份儿上,本公主也不作计较。本公主那院子,可修葺好了?” 周昭道:“贱妾身份卑微,不敢插手府中中馈之事,还请公主见谅。” 可闻针落的静默中,不知谁家的夫人忽而两眼反插便晕了过去。她坐位离小囡囡很近,小孩子受了惊吓,哇一声哭,趁着这哭声,诸夫人皆是窃窃私语:“瞧瞧那番邦公主,抢了别人的丈夫,还要叫人家当着众人的面给她下跪捧鞋。周昭的品德堪称天下典范,守寡两三年,丈夫却迎新人入门,而要叫她自降为妾,如此冤屈,真不如死了的好!” 关内侯周野家的夫人皱着眉头道:“一个妇人,十几岁嫁为人/妻,替丈夫发送亡母,守节育女,尽心守寡。而所谓的公主,丈着皇家威风就要叫丈夫宠妾灭妻,亏得还有人方才口口声声讲着《女诫》,讲着《礼记》,要我等敬顺丈夫,难道我等敬顺丈夫,最终换来的竟是这个下场?我便是戳了双眼也看不下去了,是触怒了皇后还是触怒了公主,降了罪来,我但领不误!” 要知道之所以妇人们在这种严苛的礼教中能循规蹈矩,最后的倚丈,便是官府,是朝廷关于妻妾制度的严苛。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就算张登那等不尊礼法的武夫,也只敢新娶,不敢将妾扶正。 姜后理想中的娥皇女英没有出现,一国皇后带头宠妾灭妻,反而激起命妇们无尽的反感与鄙夷,不过是迫于皇权之威不敢表露而已。 囡囡哭的越来越大声,安九月不发话,周昭就不肯起来。无钗可固的发散落下来,落于耳侧,缩肩塌背的跪着。 她向来有这种本领,将自己的悲惨无限放大,血淋淋展现给世人看。如玉坐在临窗处,忽而回头,便见对面上坡上牡丹花从中,皇帝赵宣在中,张震兄弟随侍两侧,也皆在望这一处。 张震一脸错愕,张君阴云布面。如此大热的晴天中,赵宣还披着一袭本黑肩绣五彩盘龙的披风,也许是要往此处来,但显然也叫花厅中一幕震住,拍了拍张震的肩,扶着他走了。 终究是皇后看不下去,亲自起身扶起周昭来,温声劝道:“妇顺则夫敬,你如此开明大义,张指挥使定会格外敬重于你。本宫明日就下道旨往礼部,亲自赠予你二品夫人之封号。必不叫你再受委屈,可好?” 周昭顺从非常,发自两侧逶垂着,微微点头道:“好!” 她恭顺如绵羊一般,守寡三年,就这样退而求其次作了妾室,那怕皇后赏封了诰命又如何?终究,丈夫成了别人了,妻子成了奴婢。又有几个夫人齐齐厥了过去,要叫宫婢们扶出花厅。 虽效果不好,但随着安九月的心愿达成,姜皇后也算讨好了安九月。她转身望着如玉,问道:“如玉公主瞧这娥皇女英,艳羡否?” 如玉骇的几乎跳起来,这一回果真是邻居家偷了银子,还不等她回答,姜后又道:“如玉公主初初生产,只怕疲于照顾孩子,张承旨随侍帝侧,辛劳非常。本宫本不该干预臣工们的家事,可怎么本宫听说张承旨几件衣服皆絮了边儿,可是如玉公主太过忙碌,难以照料到他的缘故?” 不必再猜,如玉也知道接下来姜后就会说,你照料不好他,本宫赏个妾给你来帮你代劳的话。 她起身笑道:“娘娘金口玉言,本公主本不敢辩。但是牵涉到家事,本公主便不得不替自己辩上一辩。 张君虽也出身在锦衣玉食之家,要说衣服,难道还能短了他的?但他自幼勤俭惜福,一件衫子穿不够三年是不肯换的。至于照料一事,本公主府中一样也有仆妇,他的衣食起居自有专人伺候,但请娘娘放心才是。” 她这一番话把姜后欲要赠妾的话生生给堵了回去,之后也是欠手一歪,歪到那朱颜姑娘身上,拍着胸脯道:“甜甜姑娘,这厅里闷的厉害,周夫人受不得如此闷气,本公主也受不得,快扶我出去透会儿气!” * 今天内廷是为如玉而设的宴席,她自然不能早走。她还在哺乳期,不敢吃酒,唯捧了杯茉莉花茶,一人在牡丹从中悠悠的转着。和悦追了上来,低声道:“大嫂实在太过委屈,今日这件事儿一旦传出宫廷,众人不知要如何骂那姜后,身为一国之母,逼着让一房主母去拜个小妾,也就她才能做得出来。” 如玉向来不乱发善心的,也觉得周昭无比可怜,叹了口气道:“这是大哥的家事,身为男人,他不自已处理好家事,最后闹到皇后娘娘面前,皇后又请姜大家连着讲了两个时辰的《女诫》,可不就是为了要叫大嫂同意?” 周昭岂是那么好惹的。你们要我顺,我就卑伏到尘埃里,失了正妻之位,但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皇后无颜,安九月无颜,可周昭的品行,只怕天下最苛刻的理学家们,也要无比赞叹。 张震的野心是叫这江山改姓易主,而以安九月那看起来太过坦荡的性格来看,她完全不是周昭的对手。所以,周昭以进为退,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了。 如玉奶胀的厉害,奶是水化的,她连着喝了两杯茶,本来就形容可观的胸硬成两团石头,简直欲要炸裂开来。 入宫赴宴,才用过午宴,晚上还有皇帝都要亲临的大宴,胸再这样胀下去,奶就要溢出来了。如玉一把抓住和悦的手问道:“这阁中可有什么避人的去处否?我奶胀的厉害,非得要挤出来才行,否则就要湿衣服了。” 和悦是个未嫁小姑娘,一听挤奶觉得无比新奇,带着如玉绕过牡丹花圃,自馆阁东墙边转了过去,于另一侧的玉带桥上回到晏春阁主殿。主殿按照皇宫大建筑的格局,一样坐北朝南。于这左手边最角落的小楼梯上去,二屋楼上才是一阁主人的起居之处。 如玉跟着和悦左冲右突,叫她带进最北边一间大约是宫婢们原来起居的房间,里面小小一张床,一只黄檀木大柜,除此之处,靠墙一张窄案,案上置着些瓶瓶罐罐。 春衫轻薄,奶眼看就要溢出来,如玉挑挑拣拣,荒不择物中见墙角摆着一只青铜四脚的盥洗盆,正要解衣服,忽而回头见和悦伸着舌头,笑兮兮在旁看着,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这才解了衣裳连捏带挤,要把两只□□腾空。 和悦在外等得无聊,轻敲着门响道:“二嫂,你挤完了自已下来,我到前面应付一会儿去。” 如玉遥遥应了一声,挤完了奶深觉疲累无比,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起身刚要出门,便听隔壁门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进来的样子。 这一间属于宫婢,那隔壁应当就是原本同罗妤的卧室。如玉还不知要如何处理自己挤出来的奶,正自发着愁,便听隔壁竟是姜皇后的声音。她的嗓音,尾音略带着些颤,亲切无比。 “指挥使归京多日,怎么总不见你入宫请安?”有桌椅拉动之声,显然除了皇后,还有别人一同上了楼。听皇后的口音,当是很熟的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姜后大着肚子幽会的那个指挥使大人是谁…… 第112章 隔墙之耳 应声的是个男子。他道:“听闻皇后娘娘临盆在即, 下官便是心里想的紧,却也不敢冒然相扰。” 想皇后?这男人也真敢想。 第110节 如玉听这声音太过熟悉, 顿时兔子般乍起了两只耳朵。 又是姜后的声音:“今日本宫的处理, 你可还觉得满意?” “无比满意,只是多劳皇后娘娘费心了。不过一点家事而已, 最后却生生搅了您的宴席, 我在这里,替两个女人替您赔个不是。”如玉已经站了起来, 光凭声音,她就能断定这男子是张震。 如玉不肯替他作说客, 皇后却投其所好, 主动替他扫平后院之事。 这小屋子有两扇门, 一扇直通那间卧室, 另一扇能通到外面走廊。如玉生怕要撞坏了大伯哥和身怀八甲的皇后之间的好事,欲出不敢出, 欲留不敢留,提心吊胆的坐着,便听皇后又说道:“那赵荡果真已经掌控了整个西辽皇廷?” 这是同罗妤的卧室, 自她死后, 隔壁一直是那安嬷嬷住着,这卧室也按四时更换毯幔等物,直到去年姜映玺入主后宫之后,才将同罗姝的遗物全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在卧室里所陈设的樱木拨步大床,樱木屏围式汉床, 一并兰锦长毯,水烟纱帐,皆是今春才换上的新物。 姜后歪在罗汉床上,微闭着眼睛,一手搭在小腹上。天下之大,这个世界上,唯有与张震,她才能如此适意的相处。 张震两手负于背后,依门而站,脖子上那圈狰狞的痕迹,叫他有了一个令敌人胆颤心寒的称号:狼啃儿。 他道:“是!” 姜后深深叹了一气,手抚着肚子道:“你会帮我杀了他,对吧?” 张震道:“会!臣永远忠诚于您,您无论想杀谁,臣都责无旁怠,一颗初心,永远不改。” 姜后又是沉沉一叹,自己坐了起来,手抚着肚子道:“二十多年,皇上都是活在赵荡的阴影之下。他虽是正宫嫡出,但先帝一直放任赵荡各处办实差,笼络官员,到如今朝中也有多一半的朝臣,还在翘首以盼赵荡的归来,而皇上所能倚仗的,唯有你们永乐郡府,钦锋,我已替你摆平了周昭,有花剌相盟,此刻你就得帮我杀了赵荡那个狗贼!” “映玺,你知道西辽有多大吗?”张震踱到樱木罗汉床侧,尝试着要向这从未出过京城的妇人描述一个强大的塞外之国:“它西至龟兹,北到乌布苏诺尔湖,自可敦城与金接壤,南至瓜州,疆土比我们大历还要大。他们有无比精锐的骑兵,所向披靡。 我一定会替你杀了赵荡,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你说服皇上,让他说服群臣,至少拿出每年大历三分之二的税赋来,交到我手上,兵肥马壮,才有可能西征至叶迷离,杀了赵荡。” 一国的税赋,要用来养朝廷官员,备及荒年救灾,还要用来维持这座皇城一年的开支,去年新建的两座大殿也要花费不少,张震拿走三分之二,日子就得紧巴巴的过。 姜后摇着头,越来越激动:“明明有更简便的法子,可是你不肯用。赵荡几番遣使送信来,要求大历将辽国公主赵如玉归还,我们把赵如玉送过去,让她杀了赵荡,不费一兵一卒,何其容易,而你们这些男人,只知道打打杀杀!” 如玉在隔壁听了这话,气的险些跳起来。 张震微舔了舔唇,苦笑一声道:“那赵如玉深爱着赵荡,送她到西辽,只会给赵荡凭添助力,要她杀赵荡,真是笑话!” 姜后伸长了脖子,结着舌道:“你们男人懂得什么?赵如玉膝下不是有个儿子么?于女人来说,孩子就是她的性命,胜于一切。 扣下那孩子,以孩子作要挟,她连爹娘都能杀,更何况一个男人。身为西辽公主,花剌同罗氏的姑娘,死了赵荡,还会有权位更高的男人臣服于她,而儿子,她只有一个!” 张震默了片刻,伸手在姜后肩膀上拍了拍道:“你冷静冷静,休息片刻,我该走了!” 姜后忽而又笑了起来:“咱们右丞朱蒙府上的小姑娘朱颜是个好孩子,虽出自文臣之家,却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熟读兵法,通古博今,听闻你今日入宫,嚷着要叫我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好当面传达其仰慕之情,我推拒不过,只得允之。 给我个面子,见她一面,可好?” 原来那朱颜,是姜后给张震准备的。此时回想,那小丫头面容有几分肖似周昭之处,活泼可爱更胜安九月,取两者之优,又比她两个更年青俏丽,姜后这美人计使的,实在高明。 这下可好,不过为了找地儿挤个奶,一不小心又得听场活春宫了。 默得许久,隔壁再有推门之声,如玉只得又坐回椅子上,对着自己那小半盆白白的乳汁发呆。是朱颜姑娘的笑声,她道:“我小名叫甜甜,指挥使大人叫我甜甜便好!” 张震方才在牡丹花圃中隔水望花厅时,就曾看见过这小丫头,坐在如玉身侧。那应当是姜映玺的刻意安排,她知道他必定要看如玉。而这小丫头,有七八分肖似于如玉,坐在一处,仿似孪生姊妹一般。 他一笑,转身坐到姜后方才坐过的位置,问道:“你有何事求我?” 朱颜见张震远远伸着手,顺水推舟便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绵绵一双小手,细腕掐之可断,不爱红妆爱武妆,张震委实没有瞧出来。 他一双眸子有夜空的深邃,带着无比的炯灼,锋眉微簇,唇抿一线,唯脖子上那一圈刀痕,就仿佛这张俊美无比的脸,是生缝上去的一般,可怖而又惑人。 朱颜当然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抽回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衣领,自交衽处轻轻往下褪着,及待半面还未经男子检阅过的,处子瘦而薄的锁骨微露出来,张震忽而就松了她另一只手。 “何事求我,但说即可。你父亲位主尚书右丞,三品重臣家的姑娘,不许如此轻贱自己。”连声音都那么温柔,谦和。 朱颜本就跪着,笼好了衣衽双手纂着,促声道:“我姐姐在宫里做贵仪,想必指挥使大人是知道的!” “唔!”张震往后坐了坐,低眉望着跪于地上的小丫头,柔声道:“接着往下说!” 朱颜又道:“她今春生了痨病,如今只吊着一口气儿。皇后娘娘大恩大德,还未将她送到尼庵里去,但这也瞒不得多久,若叫禁军侍卫们知道了,肯定会将她送到尼阉里头,待断了气再送到化人亭去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不想受那飞灰烟灭之刑,想叫我来求您,求您一道放行手书,我们朱府会将她接出宫,待她身死之后土葬,可行否?” “痨病会传染,火化病人是为了防止发生瘟疫。禁军侍卫做的没错,至于皇后那里,也自有她的决断,这个本指挥使管不得,小丫头,你求错人了。”张震淡淡回道。 朱颜连连摇头:“皇后娘娘说了,禁军侍卫如今归您调度,只要能求得您一道手书,我就能将我姐姐带出去。痨病凶险,我们自会防着,求您给她个善终,可否?” 张震显然特别苦恼,仰起脖子,那道疤痕愈发明显。终于,他点了点头,略俯首,伸指在朱颜那俏俏的小鼻头上点了点道:“小丫头,止此一回。除了你那姐姐和她的随身衣服,什么东西都不可以捎带出宫,也不可以捎带入宫,明白否?” 朱颜连连点头,伸着一只手起誓:“明白。若有不从,指挥使大人但罚便是。” 如玉在隔壁几欲暴走,暗道这两人谈妥了生意,只怕是要成事儿了,这可如何是好? 又过了很久,隔壁长久的沉默着。如玉终于找到个能将自己的奶处理掉的好地方,这狭窄的小屋子,小床后面有处窗子,窗子上摆着一溜儿的小花盆,她小心翼翼端起铜盆,一颗颗的浇灌过来,又取小花铲重新松过一番土,将那奶迹全部翻到土里头,便听隔壁朱颜姑娘的声音:“指挥使大人,我可不可以走了?” 接着是张震:“才不过半个时辰而已,难道你觉得本指挥使就这点能耐?” “啊?”朱颜姑娘一声惊呼,过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如玉暗自琢磨着,这两人是成事了,还是未成事? 若说成事,总得有声响吧,若说未成事,半个多时辰,俩人一屋子呆着,果真大眼瞪小眼? 她又坐回椅子上,闲极无聊趴在条案上,连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还是和悦最后来寻她,将她吵醒,二人才一同下了楼。 晚宴上再未见那朱颜姑娘,说好要来的皇帝,也因身体不好未至。周昭早打道回府了,另有几个命妇托病早辞,两桌合成了一桌,七零八落的,皇后不得已也只能草草散宴。 宫门外,张君一人站在夜色中等如玉。他向来从不掩饰对于姜璃珠的厌恶,而姜璃珠也从不放过羞辱他的任何机会。 停在张君面前,姜璃珠笑道:“四个弟兄里头,就属钦泽最会疼媳妇儿,你大哥了?” 张君道:“先回府了。” 姜璃珠笑着点了点头,演够了母慈子孝,才道:“你们年青夫妻,早些回府便是,我方才吃了些酒,要在外走一走,你们不必等我的。” 说的好像谁真的会等她似的。张君也不必车,抱如玉抱坐在自己的马上,牵起缰绳,这是要慢慢走回去。 如玉奶水丰沛,挤过一回之后,如今又储的满满。她见张君不肯快走,催促道:“钦泽,好歹快些儿,我这奶胀的生疼,得赶紧回府喂给初一吃了才好。” 张君听了这话便止步,转过身来仰头看坐在马鞍上的如玉,笑问道:“果真胀?” 如玉两手环揣着,连连点头:“胀,果真胀!你要嘛跑,要嘛就坐上来,咱们共骑,快快儿的回府。” 一马单骑,侧坐于马上的妻子,裙摆飞扬暗香拂动,张君两手环着如玉,忆及大约三年前的九月,从这皇城中出来,他亦曾这样替她牵着马,一路走回府去。 天知道去年一整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玉,你可知我方才在做什么?”他忽而问道。 如玉道:“在皇帝身边?做差事?” 张君嗯了一声,抱着如玉下了马,灯黑影暗的街道上,他抱着她直接拐进旁边一条小巷,放她倚墙站了,又道:“自中午皇上在勤政殿赐过一顿御膳外,我到现在还未吃过东西。初一有两个乳母伺候着,我饥肠辘辘,若你果真胀的慌……” 他说着已经来剥她的衣服:“不如先喂饱了我再说?” 如玉一声尖叫,疾步跑着冲出了巷子,自己跨鞍上了马,抓起缰绳便跑。张君两条飞毛腿,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勒停马问道:“奶可还胀?” 如玉恨恨道:“不胀了,就按你的脚程走,走到明天都使得!” 她当然也知道,夫妻分别整整一年,他也不过是想借着回家的漫漫长路,与她单独相处片刻而已。 当她曾经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时候,当他竭力想要回报那份爱的时候,从渭河县回陈家村的漫漫长路,在赵钰那里受了侮,由他载着回永国府时的秋风之夜,那夫妻一体,拧成一股绳的投契,他不过想寻回当初那份情意相投的欢畅而已。 “大哥和姜后二人,可是老相识?”如玉忽而问道。 张君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也实言道:“大哥与姜映玺同年,当初是议过嫁娶的。但后来姜顺选择让她入了东宫,为太子妃。两人曾有过一段朦胧爱恋,我还曾替大哥给姜映玺送过信,不过如今大约他们谁都不想提那些往事。” 难怪姜后在张震面前能那么放松舒意,还一力要指着张震替她杀了赵荡,就仿佛张震是她所养的一条猎狗一般,却原来她竟是张震心头那抹白月光。 如玉一笑道:“这么说来,皇后娘娘在大哥心目中,恰似大嫂在你心目中一般,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求不得,难道他会任她差遣……” 话未说完,如玉忽而意识到自己漏了嘴,正恨不能扇自己个耳光,便见张君止了步,转身问道:“什么叫求不得?” 他将她拉下马,掰着肩膀重复问道:“什么叫求不得?” 如玉随即打开张君两只手,反问道:“你不是打小立志要娶山正家的姑娘么?你爱她,怜她,而她命运坎坷,确实也值得人可怜。所谓的求不得,便如姜映玺终究高高在上作了皇后,而大哥作为臣子,心甘情愿任凭她差遣一般,大嫂不也是你心底里最过意不去,求而不得,必得一生惦记的那一个?” 无月的暗夜,她看不清他的脸,说完了便怔怔的立着,只听他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吸。 忽而,张君伸手又将如玉抱坐到马上,自己仍牵缰走着,闷声问道:“你为何会有此一问?可是在宫里听和悦说了关于他二人的私话?” 如玉实言道:“并不是。我奶胀寻个地方挤奶,恰好皇后娘娘私召了大哥在隔壁,商量些对抗西辽杀赵荡的话,我觉得有些怪异,才来问你。” “他们商议要如何杀赵荡?”张君仍是闷声。 如玉道:“你大哥欲以大历三分之二的税赋来强兵,之后正面攻伐西辽。而皇后娘娘,则想拿初一为扼,将我送到西辽,要我去杀赵荡。” 张君终于止了步,寒声道:“送你去西辽,姜后一厢情愿而已。” 拿三分之二的税赋来强兵征西辽,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张震要谋的是皇位,至于赵荡,只要他不肯娶完颜雪,就得不到金国的支持,单凭西辽一已之力,要越花剌,经河西走廊而南下征大历,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而已。 就凭赵荡宁死不肯娶完颜雪这一点,其人便比张震略高尚几分。张震是为了二十万花剌兵,可以将自己当初绞尽脑汁,费心求娶来的妻子踩入泥尘,降之为妾的。 赵荡固守着二十八年前那个盟约,非如玉不娶,这样的情敌虎视眈眈,张君委实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自西市而过,张君并不入府,大晚上的直接进了西市后那小院。如玉一年多未来过这小院,进了西厢见有铺有盖,仍还是原来的样子,回头问道:“你偶尔还在这一处住?” 张君引了两盏灯,一盏置于床头,一盏置于床尾,不语,解了官服扔到架子上,随即便开始解青衫掖下的衣带。如玉连连摇头道:“咱们回府,你等我喂了孩子的奶,哄睡了初一,我由着你的性子搬弄,急不在此时,好不好?” 胡言乱语处,鸡腿窝里找。 张君将如玉推倒在床上,压上来一声冷笑:“你觉得我一生都得惦记着大嫂,是不是?” “你是因为这个,才跟赵荡走的。” “你曾经爱过我的,可你现在不爱我了。你爱上赵荡那个王八蛋了对不对?” 如玉不语。她是真的爱过他,爱他的眉眼,爱他并不那么完美的性子,爱他在床上所能带给她的一切欢愉。 “你最初所要的,不过婚姻而已。我二十岁才遇到你,二十岁之前,不可能空白无一物,这个你早就应该接受。” 他低声道:“我所理解的爱,与你所理解的不同。爱是责任,是义务,是无论天下有多少女人,我只愿意死在你身上!” 如玉轻轻往外哈着气儿:“脏!脏!你快起来,我信你,我信你爱我,你快起来!” 他道:“我平日未过你哭,从未见过你示弱。你总当我是个孩子,怜悯多于爱,自以为是的想要拯救我,于是那怕心里再难过,也咬着牙欲要与我过下去! 若不是赵荡半途将你劫走,若是我当初执意留下你,那样的生活,你还将继续过下去吧!” “当初,我怕你哭,怕你难过,怕自己做的不够好而配不上你那份深沉的爱。可不知为何,在床上,我很愿意弄哭你,若你果真无法再爱上我,那就恨我吧,初一是我儿子,你是我妻子,此生不可能再更改。” 她闷声闭眼,咬着自己的舌头,死活不肯再哭一声。张君道:“大哥只看重权力,除了赵宣那个位子,他谁也不爱。 而我,从来不往后看,也不追忆过往,更没有什么求不得。我只看眼前,我只知道我娶了你,你就是我一生的责任。会有比我更好的男人,有权,有钱,小时候没有犯过傻,到了三十岁仍还痴痴等着你,可你已经没机会了。 从在山窖里给我吃的时候,你就没有机会了。” 如玉终于缓过气来。 第111节 张君覆上如玉的唇,细细舔吻着,吻得许久,又道“所以,如玉,我愿意等你,但你也必须得学着重新爱上我,好不好?否则的话,咱们皆还年青,还有几十年的生命,我没打算再放开你,你就算不爱我,也得一直这样过下去。” * 床头吵架床尾合,回到竹外轩,如玉一日未见儿子,挣开张君的手连扑带奔进了初一的卧房,本以为初一或者在梦中,或者应该在哭。 谁知一进门,便见两个乳母,一个怀中抱着初一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地上,二人皆是迷迷糊糊的样子,而小初一两只圆圆的眼儿亮晶晶,撇着小嘴就那么直直的瞅着门,直到看到她的一刻,小嘴儿咧着笑,小手儿往外一伸,嘴里呀呀有声的叫着。 如玉满心愧疚,抱过初一雨点般亲着,连声叫道:“我的儿,娘想死你了,哭了不曾,乳母的奶吃了不曾?” 初一拱头拱脑便来寻奶。如玉一脚踢上了门问那乳母:“初一今天吃的如何?奶可吃的多?可闹肚子不曾?睡的可好?” 两个乳母皆在摇头,姓白的一个主喂奶,也才不过二十几岁的小妇人而已。她道:“奶吃的并不多,白日还曾睡得两次,自到了晚上,睡也不肯睡,两只眼睛盯着门,不哭也不闹,就那么一直瞧着。 少奶奶别瞧三月的孩子,他也知道等娘回来了。” 如玉低头,初一也在看她。圆圆的大眼睛,瞳呈褐色,雾蒙蒙的眨巴着,一头卷卷的褐发,软绵绵的小手儿在她胸前乱挥,叨住自己的粮食吃了一气,随即吐出来便开始委委屈屈的哭。 如玉心说才三月的孩子,难道他也闻得生人气息? 她抱着孩子回到卧室,见张君在浴室,趁势二人一起给要小初一洗个澡。 如玉以手臂试过水温,便开始给小初一脱衣服,她做这些事情又快又麻利,垫好帕子将孩子抱放在油木案上,先脱了他的夹袄,再替他脱开裆裤,转个圈儿取了尿布,在那圆嫩嫩的小屁屁上轻拍了两把,绵乎乎软嫩嫩的小腿儿,鲜藕节一样白皙。 如玉爱不释手,见张君在旁瞧着,拉他的手在自己手中捂了捂道:“你也来摸摸,瞧这绵乎劲儿。” 张君措手不及,叫如玉拉着手触到孩子软嫩嫩的小屁屁上,轻摸了一把,一种舒畅的心悸由然而生,这是他的儿子,虽说相貌与他囧然,可他是如玉生的,是如玉生的,就是他的。 张君颤危危抱引燃的炮竹一样将初一抱了起来,肘在眼前细看,孩子也盯着他,一双褐蒙蒙的眸子,与普通孩子相比,鼻梁非常高挺,漂亮的简直不像话。 在如玉期许的目光中,张君凑近初一的脸,与如玉混合着桂香气的奶香一般的味道,清清甜甜,触颊一吻,十分怪异的辛酸感。 孩子无意识一声哼,扭着脑袋歪着脖子,两眼盯着如玉,显然很不适应这味道陌生的男人,要母亲来抱。 如玉接过初一,自脚面轻撩着将他放入浴缶中,替他洗了那卷乎乎的一头褐发,再拿帕子擦干,才开始洗他的小手儿,小胳膊,轻轻哼着小曲儿,比待那篱笆架下的葫芦苗子还要温柔。张君并不看孩子,他只看如玉那欢畅的眉头,看她挑眉逗初一,扮着鬼脸伊伊呀呀,时不时与初一抵额,逗的初一哈哈大笑。 这大约是他所见过,她人生中最快乐欢畅的时辰。 姜映玺心深而阴,没什么智慧,恶毒狠辣的鬼主意倒有一堆。以初一为挟,送如玉回西辽,叫她去杀赵荡,这毒谋实在妙极。 身为母亲,姜映玺太了解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爱,才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手段来。 张君现在深信不疑初一是自己的儿子,概因如果他不是,如玉压根儿就不会跟着他回来。她是为了孩子能有父亲,能有父亲相陪伴着成长,才愿意继续回到他身边的。 以初一为挟,莫说杀赵荡,便是让她亲手杀了他,张君觉得如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她心中再没有他的位置,可是败给自己的儿子,张君即使一败涂地也心甘情愿。 他自另一侧撩着水花,趁势捏着小初一软嫩嫩藕节似的小胳膊,小手儿。一家三口,于这热气蒸腾的浴室中,果真其乐融融。 如玉洗好了孩子,扯帕子擦着双手道:“你一定捉好了他的手,切不可松开叫他呛了水,我替他找衣服去。” 她一出门,气氛就变了。张君不敢负如玉所托,一双手抓紧了初一的两肋,而初一一双褐蒙蒙的眼睛盯着他,两只眼睛中的喜悦顿时散去,在张君恨不能下跪祈求的目光中,嘴角撇了又撇! “儿子!初一!”张君生怕他要哭出来,口不择言的乱叫:“我是你爹,你不能哭,不能……” 初一哇一声大哭,如玉瞬时就抱着衣服跑了进来,连连叫道:“我儿不哭,我儿不哭,来,娘给你穿衣服。” 她抱着孩子出了侧室,垫了引枕在身后,舒舒服服的坐着,解了衣襟替孩子喂奶,孩子困自己也困,吃的半眯着眼,喂的也闭上了眼睛。 张君自己草草沐洗过,亲自出去叫了满满一缶热水进来,叫了两遍不见如玉应声。出得门来,便见她歪在床头的顶柜上,背靠引枕,孩子趴窝在她胸前,唇角一线口水,还与那粮袋相连着。 看着酣睡中的妻子与孩子,在床头默坐了片刻,张君轻轻伸手,仍旧似抱着点燃了引线滋滋作响的炮竹一般,将小初一交到隔壁,交给两个乳母,这才回来,解了衣服偎着如玉睡了。 次日一早,张君五更而起,要去上朝。乳母抱来了孩子,如玉将他拉到怀中,结结实实饱喂了一餐,团到怀中凑着圆乎乎的脸颊香了两口,重又沉沉睡得一觉。 这一觉她直睡到日上三杆,摸着孩子尿湿了尿布,不得已才爬起来,叫两个乳母来替初一换衣服,换尿布。 蔡香晚一早上在竹外轩门外逛了三回,听着这院子里有了动静,立即笑嘻嘻甩着帕子便直奔主屋。 她一进门,笑声闹声齐齐儿的来了。不过一个三月的孩子而已,可有这么个宝贝疙瘩,一整坐院子的欢笑便不能停。小初一爱笑,除了张君,无论谁人逗他,他总是噙着口水笑笑呵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 小手儿刚刚学会抓握,握着那拨郎鼓儿摇得几下,掉到了地上。蔡香晚替他捡起来,再摇得几下,又丢到了地上。 早晨小厨房里做的瓜饼,新春的头一茬茭瓜切成细丝儿,合着面粉与鸡蛋打匀,煎的两面焦黄,软软嫩嫩,就着白粥再好吃不过。如玉昨天在宫里只灌了几杯茶,哺乳期的妇人食量大,连着用了两碗,先道:“今儿这粥,秋迎必是用心熬了,好香!” 秋迎收走了盘子,如玉便撩了帘子进月门,与蔡香晚两个闲话。 蔡香晚也听闻了风声,低声问道:“果真如今大嫂要认那安九月做主母,给大哥作妾了?” 如玉拿拨郎鼓儿逗着小初一,引他圆乎乎两只小胖手来抓鼓儿上的珠子,眉眼只在小初一的脸上:“应当是。若我猜得不错,只怕安九月马上就要来咱们府转悠一回,她来了,你可是要叫大嫂的。” 蔡香晚白了如玉一眼,见小初一要往如玉怀里去,故意不肯叫他去,给孩子转了个身子,反问道:“难道你不叫?” 如玉笑道:“她是花剌公主,我也是公主,还是皇后娘娘昨儿宴请过的辽国公主,西辽疆域至少有它花剌的五倍大。昨儿夜里我找了本《契丹花剌通婚史》出来翻了翻,推来推去,她还得叫我声姑母了,所以,我不必叫她,她还得来拜我。” 蔡香晚白了如玉一眼道:“美得你!” 她留心看如玉,脸儿粉白,是自底而透的那种白,清透的就仿佛几年前初初入府那一日一样,比之出京之前圆润了一些,腰仍还纤纤一握,胸却鼓了许多,所以果真花剌同罗氏的女儿,就那么神奇? 掐指算上一算,一府四兄弟,三个娶了公主,独她的父亲是个小小五品官儿。蔡香晚些微有些闷气,见如玉侧腰躺在床上逗孩子,自己也歪腰躺了,两个锦罗裹身的小妇人,围逗着中间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六尺宽的大床上,初一还未学会趴,只看到亲娘远远在里侧歪着,蹬腿弯腰一个打挺,人生第一个翻身总算完成,乍着两只小手欲爬过去,如玉两只手勾着,叫道:“我的儿,快爬,快爬,爬到娘这儿来。” 自打如玉回府,因张登的刻意交待,蔡香晚也沾了光,不必早晚往慎德堂去伺候那与自己同年的婆婆。 二妯娌在竹外轩用过午饭,蔡香晚自告奋勇要替如玉看孩子,如玉便趁此又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给孩子喂完了奶,哄睡了孩子,一身骨头尽酥。 从去年离府开始,如玉至少有一年不曾动过画笔。在鸳鸯淖的时候,夏天湖面碧蓝,野天鹅在湖面飞翔栖息,秋日叶黄天远,云白水绿,宁静而又恬淡的日子,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有一个小生命陪伴,望着一幅幅天然而成的美景,几番欲要手摹,怎奈那地方没有颜料胶质,连宣纸都很难弄到,所以从未作过画儿。 小初一一天天长大,比她靠想象画出来的那些胖娃娃漂亮不知多少倍。她在窗前摆好画架儿,看一眼小初一,提笔勾一笔,准备要替小初一画幅画儿出来。 院外沉沉一阵脚步声,听着不是张君。如玉才勾了线条,刚搁下笔,便听走廊上正在晒尿布的丫丫叫了声大少爷。 张震也不应声,进了堂屋左右看得一眼,叫道:“如玉!”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张君的反省之途,现在才开始了,这个王八蛋! 第113章 九月 如玉昨天还听了回大伯哥的壁角, 张君不在,他一人冒然而来, 也不知为何, 放了画笔出门应道:“弟媳在了,大哥可是有事找钦泽?” 张震穿的, 是原来赵钰常穿的那种武官常服, 圆领上绣着褐色螭蚊花饰,窄袖紧边, 袍面阔大但腰带幅宽。他的身量,与赵荡非常相似, 但赵荡是文人, 当然, 在她面前总是和蔼可亲, 时时低着头,没有张震这样叫人压抑的压迫感。 他环顾四周, 指着初一的卧房道:“初一住这一间?” 如玉应了声是,他已经提脚进屋子了。男子脚步沉重,而回京之后不过几天, 如玉一再丢下初一, 小初一不过三月的孩子,几番离别之后睡的不是很稳,但凡有异响就要醒来哭上一番。 他如此沉沉脚步带着风走进去,如玉心生不快,怕他要吓醒孩子, 自己也提脚跟了进去,见初一于梦中一抽一抽,遂连忙轻拍着他的胸脯,哄他再度沉睡。 弟媳在哄孩子,屋子里一股奶香气息,冒然闯入的张震转身走到窗前,见案头一幅画,画上描着几笔,勾勒出一个孩子浅浅的笑脸,头一回知道如玉竟然还会工笔,一回又一回的惊叹,不得不赞叹张君人傻,找媳妇的眼光实在不差。 如玉好容易哄稳了孩子,跟过来问道:“大哥何事找我?” 为怕吵醒孩子,她声音压的极低。 张震扔了方帕子在案头,问道:“昨天在晏春阁,你在同罗妤的卧室做什么?” 这是如玉自己的帕子,她忽而想起来,当初挤完奶之后拿帕子擦过,那帕子湿了,她搭晾在铜盆架子上,想必最后忘记收,才会遗留在那地方。 张震带着帕子而来,显然知道昨日她在隔壁偷听的事情。 如玉仍怕吵醒孩子,转身欲要往外走:“大哥,孩子刚刚睡着,咱们到院里说,可好?” 张震回头看了眼那眼窝深深鼻梁高挺,一头褐发卷成卷儿的孩子。他小时候与赵荡见的多,幼年的赵荡,恰就是这个样子。 他一笑,跟如玉一起出了门,檐廊下长长一条衣架,上面挂着一排排洗的雪白绵软的尿布,小儿的裤子,斜襟的衣服等物。小囡囡出生那一天,恰是他的丧报入府之日,周昭难产几乎挺不过来,而等他再回府的时候,女儿已经两岁多,会跑,会叫娘,见了他只会躲到暗处,默默的偷看。 张震道:“如玉,去劝劝你大嫂。告诉她,我曾经的承诺,只要不死,永不会忘。” 那个承诺,如玉听赵荡讲过。张震之所以能娶得周昭,是因为他承诺自己总有一天,要叫这江山改姓易主,而她,是可以陪他赏江山的那个女人。 现在再回想张震的情史和他的野心,一切皆能说得通了。他爱姜映玺,姜映玺却入东宫嫁给了赵宣。也许这一段深深刺激到了他,于是他求娶周昭的时候,直接承诺会给她皇后之位。男人们争风吃醋起来,山河浩劫天地变色,也不过顷刻之间。 如玉笑着摇头:“我与大嫂,委实没有那样好的交情。也不可能替您作说客。” 她转身欲要回屋,张震又道:“你认为姜后拿朱颜作诱,意图为何?” 如玉站在门上,摇头道:“我听不懂大哥这话什么意思,您若没有别的事,我得回屋去看孩子了!” 张震转身踱到门上,四扇对开的门,寻常只开两扇,他停在那抱柱侧,玄衣,白肤,声沉而缓,十分难得的认真:“昨天,你一直在隔壁。姜后所言,朱颜姑娘所言,你定然全都听见了。朱颜是中书省右丞相府上的千金,还未出嫁,完壁之身,若不为极大的利益,绝对不可能那样做。 她和姜映玺肯定是有所图谋,才想要在四月初八那夜,绕过禁军侍卫的盘查,往宫里送东西,或者往宫外递东西。你觉得那个东西,会是什么?” 如玉下意识摇头:“我也不过听了个大概,大哥既想知道,为何不亲自去问那朱颜姑娘?” 张震道:“好好想一想,今天四月初一,你还有七天的时间,想到了告诉我!因为,你也听到了,姜映玺想把你送给赵荡,好省掉千军万马西征之力,这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他转身要走,如玉忽而心中一动,叫道:“大哥!” 张震不走游廊,直接下了院子,听如玉唤,回过头来,便见如玉站在门上,仿佛若有所思,红红两瓣唇儿微张得许久,却不说话。 昨天她在花圃里散步的时候,恰遇上两个命妇在凉亭中闲话。如玉听墙角的功夫一流,因为听她们说的恰又是帝后之间的闲话,那爱八卦的天性便再抑不住,是而多听了两句。 两个命妇,一个是左丞府的庄夫人,一个是礼部尚书府的黄夫人,二人叽叽呱呱老鼠嫁姑娘,所非议的恰是皇后姜映玺。 庄夫人道:“皇后娘娘自己也是从东宫正妃上来的,就算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后位依然稳如山,我听闻到如今后廷还是当初东宫时的惯例,皇上初一到十五,半个月时间都宿在皇后那儿,剩下的日子,才给那十几个苦瓜瓤子分摊了。 她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倒让周昭给那花剌女人下跪,看着就叫人来气!” 黄夫人撇着嘴道:“她也就笑得这几天,如今肚子里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了。我也是听我家相公说的,皇上自打半年前起就得了阳衰的病症,至少半年多帝后未行过房事,太医局多少御医瞧过,猛药也曾吃过,那物儿一点动静没有,只怕这辈子也就那样儿了。 她这一胎得保准了是个儿子,否则,皇上膝下无子,那赵荡要是在西辽生出一堆来,这天下,还指不定最后由谁坐了。” * 如玉下了台阶到院子里,低声问张震:“大哥幼时可曾读过话本?” 张震还以为如玉有什么重要的话与他说,一听问及话本,唇角微翘,一笑道:“大约读过几本。” 如玉道:“我幼时读话本,曾读过前朝一个故事,名叫狸猫换太子,若大哥未曾读过,回去翻一翻,大约就能知道,皇后与朱颜姑娘是想做什么了。” 恰恰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张震也读过。前朝皇帝宫中,两妃同时有孕,一妃为了争宠,于是买通太监将另一妃的儿子换成了一只剥光皮的死狸猫,从而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太子。 张震从这故事里找不到痕迹,盯着如玉道:“但宫中唯有皇后有孕,而且她是正宫娘娘,所出既为嫡子,只要是儿子,就必定要继承皇位,不存在裹挟夹带非得……” 如玉打断他道:“大哥从太医局找个人出来,问问皇上近来身体如何,也许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若果真如那两个命妇所言,皇上已半年不能行人事,而且可能永远阳衰的话,那皇后这胎就至关重要。她得保证是个儿子,但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叫她对自己的身体也失去了信心,于是她以防万一起见,想从宫外渡个男婴进去,若自己生的是儿子也就罢了,若是女儿,或者换之,或者假作双胎,正好占稳太子之位,好不叫如今半数朝臣还在翘首祈盼赵荡的朝堂再起波澜。 宫里宫外,此事都好梳理。但唯独禁军侍卫,从先帝开始一直就是张君在掌,姜后拿朱颜作诱,要换张震一道手书,恰就是为了躲过禁军侍卫们的盘查。 张震欲走,明知老二知道了只怕要杀了自己,昏头胀脑又往前一步:“我无颜见你大嫂,更无颜见小囡囡。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112节 如玉本已上了台阶,忍不住回眸噗嗤一声笑。四月暮春的日光洒在她身上,月白的袄子,半幅裙,本黑的洒腿裤,润肤净面俏生生的小妇人,与当初在黄河岸的山洞里,不顾性命跳出来扑挡在赵荡面前时完全囧异的样子,张震迎上她的目光,莫名心一阵狂跳。 在这世间,争权夺利的,驰骋沙场的,于朝堂上纵横开合的男人们,赢的,输的,有几个人能意识到,命运的齿轮中,她那点纤柔的力量,一次次改变朝局,当然,也改变了永乐府几百条汉子的命运。 如玉道:“夫妻间的事,外人仍谁也干涉不了,您该自己去求得大嫂的原谅。” 屋中初醒的婴儿一阵啼哭,她转身进了屋子,旋即,哄婴儿的哼唱声传了出来。 同罗女子天生有白灵鸟般的好嗓子,张震无福,这辈子只怕也听不到赵如玉的歌声了。 * 出竹外轩再经过张诚的院子,依次排开第三座小院,便是周昭的院子了。外院置着影壁,当初还未娶周昭的时候,张震并未在里头住过。他一直以来都住在隔壁,贺氏院中。 从去年十月份归京,到如今整整半年,回回走到外院影壁处,张震便折功而返。今天他硬着头皮走到了外院门上,站影壁处站得许久,仍不敢见周昭,正准备转身要走,便听影壁内一声怯怯的唤:“爹!” 张震回头,小囡囡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衫子,躲在那影壁中,薄薄一点肩膀,忽闪忽闪一双大眼睛正望着他。他莫名一阵心酸,伸手道:“过来,叫爹抱抱你!” 他脖子上那道疤痕太过可怕,红肉狰狞,小囡囡为了能叫娘高兴,伸出了自己的手,忽而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叫张震抱到了半空。他的手臂沉稳有力,胸膛就像二叔的一样沉而平实。小囡囡再叫了一声:“爹!” 张震抱着孩子绕过影壁,才要抬脚进院,便见周昭素衣荆钗,在影壁后跪着。 她道:“爷回来了?” 从妻到妾,为了能讨花剌欢心,皇后亲自踩压她的身份。张震喉头一阵哽噎,轻声叫道:“雨棠!” 周昭叫他拉着站起来,指着自已的院子道:“但不知爷是要歇得一夜,还是即刻就走?” 张震迟疑了片刻,小囡囡缩在他怀中,两目殷殷的期盼,显然是希望他能留下来。 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歇上一夜。” 周昭恭立在一旁,等张震先进了院子,才随后跟进来。 淘帕,捧盆,揩手置帕。周昭面无表情的做这一切,等张震坐到了临窗的宽榻上,便捧了茶杯过来,跪于一侧,亲自递于他,看他喝过一口,又接过来轻轻搁到了几上。 张震道:“安九月不过全宜之计,我答应你的,终究会给你。皇后面前辛苦你替我转寰,自家屋里又何必如此?坐上来,咱们说会儿话。” 他说着便来拉周昭的手。周昭微微一躲,低声道:“为妾者,不可与主人同坐,爷勿要折煞奴婢了。” 本来就只有过一夜的夫妻而已,不比安九月更熟悉。张震讪讪收回了手,便听周昭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爷要奴婢作妾,自然是奴婢作妻失了妻德,奴婢并不怪怨于您。” 张震拉她不起,只得作罢。只娶一妻的承诺,终究是他负了她。 忽而,小囡囡拳着一只小手跑过来,扑到张震膝边,握过他一只大手,将自己手心一颗桂花糖放到了张震手中,嗲声道:“爹爹吃!” 糖在手中捂的久了有些黏,张震下意识就要丢。周昭揽过囡囡道:“孩子爱吃糖,因我怕坏了牙齿,一天只给一颗,她也是爱你,才把自己最爱吃的糖给你,若你不嫌,就吃了它。” 张震在妻子和女儿的目光注视中,将那颗桂花糖放进嘴里,抚了抚囡囡的头道:“果真甜。” 囡囡大松一口气,见母亲眼角略有了丝笑意,转身跑了。 总算因为这孩子,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周昭仍还在地上跪着,又道:“我家燕儿,爷是见过的,爷刚出征那会儿,她还常到这府中与我作伴儿。但爷也知道,我家规矩重,庶出的姑娘们读书不多,只学针线,规矩学的亦不多,以致于她后来很不像样子。 到了这府中,几次轻狂到竟要嫁给张诚,为此还差点害了二少奶奶的性命。我父亲一怒之下,就叫她削发循入空门了。” 张震不懂周昭这话的意思,却也点了点头。 周昭又道:“奴婢作了妾,只知检点自己,于您并无一丝的怪怨。但囡囡还那么小,庶出总比不得嫡出,奴婢此生只求爷一个恩典,叫主母将她记在名下,将来谈论嫁娶时,好歹她也有个嫡系身份,可好?” 张震反身就将周昭拉起,压到了宽榻上。他抚着周昭的脸,回忆自己当年曾心动过,誓要将她娶到手时的决心,新婚那夜的狂喜,在她颊侧吻着,低声哽咽着,不停的叫着:“雨棠!雨棠!“ 周昭两手攥的死紧,闭上眼死死的挨着,一声不吭。 这夜,张震终究还是留在了府中。 * 这夜张君并不回家,直到次日清清早回来。张登传话来,要见自己的大孙子,张君自告奋勇要替初一穿衣服,包被单,如玉正好乐得撒手,坐在案头给小初一的画像上色,褐黄色的一头卷毛儿,她描的栩栩如生。 她说起今天张震来找自己的事儿,张君十根白净的手指乱乍,刚替小初一套上裤子,还未系上带子,初一两只小细腿儿一蹬,一个翻身裤子又掉了。 张君耐着性子一手握着他的小腿儿一手小心的套着,总算草草系上了裤子,还未垫得尿布便开始裹被单儿。小初一满了四个月,正是学发声的时候,小胖腿儿连番的窜着,张君皱着眉头手忙脚乱,而如玉犹还在说姜后的事儿。 “小崽子,放下你的腿!”张君低声道:“听话,快停下!” 初一小手儿乍着,小嘴儿微撇,显然对小崽子这三个字很熟悉,两只眼睛瞅直了张君盯着。张君头一回做父亲,不知道怎么训儿子,看小初一忽而变乖了,以为他果真听了自己的话,俯下身子瞅着儿子的脸,低声道:“小崽子,乖乖儿听话穿好了裤子,我是你爹,你总不能事事都叫我求着你,否则惯成个你三叔那样……” 他忽而觉得胸口一股热,低头一看,小初一撇着两条腿,小牛牛朝天竖着,正往他身上撒尿。 张君仰身躲开,乍着双手走到如玉面前,撩着衣襟叫道:“你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 如玉回头,小初一还在尿。尿扬的高高再落到地上,除了裹单,裤子上都未沾得。 “我瞧着我儿子挺能干的,倒是你,为何不给他垫上尿布?”如玉说着自己去管孩子,重新替初一系紧了裤子垫上尿布,再换个被单一裹,包的结结实实才递给张君。 * 到了慎德堂而不见周昭,如玉和蔡香晚才知道周昭如今果真是以妾自居了。若周昭为妾,就连小囡囡,原本是嫡孙女,如今也得变成个庶出。 于一家子的儿媳妇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如玉和蔡香晚两个自然满脸的不高兴。 张登才从城外回来,进门换过盔甲,匆匆洗了把脸便来抱这大孙子。 张君也分不清他是真的爱初一,还是为了笼络自己而故意做样子,总之老父亲对于孙子的宠溺,叫他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忽而外面急匆匆奔进来个婆子,神色慌张,进了门便叫道:“老爷,少爷,自外院闯进来个姑娘,还带着七八个打手,外院的小厮们一力没拦住,冲着这院儿来了,三少爷是否亲自去瞧瞧?” 话外说完,外面一阵脚步声,人已经到门上了。 张登还未见过安九月,见一个姑娘提着把剑,一脸不善冲进门来,转身便去看张诚:“老三,你可识得她?可是你惹来的?” 张诚两臂一抱道:“那是大哥所娶的花剌公主,怎能是我惹来的?” 安九月两颊原比中原女儿分外红润,气恼时还带着丝青紫,冷冷进堂屋扫了一圈,盯着张登问道:“张钦锋在何处?叫他出来说话!” 张登有三个儿媳妇,还从未有那一个敢这样对着他说话。他将初一递还给张君,拍着桌子道:“放肆,我是张钦锋他爹,他是我儿子,你既嫁了他,至少得称我一声父亲,如此指着鼻子相问,那来的规矩?” 安九月本就在怒中,听张登拍起桌子来,冷目扫到张登脸上,冷声道:“我们花剌的规矩,本公主嫁到你们府上,你们一府就是本公主的奴才。想要本公主叫声父亲,您也得先全了您的礼节再说。” 张登拍着桌子骂道:“区区番邦女子,一点教养不存,成何体统?” 安九月懒得跟张登吵,转身出了门,大声叫道:“张钦锋,张钦锋你给我出来!” 张登气的直摇头,拍着桌子叫道:“钦泽,钦越,站着干甚,将她给我打出去!” 安九月斜眉扫过来,与张登对眼而视,以她冲动的个性,恨不能就此提着马鞭当场收拾了这老匹夫。身后一个婢子上前提醒道:“公主,咱们还是先找驸马要紧,好不好?” “张钦锋!张钦锋!”安九月冲到院子里,便叫迎门而入的张震逼停,他冷冷扫了安九月一眼,眼底满是不耐烦:“你来干什么?” 安九月上下扫一眼张震,他怀中还抱着小囡囡。安九月气的脸色发紫,拨了剑抵着张震问道:“昨夜,你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 知道有那个女人是一回事,丈夫真正留宿又是另一回事。安九月对于入永乐府,倒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她知道有周昭那么个女人,但也知道张震一直都没跟周昭见过面,前几天在皇宫,也是想要当着大历命妇们的面羞辱一回,于她来说,周昭没有任何威胁性。 但谁知昨天张震竟宿在了永乐府,自己的男人叫别的女人睡了,安九月此时之气,恨不能杀了张震再杀周昭,抽剑就要往张震身上刺。 张震怀中还抱着囡囡,一府的兄弟弟媳,老父亲和继母瞧着,一个侧身拎上安九月的脖子,将囡囡放到地上,低声在安九月耳边说道:“若不想死在这府里,就闭上你的嘴,跟我出去说。” 他脖子上的疤痕突突着,声寒而戾,目光森寒。安九月一肚子怒火,忽而就转成了惧意。她性子暴躁,与张震成亲之后没少闹过脾气。张震向来都能容忍,唯有一回,行军途中二人吵架,她赌气跳下马车,寒天风雪之中,张震连斩她八名护卫,硬生生带走了十万大军,将她扔在戈壁滩上整整两个时辰,在她差点被冻死的时候,才派人回去接她。 张震拎着安九月的衣领将她扔进静心斋,说道:“这就是你往后所居之处,搬进来之后,你才能以大房主母自居,既是大房主母,往后就得学会爱护弟弟弟媳们,学着如玉和香晚操持起一家事务来,无事不准再到处乱走,大历女儿该有的家教,你也得有,她们作针线,你也要学,她们理家务,你也要在旁看着,若学不好,姜后身边有个极好的教养嬷嬷,我请她来教你,直到学会为止。” 安九月尖喝一声:“张钦锋!本公主嫁给你,可不是为了来学着当软脚蟹的。你敢叫我学规矩,我立刻就带十万花剌兵回我们花剌去。” 她随身带着八个护卫,只听她一声喝,顿时将她团团围住,鼻孔朝天盯着张震,眼神中满是不屑。 张震冷笑:“是么?那就没办法了!” 他闭了闭眼,双击掌,张登那贴身侍从带着二三十个永乐府的护卫自静心斋内院门上窜了进来,脚步无声,随即将安九月的八个护卫团团围住。 张震穿过对峙的人群提上安九月的衣领,侧眸道:“卸了他们的兵器,先捆了扔到后面营房关着,若有想逃者,杀无赦!” 安九月失声叫道:“张钦锋,你想做什么?” 张震勒着安九月的衣领,拉她靠近自己,盯着安九月的眼睛,说道:“我从来不打女人,但有的时候嫌她们烦,会悄无声息杀死她们。你若还想活着,就乖乖的跟我走,凡有话,出府再说。 现在,到慎德堂去给父亲磕头道声歉,我在外等着你。” 回想被扔在戈壁滩上听狼吼的那整整两个时辰,安九月后心莫名一阵凉,叫他那一双杀气腾腾的桃花眼盯着,进了慎德堂,默默跪在张登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出门叫张震一把扯过,转身走了。 * 张登目送大儿子离去,自张君怀中接过小初一抱着,与三个儿子并肩站在廊庑下,深皱着眉头道:“花剌终究异邦,那十万花剌兵驻于西京,是我心头一大忧患。若你大哥能降得住他们还好,若是降不住……” 张君接过儿子,淡淡道:“您多虑了,若是大哥降不住,就不会自花剌带回来。” 与如玉一起出了慎德堂,张君忽而闻着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四处嗅着,嗅到自己手上便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儿子,趴在他肩头正在流口水,一脸专注而又认真的神情,小兔崽子,仿如在思考国家大事一般,原来竟是在拉臭臭。 他止了步叫道:“如玉!不好了!” 如玉问道:“怎么了?” 张君停了停,忽而抱着儿子疾步就往竹外轩跑。儿子眼看满四个月,他抱过的次数都不多,孩子要吃要拉,拉了自然皆是如玉一人收拾。一回他都如此难忍,更何况如玉? 如玉紧步慢步追进屋子,便见张君脸上蒙着一条儿子的尿布,两只手指拈着儿子的脚,抬着了的小pp,另一手自孩子小pp下面往外拉着尿布,连不迭的叫着:“儿子,给你爹个面子,不要再动啦,否则可全要沾到你的屁股上!” 初一才不管这些,在裹单里困了半天好容易放出来,两只小手乱挥着,小腿儿乱蹬。张君擦一条丢一条,不一会儿地上便扔了一大堆的尿布。如玉站在门上笑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叫了热水来,亲自替小初一洗小屁屁,重新换裤子,包新的裹单,裹好了叫小丫丫收走脏了的尿布,便又是个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乖娃娃。 张君自脸上摘了尿布下来一并扔给小丫丫,接过干干净净的乖儿子在怀中,取了本书在榆木雕花古佛桌前读着,便见如玉抽出张勾过线的熟宣来,取水润开颜料,屏细凝神,静静的涂起色来。 过得一会孩子玩累了,歪在张君怀中沉沉睡去。张君见如玉起身出去了,遂起身细看那幅画,本来不过寥寥几笔线条,经她一支细笔灵跃的染色,雾气蒸腾的绿,碧蓝的湖水,翔翅跃跃的天鹅跃然纸上,她画的,当是鸳鸯淖夏季时的风光。 不一会儿如玉收了晒在檐下的尿布进来,见张君站在案前瞧着自己的画儿,笑道:“在鸳鸯淖的时候,连宣纸都难得,三日不画手生,一直找不到手感,色涂的也不好。” 张君淡淡道:“怡情而已,这已经很好了。” 初一沉沉的睡着,两只小手大字一样铺开,一脸稚嫩的天真。如玉搁了笔,指着宣纸上远处寥寥几笔的白羊说道:“我们到鸳鸯淖的时候,恰是去年的今天,四月初二。那行宫前春草新萌,赵荡伤还未好,我本是想安置了他就走的。 我出了那行宫,想看看我父亲当年骑马打猎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乌雅抱来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放到我怀里,要我和她一起挤羊奶。 小羊儿在我怀里咩咩的叫着,白云悠悠天高云阔,我突然就不想回京,也不想回陈家村,我那儿都不想去,只想呆在鸳鸯淖。” 张君道:“我懂!” 如玉争辩道:“你不懂。我不是为了赵荡才留在那儿的,我只是单纯的,想留在那儿。” 张君默了片刻道:“若你喜欢,等往后闲了,我带着你和初一去,住一整个夏天。” 如玉另取初一那幅肖像来,盖上鸳鸯淖的画儿,低头舌抵着唇,舔磨得许久说道:“要说赵荡有没有起过那种心思,有。咱们是那样分开的,我没有想过再回京,但我也没有想过接受他,我们是表亲,我怕生出不好的孩子来,所以……后来,过了两三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就更不可能了。” 她并不是为了想要替他守贞,只是单纯的不会接受赵荡而已。 “这样的话,无论你信不信,我只说一次。”如玉又补了一句。 “我信!” 他转身往房门上走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道:“准备件衣服,你得跟我出去一趟。” 第113节 如玉也不知张君是否真的相信自己,她说的也许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完全是实言。她下意识问道:“要不要带初一?” 张君摇头:“初一叫乳母看着既可,咱们骑马,早去早回。” * 次日一早,如玉喂饱了初一,依依不舍放下初一,因知是远行,所以特地选了半幅面能骑马的裙子,将一头长发束高挽紧,似道姑般只插一枚玉簪,也不带婢,一人要往府外。 半路遇张诚,他轻呵一声道:“二嫂今日可真漂亮!” 如玉习惯他这夸赞,见他缂丝边儿的月白袍子袖口沾着一抹血迹,皱眉问道:“你大清早应当才换过衣服,袖子上怎会有血迹?” 张诚显然自己也有些吃惊,肘起腕子才看到那抹血,下意识掸了掸道:“昨夜跟着大哥去捉了几个金人,大约是溅的血,你知道的,这种事情上,我一般都是跑的最快的那个。” 如玉一笑,欲走,张诚在身后喊道:“如玉,可还记得西京那豆浆娘子?” 如玉回头,见空中一道银光划过,下意识伸手一接。 张诚挥手道:“昨儿我砸了她的豆腐摊子,只怕此时她还在抱孩子哭,你到了西京,记得将这锭银子还给她。” 如玉下意识问道:“你怎知我要往西京?” 张诚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出门。张君带着一众骑兵在府外静等,见她出门,所有人齐齐下马,拜道:“吾等大历禁军侍卫,见过公主!” 头一回有人来拜公主,如玉上白下黑,穿的姑子一样。她本揣着二手,双双舒开,语不高,却极为厚重:“辛苦尔等在此等候,快快平身!” 第114章 求子 这是皇城内的禁军侍卫们,身着硬甲, 哗啦啦一阵冷兵器碰撞之声, 又齐齐翻身上了马。 如玉和张君并肩走在最前面, 低声埋怨道:“你不是要带我出去么?怎的后面还跟着这么多的人?”她以为是要出去逛逛,或者野餐, 还带了许多干粮在包袱里。 张君侧眸看着如玉那匹小马, 见她惜鞭不肯去抽,自己提鞭在马匹股上狠抽一气, 如玉勒着缰声喉咙中轻轻一声吼, 后面几十个禁军侍卫们皆是骑惯了飞马的, 因前面有位公主押着而跑不起来,此时见如玉的马也跑了起来, 瞬时齐齐舞鞭, 马队冲出巷子到了西市, 整条西市全部戒严, 直到马队走过, 官府才撤了戒严的卫兵,好叫店铺重新开张,摊贩继续摆摊儿。 一路马跑的太快, 张嘴就要吃沙子。如玉虽说新学会骑马, 但后面几十个男子跟着,总不愿在他们面前落了下趁,所以无论他们有多快,她也是策马一力跟上。 如此一路快马加鞭, 出城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到了西京。上一回如玉见西京府尹张永在城门口恭首相迎,还是他迎赵荡的时候。 张君仍还是那袭三品官服,在城门外并不下马,策马绕着张永转了一圈,随即策马进了城,直奔府尹大堂。 张永见如玉停在自己面前,拱手叫了声公主。身后几十个禁军侍卫齐齐瞅着,他仰面望着如玉,眼睛在哭,嘴巴却在笑,而整个人的神情,仿佛将要赴死的灰败,但又强撑着大义凛然。他道:“无论别人如何诋毁,谩骂,侮辱王爷,公主是了解他的。” 如玉隐隐觉得,张君此番到西京,牵扯着张永也牵扯着赵荡,在马上对那张永敛衽还了一礼,随即策马进了西京城。 张君等在府尹大堂外,抱如玉下了马,说道:“我要入公堂处理些差事,你原本就在此呆过一些日子,若想四处逛逛也使得,若想在大堂旁听也使得,你自己看了?” 如玉想起那豆浆娘子,还带着张诚的银子,遂笑道:“既你要处理公事,我便去见见老相识也可。” 禁军侍卫们下了马,将整个府尹府团团围住,有两人上前随即反剪了张永,张君一行人利利索索,这是来收拾张永的。 如玉自己漫步过整条东大街,一路找到豆浆娘子的铺面,远远便见头发梳的利利索索,青布衫子洗的干干净净的豆浆娘子婆婆,正坐在自家豆浆店前,拍着把芭蕉扇,对着几个老婆子喋喋不休的骂着。 今日门上未摆着豆腐,如玉识得这老婆子,这老婆子却早忘了她,仍还在骂:“我儿刚走,那贱妇三更半夜召人嫁汉,几个奸夫在我那摊子里打了起来,锅翻椅砸,如今豆腐铺也开不得喽,让我死了算喽!” 如玉上前厉声道:“老婆婆,你这满嘴扯鬼话的毛病竟还未改?” 猛乍乍一个年青小妇人上前一句说,豆浆娘子家的婆婆还未拐过弯儿来,几个附合的老婆子皆回头来看如玉。 如玉自包袱里掏了两锭银子出来,朗声说道:“诸位,我家相公在京城为官,昨儿夜里,为了抓几个金人奸细,因那奸细躲进了豆浆铺,一路追逐之下砸坏了她的锅,今日特命我到此补些银子,以表赔偿。 而她这老婆婆,明知儿媳妇半夜起来磨豆浆的辛苦,出了事情不知抚慰儿媳妇,吃着儿媳的,用着儿媳的,顶着个婆婆的名号,整日在街上散布她不贞的流言,委实可恨之极,尔等方才也听到了她的所言,我敢担保句句皆虚,此时我家相公还在西京府审案,诸位随着我,一同入府衙替我作个见证,可好?” 几个闲话的老婆子一听有府衙的官爷夫人都来替豆浆娘子正名了,说了多少的闲话戳了多的脊梁骨,个个儿吓的魂飞魄散,顿时一溜烟儿吓的全跑了个没影,只留几根鸡毛并踢翻的乱板凳。 豆浆娘子闻声也走了出来,脸儿哭的黄黄,屁股后面还捉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她一双哭麻的眼,看了半天叫道:“玉儿,竟是你,一年多不见,怎的你竟寻到这儿来了?” 如玉将自己手中约莫有十两的银锭全交给了豆浆娘子,见她那婆婆贼溜着眼睛进了豆腐铺子,问道:“到如今你还未收拾了这恶婆子?” 豆浆娘子抱起那脏兮兮的小家伙,叹道:“你也瞧见了,我那个婆婆,成日不捣点事非出来牙痒痒饭都吃不下的。这不,我家相公不过出去进个豆子的功夫,又扯起我的闲话来,我也习惯了,由她去呗。” 摊上这样的恶婆婆,委实也算人生一大不幸。如玉进了豆腐铺子,里面磨豆的大磨翻了,锅也穿了孔,桌子劈成了条,显然昨夜这里一场恶斗。 那小脚老婆子就在阁楼上,也在偷瞧着如玉。如玉转了一圈儿,故意高声说道:“你婆婆既然不嚼点儿媳妇的烂舌根就牙痒痒吃不下饭去,不如送到府衙大堂里上一轮刑,把牙皆敲掉去,或者往后能消停一点? 我家相公此刻带着京里来的皇家侍卫们,恰就在大堂里审案了,老婆婆,你牙可还痒否?” 阁楼上瞬时一阵嚎哭,那恶婆子叫道:“夫人,饶了老身这条贱命呗,要知道儿媳妇磨豆浆苦,还得指着我替他们夫妻作饭看孩子,若我死了,他们可怎么过日子哟!” 豆浆娘子不肯要银子,与如玉两个掰扯着非要还了如玉。 如玉拽住她的手,低声道:“老实说呗,昨夜你那摊子,确实是我家几个兄弟带人砸的,他们家大府大,倒不在这点银子上。只是那老货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看着就来气,待会儿我指我相公派几个人来,唬她一唬,只怕她往后嘴能消停了,给你老老实实带几天孩子。” 豆浆娘子攥着那点银子,摸着如玉的手道:“当初你在大街上摆摊买字画儿,我们便瞧着你不是个普通妇人,果不其然,相公都能当官儿了。” 如玉与她闲话了几句,出了豆浆铺子,一路一条大街逛过来,本欲往那黄娘子家瞧瞧,见她家门紧锁着,只得返回来,往府衙而去。 从京里来的禁军侍卫们此时已经接管了整个府衙,见如玉至,仍是行见公主之大礼而拜。如玉进了府衙大院,见大堂外倒头跪着几长溜的六七品官员,鸦雀无声。 她不好自大堂直接进去,转到侧面首府尹所走的偏门上,便见堂中张君在案后慢慢踱着步子,下面跪的恰是张永,一并西京府五品以上的官员们。 张君踱得片刻停了步,两手支着大案,略呈俯势,一双眸子冷扫过堂下所跪的官员们,不像审案,反倒像是谈心:“方才张府尹言自己去年接待赵荡之时,并不知朝中生变,所以仍以王爷之礼待之,而今春赵荡自西辽送了信来,他也仅仅是老友情份,叙叙旧而已。所以他认为自己无罪,那么,本官来为大家讲一讲,为何朝廷要判张大人一个勾结外夷之罪。” 他略顿了顿,转出府堂那油光发亮的榆木大案,下了台阶走到一众跪伏于地的官员之间,慢慢踱着步子道:“赵荡本为我们大历朝的亲王,大行皇帝的亲儿子,在圣上既位之后,不说虔心拜伏皇上,而是策马逃到金国,之后又转投西辽,还被西辽幼帝拜以国师之位。 西辽与我大历虽无交战,但他们如今与金人结盟,金与我大历交战将近二十年,金人的盟友,便是我们大历的敌人。所以皇上听闻此事之后,既刻就给赵荡定了罪,称其为大历之奸。” “赵荡本有半数花剌血统,生来反骨,为奸也无可厚非。”张君的脚步停在张永在前,说道:“倒是你,张府尹,从金殿及第之后,便以内相之位随侍先帝,最后却要叛为投夷,本官定你勾结外夷之罪,恰当然!” 张永双手肘地,仰起头笑的阴气森森:“张承旨,你们皆曾随侍先帝,那你就该知道,当初先帝立遗旨,指立的储君就是赵荡。而你们永国府与赵宣结谋,谋杀先帝,逼走皇储,才是真正的谋朝篡位。勾结外夷?下官不服!” 他高喝着就往柱子上撞去,禁军侍卫们早就准备,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拉扔到大堂中间。 自始至终,张君皆是面朝那绘着日月晴天,明镜高悬的府衙大案,仍是当日单刀震西京大营的从容,大堂之中鬼哭狼嚎宛如地狱,他自挺立,眉也不皱。 一轮刑上下来眼看天将及午,整个西京府愿意招供的官员仅有一个而已。其余的牙关紧咬,决计不肯招认有罪,也不肯招认与赵荡有染。 张君眼看天时已午,吩咐随从官员道:“休息片刻接着审,若有认罪者,就地关入大牢等候发落。若执意不认罪者,今夜一并押解入京,送入天牢,叫刑部接着审,总要叫他们认了罪才行!” 他疾步出侧门,见如玉在廊庑下站着,愣得一愣,问道:“你回来多久了?” 如玉听了半天鬼哭狼嚎,此时脸色都有些不对,强撑着笑了笑道:“刚回来不久。” 张君在瓦檐下的大铜缸里挑水出来洗过手,笑问如玉:“你在西京摆了一个月的摊儿,有什么好吃的,走,我带你一起去吃。” 如玉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记得这府衙后面有家面做的不错,咱们去找找,若还在的话,吃碗面也好。” 两人出了府衙,如玉这才问正经事儿:“果真皇上给赵荡定了个大历之奸的罪名?” 张君道:“是。” 如玉有些闷气,忍不住恨恨说道:“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争储之路,他已经败了,叫你们打的东奔西窜,无处可去投奔了二妮。如今还要给他定个奸罪,死都洗不清,这又是何苦?” 赵荡简直成了他们夫妻二人绕不过避不开,又谈起来就必得要伤感情的话题。张君道:“西辽耶律夷膝下有七八个皇子,二妮所养的那个最傻,最软弱,也从未上过战场。身后更无大族重臣仰仗。 当初撺掇耶律夷征高昌的,是二妮,后来耶律夷在高昌受伤之后,亦是在二妮院中养伤,最后顺理成章,病逝的时候便指了二妮的养子为帝。你认为以陈二妮的资质,能否办成这一切?” 如玉下意识摇头道:“这样的事儿,便是我都办不成,更何况二妮比我还傻。” 张君道:“但赵荡能。从耶律夷将不受器重的养子送给二妮,再到他征高昌受伤这一系列的事情,皆是赵荡与金国兵马元帅完颜胥等人所谋,他们凭借着一个陈二妮,吞并了一个疆土比大历还要大的国家。再两国一同出兵,扫平花剌荡平大历,指日可待!” 所以,她在鸳鸯淖养胎的那几个月,赵荡频频外出,游走于北方诸国之间,凭借着一个二妮,重又爬上权力之巅,如今重新成为了大历,或者说张登父子最大的威胁。 即使一无所有,仅凭一已之力,赤手空拳仅凭自己的智慧就能掌控一个帝国。如玉莫名有些欣慰,她道:“无论你们怎么说,在我心目中,赵荡胸有丘壑,若为帝,比赵宣强不知多少倍。这种事情,往后不要让我听到也别让我看到,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她说着往前快跑了几步,拐过弯子见那面馆还在,疾步先走了进去,问店家要了两碗面,出来坐到树荫下的小扎子上,待伙计送了面来,埋头一人闷闷吃着。 张君吃完了面,抽帕子出来擦过嘴,等如玉慢吞吞挑着那碗面,一脸的愠怒,半开玩笑半威胁:“下午往大牢,我要提审个人,你必得要与我同去,若他嘴硬,仍会有逼供,到时候血汤血水的,不定你吃进去的也要吐出来,索性晚上回家再吃,好不好?” 如玉抱着那碗面,转个身道:“我要奶孩子,一顿不吃饿的慌,这碗面必得要将它吃完才行。” 她气气呼呼吃完了一碗面,跟着张君重回府衙,一路自衙后往地牢去,后院去年她还曾赏过的玉皇李琼英早落,一嘟噜一嘟噜豆子大的小李子缀了满枝。下地牢便是一股腥臭之气,地上泛着潮湿,水渍哒哒。 张君所提审的,是个金人,直接自锁骨串了钩子吊挂在墙上,两条胳膊血肉模糊。如玉只看了一眼,哇一声险些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全是血腥味,连连拍着胸脯,转身欲走,却叫张君一把拉住。 他道:“你走近了细瞧,此人你肯定认得。” 如玉也觉得这人眉眼有些熟悉,凑近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当是完颜冠云的手下,名叫阿卓,去过几次鸳鸯淖,冬季大雪封山时,因她喜吃汉地蔬菜,特意给她送过几回萝卜白菜。 张君招个牢役来,示意牢役以水将他泼醒,亲自接过鞭子,以鞭杆抬起阿卓道:“现在开始,本官问什么,你就得照实回答,答得好了,审完之后本官赐你个速死,可否?” 阿卓抬起头来,血刺胡辣一张脸,细看了许久的如玉,咧嘴笑了笑叫道:“如玉公主!” 张君一鞭子从他脸上抽过去,阿卓嘴上瞬时一道血痕。 如玉已经隐隐能猜到是什么了,拦下张君的鞭子问这阿卓:“你可是从奉圣州一路跟着我的到京城?” 阿卓默默点了点头,随即又垂下了头。如玉又问:“是你主子完颜冠云叫你跟着我的?他想叫你做什么?” 阿卓道:“他想请您到我们金国去作客。” 如玉见张君手中那鞭子跃跃欲试,狠狠瞪了一眼按止他,走到阿卓面前道:“若他想请我作客,当初我在鸳鸯淖的时候就该请的。你瞧这会子我都回到大历了,路途如此遥远,他远道儿上巴巴的请我做什么客?” 阿卓咧嘴嘿嘿笑个不停:“那时候,您还是个孕妇。我们元帅说,孕妇不方便,总得你生了孩子再说。” 如玉再抑不住怒气,接过鞭子对准这阿卓狠抽了两鞭子,怒骂道:“还想作价儿把我卖掉,又嫌我是个大肚子卖不掉,所以一心守着我生产,准备等我生了孩子再卖是不是?” 她转身跑出牢房再冲出廊道,几步上了台阶,外面便是后苑那一片静静的玉皇李林子。在林子里窜了几步,如玉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那条柄上一层乌油,叫血染的浸透的长鞭,慌得扔了鞭子,便叫张君自后追过来,揽到了怀中。 如玉混身都在发颤,再忆及完颜冠云那总是深不见底又怀着忧郁与审夺的眸子,满身寒气自脚底往上泛着。她转身扑入张君怀中,埋头半晌道:“原来之所以我能在鸳鸯淖安生呆得八个多月,只是因为我怀了身孕的缘故。” 徜若当时张君不去接她,她在鸳鸯淖生了孩子的话,大约只能到初一满月,她就得被迫与初一分离,继而被完颜冠云带到金国去。 张君一点一点,将如玉慢慢揽紧在怀中,明知无比残酷,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冷静的分析着:“完颜胥之所以会帮赵荡,是因为他想借赵荡而臣服西辽,掌控西辽。迄今为止,赵荡仍还在完颜胥的掌控之下。 你生孩子的时候,恰是耶律夷当死之机。若你在鸳鸯淖,完颜冠云来劫人,你觉得赵荡会不会为了你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西辽宰执之位,放弃他仅有的,可以重新回到权力之巅的机会?” 如玉埋头在张君怀中,默不作声。以她对于赵荡的了解,那样的抉择,当比让他死更难。 张君又道:“他反抗,则将失去一切。顺从,只需要将你拱手让给完颜胥。 恰如姜后想利用你去杀赵荡一般,金国大元帅完颜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若他以初一为挟,将你送给他的对手,他的敌人们,你一样要替他卖命,到那时,从东府到西府,从东家到西家,你终将沦为金人手中的玩物。” * 回京时天已经全黑了,如玉策马一路跑在最前面,一路横冲直撞冲过西市,到府门外也不必下马台,直接跳下了马一路狂奔,疯子一样奔往竹外轩,还未过夕回廊,隐隐便听得一阵婴儿的哭泣之声。 于一个有孩子的母亲来说,天下间最可怕的事情,约莫就是孩子的哭声。她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到了房门上却又生生止步,房中有乳母的笑声,孩子的浅语。 如玉退出来在廊下洗了把脸,净过了手,拍打过一身的尘土。扬起头,便见白奶妈抱着初一站在廊下。 两个奶妈也是有心,将张君在奉圣州所买那虎头帽改小了,戴着恰恰好。圆圆的虎头鞋子虎头帽,裹的圆乎乎果真一只小老虎一样。如玉还未伸手,孩子已经抓抓着两只手凑了过来,她满怀抱上,轻嗅着他绵腻腻的小脸颊儿。 第114节 张君还押解着西京一众不肯认罪的地方官们,与刑部官员办理过交接手续,再匆匆回府,回到卧室时,如玉怀里偎着初一,俩母子团在一处睡的正香沉。 他坐在床沿上,握过初一的小手。小家伙白白净净,眼儿深深鼻梁高挺,睡着的样子分外可爱。张君忍不住在他颊侧轻轻一吻,浸润着如玉香气的小家伙,如玉生的小崽子,他的儿子,四仰八叉着两只手占了大半边床,将如玉挤在角落里。 亲过了还不够,张君伸手进去,捏了捏小家伙的小屁屁,又软又嫩。心爱不够恨不能亲一口,又摸了摸小脚丫,软溜溜心痒难捺,心头溢着满满的幸福,好死不死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谁知力使过了劲儿,初一忽而眼睛睁圆,盯着他爹眨了眨眼,在张君一脸的惊恐中哇一声大哭。 如玉将儿子抱到怀中颠着,张君好死不死要招惹儿子,洗过澡回来小初一还醒着,满眼戒备看着这个想要跟自己抢床的男人,死活不肯闭眼睛。 这一夜,初一终归是战胜了张君,团在母亲怀中舒舒服服的睡了。 *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相国寺有浴佛会。姜璃珠如今总算摆正了婆婆身份,要带着两个儿媳妇往相国寺去参加浴拂会。 舍豆儿是四月八的旧风俗,此时江淮一带的青豆儿正好下季,自运河运到京城,因北方的青豆尚是青苗,所以豆价极贵。姜璃珠自己亲自抱着一盆豆儿,出到城门外最热闹的地儿,以身作则下车舍豆儿,无论肮脏烂褛的,还是衣着华丽的,每人皆要施得一枚,念一声佛号。 如玉自己吃了几枚,洒了花椒八椒与盐煮出来的嫩青豆,风味倒是绝佳。 到了相国寺,山门上已经是人挤着人,里面高僧大德们披着祖衣,鲜花供烛已备,大雄宝殿外香云缭绕,香花处处,佛乐声声,无论僧家俗家,所有人虔诚而立,只待吉时一到,浴佛大典便正式开始。 蔡香晚一直心神不宁,瞅着姜璃珠挤到前面去了,一把拉过如玉道:“我听闻这寺中有个观音殿,但不知在何处,咱们一同去找一找,悄悄的上柱香去。” 山上天热,今天又是大日头,如玉拿把团扇遮阳,叫蔡香晚拉着出了大雄宝殿。两人一路作贼一样往后溜着,蔡香晚一路的解释:“听说相国寺的观音殿神坐下有泥娃娃,拜过菩萨再拿红绳子一套,套一个大胖小子回家,明年的今日,我们四房院里也能听到哭声了。只是听闻观音殿并不在主殿群中,比较难找,要心诚才能找得到!” 两人为了蔡香晚的胖娃娃,四只脚前前后后将整个相国寺转了个遍,最后果真于最后一进右手边山崖下给找着了。小小一间殿子,香火似乎并不旺盛,偶有个妇人进出也是鬼鬼祟祟。蔡香晚小脚跑了一头的汗,挥着团扇正要往里走,却叫如玉一把拉住。 如玉努了努嘴道:“瞧瞧,婆婆也在那儿求子了,她故意躲着咱们,咱们这样大剌剌撞进去,好么?” 蔡香晚一瞧果真是姜璃珠,拉着如玉转到了一株松树后,两个儿媳妇一人一把扇子,远远看着费尽心机躲开她俩的婆婆郑重其事的拈香,念念有辞的祷告,而后便自怀中掏出股子红线,套了个圈儿,对着香案下面撒了下去。 蔡香晚脖子伸的老长,忽而扇子一点道:“没套着,哈哈,她白忙活了。” 据说无论套得着套不着,一年只能得套一回,所以姜璃珠套了个空,出来一脸的郁闷,扶着个小蜀走了。 蔡香晚一脸作贼得了手的欢喜,与如玉两个进了殿,仍是作贼一样匆匆的拜过,两只手搓着一团红线又拜又念。 这佛案上并不设帘,佛案下约两尺远的地方有一漆木盒子,盒中堆着许多或趴或坐的泥塑婴儿,皆是男婴形象。蔡香晚总算扔出红绳一套,恰恰当当套在个小胖儿的脖子上,她将红绳慢慢收着,将那小泥娃娃自案下拉了出来,掬在手中亲了两口,拉过如玉,一溜烟儿出了观音殿。 掬着这小娃娃,就仿佛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一样。俩人也不急着往大雄宝殿去,蔡香晚拉如玉在后山的松林里转着,悄声道:“姜璃珠嫁过来这一年,一直以来没断过避子汤儿,怎的忽而就往观音殿求子来了?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 如玉不知姜璃珠与张登的感情究竟如何,但姜璃珠是姜映玺的侄女,南宁府一宰一执两父子,恰是张登那野心勃勃的登位之路上最大的对手,他应当会紧紧瞒着姜璃珠。而姜璃珠忽而放弃喝避子汤,转而拜起了求子观音,这事儿便有点儿意思了。 她道:“夫妻之间的事儿外人如何断得?母亲年级还小,父亲总有死的时候,她也得有个儿子好做依靠的。” 蔡香晚忽而止不住一阵笑,悄声道:“我听那院的婆子们说,父亲猛着了,一夜至少御三回。” 如玉止不住她的嘴,连连笑道:“快莫说了,万一叫人听见……” 她隐隐瞧得一人在对面一处亭子间招手,以为是心影,过了片刻再回头看,果真是有人在那儿那方帕子招着。如玉推了蔡香晚一把道:“儿子是求来了,可也得到大雄宝殿佛祖面前烧柱香道声谢才是,你快快儿的去,我再转会儿,随后就来。” 蔡香晚一想也是,拿扇子遮着阳转身走了。如玉原地顿了片刻,走到那临崖的亭子里,站了片刻,便见自已在鸳鸯淖使唤过的那小乌苏自一从松柏后绕了出来。她进了亭子便要拜,如玉一把拉过坐下,问道:“好好儿的,谁叫你入京的?” 小乌苏道:“是王爷,他在叶迷离,派人送了奴婢到此,叫奴婢来看看您。” 如玉起身踱到崖边,远瞧山林中松柏静然,却仍是犹疑不定,问道:“王爷他可还好?” 小乌苏随即便跪到了地上,哭道:“王爷他过的一点也不好,奴婢自打离了您,便一直贴身侍奉着他,夜里从未见他睡过,每夜忙完了公事,便守着一盏灯往天明里坐。” 如玉不敢久留,再看这寺中后院空无一人,低声道:“既你见过我了,就回去告诉王爷,告诉他我过的很好,叫他勿再挂念。你往后也不准再来了,快走吧!” 小乌苏往前膝行了两步,拽上玉的裙子道:“公主,叶迷离委实是个非常美的地方,皇城外便是一片像鸳鸯淖一样美的海子,西辽太后娘娘也一直在盼着您去了。王爷说,他已经有足够的实力杀回来,必不会叫您和孩子再受委屈!” 如玉骇的几乎跳起来,她扇子指着小乌苏道:“我是有家的妇人,也有丈夫,这些话你可万不能再说,我不管你是跟谁来的,快快儿的走,往后也不准再来找我。” 她出了亭子,快走几步,到了前殿时处处铜盆浴佛,鲜花香供围绕。如玉遍寻不见蔡香晚与姜璃珠二人,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正茫然的四处找着,便听身后一人叫道:“如玉,你来!” 如玉回头,身后是个约莫五十来岁披着赤色祖衣的老法师,容白而相好,面无一丝杂须,双眼炯炯,笑望着她。如玉记忆里搜寻不到一个如此善面和蔼的老法师,以他服饰而推,二十七条的红色祖衣,今日能着如此盛服者,当是这相国寺中的方丈,随即拜道:“弟子见过同光法师!” 法师转身,带如玉上了台阶,沿廊庑转到殿后,拂一袖而遥指着远处道:“可瞧见否,尊府王妃在那儿浴佛了!” 如玉一瞧,果真蔡香晚与姜璃珠二人皆在院中,正挽着袖子浴佛了。 * 是夜,张君出了政事堂,便见曾禁溜烟儿跑了来,抱拳施礼道:“大人,属下今日跟着公主往相国寺上香,一路并未见有异,已安全护送入府,特来复命!” 张君点着头,与几个宰执并尚书们商议了一天的政事,昏头胀脑,叫晚春的凉风吹的神清气爽,一路问了些有的没的,待听曾禁说如玉曾在亭子里单独见过一位面目生异的小丫头时起了警觉,回头问道:“那小丫头自何处来,往何处去,你们可有人跟着瞧过?” 禁军侍卫隶属皇宫内廷,办起差事来无巨无细,曾禁连忙回道:“她与一个叫赵如诲的人一同进山门,随行约有几十人,但除了那小丫头,余人皆叫方丈挡在山门之外,并且派了武僧一直看守,直到那小丫头离开。” “赵如诲?”张君不禁皱眉,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今夜当要值宿西华门吧。大约下钥前我还得入宫一趟,今夜大约在宿在宫中,届时务必要在西华门上等候。” 曾禁应了一声,随即跑步离去。 再往前走,等在路边的是张诚。他道:“已经跟准了,只怕这会儿姜顺已经亲自带着朱颜姑娘去提孩子了,咱们要怎么办?” 张君道:“先在后跟着,不要打动。你自己的东西可准备好了否?” 张诚道:“那东西实在太过腌瓒,我并未自己提着,还放在老四那里,不过他会等在宫门外,届时咱们直接提了进宫既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二人到了京郊一处巷子中。普通一户三口之家的小院,灯黑影暗。张君趴在墙头,远瞧着宰相姜顺亲手提着只篮子与那朱颜姑娘两个出了小院,一群护卫们随即从巷中撤离。 第115章 噩梦 张君跃墙进去。一盏油灯翻倒的屋子里,男子跪于地上, 割喉而死。新产过的, 头上还包着白帕的妇人, 一只手伸的长长,亦是割喉, 血浸了一炕。这皆不算惨, 最残不忍睹的是个半大孩子,当在梦中, 也被割了喉。 他已为人父, 见姜顺连个小小孩童都不肯放过, 气的双手颤个不住,过去轻轻拂闭上了那妇人睁圆的怒目, 转身出门跃出墙外, 叫上张诚道:“既刻赶往皇宫, 只怕皇后要生了!” * 姜顺与朱颜二人提着个篮子, 出生不几天的孩子吸了些迷药, 但因量太浅,怕随时要醒过来,他正急匆匆走着, 到了勤政殿与垂拱殿中间的夹巷, 通往后六宫之门时,便见禁军指挥使张君穿着指挥使的窄袖长袍,一手按挎刀,站在巷中央。 三更半夜, 虽说身为中书令可以宿在宫中,但即便是皇后的父亲,这个时间也不好再入后宫的。姜顺不得已止了步道:“眼看宫门下钥,难道张指挥使竟不出宫?” 张君瘦而挺拨的身影,在那巷中微踱,语气沉沉:“下官得皇上亲诏,今夜要在勤政殿值宿,但不知中书大人可也要去见皇上?” 也不知道催产药可管用,皇后此时可有生产,姜顺心神不定,却也不敢再往前,给朱颜一个眼色,使她先走:“正好,那就一起去。” 二人到了勤政殿外,等得许久,内侍出来报说皇后娘娘忽而临产,皇帝已往后宫去了。张君与姜顺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张君道:“此时宫门已然下钥,不如中书大人与下官一起,到政事堂宿上一夜?” 姜顺心神不宁,点了点头道:“使得!” 要说赵宣阳衰这件事儿,其实算不得大毛病,可又是个难缠的毛病。其实,他还能御其她嫔妃,只是在姜后面前力不存心而已。姜映玺急着要生嫡子,命人给他下了两回猛药,赵宣委实龙精虎马了一阵子,姜映玺之胎,恰就是那时候有的。 后来,这下药的事儿叫赵宣发现。虽说他未曾责备姜后,但却将太医堂几个曾参于过此事的御医全部杀头。如今他再不召见其她妃嫔,每日只叫去年才新入宫的岑嫔相伴左右,据太医院的注载,二人隔三差五还有行房。 这岑嫔名岑芳,其祖父岑参曾为兵部尚书,女儿是先帝身边的贤妃,抚养过赵荡,是个本分的不能再本分的妇人,就算姜映玺清理后宫时,能将德妃杀了,却也找不到名头来办她。 岑参与贤妃早在几年前就与赵荡划清了界线,待赵宣登极之后,又从翰林书画院的闲职上被起复任用,如今为任尚书令,总领六部。 所以赵宣还能等到儿子,姜顺却等不得了,姜家内要占嫡子之名,外还要独掌三省六部,这就必须得立刻生个嫡子出来。 二人对弈,遥闻外面更声响起,正要收棋去睡,忽而一个小内侍满头大汗跑了进来,高声道:“中书大人,不,不好了!” 姜顺看一眼张君,对这内侍道:“出了何事,慢慢说!” 这小内侍随侍赵宣侧,却是姜顺的人。他抹了把汗道:“皇后娘娘那里出了急事,要您亲自前往一趟。” * 后宫一片的盐碱地,雨露洒下去一点音讯也无,唯独姜后是片肥沃的土地,可一年一胎生的永远都是女儿。赵宣站在延福宫大殿中央,加这一回已经等了四次姜后生产,那孕妇分娩时痛苦的嚎叫声也激不起他心中的涟漪,反而越发厌烦,恨不能这一切早早结束。 朱颜满头大汗自另一侧进了产房。生孩子不能掩,出来就会有一声响亮之啼,产房中的御用稳婆都是姜后自己的人,但皇帝就在帘外等着,新生的胎儿他见过多回,必得是新产的才能瞒过他的眼睛。 所以一切只在刹那之间,姜后埋怨朱颜来的太晚,听得响亮一声啼,顾不得疼痛问稳婆:“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一脸如丧考妣,双手抱着个满身羊水红溜溜的小婴儿道:“又是个公主!” 孩子已经开始啼哭了。姜氏指着朱颜道:“快,快将那个抱出来,一会儿必得要说是双胎,一儿一女正好齐全,皇上只怕能更高兴。” 赵宣一把推开门,稳婆才抱好了这个,朱颜将那个捧了过来,姜后伸手要够过来自己先看一眼,那知赵宣已经进了门,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自朱颜手中接过那个自宫外带进来的男孩子,捧给赵宣道:“大喜啊皇上,一男一女,龙凤胎!” 赵宣埋头十年,总算耕出个儿子来,接襁褓抱在怀中,几个稳婆与宫婢们也齐齐儿的盯着,新出生的小公主被放在一旁,众目齐视着赵宣揭开了襁褓。 轻揭开的帘角,他看一眼,合上襁褓,再揭开看一眼,忽而两手一软,襁褓掉在地上。在众人齐齐的惊呼声中,摔出只剥了皮红溜溜的死猫来。 * 次日清晨,听着外面雀儿鸣啾啾,如玉仍不肯起,蒙头睡着。 张君进了门,坐到床边手伸进了被子。如玉唇角翘着,见偷奶的贼猫又来了,伸手打开,他再摸进来,再伸手打开。忽而,一个软软的小家伙偎了过来,在她胸前拱着。 如玉闻着不是初一的味道,睁眼一看,一个出生不过几天的小婴儿,已经睁了眼睛,两只小手在襁褓中乱乍着,嗅着了奶香,张着嘴却是个哭不出来的样子。 “这孩子,打那来的?”孩子这东西,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不可能凭空从天而降。 张君道:“大哥说,你给他讲过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所以,这大约就是那只狸猫。如今爹妈俱死,咱们得将他养起来了。” 如玉接过这孩子来,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先挤了些奶在他唇边,看他抿唇舔着,这才笼入怀中给他喂奶吃。 如玉哺着奶问道:“既孩子到这儿来了,那皇后那里送的什么?” 张君道:“狸猫!” “剥了皮的?”故事里是剥了皮的。 张君伸了手过来,欲要抱走孩子:“喂两口既可,不必喂的太饱,将初一抱来你喂着,我把他送给乳母去。” 如玉不肯给他,看这孩子吃空了一只,调个个儿喂着另一只,问道:“既是只狸猫,皇上了?他瞧见了否?” 张君摇头道:“皇上被那死猫唬晕过去,但他生性柔软,姜后父女哭了一场,遂又原谅了他们,将此事压了下来。 姜后当初欲成此事,是求过大哥的,所以她肯定断明问题出在大哥身上。今天早朝的时候,姜顺便率着谏臣们忽而发难,弹奏隔壁虎哥守夏州不力,虚报失地,冒领军功,皇上也准了他的奏,削了张虎的统兵之位,只怕不日就要捉拿入京。” 姜顺为一朝宰相,如今重文轻武,武将在朝并无地位。永乐府唯张君一个文臣,一人抵不得千张嘴,也只能眼看着张虎被黜去统兵之位。 如玉默了片刻,抬头道:“所以,皇上也要动咱们府了?” 张君冷笑:“今早,他言攘外必先安内,大约是这个意思。比起远在西辽的赵荡,我们永乐府显然是更大的威胁。” 云鬓半垂碧钗滑,含情/欲起娇无力。床上的小妇人春睡才起,薄衫轻透,怀中拢着个小小孩童,张君随那孩子吞咽的嘴唇不住吞着口水。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大哥对于那个位置是势在必得,姜顺此举,于他来说不过瞌睡遇着了枕头而已。”话是这样的话,可如玉说的有些怪异。 张君默了片刻,等着如玉主动交待在相国寺见小乌苏的事情,等得许久,便见她挑眉一笑:“这孩子可有去处?” 张君摇头:“他的父母兄弟皆叫姜顺灭了口,如今委实无处可去,若你愿意,就与小初一一起养着,倒也是个玩伴。” 如玉点着小家伙的鼻子道:“他可是差点就能当太子的,我无福养他,不过我知道有个人愿意养他,既孩子到了我这里,你不必操心,自忙你的去呗。” 张君取了件衣服自去洗澡,洗完了进来,便见如玉将初一也抱来了。初一四个多月,比那才出生的小家伙长出一截子,正两只眼睛圆溜溜盯着那小家伙。 第115节 他站在地上瞧了许久,如玉逗逗这个又逗逗那个,忙着给这个换尿布,那个擦奶嘴儿,一个孩子就够操心的,这再加上一个,她若还能记得昨日相国寺的事,才叫怪事。 想到这里,张君一笑出了门,准备往张诚院里去,迎面便遇上一溜儿不知打那来的下人们,抬箱子的抬箱子,抱盆子的抱盆子,还有几个抬着七八尺长的巨毯,正浩浩荡荡要往静心斋去。 张诚走了过来,抱臂道:“大哥到底有能耐,几天功夫将这安九月收拾的服服帖帖,你瞧,安九月带着嫁妆入府了。”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张君转身问道:“老三,大哥到底是何样的能耐,能收拾了这安九月?不,应当说是,他怎么还能叫安九月和大嫂不顾名分,实心实意的爱他?” 从一开始,男人与女人之间大约都是一种迷恋,那种迷恋促使着他们进入婚姻,但当经过历搓折,当迷恋散去,他要如何才能叫如玉重新爱上他? 张诚道:“因为他不爱!无论安九月还是大嫂,大哥都不爱,所以才能两厢调停。” 张君默了片刻,深觉其然,拍拍张诚的肩道:“看顾好府里,那安九月一看就是个躁性,必定会给大嫂气受。拿出哄你二嫂的花样用在她身上,将她哄高兴些,叫这府中少些乌烟瘴气。” * 下午,蔡香晚兴冲冲的进了竹外轩,游廊上新挂的绿萝吊兰都垂了绿意森森,远远就能闻得此起彼伏的婴儿之啼。 如玉怀中抱着一个才出生的,初一叫她拿褥子拥坐在对面,眼看着那不知那儿冒出来的小家伙正在吃自己的奶,咧开了嘴哭着。好容易喂饱了小的,才将初一抱到怀中,他自己拱头寻到奶叨了起来,小手儿够不着另一个,小脚丫子伸起来一够一够的护着。 蔡香晚惊道:“瞧瞧,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护食了。” 如玉指着那小的问蔡香晚:“瞧着如何?跟我们初一可差否?” 约莫才出生的小家伙,看不出模样儿来。蔡香晚下意识道:“我瞧着还是初一好看。” 如玉拉她手在那小家伙一头稀软的头发上逗着,笑道:“昨儿你才从观音殿求儿子,你瞧瞧,儿子这可不就来了?” 蔡香晚猛的收了手道:“二嫂,话可不能乱说,孩子那有乱养的?你实话告诉我,这孩子打那来的?” 如玉道:“老三和老二出门办差,遇见个全家灭了口的孩子,那一门皆是正派人,恰遗下个没人要的孤儿,你嫁过来几年怀下犹虚,不行就先养着,若是将来自己生了,也好有个哥哥伴着玩,是不是?” 蔡香晚虚怀了三年,一个囡囡再一个初一皆叫她眼馋,一听是个没主的,瞧着全胳膊全腿圆圆脸儿,虽说还有犹豫,却也伸手抱到了怀中,得得逗了两声。那小家伙也是果真与蔡香晚有缘,今儿第二回 睁眼睛,一双明睐深深的双眼皮儿,瞧的蔡香晚心一颤。 如玉趁势追道:“我的奶水丰沛,初一也用不了两个奶妈,正好你将姓陈的那个带了去,白得一个孩子还不必操心坐月子,天下也没有的好事。若你不愿意,我可自己养了。” “谁说我不愿意?”蔡香晚抱着再细看,跟初一一样的俊,忍不住香了一口,团在怀中低声叫道:“昨儿才磕头今儿就来了,这就是我的儿子,谁也休想抢走!” * 同一时间,永乐二府相联的巷子进头,是一排张登手下护卫们常驻的营房。 赵如诲叫人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正闭眼垂眸装着死,忽而听房门咯吱一声响,便见进来个身量瘦高,穿着青衫的年青男子,玉白的脸,下巴上略有胡茬青青,一双桃花眼,暗浮着丝屑意,进门便搬把椅子坐到了他对面。 赵如诲手脚俱不能动,只得狠狠捶头以表自己的悔意:“妹夫哎,要不说我有眼不识山,当年在陈家村,咱们是见过的,我是如玉大哥,我家如玉如今可还好?眼看三四年了,我实在是想她,想的紧。” 张君面无表情,问道:“你是怎么跟赵荡混到一起的?” 赵如诲又是一脸的悔不当初:“当初,我因为生意上的事儿跟着金满堂的驼队走了趟西域,回来之后便听说你把如玉带到了京城。后来我跟着金满堂到了京城,在东宫住了些日子,做哥哥的手里没钱,不好见妹妹,我寻思着自己挣几个钱再到永乐府找你们……” 张君出手,无比的快,一拳捣在赵如晦左边脸颊,生生打断他的诉说。赵如诲咳得几咳,连血带牙吐了一口,刚要嚎叫,右边脸颊随即又受了一拳。 张君摇着手腕踱来踱去,忽而又是一拳过去,赵如晦叫道:“好妹夫,别打了,别打了,你但凡问什么我都说,求求你别打了!” 张君踢了椅子,躬腰,一双杀气腾腾的桃花眼紧盯着赵如晦的眼睛:“你这个人,于如玉,于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杀了你,不过踩死一只蚂蚁,而你活着,于如玉来说便是极大的威胁。若不想死,就少说废话。” 赵如诲连连点头。 张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东宫出来的?” 赵如诲道:“去年,赵宣登基之后。” 那时候如玉离开他,跟着赵荡去了鸳鸯淖,赵如诲也随之成了步废棋,于是姜后便将他赶了出来。 张君又问:“那你又是如何勾搭的赵荡?” 赵如诲吸着鼻子道:“是一群西辽人找的我,说陈家村的陈二妮在西辽做太后,给自家的姐妹们都封田封地,如今非常想念如玉,若是我带着如玉去,必定给我也封个侯爷来当,而且当时当时他们就给我封了一千两银子的定金,连地方都是他们踩的点儿,我连如玉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你抓到这儿来了。” 相国寺的同光法师,才是真正教过张君功夫的那个师父。当年张君被区氏送到五庄观,实则就等于是当成个没用的孩子给扔了。 五庄观那老道士孔仙人成日闲游散转,到山下骗妇人们采阴补阳。张君无处可去,日日在相国寺偷贡品吃,偷着偷着,便偷成了同光法师不记名的弟子。 如玉要往相国寺浴佛,张君虽派了禁军侍卫们尾随,仍还不够放心,遂又休书一封给同光法师,要他亲自提防照料,切不可叫赵荡钻了空子,将如玉劫走。所以如玉虽不识法师,法师却早知如玉。 张君又道:“赵荡可有说过,若此番不成,可还有后手?” 赵如诲连忙摇头:“我知道的全说了,妹夫,你叫我见如玉一面,我听闻替我生得个小外甥,我还带着个长命锁儿,就想送给我的小外甥,你叫我见她一面好不好?” 张君退后两步,拍了拍赵如诲的脸,在他满是祈求与渴望的目光中,往他颊上再补一拳,转身出门。 隔壁一间房中关着小乌苏,两颊叫风吹的红彤彤,一双小眼睛盯着进门的男子,这男人她还是在鸳鸯淖见过,忽而带着人杀进行宫,将王爷揍成个猪头一样,扛起公主就走。 他关上门,光束随即被黑暗阻断。 “方才我在隔壁审案,你可都看见了?”他问道。 小乌苏无声点头。这年青的男人,瘦瘦高高面庞白净,唯一双浓眉于七分处突气,又干净利落的收尾,瞳仁比寻常汉地男子的更黑,更有神,盯着她时一目不眨:“如玉在鸳鸯淖,一直是你在贴身伺候?” 小乌苏仍是点头。他缓缓闭了闭眼,忽而直起身走到窗前,略略仰头,比起赵荡来略单薄的背影,就那么无声的站着,站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忽而说道:“我会派人送你回西辽,回到赵荡那里去。记着,你若胆敢再来诱如玉,我会悄无声息杀了你,填埋到某处乱葬岗,叫你此生连魂都归不得故里!” 他言罢,转身便要走。小乌苏道:“王爷托奴婢给您带了话!” 张君止步,并不回头:“什么话!” 小乌苏道:“王爷说,若您问及如玉公主当初在鸳鸯淖的生活,就让奴婢告诉您,她和他堪比鸳鸯眷侣,自从到鸳鸯淖便同吃同寝从不曾分开,连如玉公主所生那孩子,千真万确都是他的。” 张君气的脸色发乌,捏紧了拳管咬牙切齿。小乌苏生怕那拳头也要砸到自己脸上,连忙又道:“王爷说,若您一声不问便肯放了奴婢,那就请奴婢告诉您,他虽鄙视于您,却不得不告诉你,他与如玉公主是表兄妹,同在鸳鸯淖八个月,彼此之间是纯的不能再纯的兄妹关系,您不该怀疑她的品行与贞洁。” …… “他还说,但无论您信不信,他总有一天要打回来,杀您和您的哥哥,带走如玉公主和孩子,叫你们兄弟也尝一尝被背叛,被逼入绝境,末路亡途之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困境。总有一天,他会的。”小乌苏总算说完了赵荡带来的口信,而那站在门上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就那么一直站着。她满身大汗,一番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虚弱而又苍白,祈求这男子那双瘦而劲的铁拳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西辽!”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走。 * 安九月初初入府,先就叫了两个妯娌来。静心斋终究无人替她收拾,空置了几年的屋子,处处裂缝。她一脸的嫌弃,混身银铃响的像只未拴缰的小哈叭狗儿一样,指着侍于院中的周昭道:“杵在这里做什么?没见两个弟妹来了,快搬两把椅子出来叫她们坐。” 蔡香晚一脸的嫌弃,低声道:“我着实替大嫂冤的慌,不行,我得找个借口走了。” 周昭搬了几只杌子出来,安九月的婢女阿朵扭了过来,指着杌子道:“二位快请坐!” 如玉拉着蔡香晚坐下,低声道:“忍过此刻呗,她呆不了多久的。” 蔡香晚问道:“你怎知她呆不了多久?” 如玉笑而不语。安九月提着根马鞭,小脸蛋儿红彤彤似苹果一般,提鞭指着蔡香晚道:“叫声大嫂我听听!” 蔡香晚心说怎么先受气的总是我?她起身叫了声大嫂,安九月嫣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这就对了。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我会罩着你们的。” 她走到如玉面前,仿佛头一日见如玉,笑看了许久,那鞭子在身后一扬一扬:“久仰公主大名。” 如玉站起来,笑嘻嘻道:“我倒是初听公主的名号,昨儿夜里回房翻了翻,我有个姑母嫁入你们花剌王廷,是你小爷爷安骨力的正妃。如此说来,咱们沾着旧亲了。” 算来,安九月得叫如玉一声姑奶奶。她盯着如玉看了许久,居然轻轻屈膝,先叫了声姑奶奶。如玉从善如流,也叫了声大嫂,二人目光相交,如玉心觉得此女目中有十分的不善,却也一笑,携过蔡香晚的手道:“我们院子里皆还有孩子等着,不比大嫂空人一个,既您无事,我们就先回房了。” 安九月不发话,转而提鞭指着周昭道:“我听说她也住着两进的院子,你们二位院中可有姬妾,可也有二进的院子住?你们永乐府的规矩,妾也能得二进的院子住吗?” 院中正在鼓捣的所有人都停了手,目光全集向周昭。曾经闻名京城的才女,连皇子都为争其而打过架的美人儿,素面荆钗,叫个异族女子如此放肆的羞辱着。众目睽睽之下,周昭屈膝敛礼道:“奴婢原本不识大体,既少夫人有异,静心斋后有处小院,奴婢带着囡囡搬过去即可。” 安九月道:“既要搬就快些搬,将你原本那处院子腾出来,给我的下人们住。” * 傍晚张震回府,照例先进了周昭原来的院子要去看一眼囡囡。 还未过影壁,便闻到一股臊烘烘的味道。张震疾步进了院子,气的险些晕过去。 十几个男男女女花剌族的仆婢们挤在院中,男的洗澡女的通头,院中养莲养鱼的大铜缸里,鱼儿满地乱跳,才生苞的莲花被践踏于地,一院污水横流,细心修剪过的草坪花卉被踩踏成了一团狼伉。 张震在内院门上站了许久,铁青着脸,疾然转身冲出院子,直接进了竹外轩。如玉还是那袭月白的衫子,本黑的长袍,正午的阳光下清透似朵莲,正抱着初一在廊庑下,逗初一去摘吊于檐下的一串串儿小绿萝,奶妈与秋迎,丫丫等围了一圈儿。 “老二可在?”张震进门便问。 如玉道:“听闻今日休沐,但他并不在府。” 张震再不多言,转身出了竹外轩,在门外那丛青竹前站得许久,仍自夕回廊上折返,出府而去。 * 是夜,如玉喂饱了初一,给他洗过澡,二人团在一处早早便上了床。 四个月的奶娃娃,正是可爱的时候,如玉逗他笑,逗他翻身,揉着两只小腿儿小胳膊,亲了又亲,渐渐玩累了二人沉沉睡去。 漫天大雪,青灰色的天穹黯灰色的雪地,那个跪在她脚边,扯着她裙子的男人又抬起了头:“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 如玉哽咽着,张嘴许久,叫了声王爷,随即便翻坐起来。 张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床前,黯影下两眼深黑,眸中满是她从未见过的忧郁与彷徨。下巴一圈胡茬纵横,与那玉白的面截然两色,背直挺着,双目当是一直盯牢着她,显然也颇为意外她突然会醒。 如玉下意识去摸儿子。 “我抱到隔壁了!”张君两手握着椅背,正正的坐着:“作噩梦了?” 如玉拍着胸脯道:“做了亏心事,夜半鬼敲门,我梦见赵钰了。” “梦到他什么?”张君问道。 如玉道:“我常梦到他,总是那说了半截的话,他话不过半截就叫你抹了喉,血齐齐往外冒着,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死了,那后半截话戛然而止,世间无人知道他下一句将要说什么。 张君解了衣服道:“睡吧!” 二人重又躺回床上,一床被子,隔了一尺的远。如玉取拨子拨灭了烛,方才躺下,张君便凑了过来。他一指指捏过她的手压到自己胸膛上,粗浓的喘息,略硬的胡茬,从手腕处细而绵蜜的吻着。 如玉脑中挥之不去是赵钰的影子,咬牙挨到张君完了事,随即另抽一床被子下来,团紧自己依壁而睡。 赵钰那个人,在他死了两年之后,于梦中渐渐清晰,他的声音,他的相貌,和脖颈间叫张君一刀抹过的血痕,总于梦中不期而至。但凡梦到一回,如玉便一夜不能好眠,她睡不着,却又不敢惊动张君,静静的,于梦中睁着眼睛,听隔壁孩子忽而醒了,白奶妈抱着颠哄,悠悠的哼着小曲儿换尿布,极细的声音,却听的无比真切。 当自己有了孩子,曾经亲手谋杀过人的那种恐惧,对于宿命,对于轮回,善恶报应便有了更多的想法。如玉万分难过,回忆着初入京后与赵钰的相遇,想象着那怕一点点可能,能改变那一切,能叫那个人不必死,身上不必背负一条人命的过失。 忽而,张君的手揽了过来,将她圈入怀中,鼻子在她桂香蔚蔚的脖颈间轻嗅着。 他整个人,整个身体,还是那股子清清正正,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 “赵钰那个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在战场上,明明只杀了十个人,到了写捷报的时候,便要奏成一百人。明明丢了一座城,到了写捷报的时候,反而要写自己收复一座城,追敌千余里,直入敌军腹地。他治军极严,动辄便是杀头之罪。从他手上签出去的死刑,不计其数。”张君十分轻柔的,将如玉扳转过来,叫她依着自己的胸膛。 “若在平时,他这样做,也不过夸大些数据。三年前先帝亲征,他冲动之下乱报歼敌人数,不料先帝要亲临战场,他来不及寻求更多的尸体,竟将边关上大历一处镇子尽屠冒以充金兵。而先帝也因他的诸多不实之言,做了许多错误的决断,以致于劳兵劳力,御驾亲征最后无功而返。 杀他,是沈归和我大哥,我们所有人商议后才做的决断,当初若无你,我们也要于云内州劫杀于他,而你不过是叫那件事情变的更加容易而已。如玉,你是无罪的。” 如玉泣不成声,哽咽道:“钦泽,我害怕,我总梦见他,他阴魂不散,一直缠着我。” 张君起身出门,过了许久才进来,揽过如玉拍了拍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如玉于黑暗中摸着他手中持着个硬梆梆的东西,一手摸下去,棱角起伏。她爬起来问道:“你怀中抱的什么,不睡觉站在床前作何?” 第116节 张君道:“既你怕赵钰阴魂不散,我持锏在此守着,若他敢来,将他打出去即可。” 如玉本来满腹怨悔,叫张君这傻乎乎的样子逗笑,摸过那沉沉的瓦锏持在手中,无比的沉重。她道:“这东西,你打那来的?” 张君实言道:“当年我小的时候作傻事,打了幅锏半夜三更替大嫂守夜,这就是那幅锏!” 如玉摸过张君的脑袋,抱着亲了两口道:“我的乖乖,你这蠢事干的,普天之下无出其二。” 暮春的夏夜,张君柱着瓦锏,任凭如玉摸着耳朵鼻子眼睛,她脸上有冰凉凉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耳朵,他的鼻子,最后扑入他怀中,紧紧的揽着他。 “睡吧!”张君本想说,我不可能像赵荡一样,在你之前空无一物,爱上你之后就永远不会再看任何女人一眼,可我会永远守着你,不叫你母子分离,不叫你再遭受风雨,并愿意为此而努力,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懈怠。 可他只说了声睡吧,便再说不下去。 如玉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孩子在隔壁,丈夫就在床边,竹外轩仍是她能遮风避雨的,最舒适的所在,连带着这座府第,在她眼中也顺眼了不少。 * 安九月在永乐府呆了整整两个月,从四月到六月,天气越来越热,大历京城之酷暑,大地都热的冒烟。这两个月中,张震一次家都未回过。她每每派人快马去西京,来人总说驸马爷在忙,在忙。到后来,张震干脆连信儿都不给了。 闲极无聊,安九月入了两回宫,与大历皇后闲聊了几回,突然发现原来她十分鄙夷的,大历妇人们所行的规矩简直是妙极。 这锁的简直叹为观止! 第116章 忍辱 须知在花剌, 虽说小妾们地位轻贱,做为主母, 看不惯了抽两鞭子, 或者拉到人市上卖掉也就完了。像周昭这样软似面团的, 见面便跪, 仪态上从不出错,爷们都不回府, 她更是活的像空气一样,欲要拿个错处都无处可拿。 安九月便整日的让周昭站规矩, 一站就是两个时辰。早起站到中午,吃罢了饭再站到傍晚, 晚上替她捧帕净面, 伺候着她睡下, 才能回那小院儿里去。 如此两月的功夫,周昭待她, 温柔细致胜比待小囡囡。这夜安九月躺到了床上,忆及父母家人便有些心烦气躁, 况且此地之热她也受不了,薄薄一床蚕丝被,踢掉了几回, 起来拂乱了头发,怔怔的坐着。 周昭捧了杯茶过来,安九月饮了一口,味苦, 在舌尖回得几回却又有了些甘意。周昭眉温目和,烛光下跪在地台上,瞧着她的样子,莫名的温柔。安九月问道:“这是什么茶,一股苦味儿。” “苦丁茶,虽苦,暑天里喝了却能败火。”周昭接过茶碗,说道。 “你们一成亲,驸马就出征了,对否?”安九月忽而问道。 周昭敛眉道:“是!” 安九月盖上了被子闭着眼睛,又道:“所以,有小囡囡之前,你们只有过一夜?” 周昭又道:“是!” 安九月两只手儿在正红绸镶白边的被沿上攥的死紧,再问:“四月间有一回驸马宿在府里,与你是睡过的?” 周昭仍旧道:“是!” 安九月起身就给了周昭一巴掌:“没有主母的同意,你竟敢勾着他上床,你竟然敢……” 京城有名的才女,似腻脂般的白,圆圆的眼睛略厚的唇,虽冷但非常美的面相。而安九月自己颊上两团再也除不去的红,与她比之相形见绌。公主又如何,会骑马会打仗有如何?那跪在地上,半边脸发着红,眉眼如画纤骨瘦腰的女子,美的连安九月自己都忍不住心动,更何况男人? 朵儿不停给安九月使着眼色,低声道:“公主,放周姨娘回去睡呗。你也困了,早些儿歇息,可好?” 她主动将个周昭推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带了个竹外轩的婢子进来。 * 早些时候,如玉自己只穿件斜襟儿的真丝衫子并洒腿裤子,小初一直接精着屁股只穿件两肩系带的小汗衫儿。木地板上置的凉席,熬的稀烂的白米糊糊粥,她费力的教初一自己握着木勺,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粥。 小家伙才学会抓握,粥喂到了脸上,舌头伸出来费力的舔着,舔得一舔凑过来在如玉脸上吻得一吻,嘴里伊伊呀呀个不停,粥沾的两人满脸都是。 如玉抱他的脸香了两口,时时拿湿帕子替他揩着面儿。夏日衣衫薄,小家伙能翻能坐,木勺打着木碗,与如玉犟个不停。 秋迎走了进来,也斜坐到凉簟上,伸手逗着小初一粉粉嫩嫩的脚丫子,低声说道:“二少奶奶,九月公主院里那阿朵姑娘,方才又找奴婢了。” 如玉怀抱着孩子,问道:“她说什么了?” 秋迎道:“她给了奴婢一张房契,奴婢叫墨香斋那阿继瞧了瞧,是离咱们墨香斋不远的一处小店儿,买文房四宝的,里头许多东西,还是自咱们墨香斋出去的。” 初一吃了小半碗不肯再吃,眼不见的,笑嘻嘻盛了半勺晃晃悠悠,够着要喂给秋迎吃。如玉拿手盛着,半路截了下来,喂到了自己嘴里,捂唇慢慢的嚼着:“只怕今夜她要叫你过去,无事,你自去,一会儿我找个人来救你。” * 哄睡了初一,如玉起身重新洗过脸梳过头,闷暑的夏夜,取了把团扇摇着,湘裙洒腿裤,薄薄的竹青色交袄短衫,便要往介于永乐两府最后面那排营房去。据她所知,张震这些日子来一直在京城,但因为一妻一妾不好调停的原因,索性不回府,一直住在后面那营房中。 遣丫丫问过张震所宿的营房,如玉便一直在院门上等着,过了片刻,丫丫走了出来,回道:“二少奶奶,恰咱们二少爷也在,他叫你直接进去。” 张君也在? 如玉持着团扇进了院子,这院中并不设正房,沿墙溜檐一圈儿的营房,分上下二层,非常阔大的院子,中间植着几株大梨树,男人们住的太多,飘着一股子的汗腥气。 她与丫丫到了营房门上,止退丫丫自己一人进了屋子。 偌大而宽敞的屋子里,居中一张大桌,墙上挂着几把剑,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张君四兄弟皆在,除此外还有一个身量略矮的,见如玉进来,躬腰叫了声二嫂,如玉猜他当是隔壁府的老二张向。 张震戳点着地图道:“虎哥是被姜顺手下心腹们亲自提走的,据老四这些日子的打听,应当是关在内事堂下面的水牢中。如今姜顺所呈上的来的供状,虽说皆有虎哥的指印,但宫里那些缺了根的王八羔子们有的是阴损手段叫人签字画押。 皇上要想叫咱们一府心服口服,就必得要把虎哥押到朝堂上,至少要叫他当着群臣的面亲自认罪。虎哥委实未从夏州放女真人入关,也未杀过赵钰,以他的个性,我相信他死都不会吐口。” 如玉一听赵钰二字,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很显然,皇子赵钰之死被重新提及,新皇要凭借这个,对永乐府发难了。 张向拍着桌子道:“老三,禁军侍卫由你管着,你只要放弟弟我进去,带上几个人,深夜硬闯水牢,将虎哥救出来就行了,何必那么多废话。” 两府之中称老三,说的是张君。 四个兄弟,齐齐抬头去看张君。自先皇手中开始,禁军侍卫便由张君掌握,若果真张虎被内侍们关押在内事堂的水牢中,持刀硬闯,只要能将人救出来,永乐府便能变被动为主动。 张君道:“硬闯,人当然能救出来。但你们要知道,姜顺父子自然也在等我们闯宫救人。这时候硬闯,无异于给他们落口实,逆臣贼子的名号,咱们可就躲不过了。” 张震笑而丢掉手中笔杆:“本就是逆臣贼子,不过多打几场仗而已。” 张君一双秀目盯着张震,比肩高的兄弟,他其实生的比张震还俊俏,但没有张震那种来自武将的自信与掩不住的狂妄。 他一贯刻板内敛,算的也是兄弟们最不爱听的细帐:“打仗就要死人,夷人可杀,文臣不能杀,你即便最终坐上那个位置,来的不正,百姓不服,朝臣不服。” 张震也不笑了,拍着桌子道:“赵荡已经娶了完颜雪,西辽与金正式结盟,此时我们若不能将朝纲厘清,等赵荡挥兵南下时,我们就得给赵宣作盾,替他阻赵荡,西辽与金结盟,仅凭如今我们的兵力,完全无法阻挡。 等咱们一府的兄弟打完了,全死在战场上,也许整个大历都要被赵荡那厮带着蛮人吞并。到时候还讲什么名正言顺?” 张君迎上张震那双慑人的眼睛,眸中气势全不输他:“如今还不是最佳时机,我们仍需等待。” 张震拍着桌子道:“再等,虎哥很可能就会死!” 张君默了许久,仍是摇头:“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能硬闯皇宫,否则禁军侍卫见之,杀无赦!” 他说完便牵起如玉的手出屋,在檐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玉指着里间道:“我找大哥有些事情,不过照你们方才的情形,府内的事情我们还是自己处理算了。不过我有句话要问大哥,问完便走。” 张震也跟了出来,问道:“如玉何事问我?” 如玉道:“我只问大哥,安九月可能动否?” 张震反问:“什么意思?” 如玉一笑,心道大约就是,男人们在外争权夺利,妇人们在内勾心斗角罢了。 她道:“她只怕今夜要动大嫂和囡囡,竟要拿我作筏,我本不愿惹人,可她惹到我身上了。所以特来问大哥一声,若我将安九月逼出府去,于你们会否有碍。” 张震脖子上那道伤痕仍还狰狞,齐齐高的二兄弟,肩比张君略宽,环臂而抱,先看张君一眼,随即一笑道:“你将她逼出大历都没问题,让她回花剌再嫁既可。倒是你大嫂和囡囡,今夜就拜托你了。” 他说罢,转身进屋。如玉与张君面面相觑,噗嗤一笑道:“大哥这叫什么话?” 张君一脸晦气:“既他那么说了,随你去闹,咱们与花剌早晚要反脸,趁此撕破了脸皮也罢。” * 自从原来的院子迁出之后,周昭身边几个丫头都被遣散,如今身边唯独跟着一个小荷。周昭要贴身伏侍那九月公主,小院里就唯有一个小荷守着囡囡。 小囡囡正发着烧,忽而听得门一响,见周昭进来了,小荷连忙起身道:“少夫人,孙姑娘瞧着很不好的样子,奴婢瞧着这一回怕是挨不过去了,咱们出府请个郎中来吧。” 周昭摸了一把小囡囡的额头,偎着她躺下,挥手道:“你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即可。” 待小荷走了,她依着小囡囡躺下,头挨着孩子的额头,烫的渗人。周昭自床头捡起一本书来,偎着囡囡躺下,柔声说道:“孩子,咱们继续读经,好不好?” 囡囡脸儿烧的红红,晕晕乎乎,却也吃力答道:“好!” 周昭读道:“出家菩萨住阿兰若,能灭瞋恚得慈心三昧。亦无毁辱一切众生。即得名为忍辱波罗蜜。” 囡囡也跟着读道:“出家菩萨住阿兰若,能灭瞋恚得慈心三昧。亦无毁辱一切众生。即得名为忍辱波罗蜜。” 她读完,又反问道:“娘,何为忍辱波罗蜜?” 周昭搁下手头的《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解释道:“忍有三重境界,音响忍,柔顺忍,无生法忍。修功夫,修性德,修功德。所为修行,便是一个忍字。” 囡囡虽听不懂,看着母亲脸上那一抹温柔而又慈详的光辉,却也有些痴意,下意识问道:“娘,那忍到最后,会得到什么了?” 周昭苦笑一声道:“成则万丈金身相塑,败则无间地狱可期。止此两条路,没有多余的路可走。” 忽而院门咯吱一声,周昭闭了闭眼道:“来了!” 秋迎扭着小腰儿,连番使着眼色道:“周姨娘,我们二少奶奶听闻小囡囡近来胃口不好,正好我们院里单做了山楂糕,最能替孩子们开胃的,她指我替您送得一些过来。” 周昭指着门道:“秋迎,拿着你的东西,怎样进来的就怎样给我出去。你只告诉我安九月,明日一早起来,到后院那口井里捞我们母女就完了。” 周昭这个少夫人所受过的苦,下人们由心看在眼中。而她的品性也确实无可挑剔,叫人虽不能相亲,却也要由心生敬。秋迎低声道:“少夫人,奴婢也是受人所托,不得不为。这山楂糕您是否要吃皆在于您,奴婢却必须得端进来放到这桌上!” “小荷!”周昭高声叫道:“将秋迎给我打出去!” 丫丫笑笑嘻嘻自院外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只哈巴狗儿,抚着猫叫道:“秋迎姐姐,二少奶奶找了你老半天,怎的你竟窜到这儿来了?” 她忽而松手,怀中那狗窜到桌子上,见了甜甜的山楂糕,正是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一顿狼吞虎嚼,吃了几口又叫秋迎赶到地上,往前窜了两步,口吐着白沫连撕带咬带撞,一件破屋子里本就发了絮的帐幔叫一条狗扯的漫天飞着。 周昭将囡囡紧紧抱在怀中,哭道:“最惨不过一条命而已,你们还要叫我怎样,还想叫我怎样?” * 张登如今仍还负责着皇城的卫戌,赶在下钥之前从宫里出来,迎门便叫如玉请来,自打娶了新妇,多少年未曾进过这院子,乍一进门见周昭坐在床上哭,愣了半天叫道:“邓姨娘去了何处?” 这无心的男人,老妾走了一年多,他竟直到今日才知。 如玉进门时,狗已经成了一条死狗。秋迎一见如玉便哭:“二少奶奶,是九月公主叫奴婢替她给周姨娘和囡囡送盘糕,谁知狗吃了一口便死,奴婢委实不是故意的。” “安九月?”张登在狗腹上踩了一脚,咬牙骂道:“那里来的蛮族姑娘,到如今连我张登的儿媳妇都敢害。来人,将她给我扭到这里来!” 安九月当然未睡,非但未睡,此刻还正在慎德堂与姜璃珠两个说闲话儿,年龄相当的婆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姜璃珠于护肤颇有心得,用牛乳蜂蜜等物替安九月调了最能嫩肤的面泥,正亲自替她敷着。以其能敷掉那两坨恼人的高原红。 张合带着二十几个年青护卫将安九月团团围住,一脸腻腻糊糊直接就架到了小院中。 院中已经升起了腾腾大火,周昭怀抱着囡囡缩在床上,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张登在台阶上踱着步子,儿子儿媳妇围了满满一院子,安九月进了院子便冲着张登大吼:“我是花剌公主,你这样绑了我,不怕我父王发怒么?” 第117节 “公主?我永乐府如今还有位辽国公主,眼看还有位我们大历本国的公主嫁进来,瞧瞧如玉公主,何等的端庄贤淑,宜家宜室,天下难觅的佳妇。 再瞧瞧你,心思恶毒到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你若不是公主,我即刻就能抽你二十鞭子!” 他指来秋迎道:“你说,将方才给我说的,说给大家听。” 秋迎对着院中诸人一礼,起身道:“这些日子来,九月公主找了奴婢几回,说她瞧着奴婢在竹外轩过的很不好,要帮奴婢找点儿营生。奴婢人傻,可脑子不傻,昨儿她给了奴婢一张房契,今儿叫奴婢到静心斋,要奴婢端盘子糕点给周姨娘,奴婢将那张房契都交给二少奶奶了,心说这事儿二少奶奶也知道,遂端了糕到这院儿里来,谁知周姨娘和孙姑娘还没吃,一只狗误食了,竟就毒死了。 奴婢不过替人送东西,万没想到那山渣糕里竟然是下了毒的,这糕是九月公主赐的,毒自然也是九月公主下的,与奴婢全然没有任何关系。” 安九月转身去看姜璃珠,姜璃珠随即别过了脸。自她入院子,如玉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姜璃珠,果不其然,姜虽不动声色,不一会儿小芸香来了,却是趁暗将个什么东西渡给了安九月那婢女朵儿。 朵儿接过东西随即一声大叫:“老王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们公主何曾害过周姨娘的孩子?既秋迎姑娘都说二少奶奶知道,保不定那毒就是二少奶奶下了了?” 她说着,将小芸香方才递给她的东西又大大方方递给姜璃珠:“夫人,您瞧瞧,这是竹外轩的进出账目,这一个月中,我们院里往大厨房要过几回山楂糕,因不到季节,大厨房都没给过。这账目上可以瞧得出来,竹外轩单独进过山楂,因是去年的冬藏,五百钱十个,账目上可写的清清楚楚了。” 姜璃珠接了过来,笑的十分温婉:“孩子胃口不好,如玉花重金买些山楂回来熬粥开胃,可是如此?” 如玉道:“我们竹外轩的账,向来是由我自己亲手记的,光瞧这账本的皮子都不是竹外轩的,朵儿姑娘自那儿弄本账来就敢糊弄,拿来我瞧瞧。” 她说着自姜璃珠手中夺了过来,翻开一看便捂着嘴笑了起来:“母亲也真是糊涂,您瞧瞧这账记的,前面还好,看看后面,粳米一文钱八石,花椒五百钱两只,便是不上菜市的人,也知道米面远不是这个价儿,朵儿姑娘,你打那儿弄来的账本?” 姜璃珠这回要撇清自己,再不肯接那东西了。 朵儿见小丫丫躲在如玉身后,指着叫道:“就是她,我花了两百两银子,才从她那儿买的。” “买来栽赃陷害我,好借刀杀小囡囡?”如玉反问道。 安九月在见周昭之前,从未将她当成个对手。在她心目中,周昭不过是个大历普通人家人生过孩子,人老珠黄丈夫不爱的普通妇人罢了。直到见了她的面,才知她容样清丽,性子温婉,与张震之间还生了粉团儿一样一个乖巧的小女儿。 有妻是一回事,睡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想游说张震与她同归花剌,张震几番不同意之后,便一门心思认定张震是因为挂念周昭和小囡囡而不肯回花剌做驸马,遂起了杀人之心。 以她直白的心思,自然想不到拿如玉作嫁,但或者有人于暗中给她出谋划策,一手借刀杀人差点就叫她给玩成了。 张登听了这里,已经知道是安九月在捣鬼了。他指着安九月叫道:“将这小丫头给我叉出去,关到马棚里,明日一早遣回花剌去!” 安九月还未说话,那朵儿竟叫道:“新鲜了,以为我们公主果真稀罕你们这永乐府?我们公主有过三个汉族男子,到了花剌,多少王公贵族们巴着要求娶的,哼,公主,咱们带着咱们花剌兵走,回去找国王告状去!” 睡过三个汉族男子,这也成了可炫耀的资本,蔡香晚忍不住捂嘴而笑,张诚和张仕两弟兄也别过脑袋在忍笑。张登气的哇哇大叫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给我绑出去!” 安九月叫道:“你敢!朵儿,带了咱们的丫头,咱们走,到宫里告御状去!” 就这么着,入府两个月的花剌公主,连夜带着人气气呼呼又走了。 * 张登亲自安抚周昭,与姜璃珠两个要请她重回原来的院子,好话说了一车,周昭一直闭眼揉着囡囡一头柔顺顺的发。听完了张登的话,总算睁开了眼睛:“父亲,请您转告钦锋,我要与他合离。” 如玉和蔡香晚几乎要拍手鼓掌。以周昭的人才相貌,离了张震,那怕找不到一个如他那般天纵英才的少年杀神,但那里找不到一个能一心一意待她好的男人。 出了小院儿,蔡香晚悄声道:“安九月的事儿,离不了姜璃珠在后面撺掇,她自己不出面,却把个安九月当枪使,今儿你就该顺着扯下去,将她扯出来也叫她丢脸。” 如玉一笑道:“你以为她会亲自出面?顶多不过牵扯出个小丫头,以姜璃珠的为人,定不会落了口实。是人就有忍不住的时候,等她忍不住了,自然就会自己露出馅来的,且等着呗。” * 回到竹外轩。小初一的卧室里亮着灯,白奶妈却在西厢的窗子下做针线。如玉并不进屋,透过茜纱窗,可以瞧见张君坐在初一的床上,怀里抱着小初一,面前放着小佛桌,正在读书。 这一府中的兄弟们,张震最有野心,但若论冷静克制,却要数张君。那怕赵荡投奔西辽,成为一国的叛徒,那怕赵宣赢弱亲信妇人,要篡一个底层百姓还算稳定的王朝,实在难之又难。 永国府唯一的优势就是兵权,可治理朝廷是文臣们的事情,归元帝的余威犹在,他们会用唾沫星子淹死永国府的兄弟们,会用身体为刃阻止他们进入那座代表着权利的宫城。 那二十四岁的年青男子,锋眉俊眼,比之如玉初见时,瘦了一些,唇薄了许多,惯常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此怀抱着儿子,眉眼间却有当初在陈家村时的温和。一个劲儿的碎碎念着:“初一,我的乖儿子,听话,不要闹了,你娘马上就回来!” 她替他生的儿子,面貌与他囧异,一会儿揪揪亲爹的耳朵,一会儿拍拍他的书页,将那温和的爹,当成个大玩具一般蹂躏着。 丫丫捧了一盘子新切好的西瓜来,如玉接过来自己端进了屋子,斜倚着床沿坐了,将正在努力学爬的初一接过来放在怀中,挑了无籽的给他舔着,另叉了一签子给张君,问道:“今夜如何回来的这样早?” 张君咬了一口瓜,当是北地来的,沙壤,水份不足却非常甜。他道:“大哥野心勃勃急不可奈,父亲已经做好了要自己上的准备,赵宣在他们眼中,不过一个死人尔。可事情没那么容易,永乐府就我一个文臣,剩下的,一半姓姜,一半姓岑。姜氏一族力挺姜后,即便皇上无子而殴,也会立个宗族的孩子进去,叫姜后垂帘听政。 姓岑的表面忠于皇上,要保皇上,但其实是在等赵荡南下,要投诚西辽。此时想揭竿而起,也许能篡帝而立,但文臣们不服,就只有杀戮,这恰给了赵荡一个南下复国的借口,是死路一条。” 说起赵荡,如玉心底总归不适,随即一笑道:“你读的是《隋史》,北周有宣帝昏庸在前,静帝年幼,杨坚统摄兵马,最终代周而立隋,最后也将王室屠戳怠尽。 咱们朝皇室宗族并不多,藩王们不掌兵权,藩地又远离京城,闹不起风浪来。如今咱们一府掌内外军事,岑参算不得威胁,姜氏一族却是难啃的骨头,若能啃掉姜氏一族,事情就好办了。” 张君并不接话,合上书抱过初一道:“走,爹今儿给你洗澡去!” * 如玉原来替小丫丫绘了许多像,如今皆在小丫丫那里珍藏。没头没脑的带孩子,好容易张君要替初一洗澡,她使了丫丫过去搭手,自己坐在外头,替早晨才勾过的,小初一的肖像上色,褐绒绒一头毛卷发,淡褐色的眸子,她绘过多少遍,仍然爱不释手。 不一会儿洗完了澡,张君满头大汗,大裹单将个光溜溜的孩子递到如玉怀中,亲自等着她喂饱了奶,抱引燃引线的炮竹一般小心翼翼,抱到隔壁去了。 洗完澡躺在凉簟上,大孩子终于弄走了小的,独霸了那两只粮袋,小狗一样在她胸前拱着。 如玉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起来:“大哥的野心,经过那只狸猫,姜顺只怕早已知晓。姜顺之所以抓虎哥,为的就是要逼你们反。 恰如你所言,此时也许杀皇上轻而易举,地无藩王,京无权王,反起来轻而易举。可你瞧王莽篡政之后存在多久?董卓拥兵摄政,最终还不是没有走到那一步?永国府如今在朝已是众矢之重,若以我的浅薄之见,咱们该把矛盾转移出去。” 张君终于玩够了,侧躺下来,一双轻浮着桃花的眸中满是笑意:“如何转移?” 如玉道:“让姜顺先反。要知道谋逆这种事情,不在于真假,于一个王朝来说,一次两次或者民意不服,等有个几回,朝臣心中成了痼疾,也就知道该换主儿了。” 有美伴于侧,张君当然心不在焉。她玉体横陈,峰峦莹似凝酪,细腰纤纤,丝罗裹着香汗,握一柄团扇,轻扇着桂香氤氤,惹得张君心猿意马,偏还总要谈些煞风景的正事儿。 他不肯叫如玉遮小衣,一遍遍的解开,她又一遍遍的系上。 “以你之见,要如何逼姜顺来反?” 如玉团扇遮了胸前春光,低声道:“也许在你听来,我的说法有些可笑。我可委实有个法子可以逼的姜顺父女狗急跳墙,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儿我才告诉你。” 张君见她垂了眸,便知她要说赵荡。果不其然,如玉道:“无论何时,都不要杀赵荡。” 张君低眉一笑:“如玉,你太低估了赵荡。相比于赵宣和姜顺,他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敌人。” 如玉也是一笑,微微的扇着扇子。 张君啃了过来,她便闭上眼睛。她尚在哺乳期,还无月信,这可乐坏了张君,连着两个多月,没有一夜空落过。相比于当初那试探着的摸索,如今他已成个中老手,渐渐食髓知味,最知如何叫她欢喜。 周昭三年前命人打来的这张榆木大床,榫卯严楔木料合缝,如今叫他折腾的摇摇欲坠。她等于奶着两个儿子,白天那个不过吃奶陪着玩也就罢了,夜里这个才真真叫磨人,似只猎狗又似条狼,吸干了她,榨空了她,又能用无比的愉悦与泡沫填充她的空膛,一夜一夜,磨人而又难缠,疲惫伴着欢喜。 夜半惊醒,如玉摸到张君一只手,好奇于他的姿势,顺着摸上去,他握着她的手,却并不躺在床上,而是柱锏坐于床侧。如玉重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果真许久都未梦到赵钰了。 * 踏着凌晨的凉意,张震进了静心斋后面的小院。小小一间里外两进的屋子,一个小丫头在外面打着地铺。他推门而入,无幔的窗子透进模糊的月光,周昭环着小囡囡,缩窝在一张小床上。 张震握过小囡囡的手,一丝凉意,显然已经退了烧。 周昭在里侧,他触及她的手时,她明显一缩。 一个女人可以退让到何种地步? 他死,为他守节,为他抚育孩子。他另娶新妇回来,跪新妇,一再退让。新妇投毒要她死,她毫无怨言,甚至还捎话给安九月,要她不必脏手,明天早晨到后院井里捞她与囡囡的尸体即可。 从一开始的势在必得,到成亲之后的两厢欢喜,再到一次次无颜以对。张震握过周昭到的手,粗臂环上她们母女,天下之大,这是唯一需要他庇护的人,他却一再将她们无视。 “钦锋,咱们合离吧。”周昭并未睡着,语气淡然。 张震略微一怔:“雨棠,是我亏欠你良多。从今往后,没什么花剌公主,你仍是我的妻子。” 周昭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语气仍旧无比淡然:“你欠我的,今生不必再还,你明日替我书份放妻书,囡囡我要自己带着,往后一别两宽,我祝你天遂人愿,终究能胜过赵宣,与天同治。” 张震对于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也自信自己终将可以得到。他道:“你得与我并肩,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两个月前,内廷为如玉设宴。周昭卸光了钗环,当着一众命妇的面,从妻降为妾。和悦带着小囡囡出去玩,叫她上楼梳头,若不为那个巧合,她躲在角落里偷听,就不会知道张震与姜映玺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儿。 曾经往来过的书信,他并没有烧掉,如今仍还好好封存于隔壁贺氏的屋子里。她一封封翻过,再通过自己在禁军侍卫中做侍卫的弟弟周仓,雪泥鸿爪,由蔡香晚那院里凭空而出的奶宝儿推断整件事情,从而知晓了朱颜在同罗妤的卧室中诱过张震之后,四月初八狸猫一事。 姜映玺笃定张震到如今还对她情根深重,任凭自己差遣,自己大着肚子不能侍他,居然找出个十五六的绝色小佳人来,想要以色而贿,躲开守密森严的禁军侍卫,渡个儿子进去。 可张震是怎么待她的?张震将计就计,渡了只死猫进去,若不为赵宣懦弱仁厚,姜映玺的皇后之位,当时就可以废掉。 第117章 秘药 所以爱情是什么?他不爱姜映玺, 也不爱安九月,更不爱她, 他勃勃野心, 只想得到赵宣的那个位置。女人于他, 不过行军路上偶然落于鞋面的沙砾, 任凭你苦苦强留,也不过那一刹那的缘份。 “雨棠……” 周昭转身, 闭上了眼睛,那本《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自枕边划落, 张震将它捡起来,翻开书签所夹之处, 小囡囡一脸的单纯天真:“爹, 我们一定会忍的!娘说, 我们要做忍辱波罗蜜!” 忍字头上那把刀,就这么毫无预兆的, 插在了张家这位长子,无心之人的心头上。 * 简直仿佛是瞌睡了要来枕头一般, 次日,如玉就接到了姜后的邀请,要永乐府的两位命妇入宫。 姜璃珠许是一年多的避子汤吃坏了肚子, 比如玉还小两三岁,清早起来浓妆遮不住黑眼圈,一脸的困意,衣服当是香熏过的, 可也掩不住那股子汤药味儿。 嫁的老丈夫野心勃勃,还有四个得力的儿子,她已准备好取代姑母的位置,如今唯一所缺便是一个能做靠山的儿子,好从张登那里分一些他对于初一那不知从何而发的喜爱。 如玉与她并不同车,在东门上彼此见了一面便隔车而坐。 延福宫中果真一水儿的樱木家具,天然的浅红细腻绵密,一廷之中,处处樱花香气。姜后生女两月,膝下四位千金,生了太多的孩子一脸老相。被旧情人耍了一道,一只剥了皮的狸猫差点将赵宣吓死,如今虽仍稳坐皇后之位,到底没有先前得宠。 她向来以贤后自居,走动都要带着赵宣所有的嫔妃。身边十几个苦瓜瓤子,脸色比姜璃珠还差,围成一圈子坐着。夏日为清凉故,宴设延福宫后苑之中的清凉殿,风自四面八方而来,荷香远送,绿荫重掩。 如此一眼望过去,将近二十个年龄相当的妇人里面,虽金钗玉饰晃眼,绮绫罗锦裹偎,瞧面色,却唯如玉一脸水水嫩嫩,一看日子就过的滋润,剩下的不是黑眼圈就是压不住的浮粉。日子过的舒不舒心,光瞧脸色就能看出来了。 姜后近来因为姜璃珠的虚以为蛇,十分厌憎于她,虽碍于其名位而不得不请,却将她安置在亭子靠外的风口上,大风呼呼的刮着,不一会儿发乱毛立,再加之她那幅青黑的脸色,越发难看。 如玉就坐在姜后右手一侧,得一国之后十分殷勤的问询:“但不知如玉公主喜食何酒?今日婢子们备了桑椹酒、荔枝酒,青梅酒,还有花剌贡送来的马奶酒,味道皆是好的,却不知你的口味。” 如玉道:“怎敢劳皇后亲自来询,给我杯茉莉花酒就使得。” 她不擅饮酒,却喜欢茉莉浓馥的气味,偶尔也喜欢抿上一口。 姜后与如玉对饮了一杯,笑道:“今儿一清早九月公主入宫,本宫问什么也不好好说,就只一个劲儿的哭,可是你们府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须知,花剌有十万兵驻扎在咱们大历,那十万人可是替咱们大历平定过民乱的,咱们不好好待人家,怎能让人家金娇玉贵的公主受委屈?” 姜后那双眼睛不停眨巴着,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以十万大军的去留相逼,要如玉压下昨夜安九月投毒害周昭一事,将她重新接回永乐府去。 如玉笑道:“九月公主既嫁予了大哥,便是我们的长嫂,我们几个妹妹是不敢给她气受的。至于父母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娘可不是白喊的,关键时候,不就该是这个被称之为娘的出来顶着么。 姜后脸再转到姜璃珠那里,可就没有好颜色了:“璃珠,果真是你薄待了九月公主?” 姜璃珠离的太远,风呼拉拉听不真切,经身边一位妃子相提醒,才知姜后在问自己。连忙上前敛礼道:“回皇后,公主金玉之躯,到府之后,臣妾们一直尽心尽力款待,不敢叫她受分毫委屈。” 如玉抿了口酒道:“这点倒是真的。母亲对九月公主是真的好,须知我就无福,从未见过母亲润面泥的方子。” 第118节 赵宣宫中的嫔妃们冷眼瞧着,姜璃珠这外命妇站于中间回话,嫁了老夫的小姑娘,两个儿媳妇都是公主,显然过的不怎么好。这些嫔妃们最喜欢瞧人取乐了,也知姜后早已厌弃于姜璃珠,更是拿她当个笑话儿一样看着。 姜后道:“公主此刻还在生闷气,指挥使大人和皇上眼看就到,不如如玉公主赏我个脸,把公主请出来,咱们单独寻个地方,叫他们把手言好,大家欢欢喜喜,把九月公主请回府去,可好?” 姜璃珠试了一回便知如玉深浅,见如玉起身眼皮已在跳。而如玉恍若无事,拉过和悦的手,二人一起欢欢喜喜的走了。 姜后把那安九月安排在晏春阁中。此时牡丹已谢,满院浓荫。安九月气气乎乎,正在里头喝酒,等着昨夜让自己丢了脸的如玉来给自己赔罪求情。 * 如玉出了门,便问和悦:“你近来过的如何?” 和悦努着嘴道:“还能如何,仍是原样子过呗,我本想托个假让我随身的嬷嬷到二哥面前敬个言,叫他能早日成了我的婚事,谁知叫那姜大家发觉,倒将我的随身嬷嬷给撵了出去。” 毒日头底下走路过真费劲,如玉寻到一处凉荫下的秋千架,自顾坐了下来,打着团扇道:“来,咱们在此坐着歇会儿。” 和悦也不喜欢那蛮横不讲理,将自己看的比天还大的九月公主,也懒得跑一趟去替她说情,使着自己的婢女道:“去,到景明殿端两杯酸浆来,我也二嫂在此闲坐,喝上一杯。” 几个小宫婢一溜烟儿的跑了。如玉自然没想着去给那安九月说情,闲坐了片刻,她远瞧着赵宣与张震相挟而来,恰要经过此处时,故意说道:“若是当年的刘嬷嬷伴着你,有她那聪慧机智,只怕你能过的好些,可惜了的……” 和悦捂了嘴道:“二嫂,你怎的竟认识我那刘嬷嬷,你可曾见过她?” 如玉点头道:“非但见过,几年前还曾一起生活过一段日子,要说她当初也着实是冤。” 和悦叹了一气道:“全怪我自己不争气,要将那件事儿告诉二嫂,本是想帮二嫂个忙,谁知却生生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人给弄没了,如今还能怪谁。” 她说的二嫂,自然就是姜后了。赵宣与张震离的不远,听到自己妹妹与臣妇的闲话,赵宣本想经过而走,张震却止了步子。 如玉劝和悦道:“那也怪不得你呀,再说了,皇后娘娘也是用了药的,可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可见那些能致人不孕的话儿都是谣言,并不是真的。” 和悦傻傻乎乎,又不知身后已然有人在偷听,声音不禁越来越大:“她肯定不曾用过药,若用了,便与我母妃一般,肯定也不能再生孩子了。你瞧瞧宫里这些妃嫔们,个个自以为堪比同罗姑娘,能得皇上圣宠,可她们那有一个生出过孩子来?” 赵宣身体本就不好,听了这话,面色顿时煞白,几欲站不稳。 一言点到,如玉便不肯再说,揽着和悦拍了拍道:“你是皇上的亲妹妹,宫中唯一的公主,皇上气吞山河的胸怀,必然也早已安排妥了你的婚事,我们永乐府,也会随时准备好,待皇上下了旨,便欢欢喜喜替你张罗婚事,好不好?” 和悦还想诉点苦,如玉在她腰间一把狠捏,厉厉一个眼色,和悦回头,才见二哥正在自己身后站着。 如玉和和悦两个见帝既跪。赵宣挥了挥手道:“这样大的日头,快去寻处凉殿躲着。至于和悦,果真是朕忘了你早已长大,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也罢,明儿朕下道旨,叫宗人府将你的婚事操办起来,好不好?” 和悦不知赵宣听到了多少,听他果真要嫁自己,喜的又拜了一拜。 虽不过雪泥鸿爪一两言,但赵宣却一下子就了悟了自己身边这些妃嫔们多年来无一所出的真相,又怒又哀,再无心给张震作陪替他作人情,召过内侍们坐上御辇,转身走了。 * 张震经过如玉时,低声说道:“出宫之后,在墨香斋等我!。” 他疾步进了晏春阁,牡丹树成浓荫的缓坡上,凉亭之中,安九月正坐在那里喝闷酒。她醉醉熏熏,见是张震立在玉带桥的对面,也知他是来求自己回去的,犹还不够,一身的小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扶着朵儿的手过了桥,曼启轻眸问道:“就驸马一个人来,也想将我请回去?” 张震负着两手,那似雕刻过的面庞俊美无双,那随意缝成的伤口错综狰狞,若没有那道伤口,这太过标致的男子,没有人能感觉到他的杀气,和藏于那俊俏皮囊下的冷漠。他一双眸子满盛着深情,低声道:“九月,回花剌吧,回去找个花剌男子嫁了。你事过三个汉人男子,花剌的男子们会争着抢着要你的。” 女子以事过汉人男子为荣,确实是花剌族的习惯,所以安九月并不以此为辱。她怒的,只是他那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丢弃一块抹布一样,要将带着大军而来,拯救整个大历于水火中的,她和她的士兵就此遣散。 安九月一巴掌才甩到半空,高她至少一个肩膀的张震随即出手扼上她的脖子。玉带桥的围栏不过一尺多高,他扼着她的脖子,越推越远,最后将她半个身子都凌空在水面上:“九月,我跟你说过的,我从不打女人,但有时候嫌她们烦,会直接杀了她们!” “你休想!”安九月只待他松了脖子,便踉跄骂道:“我要叫我父王和西辽结盟,要叫他允许西辽和金兵过境,来征你们大历,打的你们大历跪在耶律季连和赵荡的脚下哭着求饶,你等着!” 张震随即又扼上她的脖子:“那就去,此刻我便送你走。至于十万花剌兵,那如今是我张震的私产,你一个都休想带走。” 她整个人还荡在半空,他的手渐渐而松,就在安九月觉得自己要落入水中时,张震忽而将她一拉,扔给在旁抽泣的朵儿,转身离去。 * 如玉当然不会在墨香斋等张震,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姜后倒是一脸的高兴。很明显的,她巴望不得安九月能和张震闹掰,毕竟安九月带着十分花剌兵,那十万兵若是投到她麾下,姜顺就不再是只掌朝政的文官,也拥有自己的精锐之兵了。 * 回到竹外轩,如玉抱着小初一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待哄到他睡了,便自榆木大床的顶匣中抽出当初她身子不好时,张君带来那贾婆子,所带来的药出来。 这药有股异香,外涂内用,据说可常葆妇人水嫩,即便妇人们上了年级,也可以凭此回春。当初收了药之后,如玉便知是有人不想要自己生孩子,概因她在西京时所认识那刘婆子,就曾将这药当作件秘事儿给她说过。 却原来,此药本为那刘婆子家一个做带下医的郎中所有,于妇人来说,内服外用,确实能达到葆青春的效果。刘婆子为和悦公主教习之后,因当年端妃待其非常好,遂将此法秘传给了端妃,却也告知她要慎用,概因一经服用,此生再不能有孕。 至于端妃后来是怎么做的,从归元帝后宫就可以看出来。她自己再未有孕,归元帝的后宫中,从此也成了不毛之地。 但这个方子一直以来都在宫廷中流传,并未再流露到别处。和悦当年还是个小丫头,于半夜眠中,听到教养嬷嬷与母妃的谈话,偶尔知此方的奇效。 她并不知此方能叫妇人不孕,又还是个天生热情的性子,遂将此方告诉了初入东宫的太子妃姜映玺,端妃知道之后自然大怒,从那之后,刘婆子便离了宫,而此药从此也就再无人知道。 后宫中的妇人们什么滋味,只有皇帝清楚。而东宫那一片片盐碱地怎么来的,只须一言,赵宣随即便知道了。 如玉寻思着此时只怕张君已经往西京去请那刘婆子了,正准备使个人将此药带给张君,才出卧室,便见张震着一袭褚色武官常服,袍带紧束,发总玉冠,正在帐子外站着。 他直接进了弟媳的卧室,冠逼月门,止步在那层冰纱薄帐处。 如玉心生不快,持匣擦肩出了卧室,将那条匣搁到中堂前的云头翘角案上。张震捡起来,抽开看得一眼又合上:“所以,这就是姜映玺能叫后宫妇人们不孕的东西?” 如玉提醒道:“这东西是物证,要送入宫廷,送到皇上面前,和他自后宫嫔妃房中搜出来的东西做对比。” 张震不着痕迹的轻扫了如玉一眼,她当没用过这种东西,她的母亲是花剌同罗氏的姑娘,天生如水做成,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姜映玺费很大的周章,在还为太子妃的时候,要通过宫里的内侍,宫婢等人,将这东西送到张君手中,当是为了不叫她有孕,毕竟生过孩子的妇人,吸引力总不及没有生过孩子的。 那时候,姜映玺计划将如玉送到花剌,以换取花剌十万援兵。安达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辽国公主,还特此照着黄头花剌的建筑风格,造了一座贤召殿。 这也要锁? 第118章 青龙 如玉当时压下此事, 隐而不宣,却打听清楚来龙去脉揣在心中, 到如今能帮他们兄弟一个天大的忙。 为妇人者, 能于世事湍流中如此慎密而又从容, 将险险分崩离析的永乐府艰难缝补, 成如今兄弟齐心,手足团结的模样, 与朝同始的永乐府,至今才有个真正的宗妇。 * 晚上哄睡了初一, 如玉一人舒舒服服在浴缶中泡了个澡,披上衣服出来, 却发现张君回来了, 而且竟把个睡在隔壁的小初一也抱了回来。 如玉未敢惊动他, 擦着头发慢慢靠近,便见张君支肘侧坐在床上, 正在看着沉睡中的小初一。他伸指掠过孩子的头发,见孩子仍稳稳的睡着, 手痒痒又去触他的脸,再摸摸他的小手。如玉眼看着张君作死,果然, 小初一撇撇嘴左右扭一扭,开始哭了。 张君吓的几乎跳起来,又连连儿拍着孩子的胸脯要哄他继续入睡。初一既醒了,那里肯再睡, 揉着眼睛越发大声哭起来。如玉过去抱起孩子哄着,问道:“可吃过饭了不曾?” 张君道:“跟大哥他们一起吃过了。” 他看着初一吞上他的粮袋,也是下意识的吞口水:“我瞧他睡的香沉,以为他不会醒的。” 如玉握着儿子的小手儿,嘴里弹着舌头得得逗着孩子,见张君两目也紧盯着孩子的脸,笑问道:“我儿子生的好看否?” 张君去摸初一的小手,初一望着这惯常偷奶的贼一脸警觉,一只脚一踮一踮护住了另一只粮袋,显然,他如今也知道每每跟他抢奶的那个人,正是这个爹。 张君道:“一开始,我并不觉得他有多好看,或者多爱他。他那么小丁点儿人,嗓门却那么大,占了我的床,我的位置,理直气壮的霸占着你,一丝儿也不肯分给我。 后来,慢慢的,出门在外时我常常会想他,想他吃奶的样子,想他笑着揪我的耳朵,我的头发,无论在那里,但凡想到他,我就有种冲动,恨不能即刻便策马回来看他一眼。 普普通通上朝的路,出京的路,每每走过,我就会想,等初一长大一点,我一定要带着他走一回,我想教他骑马,教他跃墙,教他射箭,教他我所会的一切。我总是怀着这样的冲动匆匆赶回家,看他长大了不曾,结果每每回来,他总还是这样一点点的小。” 这大约就是父亲对于儿子的爱吧。如玉低头笑着,喂完了奶将儿子递给张君,歪在床上与张君两个一起趴着逗那一翻身趴过来就要衔着口水的儿子,要他往父母身边爬。 初一看看爹又看看娘,两只小腿儿一蹬又一蹬,初学跳的青蛙一样费力的往如玉身边爬着。好容易等初一玩困了,将他送到隔壁时,俩人皆是精疲力竭。 张君躺到如玉身侧,她顺势偎了过来,侧躺在他肩头,累极,却无睡意。一个精力充沛,吃饱了奶就知道乱蹬乱叫的孩子,耗费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也让她的生活格外充实。张君转过身来,指肤在如玉颊畔轻抚着,抚了许久,低声道:“对不起!” 他说的,自然是那秘药的事情。 宫廷里秘密流传的禁药,当初如玉身体不济时,禁军侍卫周仓通过宫婢得来的。但其实暗隐在这之下的,是姜映玺,她当初意欲把如玉送给花剌,却又生怕如玉在永国府有了身孕,于是通过宫廷里的宫婢们露口风给周仓,周仓再露口风给曾禁,如此一耳传一耳,张君亲自请到那带着秘药的贾婆子,将药传到如玉手中。 若如玉果真服用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初一那么可爱一个孩子。而她,也将像赵宣后宫里那些盐碱地一样,永远都不可能有孩子。 一声对不起无法抹消他对她造成的伤害。就像当初在陈家村,他不过扔下一句承诺就走,而她所面对的,是金满堂的利诱,是陈贡与陈全兄弟的恶逼,她只为那么一句承诺,就在恶狼环伺的村子里痴痴等着他,等他前去接她。 就像当初他要为赵宣掩盖失玺之失,一句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可以等到我回来,而后转身就走。等待她的,是如锦的□□,是姜大家连番的难缠。她只为一句承诺,抵抗所有压力,仍是在等他。 就像在一线天诱杀赵钰,他将她托付给一头饿狼,便果真相信她能叫狮子茹素,老虎念经,而后伏在一线天静等,等她诱赵钰踏入那死局之中,全军覆灭。 “对不起!”张君挽着如玉的手在空中摇晃,暖暖的夏夜,蝉鸣鸟啾啾,风送院外的荷香阵阵,他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如玉,对不起!” 这样的事情数不可数,他总是一厢情愿,而她费心竭力,筋疲力尽想要跟上他的脚步。 所以她走的时候心如灰色,她头也不回,因为他什么都没给过她,迈开两条飞毛腿,一路穷极心思的奔跑。而她跌跌撞撞,两条细腿想要跟上他的脚步,他从来没有回头,没有看过她一眼,没有看到她满腔的爱与热情一点点被耗尽,那前行的路终于变成沉负,她跑不动了,也不想再追他。 她不是爱上赵荡,或者爱上任何人,她只是爱的太辛苦,太累,太没有底线,于是不想再爱任何人,封闭上自己,想要休息,不那么累而已。 如玉眯眯蒙蒙,任凭张君满脸满身的吻着,轻声道:“我接受你所有的道歉,当然,如果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话。” 她累的动都不想再动,张君却还有的是力气,他今天格外的猛,几番弄的如玉招架不住,半途眯了片刻,末尾叫他一通折腾赶走了困意。摸上胸膛问道:“你今儿可是不高兴,难道将那秘药呈给皇上之后,他仍旧原谅了姜后?” 张君道:“赵宣如今也三十了,女儿连着生了四个,儿子却一个都没有,大臣们急,他比大臣更心急,你与和悦在后宫说破此事之后,他气到走不得路,是被抬回去的。 下午我带那刘婆子入宫,又唤了和悦出来,几厢对证,他也提了几个嫔妃来问,才知道那味秘药,从在东宫开始,但凡他看上眼的女子,姜后都会亲自赠之,如此一个不漏,才会果真个个都怀不了孩子。 赵宣当时便要下旨废后,大哥心急太过,还未等赵宣废后的旨意出来,便急着为虎哥求情,称姜顺与姜后联手诬赖张虎大哥,要求赵宣立即释放虎哥。他如此转移话题,非但张虎没能救出来,赵宣又搁下了废后一事,情况瞬息万变,赵宣此时不废后,等到明日,姜顺等人有了新的应对方法,岂不前功尽弃?” 如玉道:“大哥提的,果真不是时候。” 张君又道:“回府之后,于后院里谈及此事,张项他们几个亦有些埋怨我当时不支持大哥,不及时将虎哥救出来。他们总嫌我文人气性,遇事不够果断,可凭他们一股匪气,打仗或许可行,真正要图谋天下,谋的不是兵,而是人心。” 如玉趴了起来,笑盯着张君看得许久,低声道:“所以,你觉得大哥其实不那么堪作领头人?” 张君亦趴了起来,三更半夜的,两夫妻相对而卧。他道:“大哥将文臣们想的太过简单,觉得不过一群软蛋而已,不听话,杀了就是。可我们不是土匪,我们要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要禅让不要篡国,要让江山平稳过渡,以我的心思,一个文臣都不能杀,收买他们的心即可。” 但永乐府中,张震为统帅,即便他内心不能认同张震的想法,也只能埋头跟着他干。 如玉支肘躺着,一头青丝直溜溜逶垂于床,张君忍不住伸手要去抚摸。她道:“你可记得在陈家村时,看我们犁地?” 张君不知她为何要提到犁地,却也点头:“记得。” 如玉比划道:“犁地的时候,骡子走在最前面,拉着犁,后面才是掌犁的人。如今一府之中,大哥可做那头骡子,但骡子只能带动犁,却不知道该如何衡量一片地的曲折拐弯,不知道如何用最短的距离,花最少的功夫犁完那片地,这皆是掌犁人的事情。 骡子不可替代,掌犁的人也不可替代。大哥是那头骡子,是骡子,就听不懂人的话,你得想办法潜移默化,叫他按着你的思路来办,可犁地缺不得那头骡子,人也不可能替代骡子的位置,你们都无可替代,但必须相互携作。 若说兄弟不合,赵荡三兄弟的下场你是看到的,人人皆有能力,三匹马架着一辆车往三个方向跑,最终好好一个国家分崩离析。如今你是兄弟之中最清理冷静的一个,大哥其人,并不是听不进去话的那种,你与他好好说,他会听的。” 她如今更习惯一个人睡,依旧转身,缩窝到了壁角上。张君细细思量着如玉这番话,她呼吸浅浅,已经进入了梦乡,忽而轻轻一抽,整个人团的更紧了。 张君默默起身,自床侧衣架后取过瓦锏来,侧身坐到床边,吹熄灯闭上了眼睛。夜复一夜,即便张震等人颇有埋怨,他也不肯再像当年归元帝病重时一样,白日黑夜守在宫中。在外无论多晚,无论多繁忙,事情多紧急多严重,他都会赶回家来过夜。 虽如玉不曾言,可他不在的日子,她总要做噩梦,梦到死去的赵钰。若是赵钰活着,他依旧能毫不犹豫在他脖子上抹一刀,可他死了,他成了一抹鬼魂,活人如何与死人一战? 张君从未想过以法事超度,或者用道法去镇压赵钰那抹冤魂,他夜夜持锏守在如玉榻前,便是要以自己的戾性吓退赵钰,而此法一直以来颇为管用,自他持锏开始守候之后,如玉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过赵钰了。 腰酸腿软的如玉沉沉陷入梦中,她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连绵无尽的大雪,梦雪则有长辈丧,她心道,难道永乐府又要有丧事了,不然为何在这梦里,我总要遇到无尽的大雪? 她忽而听到隐隐哭声,出门在竹外轩的游廊上走着,隐隐听哭声是在墙外,是个男子的声音,又熟悉无比,遂隔着墙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我的院外如此嚎哭?” 这人道:“我乃一缕冤魂,还有半句未诉完的话,要说于赵如玉听,可我如今近不得她的身,故才在此嚎哭。” 第119节 如玉隔墙问道:“我就是赵如玉,既你有话,进来直说既可,为何不肯进来?” 这人道:“因有神龙夜夜持锏守在你侧,所以我近不得这院子。” 梦中的如玉大惊,暗道什么神神怪怪的守在我侧我竟从来不知。她忽而转身,却是自己的床榻,榻侧一条鳞甲油亮的乌龙盘距于榆木大床螭纹的雕花上,长长的尾巴吊搭床尾,四条腿整个儿霸住床框,肉须涎涎麟角高翘的脑袋则歪搭在床顶上,正在闭眼沉睡之中。 她被困在其中,欲突不敢突出去,轻轻伸手触得一触,它长相凶恶,却是个无比温顺的样子,微微动了动,仍陷入沉睡之中。 睁开眼睛,他还握着她的手,于隐隐月光中柱锏仰头,坐于床侧沉睡。 如玉不敢惊动张君,忆及赵钰梦中之话,忽而明白过来,他当初有一言,却只说了半截就叫张君割喉而亡,之后一再找她,是为了说那未说完的半截话,可惜她于梦中胆怯,每每看到他被抹脖子的时候,便会被吓醒过来。 她闭眼猜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赵钰那段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微微一动,她便惊醒了张君,张君转身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如玉摇头:“并没有,我还要睡,你也躺到床上来,何必夜夜如此坐着,会熬坏身体的。” 张君站起了疏了疏筋骨,推窗看了一眼道:“已经四更了,我把初一抱过来与你睡,我得去上朝了。” * 张君出门,大清早的迎头就撞上安九月趾高气昂带着一群人进了院子。他先到后面那排营房,张震亦是刚起,正在与张向兄弟几个喝茶吃早饭。 恰似如玉所言,虽张震才是真正的领头人,但身为府中唯一的文臣,实质上张君才是一直主导全局的那个。 细思一夜,张震也觉得自己昨日在皇帝面前之言有些过了,站起来拍着张君的肩问道:“昨日废后不成,只怕姜顺不会反,还会报复我们,虎哥性命只怕难保,今天上朝,我们该怎么办?” 张君道:“时机已失,也只能等。姜后永远不会再得赵宣的信任,姜顺必定还会要反。 倒是那安九月,她怎么又回来了,大哥你究竟是如何调停她的?难道就不能派上几个人,将她绑扔到花剌去?” 张向与张诚兄弟几个皆是哈哈大笑不止。他们兄弟六个,除了张诚以外,没有一个会调停女人,张震更是,他艰难一笑道:“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既她不肯走,想回来呆着,就叫她呆着去,横竖府中不差她那点口粮。” 第119章 遭劫 如玉不比张君是个男子心大, 她一早起来仍还心神不宁,猜了千遍万遍, 究竟不知道赵钰要对自己说什么。初一喝了半碗米糊糊, 便在她怀中时时不停的蹦着, 蹦得一会连小尿布都蹦掉了, 便来亲如玉的脸,如玉叫他亲了一脸米糊糊, 抱他起来,要到蔡香晚那院儿里去看小奶宝儿。 暑热天中, 两个多月的小奶宝只系着个小肚兜儿,在蔡香晚那临窗的大炕上晒太阳, 小家伙还连翻身都不会, 初一却已经爬的很好了。 初一褐绒绒一头卷发, 爬到小奶宝儿跟前,终于找到一个比自己小的, 盯着小奶宝看了片刻,忽而低头就咬上了他的小脚丫。如玉和蔡香晚皆吓的大叫, 连忙将这两兄弟分开,蔡香晚抱自己的,如玉也将初一抱了回来:“这是弟弟, 往后要爱护,可千万不敢咬他。” 初一那懂什么弟弟,正是见什么喜欢就要放嘴里送的时候,叫如玉肘在怀中, 便是蹦个不停。 如玉问蔡香晚:“你可有闲功夫,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往相国寺去一趟。” 蔡香晚算了算日子道:“不逢年不过节的,去庙里做什么?” 如玉道:“不逢年不过节的难道就不用烧香?你那一天有时间,咱们一起去。” 蔡香晚算了算道:“六月十九吧,恰是观音菩萨成道之日,咱们去烧个香,也有个名头是不是?” 她话音才落,身后银铃似的一阵笑声,竟是安九月,她抱臂走了进来,笑问道:“你们去烧香,能不能带上大嫂我一起去?” 如玉和蔡香晚本就临窗坐着,窗子直面院门,竟没发现这安九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蔡香晚与如玉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那一夜她投毒未遂被张登赶了出去,今儿却又原样儿好好的回来了,还没事人一样,大哥娶这新妇,果真脸皮厚的可以。 “花剌信仰供奉的菩萨,怕与我们汉地不同吧。”如玉道:“我记得你们的教义中,是不准参拜外教菩萨的,九月公主与我们同去,不怕你们花剌的菩萨生气么?” 安九月一想果真是,笑了两声道:“赵如玉,你也是我们花剌族的姑娘,拜汉地佛,随汉地俗,神是会怪罪的。” 如玉淡淡道:“我母亲虽是花剌女,可我父亲是契丹人。再者,我自幼在汉地长大,倒不介意这些。” 她说的轻描淡写,转身去逗小初一,蔡香晚怀中也逗着一个,二人逗宝一样瞧着两个小宝贝疙瘩,全然未将安九月放在眼里。安九月一人在地上站着无趣,过得半晌,气冲冲转身走了。 * 一日复一日,赵宣之软弱不但叫永乐府的兄弟们目瞪口呆,便是满朝文武也是为之咂舌。秘药之事传的满朝上下皆知,人人都知道皇帝后宫嫔妃们多年无孕,罪皆出自皇后,二十几个嫔妃,因为那秘药的关系,此生再不可能有身孕。 多少嫔妃,皆是满朝文武重臣们家的女儿,从东宫开始,送到赵宣的床榻上,却又叫姜后一个个赐药弄成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群臣怎能不忿。 言官谏臣们弹奏废后之折一摞摞送到政事堂,三个翰林学士也见不到皇帝的面,一朝宰执姜顺父子脸色越发阴沉,也不知在谋个什么打算。 赵宣躲在勤政殿,不见皇后,亦不见众大臣。张君为学士承旨,本该是御前第一人,每天到勤政殿外却也要叫内侍们拦下。文泛之抱臂笑问:“你猜皇上在做什么?” 张君也是一笑:“大约正在埋头耕耘。” 二人皆是哈哈大笑。十多天中,赵宣新选了十几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入宫,日以继夜,大约要把从前虚耗在那些不能下蛋的母鸡身上的光阴补回来。 * 六月十九这日一清早,张君睁开眼睛,便见如玉坐在窗前,埋头天在写着什么。他将一幅瓦锏放到衣架后,披了件外衫过来,瞧她端端正正的正在书着,侧首才要看,如玉两手一捂,摇头道:“滚过去,不许看!” 张君笑道:“当年在书院读书,每每我想瞧瞧老三功课做的如何,他便是你这幅神情。” 如玉仍还捂着,问道:“为何?” 张君道:“因为差学生的作业太烂,给人瞧了要羞。” 如玉瞪得一眼,见张君走了,又埋头写起来。 她实则是给赵钰写了一封信,想要送到佛前焚化,再叫相国寺的僧人们念经为其并那五百人超度。当日她和沈归,张君三人引来外族夷人,把个一线天化作炼狱一般,生生诛了五百人,张君和沈归是男子,不在意这些事情,可她是个妇人,而且自己也生了孩子,事后抱佛脚,便想着要替赵钰并那五百人念经超度。 六月炎天爬山是个费事活儿,如玉和蔡香晚两个一人分乘一轿,仍是热的满头大汗,不停的扇着扇子。山路两旁热到连蝉都寂了声,鸟儿一个也无,到了山门上一出轿子,热似浪的山风吹过来,五脏六腑都似要被烤焦一般。 蔡香晚连连大叫道:“若不为陪你,我实在不肯来此一趟,热死了,快给我寻盏水来喝。” 如玉欲要私了与赵钰的恩怨,是以这事并未跟张君通过气。 前殿是三丈高的金身金刚,分朱面、绿面、黑面并白面四尊,高及穹顶俯视着渺小而满怀着罪孽的拜佛人。 殿中森凉,如玉生生打了几个冷颤,便见那白面净须的同光法师走了过来。他身后的沙弥果真端着两盏净水:“两位女菩萨,这是早起才供过佛的甘露,二位焦渴,不妨饮了它。” 如玉和蔡香晚接过来,不敢在佛前放肆,出了前殿才敢饮之。 后面是一排大香炉,又是能将人烤焦的灼热。如玉挥退了蔡香晚一行,独自与这同光法师进了大雄宝殿,供奉佛菩萨的正殿,两旁大厅中各置着几十只蒲团。如玉跪拜过菩萨,请这同光法师在最后面的蒲团上坐了,先虔诚如拜菩萨般拜过,也不知敢不敢将诉书给予这老法师。左右犹疑之间,歉声道:“法师为这一寺之主持方丈,想必每日寺务,功课繁忙,两番接引于我,我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同光法师笑着摆手道:“要说起咱们的缘份,老衲得给你讲个故事。但不知你可有耐心听否?” 如玉点头。便听老法师又道:“十多年前,老衲由先皇御封,理相国寺这寺务。在老衲初初接管寺务时,寺中小僧们常常抱怨,说半夜总有人来偷寺中的供品来吃。须知佛前供物,一般情况下,僧人们都会留着,分给前来供佛的俗家弟子们,或由你们自吃,或带回去分给家中的孩子们,也是为了能叫你们沾点佛菩萨的福报而已。 偷佛前供品,于已,于寺皆是大罪。而寺中僧人们守着,他不来,不守,他便来。如此半个多月,竟抓不住那个人。无奈之下,老衲便夜复一夜守在这大殿中,终于有天夜里,叫老衲捉住了那只小贼,你可知那小贼长个什么样子?” 如玉隐隐觉得自己已经猜到那个小贼是谁了,笑问道:“长何样子?” 同光法师形容道:“一个衣衫烂褛,约莫四五岁的小孩子,头很大,眼睛很大,乱发上枯草接衔,瘦到皮包骨头,走起路来形同鬼魅,悄无声息。老衲恰就打坐于你如今坐的这只蒲团上,便见他是从菩萨莲花座之后钻出来,于那长明灯前拜得一拜,这才捡起两只供品点心,抱携而去。” 如玉忍不住两滴泪已经滚落了下来,捂着鼻子问道:“后来了?” 法师道:“老衲脚步轻,运着气跟出去,便见他自后殿溜出去,一路猴子一样轻巧,攀树吊枝,一直窜到后山最高的地方,而后便坐在悬崖上,开始吃那两只供品点心。他吃的很细,也很慢,一滴残渣也不落,吃完之后起身,又遥遥对着大雄宝殿拜得一拜,便窜下山,往另一座山头上的五庄观而去。” “老衲一直跟着那孩子,到了五庄观之后才知道,他是当时永国府张登膝下的二公子,却被母亲送给五庄观的孔仙人做徒弟。那孔仙人云游四海,处处为家,走时也不肯带他,既他去云游,这二公子无处可去,腹饥难忍,便来我相国寺偷供品吃。老衲怜那孩子可怜,遂收了他为徒,教他些佛门的防身功夫。 要知道,他是吃这佛前的供品长大的,佛菩萨所给的福慧无限,他之前途,亦无可限量。你是他的妻子,那孩子至纯至性,唯不过有些傻而已,而恰是因为他有些呆傻,才需要你这样一位能容能纳的妻子相伴左右,一路扶持。” 如玉哽噎了两声,拍着胸脯道:“我不知道他幼年时过的那样苦。” 同光法师道:“他饥到无处求食,才会偷佛菩萨的供品,却明知有罪,每每吃罢,总要拜上一拜,以示罪孽。须知,千句善言,也不及一个善举可靠,他是老衲的徒弟,老衲信他,你也得信他。” 自从她头一回梦到赵钰,至今眼看三个月,他夜夜柱锏坐于床侧,这样的坚持,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他只是不善表达,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意与歉意而已。他的爱,只用身体力行来表达,令可累死,一声不吭。 同光法师又问:“你可是为了赵钰而来?” 如玉一怔,不期同光法师会这样直白,也不知道他对赵钰之死,究竟知道多少。 法师叹了一息道:“当初钦泽与沈归谋杀我大历五百将士于一线天,人间炼狱,那是他二人的罪孽,终将有要还报的一天,并不是你之过,与你无关。” 如玉心头一丝警觉,总怕这同光法师是在诈自己:“法师怎知此事?” 同光法师道:“前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他来过相国寺,跪于佛前诉及此事,老衲险险断他全身筋脉,废他一身武功,也言明老衲与他,从此断了师徒情份。但此事与你无关,那是男人们在野心与权欲的趋使下,而造成的一场杀孽,有你和钦泽,他们要做,没有你,他们照样也要做。 那五百人与你无关,但赵钰之死,却实实在在是你的罪过,既东西拿来了,就拿出来,我替你焚了它,率众僧为赵钰颂经超度吧。” 他都知道她是带着诉书面来的。如玉将诉书奉给法师,待法师在佛前焚化时再次三拜九叩,虔心念念,以期能上达天听。 送她们出山门时,身后小僧望着慈眉祥目的法师问道:“法师,七七场水陆法会,才能消得了那位女菩萨所负之孽么?” 有寺以来,除了皇家,相国寺还未主持过四十九场水陆法会,所以小僧才会有此一问。 同光法师断然摇头:“消不了。” 因果便是如此,种因的时候,就会有果已经结好在人生必将经过的道路上,什么都消不去那个已经注定的果,该遭受的劫难,必然会至。 * 下山之后还有一段路程才能进城,如玉带着个孩子夜里不能安睡,抱着只引枕睡了片刻,忽而觉得轿身猛得一震,掀起帘子一看,便觉得抬轿子的人怎的都不是方才那几个熟人了。她再看身后,也没有蔡香晚的轿子,吓的猛然清醒,转身一看丫丫竟也不在,往轿壁上靠了靠,满身上下的搜寻。 忽而她身体往后一仰,轿身重重一震,明显轿夫又被换了,这一回她再撩开车帘,整座轿子已经被置放到了一座十分宽敞,四马而拉的马车上。 如玉心道乖乖,这是谁人想劫我? 夏日发饰并不繁复,她头上唯有一白一碧两支簪子,耳朵上两只金镶宝的小蜜蜂,再手中宝底蓝绣兰花的团扇坠儿全都摘下来,于方才扔出去了,这会子混身再无它物,连个防身之器都没有。人有了孩子就会怕死,不是自己本身贪身怕死,而是怕死了之后要丢下个孩子孤零零在人世无人管照。也正是因此,女本柔,为母则刚。 如玉已扔完了一身的首饰,索性撩起帘子问道:“你们是谁,为何劫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妇人么?” 一人自后骑马得得而来,拦在这四马所驱的马车前,见如玉搭着轿帘坐在轿子当中,忽而扬手,钉铃咣啷一堆东西随即被摔打了进来,如玉一瞧,从簪到耳坠儿再到扇坠儿一样不落,那人全都给她又搜寻了回来。 她破口骂道:“完颜冠云,好端端儿的,你绑我作甚?” 六月的艳阳照着完颜冠云惨白的脸,他穿着轻薄一身玉色纱质长衣,汉族男子的打扮,发束玉冠,高挺的眉骨下一双深眸直勾勾盯着如玉,勾唇一笑,如玉便如进山门,在四大金刚殿中一般,混身打了个寒颤。 * 永乐府中,如玉和蔡香晚刚走不久,那趾高气昂的安九月便进了竹外轩。她仍是两条粗粗的大辫子,身后还跟着八个威猛粗壮的异族姑娘,个个满脸横肉。进了竹外轩,有的走游廊有的走院子,碰的廊上一盆盆绿萝吊兰嘟噜噜的转着。 安九月甩着两条辫子进了小初一的卧室,见几个奶妈围着两个小婴儿正在笑谈,也是笑嘻嘻问道:“咱们小初一正玩着了?” 两个奶妈并秋迎皆迎了出来,见了那常在厨房打架,碰见她们就要给一肘子的朵儿,皆是皮笑肉不笑,也给这大少奶奶见着礼。 安九月远远伸着手将初一抱到了怀中,展远了瞧着,点头道:“不愧是我花剌外甥,瞧这俊俏样儿,他娘必定宝贝的不得了吧。” 白奶妈一脸的自豪,先夸张君:“若论对孩子的耐性,二少爷不必二少奶奶差,也很会哄孩子了。” 安九月不会抱孩子,拿个胳膊夹着甩甩搭搭,颠着孩子道:“初一,跟伯母一起出去逛一逛可好?” 她说着已经转身往外走了,白奶妈要带尿布,还要带给孩子添的衣服,匆忙中只有一个小脚儿的秋迎跟着,小脚赶不及,眼看安九月将个孩子带出了竹外轩,连忙喊道:“少夫人,孩子还小,不能这样光屁股抱出去,您等着奴婢给他加件裤子好不好?” 忽而,她遭一个花剌胖婢子一把搡回院中,那胖婢子出了院子狠带上两扇门,往锁环中插了一把剑,竟是扬长而去。 白奶妈和秋迎两个几番拉门不开,秋迎后背一阵凉,冷汗森森,连忙转到院子东墙下,连声高叫道:“三少爷!三少爷!” 她两手乱乍着,吼道:“不好啦,孙少爷叫人抢走啦!” 张诚似乎并不在自己院中,喊了半天无声儿,还是一个路过的婆子见这院子门上插着把剑看起来十分怪异,抽了剑,才将满眼是泪哭皇天的一院子人都放了出来。 秋迎乍着两只手,先往夕回廊跑了一圈,那里还有人影。再到静心斋,那院子的大门紧锁,她哆嗦着嘴皮子扑进慎德堂,唯有个姜璃珠正在扇着扇子吃苦药。秋迎直接冲到两府之间那座府中男丁们经常呆的大院子,一进门便吼道:“大少爷,三少爷,我家初一被九月公主抢走啦!” 第120节 院中顿时呼啦啦跑出几个人来,永国府的兄弟们唯有张仕一人在。他道:“那个九月公主?” 秋迎道:“就是花剌来的那个公主,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抱起初一就走。奴婢方才去瞧了,静心斋的大门紧锁,想必她已经抱着孩子跑了。” 张仕怔了片刻,高声喝道:“张合!张合!” 张合也已经跑了出来,问道:“四少爷有何吩咐?” 第120章 白马 张仕闭眼片刻, 睁开眼道:“派一队人去枢密院,记得悄悄儿的, 告诉我爹初一被安九月抱走了, 记住, 一定不能打动任何人。再派一队人去开封大营, 告诉大哥此事,叫他回京, 在宫门外集合,再派一队人马去西京探花剌大营的消息, 也要快马加鞭。再还要派一队人往相国寺去,找一找两位少奶奶, 看她们怎么样了!” 正说着, 蔡香晚和丫丫几个扑了进来, 哭吼道:“钦城,二嫂叫人劫走了, 我们的轿夫一个也没饶了全杀了!” 张仕见张合还愣着,吼道:“快去!” 他拍了匹马过来, 要直奔皇宫,饶过蔡香晚时勒马,吼道:“快点回府, 去看看奶宝,看好了姜璃珠,不能叫她跑,也不能叫她见府外任何人!” 蔡香晚愣了片刻, 忽而会过意来,有人要劫如玉,自然跟姜璃珠脱不了干系,也带两个丫头急匆匆的跑了。 * 走出京师地界,完颜冠云带着如玉走的,恰是当初她诱赵钰所走的那条路。马车无论驾几匹马,总归没有单马跑的快,所以冠颜冠云给了如玉一匹纯白色,毛细似绒但又漂亮非常的高头大马,这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带着如玉整整跑了两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幕,完颜冠云才喝停了马,全员停下休整。 他带的人并不多,大约只有二百多人。一众人围坐在地上喝马奶酒,吃自家带来的羊肉干。冠颜冠云知道如玉口味不喜那羊肉干,命人煮了奶茶来给她喝。如此热的天,骑了半天马,那咸乎乎的奶茶自然不能解渴。 如玉扯下马背上的水囊痛饮了一大口,揩唇望着那匹白马,在夕阳下,它皮肤泛着细密的红,洁白的毛被那细密密的红所打湿,一捋捋缓缓往下流着。如玉以为是血,揩指一抹,却无颜色,她回头问完颜冠云:“这就是汗血马?” 完颜冠云颇有些得意的站了起来,拍着这通体纯白的高头大马道:“上京之中总共两匹,我一匹,太子一匹。” 如玉笑问道:“为何它如此稀少?” 完颜冠云素白的手抚过马鬃,皮肤仍还是一如继往的苍白。他道:“此马难养,你瞧它的毛发如此稀薄,证明它受不得冻,扛不得寒,但是我们金国有漫长的冬天,即便重金从土库曼斯坦买来,它也经受不了冬天。但它跑起来速度惊人,实在是难得的良驹,所以等到冬天,它的住所比本王的还要舒适,整整一个冬天,都是用顶极的银霜炭,吃最细的马料。” 如玉不懂养马,自然也不过一笑。完颜冠云又道:“我并不喜欢女人,与女人相比,我更喜欢马,喜欢它们的忠诚,速度,以及奔放的美感。” 如玉直言道:“我并不懂得欣赏,所以你说给我听,是没用的。” 完颜冠云道:“但是太子喜欢女人。” 他说的,是金国太子完颜亮。如玉一声冷嗤,一脸笑意变成了寒霜。 完颜冠云又道:“他对待女人,便如我对待马匹一样。” 歇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随即便要起身。除了如玉胯/下这匹汗血马,余人骑的全是纯血的阿拉伯马,马光油亮,体腱而步快,等到天黑的时候,恰恰就到了一线天。 完颜冠云一声长哨,一线天两侧密密麻麻的伏兵立刻从绿树葱掩的山林中直起身来挥手。如玉勒停马,回头问道:“你要在此伏杀张君?” “就像当初你们伏杀赵钰一样,多完美的地方?美人乡,英雄冢,不止张君,张家父子今夜全得葬身于此。”完颜冠云带着如玉驱马上了山坡,于无风的夏夜中回头,笑问如玉:“你猜他们多久能赶到?” * 张君和张登父子皆在勤政殿外,例行的早晚问安,汇报公事。姜映玺曾是赵宣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他最信任的人,随着她的背叛,他做为一个皇帝,关闭整座大殿,勤政二字,简直成了笑话。 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耕耘的如何,总之能用的虎狼之药成车送进去,一个儿子而已,简直要将他急疯了。 张仕跪在地上,闭眼道:“二哥,对不起!” 他是留下来守家的人,府中两个少奶奶出门这样大的事情,只派了几个不顶事的府兵,还叫人全部屠杀于半道,而回来的蔡香晚与丫丫等人,更是一问三不知。 张君脸色惨白:“你通知兄弟们多久在宫外集合?” 张仕道:“一个时辰。” 张君转身便走,张登随即跟上,问道:“你要去何处?” “父亲,你去宫中水牢,放虎哥出来。老四,你到宫门外,与兄弟几个接头,告诉他们我很快出来。”他吩咐完,招过一行跟随的禁军侍卫,两条飞毛腿拔开,直奔延福宫。 * 姜后新生那小公主,也不知是怎么了,整日的哭,换了多少个乳母都不行,瘦的像只小猫儿一样,此时还在襁褓中哼哼叽叽。姜后心急上火中了暑,正闭着眼睛在往鬓角研着清凉油,忽听哗啦一声,睁开眼刚要发火,便见永乐府那清眉俊眼的二公子剑锋冷光,正抵着她的眉心。 她勾唇一笑,斜扫了殿内一眼道:“诸位可都瞧见了,永乐郡王的儿子起兵要谋反,剑都指到本宫头上来了,今儿回去,你们可得一人书上几大本呈给皇上,叫他知道永乐府诸人的狼子野心。” 皇上闭殿不出,她虽失了宠,皇后的威严还在,明知赵如玉被抢之后,张君第一个要和自己过不去,宫中引不进男丁来,便叫安九月请了几十个胖壮的花剌女护卫在此守卫,同时还请了十几个谏官,就是要他们在旁观看,回去好大书特书。 忽而殿后哗啦啦一阵响,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花剌胖婢被扔了出来,个个儿都是胸膛中剑,口吐鲜血。姜后不期安九月所吹嘘的,一个能抵十个大历侍卫的胖婢们竟如此不管用,这时才吓的站起来,连连往后退着,退一步,便见一个谏官被扔出来,再退一步,又是一个。 她转身四顾,延福宫中除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宫婢,竟全都被张君所带的禁军侍卫们给干掉了。 “安九月带走了你儿子,你敢杀本宫,安九月就会掐死你儿子。”姜映玺退到绘着百花争艳的缂丝屏风前,终于无处可退,咬牙切齿说道。 张君挥退了禁军侍卫们,右手拢起就是一拳,姜映玺虽即可吐鲜血。他凑近她耳畔道:“难道安九月没告诉你,那小兔崽子姓赵?” “你?”姜映玺不可置信:“你明明那么爱那孩子!” 爱到三更半夜还要打马回府,爱到在赵如玉面前说的那番话传到宫里时,连她都为之动容,竟然,这男人皆是装的。 张君摇着腕子道:“你肯定没见过那孩子,否则你就不敢如此笃定的他是我的种儿,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安九月手上。” 他左拳再出,又是一拳,问道:“赵如玉是叫谁带走的?此时说出来,我会把你送到宣德楼上,或者你还能看到你父亲姜顺带着十万花剌兵围城的那一刻,否则,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姜映玺两边脸颊迅速肿起,口吐鲜血,与当初在东宫穿着大袖坐在极目亭中时的端庄,判若两人。她声嘶力竭:“等十万花剌兵围城,本宫定要教教你们永乐府的男人们如何做人!” 张君又是一拳,直接捣在她眼窝上:“我出拳只用三分力,若你再不肯说,我便如此一拳拳打死你,让你给赵如玉陪葬……” “是完颜冠云,他带着她往夏州方向而去。”姜映玺在张君拳逼另一只眼睛时即刻喊道。 张君生生止了拳,怔得一怔问道:“姜世恩接手夏州门户之后,居然放了金兵入历?” 他收了拳道:“若不是你这个蠢女人,永国府便是再多一倍的男人,也永远爬不到赵宣那个位置上去!” * 疾步出了延福宫,恰恰张登带着蓬头垢在还穿着牢服的张虎自水牢出来。张君站在延福宫门上,禁军侍卫自他两侧鱼贯而入,随即将大门紧闭。他道:“父亲,虎哥,如今你们有了最好的机会,但也是最难把握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拿我的妻子,和我儿子的安危换来的,无论任何情况下,以如玉和初一的性命为优先考虑,否则,一切都将是镜花水月,所有人必须听我安排。 现在,我将禁军侍卫的管辖权交予虎哥,派曾禁辅助你,那怕果真十万花剌大军围城,你也要带他们守住宫城。” 张虎接过侍卫长腰牌,身后齐齐两列禁军侍卫已经集结完毕。整整齐齐的两列侍卫,笔直如柏停在延福宫外的大广场上,看着他们向来冷漠阴郁的侍卫长,御前学士承旨拖着把佩刀一步步走了过来。 整整两年时间,他与这些侍卫们同起同居,他要掌握这支只有皇帝才能调遣的军队,要训练他们能以一挡十,让他们忠心于自己,就得熟悉他们的祖宗八代。为此,他几乎一年不曾回过家,疏忽了妻子,让她渐渐离心,若不为有了儿子,好容易有的家也要支离破碎。 付出的那些辛劳和汗血不会白白浪费,终于等来了今天。 他抽过张登佩刀,走到副侍卫长胡骏面前,随即抽力将他一刀捅了,喝道:“胡骏与宰相姜顺勾结花剌人意图谋反,本侍卫长在此诛之。从此刻起,所有人必得听命于夏州统兵张虎,共同对抗花剌叛军围城,定要誓死保卫皇宫,保卫住皇上!” “属下听令,誓死保卫皇上!”众侍卫声如雷动,齐齐屈半膝下跪。 张虎虽是永国府的兄弟,几年边关生涯煅出他一身的腱子肉来,完全是个西北汉子的模样,他接过张君手中佩刀,拍拍张君那薄而瘦的肩,算是接过了禁军侍卫的指挥权。 一路疾步出宫,张君道:“父亲,姜顺放了金兵入关,若我推算的不差,今夜如玉当在一线天中。那恰是我们当年围杀赵钰的地方,他要诱我们去一线天,而后尽数捕杀。” 张登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带上二十万精兵,今夜咱们就将他完颜冠云打回老家去。” 张君道:“我已派了快马并飞鸽传书,沈归赶天亮就能赶到一线天,但只能是大哥带着老三一起去救如玉,咱俩不能去。” 张登止步,吹胡子瞪眼:“为何?” 张君结舌许久道:“初一在花剌大营,我必须得去救初一。”他并不是个感性的人,长大之后第一次哭,是在如玉胸脯上。儿子和妻子,都必须要救,他一个人不能分成两半,但姜映玺要强迫他作抉择,该救妻子,还是救儿子。 第121章 招蜂引蝶 身为女人, 姜映玺虽没有治天下的谋略,但在擅弄人心方面, 确实是出神入化。对一个男人来说, 当你心爱的儿子和妻子被两方挟持, 你该去救谁?是救妻子还是儿子? 永乐两府加起来, 有七个都能独挡一面的男人,但他们不像赵宣兄弟一样恨不能一个戳死一个, 他们虽有小小的磨擦,可彼此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是绞成一股的,紧紧一根绳子。姜映玺想到了完美的, 将他们分散并且逐个击破的方法。 要有人守皇城, 要有人救初一, 还要有人救如玉,姜映玺完美的反击便在这里。她此时被关在延福宫中, 不停往外吐着牙齿,不停的狞笑:无论一线天还是花剌大营, 再或者皇宫,处处皆是死局,与朝同始的永乐府, 只要干掉这群男人,她又何必屈存于软蛋一样的赵宣,她要做皇太后,从此垂帘听政, 统摄朝纲。 * 夕阳下的山峰上,那只着碧色纱罗衣,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妇人正在梳头。夕阳将她的影子拖曳的无比长,洒上茸茸松针,洒上处处青草,她来时拔掉了一头的簪环,此时发披两肩,定定望着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通体白亮的那匹汗血马。 完颜冠云负手提鞭,亦站在不远处看她。上一回俩人见面时,是在鸳鸯淖,她即将临盆。本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给了太子完颜亮承诺,说顶多二月,就能将最后一个同罗姑娘给他带回去。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张君来,将她从半路截走,生生耽误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这样也好,她产后恢复的非常好。比起在鸳鸯淖时那挺着肚子的样子,如今的她才真正能叫他也觉得惊艳赞叹,才是个真正的同罗美人。 他递了水囊过去,她接过来,此时不比下午那会子太渴,想要喝的斯文一点,于下部捏挤了一下,凑唇上去,水漫出来,浸的她满脸满鼻子都是。 如玉捏了片刻的鼻子,弹着罗衣上的水珠儿,仍将水囊还给了完颜冠云,红着脸问道:“赵荡跟你妹妹成亲了?” 完颜冠云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递水囊的那一刻,他那双褐色的眸子似乎浮着浅浅一丝笑意。他道:“他将形式看的太重要,抵死不肯成亲,西辽的贵族们进行了一次兵变,而他无法镇压,我父亲又不肯出兵,他这才乖乖的娶了我妹妹。” 赵荡可以倔犟到身为皇子而三十岁不纳妃,不置妾,他守着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与纲常,但现世就是如此,无论你的脖子有多硬,头颅有多么的倔犟,现实之锤会一点点将它砸弯,砸到埋入深土,叫你从此泄入世俗的洪流之中。 如玉不停的舔着唇,回顾两侧山峰上隐隐而动的青松绿柏,低声道:“你肯定没想着拿我诱张君入一线天吧,你可能不了解他,他并不拿我当件物品看,而是真的爱我,爱到没有底线,连赵荡的儿子都愿意接受。如果他来,他宁可毁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我的。” 完颜冠云了解马,却不了解女人,在他眼中,女人就是苑中那只开一季的鲜花,赏一眼,赞一句,了之。 他遥指着山后道:“你们片刻就出发,从山下那条路绕过去,直奔上京。至于张君兄弟,就交给我和这些伏兵们,我带了十万人来,助姜映玺登上太后宝座。” 如玉一笑,忽而转换了话题:“能否将你的蜂蜜赏我一些,我口焦了一日,唇燥的厉害,不求行军途中有奢侈的凉浆,但求与你的马儿一样,喝些搀了蜂蜜的蜜水。” 完颜冠云道:“你怎知我随行带着蜂蜜。” 如玉道:“你这样好的马,必不会给它们喝生水,方才你的手下搀蜂蜜的时候,我都瞧见了。” 蜂蜜用瓦罐装着,如玉抱过罐子来,狡敏一笑,伸指进去挖了两指出来,点在指尖舔得一舔,唆着那只手指笑个不住。 不知为何,她这调皮而馋的样子倒是逗的完颜冠云喉头一阵发紧。她指着又挖了一手蜂蜜出来,白裙漾开,下面深红的绸裤隐隐外露,跑到那匹汗血马身边,将自己的手伸给了马儿,马儿嗅着甜意跑过来,来舔她手上的蜂蜜。 如玉逗的兴起,仰着两只手道:“来,抱我上去,瞧我怎么逗你的马儿高兴。” 完颜冠云一笑,将她抱坐到马上,她怀中抱着那只瓦罐,挖蜂蜜出来涂到一棵棵大松树的松茸上,夹着马腹叫道:“舔呀,我的乖马儿,我看你可能够得着舔。” 星驰而来的援兵还在路上,六个多月的儿子也许已经葬命于安九月手中,一线天中今夜将要死多少冤魂,以她的名义,两国之间一场数十万人的大战一触即发,而她还有心情逗马。女人就应该这样没心没肺,才不枉生出如此国色天香的玉貌来。 完颜冠云抱臂,尽情欣赏着如画的美人,绿衣白裙,骑着他最心爱的马儿,在山林间穿梭。她索性挽起了袖子,将那罐蜂蜜涂抹的到处都是,逗着胯/下的白马伸长了脖子,四处去舔,连带的还招来许多蝴蝶蜜蜂,于漫漫山野间随于她身后,嗡嗡叫个不停。 所谓招蜂引蝶,狂蜂浪蝶,大约就是如此。 * 于哺时的户户炊烟之中,皇城的大门重重合上,从此,它成了一座孤城,而在孤城中更小的小方孤殿中,也许赵宣还在埋头苦苦耕耘,尝试着生出个儿子来。 永乐府的兄弟们集结在永乐府外的大广场上,由张震领头,环成扇形,俱在焦首以待张君父子。见他们出来,人头攒动,张震先就奔了过来:“钦泽,我带人去花剌大营救初一,你去一线天救如玉,皇城由父亲来守,姜顺是要带着那十万花剌人逼宫的,如今是最好的机会,让姜顺起事,镇压他,我们兄弟的愿望,可以借他的梯子爬上去,你看如何。” 张君压止了张震,一个一个,从张诚、张向,再到张仕,再到不属于嫡亲府第的兄弟们,一个个逐一扫过去,高声道:“兄弟们,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如今被分别绑走,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她们的意义是什么?她们的意义是家,是我们身为男人的尊严,是我们此生活着唯一的意义。 第121节 你们必须得全部听令于我,儿子我也要,妻子我也要,你们所追求的,想要达到的那个位置,同样,我也一定会带着大家将它夺回来。” 本来,张震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领头人,但在此刻,张君占了主导,兄弟二人,究竟该听谁的,大家面面相觑,转身去看张登。 张登缓缓说道:“所有人,必须听从钦泽的号令。钦锋,你也是。” 兄弟各各皆能独挡一面,但必须要有一个人做首领,号令众弟兄,张登自己非完人,生平的骄傲,便是这四个龙精虎猛的儿子,坎坎坷坷这几年,相互绞搏,他终于臣服于自己最厌恶,也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 他不够讨喜,也不够乖巧,可他用自己的所作所为,赢得了父亲的尊重和赞赏,就像归元帝一样,让张登身为父亲,愿意臣服于他。 张震默了片刻,屈半膝下跪:“末将听从指挥使大人的差遣。”一只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去谈论它该怎么分是件很荒唐的事情,兄弟之间,心齐比什么都重要,眼前的这个局面,唯有兄弟齐心才能将它破开,所以张震要跪。 他一跪,所有弟兄齐齐而跪。 张君即刻说道:“大哥带人去追如玉,她一定会用特别的方式向你通报情报,你是武将,与冠颜冠云的一战,就看你的了。但是记住,勒令所有人,绝对不能叫如玉知道初一被安九月抱走之事,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 于如玉来说,她的安危,远远不及孩子的安危更重要。她有聪明,有急智,会保护自己,可初一是个才几个月的婴儿,安九月又是个疯癫爆燥的性子,若叫如玉知道安九月绑了初一,也许她当时就会急疯。 * 花剌大营远远在望,张君忽而勒马。张登亦是驱马上前,来救孩子的只他二人。一座十万人的军营,因为张震的关系,已经叛变,如今归姜顺控制。 营中大军在他们来之前已经集结入京,要助姜顺夺下皇城控制权,所以整个大营中一片死寂,从外望去,一个守兵也无,近乎死寂般的可怕。 这本是安九月和姜映玺两个女人设给张震的死局,如今就等着张君去破。张登勒了马,指着军营地图道:“钦泽,我从正面攻进去,将埋伏的花剌人全引出来,你轻功好,暗潜进去救孩子。” 张君急着要救儿子,勒马转身欲走,忽而却叫张登唤住。老父亲远望着夕阳,一身铁甲,五十岁两鬓斑白,却也英气逼人的老将军,京中少有的美男子,夕阳洒上他皱纹淡淡的英挺五官,大气苍凉。他忽而就老泪纵横,伸出满是粗茧的手道:“孩子,过来,叫爹摸摸你!” 作者有话要说:  张震:良心作者,苦逼的事全让张君干,出风头,救美人,我来啦~~~ 第122章 萤火虫 有那么一瞬间, 张君眼眶一红,也欲流泪。他从生来就被放逐, 与父亲之间始终有着深深的鸿沟, 一时无法接受老父亲如此沉颤的语气, 转身道:“你尽量拖延时间, 我只要救到初一,就会来帮你!” 张登纵马走到张君面前, 马腹相抵,硬是掰着儿子的脖子, 年青的,皮肤光洁没有叫岁月霜侵的犟儿子的脑袋掰过来抵到自己额头上, 这是有生以来, 他们父子之间最亲蜜的接触, 在此之前二十多年中,父子之间连手都未牵过。 张登长泪横流:“你们母亲的事, 我向你们道声歉意。邓姨娘若无处可去再回府中,你们要按亲母之理待之。 老三和老四我不操心, 小凤儿的婚事要叫如玉替她择婿,她父亲因我而死,你们要厚妆发嫁她。你和你大哥徜若今后有争, 你一定要退让,若实在不能退让,就想想今日。” 他这是在交待自己的后事了,为了救孙子出花剌大营, 他没想着自己能回去。 张君猛得挣开父亲,额头还残留着他额头上热汗的温度,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叫他难堪无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登策马往前两步,又道:“对了,还有璃珠,那不过个傻孩子而已,你们不要为难她,若她想要再嫁,将老父生平所有全都给她,叫她带着出嫁。” 他说完,随即于夕阳中策马,向花剌大营正门冲过去。张君在后默了片刻,却是下马,提气窜步,向大营后门飞奔而去。 * 张震和张诚带着五百骑兵,快马加鞭到一线天时,距如玉和完颜冠云离开此处不过半个多时辰。天上星光点点,明月悬空,山上山下,松柏在无风的夏夜中静静而立。 一线天中有女子在唱《好姝》,于这夏夜中,无伴奏的清唱,凄婉幽怨,当然是唱给张震兄弟听的。张诚道:“这是如玉的声音。” 张震仰头四顾,甲胄遮去他脖子上那道齐齐而切的伤痕,月光下脸上仍带着无比痞性的笑,他到了战场上,嗅到敌人的气味,便会显出这样一种痞性来,仿佛凌驾于一切之上,将最残酷的生死之战,变成由自己主宰拨弄的小小棋局。 他道:“我偶尔听人提过,说如玉入京之前,你曾在西京见过她。” 张诚低头一笑,算是默认。 张震忽而回头,笑盯着张诚,调侃道:“孤女落难,沿街卖画儿,你怎么当时就没把她追到手?” 张诚仍是笑着摇头:“大约我的性格还是太温了些。” 张震提鞭遥指着头顶的山峰道:“你和完颜冠云,赵荡诸人一般,只是小看了她。就像我小看了姜映玺和安九月一样,我们总认为女人不过玩物,可你瞧瞧,她们那弱小的臂膀,可以主宰数十万人的生死。” 张诚顺着他的鞭子望过去,山峰上隐隐有星光,待他聚精会神细细看,便见一闪一闪的星星在月光下微微闪烁,那是成千上万只的萤火虫在努力发出微光,绘出一条大大的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恰是一线天的另一侧。 当沈归接到军报以后,会率大军从云内直奔庆阳府,同时去堵夏州的关口,完颜冠云调虎离山,此时带着如玉的人只怕已经一路北上,趁着云内边防空虚,从云内去往上京。这一线天,是个没有赵如玉的伏兵之所。 张震策马加鞭道:“传所有人绕过一线天,转道往云内,追!” * 花剌大营离西京大营约十里远,要驻扎十万异国番兵,要防他们造反,所以由西京大营呈包围之势。花剌大营半夜时分由姜顺调走,攻打京城。而西京大营则由黄杞领队,往庆阳府方向去解救如玉。 所以如今花剌大营是座空营,毡包扎成的营房密密,张登策马自正门进了花剌大营,高声叫道:“安九月,老子当年打你爹的时候……” 一支冷箭忽而飞来,张登挥银枪扫落,破口大骂道:“黄头小儿,安达惯坏的野丫头,你给老子滚出来……” 从营地的四面八方,冷箭齐飞。张登一柄银枪,老而健硕的身形极其灵敏,马与老将相配合的天衣无缝,扫落箭如雨,转眼已冲进了约百步余。他横枪叫道:“安九月,把老子的宝贝大孙子放出来!” “老匹夫,为何驸马不来?”是安九月那小婢子朵儿,她坐在一处毡包顶上,仰脖横眼。 张登本也为拖延时间,勒马,指着朵儿道:“告诉安九月,老子今日代子休妻,震儿非但不来,还要当场休了她,叫她滚回花剌去。现在,把我的大孙子给我抱来!” 隐在这重重毡帐之中,安九月当然也在听。她一听张震居然未来,气的火冒三丈,大叫道:“老匹夫,若是张震再不来,我此刻就宰了这小崽子!” 只这一声,于这几百座毡账之中,张君便已判定出安九月的具体位置。他打手饰叫张登退出去,岂知此时忽而张登身后杀出一群花剌兵来。安九月尖叫道:“替我杀了这个老匹夫!” * 初一一直在哭,不停的哭,在这寂静的大营之中,孩子抽抽噎噎的哭着,也许饿的太久,哭声有气无力。 算一算他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张君腾着一肚子的怒火直接捅翻了两个安九月手下的胖婢,还未挑帘,便听安九月的高叱:“小兔崽子,再哭小心我煽你耳光!” 她急匆匆的走来走去,见有个胖婢子窜了进来,问道:“就来了那老不死的一个?驸马没来?” 胖婢子摇头。安九月又是失望又是火光,转身便要去踢趴在地上的小初一。朵儿抱了她的腿道:“公主,这么一点孩子,受不住你的脚,踢死他咱们就没依仗了。” 安九月道:“既驸马不肯来,就把这小崽子给本公主吊出去,吊到帐外的棋杆上,杀了那老的,叫驸马瞧瞧,惹恼了我是个什么下场!” 长剑穿胸,安九月试着点了点那支穿膛而过的长剑,还未反应过来,来人已经轻轻抱起了孩子。 小初一趴在自己的尿里头,光着两个屁股蛋子,出生以来从未遭受过的冷眼,全在今天一天受尽。他哭的满脸是泪鼻涕横流,在被张君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却不哭了,非但不哭,反而破涕为笑,自己拿自己的小手乱挥着擦眼泪。 张君抱起自己软乎乎的儿子,捂他的脑袋在自己胸前,长剑从安九月身上抽出,单手与她的胖婢子们搏斗,待放翻了几个花剌婢子,再将初一的脸放开,小初一也看到父亲眼中的泪水,小手儿一挥一挥要替他擦。 帐外一个胖婢子冲了进来,张君一个跃身躲过,随即将刀送出。小初一不知道血流成河,小小一个人儿跟着父亲腾空跃起,饿着肚子却又呵呵大笑,两只圆萌萌星星般的大眼睛只盯着父亲的脸,父亲略长的胡茬,小嘴巴微张着,口水随着父亲的挪转腾移在空中划着长长的线。 张君将儿子绑到胸前,又不知从那儿揪了两团棉花塞上孩子的耳朵,一颗硬生生叫姜映玺劈成两瓣的心,总算有一半回到了胸膛之中。他轻嘘一声哨,在儿子颊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初一,咱们去救你爷爷,好不好?” 小初一还在笑,两只手乱挥着,天真朦胧两只大眼睛,眼中唯有父亲带着得意,感慨,痛苦和无奈的笑与泪。在小小孩儿眼中,这肩膀宽厚的父亲是自己的天空,山岗,日月星辰和大海,是世间所有的一切。 他在他的怀中,在他的马上,马在奔跑,不停有张牙舞爪的人们晃过,天空,白云,无声的,随时被颠倒的树木花草,他趴俯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如鼓擂般剧烈的心跳。母亲能给他乳汁,温柔与爱,可这新奇的,叫他应接不暇的新世界,唯有父亲能给。 小初一忘记了饥饿,伸长了脖子贪看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在父亲的怀中咯咯大笑,笑个不停。 * 骑在这汗血马上,星夜而驰,如玉始知马匹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天上的星河都会划成一道道的长线。她当然寄希望于那支将会由萤火虫点亮的箭头。屡屡回头,只盼张君能疾驰而来,把自己救回去,回到京城,回到初一的身边。 至于今日,就当做了场噩梦。 离开一线天约莫一个时辰,她回头回的脖子都酸了。护卫着她的总共有两百人,皆是完颜冠云手下的精奇。明月梢头,快马惊飞鸟,马蹄急催,于夏夜中汗气蒸腾的骑兵们疾驰过整个崆峒山脉,转而到了一处草滩上。 松软平整的草滩尽头自然是一望无际的湖水荡漾,在高照的明月下闪着幽光。月在天上,亦在水中。一人,一马,就在那弯高悬于空的月下,立在桥上。 金国的二百黑骑齐齐勒步,瞬时之间,将如玉所骑的白马围护到了中间,摆出防守阵形。 只一眼,如玉便知那不是张君,而是张震。入夜之后,因路边树枝多挂拉,她将披帛兜罩在头上,此时拂去,不由叹气苦笑。 若是张君,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拦道。他向来只求实际,会快马追上金国骑兵,也许只需要干掉几个人,就可以从这些骑兵阵中将她救走。当然,再接下来会是无止境的追逃,但以她胯/下这匹汗血马的速度,她自信可以甩得开这些金国骑兵。 张震当是赤着上身,在月光下舒开双臂,两臂上鼓成包的肌肉在月光下泛着淡淡水泽,那是薄汗的反照。他轻嘘一声哨,胯/下之马扬蹄跃跃:“谁先来?” 金国骑兵们将如玉紧紧围在中间,整体往后退着。忽而,仿佛商量好似的,一半人策马朝张震冲过去,另一半人裹挟着如玉的汗血马转身疾驰,仍往一线天奔去。 如玉不敢相信张震一人前来,但确确实实,他一人策马冲进了数百人的包围之中。当初赵荡与完颜胥一同设陷,要在中都群牧所杀死张震。他只率五百骑兵,从重重包围的中都群牧所杀出,到大历边境上时,再逢赵钰的截杀部队,若不为装死,是不可能败的。 那野性勃勃的男人,在马嘶人吼声中杀出一条血路,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冲出了上百人的包围,策马追了上来。挥箭砍翻一个个迎上去抵挡的金国骑兵,远远朝她伸出了手。 如玉手勒缰绳,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能控制这匹汗血马,眼看张震的手几欲伸过来,连连叫道:“好马儿,我们大历京城是个好地方,蜂蜜管饱,驾,驾,吁,吁!” 两马并肩而驰,张震瞅准时机一把将如玉扯到自己的马上。她的脚还在汗血马马鞍的蹬子里,人被张震拉到了半空,死活不肯离开那匹马,连连叫道:“大哥,我的马,我的马儿!” 她唯有脚勾着那汗血马,见它受了惊转身要跑,高声喊道:“雪雁!雪雁!” 这是汗血马的名字。她喂它吃过蜂蜜,半天的时间基本已经能和平相处,马听到她的唤声,随即侧首朝张震撞了过来。 两匹正在快速疾驰中的马若是正面相撞,速度与重量会把夹在中间的如玉撞的粉身碎骨。但她已经叫他带离那匹马,不可能再回到它身上去。两匹马眼看就要撞到一起,只在喘息之间,张震跃马而起,形如捉兔之鹘,在空中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转,将如玉放回那匹汗血马上,自己凌空疾速坠落。 如玉勒马再回头,他又夺了一匹马,策马而来,已是与她并肩。 他带来的五百骑兵就伏在身后,此时自两侧齐齐跃出,将追兵断的干干净净。并肩策马,如玉吼问道:“张君了?为何他不曾来?” 张震笑的颇为邪性。他道:“你猜!” 隔着约莫一丈远的距离,如玉压根儿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一直在侧首看他,想知道他究竟说了句什么。有人举着火把,就在来路上勒缰而等。火把照亮张震眼神的那一刻,如玉一颗心忽而就乱跳起来。 四年前的七月,她初到京城,在墨香斋隔壁的书店里头一回见赵荡,回过头时,赵荡盯着她,便是这样的眼神。那盯着她的男人,敛去自己惯常所带的,那种放荡不羁的笑与痞气,眼中浮着叫人神往的宁静光辉,不过刹那之间,她随即回头,叫道:“钦泽!钦泽!” 她以为举着火把等在来路上的会是张君,凑近了才看清楚是老三张诚。 张震勒马旋缰,人随马儿跃跃,将手中长剑丢给张诚,话却是对如玉说的:“姜顺带着花剌兵谋反,要攻打京城,钦泽守在那一处。” 他张开双臂问道:“是要老三带你,还是我带你?” 张诚骑在马上,一手火把一手长剑暗自吐血,剑都丢给他了,老大这意思是自己要搂着弟妹先跑,却叫他这个狗屁不通的庶弟断后的意思。 如玉不知张君还要赶去救初一,果真以为张君守在京城,却叫两个兄弟来救自己。她心中有微微的不快,但自己出门时并未告诉张君,半路叫完颜冠云劫了错也在自己,遂强压下心头不快,冷冷说道:“我自己有马,而且还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为何非得要你们带着?” 她策马便走。张诚一手火把一手剑,追上张震问道:“大哥,你可曾跟二哥打过架?” 张震问道:“什么意思?” 张诚将剑丢回给张震,笑的意味深长:“最好莫叫二哥知道,他或者战场上拼不过你,但若空拳相拼,绝对能打的你满地找牙!” * 完颜冠云空守一场,在撤退时叫沈归的大军迎头痛击,后面还有西京大营的二十万兵马围追堵截,非但未能辅姜映玺登上太后之位,反而损伤残重,狼狈而逃。 如玉回到京城时已是次日下午,十万叛变的花剌兵与开封大营的军队还在两厢厮杀,要张震带人开路,如玉才能入永乐府。 到了府门上,张震亲自扶如玉下马,他还要回到皇城外去厮杀,却故意不把如玉的马往下马台处赶,扬手抱臂,盯着马上的如玉笑望得许久,忽而问道:“你在鸳鸯淖的时候,是不是跟着萨满学过些术法?” 如玉急着要下马,两脚一踮一踮够着那台子。张震笑的颇有些邪性,就那么看着她的两只红绣鞋,看她踮得许久未够到台子,却丢了鞋,里面竟连袜子也未穿着,光纤纤一只脚弓着,便一直盯着那只脚看。 如玉颇觉得张震这目光有些轻薄,收脚到了另一只脚后,愠声道:“并不曾,不过大哥为何会有此一问?” 张震捡起绣鞋,转了一圈儿递给如玉道:“既无术法,为何萤火虫会听你的话?” 第122节 第123章 权杖 如玉莫名觉得可笑, 终于够着了下马台,两步跃了下来, 回头问张震:“大哥可知萤火虫爱吃什么?” 张震摇头, 恐怕世界上很少有人关注过萤火虫究竟爱吃什么这个问题。 如玉道:“它们爱吃蜂蜜, 所以它们并不是为我所差遣, 而是循着去吃蜂蜜而已。” 完颜冠云以为她不过是在逗马去吃蜂蜜,小妇人的顽意, 但那些残存的蜂蜜,等到夜幕降临萤火虫出动之后, 会成为它们最美味的食物,它们喜吃蜂蜜, 所以全部聚在她留过蜂蜜的树枝上, 远远望去, 便是如星闪烁,汇聚而成的一个明亮亮的箭头, 给张震兄弟指明方向。 张震仍还不懂其中奥议,如玉却已经提着裙子跑远了。 初一就睡在她的大床上, 白奶妈和秋迎,丫丫三个围成一圈儿,六只眼睛守着, 看那小小一点孩子在沉睡。如玉进门,几个人仿如见着了鬼一般吓的一跳,三个人三张嘴张着,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如玉将沉睡中的孩子抱起来, 见孩子眼角还有泪,悄声问她们几个:“我不在的这两天,初一可还好,昨夜可哭了不曾?” 三个人齐齐摇头,又齐齐点头,木偶一样。 孩子于梦中一抽,如玉连忙拍哄着。 丫丫刚想说什么,秋迎于她后腰上一顿狠剜,吓的丫丫连忙噤了声儿。 连着骑了一天一夜的马一口水都未进,如玉见许妈端了粥进来,匆匆吃了两口便躺到床上,偎着初一黑天闭眼的睡了起来。 梦中仍是那凄惨的哭声,在院外徘徊不去。如玉疲倦不已,起身寻了出去,欲要走到院外,却怎么也找不到竹外轩那点窄窄的单扇小门在何处。她听赵钰哭的越来越凄惨,忍不住说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为何要一直哭了?” 赵钰道:“因为神龙护在你侧,我近不得你身啊!” 如玉心说怪了,我的屋子里一向干干净净,那里来的什么神龙不神龙的? 她转身四顾,果然是在卧室,仍是那条青龙,趴伏于榆木大床上,将整座床榻守的严严实实。如玉怕这张牙舞爪的怪物要来伤自己,轻轻触得一触,它略略移动了一下位置,却仍是将整座床榻护的严严实实。 再一次睁开眼睛却是真的醒了,张君坐在床侧两手柱锏,正在闭眼沉睡。 天应当还不是很晚,因为院子里有秋迎和丫丫两个嬉笑说话的声音。窗子开着,凉风送进卧室,吹拂着纱帐。如玉略一动,张君立刻醒了。她摸到初一不在,略有些恼意:“你这可真真是,既你自己不肯上床来睡,为何还要将我儿子抱走,要知道我要绵绵儿的将他圈在怀中,才能睡得好?” 张君搁了锏,在侧室中洗了把脸又进来,歪到如玉身侧道:“你一整个白天都跟他在一起,我不过占你这半夜时间而已,既我在,就不能有他。” 如玉撇嘴道:“天底下也没见过你这种人,竟然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 张君也躺到了床上,如玉便顺势偎了过来,语气轻快,笑着讲述自己被完颜冠云劫走之后丢手饰,拿蜂蜜引萤火虫,以及张震等人来救自己时,带着自己奔上京的那些人的吃惊,暑热的夏夜,张君轻拨着如玉一头乌发,听她讲述,时时笑着。 讲到最后,她忽而沉默,过得许久问张君:“当时,你在何处?” 张君勒令过所有人,不叫如玉知道初一曾被安九月抱走一事。在花剌大营中,初一还是出府时那件无袖小袄儿,光屁股趴在自己的一滩湿尿之中,嗦着手指头哭的一幕,到此刻张君想起来,仍不悔自己一刀捅了安九月。 他仍还不敢告诉如玉初一被劫之事,以他的心愿,此事一生都要瞒着如玉。就像当初在西市后小巷中,赵荡行刺他时险险杀了如玉一般,那种生死不过刹那的危机,能化解,凭的全是幸运。那后都是他的心魔,他不想再将这样的心魔种植到如玉心中去。 他道:“大哥弃了那安九月之后,安九月带着花剌大营的十万兵转投姜后,与禁军侍卫展开殊死对抗,势要夺下皇城禁军的控制权,意图控制朝纲而谋反,我是禁军侍卫长,所以不能离开。” 如玉一脸的落寞,忽而抓住张君正在她衣襟间搜寻的一只手,放到唇边,贝齿亲合狠狠咬了一口。张君任她咬着,实则并不痛,却也装出个痛彻心肺的样子来,连连叫道:“哎哟,疼!疼!” 如玉道:“我骑着完颜冠云最好的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骑在马上果真如腾云驾雾一般,月明如水,我时时回头,想着我的夫君必定会骑着他那匹纯黑的阿拉伯高头大马,一路循寻着萤火虫的光亮,腾云驾雾而来,不过半天功夫就能叫我与我的小初一团聚,结果只看到大哥和老三两个痞态兮兮,我有多失望你可知道?” 张君摇头,又点头。 如玉松了他的手,细细抚过那牙印道:“当时我心里怪疼的,就像我咬你时,你所感受到的一样疼。” 当彼此之间有那么可爱一个儿子,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是一个小家。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也愿意摊露自己心中的不快,和他未曾去救她时,她那满满的失望,他终于成了她和孩子的一切。 张君心中莫名浮着一股子的满足,手仍不老实的摸了进去:“此时花剌兵只怕已经被战退,以他的意思,是要杀那十万花剌俘虏,他们终归不是我们族类,放回去,无异于给花剌增添助力,留着,又会是一块难以估量的顽疾,我与他意见相左,遂将禁军侍卫的指挥权交予他,如今他带人驻扎皇城,姜后与姜顺父女被下了天牢,皇城实际上已经由永乐府控制了。” 如玉一听要杀俘,心中已是不快:“无论我族还是异族,十万条人命,多么大的杀孽,为何就不能把他们分而放之,我们大历有的是像云贵、云内、南部沿海等蛮荒之地,将他们分充到那些地方,既增加了人口,又不必怕他们集结作乱,又还能省造杀孽,多好?” 张君埋头亲上她的耳垂,带着桂香气息的,凉腻腻的触感,滑如酪脂。 他道:“既我将控制权交给了大哥,此事便由他定。正如你所说,必须要有一个人作犁地时的那头骡子,而那头骡子是大哥,我表面上仍得遵从他的意思,你这想法很好,等明日一早起来,我去说予他听。” 在成功救出初一和如玉之后,他就把永乐府的实际掌控权交给了张震。大事未定,若不为当时如玉和初一情急,他决对不会从张震手中抢夺指挥权。 如今将那无形的权杖还给大哥,是给重伤昏迷不醒的老父亲一点安慰,也是为了让一群兄弟们继续齐心协力下去。 她自打生完小初一以后,便重回曾经,他埋头牙咬开她的衣带,外面小丫头们还坐在台阶上打着扇子闲聊,隔壁儿子正在酣睡,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拂着纱帐轻轻摇晃。 外面的小丫头停止了笑言,悄悄回了后院。夜深人静,明月悬空,张君叨着如玉一点舌头,那香香甜甜的桂花气息,于这夏夜中浓浓腻腻。他仍还是个顽皮孩子的性子,初时还有所顾忌,到了下半夜便由着性子搬弄起来,她醒来,又睡着,复又醒来,复又睡着,半梦半醒之间,仿如颠于风浪中的一叶小舟一般。 * 次日一早,如玉正抱着小初一吃早饭,便见蔡香晚急匆匆冲了进来,非但蔡香晚,从未进过竹外轩的小囡囡也在门口探头探脑。如玉摇着初一的手问道:“囡囡怎的不进来,快进来瞧瞧你弟弟来。” 初一人小,傻小子也喜欢那漂亮的小姐姐,欠着身子伸着白胖胖的小手儿,要把囡囡抓进来。未几,老太太贺氏也太来了,一直以来很精神的老人,居然已经柱上了拐,压着不许如玉起来相迎,在她身侧坐了,笑呵呵两手接过初一,细细端祥自己这俊俏的重孙子,揽在怀中轻轻的拍着。 一家人热热闹闹,小凤儿将个囡囡捉了进来,大家围坐到一起重新吃早饭。老太太虽抱着重孙子,却显然心神不宁,不一会儿便有个慎德堂的婆子跑了进来,凑在蔡香晚耳边低语了几句。蔡香晚扫了一眼如玉,讪笑了笑问如玉:“父亲那里,咱们可要过去瞧瞧?” 如玉问道:“父亲怎么了?” 小囡囡抢答道:“祖父受伤了,御医都来了好几拨哩。” 如玉抬头去看蔡香晚,蔡香晚笑着解释道:“昨儿城里闹大乱,想必你也知道的,公公受了重伤,如今还在慎德堂躺着了。” 原来贺氏是探过儿子的病,顺道过来的,也难怪她看起来是在强颜欢笑。如玉喂饱了小初一,叮嘱过门窗,起身换件衣服,便与蔡香晚两个一道往慎德堂去。 过蜂腰桥时,蔡香晚努了努嘴道:“大嫂造化不浅,苦守了大哥一年多,又自降为妾作小伏低的伏侍安九月,如今守得云看见月明,将来只怕要走到姜皇后那个位置上去。” 如玉笑道:“你都那儿听来的这些闲言非语,是她要嫁给皇上,还是皇上到咱们府来娶夺她?” 蔡香晚指着如玉的鼻子道:“就你最猾头,心里门儿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说大哥如今把皇城都围了,与群臣商议,说皇上三十无子,又身体赢弱,无能治国,要将皇位禅让给咱们大哥了。” 这也是早晚的事。如玉道:“还未到那一天,你就不能嚷嚷出来。大嫂这些日子如何?” 蔡香晚道:“还住在那小后院儿里,大哥亲自去请,她也不肯再回自己原来的院子。要我说,那院子叫花剌人人尿马尿糟蹋的不成样子,是我也不会再住进去。她性子稳,只怕就算大哥果真做了皇帝,也要三请四请,她才会去给他做那个皇后。” 如玉深叹道:“那也是大嫂该得的,大哥于大嫂的亏欠,此生偿还不清。” 俩人拐个弯子,恰就迎上张震疾步自慎德堂出来。他本身形高大,谪仙般俊朗的五官,笑的痞性十足,身着黑色绣金莲纹的窄袖长袍,紧皱着眉头,身后跟着半朝文武,皆是战战兢兢。 他见了如玉便止步,声音和蔼而又温和:“世子妃是来瞧父亲的?” 张登如今位封永王,是大历头一位异姓王。不知不觉中如玉也升了位份,人人见礼也要称呼一声娘娘了。 她应了一声,便听身后那一众头戴高幞,方心曲领至少都是五品以上的朝臣们山呼道:“臣等见过世子妃娘娘!” 当着一众老臣们的面儿,张震自然不是前天夜里那痞态兮兮的样子。他自然也要故作端庄,但大孩子的痞性改不得,本抬步欲走,见如玉和蔡香晚皆在低头敛送,经过如玉身边时,故意滞得一滞,说道:“对了,那匹汗血马自拴入营房便不肯喝水,但不知世子妃可有什么办法哄它喝些水?” 听闻雪雁不肯喝水,如玉自然心急。她猛然抬头,恰迎上张震笑意颇深的目光。在两个弟媳妇的目光注视中,大步离去。 第124章 和悦 目送这群人走远, 蔡香晚叹道:“活了眼看二十年,我小时候也曾读过许多书, 可从未曾想过, 自己会成为谋朝篡位者的家眷, 你觉得这滋味儿如何?” 如玉道:“很不错, 但不知大嫂感觉如何。” 蔡香晚前后看着四处无人,装出个本分端庄十分像周昭的模样, 低声道:“众卿平身!” 若果真张震作了皇帝,周昭是要做皇后的, 所以蔡香晚学的,恰是皇后的样子。 两人说说笑笑, 已经到了慎德堂门上, 恰遇上姜璃珠正往院内走着。蔡香晚轻呵了一声, 叹道:“婆婆今儿可真漂亮。” 姜璃珠着一袭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下系着散花百褶裙, 头梳百合髻,淡扫蛾眉薄施粉黛, 唯独一点唇儿却是苍白毫无血色,果真如西子捧心,哀怨凄婉无比。 她应当是才送过张震和一众朝臣, 要回去。她见是如玉和蔡香晚两个,敛目道:“可是来瞧王爷的?” 如玉不过两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垂死的张登已经称了王,转身去看蔡香晚, 蔡香晚解释道:“昨儿宫里下的旨,又给咱们永乐郡府升了爵位,如今咱们要称永王府。” 果真是一步一步,但不知道那一天称帝。 十分惊讶的,贴身伏侍张登的人竟是邓姨娘。她正在与御医一起给张登换药,见如玉和蔡香晚来了,略笑了笑,仍低头抱着张登的头,压着他的胳膊。 未见张登之前,如玉没想到他会伤的这样重。他混身都缠着白布,两条腿被分别绑开,固定在床上呈个大八字的形状,连被子都盖不得,显然处处皆是伤口,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与血腥相交融的味道。 邓姨娘笑的也很不自然,未几姜璃珠进来了,冷眼瞧着两个儿媳妇,在床前略站得一站,转身又出去了。 在外等了片刻,邓姨娘急匆匆跑了出来,净过自己沾满血的手,在如玉身边坐下。她在府外这一年多显然过的很好,并不施脂粉,素静静的脸儿。她本是个少女神态,唯一双眸子陷深了许多,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比如玉初入永国府时还要好。 小芸香斜斜着两只眼睛捧了茶进来,邓姨娘惯伏侍别人的,连忙站起来先捧给如玉,见小芸香摔摔搭搭一碗扔到桌子上,也不嫌弃也不生气,端过来大饮了一口,笑道:“自清早儿起来到如今,我还一口水都没进过了。” 她自己开了柜子门,寻出一碟子干巴巴的点心来,就着烫茶一口口吃着。 如玉看了不忍,问道:“姨娘早晨起来竟还未吃早饭?” 邓姨娘一笑道:“王妃忙碌非常,一早起来就忙着接见群臣,没功夫指人给我送饭。” 昏迷中的张登被封了异姓王,姜璃珠水涨船高,如今要称王妃了。 如玉不知初一被安九月抱走一事,自然也不知张登为谁所伤,悄声问邓姨娘:“要说前几天京里闹乱,咱们府中那么多儿子们,怎的独独就父亲伤成了这个样子?” 邓姨娘还遭张君亲自嘱咐过,不准她告诉如玉这件事儿。她要照顾病人,又还要应付那个年幼王妃,也无暇编故事,只淡淡道:“不过是一生命数,走到这一步了而已。” 蔡香晚插嘴道:“你瞧着父亲还能不能挨过去?”光看他那骇人的伤势,显然是个苟延残喘的样子。 邓姨娘一笑道:“人的命天注定,这事儿我如何能说准。须知果真命数到了,任谁也强留不住的。” 送出门的时候,蔡香晚先走一步。如玉故意慢了一步,问邓姨娘道:“这一年多,姨娘过的可好?” 邓姨娘笑道:“往后叫我一声姨母就好,姨娘这称呼就莫要再用了,一个月前王爷便放了我,叫我自觅出路,如今我与王爷,再无主仆之分。” 如玉这下懂了,自从知道老妾不在那小院里独自过活之后,张登索性解除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放了邓姨娘。而邓姨娘在张登重伤昏迷之后,却又主动请缨,前来侍疾。 不论前尘旧事,仅凭邓姨娘这番作为,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如玉转身刚想走,却又叫邓姨娘一把拉住。她道:“有那样年青一个王妃在屋子里,几个儿子们进来也不过略站一站就得走,他们都在忙大事儿,我也不好央求。往后到了饭时,你记得派个人给我送碗饭来。 咱们一起落过难的,我就实话告诉你呗,入府两日,我也就方才凭着你们的面子才于这府中蹭到一口茶喝,这两日实在是一口饭都没吃过。” 邓姨娘主动请缨给张登侍疾,身为主母,姜璃珠竟两天未给她吃过一顿饭,如玉气的几欲暴起。 她本就深厌公公张登的为人,转而又有些可怜邓姨娘,低声道:“既连碗饭都蹭不到,彼此不相关的两个人,姨母你又何必非得要在府中侍疾?这本该是母亲的事,叫她自去操持不就行了。” 邓姨娘垂了眸子道:“恩恩怨怨,恩与怨是相分开的。当年若论府中的家务事非,我也并非全然清白。他于我姐弟有救命之恩,我当初就曾立誓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送他走是应该的。” 身体健康大权在握时陪伴于侧的,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于侧的,大概很难是一个人。如玉特意到大厨房吩咐过邓姨娘的一日三餐,又将秋迎单剔了出来,拨她去给邓姨娘使唤。 从永国府,再到永乐郡府,现在到永王府。两府之间的夹道上人来人往,府外持矛的护卫里三重外三重,府中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人手,蔡香晚身后跟着十几个婆子,一会儿这儿出来一会儿又那儿进去。 如玉寻了处石几坐下歇个凉的空儿,蔡香晚便一阵风似的赶了来,一把团扇连连的扇着风儿:“大嫂闭门不出,婆婆不知去了何处,听说前院来了许多探疾的诸家夫人们,我要忙着照应茶点,你快出去应付应付,好不好?” 她穿着家常衣服,自然不好出外院见客,遂又回院另换了一套庄重些的衣服,重新饰过头钗,院中人手紧,索性也不带丫头,一个人才出了院门,便见路上一个头包黑巾,个头矮矮的小厮一溜烟儿自眼前溜过,推了隔壁张诚院儿的门,钻进去了。 如今她已经是世子妃,在姜璃珠和周昭在前顶这,这一生所能得到的封位,也就止于此了。现如今再怎么费力的跑路,也还是为了周昭。纵观周昭嫁入永王府之后的坎坷,能走到皇后之位,果真历尽艰辛,是以如玉和蔡香晚都不羡慕她。 花剌兵的那一场攻城,直到昨天夜里才散去。春江水暖鸭先知,借着永王张登之病,朝中文武,各异姓公爵府的当家人们,都来永王府探风声了。有六部几位尚书府的夫人,还有几位左丞右丞家的夫人,御史台,秘书省几位官员府上的夫人等等。 管家夫人林娘子在前殿门上等着,永王府前院大殿内十几把交椅坐的满满当当,一众鬓钗高凤的夫人们皆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外面高叫一声:世子妃到! 第123节 众夫人齐齐起身,叉腰行过了福礼,便听上首一个年少妇人的声音:“有劳诸位夫人等候,快快免礼,坐,大家都请坐。” 夫人们落了坐,细细打量,便见上首坐着个穿月白色素面妆花褙子,下系着同色白褶裙的小妇人,白玉耳坠,白玉钗,白玉孔雀簪,通身上下皆素,却又笑的十分喜庆。诸夫人相互传个眼色,那眼神自然意味非常:亡国契丹的公主,能歌善舞,据说还体质非常。 自然了,一想到体质二字,她们自然又要腹诽一遍姜后姜映玺,赐秘药给丈夫的妃嫔们,以致于大历断了龙脉。江山如今要落到永王府了。 有个生的特别喜相的夫人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只怕世子妃贵人多忘事,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家老爷在朝做尚书右丞。” 如玉一目扫过去,瞧着这肚子圆乎乎矮胖胖笑的十分喜庆的朱夫人,暗道你家姑娘与我大伯哥打情骂俏时,我就在隔壁听着了,怎能不记得你。 她道:“怎么能不记得,甜甜姑娘如今可还好?” 尚书右丞**家的女儿朱颜,恰是替姜后往宫里度过剥了皮的狸猫的那位。后来大约还是张震保了她,姜后竟没要了她的命。 朱夫人一听甜甜二字,脸儿簌簌,连声道:“很好,多谢世子妃记挂!” 关内侯周野在朝为御史台中丞,总辖监察院,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其人与宰相姜顺对抗多年,刚正不阿,无论于朝廷还是于诸公爵府,关内府都特别重要。 关内侯夫人陆氏起身笑问道:“但不知永王爷身体如何。” 如玉笑道:“父亲身体很好,多谢诸位挂怀。” 陆氏道:“老王爷的身体健康关乎朝局,我家老爷惦念不已,所以遣我过来问问。以他的意思,老王爷若身体康健,很该出来主持大局。毕竟三朝元老,如今朝中诸大臣,皆在翘首以盼。” 永王府基业由张登筑起,如今膝下四个儿子加两个侄子眼看就要逼皇帝篡位,这陆氏得丈夫之命前来,大约是想亲自面见张登,以先帝待张登的恩情,劝退张震咄咄欲出的篡位之举。 有朱颜父亲那样的墙头草,就有关内侯周野这样一心为朝,为民的忠臣。如玉颇为欣赏那关内侯夫人,倒与她多聊了两句。 对坐着喝了几口茶,那朱夫人又道:“如何不见王妃出来,不见尊府大夫人出来?” 姜璃珠和周昭,以这些夫人们八卦而又好奇的眼光,也想看看究竟谁会坐上皇后之位。 如玉笑道:“母亲与大嫂皆有事在忙,诸位的问候之意,我必定会转达给她们。” 另不知谁家一个夫人也是笑着附合道:“当初花剌公主占了尊府大夫人的正妻之位,我们皆看在眼中,无不义愤填膺,听闻那花剌公主参与谋反,叫乱兵给杀了,果真是大快人心!” 如玉始知安九月已死,越发觉得张登的伤,安九月的死皆十分怪异,府中想必也曾生过乱事,再一想自打自己回来之后,初一似乎总是睡的不安稳,白天还吐了几回奶,越发心思烦乱,那不欢之意自然也就带到了脸上。 诸夫人从如玉嘴中探不到一丝一毫的消息,干坐着喝茶也不是滋味儿,遂齐齐儿告辞而去。 如玉转到后殿,这后殿一条路恰通慎德堂,她本是欲顺路到慎德堂去照应照应邓姨娘,走到后院那带着穿堂的门上,便见小芸香捏着方帕子探头探脑,正在瞅着慎德堂那一院儿的方向。 她心思一动,转身去看前殿后院这排厢房。雨檐下一排排的大窗子,有的开着,有的半开。 素服素面的姜璃珠恰就靠这后窗子坐着,里面不知还有谁人。她叹道:“王爷如今那个样子,你们瞧着他还能挺多久?” 离的近了些,如玉便能看到屋子里还坐着七八位穿官服的御医,当是从皇宫里生拎出来的。这些人皆是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片刻,其中一个起身道:“回王妃娘娘,以老夫们的诊脉来看,虽瞧起来凶险,但都是外伤,王爷身体底子好,定能熬得过去。” 姜璃珠又叹了一声,待这些御医们从前院退了,转身问坐于侧的张震:“钦锋的意思了?” 张震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坐中止他二人,姜璃珠便也不再遮掩:“你如今已经控制了皇城,禅位势在必行。你父亲只要一日活着,你就迈不过他的坎儿去。” 张震站起来,走到姜璃珠身边,本黑,领绣金莲纹的绸面长袍,格外高的领子遮住了脖子间那道骇人的伤痕,俯身时姜璃珠才隐隐能够瞧见。 姜璃珠颇有些期待的闭上眼睛,那知张震只不过是关了两扇窗子。他退后两步,盯着姜璃珠笑问道:“以你的意思了?” “若你想,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难题。但你必须给他死后追封帝位,我们姜家三房,也得多求你放过,保全。”姜璃珠捏着椅背,仰面盯着张震。她素衣白槁,楚楚可怜,才二十岁的小母,手中一把羽毛团扇,轻搔着张震的颌角,微微摇颤。 自打如玉回京那天起,姜璃珠吊着罐子熬药,夜夜恨不能榨干了张登,只求能在张登登上皇位之前,有个自己的儿子。她像只打洞的土拨鼠一样埋头干了好几个月,孩子还未怀上,一夕之间,身强体壮的张登被人捅的像个马蜂窝一样送了回来。 失望伴随着解脱,这年青的,野心勃勃的,眼看就要篡朝自立的年青人,成了她新的目标。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活过来,但他也不可能下手去了结父亲的生命。姜璃珠做不成皇后,转而要谋太后之位。 有这样一位年青,精壮,俊美的儿子做皇帝,那深宫之中,也会变的有趣起来了。 张震一笑道:“自从回府,我从未称呼过你一声母亲。今日我称你一声母亲,父亲重伤在床,我们兄弟不求你能照顾他,但求不添乱,好不好?” 姜璃珠轻扇着那把扇子,见张震转身离去,冷笑个不止。 * 竹外轩隔壁,张诚院中。眼看夜色将幕,张诚见床上的小美人儿终于睡着了,一脸纵欲过度的死人相爬了起来,才准备往身上套衣服,便听床上美人厉声问道:“你想去干嘛?” 张诚连忙转过身,轻拍着美人儿柔声道:“今儿白天大哥在午门外骂了一众大臣们,我约了他们晚上喝酒,此时眼看掌灯,只怕他们已经到青香楼了。” 美人身上寸缕未着爬了起来,摇着发酸的腕子道:“青香楼,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本公主不许你去,快上床,上床咱们再来一回。” 原来床上躺的,竟是二哥眼看要被赶下皇位,公主身份也将无存的和悦公主。她说着便要把张诚往床上扯,张诚劝道:“和悦,贪欢太过小心身体受不了,你好好歇息,我至晚就回来,好不好?” 第125章 父亲的爱 和悦怏怏道:“才不过三回而已, 你是不是肾不好,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些锁阳鹿茸回来?” 张诚无奈道:“可你进我家门也才不过三个时辰啊!” 和悦才不管这些, 又将张诚拉扯到了床上, 正嘻嘻哈哈歪缠着, 便听窗外一声清咳。 张诚连忙推开和悦, 低声道:“是我二哥,要叫他知道你偷偷出来私会我, 那还得了?快,你穿了衣服赶紧回宫, 等过两天我敲锣打鼓去娶你,好不好?” 和悦推开张诚的手, 一袭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我二哥都要被你大哥逼下皇位, 宫中如今乱乱糟糟, 无论宦官还是宫女,连那些妃子们都裹家带产, 都偷偷儿的往外跑了,我不回去。” 张诚道:“乖, 快回去。否则聘为妻奔为妾,我二哥那个人最古板,要叫他知道你在这里, 吵嚷出去,难道你不作妻要作妾?” 和悦叫他哄着穿上了衣服,硬生生从常静轩的后门推了出去,推到了后面的竹林中。 张诚大松一口气, 系好衣带到前院,便见张君站在檐廊下。 张君十分鄙夷的看了半天,忍不住劝道:“和悦等了你那么久,你便年龄到了再忍不住,也稍微挑着些,怎么如今荤素不忌,连小厮都下手?” 方才他略扫了一眼,瞧背影是个顶多十几岁的小童。 张诚当然不敢说和悦偷偷出宫来找自己,不但睡了,睡完还给推了出去。讪笑道:“不过与外院一个小厮聊了两句,二哥也将我想的太不堪。你何事找我?” 张君道:“你不是约了御史台周野等人,今夜要在青香楼喝酒,抚慰他们一番么,为何还不去?” 张诚连连笑道:“就去!就去!” 走到了门上,张君又一把拉住张诚,劝道:“那周野是个横的,晌午在皇城外将大哥骂的狗血喷头,大哥当时脸色就不对,回头便吩咐虎哥,要虎哥寻个机会将他杀了。 我劝不动虎哥,只能来劝你,无论周野如何横,如何骂,灌他顿好酒,喝好了让他骂你几句他气就消了。大哥明天就要行禅让之礼,你务必盯好了周野,他不乱,则一朝文臣不乱。我也才能将他们从大哥和虎哥手中保下来,明白否?” 系好了月白色团花长袍的衣带,玉带轻扣,张诚额前斜飘半络流海,唇角勾着懒懒一抹笑,打开折扇而摇:“也罢,你们都挨不得骂,惹了人全都得我去赔罪。若大哥登上皇位,要位封亲王,你觉得他会赏我个什么字儿?” 他不过玩笑一句,张君却认真想了许久,细白的手指在半空中拂着:“烨!烨之意,光辉灿烂也,我们一府之中,唯你配用烨字。” 一府兄弟之中,唯有张诚能任凭朝臣们骂的狗血喷头还和睦春风。非但和睦春风,笑听朝臣们将张登祖宗八代骂成王八孙子,还会躬着腰请他们上轿,抬到青楼去喝花酒,听小曲儿,亲自奉茶奉水。 走到竹外轩门上,张诚笑望着自己这本本分分,活到二十多岁姑娘多看一眼都会脸红的二哥,问道:“你了?若封亲王,你觉得大哥会赐你个什么字?” 张君愣了片刻,遥头道:“未曾想过!” 推门进院,如玉就在双扇门内站着。她望着他笑,眉眼儿间的融融笑意颇带着几分揶揄:“怎的,大雁还在天上,你们兄弟就兴致勃勃的讨论起该怎么分大雁了?” 她一身素妆,笑意融融,仰面瞧着他。张君下意识舔了舔唇道:“大哥要杀关内侯,我阻不得大哥,只能叫老三去转寰转寰。” 如玉点头道:“ 我明白了。朝臣们骂了大哥,先叫虎哥去给两棒子吓唬,再叫老三去灌顿酒,听他们发发牢骚,一巴掌一颗糖,横竖最后他们还是会听你们的话。” 张君道:“文臣乃是朝之筑基,杀不得。如今正值大乱,大哥和虎哥皆是武将,脾气燥,惹急了就要杀。我凭一已之力,能保几个是几个。” 眼看七月,恰是当年她入永国府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夕阳,不知为何如玉忽而便想起赵荡来。想起他被张震追杀时,披头散发骑着马,被细雨打湿的脸庞,深陷的眼眶,以及在鸳鸯淖时,她每每发火发恼,总是一脸温和的笑。 同是兄弟,张震兄弟虽皆有缺点,可团结到一起牢不可破,最终将要接手这座江山。而赵荡兄弟骨肉相残,到如今无一不是凄凉。她道:“我听闻安九月被人杀了,是谁杀的她?离府不过一两天,我总觉得人人都有事瞒着我。” 一刀贯穿安九月的胸膛,张君当时在怒中,到如今仍还不悔,握过如玉的手道:“乱军之中,不知为谁人所杀,总之是死了。” 如玉道:“她死,花剌想必会归顺西辽,从此与大历为敌吧。” “所以赵荡大约很快就可以率兵南下了。”张君一笑道:“再有完颜冠云,西辽与金联合起来,只怕沈归一人难以抵挡。大哥及位,很快就要亲征。” 忆及赵荡,相伴了七八个月连声道别都未曾说过,如玉心下一阵黯然,才到内院门上,便见小丫丫趿着鞋子奔了出来,见了张君便叫:“二少爷,咱们院里闯进来个不认识的小厮,只怕又是来偷初一的!” 如玉随即抬头,张君脸色顿时刷白。丫丫看到从张君身侧绕出来的如玉,也是吓的随即捂了嘴。 如玉甩开张君的手奔进内院,便见东厢檐廊下许妈压着个穿青衣,包黑巾的半大小厮,白奶妈抱着初一正在一旁骂:“是不是又是那花剌公主派来偷我们初一的?天杀的,黑了心没肝没肺的,这样小的孩子叫你们饿得一天……” 初一十分应景的大哭个不住,见如玉进来,伸了两只小胖手儿找着要抱。白奶妈与许妈见了如玉,也是齐齐捂嘴。 和悦抬头见是如玉进来了,怯声叫道:“二嫂!” 如玉紧揽着初一,唇贴在他嫩乎乎的面颊上,一股奶香软嫩嫩的小脸儿,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脸。她伸手拉起和悦,吩咐许妈和白奶妈道:“这是我家亲戚,不过来瞧一眼孩子,你们忙了半日,快去歇会儿。” 和悦索性摘了那帽子,伸了两只手欲要抱小初一。小初一不肯叫她抱,转身往如玉怀中使劲儿爬着。 如玉吩咐许妈送了吃的来,竹外轩自己做的点心,给初一开胃口的萝卜酥,蒸的蜂窝一样虚蓬蓬的枣泥糕,豆沙卷儿,就着茉莉花茶,和悦一口一个萝卜酥,赞道:“二嫂院里的点心虽说样子不精,味道却是顶好,又香又酥。我们宫里御厨房的东西,样子精的不能再精,但总归味道差了那么一点。” 初一还吃不得硬物儿,却也非得要抓块枣泥糕,小手揪了一点一点往如玉嘴里送着。 如玉见和悦饿的什么一样,添了盏茶问道:“实话告诉我,你来多久了?” 和悦红了脸,伸了一指道:“不过一刻钟!” 如玉早晨出门时就见她溜进了隔壁院儿,此时才出来,脖子上深深浅浅淡红色的印迹,两只手还时不时的虚颤着,瞧那饿乎劲儿就知道,她进了隔壁之后,只怕与张诚二人除了上床,就没有干过别的。 她也不戳穿,一个劲儿给她添着茶,转身又吩咐许妈去将那吊在后院煨的虫草乌鸡汤端了来,另添了几个菜,二人一起用晚饭。她亲自盛汤给和悦,问道:“老三给你什么打算?你不在那院呆着,怎么跑到我院儿里来了?” 和悦搅着汤碗道:“他忙着出门,要我自己回宫去。” 做了几年邻居,如玉深知张诚的为人。表面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他的好性儿也就能维持个表面,于女人们向来都是转身就弃。和悦从宫中私奔而来,吃光抹净了,他居然双手推出门外,仍叫她回那乱糟糟的宫廷去。 她道:“听二嫂的,若宫里乱就不要再回,大大方方住到隔壁去。” 和悦扫了眼帘外,低声道:“可钦越说,聘为妻,奔为妾,只的张君知道了,要捉我的短儿。” 如玉心说这厮居然还拿张君作大旗吓唬和悦这可怜孩子,连忙说:“我们初一的爹最开明不过,你先住着,且不要对外声张。改日我亲自替你们主持婚礼,我如今是这府中的世子妃,我认你是我们永王府的三夫人,没人敢多说一句。” 和悦搓着双手叫道:“谢谢二嫂,好二嫂,自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咱俩最投缘,巴不得跟你一起作妯娌了。” 如玉派丫丫叫了隔壁妖妖佻佻两个小丫头过来,当着和悦的面儿弹点了两句,又亲自嘱咐好要她们细心伺候着和悦,送走了她,哄睡了初一,坐到浴缶中长舒一口气,肩上两只略有力的手已经按了上来。 张君替如玉揉搓着肩膀,小狗一样在她肩头轻嗅着。如玉闭着眼睛,仰了脖子在水中,任张君揉搓,低声道:“安九月抱走了初一,你是因为要去救初一,才没来救我的。” 方才奶妈与丫丫一通闹,如玉听了几句便知来龙去脉。她道:“父亲也是为了救初一,叫安九月的人伤的吧。” 张君道:“是!” 如玉不知该如何感谢张君,湿潞潞跪坐起来伏上他的胸膛,抽噎道:“谢谢你,谢谢你肯救他。我也得谢谢爹,我不期他会为了救初一而全力以赴。” 随着一天天长大,小初一生的越来越像赵荡。就算张君认同,不再怀疑,余人私底下总会有风言风语,疑心这孩子或者不是张君的种儿。有了这样的怀疑,一个不过几个月的孩子,只要张登稍不尽心尽力,他就可能丢性命。 张君道:“初一是我儿子,也是爹的大孙子。爹虽不喜我,爱初一爱到了骨子里。初一被安九月带到花剌大营,我也怕兄弟们不肯尽心,所以要与爹一同去救他。爹引开了正面攻击,让我潜进去救初一,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一人抵挡上百精锐高手,混身是血……”他眼圈泛着红,抵额在如玉额头上。 要说老公公张登的为人,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老来丧妻,又续弦个姜璃珠回来,闹的府中几兄弟心里皆不是滋味儿。身为父亲,他似乎也未在那个儿子身上尽过心,当然,儿子太多难免会厚此薄彼,更何况,他与很多父亲一样,不过种了个种儿进去,从此再未多关注过孩子一眼。 第124节 以为他们与树苗子一般,风吹雨打着就长大了。直到儿子们都长大了,他才开始尝试着要让他们安生立命,可这风吹雨打大的儿子们青出于蓝,带着他从国公到郡王,再到亲王,眼看离那个手可摘星辰的高位只有一步之遥。 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等待就可以凭着几个儿子而坐上那个位置。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他选择毫无保留的去救初一,死而不惜,并被伤成那个模样,无论私德如何,对于儿孙们的爱,是无庸质疑的。 如玉喃喃道:“也不知父亲能不能熬过去,趁着初一睡了,你过去瞧瞧?” 张君本欲走,又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带着蔡香晚一起上相国寺,究竟是为何而去?” 如玉本欲说说那个夜夜缠绕自己的噩梦,转念一想张君夜夜拄剑坐在床边已是累极,遂挥手道:“我不过无事烧香磕个头罢了,快去瞧瞧你爹去,莫在这里闹我。” 等张君走了,她擦干头发换了袭薄衫,抱了沉睡中的初一过来,偎在自己身边,叫来丫丫问当日安九月抱走初一的细节,一点点轻轻掠着初一那一头褐绒绒的卷毛儿,心若沉入苦海,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悔,对自己的悔。 于如今永王府的家事,对于府中妯娌及姜璃珠那个小婆婆,只要心思不打到她身上,她向来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她们也都是一群苦瓤子,真正造下孽债的还是男人们。也恰是因此,她才没有防住安九月,叫她抱走了初一。 大的趋势已难改变,张震野心勃勃,别的兄弟们一呼而应,为了初一也为了自己,为了叫竹外轩能有清静日子,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 闭眼沉了片刻,她问丫丫:“你如今跟小蜀可还有往来?她在扈本家过的可还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下章如玉手撕姜璃珠~ 第126章 和万事兴 丫丫道:“那扈本都三十多岁的人了, 胖的跟个猪一样,小蜀才不过十七八岁, 整日叫扈妈妈指东指西, 一家子的家务全是她一个人作, 还动不动要遭扈本的打, 可怜的什么一样。” 如玉道:“你从我妆台下的抽屉里拿上二百两一张银票,就说这是我给她安生立命的, 今夜我就能保了她的自由身,叫她从此离开扈本那一家儿, 但是三年前元宵节那夜静心斋的事儿,我今夜要扯到众人面前, 她必须得老老实实的说, 否则, 我也搭救不了她。” 丫丫从妆台里抽出银票,转身走了。 * 张君进了慎德堂,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血腥之气。邓姨娘在床头,握着张登的手。他几天几夜不曾吃喝, 嘴唇干裂着,时不时的,邓姨娘就要伸指沾些水润他的嘴唇。 姜璃珠如今本已搬到了后院, 听闻张君来了,扶着小芸香也进了屋子,笑问道:“钦泽来看你父亲了?” 张君并不理她,替过邓姨娘的手道:“今夜我守着父亲, 姨娘去隔壁睡上一夜,可好?” 邓姨娘揉着发酸的腰起身,自柜子上端下一碗早都凉了的饭拨搅着。 这还是秋迎送来的,上面盖着几样菜,下面是一碗早都凉透了的白米饭。邓姨娘挑了两筷子无心吃它,另取了两样点心下来,就着冷茶嚼了几口,也是太过疲惫,拖着沉躯到隔壁去睡了。 姜璃珠并不走,见张君坐到了床头,自己依床尾坐下,笑着替张登掖被子。年老的爹躺在床上,美艳动人的少妻,一个比一个更挺拔的继子们,本该避闲都避不及的,但姜璃珠显然并不在意这些。 比起前些年,张君如今平和了许多,他道:“姜氏,论究起来,咱们是两姨的表姐妹。我母死,你嫁给我父亲,无论出自什么目的,如今咱们都不再论。我父亲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方才在外院门上揪了个婆子来问,她说你今天一天在这屋子里总共呆过一次,也不过半刻钟便走。我已小人之心度之,猜你对他大约也没有太深的爱恋。 我本不肖之子,欲守他几夜,也不过尽点孝心,咱们再不生事,你回你的房去,我守着父亲,好不好?” 他一边说,姜璃珠的脸一边簌簌冷着。 如今屋子里就止他二人,姜璃珠抬头冷盯着张君,声音出奇的平和:“当年你于寒天雪地中将我抱扔到府外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不会善罢干休,告诉我,你当时心里想的什么?” 张君思绪回到过去,回想三年前母死的那一夜,区氏满心的盘算要撮合他与姜璃珠,他恶言伤了区氏,回头又将姜璃珠抱扔到了府外,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在那之前三个月,头一年的十月,他与沈归带着如玉诱杀赵荡,从此之后闭门不出,在竹外轩装了三个月的病。那是他‘病愈’之后第一次出门,姜璃珠本没大错,也不过身不由已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他向来对女人冷漠,却也不过分伤她们,只是形同寞路而已,那是他第一次伤害一个姑娘,抱了她,扔了她,坏了她的名声。 他是因为杀了人之后的后怕,怕归元帝要疑心到自己身上,急于撇清自己,于是不择手段。一点恶念种下的恶果,她永远忘不了,他也必须得正视。 张君道:“若说当年,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父亲曾说,若他死,你可以带着他此生所有的积蓄再嫁,我们兄弟也绝无多言,快去休息吧。” 姜璃珠为了当年一扔之恨,是怀着无比的愤怒,想要洗刷仇恨的心才嫁的张登。想要凌驾于张君之上,羞辱他,折磨他,叫他夫妻不得安宁,叫他后悔当初的恶劣行径。 嫁过来之后几年,她连他的面都很少见到,更遑论报仇。如今他就坐在床头,纤长而白,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张登一只满是粗茧,古铜色的大手。略浓,挑入鬓的锋眉,眉下一双秀目,五官仿如雕成,内敛而又温和的俊秀。 有了儿子以后他猛然变的成熟从容,也再不是当年那时不时就要呲毛怒炸的样子,低声跟她说着对不起,叫她再嫁。 她曾受过的切骨的羞辱,就在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之间交待了。 她曾戏弄过,心动过,爱过,恨过的那个男人,隔着不过三尺远的距离,她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里去。比仇恨更可怕的是无视,他一步步变的强大,她再不可能有折磨他的机会。 可是那些仇该怎么算?她本该嫁个年龄相当的良人一世荣华的,却嫁给了他的父亲,一个半百的老人,如此三年,忍呕三年,忍恶三年,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姜璃珠一只手在锦被下摸索着,看似在抚摸张登的腿,忽而一把狠拧在他小腿骨的伤口上,昏迷中的张登随即一生嚎叫,疼的直挺挺坐起来,又重重摔躺回床上。 张君未看清姜璃珠使的暗手,还以为父亲熬了几天终于醒了,起身叫道:“邓姨娘,御医何在?” 邓姨娘早被小芸香带到别的屋子里去了,正房三间屋,如今就止有他们二人。姜璃珠笑着站了起来,转身自门槛门的小芸香手中接过一碗药汤,径自走到张登面前,掰开他的嘴就要往里面灌。 张君一把捏住姜璃珠的手,夺了药碗道:“姜氏,放下药碗,叫邓姨娘来喂。若你不想让我再扔你一次,就好好儿的出门,回你的屋子去。” 姜璃珠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扯了那白素面的褙子,露出半面香肩,往张君怀中一撞,接着便是一声尖叫。 叫完了,又仰面瞧着张君的冷眼,吃吃笑道:“辱一个未嫁女子的名节,叫她从此臭名远扬,在你看来也是一声对不起能完的?你傻成这样,我真恨当年自己给你吃的不是胰子而是老鼠药,若是那样,我何必双十年华守着一个垂死的老人,等着作寡妇?” 昏边了两三天的张登总算睁开了眼睛,叫道:“钦泽!钦泽!初一怎么样?” 张君一把搡开姜璃珠,转身握过张登的手道:“父亲,咱们回了府,初一很好,大哥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张登也不过醒片刻,姜璃珠再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索性连抹胸也扯了,随即便扑到张君身上,又是一声尖叫。 外面纷纷乱乱的脚步声,显然小芸香已经叫了很多人来。 张登本就垂死之人,却也于一眼之间看出来了,姜璃珠主动扯了衣服是要栽赃张君,思及自己这几年对于姜璃珠的爱,好到卑躬屈膝作小伏低,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自己还未死,她就已经在府中生乱,本在愈合的伤口气到齐齐绷裂,怒涌五脏,翻坐起来指着姜璃珠道:“你!你……” 话不及说出,一口鲜血喷涌,眼见得只有出气没进气,快要死了。 姜璃珠看到张震兄弟几个涌进门来,环臂抱着自己,泪痕楚楚缩窝到了柜角,指着张君哭道:“老大,瞧瞧你这禽兽一样的弟弟,你父亲尚缠绵病榻,他竟就生了禽兽一样的心,先是逼着你父亲写一手旨意,言明徜若自己死,要府中诸弟兄皆听令于他,因你父亲不从,他竟当着你父亲的面欲要□□我,如此生生气死了你父亲!” 安九月抱走初一,姜后谋逆,如玉被劫,当三件事齐发时,张君从张震手中夺过了指挥权,要府中诸弟兄听令于他,虽事后立即交还,但他是夺过权的。 张震脖子深埋在高高的衣衽中,目光中满是阴鸷扫过屋子里这形样怪异的三个人,挥手道:“老四,去给母亲披上衣服,将她送到后院去。老二,你去叫御医来,再替父亲诊治,咱们兄弟二人今夜守着父亲。” 姜璃珠见张仕欲来给自己穿衣服,摔打着不肯叫他靠近,一点薄溜溜的肚兜在身上晃荡着,双目似要喷火般盯着张震道:“张钦锋,你兄弟辱了我,你就这样糊弄过去,草草了事?” 下午与一众御医商议张登的病情,在御医们告退之后短暂的相处中,姜璃珠曾自告奋勇要帮他扫平障碍。张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她那一臂之力来的竟这样快,还这样的独辣。 她是与赵如玉完全不同的女人。赵如玉想的是家和万事兴,兄弟齐心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姜璃珠却不同,他们兄弟仿似一颗鸡蛋,那蛋壳上小小的裂隙,只要叫她加之利用,便要裂成深而不能调和的鸿沟。而她自己,借着父子兄弟间的不合,准备一步一步跃上他的肩膀,学她的姑母姜映玺。 他挥手道:“老四,把姜氏扛走。” 邓姨娘才睡着不过片刻,被张登的嚎叫声惊醒,与七八个御医一起又要忙乱着给张登喂汤喂药,他还尿湿了床,还要带着两个儿子挪换床单被褥。 曾经戎马,四十年不曾下鞍,五十高龄还可在花剌大营以一挑百的勇夫,身子沉重的像坐山一样,身上处处伤口尽裂,仿似刀刮凌迟之刑,即便沉沉昏迷之中,那痛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邓姨娘指挥着两个儿子,连连叫道:“轻些轻些,不要挨了那一处,不要碰了这一处,对,先把他挪到床外侧,我先铺好了里侧你们再动……” 张登在昏迷中仍不紧簇眉头,邓姨娘又是连声的安慰:“老爷,是我呀,我给您换了褥子,您就不必躺在这湿泞泞的尿里头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您握着我的手,好好睡一夜,好不好?” 终于换上了绵软舒适的新褥子,邓姨娘忽而又想起什么来,将托秋迎从如玉那里要来的小孩子圆圆的小尿垫子垫到了床中间,这才吩咐两个儿子把张登挪到床上去。 到了这样的病中,每挪动一次,皆是车裂斧劈般的酷刑。吐过血之后清醒了许多,但也越发无力,张震和张君两个,一个挪肩一个挪腿,缓缓将父亲放到床上,干燥,柔软,温暖而又绵软的床,于一个伤痕累累的老人来说,果然无比舒服。 邓姨娘握过他的手,笑问道:“老爷醒了?” 张登点了点头,仰脖子吩咐张震:“善待璃珠,善待南宁府诸人,善待一朝文臣,兄弟要和乐,万不可生嫌隙。” 张震道:“我懂!” 张登再仰脖子看邓姨娘,他昏迷的时候,意识浮游在这整间屋子里,处处是她的脚步声。御医们换伤药,能疼的他神魂俱散。她换伤药的时候,一边扯着些有的没的,絮絮叨叨说些当年事,分散了他的意识,疼痛也不是那么难忍。 他才放了她自由,到了病中她却转而来照顾他。当男人不能以自身的强大来吸引女人,叫她们来依靠,转而成了弱者,像婴儿一样需要人照顾时,他想不到除了邓姨娘,还有谁可以依赖。 张登很想说句感谢的话,痛也不敢哼出声,欲要承诺无从承诺,生怕她累了厌了要离他而去。两只眼睛鹿一样明张着,直直的瞅着邓姨娘。 邓姨娘也知他的心思,一笑道:“你们白天都有公务,也不在此守着,我陪老爷睡一夜,等我熬不住了,再换你们来守。” 张登顿时松了口气,稳稳闭上眼睛。 * 兄弟二人出了门,在廊檐下站定。张震拍了张君的肩一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有张君,他早死在了赵钰手下的围攻之中,没有如玉,这一府不知分崩离析成什么样子。兄弟一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共患难,能否同富贵,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第127章 大孝 嫌隙便是这样产生的, 虽是兄弟,却也是独立个体的人。姜顺携花剌兵之变, 张君一力指挥, 张虎牢牢守住皇城,他未踏入金人的陷井, 张向带着开封大营的士兵战退了花剌兵, 生拎姜顺。在三面受敌后,他指挥了一场漂亮的还击战, 同时还救出了自己的儿子和妻子,毫发无伤。 也恰是这一回, 叫张震忽而醒悟过来, 张君比他更能统摄全局, 冷静, 不会意气用事,无论时局乱到什么程度, 他都能权衡利弊,并且找到一条最有利的出路,带着众人渡过难关。 做皇帝的只有一个, 他是长, 也一直统慑着兄弟们,可张君有更好的妻子,有更好的头脑,若是对手,将是最可怕的对手。 “大哥!钦泽!”进来的是如玉, 她还带着几个小丫头,几个婆子,进门便问:“母亲在何处?” 张君指了指后院,问道:“你找她何事?” 入夜后如玉换了件豆绿色的妆花褙子,沐浴后发也未挽,松松拢在脑后,轻摇着把团扇,扇的发丝轻撩,笑道:“关乎咱们一府的事儿,大哥也不要走,我有件陈年旧事儿要与母亲对对,你也一起过去听一听,可好?” 夜色下,正房窗格的光照出来,洒在如玉圆嫩嫩的脸庞上。他兄弟隐于幽暗的檐廊之下,张震不必顾及他的情感,肆意打量着这个他快马加急五百里,从完颜冠云手中夺回来的弟媳妇。 离京三千里路程,再详细的地图上也不会有的陈家村,她十多年蒙尘在那小山村里,上天却将那个抹去浮尘的机会,交给了张君,所以,此生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所有物。由此可见,上天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张震一笑道:“那就去听听?” * 姜璃珠也不知自己一番离间之计究竟能不能离间张君兄弟,此时胸怀闷闷,越发嫌屋子燥热,吼小芸香道:“为何不多置些冰来,这屋子里热成这样,你竟是死的?” 小芸香端了冰镇过的酥酷来,里面洒着提子干儿,枸杞粒儿,碎花生米,淋着一圈儿蜂蜜,于这夏日吃起来,冰凉可口。姜璃珠接了过来,吃了一口便捂嘴,摔了碗道:“不行,这件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张君身为继子将我的衣服剥,将我辱了,张震屁都不放一个。咱们往隔壁府找老太太去,找二老爷去,我就不信天底下无人管得他们兄弟。” 小芸香道:“奴婢听闻老太太身子骨儿也不大好,咱们去了万一老太太一口气喘不过来,永王府诸人会不会怨到您头上啊。再说了,老太太的性子,肯定也是向着这一府兄弟的,小姐您的苦,她怎能理解。” 姜璃珠想了想也是深深一叹:“永王府诸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我倒想起一个好人来。御史台周野刚正不阿,是个有名的孝子,最恨世间这些忤逆不到的儿孙们,你找件寻常些的衣服来给我,咱们此刻就去关内侯府,找周野说一说,只怕能治得他们兄弟。” 张震并不迈步进门,在檐廊下站定,唇角抽着回头,如玉和张君就在院子里站着。隔着一扇窗子,他慢慢踱着步子问道:“姜氏,你知周野是个孝子,可知他最厌恶什么人?” 姜璃珠不期隔窗有人,腾得站起来,以为只有张震一个人来了,随即冷静下来,问道:“厌恶什么人?” 张震道:“钦泽中探花的那一年,考题恰是周野拟的,名字是‘小孝治家,中孝治企,大孝治国’,要考的,自然是何为大孝治国。孝者,伦理纲常也,伦理乱,何谈孝? 你母与我母本为隔房的姐妹,幼时你到我们永王府,还是要喊我一声哥哥的。你也不是三岁小儿,十七八的姑娘自己作主嫁给我父亲,生生乱了伦理,周野最讲伦理的人,恰就厌你这种人。所以我劝你还是别去找他的好,横竖一府之中,我们兄弟又没有亏待你这个后母,你又何必非要生事?” “你还知道你是我表哥,那为何眼睁睁看着老二欺负我?”隔着窗子,姜璃珠不知道院子里有几个人,还以为张震终于单独来安抚自己的,声音颇带几分幽怨:“要知道,他今天敢不惜羞辱我来气死你爹,明天就敢跟你争大小,横竖那是个没人管,放养大的野孩子,三纲五常,礼仪孝道,他懂什么? 他连佛案上的供品都敢偷,连佛祖都敢欺,还怕你个哥哥? 须知当初先皇要亲点他为状元及第,你父亲恰就是说他不足孝,不能为天下先,才叫皇上替他点的探花。你父亲多次跟我提过,说老二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几个儿子里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二,怕他将来要跟你争大小。” 她一通的说。皇后做不得做个太后也好,总之张君那个人,她是非要叫他死不可的。 张君握过如玉的手,轻轻捏了捏,缓缓摇了摇头。当着众人的面,如玉自然随即抽回了自己的手,回之一笑,近前一步朗声问道:“既母亲说钦泽不惜当着父亲的面惜辱你,好气死父亲,他总该有个目的,但不知母亲觉得那目的是什么?” 第125节 姜璃珠一听如玉的声音,拍一把掀开窗子,便见院子里黑鸦鸦站了许多人,唯张震站在窗下。她连忙将自己方才的话过了一遍,心觉得并没什么能叫如玉抓住把柄的,遂顶上去冷冷说道:“狼子野心,他自然是想气死父亲,好谋大哥如今当家人的位置。” 如玉笑道:“若说一府的当家人,他是太常礼仪院里备过案的永王世子,我是世子妃,这一府的当家人就是我和钦泽,他本就是世子,又有什么好争? 至于大哥,雄材涛略胸怀四海,其心其志这永王府远远装不下,我想大哥也不好争这永王府的当家人,他想主宰的,想必是更大的疆域。兄弟二人所求殊异,又怎能有争夺?” 张震几日来咄咄直逼皇廷,逼着赵宣禅位,于皇位已是势在必得,一府之中,却是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这句话来,而且高帽子戴的他无比舒服。他缓缓伸手,重重鼓掌,唇挑一抹笑意,站在檐廊下,两眼望天,笑的颇有些诡异。 姜璃珠被逼的退无可退,一口银牙近乎咬烂:“父还未死,你们兄弟就咄咄相逼,张震,我实话告诉你,只要你父亲一口气不咽,你就越不过他去。” 她扶着小芸香出门,冷冷扫过一院子与她同年龄的儿子儿媳妇们,忽而发现那个她天天嫌弃,厌恶,恨不能咒其死的张登才是自己在这府中最大的靠山。她必须得依仗着他,才能保住自己不被这如狼似虎的儿子们吃掉。 她道:“走,小芸香,咱们去前院侍疾,等王爷身体好起来,再慢慢讨今日被他们兄弟羞辱的恨。” 如玉一个眼色叫管家娘子将小蜀带出来跪在当庭,堵住姜璃珠去路:“母亲,略占您片刻的时间,咱们聊聊三年前的元宵节,母亲去世那夜的事情,好不好?” 姜璃珠一见小蜀便起了警觉,往后退了两步道:“什么事情?你将我个出嫁的丫头绑来做什么?难道欺负我不够,如今连我的丫头都要欺负么?” 管家娘子拍了拍小蜀的肩道:“好孩子,如今有几位少爷和世子妃替你做主,在扈家受的委屈,当年的事儿你原原本本说出来,世子妃一定将你救出扈家那火坑,好不好?” 小蜀也是南宁府的家生奴婢,没心没肺热情大方,自幼儿跟着姜璃珠长大,若不为姜璃珠将她嫁给三十多岁又爱打老婆的扈本,当年的事情她是打算烂在心里也不肯说的。 此刻就算说,也是先重重给姜璃珠磕了三个响头,才抽抽噎噎说起来:“大少爷,世子爷,世子妃,那扈本又赌又滥酒,奴婢身上从来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他是个恶人,造了不知多少杀孽,奴婢不求自己此生解脱,但求你们报到官府抓了他,杀了他好偿那些无辜人命。” 直到她讲述起来,张震兄弟并如玉等人才知三年前那个元宵节,区氏之死背后的事情。 却原来,姜璃珠被抱扔出府之后,恰叫扈本看见。扈本是区氏贴身婆子扈妈妈的儿子,天生的凶徒,又胖又蟒,区氏暴戾的天性助长了他那种恶性,专为区氏打骂府中不听话的丫头们。 姜璃珠回回往来于两府之间,也是扈本接来送往。扈本见她躺在冰上,抽抽噎噎的哭着,又扶她起来,送她回静心斋,叫扈妈妈熬姜汤来给姜璃珠驱寒。 姜璃珠满心被羞辱的愤怒,喝了几口姜汤后本想进门给姨母区氏诉诉。 区氏当时叫张君刺了两句,果真以为张震是因她而死,一颗心痛到喘不过来,眼泪都没有,握过姜璃珠的手道:“我错了,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要不是如玉,钦泽仍还是个傻儿子,他是为了护她,才学着像个人样子的。如玉虽出身不好,但配钦泽却是绰绰有余。 老三又有什么错了,他性子那么温一个孩子,自幼儿我从来没给他给过好脸色,老爷那样惯着他,纵着他,他也从来不忘早晚到这院儿里来给我请安。 都是我的儿子,都是喊我做母亲的,这些年我是真的亏了钦泽,说起来全是我的错啊!” 姜璃珠默默退了出来,苦笑一声,暗道:吵架一场,眼看明日你们一府合家欢,我被你们哄来诱张君那个傻子,最后还叫他丢出府,天下也没有姑娘受过的屈辱,此刻难道叫我一人吞咽? 恰就是那时,她叫小蜀给扈本送了封信,信中吩咐扈本从外面买砒/霜回来,此日一早拌到区氏的粥里头,区氏喝了粥便毒发身亡。 接着,她又吩咐扈本杀死如锦,造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她是使着扈本干的恶事,也怕张登若是下决心追查起来要牵扯到扈本,再查到自己头上,所以才会早晚的缠着张登,时时对张登哭诉自己的冤屈,对区氏的抱歉。 张登老匹夫,叫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诱着,一心认定区氏服毒,如锦畏罪自杀,将自己两个妇人草草埋葬,熬了一年便将姜璃珠这个杀人凶手娶了回来。 不过一扔之仇,害死府中两尸四条命。如玉将当初姜璃珠写给扈本的信交到张震手上,转身低声对张君说道:“当时你也是太乖戾,祸之福所依,福之祸所依,若说母亲之死,直接凶手是扈本,姜氏指使他,可你也有责任。” 张君方才还在父亲身边对姜璃珠表达自己的歉意,为他年青冲动时犯的错自责不已,此时才知母亲之死,全然由自己而起,错误早已铸成,母亲灰飞烟灭,一生的恶孽,种在恶念从生之时,不知该如何悔之,拉过如玉的手握在身后,问道:“大哥,这件陈年公案,害死了我们的母亲,还有两个兄弟姐妹,你说怎么办?” 张震甩了甩信纸负到身后,走到姜璃珠身边,盯着她说道:“母亲生了三个儿子,膝下没有女儿,疼你当比亲女。你毒死她,又占了她的位置,就只为报复钦泽?” 姜璃珠叫满院子的人围着,火把彻亮,扈本也被押了进来,肥猪一样绑在当庭。她转身去看张君,他与赵如玉并肩站在一侧。 她指着张君,脸上泪雨滂沱:“对,我恰就是为了报复他,我就是想叫他生不如死。凭什么,不过小时候的顽闹,他要恨我一生。他就那点心眼,就那点心胸,只为小时候一点玩闹之仇,便要将我扔出府外,他做的时候,就该想会遭受的后果。” 若不把姜璃珠扔出门,隔日张君就是太/子党,病了三个月,也许从此活不过来,无声无息的死去。 把姜璃珠扔出去,她忍辱回府,反手就毒死了他的母亲。 张震捏着那纸书信,敛去那顽皮孩子似的痞态,双眸厉似鹰视,俯首盯着姜璃珠,声音仿寒冰般冷冽:“恰是如此。钦泽不过一扔之仇,你便要他生不如死。我母亲何罪之有,你要害她一尸两命?而你毒杀亲姨母,两尸四命,岂不该千刀万刮,生炸油锅?” 姜璃珠一声尖利的惨叫,高声叫道:“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还未死,你的儿子们就要把我逼死,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张震皱着眉头,指脏物一样指着姜璃珠:“快把她拖出去,扔到小后院关起来。” 他转头再去看那扈本,比他大不过两岁,母亲区氏身边得力妈妈的儿子,小时候常常背着他上学堂,背着他到后面营房中练箭,杀死府中一主一仆,最后若不是将小蜀打的太厉害叫小蜀生了反心,这辈子也许都要安然无恙的渡过。 区氏一生严苛,最终却是死在最亲近人的手里,如今儿子们团结一气,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仆婢们四散,张震走到张君面前,擦肩而过时说道:“我性子爆,虎哥也不是善茬,一朝文臣,全赖你和老三两个在保,我们扔进大牢,你们在千方百计的救出来。免他们叫虎哥杀掉。 你瞧这扈本可像不像礼部当年参你不足孝,不能为天下先那个余侍郎?” 张君定晴一看,果真颇有几分像。张震一笑道:“明天给他穿套侍郎服,在午门外剁了他的头挂到旗杆上去,对外就说是余侍郎的脑袋,至于那余侍郎,若还不听话敢上蹦下蹿煸动文臣们不听话,就再剁他一回,挂到朱雀门外最高的那根旗杆上去。” * 待到他们兄弟皆散了,如玉临睡之前再去看一回张登。 邓姨娘握着他的手,侧偎在床沿上,也正在打瞌睡。见如玉端了热腾腾的茶点来,轻轻掰开张登的手,先捧起茶杯饮了一起,笑道:“你怎知我爱喝茉莉花茶?” 如玉道:“老三说的,这也是老三家媳妇给你置的,你瞧那枣糕,松松软软的。她才从宫里出来,歇都不肯歇,在我后院儿里拉着许妈,非得要许妈教她如何做虚蓬蓬的枣糕,做好头一份儿,托我给你送来。” 邓姨娘愣了片刻,拈起块方方的枣糕咬了一口,甜的腻人。她道:“是和悦?” 如玉点头:“如今她在老三院里了,再不必蹉跎,这一回我作主叫他们成亲。” 邓姨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身上衣衫半新不旧,不由有些自惭:“我这样子如何见公主?” 如玉笑道:“她也是偷来的锣儿,如今还不敢见人,待明日一早你到我竹外轩打扮打扮,再去见她。” 邓姨娘嚼着甜到腻口的枣糕,一府四个儿子,老四都成亲三四年了,她的张诚这才算有了房妻子,偏偏娶的时候门第最高,如今永王府四兄弟把皇帝都要赶下位,她的张诚又成了个前朝驸马,造化因缘,全由命运摆布。 如玉又递了块糕来,问道:“姨娘这一年多,可是一直都住在城外那座小院里?” 邓姨娘笑道:“那里,那是老二的院子,我不过住得一阵子,仍旧交还给他锁起来,我一直住在我娘家兄弟邓鸽府上,那小院也再未去过。整天鸡屎鸭子屎的,吃顿饭都带着股子鸡屎味儿,快别跟我提那地方。” 自幼儿城里长大的孩子,当然闻不得鸡屎臭。如玉莫名觉得惊奇:“张君的院子?我怎的从未听他说过有那么一处院子?” 邓姨娘道:“我也是听老三提过几句。他说当初老二怕万一赵荡登极自己断无活路,未分家这府中的钱他也动用不得,还是从老三那儿借的钱,在京外赁了那处小院儿,若是他从西京大营不能活着出来,那院子就是他给你留的,还有几千两银子,却是他拿皇上赏的东西当来的,也留给你,叫你从此有份日子过。” 如玉猛的捂上嘴,眼眶一热,怕邓姨娘欢欢喜喜的日子瞧见自己落泪不喜,连忙别过眼擦了泪:“他从未跟我说过。” 他确实有些呆傻,实心眼的呆子,怕自己活着不能出来,将她丢给张诚。也就难怪张诚会问她那座小院可能装下她的人生与理想,他若死在西京大营,是打算叫她从此隐姓埋名过一生的。 * 回到竹外轩,初一恰好睡了一觉刚刚醒来,与张君两个正在床上顽笑。 快七个月的孩子,因为夏日衣薄,没有衣服的羁绊,翻爬学的很快,现在恰是见什么都要拉,要扯,要咬的时候。张君已经不敢再在床上写字了,佛桌上唯放着一本书,一手拖着儿子的腿,一手翻书,嘴里不停念叨:“初一,儿子,给点面子不要跑啦,坐到这儿陪爹一起看书好不好?” 初一小嘴里正在萌两只虎牙,白米粒儿一般露着些牙胎,小儿出牙的时候痛痒难耐却说不出来,见什么都喜欢咬一口,以缓牙痒。初一要勾床帐上的流苏,够不到便转头来抓张君,抓住他的手一通狠咬。 张君疼的眉竖眼张,叫道:“小王八蛋,你竟敢咬我!” 小儿两只胎牙,将他咬的死紧,偏他又不敢狠手去夺,只能等儿子松手。初一最喜看老爹气急败坏的表情,不但咬,口水横流还磨起牙来。那样可爱两只小虎牙,天地良心,张君委实疼的要死,偏又还说不出口,一生气将儿子狠狠放正坐在自己对面,指着他的鼻子道:“小王八蛋,往日你娘在跟我不敢惹你,但再这样惯下去,只怕我要把你惯面隔壁老三那个怂样儿,坐正了,你爹我今天得好好教教你做儿子的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幼儿园搞活动,所以这一更略晚。 托大家的福,作者挣点小钱钱,可以带儿子去看个电影啦! 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第128章 教子 老爹头一天立规矩, 如玉虽护短,却也不肯叫张君在儿子面前失了威严, 毕竟父亲是儿子的榜样。像张登那样一生放羊般养儿子, 能养出四个成材的儿子来,凭借的不是他为父的威严和榜样, 全靠运气和他家祖坟里冒的青烟。 教育孩子, 父母始终是最好的榜样和老师。 如玉要看张君怎么教孩子,遂也不进屋, 仍还在外面站着。 张君将儿子肘坐在小佛桌的对面,义正言辞才要教育。小初一屁股一挪, 两只小爪子连爬, 转身就爬到了床头那排置物的被子处。张君再拉, 他再跑, 爬的极其利索,就是不肯在佛桌前端坐片刻。 两爷子较上了劲儿, 初一不知父亲是真的发了火,两只小牙齿露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笑着。 张君唬不住儿子, 低声道:“你这个样子, 端地是个隔壁不听话的老三,再这样,我就把你送给你亲爹赵荡……” 他话音才落,便见如玉走了进来。 张君本是玩笑话,打心里也知道初一是自己的种儿, 只是如玉不在,拿虎作大旗要吓唬儿子,远远见她走了进来,吓的险险跳起来。 如玉也不拉脸,仍还柔柔的笑着,抱过儿子,将他稳稳放坐在佛桌前,自己也在一侧坐了,拂着儿子一头褐绒绒的胎毛儿道:“父亲生气了,显然我们初一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咱们一起听父亲的训话,好不好?” 她挑眉使个眼色给张君,自己也端端的坐着。张君方才还在说赵荡,心头发虚,装模作样训了儿子几句,说道:“天下任谁能打,父母打不得,任谁能咬,父母咬不得,可明白否?” 如玉握过儿子的手,教他作着揖:“初一明白了,往后也不敢再犯,请父亲原谅了这一次,好不好?” 夫妻俩装模作样,小初一试着要去咬如玉的手,张君一拍桌子,怒眼盯着儿子。初一这一回总算没敢往如玉的手上落牙齿,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一回 竖立父亲的威严,夫妻俩俱是一身的汗。如玉亲自哄着喂奶,陪着初一睡着了,才拖着沉躯进门。 张君心里有亏,作贼一样溜进浴室,替如玉按着肩膀,谄媚之声又起:“可觉得这里酸否,为夫替你揉揉……” 如玉腾的转过身,劈手一把掌要打过来,便见张君蹭一下已是两腿跪到了地上,歪着脑袋撇着嘴,闭上眼睛等着挨揍。如玉手掌止在半空,轻轻抚了把他的脸道:“父母是孩子的榜样,你瞧着他今天傻,以为他不懂便在他面前胡噙,且不说孩子懂不懂事,外面丫头们听见了算是几说?” 张君道:“我错了!” 如玉轻轻往身上撩着水花,又道:“再者,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说老三,他不过是小时候得了你爹更多的爱护,又不关他的事。你在孩子面前骂叔叔,往后他长大了,见了三叔不肯尊,不将他当个长辈,你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小孝治家,还讲什么大孝治国?” 张君替如玉拿了帕子过来,细细替她擦着身体,从肩到背一路擦下去,擦得片刻牙咬了上去。等那张榆木大床咯吱咯吱半夜响完了,张君埋头在如玉肩上,轻声道:“如玉,谢谢你!” “为何?”如玉笑问道。 张君两道眉弓在烛影下显得略浓,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着,方才出过一身汗,脸上还透着一抹潮红,他低声道:“无论母亲的事,还是与大哥的事,教孩子的事,我都要谢谢你。” 如玉仰面看他,见他脸上神色颇显赧歉,笑道:“如今知道悔了?” 张君道:“姜璃珠的事情,我做的太过分了。若不为我当时故意要扔她出府,母亲就不会死,也许如今会多个弟弟或者妹妹,母亲也还在。她经过大哥一事,再硬的心也会软下来,如今我们兄弟仍还是有娘的孩子。” 如玉揽过他肩膀拍着,仰着脖子任他折腾,劝道:“直到自已成了父母,才知道为人父母的难处。咱们如今已是父母了,无论你私底下如何,孩子面前,一定得是个君子。” 张君又道:“对不起!” 她比他还小两岁,可远比他更成熟,眼界也比他的更远,更开阔。一路走来他欠她的太多,却不知该如何尝还,只能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 之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赵宣禅位于张震,旧朝废之,重立新朝,新帝赐封赵宣洛阳侯,赐侯府在西京,南宁伯府诸人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唯独独杀了个宰相姜顺与皇后姜映玺。 前朝公主和悦从此过上了此生都没有过的幸福日子,早上任凭睡到日上三杆也没有嬷嬷来催,起床也不梳洗,溜到隔壁逗逗小初一,蹭顿早饭,回来再睡一觉,不必作针线,不必上早课,在张诚屋子里乱翻一翻,随便翻两页书,息养好身子晚上等张诚回来,俩人没天没地又是一夜。 张登依旧在沉沉昏迷之中,间或醒来片刻,握握邓姨娘的手,仍旧沉沉睡去。回府眼看二十天,这二十天中,汤药都灌不进去,更遑论吃饭。每天不过一杯生水。 邓姨娘伺候的尽心尽力,无论任何事都不肯假她人之手。几个儿媳妇自然也拿婆婆之礼尊她,每日都要到慎德堂与邓姨娘闲话。 这天几人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跑进来个婆子,接着一群妇人纷沓而至,为首的圆容容的大脸,嘴角深拉向两侧,高挺挺的个头儿,穿着一袭牡丹紫的大堆花大袖,进得门来一目扫过去,便向如玉拜礼:“见过世子妃娘娘!” 这圆容容大脸,身量极高的妇人如玉曾经见过几回,恰是周昭娘家伯母。当初囡囡满月时她来过,张君提议要给周昭作媒再嫁时,亦是她带着媒婆入府,周昭当初闹着要绞头发作姑子,与娘家伯母闹翻,从那之后这周夫人便再未登过永王府的大门。 第126节 今天她来,只怕是张震请来说服周昭的。 升级为皇亲国戚,周夫人仍还性气平稳,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压不住的欢喜来。 她道:“皇上特意下了旨,叫我来劝劝我家雨棠,让她奉旨入宫,替皇上料理六宫事务。我一张老脸在她那儿早卖光了,方才叫了几番也叫不开门,不得不来搬动世子妃,请世子妃再去请一回,请我那侄女入宫,好不好?” 半个月了,周昭闭门不出,也不肯入宫。 其实自从张震传来死讯那时候起,周昭与永王府这一府的人就成殊路了。她独自一人起居,不理府中诸事,偶尔有了大事才会出来做个表率,除此之外,一直都是静静的呆在自己院子里,从不出门,无人知她悲伤或者难过,再或者整日做些什么。 蔡香晚和如玉皆是爱叽叽喳喳的,如今来个和悦更能说,三个年龄相当的小妇人,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但对于周昭,她们向来都是又敬又畏,轻易不敢走动不说,如今她是当仁不让的皇后,就更不敢有走动了。 蔡香晚自来都听如玉的,和悦也无主见,一屋子的妇人,此时皆转身去看如玉,当然也是想叫如玉出面去说服周昭,让周昭入宫做皇后。 周夫人颇有些期待,轻轻搓着双手。王妃姜璃珠被锁起来,这一府中就是如玉最大,这件事儿拖了这么久,大家三请四请做说客,她仍还事不关已也有点说不过去。 如玉抿了口茶道:“周家伯母,我们是大嫂的妯娌,几个小的当然无一不盼她好。大哥做了皇帝,咱们也算鸡犬升天都成了皇亲国戚,可我觉得大哥无论国务如何繁忙,也该亲自入府来请,才不枉大嫂当年受的煎熬与委屈。” 他当初为了花剌十万兵就可以把周昭降为妾,以后万一再来个安九月一样的公主,给周昭皇后之位再废之,周昭一次两次的作笑话,岂不可笑。 周夫人亲自出动也未能搬得动如玉去相劝周昭,在静心斋外盘桓了半天叫不开门,只得惺惺而去。 * 这夜大约张登是觉得自己大限到了,睁眼许久,不肯喝水,精神也比往日好很多,吩咐邓姨娘道:“把我的儿孙们都叫来,我要看看他们。” 人若要死,心是知道的。邓姨娘强忍着悲痛给秋迎使个眼色,悄声道:“连宫里那个也要叫来,老爷只怕是不行了。” 秋迎两只小脚,拐拐扭扭出了院子,又叫来几个婆子,连迭声的吩咐,几路人马顿时四散。 张登昏迷二十天,并不知道姜璃珠已经被大儿子锁到了后院,很是纳闷她不肯来看自己,心中颇有些怨言,但转念一想,老夫少妻,自己半途将她撇弃她也十分可怜,又原谅了她。伸长脖子盼了半天,眼看儿孙个个到齐,终究没有盼来姜璃珠。 张震住在皇宫,也离的最远,来的最晚。既他为帝,既便是亲父,礼仪也不能废,所以他一入慎德堂的大院,便有内侍高声喊报:“皇上驾到!” 一听皇上二字,张登立即便了脸色,指着张仕嘶吼道:“去,关门,将门关上。” 张仕上前一步道:“爹,我大哥来了,您怎能关门?” 张登无力说话,却随即闭眼。邓姨娘道:“既他让关,就关上。他都走到这个时候了,你们也做回孝子,顺他一回。” 张仕无奈,只得将正房两间门合上。 张登这才重又睁开眼睛,两只眼睛直勾勾瞅着初一,这是真正意义上他的大孙子,虎头虎脑一身的筋骨劲儿,叫张登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出征回来,一身臭汗进了慎德堂,也不过七八个月大的大儿子张震就在檐廊下爬来爬去,爬到围栏处扶着站起来,七八个月的孩子站不稳,随即摔倒,又爬起来。 他将儿子扔高,接住,再扔高,再接住。区氏就在临窗的炕上坐着,隔窗笑看他逗扔孩子。 他有一身的糟点,脾气臭,爱吼爱叫。区氏有一腔的爆性,两个人随时就能争尖对麦芒的吵起来。可只要看到那点孩子,俩个人的心又随即会软,彼此相让。就这样,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孩子越来越多。 那四只眼睛看着孩子笑,看着孩子哭,看着孩子一步步学走路的日子仿如昨昔,可转眼儿子的儿子已在向他伸着他稚嫩嫩的小手。张登摆手道:“莫叫孩子过了病气,如玉把他抱远点儿。” 当人要死,虚弱至极的时候,任何一丁点的声响都能震的全身作痛。外面又有宦官高声喊道:“皇上驾到!”他混身皮肉俱痛,压在身上轻薄的蚕丝被重若千斤,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他连拂掉它的力量都没有。 张登投目在张君身上,他记忆中搜寻不到他的童年,他甚至很久都不相信自己生过这样一个孩子。可他顽强的生长者,一步步挤入他的视线,一点点击垮他身为父亲的威严,平日冷漠刻板,遇事执著冷静,用自己的行动来赢得了他的尊重。 再下来是老诚,张仕,张登贪婪的看着他的孩子们的脸,从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到他们伢伢学语,蹒跚学步,从自己有限的记忆里搜寻着他们小时候的影子,一个个看过去,又看过来。 他掌控不了自己的意识,要趁着清醒的时候记住孩子们的脸,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张震穿着深青色的龙袍,前胸绣盘圆之金龙,两绣以明黄与深蓝等丝线绣成五彩腾龙,他脖颈有伤,为遮那道可怖的伤痕,衣衽做的分外高挺出几分。 他站在慎德堂主屋的门上,屋中鸦雀无声,院中腾腾灯火,隔壁府的张虎和张向亦在台阶下相侍。宦官三传号令而门不开,围在张震身边仰头看他,一个轻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奴婢们将门撞开?” 张震仰起脖子,那道疤痕在火光下突突的跳着。他闭眼摘冠,丢给身侧的宦官,接着舒平两臂,自己解了掖下衣带,脱掉深青色的龙袍丢给宦官们,再接着,解了里面明黄色的深衣,只剩里头白色中单时,才以平日很难得的,平稳而又磁沉的嗓音说道:“父亲,儿子来看您了!” 如此连说三遍,大门咯吱一声开启,挤得满屋子的兄弟弟媳们瞬时齐鸦鸦跪了一地。 张震走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昏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屈膝跪到地上,轻声叫道:“父亲!” 张登伸出瘦干了肉的手,握过大儿子一只充满着力量,骨健肉匀,光滑有力的大手,记忆中他那点软乎乎的小手儿,拿开小弓往他的马屁股上射箭的样子,仿如昨昔。 他道:“我要去见你母亲了!” 岁月用了整整五十年磨平他尖锐的刺,他此刻平和无比,遥遥能看见区氏就站在窗前,还是初嫁过来那日的衣着,脸儿涂的红红白白,刻板似木桩,噘着嘴仿如受了天大的气一般。可他如今已不厌她那幅神情,他急切的想奔向她,诉说她离去后这几年,他那深及骨髓的痛与悔。 他已无力应付身体带给他的伤痛,他厌倦自己的躯体,想奔向那个年青的区氏,在另一个世界里,改掉自己曾经所犯的错误,包容她,体谅她,真心实意的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还有一更哦! 第129章 秋意 孩子们浅浅的抽泣声又将他拉了回来, 扯着他的灵魂,叫他挣不开这具又沉又痛, 叫他厌倦无比的肉体。张登用尽全身力气攥了攥大儿子的手:“好好爱护你的弟弟妹妹们!若由你手中缺了一个, 残了一个,你就不必再来见我。” 张震连连点头, 伏在床头, 额抵着父亲冰凉的手。张登又道:“我对不起璃珠,不能陪她到老, 她折磨钦泽,也是我种下的孽, 待我死后, 叫她再嫁!” 张震唯有不停点头。 张登回顾自己的一生, 荣耀的, 沮丧的,痛苦的, 欢乐的,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最后目光投到如玉脸上, 她怀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两只眼睛正在看那小小的孩子,一脸悲戚。他很想看她笑一笑,那是他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在黑水湿地的沼泽中, 坐在篝火旁看同样年青的小女孩跳舞。 与爱情无关,那高高在上的姑娘,是明空皎月,只有皇帝才配拥有。他只是单纯的欣赏、喜欢、赞叹天地生成的,那身体柔软,妙姿曼妙的舞者而已。 半个时辰后,张登握着儿子的手吐了最后一口浊气。 * 张震在亡父的灵前追封其为高祖,以帝礼而葬之,兄弟们自然要办丧事,守灵堂。 他接过自己明黄色的深衣穿上,着宦官们系好了衣带,要往静心斋去亲自说服周昭入宫。 未来的皇后娘娘大门紧闭,宦官上前喊了两声,说是皇上到了,门应声而开,显然周昭一直是在等张震的。 隔壁丧乐喧天,这院子墙高檐深,唯月光明照洒在当庭,院门一关,喧乐随即隐去。周昭一身素衣白缟,就在檐廊下站着,手中还牵着小囡囡,见张震进来,两人齐齐跪到了地上。她道:“皇上,您要赐给贱妾的合离书,可带来了否?” 张震上一回见周昭,还是在后面那小院里,她被安九月陷害,他前去安抚。她执意要一份合离书,他缠不过应了她。此后一直忙于政事,几兄弟颠覆了一个王朝,如今他位尊九五,以为这份苦尽甘来必定能抚慰她,谁知她竟一袭白缟,连小女儿都带出来跪在廊下迎他。 张震站在雨檐下,隔栏看了片刻,说道:“雨棠,你是满京城最美的女人,无论言行,堪称天下无双。或者咱们的爱情,婚姻不如你所期望的那么完美,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唯有你这样天下无双的女人,才配坐在那个天下无双的位置上。” 他嗓音低沉,沙哑,于这月明星稀的夜晚,于隔壁隐隐的悲乐之中,醇和如陈酿过的酒,醉人,悦耳,仿似玉石之音。 周昭抬起头,台阶拉平了彼此的高度,他伸出自己的手,托起她怯怯伸出的两只手,是唯到她面前是才会有的,刻意收敛了痞性的一本正经,他道:“明天就带着我们漂亮的女儿,扬眉正步走进皇城,住到姜映玺曾经住过的宫殿里去。那里头的一切,我都是按照你的喜好,亲自吩咐内侍们陈设。 这个京城之中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堪配住那座宫殿。” 囡囡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周昭也在哭,母子俩人扑入张震怀中。和着隔壁突然而起的丧乐,嚎啕大哭了起来。 曾经和姜映玺的山盟海誓,举手发誓永远为臣的忠诚,最终亲手将她葬入地狱。带着十万兵嫁过来的安九月,也死在花剌大营。 这男人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想要一个乖巧的,听话的,木偶一样,德行世无双的妇人,去妆饰他御座后那凶神煞眼的金雕盘龙。 她恰就是那个妇人,丈夫娶外妻,为大局之义而甘愿作婢。贴身伏侍安九月两个月,恨不能剜肉而侍,被安九月逼入绝境想要毒死时,带着孩子一起跳井。 百忍成佛,她终于为自己忍来万丈金身,至于这个无情无心也无爱的男人,像匹野马一样,她永远都是能套住他的那根缰绳。 * 如玉和蔡香晚两人各有一个宝贝疙瘩,而和悦又喜欢孩子,于是俱皆交待给了她,腾出手来应付丧事。 和悦本就是个孩子性了了,床上睡了两个白乎乎圆胖胖的傻小子,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将两个团团儿圈到一起,眼睁睁瞅他们睡觉的样子。 父丧之夜,年青辈的媳妇们自然要熬上一夜,如玉听说周昭请自己过去,忙着又给管家娘子交待了几句厨下的事情,又怕丧乐声音太高传到隔壁府,要惊扰了老太太贺氏,吩咐隔壁府的二叔母杨氏守着婆婆去,安排完了一溜儿的事情,才孤身一人往静心斋去。 出门恰碰上谋朝篡国的新帝带着一众内侍并侍卫们要往前院大殿去拈香,大伯哥做了皇帝,往后见面都要跪的。如玉本欲抄近路从慎德堂后面走的,此时一个疾转,从前院正门出,绕过整个主院,才进静心斋。 上一回看到周昭笑的这样风轻云淡而又舒意,还是四年前的七月。如玉暗叹一声痴儿,显然的,张震回来哄得一哄,劝得一劝,周昭便高高兴兴要入宫了。不过男人一句软言相慰,难产恰逢丈夫亡故所捱过的苦,丈夫回来之后又带着另一个妻子的悲,在大庭广众之下卸去一身钗饰自降为妾的辱,被安九月栽赃陷害逼到死境时的无助,过去种种,她皆已经放下了。 她已经是皇后,妯娌相见,也是君臣。如玉叉腰而跪,正要行礼,周昭连忙起身,亲自将如玉捉了起来,低声道:“咱们妯娌之间,你又何必如此?” 如玉不敢往她的榻上坐,亲自捡了只蒙着宝蓝皮面的鼓凳过来,侧身坐到了下首,低声道:“虽为妯娌,也是君臣,你内我外,礼不能废的。” 周昭无话找话,问道:“初一可学会爬了?”她还是如玉入府的时候见过一回,小家伙是个西域孩子的长相,褐蒙蒙的大眼睛,圆丢丢的脸儿,偏一点小下巴尖尖十分秀气。 说起孩子,自然就有了很多的话头。如玉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五个月他就试着翻身,六个月就能坐了,如今爬的可快,满屋子乱爬,也能扶着墙站起来,不过仍还不会走……” 周昭忽而打断如玉:“俗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跑。我当初嫁给你大哥,也不过从父母命而已,谁知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蒙他不弃,还得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二十多岁的年青女子,这就成了一国之后,虽步步艰难,但六宫之中属她最大,一步登天的境遇,寻常女子做梦都梦不来的。 如玉收了那片刻而发的真心,十分乖巧的应道:“大哥不在的那一年多,您熬了过来,那时候齐天的福报就已经埋在了半途,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咱们一起过去,给父亲拈柱香吧。” 连张登临死前的一面,周昭都不肯见,可见她心中的恨意与绝望同样的深。就像无论区氏如何暴躁张登都能治得了她一样,周昭也唯有张震的甜言蜜语才能治得,虽性格囧异,于爱情上,周昭和区氏皆是一样的痴人。 但张震与父亲张登一样,会是个能带她青云直上的丈夫,但显然并不是一个可以寄于爱情的男人。他之所以不在女人身上用心,只不过是因为战场上的征服带给他的快感,比征服一个女人更大,更多而已。 身为帝王自然不可能只娶一妻,若周昭仍还寄希望于爱情,她最后必然要失望。 周昭显然已猜到如玉心中所想,会心一笑,柔声道:“你大哥说了,六宫虚设,再不置嫔妃,他这一生,无论在什么位置上,只娶我一个女人。” 在如玉淡淡的笑脸中,周昭胸口腾起莫大的满足:比之姜映玺,六宫空阙的皇后,她终将睥睨天下间的女子,空前绝后。 * 前院大殿灵堂,一门六兄弟齐坐在老父亲张登的灵前。松柏一样挺拨的六个年青人,俱皆盘膝而坐。张震一进屋就脱了那繁琐的龙袍,亦披一件白麻孝衣,坐在最中间,脑袋后面就是父亲的楠木大棺。 他闭着眼睛在听张虎报军情,听到赵荡和完颜冠云,以及西夏国主安达所集结的百万大军已经于三日之内连下七座城,侵占掉整个河西走廊之后,气的生生折断手中所持的孝棍,啪一声甩到了地上。 “虎哥和小向明天就出发。把沈归从云内调回来,调到西平府,朕大约半个月后出发,咱们一起会会赵荡那个王八蛋。”张震讲完,张虎随即握拳而击:“不必明日,臣弟和小向今夜就走,那沈归是赵荡昔年旧识,只怕他也要生叛心,咱们不得不防。” 张震摆手道:“倒不必担心他,但是奉圣州必须换新人去守,小向,你去奉圣,传朕旨意,当场诛杀安敞,往后奉圣大营由你接领。” 两个堂兄领过命再拈一柱香,随即离去。张震以手抵额默了半晌,忽而回头问一直坐在暗中的张君:“钦泽,我这样安排,可有不妥之处?” 张君道:“赵荡号称集结百万大军,以我这些年对金国和西辽的了解,粗粗算了一下,实际大概有六十万兵,你如今是皇帝,御驾亲征太过繁琐,不如把权杖交给虎哥和沈归,由他们抵挡。若你不信沈归,臣弟可以去前线督军。” 张震随即皱眉,默了片刻起身,摇头道:“朕要亲征,要亲手杀掉赵荡,才能彻底熄掉朝中那些老臣们还希望赵荡归来,旧朝复辟的,蠢蠢欲动的野心!” 显考才丧,张君往常就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如今更甚:“你是皇帝,又才登基为帝不过半个月而已,百废待兴,此时御驾亲征,朝政怎么办?” 张震起身,舒臂松了松筋骨道:“这就得你和老三先替咱们顶着!” 他大步出了前院大殿,从出身开始就在这座院子里摸爬滚打,记忆中的父亲永远一身臭汗,黑脸长胡子从大门外冲进来,抱起来,将他丢到天上,再稳稳的接入怀中。 七月的黎明,星火点点,空气中热浪泛涌。没有骑过马,没有在更辽阔的疆域中驰骋过,没有在万军阵中厮杀过的几个弟弟们,也许永远不能体会到征服敌人的快感,荡平六国,一统天下,就凭赵荡那样的书呆子也敢说这种话,真是笑话。 在几个兄弟,满院朝臣的目送下,他大步出了永王府,往皇宫而去。 * 入了九月,小初一就可以扶着椅子站起来,能自己在檐廊下扶着扶手站片刻了。因还在服父丧,永王府连中秋都未过,恰昨天才过完张登的七七之祭,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商议要给和悦和张诚办个小小的喜宴,贺他俩成婚之喜,遂在长青苑开宴。 和悦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与张诚两个早已厮混了几个月,也早忘了自己的公主身份,粘糕一样粘着他片刻不离身。邓姨娘今日打扮的格外漂亮,被如玉和蔡香晚几个肘坐在主位上,看一眼张诚便是一笑,再看看和悦又是一笑。 张君承了永王,如玉如今便是永王妃,坐在邓姨娘身侧,笑问道:“姨娘瞧着你这儿媳妇如何?” 邓姨娘眼扫得和悦在悄悄揪张诚的耳朵,赞道:“我瞧着是个很能管得住老三的样子,这就很好,老三耳软性面,得有个厉害些的妻子陪伴才好。” 第127节 话音才落,和悦又在张诚腰上狠狠一拧,低声问道:“昨儿夜里你究竟跑那儿去了?为何到三更才回来?” 张诚低声道:“和悦,能不能给我点儿脸,你瞧我娘和二嫂她们都看着了。哎哟,轻些轻些……” 和悦先对邓姨娘笑笑,再对两个妯娌笑笑,又捣着张诚的腰道:“明儿你还敢三更回来,你瞧瞧我会不会给你开门!” 张诚在老娘面前故意装软,一碰即歪。邓姨娘终归心疼儿子,见如玉擒了酒盏过来要敬,自嘲着笑道:“终归自己的儿子自己心疼,若叫我天天在府中看和悦欺负老三,只怕过些日子也要心里不舒服,也罢,我如今也学老爷做个愚痴家翁,横竖要出府的,狠心闭上眼叫他们俩口儿吵闹去,老三性子温,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她拈了一筷子桂花糯米蒸藕,轻轻咬得一口重又搁回碗中,忽而捂了唇道:“当年你初初入府,那一夜老二就在静心斋门外跪着,老爷见自己二十岁的傻儿子好容易哄得一房娘子回来,高兴的睡不着,夜里在床上辗转翻侧,连连说四个儿子都长大了,自己从此要做个愚痴家翁。要将自己当成一块石头,给他们铺好路,叫他们从此都有坦途,此生都能过的好……” 儿子大喜的家宴,她说到半途忽而惊觉连和悦都不笑了,十分惊讶的盯着自己,连忙揩了眼泪道:“欢欢喜喜的日子,你们怎么不吃了?莫不是没酒了不高兴?快来,我亲自给你们斟,都满上满上!” 蔡香晚凑过来笑嘻嘻问道:“姨母,这些日子常来咱们府找您的那位,今儿我又见了,我请他进来坐,他不肯进来,说明日还来,叫你出府见他一面。” 邓姨娘略有些羞讪,张诚也莫名的一脸讪讪。如玉这些日子也常见有个瞧起来颇有些书香气质的中年男子一直在府外徘徊,她一点小狭促心思,暗猜那当是邓姨娘的相好,一瞧张诚平日无赖一样的人也红了脸,心道自己猜的不错。 除邓姨娘之外在座皆是小辈,如玉笑道:“既是姨娘的朋友,姨娘何不大大方方的请进来,总叫客人在外等着,也不是一家之礼。但不知是那乡人氏,在何处任职,不如姨娘说出来,我明儿专程下个贴子,请到府中来坐坐。” 邓姨娘摆手道:“快莫要折煞了他,不过一个教书先生而已,那里能劳王妃下贴去请。” 原来是个教书先生,怪不得一身的斯文气息。 等席散了,如玉亲自送邓姨娘回慎德堂,沿路劝道:“当初父亲在世时,就已经放了您的自由,您如今是个自由身,既有人求娶,我瞧着那人还不错,又何必因守于此,若您要嫁,我亲自给您送亲,如何?” 邓姨娘道:“那人姓钟,名叫钟源,是个教孩子们识字儿的夫子。实则我在府外这一年,与那钟夫子一直有往来,也早就谈好了嫁娶。当初老爷受伤之时,恰逢我与他的成亲之日。我听闻老爷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暗想姜璃珠与他老夫少妻,定然不知该如何伺候病人。这些年总有变故,我的老三也因此一直成不了家,空晃荡着,我为了老三能顺利成亲,遂辞了婚事入府侍疾。 那会儿婚事就做不成了,谁知道他又找上门来,我疑他的居心,此事只怕做不得。” 为了儿子的婚事不起变故,早已离府的姨娘辞掉婚事重新入府侍疾,这理由也颇有些牵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看不得将死的男人在年青的夫人手里受苦受罪,要送他一程,才是最真实的理由吧。 那钟夫子被拒亲之后,闻知邓姨娘原来的主人死了,又来纠缠,以小人之心来度,邓姨娘觉得他可能是以为张登留了不菲的身家给自己,看上的并非自己的人,而是钱财,所以心中忐忑不肯见他。 如玉劝道:“无论他是什么想法,您总该见他一面,听听他的说话再做决断不是。” 邓姨娘莫名有些辛酸,止步在静心斋门外,哽咽道:“我虽辛苦伺候一场,可老爷什么东西都没留给我,自己的一应家产,全给了姜璃珠,钟夫子便有所图,也是空欢喜一场。” 病后一面都未探望过的小妻得了万贯身家,辛苦伺候一场的出门妾却一个子儿也没有捞到,邓姨娘之辛酸栖惶,果真难以言喻。 如玉不得不又劝:“姜璃珠娘家败尽年纪青青又守了寡,一无所有。而你有一个儿子,须知老三才是你此生最厚的一笔财富。再者,姜璃珠生生害死了我们母亲,那些东西钦泽是不可能给她的,你若想嫁,全由你带走,我们来做,好不好?” 连哄带劝,如玉终于把个邓姨娘劝回去了。 * 回到竹外轩,初一早已睡了,卧室窗子上一个提笔埋头的身影,恰是张君。 如玉吃了几杯酒头有些晕,在秋意凉爽的院子里站着沉了片刻,又去看过一眼沉睡中的儿子,这才进了卧室。 张君向来不爱坐着写字,提笔批折子都是站着。他如今每每晚饭前就会回来,紧要的奏折都是着几个翰林学士送到竹外轩。 她一张画案彻底被他霸占,案头摞的满满当当。如玉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他都未曾发觉,悬腕提笔洋洋洒洒,忽而回头,见如玉站在身后,温眉看了许久,赞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第130章 雪雁 她穿着件云雁细锦衣, 外罩着银丝素锦披风,耳坠璎珞, 发拢云髻, 两颊嫣红,目含秋水, 笑吟吟望着他。张君还提着只笔, 惯常穿的青衫絮了边子,看了许久, 笑一笑转身蘸墨,提笔仍是行云流水。 如玉挑帘进屋, 拆了头发沐浴, 出来之后见他仍是那样的背影纹丝不动, 取了份折了过来躺在床上翻看, 边问道:“老三成亲是大喜,你为何不去陪他们略坐坐?” “没时间!” 如玉又道:“大哥他们仗打的如何了?” 张君提笔还在写, 回答也是心不在焉:“兵力上差不多,大哥和虎哥,沈归都是猛将, 但金国完颜胥的七个儿子, 没有一个好对付。你抢了完颜冠云最得意的马,他气的要死,每每骂战总不忘提一回。” 如玉往枕头上垫了个垫子,仰面笑道:“那马精贵着了,这天气已经不能外出, 下个月马房里就要生银霜炭,吃最精细的莜麦做马料,我一个月至少上百两银子养着它。” 张君道:“我到如今也没见过你骑着它的风彩,还是偶尔听大哥说起,当初回京时,你单人单马,丝毫没有落后于他们。” 如玉放下手中折子又换了一本:“可不是呢,如今养着它也没处骑,还要费大量的银子,实在不划算。待到明年开春,若战事还不能停,就把它送到夏州给沈大哥做坐骑……” 她迷蒙欲睡,手中的折子啪一声落到了地上,阖眼的功夫,便见张君走了过来。 他仍还是那清落落的背影,一件青衫穿了许多年,洗的两袖发白。脸仍还是陈家村初见时的俊白,于国事上,他向来从容不迫,如今府中少家务事非,一家人和和乐乐,虽他向来与府中诸人很少打招呼,眉目间也没了往昔的焦灼。 从容,淡然,耐心而又温和,他渐渐变成了陈家村她初见时的那个样子,却不是装的,而是整个气质从内在流露。 如玉困倦,懒得睁眼晴,他轻手取了她脑袋下的引枕,顺势便偎到了被窝里。 张君在床前坐得片刻,等如玉呼吸匀了,取瓦锏过来竖在床侧,又从墙角挪架子过来打开,放上桌面,压稳,又把外面该看的奏折挪了进来,坐在床侧,只留一盏灯,背挡了所有光亮,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丝响儿也不曾发出。 这些日子来,他白天上朝,夜夜都要回府,因她偶尔还会做噩梦的缘故,等到她睡着之后,便支张桌子在床侧,一边翻阅折子,一边替她守夜。 如玉习惯了他这样坐着替自己守夜,迷迷蒙蒙睡了片刻,总觉得睡不踏实,忽而没来由想讨点苦头吃,又不好明说,没话找话问道:“如今你在朝,是个什么职位,难道自封宰相了,否则整夜看奏折。” 张君苦笑道:“实不相瞒,皇帝换了三茬,我仍还是个学士承旨,若你想做宰相夫人,那是做不了的,关内侯如今是宰相,他那夫人,面软性刚,很不好惹。” 如玉一只手伸过去,卡搭一声解了他的玉带,从掖下勾了他长衫的带子,低声道:“上来睡!” 张君握如玉的手捏了捏道:“乖,你先睡,我等三更再睡。” 如玉略有不快,仰面蒙躺了片刻,嘟声道:“我今儿吃酒了。” 他仍还在翻奏折,漫不经心松了她的手,过了很久,才轻轻哦了一声。 如玉心头怏怏,裹着被子一个翻身,往里挪了两步,闭眼许久,忽而觉得额侧发丝被微风拂动,睁眼便见张君侧腰在她头顶,眉目弯弯正在笑:“什么酒,张嘴我尝尝。” 他一手还拿着份奏折,薄唇噙上如玉的唇瓣,搜刮了一番,点头道:“梅子酒,略有些酸意。” 如玉见他抬头,转身又去看那份奏折,掰过他脑袋道:“明明是葡萄酒,甜的不能再甜,你再尝尝……唔……” 他扔了那份奏折,一手掰着她的脑袋,一手抽了玉带扔远,随即便解了裤子,双唇厮磨着,从她的唇再到耳侧,不停的吮着,如玉透骨一声长哼,叫他扳起来,反压在床边那张椅子上,椅子在响,床也在响,所有的家具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不过半个时辰她便没了一开始的雄心,讨够了苦头哼哼起来,讨不得饶又哎哎呀呀哭起来,哭够了便咬着手指头闭上眼睛,任凭他雨打落叶风卷残云,终于风停雨息,他出去洗了个澡,回来仍还坐到了案头前,一页又一页的翻着。 如玉半梦半醒,劝道:“早些睡!” 他回握握她的手,轻声道:“好!” 如玉再一回醒来,他已经穿好朝服,抱了沉睡中的初一过来偎到她怀中,是要去上朝了。如玉揽过孩子,劝道:“这屋子太过狭窄,你这公务又多,不如我着人赶在冻土前修葺修葺,咱们搬到静心斋去,那屋子大,也敞亮,你可以有一间单独的书房。” 张君将一串南泉粉青釉的朝珠挂到胸前,系好玉带,断然摇头道:“我不习惯搬家,虽屋子小些,你在床上,初一在隔壁,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安心,断不必再改。静心斋留给邓姨娘,父亲当年交待过,若他死,我们应当亲母来尊着她。” 如玉笑道:“有个姓钟的夫子,叫钟源,瞧面相比邓姨娘还年青些,整日在咱们府外守着了,有夫子夫人不做,叫她在静心斋守活寡,合适么?” “钟源?”张君手停在衣带上,脸白了又青:“他那夫子跟赵荡一样,也不过一个名头而已。他实职是谏院左大夫,专管规谏朝政缺失的,每天呈御的折子,至少有三分之一从谏院发来,我天天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他竟敢娶我的姨娘?不行,不可嫁!” 如玉道:“天要打雷娘要嫁人,你还能管得?” 张君默了片刻,反问道:“他天天在府外转悠?” 如玉笑着嗯了一声,张君在床前站了片刻,两手一击掌,转身走了。 * 九月的秋阳暖暖,庭前偶有黄叶飞过,小初一两只手扶着檐廊一尺多高的阔沿,两条细而长,满是劲的小长腿儿,脚上一双虎头鞋,恰是如玉的针线。他爱那落叶,伸手往空中够着,小嘴儿咧开笑个不停。 如玉亦在廊下坐着,背靠一张搭薄垫的圈椅,埋头正在给初一衲冬衣。樱花粉的绸面,纯棉质的内里,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太艳了些。但初一肤白,眼褐,头发卷绒绒的黄,穿上这样艳色的衣服,比个女孩子还秀气。 如玉衲好了雏样儿,抓初一过来比肩量衣,秋迎端着盘刚做好的冰糖佛手果膏,一碗放在几子上给如玉,一碗递给白奶妈要叫她喂给初一吃。 初一倔着不肯叫白奶妈喂,自己拿勺子舀了,摔摔洒洒要喂给如玉。如玉手盛着一口吃了,赞道:“我儿子喂的,果真好吃!“ “娘!”初一忽而喊道。 如玉停了针,儿子头一回喊娘有些不相信,不敢惊他,与秋迎,白奶妈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孩子,轻声道:“再叫一声!” 初一又道:“娘!娘!” 如玉扔了针线将他抱起来,连连的吻着,心爱不能够,看一眼吻一回,看一眼吻一回。 忽而外院门上一阵疾步,跑进来个妇人,却是哭丧着脸的邓姨娘,她手捂着嘴,眼圈儿红红却不肯说话。如玉连忙支走了奶妈与秋迎,悄声问道:“姨母怎么了,好不好的你说句话儿。” 邓姨娘道:“这可真真是丢死个人了。那钟夫子今儿一清早到东门外等我,不知怎的叫守卫们拦住,非得说他鬼鬼祟祟像个贼,抓住了要搜身,恰他随身一只碧玉坠角,是这府里的老物,我去年送他的。守卫们拉住了非得说是他偷的,给抓到后面那营房里去了。” 如玉早晨才跟张君说过邓姨娘要再嫁的事儿,一听这话便知是张君捣的鬼,连忙劝着邓姨娘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既是姨母送的,咱们一起到营房去,将这事儿说清楚不就完了?” 邓姨娘道:“你不知道,那是最正派不过一个人,又还教着学生,如此被人试赖偷了东西,我怕他羞愤之下要自裁在营房里头。” 如玉略收拾收拾,怀抱着小初一,与邓姨娘两个急匆匆跑到后院营房。这里如今常驻的府兵减少了一半,由老四张仕统领着,分作三班,昼夜巡卫永王府。 这会儿恰是两班换岗时,空旷的大院中唯有寥寥几个侍卫,见是寻常总来看马的王妃来了,一个眼色灵的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指着后面的马房道:“娘娘,您可是要带孙少爷骑马,您稍等片刻,小的先去替您备着鞍子。” 如玉笑道:“不必。你们方才抓来那钟夫子关在何处?” 侍卫远远指了间房子道:“王爷此刻正在审他,他是朝廷重臣,又极爱面子,王爷吩咐不过准任何人进去打扰的。” 邓姨娘急的什么一样,如玉劝道:“姨母莫急,我瞧着您一直以来有些怀疑那钟夫子的真心,横竖人已经错抓来了,今夜我叫钦泽给他赔罪就是。咱们此刻过去听听,他是否真心,还是另有所图,你一听不就听出来了?” * 还是当初审过赵如诲的那间屋子,张君拇指抚着那枚碧玉坠角,抚得片刻,抬头笑望一眼谏院左大夫钟源。他胸前粉釉的朝珠轻轻晃悠,从官服补子上那趾高气昂的孔雀脑袋上划来划去。 “钟大夫清廉入水,骨硬身正,所以骂起人来如钉入板,下官每夜阅折至深夜,每一份折子都细细端详,深受教诲。”张君言辞诚恳,先表扬完了,话锋一转又道:“若您家贫而无饰,又不得不备玉饰以饰身,何不递份折子告知下官,下官专门备上一盒亲自送到您府上。要知道这枚玉角,还是我父亲随身携带过的,毕竟为我父亲的旧物,您偷它也太说不过去了。” 钟源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张君的鼻子道:“小人,你们永王府一群小人,篡先朝之位已是逆天,父亲将死而兄弟懒于侍疾,竟将个已放了自由身的妾又重新掳入府中,迫其为父侍疾,虐待于一个弱女子,不忠不义不孝,一群豺狼野兽!” 邓姨娘想进去辩解,却叫如玉一把拉住。张君又道:“钟大夫这话可大错特错,邓家姨母早已不是我父之妾,我父亲也有过嘱咐,待他天年之后,要叫我们兄弟以亲母之礼而待她。如今她就是我们的亲母,我们弟兄齐齐为她送终养老,怎能说我们虐待她?” 钟源气愤之极,辩道:“她年纪青青,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叫你们以为父守节的名义关在府中,还饰以养老之名,简直无耻,无耻之极!” 张君一脸的惊讶,转身踱到窗前,如玉抱着初一就在窗前站着。 他看到邓姨娘,颇有些吃惊,却也不动声色转身,走到钟源面前,满朝最年青的三品官,紫衣玉带,秀林之木,略浓的锋眉微挑,一双眸子盯紧钟源:“钟大夫此言差矣,要知道邓姨母一直以来并无嫁意,若她松口想要嫁人,我必定挑遍满朝文武,择夫让其再嫁,绝不是戏言。” 钟源一听张君要为邓姨娘择夫再嫁,老脸虽还拉不下来,却也立刻吓怂了胆,忽而一摔袖子道:“实言告诉你呗,我与邓氏早就商议好了嫁娶,若不为老王爷突然病重叫你们掳去,如今她已是我钟源的夫人。我要娶她,也只与你说这一回,你若要关着我诬赖我,明儿一早我就将你们逼父妾再嫁之事弹到周野那里,要叫群臣看看你们兄弟都是什么样的人。” 张君再近一步,与钟源呈前后并肩之势,声音,却带着无比的迫意:“你一车一车的折子弹奏本官,弹奏本官所治理的朝政,本官每份奏折都读过不下三遍,其中实有其事者,十分不及三,大多数都是莫须有的废折,故意辱蔑。 我敬你不怕杀头的气势,但也厌你不肯与我新朝合作,无事找事非要阴奉阴伪,妄图赵荡还能席卷南下,复辟前朝,邓姨母若是嫁你,我一个子儿的嫁妆都不会给。” 钟源恰是暗中支持旧朝的那一派,皇帝在前线打了胜仗,他们就要借酒消愁抓张诚来骂几句,赵荡若是打了胜仗,个个儿高兴的赛似过年,敲锣打鼓奔走向告。 他咬牙许久,终于说道:“我娶她不为金银嫁妆,若你们肯放了她,我此刻就带她走。一件衣服都不必你们永王府备,我替她置衣,养她一生!” 邓姨娘在窗外听着,随即捂上了嘴。 忽而门户开合,张君走了出来,揽过邓姨娘的肩膀劝道:“姨母,进去与钟大人聊上两句,若您仍不愿意嫁他,无论养老还是再嫁,我们弟兄四个都视你为亲母。” 邓姨娘欲要推脱,如玉推了一把将她推进去,转身丢着初一道:“难得你爹今儿这么早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去瞧瞧娘的马儿,好不好啊?” 她笑着向张君献宝:“我儿今儿开口说话,会喊娘了!” 初一小狗学舌一般,连连叫道:“娘!娘!” 第128节 张君见她要往马棚去,紧追了两步,劝道:“要不咱们明儿再看马,这个时辰太冷,你那马出不得马房。” * 如玉忽而有种错觉,院子里方才那个要替她套马鞍的小侍卫,本来在院子里击沙袋的,拨腿就往后院跑去。如玉指着他喝道:“就你,跑什么跑,给我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如玉:走,儿咂,坐上娘的超跑飚车去…… 第131章 膘骑将军 她把初一塞给张君, 小跑着要往马房去。张君抱着孩子几步追上,怨道:“好好儿的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她眼尖止住了一个, 转眼的功夫一个又要往马棚溜, 如玉一眼瞪住,遏怒问道:“你是不是偷骑我的马了, 或者送人骑了?你手下这些兵看我突然要去看马, 才吓成这样?” 张君顿时胀红了脸:“这怎么可能?” 如玉已经冲到了马房外,她从完颜冠云手中顺来的汗血马, 毛色白亮身姿矫健,就在最大最宽敞的马棚里站着, 有老仆正在给马刷身, 她定晴瞅得片刻, 忽而觉得那刷马的仆人格外眼熟, 犹豫着叫道:“哥哥!” 这汗血马有个名字,叫雪雁, 通体雪白,身轻如雁。 赵如诲伺候雪雁几个月,刷马喂料, 等到如玉要来看马, 溜马的时候,侍卫们就会把他关锁起来。他几个月未见着如玉的面,忽听一声哥哥,早就酝酿了几个月的感情喷涌而发,转身叫道:“我的好如玉, 你可算来看哥哥了!” 如玉往后退了两步,见张君一脸讪讪抱着儿子走来,转恼为乐:“你怕叫我看见的,就是这个?” 张君默默点头,低声道:“他不知何时跟赵荡搞在一处,你头一回上相国寺,那小乌苏见你的时候,他也是劝客之一,后来叫我师傅拦在门外,于是我就弄到这儿来了。” 如玉噗嗤一笑,回头道:“该!赵如诲,我瞧这刷马的活儿很适合你,且好好刷你的马呗。” 她接过初一,疾走了几步,又止步:“小乌苏你也见过?她人了? 张君道:“逐回西辽了。” 初一刚学会叫娘,一路娘啊娘的叫个不停。如玉香他一口,他叫一声,香一口叫一声。 “当年他头一回拿我还赌债,我跑出柏香镇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腊月二十七,雪下的有鸳鸯淖那么大,差点冻死在半道儿上。后一回金满堂,也是他诱到陈家村的,你抓他喂马,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不过我的雪雁精贵着了,换个人喂,叫他喂大棚里的马去。”如玉笑着回头,恰迎上张君笑温温的眼神,莫名心一阵跃然,老夫老妻了,有个孩子牵绊着,她也不可能离他而去。 而他如今贵为亲王,虽官职不过学士承旨,但朝政无论内外一体而抓,满朝文武皆要俯首,听令于他一人,比皇帝还要集权。 这样的男人,夜夜仍还坐守在她床畔,在她的梦里变成一条外表凶煞,性子温和的青龙,把那张榆木大床堵的严严实实,不肯叫那脖子上流着鲜血的,哭声哀怨的亡魂侵入她的梦境。 许是察觉了如玉心里的难过,并肩而走,张君劝道:“你第二次往相国寺上香时瞒着我,安九月因此偷了初一,完颜冠云也因此绑了你,我们也是因此失去父亲。 但同时,我们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逼姜顺造反,顺利取旧朝而代之。你没必要自责,也无须怨忧。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 * 转眼进了十月,恰是四年前的今天,她和张君诱杀赵钰于一线天。今年雪落的早,小初一扶着床沿转来转去,如玉在窗边描了几笔工笔,心不在焉又回来替初一衲了会儿鞋子,直挨到张君晚上退朝回来,仍还闷闷不乐。 三国联兵与新朝的战争,距此几千里路程,张君与张震之间的联络,一直都是快马传信。今夜来使格外的多,几个翰林学士也未走,因为张君固执不肯留朝,俱在慎德堂待命。 如玉看过几页边关来信,也知战事胶着,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也是焦心无比。 夜里她辗转良久才能入睡。恍恍惚惚张君就坐在身边,或提笔而写,或无声的磨墨,她于梦中能感觉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雪落在瓦檐上,青松上,檐廊下的朱栏上。赵钰的哭声又起,于万般俱籁的雪夜,哀怨凄凉,如玉再忍不住,横着一颗心起床,连棉衣也未披着,从还在洋洋洒洒的张君身边走过,到院子里,雪覆盖了整座院子。 她踏雪无影,出了竹外轩,循着赵钰的哭声而去,穿过那从叶枯杆挺的竹林,沿冰封了水的塘面而上,再走几步,青松株株盖着白雪,一个柱剑,铁衣生满绣蚀的男子跪于雪中,长剑抵着额头,正在竭力哭嚎。 他不必抬头,如玉也知他就是赵钰。她一遍遍的说服着自己,那不过是个不会表达爱意的,被惯坏了的少年啊。她放着胆子叫道:“王爷!” 赵钰慢慢抬起头来,脖子上一圈血痕,汇成溪流往下落着,染红了他的盔甲,腐锈了他的长剑。他道:“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对不起……” 如玉道:“对不起!” 不知何时赵钰攥上了她的裙角,他轻轻的拉着她的裙角,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身高的差异叫她只能看到他脖子上不停涌落的黑血。他忽而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说道:“我死不足惜,可惜了那五百将士人人皆有亲人,人人皆有眷侣,他们的亲人日夜哭嚎,盼儿归来,那冤魂恋着在人世的亲人,不肯入六道。这笔血债,我誓必要讨……” 天地忽而变色,狂风刮着雪沫,如玉叫赵钰勒紧着脖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仰头便见常常盘踞于她床头的那条青龙裹风携沙而来,它体态矫健,龙爪雄劲,隐于沙涛雾海之中,忽而腾雾而出,怒目圆睁,一只尖爪挥过来重重击在赵钰头上,顿时,赵钰掐着她脖子的手一点点化成碎片,向四周飘散,再接着他整个人也裂为碎片,融入纷纷大雪之中。 一间间普通的院落,欢笑的孩童,操持劳务的妇人,坐在檐廊下绣花的老妇人,从如玉眼前掠过。那是死在一线天那五百将士的家人,在痴痴等着父亲归来的孩子,盼望丈夫归来的妇人,以及期盼着儿子的母亲。 再一眼闪过,茫茫大雪之中的一线天,那手举刀落的人回过头来。如玉从梦中惊醒,大声叫道:“沈大哥!” 张君也打了个盹儿,转身去摸瓦锏,拣起来却发现一幅瓦锏碎成了粉瀣,他也是失声而叫:“沈归只怕不好!” 俩人几乎是齐齐脱口而出:“你梦见什么啦?” 张君先道:“我梦见自己持锏打了赵钰,将他打成了粉瀣。” 如玉擦了把额头的汗,才要穿衣,便听院门外一阵疾敲之声。张君出去片刻的功夫,又跑了进来:“沈归他要见你!” 如玉一听这话,便知沈归不好了。匆匆赶往前殿的途中,陪伴沈归从夏州归来的武官一路不停的讲:“沈统兵与完颜冠云在朔方交战,仗打了半个月,沈统兵亲手砍了完颜冠云的脑袋,自己却也深受重伤,他回京之前不肯叫属下们统报消息,此时正在自己府第之中,等如玉公主前去见他。” 新朝赐给沈归这名一直守在边关的老功臣的府第,离永王府并不远。出永王府,过隔壁张享府,再往前走三里路程便是。这座府第原来属于前朝宰相姜顺,是他京城府第中的一座,张君在给新朝功臣们赐府时,考虑到此处离永王府距离较近,遂将它指给了沈归。 虽归属人是沈归,但沈归今日才是头一夜踏足。 他一生起起落落,大路睡过,柴堆睡过,金雕玉缀的龙榻也曾躺过。马尿喝过,浊水饮过,琼浆玉液酿成的甘露,也曾当作水而漫天洒过。无家,无业,无根,一身伤痕,叫一众武官摇晃着,送到了当年宰相姜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他在心里算着自己的年岁,逢九而坎,发现自己今年恰逢四九之数,整整三十六岁。四年前所造下那恶业的时候,就该想到总有还的一天,所以他无比平和,生于无名之处,死于无名之地,唯一一点盼头和念想,便是要等待那个在他的注视下长成少女,替他发葬了亡母的姑娘,他的小姑娘,等她来看他,并送他一程。 在垂死的迷茫之中,在混乱嘈杂的脚步声中,她还在很远的地方,一步步向他赶来。沈归问身边那武官:“可曾替我梳洗?理衣?” 这武官望着面容憔悴,瘦成一把骨头的统兵,忍着哽咽道:“替您梳洗过,如今您穿的,是一等武官骠骑大将军的武官常服,最是英武霸气。” 他眼看临终,武官们替他早在路上就换好了葬衣。深褐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胸前绣七彩盘蟒,腰扣白玉九环,足上乌皮靴,露在外的阔腿长腿上,膝上亦绣着五彩盘蟒。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从军整整二十二年,他将死在骠骑大将军兼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上。 如玉进来了,她扑到他的床前,别过脸抹了两把泪,轻声叫道:“沈大哥!” 头一回如此认真的梳洗,还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娶她,并肩负起她下半生的那个晚上。沈归费了许多精力才能挣开眼睛,他道:“我杀了完颜冠云!他不该劫你的。” 如玉握过他的手,糙糙一层厚茧,仍还温热。她道:“好,谢谢你!” 她想检视他的伤口,看腰部鼓鼓囊囊显然是缠了布的,便欲要去解腰带。沈归反手握过如玉的手道:“陪我坐会儿就好!” 那武官悄悄退出门,掩上房门,跪倒在张君面前。张君亲自扶他起身,穿游廊一下走到院门上,轻声细语,问些前线军情,听到沈归杀了完颜冠云时,却是轻轻摇头。 沈归若不是执意要杀完颜冠云,其实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仿佛仍在陈家村,他自外归来,最先总是找到她,问些离去后老母的病情,问些庄稼收成,有的没的闲聊几句。她会问:“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我替你烧碗汤来喝?” 有那么好几年,他每每回家,都在吃她做的饭。沈归轻喘着,转身望着如玉,说道:“我死之后,不入皇家陵墓,不替张震做卫戌之臣,你要把我葬到朔方去,朔方县北七十里有坐契吴山,你母亲的墓就在那里,将我葬到她那黄土墓北边约有三里远的另一座山头上,不必以石筑墓,也不必立碑,以土葬之。” 一等骠骑大将军死,是要入皇陵,到了阴槽地府还替皇帝守陵卫戌的,沈归与张震交情不深,亦没有太多的忠诚,所以不愿意入皇陵。 如玉道:“好,我必定办到。” 沈归默了许久,又道:“我不止见过你母亲,还曾与她相伴几日,那时候,你就在你娘的肚子里。” 如玉忍泪别过眼,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归摇头:“我不知道。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而你一无所踪。” 送别张登时,如玉也没有这样的悲戚。人老病死,是个人都要经历,如玉一遍遍的说服着自己,他眼看将死,她要送他走就不能流眼泪,就不能有过多的不舍,否则怕他的亡魂要牵挂于她,不能安安心心的走。她道:“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我都照办。” 沈归忽而叹道:“真冷啊!” 沸腾了三十六年的鲜血正在冷却,元气一丝丝游离,沈归杀人无数,不期此生还能有个善终,细细品味着死亡的过程,又叹:“真冷!” 如玉以为他果然是冷,四顾竟找不到床被子,索性脱了鞋子上床,将自己来时所披带着几寸长风毛的裘衣替他遮上,又将沈归沉重的身子搂入怀中,轻声问道:“还冷不冷?” 她的搬动,撕扯着他混身的伤口疼痛欲裂,一瞬间简直将欲魂飞魄散。可这是生者的好意,面对死亡,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将他搂入怀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暖偎他渐渐冰冷的血液。 沈归道:“很好,一点也不冷。” 如玉握着他一只手,温热热一只小手替他掖着那件狐裘披风,将他裹的严严实实,轻和,温柔的声音营造着一个美好的梦境:“我会把你带到朔方,到了契吾山,先带你到我母亲的坟头转一圈,告诉她你来了,告诉她你这些年的歉意和悔意,代你恳求她的原谅。 然后,我再把你送到往北三里路的另一座山头上,以黄土筑包,叫你能时时望着她,好不好?” 就仿佛此刻正在经历一般,沈归唇角微扬,散淡的瞳仁重新聚满光泽,柔声道:“很好!” 如玉心中犹如被一刀刀戳着欲要撕裂,这是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守护了她那么多年,终将死在她怀中,而她什么都没给过他。她抑着满腔血道:“我葬好了你,还会年年都去看你,替你撩土让那坟包永远都鼓鼓的,否则我母亲会不高兴。对面山头那个人,怎么渐渐就找不到了呢?” 沈归笑的越发温柔:“好,很好!” 他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如玉一动不敢动,静静的环抱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沈归重又睁眼,他道:“四年前在一线天,那五百人皆是我所杀,与张君无干,他一双手是干净的,你也是无辜的,我死,这段公案就了了。” * 张君就在檐廊下站着,落雪无声,房中垂死的大将军一言,他忽而顿悟,当年沈归不肯叫他参与屠杀,命他只打赵钰一人,原来是怕他要背负上罪孽,不能清清白白陪着如玉到老。 忽而房中一声抽泣,如玉哽咽的抽泣声越来越响,张君转身开门,与沈归手下一众武官围了进去,亲手试过他的鼻息,手脚,胸膛,气息俱无,唯额顶仍还微微有热。 平日温默,到了战场上无人能敌,杀人如麻的西北狼,他是天帝的怒火,是平息杀孽的修罗,魂魄从额头跃出,在修罗道中沉睡,直到再一被被天帝唤醒,改朝换代,改天换地。 * 一品膘骑大将军,又是费尽千辛万苦从边关送来的,死后自然不可能立刻就送到朔方去。他的棺椁寄放于相国寺超度,要待到来年,得御旨批复之后,方能成行。 亲征的皇帝张震直到春节前夕才快马加鞭回朝。大年三十要祭天,与群臣宴饮,初一群臣在家过大年,宫中才要开家宴。 自从周昭入宫之后,如玉还是头一回入宫见她。延福宫已经全然没有姜后曾经住过的痕迹,周昭与小公主宜兴一同居于延福宫中,她寻常并不住姜后曾住过的那间正殿,将起居,见客之处挪到了后一进,更加私密,当然,身为皇后,她也从不过问朝政,无事几乎不涉足前朝。 宜兴公主,便是曾经的小囡囡,她如今也算五岁的孩子,实则到人间也不过四个年头。如玉和蔡香晚一人抱着一个,今天是初一,恰是初一的生日,一岁的孩子正在学走路,如玉一个眼不及,他手扶着周昭那赤金雕凤紫檀坐椅的缘边已经快步冲了出去,扶着她身后一座牡丹花开描金大屏风,两条小长腿儿一步步挪着,挪到宜兴公主身边时,冲过去将她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叫着姐姐,口水拖的老长。 宜兴凡做任何事,必先要征得周昭同意,轻点着小初一的手问道:“母后,女儿可以跟他玩一会儿否?” 周昭笑着点头道:“可以,叫几个嬷嬷随行,带他到你那殿中玩得片刻,切记要照顾好他。” 宜兴大喜,费劲的想要把那看起来瘦筋筋的小家伙抱起来,那知他像块铁砣一样,纹丝不动。还是教养嬷嬷告了罪,一路将初一抱出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2章 工笔 周昭穿着明黄色缎面绣银红牡丹的大袖长衣, 戴整套点翠蓝的金凤冠,问了几句府中诸人诸事, 与蔡香晚闲聊:“昨儿皇上问起府中诸兄弟们的府第如何安排, 我今天想了一天,想着老三与和悦仍往清颐园去, 那是和悦的旧府, 仍还赐还于她便是。老四两口子自然也要单独封府,他要你们自己挑地方, 挑好了回我一句,我着前朝指给你们便是。” 终于可以分家, 有府自己的府宅了, 那封王封侯, 也可以提到明面儿上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奶宝儿, 连忙将孩子递给如玉,和和悦二人起身行到周昭面前, 拜大礼以谢。 周昭受了她的礼,使眼色给左右,自有宫婢将蔡香晚扶起送入座中。 “皇上这几日总往永王府叨扰, 倒是累了如玉回回应酬, 没有清闲日子过。”周昭忽而转身笑着说道。 如玉笑了笑道:“应该的!” 皇帝张震还朝之后,统共去过一回永王府,在慎德堂见了一回兄弟弟媳并两个孩子,也不过聊了几名便走,‘总往’二字, 怎能用得上? 第129节 只这一句,如玉也不过觉得周昭言语有误,偏她微笑着又说道:“虽是皇帝,也是你们的大哥,他那个人自来闲不住,这样大一座宫城还不够纵的,回回三更半夜骑马出城,钦泽想必回回都要亲自出迎,也是够累的。” 如玉心说天地良心,张君夜夜睡在我枕畔,可从未三更半夜起床去迎过皇帝。这皇帝的种种怪异行径,怎么听起来像是外面养了个小妻一样。 她自来心思狭促,随即又笑自己,张震既已称帝,三宫六院即使塞的满满当当也无人敢说一句,何必大张旗鼓要置外室。 几人正说着,外面已有御前内侍报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张震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脖子上有伤痕,所以如今所有龙袍的样式全改成了高而硬的挺领,遮着整个脖颈,越发显得那下颌略长的脸高高在上。 他仍还是一惯蛮不在乎的笑意,在周昭的服侍下解了外裘,露出深青色前胸绣五彩盘龙,肩悬日月的龙袍来,解冠,同样递给周昭,转身笑着对几个弟弟说道:“今日只讲兄弟,没有君臣,谁若敢称我一声皇上,赏他一壶酒,当场饮尽!” 他还是那与年龄不相符的,颇有些顽皮的笑,声音醇和悦耳,身后几个弟弟虽各有各的风采,但他卓然于群,摄尽所有光芒,叫他们齐齐黯然失色。 宴设延福宫,帝后自然居于首位。入宴时,张君刻意慢后一步,问如玉:“初一去了何处?” 如玉小声说道:“宜兴带到自个殿里玩去了,想必过会儿就能抱来。” 老太君贺氏座在帝后中间,面颊红润一头银发,瞧那精神头儿,显然能活过百岁之寿。男女本是相对而座,兄弟们座一排,妯娌们坐在对面。张君远远看着张虎,张向几个兄弟都入了座,欲走不走,忽而回头说道:“你今儿可真漂亮!” 妯娌们眼看都入了席,和悦和张诚闹了小脾气,隔着大殿打眼仗。蔡香晚正在给身后的奶妈交待要如何照顾小奶宝儿。 隔壁府的几个座在下首,也在交头接耳。如玉噗嗤一笑,问道:“张钦泽,除了这句,你还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她说话的功夫往主座上扫了一眼,隔着笑呵呵的老太君贺氏,端庄清雅的皇后周昭,张震那飞挑两鬓的长眉下,双目锐似利箭,也正在盯着她看。 当他不笑的时候,那种混不在乎,混无所谓的痞气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叫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悚人之态。 年青的,野心勃勃,充满着魅力的,俊貌天下无双的皇帝。他盯着她,像头饿狼一样。但在她目光与之交汇的那一刻,张震随即抱之温和一笑,继而便转开了眼。 相比较起来,张君看起来老气横秋,会夸赞人的话儿,只要选对了一次,就懒得再选第二次,刻板而不尽人情。所以永远都是那句:你今天可真漂亮。 唯有如玉知道他每夜在竹外轩几乎要看折子到天亮,张震的皇帝,除了兵权以外一律让给他做,仕农工商,皇帝要管四海天下,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个州县所呈上来的折子,无论那行那业什么折子呈情,不遍翻典籍,不寻源论症,他是绝不会轻易朱笔注上一句的。 他虽刻板不通情理,却是个难得的好丈夫。 过得片刻宜兴带着初一来了,由一个小宫婢交到张君手中。张君从果盘中取了只大苹果给初一,教他啃着玩。 张震在首问道:“初一是否还无名,无字?” 张君回道:“回皇上,如今还无!” 不过简单寻常一句回话,余下兄弟五个齐齐指着张君叫道:“当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方才皇帝亲自下过号令的,今日家宴,只有大哥没有皇帝,谁敢称皇上二字,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张君自认晦气,身旁坐的张虎已经在拍桌子:“老三到底文臣,扭捏至此,要我是你,此刻扬壶就能一气而饮!” 张君把初一交给身后宫婢,托她转给如玉,拈过酒壶,拇指在那错金螭兽银酒壶的盖而上轻轻旋得一旋,指挑盖落,仰头便灌,不过一气之间,翻壶示众,淡淡说道:“既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宴吧。” 如玉少见张君喝酒,隔着桌子又不知他头晕不晕,要不要吐,正准备使个宫婢过去问问,便听上首张震道:“既初一到如今还无名无字,我给初一赐名赐字,钦泽觉得可好?” 皇帝给儿子赐名赐字,按理又要该谢的。自从张震登极,张君无论私下还是当面,只称皇上而不称大哥,如玉深深觉得张震这是押准了张君还要称帝跪谢,有意要惯他的酒,扬着初一两只小手儿作着揖道:“初一自然万分欢喜。初一,快快谢大伯赐名赐字之恩!” 初一揖着小拳头,嘴里嘟嘟有声,却是一句也未说清楚,憨里憨气的样子,倒是逗得大家满堂而笑。 帝赐名赐字,是要书成书的,张震只怕早已准备好,使个眼色,内侍便捧了宣纸过来,展给座中的弟兄们看。 单名彧,字和仲。这是他给初一赐的字与名。 初一虽说生的异族相貌,但确实是张君自己的儿子,这点他深信无疑。儿子来的太珍贵,他所寄予的期望,就像当年父亲张登寄托给大哥张震的一样多。所以孩子的名与字,一直以来他都舍不得起,宁愿初一初一的叫着。 和仲者,尧舜时羲和四子之一,居于昧谷,掌管四时节气,以正农事。张君笑道:“和仲掌农事,于天下百姓来说,什么都比不得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臣谢皇上所赐之字,趁着新年伊始,也愿这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张震笑而不语,指过张虎道:“虎哥,让钦泽再喝一壶!” 张君再称一回皇上,当然是要再喝一壶的。他再执一壶,反手挑了壶盖,仰头又是一气灌。老太君贺氏是个男人性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在鼓掌,周昭忍不住劝张震:“皇上,家宴本为高兴,还未开宴就灌醉了人,这宴如何开下去,快免了钦泽的酒……” “难道说,皇后也想喝一壶?”张震忽而斜挑长眉,睥视周昭。 周昭从未见过张震这样的神情,片刻之间,不寒而栗。 张君连灌了两壶酒,醉意熏腾,晕晕乎乎,见菜呈了上来,摇摇晃晃要去挟一筷子海参煨肉,怎么也戳不到那海参,还是张虎替他挟到了碗中。他拍着张虎的肩道:“谢谢虎哥!” 他作势欲呕,张虎又是拍肩又是打背,忙着给他灌酸笋鸡皮汤。张君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闷头坐了许久,终是托醉退了。如玉只待他一退,也托个奶孩子的空儿退了出来,俩人托张虎在帝后面前靠罪,遂一径儿出了皇宫欲要回永王府。 * 如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张君,出宫门大舒一口气,将他推入马车,抱着睡的香沉沉的孩子坐到他身侧,怨道:“他与你本就是兄弟,既他要你叫大哥,你便叫一声又能怎样?是不是这些日子熬夜把你熬成个呆子了?怎的一点也不会通融?” 张君本是伸直了两条腿在车上趴着,忽而翻过身,将沉睡中的初一放到了角落里,唇角微翘一丝痞兮兮的笑,问道:“为何车上如此黑暗,为何无灯?” 外面随从们听了这话,连忙伸手又挂了一盏马灯进来。左右各有一盏马灯,车中顿时亮了许多。张君闭着两眼,仰面道:“车中太挤,挤的我儿子呼吸都是粗的,你不觉得自己多占了我们父子的位置?” 如玉以为他在撒酒疯,气呼呼说道:“瞧瞧,夫妻做了才多久,我儿子也不过一岁丁点儿大。你做了四年官儿,到如今一阶未升,竟嫌我多余了?” 她话才说完,便叫张君一把拉扑到自己身上:“是多余!我恨不能你能生在我身上,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任何人瞧见了,都会说一句,瞧瞧,这是张钦泽的妻子,垂涎不得,胡乱心思动不得,她只属于张钦泽,永远都是,化成灰都是!” 他平坦的胸膛太硬,略有咯意,淡淡的酒意熏熏,唇角仍还是那痞兮兮的笑,低眉望着如玉,见她要挣扎,一手横在她脑后,低声道:“别动,叫我好好看看你!” 马灯摇晃,他细细端详她的脸,是夜夜看折子时投注在纸上,提朱笔写御批时投注在那枝狼豪上才有的认真,看得许久,忽而叹道:“如玉,我该拿你怎么办了?” 朦胧灯火下她双眸恰似朦胧两潭秋水,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时不时瞟一眼角落中沉睡的小婴儿,忽而动了顽心,伸舌在他唇上舔得一舔,见他慢慢闭上眼睛笑着,又伸舌在他耳垂上舔得一舔。 那咯人的物什随即突起,顶咯着她,随着马车微颠的幅度,一颤一颤,抵着她最柔软的地方。隔着厚厚的棉衣,那物什丝毫不减硬度,蹭的如玉一腔□□,压嗓子哼了一哼,微扭着腰肢叫道:“钦泽……” 他如今倒是定力好了,任凭她哼哼叽叽求着,两眼紧闭纹丝不肯动。如玉颇有些气恼,明知外面几十人的随从队伍,儿子还睡在身侧,这终归不是办事的地方,但自己动了情,他却还是个和尚一样,她如何能不气。 马车照例停在东门外,如玉连儿子也不抱,起身便走。进了卧室随即入侧室,她未插侧室的门,慢悠悠洗完了澡还不见张君进来,暗咒他这半年多来醉心朝政,果真成了个呆子,又深觉夫妻做了四年多,自己渐渐没了男女之间最原始的吸引力,她始知肉滋味,他却已经过了兴头,如此胡思乱想,越想越气,心道我才不过二十岁就过这样的日子,真真空熬到五十岁,岂不要成个姜大家? 如玉一腔的酸恼,气呼呼推了侧室门。卧室仍是最适宜的温度,张君松系一袭白麻深衣,正在她平日的画架上作画,似乎没有察觉她了出来。他换了衣服便没了那身酒气,执笔的手稳稳,不像是醉了的样子。 如玉见他绘过水墨,用水墨都能将首饰绘的惟妙惟肖。今日头一回见他绘工笔,只一眼,暗叫一声天杀的,心说这厮外表呆木是个假道学,谁知心里龌龊阴暗到难以言喻,他竟在绘一幅女体,仿似她当初在琼楼见待云姑娘绘过的一样的女子,侧卧于床,双目紧闭,比身屈线尽露。 她扫目到那女子脸上,气的两手松了帕子,骂道:“无耻的贼厮,你竟敢画你老娘!”他画的那个人,恰是她。 如玉软在他怀中,叫他压回床上细细吃着,撩起一腔的酥意冲脑,低声道:“我是个正经妇人,你怎能画这样的东西出来?万一叫谁瞧见……” “我也就过过眼瘾,上色看得一眼,今夜会将它烧掉。” …… 有省略 …… 那幅他所绘的,她的身体就在床侧,四尺横幅,新晕染过的调色未干。如玉颇有些新奇的,细细端详那幅画儿。他的用色十分娴熟,伸臂而对,完全是她肌理的颜色。 所谓面若芙蓉,温香软玉,冰肌玉骨,画中的女子侧呈于床,恰是平日她才有的睡姿。光凭线条并不能淋漓尽致表现一具女体的美感。他运用了水润光以及阴影的反差,让每一寸皮肤,小腹的微凹,富足的立体感,叫她跃然于纸上。 张君闭眼缓着心中恼怒,脑中忽而闪过大哥张震方才在宴席上瞧着如玉时,那复杂深沉的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从他将她和赵荡逼下山崖,还是回京之后她几番相助于他,再或者,从完颜冠云手中救她回来的那一次? 张君回想着如玉和大哥张震所有过的几番接触,不比张诚那个软蛋只有贼胆没有贼心,张震贼胆也有,贼心也有,唯一所忌惮的,恰是兄弟情义。 生完孩子之后,如玉回回都能熬得过,而且自身能讨得的甜头也比苦头更多,所以总爱撩撩虎须,这一回叫他弄的实实在在背过气去,看张君起床,凑灯果真烧了那幅四尺横幅的工笔,颇有些惋惜。笑问道:“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一无所知。” 张君将画尽数燃到熏香炉中,眉锋轻挑,唇抽一抹笑意:“并不是一日绘成。夜夜读书批折子,困倦难熬时我就会撩开锦被看上一眼,再绘上两笔,提神而已。” 如玉骂道:“假道学,你个假道学。怪道我经常梦里落大雪,冻的发抖,原来你竟三更半夜总揭我的被子!” 俩人在宫里并未吃饭,寒风呼呼的大冷天儿,卧室里暖意浓浓,张君犹还不肯睡,披了件棉衫出门,不过片刻提了只食盒进来,摆了短脚小佛桌在床上,摆了两样闲食儿,生油煎炒过的银杏板栗,甜甜一股桂花香,如玉不必筷子,拿手拣了一只,接过张君递来的酒盅儿佐了,甜口辣喉,连连赞道:“好吃!” 还有一样香煎山药饼,外焦里糯,咬一口烫气蒸腾,她吃了许久,抬眉问道:“你为何不吃?” 张君坐在如玉对面,抿了一唇酒,低声道:“你和初一分别被劫那一回,我从大哥手里夺过权。” 他是在解释宫中晚宴上死活不肯叫大哥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说不舍得完结,那怕只有一两个人,也让我暗自窃喜,哈哈。 正文快完了,不过还有孩子们的番外。 乖的时候够乖,坏的时候够坏的初一。 胳膊长腿也长,嘴巴坏心地善良的初二。 长的像爷爷,江湖世道的初三,以及大脑袋嘴巴笨,开窍晚的初四。 番外只讲我们初一宝宝带着三个拖油瓶朦胧胧的初恋,会有始有终。 第133章 弟媳 “虽是兄弟, 也是君臣。我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事儿做过一回, 就会在他心里种上疑。”张震归京, 张君终于不必再将机要奏折带回府中,过年三天休沐, 是他难得的喘息之机, 不必每夜坐在她身边批奏折,可以相对坐在床上说两句闲话儿。 “有赵荡在西牵制, 大哥过完年还要御驾亲征。朝事他唯有仰仗你,除非他脑子叫驴蹄了才敢下手治你。”如玉望着张君, 见他仍还呆滞着, 忽而一只银杏打过去, 笑的十分狭促:“瞧瞧, 当初在鸳鸯淖若你果真杀了赵荡,今儿你找谁哭去?” 张君接过那枚银杏嚼了, 灯下略显浓黑的锋眉轻挑,忽而就扑了过来:“乖乖,看来一回过不了你的瘾, 叫你还有力气打我……” 上一回死到一半才活过来, 如玉闪身的功夫他已经在扯她的裤子。她一脚几乎蹬翻那小佛桌,爬到床脚横厢位置的时候裤子整个儿叫他扯掉。她是真的不想要,翻过身来连哀带叫:“好人儿,求求你饶过我这一回,明儿晚上, 明儿晚上咱再来好不好?” “我会轻轻儿的,只放一放,只是放一放好不好?”他竭力压迫着自己不敢粗鲁,见她不肯看他,硬生生掰过她的脸来,叨上她的唇缓缓的吃着,仿佛那点唇是婴儿口中的乳汁,是麻姑酿成的灵芝汪,琼浆玉液一般。 这种细腻而温柔的动作,渐渐挑起如玉那点躁痒来,不用说,连哄带弄,这一放,自然又是整整一夜。 * 延福宫的家宴还在继续,周昭深觉只待张君和如玉一走,张震的兴致就全消了。一堂和乐,张虎家的两个儿子在大殿中央为大家表演搏跤,扑来打去好不乐乎。贺氏不停拍手大笑,周昭看不惯男孩子们这样的泼皮行径,却也笑着赞道:“虎哥家这两个小子一身的劲骨筋儿,我瞧着弟弟像是更猛的样子,哥哥看来打不过他。” 两弟兄确实老二更猛,俩人摔完了跤,磕过头告退了。 周昭笑吟吟转身,刚想问张震给俩个孩子赏些什么好,便见他忽而起身,招呼也不打一个转身就走。 她起身跟出大殿,便见在殿外廊庑下那三尺多高的青铜熏香炉侧,张震正在不停的踱步。忽而,他止步吩咐身侧近侍:“将今日宴席上所有的菜式,原样赏一份送到永王府去。” 这内侍飞快的走了。张震双在疾走,他性躁,急起来便坐不住,忽而又回头问近侍:“年节这一回,你们给皇后赏的什么?” 这一回出列的是内侍省待诏,他道:“回皇上,奴婢们是按先朝之礼替皇上备的,比清颐园那位足足多了一倍。” 张震止步在青铜熏香炉前,声沉和醇和,说道:“照着给皇后赐物,原样送一份到永王府,单赐永王妃。” 他说罢,转身又进了大殿。 周昭往回走了几步,再转身,端地是个刚从内殿出来的样子,笑着迎上张震:“和悦和老三两个隔桌儿划拳,吃酒吃的正热闹了,你怎么就走了?” 张震转身往后,到周昭所居那后殿中坐了,再不说话,沉眉闭眼的闷着。 周昭亲自奉了茶,笑道:“趁着年节下你要给兄弟们赏赐,老四和虎哥他们几个的府宅叫他们自己挑去。那清颐园原本是前朝老皇帝建给和悦的,今儿我做了主,叫老三与和悦两个仍居清颐园去,你说如何?” 第130节 张震忽而睁眼,两目凶光:“谁叫你擅自作主的?” 周昭顿得一顿,歉笑道:“难道皇上竟将清颐园指了别人?臣妾竟是一丝儿也不知道了。” 张震再闭上眼睛,却是缓缓摇头,也在强敛自己恶恼的语气:“并未指给谁,但那一处我有用,至于老三,从别处为他择赏府第即可。” 他起身要走,周昭连忙追上几步问道:“皇上可是仍要往宴席上去?” 张震头也不回:“朕今夜宿在勤政殿。至于家宴,有劳皇后一人操持!” 就算果真三宫六院满纳,初一十五雷打不动也是属于皇后的。如今六宫空置宫中只有她一个女人,可在外征战半年的丈夫回宫,到如今整整半个月时间,未在延福宫歇过一夜。 周昭闭眼良久,睁眼见禁军侍卫长,也是自己的弟弟周仓在面前站着,深深叹了口气道:“仓儿,带些人去清颐园,给我瞧瞧那里头究竟藏着一尊什么样的神仙!” * 大过年的,张君早起给列祖列宗们敬了一回香,回来又圈着初一和如玉两个在屋子里顽闹。他忙碌了整整大半年,唯一抽出一日闲功夫陪妻子和孩子,自然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两夫妻教初一学识字,叫声爹给一颗糖,叫声娘再给一颗。初一嘴甜口快,爹啊娘啊不停的叫着,吃一颗糖便要在娘那香扑扑的面颊上亲一口。张君也想讨他吻一吻,小家伙笑嘻嘻的凑过来,热热的鼻息窜在张君面颊上,含着糖的面颊儿鼓鼓,眼看快要亲着了,眼中含着狡敏一个转身,却是扑入如玉怀中。 这小王八蛋,早慧又会看人脸色,才不过刚满一周岁,舌头灵的什么一样,爹也会叫娘也会叫,还会哼哼叽叽要糖,完全不是张君小时候那呆傻样子。 儿子比自己聪明,还比自己会讨妻子欢心,张君满腔醋意说不了来,陪在他娘俩身边,看他两个欢的什么一样,仍是个不讨喜的傻孩子。 忽而窗外丫丫叫道:“娘娘!外面有人来请,咱们王爷怕是得去见一趟。” 张君断然道:“不见,叫他们走,有事朝堂上说。” 丫丫颇有几分难为:“王爷,是皇上来了。” 大年初二一清早,张震不在皇宫里呆着,又跑回家来了。张君起身披了外氅道:“你们先顽着,我去去就来。” 佛头青的蜀锦棉衣,深青色出风毛的鹤氅,风毛衬着一张脸清秀白净,年不过二十五的永王殿下,一出竹外轩主屋的门,方才还堆了一脸的笑意随即敛去。 皇帝张震就在院门外站着,负手执鞭,显然骑马而来,身后唯带着几个近侍随从。他一脸晦丧,见张君出门,语气颇有几分嘲讽:“春宵苦短日高期,从此君王不早朝。大哥我身为君王昨夜一夜未睡,你倒好,流恋床榻到日上三杆还不肯起,叫我足足在外等了你半个时辰。” 两兄弟肩比同高,张震在外征战黑了许多,张君肤白似玉,一个张扬一个内敛,盯着彼此看了许久。张君问道:“皇上回府,可是要给祖宗们敬支香?” “钦泽,赵荡昨夜连下三座城,夏州也失守了。”张震直截了当说道。夏州是近百年的国门,一夕之间,叫西辽占了。 张君默了许久,摇头道:“与敌战事,是皇上与虎哥并一众武将的职责,恕臣弟无能,不能替你们出谋划策。我所能做的,也唯有替您守好朝中这一摊子,叫文臣们不有二心就好。” 二人自宗祠敬完香出来,出永王府,一路漫步到府后那处营房。今日营中兵士们全部放假,院中空空荡荡。张震忽而转身一个横扫,张君身疾,抬腿本欲要躲却又生生忍住,叫他横腿扫倒在地,随即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也将张震横扫在地。 张震迎头一拳就揍了下来:“小王八蛋,弟兄六个就你最会装,叫声大哥可是会死人?” 张君手迎上张震的拳头一个反绞,逼张震膀子勒上自己的脖子,反唇问道:“清颐园那位是怎么回事?昨夜那与皇后同份例的赏赐又是怎么回事?你果真拿自己当大哥,当长辈了?” 张震挣不开张君反绞的手,双腿反剪一个翻身将张君搡远,骂道:“小王八蛋,我们张府六兄弟,怎么会出你这样一个醋壶?我不过是多看了你家如玉一眼,有能耐你剜了我的眼睛!” 两兄弟躺在冬日冻土的营院之中,头顶是湛蓝的天,一排排青灰色的瓦檐。张君忽而就笑了,侧首望着张震,决然道:“虽我不能剜你的眼,可她是你弟媳,多看一眼都不行。更何况清颐园那位……” 张震仰头,闭上眼睛伸平四肢躺着,眉梢,眼角,连带嘴角渐渐沉了下去。他道:“钦泽,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像你一样,整个世界围绕着女人展开。我看待女人,与你不一样。她们是当季而生的花朵,娇艳芬芳,我会偶尔止步看上一眼,再或者摘下来逗上一逗,但我不会投入太多的心思在她们身上。 清颐园那个,也不过顽物而已。我过完十五就走,待我走后,你找个时机将她处置了即可。 咱们是兄弟,文武兼治,内外兼修,大哥我御驾亲征,是在守国门,亦是在阻挡赵荡那头虎视眈眈的恶狼,替你守着竹外轩那点薄门浅户。你也要替我守好这万里河山,由内囊将它一点点治理到强大起来,咱们兄弟携手,永远都不能对彼此产生疑心,好不好?” 张君一把将张震拉起来,替他拍着身上的土:“大哥,对大嫂好一点,一起生个孩子,我永远是你们的家臣。” 张震缓闭那狭长的眼,方才脸上所有的欢喜尽数敛去,过了许久,拍了拍张君的肩道:“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皇后,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清颐园中住的,是左丞相朱蒙府上的幼女朱颜。”禁军侍卫长周仓连着说了三遍,见皇后周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问道:“大姐,你可是在听我说话?” 周昭啊了一声,反问道:“那姑娘的小名儿,可是叫甜甜?” 周仓道:“是!” 原来是那个朱颜。前朝未灭时,姜映玺拿她惑张震,要偷渡个孩子入宫廷,张震兄弟将孩子换成了一只剥了皮的狸猫偷渡进去,恰就是那朱颜姑娘做的手脚。 周昭脑中回忆着那朱颜姑娘的长相,过得许久,长长叹了一息道:“我想见见她!” “可要将她提入宫来?”周仓问道。 周昭缓缓摇头:“仓儿,我不但想见那朱颜姑娘,我还想知道你姐夫与她究竟是怎么相处的。你可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叫我能居于暗处,看看你大哥究竟在跟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周仓二丈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摇头道:“男人女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大姐,你是皇后,就该有皇后的胸襟气度,那朱颜连这延福宫都入不得,不过一个玩物而已,既你心里不舒服,弟弟改天弄死她也就完了,你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周昭断然道:“不行,我必得要见她,而且还必得是皇上也在的时候,你去替我安排就是。” 她忽而回头,小囡囡在珠帘后躲着,怀里抱着一只宫婢们替她新纳的小锦鸡抱枕,两眼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正在盯着她看。今年是鸡年,年年按生肖宫婢们必要做这些手工针线的,周昭伸着两只手,待囡囡扑到怀中,捋着她额前的发轻声问道:“今儿休假不必学功课,但你是公主,要做天下贵女们的典范,即使教养嬷嬷没有要求,也该自发跟着嬷嬷们学学针线,怎么能抱着个玩物儿就四处玩了?” 囡囡举着那小锦鸡道:“这是昨儿初一弟弟管我要的……” “要称本宫!”周昭提醒道。 囡囡连忙改口:“昨儿初一弟弟管本宫要只嬷嬷们衲的锦鸡,本宫舍不得没给,弄哭了他。等他走后,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母后,您能托人将这只锦鸡送出宫,给初一顽吗?” “不能,既是你的,你自己顽儿就行了,为何连只鸡都要送给初一?”周昭少有的厉声。皇帝给如玉赏和皇后同例的新年赐物,初一连囡囡一只小顽物都要抢走,她苦熬了几年才熬来的皇后之位,如今倒还没有如玉过的风光。 周昭出完了气又觉得自己颇有些失态,而囡囡也叫这忽冷忽热的母后吓的手足无措,抱着那只锦鸡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自己殿中,跟着教养嬷嬷乖乖学做针线。我的儿,娘一生的指望,都在你了!”周昭难得自称我,边说边将囡囡推给宫婢们,挥手叫她们带走,随即又支肘坐在那长赤金雕凤紫檀坐椅上发呆。 * 仿似天赐良机,第二天夜里,周仓就找到了完美的,可以叫周昭躲在暗处看皇帝与那朱颜姑娘相处的良机。 清颐园有一片培于温室中的山茶葡萄红,恰如今开的正盛。那朱颜邀张震今夜前往,要二人同赏。张震应约,同时还吩咐内侍省送两箱高昌进贡来的葡萄酒过去。饮葡萄酒,赏葡萄红,情调意调皆备。 送酒的内侍并非张震心腹,周仓身为禁军侍卫长,便是调换个把人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于是皇后娘娘换上了内侍服,跟着一群小内侍出宫,捧着葡萄酒亲自去了清颐园。 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大概就是右丞朱蒙这一府了。女儿给皇帝做了外室,从右丞到右丞夫人,到家里几个姐姐姐夫们俱是忙的鸡飞狗跳。 北方气候寒冷,正月山茶难开,都是培养在温室之中。这温室穹顶高阔,占地将近一亩,到了夜里,点再多的灯也照不亮它。 朱颜走进山茶园的那一刻,若不是早有周仓提醒过,周昭险险要将她认成如玉。她穿的衣着,与如玉昨日入宫参加宴席时所穿着的一模一样,头上首饰都丝毫无差,至于那张脸,原来周昭觉得大概也就七成像,如今再看,至少九成的相像。 同样圆润润的鸭蛋脸儿,笑起来甜丝丝的,眼似两汪秋水,仍还是那一见人就笑的喜相。 她笑的又欢又甜,入园见爹娘仍还在忙,半恼半笑责怨道:“父亲,母亲,皇上眼看要来,这里至少几十个小内侍在伺候,你们能不能躲起来,叫女儿一人等着他?” 朱蒙是个矮胖子,拉着朱颜往暗处退了几步,悄声道:“爹也是怕你伺候不好皇上要惹了他的恼,我的好女儿,皇后无子,宫中再无妃嫔,皇上是疼你爱你,怕宫里那善妒的周后要学姜映玺害你,才将你娇养于此,你今夜一定要替咱们朱家争气,争取一举怀上龙胎,好不好?” 朱颜要装脸大,在父母面前越发贬起周昭来:“那周昭给番邦女下过跪的,皇上厌她,厌的早都想吐了。可是朝里那些假道学们喜欢她,他还要拿她堵那些假道学们的嘴了。否则,皇上早都想废后的。” 第134章 黄袍加身 朱蒙欢喜的直搓手, 听外面遥遥一声皇上驾到,带着他的胖夫人和几个女儿女婿一众人皆从后门上退了出去。空旷的, 黑暗的, 穹顶高阔的温棚之中顿时嚣喧皆息。 山茶无香,唯色浓艳。朱颜姑娘微敛大袖衣襟, 莲步轻移, 便是那行走时的姿态,也全然在模仿如玉。 嫁给张震整整五年, 周昭还从未见过张震在别的女人面前会是什么样子。他身后一列随从,俱在温棚入口处止步。隔着大朵大朵无声绽开的红山茶, 周昭冷冷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身量太高, 脸隐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 高高的衣衽遮住略长的小颌,顺手牵了一朵山茶花下来, 指旋而过,插到了朱颜姑娘的鬓角。 “这花,与甜甜倒是颇为神似。”张震淡淡说道。 茶花围丛之中有一雅阁, 阁中布置的很是精雅。 不远处搭一锦台, 后面坐着木偶一样的乐者们。朱颜称自己已学得《好姝》一曲,舞姿亦娴熟的不能再娴熟,显然她是准备好要跳舞给他一人看的。 朱颜当然以为皇帝是在夸自己美,自己也拈了一朵在手中轻转着,故意问道:“何处神似?” 张震一笑, 却是不答,指着那锦台道:“既学了舞,何不跳来给朕看看?” 乐声旋即而起,在朱颜轻解罗裳的空当,周昭回忆着这乐声。当初如玉在西市后那小院里陪着契丹公主练习《好姝》一舞时,她也曾听如玉唱过,这是如玉母族女子们跳的舞,那件舞服,也是当日在云台跳舞时,如玉所穿过的。 虽未见过如玉在云台一舞的惊艳之姿,可周昭比朱颜更知道,坐在雅阁中那个无心的男人,他终于爱上了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不是朱颜,而是赵如玉。 所以他才会赏给如玉和皇后一样的赏赐份例,要逼着张君连喝两壶酒。他六宫空置,不是因为要只守着她一个女人,而是因为他爱上的那个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入宫,永远都不可能嫁给他。 周昭隐在那盛放满园的红茶之后,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人坐于雅阁之中,兴致勃勃的看着朱颜跳舞。 她百忍成佛,塑得金身,也不过薄薄一层锡纸金泊的假泥胎而已。 那年青的,刻意模仿着如玉的少女,连带着右丞一府,野心勃勃,想要取代她的位置,要将她逼下皇后之座。 知道丈夫有别的女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他揽别的女人入怀,手自衣衽处伸进去,又是另外一回事。周昭再忍不住,转身自后门疾步出暖棚。 * 云雨初停,也不顾她还赤身裸体,便有内侍捧了避子汤进来。张震向来习惯自己穿衣,低头盯着朱颜,脸色似笑非笑,声温而醇:“乖,喝了它!” 回回都要喝避子汤,什么时候才能怀上龙种? 朱颜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怏求道:“皇上,药汤苦!” 张震斜勾着一抹笑,躬腰拍了拍朱颜的脸道:“良药苦口能救人命,这话你总该听过的。” 他要出门时,忽而说道:“你不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肖似茶花么?美则美亦,终究无香,这就是你与茶花的共同之处!”说罢,张震撩帘便走。 朱颜便是再傻,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暗弹。她被他像个禁脔一样拘禁在这清颐园中,知自己是因为生的颇有几分肖似辽国公主,才被皇帝宠爱,所以一直以来都刻意模仿赵如玉,只为搏得皇帝的宠爱。 美则美亦,终究无香。这话的意思是,她即便刻意模仿,即使舞姿跳的再美,也终究比不上赵如玉? 朱颜砸了那药碗,趴在床上使劲的扣着自己的咽喉,以望能把方才喝进去的那些汤药,全吐出来。 * 在偌大的清颐园中乱走,周昭两眼是泪,看到一处亮堂堂的大路便走了过去,踩了几步哗啦一声落入冰冷的水中。她满脑子都是方才朱颜姑娘的一颦一笑,那刻意模仿如玉的笑,刺的她肝胆俱寒。 她挣扎着从刺骨的水中爬了出来,终于找到接应她的禁军侍卫,直到被弟弟周仓扶进马车,狠狠打了几个喷嚏,闭眼紧攥着裹紧她身体的锦被道:“仓儿,人一辈子怎么可以苦到这种程度?” 周仓跪在她身侧,捋过她额前的湿发,看她苦成这样,无法出声安慰一句。 哀莫大于心死,那个无心的,将她当成妆饰的男人,那刻意模仿如玉的姿态,妄图怀上龙种而母仪天下的小姑娘,也许此时正在商议如何废了她的后位,或者像对付姜映玺那样,直接杀掉她。她还有那么可怜一个孩子,才刚刚做了公主,在努力的学习如何做一个公主。 “仓儿,你姐夫过完元宵节就要出征,到时候你陪他去吧!”周昭说道。 周仓愣了片刻,问道:“为何?” 周昭再睁开眼睛,两目坚毅:“本宫守寡三年,给外夷女子下跪,被逼到几欲跳井自尽。如此艰难的活下来,就不想再做个人们表面尊敬,却又于背后耻笑的笑话。没有废后,也没有新后,本宫永远都是张震的皇后。” * 皇帝御驾亲征之后,张君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虽仍是学士承旨,但独摄皇权,理一国之朝政。兄弟一体,文武兼治内外兼修,这是再理想没有的局面。 虽说自沈归死后,如玉就再也没有梦到过赵钰,但张君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半夜将小书案摆到竹外轩那窄窄卧室的床头,回头摸一把软温温的妻子,一夜夜熬着。 到来年的三月,张震终于连下七城,将以赵荡为首的辽金联兵夺去的城池全夺了回来。皇帝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身为弟弟,张君自然也是欢喜万分。这夜他慰劳了如玉一回,仍是坐在床前批折子。 第131节 如玉习惯了躲在他的背影里睡觉,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三更才睡,五更起来要去上朝,出门见院子里桃花眼看要开,折了两枝回来插屏,转身才要走,便听竹外轩门外有重重的拍门声。 今夜值在门房的是许妈,她忽而一声尖叫,随即便冲了进来,叫道:“王爷,王爷,怕是不好啦!” 张君本在窗前插瓶,打开窗扇问道:“许妈,何事你要大呼小叫?” 不过片刻间,七八支火把高举,一群人前拥后挤窜了进来,简直要将竹外轩那点小门挤破的架势,到了游廊上,更是前奔后挤,彼此呼嚎不止。 张君转身摘了墙上佩剑,到隔壁屋子里抱过初一,偎到也从梦中惊醒的如玉怀中,凝神道:“瞧着像是一群文官,你抱紧孩子,我出去看看!” 许妈早不知被这帮人踩到那儿去了。张君单手提剑,隔门问道:“你们是谁?为何来此?” “承旨大人,永王殿下,是老臣,中书令周野!”外面一人朗声说道。 周野是宰相,也是张君在朝政中的良师。但新朝才立不久,支持赵荡的人不在少数,张君也不敢担保周野是不是明面上投诚,心底里一直追随着赵荡。他问道:“中书大人三更半夜带人入我府中,有何事?” 门外叽哩呱啦一通乱吵,有人要高呼万岁,有人在叫王爷千岁,周野好容易将众人之声弹压下去,说道:“方才快马急信到宫门口,说皇上在外大行。大行皇帝无有子嗣,老臣们无法,众人议过,已捧来龙袍御冠,望您即刻加身,于此危难之极率老臣们顶起新朝大业啊皇上!” 他这声皇上一喊出口,接着便是群臣们山呼的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如玉已经穿好了紧裤窄管的春衣,将小初一也包裹的严严实实,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儿,凑过来问张君:“这帮老臣怎么回事?我们收拾好了,现在怎么办?” 张君下意识摇头:“这不可能,昨夜皇上自前线发来疾报,仍还在行军途中,怎么可能会死?” 周野道:“皇上,大行皇帝那份疾报发自昨日一清早,他中午在行军途中驾崩,死因不明,方才死讯才传入京城,您必须出面主持大局了,皇上!” 如玉这会算是听明白了。张震死在行军途中,因为他无子而亡,才立起来不到一年的新朝无主,群臣要推举张君做皇帝了。她怀里抱着小初一,见张君始终犹疑不定,攥过他的腕子道:“无论消息是否属实,你都必须出去主持大局,至于皇帝,至少目前你不能做。” 万一只是误传消息,张震没死,还活着了? 张君不得不出去了,他转身过来,抱过眼儿圆睁睁的初一,在他额头上深深吻了一吻,再还给如玉,低声道:“待我将群臣引出去,你就到隔壁去,和老三两口子呆在一处会安全一点。” “爹!”初一忽而唤了一声。张君应声回头,便见那永远笑嘻嘻的小家伙也是一脸严肃:“小心!” 才不过一岁三个月的小家伙,也知道叫父亲小心。 主屋大门咯吱一声开启,穿着三品文官服的学士承旨走了出来,清瘦挺拨,在火把的光耀下面色玉白,手持一把剑,打量着一众挤在桅廊下的一二品重臣们。 一众群臣自发退到了院中,于草地上齐齐跪下。周野亲自捧着明黄绣五彩团龙的龙袍,以及旒冕,双膝跪地,将托盘高高捧起,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君左右扫视一遍,并不接那龙袍,冷盯着周野问道:“宰相大人唱的,这是那一出?” 周野解释不及,告了声罪站起来,捧起那龙袍就要往张君身上披:“大行皇上驾崩在外,朝中无主,臣等公议之后,一致推举由您来做皇帝。朝事烦忙,金辽连军还不知要怎么反扑,如今不是推让的时候,您得赶紧入宫,以稳朝堂,震慑民心啊皇上!” 张君剑挑过那袭龙袍,一个剑花远摔到屋檐上挂着,闭了闭眼道:“即刻入宫!” * 到了隔壁,蔡香晚也早到了,妯娌三个起的太早,兄弟们又全入宫了,府外已经守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府兵,想必就算有叛乱也冲不进来。如玉亲自煮奶茶,三妯娌就着和悦昨日新做的南枣糕吃。 南枣糕本就是酸甜的味儿,和悦新孕,喜食酸物,所以做的格外酸。初一闹着不肯吃,还是隔壁许妈送了牛乳粥来,如玉才喂给他吃。 蔡香晚就着枣糕喝光了一碗奶茶,见如玉又提壶斟了过来,连忙双手接了道:“若是果真二哥做了皇帝,二嫂是要入宫做皇后的,我们俩也是糊涂了,怎么能叫你给我们煮奶茶。” 如玉斟碗了奶茶,一口口吹着给初一喂着奶粥,低声道:“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四是守门的,这会儿也该来报信儿了,怎么还不见他来?” 正说着,披甲挂缨的张仕冲了进来。三妯娌同时站起来,问道:“怎么样,朝里是个什么情况?” 张仕一眼扫过来,跪倒在如玉面前,哽噎道:“大哥是真的没了!” 如玉问道:“皇宫了,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二哥可有送信出来过否?” 张仕摇头:“二哥自打被那群老臣们拥入宫之后,就没有消息送出来过。” 蔡香晚见如玉手中还拎着那只奶茶壶,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感叹:“果真二嫂要做皇后了!” 永王两府六弟兄,若张震死,似乎也唯有张君才可以主持大局。帝崩在外,如此大的变故,于一个才立起来不到一年的新朝来说,简直仿如灭顶之灾,再有赵荡在外虎视眈眈,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如玉顺势将壶递给蔡香晚,抱紧初一,吩咐张仕:“一定将咱们府各处的门都守紧了,暂停进出,等宫里有消息出来,必得第一时间报到我这里。” * 张君做了整整六年的学士承旨,亲身随侍过三任皇帝,在张震死后兄死弟及,其间没有任何异义,也没有大臣出声反对。至于大行皇帝的遗后周昭,向来自禁于延福宫不涉朝事,对于此事,也不过一声知道了也就罢了。 整整五天后,迎接新后入宫的凤驾才到永王府门上。这五天当中,京城也曾有过几波由前朝旧臣,或者地痞流氓们挑起的内乱,但很快便叫官府出兵平定。 永王府关门闭府整整五天,其间,蔡香晚和和悦两个一直守在竹外轩。用了五天的时间,两个小在如玉耳边叽叽喳喳,头一天兴冲冲替她和初一翻寻入宫该穿的衣服,该佩的首饰等物。 第二天做好了送别的准备,两个强拉着如玉哭了又哭笑了又笑,蔡香晚更是将自家的奶宝儿抱来,要叫如玉从小叫亲恋奶宝儿,将来好封王封爵。 到了第三天,和悦孕吐下不来床,又舍不得走,遂在那张榆木大床上躺着。蔡香晚焦急不堪,暗猜张君是不是忘了如玉还守在府中等着,替如玉颇有几分抱怨。这一日又是怏怏等到天黑。 等到了第四天,和悦和蔡香晚两个认定张君已经弃了如玉,三个妇人抱着两个孩子,仍是守在竹外轩熬守了一日。 第五天一早,蔡香晚来时如玉正在吃早餐。窗外雀鸣啾啾,桃发三两枝,小初一才学会走路,在檐廊下跑来跑去,见蔡香晚进来,奶声奶气叫道:“小婶婶早!” 蔡香晚忍不住抱起来亲了一口,捏着初一的小面颊赞道:“我的乖儿,你这嘴怎如此的巧?” 隔着窗子,如玉放下碗筷,取湿帕子擦过手,笑问道:“你可吃过了否?要不要用些我的?” 蔡香晚放孩子到地上,摇头道:“不必,我早用过了。” 她细心打量初一,这一年前入府的孩子,果真与那前朝大皇子赵荡长的形肖。前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前朝老皇帝驾崩,赵宣即位,当时西市有过一场截杀,之后如玉出城,张君父子皆言她是去秦州,回娘家了,而后,一年之后她带着小初一回来。 若不是昨天夜里蔡香晚缠着张仕,听他所讲那些风言风语,蔡香晚死都不敢想如玉竟被赵荡劫走过,而这面貌肖似赵荡的孩子,也许恰是赵荡的种儿。这也就难怪入宫五天,张君到如今都不肯接如玉入宫了。 若他是个亲王,养个别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但如今他成了皇帝,按例长子是要做太子的。叫这高鼻大眼的异域孩子做太子,永王府两代人,兄弟五六个打下来的江山又得回到赵姓父子手里去,张君就算再傻再没脑子,也不可能这样做。 春暖日和,如玉正在给奶宝儿和初一做夏衣,如意云纹的缎面,内套纯绵质的里子,一人一件齐膝的半长襦衣,已经衲好了大样儿,正准备要卷边儿。蔡香晚绕窗进了屋子,站在如玉身后看她埋头做针线,忽而问道:“二嫂可听说过朱蒙朱丞相府上的二姑娘朱颜?” 如玉略停了停针,应道:“知道,还曾见过了,相貌极甜的小丫头。” 蔡香晚低声道:“她昨儿入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震:作者,我就这么死啦? 作者:是的。 第135章 延福宫 如玉并未停针, 嗯了一声,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回头, 便见蔡香晚鼻按着帕子,眼儿红红:“二嫂, 那朱颜姑娘相貌生的肖你, 我就小人之心一回,二哥是不是要学大哥那样, 将那朱颜姑娘捧上天去,却不肯好好待你, 给你皇后之位?” 如玉这回是真的停了针, 她道:“我曾见过那朱颜姑娘, 并没觉得她像我。” 事实上人所看到的自己的相貌, 与外人所看到的是不同的。她当初在晏春阁见那朱颜,本能觉得那小女孩生的漂亮, 亲切可人,却未觉得她肖似自己。 蔡香晚并未见过朱颜,也不敢肯定, 只道:“昨儿夜里, 二哥叫老四亲自将那朱颜姑娘从清颐园提出来,送入宫廷。他说千真万确,那姑娘穿的衣服都跟你一模一样,声音相貌无一处不像,黑天胡地的, 他险险认成你,还跪了一回。” 如玉端了把铜镜过来,凑光细看自己的脸,再回想记忆深处那朱颜姑娘的脸,果真形肖? 她扣下铜镜,问道:“老四可有说过,那朱颜姑娘怎么会住在清颐园?” 清颐园本是皇家园林,前朝老皇帝指给和悦做公主府,后来有了新朝,周昭本欲仍将它还给和悦,后来这事儿就没动静,周昭给和悦和张诚另指了府第,如玉与和悦还曾闲议过,今日始知原来那里头早都住了人了。 蔡香晚瞧着院子里那欢欢喜喜捉蝴蝶的小初一,比张仕在外养小老婆还要伤心:“老四说他送那朱颜姑娘入宫的时候,是在垂拱殿见的二哥,二哥早已龙袍加身,身边跟的全是禁军侍卫,一个老臣也无,瞧那样子,二哥像是当夜要宠幸那朱颜姑娘。 只怕二哥早就将她养在清颐园了,否则怎么登基四五天,连你都不肯接入宫,巴巴儿的先把她接进去?” 如玉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怒火,心说张君这厮大约小时候大约太过呆傻,凡什么东西,只要大哥瞧过一眼尝过一口,都会觉得香甜无比。对于那朱颜姑娘,只怕也是这种想法。可虽说心里气愤,但妯娌面前不好骂丈夫,遂辩道:“那朱颜姑娘入宫,不定也是因为朝事了。你二哥既要再找,也得找个更漂亮些儿的,找个脸儿长的像我的,豆腐换成白菜,图什么?” 蔡香晚道:“还能图什么,图个年青新鲜呗!” 俩人正吵着,忽而张仕跑了进来,在游廊上便孜孜喜气的大叫:“二嫂,宫里来人,要迎您入宫了!” 蔡香晚看如玉,如玉看院子里的孩子。她还是家常服饰,放下针线问道:“来的都是谁?” 张仕隔窗道:“太常礼仪院新任院使钟源,带着礼部官员,以及皇宫内廷宣诏使等人,手持谕指,抬凤驾,捧冠服,如今正在竹外轩门外候请。” 蔡香晚道:“新鲜了,大嫂要入宫那一回,三请四请,终究是大哥亲自来请,大嫂才肯入宫的。我瞧着你们兄弟颇有几分飞黄腾达之后就不将女人放在眼里的戏儿,二嫂,你可得想好了,二哥不亲自来请,就不能去。” 如玉道:“冠服不必着,那凤驾我也不坐,但宫必得要入,这样,老四你亲自备马备轿,咱们从西华门入宫,去看看大嫂,也看看你二哥究竟在做什么!” 就这样,由张仕亲自驾车,如玉也不从宣德楼下正门入宫,抱着初一自西华门入。即位不到一年的年青皇帝张震大行,虽灵柩还未入城,整个皇城已经处处白缟。小初一自来爱看窗外的热闹,小小孩童不知悲苦,在如玉怀中跳跳跃跃看窗外,忽而叫道:“娘,娘,我想我爹!” 这孩子才不过一岁三个月,大多数这样大的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如玉听他这样完整的说一句,也是吃惊无比。诱哄道:“为何想他?” 初一也是脑子里的灵光一现,再叫多说是不能的。 如玉细细打量自己这褐发褐眼,面儿白俊俊的小宝贝疙瘩,蔡香晚早上那一番话激起她无比的闷气。她气势汹汹,下了马车却不知该先往那里去,见张仕也闷头闷脑站着,吩咐道:“走,咱们先去瞧瞧大嫂!” * 被废的前朝皇帝,如今的洛阳侯赵宣在位时,无论起居皆在新修建的勤政殿。张震接过权杖之后,自然也选了那新修建的勤政殿为自己起居,并诏见大臣之所。 张君入宫第三天,在切实知道张震已死,并且灵柩已在回銮半途之后,就自己披上那件深青色的龙袍,开始做皇帝了。 仍如往常一般,他入宫便到政事堂,与六部尚书并宰相等人商议政事。大约唯一的不同是晚上不能再回永王府,坐在如玉床边批折子,身边的人从殿下改称他为陛下。 整整五天,在御驾亲征的皇帝急病去世之后,从调兵遣将守住国门,再到调突击在前线的大将军们回走守城,这些原本张君只须要看个结果的重要决断,全要由他来做。除此之外,京城,诸州县之间是否因此而有前朝旧臣们想要起兵谋反,或者营救洛阳侯赵宣,这些事情全得要防。 张君带着一众大臣们整整熬了五天,才能歇一口气。自从赵宣登位后,他就没有在宫里过过夜,自然也没有住的地方。 在选择起居大殿的时候,一帮老臣们自然建议他仍旧选择勤政殿,毕竟是才盖两三年的新殿,宽大敞亮,殿中所用之物,亦是赵宣当初穷极天下,掏空皇家典藏而造成,极尽奢华舒适。 张君从政事堂出来,站在午门内中轴线上看了许久,终究脚步左拐,往垂拱殿而去。他年少时与赵钰打架,头一回入宫见归元帝,便是在垂拱殿。那五十仍还精烁的老者,竟也死了四五年了。那是文武兼修的帝王,不像他和张震,无论死了那一个,都犹如壮士断腕,朝要失去半臂。 宰相周野年不过三旬,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紧跟在张君身后,问道:“皇上要居垂拱殿?” 张君道:“是!” 居勤政殿的两位皇帝,要嘛早死要嘛做不长,颇有些晦气。周野轻笑一声道:“您选的不错。” 张君止步,问道:“为何?” 周野笑而不语,见内侍省的宦官们一溜烟儿跑了来,随侍于下首,再不言语,恭礼过之后,目送新皇转身离去。 周野为官十二年,到张君这一任,随侍了四任皇帝。一个帝王崩驾,一个新的帝王接过权杖,仿如石股水面波澜不惊,在朝在野几乎都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这样平稳的过渡,周野其实并不吃惊。事实上从新朝伊始,朝政所有基础的工作全是张君在做,张震不过领了皇帝的名号,从上任就出征在外,勤政殿那张镶金嵌宝的龙榻,一夜都未曾睡过。 而那渐行渐远,往垂拱殿而去的,温默刻板,但又勤勤恳恳的年青人,比张震更适合做一个帝王。他谦怀,理智,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该安顿到什么职位,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何处,能扬长避短,能才尽以用,唯一的遗憾,便是边有虎视眈眈的赵荡,而张震死后,很难有人能与赵荡抗衡。 * 张君带着一群哈巴狗一样的宦官们一路疾行,连连问道:“皇后可入宫了否?初一可也跟着?前面那位可搬了否?” 宦官们平日走路也快,却也比不上张君两条飞毛腿。他到垂拱殿外,将手中奏折扔给近侧那位小宦官,皱眉道:“娘娘未穿冠服,也未坐凤驾,还一个人入了延福宫,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宦官们面面相觑忙着推诿责任,转眼的功夫,皇帝两条飞毛腿影子一闪,已经不见了。 * 新朝延旧朝之治,皇宫内庭宫婢们地位低下,虽有掖庭局,宫闱局等女官署,但女官署官阶地位低下,掖庭局有二掖庭令,官职不过七品而已。相对来比,内侍们的官阶则会高出许多,如延福宫使,内客典使、宣政使、宣诏使等使臣们的官阶,俱是三品,与朝廷重臣相当。 第132节 延福宫前殿,前朝亡帝之后姜映玺砍伐一苑之樱木而造的家具,此时仍还散发着幽幽香气。后殿之中简直要称忍辱波罗蜜的周昭,连那凤榻都还不曾捂热,丈夫死于外,她就该要移廷别居了。 延福宫使与宣政使分侍左右,俱是一脸的急不可捺,对着这丈夫新丧的前皇后,却又不敢发作出来。小可怜的宜兴公主,生时逢父母之难,怯兮兮偎在周昭膝前,望着面容平和淡然的母亲,才五岁的小姑娘,那总共没见过几面的父亲丧去,她更在意的是娘的欢喜,默默陪伴在膝侧,一眼不眨的瞅着周昭,生怕她要寻短见。 周昭一直沉浸在对于往事的怀想之中。从当初第一次在书院遇到张震,再到成亲那夜他挑起盖头时,那难得正经的笑,再到他出征时,自己站在城楼上遥及十里的相送。 “娘娘,景明殿已打理的十分妥当,一应陈设俱是按照延福宫中,您会住的很舒意的。”延福宫使忍不住劝道,当然,也是催她起身。 周昭微点了点头,却是问道:“皇上他,还是不肯过来见哀家一面么?” 第一回 自称哀家,周昭莫名一阵苦笑。 延福宫使当然知道这位皇后所称的皇上,是才登基三天的新帝张君。他面有难色,去看那宣政使。宣政使是个身形高大,面容白净的中年侍人。这种人常伺候于帝前,习惯躬着身子说话,连忙躬腰道:“皇上他忙于前朝政事,言自己不便前来探望于娘娘,待那位皇后娘娘入宫之后,自然会来看望您。” 兄死弟及,周昭做不得太后,仍还得称皇后。如玉如今也要称皇后了,她又是一声苦笑,闭眼道:“哀家乏了,要再歇会儿才走,你们且退下吧!” 两个三品内使彼此相看一眼,颇为为难的转身走了。 周昭面无表情,目送二人出殿,低头问道:“你爹死了,我的儿,你可也觉得伤心?” 囡囡摇头,又点头:“爹死了我不伤心,娘伤心我才伤心!” 忽而又有脚步声,周昭厉声道:“本宫说了,让本宫再歇会儿,难道你们就如此急不可捺,要让本宫挪出去,好给……” “大嫂!”是如玉的声音。周昭睁开眼睛,便见如玉只穿着袭青缎掐花立领长褙,仍还是寻常妇人的装扮,怀里抱着小初一,正在门口看她。 她不动声色揩了把泪道:“竟是如玉来了,也罢,我早该替你挪位的,你稍等片刻,我这就走。” 到底小孩子,囡囡见是初一来了,急匆匆跑回自己所居的偏殿,抱来两只彩布缝成的锦鸡,一只递给初一,一只自己抱着,教初一学斗鸡打架。两个孩子玩着玩着就溜到了毯子上,小女孩天生就会照顾弟弟,囡囡不但会教初一如何逗鸡,还极细心的,拿帕子揩着他随时流下来的口水,乐的初一摇头晃脑。 如玉道:“大哥之死,实在猝不及防。大嫂还请节哀,莫要太伤心了。” 周昭本在专心看两个孩子顽,听了这话笑的竟有些诡异:“早在五年前,他就死过一回。我所有的伤心,悲痛,怒天怨人,全在那一回用完了,如今想装出个悲痛的样子也装不出来,索性也就不装了。” 对于她来说,其实张震早就死了,带着她所憧憬,向往,希望的那种爱情,在五年前就死了。那个玩世不恭,狂放不羁,像头野马一样的男人,她本以为自己是天地之间唯一能套住他的那根缰绳,也曾暗自期待他带她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腾云之路。 那小女儿时的心动,出嫁前夜心怦怦而跳的幻想,在磕磕绊绊中全都实现了。他最终推翻一个强大帝国,建立新的王朝,并将她尊到一国之后的位置上,可那条路走的有多艰难,多痛苦,一步一个脚印,脚印中深深沉满的,全是她的苦和血泪。 周昭终于站了起来,叹道:“也罢,我该去景明殿了。这延福宫从此属于你了!” 如玉陪她站起来,见她伸手去扯宜兴,忍不住说道:“就让宜兴在此陪初一顽得片刻,如何?” 周昭默了默,算是应了,转身自己一人出殿,外面两列宫婢,另有两列内侍,整整齐齐排于殿外,垂头躬立,这皆是要陪她去景明殿的人。 如玉在殿前抱厦止步,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个女人,此生终归无法更亲近。 周昭沉浸在自己为自己塑造的,世间万般皆苦的世界之中,旁人无法说服,也无法改变她,唯有个小囡囡可怜,自幼跟她一起相处,也养成极敏感脆弱的性子,此时小心翼翼出殿,要跟着周昭一起搬往景明殿。 小初一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连声叫道:“姐姐,玩嘛,玩嘛!” 囡囡依依不舍望着初一,终是转身走了。 * 如玉当然也没有想着鸠占鹊巢,要把周昭从延福宫里赶出去。 这宫廷自前朝归元帝的皇后死之后,先后两任皇后各居不到一年,一死一避,端地是个晦气地方。 如玉抱起初一,香了口他的小脸颊儿,正准备要往前宫垂拱殿去找张君,看看那个王八蛋沐猴而冠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忽而听外面一阵急沉沉的脚步声,不等回头,便见张君已经冲了进来。他面色煞白,额头还冒着汗,眼见得如玉厉眼扫过来,在大殿那豆绿色的绸帘外止步,轻声叫道:“如玉!” 如玉气气呼呼,抱着孩子转而在椅子上坐了,问道:“你来作甚?” 这深青色肩绣五彩团龙的龙袍,如玉见赵宣穿过,也见张震穿过。张君这件当是新治的,概因领子并没有张震那件那么高,相比于赵宣的文弱,以及张震那掩不住的野性,张君中合二者,既斯文,又挺拔,不卑不亢,若说帝王之气,他如归元帝般的内敛沉稳,其实更胜赵宣与张震。 用沐猴而冠来形容,也确实有点埋汰他。 他本是个白面书生,跑急了脸泛潮红,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妻子,摘了冠道:“我也不想搬家,可大哥突然就没了,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得劳你们陪我一起吃苦。” 如玉还绷着怒火,初一趁她不注意挣开她的手,摇摇晃晃走到张君面前,踮脚望着张君,叫道:“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周昭吹了吹枪口的清烟,回眸一笑:我的人生没有离异,只有丧偶。 第136章 凶手 张君将那冠帽丢了, 屈膝半跪在儿子面前,问道:“初一有什么好东西要给爹爹?” 初一牙还未生齐, 一笑就要流口水, 吸溜一声道:“姐姐给的!” 他胖乎乎的小手中粘了满满一把剥的干干净净的瓜子仁儿,尽数儿给了张君, 随即便扑进张君怀中。如玉虽私下凶, 当着儿子向来待张君还算客气,所以张君将儿子抱到了怀里, 仿佛有了一重法宝护身,也就敢往里再走几步了。 他道:“我这几日确实是忙的昏了头了, 没日没夜熬了几天, 本欲亲自去接你, 又怕你等的太心急, 遂吩咐太常礼仪院按照迎后入宫的规仪迎你入宫廷,是不是我没去接你, 你不高兴了?” 如玉冷笑一声道:“新鲜了,我又不是上赶着要做皇后,有什么可恼的?” 张君讪讪而笑, 扫一眼如玉, 见她满脸愠怒不减,仿佛山雨欲来,是个怒极的样子。又不敢再笑,揣摩了半天如玉的心思,自己这个皇帝仓惶而及, 也知如玉比自己更缺准备,瞄着她的眼道:“你不做,普天之下再也无人敢做。这苦使差,只怕还得你陪着我一起做下去。” 他要不说这句,如玉还想不起那个朱颜来,好死不死的一句提醒,如玉一手拍在桌子上,抑着怒气道:“去,把那个朱颜,也就是甜甜姑娘给我提来,我倒要看看她长个什么样子。” 一说起那连穿衣妆容都刻意模仿如玉的女人,张君下意识就是厌恶,皱眉道:“你见她作甚?” 如玉挑眉道:“怎的,皇帝当了五天,屁股窝儿还没捂热,就有藏着掖着不能见我的东西了?” 张君抱着个孩子,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发愣的功夫,如玉已经出了殿门:“她在何处,不必她来找我,我去见她即可。” 她心里笃定,只要见一面那朱颜姑娘,果真她生的与自己形肖,便即刻抱着初一出宫,从此永不再回来的。 张君见她急冲冲四处乱突,无奈指道:“那地儿你曾去过,就是晏春阁。” 一听晏春阁,如玉更加火大:“新鲜了,那可是前朝老皇帝金屋藏娇的地方。” 张君与一众老臣面对面坐了五天五夜,此时脸都是木的,伸手搓了搓,紧步跟着如玉,等到了晏春阁门口时才赶上她,低声道:“那姑娘与我真没关系,这事儿是大哥办的,以我的意思,你还是别见她了。” 如玉一听他都送到晏春阁了,越发认定张君金屋藏娇,忽而回头的功夫,见身后黑鸦鸦站了一群,有宫婢有内侍,还有一群官职三四品的宦官们,不好不给他面子,说话亦是低声:“打开门,我看一眼就走。” 晏春阁外有禁军侍卫把守,张君挥手的功夫,他们便打开了大门。 又是一年牡丹初放时。那朱颜姑娘就在玉带桥上站着,身着一袭石青色暗花绣银丝长褙子,妆略有些乱,如玉进门的功夫,她转过脸来,脸上泪痕未干。 如玉究竟看不出这小姑娘何处像自己,反而觉得她有几分神似周昭。 不过一眼,她转身便走,出了晏春阁,眼瞧着禁军侍卫们关上大门,伸手要从张君手里要孩子。张君紧搂着初一,两父子一脸的戒备。 他道:“果真是大哥弄的,养在清颐园。他出征的时候,曾吩咐我处理了她,我不欲往手上沾人命,正准备抽日子与那姜璃珠一起关到庙里去,谁知大哥就死了。 因怕那朱右丞要生乱事,我就先将她拘入宫而已。” 心定下来,如玉也觉得以张君的为人,不会把藏女人这种事情赖到已死的大哥身上。他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一看就是熬了几天几夜的,跟在身后,话也不敢说,小狗儿一样看着她。 如玉终究还是心软,问道:“这几日可曾按时吃饭?” 张君点头,忙又摇头:“不曾。” 如玉默了半天,怏怏说道:“我不要住在那延福宫,大嫂才走,我就住进去,不合适。” 张君见如玉再不纠结那朱颜姑娘,大松一口气:“咱们先往垂拱殿,只怕宦官们在那里备了饭菜,我得先吃点饭,再洗个澡,你得陪着我!” 何其荒缪的,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成了这新王朝的主宰。张君抱着孩子,牵起如玉的手,身后那原属于延福宫的,垂拱殿的,以及原本该掌帝后起居的,一群侍人一群宫婢,整列两队,相隔三丈远,跟在身后。 原本主管垂拱殿的四品少监苏静,今年满打满四十六岁,属鸡,今年恰是他的本命。 他在这皇宫里满打满呆了三十八年,到如今送走了三个皇帝。自打赵宣新建勤政殿之后,垂拱殿虚废,他守了整整两年,今儿头一回,新帝要入垂拱殿,而这新帝当年在归元帝跟前任翰林学士时,与他还颇为对付,所以苏静大着胆子上前几步,笑问道:“皇上,您可是要往垂拱殿去?” 张君这几年虽一直在宫中,但与这些侍人们少有往来。他当然也记得苏静,总算给点面子,应道:“朕要用膳,沐浴,皇后暂时也将居于垂拱殿中,你带人先去安排一下。” 在宫里办事办老了的,焉能不会揣摩皇帝的心思。苏静道:“陛下,按例您在垂拱殿起居,两位翰林学士是要陪同的。若您今夜宿在垂拱殿,也必有一位翰林学士随宿。初一小皇子尚还年幼,只怕不习惯与生人起居。奴婢这里有个法子,那福宁殿恰在垂拱殿后,原也是一处用以帝后起居的宿殿,奴婢早在三天前就着人仔细打扫收拾过,莫若请皇后娘娘带着小皇子今夜先宿在福宁殿,与您彼此来往也方便一点,您说了?” 他不说皇后不便与外男同居,只说初一不习惯与外人起居,话说的又干散又漂亮,全为帝后着想。至于三天前就开始的打扫,自然也是为了投其所好,至少他这一回押准了。 大哥丧去五天,张君还没有笑的心情,却也难得面色好看了许多,声音亦柔了许多:“就照苏公公你的意思办即可!” 这声苏公公叫的苏静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至于三丈远处齐齐而列那两队木头桩子一样的宫婢和内侍们,自然从此归他使唤了。 * 福宁殿是有几十年寿辰的老殿,因为帝起居之用,其中家具是一溜水儿的紫檀,有了年成,紫红油亮。确实细细清扫过,就连吊顶的井口天花都重新描过漆,深蓝配朱红的雪花形状,居中描着金粉漆过的盘龙。 丫丫与秋迎两个自殿内迎了出来,俱是欢欢畅畅的大声儿:“奴婢们见过皇后娘娘!” 秋迎有了年纪,也已说好了嫁娶,本来都该放出去的,因为如玉手畔无人,所以一直用着。她和丫丫俱穿着宫婢们一通体的月白衫子,因裹了脚,摇摇拐拐。如玉问道:“谁送你们来的?” 丫丫道:“您走之后,宫里那些宦官们就将咱们竹外轩一应常用的物什儿全打包了来,连带许妈,我们几个一车拉入宫了。” “谁准他们这么做的?”如玉莫名气恼。 秋迎笑道:“奴婢们原也不愿意了,但那些宦官们说了,是皇上交待过的。奴婢们便是有八个脑袋,也不敢违抗圣命啊。” 如玉心中越发闷气。她不知道当初周昭在听到张震那欲要改天换地的誓辞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巨变,突如其来的皇后之位,她本该狂喜,本该乐到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非但高兴不起来,而且还看什么都不顺眼。 本来竹外轩再舒适自在没有的生活,天王老子第一她第二,张君每夜必定回家,屋子虽挤些,可三个人时时在一处,心是安的。 竹外轩不过一点浅户,她只要够泼辣,那门就能守得住。垂拱殿只正殿就有四门八窗,嫔妃一个个的抬进来,她若闹脾气,就是妒妇,不必说,谏院那一伙子的谏官们光谏折就能将垂拱殿那张御案淹没。 本来不过永国府没人疼没人爱一个二傻子,怎么几年光景他就做皇帝了呢。 如玉越想越气,偏这气在别人看来,还不过矫情而已。她坐在寝宫黑檀木的床榻侧,看秋迎忙着安放自竹外轩带来的,她平日作画用的笔、宣纸等物件儿,初一仍还乐乐呵呵,两条小长腿蹦蹦哒哒跑出跑进,丫丫始终不离的跟在身后。 “娘娘!”是那苏静,他站在寝殿外侧的屏风处,轻声道:“皇上他龙颜大怒,不肯叫奴婢们伺候着洗澡,怎么办?” 如玉心说他平日不过一个葫芦瓢儿,后院里凉水一浴也就好了,怎的洗澡还要个人伺候。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那苏静还未走,躬腰缩肩,就在屏风外静静的站着。 如玉忆及方才在延福宫初见时,张君那一脸的晦丧,忽而会过意来,连自己都难适应这宫闱生活,张君那样古板恋旧,连批折子都要坐守在她就前的人,必定更难适应。 两人都是弱者,可大任临肩,若不扛着走下去,赵荡卷土重来,张君和张姓这所有的弟兄们,都会像她梦中的赵钰一样,碎为粉瀣,荣位伴随着责任,她虽小他两岁,可在生活上显然比他更成熟,这条难走的路,还得她伴着他,扶着他,他才能走下去。 “带本宫过去看看!”如玉沉声道。 * 如玉本以为皇帝沐洗,当有汤池,谁知在垂拱殿的寝宫之中,地铺油毡,一辆腰圆形的朱漆大盆,便是皇帝的浴缶。 张君腿长身高,缩坐在里头,怪模怪样的可笑,也就难怪他要把所有前来服侍的宦官们全都赶出去了。 她先解了褙子,卷起裙帘替他通头,抹上猪苓香膏的那一刻,张君顺从的闭上眼睛,由衷而叹:“这大约是我做皇帝来唯一体会到的好处。” 如玉笑道:“什么好处?” 第133节 张君唇角色扬,跟小初一洗澡时一般,手不老实:“能得你亲自服侍沐浴,初一才有的待遇。” 如玉仍是笑:“呆子!” 通完头,仿佛给小初一洗澡一般,如玉先以拇指腹揩过张君的两眉,再拿拧干的帕子擦过,拍了拍他面颊道:“可以睁开眼了!” 张君应声睁开眼,他的小媳妇儿终于不生气了,望着他的眉眼,有望着初一时那融融的笑意和温柔。他得寸进尺重又闭上眼睛,简直是在撒娇:“不行,你还要帮我擦身,平日怎么给初一洗澡的,就得照着来一遍。” 如玉耐着性子,从脖颈到肩胛,半干的葛布帕子一处处替他擦拭。他的身材,仍还是五六年前那样的精致而瘦,腹肌紧实,腰线狭窄。 她一遍遍打落,他契而不舍的顽皮,很快她抹胸上一层濡湿,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张君道:“我头一回见大哥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他那年十七,随父亲出征回来,从祖母,到母亲,二婶,一府所有的女人都在前院大殿等他。 虎哥年龄比他更长,在他面前却也是毕躬毕敬。父亲那样糙性的人,对他说话也是和颜悦声。他出入自有一大帮的随伴,我们和老三老四,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那时候对于他,我们唯有满心的仰慕。” 如玉提醒道:“那一回他突袭中都群牧所,是你救了他的命。” 张君苦笑:“那不一样。我不过取巧而已,他却是实实在在与父亲一样,马背上刺拼搏杀的常胜将军。我不过一个文臣,永远都比不得他。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我唯愿这是一场梦,也许他合着别人演了一场戏,总有一天仍会归来,接过这沉沉的肩负,咱们仍还能回到竹外轩去。” 如玉替他擦干了头发,篦子梳的顺顺的,坐在浴缶对面,笑望着他。 张君又道:“头一回知道他藏匿那朱颜姑娘在清颐园,我恨不得提刀砍了他。正月初二那一天,我们俩还曾在咱们府后院的营房外打过一架……他说:咱们是兄弟,文武兼治,内外兼修,大哥我御驾亲征,是在守国门,亦是在阻挡赵荡那头虎视眈眈的恶狼,替你守着竹外轩那点薄门浅户。你也要替我守好这万里河山,由内囊将它一点点治理到强大起来,咱们兄弟携手,永远都不能对彼此产生疑心,好不好?” 当时张震那颇为无赖的笑,到如今张君还记忆犹新。 我不过是多看了你家如玉一眼,有能耐你剜了我的眼睛! 那句话不停在张君耳畔回响,那相携手永不疑心的誓言犹还在耳,他怎么就先他一步而走了呢? “皇上!”是那苏静的声音。他道:“曾禁曾侍卫长在殿外求见!” 张君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腾的一声自水中跃起,光滑紧致,白皙细腻的腿肤上水珠蜿蜒下/流。如玉果真如给小初一洗澡一般,替他擦干净混身水珠,换上新的,明黄色的深衣。张君连发都不必梳,转身出了寝宫:“叫曾侍卫长进来,朕要问话!” * 曾禁两肩风尘,满靴黄沙,一身沙气腾腾进了垂拱殿。 唯有皇帝,才能穿明黄色的衣服。那是件明黄色的御用深衣,当罩在龙袍之内穿着。张君曾任禁军侍卫长时,有一年的时间曾禁与他同室而卧,见惯张君沐洗后披头散发的模样。可当他穿上这件明黄色的深衣,立在垂拱殿大殿窗檐下,负首眺望窗外时,曾禁看到的仿佛不是张君,而是当年那精熠而瘦的归元帝。 曾经的兄弟,再见面已成君臣。曾禁匍匐于地行大礼:“臣,禁军禁卫长曾禁见过皇上!” “唔!”张君转身,指苏静扶他起来,转到那御案前,问道:“什么情况!” 曾禁道:“先帝确实大行了。属下细查遗体,是中毒而亡。凶手完全不避行迹,行凶之后也未逃跑,一直随侍在先帝身边。属下如今已经将他带来……” “是谁?”张君厉声问道。 曾经的延福宫使在殿外叫道:“皇上,景明殿的皇后娘娘恳请您务必去一趟。她说,您若此刻不去,她……她……” “她想死,就赐她一根白绫!”张君断然道:“滚!” 延福宫使道:“她说,她与宜兴公主,将赴黄泉路上,共见先帝!” 张君闭了闭肯,再睁开眼,那双桃花眸中杀气浮腾:“下毒的人,可是周仓?” 曾禁道:“是!” 如玉在屏风后也是大吃一惊。周仓是周昭的弟弟,本来在禁中为皇家侍卫,今年开春张震御驾亲征时,周昭为他请缨,要随帝赴战场。谁知投毒害张震的,竟会是他。 张君怒极,脸色青白,手攥着御案上那画珐琅福寿花卉的冠架,忽而将它拂翻在地,在纯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砸的四分五裂,匡郎乱响。 “梓童!”他高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7章 登基 有那么一瞬间, 无论苏静还是曾禁,都不知他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毕竟归元帝从未如此亲昵的唤过皇后, 赵宣也没有, 张震就更没有了。 如玉早整理好了衣服,那件圆领褙子遮住了她抹胸上的湿迹, 发整衣洁, 这皇后的形象,还算过得去。她出屏风应道:“臣妾在!” 殿内有八个小内侍, 由苏静总领,另有两个翰学士, 由学士承旨廖奇龙总领, 再一个曾禁, 是禁军侍卫长。这一群内宦外臣们见新后自屏风后而出, 自然齐齐下跪,朗声叫道:“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如玉一笑, 伸双手虚拂:“诸位请起!” 她转身问张君:“但不知陛下何事唤臣妾?” 那些脆弱、悲伤和彷徨,需要彼此相依偎着疗伤,从今天, 此刻开始, 他和她是一体的,站在全天下所有人的对面。 从五天前入宫到方才,周昭遣人来叫张君,至少不下二十回。头一回张震诈死时,在周昭那里受过的那些折磨已耕植在张君心中。他知道她虽明面上淡泊清高, 但骨子里却挡不得大事,所以以为她不过是要发泄丈夫再度去世的痛苦而已。 谁呈想害死张震的那个人,恰就是周昭。她连番请他前去,定然也是为了商议此事。 张君道:“梓童,朕请您往景明殿一趟。大嫂若要自裁,就将她捆起来,至于宜兴,得辛苦您将她接到福宁殿去,千万勿要惊了孩子。” 如玉应道:“臣妾知道了!” 她转身走到曾禁面前,问道:“曾指挥侍,您所统御的禁军侍卫中,能入禁中的有多少人,就此刻,传唤过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另,苏公公,福宁殿的少监是那一位,唤他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 不过半个时辰,也不必如玉亲自动手。她甚至连景明殿那大殿都未进,带着一群宫婢在外站着。福宁殿少监苏修并小内侍们进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抱出了小囡囡。八个可自由行走禁中的禁军侍卫们随即将周昭看惯了起来,静待皇帝圣谕。 囡囡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两列禁军侍卫冲进大殿,缩着小手不肯叫如玉相牵,两眼挂着泪珠儿问道:“二婶娘,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男人进我们的大殿?” 如玉抱起这瘦成一把骨头的小丫头,柔声道:“皇宫这些大殿中颇多丝幔之物,春季天干要防火,他们不过是进去查一查,可有宫婢们私藏易燃之物,很快就会走的。” 囡囡挣不开如玉的怀抱,叫她抱出了景明殿,咧嘴大哭道:“二婶娘,我不要走,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当初安九月在府要害周昭时,是如玉忍不住伸手相救。当然,她并不是乱发善意,而仅仅是因为安九月欲要栽赃嫁祸给她,忍无可忍的伸手而已。 当时周昭曾放话给安九月,说自己会带着囡囡一起跳井,还她一个干净。 且不论那时候若无张登前去救场,将安九月捆扔出府,周昭果真会不会带着孩子投井,这一回若张君不救,如玉觉得她是会带着囡囡一起死的。 这小丫头生于父亲丧报入府的那一日,自来只见母亲以泪洗面,那怕如今贵为公主,见人也总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如玉将她压伏在自己肩头,柔声劝道:“囡囡乖。你爹丧去,你娘伤心不及你也是看到的。她需要一个人静静休息几日,而二婶娘初初搬进宫廷,初一很是不惯,二婶娘已经征得你母亲的同意,你陪初一顽上几日,叫他习惯这宫廷中的生活,好不好?” 囡囡毕竟天真孩子,破涕为笑,揩着眼泪问道:“果真?” 如玉道:“果真!” 囡囡立刻掰着手指算了起来:“虽说宫里这儿也不能走那儿也不能走,不过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带着初一弟弟一起顽。” 如玉笑道:“好!” * 福宁殿的寝宫有相对而设的两张床榻,皆与殿呈一体,镶于壁中。如玉自己睡一张,两个孩子睡一张,到半夜时隐隐听到外面一声怒吼,越过几重大殿,层层门槛,在各殿的井口天花中旋绕回荡。 如玉披了件褙子起身,惊起睡在地上的小丫丫,俩人扶手并肩出了福宁殿,自垂拱殿后面的小门进去。隔着紫檀木边漆心染牙竹林飞鸟的五座屏风,可以看得见大殿中跪着七八个捆扎严实的老臣们,张君还是那件明黄色的深衣,朝戴都未曾系,正在大殿中疾走。 他忽而又是一声嚎。丫丫轻声问道:“娘娘,咱们少爷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着他很生气的样子,您要不要出去劝劝他?” 如玉摇头,悄悄往后避了两步,见有小内侍凑上来,连忙挥手叫他们不必见礼。 正当壮年,英武勃勃要谋雄图霸业的大哥忽而丧去,张君接过这份重负,责任在肩,就必须学着去做皇帝。而为帝的那条路,如玉帮不得他,即便如此躲在屏后偷看,其实于礼也是不合的。 张君忽而止步在一人面前,咬牙切齿道:“老子连姨母都嫁给了你,你就这样待我们新朝?” 那人是钟源,曾经的谏院左大夫,如今任太常礼仪院院使,也是邓姨娘替自己找的夫君。他是坚定的前朝派,明面上臣服于新朝,却一直在机会想要复辟前朝。 侧首站着的铁甲军人,双手柱剑的形样与沈归有几分相似。那是如今西京大营的统兵黄杞,当初张登丧礼时,他曾入府祭拜过,所以如玉认得。 张君道:“早在四天前,黄杞就曾报说,西京洛阳侯府周围时时有京官出没,私相传递纸条,窃窃秘谋个不停,他以为牵头之人,该是钟源。朕当时还曾嗤笑于他,朕言,朕的钟院使一颗忠心只向新朝,于旧朝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留恋的忠良之臣。 就连黄杞在洛阳侯府外布置伏兵,朕也曾笑他多此一举。谁呈想他竟就真的抓到了你,还有你,余耿,四处散播谣言说朕杀了你,瞧瞧你这肥头大耳的样子,饭都不曾少吃一口,脑袋可曾掉了否?” 他愤怒至极,不停疾走。 说到这里,如玉算是弄明白了。张震丧后,那钟源意欲把赵宣从西京那高墙筑砌的洛阳侯府救出来,复辟前朝。但张君也早有准备,备好伏兵在侯府外,只待他们营救时,便一网打尽,如今全给抓入皇宫里来了。 “中书大人什么意见?”张君转身问周野:“此等谋逆之徒,该当何罪?” 从古至今,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如玉不忍再听,扶着丫丫转身便走。 * 回到福宁殿,她就睡不着了。张君轻轻的进来,又轻轻从对面床上抱走两个孩子,关上寝宫的门。这偌大宫城中的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又唯独剩他们俩。 张君一上床,如玉便偎了过来,轻声道:“我听见你发了很大的火,要我来说,既贼都抓住了,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 张君手不老实:“这有什么可气的。前朝赵宣虽不算个英明之主,好歹也无大过。若新朝之中连一个忠诚于他的朝臣都找不到,新朝才是真正的可悲之极。” 如玉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可将他们全杀了?” 张君一截气断成三截吐出来:“杀了他们,岂不成全他们的忠义。我一直缺个十足的理由杀赵宣,所以这回,可以解决掉赵宣那个大麻烦了。”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解释,赵宣那洛阳侯府,明日一早起来就可以灰飞烟灭了。 他实则并不生气,也并不想杀钟源等人。但他缺一个杀赵宣的机会,所以才会放任那些蠢蠢欲动的前朝老臣们前去营救赵宣,顺理成章的,赵宣就可以死了。 但无论周野或者那些前朝老臣们,看到的是一个愤怒,悲痛,恨朝臣不争最终又敛下怒火,斋心仁厚免了他们死罪的皇帝。 同样的终点,他一波三折,达成所愿还要叫群臣感恩涕淋。这蔫坏蔫坏的王八蛋! 忽而,外面有人轻声唤道:“皇上,差不多了……” 瞬时之间,张君整个人一僵。不必看脸,如玉就知道他此刻才是真正的恼怒,满脸胀红恼怒非常。偏外面那内侍好死不死,又叫道:“皇上,您要爱惜龙体,该起啦!” “滚!”这一声高喝,惊的整个皇城中蝙蝠乱走,夜鸟飞腾,就连翘角飞桅上那铜铃都发出嗡嗡之声。初一和囡囡俱时放声同哭,如玉还想爬起来去照应,终是叫张君仍压回床上。 他从来就不是肯循规蹈矩之人,对着这些侍人们,几乎是要犟气一般。帝后一夜,几乎惊掉外面两位宫闱局备起居注的宦官们的下巴。 但随着新帝即位之后日子渐长,宦官们便发现,那一夜御妻一个半时辰的丰功伟绩,实在算不得这位新皇帝最怪的怪癖。他入夜便要回福宁殿,要在寝宫批折子,批折子还要坐在皇后的床头。 到张君这一任,苏静已经见过四任皇帝了。如此帝后间的相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然,以其老辣的眼光来断,年纪青青看起来文墨内敛的新帝,内里是个冷静老辣,比前朝归元帝还要果断理智的性子。 而那位亡辽的公主,新任的皇后,虽不比原来延福宫那位看起来端庄大方又高高在上,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表面温柔,内里也是个辣性。而且还将皇帝牢牢攥于掌中,宫外那翘首以盼,想要送进宫来的各家贵女们,只怕难办喽。 * 在从知道张震丧的那一日,宫中就已经开始行凶礼了。宰相周野为安陵使,带两个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以及吏部尚书等人进行皇陵的选址,修建工作。 虽说人人称陛下,但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之前,张君事实上仍然还是永王。而在敲定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之后,张君才行登基大礼。这时候距离张震丧去,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虽相隔不过两道宫墙的两座大殿,在登基大典之前,如玉和张君每日也不过匆匆一个照面。虽说每夜他必定会回来,但更多的时候不过是看上一眼,眯上片刻,握握她的手便走。 在祭过天地之后五帝之后,帝于南郊即位,而后自午门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御玺盛在浑金沥粉蟠龙的锦盘之中,垫红纻丝帛,罩红罗绡金袱子,由宰相周野捧着,交给张君。张君穿深蓝色的祭服,戴金冠,俊白的脸叫五□□衽衬着,阳光洒上他玉白的脸,眉锋轻挑。 第134节 相比于张震登基那一日的糟乱,经过一年的规范治理,如今新朝已经井然有序。放眼望去,一重接一重的大殿外,百官皆穿祭服,井然有序,山呼万岁时无一声杂乱。两旁武卫,内侍,宦官,一重重排列开来,彩旗,金幡,御座,朱檐绿瓦,这一刻,张君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果真走到了皇位上。 他拂开五彩丝绦,接过玉玺,忽而勾唇一笑,转身去寻如玉的身影。 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东西牵动他二人的因缘,三千里路上将他和她联结到一起。她今天穿戴凤帔霞冠,在宣读册封诏书后,才会携初一一起出来,受百官之朝拜。 太过忙碌,张君已有好几天没跟如玉说过一句话。礼仪一样样行过去,他似木偶般受身旁几位几位大臣们的摆弄,直到如玉出来的那一刻,礼乐声,朝拜声齐齐滤去,他听得到她头上那龙凤珠翠冠细微的轻响,听得到她青绣鞋轻轻的脚步声。 同样深青色的礼服,上绣五彩翟纹,衽以红色云纹相饰。 比之当初他在静心斋外跪了一夜,木头木脸冲进竹外轩时,她一身吉服,叫周昭捉着的样子更美。两旁有小使跟随,她牵着初一的手,缓缓向他走来。 张君忽而觉得,事实上上天并不曾选定他为主宰,为九五。她才是上天命定的那个人,她是皇后,所以他才会是皇帝,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托了她的福而已。 本来,张君在群臣造金册时,就已拟定了初一的太子之位。他惧内,又时时不忘讨好如玉,三更半夜拿着金册去讨如玉的好,岂知如玉却是不冷不热兴意怏怏。 以她来看,初一才不过一岁多的孩子,如此小的年纪就位封皇太子,怕孩子压受不住,此事也就罢了。 这一天的大礼行完,宴请百官的宴席用罢,张君才名正言顺,可以去找如玉讨点好儿了。而且如今有了个很好的字,叫御。 她仍还住在福宁殿,贴身仍是丫丫在照料。 张君到了福宁殿外,止退贴身随行的宦官们,沉了许久,搓了搓木了很多天的脸,进门叫道:“初一!初一!” 如玉早换了那件礼服,在福宁殿东殿临床的宽榻上坐着,瞧地上两个孩子顽儿。当皇帝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想做什么,只须一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来办。所以只待张君一个眼色,苏静带着一群小宦官便将两个孩子哄出去了。 他脱鞋上了宽榻,见她在翻着本折子,乌油油的鸭鬓,头上不过两根玉钗,一件宝蓝色的单色衫子,素素净净清清爽爽,比之方才的凤冠长衣,又是另一种美,心爱她这浓妆淡抹总宜样的样儿,没话找话问道:“礼服为何不多穿得片刻?” 如玉头都不抬:“脖子怪沉的,衣服也沉,穿着作甚。” 张君道:“我还未看够,不过是想多看一眼而已。” 如玉忽而抬头,这下张君才看清楚,她两条柳叶眉紧簇着,远不是白天在登基大典上那和风细雨的笑意。她在生气。 “谁惹了你?”张君问道:“莫不是景明殿那位又在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明天让张君和周昭撕叉去吧,哈哈。 第138章 白绫 如玉自来宽怀不爱生气的人, 张君想不到她会为谁而生气,想来想去恐怕只有周昭, 周昭如今还在景明殿中。 如玉推了折子道:“大嫂与我自来井水不犯河水, 有什么可生气的,倒是这折子奏的挺好, 你要不要瞧一瞧?” 张君接了过来。这是外命妇直接上给皇后的折子, 上折之人乃是开封大营统兵,明德大将军白勇之祖母, 她为二品郡夫人,有直接上折给皇后的权力。 老太太为新朝操碎了心, 眼见得新帝登基, 立刻上疏, 称白勇有三个待嫁年纪的妹妹, 个个花容月貌,端庄大方, 摩拳擦掌,磨刀豁豁,只待新帝一声选妃令下, 便可以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张君还未看完, 如玉一本本连着扔了过来,老虎发了威,砸的张君应接不暇:“不止白老太太,你瞧瞧,这一个个儿全是上疏要我为你纳妃的, 可着劲儿高兴吧!” 张君不说话,先就一笑。他不笑还罢,一笑如玉更气。 这贼厮,五六年前连张草纸都找不到,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讨要草纸,如今倒做皇帝了。二十五六正是男子最好的年纪,白肤净面天生的好相貌,全然不必那御冕龙袍,光凭相貌就能讨小姑娘们喜欢的,真真狗屎运。 她起身进了寝宫,头上不过两根簪子,卸了揉松头发便要洗澡。见他哈巴狗儿一样跟着,挑眉道:“出去,我要洗澡。” 张君本来也未曾想过夫纲能立得起来,在旁站了片刻,哀求道:“要不朕帮你洗,初一才能有的待遇。” 还朕,在她面前也耍起大来了。如玉忽而回头,张君颇为尴尬的憋着笑,两肩抖个不停。大约他积蓄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想要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为帝的威严,但又惴惴不安,概因她一眼瞪过去,他所积蓄的力量便荡然无存。 如玉厉声道:“滚出去!” 张君呆愣了片刻,颓然出门,将那一封封外命妇们上进来的折子全部看遍,才知道如玉之气从何而来了。 外命妇们齐齐从《周礼》论到《春秋》,从《妇德》论到《女诫》,再从张震之死论起,自然是怦击了一番拒不肯为先帝广纳嫔妃的周昭,为如玉描述了一番若不广置嫔妃的坏处,论了各种各样她不得替他大开宫门,广置嫔妃的理由,老太太们当然不过一个名头。 张君一份份翻阅,便等于看到一个个老臣们在家里望着自家婷婷玉立的女儿,熬灯费油的样子。 新帝登基,冷放了一个多月的周昭,也该有个处理了。 张君出了大殿,唤过苏静道:“苏公公,摆驾,往景明殿!” * 周昭一直都很平静,除了偶尔想起小囡囡的时候哭过两回,仍还过着与原来相同的生活。晨五更而起,颂一遍《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吃素斋,礼佛,接着,便是痴坐在大殿东侧的窗前,数珠念法号。 从国公到郡王再到异姓王,直到执掌整府江山,永国府历三代人马背上不下鞍。如今皇位稳稳妥妥,归到了张君身上。 早在他来之前,在外值守的禁军侍卫,在内服侍她的宫婢便全被清了出去。为防她自杀,这大殿中挪的空空荡荡,就连墙与桌子椅都包上了软褥,便是她想自裁,也自裁不得。 张君一人进了景明殿,他穿着纯绯色,圆领露白衽的常袍,下踏黑云履,头戴纯黑色直脚硬幞。这样素净的装着,与张震那高衽,肩盘龙胸日月的锦罗之衣全然不同。 当然,他与张震虽为兄弟,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周昭硬挺了整整一个多月,回头的刹那,两颗泪珠便滚落了出来。 站在不远处那穿着绯服的,一脸倔犟的男子,早不是十二年前守在她窗前,执瓦锏傻乎乎的样子。 他长大了,仍还清瘦,可白净了许多,眸子深了许多,望着她时,眼中也没了当初的深情与怜悯,他看着她,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去年的正月初一,咱们一府的人在延福宫吃团圆饭。你大哥逼着你连饮了两壶酒,然后,你怕御前失仪,提前告退。你离席之后不久,你大哥也离席,他出了延福宫的正殿,连裘衣都未披着,在庭中踱步。”周昭早就备好的说辞,从容不缓。 她白服素钗,起身走到张君身边,仔细打量着这从十二岁开始,就跟自己结下不解之缘的男子,唇噙一丝苦笑,又道:“我抱着他的裘衣出殿,殿外青鼎中炭火燃燃,他就在那铜鼎前站着,宣诏使冯忠见他面色苦恼,问道:陛下为何而忧? 他道:后离席早退,朕独饮,又岂能乐之? 冯忠不解其义,劝道:皇后还在席间,并不曾离席啊! 你大哥笑而摇头,接着吩咐那冯忠:按皇后之年例,备一份送到永王府,赐予永王妃!” 见张君听的认真,周昭仰面,薄肩仿佛压着千钧:“所以,钦泽,朱颜并不算什么,我之所以要狠下杀手,是因为他早动了杀你之心。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杀了你,再废了我,然后拘如玉为已有。” 张君低眉望着周昭,眸色冷冷:“所以了?你打算怎么办?” 周昭以为张君果真相信,回头望着那佛桌道:“把囡囡还给我,我只是这景明殿的皇后,从此吃斋念佛,不踏出这景明殿半步,但帝陵之中必须有我的位置,我死,也要与他张震同葬。我是皇后,张震的皇后。” 张君忽而问道:“大嫂,当初你答应大哥的求婚,愿意嫁给他的初衷是什么,你可还记得否?” 周昭那双圆圆的杏眼神色颇冷,盯着张君,又抵不过他眸中那摄人的凌厉之气,转了眉头:“自然是因为爱他,若不爱他,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要苦受那怀胎十月而丈夫不在身边之苦?” 张君缓缓摇头:“若不是姜映玺死的时候你去探过她一回,有些陈年旧事,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当年前朝行太子选妃之礼,那一年你十三,也曾参选。你经初选,复选,决选。在参选的仕女们之中,无论才情,规仪,品德,诗怀,你皆是翘楚。 在决选时与年龄比你大四岁的姜映玺发生争吵,她羞辱,作弄了你,结果事情报到宫中几位妃子那里,本来是姜映玺故意挑衅的错,她们却处置了你,而留下姜映玺。 后来,姜映玺入东宫,为太子妃,而你落选回府。你年少貌美,而姜映玺资质平平。 她当选太子妃,你却被逐回府,你认为那都是姜家显赫而周府门第不及之故,所以郁郁寡怀。 当年我并不知道你是因此而伤神,果真以为你整夜作噩梦,才打了那幅瓦锏。” 想起那幅瓦锏,周昭莫名想哭。当一个女人在年少时,她会被那野性勃勃,魅力迷人,像头无缰野马一样不羁的男子吸引,而那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半夜持幅瓦锏站在窗前的傻小子,与她太不相衬,她甚至没有多看过他一眼。 如今他长大了,年青,清秀,挺拔,要学着做一个帝王。他长成了她梦寐以求的那个样子,可她没有参与他的成长,也将从此无法插足他的生活。 张君又道:“篡朝而立,诛九族的罪过。朕想,大约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女子在闻知自已的丈夫有此野心之后,会不加规劝,还默默期许的。 而你明明知道大哥那狂妄的野心会给永国府招来灭府之祸,而且他也曾在你面前表露过他的野心。在那之后,你仍还答应嫁给他,我不得不暗猜或者你心里也在想,有一天必定要胜过姜映玺。 她羞辱了你,夺了你的太子妃之位,你的男人将会夺赵宣的帝王之位,而你也终将踩着她的脑袋,坐上那皇后之位。 既然怀着那样的初心而嫁,你又怎能再去向他渴求爱情,并因为爱与忌妒,就无情的杀害他?” 周昭不期张君连这些都知道,一路听一路冷笑,反讥道:“这与爱无关,也与忌妒无关。我曾在晏春阁当众给安九月下过跪,我也曾险些带着囡囡跳井自禁,我忍,将自己忍入无边地狱,可我不能忍受他要杀你,夺你之妻,你是我的弟弟,是我看护着长大的,我看到他那抑不住的杀心,想要救你而已。” 她说的那么真诚,就好像真的,自己仅仅是为了拯救即将要被亲哥哥杀死,并且夺走妻子的张君,而指使弟弟周仓杀害张震一样。 对面的男子,穿着绯布常袍的皇帝,锋眉从七分处挑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所浮腾着的汹汹怒火仿如风暴旋肆,周昭从未见他那样愤怒过。 他忽而伸手,那细长纤白的手指掐上她的喉管,嘶声哑气:“你知道宫中的水牢吗?就是虎哥呆过那个地方。周仓如今就关在那里,关于他曾做过所有的一切,不过三天他就全都告诉了我。 所以,收起你那份假惺惺的姐弟之情,可否?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厌恶,憎恨过一个女人。 如玉是你的妯娌,入府之后,她虽不曾与你友好,却也从未招惹过你。你怎能心思歹毒到恨不能让她绝孕,让我断子绝孙?难道,这也是你所谓的姐弟之情?” 周昭叫他捏着喉管,喉中咯咯有声,不敢相信张君连这都知道,嘶声辩道:“那秘药,分明是你自己从后宫中打听来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张君忽而松手,甩着手指仿如甩着脏物一般:“姜映玺怎会知道我与如玉之间的私事,怎会知道她生病? 恰是因为你知道此事,才让周仓透消息给曾禁,而曾禁恰会透到我耳朵里。千般曲折,只为让如玉从此不孕,如此厚恩,恕我夫妻无福消受?” 周昭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舒着自己的胸泪眼朦胧,被张君捏了那么久,她于一瞬间仍是恢复了往昔的从容平和:“是,我以为你害死了他,所以要叫你们夫妻断子绝孙。可是他又回来了,是稳如泰山一般,带着可以踏平赵家皇朝的铁骑而回的。 我的梦本来已经熄了,如灰般死透了。可是安九月那蠢货重又点燃了我的希望,有安九月相衬,你那有眼无珠的大哥才会知道我的品德有多完美,我多适合做一个皇后。 我好容易爬上皇后的位置,笑看姜映玺死在水牢之中,她临刑前的那一夜,我盛妆前往,羞辱她,作弄她,就像当年入宫参选时一般。她曾施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原封不动还给了她,还笑看她家破人亡,夫离女散。 可是你大哥他想废后,想迎朱颜入宫,就仅仅是因为朱颜长的有七分像如玉而已。我可以忍受他谁也不爱,可我就是不能忍受他爱上一个女人。我为他忍了那么多,若果真忍辱能够成佛,我此刻已有万丈金身,可他当我是什么?鞋面上粒沙子?像踢就踢? 好了,现在大家都清净了,你做你的皇帝,我也获得了永久的平静。那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无论他爱谁,不爱谁,都不重要了,等到死的那一天,帝陵之中,纵使他千般不喜,千般的恨,我也要与他合葬,我是他的皇后,任谁也无法改变!” 她又回到窗前,平静的坐着,月华洒进窗棱,投映在她脸上。她道:“去吧,无论你要如何对周仓都没关系,想怎么对我也没关系,我杀了张震,此生不悔。” 张君打心眼儿里不认同张震对待女人的态度,而周昭那种异于常人的忍耐,在最后一刻暴发,终于害死了张震。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感纠葛,张君没有亲身经历,也无从辩别对错。他恨的,只是她当初在永国府时,竟会心思歹毒到转着那么大的弯子给如玉下药。 她每天抱着小囡囡云淡风轻,笑着叫他去看小囡囡一点点的成长。她将他放在小囡囡父亲的位置上,要叫他和如玉愈行愈远,如此还不够,还要叫如玉永远不孕。而当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外表仍是像如今这般的平静。 当然,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她以自己为表率,先刮下自己身上的肉,然后血淋淋笑看着,要你付出同样的代价,并一同痛苦。她报复别人,都是先在自己身上下刀子的。 如玉以为那药是姜映玺下的,并且,以那味药为引,最终助永国府最终夺下这座江山。天可怜见,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药是周昭下的。 佛珠一颗颗自指缝间拈过,周昭念念有声,她瘦削的肩膀,伶仃的背影叫月光洒照着,仍还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可怜,又叫人厌恶。 张君在她身后站了良久,说道:“也许大哥曾经动过那种心思,慕恋、欣赏,赞叹过我的妻子,可那与欲望无关。无论他还是父亲,私德都不那么完美。他们会被权力、情/欲所诱惑,但他们不会愈过道德的底线。 大哥是私藏了朱颜。他身为皇帝,原本可以纳她入宫,之所以私藏,恰就是怕要引起朝臣们的非议,也是为了尊重你。 大年初二那天在永王府相见,他曾说,你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至于朱颜,他要我将她杀掉,概因那是他身为男子,自己无法抑制,但必得要斩短的欲望。” 周昭仍还平静无比。这样的话在她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没有朱颜,还会有红颜绿颜。就算朱颜夺不走她的皇后之位,总还会有别的,身份更高,身家更显赫的姑娘来夺,而她一个夫子家的姑娘,全无招架应对之力。 从她十三岁的时候开始,便和姜映玺开始的竞赛,终于告以完结。她就算死,也将死在皇后之位上。至少,她是看着姜映玺先死的。 嫁给一头野马而没有能拴住他的缰绳,于是她斩断了他的脖子,从此 ,获得永久的平静。 张君亲手赐的白绫,他仍还是十三岁时偷窜她香闺时那矫健的身姿,空敞宽阔的大殿之中,横梁有几丈高。他疾步上墙,将那白绫搭上去,再高高垂下,打成一个死结,而后头也不回,出殿而去。 次日一早,小宫婢们入殿时,便见景明殿的皇后娘娘,已经将自己吊死在了大殿的横梁之上。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既做了皇帝,成了最顶端的那个人,有些杀孽,就必须要来承担。 第135节 所以,接连着,那朱颜姑娘也喝了鸠毒,永王府里姓姜的一位,也一根白绫结束了生命。而到了如玉这里,她们自然都是想不开自己把自己给弄死的。 * 儿子死后追封为高祖,大孙子做了半年皇帝,也死了,如今张君做了皇帝,贺老太太一生波澜壮阔,是当仁不让的太皇太后。在端午节前夕,张君亲自回了一趟永王府,将如玉三请四请都未能请入宫的老太太接入宫中。 如玉带着初一和囡囡,仍还住在福宁殿中。听闻老太太要来,她便吩咐福宁殿少监苏修带人去打理延福宫,要将延福宫清扫干净,给老太太住。 虽说搬进宫不过两个多月,不住皇后正经的大殿延福宫,带着皇子居于皇帝的起居殿福宁殿,也成了宫外那帮七八十岁的老命妇们谏言如玉的一大过失之处。 当然,她们其实早已昏昧,之所以天天有折子递进来,仍还是儿孙们的心思。一帮老臣大约觉得张君这个皇帝精力太旺盛,腰比赵宣好,忙着要撬开宫门往里头塞人,自然要先弹如玉的过失,如玉又焉能不知? 第139章 端午 如今老太太入宫, 如玉将她安排到延福宫去住,恰恰好可以堵宫外那帮老命妇们的嘴。 眼看端午, 贺氏亲自下帖, 要请老命妇们入宫一聚。老命妇们入宫,自然要带那恰豆蔻年华的小女儿们。延福宫使将此事报到如玉面前, 请示该如何布置。如玉也在忖度老太太的心思, 暗猜她大约是想借此机会看看京中各府适龄的闺秀们,提前为张君物色一番, 看可有适合纳入宫为妃者。 既走到了这一步,如玉自然也没想过还能一夫一妻到老。张君还在学着做皇帝, 她也在学着做皇后, 都疲惫无比, 都不知前路究竟在何方。 夜夜他抱走两个孩子摸上她的床, 并肩在一处,手时时挽在一起, 可她打心底里知道,总会有女人躺到他和她的中间,正如蔡香晚所说, 有一个就会有两个, 一个又一个,他肩负起这突如其来的责任,终将要和她相行愈远。 她笑呷着茉莉花茶,捧着锦册轻轻翻阅,对那延福宫使说道:“既命妇们入宫, 必定会带着自家的闺秀们,延福宫几重大殿无甚玩头,于小姑娘们来说,难得入宫一回,不如将延福宫两侧的晏春阁、浣秋阁等处全部放开,如今杜鹃、牡丹、月季、芍药开的正艳。我见宫里的小婢子们也都做了许多香包,也都挂出来,比比手艺,大家同乐一日,如何?” 在这些宦官们眼中,新的皇后娘娘,与前一任,她的嫂子很不相同。她寻常并不爱绣饰繁锁的大袖之衣,今日只着寻常衣服,对襟羽纱长袄,翡翠烟罗绮云长裙,发髻挽的高高,不过素钗素饰,连冠也不戴,白而俏丽,笑意融融,无比的亲和。 既然最终守不住,又何必白费力气去哭皇天。如玉将锦册递还给延福宫使,看他领着延福宫一群小内侍与小宫婢磕头告退,微笑着起身,扶过丫丫道:“走,咱们带着初一和囡囡去钓鱼!” 一岁半的初一爱上了钓鱼,皇宫又是个多水的地方,如今如玉整日带着他和囡囡四处游玩,装模作样钓鱼。 到了端午正日子,清清早命妇们就入宫了。从西华门过福宁殿,丫丫和秋迎在大殿外站着,一个个检阅过去,春妆清透,腕系五彩丝带,腰缀香包儿的各家闺秀们,真真儿个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最小的顶多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丫丫的年纪,总之,这群新长成的小娇娥们,带着对皇宫的憧憬,对年青帝王神秘的向往,略有大胆者,踮着脚尖儿望着垂拱殿的方向,要看看皇帝是个什么相貌,想知道今日一宴,能否与这各色名花中,自己独独得皇帝青睐。 至于皇后,在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心目中,二十多岁的妇人,已经是昨日黄花,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 太皇太后是一张九凤朝阳座椅,如玉侧陪在旁,坐一张彩凤牡丹团刻檀木椅,笑望着一从老命妇颤危危行群臣大礼,与关内侯夫人点过头,便去留心那白勇家的老祖母白老夫人。 白勇当初坚定支持张震,如今任西京大营统兵,在朝的地位,犹如张登在前朝的地位。白老夫人果真带了三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纱罗相裹,玉饰相围,声似莺啼,在太皇太后面前极尽谄媚,到了如玉这里,也是诚实拜服。 一瞬间殿中便围了十几个小姑娘,如玉用心记着她们的名字,笑的十分温柔,也捉住一两个特意赞了一回荷包儿,彩带儿。 面见还不曾罢,便听外面宦官一声高叫:“皇上驾到!” 如玉跟着那站于屏风侧的小姑娘们一同抬头,身着明黄色绣五彩团龙圆领龙袍,戴金冠的皇帝便走了进来。张君肤色白净,天下间也没有人能如他一般,适穿亮黄如金的颜色。那金冠居中镶翠玉,镂空的金丝网成,轻盈透气,衬着他整个人越发修挺如柏。 他进殿,除了太皇太后,连如玉都要起身拜伏。 张君一直走到如玉身边,牵她的手而起,居中坐到她方才会过那把椅子上,转身笑问贺氏:“祖母看来今日心情大好,竟请得这么多小侄女们入宫来,这些皆是咱们朝中重臣、将门之后,梓童想必也备好了要好好招待她们一番,但不知朕可有幸,能与尔等同乐?” 他一边说,那一群小姑娘们有的脸儿红红,有的帕儿遮面,更有大胆着,一双秋水朦胧的大眼睛,滋溜溜扫过这年青帝王的脸庞。 她们生的迟,不知永国府的二傻子成长有多艰难,只知道这玉树临风俊如谪仙的男子,是世间最尊贵的男人,生着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若那双眸子不是望着鹤发鸡皮的老太皇太后,而是与自己四目而视,不知该有多幸福。 只有一点不忿处,便是他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一直握着皇后那细绵绵的小手,不曾松开。 如玉叫小娇娥们那目光扫的有些不好意思,挣了几番,那知张君手劲儿极足,险险挣脱,又叫他拽了回去。 他忽而回头,温声笑问如玉:“梓童,今日可有什么好顽的,要叫朕与这些小侄女们一同赏顽?” 和风似的笑,春意朦胧的眼儿,修眉星眸,他就那么温柔的望着她。如玉心说瞧瞧,装的人模狗样似的,当初在陈家村,我就是叫他这故作的绵顺温和给骗了。跟着他一步步艰难,到如今跳进了火坑里。 她自然也要演一番帝后恩爱,笑望着那一群小娇娥道:“浣秋阁中月季开的正盛,本宫所辖这后宫之中,也多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们。她们入宫为婢,平日辛苦劳作,眼看端午临近,也绣了许多荷包儿,今日恰在浣秋阁晒香。 也不知诸位妹妹可否有心,与本宫一同去赏顽赏顽?” 众娇娥人人都佩有香囊,绣工一个比一个的精巧,自忖绝对不比宫婢们差,自然也想去争个高低,自然无有不应。 携手出殿,张君低声道:“如玉,我叫她们做侄女,你却叫她们做妹妹,咱们是不是差着辈儿了?” 如玉唔了一声,轻声道:“今儿这宴,是你授意祖母办的吧?这个个儿闭月羞花的妹妹们,你可有选着中意的否?” 张君不敢说果真是自己授意办的,声音低低,可怜兮兮小狗儿一般:“妹妹就妹妹吧,你本就是我亲娘,要自称皇太后,我也只能认了。” 说着已到了浣秋阁的门上,一众白日休沐不服役的小宫婢们也将自己最漂亮的衫子穿着,阁中每条道儿上都拉了彩带,各式各样的香包琳琅满挂,有鲤鱼跃龙门,有并蒂花蕊,有牡丹富贵,亦有翠鸟啼春,有巴掌大的,也有一连挂三尺高的,香料也调的极为复杂,每走过一只,更是一股异香。 张君道:“我十二岁那年初入京城,野孩子一样。母亲带着我和老四到南宁府赴宴,当日苑中的小姑娘,大约就有今日这么多。那一日是中秋,大嫂就有如今这些小丫头的大,姜璃珠和周燕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本有些呆傻,便一直在追逐着看大嫂,想要谢她那一剪子之恩。衣纱着翠的小姑娘们那么多,从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揉碎平日只在佛前贡桌上见过的,我都不敢吃的贡品点心扔进水里喂鱼。她们那时候喜饮一种酸浆,那浆果相国寺外的山上就有,我在五庄观时,常常攀山上崖去摘那种浆果,摘了帮师父换钱打酒。” 那大约是小娇娥们最喜欢的玩乐了。浣春阁大殿下的长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小姑娘们自然不兴吃它,拿上一块,也不过揉碎了喂鱼而已。 酸浆今日席间也有,小姑娘们啜饮一口,娇声相谈,不时转身看一眼那相牵着手私语的皇帝与皇后,渐渐觉得皇帝相貌虽好,但未免有些太不解风情,否则怎么一眼都不望向她们。 香氛浓郁的荷包尽头,是一座竹栏翠瓦的小亭子。张君牵着如玉的手进去坐了,见有宫婢摆上酸浆来,啜饮了一口道:“所以其实我回过很多次京城,兜售酸浆果,有好几次就在永国府门外擦肩而过,母亲都没有认出过我来。若不为父亲某日脑门被驴踢了,忽而忆及还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也许我将永远挑着浆果在一座座高门大府外叫买。” 如玉不喜饮那酸浆,也不语。 张君又道:“那时候,你在陈家村,我在五庄观。”相同的命运轨迹,一步步走向彼此。 “然后,周燕与姜璃珠两个大约有些不忿,要设计于我,于是给我吃搀了胰子的月饼,这你是知道的。我肚子疼,问了一个小厮茅房在何处,他指了错的地方,将我指入一群小姑娘中间,我在里面冲冲撞撞,爬墙上树,想要突出南宁府去。”张君笑望着如玉,仿佛在讲故事一般:“那些小姑娘们,和如今在这花从间穿棱的小姑娘,都不是我的姑娘。我的姑娘被吊在根秋千架上,第一眼看到,与我一样狼狈,等着我去救她。” 说起当初的狼狈日子,如玉下意识不肯去回忆,汗热,两人的手都有些汗津津。她挣得几挣挣不开,见白府两个小姑娘彼此壮着胆子走了过来,悄声道:“张钦泽,你能不能松了我的手?” 张君攥的越发紧了。他也在望着那两个小姑娘:“我与她们,或者说所有的女人之间,隔着千万重的山,我从来未曾想过迈过去,去认识她们,了解她们,或者和她们一起生活。” 一个推着一个,白府那位叫白芝玉的姑娘上前一步,笑嘻嘻说道:“皇后娘娘,我们姐妹也绣了几个荷包,虽样子丑陋,却也是自己一番心意,想要送给初一小皇子顽儿。但不知……” 她们连小初一喜欢鱼都知道,胖乎乎的两只小金鱼荷包,鱼鳞层层皆是玉片镶成,光这原料,已是天价。 两人对坐,如玉一只手叫张君攥的死紧,只能使眼色给丫丫,叫她收下。并道:“多谢芝玉姑娘和芝兰姑娘还想着小皇子,荷包做的可真漂亮,本宫代小皇子谢谢你们!” 张君问道:“芝兰!今年多大了?” 白芝兰一阵窃喜,暗道祖母诚不欺我,功夫下在小儿身上,竟就得了皇上青眼,可见皇帝爱子如命是真的。 她道:“回皇上,小女年方二七!” 十四岁的小姑娘,眼角微有吊梢,小巴尖尖,笑的楚楚动人。 张君又问:“可曾许了人家否?” 白芝兰越发娇羞,回头扫一眼妹妹:“未曾!” 张君笑的十分温和,在如玉看来,张诚在姑娘面前,也没有他此刻的从容。他道:“可有中意的男子?” 大约皇帝那桃花春意的眼中,所饱含的情愫太多,白芝兰姑娘生生叫他看羞,垂眸娇声:“当然没有!” “退下吧!”情调到一半戛然而止,突然到白芝兰还不曾反应过来,叫芝玉轻轻拉走了。 如玉仍还在笑,但也是皮笑肉不笑。心说瞧瞧,刚才还说自己不想了解,认识任何一个姑娘,这就□□裸无所避忌,当着自己的面儿恨不能掏那白姑娘的祖宗八代了。 张君抱着不成功便成仁,今夜在福宁殿外长跪一夜的熊胆,见源源不断有小娇娥们上前请安面见,一一问过姓名,问过可曾婚配,显然牢记于胸,一只手将如玉的手攥的死紧,始终不曾松开。 满苑花开胜锦,如玉已经打定主意从今夜起,福宁殿的大门再不为张君开放,仍还笑的从容,直到张君问完最后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带生辰八字,不知从那里扯来一根兰草,笑道:“皇上,大约延福宫的宴席已经摆好,小妹妹们也顽乏了,用完午膳叫她们在各宫歇息歇息,晌午送她们出宫,叫她们回家过个团圆节,也好静待着,看皇上这支兰草,究竟要点到那个姑娘头上,可好?” 她说着,轻轻将那兰草放在他面前,桌子遮着又无人看见,一脚踏过去,踩到张君裤裆里,疼的他顿时胀红一张脸,险险要抱地打滚。 第140章 情话 丫丫站在最近, 捂嘴笑着,扶过如玉要走, 便听张君躬腰捂着肚子哀叫道:“如玉, 今儿休沐,我带儿子去捉鱼, 你送走了这些小侄女们, 记得晚上到延福宫陪祖母闲话一会儿。” 老太太最疼张震,大孙子死了之后一直没缓过来, 今天叫张君强拉入宫,也一直是强颜欢笑。 在丫丫眼中, 这乍手红脸的二少爷做了皇帝之后, 今儿果真叫她刮目相看了一回, 她方才还跟如玉说, 瞧着二少爷如今这帝王之风,仿佛太阳从西边升起似的, 这会子再瞧,大约太阳仍要从西边落下了。 * 五毒月中,为驱体毒, 皇宫之中皆是兰汤沐浴。如玉下午送走入宫赴宴的老命妇们, 恰初一也叫张君带走了,她一人舒舒服服泡了个兰汤浴。沐浴之后,也不束发,带着福宁殿少监苏修,捧着山西贡来的菖蒲酒, 并几样咸甜粽子点心,要到延福宫与老太太闲话儿。 颇意外的,二房叔母杨氏也在,胡氏也在。在大殿东次间的炕沿上围了一圈儿坐着。如玉进殿,便听初一高声叫道:“娘!娘!” 他褐绒绒的脑袋被贺氏圈在怀中,与贺氏共捉一支笔,也不知在乱点些什么。 张君居然也在,早换了白天那件鲜亮的龙袍,仍是平日绯色的圆领布袍,白玉龙纹簪冠,坐在屏风前一张朱红漆香桌前,不知在写着什么。 杨氏与胡氏几个见罢礼,贺氏拉如玉一炕坐了,小初一连趴带转就钻回了如玉怀中。贺氏将佛桌上那份覆洒金锦面内红纹宣纸的册子递给如玉,笑道:“瞧瞧,这是你家大小子执笔点的,你瞧着如何?” 如玉接过锦册,见上面一排男子名,一排女子名,白芝兰和芝玉姑娘的名字赫然在列。果真应当是初一的手笔,一支朱笔东拉西串,将左边的男子和右边的女子联到了一起。如玉亲了亲初一的小面颊儿,问道:“我的儿,我可知道自己串拉的都是什么呀?” 囡囡十分乖巧的跪在贺氏身边,起身道:“婶婶,二叔说他前几日巡视京外两座大营,发现许多年青指挥使家中还少房夫人,恰今日入宫的各家贵女们很多,也都还没有订下婚礼,由兴而起,遂请了老祖母的懿旨,给他们配一房婚令,这样一来,岂不两厢欢喜?” 如玉转身去看张君,他低头仍还写着一纸纸的赐婚令,忽而抬眉蘸墨,掩不住的笑意。夫妻做了五六年,每每如此叫他看一眼,她仍还会脸红害羞。 张君心道一声阿弥陀佛,暗叹今夜只怕福宁殿的大门不会关了。皇帝亲笔手书,最后由太皇太后一纸纸赐出去,那一个个暗搓搓到太皇太后这里递了八字的外命妇们,也只得自认倒霉。 至于婚配,也不算是撞天婚,毕竟张君点的,皆是年纪青青英才相貌又家道颇为普通的指挥使们。而那一个个小娇娥,他也亲自见过,亲自问过话儿,至少暗揣着二人能合得来,能情意投契,才会拉着小初一的手将俩人划归到一处。 * 晚上要回福宁殿,如玉是趁着老太太与胡氏几个聊天的时候先走的。她抱走了初一,俩人一同在高高的宫墙两侧走着,初一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而说道:“娘,回家!” 如玉怔了怔,见月光下小初一的嘴撇着,低声道:“初一,这就是咱们的家呀,还回那里的家?” 初一毕竟一岁多的孩子,顽一天顽困了,在如玉肩头揉着毛绒绒的脑袋,哭道:“娘,回家!” 如玉明白过来了。小初一仅有的记忆,都是在竹外轩,小孩子也难离故土,入宫以后房子阔了殿大了,可他还是想竹外轩那点小地方。 如玉停在巷中,仰头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她也曾站在柏香镇自家的老宅外哭过,也难离故土,可是很多时候,路不是由人走的。 “初一!”张君疾步追了上来,远远伸着两只手。 如玉下意识将孩子扭到另一侧,问道:“你怎么不陪祖母说话,也跑了?” 张君还要抱儿子。初一小小人儿,对张君的态度,全凭如玉的心情。他也查觉到娘此时非常厌恶这个陌生的爹,不愿意将自己给他,遂也紧紧抱住如玉的脖子,月光下两只眼儿明亮亮的瞅着张君,坚拒道:“不要!” 干脆而又清楚,响亮,中气十足的一声不要。张君颇为欣慰儿子没有遗传他的大舌头,跟在娘俩身后默默的走着。 从给儿子喂鸡蛋羹,到涮口再到洗澡,张君一丝儿的手也插不上,他急的焦头烂额,站在屏风外的苏静与苏修亦着急上火。好容易到了睡觉的时候,囡囡又不在,没人陪着初一,她将初一抱上自己的床,俩人团成一窝儿,一丝儿的床也不肯让给他。 张君在床前杌子上坐了许久,夜渐深,见白奶妈在外等的久了,如玉却没有放初一出去的意思,轻声唤道:“奶妈,进来把孩子抱出去!” 白奶妈还未进来,初一腾的坐起来,扭着小脑袋脆生生叫道:“不要!” 张君使个眼色:“抱出去!” 如玉侧歪在引枕上,不置可否。初一最会看眼色,两只圆圆的眼睛上长睫毛扇子似的乎扇着,笃定了主意今夜那里都不去,靠在如玉胸前,脑袋摇的拨郎鼓一样,连连叫道:“不要!不要,就不要!” 第136节 张君心爱儿子那犟兮兮的懵懂样子,忍不住叫他逗笑,柔声道:“好,那就再玩一刻钟。一刻钟后,必得去睡。” 小儿那懂得时间是什么。初一见老爹走了,又趴到如玉胸前,嗅来嗅去暗拱着,亲她的脸揪她的耳朵,一支线香引燃过半,孩子渐渐玩累了,偎在如玉怀中沉沉睡去。 张君抱走孩子,稳了稳气息上床,见如玉歪躺着,眼儿半眯,长发如瀑泄于枕畔,看脸上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偎过去问道:“还在生气?” 如玉亦想家,闷声道:“新鲜了,日子过的好好儿的,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张君再不说话,刚才沐洗过的胰子清香,那明黄色深衣罩着的胸膛仍还冰凉,相隔一尺远的距离,他低声问道:“可是今天我做月老,拉的红线叫你不满意?” 天已经够热了,她穿着件淡粉色秀水仙散花的绿叶薄裙,前开襟,玉笋般的腿管儿半露,张君心猿意马,竭力想要讨好奉承。做皇帝已是苦差,好容易得休一天,终于送走了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到嘴里。 如玉略往后倚了倚,望着坐在杌子上那锋眉俊貌的年青男子。上天生了一幅好皮囊给他,却没有生给他相应该有的,讨好女人的圆滑与手段。大约从五月初一开始,他就在谋酿一场赐婚,想要堵了那些不停上折的老命妇们的嘴。于是亲自前往京外两座大营考察青年才俊,又请老太太们带着小闺秀们入宫,凡有动了入宫心思的,大笔一挥全拉出去赐婚。 如此一来,那些年青的将士们能抱得美人归,当然高兴,也会忠心拜伏于新帝。 至于满朝老臣并那些世家们,大约一段时间内也会消停了往宫里送女儿的心。 他做完了这一切,得意洋洋,又惴惴不安,坐在床沿上捉住了耗子的猫一般等着她来表扬。她一肚子的闷火,偏生还发不出来。 如玉耐着性子说道:“你既早有这样的心思,就该早早儿的告诉我。今儿一路的花言巧语,进了浣秋阁却将那小娇娥们一个个拉过来细看细问,我怎知你是要给她们赐婚?” 张君也不知真傻假傻,终究没悟过来,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想做什么?” 如玉再忍不住,一只引枕甩了出去:“在我看来,你就是心有痒痒想纳两个妃子进来,好充后宫!” 张君一急便脸红,猛得一下跳了起来,乍乍着双手道:“那不过些小丫头,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动那样的心思?” 如玉也坐了起来,针锋相对的吵:“你一个一个的看,一个一个的问,在我看来,你就是动了那样的心思。” 张君举着手道:“我若有那样的心思,天打五雷轰……” 举到一半,他忽而想起在陈家村的时候,山窖里他不过发了个誓,一声惊雷便劈死了老皮皮叔,暗道那一回或者自己心志不坚,这一回却是问心无愧的,越发将手伸的老高:“天打雷劈!” 如玉一把推了枕头,扯了那明黄缎面的锦被过来,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张君摸上床,讨不到被子,心想干点坏事儿,狼吃月亮无处下爪,连连哀求道:“我不过是多看了她们几眼,也是想给那些小侄女们寻房满意亲事而已,那相貌如今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你为何还要恼了?” 如玉总算说话了:“看也不许看!” 张君连连点头:“好好,以后绝计不会再看,就只看你一人,可否?” * 凡帝后同榻,宫闱局的宦官们便要在外守夜。 前些日子因为皇帝回福临殿的时间总不能定,而且进殿也不过片刻就走,所以福宁殿少监便阻止他们入内。今夜看皇帝的样子,都是想整点事儿出来的,所以两个宦官此时一左一右,就守在寝殿门外。 从来没有帝后这样吵过架。副使给那正使眼色,当然是想问,这样的吵架,可要录下来。 正使手卡过脖子如刀一拉,轻轻摇头。 这样的话写进去,大约他们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如玉!如玉!你来摸摸,我觉得你那一脚踢坏了我,否则他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两个宦官乍耳听着,但不知那个他是谁。 忽而呀的一声,再接下来,不必说一个哼哼叽叽一个哎哎呀呀,半推半就要弄到一起了。 副使经验不比正使,与张君一样也是个榆木脑袋,高声叫道:“皇上,千万要注意龙体,五毒月中不可行房啊皇上!” * 张君拨云撩雨好容易哄着如玉肯共赴巫山,听到外面这阴阳怪气的一声,闭眼伏了许久,喝道:“滚!” 如此三更才歇,张君顽性不减,笑道:“这些宫人少见多怪,不知恰因为是五毒月,才要以毒攻毒。 这个月必得夜夜都要来一回才行。” 如玉仿似酷暑中淋了一场透心凉的雨,又仿佛寒冬腊月泡了一回热气腾腾的澡,混身没有一条筋络不透着酥。 这皮性不改又傻里傻气,犟兮兮的男人,外事精明,一朝文武没人能玩得过他。□□上糊涂,端地是个呆子,一句好听的话儿也不会说,无论何时想讨好她,总要气的她火冒三丈。 大约唯一一点好处,唯一叫她能忍下去的,也就床上这点事儿。无论再怎样的气恼,闷怀,着他般弄一回,看他也顺眼不少,看这座皇宫也顺眼不少。 如玉道:“方才出延福宫,初一说他想家了。” 张君也颇怀念一家三品挤在竹外轩的日子。家事国事天下事,有近一年的时间,全是他一人在竹外轩那间小小的卧室中,如玉的床前所批阅,决断。 她就睡在床上,半夜苦熬不过困倦时转身看上一眼,描上两笔。 金戈铁马,美人横陈。山河表里,她身上的脉络。他生来六亲无靠,唯有背靠着她,才能安心做事。 两人相对而卧,张君笑道:“这几个月来,每日在前朝处理事务,傍晚宰相与各部尚书,侍郎们踏着夕阳回家,我站在宣德楼上远眺他们离去,深觉他们无比的幸福。夜里回到这殿中,看你沉睡在床,恨不能一被子将你和初一裹了,回到永王府,回到竹外轩。” 入宫之后,她清瘦不少,纤腰不过一尺围,才行过人事的红晕还未褪去,葱管似的手指压在颊畔,唇抿一抹笑,亦盯着他,并不语。 张君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但你是我的妻子,无论我能走到那一步,你也必须得陪我坚持下去,好不好?” 如玉仍旧不语。 “你当初不过陈家村新寡的妇人,我也不过一个差点叫母亲遗弃的孩子。能住进这座宫城已是奇迹,总有一夫一妻的帝后,能执手走到最后,是不是?”张君话未说完,如玉扑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这一整天竭尽脑汁的绵绵情话终于触动了她,叫她心有痒痒还想讨点苦头,正准备再以毒攻毒一回,只觉眼前一黑,如玉已经拨灭了烛。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12点还有一更啊! 第141章 朔方 她重又躺回里侧, 低声道:“大嫂曾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只猴子满山跑。我既嫁给你, 无论你走到那一步,也只能跟着, 又怎会说走的话。可我仿佛听人议论, 说赵荡所率的辽金连军已经将当初大哥所占来的西夏旧地全部夺走了,可有此事?” 张君道:“有!” 当初花剌与大历联军灭挤在中间的小国西夏, 将西夏亡国的疆土一分为二,各据为已有。再后来, 安九月死, 花剌国主安达转投西辽, 与金、辽三国联兵, 南下攻伐由张震建立的新朝大齐。 在新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金辽联军几乎占领了整个河西走廊, 以及西宁府,夏州府。直到张震两次御驾亲征,才将这些地方都夺了回来。 他之死, 于新朝来说仿如当头棒喝。这些日子内外交困, 赵荡所率的金辽联军,如龙卷风一般肆虐而下,重新又占领了整个河西走廊以及清海湖,边界持续往南压缩,若果真叫他们自金城关渡过黄河, 一朝功业,张震打下的基石就全没了。 如玉与赵荡本为表兄妹,国仇家恨归不到个体的人身上,而如玉对于赵荡个人的影响一直以来都还颇好。在她心目中,他大约是个痴情的、时运不济而败走,终于在异域它乡再度崛起的英雄。 张君心中一点自私,不肯叫如玉知道边关战线上狼烟死起,将士们沙场埋骨一事,所以一直将这些事情瞒的死紧,却不期她还是知道了。 她比他预料的要平静许多,也不过多问及赵荡的私事。只道:“当初沈大哥死时,我曾答应他要将他的尸骸带到朔方去,葬到一座叫契吾山的地方。他说,我母亲是他亲手葬的,就葬在契吾山顶,他要我将他葬在另一座山头上。 若金辽联军再往下攻,重新占领朔方,我想往契吾山,只怕会更加困难。所以我想趁着如今朔方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去一趟。” 张君道:“你如今是皇后,出宫已颇多麻烦,要越几千里路程到朔方去,难上加难。” 一国之后,何其重要,更何况赵荡如今常驻西平府,只要风闻一丝消息,不出三天功夫就能出兵将她劫走。新朝始立才有两年,皇后丢了,国也就没了。 如玉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她道:“所以我想私服,悄悄出宫,只须带上几个功夫底子好的皇家侍卫即刻。” 张君默了许久,才道:“容我考虑考虑!” * 西平府本是原西夏国的都城,在黄土交错,风沙肆虐的西北高原上,西平府是一片绿草青青,碧水环绕的大平原,北有贺兰山拔地而起,直指苍穹。南有六盘山如蛇蜿蜒,划破天际。 赵荡的行宫,就设在曾经西夏的王宫之中。西夏人虔诚信仰佛教,所以佛寺处处都有,宫殿也建的仿似庙宇一般,又基石沉厚,古朴庄重,但比之大历皇廷建筑,终究是少了太多精致雅意。 从朱瓦黄墙的寝宫正殿二楼望出去,贺兰山高耸入云,碧宇晴空下仿佛触手可及。 赵荡穿一件沉潭色绣桃枝,左衽绣金纹的窄袖长袍,脚踏翘尖绸靴,发饰象牙簪。碧服,略显微深似小麦色的皮肤,宽阔,瘦削而又紧实的肩膀,眉弓比之在鸳鸯淖时还要高挺,眸深眼褐,负手持弓,远眺着晴天碧宇下贺兰山顶那抹白雪。 在他身后一丈远处,坐着名梳双辫的契丹族少女,她并不知道背对着自己的男人眸中能够吞噬一切的冷漠,还在喋喋不休告那北院侧妃完颜雪的黑状,将完颜雪之恶,说的天上有地下无。 赵荡忽而转身,眼角微微细纹,眸盛笑意:“那完颜雪不过罪囚之女,竟敢欺负我们辽国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看来她是活的不赖烦了。也罢,她毕竟比你先入孤这寒陋之门,你带上从达坂城来的那位高昌公主,一起将她赶出去即可!” 原来,当初赵荡娶完颜雪,并非只娶她一人。同时,他还娶了西辽公主耶律季旋,以及来自达坂城的亡国高昌公主马棉儿,和她的妹妹马蜜儿。如此正好东南西北四院四位侧妃,好不热闹。 自从三国联兵要灭取大历而代的新齐以来,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胥战死,膝下最得力的几个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战死,金国如今元气大损,西辽却保持了实力,兵肥马壮。 耶律季旋一听国父竟要自己主持去赶完颜雪走,心中不由窃喜,娇声道:“我不过一个侧妃,那完颜雪也是侧妃,名不正言不顺,我怎好赶她走?”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想要坐稳国父大人府中正妃的位置。 赵荡踱到耶律季旋面前,双手按上她的肩膀,西辽金尊玉贵的公主,皇帝律季连的长姐。相貌连完颜雪都及不上,心思倒很深沉。 从一嫁给他,就在图谋那个正妃的位置。赵荡柔声道:“你在孤的心目中,独一无二,比正妃还要尊贵。之所以孤不许你正妃那个位置,是因为还有更尊贵的位置,孤会带着你一起去实现! 现在,带着达坂城的那两个,三人一起把完颜雪赶走!” 耶律季旋一颗小心肝儿怦怦乱跳,暗猜那比正妃更高的位置是什么,仿佛袖里摸龙,只摸到一个鳞片儿的瞬间,心中火光微闪,一声娇呻,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赵荡重又踱步到窗前,这一回上来的是曾经大历的旧人,归元帝御前宣诏使冯忠。他对着赵荡的背影深深一礼,叫道:“王爷!” “赵如玉可动了心思否?”赵荡回头,直截了当问道。 冯忠道:“奴婢手下的人卖通了赵如玉身侧一位小宫婢,这些日子来,那小宫婢常在她案头摆些《礼记.祭义篇》,以及《韩诗外传》等书,书中提到亡人丧葬,自然先讲入土为安。她为沈归故,已在悄悄计划西行。” 距今一年半,国破,家亡,细雨濛濛中相依在破庙里,她细语轻言的抚慰。鸳鸯淖那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中围着炭炉闲话喝茶的日子,距今约有一生那么长。分别不过一年半而已,可他觉得自己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 等北院侧妃完颜雪提剑冲进正殿的时候,赵荡所骑的快马,已经出了西平府,往朔方而去。 * 沈归的棺木由其属下的将士们运送,先行一步到达朔方。 如玉轻装简从,只带着个小丫丫,由禁军侍卫长曾禁护送,从延安府方向往朔方而去。 到了朔方,如玉也不多作休息,由曾禁带路,直奔县北七十里的契吾山而去。 契吾山本不过一座荒山,红黄间色的泥土山,六七月间也只有些顽墙的蓬蒿生于岩缝之中。 她母亲的墓,果真只是个黄土包而已。但显然沈归年年都来扫墓,方圆一圈青砖转砌,正值夏季,墓地所占的整个山坡上青青一片绿草,绒细似毯。有丁香、格桑、银莲,全是在鸳鸯淖的草原上,如玉才见过的野花。 在朔方这种荒草滩头,这一方草滩必是人力之为,显然也是沈归的手笔。 到人世二十三年,孩子都有了,才第一回 祭拜亡母之墓。如玉接过丫丫手中的酒奠了,轻声叫道:“娘!” 只这一个字,她便止不住泪如雨落。 她娘是花剌人,按理来说不通汉话的。于是如玉又改成花剌语,轻声说道:“女儿坎坷一生,到今日才有机会来您的墓前一祭。” 心有千言万语,在坟前哽咽,却是一句也说不了来,唯有伏地而哭。山脊上禁军侍卫环侍,丫丫站了坟阙之外,如玉一人跪在那一片如毯织成的绿草中央,捶地而哭,七月的暑风刮过,哭声回荡在山谷之中。一袭墨绸深衣的赵荡,手持把油纸伞,就站在三里外的另一座山头上,望着对面背身而哭的如玉。 三里路,是说上山与下山的距离。对面那座山头略低,若相对而望,能连彼此的眉眼都看的一清二楚。若喊话,不必太大声就能听得见。 那是沈归替自己选的墓地,是仰视的姿态,能叫他时时望着对面沉睡于绿草滩中的,辽亡帝的元妃。 尊他的遗言,他的墓,也只是掏了六尺见方的深坑,就地起土埋葬而已。 * 第137节 哭声传到对面,赵荡身边随从问道:“国父,可要吾等即刻发动攻击,制服那些齐国禁军侍卫?” 赵荡轻轻摇头,抬头望天。北面一朵乌云渐渐压境,将整座山头笼罩。他道:“不要轻易打动,孤一人前去即可。” 往下是梯字形的羊肠小道,蜿蜒下去,深到山底,再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最难走的地方,只是一个接一个黄土簌簌下落的土坑。这种黄土堆成的山,雨天湿滑成泥,晴天干晒成焦土,唯一能搭脚如窜的,大约也只有本地的放羊娃,和那些黄山羊们。 事实上沈归本就是朔方人,老家就在离契吾山大约七八里远的地方。他幼年时常在此处放羊,所以才会把元妃安葬于此处。一点小心自私,他死后想要魂归故土,便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葬在了故乡。 可她是有夫之妇,而且大他四岁。他为尊重故,并不敢相依而葬,所以才将自己的墓选在另一座山头上,意欲以亡灵为元妃为戌,做她生生世世的护卫。 走到谷底时,风渐起。如玉的哭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接着便有小雨零星落下。赵荡撑开油纸伞,一步步踩牢步子,在那零星而落的小雨中一步步爬上对面山头。 自从前年那一回逃难开始,赵荡就深恨雨天。那一路经太原,过黄河,在绵绵春雨中的逃难之路,那段走过炼狱的噩梦之途,是他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之中最可怕的人生经历。 他恨阴雨,偏偏如玉竟选了这样一个眼看暴雨临盆的日子上契吾山。 风越吹越猛,埋伏的辽兵有些按捺不住,不停的在给赵荡打讯号。 赵荡站在山坡上,手凌空劈过,示意伏兵不可轻举妄动,转身跃上山岗。 乌云被狂风裹挟着继续南下,往朔方县城而去。留下薄薄一层细雨,润泽这七月的暑热,和脚下这片焦土。他的姑娘就坐在那片绵绵青草之中,背靠着她母亲的坟墓,裙边鹅黄的花儿开了一地。 贵为新朝皇后之尊,颇为意外的,她穿着十分朴素。那件本黑的长裙,是当初逃亡路上,她曾穿过的。那件绛色的长袄,也是她在破庙里偎在他怀中时,所穿过的。 四野无人,齐国的皇家侍卫们不知去了何处,尾随在她身边那小丫头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处心积滤想要见她,并在此布下天罗地网。而她恰恰也是为他而来,连穿的衣服,都是二人曾经在一起时穿过的。 细雨濛濛中,如玉面前摆着五只碗,筷子轻敲过,她忽而抬头,雨打湿发帘,目光相对上的刹那,赵荡胸口宛如被钟撞过。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这是逃亡路上,在那破庙里,他贴身的护卫们即将赴死时,她所唱的行歌。 连齐森在内,那九个十七八岁的年青孩子们,那些孩子,从七八岁开始就在赵荡身边跑前跑后,刷马驾鞍,他们引开追杀他的花剌兵整整跑了七十里路,个个都被花剌人捅成马蜂窝一样,尸骸都无法收敛。 伞遮过额头,赵荡屈半膝而跪,手按上如玉的手。 敲击声戛然而止,如玉抬头,叫道:“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两章,就大结局了。 明天更完正文最后两章之后,周一开始会更新番外。 第142章 果报 过雨离去, 阳光随即洒满山坡。湿潞潞的绿草地上,赵荡收了伞, 仰望雨后晴空, 自嘲一笑道:“你也是有备而来。” 偎在炭炉前相依而聊的旧时光,还仿如昨昔。她生完孩子之后, 比原来还要瘦, 露在窄袖外的手腕纤伶伶仿佛掐之可断。 “王爷,退兵吧!”她仰目望着他, 眼中满是祈求:“想想为了救你而死的那些护卫们,他们用九条命换来您的今天, 可不是为了叫您带着铁蹄践踏自己的故土山河, 杀自己的子民。” 他仍还是单膝跪于地的姿势, 越过她的后背, 坟墓,连接天际的黄土山一重又一重。赵荡自怀中掏了方帕子出来, 要去擦她脸上的雨珠。 边绣黑色暗纹的袖子伸过来,他身上依旧是那股淡淡的檀香气息。赵荡轻轻叹了一息,问道:“是张君叫你来的?” 如玉摇头:“不, 是我自己要来的。” 赵荡铁青着脸吼道:“不对, 是张君叫你来的。张登生的好儿子们,灭了孤的国不说,将孤的公主当着一把利刃,要砍伐掉孤最后的自尊和退路!” 他忽而扳住她瘦伶伶的肩膀,一双深眸, 满含着悲悯:“只为了一份搭救之恩,你就心甘情愿一次次被张君所利用?到如今孩子都有了,他还敢千里路上让你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就只为劝服孤退兵?” 如玉挣得几挣,往坟阙中退了几步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也不是为了张君,我是为了你故国的那些百姓,子民,和我的孩子。” 赵荡冷嗤一声:“当初孤妇人之仁叫张君蒙骗,永国府也是借此机会,才能将我大历江山取而代之。百姓,子民,孩子,孤如今有的是强兵,就在此刻挥兵南下,都能将它夺回来,拱手在你面前。” 如玉见劝不动赵荡,捧起香花裱烛等祭拜之物,转而说道:“我要往对面山头去祭拜沈大哥的亡魂,王爷可要一起去?” 大齐不过数百禁军侍卫,退于山坡之下,沈归的坟墓后面,全是西辽的伏兵。赵荡此番带了二十万人压境,将整个契吾山围成铁桶一般。 下山坡时,如玉走的很慢。她抱着那香烛盘子,低声说道:“当年我们伏杀赵钰之事,王爷是知道的。” 赵荡当然知道。那恰是他从此败走的关键。 如玉道:“赵钰死后,曾多次入我梦中,跪地而哭诉,言自己死的并不冤,唯那五百骑兵,身为军人却不能捐尸沙场,而是被自己人引外夷而伏杀于一线天中,冤屈至极。 后来,我于梦中曾一眼掠过,看到那五百人盼夫归来望穿秋水的妻儿,哭瞎眼的老父老母。我醒之后,便听到沈大哥回京的消息。他在我怀中去世,讲起伏杀赵钰一事,言那皆是自己的罪过,而他之死,也早在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我始知人这一生,作善作恶,无论早晚皆有报应,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下坡路险,有好几处赵荡自己都走不稳,要如玉下坎之后伸手来牵。他道:“孤不信鬼神,也不信因果。若信因果,便是苍天负了孤,否则的话,孤何错之有,要被张登父了逼至绝路,叫他们篡了孤的江山?” 如玉道:“王爷当然有错。江山是什么?是人,是百姓,子民。当初你父皇丧时,你拒不肯发兵,南部诸州因水灾而大乱,死伤不计,那一条条人命,皆是你的背负。 张君或者别的地方不如你,但他心中不只有江山,还有百姓子民,这便是他胜你之处。” 到了山脚,无论齐一方的禁军侍卫,还是西辽赵荡手下的护卫们,无人能看到他二人。 一条极细极细的溪流自山脚蜿延而过。如玉不过提裙一跃,便迈脚到了对岸。她回头在等,赵荡却不肯越过那溪流。 他道:“孤曾一日之内,娶了四位侧妃,此事大约你也知道。” 如玉道:“恭喜!” 赵荡道:“此刻她们已经全死了。” 如玉端着那香裱盘子,以为赵荡在来之前竟杀光了四个侧妃,骂道:“你疯了!” 赵荡道:“四位侧妃,耶律季旋出身最高,完颜雪武功最好。至于从达坂城来的高昌公主,则是两根墙头草。昨日下午孤离府时,完颜雪杀了耶律季旋和达坂城的那两位,而她自己,则被孤的属下送到西辽王那里,由西辽王来送她一程。 所以,孤如今仍是孤身,后苑空虚。西辽和金、花剌加起来,疆域胜大历三倍。如玉,孤一直在等你。” 如玉本为劝阻赵荡而来,以为当初同行的情分会叫他有所触动,以为自己能劝得他退兵回叶迷离。 岂知说了半天,他仍还执迷不悟,遂转身往另一座山头而上:“无论西辽,亦或金,还是我们齐国,百姓比王公多,平民比贵族多。我长在秦州,深知战乱苦百姓。咱俩身上都混着几族的血液,并非汉,或者花剌、西辽一族之人。 若是他人掌控西辽与花剌,我无门可劝,也不会生劝阻之心。可既如今你摄政统治西辽,又还能影响金与花剌,我就必须得来一趟,来说服你停兵休战。这并不为张君一人,而是为了这片疆土上,六国的百姓们。” 终于爬上山坡,一捧未干的黄土,埋葬着名传天下,杀人如麻战功赫赫的西北狼。环首四顾,如玉所带来的护卫们齐聚在对面山头上,一百多人,紧盯着这一处。 赵荡声柔而醇和,一双深眸望着如玉,满是温情。他道:“孤多少年在各地办实差,比任何人都知道百姓是什么,他们确实比王公贵族多成千上万倍。 但你若在草原上呆的久了,就会知道。绵羊天生温顺,一条有用的猎狗,可以统治成千上万只的羊。牧人用猎狗来放牧,驱赶羊君,为它们驱散恶狼,叫他们免遭伤害。孤如今就是那牧羊人,手下有千万条的猎狗可用。而那绵羊似的百姓,他们是战利品,是所有物。做为一个牧人,去关注绵羊的生死和苦难,他注定无法成大器,也不可能走的更远。” 如玉曾经也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么精明的归元帝宁可选温似面瓜的赵宣为储君,也不肯选赵荡。 直到听罢他这番话,她才算是明白了。一个君王,若是将自己的子民当做只能生产利羊的绵羊,而不关心百姓的疾苦。德性不足以匹配野心,于一个国家来说,那将是莫大的苦难。 她道:“我千里而来,一为圆沈大哥的心愿,叫他入土为安。再,便是为当初在破庙里为你而死的九个年青人,为这六国的百姓们请命,请您撤兵休战,至少在你能掌握西辽的时间里,止战,止杀,还六国的百姓以安养生息的年景,无论一年,或者十年,都是莫大的功德。 既做不到,我也就该回去了。代我向二妮问句好,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我也许此生都见不到她了,叫她多保重。” 赵荡近前一步,笑道:“如玉,你可知道。这一年多来,无论在叶迷离,还是上京,抑或西平府,孤整日在想些什么?” 不等如玉答言。他又道:“孤一直在想你,想你初到鸳鸯淖,抱着那刚出生的小羔羊时笑的样子,想你在那片海子边漫步,想你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自己提不起靴子来,将脚伸到孤鼻子前,要孤替你提靴帮的样子。 孤一直在想,再见到孤的小公主,她会是什么样子了?恼怒,或者生气,或者破口就要骂孤几句。可孤不呈想,你竟变的如此无趣!” 不等话说完他忽而伸手,打横便将如玉抱到怀中:“那些劝孤的话,都是张君教你的吧?孤名为荡,生来便是要荡平六国,一统天下的,怎会因为你几句唱词便止战休兵? 现在伸出你的手,打孤一耳光,再哭上两声,咱们一同回西平府,回到孤的府宅,在后院中静等,等着孤夷平六国,带你做这片疆土上最尊贵的皇后。” 在来之前,如玉想过各种可能性,其中被赵荡不由分说掳走,是最坏的一种。但偏偏事态就发展成了最坏的一种,她叫他箍在怀中,全无挣扎之力。 如玉不骂,亦不打,更不叫。她只是到此刻才醒悟过来,自己错看了这个男人。他曾给她水磨石穿的耐心,即便在鸳鸯淖也不曾强迫于她。可他有一颗石头做成的心,外表温厚,内里固执,无论她怎样说服,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从另一侧下山,走了约有两里地,赵荡见如玉始终不言不语,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你想念儿子,孤让出七座城池,从张君手中将他给你换回来,好不好?” 如玉反问:“王爷觉得,儿子是可以用城池换得的?” 赵荡止步,认真思考了片刻道:“一个儿子算不得什么,毕竟张君还年青,他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无论活到多少岁,没有孩子的人,永远无法了解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从六年前在墨香斋外那次相见开始,到如今,如玉一点点穿过伪装,要看赵荡的真面目。 她道:“所以当初在鸳鸯淖,你早知完颜冠云想拿我讨好金国太子,却任由我住在那里,其实也是想等孩子出生之后,让完颜冠云带走我的吧。” 赵荡止步在山坡上,半晌,叹道:“等你生产的时候,耶律夷已经死了,孤会带你回到西辽。” 事实上恰是那个当口。他的谋划不会总是完美无缺,只要稍有差尺,她仍可能在当时就跟初一分离,被完颜冠云带去上京。 但于他来说,她或者是唯一的,可他是一个连自尊、尊严都可以出卖的男人,为了得到权力会不择手段,果真要他取舍,他会眼睁睁看着完颜冠云带走她。 那时候,没有永国府六兄弟齐心合力的营救,她将永远都再见不到初一。 如玉道:“王爷,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赵荡问道:“为何,难道孤抱的你不舒服?” 如玉吼道:“我要解溺!” 她气气呼呼,连蹬带踢挣扎着站到地上,见赵荡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一脚土踢过去,吼道:“解溺有什么好看?还不转过身去?” 她在那枯蒿蓬生的山野间乱走着,偶尔回头瞪一眼,赵荡便笑着连忙转过身去。 乱蒿堆成的山坡上一处被雨淋湿的残垣,里面还有灰烧过的痕迹。这是放羊倌们在山坡上午餐,避风雨,偷懒睡觉的地方。如玉踢开乱蒿走了进去,回头再看一眼赵荡,他高大的身影不过几百步远,袍帘随风,背对着她。 她的表哥,命运多舛的前朝皇子,凭借对于人心的揣摩和对自己的狠戾,从困境中东山在起,可他永远不可能凭一已之力登上帝王之位。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德性上。 以一已之力,她终归没能说服他止兵休战。 第143章 大结局 赵荡等了片刻, 冷静下来,忽而后心一凉。以如玉的奸滑, 怎么可能一声不响, 毫不挣扎的叫他带走。他拨步往前,叫道:“如玉!如玉!” 忽而, 山下有震天鼓声传来。赵荡使手下去追如玉, 几步跃上山岗,便见遥遥山下, 八里之外,不过几百骑兵压境, 为首的红衣金甲, 提鞭跃在最前方, 正是新登基的大齐皇帝, 张君。 带着二十万人马压境,赵荡自然就不怕张君设伏。而张君在整片乌黑的沉甲骑兵之中, 一袭鲜红披风,穿的像个箭靶子一样。 赵荡提剑在山上冷笑个不停。小贼厮,仗着老父亲张登和大哥张震整整五十年在军中的经营, 狗屎运一般爬上九五之位, 不知自己一生全凭运气好,还果真以为自己有帝王之气,显然也是来找死的。 * 半个时辰前,距此约有七十里远的朔方县城,微服的皇帝怀中还兜着自己褐眼蒙蒙的小皇子, 一手端茶壶一般端着初一的小屁股,一手提着指挥棒在沙盘上画着圈儿,问身边那一身乌金琐子甲的张虎:“所以,现在赵荡约有二十万人围困着契吾山?” 张虎道:“回皇上,正是!” 第138节 初一要夺那指挥棒,小叔张向连忙又递过来一只给初一顽儿。 张君站在沙盘前,手中之棒轻叩着桌沿问道:“虎哥此刻能调令的,约有多少兵?” 张虎道:“整个夏州,有五万兵马!” 一比四的悬殊之差。张君闭眼片刻,转身问张向:“以小六的看法,这仗该怎么打?” 张向道:“若只为营救二嫂,小弟我带一队精骑杀进契吾山,拼死应当可以将她救出来。但若是想正面迎敌与赵荡对战,打草惊蛇的话,只怕很难救出二嫂来。” 初一道:“我要我娘!” 一屋子的将士皆叫小皇子这脆生生的口齿惊到。张虎拍掌赞道:“一岁半的孩子,如此清亮的口齿,既初一要娘,我们兄弟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一定把二嫂救出来。” 张君道:“皇后要救,仗也要打。朕既亲至边关,不杀赵荡,绝不还朝!” 他丢掉指挥棒,抱着初一出门,朔方县衙外便可以看到远及处的契吾山,红黄相间的颜色,在碧蓝天宇下亮红耀眼。 张虎跟在身后,辩着张君的脸色,低声说道:“不知皇上与皇后是怎么商量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远赴边关已是不妥。微服简巡也就罢了,那赵荡能如此凑巧的就将整个契吾山包围,显然也是早已知道此事。 皇上,不是为臣的哥哥说你,你们太不小心了。” 张君闭了闭眼道:“皇后要至契吾山祭亡母,此事朕是同意过的。既赵荡来了,咱们就得杀了他,五万对二十万确实有些悬殊,但将整个边防线联起来,从夏州到金城关,再到西宁府,纵向联起来打,不是没有可能,朕要他到西平府时,是个死人才行!” 他道:“传将士们出来商量对策,朕要排兵布阵。” 张虎领命而去。张君抱着儿子,四望这北方风物。大约远极处那火红色的山岗叫初一新奇,他指着山叫道:“爹!山!山!” 张君半自言自语,半说给儿子听:“徜若没有赵荡那个王八蛋,西辽与金,以及花剌是不可能连成铁板一块的。 他是你表舅,老王八蛋跟你生的极像,我的初一生的如此俊俏可爱,普天之下,断不能叫别人生的像你,所以,那怕他是你表舅,爹这一回也得杀了他。你娘替咱们打好头阵,爹亲自上阵,去杀了他,好不好?” 初一那懂得什么像自己的老王八蛋,听老爹说起娘来,下意识说道:“我想我娘!”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三军装备整齐。皇帝红衣金甲,面似玉白,两道眉似刀裁过,双目巡过三军,勒马,转身跑在最前面。 马蹄腾起黄尘似飞烟,张君第一回 上战场,是在成为皇帝之后。 七十里路转眼,夏州守关总共五万兵马,在出朔方之后即刻兵分三路,张虎往南,张向往北,张君御驾轻骑,只带五百骑兵,却是直奔契吾山。 骑兵在山下奔腾,不断喊话。陆续的,伏于这裸土山中的辽军便如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直起腰来,俯视着山下平原上那红衣金甲的新朝皇帝。 蓝天碧野之中,他一身鲜亮的金甲在雨后晴空下闪着耀眼的光泽,白面细肤,锋眉似画,只需一眼,看过的人都会记住他的模样。 他手提一柄长剑,纵马在山下奔驰。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刀枪无眼的年青皇帝,想要挑战一只老狐狸所统领的一群豺狼,猖狂到不可一世。 辽国下属赶到赵荡身边,报道:“国父,那残垣中竟有处秘道,赵如玉只怕是循秘道而循了,属下方才派了人下秘道,正准备全力捉拿她。” 赵荡闭了闭眼,点了点头,接过手中长剑道:“既张君想找死,孤就满足他这个心愿。” 当初如玉亲自写信,言自己要往朔方安葬沈归,祭拜亡母,赵荡便知道她是在设局。夏州守关不过五万兵马,短时之内并无异常调动。他明知是局,还欣然赴约,带着二十万大军前来,自信那怕张君果真十面埋伏,自己一样可以突得出去。 二十万辽兵,一人一脚都能踩死张君那五百骑兵。赵荡临风而立,挥了挥手,身旁的指挥使令旗高展,在烈烈风中划出个十字,随即,二十万辽兵如蝗虫一般从整个契吾山中冲出,如洪流倾泄而下,向山下的大齐皇帝奔去。 * 张君松缰,任马匹驮着自己回策。 在东方侧的山脊上,有个小姑娘在挥着一条红色的帕子,那是小丫丫,她个儿生的小,行动捷敏,又不过一个丫头,并不引人注目。既她挥起红帕,显然如玉已经安全了。 这座山,方圆几十里,是沈归的地盘。他幼年在此放牧,对于这座山的每一个峰头,每一个角落,俱皆熟悉无比。 张君不了解他那个人,也不了解他的爱,更不了解如玉的母亲。 当初在陈家村,那天夜里若不为他去的及时,也许如玉就跟着沈归走了。之后沈归一直对他们兄弟忠心耿耿,也全凭如玉。 可也许沈归并不爱如玉,他爱的是如玉的母亲,辽亡帝的元妃。至少在张君看来,他对于如玉,只是一种身为长辈的照顾与关切而已。 他在契吾山埋葬了元妃,嘱咐如玉将自己葬在另一座山头上,那不过是表面。事实上,从当年伏杀赵钰,接任三边统兵开始,他就一直派兵在契吾山替自己修筑墓地,这座墓地几乎掏空了整座契吾山,是他的坟墓,也是一个伏兵场。 这是他送给如玉最后的礼物,设在他的故乡,在夏州边防重镇上,只为如玉救急之用。只要她启动机关,整座山随即便会滑坡下陷,而随着整座山的移动,他和元妃的墓,终将相遇,并到一处,而埋伏于山中的那些辽兵们,自然也要随葬,尸骨无存。 * 烈阳当空,先是不知从何而发的,一声又一声的空响,震耳欲隆。紧接着大地随之震颤,剧烈抖动个不住。再接着马匹开始发狂,嘶嚎乱叫。从契吾山中,先有兔子、狐狸、野猪之类的大兽跑出来,再接着是一群又一群的老鼠和松鼠,土拨鼠等地物。 有个放羊孩子赶着一群羊,自丫丫方向的山上疾速往下跑着,高声叫道:“走山了!走山了!” 羊也在奔命,放羊孩子也在奔命,全幅武装的辽兵亦正在往山下疾奔。大地愈抖愈烈,那放羊孩子摘了头上斗笠,为人以来第一回 看老人们口口相传的走山,只见整个契吾山开始晃动,红土如沙砾一般无声滑落,将那蝗虫一般嗡嗡而下的辽兵纷纷淹没。 扬天的黄尘腾空而起,在那黄尘之中,一匹通体闪着莹亮光泽的白马,从黄尘中飞跃而出,马上两位女子,衣帛随风而扬。仿如一道闪电,那匹马飞速疾驰,往朔方县城而去。 两座山头并向一处,在死后,沈归终于和他的爱人相遇跨过两座山头,与这整座契吾山相融到一处,而脚下被红土所淹埋的,成千上万的辽国士兵,仍是他一手所造成的杀孽。 赵荡叫护卫们相拥着,灰头土脸逃出契吾山。远远见张君红衣金甲,仍还跃然马上,气的指剑怒嚎:“谁能斩了大齐皇帝,孤明日便赐封他南院大王之位,都给孤上!” 二十万人,埋在山里的顶多也不过万人,剩下的整装上马,远看那红衣银甲的大齐皇帝策马而逃,俱是策马疾追。 从朔方到西宁府,八百里边防线,没有胜败,只有追杀。赵荡提着剑,带着二十万兵马,浩浩荡荡,追击而去。 * 回到朔方县城,整个县衙守卫重重,全是张君自宫里带出来的禁军侍卫们,见如玉即屈膝,高声呼道:“皇后娘娘千岁!” 如玉疾步奔入县衙大院,青砖缝里绿草从生的大院子里,初一一手一只兔子耳朵,正在玩一只小兔子。张诚与张仕分站左右,抱臂不知在聊些什么。 见是如玉来了,两兄弟上赶两步叫了声二嫂。 如玉抱起孩子,往后退了两步,连日来的疲惫未将她击倒,却在看到张诚的那一刻,整个人几欲站立不稳:“为何你在这里?你二哥竟亲自去了契吾山?” 原本计划好的,那个穿着红衣金甲诱引赵荡的人,应该是张诚而非张君,如玉不期张君竟亲自去了。 她抱着初一转身就要往外跑,张诚疾步追了出来,拦住如玉:“二嫂,这是二哥的意思,就算我们俩兄弟生的相像,赵荡不可能认错。二哥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自己诱杀赵荡,只不过是怕你担心,所以瞒着你而已。” “他有没有说过,若他死了,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如玉问张诚。 张诚递给如玉一份卷轴:“他说,全凭你的意思,初一能辅则辅之,不能辅,就从我们兄弟里头选一个你看好的出来,继承他的位子。” 当初继划要往契吾山时,床榻之上,如玉和张君商量好要以巧击赵荡所主的三国联兵,计划中,沈归的契吾山是一计,之后,从朔方到西平府,八百里边防线上,要用张诚所扮的张君为诱耳,沿路伏军如杀蟒蛇一般,将赵荡所率的大军分而斩之,直到西平府时,再由张虎拦路,杀赵荡。 张君计划好所有,唯独诱饵一事,却是瞒着她。方才从契吾山上冲下来,远远扫得一眼,她果真以为那马上披金甲的是张诚,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谁知张君那贼厮好一手瞒天过海之计,竟就背着她自己去了。 初一忽而叫道:“娘!娘!” 叫了几声不应,初一抱着那小兔子说道:“娘,快看快看,眼睛!” 如玉接过张诚手中那份张君亲手书成,压着传国玺印的谕旨,忽而扫了一眼初一怀中那只兔子,惊叫道:“我的儿,这是只红眼睛的兔子,你玩它多久了?” 张仕道:“自打二哥走了,初一哭闹不止,我抓了这只兔子来给他玩,约莫玩了半个时辰。” 如玉原来在农村,常见兔子。兔子最爱红眼,而那红眼极能传染,她抱着初一进殿,打水来给他洗手洗脸,又将那红眼睛的兔子丢了,另换了只毛绒绒的小猫来给初一玩儿。 饶是洗手及时,等到傍晚的时候,初一的眼睛也红了。非但红眼,还发起了烧。 朔方县城中所有的郎中都请来,在县衙外候诊,陪如玉一起等初一退烧。 丈夫一身金甲红衣,穿的箭靶子一样骑马跑了。儿子小脸儿烧的红红,两只眼睛比兔子的还要红。如玉怀抱着儿子,一会儿愁张君,一会儿愁儿子,张诚兄弟一个犯了大错,一个犯了小错,齐齐守在二嫂的门外,就连递水递帕的事情,也恨不能亲自代劳。 张诚端着粥与两样点心进来放在案头,见如玉湿帕子裹着初一的额头,正在捋孩子那褐绒绒的头发,劝道:“好歹吃上一口粥,否则孩子也病着,你要饿倒了,他怎么办?” 初一也知道二叔是在说自己,解释道:“红眼睛的兔子!”他意思是自己之所以发烧,是那红眼睛的兔子传染给自己的。 如玉接过粥,吹凉了一口喂给初一,一口自己吃。闷声吃完了一碗粥,将碗递给张诚,问道:“你二哥他还有交待过些什么?” 张诚道:“他说,若他果真死于半途,一切全凭你自己作主。即便再嫁,也不许我们兄弟拦着你。” 如玉斥道:“他倒说的好听!” 泪珠儿啪嗒啪嗒落到初一脸上,孩子扬头,好奇的望着母亲。 初一这场烧,反反复复五天都不能退。五天时间,快马能从朔方到西平府一个来回,挨一天张君不归,生还的希望便少一分。 果真他若战死沙场,留下孤儿寡母,新朝该何以为继,这些事情如玉并不曾想过。 她一遍遍的回忆往事,最甜蜜的记忆,是当初从渭河县到陈家村的那条路,那清亮月光下的远行,彼此间的试探。 她不知道他苦难的过往,他亦不知道她焦灼的人生,只因为单纯的爱慕而亲近彼此。在旅途中结为夫妻,那方绘成梅的元帕,到如今他还保存在垂拱殿寝宫的抽屉之中。 自从结为夫妻,为丈夫的责任,他一天也没有懈怠过。 初一吃了汤药睡着了,鼻子上沁满汗珠,这是要褪烧的迹象。 如玉将初一放回床上,躺到他身边,捶着胸口欲要哭上一声,听得外面脚步沉沉有窃语之声,亦知张诚两弟兄一直守在外头,怕自己哭起来他们要难受,遂也不敢放声哭,只轻捶着胸膛,无声掉泪。 肩负着沉沉责任,无论皇后还是皇太后,都不好做。 有些人只看到那母仪天下,群臣山呼而拜的威严端庄,于是前赴后继,奋不顾身。 却不知道当披上那身凤帔霞冠,一国的百姓都是儿女,家的围墙变成了国的边防线。 身为文官出身的皇帝,张君可以偏居一隅,只需差遣武官们抵挡赵荡即可。 可他选择了迎难而上,选择以身为刃,去撕开赵荡用三国网结而成的那张大网。若果真得成,若果真能杀掉赵荡,新朝至少可得十年缓息。 当他选择为父亲与大哥两代人打下来的这片江山而战,姜映玺曾梦寐以求,不惜发动政/变想要达到的那个位置,身为皇太后可以垂帘听政的位置,竟要落到她肩上了。 闭上眼睛,张诚与张仕两个还在窗外轻语,夏夜的蝉鸣,虫唱,初一时不时的轻哼,就连这县衙大院外两班禁军侍卫交接换岗,偶有马蹄经过的声音,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如玉轻声说:“无论过往的神灵,还是此地的土地,亦或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恳求你们保佑我丈夫平平安安,只要他能平安归来,我愿折已寿数二十年,只求让我丈夫活着回来……” 一只手就那么捂上了她的嘴。 如玉睁开眼睛,连熬五天不曾闭过的眼睛险险不能看清,张君还穿着那件亮晃晃的明甲,闹过天宫的孙猴子一样,通身上下叫烛光照闪着烁烁金光。她憋嘴一声哽咽,再一声哭,捶上他那护心镜亮堂堂的胸膛,骂道:“冤家,你这冤家……” 张君解扔了那可笑的金甲,搂如玉在怀中狠勒了两把,指腹抚过她略带干翘而又苍白的唇瓣,他的小媳妇儿,他策马疾驰,一路躲着流矢箭雨时,拼尽全身力气想奔回的温柔乡,撬启她的唇瓣,一点点碾湿她的唇齿,五天五夜未下鞍的疲惫与饥渴一扫而空。 他怀念她的乳汁,她唇齿间的甘甜,不为□□,只单纯的想亲吻她,以此去庆祝将赵荡那二十万兵马屠杀歹尽后的快慰。 从生他的父亲,再到教授他学业的先生,当他们俱皆作古,他终将成为天下最强的那个男人。 “爹!”初一忽而叫道。 叫儿子看见父母亲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如玉和张君仓惶回头,便见初一笑的十分狭促。这孩子但凡笑起来,眉眼间便有如玉的俏皮。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不该摸那只兔子的!” 张君不明究里,屈半膝在床边,低眉问道:“什么兔子?” 初一望着自己胡茬横生,一脸灰尘的爹,小小孩童,忽而脑子一热说道:“爹和娘竟然亲嘴啦!” 张君忽而回头,恰迎上如玉满含着爱意的目光。她容色略有苍白,脸上还浮着斑斑泪痕,可普天之下,唯有她是他的姑娘,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孩子的母亲。 那怕她憔悴,哭泣,那怕她身怀八甲,脸上浮痕斑斑,她也是他眼中最美的妇人,生身为人以来,自从看见她,他的眼睛里就再也没看到过任何女人。 一家三口,俱是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