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珠有泪》 第1节 本书由 林真逸冰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沧海月明珠有泪 作者:白小侃 文案 这几天她总是做梦,梦见刘晓娟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过河拆桥。 梦里她虽僵硬着背脊,胸口却一阵阵的疼。 她解释:“我没有过河拆桥,我和他之间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刘晓娟冷冷看着她:“你错了,不把这段感情当爱情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你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只知道这几年自己很辛苦,是那种从早忙到晚身体不知疲惫心却空空荡荡的辛苦。 这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你览尽旖旎风光,收货功名成就,却怎么填也填不满的缺口。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恋爱合约 主角:谭稷明、项林珠 ┃ 配角:符钱、路之悦 ┃ 其它: 作品评价: 心高气傲的项林珠出身贫寒,意外结实家境良好的谭稷明,拗不过谭稷明的霸道坚持,二人谈起了恋爱,却发现天差地别的背景环境以及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造成了两人之间不断的矛盾冲突,两人齐心协力因爱突破层层阻碍后仍旧无法赢回现实,且看项林珠在个人理想和爱情之间如何寻找平衡点,从而成为人生赢家,寻找到爱情真谛。此文行云流水,语言精炼老道,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十分引人入胜,让人不由自主地随着连贯而紧密的情节大喜大悲,同时也会让人对文中不同性格及成长背景的人物所导致的不同结局产生唏嘘,是一篇读后会让人对人生和社会都略有思考的好文,值得一读。 ====================== ☆、第一章 天气炎热,空气带着海风咸湿的粘稠从窗户吹来,头顶的空调还冒着白雾,在冷热交替的攻击下,项林珠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惊醒了趴在一旁睡觉的刘晓娟。 刘晓娟打着哈欠睁开眼:“你不困吗?” 项林珠盯着书:“不困。” 刘晓娟滑开手机屏,打开微信,看了看朋友圈,惊喜道:“晚八点大礼堂举办联谊活动。”接着,摇摇项林珠的胳膊,“去吧去吧,一起去吧?” 她握着笔在书上标记:“我没空,你自己去吧。” “不就一考试嘛,看把你紧张的,去嘛去嘛。” 她俩住同一个宿舍,专业不同,爱好也不同。刘晓娟喜欢热闹,像大部分大学生一样,学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项林珠很安静,像明镜似的泉水,透亮透亮,但纹丝不动,考入大学至今,她年年获得奖学金。 “抽出半小时,就当陪陪我行不?”刘晓娟诱惑她,“很多帅哥也去呢。” 刚说到这里,项林珠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屏幕闪烁的光,接了起来。 “出来一趟,我在南门。” 对方不等她说话,说完就挂了。 她将书本收拾好,拎了包就往外走,一边对刘晓娟说:“我有事先走了。” 刘晓娟问她:“什么事啊?” 她也不回答,脚步匆匆,已经下了楼梯。图书馆紧挨着南门,她一眼就看见停在树荫下的宾利,他的车总是很干净,像新的一样,车身倒映出清晰的人影。她打开车门,砰一声关上,尽量埋了头不让别人看见。 车里放着音乐,冷气开得很足。 谭稷明有一丝讶异:“这么快?” 她指了指:“图书馆就在门口。” 他已将车开出去:“快考试了?” “嗯。”她问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笑了笑:“两个朋友在华纳思喝茶,想打牌了,缺人,我从这儿路过,正好想起了你。” 明天就考试了,她的时间很紧张,大好的下午,她连午觉都舍不得睡,他居然拉她去喝茶打牌,还这么理直气壮。 “会打么?”他问。 “不太会。” “我教你。” 谭稷明话不多,但是朋友很多,忙起来三五个月不见人影。项林珠觉得,即便是偶尔闲着,他也应该不太能记起自己,他刚才不也说了,是刚好从这儿路过。唉,为什么要从这儿路过,她可没兴趣打牌,她本来计划复习完去西门外吃点东西,再约刘晓娟去操场跑个步,然后回宿舍,接着复习。被他这么一搅和,再回去都不知道几点了。 谭稷明一直不说话,她觉得别扭,于是没话找话:“最近忙吗?” “就那样。”他问她,“你大几来着?” “大三。” 他又问:“什么打算?” “考研吧。” 他笑:“挺上进啊。”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索性不接。谭稷明也没话聊,两人相互沉默着,直到下车走进茶楼。有人朝他招呼:“来就来吧,还带了美女,这怎么好意思。” 他玩笑一样拍那人的头:“不是说差两人么,怎么你也来了?” “我在楼下吃饭,正巧和他俩碰上。”说着,看了看项林珠,“打不打啊,你俩谁上啊?”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上去。 听着搓麻将的声音,项林珠的内心是崩溃的。她想走,可刚来就走,不太合适。她低头看了看表,四点半,那就坐一会儿再走吧。 过了二十分钟,她跃跃欲试,刚要开口道别,却听谭稷明指挥:“给我倒杯水。” 她立马站起来倒水。她想,被使唤一下挺好,也算参与了他们的活动。可谁知,这谭稷明使唤人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叫她倒水,一会差她买烟。 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不是有服务员么,你让人歇会儿行不?” 他津津有味马着牌,头也不抬:“你去告诉外面弹古筝那姑娘,叫她别弹了,吵得我头疼。” 她喔了一声,听话地去照办。片刻后,那款款流淌的古曲戛然而止。再回来开门时她已想好,一定要在推开门的刹那就和他们告别,省得谭稷明又找事儿。可她推开门的刹那,正好碰见谭稷明推倒一把胡牌,接着抬头看她一眼:“不早了,先吃饭。” 项林珠知道这话不是对她说的,他只是听见门口有动静,抬头看一看,正好看到了她。她觉得她 今天运气不太好。 吃饭时他们点了很多菜,什么东海玉螺香、蟹黄扒官燕,很符合谭稷明张扬的作风。下午空调吹得多了,她肠胃着凉,没什么胃口。 其中一人指着果冻一般的菜邀她:“你尝尝这个,土笋冻。” 她不想吃,只好夹了一块应付,刚放进嘴里,就看见谭稷明的笑。他笑起来很阳光,嘴角上弯,露出邪肆的坏,接着他指了指她碗里的东西:“那不是什么笋,是虫子,海星虫知道么?跟蚯蚓一个样。” 她口里正含着一团软黏,恶心得冲了出去,再回来时,脸涨得通红。 请她吃菜的人不解:“你是外地人?”不等回答,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项林珠。”她说 那人点点头,又说谭稷明:“你也真是,知道别人不好这口,也不说一声。” 谭稷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说什么。 饭后,谭稷明送她回学校,她脖子都快挂在窗户上,只怕风吹得不够,一不小心就吐在车里。她 下车只用了三秒,第四秒那辆豪车已飙出去。她守着垃圾桶,吐个天翻地覆,五分钟后才摸着滚烫的脸回宿舍。 芙蓉湖边,很多情侣在散步。夏夜有风,却吹不散空气的黏稠。她穿着件翻领半袖,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刷得起毛的帆布鞋。今晚不知为何,总觉得太热,她左手扒开领子,伸出右手往脖子里扇风。 回到宿舍,刘晓娟正捧着手机玩,路之悦躺在上铺翻杂志。 “刘晓娟你去买几个冰激凌吧,我请客。” 路之悦掀开粉色蚊帐,探出颗头对坐在椅子上的刘晓娟说。 “好啊。”刘晓娟站起来,“你要什么口味?” “巧克力吧。”说完又反悔,“算了,巧克力发胖,给我来根冰棒吧。” 刘晓娟又问项林珠:“你呢?” “我不吃了。” 她往阳台的水池走去,埋头往脸上浇了自来水。 刘晓娟已经出去,她还站在那儿,往手上搓肥皂,耳旁传来路之悦的声音:“又走回来的吧,脸 那么红。这么热的天,打个车能死啊?拿那么多奖学金,还在外面打工,再缺钱也够了吧,抠门!” 水池上挂着空调外机,正往外散着一波波热气,项林珠个子高,半颗头都被热浪袭击,她仍旧搓着肥皂,没说话。她早已习惯路之悦的尖酸,路之悦也习惯她的沉默,长久以来,俩人相安无事。 洗完澡她便爬上床,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邻床的刘晓娟推醒。 “你看看,帅不帅?” 黑暗中,手机屏的光很扎眼。她皱眉眯眼,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头发很短,脸很瘦。 “谁啊?” “今晚不是联谊嘛,刚认识的。”刘晓娟很兴奋,“我跟他聊了一个晚上,特别聊得来,你也该 第2节 去的,以你的条件,怎么也挑个好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午你急匆匆走了,到晚上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去见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男朋友?” “不是。”她问她,“诶,你有药吗,我头很痛。” 刘晓娟反手摸她额头:“这么烫!”接着,从枕头下摸出一板胶囊,“每次发烧,我妈都给我吃 这个,一颗管好。我帮你倒水?” “不用。” 她拿着药,从床上爬起,倒水时刘晓娟打开手电给她照明。 路之悦被吵醒,坏脾气地砸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她没吭声,将水杯极轻地放下,示意刘晓娟关了手电,就那么站在黑暗中等待水凉。周围极静,她听见刘晓娟极轻地叹了口气。 项林珠知道刘晓娟为什么叹气,她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不要总让着路之悦,她无理取闹时,你就 跟她闹,谁怕谁。 她其实不是怕路之悦,只是不善和人争。二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沉默是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可她没想到,这世上有一种人喜欢挑衅,你越让着他,他越来劲。 ☆、第 2 章 三天后,期末考结束,她把每周六小时打工改为每日八小时,地点就在马路对面的富万邦。 跟前是位戴眼镜的男学生,脸很瘦,额头长了两颗痘。 “两份鳕鱼堡套餐,还要吗?” “不要了。”他说,想了想又补充,“再来两个圣代。” 项林珠重复:“两份鳕鱼堡套餐,两个圣代,还要吗?” 男生抬头:“不要了。” 她终于看清他的脸,原来除了额头,脸颊还长了几颗痘。收钱的同时她瞄了瞄坐在窗口的刘晓娟,刘晓娟也正瞧着她,还冲她挥了挥手。 这点餐的正是刘晓娟前几天联谊认识的男孩儿,今天特地带来给她看。项林珠熟练地拣餐装餐,趁男孩儿端着托盘转身时朝刘晓娟比了个手势。刘晓娟立马笑得花枝乱颤,看她神魂颠倒的样子,她自己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刘晓娟也是外地人,订了后天晚上的火车票回家。她父母在老家开的杂货店,夏季在店前摆烧烤摊,冬季在门口卖煮玉米,一年四季都不闲着,生活虽不富裕却也有余。 半小时后,刘晓娟和男孩儿离开,走前还特地冲她挥了挥手。项林珠和她眼神告别,依旧熟练地忙碌着,细长的胳膊在粉色细纹的工衣下来回摆动。她心无杂念,被念书和挣钱充斥了生活的全部,既不期望春心萌动的爱情,也不羡慕别人充沛的假期。 生活到如今地步,大部分由她自己争取而来,她已经很满足。这日子虽枯燥无味,但她不是愚钝麻木之人。每天下班后,她会在帕帕罗蒂买个小面包,再沿着演武路一直往南走,那路的尽头是海,观景台上永远站着拍照的游客,圆柱桥墩立在水上,还嵌了莹莹绿灯,静谧安详十分漂亮。 她手中的面包散发甜腻的香,配着咸湿的海风,心情十分舒畅。再往东经过大学路从东侧门一直走回去。暑假来临,大部分学生不是已经回家就是在准备回家,宿舍里的人都走光了,她一个人落得自在,喝完水后就翻书来看。 项林珠专业是海洋科学类,辅修为经济学,后者因兼顾少成绩稍显落后,她想趁着暑假补一补,可是数来数去少一本书。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本书落在什么地方。可想起之后就犯了难,因为那书落在谭家了,但谭稷明这人她并不愿意过多接触。 思来想去她发了一条微信:上回送三花酒和牛巴,我不小心把书落在你家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拿? 半分钟后无回应,她又等了五分钟,依然没回应。于是她去洗澡了,等洗完澡出来晾完衣服又晾干头发才重新翻开手机,屏幕提示有一未接来电,她于是回拨过去。 嘟音提示好几下,那头才接通:“喂。” 谭稷明声音慵懒沙哑,像刚刚睡醒。 “你打电话了?我才看见。” “你过来吧,我在家。” “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去吧。” “明儿一早我回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过来。” “……好吧,我过去。” 夜里九点四十,她赶上末班公交车,到达双十思明分校站时已十点四十,下车后又经过好几个路口才进了海峡国际。 从摁响门铃到门被打开,她足足等了八分钟。谭稷明穿着宽松短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皱眼看着她,那样子竟真是刚睡醒。 他打着哈欠光着脚,返回客厅捣鼓除湿机,又指了指茶几:“那儿,你的书。” 项林珠拿起那本《管理学原理》,随手翻了翻,却发现其中一页有红笔标示。 “那论点有问题,我给改了改。”他说着抬头,“会煮面么?” 她点了点头。 “给我煮碗面。” 于是,她大晚上跨越小半个城,跑来他家给他煮面。 一刻钟后,谭稷明坐在饭桌前跐溜跐溜吸面条,吸了两口又抬头看她:“有汤么?” 她又折回厨房替他拿汤。 做完这些,项林珠拿着书准备告辞。 他却忽然放下筷子:“等会儿。” 她满腹烦闷,该不会还要叫她洗碗吧。 却见他去茶几翻来捣去拿了管药膏:“帮我擦药。” 这地儿对谭稷明来说太潮湿,他背上起了疹子,反手也够不着,逮着能帮忙的项林珠自然不会放过。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等话说完衣服也脱完了。 于是项林珠又放下书,折回去替他抹药。 “诶,你洗洗手先。” 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顺从地去洗了手。 坐在沙发的谭稷明见她洗完手回来,便转了光着的身子背对着她。 半圆形的落地窗外灯火璀璨,夜幕下的海浪层叠,一下下扑打沙岸,那细微响动节奏而规律。 项林珠将那药膏挤出,一点点涂在他背上。那背结实光滑,的确长了一片红疹。清凉的药膏缓解了不适,谭稷明舒服得直叹气。 擦完药后,项林珠重新拿起书准备离开。却见他拿了衣服往身上一套,看了看墙上的钟:“不早了,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 “走吧。” 他率先往外走,似没听见她要自己回。 项林珠不适他的霸道,却从来不敢反驳。 汽车快速驶过隧道,壁上一盏盏灯似光影,刷成一条明亮直线。 “明天跟白杨他们打球,你也去吧。”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就上回玩牌那几个,你都见过。” 她没忍住:“你不是说明天回北京吗?” “改签不就行了。”他漫不经心开音乐,“那几个混球,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就不知道谁是大爷。” 她折腾一晚上就为拿本书,他轻轻松松一句改签就把她的辛苦化为泡影。这便是谭稷明,想怎样就怎样。 “可是我明天要上班。” “请假。” 项林珠皱了皱眉。 他还说:“就这么定了,明儿下午两点,我去宿舍接你。” “不用了……你在门口吧,我来找你。” 他不以为然:“也行。” 回到宿舍,刘晓娟正坐在椅子上煲电话粥,她和她递了个眼色便上床睡觉。 隔天一早,刘晓娟从食堂回来给她带了份早饭。 她睡眼惺忪接过早餐:“你昨晚几点睡的,起这么早。” “先别说我。刚才我去食堂买饭,碰见宿管阿姨,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昨晚是一辆宾利车送你回来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她看错了,不是什么宾利,是瑞麟。” “行啊你,瑞麟都知道。” 她笑了笑,放下早餐去刷牙。 “诶,你还没告我,到底是谁呢?” 她把牙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亲戚。” “认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儿还有亲戚?” “……也不太亲,走得不近。” 刘晓娟看了看表:“这都几点了,你不上班吗?” “下午有事,请假了。”说着,从牛仔裤兜掏出十块钱递给她,“早饭钱。” 刘晓娟拒绝:“你不用这样,虽然我没路之悦那么有钱,但请你吃顿早饭的钱还是有的。” 她硬塞给她:“拿着吧,我不习惯欠别人。” 下午两点,校门口绿荫下停着辆黑色轿车,项林珠穿着仔裤和球鞋,刚出校门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车。 谭稷明开着车问她:“在哪儿上班?” 她指了指对门的富万邦:“肯德基。” 他笑:“能挣几个钱?” 她很不喜欢谭稷明的态度,好像不如他挣的多的都是蠢蛋一样,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很让人窝火。 ☆、3 白鹭园风景不错,可项林珠实在不知拿着支杆子打那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高尔夫有什么乐趣。 她本就不愿意来,发现是打这球,就更不想待了。 第3节 “诶美女,又见面了。” 这人叫白杨,上回玩牌时见过。 “哟!几天不见,谭总艳福不浅哪。” 说话的女孩儿一头短发,头戴遮阳帽趴在白杨肩上。 谭稷明笑了笑,不接这茬儿,虚指了调侃的姑娘和项林珠介绍:“张祈雨,叫她龙王也行。” “谁是龙王呢,你别胡说八道!” “谁说不是呢!”白杨接话,“不叫龙王你祈什么雨啊,要我说你爸还真是一明白人,听说你五 行缺水,什么汪洋大海全省了,改名儿叫祈雨,多省事儿啊,要多少水有多少水。” 张祈雨举起杆子追着白杨打:“丫的,就你话多!” “走!”谭稷明心情不错,“教你打球。” 项林珠顿了顿,开口:“我就不去了吧,天这么热,你教我也挺费事的,不如你去玩,我在这儿等着。” “人都来了,待这儿算怎么回事儿。”说着,给她扣上遮阳帽,又递给她一瓶水,“过来我教 你。” 就这样,她牺牲半天工资陪一个并不怎么想陪的男人,以及他的朋友打了半下午并不怎么感兴趣的球。 傍晚结束,几个人商量着晚饭怎么吃。张祈雨在朗豪明阁和海悦山庄之间犹豫不决,项林珠被她 这份犹豫折磨得人魄分离,一不小心思绪放空,只想找个地儿吃碗酸辣粉。 “想吃什么?” 谭稷明忽然问她。 “都行。” 她极快回复。 这头没意见,他便催促张祈雨:“想好了吗?” “海悦吧。” 张祈雨拨了拨头发,十分为难道。 晚饭的事情将敲定,几人还未来得及上车,谭稷明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他接完电话后转身:“我得回北京一趟。” 白杨问:“现在?” 他应了一声,又说:“你们吃吧。”说着看了看项林珠,吩咐白杨,“吃完送她回学校。” 白杨点点头:“放心吧。” 最后项林珠上了白杨的车,张祈雨比白杨还好奇,问她:“你是学生?哪个学校?” 项林珠如实回答。 张祈雨恍然大悟,扭着身子看向后座的她:“你和谭稷明什么关系,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此话一出,开车的白杨也竖起耳朵。 她极度自然道:“我们是远房亲戚,以前走得不太近,最近是因为我在这里上学才联系上。” 张祈雨十分八卦:“什么亲戚?爸爸那边的还是妈妈那边?” “你查户口啊?”白杨打断,“刨根究底的,懂不懂礼貌。” “好奇嘛!” “……” 谭稷明不在,项林珠就少了压迫感。没走一会儿便开口:“要不在下个路口放我下去吧,学校还有事,我就不去吃饭了。” 张祈雨说:“有事也得吃饭啊,不是说好了么。”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一起吃。” 白杨依言在路口放她下车,张祈雨也不强留,只和白杨道:“她这是不想和咱吃饭呢。” 白杨说:“看出来了。” “我就纳闷了,谭家两边祖根儿上都在北京,最远的亲戚解放那会儿就去了美国,打哪儿冒出来 这么一远房亲戚,瞧她那样子怎么也不像亲戚啊。” “可不。”白杨说,“看着一副听话样,心里别扭着呢,又不爱说话。” 张祈雨道:“我也是头一回碰见这么内向的人,你不和她说话她就不和你说话,你问她一句她就 只答一句,挤牙膏似的,闷死了。也就谭稷明耐性好,愿意陪她一下午。” 白杨笑出来:“耐性好?他什么时候有过耐性?” 于是,张祈雨更想不明白了。 “那他为什么带这么个闷葫芦出来玩儿,这不找罪受么?” “人乐意呗,看他下午那样子,可一点儿不像遭罪的样子,享受着呢。” 下午谭稷明享不享受,项林珠不知道,她只知道脱离了谭稷明的阴影,自己十分享受。她果真去 小店吃了碗酸辣粉,再回宿舍时刘晓娟正收拾东西。 “有喜事呢,这么高兴?” 她搓了搓脸:“没有啊,你吃饭了么?” “和李臻吃的食堂。” 她接了盆水,提了球鞋去阳台刷。 “李臻多大呢,学什么的?” “跟我一样大,学化学的。” “哇。”她将鞋带解下,“好厉害!” 刘晓娟害羞地笑:“有什么厉害的,我和她说过你,他才佩服你呢,成绩工作样样不落下。” 夜很静,大多人已经离开学校,没了吵闹的动静,项林珠手下软刷刮鞋布的声音尤为突出。那声音不大却韵律十足,像小时母亲在板上搓衣服,虽不耐听却叫人安心。 刘晓娟问她:“你还是不打算回家?” 她说:“不回了,寒假再说吧。” 隔天,拖了俩月的奖学金终于发下来。她揣着这笔钱和当月工资去了趟银行,熟门熟路地填表办手续,却在汇钱时犹豫了三秒,最后她从中抽出两张揣进了裤兜里。 回宿舍时她从小贩那儿买了条裙子,在路口吃了碗沙茶面,又去小店买了些水果。进屋时刘晓娟 正拖着箱子往外走。 “买衣服啦?” 她扒拉着袋子,想细看又顾及时间,最终放弃,“李臻在楼下等我呢,我先走了,回来借我穿穿啊?” 项林珠点头,等她出了门又叫住她,然后将水果递了过去:“给你买的,路上吃。” 刘晓娟觉得不可思议,这不太像那天连十块钱的早餐都要和她泾渭分明的项林珠。 她一把揽过袋子:“谢谢啊!” 人去楼空,转眼整个宿舍只剩她一个人。她洗了个澡,刚出来时手机响了,点开来看是吉纲发的 微信。 这吉纲学的是能源科学与工程,刚上大三,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吉纲约她明天晚上去顶沃仔的古心堂吃面。 她手指轻点,极流畅回了一个好字。 他们认识源于一场活动聚餐,一群人从校门往饭店走。 有人眼尖,朝着那颗树下远远道:“哇,宾利,真气派呢。” 项林珠吓一跳,下意识往人群后面躲。 却听有人说:“那不是宾利,是瑞麟,你再仔细看看。” 先前那人又看了看:“诶,我光瞧见翅膀,没仔细看里面的字母,原来不是b是r啊,那可差了不 止一星半点儿。” 那个说是瑞麟的人正是吉纲,项林珠对什么翅膀字母的不感兴趣,只知道那树下不是谭稷明就松了口气。 隔天傍晚,两人依约在饭店门口见面。吉纲两鬓剃得很短,额前留着极浅的刘海,高高瘦瘦,看 上去清爽硬朗。 “比赛刚结束,我们拿了二等奖。” 他兴高采烈地说。 “恭喜。”她随口问,“什么比赛?” “节能减排科技竞赛,费了不少心血。”他将筷子递给她,“江苏办的,我刚从那边回来。” “你是大忙人,不是待在实验室就是参加各种竞赛。” “你也挺忙啊,你这专业,下学期待在实验室的次数比我还多,到时候还打工吗?” 她吸了口面:“看情况吧。” 他搅了搅面汤,挑了块牛肉放进项林珠的碗里。 项林珠顿了顿,说了句谢谢。 他继续挑,却被她拒绝:“你吃吧,我这有呢。” 他执意放进她碗里:“多吃点儿肉,看你瘦的,挣钱虽然重要,也不能亏待自己。” “我可没亏待自己。” 他笑:“那你舍不得吃肉?” “那是因为我不想吃,不是舍不得吃。” 他仍在笑:“行了,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 第4节 “……” 项林珠挺无语的,但也不愿多说,只顾埋头吃面。结账时吉纲发现,那碗底的牛肉,她一口没动过。 ☆、4 饭后吉纲送她回宿舍,问她:“你有什么要捎的吗?我明天就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想要的吗,返校时我给你带来。” “不用了。”她说,“这里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也比不上家乡啊,我姨的分店昨天在东二环开业了,那味道特别正宗,这里的店我都吃过,都是打着我们那儿的名号挂羊头卖狗肉而已,没一家正宗的。” 项林珠笑了笑,没接话。 “什么时候也去我们店里尝尝呗,包你满意!” 他又补了一句。 “好啊。” 也不知吉纲是有意还是无意,总爱说这些。比如他爸和当地某局某领导在哪吃的什么饭,那饭是如何如何不好吃,也不知他的重点是和谁吃了一顿饭,还是那饭到底如何不好吃。 不过这话题在项林珠这儿不太凑效,她本不爱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别人说她听着,所以即便吉纲给予引导,她也说不出他预想的话来。 这之后,身边的朋友都回家了,她大多时候一个人待着,每天按点儿上下班,看书学习散步,过得也挺充实。 这天晚饭后她去海边散步,那一片游客多,从早到晚都十分热闹。她坐在岸边看着戴泳圈的小孩儿在水里扑腾,正不由愣神,回忆小时项建国教她怎么游泳,却被一人打断思路。 “诶是你啊!”那人拍着胸脯,“我啊,符钱,上回请谭稷明吃饭那个,那天你也在,还记得吗?” 这名字太好记,她当然记得。 “好巧。” “可不是巧嘛,谭稷明呢,回北京了?” 她点了点头。 “我说呢,找不见人。”说着,挨着她坐下,“你是他女朋友?” 她摆手否认:“不是。” “那你们什么关系?” “……远房亲戚。” 那人点了点头。 “看你们那么熟,我还以为你是他女朋友。” 她含蓄地笑:“你误会了,我们不太熟的。” “不是吧,不熟他谈公事带上你干嘛!” “那是碰巧,那天厦禾路交通管制,我们绕了好大一圈才出去,当时已经很晚了,他不得已才带上我。” 那人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最后和她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项林珠却不知这次碰面会给自己招来一麻烦。三天后的傍晚,符钱居然带着东西找上门,那会儿 她正窝在书桌前啃面包,一边啃一边看书。 只见他把一硬皮纸袋搁在桌上,还一边和领他进门的宿管阿姨道谢,将那阿姨送走,又转身看着她。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这东西你帮我交给谭稷明吧。” 项林珠惊呆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不自己给他?” “我要能联系上他,哪还从你这儿绕弯子。” 她反应极快:“你没他的号?我有,我给你吧。” 说着便拿起手机。 符钱说:“他的联系方式我都有,可他不接我电话,发信息也不回。我实在没辙了,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她这才发现摊上事儿了,谭稷明不接他电话,明摆着不愿和他联系,而她更不愿和谭稷明联系。 可符钱却不给她机会推脱,拍了拍桌上的硬皮纸袋:“别的不用你做,你帮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他就行,拜托你了,给你添麻烦了,再见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她汲着拖鞋追了两层楼都没追上。 再回去时便发了愁,看着那精巧纸袋楞了半晌,最终还是给谭稷明发了微信:符钱送来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一分钟后那头回复:什么 她对着纸袋拍照片,给他传过去。 又过了半分钟,手机铃响,她接起来。 “怎么回事儿?” 她答:“碰巧遇到。” “碰巧遇到你就帮人办事?” 果然来脾气了。 “我没答应,可他找到学校,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非得找上你。” “他问我们什么关系,我说是……远房亲戚。” “你还有这想法?” “……” 他又说:“既然收了,就放你那儿。” “等你回来吧,我给你送去。” “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说,“你先拆开看看是什么。” 说完挂了电话,接着切牛排。 项林珠依言拆开纸袋,那纸袋中间镶了一隔层,掀开隔层露出两包牛皮袋。她将那封口揭开,粉红一片,全是钱。她惊呆了,拆开另一包,仍是满当当的钱。 她立即打给谭稷明。 “他送的钱。” 那头笑了一下:“他还真没起错名儿。”又说,“你拿着花吧。” “不用不用。”她抗拒得就像人送她一箱炸药似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送去。”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打趣:“人送你的,给我干什么。” 项林珠急了:“不是送我的,他是托我转交给你。” “托你你就接?” 话题就这么又绕了回去。 他又说:“谁接谁办事,他那事儿我办不了。” “别呀!”项林珠真急了,“你都办不了,我更不能办了,要不我给他退回去?” 千里之外的谭稷明隔着电话笑了,肩膀放松,嘴角上扬,眼睛映出水晶灯奕奕光芒。他妈何晓穗将替他续上红酒,回到座位时腕上的翡翠玉不小心磕到瓷器,发出轻微细响。 “傻乐什么?吃个饭也不安生,什么电话非得在饭桌上接。” 他才又说:“你看着办。” 说完就挂了。 何晓穗今天请了朋友到家里做客,碰巧谭稷明在家,难得赶上一顿饭。 一旁的妇人笑着说:“准是女朋友打来的。” 何晓穗说:“要真是女朋友我就省心了,每天忙得颠三倒四,回来小半个月,加上这顿才只在家吃过两顿饭,他哪有时间交女朋友。” “忙点儿好,哪像我家那个,让他爸惯坏了,就知道吃喝玩乐。” …… 谭稷明这通电话挂得利落,可叫项林珠发了愁,这钱怎么退,她连符钱的手机号都没有。也不愿问谭稷明要,他摆明了难为人,可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又发了微信问他要手机号。 结果是谭稷明并不回复。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早知他会如何反应,却不得不朝那南墙撞上去。那种明知前方是条死胡同,却不死心盼着奇迹发生的变态心理,她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她而言,谭稷明就像积压在胸口的乌云,沉甸甸的赶不走,偶尔有风把他吹走,可过上一段儿又飘回来。 只能等他回来再送过去,或者这事办不成符钱会找上门也说不定,她叹了口气,把袋子锁进柜里。可没想到,她没等来符钱却先等来室友路之悦。 那会儿刚开学,路之悦拖着小皮箱进屋,扇着小扇子抱怨:“这都几月了还这么热,真受不了。” 刘晓娟也在,问她:“今年又去哪玩啦?” “冰岛。” “哇,是那个冰天雪地可以看到极光的冰岛吗?” “不然呢?”她拉开小皮箱,丢给刘晓娟一包零食,“尝尝吧,国内没卖的。” 刘晓娟接住,笑成弥勒佛,不停向她道谢。 项林珠正伏在桌前赶报告,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也不看便捞起来接。 “出来一趟,我在南门。” 她头一回因为谭稷明的来电而激动,连说了三声好,接着开柜子拿钱,将提在手里,却被路之悦猛的一撞。 “你怎么回事?”路之悦极不屑地说,“会不会走路!” 说完瞟见散落在地上的钱,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的天哪,你怎么在宿舍放这么多现金?”说着又捂嘴,“你不是偷的吧?” 刘晓娟也傻了,目瞪口呆来不及说话,却见她已弯腰将地上的钱捡起来,风一般冲了出去。她冲 出校门,熟门熟路找到树下的车,再一溜烟冲过去,车门砰地响起时将好落座进真皮座椅里。 一套动作衔接得行云流水,谭稷明被吓了一跳。 “跑来的?” 第5节 她点点头,喘着气把纸袋递给他:“符钱的钱,我找不见他,也退不了,你拿去吧。” 谭稷明并未伸手接,看着前方准备启动车子。她却抢先开了门锁,一条腿跨出去踩着地。 “刚开学有很多事要忙,我先走了。” 一边说一边把钱袋搁在车厢。 “等会儿。” 她保持一条腿在外的姿势转头,一副有事儿你说话的样子看着他。 谭稷明也瞧着她,摆出一副你这是要听我说话的样子? “上来。” 她收回长腿,又重新坐上去。 “关门。” 她于是又关门。 接着汽车唰一下飚了出去…… 项林珠内心是崩溃的,了无生趣的看着窗前斑驳树影。 “上回那酒还有么,我爸一朋友喜欢喝。” 提起谭社会,项林珠就热情洋溢:“有的有的!”转念一想又道,“可暑假我没回去,什么也没 带来,我有一同学还在老家,过几天才来学校,我让他帮忙带吧。” 他应了一声,很随意的样子。 项林珠已掏出手机发信息,一边问他:“要多少?” “三瓶。” 于是她给吉纲发微信:请你帮忙带四瓶三花酒。 吉纲迅速回复:酒?! 她也回:嗯。 那头再回:好。 她收了手机,抬头问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这事。” “……又不是什么大事,打个电话就行了,你用不着专门跑一趟。” “顺路。” “……” 此后俩人再没说话,谭稷明将车开回海峡国际,下车时又去后备箱拿行李,项林珠这才知道他是 刚下飞机。 进屋后他准备洗澡,吩咐项林珠:“给我做点儿吃的。” 项林珠内心深处不大乐意,谭稷明爱使唤人,且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好像别人就应该为他服务一般。 这才走了几天,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她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菜开始做饭。谭稷明洗完澡出来也没理她,躺上沙发看电视了。 她炒了个素菜做了一汤,盛上米饭时叫他:“吃饭了。” 叫了两遍都没反应。 她又走进客厅,这才发现他睡着了。电视还开着,花梨木壁钟逐渐指向六点,那金色光亮的钟摆来回晃动,细看过去还反射出倒影。她动作极轻从客厅撤出,正准备溜走,却听那壁钟准点报时,响起西敏寺钟声。 沙发上的人大概醒了,窸窣声响后便坐了起来。 他看着她:“饭做好了?” “……嗯。” “吃吧。” 她于是折回去,陪他坐着吃饭。谭稷明大概饿狠了,猛扒了两口米却被呛住了,咳得声声惊人。她才立马拿了碗盛汤,给他递过去。他就着汤喝了几口,红着脖子拍胸脯,这才缓过来。 “你还在那儿上班?” 他问的是打工的事。 “今年学校事情多,还不一定去。” “学生就该好好儿学习,挣什么钱,我爸给的不够?” 他开口随意,嘴里还嚼着菜。 项林珠霎时涨红了脸,心脏砰砰跳,似藏了戾气快喷出来。 “不是。”她声音不稳,“除了学费,总有用钱的时候。” 他喝了口汤:“抽空我找他谈谈,让公司填充基金,再多给你发点儿。” “我不是这意思。” 他抬头,用一副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的表情看着她。 项林珠都快哭了,只得冠冕堂皇道:“我打工主要也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充实课余生活。” 谭稷明闻言挑眉:“你不是说学校很忙?” “……之前不怎么忙,这学期开始忙了。” 他不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吃完又紧着吩咐:“收拾收拾,送你回去。” 她于是又把饭桌收拾干净。 回去的路上谭稷明不断打哈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项林珠别扭,没话找话:“你很累吗?” “昨儿谈事情一宿没睡。” 说着,又打了哈欠。 她正想着又该说些什么好,却见汽车不受控制的往绿化带冲去,下一刻,车头伴随她的惊叫狠狠撞向隔离带。安全气囊弹出来时,项林珠还是懵的,再看驾驶座的谭稷明,竟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吓坏了,他不是死了吧。 又看见鲜血顺着他半露的面颊流下来。 天啦,他死了。 …… 救护车赶来后,项林珠是跟随担架走上车的,她只膝盖擦伤点儿皮,没什么大碍。 谭稷明可没她那么轻松,昏迷中被罩上呼吸机,救生警报响了一路,到达医院更是为他人仰马翻。 项林珠跟在后面,看着不省人事的谭稷明,忽然想起谭社会的脸,她觉得她完蛋了。 ☆、5 隔天下午,谭稷明在窗明几净的病房中清醒过来。屋里簇拥着四五个人,有躺沙发的,有贴衣柜站着的,还有挨床沿坐着的,见他醒来都停止动作,转头瞧着他。 “我去,终于醒了!”坐床沿上的人猛拍了他的腿,“不带这么玩的,吓死哥儿几个。” 另一人调笑:“你说你困了不跟家睡觉,出来显摆什么,天远地远整一疲劳驾驶,还罚款两百扣 六分,好玩么?” 是的,昨晚的车祸谭稷明并无大碍,他只是疲劳驾驶撞了绿化带,顺带把自己的腿撞骨折了,然 后疲惫至极的身体借机睡了一觉。 沙发上的人拿着苹果蹦起来:“我跟你们讲,他开车出去才不是为了办事情。昨天晚上我打他手机,听手机的是个女的,是她跟我讲他出车祸在医院,我才通知你们的!” 先前那人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这是用生命在泡姑娘呢?” 谭稷明拽了枕头枕在腰后:“人呢?” “听电话的小姐吗?我们赶到这里时她已经走了。” 他掀了被子准备下床,才看见腿上绑了石膏,就这么又躺了回去。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耗着。” 一人说:“别介,您好容易出回车祸,我爸才准我出趟北京,可不能就这么回去。” 另一人笑:“是啊,这会儿还有人在飞机上正往这儿赶呢,要不咱借机组团来个观光一日游得了。” 第三人说:“观光旅游找我就对了啦!” …… 直到天黑,谭稷明这病房就没断过人声,来的人一会儿走了,走了之后又来人。傍晚最后一波探访者是白杨和张祈雨。 他们到的前一刻,谭稷明正打电话:“行啊你,把我扔这儿自己跑了。” 项林珠正奋笔疾书,捂着电话猫腰从教室出去。 压低了嗓音解释:“医生说你没什么事,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你睡觉时我帮你接了电话,你朋友说立马去看你我才走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是因为送你,我也不至于躺这儿。” 她自知有愧,这才说:“我这就过去。” 转念又想到谭社会,项林珠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去医院总比他出了大事要给谭社会一个交代来得好。 就在项林珠赶去医院的途中,病房又来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找谭稷明办事 的符钱。 符钱一进门就溜须他:“这好好的怎么就出事儿了呢,您贵人事多也得劳逸结合啊,什么要紧也不如身体要紧啊。” 谭稷明瞧他一眼:“消息够灵通啊。” 他嘿嘿一笑,摸了一把后脑勺:“您是大人物,有点儿风吹草动大伙儿谁不知道。” 因着白杨和张祈雨在,符钱没敢问求他办事儿的事儿,寒暄着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项林珠到时,将门扣得轻巧脆响。 第6节 白杨扯开嗓子:“进!” 就看着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的小姑娘推门而入,手里还拎着两袋水果。 白杨看着她手里的水果,笑着打趣:“这么客气?” 她窘迫不已,默不作声把袋子放下。 张祈雨认出她来,按捺住好奇心问她:“你没事儿吧?” “没事。” 将说完,护士进来换点滴,不经意也瞧见她。 “你来啦,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擦点药?” 她忙说不用了。 昨晚这护士给谭稷明挂水时见她膝盖有伤,顺势替她擦了点儿碘伏,赶巧今天又碰见她。 “哟,你也受伤了?”张祈雨蹦起来搀着她,“赶紧让大夫检查一下啊。” 她这么热情,项林珠反而不好意思:“不用了,就擦破点儿皮,没什么大事。” 谭稷明开口:“既然没事,你待会做点儿吃的送来。” 白杨说:“想吃什么买呗,大老远的再回去给你做,多麻烦。” 项林珠知他叫她来没那么简单,便问:“想吃什么?” “你看着做吧。” “好。” 不知怎的,祥和的氛围忽然有些诡异的尴尬。 项林珠正准备走,却见谭稷明扔了车钥匙给白杨:“你送她一下。” 符钱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钥匙:“我来我来。” 项林珠转头,对上符钱的眼,符钱朝她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她的心逐渐沉进谷底。 行驶途中果不其然,符钱开口:“还说你们不太熟。幸亏我机灵,没找错人。” 他说的是钱的事儿,项林珠百口莫辩,只好在心中万般抗拒,其实我们真的不太熟。 “我想好了,这段时间我就当他的专职司机,只要他同意帮我办事儿,我随他差遣,你回头也帮我说说好话啊。” 她顿了顿:“我说不一定管用的。” “诶,都这份上了,你就别撇清关系了,咱俩也算认识了,认识就是朋友,你帮帮忙说句话还不 行啊。” 她只好沉默。 这趟行程完毕,再回学校已经九点半。路之悦躺在床上看剧,刘晓娟在阳台洗衣服,听见动静和 她打招呼:“回来啦!” “嗯。”她问,“你不是说今晚待在图书馆么?” 刘晓娟尴尬一笑:“图书馆这种有灵气的地方只适合你,我待在那儿只想睡觉,再说了我又不打 算考研了,还不抓紧玩几天啊,等毕业可就不清闲了。” “不考了?” 她上学期还说要考的。 “不考了。”她拧干衣服,“我和李臻商量好了,下半期我找工作他考研,等他毕业我们就结 婚。” “这么快?” “快什么啊,这还没考呢,考上还得好几年,一点儿也不快。”她把衣服晾起来,叹了句,“我 听说你们专业研究生住在新校区,一间宿舍配一台滚筒洗衣机,都不用洗衣服,可羡慕了。” 项林珠笑:“那你也考呗,考上了,好几年都不用洗衣服。” 刘晓娟说:“我可考不上,你们那专业非一般的难。” 刚说完,路之悦又砸床了:“吵吵什么!能不能安静点儿!” 刘晓娟朝她耸耸肩,继续晾衣服。 昨天晚上项林珠从医院回来时,路之悦阴阳怪气地讥讽:“有些人哪,看着简朴其实险恶,我们系有个女孩儿出身贫寒,平时省吃俭用的大家都可怜她,可没想到这女孩儿居然在校外勾搭些不三不四的有钱人,一点儿不缺钱。” 刘晓娟知她讽项林珠,拉拉她的手安慰她,项林珠倒不介意,没听见一样,不想和她起冲突。她正准备洗漱洗漱上床睡觉,手机却忽然响了,是吉纲打来的,说东西带来了,就在楼下等着,她于是又匆匆跑下楼。 吉纲站在灯下,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手里拎着俩袋子。 她问:“你不是下周才回校吗?” 吉纲说:“没什么事就提前来了,这是你要的酒。” 她伸手接过:“谢谢啊,多少钱我拿给你。” “不用。” “那怎么行。” 她一边说一边掏钱。 吉纲却说:“明天周六,晚上你请我吃饭吧,就当买酒钱了。” 他一边说一边退着走,说完就转身跑掉了。 项林珠拎着酒站在那儿,伸进牛仔裤的手将够着钱,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她看着吉纲的背影只好作罢,抱着酒回了宿舍。 一进门刘晓娟就凑过来:“这是什么好东西?” “酒。”她说,“送人的。” 刘晓娟纳闷:“……社会人士吧,不然哪有送酒的。” 她把酒塞进柜子里,没说话。 路之悦掀开蚊帐,从上铺探出一颗头:“看不出来啊,项林珠你还挺复杂。” 她也懒得解释,一言不发去洗漱。 隔天周六,项林珠一大早便带着东西去医院探视。到时白杨也在,见她带了东西笑得很不怀好意。 “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人,每天都来,还每天都带着礼。” “这不是礼。”她红着脸将东西放在床头:“你要的东西,我同学带回来了。” 符钱认出那是酒:“你也太有想法了,我只知道人死送花圈,还没见过住院送白酒的。” 白杨接话:“住院喝点儿酒挺好,消毒。” 项林珠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6 “行了。”谭稷明说,“酒先放这儿,待会儿你做饭正好捎回去。” 项林珠一听还要给他做饭,那心情就像快上吊一样。 她如此着急把酒带去医院,当然不是为了送礼表慰问,她只是想把东西尽早给他,就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早交早安心。但谭稷明不以为意,照旧像使唤保姆一样使唤她,这回趁着住院甚至变本加厉。 午饭还没做呢,就要求她一日三餐给他送来,但项林珠说要学习,不可能三餐都送。 他就说:“那你每天晚上过来。” “也不一定每天晚上都有时间,有时候还有实验活动什么的。” “推了。” “……但是今天晚上真不行,已经和朋友约好了。” 谭稷明没出声,像是默许了。 后来符钱送她回去做饭时就调侃:“你看他多喜欢你啊。” 她说:“他是喜欢我做的饭。” “……” 这天中午她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素烧茄子和丸子汤,配上白米饭,谭稷明连吃了两碗,饭后又替他削了只苹果,他看着电视吃苹果,咬得咯嘣脆响。 项林珠收拾完碗筷就准备离开:“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不让:“我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万一有什么事儿找谁去。” “医生护士都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可以按铃叫他们。” 他看着她:“我可是因为你受的伤。” 她心中想的是,是你疲劳驾驶怎会怪到我头上,行动上却很听话,坐上沙发,脱了背包就拿出书来读,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 看她重新坐下,谭稷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摁着遥控器换台。电视声音不大,窗外有阳光进来, 和着暖润的风,一人安静阅读,一人安静看剧,那画面竟祥和得有些不真实。 项林珠再抬头时天色已暗,她揉了揉脖子,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于是麻利把书塞进包里,悄悄离开。 吉纲和她约在赛卢岛吃饭,去时吉纲早到了。 “怎么才来,我都等半天了。” 她说:“不好意思,临时有事。”又说,“想吃什么点吧,我请客。” “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 “你帮我这么大一忙,不开玩笑我也想请你吃饭。” 吉纲点好餐,从兜里掏出一盒子:“暑假去了一趟香港,给你带了礼物。” 那是一红色植绒首饰盒,圆柱身,顶盖儿像烤熟的面包蓬起来。他伸长胳膊,把东西放在她面前。 她思索大概两秒,扭头从背包掏出钱来。 “差点儿忘了,这是买酒钱。” 第7节 吉纲说:“我说了不用。” 她抬头笑:“那怎么行,我没有白花你钱的道理啊。”又将礼盒沿着餐桌推回去,“谢谢你的好 意,但是我用不着这些。” 吉纲又说:“这没花多少钱,算不上贵重。” “贵不贵重我都心领了,谢谢你啊。” “你不喜欢这些?” “说不上喜不喜欢,我每天忙来忙去,用不上。” 吉纲就笑:“还是我们那儿的女孩儿会过日子,我也觉着这些不实际的东西挺浪费钱的,听你 的,以后不买了。” 项林珠傻了,什么叫听我的,我也没叫你买不买啊,再说你买不买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啊。 于是说:“这是你自己的事,用不着听我的吧。” 吉纲一副了然的样子:“你别说了,我都明白。” …… 说来说去说不到一个点儿上,她索性不说了,埋头吃东西。 谭稷明那头探望他的朋友陆陆续续都来得差不多了,白杨和张祈雨在医院逗留两天也回了北京, 病房常客只剩项林珠和符钱,符钱有利可图,每天充当项林珠的司机,项林珠怕落谭稷明口实,每天充当谭稷明的保姆。 随后这几天的保姆角色她倒不怎么排斥,因为给吉纲还完酒钱后她所剩无几,晚饭正好在医院趁掉,还可以节省一笔开支。 到第五天,她看着时间从自习室赶去医院时,谭稷明刚换完衣服。 他扣着袖上纽扣,看了看凌乱的沙发指使她:“收拾一下。” “噢。” 看来今天不用做饭了。 她没话找话:“石膏拆了?” “嗯。” 她还想说,那我回学校了。 却听他道:“今晚出去吃,想吃什么?” 她极快接应:“都行。” “还真不挑。” 谭稷明是打趣,项林珠却无兴致,她只盼着早早结束各奔东西。 他带她去了环岛路,那包房面朝大海,通透无比。他点了堂灼大响螺和干烧鲍鱼,配着红酒,吃相十分雅致。 项林珠不爱这些,吃不饱又费时间,还不如买个烧饼,便宜实惠又节省时间。几乎每次和谭稷明 在一块儿吃饭,她都有些食不知味,因为心思不在吃上,满脑子想的是一会儿找什么借口溜走。 好在谭稷明这人虽令人讨厌,但行事章法容易捉摸,一般吃完饭都会送她回校。今天也不例外,因为沾了酒,返程时他打电话叫符钱赶来开车。 符钱到时又看见项林珠,再笑时便一脸暧昧,项林珠想死的心都有了。落座后他先递给她一封请柬。 “明天的晚宴,项同学请务必出席。” “不用了吧,我明晚有课。” 符钱说:“别急着拒绝啊,你先打开看看。” 她于是拿手里打开,那请柬没什么特别,言简意赅地邀请她出席晚宴。 “您是贵人,要不是您出面,谭先生怎会帮我这么大一忙,所以您一定得来。” 项林珠想,他收了你的钱,帮你办事在情理之中,关我什么事。 但面上不能这么说,只能委婉道:“我没帮什么忙。” “你就别客气了!”符钱说,“明晚七点,我派人去学校接你,就这么定了。” 她还想找借口,又觉得借口力度不大,转念想到一旁的谭稷明……算了吧,指望他出面拒绝还不如指望明晚刮台风。 到时刚准备下车,谭稷明递给她一纸袋。 “不用了,谢谢。” 他挑眉:“书,基金会发的。” 她这才赶紧接过,又道了句谢。 等她进了校门,符钱才转头赔笑:“对不住啊,我不知道她在,只备了一份请帖。” 谭稷明坐在后座,懒洋洋的:“没有就不去了呗,多大个事儿。” “这都是我的错不是,我也没多想,就合计给了她和给了您是一回事儿,这样吧,明晚我亲自去 接您,这合作是您促成的,您不出面可不行。” 谭稷明只笑了笑,没接话。 再说回到宿舍的项林珠,刘晓娟见她回来,张口就说:“今天下班挺早啊。” 她一头雾水:“下班?” “不是新工作吗?你每天下课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以为你找到新工作了。” 刘晓娟倒提醒了她,好像是该找工作了。 俩人还没说上两句正经话呢,房门忽然被撞开。只见路之悦火急火燎冲进来就是一阵翻箱倒柜,弄得乒乓乱响。 刘晓娟问她:“你又怎么啦?!” “我的项链不见了。” 她半个身子埋进柜里,扒拉出一大堆东西,没找见,之后又爬上床翻枕头。 “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你再想想。” “不可能。我昨天洗澡前就摘了放在宿舍,今天没戴过。” 她又下了床,嫌项林珠挡道:“让开!” 项林珠还来不及反应,本能往后退了一步,就见路之悦瞧见她搁在书桌上的纸袋。 “挺有钱啊你,买这么贵的衣服。” 说着,将那衣服的吊牌掰出来。 刘晓娟悄悄数了数:“我的天哪,这么多零……我再数数……” 项林珠已经傻了,说好的书怎么变成了连衣裙。 “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有法子捞钱,怎么还好意思骗奖学金?每天泡图书馆刻苦努力,想考研 还打工挣钱,你装给谁看?老实说,我的项链是不是你拿了?” 刘晓娟圆场:“说什么呢,阿珠在外打工,自己能挣,干嘛拿你的东西。” “打工能挣多少,够买我的钻石项链?还是够买这条裙子?” 刘晓娟哑口无言。 项林珠说:“这裙子怎么来的你管不着,但是我没拿你的东西。” 路之悦冷笑:“也是,有人出手这价位的裙子,你还怎么看得上区区一条项链。”她又看着刘晓 娟,“跟她做朋友,你小心点儿吧,别被带坏了都不知道。” 说完就摔门而去。 刘晓娟尴尬地拉起项林珠的手:“别理她,她大小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脑中一片混沌,书变成裙子的事儿还没理清楚,又被路之悦一通乱吼,只好先给自己倒杯水冷静冷静。倒好水之后,她撩了裙子往椅上一坐,却听刘晓娟惊呼:“阿珠你裙子开线了。” 在侧腰的位置,紧密的针脚已被豁拉成指缝的宽度,白色线头倒挂在浅色裙身,很是醒目。 她忽然想起晚饭前谭稷明带她去了趟商场,车就停在大门前,她一直在车里坐着。不到半小时,谭稷明从商场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纸袋,她就记得他把纸袋搁在后备箱,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又把东西放回车厢,以致于下车时递给她说是基金会发的书时,她没有丝毫疑惑。 再看一眼躺在桌上的连衣裙,她忽然明白了,明白之后竟有些屈辱。她方方面面努力认真,以奋发拼搏树立起来的自尊自信,以及竭力在那人面前凸显的不卑不亢,到头来却败在一条连衣裙上。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那白花花的线头赤裸裸的揭露她一直想改变却从来未变的社会阶层和角色定位。她不想被谭家看不起,不想接受他们的怜悯,更不喜欢骄傲自大的谭稷明,可既定事情不能改变,就像她再怎么不卑不亢,在谭稷明眼里,她只是个连一件好衣服都买不起的可怜虫。 其实裙子开线没什么,只是那时候的项林珠敏感要强,她可以接受刘晓娟毫不避讳的说她衣服破了,却难以接受谭稷明观全局而不动声色送她一件新衣服。 ☆、7 隔天晚上七点,犹豫再三的项林珠出现在校门口,并且上了符钱派人来接她的那辆车。她本来不想去,又怕符钱叫人去宿舍里找,那样动静就更大了,于是按时在门口等着。 她去的早,符钱亲自迎她进场:“你先吃点儿东西,楼上有休息室,要是嫌吵就上去休息,有什 么需要叫服务生。”说着又笑,“叫我也行。” 他安顿好她就接着去忙。项林珠走近角落,选了个座儿坐下,打算等符钱开完场就离开。可还没开场,谭稷明却到了,到时她正端详墙角的盆栽。 “什么时候来的?” 她吓一跳。 “有一会儿了。” 他打量她,牛仔裤帆布鞋,t恤左胸还有个小卡通。 “送你的衣服怎么不穿?” 她从脚边捞起纸袋递给他:“好端端送什么衣服,还这么贵,我穿不了,你拿回去吧。” 他微挑了眉:“这场合得配衣服,你穿成这不合适。” “我还有别的事,本来也待不长,刚好你来了,我这就准备走,也不用配衣服了。” 他不动声色看着她,她知道他看着她,于是看天花板看地板砖、看墙角植物看进场嘉宾,就是不看他。 他刚要发作,符钱走过来:“开场了,一块儿过去。” 他扣着西装扣子,朝她撂下一句话:“站这儿等着,别乱跑。” 第8节 “我还……” “什么事儿等我结束再说。” 他说完就上去了,夹在人群间的项林珠有些无奈。 他们公司规模小,人不多,加上符钱请来撑场的朋友,刚好挤满半大的宴会厅,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二人讲完话后下台与人碰杯,符钱想介绍朋友给谭稷明认识。 谭稷明推辞:“你陪着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都是我特好的朋友,见见吧,以后也许会合作呢。” “既然是你朋友,有的是机会再见,下回再说吧。” 符钱不好强留,由着他走了。 项林珠还在角落里听话地等着,手里拘泥地捏着纸袋。 他走过去:“跟我来。” 她于是捏着纸袋跟着他走。 宴会厅二层建了弧形小露台,铺着厚实的花纹地毯,露台外是蓝盈盈的游泳池。他领她上去,还未到沙发坐下便使唤:“出门走得急没摘吊牌,硌得慌,你帮我摘了。” 说完,已屈腿半躬,背朝她微低了头,露出长的脖颈。她半踮了脚,手钻进他的西服,将那吊牌摘下来。就不能脱掉外套自己摘吗,她心中暗暗抱怨。 他已站直,帅气的歪了歪脖子重振精神,似摘除一颗毒瘤,浑身都自在了。 “你刚不是说还有事,什么事儿?” 被他一打岔,她都忘了想好的理由。 “学校有事。” “什么事白天不做晚上做?” “白天没做完……” 他走去沙发坐下:“没做完明天接着做,学习和工作一码事儿,得劳逸结合知道么。” “……” “去,给我弄杯水。” 她于是准备下楼找水,却不料在转角碰到路之悦。路之悦穿着长裙,肩膀处的透明料子镶着亮晶晶的钻,她一只脚踩在高跟鞋里,另一只鞋被踢翻在沙发一侧,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窝着肚子指着项林珠。 “你怎么在这!” 右手还抱着酒瓶。 项林珠看着她,没说话,准备抬腿走开。 她却不依不挠:“你究竟傍上谁了?” 项林珠看她脸色发红,双眼迷蒙,隔老远也能闻见酒气,于是选择不和醉鬼计较,将准备走时路之悦却忽然放声大哭,这一哭引来不少人围观。 她赖在沙发上,抬腿踢掉剩下的一只鞋,那鞋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项林珠面前。 “喂!把鞋给我穿上!”她指着她,“说你呢!” 项林珠火气也上来,脸涨得通红。 下一秒,路之悦却接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闹:“快点儿给我穿上,我脚冷……” 她边说边哭,委屈到极点。 项林珠心中叹了口气,刚弯腰准备捡鞋,却被人抢了先。谭稷明拿着高跟鞋走向路之悦,弯腰屈膝替她穿好鞋。 路之悦惊讶:“谭大哥?” 符钱已迎上来,差人把她扶走:“这是我爸一朋友的姑娘,从小被家里惯坏了,您别和她计 较。” 谭稷明说:“我认识她。” “您认识?也是,就这么大圈子,转来转去都是熟人,认识就好认识就好。” 被路之悦这么一搅和,他也不想喝水了,带着项林珠出去。 “你长没长脑子,她叫你穿鞋你就穿?” “她喝醉了。” “喝醉了就由她使唤?” “……你不也老这样使唤我。” “我和她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一样的霸道不讲理,蛮横讨人厌。 谭稷明还反问:“哪里一样?” 她便不说话了,不想火上浇油。 他脸色不好,开了车门:“上车!” “等一等,我忘了拿东西。” 她说完就返回,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衣服。 谭稷明这人好面子,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本就是伤面子的事,他心有不快也不便发作,由她把东西放在车里,回程的路上,没说过一句话。 这天项林珠回去得早,慢条斯理收拾完就坐在桌前看书,什么车祸晚宴总算告一段落,不和谭稷明有瓜葛她就轻松快活。 刘晓娟回来时她仍在看书,她从她背后经过,来回好几趟。 项林珠忍不住了,问她:“有事吗?” 刘晓娟吞吞吐吐:“那个……最近有些不太好的传言,你听说了吗?” “什么传言?” 她一门心思在谭稷明和学习之间周旋,没关注什么传言。 “就是……那个……说你勾、勾搭上有钱人了。” 勾搭两字说得极轻,仿佛稍用力就会重重砸向项林珠一般。 她合上书:“路之悦传的吧,她一直针对我就算了,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不信你,晚上和李臻吃饭,他说碰见有车送你回学校……都好几回了。” 她愣了愣。 刘晓娟又说:“他可是看清楚了,那车不是什么瑞麟……是宾利。” 事情发展到这,项林珠非常有必要解释清楚。 她看着刘晓娟:“记得之前我和你说的远房亲戚么,其实我们并没有亲属关系。我是他父亲公司 常年资助的贫困生,刚进校那年因为一些巧合和他认识了。我们之间只有这层关系,其他的你都不要信。” 刘晓娟的嘴张成鸡蛋大:“……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和他交情不深,你也不认识,所以没提过。” “可、可他为什么经常送你回来呢?”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不过都已经解决了,以后不会了。” 刘晓娟想了想:“要真不是那种关系,往男女朋友发展也是挺好的,他条件那么好。” 项林珠笑:“我哪有心思搞这个。” “不搞这个搞什么呀,大一到现在,想追你的男生都被你冷冰冰的样子吓跑。我以前以为你漂 亮,眼光高点儿正常,可没想到你连开宾利的都看不上,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你是不是不正常呀?” “我要考研,还要打工挣钱,怎么着也得工作稳定之后吧。” “研究生毕业都多大了你知不知道?那会儿再谈恋爱,黄花菜都凉了。” 她翻开书,压了压枕在胳膊下的页面:“去好好享受你的恋爱吧,别耽误我复习。” 刘晓娟不可思议地咂舌。 两天后路之悦又回了学校,看项林珠的眼神变得很玩味。 “你们什么关系?” 项林珠不理她。 “看在同住一个宿舍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谭稷明这人不简单,你可别以为攀上他就成了金凤 凰。” 她已练就屏蔽路之悦说话的本领,压根儿没反应。 刘晓娟说:“你别瞎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刘晓娟看了看项林珠,知她俩人不合,也不敢擅自多解释。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路之悦扬着下巴:“谭稷明出了名的大方,你要什么他不给啊,非偷我一项链干什么,你就那么 需要钱?” 刘晓娟又出声:“阿珠没偷你东西,没凭没据的你别冤枉人。” 路之悦嫌她多管闲事:“不是她偷的,难道是你?” 说完就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刘晓娟愣愣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嘀咕着走开。她去阳台洗衣服,洗完衣服又洗澡,后来又拆了包饼干坐在桌前吃。 问项林珠:“你要吃吗?” 项林珠摇摇头,合上书去洗漱。等她收拾完,刘晓娟还在床下磨蹭。 第9节 “你怎么了,不给李臻打电话了?” “吵架了。”她嚼着饼干不清不楚地说,“为了砍价我和那老板吵了半天,结果他不帮我还和我 吵起来。” “买什么了?” “袜子,十块钱一双,我嫌贵让老板五块钱卖给我,老板说少了八块不卖,就这么吵起来。” 项林珠惊讶:“就为了三块钱?” “三块钱也是钱好吗,你不也是靠人资助才有学上吗,怎么还看不起三块钱了?” 刘晓娟说完就后悔了:“对不起阿珠,我不是这意思。” 项林珠笑了笑,没说话。其实她也省钱,但和刘晓娟不同,凡事刘晓娟都要占个便宜,捞不着一块捞一分,只要捞着了,她就有大胜而归的满足感。而项林珠认可这世界万物有不同的价值,一双袜子卖十块不卖一块自有它的道理,你花五块硬要买八块钱的东西本来就不合规矩,而解决这事的唯一办法就是乖乖去买五块钱的袜子,或者去挣够那八块钱。这般胡搅蛮缠,和想不劳而获有什么分别,所以她可以为了省几块钱步行十几二十公里,也可以为了满足味蕾花几十块钱买个不足掌心大的小糕点。 这只是两种价值观,没有对错。 项林珠已躺上床,没听见动静,便问:“还不睡啊?” 刘晓娟讪讪的:“这就睡了。” 这之后谭稷明一直没出现,项林珠已报好研究生的名额,每天大量时间用在学习上,虽枯燥却充实。常年养成的好习惯导致她学习效率超高,从《细胞生物学》到《海洋科学导论》,纯理论知识,她只需阅读一遍,大致条理已在大脑中归好类,所以学习起来很轻松。 复习框架和模式进入正轨之后,她每天只花两小时在书本上,因为这学期已经没什么课,所以其余时间她又用来找工作。刘晓娟放弃考研,隔三差五便出去面试工作。路之悦和往常一样,时不时回校睡一觉,并且睡前醒后都要针对她一番,除此外看不见人影。 项林珠需要每天学习,且考上之后还是全日制学习,所以正经工作不好找,只能像以前一样打打 零工。就在她打算继续去富万邦的肯德基做小时工的头天晚上,吉纲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同学原来给别人干家教,最近不干了,那孩子的家长正托他找人接替。 “你去试试吧,一节课八十,怎么着也比打工挣得多啊。” “教什么呢?” “初中数学。” 于是她接下了这工作。在夏港花园,每天晚上七点半坐45路公车去,那附近有不打烊的图书馆,她经常提前两小时出发,先在图书馆复习完再去家教。时间安排得紧紧有条,甚至完全可以腾出整个上午再去找份兼职。 她盘算得很完美,现实却不尽人意。 ☆、8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谭稷明的母亲何晓穗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天又宴请朋友到家里吃螃蟹。 谭稷明头天晚上忙通宵,这会儿正打算去睡觉。 “诶,你吃了饭再睡。” 他打着哈欠:“困了,睡醒再吃吧。”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去那儿开公司,在我跟前连口热乎饭都吃不着,去了那儿更没人照顾没人关心,指不定会怎么样呢。北京不是挺好么,非要去那么远。” “跟人合作,合同都签了,不去得赔钱。” “赔多少?” “两三百万。” “那就赔呗,又不是什么大合作,推了就推了。” “那哪儿成,做生意讲究信用,钱多钱少是小事儿,说推就推落个信誉不佳,往后没人跟你合作 可就事儿大了。” 何晓穗在桌前摆餐盘:“住在北京我一月都见不了你几回,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更没个准儿。老这么飘着我也管不着你,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什么时候把婚结了我就放心了。” 她故意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前天她搭谭稷明顺风车回家,却在后座拾掇出一条裙子。 “唷,这给谁的,怎么放这儿了?” 他随口接:“给你的,拿去穿吧。” 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将那长裙展开来瞧,愣了三秒:“这小细腰我能塞进去?你到底买给谁 的?” 他面不改色打量何晓穗的腰:“不能吧,您是不是胖了?” 何晓穗还不高兴:“你就藏着吧,看你能藏到什么时候。” 他也只是嘴角扬起,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谭稷明打小有主意,脑里想的手上做的,只要他不愿开口,别人甭想套出什么话来。今天何晓穗又这么试探,他依旧不打算回应,趿着拖鞋走向卧室,走了几步又回头。 “路广博家姑娘你认识?” 何晓穗反应了一下:“我跟他老婆挺熟的,他家孩子倒也见过几次。怎么,你看上人家姑娘了?” “出差碰巧遇到,整个儿一混不吝,喝酒聚会样样来,就是不学习,回头让她妈好好儿管管。” “是嘛?”他妈说,“还真看不出来……你怎么管起这事儿来了?” “她妈不是你朋友么,提个醒不算什么坏事儿。”说着转身,“睡了,没什么要命的事儿别吵我。”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何晓穗完全不知被忽悠了,要不是她说认识路广博老婆在先,谭稷明哪知道人是她朋友。但这招挺管用,当天下午路之悦便被她妈招回北京,短时间内是不能祸害四方了。 一礼拜后项林珠为家教的事儿请吉纲吃沙茶面,落座后吉纲还点了花生汤和土笋冻。他从冰上取出一个,蘸上蒜蓉辣椒酱,往嘴里一塞便津津有味吃起来。项林珠自从听谭稷明说过这道菜的原料是和蚯蚓一个样的海星虫之后,就再也无法直视。 吉纲又取一个,蘸好料后递给她:“没吃过吧?你尝尝,挺好吃的。” 她拒绝。 “别客气。” 他直接放进她的碗里。 “吃啊,别客气,这顿我请!” “最近忙什么?” 她说着话,不动声色将那东西拨到一边。 “导师新接了项目,天天在实验室待着呢。” 她又问:“你什么打算,留校吗?” “有两家公司有意录用我,正谈着价钱。”他抬头看她,眼睛弯成一条缝,“你想我留校?” “没什么想不想的,我就随便问问。” 他一脸了然:“我明白!” “……” 饭后吉纲要买单,项林珠不让:“说好的我请,怎么能让你掏钱呢。” 他说:“我多点了两个菜,超出你的预算了。” 她已把钱塞给服务员:“今天只要是你点的,都在我的预算内。” 吉纲又笑:“你对我真好。” 她吓一跳,说:“你帮我介绍工作,我请你吃饭应该的。” 吉纲这人很有意思,搞学习研究很有头脑,可这份头脑放在别处就变成自作多情,他喜欢项林珠就以为项林珠也喜欢他,总是曲解她的意思。项林珠什么人,在他人屋檐下长大,最会看人脸色猜人心思,对人情世故特别敏感,很轻易就明白他的想法,但身为朋友又怕话说重了伤着他。他倒好,不论说什么都拐个弯往好处想。 饭后项林珠去了夏港花园,那家孩子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女孩儿,温柔恬静十分乖巧。钢琴旁边有张书桌,她就伏在桌上做数学题。项林珠用心,不让她买练习册瞎做,而是针对她的薄弱点自己出题。 小姑娘将在三角形上作了条辅助线,她的手机便响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拇指轻轻一 滑,灭掉了。可不过三秒,电话又打进来。 “姐姐你先接吧,等你讲完电话,我这道题也做完了。” 她拍拍她的头,接通电话时顺手掩了屏幕,走到窗前将声音放得很轻:“喂。” “出来一趟。” “我在工作,走不开。” “找你就是跟你谈工作的事儿,新公司刚成立,不好招人,你到我这来,我给你发工资。” 她完美地拒绝:“我已经有工作了,再说,我还要学习,干不了全职。” “全职我也不找你了,过渡期需要个人儿,以你为准,空了过来搭把手就行了。” “我真去不了,这会儿还忙着呢,不好意思啊。” 说完就挂了。 再回到桌前,小姑娘问:“男朋友?” “不是。”她扯过卷子:“小小年纪真八卦,我看看你做得怎么样了。” 眼中盯着卷子,她脑袋想的是,去给他帮忙,还不如去快餐店全职端盘子,虽然身体很累但内心轻松踏实。 这天教完课,回校的路上她一直担心谭稷明在门口等着,他若是一定要她去帮忙,她该怎么拒绝。一想起这她就烦闷,这世上怎么会有谭稷明这种人,不管别人意愿,只要自己需要就一点儿不懂退让。 好在谭稷明并没有在门口等着,她松下一口气,看来以后得学会拒绝。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 远在家乡的舅妈打来电话。 先是惯例寒暄:“最近学习怎么样,身体好吗?你寄来的钱我们都收到了,辛苦你啊,上着学还要给弟弟挣学费。” 接着诉苦:“但是我们家就这情况你也知道的,前几年为了供你上学,把你弟弟以后娶媳妇儿的 钱都掏了出来,就这都还不够,还要别人资助……” “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噢,对了,是有件事来着。那个谁、就是资助你上学的谭老板的儿子,他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想找你帮忙办事,可你不愿意帮他,这可要不得,他是你恩人的儿子,是小老板,你怎么能……” “你也知道他是老板,老板找谁不行非得找我,他根本不是需要帮忙,他是和我过不去。” “他一个老板怎会和你过不去,人家爸爸掏钱供你上学可是帮助你啊,人家现在有需要,你也要帮助他才行……他和你过不去是不是喜欢你,要是这样你可要好好把握,他们家很有钱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好了我知道了我帮忙。” 谭稷明那团沉甸甸的乌云,就这么又黑压压的飘来。 项林珠聪敏,擅察言观色,自然也很会看谭稷明的脸色。一个人总是为难另一个人,出发点不是极讨厌便是极喜欢,她从谭稷明脸上可看不出丁点儿喜欢的样子。谭稷明对她向来只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听他的话服从他,对此他基本没什么表情,另一种是不听他的话不服从他,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会怒意沉沉。 第10节 这种人适合当皇帝,不适合喜欢人,更不适合被人喜欢。何况她面对他只觉得压力重重,根本不会考虑谁是不是喜欢谁。他这一通“告状”是对她的警告,项林珠很清楚,想要耳根清净就得服从他,不断服从。 跟夏港花园的家教辞职前她给谭稷明打了电话,争取最后一线希望。 谭稷明一接电话就问她:“想通了?” “我认识几个同学,能力强素质高,正需要工作机会,介绍给你好不好?” 他笑:“这公司因为你才成立,你不干活还好意思推给别人。” “因为我?” “谁让你不退了符钱送来的钱,非要塞给我。他想跟我合作开公司,我不看好这地儿,但收了人 的礼就得帮人办事。这礼可是你亲手给我送来的,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谁。” “……你怎么不早说……” 他懒洋洋道:“你把钱扔我车里跟扔一炸药似的,扔完就跑,我怎么说。” “……” 于是,最后一线希望破灭。 ☆、9 谭稷明的新公司是以加工海产品并卖出盈利为目的的生产型公司,他不看好的原因是这儿地处沿海,在这儿搞海产品加工就像在景德镇搞瓷器,虽然资源丰富,但干得人多了,很难出头。 符钱和白杨关系不错,但白杨是位原滋原味的公子哥儿,每年靠挂在他爸公司的股份分红利过日子,他啥也不干,因此啥也不会。符钱早想开公司,但资本有限,抵押完房产还差一截,他和白杨说过这事儿,但白杨胆儿小,吃喝玩乐是行家,却不敢拿钱去谈生意,因为他一窍不通,更怕被他爸收拾。他是他爸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前面仨哥哥都是公司大股东,他要是在投资上犯点儿错误,那仨哥哥还不得掐了他的股份吃了他。 白杨靠不住,符钱便想通过他寻找机会。去年底他好不容易逮着一机会结识谭稷明,花了大半年功夫才说服人投资。签约那天他跟谭稷明保证三年之内把公司做到上市。谭稷明觉得他在扯淡,公司小、资本少、经营方案又不成熟,不想着怎么做,光想着挣钱,能成什么大事儿。不过他也无所谓,玩玩么,几个小钱不在乎,若真是像符钱说的那样成功又何乐不为。 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公司成立了。符钱在思明南路租了一地儿设为办公室,由谭稷明坐镇,负责谈判拉客户,他则去了工厂搞监管生产。 项林珠到时还不乐意,冷冰冰地说:“年底要考试,我只有两个月时间。” “够了。” 谭稷明头也不抬。 “给我倒杯水。” 她就知道让她当佣人来的。环顾一圈,在墙根找到饮水机,她替他倒了杯水,搁在桌上。 谭稷明依然没抬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接着拨了通电话。半分钟后有人敲门进来。 “谭总,有事?” 他抬头问那人:“今年刚毕业?” 那人笑:“毕业两年啦……” “两年还犯这种错?” 他将文件撂在桌上,那纸张轻,随风飘到地上。 姑娘吓坏了,捡起来看才知道确实犯了错误,这份设备采购项目投标书里,其中一项设备报价多了个零。 这是很严重的错误,她着急解释:“这标书是我和周顺顺负责,我管初稿,她管完善……” “你是要我把她叫来分一分这事儿究竟你俩谁的责任?” “……不是,我是想把事情跟您解释清楚……” “五万的标价写成五十万,还要解释什么?” 他咄咄逼人,总打断她的话。 姑娘已含哭腔:“……我知道我们错了,可您是老板,工作出现纰漏,您有必要了解事情的经过……” 他依旧毫不留情打断:“知错就好,重改一份给我。” 那姑娘一肚子委屈,捏着出错的标书,抽泣着走了出去。 他坐在办公桌后低骂:“都他妈哪儿招的人……” 说着,翻出一文件,看着项林珠:“公文会写么?” 她立即答:“我只写过论文。” “拿去改改,过审的文件很重要,不懂的上网查查。” 她诶了一声,险些弯腰双手接过文件。谭稷明气场强,分分钟让她从不服从的态度投入进工作角色。 一小时后,她把改过的文件交给他时,还因刚才被训哭的姑娘心有余悸。他拿了只红笔,一边看一边在纸上标注。 “标识下空两格,年份用六角括号括入。” 项林珠看着那红笔标注的六角括号,忽然想起之前落在他家的《管理学原理》,也被他标注修改过,当时他给的理由是原书有错误。她忽然有些意外,谭稷明什么学历、什么背景,她一点儿不知道。只知这人脾性大,让人逃避害怕,刚才又见识到他的工作态度,严谨有能力,二者合一,她好像更怕了…… “照改过的重打一份。” 她立即接过,去旁边的电脑敲字。 他问她:“你每周什么时候有空?” “一三五,但下午不行,我得学习。” “学习改早上,一三五下午到我这儿来。” “可……我习惯了下午学习。” “早上效率更高,你改改。” “……” 到了晚上,符钱请客吃饭,把工厂搞生产的都叫过来。 觥筹交错间他举杯道:“庆祝我们公司成立,力争三年上市!” 他们公司规模小,来的大多是年轻人,极易被煽动情绪,经符钱一阵鼓吹,大伙儿激情澎湃,仿佛下一刻就要进入世界五百强。 煽动完小年轻,他又煽动谭稷明:“谭总,你也说两句?” 谭稷明虚举了酒杯:“好好干,不亏待大家。” 符钱总结:“谭总实惠,大家鼓掌!” 于是大家哗哗鼓掌。 下午在标书上犯错的俩姑娘坐在角落,犹豫再三才端起酒杯齐齐走到谭稷明面前。 其中挨训那姑娘叫马小丹,说:“谭总,我敬您一杯。” 另一位是周顺顺,也跟着举杯:“谭总,我也敬您,下午的事儿……” “下班不谈工作。” 他虚挡回她们的话,将那白酒一饮而尽。 俩姑娘面面相觑,吃了苍蝇似的憋回去。接着,大家轮番向领导敬酒,他们之前在工作上早有互动,只有项林珠今天出现。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别人。 于是她也端了酒杯:“谭总……” 谭稷明挡住:“再喝就多了。” 她紧接着又敬符钱:“符总,我敬您。” 符钱给面儿:“好好好!” 热热闹闹吃完这顿大伙儿就三三两两散了,符钱搭谭稷明顺风车,谭稷明送项林珠回学校,于是三人同坐一辆车。 车里,代驾和符钱在前排,谭稷明和项林珠坐后座。 符钱歪着身体和谭稷明说话:“标书那事儿我听说了,都是小孩子,难免犯错,您也别太严肃 了,俩姑娘都吓哭了,找我说情呢。” 谭稷明喝酒之后易脸红,一直红到脖颈,他松了松领带,懒懒摊在座椅上。 “屁大点事儿好意思说情,还能不能干,不能干给我换人。” “别介,这俩都是高材生,工作能力没得说,只是失误难免嘛。我这人没什么脾气,她们以前跟着我没个轻重惯了,所以到您这儿不适应。年轻人嘛,还是要给机会、多鼓励,小项你说是不是?” 项林珠被点名,随即应道:“是是是。” 下午谭稷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也为那俩姑娘抱不平,工作失误是不对,可也不能不让人把事 情解释清楚啊。 他转头看着项林珠:“你说说,我什么时候不给机会了?” 项林珠踟蹰片刻:“……马小丹说的没错,你是老板,应该了解事情的经过。” 谭稷明笑:“老板要的是结果不是经过。错了就是错了,没情有可原这一说。这回我不听她解释,下回她就再也不会犯错。”说着,指挥代驾:“靠边儿停。” 又指挥项林珠:“去买瓶水,要冰的。” 于是,项林珠认命地下车买水。 等她重新上车后,谭稷明开了半扇窗,又松了松领带,让凉风灌进去。 符钱又开口:“你还在北京时,我请监督局几个领导吃饭,请了好几回人都不给面儿,说什么组织有规定不让出来吃饭。” “只要产品质量过关,他们该怎么审怎么审,饭不吃也罢。回头请几个旅游局的头儿在一起聚聚,让他们帮忙在新老开发区引进产品,再想几条营销路子,这活儿就齐了。” 符钱应:“诶,好嘞!” 说话间到了学校,项林珠下车,将关上车门,却被人叫住。 “阿珠,真的是你!” 她回头,看见和李臻站在一起的刘晓娟。 刘晓娟的目光很适宜、很八卦地放在开了车窗的后座上,松垮着领带的谭稷明正手拿水瓶和她对视,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修长,腕表的蓝宝石闪出熠熠光芒,酒红的脖颈较长,一口冰水下去,突兀的喉结来回一滚。 刘晓娟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的声音。 “这是?” 开口时脸上已笑出花儿来。 “我上司。”项林珠面露尴尬,又介绍刘晓娟,“这是我舍友。” 刘晓娟是明白人,并不惊讶。谭稷明也是明白人,歪嘴一笑,关上了窗,下一刻汽车飞驰而去。 刘晓娟摇着项林珠胳膊:“这就是那谁啊?” 第11节 李臻清咳两声:“你俩碰上正好,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刘晓娟打发他:“走吧走吧,忙你的去吧。” “我的妈呀,太帅了吧……” 她还“吧”出了一个颤音。 “上回听你说起,我还以为是那种油头粉面的富二代,没想到这么帅,看样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多大年纪?” “不知道。” “有女朋友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项林珠拿冰水敷脸:“跟我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条件这么好,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得抓紧啊,不要每天只知道学习,人都学傻了。” 她说:“我还是抓紧学习吧,学习可以助我实现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 “考研究生,进研究机构。” “诶呦,你要是和他在一起,哪需要进什么研究机构,一辈子也花不完啦。” 她又说:“我还有个梦想。” “什么?” “远离谭稷明的压迫。” 她说话吐着酒气,酡红的脸迷蒙的眼,瞧着有几分醉意。 刘晓娟不能理解,只觉得她作。人要模样有模样,要钱有钱,你家境那么不好,能不能攀上别人还不一定呢,傲气什么。 ☆、10 周五下午公司来了客户,因是谭稷明在这儿落地后头一个客户,所以他特别重视,亲自把人迎进来,又使唤项林珠倒茶。差她倒茶倒不是故意的,他领着人从那儿路过,顺手那么一指,刚巧指到她身上。 倒茶这事儿小菜一碟,把茶叶放进瓷杯,再用滚水冲烫,端进去就完事儿了。那会客室不大,中央摆了张会议长桌,几把椅子围着,角落立了一盆栽,玻璃墙外能将里面一览无遗。 她盛上泡好的茶,进去前有礼貌地敲了敲门。谭稷明和那人正谈笑风生,见她进来,便招呼人喝茶。 她纤纤玉手往客户跟前放好一杯,再往谭稷明面前放一杯,收手时却不知怎么回事,将那杯热茶带倒了,热水淌了一桌子。她立即道歉,拿来纸巾擦水。 那人也客气,和颜悦色说着没事。 谭稷明没说话,只是寒霜利剑般看了她一眼:“行了,你先出去。” 刚开始打工时项林珠也失误过,打翻客人的饮料时也挨过领导的骂,那领导言语粗鄙比谭稷明不 知凶了多少倍,相比之下谭稷明温和多了,至少没出声训她。可她却比那时害怕,以致刚才他的眼神她一辈子没忘,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会儿的自己除了排斥他的霸道,还敬畏他的严谨。 再出去时心中的感受很复杂,她一直勤恳努力且颇有成绩,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和同龄人比已经优秀太多。可回回在谭稷明面前,她总是犯些很幼稚的错误。 马小丹安慰她:“不要紧,是他太严肃了,前几天我也领教过了。” 周顺顺偷偷猫了一眼会客室:“多好看的人呀,就是太凶了,白长这么好看了。” 马小丹问:“材料你写好了么?再有错误我可不替你背锅。” “写好了写好了,都检查三遍了,保证没问题。” 谭稷明的冷面寒霜对项林珠是有利的,本来这些同事以为她是领导带来的关系户,干什么都防备着她,这一失误反而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 周顺顺说:“我听符总说,谭总身家很大,在全国各地有很多公司,我们这里只是冰山一角。” “他结婚了吗?” “像他这种结婚应该很晚吧,阿珠你说是吧?” 她扯开嘴角露出个笑:“可能吧。” 因为她不八卦,大家和她聊得没劲,不一会儿便各干各的了。 一小时后谭稷明送走客户,走回办公室时下发任务:“今晚和局领导面谈,下班前把材料给我。”说着,虚指了项林珠,“你跟我去面谈。” 马小丹和周顺顺朝她挤眼睛,一副“恭喜你中奖了”的表情。 晚上出发时,谭稷明特地上下打量她。她穿着翻领衬衣一步裙,头发齐肩别在耳后,眼睛明亮有神,皮肤光洁干净,灰黑小山眉均匀对称,衬得鼻梁更加立挺。瞧上去特别精神,初识并不惊艳,却是沁人心脾的美。 她一双脚塞进细跟皮鞋里,再往上是细长的腿,不是那种皮包骨的瘦,匀称修长型特好。谭稷明在她那双漂亮的腿上多扫了两眼,她别扭地微屈了一条腿,不自在地动了动。 “像那么回事。” 他说话时带着笑,幅度不大却很邪肆,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项林珠并非有意这么打扮,此前谭稷明专门就她的穿衣打扮提出批评。 “整两身像样的衣服来上班,穿成这样像什么。明白的知道你是实习生,不明白的还以为我拐卖人口。” 她于是赶去批发市场专门买了一套。 她本来以为晚上是在正儿八经的办公室谈判,却没料到谭稷明带她去了茶楼,还订了包间泡好 茶。片刻后,领导来了俩,他热情迎人入座,十分自然地开始打麻将。 将好四个人,又是来谈判的,项林珠不好挑明自己不会,硬着头皮瞎打。一局将过去一半,她一 张二饼点了炮。 胡牌的是戴眼镜的光头,身材魁梧,笑起来和颜悦色。 “项小姐出师不利呀。” 看了看她推倒的牌,又说:“牌这么乱,你放水太明显啦,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谭稷明闲闲看她一眼,她大脑忽然一紧。 “是我手气太差总拿不到好牌,我真没想放水,是领导运气太好。” 那人闻言笑眯眯,瞧着心情好极了。 说话间她偷瞄那人的牌,那人手快,从推倒胡牌到洗牌不过几秒钟。她便利用这几秒将他的胡牌记了下来,到第二局码牌时,已大致了解怎样才算是胡牌。 接着,她不算精明地连赢两局,到第四局结束时,听另一个领导说谭稷明。 “出了一万胡一万,你也放水啊?” 他很淡定,理着牌笑:“先出后胡,是我牌技不好。” 项林珠又被点醒,原来不能太实诚,该放水还得放。接着又打了几局,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满腹牢骚,打了一晚上牌,丝毫不提工作的事儿,这叫什么谈判。心里正抱怨着,耳边却忽然听见有人讲话。 她于是关了水龙头走出去,不料撞上谭稷明,他草草讲完电话,站在消防门前和她对视。 “合作谈不了了,他们得罪了人,有人拍了他们进茶楼的照片准备往纪检送。” 想必他刚才接的电话就是通风报信的。 “那这牌还打吗?” “打。” “……可我不太会打。” “不会打你胡什么牌?”又说,“上回不是教过你?” 那也算教?一个下午就使唤她了,都没正眼看过牌。 “……我是刚才学会的,但也不是完全会。” 他看着她,歪嘴露出个浅笑:“挺聪明啊。” 项林珠最不喜他的笑,又坏又轻蔑。 “走吧,刚学会得练练手。” 就这么二人又回去打了几局,散场时他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回到车里却不着急送她回校。 她问:“去哪儿?” “饿了,吃点儿东西。” 她无语,她一点儿不饿,只想回宿舍睡觉。 到了饭店,谭稷明要了海鲜和白粥,又给她点一份豆爽。 窗外是漆黑的海,五颜六色的灯光照着沙滩和绿植,隔着窗户都能闻见风的味道。她拿着勺子把儿在碗里搅了搅,谭稷明正吃生蚝,抬眉看着她。 “怎么不吃?” “不太饿。” “少吃点儿。” 说着,往她跟前推了菜。 “后天晚上请客户吃饭,你跟我一起去。” “……怎么又是我?” “你一兼职,干活最少,不找你找谁。” “……” 这天晚上回去,刘晓娟已煲完电话粥。 “回来了?” “嗯。” “阿珠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脱下高跟鞋歇脚:“没有啊。” “今天晚上有人找你,高高瘦瘦的男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姓吉。” “吉纲吧,他是我同学,我们是一个地方的,平常走得近些,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家教了,你没和他说你去给谭稷明打工?” “没。” 第12节 吉纲不认识谭稷明,也不知道谭稷明的存在。 “有机会再说吧,也不是什么非解释不可的事。” 前几次和吉纲吃饭,她已经怕了他的脑回路,要是再专门给他解释这种事,只怕误会更深。 刘晓娟没出声。 她问她:“你跟他说了?” “……他问我你干嘛去了,我说你去给谭稷明打工了,他问我谭稷明是谁……”刘晓娟看着她, “……我也没细说,就说他是你老板……” 她这样子基本表示能说的已经全说了。 项林珠并不介意:“没关系,他本来就是我老板。” 说完就去洗澡,再出来时刘晓娟已经睡着。她站在阳台擦头发。夜很静,路灯照着水光光的地 面,像铺了一层油。这个季节多雨,海风吹来,湿气浸骨。 她打了个喷嚏,转身准备回里屋,却远远看见上铺坠下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一闪一闪,碰撞室外微弱光线,折射出淡青色光芒。再走近一点才看清,那是一条心形项链,链子被压在刘晓娟的床垫下,只剩吊坠露出来。 她忽然想起路之悦消失前曾诬赖她偷走她的钻石项链……原来刘晓娟那般笃定地帮她说话,竟不是因为相信她,而是因为消失的项链被藏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请给勤劳如小蜜蜂的我走一波评论和收藏,不要停好吗 ????l??????????? ☆、11 九年前,项林珠的父母意外身亡,其舅舅王军自愿承担监护责任,自此她搬进舅舅家,和表弟同住一间屋。睡在小钢丝床的头一晚,她听睡在隔壁的舅舅和舅妈吵了一整晚架。 那是座很老的房子,两间卧室相隔一堵薄墙,为了侧卧采光,墙中央还凿空装了一木格窗,睡觉时将那发黄的碎花小布帘拉上,才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隔音效果却等同于没有。 “你大哥都不管,你凭什么接过来?” “……大哥离了婚,本身就带着个孩子,总不能叫他一个人带俩。” “她爸那边不还有两个姐妹吗,他们都不管,就你管,你傻不傻!” “……孩子可怜,你就别说这些了。” “自己家连饭都吃不起了,你还有菩萨心肠再养一个,累不死你!” “……” 王军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语,更多时候只是沉默。项林珠清楚,舅妈徐慧丽最终没找理由将她送走,是因为从她父母那儿接管了遗产,虽然在她名下,却都由她支配。 让她意外的是,就这还不够,一礼拜后徐慧丽带她去了居委会,声泪俱下诉说自己的困境。那办公人员坐在宽大的木桌后,桌上垫着玻璃台板,手边一杯绿茶,还腾腾冒着热气。 “她爸不是有遗产嘛。” “都是小本生意,能有多少钱,都不够她上高中的,更别说吃住了。”说着抹了一把泪,“我们一家三口都靠王军吃饭,现在又多了一口,这日子可怎么过……这事不怪别人,怪只怪我们家王军心地善良,别人都不管,就他出面把孩子领了回来。这孩子没爹没娘,我总不能把她赶出去……” 那人说:“这样吧,你交一份困难补助申请,我向上面请示请示。” 她立即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怕来回折腾给你们添麻烦,申请我已经托人写好了,您看看。” 那人拿在手里看了看,随手放下:“行了,补助下来我再通知你们。” “好的好的。”她拽她的手,“阿珠,快和阿姨说谢谢。” 她不是灵巧的人儿,生了颗孤傲的自尊心,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徐慧丽怨:“这孩子!”又和那人说,“补助的事就麻烦你啦!” 接着喜笑颜开地回家,像捡了天大的便宜。 刘晓娟和徐慧丽很像,不至于太缺钱,却总是表现出下一秒就会饿死的样子,接着收到别人的馈赠,却也不用,将那些馈赠都攒起来,仿佛这样心里就会获得满足。 项林珠不知道路之悦的项链为何会在刘晓娟这儿,也不愿去揭穿。她这人面薄,开不了口,更怕 开口之后嫌隙被放得更大。隐隐作痛好过直面伤口,看不见也就没那么疼了。 周五,谭稷明和项林珠陪客户吃饭。说是客户,其实是当地经销商的地头蛇,那人多年来有固定货源,和几大供货商合作融洽,本来不想和谭稷明吃饭,但他已经旁敲侧击好几回,那人又听说他本身还做别的生意,正巧自己有意扩充经营范围,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 在景州六号包间,点了一桌子菜,七八个人谁也不能正经的吃,互相敬酒都敬了七八回。为首的男人个不高,穿着花衬衣白皮鞋,颈上戴了大金链,这人酒量特大,喝白酒跟喝矿泉水似的。 “谭总,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出来混讲信用,我和别人已经签订三年合同,要是违反合约和你合作,那我在这还怎么混?” 说完,咣咣一杯酒下肚。 谭稷明头脑发晕,红着脖颈道:“你们之前的合作当然不能违约,也不需要违约。我们换个方式 合作,您不用跟我批量买货,我公司小,生产量也少,只需要经销时挪出三分之一台面给我,等盈利了,你只管分红。” 那人想了想:“台面费你给?” “给。” “那你不是亏死了?如果你一分钱不赚,我靠卖你台面也一分钱不亏啊。” 他淡淡的笑:“这合作对您来说只赚不赔,接么?” 那人犹豫了,沉默半天不答复,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怕事有蹊跷。 谭稷明打消他的疑虑:“我初来乍到,没有门路销货,该吃亏时就得吃,何况是借着您的面儿扩大知名度。这点儿亏就当投资了,总有收回来的时候。” 说完他打开手机调了闹铃,两分钟后闹铃响了。 他指了指手机:“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于是关门走出去,半分钟后项林珠手机来了微信。 打开一看,谭稷明发的:出来。 她和旁边的姑娘耳语:“不好意思,去趟卫生间。” 隔壁的门虚掩着,她将走出去,里屋便传来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谭稷明又指挥:“把门关上。” 她又悄悄关上门,就看他将满瓶的白酒倒进不锈钢盆里,那瓶口小,赶不上他的猛劲,像来不及 畅流的泉眼,咣咣直响。 “这帮孙子,太他妈能喝,去年跑东北都没这劲儿。” 说话间那瓶酒已被倒空,他接着开了矿泉水往酒瓶里灌。 “待会儿你拿着这陪我再敬一次,这事儿就算完了。” 项林珠没料到他还有这招,也不太欣赏他吃个饭还这么耍诈。 “能喝就喝,不能喝可以用茶或者饮料代替,这才是诚意吧。” “诚意这东西,面儿上说着好听,合作谁看诚意,只看利益。要都像你这么有诚意,西北风都不够喝,早饿死了。” 他一如既往言语带笑,是那种自信自个儿、鄙夷他人的笑。 项林珠大多不愿和他说话,有时候没忍住说了,就像此刻一样,只会助长他骄傲嚣张的气焰。 再回去时,俩人就那么干的。谭稷明每敬一个人,都一口干,干完项林珠替他倒满,接着又敬下一个人。 先前那人无比惊叹:“谭总好酒量啊!” 他还谦虚:“承让承让。” 轮着那地头蛇的秘书时,姑娘激动地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她个高挺拔,穿着通勤连衣裙,丰满的身材几乎要把胸前的蕾丝挤破。 “谭总、项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们。” 她涂着大红唇膏,扑闪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目不转睛瞧着谭稷明。项林珠明白她的心思,刚才吃饭时她的胳膊就不断从她面前越过,不是向谭稷明敬酒,就是给他介绍菜品。 谭稷明更是明白,姑娘介绍的菜他都吃,每吃一口就转向项林珠:“还不错,你尝尝。” 于是那秘书又招呼项林珠:“项小姐也尝尝。” 她只好客客气气地尝了又尝…… 就这么敬完一轮,谭稷明又和那人多喝了几杯,那人终于醉了,当即拍板道:“我愿意跟谭总合作!立马合作!”又指着秘书,“回去就让他们拟合同!” 秘书笑着点头:“是是是。” 出饭店后,他们还意犹未尽,商量着要去唱歌。 谭稷明看那人连话都说不利索,再继续下去就是纯玩儿了,没什么意思,便虚扶着项林珠:“她喝醉了,我得送她回去,你们玩吧,记我账上。” 那秘书阻拦:“别呀,一起去嘛!” 他用下巴指了指项林珠:“都醉成这样了。” 项林珠其实清醒着呢,谭稷明说这话时,她本想来一出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的反应,但看秘书那炯炯的试探目光,便随了他的意,立马软绵绵地站不住脚。 这一软,大半个身子都在他怀里。 “真是醉哩!”秘书感叹,又问:“谭总也喝了不少吧,怎么回呀,带司机了吗?要不我叫人送您回去?” 他前胸贴着项林珠后背,胳膊撑住她几乎全身的重量,笑着应付:“不用了,酒店有代驾,我们就先回了。招呼不周,下次再尽兴。” 他扶着她上车,关门前那秘书又说:“谭总,下次再见!” 谭稷明朝她虚点了点下巴。 车门将合上,项林珠便从他怀里弹了出来,一只手还不经意从他手上滑过,凉凉的,像未进肚的 酒。 汽车行驶一段路,谭稷明才开口:“周末干什么?” “不干什么。”说完就后悔,“周末有个研讨会,学校让必须参加。” 他头往后靠着,闭着眼睛未说话。谭稷明肩宽腿长,闲闲坐在那儿,总让人产生稍不注意头就会磕着车顶的错觉。 此时他腰上一软,摊坐在后排,两条长腿不由往开了伸展,抻开的膝盖紧挨着项林珠的腿,大半 空间都被他占了去。 项林珠不适,往边上挪了挪,紧贴着车门,就这么让着他。 他当然毫无察觉…… 这次,依然先送项林珠回校。 到时她开门下车,关门的刹那却听他忽然开口:“多穿点儿,手那么凉。” 第13节 ☆、12 说完他亲自伸手关了车门,接着车就开走了。她转身回宿舍,心中别扭得很。刚才车中那不经意的触碰,仅仅是不经意而已,在她心中转瞬即逝,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却记了一路,还单单把它提出来,能不别扭吗,她不仅别扭,还些许厌恶。 回到宿舍时,刘晓娟正在招聘广告上做标记。 “你喝酒啦?这么大酒气。” 她淡淡应了一声,脱掉鞋歇脚。 “我还没找着工作呢,你还要多念几年书,却比我早入社会,那位谭先生教了你很多嘛。” 她这意思项林珠明白,换以前也许会试着帮忙介绍她去谭稷明的公司上班,虽然不喜谭稷明,但 帮忙朋友她还是愿意的。可那晚发现的事情,让她对她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毫无防备。 “非亲非故他这么帮你,是不是喜欢你呀?” “不会的。” “怎么不会,除了教你做事,还每天送你回校。他这么喜欢你,你要是请他帮忙办事,他会答应的吧?” 她抬头看她一眼:“他并不喜欢我,也不会答应帮忙办事,他这人很看不起靠关系办事的人。” 刘晓娟瘪了瘪嘴,转过身去吃饼干。 谭稷明喜欢她?她从没想过这事,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他,每次和他相处都特难捱。今晚吃饭时 看那地头蛇秘书的表现,她甚至期待他能去谈恋爱,最好沉迷于此,或者玩物丧志,不要再过于集中心力搞工作,她也能自由些。 大概是上帝看她心诚则灵,还真派了这么一人去解救她。 那天是周三,下着大雨,灰蒙的天空沉沉压下来,视线所及全隔着一层雾茫。她收了伞进办公室 时瞧见同事互相传递悄悄话,周顺顺看见她极兴奋。 “阿珠来啦!”说着跑去挽她胳膊,“去茶水间,跟你打听件事。” 马小丹也在茶水间待着,看见她俩时也极兴奋。 “听说了没,来了个漂亮女人,直奔老板办公室。” “不仅听说,我还亲眼看见呢,就在刚才,你出去买东西那会儿。” 周顺顺激动:“漂亮吗?有多漂亮?” “挺漂亮的。我就说么,像他这种优质男怎会没有女朋友。” 周顺顺又问项林珠:“阿珠,他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快跟我们说说。” 她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和老板走那么近,他出去吃饭谈判都只带着你。” “那都是为了工作,我是兼职,他嫌我干活少才让我加班的。” 马小丹打断:“诶诶,别跑题啊,老板不是本地人,你们说这女孩儿是不是本地的?” “谁知道呢,晚上撺掇老板请客吧,见见不就知道了。” “我不敢撺掇,他那么凶,还是你们上吧。” “看你怂的。” “……” 项林珠的内心是欣喜的,毕竟梦想成真嘛,于是今天成为她兼职以来最精神百倍的一天。开始干活前她去了趟洗手间,却不料撞上一陌生美女。 那美女长发披肩,穿着浅色风衣,一只腿半搭在盥洗台旁的垃圾桶上,正半躬了腰擦拭高跟鞋边 的湿泥。 “诶,你帮我个忙行不行,递给我点儿卫生纸,这鞋太脏了。” 这就是谭稷明的美女,她立即就明白,替她拿来纸,一边在水下洗手一边窃喜。从此,再不用听 他使唤,不用给他做饭,不用替他擦药收拾屋子洗衣服,更不用看他的脸色听他嘲讽的口气。 解放了,彻底解放,她终于能体会一九四九年劳动人民的心情,那种打开心扉、充满希望的感受 真是难以形容的令人激动。 “你笑什么?” 笑了吗?她不动声色收了收嘴角。 “还要纸吗?我帮你拿。” 美女仔细看了看鞋边:“再来点儿吧。” 她于是又递给她,却听有人敲门:“项林珠,老板找!” 她朝美女点点头,礼貌地道别,接着推门出去了。 谭稷明坐在办公桌前看资料,听见敲门声就让她进去。 “前天让你改的东西改了么?” “改了。” “改了不给我?” “当时你不在办公室,我放在桌上了。” 他随手扒拉桌上几份文件,没找着,又抬眼看着她皱眉:“找啊。” 她立即动手,却听他阻拦:“等会儿,先给我倒杯水。” 她拿着水杯将转身,碰见美女推门进来。 谭稷明眉头皱得更紧:“敲门会不会?” “不好意思啊,忘了。”美女站住脚笑:“要不,我出去重敲一次?” 谭稷明没接话,她直径走去沙发坐下,见项林珠正用开水冲茶。 “什么茶,能给我也来一杯么?” 项林珠转头,对上她笑盈盈的脸。 “好的。” 她应着,又给她泡一杯,再将谭稷明的端回去,接着继续翻找之前改过的文件,在置物柜上刚翻 到一半,身后的谭稷明忽然打开一层抽屉,关掉,又打开一层,关掉,再打开第三层…… 他像在找什么东西,半天找不着脾气就上来,将那木质抽屉摔得砰砰响。项林珠回头,一眼扫见桌上被拆开的签字笔,接着走过去,将那桌下的柜门打开,拿出一盒笔芯,再抽出一支默默装上去,拧好笔盖后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再关上最后一层抽屉时动作轻柔许多。 项林珠敏感,即使不直视沙发上的人,也能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等找到改好的文 件时,她口气也变了。 “谭总,这是改好的文件。” 那文件被她双手奉上,正面朝他。 谭稷明微挑了眉:“放这儿。” 她放下,持毕恭毕敬之态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谭稷明携美女走出公司,到下班也没回来。项林珠在此起彼伏的八卦中心满意足收拾东西走人。 在公交站等车时,她竟些许不习惯,这才想起从跟谭稷明这儿兼职开始,每次下班都是由他送回 去的。 天还下着雨,她紧了紧外套领口,随人流钻进车里,却在车上收到吉纲发的微信,问她什么时候 回去,想约她晚上吃饭。 暮□□临,手机屏的白光映着她的脸,她看见了,却收了手机不回信。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不必 给人错觉。她一点儿不想把心思花在情爱上,长年来的梦想是学业有成进入研究机构,靠自己获取独立和自由,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仅次于呼吸氧气的重要。 后来吉纲打来电话,她也没接,却没想到下车时会碰见他。但并非巧合,他专门在车站等着她。 “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车上太吵,没听见。” “一起吃饭吧,路口的砂锅米线,我已经叫老板煮上了。” 既然已经煮上了,她便不好意思推脱,跟着去了。 路上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下车?” 他挠了挠头:“你那舍友,刘晓娟告我的。” “她还告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又说,“你的老板这么好,不如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你一高材生,去那种公司不是大材小用了嘛,不对口的。” 吉纲莫名受用,觉得她在崇拜仰慕自己,于是吃饭的时候又把碗里的肉夹给她。 “谢谢你啊吉纲,帮我带特产还给我介绍家教,但我们只是朋友,你用不着这么对我。” 吉纲搅了搅碗里的米线:“我看你这么瘦,为了节约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想多多照顾你,我们是老乡嘛。”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虽然节约,但该花钱也花的,这么瘦大概是因为……吃不胖 吧。” 吉纲笑:“你这话让广大女同胞听见了可要嫉妒的。” 她只好咧开嘴牵强地附和他笑了笑。 隔天雨停了,她破天荒地没有看书学习,只身去了普陀寺买了纸钱,就烧在古树下的香炉里,不 是为寺里的菩萨,是为去世的父母。 今天是他们的忌日。九年前的今天,项建国向往常一样开着货车为客户送海鲜,因为还要向别的客户要账,所以他能说会道的老婆也上了车。最后货没送到,人却走了。 项建国在海鲜市场租了门面做水产,他为人爽快、信誉极佳,所以回头客特别多,后来生意越来越好,连隔壁铺子也被他租下来。别人都说她妈妈命好,嫁了个会赚钱的男人,只有她清楚项建国起早贪黑,穿着黑色大雨靴,围着塑胶罩衫,整天奔波在被水浸湿的坑洼地面的辛苦。 第14节 她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淡忘了,永远不能忘的是每个傍晚在店里伏案写作业时,项建国和前来买海鲜的顾客高谈论阔。 顾客说:“老项啊,整个市场就你们店里的灯泡最亮,挺会做生意哇。” 他笑得合不拢嘴:“么办法,娃要做作业。”说着回头瞧她一眼,转头压低了声音,“声音 小点儿哈,娃在学习。” 其实就他嗓门最大。 小时她特嫌弃海鲜市场独有的潮腥味儿,待的时间长了,衣服上都沾着那味儿。等突然有一天她 终于不用再闻了,却恨不得整天泡在市场,卖一辈子鱼也愿意。 项建国活得粗糙不讲究,夏季穿背心套罩衫,冬季穿棉袄套罩衫,罩衫都换了几轮新的了,他那 几身衣服还没换。但是对项林珠,他疼爱有加,几乎是要什么买什么,有时他老婆都舍不得,他却说,挣钱不就是给娃花嘛,花多花少都是自己挣的,不虚。 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也或许是流过的眼泪太多,如今她带着思念祭奠过世的父母,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来。 ☆、13 她独自安安静静过了两日,再去上班时,公司又炸开了锅。 周顺顺说:“阿珠你知道吗,老板娘真是贤内助,听说昨晚陪老板去谈生意,当晚就说服别人签了单子,特大的单子!” “是嘛?” “是呀!符总今天也过来了,三个人正在老板办公室叙旧呢,符总人好,我们让他请客,他就答 应了,还是符总好说话。” 于是下午还不到点儿,大家提前下班去附近饭店吃饭。 符钱先举杯:“我提议,大家伙儿敬程小姐一杯,程小姐可是我们公司的贵人。” 大家响应他,纷纷举杯。 他又举杯:“第二杯我代表公司敬大家,感谢大家的辛勤付出。” 有人开他玩笑:“符总要真感谢我们,就经常请我们吃饭。” 他也随和,笑道:“那有什么问题!”又看着谭稷明,“也让谭总多请你们,谭总有钱。” 大家呵呵笑起来。 毕竟是社交饭,开餐没一会儿就有人端着酒杯到处敬。谭稷明身边的美女喝了几个人的敬酒后主动站起来。 “我叫程书颖,大伙儿多多指教!” 于是大家举杯共饮。 周顺顺和项林珠咬耳朵:“听这口音,也是北京人啊。” 项林珠附和她点了点头。 “就差我们俩了,你先我先?” “你先你先……” 于是周顺顺拿着酒杯走过去,先敬谭稷明:“老板,祝你万事如意。” 谭稷明虚点了头喝了酒。 她又敬程书颖:“老板娘,祝你越来越美。” 程书颖一楞,谭稷明也一楞…… “诶诶诶,酒可以瞎喝,话不能乱说。”符钱指了指她,“顺顺你赶紧的,自罚一杯谢罪!” 她立即朝谭稷明躬了躬腰,又看着程书颖:“不好意思啊,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 她喝完酒肠子都悔青了,本想借机谄媚,怎料马屁拍到马腿上。红着脸回到座位,她碰了碰项林珠的胳膊。 “太尴尬了,你赶紧接上。” 项林珠赶鸭子上架般地走过去:“谭总、符总、程小姐,我敬你们一杯。” “挺会省事儿啊,你一杯代替人三杯。” 他说话时嘴角带笑,眼神戏谑。 符钱适时出声:“来来来,感谢项小姐的祝福,借项小姐吉言我们大家再次共饮好不好?” ……她明明什么祝福吉言也没说。 但群众识时务,立即附和:“好!” 接着纷纷举杯。 她坐回去时周顺顺怨:“你怎么弄得比我还尴尬?” 她想说不是故意的,是谭稷明有意刁难人,但说不出口。 周顺顺又说:“幸亏符总在,有人帮你解围,不然看你怎么收场。” 她说:“现在我比你更尴尬,大家就忘记你的尴尬了。” “对,多亏你在,感谢你。”她挽着她的肩,“咱俩喝一个,祝我们白头偕老!” 项林珠被她逗乐,弯弯眼角笑出来。 符钱喝得多了,拍着桌子叫:“这是公司成立以来签的第一个大单,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我提议 周末大家一起出去玩。” 大家哗哗鼓掌。 有人问:“去哪玩?” “去泰国。” “去大马。” “去日本……” 他又拍桌子:“活动地点仅限本市。” 大家顿时哑口无言,都是本地常住居民,想不出来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样吧,你们再商量商量,决定好了再跟我说。” 最终,这顿饭在大家纷纷讨论周末干什么时愉快结束。 出了饭店,谭稷明叫住符钱:“你送她回酒店。” 他说的是程书颖。 “你跟我回公司一趟。” 这是对项林珠说的。 众人都愣住,项林珠没忍住:“还有事吗?” 他应了一声:“合同刚谈成,案子得赶出来,你跟我回去改方案。” 于是,她在周顺顺极同情地目光中钻进了谭稷明的车里。 天已晚,办公室极静,谭稷明开灯后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项林珠回头,见他懒散摊在那儿,脑袋向后仰着,脖颈爬上一抹潮红。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酒味儿,她问他:“要水吗?” “嗯。” 他应着,嗓音暗哑,有种疲惫后的温软。 她倒好水递给他,他喝着水,半天没说话。 “……我先去看看方案。” 他依旧没出声。 她把文件搬到长桌,打开台灯,坐上办公椅开始研究。先前饭桌上已大致听说经销商的意愿,和他们已出的销售方案有出入。她打算先修改明显不符的地方,剩下的再听谭稷明怎么说。 两分钟后谭稷明也过来,拿走一份文件,挨着她坐在长桌顶头查看。两人埋头工作,大约二十分钟后,谭稷明抬头:“饿吗?” “不饿。” 她头也不抬。 “我饿了,叫外卖吧。” 不是才刚吃过饭?她抬头看着他。 他说:“菜不合胃口,没吃饱。” 一刻钟后外卖送来,他点的白粥和小菜。谭稷明口味很淡,不喜辣也不喜甜,可这份外卖却多出一份炸牛奶。 他把甜点和粥搁在项林珠面前:“先吃饭。” “我不饿。” “一晚上都没吃什么,怎么不饿?” 她默默端着粥喝了一口,其实就算饿也什么没心思吃,只想着快些结束能早点回去。她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谭稷明推了推盒里的小菜:“不错,你尝尝。” 接着埋头喝粥,发出细碎声响。 他看上去是真饿了。项林珠想起去年冬天刚过完年,她照惯例去海峡国际送腐乳和牛巴,谭社会天南地北的忙,几乎没什么可能住在那儿。她本想象征性地按了门铃,就把东西寄托给保卫科,等谭家人出现时再转交。 可她还没碰着门铃,那门却从里面先打开。她吓了一跳,里面的人也吓了一跳。 他坏脾气皱眉:“不会敲门?” 她虚指了门铃:“还没来得及按……” 他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来得正好,给我做饭。” 就这么,本想出门吃饭的谭稷明改变了计划,静静坐在沙发等待吃饭。等她煮好饭出来,见他正 挑着牛巴吃。 “这是什么?” “牛巴。” 第15节 这已是她第三年送来,他却头一次吃到,可见前两年他们都没开过箱。 他细细品尝:“太甜了。” “……可能糖放的多了。” 他放弃品尝,吃起白粥小菜。 这人最爱的就是白粥小菜,口味和性格很不相符,一个淡如春水,一个凛似冬风。 “赶紧吃。” 他一碗粥已见底,一边拿了纸巾一边叫她吃饭。 她这才匆匆扒了两口粥,收拾了桌面和他继续工作。 不知是不是着凉,项林珠始终隐隐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是哪不舒服。她觉得头痛,仔细一感受却 又好像不是头痛,靠南的窗户开着,明明没有动静,却总觉得有风吹进来。 她看了看表,选择忽略不适,加速赶工作,一刻钟后却终于坐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等她低头 看见裤子上的血红时,才切实感觉到小腹传来的疼痛。都忘了例假这回事,她拿卫生纸匆匆垫 着,出去时只往谭稷明办公室虚探了半个身子。 “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 “买东西。” “买什么?” “……就买个东西,很快回来。” 说完就想走。 “等会儿。” 谭稷明抬头,扫见她略一转身的背影,接着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眼瞧着越来越近,她拘泥着身体往门边躲。 “跟这儿待着,我去买。” 项林珠吓一跳,抬头看着他:“……还、还是我去吧……” 他没理她,抬腿就往外走。 她感到彷徨,他到底知不知道买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直到看见灯下的座椅有块不明显的血渍,她才恍然大悟,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羞又窘的擦干净。 穿在身的裤子虽是深色,却到底沾了血,她不敢坐,便站着。这一来再无心工作,她不停的看 表,盼着时间慢一点儿,又希望他能快些回来,至少能赶上宿舍门禁。 可谭稷明去了很久。公司对面是家便利店,她在窗前张望许久都没看到他的身影。腹部坠胀不适,手脚又冰凉,她倒了杯热水缓解焦灼,捧着杯子来回在办公室走动。 等他终于回来时,钟表已指向十点半。她已经完全泄气,像旱死的鱼般认命,这下不管如何争分夺秒,晚归被扣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谭稷明将塑胶袋递给她:“还愣着干什么?” 她于是抱着袋子,匆匆返回卫生间。那袋里除了一包卫生巾,还有一条未摘吊牌的运动裤,最下面有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纸盒。她拿起纸盒在灯下瞅了瞅,竟是一盒女士内裤,霎时脸红得快喷出血来。 这下也不利索了,慢吞吞收拾好后踟蹰几秒才又重新出去。 谭稷明坐在灯下看文件,只见黑发沾着水,肩头一片濡湿。 “下雨了?” “嗯。”他也不说别的,“不早了,今天不回了,在这儿将就一晚。” “……被发现夜不归宿要扣分的。” “不回去不一定被发现,也就不一定扣分。”他看了看表,“如果这时候回,这分就扣定了。” “……” 他指了指:“你睡沙发。” 那沙发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毯子。 她走去沙发坐下:“你呢?” “先别管我,你去睡。” 她这才想起还有工作,又站起来朝他走去。 “我让你先睡。” 他抬了头,眉眼平静地看着她。这角度看去,头发湿得更多。 她又退回去,挨着沙发坐下,有些不自在。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刘晓娟,她接起来。 “阿珠你去哪了,还不回来?” 她掩了话筒,放低声音:“我加班呢,回不去。” “啊?加通宵啊?” “差不多吧。” “真可怜!那你忙吧,我要睡了。刚才查寝,我已经帮你糊弄过去,别担心哈。” 她一时感受很复杂,惦记着刘晓娟默许路之悦诬赖她的事,又柔软于她此刻无心机的真切。 最终还是开口:“谢谢你啊。” 接完电话后,她又看了看谭稷明。他依旧坐在那儿,执笔在纸上标记。她觉着这么睡下不妥,又 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掀开毯子规规矩矩躺下。刚一躺下,谭稷明忽然站起来,她又跟着坐起。 他走去墙角,拔了插头,拿着东西走近并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原来是暖手袋,表皮的图案是美国队长的盾牌。 ☆、14 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又回去工作。那袋中装的水,沉甸甸在手中一滚,她看见表皮贴着未摘除的标签,显示单位是三公里外的一家大型超市。 就那么拿着暖手袋,她顺势平躺在沙发上。正对面是靠南的窗户,先前还开着,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她抱着暖手袋悄悄翻身,面朝沙发侧躺,又看见顶上的空调被开了热风。接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皮质背椅,终于沉沉睡去。 室内寂静,偶有翻纸的声音,谭稷明坐在办公桌后极专注,楼里却忽然传来动静,他抬头,看见有人正推开玻璃门往里走。 他放下笔,快速而稳健地走出去。 带上门的同时他冲程书颖开口:“你怎么来了?” 程书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给你们送宵夜。”她作势要推门进去,“小项呢?” 那门留了一道缝,程书颖的手还没够着,他却拉着把手,稍一用力,将门锁上。 “睡了。” “睡了?” 他点点头,也不解释,一边带她去会客室一边问:“买什么了?” “你叫人加班,却让人睡这儿,赶明儿公司全知道了,还以为你和下属乱搞男女关系。” 他笑:“人不舒服还不让人睡觉?我这老板当的也太不近人情。” “不舒服?不舒服应该去医院啊,躺这儿就舒服了?” 他抬头:“什么意思?” 她讪讪地,拉开椅子坐下,把食盒打开:“还有多少活儿,吃完东西我帮你干。” “差不多了,不用你,吃完回吧。” “我才刚来,你就赶我走,有你这样对待恩人的嘛?” “别提这茬儿。”他笑着说,“要不是你,我会跟这儿加班?” “好心当成驴肝肺!那经销商上个月才和你爸坐一个桌儿吃饭,还是我爸攒的局。一句话的事儿,他什么不给你办啊,真不知你在磨叽什么。” “做生意么,除了赚钱也图个乐趣,一句话解决了就不好玩了。” 程书颖说:“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三五个月不着家了,敢情一句话能完成的事儿全让你磨磨叽叽 玩去了。回头我把这事儿告你妈,让她收拾你!” “多大了还告状,不长进。” “就这乐趣!”她说,“总比你交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当女朋友强。” “谁来历不明?” 她张口就来:“小项啊。” 他又盯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耸耸肩,“给您提个醒,别被人诓了钱,虽然您不缺钱,但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不容易。” 他说:“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儿不劳你费心。” “她到底哪儿好?不算顶漂亮,人也没趣,跟一闷葫芦似的……” 只听啪一声,动静不大,但四周寂静也显得动静不小。原来是他将水杯撂在桌上。 “我看你也吃的差不多了,走吧。” 她看着对面完整的食盒:“可你还没吃呢?” “我不饿。” …… 谭稷明和程书颖从小一块儿长大,早年同住职工家属院,那院里转来转去都是熟人。程书颖的母亲和谭稷明的妈妈何晓穗是同年进的同家单位,结婚生子的时间都不相上下,关系特别好。 少时程书颖父亲常年驻外,她妈妈又经常出差,每出一次差她就去谭稷明家趁饭。时间长了,别 人都以为谭家养了俩孩子。 后来谭稷明父亲谭社会生意越做越大,谭稷明上高中那年全家从院里搬走了,但两家情谊丝毫未受影响。 程书颖待谭稷明好,是长久来的习惯,谭稷明待她很随意,也是一种习惯。 隔天一早,雨停了。项林珠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不到七点就醒过来,她从沙发上坐起时,谭稷明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手机。 第16节 “醒了?” “嗯……” “还痛么?” “……不痛了。” 声音极小。 “给我煮杯咖啡。” 她于是穿上鞋,匆匆替他去劳动。等咖啡递到他手里时,才发现他拿着手机是在玩游戏。 她些许惊讶,想不到他还玩游戏。 谭稷明问她:“你玩么?” 她摇摇头。 他不说话了,专心玩游戏,过一会儿又说:“把这收一收。” 她立即行动,把沙发上的毯子叠好,连暖手袋一块儿放进柜子里,又去收拾桌面,倒完垃圾又给 花儿浇水。 “……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今天开导师见面会,我得回去准备准备。” 他轻微点了点下巴,也没看她。 出去时却撞上周顺顺,周顺顺拎着豆浆,一边脱掉外套一边打量她:“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 “刚下班。” “加个班把裤子都加没了,老板真厉害呀。” 她低头看了看运动裤:“别胡说,这不是裤子是什么。” “可你昨天穿的不是这条呀。” “我来例假了,换了。” 周顺顺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她怕她误会,拉着她的胳膊解释:“我真来例假了,不信去垃圾桶看看。” 周顺顺吸着豆浆皱眉:“谁要去看垃圾桶。” 她看了看表,决定不和她争,走前又嘱咐:“你别胡说啊,影响不好。” 周顺顺冲她挤眼睛:“放心吧。” 她回到宿舍时,刘晓娟刚起床。 “回来啦?” 她应着,又说:“你又没课,怎么起这么早?” “找工作呀。”她说着拿出一块手表,“你看这怎么样?” 她伸脖子看了一眼,是块蓝底银腕的男士手表。 “挺好看。” “你猜多少钱?” “多少钱?” 刘晓娟伸指头比了个数。 项林珠惊讶:“这么贵?” “他过生日嘛,总要送些好的。” 刘晓娟贪图小便宜,对李臻却十分大方。 “你呢,和那谭总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能怎么样?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还唯命是从?” 她说:“我是没有办法。” “真想避开一个人,怎会没有办法?有些事情你不想参与,完全可以找借口的嘛,你这人就是太实在了。” 她认真想了想,觉得刘晓娟说的很有道理。 这天的见面会在克立楼举行,她早有意向选择曹立德,此人在海洋浮游动物学科上颇有建树,一 番自我介绍下来,大家彼此初步了解。 项林珠为人老实本分,不会圆滑那一套,其实会前早有人私下请过曹立德吃饭拉关系,就她一无所知,没有一点儿动静。 曹立德1976年毕业于本校海洋系,后去美国日本进修,多年任职地球与海洋学院副院长兼海洋系主任,现有中国生态学会理事等多个身份。他在学术界混迹多年,见惯各种因利所图的事,最厌恶那些乌烟瘴气的学风,偏爱专心搞研究的学生。 所以当大家极尽所能展现自我的时候,他反而对中规中矩的项林珠印象深刻,还一反常态多问了她几句。这样一来,彼此心中有了定数,这事儿就差不多敲定了。 会议结束,学生们组织去餐厅聚餐,就在学校食堂靠窗的位置。他们学校的饭出了名的好吃不贵,几个人商量着每人买个不重样的菜,凑起来还挺丰盛。 其中一女孩儿买了两份:“我有朋友要来。” 另一个同学问:“男的女的?” 她笑:“美女。” 吃饭的时候果然来了一女孩儿,远远和她打招呼,走近时项林珠感到惊讶,那女孩儿也惊讶。 “想不到你也在。” 程书颖穿着牛仔裤和薄线衫,笑盈盈走过来。 “你好。” 项林珠和她打招呼。 那女孩儿说:“你们认识啊?” “一起工作过。”程书颖拿了筷子吃菜,“听说小项学习特好?” “响当当的好呀,奖学金她年年不落下。” “我早就听说了。”她看着她,“听小路说的。” 项林珠不解。 她补充:“路之悦。” 项林珠明显感到意外,想不到她竟和路之悦认识。 “小路和你同住一间宿舍,我还听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儿。” 她面上微窘,路之悦能说她什么好话。 “没听你提过。” “没机会啊。”程书颖笑,“这不,今儿机会来了才说起。” 项林珠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就朝她友好的笑了笑。 她问身旁的女孩儿:“见面会怎么样?” “挺好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肯定没问题,这人哪不仅学习要好、品德也得好,哪个导师会选品行有问题的人当自己的学生?这不败坏师门、砸自己名声嘛。” 那女孩儿问她:“你怎么话里有话,谁品行不好了?” “谁品行不好说给谁听呗。” 她意有所指,项林珠也听出来,但不理会她的含沙射影,只顾埋头吃饭。 程书颖只知她木,却不知这么木,于是饭后散场时没忍住,把她拉到一旁。 “你年轻漂亮,学习又好,以后毕业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 项林珠知她意思,但不会说委婉的话,生硬道:“谢谢啊。” “还不明白?离谭稷明远一点儿行吗,姑娘家要自尊自爱,你学历不低,这么多书都白念了?再穷也得有骨气,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母吗?” “路之悦和你说的吧。”她很淡定,“她跟我关系不好,说的都不是事实。” “不是事实你会到他公司上班?” “我上班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接近他。” “我听说的可不止这。” “我说了,她说的都不是事实。” “……反正我告你,谭稷明永远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她理了理肩上的包:“谁稀罕。” ☆、15 她说完就走了,内心深处越发反感谭稷明。 第二天上班,大家正激烈商讨着周末去哪玩,一刻钟后周顺顺拿着表单凑近她。 “签字吧,周末去云顶山露营。” “我不去,你们去吧。” “为什么?” “学校有事。” “周末能有什么事?” “反正去不了,我就不签了,你们去吧。” 周顺顺想了想,说:“公司第一次组织活动,缺席不太好吧?” “工作干好就行了啊,活动不参加没什么不好吧。” 周顺顺似被她说服,拿着表单去找别人。 第17节 她松下一口气,像刘晓娟说的那样找借口拒绝对她来说不太好办,但办成功了却很爽。 临下班时她去总裁办公室交文件。 谭稷明翻着文件查阅,问她:“为什么不报名?” 他说的是周末露营的事。 “学校有事。” “推了。” “推不了。” “什么事?” “……做实验。” 他抬眼盯着她,喝了口茶道:“什么实验会放在周末?” “……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在周末,但确实是这周末。” 如此答非所问,谭稷明自然能听出来。 他说:“公司社交活动属于业绩考核的一部分,谁缺席扣谁工资。” “……那就扣吧。” 说完转身走了。 谭稷明捏着纸张楞了楞,接着合上文件撂在了办公桌上。独自待了会儿后,他看了看表走出办公 室。 手指不经意那么一指,指向项林珠的工位:“人呢?” 周顺顺起身:“刚走。” 哪来的脾气?他暗自思量。 下午也是,他一从办公室出来,她就要么去打水要么进卫生间。下班了也不像往常顾着手里未完 成的工作,到点儿就走,比兔子还利索。 谭稷明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她却十分轻松自在,原来真的可以回避,原来回避成功这么痛快。可还没享受完这份痛快她就急速跌进了深渊,因为傍晚舅妈又打来电话。 “阿珠你不要任性啊,我和你舅舅把你拉扯大容易么?你说别人给你工作你不好好干,我和你舅舅多难做?” “你别听人胡说,我干得挺好的。” “那是你老板,怎么会胡说?别人谭家从你上初中就资助你,现在又帮助你找工作,你不能忘恩负义知道吗,只要是工作就要尽心尽力去完成。” “他们资助我,我就必须给他们打工吗?” “那当然,别人给的恩情不能白占,都是要还的,不给他们工作还能怎么还?叫你和他们儿子处处,你又不愿意,你只有好好工作,不能得罪他们。” 她没忍住:“要不是你求人资助,我也一样上了大学。”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我求人资助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上学、要吃喝拉撒,这 都是要钱的,你以为我和你舅舅摆摊的钱能供你到大学?你弟弟还上不上学、还用不用钱?” 说着就哭起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大学生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没文化的,我省吃俭用把你拉扯大图了什么?你生病发烧,是谁半夜背着你送你去医院,谁每天煮饭煮菜熬更守夜伺候你?你倒好,养大了还来说我的不是,我求人资助,不也是为了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 后来大概是她舅舅王军听见动静,急匆匆抢了手机和她说了几句就挂了。 她盯着阳台上的仙人球,想起很久以前学校组织填写困难补助申请表的事。她拿着表格,耳边浮 现头天晚上,徐慧丽在灯下数着从居委会领来的钱的声音,即使隔着布帘,她也能从灯下的剪影看出她麻利的动作和表情。 或许是和舅妈见钱眼开的情景作对,她将那张表放进了课桌抽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后来徐慧丽知道这件事,从班主任闹到了学校领导跟前,再后来全校皆知她是死了爹娘的一级贫困学生。 大一刚上学,她想勤工俭学或申请助学贷款,事情还没办成,徐慧丽却因她在电话里拒绝谭家的资助,专门从家乡跑来这里。她怎么也忘不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徐慧丽朝谭社会半跪着哭诉自身的困境,求谭社会继续资助的情景。 等该办的手续都办了,该领的钱都领了,她才训项林珠不懂事:“不当家不知赚钱的辛苦,你以为养活你很容易?送到手里的钱为什么不要?生来穷苦命就别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什么都没有还一身傲气,小小年纪可别这么虚伪,等你没饭吃的那天就知道钱的重要!” 她可以不受谭稷明约束,不想见他就不见,不想给他工作就不去,可她无法保障远在家乡的舅妈会不会因为她的不服从,而担心谭家断送资金,接着从家乡闹到这里,甚至再闹到谭社会面前。 如此反复思索,这趟云顶山之行,她最终又是抱着不乐意的态度参加了。 出发那天她连公司的门都没进,背着双肩包站在路边等着周顺顺,可周顺顺没等来,却等来了谭稷明的电话。 谭稷明打了两次,第一次她没接。 第二次通了便使唤:“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就挂了。 她不得已去了他办公室,谭稷明朝沙发努努下巴:“帮我拿下去。” 沙发上放着黑色手提包,她走过去拎着,转身又下了楼。这回楼下停着辆租来的考斯特,她马不停蹄上了去,和周顺顺挤在一块儿。 “哇,阿珠你逃难吗,带这么多?” 她把手提包搁在腿上,没接话。 “放后备箱去吧,你这样抱着多难受。” 刚巧开车的司机问:“人齐了吗,可以走了吗?” 马小丹站起来照着名单点名。 她回头,草草扫了一眼,转头对司机说:“齐了,走吧。” 汽车嗖地一下启动了。 “诶,别急呀,我还没点名呢。” “财务三人、销售五人、人资两人、发展三人,共十三人,倒数第二排还有两位陌生人,应该是谁带的朋友,也就是十五人。这车一共十九个座,司机占了一个,还剩三个空位,都在最后一排 放着行李,麻烦你帮我把这包也放过去吧?” 马小丹看着她,缓慢地接过行李:“……学霸是不一样啊。” 大约五分钟后,项林珠手机响了,谭稷明打的。 “在哪儿?” “车上。” “……哪个车上?” 他刚把自己车开出来,没看见人影。 “我和顺顺他们一个车。” 他耳朵贴着手机顿了顿,挂了电话。 周顺顺八卦:“谁呀?男朋友?” “不是。” “……我知道了,是老板?” 她摆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项林珠说:“他包在我这,问包呢。” 周顺顺继续摆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车上都是年轻人,爱唱爱笑,十分热闹。她喜静,闭眼靠着座椅,但心思重,想睡睡不着,只能假寐。 到时已近中午,大家首要任务是搭帐篷,她也扎在人堆里有条不紊地帮忙。谭稷明和程书颖后来,拍马屁的下属争先恐后去帮他们。 周顺顺看一旁休息的项林珠打开背包,那包里除了水和一本硬皮笔记本外,什么也没有。 “阿珠我算是服了你,逛个街也比你这带的多好吧,什么也不带你就想着吃白食啊?” 她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没想那么多,要不我多干活吧。” 周顺顺说:“经常觉得你不灵光,但是业务学习又那么好,诶你说你们学霸是不是都这样啊?” 马小丹打岔:“你是羡慕嫉妒恨吧,我觉得阿珠挺机灵啊。” 项林珠只听她们对话,并不多言,在一旁帮着同事搭烤肉架子。那头几个男同事约谭稷明去踢 球,他在嬉闹的人堆里朝项林珠走近。 “去给我拿件衣服。” 声音不大,竖耳清听的人却不少。 她条件反射般地应着,跑去车上拿包,转身时看见程书颖在水边站着。 这回,她终于学会把聪明用在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上。 她把球衣递给程书颖,程书颖顿了顿,伸手接过,她又把包递过去:“还有这个。” 程书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拿着东西走了。 谭稷明和几个男人在布局站位,转头间不经意撇到程书颖拎着东西靠近,他愣了半秒,又将头转了过去。 “喏,你的衣服。” 阳光普照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看了一眼水边的人,接着从程书颖手里拿过衣服。 ☆、16 一边踢球踢得火热,另一边正如火如荼准备食物。干活项林珠很在行,土豆三片儿穿成一串,往那架上一放,半分钟后翻个面儿,边烤边加调料,不一会儿就香气肆意。 他们几个分工明确,切菜的切菜,看火的看火。项林珠正低头串着鸡翅,那鸡肉生滑,半天使不上力。 却忽闻一声:“给我水。” 立即有敏捷的人递了矿泉水过去。项林珠抬头,对上谭稷明的脸,他发尖沾着汗水,一手拧着水 瓶,闲闲站着喘气,那双鹰般亮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没来由手上一抖,鸡翅脱轨掉在草地里,笔直的钢签戳上周顺顺的胳膊肘。 “啊呀,阿珠你要谋杀我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谭稷明还站在那儿,一口接一口喝着水,没有要走的意思。项林珠怕他使唤,站起来扎进另一个人堆里。 他并没有追过去,和同事们踢完球后吃饭,吃完饭大伙儿刚散开,他又叫住她:“你跟我来一趟。” 第18节 “有什么事吗?” “嗯。” “什么事?” 他停住,眼睛看着她,没接话。每当她有意拒绝时,他都会露出这副表情,项林珠很没出息地每次面对这副表情都会认怂。 于是跟着他去了帐篷,他从包里掏出一管药膏:“背上又长疹子,替我抹点儿药。” 说完脱掉外套,撩起上衣。 她拿着药刚要往外挤,突然停住了:“……我没洗手。” 他皱眉:“赶紧洗去。” 她又跑出去洗手。回来时他还维持刚才的姿势,帐篷里铺着浅灰薄毯,还有块同色枕头,周围弥 漫青草的气味。 “生气了?” “……” 他说的是给她舅妈打电话的事。 “问你话呢?” “没有。” “那你给我甩脸子?” 她想,谁敢给你甩脸子,开口却是:“没有吧。” “有没有你不知道?”药味儿渐渐散开,只听他道,“你乖乖听话什么事儿没有,非要拧巴住,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想打这电话?” 她没出声。 “晚上和谁住?” “……” “问你话呢?” “周顺顺。” 药擦完了,他穿上外套,从包里掏出美国队长盾牌图案的暖手袋。她没及时伸手接。 “愣着干嘛?” 她顿了顿,这才拿着,那东西还是热的。 再回去时周顺顺八卦:“干嘛去了?” “干活。” “他什么事都叫你去干,是不是喜欢你?” “谁会把喜欢的人当成苦力使唤。” “也是。你们不像在恋爱。”周顺顺眯眼睛贼笑,“像老夫老妻。” “……” 那时候的项林珠很愚钝,只看见他的折磨,看不见他的心,更别提去思考,这荒郊野外的他是怎么给暖手袋充的电。 隔天返程,她粘着周顺顺坐考斯特回去,提前在路口下了车,再坐公交回到学校,连公司大门都 没进。 刘晓娟正在宿舍试衣服。 “阿珠我找到工作了。”她转了个圈,“这身衣服好看不?” 她点了点头,换了鞋爬上床。 “你干嘛?” “睡觉。” “大清早的睡什么觉?” “困了。” 前晚因为郁闷没睡好,昨晚因为拥挤没睡好,这会儿她困得快睁不开眼。 “你不是和同事出去玩了吗,玩通宵啊?” “不是,没睡好。” 听着,声音已经淹没在枕头里。 大约过了两分钟,刘晓娟又开口。 “阿珠啊。” 她被叫醒,闭着眼睛皱眉:“嗯?” “能不能借你的高跟鞋穿一穿啊?我还没来得及买呢。” 来得及买衣服,却来不及买鞋子。 她也不想戳破,哑着嗓子说:“随你吧。” 之后就陷入沉沉梦乡,刘晓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这一觉睡的极沉,再起床时是被电话吵醒的,眼睛还未睁开,手已在枕头下摸索。 “喂……” 声音沙哑,软软的。 手机那边的人愣了几秒才开口:“干嘛呢,睡着了?” 口气也放得轻软。 她掀开眼皮,移开屏幕瞧了瞧,是谭稷明。 接着从床上坐起:“有什么事吗?” “出来吃饭。” “不用了吧,我不太饿。” “白杨他们来了,好长时间没见,正好聚聚。” “……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 “往后推推,我在门口,给你十分钟。” 他说完就挂了。 她叹了口气,这才发现夜幕降临,宿舍一片漆黑,才惊觉一觉竟睡了这么久。接着匆匆起床收 拾,换好鞋刚出门不过两秒,她又折回去换了件厚外套。 冬天来了,寒气浸骨,浑身都是湿重感。 谭稷明果然在门口等着,上车时多瞧了她两眼。 “睡醒了?” 她淡淡应着,没有看他。 到时人已经齐了,白杨调侃谭稷明:“我说你怎么磨叽这半天才到,原来是接美女去了。” 张祈雨热情地挽住她的胳膊:“阿珠好久不见。” “嗬,有意思,你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要你管!” 白杨又说:“阿珠这名字好,天龙八部里也有个阿朱,和丐帮帮主乔峰是一对儿,不过后来死了,被乔峰一掌给打死的,我以为他后来会和阿珠的妹妹阿紫在一起,没想到这哥们儿最后自杀了,到死也没给阿紫机会,真够痴情的。” 他看着谭稷明:“诶,你是乔峰吗?” 谭稷明说:“丫好的不盼就盼着人死,你踏实把心搁回肚子里,爷的命再短,也比你长。” 几人哈哈大笑,项林珠这才看见,程书颖也来了,她和别人闲闲说着话,看也不看她。落座时很奇妙,尽管她有意无意拖沓走在最后,挨着谭稷明的座儿仍然空下来,看着无意却是特意留给她的。 有人冲谭稷明开口:“听说老程帮你搞了大合作,你也不敬敬人家?” 程书颖说:“他哪有那觉悟啊,差点儿埋怨死我。” 张祈雨打趣:“谁让你贱,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白杨接:“打小贱惯了,不让人贱人怎么活?” “去去去,一对狗男女说不出人话来。” 张祈雨:“谁是狗?!” 白杨:“你他妈才是狗,贱狗!” “你他妈也好不到哪儿去,贱人!” ……俩人就这么互骂起来,他们打小习惯了。项林珠听在耳里却很不得劲,明明能讲清楚的事 儿,吐出口来全是脏字儿。 谭稷明出声:“能不能有点儿素质?贱来贱去有意思?” 白杨立即指向程书颖:“说你呢啊,没素质,咱这儿可有大学生,别给人带坏了。” 程书颖看着谭稷明:“装什么呀,这么多年你也没少说脏话,这会儿端什么架子。” “要吃吃,不吃滚蛋!” 他说这话时,眼里浮现笑意。这是他们熟悉的开玩笑互怼模式,相互之间都不会介意。说完他伸手夹了块芋包放进项林珠盘子里。 转过脸对着她:“不好吃?” 声音很低,就在耳旁。 她不适地坐直了腰板儿。 张祈雨从来没放弃对项林珠的兴趣,每次见她都十分热情。 “阿珠你学什么专业?” 第19节 “海洋科学。” “哇哦!”白杨竖起大拇指,“未来的科学家!” 她不好意思:“不是,瞎学了。” “瞎学还能年年拿奖学金,你要真学还了得?” 她不会灵巧地圆话,只能红着脸笑一笑。 这顿饭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老朋友见面聚聚会聊一聊。饭后大家提议接着玩儿,项林珠看了看表没出声。 谭稷明领她上车:“你们玩吧,记我账上,我就不去了。” 白杨说:“诶你不够意思,有了美女也不能忘了朋友啊。” 他笑了笑没说话,系上安全带就将车开走了。 路上,项林珠的心思很复杂,她想起昨天露营程书颖和她说的话。 “你不是说不稀罕吗,怎么还不放手?” “我没有不放手,是他逼的。” “他逼你?他为什么逼你?” “不知道。大概折磨我是他的乐趣。” “你要真认为他是折磨你,就应该和他说清楚,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是他女朋友?既然你不乐意跟着他,就不要让他、让我们大家都误会,一边说着不乐意一边又走一步跟一步,你这么钓着他图了什么?钱吗?” 当时人多,她们的对话还未结束就被别人打乱了。项林珠觉得程书颖说的很有道理,加上今晚饭 桌上谭稷明的反应,她更加认同她的话,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别人都误会他们了。 所以临下车时,她终于开口:“以后像这样的场合,你就别叫我了。” “他们就那样,说话不过脑子张口就来,但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不是说这个。” 他看着她,一副“不是说这是说什么”的表情。 “你每次都叫上我,容易让人误会。”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那眼神让她有些紧张。 “反正,以后别叫我了吧,我不会再去的。你和舅妈打电话也没用,替你工作是应该的,但这不 是我该做的。” 说完就下车了。 他应该听明白了吧?她想,他不像她这么迟钝,肯定明白的。但不知为什么,这话说出口后,她 并没有想象中轻松,反而莫名后怕,尤其一整晚都没如料想中的接到徐慧丽的电话之后,更加后怕。 隔天上班,她像往常一样勤恳,尤其在听说谭稷明今天没来公司后,更加勤恳。谭稷明没出现, 倒不是因为昨天她说的那番话,事实上昨晚没和她多说由着她走掉也不是因为被震慑住了,是因 为他刚巧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就由着她去了。而今天,恰巧又是产品在各大台面上柜的日子, 他一大早就视察现场去了。 听周顺顺说他今天一天都回不来,她特别轻松自在,到了下午准时下班,还打算去水果店买些水果。可她刚出了公司,还没走到公交站,却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是好久不见的吉纲。 “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顺便碰碰运气。”他说,“上次我听你舍友说过你在这附近上班,没想到还真让我碰着 了。回校吗,一起吧?” 她点了点头,和他并肩而行。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走了大概几十米路,忽然听见汽车鸣笛。 俩人一起抬头,见路边停着辆宾利,那宾利车窗缓缓降下,就看见着衬衣的谭稷明双眼带笑瞟了吉纲一眼,问项林珠:“你同学?” 她随即介绍:“这是吉纲。”又和吉纲介绍,“这是我们老板……” “我知道,谭总!”吉纲抢她的话,“谭总您好,久仰大名,我是吉纲,是阿珠的同学。” 谭稷明保持笑意看着他,个子不高,但也不算低,脸颊很瘦,眉毛挺浓,眼睛黑利。 “去哪儿?我送你们。” 项林珠条件反射:“不用……” “那就多谢谭总了。” 他又抢话。因汽车只靠着路边虚停着,后面已有车鸣笛示意他们让路,项林珠只好先上车。等二人上车后才发现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人,那人是程书颖,项林珠和她虚打了招呼后就规规矩矩坐着 不出声。 谭稷明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瞥了吉纲一眼。 “你认识我?” 吉纲恭敬地笑:“听阿珠说过,不仅您是她的上司,您父亲多年来还一直资助她上学,她总说你们都是她的恩人,一直都很感谢你们。” ☆、第十七章 程书颖极吃惊, 转过身看着项林珠:“原来你们是这关系?” 项林珠对吉纲的话心生不快, 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些,都是刘晓娟告他的。 面上却应着程书颖:“是的, 这么多年对亏了谭先生一家的帮助。” 驾驶座上的谭稷明皱了皱眉,没出声。 “怎么没听你说啊?” 程书颖笑着问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是私事,哪有人动不动就告诉别人自己被扶贫。 “阿珠知道谭先生一家低调, 不愿意过多宣扬这件事。我太了解她了, 她这人面皮薄,又总是为别人考虑。” 程书颖又看着吉纲:“你们是同学?” “是同学,也是老乡, 她家和我家离得不远,她们家人还常去我们店里吃饭。” “还有这交情,你这护花使者当的好啊,从家乡护到这儿来。” 吉纲腼腆一笑, 没接话。 她又转过脸和谭稷明说:“这事儿你怎么不和我说,害我误会小项。她一姑娘在这儿不容易,你既然已经出手, 就帮人帮到底,这么优秀的人才可不能埋没。” 他懒懒道:“跟你说什么, 你跟我什么关系。” 她看他脸色不好:“什么人哪,会不会说话。”又转过脸对吉纲说, “小项成绩好、长得漂亮,你们学校不少男孩儿追她吧?” “喜欢她的不少,但没几个敢追。” “唷, 这么高冷。” “也不是高冷,她这人比较内向,不爱说话,但挺好相处。” “我明白了,主要是有你这护花使者守着,没人敢来了,对吗?” 只听“叭”一声鸣笛长响,车内霎时安静下来。 按完喇叭的谭稷明低骂:“都他妈瞎了,连个道儿都不会走。” 车内气压瞬间低沉。 程书颖说:“人不都走斑马线么,谁碍你事儿了,你有路怒症吧?” 他转头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她便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 直到到了校门口,四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下车时吉纲和谭稷明道别:“谢谢您啊,谭总。” 他没出声,开车从两人跟前路过时,寒冰暗夜般瞧了项林珠一眼。 吉纲似收获极大,一脸满足:“托你的福,终于见识到真正的大老板。” 项林珠因为谭稷明刚才的眼神心有余悸,没怎么听他说话。 “这次太突然,没机会和他多聊,下次要再见面就和他谈谈新能源投资的事,你说呢?” “……” “阿珠?” 她转头瞧着他。 “跟你说话呢,在想什么?” “你说什么?” “我和几个同学搞了新研究,正愁找不着人投资。谭总为人这么亲和,下次再有机会我想和他谈谈。” 为人亲和……她极轻地抖了抖嘴角。 “有机会你和他谈吧,我只是他们资助的学生,帮不了什么忙。” “我看你和他很熟啊,不然他也不会送我们一程。” “碰巧而已。”她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一起吃饭吧,我请你。” “不用了,我不饿。” 她接着回宿舍泡了包方便面,做了半张试卷后把面吃了,然后接着做题,再抬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跑去阳台刷鞋,还是那双帆布,这里多潮湿阴雨,鞋边总沾了水渍,其实不见得脏,但她总会清理得十分干净。 细刷触碰布料发出柔和有节奏的声响,在静谧的夜空安宁又耐听。刷完鞋她便去洗漱,接着又看了会儿书,等爬上床睡觉时也不知道是几点,更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被手机铃声吵醒时,窗外的路灯还亮着。 她迷迷糊糊摸出手机接听,都未来得及睁眼看一看屏幕。 第20节 “你出来。” 谭稷明的声音很低沉,但仍旧让她瞬间清醒。 项林珠迅速从床上坐起:“有事吗?” 那头低低应一声,多余的话也没有。 她移开手机看了看,刚好九点半。 “我已经睡了,什么事电话里说吧。” “你先出来。” “太晚了,学校有门禁,不让出。” “……我进去找你。” “好吧。”她紧皱着眉,“我出去。” 到时谭稷明坐在车里,方向盘后刻度表还亮着,车里低声放着流行乐。他见她穿着衬衣钻进车,便随手关了敞开着的半扇窗户。 “找我什么事?” 他看着她,头发丝似乎沾着冷空气的雾,一双眼睛灵气闪烁,除了想解决事情的迫切别无他意。 “下午那人,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说的是吉纲。 “同学。” “只是同学?” “对。” “学校很多人追你?” “……” 他掏出支烟,扣动银色打火机,啪嗒一声将烟点燃,接着又开了窗户,深吸一口,再缓缓将烟吐 出去。 “交男朋友了?” “没有。” 他又吸一口烟,伸胳膊往窗外点了点烟芒。 “没有最好,交什么男朋友,把我当什么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转头瞧着她:“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皱眉:“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不想别人误会。” “什么关系没有你还随叫随到?” 她惊诧,她分明抗拒的恨不得秒死,他居然还怪她。 “那是因为你总威胁我,我要不来你就打电话给我舅妈,让她逼着我来。” “……那你为什么给我做饭收拾家?” “都是你让我做的。” 他看着她:“你就没想过,你并不是谁的话都听,但为什么我让你做你就做?” 她很不可思议,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不明白。 “因为你们家资助我上学,对我有恩,我不能总违抗我的恩人吧。” 那如微火般暖意的黑瞳霎时变成百年寒冰,项林珠清楚看到他的浓眉是如何皱起。 顿了顿,他又开口:“那你为什么吃程书颖的醋?” “我没吃醋。” “没吃醋她一来你就躲着我?” “我躲你是因为不想见你,不是因为程书颖。” “不想见我?” “……” 他又问:“为什么?” “……因为你总压迫人,从不允许别人反驳你。” 他一脸莫名:“我压迫你?我什么时候压迫你?” “你经常使唤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这还不叫压迫?” “你不愿意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愿意?” 她早就想说出心中不快,没想到和他说了之后更加不快,眼瞧着手已搭上车门把。 她不爽地看着他:“我也这么想。现在我想回去了,不愿意和你待在这儿。” 说完便去开门,却听啪嗒一声响,门已被他锁上。 “晚了。” 他口气冰冷,可那眉目间分明透着挑衅成功的笑意,再细瞧过去,又没了。 “你到底想干嘛?” 他往窗外掐了烟,冷风夹着细碎的雨点飘进来。 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平静开口:“你考虑考虑,和我在一起。” 项林珠蒙了,本能反应:“不用了……” “考虑了吗。”他瞧她一眼,“别急着拒绝,想清楚再说。” “……不用考虑了,我已经考虑得清楚。” 她脸红的像番茄,已尽量控制气息平稳,却仍旧能听出颤抖,不知是害羞还是被吓的。 谭稷明一本正经调侃:“我才刚说,你就已经考虑清楚,早就开始考虑了?” “不是。” 她急着反驳,一抬眼才瞧见挡风玻璃上的雨刮来回运作,灯光照着波荡的细流,像被切割的软带一道道滑在玻璃上。 “这是要去哪?” “忙了一整天,我还没吃饭呢。” 她看了看时间:“你去吃吧,我得回去了,迟了要扣分的。” “你都快毕业了谁会管。” “……” 他带她去滨北吃的意大利菜,和下午的冰山模样完全不同,谭稷明这会儿心情似乎很好,极有耐心地卷着意面,慢条斯理往嘴里送。 项林珠看着眼前的芝士玉米片,不知为何总犯恶心。她没什么心情吃,只盼着谭稷明能快些吃完。 “怎么不吃?” “我吃过饭了。” 他闻言叫来服务员,给她点了份甜点。她仍旧没什么兴趣,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谭稷明拿餐巾擦了擦手:“吃完我送你回去。” 她立即来了精神,一下下挖着浓腻的提拉米苏,努力克制胃里翻涌的恶心。下油锅般捱了近一小时,临走时她几乎是带着激动的心情站起来,也不管身后的谭稷明,急匆匆往外走。 许是因为入口处那一整面玻璃墙擦得太亮,谭稷明诶了两声都没来得及阻住她撞上去。只听砰一声巨响,惊动了整间餐厅的人,那玻璃墙还适时晃了两下。 谭稷明僵在半空的手垂了下去,一种脸都丢尽了的感觉。 五米外闯祸的姑娘捂着头倒在了地上,却未立即站起来,旁边已有人围上去察看。他这才跨动长腿,两三下冲过去,将人掰到怀里时已感到不对劲,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像炉上即将烧开的水。 刹那间他神色凝重,心中暗暗骂了句脏话,接着拦腰抱着人走了出去。 ☆、18 初时项林珠那会儿, 谭稷明是个不喜静的人, 不喜静到什么程度,这儿的电视从没打开过, 房子对他来说就是睡觉的地方,每顿饭少于三人作陪他不会动筷子。 他们家常住北京,这儿的房子是几年前谭社会应好友之邀八折买的, 平时老空着没人住, 那年夏天正赶上游艇俱乐部邀他参加活动。 活动结束时他接到袁伟电话,说临时有个紧急任务要飞北京,让他去出席公司活动。这袁伟, 是谭社会秘书。 他问:“什么活动?” “就谭总前几年搞的公益助学,今年在这儿成立了新站点,需要咱的人露个脸。” “多大个事儿,有人盯着就行了, 我不去。” “别介,晚上有饭局,我都替你安排好了。” 为这, 他就去了。 他们租了个场地,背景是悲情励志的援助历程巨幅ppt, 主持人在小舞台上几欲落泪时,嘉宾椅上的谭稷明已翘着二郎腿打起了瞌睡。毕竟身份不同, 他也没敢睡太着,坚持虚眯着眼睛看ppt里的贫苦儿童。 身旁的活动策划认识他,寒暄几句便邀他上台讲话, 但被他拒绝了,只在发慰问金时上台露个脸,拍几张照这事就算完了。 来领钱的大多是周边村落贫困户的孩子,小至七八岁,大至十三四。这五六人中有一姑娘特显眼,高挑的个子清秀的脸,怎么瞧也瞧不出稚嫩的孩童样。谭稷明走到她跟前时还愣了愣,明显感到意外。 那负责人介绍:“这位同学不是本地人,但是是公司多年来的资助对象,在我们的帮助下,现在已经在这儿上了大学。今天日子特殊,我们把她也请来了。” “大学生啊。”他咧嘴一笑,递给她钱,“这么多年没白捐钱,总算培养出个大学生来。” 陪同的几人被逗乐,那姑娘却面若冰霜,寒似腊月雪,惟一双眼睛活泼灵动,透着不屈服的冷漠倔强。 活动结束后,谭稷明走出场地去取车,却被一姑娘拦下。 他展眉笑了笑:“是你啊,有事吗?” 她递给他两百块钱:“刚才发的慰问金多了两百。” “多两百?” 第21节 “嗯,说好的每人发一千,他们也都是一千,就我多了两百。” 他挑了挑眉:“你找他们吧。” “他们都走了。” 他拿着钥匙走向汽车:“可你找我没用,这事儿不归我管。” 她说:“这钱是你发的,你肯定有办法。” 将说到这儿,谭稷明手机响了,那头的人都上桌了,催他快点儿过去。 他挂了电话,看着一脸诚挚的姑娘:“这钱到了你手里就是你的,多出来的部分是他们失职,回头核算发现少了两百块钱,谁负责这事儿谁掏钱补上就完了,跟你没关系知道么。” “可钱已经在这儿了,不需要谁掏钱补上,你把它还回去就行了啊。” 他已经钻进车里:“我还有事儿,要不你上来说?” 她便犹豫了。 他笑,一脸嘲讽:“拿着花吧。” 下一秒,她却拉开车门也钻了进去。 谭稷明内心暗骂,这他妈哪来的神仙。 “你拿回去吧,是我的我不会少拿,可不是我的我一分也不要。” 他闻言又笑了,特别认真的嘲笑:“你这么多年学费有哪一分钱是自己出的,不照样该花花,还差这两百?” 她心上像被刀子刺了一下,接受他们的全额资助和拒绝这多出的两百是两码事,她是个逻辑清晰的人,尤其钱这事儿对一个贫穷却孤傲的人来说特别敏感,可无人能懂这份敏感,如徐慧丽般现实的人会说她虚伪不懂事,像身边这人一样富有的,又会说她矫情不知进退。 谭稷明的话让她很不舒服,可人说得在理,她再反驳就真成矫情了。 “……我会还的。” “别介,我们出钱供你上学可不是为了让你还钱,再说,就那几个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提出想下车。 “这儿不能停车。”他说,“下个路口就到了,正巧赶上饭点儿,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 “怎么着都得吃饭啊,人多热闹,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一起吧。” 他说得极随意,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其实这也是谭稷明的本事,不然哪来那么多饭局。 她还是拒绝:“不用了。” “不让你白吃,吃了饭我就收回多发你的两百块钱怎么样?” 她觉得他不正常,哪有央求着人陪吃饭的,谭稷明也觉得她不正常,就两百块钱至于么。但最终二人还是在一块儿吃饭了,和很多人一起。 那些个男男女女都自来熟,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见面都热情得很,吃喝玩闹够了等散场出去时她惦记着给谭稷明掏钱,可钱还没掏出来,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却和别人打了起来。 起因是对方的人朝他们这边的一个女孩儿耍流氓,那女孩儿的男朋友冲上去就是一顿揍,接着双方的人就干起架来。 谭稷明本来情绪挺好,但被对方误打误撞砸了一酒瓶子后立马上火了。 “我草,弄不死你!” 然后就加入了干架大队伍…… 直到双方都被带进警察局时还在争吵不休,谁也不让着谁。 那警员拍桌子:“吵什么吵,到底为什么打架?” 一人指着另一人:“他非礼我女朋友。” 另一人翘着兰花指:“谁非礼你女朋友啦?现在是法治社会好吗,做事讲证据的好吗,你想告我最好先拿出证据好吗?” 那人急了:“警察同志,就这么一娘娘腔您听他说话您不想抽他么。”接着顺势捞了凳子,“抽不死你丫的!” 那人吓得惊叫连连:“警察同志他侮辱人,他还使用暴力,快把他关起来!” 双方就这么又吵起来,那民警头都大了,又猛拍了桌子。 “他说的也没错,你有证据吗?目击者也行。” 这头安静了,却见对方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下巴都快冲着天了,那罪魁祸首眼瞧着已经眉飞色舞。 有人却看不惯了,忍不住出声:“我是目击者。” “你?” 她点头:“我看见他非礼这女孩儿了。” 警察说:“你不是和他们一起的么,你不能算。” “我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还一起吃饭?” “……刚认识。” 她说的是实话,但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这边的人纷纷开口:“这姑娘谁带来的,还真不认识。” 吵嚷中谭稷明问:“你叫什么名字?” “够了啊,装什么装,都一起吃饭了还不知道名字?”民警拿着笔准备备案,又问她,“你叫什么?” 谭稷明便竖起耳朵听她道:“项林珠。项目的项,树林的林,珠宝的珠。” 将说完,他手机响了,接来一听是袁伟,他在电话里大致讲了讲晚上的事,最后叫袁伟过来局里捞人。 三小时后袁伟火急火燎的到了。 “祖宗!您吃个饭也能吃到局子里来,我都关灯睡觉了您知道么,大半夜飞过来就为你打架的事儿!” “甭废话。”他说,“赶紧签字儿。” 袁伟于是在民警那儿签了字领着人出去,这才看见项林珠。 “小项怎么也在这儿?” 谭稷明意外:“你俩认识?” “诶,甭说这个,先出去,你爸跟车里等着呢。” 他不高兴了:“这事儿你跟他说干什么。” “我刚从家里出门准备过来捞你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美国那边人齐了,明儿夜里三点的视频会议改在今晚十点,你说我是去开会呢还是扔你在小黑屋住一晚呢?” 他没出声,出去时就看见坐在打开的车窗里的谭社会。 项林珠极恭敬,甚至还微微躬身敬了个礼:“谭先生。” “小项也在啊。” 谭稷明更加意外,顿了顿:“是不是我们家除了我你都认识?” 谭社会黑了黑脸:“给你妈打个电话,她听说你出事了一晚上没敢睡。多大的人了,还打架闹事闹到公安局来。” 他往后座里一瘫,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和谭社会说:“不是我闹事,那帮孙子忒不是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不治治他我良心不安。” 袁伟笑:“唷,搞了半天您这是行侠仗义来了,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妨碍你做好事啊。” “别跟这儿贫,要不是你我能吃这饭?不吃饭能有这事儿?” 袁伟笑出声:“谭总您可瞧见了啊,咱大半夜火急火燎飞过来,可没落人一句好。” 谭社会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项林珠:“小项怎么也在这儿?” “下午基金会叫我参加活动,我……” “赶巧儿碰上了,叫她一起吃了顿饭。” 谭稷明抢话。 “你俩认识正好。”谭社会说,“小项品学兼优,小小年纪都比你懂事,你好好跟人学学。小项你帮我看着他,再干出这档子事立即向我汇报。” 项林珠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谭稷明便笑起来:“当我是圈里的羊呢,还看着。怎么看,走哪跟哪?我乐意人还不乐意呢。” “……” 二人初时便是这样,现在的谭稷明沉稳多了,那会儿浑身上下都恨不得写上纨绔俩字。 ☆、19 话说那晚谭社会和袁伟把人送回去后隔天就打道回府了, 项林珠在送走他们之后也准备回学校, 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于是从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谭稷明。 “你也太轴了。” 她还真不是一般轴, 强调:“我们说好的。” 谭稷明不耐地挥挥手:“我不太舒服,你去帮我买点儿药,药钱你出, 这事儿就算完了, 往后别再跟我提这两百块钱的事儿,从女人手里拿钱跟我这儿是禁忌,明白么?” 她愣了愣。 “买药去啊!” “……你哪儿不舒服?” “头疼。” “……” 等她买完药回去时, 谭稷明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出现不正常的红。她试探性地叫他,叫了半天才叫醒,接着又给他水, 伺候他吃完药,等他重新躺下去,才真打算走了。 眼看人都走到了门口, 却见她忽然愣住,想起谭社会临走前托她照顾他的事情, 顿了顿,她又转身放下包…… 谭稷明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揭了头上的退烧袋,一骨碌从沙发上弹起来。窗外蓝天碧云,白沙绿海, 植物翠展的绿叶在阳光下反射耀眼光芒。触目一片明朗,加上病去如抽丝,他觉得舒坦极了,刚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却见捧着碗从厨房出来的项林珠。 “别喝凉的,厨房有热水。” 说完就去厨房给他倒了杯热的。 “过来吃饭吧,头还疼吗?” 他坐在沙发上,还没完全缓过劲:“不吃了,不饿。” 嗓子都哑了。 “你烧了一晚上,吃点东西好得快。” 第22节 他掀了毯子走近饭桌,见她煮的白粥小菜,便拿起筷子吃起来。项林珠也吃,就坐在他对面,碗筷碰撞发出叮当细响,俩人都没说话。 她手指细白,着筷似画像,头上系着马尾,脖颈处散着一两撮极浅的头发,似紧贴肌肤的浅浅绒毛,愈显稚嫩青涩。 忽然,啪嗒一声,谭稷明放下筷子。 项林珠吓一跳:“怎么了?” “你让我想起一人。” “谁?” “我妈。” “……” 她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都这样,反正谭稷明不太按常理出牌,最开始应付他,就像应付被宠坏的小孩。 项林珠这人很矛盾,心思缜密却有丢三落四的毛病,这次之后俩人本可再无交集,可她却把背包落在了谭稷明这儿。 两天后谭稷明打给袁伟:“项林珠电话多少?” “干嘛,你跟人吃一晚上饭还没要上电话?” “我找她有着急事儿。” “少爷咱别祸祸人了成吗,这姑娘是公司资助对象,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脾气上来:“别胡说八道,我找她真有事儿。” “什么事?” “你管不着。” 袁伟感到头疼:“告你就告你吧,反正你爸了解这事儿,你也不敢乱来。” 那是头一次,项林珠接到他的电话之后从教学楼一路跑向南门,却就此拉开回回听他差使便跑向南门的马拉松之旅。 他把前两天落在他家的背包递给她:“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她说:“那都是小事,用不着。” “这事儿可不小,要不是你没准儿我就烧死了。” 她笑:“没有我你还有别的朋友啊,打个电话他们就来了。” 他也笑,闲闲把着方向盘:“朋友是不少,可生病了还真不知道打给谁。” “不是还有袁秘书吗,他也挺关心你。” “我一般不联系他。” “为什么?” “烦他。” “……” 他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打了个弯:“你和袁伟很熟?” 她想起还在家乡念书时,袁伟代表谭社会出席过两次捐赠仪式,而每次徐慧丽都极谄媚地挽留他吃饭的样子,心里一时很不得劲。 “见过几面,不是太熟。” 他了然,又问:“想吃什么?” 她随手指了一间面馆:“就这吧。” “这么随便?” “吃顿饭而已,每天都在吃,不用那么讲究。” 他觉得挺有道理,本能掏出手机准备叫人过来凑局,但看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店面也装不了几个人,就作罢了。 也是那会儿项林珠才发现他很挑食,一碗面不要葱花香菜,也不要辣椒和蒜。 她拿起桌上的醋瓶问他:“你要吗?” “这什么?” “醋。” 他摇头,埋头开始吃面,将吃了两口,手机忽然响了,不知对方是谁,反正没说几句他脾气就上来,怒气匆匆挂了电话。 “什么破家政,改时间不行,换人也不行。” 项林珠问:“怎么了?” “约了钟点工打扫家,我忘了时间,那头说过两天再来,这不废话么,不着急我要他干什么。”他忽然看着她,“要不你帮我收拾吧。” 她面皮薄不好拒绝,就依言回去帮他收拾,头一门活就是洗衣服,但这姑娘捣鼓半天才让洗衣机开始工作。接着又去擦地,但来回倒腾那小机器人都没倒腾成功。谭稷明上去帮忙,翻来覆去也没整明白该怎么用。 “没电了。” 项林珠总结。 “你怎么知道?” “以前也帮别人干过活,虽然你家的和别人家不一样,但都是电子产品,大同小异。” “为什么帮人干活,你不上学吗?” 她笑:“就是为了上学啊。” “我爸不是给你学费了么。” “……我还得生活吧。” 声音已经很低。 他还问:“你爸妈不管你么?” 她没出声,他见她脸色郁郁便不再刨根究底,自觉去找别的事干,但他什么也不会,于是准备打开电视看看,可半天找不着怎么开。 身后的姑娘又替他开了电视,终是没忍住:“你连电视都不会开吗?” 他倒无所谓:“没开过。” 她想起上回在他家煮粥,拆的还是未开封的米,连锅也是新的,但不会开电视这事儿似乎太过了。 “你一个人在家时也不看电视?” “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是一个人,除此之外到哪哪是一堆人,一个人待着多没劲。” “一个人也有很多事可以做啊。” “做什么?” “看看书养养花什么的……” 他嗤之以鼻地笑了,一点儿不掩饰。 半个月后袁伟过来看他,本打算进屋洗澡收拾完再打电话找他陪吃饭,没想到一开门却见他站在阳台给植物浇水。 袁伟吓一跳,以为见鬼了:“您这是玩的哪一出?” 他贼熟练地上下压着洒水壶:“我发现谁也不见,就跟屋里浇浇花也挺好。” “……” 项林珠大概是谭稷明生活方式的转折点,认识她之后,他不用人陪着也能吃得下饭,一个人待着也挺自在。刚开始俩人还算和谐,但是谭稷明这人你越接触他,越会发现他不讲道理,不仅不讲理,还总是用自己的一套道理压迫别人,特别霸道。 而谭稷明眼里的项林珠很有意思,她温柔勤劳爱较真,一较真就脸红,一脸红就不说话。他总喜欢逗得她脸红不说话,每次看她那样子,心里就又酥又软畅快极了。有时候他甚至盼着这姑娘能在说不过他时向他服软,哪怕就一句软话,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想办法给她弄来。 虽然明知不可能,她这样善自持把控的人怎会向他服软,他也想过对她温柔体贴和善,甚至事事由着她,但几乎每次都会变态般的去挑战底线,总有个不死心的念想在期盼她下一秒发生转变。 他想过很多,却从未想过她会这么反感自己,更从未想过她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20 窗外天空灰雨蒙蒙, 今年冬天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 远处混晕的海水和天空融为一体,混沌一片, 分不清界限。 室内的空调机默默往外散着暖风,项林珠在薄软的被褥下翻了个身,接着睁开了眼。触目所及是陌生环境,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额上的胀痛似拧巴住神经,一股股的疼。 “别动。”谭稷明拦下她触碰额头的手,“昨晚怎么撞的你忘了?” 她垂着眼, 有些尴尬。 他又递给她水:“生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她喝着水,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她。 项林珠不自在,掀了被子起床:“学校还有课,我得回去了。” “今天周五, 你没课。” 一三五是她既定上班的时间。 “……我去公司上班。” “十点半了,你一天的工钱已经扣完,这会儿去还有什么意义。”他站起来往外走, “收拾一下出来吃饭,注意伤口别碰着水。” 她于是去了盥洗间, 看着镜子里的姑娘头上顶了个乌青大包,又垂眼瞧见盥洗台上的剃须刀, 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以往面对谭稷明她是既有压力又特别反感,现在那份压力似乎带了重量,沉甸甸的压在心上。 收拾完出去时, 谭稷明已摆好碗筷。 “叫的外卖,凑合着吃,晚上再带你吃好的。” “……吃完饭我想回去……” 见他脸色一沉,她蹦出口的那个“去”字已似烟消散,轻得听不见。 “昨晚你说我总压迫你,叫你干你不乐意干的事儿,现在你跟我说说,都是些什么事儿你不乐意干。一样样的说,我一样样改。”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 他眉眼舒展,露出若有似无的笑:“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你不用这样。” “这意思是让我保持原样,不用改?” “不是……那天不是都和你说过了……除了工作,我们不应该有别的关系。” 她说话挺利索,耳根子却红了。 “那不行,已经有了关系,现在才说停,晚了。我带你吃饭、送你衣服,你生病还伺候你喝水吃药,你以为我是闲着无聊找乐子呢?你那些聪明劲儿全往书本上使了,要是肯分一点儿在感情上,也不至于到今天才明白我的心思。”他悠闲自若喝了口白粥,“反正我在也没人敢追你,你不跟我好也不能跟别人好,不如就跟我好,你说是不是?” 第23节 “不是。” “不着急。”他又喝了口粥,“考虑清楚再说。” 路都让他堵死了,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她咽了咽口水:“你总是这样,只管自己喜不喜欢,从不问别人愿不愿意。” 他笑意未减:“我要真只管自己喜欢哪会让你先考虑,早就掳了人办了事儿生米煮成熟饭了。你也甭拿这些大道理搪塞我,不就是想吃完饭回学校么,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等吃完饭后,他果然送她回去,本打算直接开去宿舍楼,却在离门口不远处早早被她拦下。 他问:“为什么你总不让我送你进去?” “你这车太扎眼了,同学看见会说闲话。” “你以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 说完就摔门走了,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开门进宿舍时刘晓娟正伏在桌上吃泡面。 “天哪你夜不归宿还知道回来,昨晚干嘛去了?” “生病了,在朋友家住了一晚”。 “哪个朋友?” “……打工认识的朋友。” 刘晓娟看见她头上的包:“跟人打架了?” “不小心撞了一下。” 她见她心不在焉,也就不再追问。 其实项林珠今天回来得很及时,关于海藻菌种的实验已经推了两礼拜,她刚坐下就收到紧急通知,接着匆匆收拾一下就去了实验室。 他们组两女一男共三人,另外一个女孩儿叫邓蕊蕊,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橘色冲锋衣,见她来了咧嘴一笑。 “师姐好久不见!” 她也冲她笑,还未开口,却听张鹏涛吩咐:“你们谁把计数板拿过来。” “我来我来。” 她抢在前,不仅拿来计数板,还往计数室上盖好玻片。 张鹏涛又问:“藻液稀释了吗?” 邓蕊蕊又去取藻液。 “阿珠你先计数,等数据出来再进行下一步。” “好。” 她喜欢劳动,尤其干自己喜爱的事业总让人乐此不疲。 计数很简单,取液观察记录再计算就算完成了。她熟练地用移液管取了一滴藻液,沿着玻片滴进去,再在低倍镜下找方格网,接着又用高倍镜观察并计数。 因为程序简单,加上不断重复,她干着干着思绪就游离了。 谭稷明说什么,他说她的聪明全用在书本上了,要是肯在感情上花心思,也不至于到今天才明白他的想法。他还说有他在没人敢追她,跟别人好倒不如跟他好。 怎么会有这种人,蛮不讲理的去喜欢一个人。 当她指出他的缺点,说他只顾自己喜好不管别人意愿,他竟说要是只顾自己喜好,早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生米……煮成熟饭……太肮脏了! “师姐!” 她被吓一跳,手上一抖,一滴藻液落在袖套上。 “你在干嘛,计数室全是气泡,这里面不能有气泡的!” 她一看,可不是进了气泡,本来极小的空间占了忒大一椭圆。 “不好意思啊,我重做一遍。” 张鹏涛也过来,拿起先前的数据看了看,指出两组错误:“这平均数也得重算。”他看着她,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是啊,犯这种低级错误不是你的风格啊,感觉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没事。”她定了定神,“刚才是不小心,我重来一遍,保证不出错!” 张鹏涛开她玩笑:“再出错今晚就请客吃饭!” 她也笑:“没问题!” 于是收心重新搞实验,却始终有些魂不守舍。 等干完活从实验室出来时已夜幕垂垂,三人都有些疲惫,邓蕊蕊提议去吃小火锅,张鹏涛因为要陪女朋友拒绝了。 她期期艾艾看着项林珠:“师姐你不会也要抛弃我吧?” 项林珠正和她并肩走着,却见楼下站着一高大男人,忽然就止步了。邓蕊蕊瞅瞅她,又看看和她对视的男人,立即摆出一张哭丧脸:“算了,当我没问。” 谭稷明站在那儿,看她慢吞吞一步步往下走。 他拍了拍停在路边的suv:“这车还扎眼么?” 她心上有说不出的滋味,却听他又开口:“得,跟你这儿得骑自行车才叫不扎眼。” “你怎么来了?” “你手机不接,微信不回,我不来这儿能有什么办法。” 她解释:“实验室没信号。” “你们实验室研究□□呢,还屏蔽信号。” “……” 他也不揭穿,去开车门:“走,吃饭去。” 她还是犹疑。 “饭总得吃吧。” 谭稷明没了以往的强硬,项林珠反而不太知道该怎么应付他,虽然以前对他的应付并没起到什么实质效果,但那会儿至少心中感想单一无杂念,现在却不同了。 他带她吃的西班牙菜,那外国驻唱顶着一头黄毛在台上弹吉他。他吃着东西,把甜品推到她面前。她这才记起,几乎每次和他吃饭,他总要点一份甜的,却从来不自己吃。 那心上就这么又沉了几分,她搁调羹的手捎一用力,碰到餐盘擦出铛铛响声。 “不好吃?给你换一份。” 说着就要点餐,但被她阻拦了。 项林珠的感受很复杂,很想叫谭稷明像以前那样对她,或许她能自在些,可细想一遍,他以前的做法和现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21 “白杨他们明天回去, 走前想请你吃饭。” 回去的路上, 谭稷明边开车边和她说。 她有些拘泥:“不用了吧。” “怎么?” 那几人看谭稷明的面上,一开始就没拿她当外人, 那种心照不宣的默认让她不自在。 她说:“只见过几次,不是太熟。” “见过几次还不熟?”他瞧她一眼,“人可拿你当朋友啊。” 她没出声。 他又说:“就当你们还不熟, 多吃几次饭不就熟了。” 她还是没出声。 前面是红灯, 他悠然流畅将车滑至人行道前。 “不想去就算了。” 她看他侧脸鼻峰俊挺、唇廓利落,脸色平静倒不像生气的样子。前方信号灯跳了色,他把着方向盘越过人行道, 转头看她一眼,松展嘴角笑了笑。 这一笑,她心上软了八分,紧绷的畏惧也减掉一半。 汽车开到宿舍楼, 项林珠关门下车,绕过车头往楼里走时谭稷明忽然叫住她。 “你离那人远点儿,该说的话得往明白了说, 别瞎给人机会。” 她问:“谁?” 他也记不住叫什么,胡诌个大概:“就那天那吉娃娃。” “……他叫吉纲。” “甭管他吉什么。”他手指夹着烟, 往敞开的车窗外虚指着她,“记住了啊,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俩单独在一块儿,我打折他的腿。” 他声音不大,但趾高气昂, 浓眉微皱,痞得像买下整条街的二世祖。 “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打断他的腿。” “那也不行,就算我不是你的谁,也轮不着他。” 这绕弯子的对话还没结束,却忽然有人叫她:“阿珠!” 项林珠回头,见刘晓娟提着一盒外卖走近。 刘晓娟眼尖,自来熟的朝谭稷明笑:“谭先生这是要打折谁的腿,阿珠的吗?” 谭稷明也笑,薄烟缭绕,看上去更痞了:“怎么会,她乐意我还舍不得了。” 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哇,阿珠你撞大运咧!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转身往楼里走:“没在一起。” “还瞒我呢?我都看见了。” 第24节 “真没在一起。”她看她一眼,极认真,“也不可能在一起。” 刘晓娟瘪了瘪嘴,越发觉得她矫情。 隔天中午,白杨攒局在翔鹭吃饭。谭稷明到时人已经齐了,都跟那儿坐着等他。 “点菜了么?” “没呢,这不等你么。” 白杨说着把菜单给他。 他点了几样常规菜,又额外要了白米饭和炒青菜。 白杨笑:“丫就一兔子,光吃草不吃肉。” “你他妈闭嘴,吃个饭跑这大老远,路上堵了爷半小时。” “半小时算什么。”白杨说,“前儿在北京送一朋友飞上海,人都下机了我还搁三环上堵着,一点儿脾气没有。你可好,跑这儿躲交通躲雾霾,挺自在啊。那天见着你妈,老太太说你快仨月不着家了,怎么着,打算跟这儿定居了?” “什么仨月不着家,人老了说话没谱儿,你别跟着掺和。” 白杨后仰着脖子靠着高背椅,似笑非笑盯着他。 “我这次是受你妈托付,带着任务来的。她老人家跟我打听你交了什么女朋友,我说你没交啊,天南海北忙业务呢,人说你肯定交了,还在你车里发现一裙子。我就想问问,谁啊这是?裙子都落车里了,跟我们却一点儿风声不走漏,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关你屁事。” 他松散靠着座椅,闲闲的说。 “别介,我得完成任务啊,不能就这么回去,你跟大伙儿说说怎么了?” 张祈雨开口:“傻啊你,这不明摆着么,不就是那女学生么。” “你才傻帽儿,老太太跟北京发现的证据,跟这儿有什么关系。” 张祈雨惊奇:“哥你套路太深了,北京一个这儿一个,真够忙的。” 他也不解释那车本来在这儿用着,后来袁伟给开回去了。 程书颖也出声:“北京我不知道,但这儿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回回吃饭都带着?诶,对了,她今儿怎么没来?” “就你们这德行,准给人吓着了,人不敢来了。” 程书颖又把话题扯回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那种关系。” 张祈雨接话:“这我知道,他俩是远房亲戚,说近了就是兄妹关系。” 白杨知她损谭稷明呢,笑得快直不起腰来。 程书颖却很惊讶:“谁告你的?” “女学生亲口说的。”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够了啊。”谭稷明面带笑意,“见天儿拿我开涮,要吃快吃,吃完滚蛋!往后谁也甭来了,再来爷可不伺候。” “唷,真当自己本地人呢。”白杨笑着说,“您给个准话儿,和女学生到底什么关系?” 他用餐巾揩着手,眉眼带笑,轻描淡写开口:“远房亲戚。” 一桌人顿时笑得不可开交。 张祈雨敲桌子强调:“我说什么来着?真是亲戚,你们得信!” 这般欲盖弥彰好手段,大家不用点破都心知肚明,一个个乐得跟弥勒佛似的。除程书颖一脸淡 漠,以她对谭稷明的多年了解,他肯这般配合大家玩笑,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心情极好,二是害羞不愿承认。 他今天心情很一般,谈不上好坏,那么只能是第二种情况,可若真是第二种情况,这事情已远超乎她想象。 再说另一边,项林珠去食堂吃了口饭,本来和邓蕊蕊约好去图书馆写报告,但她临时爽约不去 了,她便独自回了宿舍睡午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忽然响了,她捞起来接听,眉头还微微皱着,心想这人有完没完,连睡个午觉都不清净。 “阿珠!” 心中咯噔一响,她移动屏幕看了看,原是吉纲。 吉纲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我们导师给了新课题,研究能源和污染的矛盾依存,我想从海洋科入手,你不是学海洋生物学 嘛,想向你了解一些学术上的专业知识。” 这是项林珠软肋,前面已说过,学习和工作对她来说是仅次于呼吸般重要的精神依托。她没理由 不答应,于是和吉纲约在绿晶酒店附近的小饭馆。 可她没想到,一起吃饭的足有七八个人。 其中一戴眼镜的女生盯着她调侃吉纲:“这么漂亮也不说早点带给我们见见。” 挨着那女孩儿的男生说:“是啊,没想到你小子说的是真的。” 还有人举杯:“来来来,我们庆祝吉纲这条万年单身狗终于成功脱单。” 于是大家齐齐举杯。 项林珠骑虎难下,又干不出当场翻脸的事,虽是配合着举了杯,心下却是十分厌恶,这才知道被骗了。吉纲竟编出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骗来给他的朋友们认识。 这饭没正经吃几口,男生们已端着啤酒开始调侃吉纲,说今天日子难得,叫他必须大放血。他笑 起来,因为太瘦,脸颊的肌肉微微往里凹陷。 “这有什么,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说着又叫来服务员,“再开一箱啤酒。” 一桌大学生闻言笑着闹起来。 挨着项林珠的姑娘问她:“听吉纲说,你也是个学霸?” 她已坐若针毡,蕴藏的怒火盘踞整个胸腔,但念着一桌子人都不知情,只得生生咽下。她朝问话的姑娘笑了笑,没出声。 饭吃到一半儿,吉纲喝了大概四瓶雪花,整张脸都泛着红。 他借着酒劲,放开嗓门怂恿项林珠:“阿珠,我们一起敬敬大家。” 她极不耐:“我不会喝酒。” 声音不大,但能听出几分不乐意。 有人圆场,递来果汁:“不会喝酒不勉强,用这个代替吧。” 那人面带笑容,她也不好给人脸色,讪讪的接过。 一桌子人又开始起哄:“祝你们幸福美满!” “祝你们毕业就结婚!” “祝你们早生贵子!” “……” 吉纲仰头干掉一杯,她只拿着果汁极浅的抿了一口。 后来饭局结束,这些青年一起往回走,因都带着伴儿,走着走着就散了,变成了各管各。吉纲和 项林珠挨着马路牙子走在最后,有车疾驰过来,吉纲伸胳膊轻揽了她的肩将她往里护着,她如雷劈般躲开。 “你不是说找我学习吗,这是什么意思?” 吉纲笑:“反正迟早大家都会认识,今天刚巧人齐,就叫你来了。” “你别这样。”她看着他,“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你这样会让人误会。” 他不在意:“我知道你,你就是害羞,你要是不想和我在一起,刚才怎么不说,还和我一起给大 家敬酒?” 她念着朋友情给他面子不当场揭穿,这人竟打蛇随棍上赖在她头上。她忽然就想起谭稷明说的, 要和他讲明白,免得瞎给他机会,这才知道他说的“明白”是什么意思。 于是又惊又气开口:“我刚才不说是因为你是我老乡,是我同学,我拿你当朋友,不想驳你面 子。可没想到你这么不地道,编那么大个理由骗我来见你朋友,还当我是你女朋友。我和你讲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女朋友,以后别再缠着我!” 吉纲酒精上头,这番话他听得半真,却不能即刻完全领会她的意思,只知道她生气了。于是伸手 去抱她,脸也凑过来,嘴里哄着她别生气。 可把这姑娘吓坏了,推开他的那一下简直使出蛮荒之力,吉纲一个踉跄磕在马路牙子上,没站 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愤愤然盯着摔坐在地上的男孩儿:“我看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喜欢你,别费心思了, 你也不用再联系我,以后朋友也不用做了!” 她恼怒不堪,一边独自往回走一边使劲搓着刚才被他握过的手。 那一刻的感受颇复杂,就算狂如谭稷明,想和她交往也会先征求她的意见,反倒是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吉纲,学习上是无敌金刚,感情上却是强盗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  每章的评论我一条不落全看了,感谢大家支持,你们都很可爱 ☆、22 公司最近很忙, 听说符钱最近又拉了别的项目, 正和谭稷明商量前期投资的事儿。项林珠一上午来回在办公间穿梭,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她正伏在桌上核对数据时, 马小丹终于忍不了了。 “阿珠,你手机响八百遍了,拜托接一下好吗, 吵得我头疼。” “不好意思啊。” 她说着便拿起手机挂断来电, 接着把铃声设置成静音。 马小丹无可救药地看着她:“诈骗电话可没这耐性,说吧,是不是男朋友?” “不是。” 她头也没抬。 周顺顺端着茶杯凑过来:“男朋友?阿珠你和老板吵架噢?” 第25节 项林珠吓一跳, 马小丹也吓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的事,别听她胡说。” 周顺顺吐了吐舌头,端着杯子飘走。自从那天一大早在办公室撞见换了裤子的项林珠, 她就认定她和谭稷明有事儿。这年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加加班很正常,加一晚上班还换了条裤子就不正常了。 恰逢谭稷明外出归来, 他穿着西服皮鞋,手里拿着蓝色文件夹, 经过公位时随手朝项林珠那么一指。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马小丹看了看周顺顺,周顺顺抿着嘴将脸颊鼓了个包, 一副“我什么都没说”的表情。她又看了看项林珠,眼神已有些深意。 项林珠急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没有的事!” 马小丹笑:“急什么, 我又没说你俩有事。” 周顺顺念:“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你在念什么?” 她一脸虔诚:“舒婷的《致橡树》,歌颂伟大的爱情。” 马小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项林珠经不住俩人调侃,羞窘着捧着资料去了谭稷明办公室。 “数据有问题吗?” 谭稷明坐在办公桌后,拿了杯子正要喝水,却发现杯里没水了,又放回去。 “有两组比对有差异,我已经返给技术部了。” 她走去办公桌拿了杯子接水,接好之后递给他。许是渴狠了,他拿着水猛灌一大口,喝完后舒服得长舒一口气。 “忙一上午,快歇菜了。”说着看了看表,“我让人点了外卖,你在这儿歇会儿,吃了饭再出去。” “……我还是出去吃吧。” 他抬头看着她。 “……老和你一起吃,别人会说闲话的。” “之前一直一起吃,也没听你说什么,现在倒避起嫌来了。”他歪了歪脑袋活动脖颈,“没有的事儿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要是事实,更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你就老老实实跟这儿待着,那几个棒槌欺负你年纪小,没少把自己的活儿交给你干,当我不知道呢。” “我是兼职,兼职都是这样。” “还挺懂行。”他笑,“行了,跟那儿坐着,不想坐躺会儿也行,等会儿饭就来了。” 她哪敢躺下,就那么规规矩矩坐在那儿。 谭稷明在窗前站着,转身看着她笑:“我发现你这别扭劲儿真挺大,没和你明着说你成天板着张脸应付我,和你说明白了你反倒和我生分了,还不如以前呢,要不你再冲我甩脸子试试?” 她局促着低头。没一会儿,饭果然来了,老样的青菜白饭,荤菜是给她的,他一口也不吃。 他嚼着青菜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吃肉?” 她摇头。 “上学那会儿有一年学校搞运动会,参加短跑那哥儿们突然病了,老师抓壮丁抓住了我,让我替他去跑。我那会儿胖,跑不动不说半道儿还摔了一跤,整个儿操场的人全笑了,太他妈刺激人了。打那儿起我就减肥,半个月瘦了十五斤,那之后就习惯了,看见肉就烦。” 想不到他童年还有这经历,项林珠感到意外:“看不出来你还胖过。” “那是,让你看出来我就不叫谭稷明了,叫胖稷明。” 他说话时微挑着眉,调侃中带着得意。 项林珠握着筷子微微一笑,恰巧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屏幕,划动拒听键,将来电掐了。 “下午去视察台面,你也一块儿去,负责记录货柜。” 她没有说好,但也不反驳,毕竟他是老板。 米饭将吃了两口,手机又响了,她想继续划了拒听键,但指头还没挨着,手机却被谭稷明捞了去。 瞧见吉纲二字在屏幕上闪烁,谭稷明皱了皱眉。 “他骚扰你?” “不是……他昨天约我吃饭,说是为了研究项目,但是我去了才发现他是为了带我认识他的朋 友,让他们误会我是他的、他的……” 女朋友三字还没说出口,他已接通电话。 “阿珠你终于接电话了,我错了阿珠,你原谅我吧。” “别打电话了,她没空搭理你。” “……你是谁?阿珠呢,让阿珠接电话。” “她没工夫接你电话,我警告你啊吉娃娃,以后别骚扰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就挂了。 “不是告你别和他见面?” “我以为他真是为了学习。” 他没出声,冷冷淡淡看她一眼,脸上写着不高兴。 饭后她出去接着忙,因为工作,策划组郭大力已经找过她两次。郭大力大她两岁,曾在她的学校念过书,项林珠知道这事后改口叫他郭师兄。他个子不高,体型微胖,总穿一件棕色夹克,笑起来额上的褶子很明显,看上去憨厚老实,对她那句郭师兄很是受用。 他第三次找来时没有立即走掉,磨蹭三秒钟约她吃饭:“路口有家新开的小饭馆,听他们说味道很不错,下了班一起去尝尝?” 项林珠面对电脑,胳膊下枕着文件,正要开口,一抬头却看见郭大力身后的谭稷明。 郭大力顺势也看见他,虚打了招呼:“谭总好。” 谭稷明微昂了下巴,将蓝色文件夹撂在她的工位上:“收拾一下,三点出发。” 郭大力问她:“你要出去?” 谭稷明看着他:“你有意见?” “不是。”郭大力赔笑,“我还有工作,这就忙去。”又看着项林珠,“下次再约啊。” 出发时谭稷明调侃:“人气挺旺啊,一会儿不见,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过招。”他转头看她一眼,“看来得找根绳子拴住你。” “……” 新台面设在观音山附近的乐海百货,那会儿塔埔发展不好,附近的居民出行只靠四趟公交,周边 只有货物不全的小卖铺和稍大一点儿的农贸市场。 上回吃饭谈妥合作的“大金链”已安排好人接待他们,因是新商城,只有零星的货柜摆了些散 货,大部分门面都是空的。那领头人带着他们参观,项林珠手捧笔记本,一项项标记和公司有关的台面号。 三层右侧还有间空铺未出租,那人想游说谭稷明把门面也租了。 “我这是海产品,放商场里本就不好卖,租你一门面还挨着儿童区,还要不要我吃饭?” 那人笑:“您先看看,看看再说。” 因手扶梯未通电,几人坐了直梯上去。谭稷明对他说的门面没兴趣,却想进去拐角的储藏室看看。 那储藏室堆满杂物,掺和着未干的油漆味儿。 “有冷藏室么?” 那人说:“就是这儿,到时候会弄一隔间,生鲜品都往这儿存着。” 将说完他手机响了,于是和他们虚打了招呼出去接电话。 “这么小一地儿还弄一隔间,挺会省钱。” 项林珠说:“我也觉得小了些。” “人不一直让我租门面么,租了门面冷藏室也省了,多划算。” 他这么调侃,项林珠就笑,他也笑,一个弧度还未完全从嘴角散开,忽然砰一声,世界黑暗了。 俩人吓一跳,那空间密闭,却伸手不见五指。 突如其来的漆黑让项林珠恐惧不已,却听啪嗒一声,谭稷明点燃打火机,在明灭的火光中领着她往外走。他们站的位置离门口也就几步路,谭稷明就着微弱的火光在门上扒拉一阵,忽然松了手:“电动的。” 便听屋外的人拍着门喊:“谭总不好意思,保险丝烧坏了,我已经叫人去修了,一会儿就好啊。” 他应了那人,又扣动开关将熄灭的火点燃。 “关了吧。”项林珠说,“这里都是杂物,空间密闭,油漆未干,容易着火。” 他于是关了打火机。 俩人静默站在漆黑的空间,此时屋外也没了动静,四周静得可怕,加上没有丝毫光线,项林珠被 无光恐惧刺激得有些呼吸困难。 “怕吗?” 谭稷明问她。 “不怕。” “胆儿挺大。” 他说话带着笑,这一笑叫她放松不少。 约莫过了一分钟,她忽然开口:“你开一下打火机吧。” “你不是说容易着火吗?” “太黑了,我喘不上气。” 他又啪嗒一声开了火,在跳动的火苗里看了看她。她一张脸惨白,因为紧张额上已浸出汗意。 他扯她的胳膊往自己跟前带:“逞什么能。”说着突然笑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笨不笨,居然忘了这玩意儿。” 那手机屏一滑开,电量只剩百分之五。 ☆、23 项林珠皱眉:“你怎么不充电啊。” “刚车里一直充着, 半道儿接了个电话就撂下了。” 第26节 她接着找自己手机, 半天没找着。 谭稷明说:“你没准儿又落办公室了。” 她说:“那你还是关了吧,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弄好, 要是一会儿没电了,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你不是怕么。” 他并不关掉,那电量过低, 连手电筒都带不起, 在漆黑的房间亮着微弱光芒。就这么又站了一会儿,项林珠想靠着墙歇会儿,他拉着她的胳膊:“油漆没干, 坐下吧。” 于是两人又坐下,肩并着肩。那光虽弱,却起了很大作用,至少让人视线所及有空间距离, 项林珠不再压抑,呼吸渐渐平缓。可这储藏室十分杂乱,他俩虽然坐下了, 却没留意到身旁货架的顶层有物件正摇摇欲坠。 等那不知装着什么玩意儿的盒子接二连三砸中谭稷明的脑袋时,他的手机也因为震动的惯性蹦了出去, 摔进了一米外的半桶油漆里。 世界顿时又黑暗了,项林珠顾不上害怕, 只听刚才的动静十分吓人,便抓了谭稷明的胳膊问他怎么了。谭稷明被那玩意儿砸的头昏眼花,半天才缓过劲, 还没顾上说话呢,有黏稠的液体滴落在抓住他胳膊的项林珠的手背上。 项林珠心上一紧,揩了一滴到鼻前闻了闻,是鲜血的腥味儿,接着那滴落到手上的液体更加紧密浓稠。 她着急道:“你怎么了?” 他抹了一把脸颊的血,“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儿。” “怎么办?”她说着准备站起来,“我去叫人。” 却被他拦下:“别动,再有什么东西砸下来我可受不住。” 她于是不敢动。俩人毫无办法,只好彼此静默地干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谭稷明忽然开口:“那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明白之后又惊又急又恼火:“你怎么这时候说这个。” “为什么不能说,你没个准话儿我心里总不踏实。” 她没吭声。 他又说:“虽然给你时间考虑,但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你还是抓紧点儿好。” 她顿了一会儿,局促开口:“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你再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就不是这答案。” “……你什么意思?” 他没说话,但听动静是笑了笑。 项林珠这才明白,他那番告白看上去是征求她的意见,实际她根本没得选。她要是同意了,事情就顺理成章,她要是像现在这样拒绝,他就会说她还没考虑清楚,让她再接着考虑。 那意思等同于“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要是乐意,我们立马就在一起,你要是不乐意就多劝劝自己,什么时候劝得自己乐意了,再和我在一起”。至于第三项选择是什么,那不重要,因为搁谭稷明这儿压根没有第三项选择。 她没立时出声。 “我今儿可能就死在这儿了,临死前你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项林珠很理智:“你别这样,一会儿就有电了。” “这可说不准,他们这半天都没动静,估计问题不小。我脑袋被砸了一窟窿,手机也不能用了,谁知道等这门开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 “诶,你不能总想着我的缺点,也念点我的好吧,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么?你真的宁愿死也不愿和我试试?” 她还是不说话,漆黑的空气里有古怪的安静,这份古怪的安静维持了约莫两分钟。 谭稷明握住她的手:“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手握着大概七八秒,只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仍旧不见她说话。谭稷明很了解她,话说到这份上她还是保持沉默,那就等同于默认。 他高兴极了,叹口气道:“就算死在这儿也乐意。” “别胡说。” 他整个人没来由放松,舒坦得大喘气,黑暗中一直咧着嘴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压抑恐慌,项林珠被他握着手,那粘腻的液体还在不断往下滴。 “你伤到哪了?” 他头晕脑胀,脸上肩上都疼,连后颈窝都是疼的,因为眼睛看不见东西,连带触觉也不灵敏,一只沾了血的手摸来摸去也不知道伤口在哪儿。刚才掉落的那一连串东西虽动静不小,但个头不大,只是量多,七零八落全往他身上砸了,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将这么想着,头顶的灯翁一声亮了。 触目所及是散落一地的高跟鞋…… 谭稷明愣了两秒,看了看手上的血,低声啐骂:“这他妈什么运气……” 项林珠看了看他被鞋跟划伤的脸,其实那伤口不大,刚才被他胡乱抹了一把,这会儿半张脸都是血。 电动门被重新打开,项林珠心下一慌,从他的手心挣脱出来。他扬了眉,想伸手捉回来,却见接待他们的人一脸惶恐地盯着他的脸,激动地叫嚷着要拨打120。 但被他阻止了,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埋怨那负责人:“一空架子放什么鞋,还是一摞高跟鞋,划了脸也就算了,要是歪个个儿划着眼睛,我可就瞎了。”又朝那储藏室努了努下巴,“别老想着省钱,开一窗户能费你多少银子?” 那人极内疚,点头哈腰赔礼道歉,又陪着他们去了附近的诊所,等从诊所出来,还坚持送他们回去,但谭稷明整了整带血的衣袖拒绝了,那人只好极具歉意地目送他们离开。 他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裤料上也有,但因颜色深看不太出来,他额头上的红印子还未消散,脸颊上本来敷着止血小纱布,但他嫌不好看,一出诊所的门就摘了,换上透明创可贴,虽然也很显眼,但确实比白纱布好多了,莫名还多了几分江湖气。 他开着车,一边转头看了看项林珠:“手给我。” 项林珠神经敏感,本能地把手藏了藏。 他眉眼带笑,眼睛看着前方,胳膊已经横过来:“快点儿!” 前方红灯亮起,他力道均匀踩了刹车,停下的档口已将她的手拽过来,十指相扣紧紧握着。力道有些大,项林珠骨节发疼,她不适地挣了挣,他却毫不在意,已被满心欢喜冲昏了头,车外绿荫层层滑过视线,他嘴边浮起的笑像春日舒展的枝叶。 “好好开车吧,这样很危险。” 他一下下摩挲着她润白的指骨:“别担心,我车技很好。” 说着转头瞧她一眼,两人对视,项林珠的脸不适地红了红,转过眼去再也不看他。临下车时他仍不放开,她迎上他盈盈热切的目光,又羞又窘地惊了一跳,这才挣脱开手下了车。 她住在四层,楼道面向阴面,终日潮暗,这会儿却不觉得憋闷,心中俨然有只擂鼓,如急雨般紧密地捶起来,声声响在耳畔,她伴随着擂鼓声终于回到宿舍。 刘晓娟也在,上下打量她几遍:“谈恋爱了?” 她矢口否认:“没。” “那怎么这副表情。” 她揉了揉腮帮子,控制住浮动的肌肉。 “谁啊?吉纲?” “别胡说!” 刘晓娟忽然一惊:“谭稷明?” 她没出声,躬着腰换鞋。 “真是他!”转而觉着不对,“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之前还和我说只想搞学问进机构,谈恋爱最早也在工作以后,那天我问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你还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转眼就变了?” “……我也说不来。” 或许是因为在密闭无助的环境,孤单男女极易产生化学反应。下午储藏室里真以为他有可能死掉的那会儿,她还是挺心疼的,后来车上牵手更是牵出她从未有过的心理感受。 一度超级讨厌的人,忽然之间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这太神奇了。 她忍不住感叹:“是不是太快了。” “这有什么。”刘晓娟说,“我和李臻才认识一晚上,第二天就确定关系了。” “……” 如果说项林珠的人生有什么意外,那便是这份爱情,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始料未及,像暴雨突袭晴空下的花,她撑伞遮挡一路,等看到花瓣上透亮的水珠时才知道,一切早已来不及。 ☆、24 图书馆的采光极好, 项林珠扎着马尾端坐在靠窗的位置, 对面是前几天爽约的邓蕊蕊,她正伏案奋笔疾书。 邓蕊蕊十道填空题还没写完, 项林珠已打了两个哈欠。 “你昨天又熬夜看书了?” “没。”她努力集中精神盯着课本,“睡的晚了。” 昨晚本来她都躺床上了,谭稷明一通电话没完没了的说, 说到后来她完全睁不开眼, 电话还没挂人已经着了,一分钟后手机却重新响起。 谭稷明毫无困意:“怎么忽然没动静了,你那信号不好?” 她囫囵着应付,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 “困。” 已近呓语,他在电话里笑出声:“睡吧,不吵你了。” 于是她就那么睡着,早晨起床时手机还躺在枕头上, 就挨着耳畔。 邓蕊蕊把卷子递给她:“求助大神,这题我不会。” 她笑着看了看,是道运用公式的问答题, 刚握着笔读完题,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她拿起来看, 是条微信:在哪? 她回:图书馆。 那头回复极快:我去接你。 再握笔时她有些分神,是那种少女不受控制的小雀跃, 但不影响大局,她埋头接着解题。两分钟后题解出来,她交给邓蕊蕊, 邓蕊蕊看着白卷上密麻的文字脸都绿了。 “大神啊大神,我请教的是上一题!” 她伸脖子去瞧,上一题的确是刚才看过的问答题,那是需要公式计算的,而她在“简述轮虫的生活史”的题目下写满了轮虫的生活史…… “不好意思啊。”她尴尬一笑,重新拿了卷子,“我重做一遍。” 邓蕊蕊瞧着她:“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有心事吗?” “没有啊。” “没有心事,那就是心里有人咯!我上次都看见了,你男朋友好帅的。” 第27节 她想说不是,但现在好像又是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脸上一红。 半小时后她和邓蕊蕊一块儿走出图书馆。 “你先走吧,我等个人。” 邓蕊蕊笑着调侃:“男朋友吧?” 她脸上又是一红,没有否认。 她还在台阶上站着,谭稷明远远开了车过来,下车后先捉了她的手。 “冷不冷?” 她摇摇头。 “下午有事没事?没事儿去公司加加班呗。” 她转头:“加班?” 他捏着她的手指头:“这一阵儿忒忙,分不开身,我又想多看看你,你说怎么办?” “不说话当你答应了啊。” 她还是不说话,垂着头笑。谭稷明也笑,开心得像个孩子。 二人中午吃的极简,就在路口的店面要了两碗牛肉面。 项林珠嘱咐老板:“一碗小料正常放,一碗不要香菜少放盐。”又补一句,“还要少放肉。” 那老板眉头一皱一松:“还有这种客人,吃牛肉面少放肉……” 两碗面上来,谭稷明挑了肉放进她碗里,呼哧哧吃起面来。 吃完面去公司。 到了公司楼下她却不让他牵手:“被他们知道了不好。” 他说:“反正你再干几天就不干了,怕什么。” 她躲开:“那也不行。” “行行行。” 说着去揽她的肩。 还是被她躲开。 他挑眉:“碰一下也不行?” 她一脸严肃:“你正经点。” 于是二人装腔作势进了公司。 马小丹看见他俩时很意外:“你们一起来的?” 她立即答:“在楼下碰见了。” 马小丹捧着水杯点了点头。 周顺顺念:“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你在念什么?” “李商隐的《锦瑟》,歌颂伟大的爱情。” 马小丹噗嗤一笑。 这画面很熟悉,项林珠却有口难辩,面红耳赤地去了工位。 她一兼职,工作内容本就不是太紧要,今儿又被谭稷明强拉来,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只好装模作样整整资料看看电脑。 五分钟后,手机进来一条微信:“晚上想吃什么?” 发信人是谭稷明。 她默默敲字:才刚吃了饭。 那头回复极快:不想工作,忒烦。 她看着屏幕弯了弯嘴角露出个笑,分明是不苟言笑的老板,此刻却像耍赖撒娇的小孩,原来他也不喜工作的。 “喂!”周顺顺滑着办公椅凑近,“傻笑什么?” 她迅速关掉屏幕把手机搁在桌上。 周顺顺说:“隔壁组长今天生日,晚上请吃饭呢。” “是嘛?” “是呀。”她朝谭稷明办公室努了努下巴,“也请老板的。” 那头人已经进了谭稷明办公室,说明来意又表明诚意。 谭稷明一本正经:“我晚上有事走不开,就不去了,祝你生日快乐啊。” 他身为下属也不好再劝,只好说着谢谢告退。 那人又到她们工位一一邀请。 恰巧项林珠手机进来一条微信:有人生日请客,你别去。 那人正催着她:“阿珠说好了啊,晚上一定到。” 她诶了两声,算答应了。 又回复谭稷明:我已经答应他了。 这条信息发出去之后,谭稷明那边没了动静。项林珠不以为意,全身心投入工作。 直到两小时后有人站在大厅宣布:“今天营销组组长生日,营销组是公司的中坚力量,为了感谢他们的付出,今天全体提早下班,就当犒劳大家这几天的辛苦。” 话音将落,全场一片欢呼,还有人跑去祝贺营销组长:“你真有面子啊,老板为了帮你庆祝,竟然叫大家提早下班。” 那营销组长骄傲得面红耳赤:“哪里哪里,是老板人好心善体贴员工。” 周顺顺正要和她击掌庆祝呢,却见谭稷明挥手一指,就那么指着项林珠:“数据比对今天必须出 结果,你留下加班。” 顿时,场面迷之尴尬。 营销组长很自觉地以为是自己对不住项林珠,宽慰她:“这项工作确实紧张,不如你先抓紧做,做完再来吃饭,我们等着你。” 她只好说:“不用了,你们去庆祝吧,下次有机会再约。” 于是大伙儿收工下班。 周顺顺叹:“阿珠你真可怜,该你休息时你得加班,大家收工去聚餐,你还得加班。”又附在她耳边揶揄,“这回加班带裤子了吧?” 她脸上腾地一红,怒目圆嗔瞪着周顺顺。 等人都走光了,她还坐在电脑前做数据比对。 谭稷明闲闲走来:“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没做完呢。” “还真做啊?”他笑,“明知道我叫你留下不是为了加班。” 他看了看她:“我看你也不大乐意这样,要不下回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甭管别人怎么想,想约你就直接说。也甭等下回,明儿就开始吧。” 下一刻项林珠砰一下合上文件夹,滑动鼠标点了关机键。 他瞧着她,露出得逞的笑。 二人下楼,却碰上匆匆而来的符钱。 符钱站在拐角处,看他俩十指紧扣。项林珠使劲挣了挣,没挣脱。 “那什么,我过来拿份文件。”他往前走着,“你们自便,呵呵……自便……” 项林珠极窘迫地看着他,符钱的眼神写着“我早就知道了”的那么个意思,她更窘了。 下楼后还别扭着。 谭稷明不满:“又不是偷情,看见就看见呗,跟我在一起很丢你的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牵手时一旦被熟人看见,心里别扭得就像违背了三纲五德。 他带她去码头坐了轮渡去对岸,那边开满了紫红的三角梅。 俩人并肩走在路上,他掏出手机拍风景,又指挥她:“跟那树下站着,我给你拍张照。” “别拍了吧,太傻了。” “长这么漂亮不拍才叫傻,去站好了,听话。” 她依言往那树下站着。今天太阳很好,照得人睁不开眼,她在那簇青藤紫花下半眯着眼看镜头,嘴角撇出一道弯,笑容很是故意。 谭稷明心满意足,拉她到怀里自拍,他个子高,手臂也抻得高,项林珠仰头对着手机,又摆出故意的笑。 “诶你自然点儿。” 她收了笑,一本正经。 “笑一个。”他说,“带你出来散心,怎么弄得跟上坟似的。” 她一下笑出来,却没看着镜头,半垂了脑袋,头发顺在肩上,饱满的额头光洁,微张的眼睫很长,弯起的嘴角很美。那一瞬谭稷明恰巧转头吻在她头上,耳畔几缕发丝刹那轻扬,在阳光下更显活泼美好。 “看不出来你也会自拍。” “我这也是头一回。” 他揽着她的肩,低头翻着照片。 二人认识多年,这城市早断断续续逛遍了,已没多少新鲜事可做,就随便找了小店歇脚。谭稷明平时老道惯了,这会儿横着手机玩游戏时,项林珠恍惚觉得他像叛离经道的少年。 他抻开腿脚半躺在椅子上玩着,习惯性指使:“给我倒杯水。” 她不动声色,自觉提起水壶给他加水。 闲着的谭稷明也能找到乐子,这一玩不仅把自己手机的电池耗干,还把她的手机拿去祸害。她本 以为他只是玩玩游戏,晚上回了宿舍才发现这人动了手脚。 起因是班级群里讨论课业,有人找她解答难题,她发出解题思路时才看见头像被换了。一时群里炸开锅,大家都在问那个亲她的男人是谁,还说她捂得严实不够义气。她吓得抖着手把头像换回去,恰巧谭稷明也发来信息。 第28节 “在干嘛?” 接着又来一条:“给我把头像换回去。” 她不理。接着手机响了。 她先发制人:“你怎么随便动我手机?” “我女朋友的手机我动一动怎么了,别说什么手机,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25 两人在一起后, 生活并未有太大变化, 谭稷明照旧霸道不讲理,时不时的还使唤她。 揭开距离的面纱, 神也能变普通人。 项林珠觉得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谭稷明竟那么爱缠着人,像个小孩儿似的。比如吃完饭霸着她不让她回学校,或者在她为实验忙的不可开交时, 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被送去急诊了, 有两回还谎称自己出了车祸。为了能和她在一起荒废,他竟无下限地诅咒自己。 再比如这会儿,窗外刮着海风, 灰蒙蒙的天气不怎么好。他光着肩膀半趴在她颈上,两人身上盖着薄被。 “昨儿吹了冷风,着凉了。” 声音埋在她颈窝,闷闷的。 她提着被角往上拉了拉:“少来, 谁叫你故意不盖被子。” 他抬起头看她:“太热了盖不住。”又低了头凑到她嘴边,“你冷不冷?”声音已低到极点, “我给你暖暖。” 她羞恼地推他, 推不动,只能由着他又那么覆上来。 身心合一, 迷醉如海上沉浮,上一秒似要被那天降巨浪掀至水底, 痛苦得呼吸不畅,下一刻又忽然被汇聚的波浪从深处托起,越来越高, 越来越暖,那顶处极狭小,似要即刻坠落,便落了下去,直直跌进万丈深渊,心率急速加快的档口却被一双温柔的手掌托起。那双手的主人伏在耳边,一声声唤她宝贝。 迷惘间她想起圣诞节那天,她穿着短裙赴约,套着齐大腿的长筒靴,谭稷明瞧着她的眼神霎时明亮如燃烧的火焰。她被看得不好意思,扭捏着转身要回去。 他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我自己的女朋友看看也不行?”抱着她来回晃,“你这么打扮,漂亮极了。” 那天他极无赖,带她回去摆弄什么圣诞树,送她的礼物是条带了小吊坠的链子。她看着那吊坠在灯下熠熠生辉变幻着五颜六色,没来由十分抗拒。 谭稷明劝:“没几个钱,戴着玩玩儿。” 她还是拒绝,挑了地上的圣诞娃娃:“这个就挺好。” 他无语:“那是一摆件。” 说着,想用强的往她颈上套项链。一人进攻一人躲着,来回几遍就滚成一团。身下铺着厚实地毯,就在圣诞树的旁边。他的手还垫在她颈后,隔了半尺距离定定看着她。屋外冷风刮起海浪,层层铺散细碎声响,他的双眸在暖晕的水晶灯下似要滴出水来,下一刻便倾身下去,深深吻了起来…… 事后的项林珠接连两天都不能好好走路,对着他怨愤又羞愧。他倒自觉,陪着笑脸呵护,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什么也硬要塞给她些什么。 “想什么?” 他亲她嘴角。 “我该回去了。” “天儿挺冷,一会儿该下雨了,今天就别回了。” “不行。” 他趴在床上不动,眼睛也闭着。她去盥洗间收拾,出来后他还维持那个姿势。 她笑:“今天这么睡着,胳膊不麻了?” 他睁开眼:“爷今儿心情不佳,别指望我送你回去。” 她还是笑着:“不送就不送,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 等收拾妥当,人已走到门口,却听室内传来他的声音:“你等会儿。” 她嘴角浮了个笑,规规矩矩坐沙发上等着。 他不高兴时总说不管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不管过。 等到了校门口,又是一阵难舍难分,他捧着她亲个没完。 “实验室里别关机。” “嗯。” “自习室里别开静音。” “嗯。” “别和男同学说话。” “……” “行行行,说几句话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又亲她,灵活长舌似要将人连皮带肉吮进肚里。 项林珠嫌疼,挣扎着推他:“半天而已,晚上你不是还要过来吗,弄得像要分开很久一样。” 他抱着她:“什么半天而已,半小时我都不想分开。” 她顺了顺他的背:“你不是也要开会吗。” 他应了一声:“你下午早点儿结束,晚上约了白杨他们吃饭,人是客,让人等着不合适。” 她想,从认识起,他对白杨一直都那么随便,什么时候竟知道客气了。 但也不戳破他的心思,应了声:“知道了。” 下午她结束时还是晚了。 夜幕降临,天上零星和璀璨路灯遥相呼应,来往的人堆里有人从车窗探出头叫她名字。 她看过去,竟是符钱。 “他那边也晚了,刚出发去了饭店,我从这儿顺路,直接接你过去。” 她于是上了车,却没想到车里还有一姑娘。 “我去,怎么是你?” 那姑娘是许久不见的路之悦。 项林珠也吓一跳,看她脚上打着石膏很是诧异。 她问:“你俩什么关系?” 符钱出声:“你坐好吧,腿都折了还不安生。” 她看着符钱:“她不是你女朋友吧?” “不是。” 她笑了笑,又看着项林珠:“怎么哪儿都有你。” 符钱出声:“你们认识啊?” 俩人都没出声,互不搭理。 一会儿后路之悦开口怼她:“你和谭稷明说小话,害我妈关了我两个月,这笔账我可记着呢。” 符钱道:“你认识谭稷明?” 她惊喜:“你也认识?” “太熟了,他是我投资人。” “那天你撞了我,现在我又和你的投资人认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项林珠看着窗外的树,已明白路之悦对符钱有意思。 符钱笑了笑:“前面那路口,我放你下去。” “别介,你们去哪,带上我啊。” “带你干什么,我们又不熟。” “怎么就不熟了,我们都见过两次了。”说着,看项林珠,“她是我同学,还是我舍友,我和她也很熟的。” 符钱已把车靠边停下。 “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你这腿是我撞的,我负责带你治好,但别的就不归我管了,知道么?” “怎么就不归你管了?你把我撞折了,我就是你的人,你得管!” 符钱笑:“碰瓷也不带这么狂的,赔你医药费足够了,还得管你后半生,我可没这么大能耐,下车吧听话。” 她跟车里磨叽一会儿才下车,走前又说:“反正你没女朋友,我还不信我追不到你。” 符钱不急不恼,脸上始终带笑。 他问项林珠:“她在你们宿舍也这么狂?” 项林珠避而言其他:“你脾气真好。” “人嘛,总得有点儿好处。” 项林珠有些心烦,好长时间不见路之悦,还未把之前的不愉快忘掉,现在她又出现了,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事儿来。 符钱领着她推开包间门时,刚巧撞上谭稷明从里面出来。 他极短暂和符钱虚打了招呼,捧着项林珠的脸,埋头先亲了亲,惹得一屋子人热火朝天地叫着起哄。 重抬起头来,他眉眼带笑看着她:“先坐着,我去车里拿酒。” 张祈雨已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好妹妹,快跟我说说,远房亲戚是怎么转换成男朋友的,赶明 儿我也找个亲戚试试。” 桌上的人一阵哄笑。 她知是调侃,一抹红晕爬上耳根。 吃饭时谭稷明不住给她夹菜。 白杨喝了点儿酒,醉眼朦胧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啊?”又看着张祈雨,“你掐我干什么,随便 问问也不行?” 张祈雨回他:“喝大了就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谭稷明开口:“反正份子钱少不了你,急什么。” 第29节 有人接茬儿:“人阿珠还念书呢,念完书还得安顿工作,怎么着也得工作落实以后吧。” “工作有什么好干的,姑娘家不早晚跟家相夫教子,挣钱是男人的事儿。” “看看人谭总,这才叫爷儿们!” 他们说着,又喝起来。 项林珠心上一浮沉,抬头,正对上程书颖的眼。 ☆、26 这二人自上回关于谭稷明的不愉快谈话后没再碰过面, 项林珠依稀记得上一次见面也是在这家饭店。 饭后她和谭稷明说了些很有分量的生分话, 隔天谭稷明就和她表白了…… 后来两人在一起,她也没回忆过和程书颖具体说过什么, 只知道是不稀罕谭稷明的话。那会儿她因吉纲擅作主张把她当女朋友的事儿生气,正赶上谭稷明凸显自身优势,她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了。 这会儿看见程书颖, 想起之前那番不屑, 她有一种被打脸的窘迫感。 这感觉没持续多久,手机忽然响了。她接通电话跑出去,原是舅舅王军打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徐慧丽难得主动抢了手机和她说话:“阿珠你快订票吧, 快过年了票难买,听说网上订票方便得很,你就在网上订吧。香肠腊肉我都腌好了,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油团, 就等着你回来哩。好了不和你多说了,长途费贵,快回来啊。” 挂掉电话, 她在廊道的窗户口站了会儿,却不是感悟徐慧丽的热情, 这两天她刚寄了一笔钱回家,她的热情在预料之中。她将手机揣进裤兜, 正要抬脚离开,却听见拐角处有动静。 谭稷明和程书颖跟三层小阶梯的大理石柱下站着,脚下是红色地毯, 他的皮鞋在那毯子上来回走了几步。 “真那么喜欢,一会儿不见都不行?” 谭稷明回头:“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是来传话的。”她说,“年底了,你妈叫你回家过年。”又说,“你这情形怕是不能回了吧?” “到时候再说。” 她顿了顿:“我真不知道,她到底哪好,你看上她什么了?” “哪好哪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吧,咸吃萝卜淡操心。” “也就是你,换别人我才懒得管。总之玩归玩吧,注意分寸,你爸最忌讳公私不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专程来给我找不痛快的?” 她看他上火了,就瘪了瘪嘴不说了。 阶梯上的身影在灯下晃了晃。 谭稷明眼尖,往前走了几步,抬头冲她笑:“干嘛去了,这半天不见人影儿。” 项林珠也笑了笑,携着他的胳膊没说什么。 饭后他们在杜尚定了个包间,恰巧符钱有朋友就在隔壁,说了好几回介绍他们和谭稷明认识,这 下总算有了机会。谭稷明跟着他露了个面,也只是虚打了招呼,他其实没什么兴趣做新生意。 项林珠从洗手间回到包间时,好巧不巧地又撞上路之悦。 她腿上绑着石膏,正捡了果盘里的西瓜往嘴里塞。 “唷,几天不见,只爱看书的好学生也学会到这里玩乐了。” 项林珠找了个离她稍远的位置坐下。 路之悦转头问程书颖:“我不是早就给你情报了么,你怎么不治她?” 两月前在北京,被禁足的路之悦巧遇程书颖。路之悦一直以为谭稷明跟她妈面前告她一状,是因为项林珠给谭稷明吹了枕边风,见到程书颖时才想起她和谭稷明关系匪浅,于是添油加醋把谭项二人的事告诉程书颖,这才有了程书颖空降公司帮忙拿下第一个展柜的事情。 其实那会儿,他二人还没有什么关系。 “晚了。” 程书颖说。 “怎么就晚了,收拾贱人多晚都不算晚。”她又看着项林珠:“一土包子还想攀高枝,攀就攀了吧还不承认,看你那副清高样儿,背地里什么没干过。往衣柜里藏现金,还偷我钻石项链,对了,我的项链呢,是不是被你卖成钱寄回老家养你那小表弟了?” 音响里的伴奏还没开,一帮人正三两一堆聚着闲聊。 她这一嚷嚷,动静实在不小。 项林珠喉头发疼,不愿和她一一解释,又不知该怎么回击。正沉默着,只听那推拉木门砰一声被 踹开。 谭稷明抬腿往里走着,盯着路之悦的眼睛如冬月寒潭。 白杨立即圆场:“你这丫头好好的话儿都不会说,非要拐个弯冤枉人,你爸怎么教育你的?” 路之悦怯怯不敢直视谭稷明,嘴里却小声道:“别提我爸,要不是她我爸也不会关我两个月不让出门。” “两个月不够,我看你是想跟家待两年。”谭稷明看着她,“谁带你来的?” 她立即找救星般指着符钱。 符钱一脸无辜:“可不是我,我一来就和你去隔壁见朋友,哪来的工夫带她。” 程书颖开口:“都是朋友,来就来呗,发什么邪火。” 他挨着项林珠坐下,回击程书颖:“丫闭嘴,就你有理,装什么大尾巴狼。”又看着路之悦,“下回说话过过脑子,不会说话就当哑巴,今儿要不是人都在,我他妈早揍你。” 她吓得揪住符钱的袖子往后藏。 符钱甘当和事老:“行了,就一不懂事的小姑娘,你和她计较什么。” 她闻言高兴极了,紧紧箍着符钱的胳膊,符钱性格好,看她一眼不说什么。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晚上回到海峡国际,谭稷明蹬掉鞋子就往沙发上躺着,一身的酒气。项林珠跟在后面,替他把鞋子摆正才跟着进去。 “喝水吗?” 他应了一声,她便去倒水。 把水递给他时就听他说:“越来越不能玩了,和他们一闹就累,我是不是老了。” “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 “以前挺喜欢。”他喝着水,扒了扒后脑勺的头发,“头发长了,明儿一堆事也顾不上剪,你先 替我推一推。” 她轻轻扒拉他的脑袋看了看,确实长了。 “还是去理发店吧,这个我又不会。” 其实上回替他推过,那天刮大风,俩人贪懒都不想出门,谭稷明又不愿将就,死活想收拾收拾头面,他便让她试一试。项林珠虽然学习能力很强,但给男人推头这事儿她也没研究,一边思考一边运作,只勉勉强强推了个大概,结果仍是因为没掌握好,一不小心推得狠了,在他额前留下一块儿没毛的空白,特傻。 他倒不介意:“上回不是试过么,还不错。”说着又指挥,“东西跟那儿放着,这会儿就给我推推。” 她只好一边拿东西一边说:“去阳台坐着吧,弄一地头发不好收拾。” 他于是去了阳台,坐在灯下的藤椅上。项林珠往他脖子围了围布,她指尖微凉,在他头上脸上时 不时触碰着。 这时候他倒听话,一言不发由她摆弄。 “那路什么的那么说你,你怎么一声不吭,说不过她动手揍人也行啊,我在那儿你怕什么。” “越闹她越来劲,和你一样。” “什么叫和我一样,我什么时候……” 他不满地抬了头,话还没说完,被她拍了脑袋:“别动。” 电动推子在她手下发出轻微嗡鸣。 她难得主动开口:“她说什么我管不住,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可不是为了攀高枝。” “你又多想了不是。” 项林珠敏感他知道,关于钱的事儿他在她面前向来会斟酌一番,全不像别的事情不管不顾。自从 俩人在一起后,她提前结束兼职就是为了避免闲言碎语,结算工资那天他给她微信转账多出一个零,一是犒劳她的辛苦,二是庆祝她的解放。 这本是情侣间的小互动,她却一本正经坚持退还多余的钱,那会儿谭稷明刚抱得美人归,事事都由着她,也没多说什么。但其实,这会成为一种情绪隐患。 “我没多想什么,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别误会就好。” 说完接着替他推头发。 “怎会误会,你怎么想我还不知道?你做什么图什么我都不管,你要是想上天我给你造梯子,要是想下海我也陪着你下去,我谭稷明怕过什么,不过是怕你受欺负。”说完又补一句,“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知道保护自己,真不知道没我的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那电动推子仍旧发出嗡嗡细响。 就听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你的日子也没人这么欺负我。” 他笑:“敢情都是我的错,我这么维护你,你不怪别人反而怨我,有没有良心?” 她也笑,弯了弯嘴角,胸腔发出微微震动。 他一把揽住她的腰,头靠在她身上。 “你这样我没法剃,秃了可别怪我。” “秃就秃吧,反正讨着老婆了,我也不在乎。” 声音被身体挡了大半儿,闷闷的,一本正经中带着点儿云淡风轻。 ☆、27 这天项林珠难得在没有实验时跟宿舍待着, 刘晓娟在给李臻洗衣服。 “工作找着了吗?” 上回刘晓娟找了一工作, 但离校太远很不方便,她年前又不打算租房, 于是没干几天就辞职了。 “还没。过完年再说吧,年后机会多。” 刘晓娟回头看她一眼,她穿着长袖薄衫, 外面套了件玲珑马甲, 裤边紧致衬得双腿更长。 “自从谈了恋爱,你越来越会打扮,也越来越漂亮, 有钱真是不一样啊。” 她不太高兴:“我花自己钱买的。” “你也真是,这种事有什么好较劲的,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花一花怎么了。”刘晓娟说着, 想起一件事,“吉纲找你好几回了,说你不接他电话, 发信息也不回,你们怎么了?” 第30节 项林珠没出声。 “其实吉纲条件也不错, 他们家开饭店,店虽然不大但也开了好几家分店。要是没有谭稷明, 你考虑考虑他也是不错的。” 项林珠眉睫微闪:“你们很熟吗?” 她面露尴尬,抖了衣服晾晒:“他不是总找你嘛,找不见你就和我多聊了些。” 都聊到开分店的事了, 看来是没少聊。 项林珠这么想着,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拧开台灯翻书来看。 今天难得休息,也难得谭稷明没缠着她。谭稷明不缠着她却不是因为同意她自己待着,而是公务在身飞走了,人飞走了心却不走,逮空就给她发微信,她要是超过两分钟不回信,他就打电话过来问为什么不给他回信。 她头都大了,只好手机不离身,上厕所都带着。 中午谭稷明又发来消息:吃饭了吗,吃的什么,拍张照片我看看。 她对着餐盒拍了照片发过去。 不到一分钟收到回复:想我没? 她无语,这才走了几小时。 她本不打算回他,但他会打电话追问,她如果回复不想,他多半会提前完成工作回来整治她,至于怎么整治,她对此难以启齿…… 思前想后回了一个:嗯。 字刚发出去,手机响了。 “想我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唇齿似馥郁,流淌出缠绵暧昧,隔着屏幕都能听出他的笑意。 “他们订了后天回去的机票,我抓紧些,今儿弄完明天就回,等着我。” 她险些拍自己脑门懊悔。 以前没在一块儿觉得倍感压力,现在在一块儿了,那些空隙似乎被填得密不透风,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她将拿着手机走出食堂,却碰见绑着石膏的路之悦。 她近来和她似乎很有缘,总时不时碰上。 路之悦趾高气昂看着她:“别以为有他给你撑腰我就不敢骂你!” 她看着她:“你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你以为你多么重要,我吃饱没事干要和你过不去?我这次回来办毕业手续,顺便报你告状之仇……” 话未说完,身后一阵喇叭响。 符钱探出颗头问她:“还走不走?” 她愤然转身,跛着脚回车上:“这次先放过你,下次你可没这么好运气。” 符钱隔着车窗和项林珠虚打了招呼,开车离开时问路之悦:“她怎么你了,这么针对她。” “看不惯她,装得跟什么似的,标榜自己自食其力,还不是攀着谭稷明这颗大树。” 符钱笑了笑:“人不错,温柔懂事,以前在我们公司兼职,活也干得不错,挺好一姑娘,你是不是见不得别人比你好啊?” “她哪里比我好?除了比我高比我瘦,成绩比我好,她还有什么?” 符钱笑出声:“你这就是嫉妒。” 她昂了脖子:“我有的是钱,谁嫉妒她!” 路之悦这观点深受其父路广博影响,从小到大,但凡她惹上事儿了,路广博都是用钱解决。一百不够甩一千,一千不够仍一万。对路之悦也是,听话了奖励钱,不听话了就扣钱,扣钱不管用就关禁闭。路广博解决问题崇尚怎么简单怎么来,反正就是不和你沟通,不走情感交流路线。 传到路之悦这儿也是一样,有什么是一万块钱不能解决的呢,不能解决就拿两万。 她周围全是花钱如流水的二世祖,初时项林珠时她简直大开眼界,穷人她不是没见过,你穷你就认输么,你就闷头奋斗么,没人瞧不起你。 但这项林珠太神奇了,穷得叮当响还一身傲骨头,给她便宜她不占,给她好处她不收。 前几年她把在国外花大价钱买的沐浴洗护套装扔在宿舍卫生间,刘晓娟很识时务用得别提有多美,她却分毫不占,愣是反复摩擦那块儿掌心大小的破香皂,终于有一天用完了,却隔着门板叫刘晓娟给她递新的。 第一学年期末考,问她考了多少。 她轻描淡写:“六百七十二。” 路之悦当时窝在床上玩手机,吓得手一抖。七门课程总分六百七十二?她九门课才考了一百五十三,零头都不如她多。 接着暗自腹议:别问我别问我…… “路之悦你考了多少呀?” 腹议失败,刘晓娟很洪亮地问她。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有点儿饿了,你去买些吃的,我请客。” 刘晓娟欣然点头,又问项林珠:“这么高的分数,全级第一吧?” 那个轻描淡写的声音再度响起:“全校第一。” 他妈的,她心中暗骂,她肯定是看不起我,怪不得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原来是看不起我。 她想起导师找她谈话,说全校第一闭着眼睛考也比她这个分数高,还说她这样下去毕业证都拿不了。 他妈的,她再度暗骂,闭着眼睛考一个试试,题都看不见怎么考。 不满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之后她总找项林珠的茬儿,想和她吵架,从口舌上赢过她。可这姑娘不爱说话,看她暴跳如雷也始终不温不火地不发一言。 有一回急了,把她堵在阳台上,看她面目怒睁的样子,竟眉目清秀还有些漂亮。 于是就更不爽了。 符钱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她小孩儿心性。 那天他出门办事,开着车将转了个弯,却碰上她低头玩手机不知道躲避,再抬头时已经晚了。后来虽然没出什么大事,但她绊倒在地时把腿给折了。 她顺势赖在地上撒泼:“你长没长眼睛?看见一大活人也敢往上撞!” 他去扶她,她却不起。 “说吧,怎么赔?别跟我提钱,老娘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看着她,穿着高腰小皮衣,下摆坠着金属流苏,脚上套着皮质短靴,靴帮嵌着流苏色系金属扣。 就那么屈腿躺在地上,像个无赖。 “伤哪了,我送你去医院。” “去医院就完了?” “不然呢,你不要钱,除了带你去医院还能怎么办?” 她抬头迎着光:“医院不去也没什么,我看你长得还不错,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他微微凛眉,躬身将她拦腰抱起,塞进汽车,再带去医院。 路之悦觉得他这个行为帅毙了,就此粘着不放。 “拆了石膏你就回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符钱开着车带她去医院复诊。 “那不行,你又没有女朋友,怎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 他避开话题:“回去好好学习,听话。” “学什么学,我都毕业了。”她晃着手里的毕业证,“我是富二代,不用找工作,要不你跟我混 吧,我养着你,你也不用工作了。” 他笑:“你就不担心哪天钱花光了找不着饭吃?” “怎么会花光呢,我爸有的是钱,他可喜欢钱了,绝不会有花光的一天。” 他不再说什么。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天真烂漫不知愁。 ☆、28 隔天一早, 项林珠被谭稷明的夺命连环call干扰得没法儿看书。 他说二十分钟后到, 让她在学校门口等着。她看着时间往外走,谭稷明还没到, 却碰到好些日子不见的吉纲。 他穿着黑夹克和球鞋,站在马路牙子看着她。 “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阿珠你真生气了?” “你别这样, 该说的话那天我都说了。” “那天我喝多了, 你别和我计较,我跟你道歉。” “道歉不道歉其实没什么关系,都过去了。” “你这么久不理我不就是等着我道歉吗?” 她看着他:“我不是在等你道歉, 是因为实在没必要多说什么,说多了你总是误会我的意思。” “我误会你什么了,每次回家你舅舅都要请我去你家吃饭,我姨妈叫你去店里坐坐你也不拒绝, 我们的事不是双方家长都同意了么。暑假我回去,听你舅妈说今明两年就把我们的婚事办了,还和我爸商量了彩礼钱, 你怎么忽然变卦了,是不是喜欢别人了?”他还不罢休:“那天替你接电话的人是谁?你别以为随便找个男生冒充你男朋友就可以打发我!” 项林珠还没回话呢, 忽然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响起,接着就看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般急刹车停在他俩面前。 她不愿节外生枝, 撵他走:“婚姻是我自己的事,谁说了也不算,我也没有变卦喜欢别人, 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走吧。” 他仍然僵持不动。 汽车发动机嗡嗡响着,谭稷明从前座下车,绕到车尾开了后备箱。 吉纲意外看见他,很恭敬:“谭总!” 谭稷明没理他,躬腰在车厢里翻找东西。 项林珠催:“你赶紧走吧,这会儿不走,我们就真的连朋友也不能当了。” 吉纲虽不解,但看她难得这么严肃,将信将疑地走了,还三步一回头。 这头谭稷明已走近她,手里拎着一支高尔夫球杆。 “人呢?”他拎起手上的球杆:“我还没上手呢,跑什么,让他回来。” “行了你,难不成还真打折他的腿。” “怕什么,大不了打折了再给他治。” 第31节 吉纲在第三次回头时,看见路边的俩人拉拉扯扯,再回想项林珠的态度,霎时终于明白了。明白之后他顿时一副被刷新世界观的表情,看着项林珠的眼神除了不可置信还有攀龙附凤的复杂。 上车后,谭稷明还生气:“你这人怎么越警告越来劲,我说过两次不要和他见面,你偏要见够他两次。” “不是我要见他……” “他缠你你就不会拒绝?大嘴巴子抽丫的,看谁敢再缠着你。” 她顿了顿:“再有下回,你抽他吧。” 他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啊,口谕搁这儿,我不执行也不行。” 两人虽然只是一天没见,但依着谭稷明张扬的风格,肯定少不了浪漫一回。 项林珠的意思在小饭馆随便吃点东西,或者买菜回家给他做饭,她不嫌麻烦,但他嫌没气氛,领她去了餐厅。 那餐桌紧靠窗户,窗外能看见灯火照印的海湾,双子塔的灯带矗立在半空闪闪发光,绿植在夜空 下呈墨绿色。 项林珠看着满目琳琅的桌面:“每次点这么多菜,你又不吃,都浪费了。” “多吃点儿,给你点的。” 他坐在对面,中间相隔一张长方形的烤漆玻璃餐桌,目不转睛看着她。 谭稷明生得一副冷面端庄,剑眉天衣无缝伏在微凸的眉骨,竖鼻似峰直立不偏不倚,下巴流畅一回勾,勾出完美弧度,静瞧着百般正经,笑起来嘴角微斜,却是怎么看怎么风流。 这般目不转睛似两道烈火燃在眼前。 项林珠不太好意思:“你老看我干什么。” “谁叫你这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脸上更红了,手一抖,嘴里的叉子往唇上压了压,压出一道印子,再一抬手,那微弱的白印转瞬即逝,端的愈显唇红齿白。 谭稷明有些受不住,连喝了两口水,携着她离开,去的却是这家酒店的顶层。 那过道的两边都是装了门禁的深花梨木门,厚实的地毯吞没脚下的动静,项林珠清楚他这是想干 什么,蓦地羞窘难当。以前只听说过别人开房,且莫名觉得那俩字儿是品行不好的代表词,转眼间却轮到自己,真是堕落啊。 他携她刷卡进了一间房,房间里的大圆床上罩着香槟色床帏,同色被单绣着蔷薇花纹。 她站在玄关犹疑。 身后却伸来一双手,将她肩膀掰过去,捧着头来亲个没完没了。 唇齿间溢出谭稷明断断续续的声音:“怎么还这么害羞?” 她别过头喘气:“这才刚吃了饭,你……怎么总想着这种事。” 他又把她的头掰回来,继续亲:“你是我女朋友,总想着这种事怎么了。” …… 事后,平展的床套褶成一团,真丝被单一半儿搭在腰上,一半儿垂在地上,松软的枕头只剩一个枕在项林珠颈后,另个一躺在一米外的沙发腿上。 乱而散的空间弥散独有的气味。 谭稷明伏在她颈窝,闭眼喘着气。她抬起搁在他腰间的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他就着她的肩颈亲了亲:“过年跟我回北京。” “回家的车票我都买好了。” “退了。” “不行,早就说好了过年回去。” 他翻身平躺,将她揽进怀里。 “那我去你家过年。” 她吓一跳:“那怎么行?” 他皱眉:“地下情还怎么着,这不行那不行,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默了半晌,她从床上坐起。 “我去洗澡了。” 再出来时他还是那么躺着。 她问:“你不洗吗?” 他依然不动。 她穿好衣服裤子,归回掉落的枕头,又给他盖好被子。 “这会儿还能赶上学校门禁,我先走了。” “等会儿。”他指了指灰皮沙发,“坐那儿。” 她知道他脾气上来,转身看着他。 “跟我说说清楚,每次提这事儿你就回避,你到底怕什么。” 她并未去沙发坐下,但也没走开:“才两个月,我觉得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早,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一点儿不早。” “……可走在一起才两个月啊……” “那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她想了想:“怎么也得工作稳定以后吧。” 他从床头摸了烟盒,拿出支烟点燃:“你打算什么时候工作?” 她顿了顿:“读完研吧。” 谭稷明脸都绿了。 “一姑娘家工不工作不要紧,书么,当一爱好念念就行了,哪能当个正经事儿。” 项林珠没接话。 “你还真当回事儿了?行行行,不就一工作么,想去哪,我给你安排。” “……不用你安排,我自己的事自己做。” “你以为找工作跟去菜市场买菜一样,多少人花钱找关系都办不了的事儿,没那么简单。” “……我会努力。” “有我在你不用努力,也甭往这方面花心思。先考虑考虑见家长的事儿,今年过年还是明年夏天,你好好儿想想,别说什么读完研再说,研究生可不限制结婚生子。” 她性格软,什么都好说,不好说的僵持一阵也变得好说了,唯独学业和工作这事儿她会捍卫到底,没得商量。 “我没想过上学期间结婚生子,也不打算去改变计划。见家长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未来的事情还不一定。” 谭稷明火了:“什么叫不一定,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好好儿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说:“本来就不一定,你想结婚可是我不想,我也不会为了婚姻放弃学业和工作。” “一破工作干不干都不紧要,什么时候想干都不晚,有那么重要?” 她没立时吭声,但认真点了点头。 “走走走!”他将烟头摁在缸子里,叮铃哐当地响,“都他妈什么脑子,老子恨不得掏出心来,你一口一个学习一口一个工作绕什么弯子。你甭找这些歪理搪塞我,不就是不走心么,不乐意就不乐意,弄得像我离了你不能活似的。” 说着抬头:“还不走?” 她于是抬脚转身离开。 门锁将滴答一声扣上,房间内便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分明是他赶的人,人真走了,他却更不爽了。 ☆、29 谭稷明是一响快人, 说话不和你绕弯子, 办事也不兴磨叽,偏偏交的这个女朋友心思重, 害他说话办事总要先考虑考虑。 首先你和她不能提钱,吃饭之类的开销还行,什么衣服项链包包通通不要, 硬要送她就跟你急, 其实万儿八千块对他来说不是个事儿,男女朋友之间不就你送我礼物我给你惊喜、互相讨点儿乐趣么,搁她这儿倒好, 什么乐趣都给你抹杀了。 看她穿的百八十块的物件,虽然样式多样但质量不好,他总想给她换身行头,像张祈雨或者程书颖, 有那么几家钟爱的品牌,能穿出独特风格,带出去也有面儿。 但她不喜, 一提这一张脸立马正经八百,像一道难跨的世纪鸿沟。 谭稷明没觉得她不花他的钱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一件事儿, 他又不缺钱,女孩儿么, 贴心顺意跟着你,给人花点钱儿怎么了,就算人图了钱你不也图人相貌身材么。 项林珠在钱这方面的态度就像义愤填膺的爱国青年, 他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累。 再就是她好像总防着他,以前防他和她一起露面是怕谣言,现在在一块儿了还是不愿大大方方介绍给她亲朋好友认识。他谭稷明要脸有脸,要钱有钱,带出去多有面儿,搞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俩人之间没了距离,缺点就全暴露,尤其闹点小别扭之后,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他一边不得劲,一边在办公室忙了一上午。 到了饭点儿,符钱见他还在,揶揄道:“今儿怎么不去接你那小妹妹?” 他没出声。 “不是吵架了吧?”他瞧他脸色,“真吵架了?你那女朋友那么温柔,你别老欺负人。” 却见一姑娘莽莽撞撞冲进来:“吵架了?真吵架了?” 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谭稷明看了路之悦一眼,对着符钱皱眉:“弄走!” 符钱陪着笑,一边拉扯路之悦:“你怎么来了?”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这儿上班,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在这儿。”她很兴奋,“他们吵架了?是不是要掰了?他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你这丫头,怎么不盼点别人好,安的什么心。” 她挂在他胳膊上:“我一颗心都往你这想了,还能安别人什么心。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如 请你吃饭吧?” “吃饭行,但别提在一起的事儿,我不同意。” 她一张脸皱成苦瓜:“你太绝情了。” 这符钱看上去性格温润好脾气,实际不好进攻,就像打太极,招招不见力道,却防得滴水不漏。路之悦是真喜欢他,但目前为止还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死乞白赖的人走哪跟哪。 第32节 再说谭稷明,惯性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考虑三秒又撂了手机。 想着:爷管你吃不吃,惯得没样子了。 接着就去楼下饭馆点了青菜白饭。 吃完饭又跟公司开了一下午会,好容易有喘口气的工夫,头一抬,天都黑了。 他匆匆收拾了回家,汽车开进隧道,窗外路灯齐刷刷滑过车身,他越开越快,唰地冲出隧道上了 高架,再下了高架,车头一转,竟打了个弯直往回开…… 那个闷葫芦,他要是不找上门,怕是等到明年她也不会主动示好。 这么想着,霎时变得轻松愉快,还开了音响放起音乐。等他到了学校门口,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却传来一阵忙音,再打,仍是忙音。 难不成在实验室?他看了看表,这个点儿不应该,于是发了微信。 “在干嘛?” 没回应。 “干嘛呢,出来一趟,我在门口。” 依然没回应。 他觉得奇怪,他一直这性格,时不时总会冲她发脾气,但每回主动和好时她也不会这般拿乔。 他在车里坐了几分钟,最终把车开了进去,一路找进宿舍楼,见到刘晓娟。 刘晓娟很吃惊:“她回家了,下午四点的火车,你不知道吗?” 吃惊的人变成他:“回家了?” “她……没告诉你吗?” 刘晓娟这才明白中午吃完泡面打包行李的项林珠为何脸色不佳。 谭稷明想起昨儿在酒店她说过年得回家,去没想到今天就回了。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为那么点儿口角,她临走前竟不告他一声。 再往家返时他这心情又变了,白杨说得没错,女人不能惯,越惯越混蛋。 那时候离过年还有七八天。 正赶上春运,车上特挤,硬座车厢更挤,有空的地方全被占了,座位底下都睡着人。 项林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光秃秃的田野地。那车厢弥漫滚水烫泡面的味儿,很不好闻,但她早已习惯。这几年运输发展快,四通八达的动车比火车快了很多倍,她选择慢而旧的老火车倒不是为了省钱,但是一来可以拖延和不喜的人见面的时间,二来还可以省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窗外天幕已黑,对面学生模样的俩人并肩而坐,一人垂着眼假寐,一人低头玩手机,二人皆是那种听着歌、耳塞忽然掉了都觉得尴尬不已的青春少年。 挨着项林珠的是一带了俩孩子的中年妇女,将那瓜子皮嗑得到处都是。 过道上有一老汉坐在红蓝相间的编织袋上,车上很吵,可他垂着脑袋睡得很熟。 套着座椅的靛蓝套子沾了洗不净的污垢,成一团醒目的咖啡色。 她盯着对面的那团咖啡色出神,那小男孩儿还以为在盯着他看,不自在地将头埋得更低。 蓦地又一抬头:“姐姐你手机响了。” 她回神,拿起手机来看,和意料中的一样,是谭稷明发的。 这一路信号不佳,时断时续。她收到信息已是一小时后,再写了回信发出去,却赶上火车进洞,信号再次中断。 只瞧那手机上的指示红灯一闪一闪,两分钟后车已钻出山洞,那微弱的电量也被彻底耗光。 她心下叹了口气,或许真如谭稷明所说,她实在是该换个手机了。 隔天中午十一点,走出机场的谭稷明花了一个半小时打车回了延庆的清凉盛景,他走进院子时刚好十二点半。 那会儿,刚在他家趁完午饭的袁伟正坐在会客厅喝茶,一抬头刚巧看见落地窗外常青树下熟悉的 身影。 “唷,谭总您瞧,谁回来了。” 何晓穗将端了分装的水果从厨房出来,闻言歪了身子从窗户往外瞧。 这一瞧便不得了。 “诶哟,您还知道有个家在这儿杵着。”边说边出去迎,连鞋都忘了换,“我以为大年三十不一 定盼得你回来,没想到今儿个小年却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连个接你的人都没有,吃饭了吗,想吃点儿什么?” 他蹬掉皮鞋往里走:“有炸酱面么?” 他既然开了口,就算没有何晓穗也得让它有,还一边应着一边接了他的衣服挂起来。 他往那雕花底座的沙发猛的一趟,结实的橡胶木震了两震,抛光的沙发皮发出咯吱一声响。就看 他胳膊枕在脑后,长腿悠哉悠哉横躺着。 “我草!” 许是才看见袁伟跟东面坐着,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正跟错层饭厅坐着的谭社会咳了两声。 他抬了下巴往上看,规规矩矩叫了声爸。 袁伟笑:“不是开了新公司么,年底不忙?” “忙完了。”他随手拿了苹果啃,“你呢,不忙?” “我哪有不忙的时候,五点的飞机,飞上海。”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不一会儿面好了,他就着碗呼哧哧吃起来。 边吃边说:“跟家住着不觉得,时间长了还真想这一口。” 袁伟说:“谁让你去那么远,你要跟家住着要啥没有。谭总昨儿还说起这事儿,那地儿局限性太大,不适合长远发展,商量着让你回来,或者换个地儿投资。” “哪投资不是投资,做生意不能挑地儿,得看你怎么做。” 他嘴里嚼着东西,声音囫囵。 袁伟想了想,笑:“我老觉着,自从让你出面基金会活动,你就变了个人儿似的,那的房子空了五六年也没见你住过,这几年怎么扎根儿似的老跟那待着,三催四请都不肯回来。” 他不动声色挑了挑面:“我爱住哪住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俩年龄相仿,老早就认识,一直没有身份之类的间隙。 何晓穗在一旁发言:“想让他收了心,定要给他找个女朋友,外地的甭考虑,就咱本地人,小袁你跟着老谭认识的人多,逮着好的可别放过,统统介绍给他,我还不信他是五台山的和尚,一个也瞧不上。” 袁伟前几年刚结了婚,今年孩子都两岁了,何晓穗对此十分羡慕。 “好姑娘确实不少。”袁伟搁了茶杯,一根根掰着手指头,“会做生意的,机关单位的,外企高 管的,留学海归的,您看看什么合适,我给介绍什么,当然这些姑娘管漂亮啊,不好看他也看不上不是。” 何晓穗笑:“你刚说的这几样,都给他介绍一个,看看哪个合适。咱不要求别的,至少背景清白家世好,倒不是图了她的家世,我们家也不需要图别人什么,只是对方总不能太寒碜,好歹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不是。” 袁伟应着是是是,又说:“就怕给人安排的,人不喜欢。” “还没见着面呢,怎就不喜欢了。”她碰谭稷明的肩,“先见一个试试。” 谭稷明将吃完最后一口面,搁了碗在白蜡木茶几上。 又掏出支烟来抽,看也不看她道:“您歇会儿吧,不嫌累。” 袁伟在一旁不动声色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意味深长。 ☆、30 谭稷明这次回来倒不是专程为的过小年, 一来有人招呼不打走得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把他放心上的事儿让他憋闷, 二来好长时间不回家总该回来一趟。 北方寒冬天很萧条,冷风席卷, 满大街的枯枝败叶,光秃陆离的枝干倒依旧挺拔。 他们家院前院后栽了常青树,仿古灰砖的墙根下傲然开着爪叶菊, 客厅西面的火鹤将擦了花叶, 鲜亮得像假的一般,就连餐桌也放着一支水养百合,在何晓穗的精心打理下, 半点儿瞧不出萧条。 吃过饭的谭稷明难得回房睡个午觉,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一觉醒来竟到了下午五点。 而这个点,赶了一夜火车的项林珠才刚到站。 她提着旅行包, 走在火车站广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乡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记忆中的浑浊潮湿。 解放路西离火车站不远, 那条路的中央有所中学,学校对面有道百余米的岔口, 岔口里藏着一旧式小区,两面楼房住满了人, 过道早已不是过道,摆满了小商贩的摊位。什么小饭馆、理发店,麻将馆和复印店应有尽有。 王军的儿子王磊就在对面的中学读书, 他和老婆徐慧丽在岔口里租了个摊位卖卤味。 那摊位左右不足两平米,敞开的桌子放了一厚实油腻菜墩,切肉刀的木柄裂开一道道沾满污垢的细纹。 冬天生意不好,大多时候那薄亮的刀口都安静地躺在那儿。 王军从市场买来几摞白面饼,从中间切了缝儿,再往炉上热着。有人点名要买,就往那缝儿里加了肉沫,便成了夹肉饼。 项林珠站在摊位跟前时,王军正给一顾客捞饼。 “今天下班早哇,这饼还多着哩,再晚些可就卖完咯。” 他说着,一抬头,惊喜不已:“阿珠回来了!” 他裹在身的白围布沾满洗不净的油污,一边往围布上搓了搓手一边捞了露出铁皮的独凳给她坐。 “生意好吗?” 他指指锅炉下的塑胶袋:“进了五十张饼,卖出去不到二十张,不好做哟。” 将说着话,徐慧丽从身后莽撞而至。 “哎哟,看看这是谁,是我们家的大学生回来啰。” 徐慧丽脚上穿着棉拖,那拖鞋尾巴开了线,露出脏兮兮的海绵。 他们家就住在身后的逼仄楼里,方才徐慧丽跟小阳台晾衣服,埋头瞧见了她,这才紧着下楼。 “走,先回屋。”她边说边拎了她的行李,似不敢相信,又左右探了探,“你这么久不回家,就 带了这么点东西?” 项林珠知她什么意思,道:“我一个人能有多少东西,只是回来住几天,就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 “那么大的沿海城市,就没什么好东西?我听磊子同学说那个地方的东西很有营养,什么虾、贝壳、海参还是海山的,可便宜啦。” 项林珠看着她:“我打工的钱每个月都寄给你了,没钱买那些东西。” 第33节 “你不是还有奖学金嘛!我们这片手心大的地方,就出你这么一个名牌大学生,还年年拿到奖学金,大家可羡慕哩。” 她一边说一边开了旅行包的拉链,干瘪的手伸进袋里翻来倒去,似要翻出金子来。 项林珠对此没什么反应,心已近麻木不仁,像曾经年少时数不尽的傍晚,不管晚霞还是夕阳,那颗年少老成的心始终布满冻雪,即使偶因学业和梦想化了那些冰冻,露出轻薄的柔软,伸手一触,依旧冰凉一片。 屋内陈设一如当初,多年来从未变过。 晦暗的后门虚掩着,徐慧丽脱下油布袖套放在黄皮脱落的方桌上。 “灶屋还煮着饭,磊子放学要回来吃,吃完还得回校上晚自习,我去灶屋守着。”她指了指后门,“衣裳还没洗完,你歇一歇去帮舅妈的忙,把那盆子衣服洗了,等磊子回来就开饭。”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方桌前坐了会儿,拎了水壶倒水,那壶拿在手里很轻,她晃了晃,空的。 徐慧丽从不在她面前自称舅妈,惟有需要她干活的时候会这么说,仿佛要以此来贴近俩人的关系。 半小时后王磊放学回来,见她在阳台晾衣服,俩人虚打了招呼就开始吃饭。 就在那脱皮的方桌上,一人一碗菜粥,中间的不锈钢饭盆盛着一份炒粉利,旁边放着一叠卤味。 徐慧丽挑了肉片给王磊,王磊也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 “我听说你们大学生快毕业时几乎没什么课,不如下学期你就别去了,回来找份工作,你这么高的文凭肯定能找着好工作,磊子再过两年也该考大学了。” 王军说:“我听说大学生毕业还得写一篇好难的文章,没那么容易。” 徐慧丽啜着稀饭:“她学习这么好怕什么,我像她这么大时磊子都两岁了,女人会写文章没用,迟早嫁人生孩子、照顾男人照顾娃,那些很难的文章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回来正好,一来找工作嫁人,二来辅导辅导磊子学习,让磊子也上个好大学。” “我报了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 徐慧丽惊:“研究生?” 王军说:“我知道,那卖水果的老张,他儿子就是读的研究生,听说还要考博士呢。” “博士?疯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啥,念出来人都老了,嫁不出去的。你年纪不小了,前天吉纲他二姨上我们家买肉还说起你们的事,我本来把你们的事定在开春,但是他二姨说你们吵架了,为的什么吵架,可是为了这个研究生?” 她不紧不慢吃着饭:“书我肯定是要念的,我和吉纲不是那种关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是。” 徐慧丽不高兴了,筷子噼啪戳着瓷碗:“看看我这心操的,总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却不领情。那吉家哪点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不嫌弃你没爹没娘,你还好意思嫌弃人家。” 王军阻拦:“好端端说这个干啥!” 她瘪了瘪嘴:“要是吉家你看不上,就考虑考虑路口刘老头家,他家就一个儿子,那男娃年纪虽 然大了你很多,但是挨着路口有两间门面房,听说他们家在象山还有房子要拆迁,那拆迁款也不老少,总的算下来比吉家家产还多。” 项林珠出声:“我不考虑结婚,只想读书。” 徐慧丽将碗砰的撂在桌上:“读书读书读书,你以为你多读了点书就了不起了,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也不想想别人能不能看上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是什么出身什么条件都看不清,在大城市念了几年书就把自己当成大城市的千金小姐?等着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追求?就算真有公子哥追求你,别人的父母能瞧上你这个出身?你舅舅就是摆摊摊的低保户,可给你出不了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菜,嘴巴咂得吧唧响。 王军拦她:“行了你,孩子刚回来,少说几句。” “你以为我想说这么多?我可是为了她好,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 项林珠习惯性沉默,对徐慧丽的说辞早见怪不怪。她没想那么复杂,更从未把谁和谁放在一起比较过,她就是想好好读书,然后进研究机构工作。分明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生大事,却被人说得一文不值。 气氛不太愉快的僵持了两小时,没想到更不愉快的接踵而至。 王磊大了,死活不愿和她睡一个屋。那间屋放着两架钢丝床,中间隔了老远,因她长时间不在 家,靠里的那张床早堆满了杂物。 徐慧丽着急:“你不睡这里睡哪里,要不你和你爸睡一个屋,我和她一个屋。” 王磊不依:“我要一个人睡,我们同学都有自己的卧室,就我没有,我要私人空间。” 徐慧丽拍打他的背:“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就这么大,要是养你一个这就是你一个人的卧室,可是现在不止你一个人你说怎么办?” 项林珠开口:“我去外屋睡吧。” 外屋挨着厨房,另一面向着阳台,空间极狭小,平常都塞满笤帚类的工具。 徐慧丽满脸堆笑:“那就委屈你啦。” 王军把地给她腾出来,放上折叠钢丝床,那屋子门是坏的,只能虚掩,阳台偶有风吹来,嘎吱地响。 她拿了凳子堵在门口,再回去躺上床,忽然又想起什么,这才拿出手机充电。 等那屏幕亮了,那条被截在山洞的信息穿越千里,终于钻进谭稷明的手机。 那会儿谭稷明正跟家里玩牌,本来挺长时间不见的朋友撺掇他出去玩,他说年纪大了不想跑。 朋友就笑他:“不能吧,你一顽主都不玩了是不是不地道?” 他说:“要玩也行,上家里来。” 于是大伙齐刷刷奔赴他家。 空了许久的宅子突然又热闹起来,何晓穗十分高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她吩咐保姆:“去把厨房的血燕拿来,再弄点儿吃的。” 白杨说:“我们几个刚吃完饭,上您这再补补不得流鼻血啊。” 何晓穗笑着说:“阿姨不知道你们晚上过来,炖得少了些,血燕就让几个姑娘吃吧,你们几个吃吃茶就行了。” 她说完便进了厨房。 白杨瞧着谭稷明:“咱妈这是给你大补呢?你可悠着点儿吃,女朋友不在身边,多余的力气没地儿使可怎么办。” 一句话逗乐众人。 扎在北京的朋友很稀奇:“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大过年的也不领回来见见, 我给人发红包啊。” 他一双二甩在桌面:“发,我替她收着。” “那不行,你收着那不成你的了么。” 将说到这儿,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他滑开屏幕看了看,接着面带微笑拨通电话。 “干嘛呢?” 项林珠压低声音:“睡觉。” 他看了看表:“这才几点就睡觉。”又说,“够潇洒的啊,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 “我打了,你手机关机。” 他想了想,那天下午因为开会他确实关了机。 “忙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消息。” “早回过了,但车上信号不好,后来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说给你整一新的,你还不乐意。”说着,丢下手里的牌,“你们玩着,我接一电话。” 他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刚才那把牌局还没结束,被他胡乱一扔全乱了套。 大伙儿嘘声此起彼伏。 有人闹:“走就走吧,搅什么局,这把怎么算啊,谁赢谁输啊。” “算什么算啊,全乱了,重来重来。” 于是骂骂咧咧重来。 那会客厅南面有一推拉门,门里是间茶室。中央摆着矮几和茶具,贴着墙面立着齐天花板高的酒柜,顺着茶室格局排满整个墙面。角落还立了支雪茄柜,正开着电养着春蚕般粗的烟草。 许是刚才保姆进来拿酒忘了关门,他便倚着敞开的门扉和项林珠说话。 “想我吗,我去找你好不好?” 屋里暖气很足,他穿着暗条纹短衫和宽松长裤,红胡桃内饰衬托高大身架,无声流露雍容华贵。 项林珠这头数据线不够长,插座离床较远,她便蹲在墙角,缩成一团和他说话。 “快过年了,你在家好好过年吧。” “见不着你我怎么好好儿过啊。” 电话那头的姑娘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儿,又跟阳台接电话呢?” “不是,在房间呢。” “那你盖好被子啊。” “盖着呢。” “一晚上不见你就给我感冒了,你说说离了我谁能照顾你,还一天到晚给我脸色看。” 项林珠笑。 到底是谁照顾谁,谁给谁脸色看。 “笑什么?” “没什么,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他又说:“我去看看你。” “你那么长时间不回家,总要陪陪父母的,我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我这里很忙,来了也管不了 你,你就在家里待着吧,过完年不就又见面了吗。” 他顿了顿:“那你亲我一下。” “……你是要我亲手机吗,很脏的。” 他挑眉:“宝贝你挑事儿是不是?” 她便咯咯低笑。 他也笑:“好了不吵你了,睡吧,盖好被子。” 挂了电话一转身,将瞧见捧着红酒回来的保姆。 “你妈妈让我问问你,这酒能不能开。” 她说话时脸上堆着笑,藏不住的狡黠从眉宇间露出来。 第34节 谭稷明拿着手机的手朝她虚点了点。 她立即道:“我明白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 再说蜷进被窝的项林珠。 那被褥还透着潮气,阳台灌进的风掀得那凳子一寸寸往后挪,水泥地不平,深浅不一蹭着地面发 出磨人的响。 她心情却很不错。 刘晓娟说得对,爱情是笔精神粮食,不好的情绪一碰上它几乎都能烟消云散。 虽然屋破家穷,虽然如今连那小小房间的一亩三分地也失去了,她却并不十分介意,本来未曾拥有过,又何须介意那么多,谭稷明的这通电话也并未让如风雨飘摇般的她找着可依附的归属感。 因为安全感这东西,从来不是靠依附别人获得。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明白。 ☆、31 情侣间常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极易产生冲突, 但也常因一个莫名的契机又和好如初。 因着这通电话, 谭稷明几日来的不快烟消云散,而项林珠本就没有不快, 所以日子过得照常。 腊月二十四起,项林珠每天早起在楼下的卤味摊帮忙,从称重切肉到分装收钱, 她干得特熟练。 手起刀落间敦厚的肉块便成轻薄的肉片, 她手指虽戴着轻薄的塑胶手套,却挡不住滑腻的触感,一天下来浑身都带着香咸味。 虽然环境给人永无天日的挫败感, 但因着常年习惯,她心中尚且踏实。 而另一头的谭稷明除了吃喝玩乐就没什么事可做了。谭家朋友多,逢年过节走亲串门扎堆儿似的往他家跑,到了年根上, 各人都回了自己家,他家反而冷清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何晓穗、保姆, 加上他一个,共三人在家吃的饭。 大年三十那天, 谭社会回来赶了个午餐,下午就飞去新加坡。 往年谭稷明总是不闲着, 爱和朋友聚在一块儿闹,今年跟家待着才发现再怎么闹、始终跟身后守着的统共就这么几人。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茶几上搁着一壶热茶, 一些水果点心。他家依山靠水清净得很,因着禁炮,全城更是没有一点儿响动,这年过得比平日还寂寥了些。 千里之外的项林珠和舅舅一家也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在王军和徐慧丽的卧室,正对着床,床边放了几条矮凳,王磊和她就坐在那矮凳上。 每年的这时候项林珠特别想家,近花园路海鲜市场的那套小居室,在项建国出事的第二年被卖出,钱款赔给了车祸的受害方,那以后她就搬到这儿再没回去过。 项建国做得一手好饭,因着生意便利总要给自家留些新鲜的海货,等年根一收了摊就在家忙着做饭。他为人热情大方,逢年过节喜欢邀请亲戚到家里做客,徐慧丽最喜欢吃他做的饭,回去后总和王军说:“你那个妹夫子除了会做生意,做饭还很好吃哩。” 项建国虽然自营生意,但是每年几乎只休息年三十至初二这么三天,别人家初七八才开门,有的甚至过完十五才露面,他却早早开了店做生意。 项林珠从他那儿学到最好的优点便是勤劳,勤劳致富好美德,她懒惰不来。 当夜她早早睡下,隔天一早起来又开始忙活。厨房锅里炖着肉,王磊在水池边刷着牙,王军拿了笤帚打扫屋子,她和徐慧丽在厨房切菜。 鲜绿小葱将在她手下碎成段子,便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王军跑去开门,就听那砸门的小孩儿说:“阿珠姐姐在么,楼下有人找她。” 她摘了围布下楼。 那逼仄老旧的水泥地上赫然站着一人,穿着大衣皮鞋,双手插在兜里,正咧开嘴角朝她笑着。 那人前额的头发还有块未长齐的小露缺,正是数日前她亲手剃的。 她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不说了这年没有你我不能好好儿过么。”谭稷明走近她,伸手抱了抱,皱眉,“什么味儿?” 她笑:“刚切了葱。” 却闻身后传来八卦:“阿珠,这是谁呀?!” 徐慧丽的嗓门响彻至少两层楼。 项林珠默了默:“这是谭稷明,谭先生儿子。” 谭稷明扬了扬眉。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介绍他,却带出他爸谭社会,看似亲密却又生分。 徐慧丽在原有的基础上把嗓门拔高了两度:“哎呀,小谭总啊,我老王家可算是盼来了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小谭总……她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谭稷明随她上了楼,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嘣咚闷声响。 项林珠看了看锈迹斑驳的扶手,心下有种戳心窝的畅意,就像极痒的皮肤在刀下凌迟,那痒被止住了,肉却疼得要命。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她总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这些存在提醒着他们彼此惯有的环境千差万别。 “老王你看看谁来了!” 徐慧丽不仅敞开嗓门,也敞开了房门,似要让整幢楼都知道她家来了贵客。 “这是小谭总,谭先生儿子,谭先生你记得?就是多年来资助阿珠上学的那位大老板!” 王军脸上堆着拘泥的笑:“快请进快请进。” 谭稷明走进去,狭小的格局一览无遗。 王军又招呼:“快请坐快请坐。” 他左右瞧了一眼,脚在地上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竟不知道该往哪坐。 项林珠知他心思,于是挪了张凳子:“坐这吧。” 他于是泰然坐下。 徐慧丽从灶台下的木柜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茉莉花茶叶。 “也不知道您要来,都没什么准备。阿珠你也真是,小谭总要来我们家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她也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没告诉她。” 恰巧王磊拿着牙刷从正屋经过。 徐慧丽叫住他,给谭稷明介绍:“这是我儿子王磊。” “磊子。”她看着谭稷明斟酌两三秒,“叫叔叔。” 王磊规规矩矩道:“叔叔。” 项林珠眉上一跳。 谭稷明眉上也一跳:“也没那么老,叫哥哥吧。” 王磊于是改口:“哥哥。”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封胀鼓鼓的红包递过去。 王军吓得连忙阻拦:“要不得要不得!” “我空着手来,也没买别的东西,就当见面礼了。” 王军还是拒绝,王磊只好干站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互相推让间徐慧丽忽然伸手将那红包收过来。 面上赔着笑:“小谭总一片心意,推来推去倒显得我们不懂事了。这份礼我替孩子收下,多谢小谭总关怀。” 王军尴尬一咳,只好作罢,接着忙前忙后招呼谭稷明吃午饭。 徐慧丽分外热情,也不用项林珠帮忙了,钻进厨房多炒了两个菜,吃饭时还不停往他碗里夹肉。 他抻了抻眉毛,不知该怎么拒绝。 “他不吃这个。”项林珠把肉从他碗里挑出来,换上绿油油的青菜,“这个盐放得不多,你吃这个。” 他冲她一笑,甜到心底。 徐慧丽严肃:“阿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小谭总是客人,怎能只给客人吃菜的。” 他埋头吃得挺痛快:“没事儿,我就爱吃这。” 徐慧丽顿了顿,嘴角攒出个精明的笑。 家里实在太小,饭后他人高马大坐在那儿喝茶,想起身走两步活动活动都挪不开步子。 于是撺掇项林珠:“我头一回来这儿,要不你领我出去转转?” 王军立即说:“对对,阿珠你带小谭总出去走走。” 他笑着说:“甭这么见外,什么小谭总,叫我小谭就行了。” 王军不善言辞,只憨实笑着送俩人出了门。 走出狭窄的楼梯,再转过半弧的水泥地便进了巷子。 他迫不及待抓了她的手往大衣口袋里放,一边走一边转头瞧着她。 “原来跟这儿藏着,叫我一通好找。” 她说:“你要去哪里转转,今天大年初一,街上都没有人的。” “没人才好呢,整条街都是我们的。” 二人已至路口,他停下来,捧着她的脸没完没了的亲嘴。 片刻后他双臂拥着她,伏在肩上耳语:“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 她的头紧贴他胸膛,鼻尖是清冽的松针味儿。 “我和你一块儿走。” “那怎么行,这里可没地方给你住。” 他说:“我在这儿无亲无故,你不管谁管,你得给我找地儿住。”又说,“没地儿也没关系,我 不介意和你挤一张床。” 她无语,忽然问:“你给王磊的红包是多少钱?” “没几个钱。”他说,“大过年的,你就别这么计较行不行?”又拽着她往前走,“去附近给我 找家酒店。” 等办了手续进了屋,他逮住她又是一顿好亲,边亲边剥衣服。 项林珠抗拒:“大白天的,你别这样。” 第35节 “大白天怎么了,谁规定大白天不能这样?”他揽着她的腰,头颅钻进敞开的衣襟,“好几天不 见你不想我吗,我可天天想着你,觉都睡不好。” 她明白他的意思,羞窘难当,吞吐道:“你可真是……流氓。” 谭稷明闻言笑了,抬头看着她,那邪魅的笑容肆无忌惮,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恭的癖性。 “流氓?爷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流氓。” 寒冬腊月的小城寂静如雪下丛林,那灰皮外壳的高楼里却暖昧流光。 重色窗帘下,绵软床笫间,那一气呵成的翻云覆雨,颇有缠绵至死不罢休的气势。 ☆、32 事后, 二人依偎在床头。 谭稷明抱她在怀里, 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诶,我是不是看上去挺老?” 她说:“不老啊。” “那为什么你弟叫我叔叔。” 她笑:“我也吓一跳, 可能我看你久了习惯了不觉得老,他们第一次见你感觉不一样吧。” 他想了想:“你第一次见我也觉得老吗?” “那都是好几年前了,不能和现在比。” “你这意思是我现在老了?” 她连忙说:“不是老, 是成熟吧。” 这话虽然是项林珠灵机一动的卖乖, 却也是事实。谭稷明虽虚长她好几岁,面上却并无老态,只因涉世较深瞧着体面成熟给人多了些久经沙场的熟练感罢了。 他越过床头从裤袋里掏出一封红包:“拿去。甭跟我提不需要之类的废话, 小姑娘过年都得领压岁钱知道么?” 她没出声,伸手接了红包:“就当我的辛苦钱吧。” 谭稷明笑:“谁辛苦?我可是大老远专门跑来看你,要只为干这事儿大可找别人代替,何必跑这一趟。” 她把红包还给他:“那你找别人去, 我不拦着。” “我就开一玩笑。”他抱着她,“我怎么可能去找别人,是不是?” 她掀被起床穿衣服。 “真生气啊?” “不是。”她说, “出来大半天,我得回去了。” 他看她麻利套上裤子:“每次用完我就提裤子走人, 当我免费好使还怎么着。” 她系上腰间的扣子:“你要钱吗。”朝床上的红包努努嘴,“要多少, 拿吧。” “长本事了啊,敢这么调侃我。” 说着又去逮她。 “别闹,我真得走了。” 他说:“别回了, 你们家那么小,连个正经的座儿都没有,跟我住这儿不挺好么。” 她默了默,拿了外套穿上:“我住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小。你不去就算了,反正没人请你去那个不能坐的地方。”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是那意思。” 她没出声,不想刚和好就又和他吵。 谭稷明也不想,烦躁地挥挥手:“行行行,想回就回吧,不拦着你,活该我大老远跑来被晾这儿。” 她回头:“我说回去,又没说不管你,吃饭时我还过来找你的。” “你这会儿走怎么不带上我,非把我扔一边忙完了才想起来管我?” “我要回去一趟,是你说家里太小不想去的。” 他又问:“回去干什么?” “……做饭。”她说,“舅舅他们做饭习惯放很多调料,我吃着都咸,怕你吃不惯。” 他瞧着她,没来由的楞了一会儿,接着爬起来将她抱住。 连连道歉:“宝贝儿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他光溜溜的没穿衣服,项林珠嫌弃地推开:“行了,我该走了,你先去洗洗,一会儿该吃饭了。” 他于是听话地去洗澡。 她其实也费解,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谭稷明私下竟是这幅德行。 出去时她特地放慢速度,好让冷风散尽那股缠绵的味儿。大白天专门跑来做这种事,想想都觉得面红耳赤,她再一次感叹自己越来越堕落。 再回到家时房门虚掩,她将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徐慧丽的声音。 “这丫头精着呢,吉纲看不上,巷子口的老刘家也看不上,我说怎么这么心高气傲,原来攀上谭家这棵大树。你还记得老谭总当年到我们这的光景不,听他们说光是他坐的那辆车就够我们花两辈子啦。” 王磊说:“还不知道阿珠和他是啥关系,别是你想多了。” 徐慧丽说:“大过年的他不在家过年,专门跑来找她,还能是啥关系?吃饭时你不是没看见,不给人吃肉只让吃菜,他还高兴得很嘞。这些年算我没白养她,拴住这颗金元宝,以后我们家好日子可就来啰,我本来打算盘下对面的棋牌店,等磊子毕业就去守着店面赚钱,这下店也不用盘啦,让她给小谭总说说,在大城市给磊子安排个工作,让磊子也去大城市见见世面。” 话音将落,忽闻砰一声响,是项林珠推开虚掩的门。 徐慧丽讪讪跑去拿了罐酱菜塞进她的行李包。 “阿珠啊,这是我新腌的萝卜,你在学校吃不惯就用这个下下饭,很开胃的。你的衣服我都给你装好了,明天拎包就能走。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应该多住几天,下回可要多住几天啊。” 她说着向外张望:“小谭总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不来了。” “为什么?” 她脸色阴郁:“嫌家里太小待不住。” 徐慧丽几乎没有犹豫道:“他们家那么有钱,住惯了大房子在这里肯定是要待不住的,你刚才是和他订酒店去了?” 半天没等着回应,徐慧丽抬头,看见她寒着一张脸。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订了还是没订?要不要在家吃晚饭,你说句话呀,好端端的摆脸色给谁看?” 王军拉她:“你少说两句。” 她甩开王军,怒气冲冲去了厨房,似受了天大委屈。 这顿晚饭终是没有在家里吃,项林珠陪谭稷明坐在酒店的餐厅时仍旧脸色不好。 “怎么回事儿,说好回去给我做饭,饭没见着人也变了个样儿。” 她说:“不去也好,你不是喜欢宽敞吗,这里就很宽敞。” 谭稷明皱眉:“怎么还提这,要记一辈子不成?那房子谁看谁小,还不让说了怎么着。” 他的个性一直这样,好坏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经常一个不对劲就翻脸发脾气。你越想和他讲理,他就越不讲道理。 可有些话多说无益,甚至不能提及。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别人家房子小,这份真性情就变成了轻蔑无礼。偏他还摆出一副“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承认事实还生我的气就是你不对”的样子。 项林珠怎会不受言语影响,她时常觉得很累。 下一刻,他又说:“大小都无所谓,你反正是跟着我,又不跟这儿常住。” 他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专门问厨房要的,你尝尝。” 她不想理他。 他又推了推盘子。 还是不理。 再推了推。 她说:“再推就掉地上了。” “那你不赶紧吃,掉地上就浪费了,浪费可耻,你不是最讨厌浪费么。” 一抬头,对上他笑容狗腿的脸。 心下顿时又软了,带着无奈。 饭后他不让她走:“晚上别回了,留下陪我。” “不行。” “又不是偷人,怎么就不行了。” 她已逐步往酒店外走,谭稷明跟在身后。 “男未婚女未嫁的,别人会说闲话。” 他笑着抓她的手:“你这意思是让我娶你?” “当然不是。”她认真的说,“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谭稷明扬了扬眉:“难不成你只是玩玩,刚上了我就想甩了我。” 虽是过年,但这儿也是一旅游胜地,酒店来往的客人不少,他的声音也不小。 此话一出,旋转门内的客人无不侧目,那眼神就像在说“看不出来竟是这种女人”。 她面皮薄,脸上一烧,转过身瞪他:“别胡说!” 他便扬了嘴角笑,将她揽进怀里,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隔天一早,挑剔的小谭总却再次出现在王军家里。 就在那张破皮的方桌,他坐左边,王军坐右边,俩人手边各放了一杯茶。王军不擅交际,只能不自在地陪坐着。 徐慧丽忙前忙后招呼谭稷明:“不知道你要来,都没准备什么。” 谭稷明说:“别这么见外。” 她又说:“怪家里太小,连张沙发都没有,所以昨天你没和阿珠一起回来,我也没有请你。” 她手里还炒着菜,烟雾升腾,糊了和方桌相隔的一扇玻璃,虽彼此看不见脸,却不影响交流。 放调料时她抓了酱油瓶晃了晃,接着底朝天倒出最后几滴酱油。 第36节 “阿珠,家里没酱油了,还有两个菜没炒,你去楼下帮舅妈买瓶酱油吧。” 项林珠没应她,但还是默不作声下了楼。 她把锅里的菜装盘,估摸着项林珠已经完全走出去,于是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从厨房走到谭稷明面前。 她神态凝重,把谭稷明也搞得慎重。 只听她道:“小谭总知道我们家一直吃低保的吧?这些年我们把阿珠养大其实很不容易,虽然她上学有你们给的助学基金,但是生活上的开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们两口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总算把她养到这么大。” 谭稷明说:“这我知道,你们不容易,确实很辛苦。” 她又说:“当年要不是我们,这孩子就成了孤儿,没人管的。养她虽然辛苦,但看着她长大也很欣慰。可女大不中留,女娃大了总是有心思的,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略懂些儿女情长,几个月前你三番两次打电话给我们,却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她,是吗?” 谭稷明尴尬一笑,喝了口茶:“是。” “你也看见了,除了阿珠,我还有个儿子,他刚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可我们家这情况……实话和你说吧,有好几家人都看上她了,她年轻漂亮又有文凭,喜欢她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家虽不如小谭总家有头有脸,但还是能给她福享的。她那个叫吉纲的同学,他们家总照顾我们,他二姨年前都和我谈过彩礼钱的。巷子口老刘家的孩子也想等着她,准备给的彩礼比吉家还多。她是我亲外甥,我不能说嫁就把她嫁出去,总要比较比较,找出最好的人家。” 话至此,谭稷明终于明白。 霎时从裤兜里掏出钱夹,将那一叠钞票搁在桌上,又从钱夹里摸出一张□□。 王军连忙把东西塞回去:“要不得要不得!” 他说:“我走得急,准备不周全,这些钱您先拿着花,把这卡也收着,回头我就往里打钱,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尽管找我。你们抚养阿珠不容易,这些回馈是应该的。” 王军涨红着一张脸和他周旋。 徐慧丽又往围裙上揩了揩手,正要上前取了卡和钱,却被砰的一声巨响吓得缩回了手。 这一回,虚掩的房门是被项林珠一脚踹开的。 她手里抓着一瓶酱油,着帆布鞋的一双脚几乎没有声响地落在地砖上。她把酱油瓶重重搁在方桌上,拿了钱和卡塞回谭稷明手里。 谭稷明劝:“一点儿心意。” 徐慧丽帮腔:“就是,一点儿心意。小谭总是给我们的,你凭什么拒绝。” 她利剑般看了谭稷明一眼,谭稷明没来由被震慑住,捏了钱在手里,竟一时没了主意。 她去墙角拎了旅行包,又抬头看着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谭稷明站起来,随她往外走。 王军着急相劝:“还没吃饭呢,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 她说着已经出了门。 身后传来徐慧丽骂骂咧咧的吵嚷,大意不过是把她养大了,她竟这般没良心之类的话。 户外的太阳被云雾遮掩,透不出光来,沉闷像鼓胀的气囊。 她愤慨万千,想不到一个人为了钱,竟可丧失自尊到这种地步。 她快步行走,刚走出拐角,却被追来的王军叫住。 王军的脸仍然涨红,皱着眉气得双唇哆嗦。 “别和她置气,她就是那样的人,你吃了饭再走啊。” 项林珠回头看着他:“不吃了,我怕和她打起来。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王军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别和她置气。” 她说:“要是不看你的面子,这个年我根本不打算回来。” 这几年,她每月按时寄钱回家,一来为报王军养育之恩,二来为减少徐慧丽口舌。 今天才知道,贪心之人都生了张填不饱的嘴,从不因别人的给予而感怀,只会因坐享其成太容易 而向他人索求无度。 ☆、33 火车轱辘滚在铁轨道上顺畅滑行, 相连的车厢每隔几秒发出哐当响声。 返程的路上, 项林珠拗不过谭稷明的享受之风将硬座换成了软卧。 二人面对面坐着,他递给她一瓶水:“认识你这么久, 还没见过你这么大气性。” 一提这,她脸色便沉了沉。 谭稷明又说:“还气呢?人条件艰苦,养你这么大, 想讨点钱花也正常, 再说,那也没几个钱。” “你头一次来,还没弄清立场身份, 她就伸手向你要钱,你还觉得她很正常?” “穷么,都这样。” 从小到大他和那帮朋友在一起没轻重惯了,说话只捡重的来, 尤其身心放松无外人时,更是不经大脑张口就来。 项林珠咽下口中的水,那水很凉, 滑过喉咙竟凉出一丝疼感。 “我也穷,可我不这样。” 声音涩涩的, 气息不太稳当。 谭稷明立即挨着她坐下,揽她的肩进怀里:“怪我不会说话, 又让你不高兴了不是。你当然和她不一样,你勤劳自强,从不占人便宜, 更不要说伸手跟人要钱了,怎么能和她一样呢。” “不过这东西有时候也不能分太清,人与人之间要事事都分那么清就没劲了。” 她说:“你别拐着弯训我,我可没有事事都分得清楚。你请我吃饭送我礼物,还有像今天这样非要换成卧铺的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分清楚。只是她的做法太过分了,张口问人要钱,再有钱也填不满的,那就是个无底洞。” “挺明白啊。”他垂眼看着她笑,“那怎么我送你衣服、给你钻石,你看都不看一眼通通拒绝。” “你那些太多了,我用着有负罪感。” “负罪感?”这词儿倒新鲜,“一不偷二不抢,哪来的负罪感?” 她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白捡来的太容易,心里总是不踏实。” “白捡来的?”谭稷明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都是爷辛辛苦苦挣来的,你去白捡一个试试。” 她说:“我知道你挣钱辛苦,但我还是学生用那些不合适,以后上班赚钱了再说吧。” 他揉她的头:“有我在你赚什么钱。” 项林珠以沉默结束了这番谈话,因为这是个死结。 她深知个人理想和谭稷明的传统概念互相矛盾,却毫无办法解决这种矛盾。 谭稷明没错,赚钱养家养媳妇儿能有什么错。项林珠也没错,独立自主有梦想是挺好的事儿。 遗憾的是那时的二人不知退让,相似的通透机灵,相似的固执倔强,解决矛盾的方式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矛盾。 转眼年已过完,大地回春,加上地方靠南,天气越来越暖和。 项林珠还没开课,和谭稷明在一起的时间比年前多了很多,却也不是成天腻在一起。一来谭稷明要上班,二来她本不是闲散之人,愣是不顾谭稷明反对找了份家教工作。 谭稷明拗不过她,却怀着不满。他生活作风懒散,但吹毛求疵,比如分明是他自己把袜子往沙发上乱丢,却极嫌弃地皱眉指使项林珠收拾,再比如他喝完茶的水杯随意搁在茶几上,头天晚上项林珠因为教课回的晚了,没顾上洗涮,隔天早上醒来他便又要发脾气。 “你要不干那什么家教,家里能这么乱?” “你要是能勤快些,家里也不会这么乱。” 他更不满:“我打小就这习惯,改不了。” 她正拿着吸尘器吸地,叫他:“让一让脚,要是弄不干净你又吵个没完。” 他依言抬脚:“你要不干那破家教,我能为这事儿和你吵?” 项林珠说:“你别绕来绕去的挤兑我工作,我是不会辞职的。” 谭稷明说:“那你给我打工,工作内容就是收拾屋子做饭,我给你开工钱,和别的公司一样按月结算。” “给你打工太受气,我不干。” “受气?我要东你偏往西,到底是谁受气?” 她已收拾妥当,收了工具去换鞋。过年后她换了双新鞋,还是一双便宜的帆布,谭稷明很看不惯。试想,一个懒散但要求高,一个勤劳却要求低,二者本就天差地别,融合在一起自然是各种看不惯。 虽然谭稷明脾气不好,看上去是项林珠在忍让,其实很多时候是谭稷明拿她没辙,没辙还得贴上去,谁叫他爱呢。 好比这会儿,换完鞋的项林珠准备去家教了。 看人要走了,他又不放心,拿了车钥匙道:“等会儿,我送你。” 说话时仍然坏脾气地皱着眉。 她在副驾驶坐着,一边拢了头发扎起来一边和他说话:“那家小孩要参加竞赛,最近抓得紧,晚上不一定能按时回来,冰箱的饭你放微波炉热了再吃。”又道,“算了,你也不会用那些。要是饿了先吃些水果吧,我都洗干净了,就在厨房放着。” 他没什么反应,她催:“听见没?” 他把着方向盘,懒懒道:“喂兔子呢,饿了不给饭给水果。” 她笑:“你本来就和兔子差不多,不吃肉不吃咸,每天青菜萝卜都不嫌淡。”见他还是不高兴,便软了声音道,“你这几天不是很辛苦吗,下午在家好好睡一觉,起床后去洗个澡,晚上给你做南瓜粥、拌海蜇皮,还有扒糕。” 他掀了眼皮瞥她一眼:“每回都来这招。” “吃不吃吧?” “再炒个豆角。” 他说。 她应:“好。” 他们走得晚,项林珠不停看表,到时车还没停稳就往下蹦。 “急什么。”谭稷明训,又替她解了安全带,“你什么时候能对我也有这份心。” 似疑问又似评述。 她伸长脖子捧住他的脸亲一口,蹭蹭蹭下了车,头也不回。 谭稷明扬了扬眉,她是越来越知道怎么打发他了,但没办法,谁叫他受用。 接着他顺原路返回,准备回去睡觉,却不料在半道儿上接到公司财务的电话。这几天他一直为公账上的事儿发愁,对来对去对不上账,几个财会工作出现纰漏,加上老板要求高不好沟通,他们已经抱着失业的心态诚惶诚恐加了三天班。 那财务在电话里说,消失俩礼拜的符钱终于回来了。 谭稷明闻言便将车开到路口,一个转弯后麻利驶向公司。 符钱这人没什么来路,起初和他合作是因他跟白杨认识,再者因着打算跟这儿长待,正考虑做些事情,恰巧碰到他找上门,便顺水推舟和他干起来,一直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符钱最大的特点就是脾气好,几乎没人见他发过火,因此他人缘特好。消失的这几天,进谭稷明办公室的员工总有人说他可能是遇上什么着急事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他平时不是那样的人,听上去像劝阻谭稷明别生气,其实是为他说话。 第37节 谭稷明一走进公司便有人指路:“谭总,符总在您办公室呢。” 他于是去了办公室,就见符钱坐在沙发上,穿着衬衣西裤,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看上去就像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你他妈怎么回事儿?” “先别生气。”符钱说,“亏空的账目我下月就补齐。” 他又问:“你拿钱干什么去了?” “前阵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想投资一旅游项目,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做,那几个朋友上回在杜尚你都见过,后来你说要考虑考虑这事儿,就一直拖着,过年那一阵他们试营业,因欠了比尾款还没付,营业比较困难,那会儿我联系不上你,就挪了点儿钱给他们用,你放心,打了借条的,下月就还。” 谭稷明气未消:“打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儿,你他妈消失俩礼拜,生孩子去了?” 符钱笑:“我哪有那本领。说真的,这项目真不错,营业以来一直生意爆棚,您要不亲自去看 看?” “不去。”他靠着办公桌,“上回那方案我看过,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就这么营业早晚得赔。” “这笔钱替他们救了急,哥儿几个义气,把这点儿钱算成我们投的股份,等我把这钱连本带利收回来,您可别后悔。” “我后什么悔。”谭稷明说,“悠着点儿吧,不然后悔的可是你。” 符钱皱眉抿了抿嘴,上回见过谭稷明的一哥儿们果然没说错,谭稷明这人的确不只是财大气粗的 主儿,人脑子里可装着货呢,门儿清,想说服他可不容易。 ☆、34 天气不错, 符钱跟楼下小店坐着隐约又闻见海风的味儿。 他点了份海蛎煎和奶茶, 却只是看着,并不想吃, 没想到差不多两天过去,依然没什么胃口。 正愣神的档口,忽然一姑娘花蝴蝶似的蹿了过来。 路之悦穿着挂脖露背长裙, 后背系了俩极细的带子, 上衣和半裙仅用短短一截布料相连,露出完整的腰和穿着银环的肚脐眼。 乍一眼看过去,像穿了一肚兜似的。 “我每天都来, 总算见着你了,好久不见你干嘛去了?” 符钱抬眼瞧她:“你就没别的事可做吗?” “没有啊。”她说,“我毕业了,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没什么事了, 我妈说先让我玩玩儿,过两年找个门当户对的就把我嫁了。” 符钱说:“那不挺好。” 她挽着他的袖子:“好什么好,我才不想嫁人。” “嫁人挺好, 照样管吃管住管花钱,听你妈的话, 回去乖乖嫁人吧。” “你不就是想让我别缠着你么。”她说,“不如这样, 你让我睡你一晚,没准儿睡了之后我新鲜劲儿就过了,对你没什么兴趣, 也就不缠着你了。” 她半趴着腰,隐隐露出胸前的料。 符钱看也不看她:“我没什么兴趣让你睡。” 她眨着眼说:“那你睡我也是可以的。” “姑娘家这么没脸没皮可没人待见。” “我也不是逢人就这么没脸没皮。”她说,“就因为你跟个和尚似的,我才这么没脸没皮,诶你不交女朋友难道不寂寞吗,心理扛得住生理也扛不住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啊?” 面前的食物散发甜腻的气味儿,他感到有些恶心,嘴里应着她:“对,我不喜欢女人。” 路之悦冷哼:“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压根儿不是那一类。” 他摸出支烟站起来往外走,没有理她。 路之悦紧紧跟着他,一边不停说着话,他依然不理。眼看到了汽车跟前,路之悦急了,伸手拽他,却不知用力过猛还怎么的,他竟随着惯性被拽了过去,紧着倒退好几步才重新站稳。 “对不起啊。”她立即道歉,“我平常力气没这么大,可能最近吃的多了吧,力气也变大了。” 符钱不恼,开了车门钻进去,路之悦随他钻进副驾驶,他仍然不恼。 “你别跟着我,我身无分文养不起你。” “这都不是事儿。”她说,“我不要你养,你没钱没关系,我可以养着你啊,我家有的是钱。” 她中气足,说话夸张嗓门大,年轻的皮肤像喝饱水的白豆腐,浑身散发青春独有的朝气蓬勃。 符钱瞧着她,竟心生羡慕,他并不老,却离这份朝气活力已经很远了。 他慢条斯理开着车,看上去恹恹的。 “你是不是太累啦,瞧着都快睡着了,你这会儿是要回家睡觉吗?” 他点了支烟道:“精神着呢。” 其实他原计划真是要回家,但怕路之悦知道他家住哪后更加没完没了,于是开着车在城里绕圈子,后来竟目标明确径直去了思明区的普陀寺。 路之悦不解:“烧香拜佛有什么好玩的,你竟喜欢这种地方。” 他看着湖对岸的万寿塔,头顶蓝天白云,身环葱葱绿荫,像个挺直身板的战士。他想起北大未名湖畔的博雅塔,小时候去过一次,还曾立志考那所学校。 “你叫符钱,我还以为你只爱钱呢,没想到也来这种文化人儿才爱的地方。” “我和朋友合开旅行社,这地儿是一主要站点,不仅人气足空气也干净,还能赚钱,谁不爱。” 说着抬脚离开,“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路之悦不太明白他的话,这海滨城市比这人气足空气好的地方多的是,这儿免费对外开放,连门票都不卖,地理位置也不偏,交通四通八达,坐个公交都能来,他却说这里能赚钱。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越发黏稠,唇齿间都是海风的咸味儿。 符钱钻进车里并未立即开走,他将车窗完全降下,靠着座椅等风散进。 路之悦热得出汗,伸手打开空调,却被他立即关掉。 “干嘛呢。” 她转头,看他穿着细格的长袖衬衣,领子袖口都扣得严严实。 “你不热吗?” 她拽他袖子,被他躲开。 “开窗吧,冷气吹多了头疼。” 她听话地开了车窗,沾沾自喜:“没想到你不仅温柔,还这么体贴。” 他没出声,似习惯她的恭维。 送走路之悦,他才终于回了家。 他家住在莲前附近的金鸡亭花园,租来的二居室是老式黄木装潢,阳台外有间报废的泳池,蓄了半池草绿的水,静置老旧毫无生机,像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他本来有套房产,抵押给银行贷了款,期限到了贷款还没还上,房子就被没收了,他便一个人在这儿租了房。 他是甘肃酒泉人,那个北靠内蒙古、南环祁连山的名城承载了悠久的西北文化。早年俩妹妹和一老母亲被留在大西北,他一人出来闯荡,起初十分卖力,打通了各路人脉才混到今天。 或许是这过程透支太多,如今他二十七的年纪却是一副七十二的身体。 再说办公室的谭稷明,他虽私下生活懒散,工作却不马虎,既去了公司又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在公司待了一下午,一来工作打发时间,二来督促员工不开小差。 夜幕降临时,各色灯光纷纷亮起,倒影在盈盈水面,大街小巷车水马龙,既热闹又悠闲,绽放这城市独有的静谧和热情。 因请家教那户人家今晚有重要聚会,所以孩子提早下了课,项林珠结束工作后坐公交回了家,在 玄关换鞋时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人。 “什么时候起来的,吃水果了吗?” “下午去了趟公司,刚回来,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他头枕着沙发,懒洋洋道。 “那小孩家里有事,提前下的课。”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她走进去:“我想着时间挺早,就自己坐车回来。”看他一眼,“困了吗,睡会儿吧,饭好了我叫你。” 他应了一声,躺下就睡。 项林珠瞧他那样子,拖鞋还挂在脚上,也不知道盖张毯子,遂无奈地过去替他脱了鞋,又给他盖 上。 她接着进厨房做饭,往灶上炆着南瓜粥,摘了豆角炒菜,又捞出泡了半日的海蜇,在水下冲洗干净,再往滚水里一焯,然后切成丝浇上橄榄油和芝麻。 正往菜上撒盐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她。 “这就醒了,你睡没睡着?” 他埋在她颈上:“睡不太着。” “饿了?” 她边说话边忙碌。 谭稷明粘着,跟着她往左,又跟着她往右,反正不松开抱着她的手。 “吃些水果吧,再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她伸长脖子,朝盘里的水果努了努下巴。 “诶你别抱着我,都不能动了。” 他笑,箍着她往盥洗台靠近。 “你喂我。” 他下巴杵在她的肩窝,戳得她生疼。 项林珠不适地推了推他的头,拿了块芭乐塞进他嘴里。 他吃着东西,下巴又搁回去。 她推开:“你头好重。” 他东西未吃完,掰过她的脸就是一顿亲,清脆爽口的果肉在俩人唇齿间滚动。 项林珠不适这过分亲昵,微躲开喘气,还不经意将送进嘴的果肉咽了下去。 第38节 看她喉头轻微上下一浮动,眸光羞赧,面色微红,谭稷明再忍无可忍,重新扑上去时像头饿坏的狼。 她嘤嘤呜呜间还惦记锅里的饭。 “……粥……粥糊了……” 他也不抬头,腾出一只手在琉璃台上摸索半晌,终于寻着开关,遂啪嗒一声灭了火源。 然后搂着衣不蔽体的娇人儿往卧室走去…… 窗外轻浪拍细沙,打碎五彩的城市倒影,成破碎波纹缓慢扩散。椰林成立,绿荫娇俏,似十五六的小姑娘。岸边似似有人嬉闹,海风一刮,那些声响细碎散在风中,似飘得老远,又似将从远方传来。 二人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闹时也在认真的闹,可好的时候,那般粘稠浓腻的温存又像极了纠缠不断的麦芽糖,乐在其中不嫌够,羞愤旁人,又羡煞旁人。 ☆、35 极短暂的冬天过去, 天气越来越热, 项林珠也迎来了新的学期。像往常一样,没事儿她就待在图书馆看书学习。这天上午, 她正伏在桌上看书时,意外碰见前来找资料的邓蕊蕊。 邓蕊蕊还戴着圆圆眼镜,穿着半袖短裤运动鞋, 典型的工科女, 带着几分别系姑娘少有的敏捷干练。 看见她时邓蕊蕊很讶异:“师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看书啊。” “看书?你不是考研了吗?研究生前天就去新校区报到了,你报到完又回来了?这么远的路,你可真能跑啊。” 她抬头:“前天报到?” “你不知道吗?”邓蕊蕊吃惊, “我看了张师兄的通知书,就是前天的日期啊。” 她秀眉促凝:“什么时候发的通知书?” “这我不太清楚。看通知书的那会儿差不多是两个星期前,这样算来,最迟也是那会儿发的吧。”邓蕊蕊看她脸色不佳, “你没收到通知书?不可能啊,那成绩都是网上公布的,以你的实力考不了第一也掉不出前五啊, 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她这才收了书匆匆赶去研招办。 那办公室就一人在,捧了水杯正要去打水, 听她气喘吁吁道清来龙去脉,却并不着急。 “你查分数了么?” “查了, 公布成绩的那天就查过了。” 那人朝电脑努努下巴:“再查一下试试。” 她于是去登录电脑,葱段般的细指输入考号时敲击键盘噼啪响,许是因为焦急, 那手指微微颤抖。 电脑页面刷新完毕时,打完水的人将好走回来。 瞄了一眼屏幕道:“这么高的分数,成绩挺好啊,叫什么名字?”说罢已瞧见复试栏的成绩,“同学你复试没过啊,这么好的成绩不应该啊,也没人给你调剂吗,你面试发挥得如何?” 复试没过?年前参加导师见面会时,她和曹立德早已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之后的面试按照正常程序走了一遍,她也准备充分,对答如流,且从曹立德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好的讯息来。 再之后,她便在家教和照顾谭稷明的起居之间来回奔走,竟忘了查询复试成绩这回事。 她竟因谭稷明忘了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这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说玩物丧志,明白之后她很懊恼,很气愤,也分不清是气谭稷明还是在气自己。 “这样吧,我给你调剂去海洋资源管理,这个专业还有名额。” “……我是奔着海洋生物学去的,没打算学别的。” 她声音些许发抖。 “你都没有选择调剂,我是看你成绩好才想帮你调,被刷下来怎么可能再进去,尤其是你们这个专业。也不知道导师怎么想的,你成绩不赖却被刷掉,你是业务能力极差还是得罪人了?” 这点倒提醒了她,她问:“你知道曹立德教授的电话吗?” “你选的导师是曹教授?这么大的人物,你有机会见他却没要下联系方式?你们成绩太好的学生是不是都这样,不懂人情世故那一套,白白浪费那么好的机会,就算做不成他的学生,搞好关系没准以后也能捞个项目什么的……” 她着急,打断他:“你有吗,他的手机号?” “我没有。”他摇摇头,“我也是一学生,跟了一没什么门路的导师,每天派我在这招生办守着,反正我只想拿个文凭,干什么也不重要,守着就守着吧……” 曹立德在官网上只公布了人物简介和建树表彰,从不公布联系方式。 她不听这人唠叨,拿了手机一边给张鹏涛打电话一边走了出去。 张鹏涛在电话里先是安慰她几句,接着说替她向自己的导师打听打听,他们毕竟同行,总会时有联系。 她挂了电话等张鹏涛回复,走在冗长的过道上,两边是或开或闭的办公间,阳面有光照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歪在阴面的墙壁上,扭曲着变了形。 来回走了两步,她进了电梯间下楼,电梯下行时短暂的失重感像把人从云端抛向地面,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没有什么比一个踌躇满志尚未施展,却极有可能血本无归的人来得更加沮丧。 电梯下行至五层时,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衬衣和西裤,过瘦的身材覆在衣服下,显得更加空荡。他的袖子撸上去,露出细长黝黑的胳膊。 他看着项林珠:“这么巧?” 项林珠转头,才发现他是许久不见的吉纲。 “我刚签了公司,一去就接了个大工程,今天是回来和校方办理手续的。” 她心不在焉:“祝贺你啊。” 电梯行至一层,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就在这时,张鹏涛回了电话。 项林珠没等第一声铃响结束,立即接通,便听他道:“电话我给你问来了,待会就发给你。不过我们导师说曹教授上礼拜三出国考察项目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一口气沉沉坠到谷底,和张鹏涛道了声谢之后,就那么在原处站着,好半天没动静。 更好的办法还没想出来,却听身后吉纲开口:“我去公布单上看了,没你的名字,还以为你认识谭稷明之后就不打算考了,没想到是没考上啊?” 项林珠不理他。 “其实没考上也不要紧,有谭稷明在你怕什么,无论你想要工作还是读书,他那么大的老板,总 有办法帮你办妥,就算什么都干不成也没什么,他那么会赚钱,足够养活你。” 她看着他,眼睛荡漾被讽刺的木然,神情有些严肃。 “怎么这幅表情,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和他在一起不就图的这些吗?你们那点事,过年在老家都传遍了,你舅妈恨不得拉横幅庆祝,以前她巴结我们家人的模样你也不是没见过,现在好了,巴结上更有钱的,见了我们家人都不正眼瞧了。这一点你和你舅妈还真像,先前待我还好好的,后来再见就躲得远远的。”说罢顿了顿,“倒也能理解,毕竟是她带大的,身上总有她一样趋炎附势的特质。” 晌午的阳光不似□□点的太阳那般清透温和,热温将头发都煨得暖暖的。 一个人温和内向,不代表她不会出口伤人那一套,尤其她还是一聪明人。 项林珠在太阳下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瞧着他,淡淡道:“以前你总是炫耀你的成绩你的家庭,后来碰上比你条件更好的人,你巴结不上别人就把恶毒用在嘴上,说话这么夹枪带棒也是遗传你们家的家风吗?另外,我很早就有疑惑,你这么爱和别人比较的特质,起源是因为心理自卑么?” 吉纲很震惊,又恼怒,憋了半天憋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黑着一张脸抬脚离开。 项林珠还在原地站着,晒了会儿太阳吹了会儿风。 期间谭稷明打了俩电话,她一个没接。但是谭稷明执着,紧接着打了第三个,她被吵得心烦,于是接了。 “哪儿呢?” “综合楼。” “怎么不是图书馆就是综合楼,你爱的是我还是你们学校的建筑物?” “……学校不就这些地方,还能去哪里。” “待那儿别动,我来接你。” 一刻钟后,谭稷明到了,远远见她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盯着地砖动也不动,像陷入极难对付的困境。 她一向拘谨自持,大庭广众随地而坐这种现象从未发生过。 谭稷明将车停稳,下了车走近她。 “怎么回事儿,弄得跟一被抛弃的小媳妇儿似的。” 她猛一抬头,思绪还没恢复过来,有点儿茫然地看着他。 “来,让我瞧瞧这是谁家小媳妇儿。”抬她下巴,“唷,这不是我老谭家小媳妇儿么,怎么了这 是,谁欺负你了,爷收拾他去!” 她拍开他的手,站起来扭捏地瞧了瞧四周。 “这有人呢,别闹。” 谭稷明眉毛一扬,逮住她的腰俯身亲下去。 不顾她的抗拒挣扎,一记深吻之后舒爽抬头。 “我是跟你谈恋爱,谁跟你闹呢。” 说罢去揩她红晕的唇,嘴角微扬,眉眼带酥,又坏又局气。 二人相携着上车,走了不到五十米路,却见吉纲伴着几人横穿道路,从二人跟前路过。吉纲还特地回头瞧了项林珠一眼,那眼神很是不高兴。 谭稷明冷笑:“这他娘的什么意思。” 说罢准备下车,却被项林珠拉住:“行了你,总和不相干的人过不去有什么意思。” 他顿住:“倒也是。”又说,“可他为什么总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看着你?” “哪有深情款款,应该是不高兴吧。” “不高兴?” “刚才我们在电梯里碰见了,他说了些难听的话……” 他闻言啐了句:“草他妈,哪来的脸。” 说着,又准备下车。 “你别去。”她又拦着他,“他虽然说了我,但我也没让他好受,以牙还牙讽了他一回,呛得他 说不出话灰溜溜走掉了。” 谭稷明笑:“你还知道以牙还牙,长本事了。” “怎么不知道。”她说,“我也知道疼的。” 他捏她的手:“有我在,怎会让你疼。跟我说说,今儿发生什么事了,老远就看你跟那儿坐着出神。” “……说了你也解决不了。” 他笑:“什么事儿你倒是说说,我还不信还有我谭稷明解决不了的事儿。” 总是这么大口气。 项林珠没接他这茬儿,顿了顿才问:“你认识曹立德吗?” 第39节 他在脑海搜索一遍,确定没有这么个人儿,于是问她:“谁是曹立德?” 她心里想,就说让你别那么大口气吧,嘴上道:“我的意向导师,年前我报考研究生,笔试都过了,可复试被刷下来,研招办的人建议我找他问问,至少要弄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这事儿?”他开着车笑,一脸无所谓,“刷下来是好事儿啊,没过就没过呗,你那书读得太多了,我正想着怎么能给你弄没了,这下挺好,以后就跟家伺候我,甭念什么书了。” ☆、36 “不行。” 她吐出这俩字儿, 没再说别的。 “行行行。”他口气无奈, 最后一个“行”字还拖出一个尾音,“那你就服从调剂, 该上哪上哪,随便学学也不是不可以,不是早就说好了么。” “谁和你说好了, 我从一开始就定的海洋生物学, 除了这个,不学别的。” “学什么不是学,我已经同意让你继续学, 你别跟我较劲啊。” 她心里膈应,道:“学习是我的事,不需要别人来同意,就算你不同意, 我也要继续学。” “来劲是不是?”他看她一眼,“那学习有什么搞的,一姑娘家找一男人嫁了相夫教子才是归宿, 甭管有多么崇高的个人理想,早晚都要走上同一条路。你别跟我拧巴, 要想学你那什么生物,自己去找那什么教授, 别通过我。” “……我本来也没想通过你。” 她不是不委屈的,他的传统大男子主义还让她倍感压力。 谭稷明脾气又上来,很没素质的按了几声喇叭, 不再搭理她。 二人就这么又闹起脾气,安静地吃完饭后互相不搭理,同住一屋也不交流。谭稷明行动间把东西磕绊乒乓响,故意整出大动静以示他的不满,项林珠不接招,安安静静搞自己的,一面思考明儿起每天去曹立德的实验室堵人,就算堵不上本人,堵到他的学生也能打听打听他的具体动向。 晚上睡觉时,二人依旧没什么话说,互相背对着,中间隔老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谭稷明反正睡着了,翻了身惯性捞人,把她揽在怀里,腿也叠上来,紧紧箍住。 项林珠浅眠,回回都被他箍得喘不上气,夜里总是醒来好几回。刚在一起那会儿她受不了他这习惯,便拿了抱枕塞他怀里,但一点儿用没有,人睡着还能丢了抱枕再在床上寻人。 吵架冷战期也是这样,他熟睡不自知,以为自己把高冷维持到底,其实一入眠就暴露真心,压都压不住。 项林珠只得受着,时间一长,竟习惯了。 隔天一早,她起床草草洗漱,背了包换了鞋,嗒一声轻轻扣了门,回学校了。 谭稷明醒来时盥洗室的壁灯还亮着,他以为她在洗漱,却半晌听不见动静,接着他起床拉开窗 帘,带着余怒踢踢踏踏弄出不小的动静,后来觉着不对劲才去了盥洗室,没人。又去客厅,没人。再去饭厅,还是没人。 这下才知道人一早就溜了,他把手里的毛巾啪的撂在餐桌上,一张脸霎时又黑了几分。 再说回学校的项林珠,她拿钥匙打开宿舍门时,刘晓娟正弓腰打包床铺。 李臻已经考上研究生,刘晓娟在当地一家制药厂找了份质检部的工作,那家制药厂离学校很有一段距离,但为了方便李臻学习,她舍近求远在学校附近合租一单间,这几天正从宿舍陆续把东西搬出去。 “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去了新校区,这宿舍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呢。” “出了点状况,我还得在这住上几天。” 刘晓娟问:“出了什么事?” 这事情解释起来不但复杂还颇伤心伤情,她不愿多费口舌,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项林珠心中有事待不住,半小时后看了看表,便从宿舍走了出去。 去实验室的路上,她内心很是忐忑。曹立德的门生不是在科研项目上小有名目,就是在学术上出 类拔萃,这些人不是跟随项目组去各个机构开会研讨,就是去某家机构参加新的项目,很少还有待在学校实验室的。 她担心一个人也见不着白白浪费时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实验室大门紧闭,连只苍蝇都无法进出。 她在门口待了会儿,又去楼下待了会儿,很是绝望无助。转念一想,人还在国外,就算确定他回 国的日期,也得等他回来再说,于是她又给张鹏涛打了电话,拜托他帮忙多打听打听,一有曹立德回国的消息就立马告诉她。 这之后她便回宿舍住着。 这层楼多半都是毕业生,已经陆陆续续搬走,好些宿舍全空,未上锁的门总是被风刮得噼啪响,尤其夜里听着,总是被吓一跳,更觉萧条。 头一晚,谭稷明未打来电话,连通微信也没有。 第二晚,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项林珠自然不会主动联系他,她甚至因为牵挂曹立德,并未怎样想起他。只是在打开微信时会下意识去看有没有他发的信息,没有信息就看看他的头像,他的头像是半棵青嫩水杉,立在碧绿的湖上。 这照片是她拍的,当时他带她出去玩,景致尚好,她难得有这等闲情逸致,便用他的手机随手拍了一张。 二人不似小年轻谈恋爱擅秀恩爱,他们不张扬不晒图,项林珠偶尔会转发学术上的资料,谭稷明的朋友圈压根儿没开通,他忙起来根本不用微信,闲时也只用其给项林珠发消息。 吵架时项林珠每次打开手机,总要惯性去翻一翻。 那时候她的生活习性已经如此依恋他,她却完全不自知。 第三天上午,手机铃响时她还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气不过三日是谭稷明的个人特点,她早就摸透。却没想到这通电话并不是谭稷明打来的,而是张鹏涛,他在电话里告她,曹立德今天上午的飞机已经回国了,这会儿正在逸夫楼会谈。 她挂了电话,奔去楼下等着,忐忑不安地等了俩小时,终于见着散会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 曹立德生得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的神态很符合他刚直不阿的性格。他穿着半袖衬衣,衣摆扎进西装裤里,头发很短快贴着头皮,太阳穴附近有颗褐痣,手里拿着公文包。 “曹教授。”项林珠抓紧时间介绍,“我是项林珠,去年导师见面会……” “我认识你。”曹立德打断她,“你找我什么事?” “……研究生笔试,我考了全专业第一……复试是您考的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没通过……” 曹立德转动身体,挪了步子面对着她。 似在考虑棘手的问题,斟酌一会才开口:“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规矩,我选学生,不是只看成绩,还看品德。虽然你的成绩非常优秀,但是个人作风出了问题,我是不可能带你的。” 殊不知,个人作风这种事儿对项林珠这种人而言,堪比性命。有徐慧丽蝇头小利不放过的负面行为在先,谭稷明挥金如土不计较的风范在后,她最是畏惧人言,生怕自己成为这二人中的任何一种,以她的成长背景,任何一种都会被人病诟。 说她个人作风有问题,等于戳她脊梁骨。 她当即不卑不亢道:“我并知道我的个人作风有什么问题,还请曹教授指点。” 曹立德看她那样子,缓了声音道:“拿舍友钻石项链这事虽然不至于全校皆知,但不大不小也会传出一个圈子,再者,你一直领着奖学金,还有公益机构的助学金,自己也在外勤工俭学,按理说不至于那么缺钱。”他咳了一声,“听说你交的那个男朋友大有来头,应该是不会缺钱,可你还每年领用国家发给贫困生的补助。这些虽然是私人生活,和研究项目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我为人师表,教书育人是我最在乎的事业,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个人却很看重这些。” 看她一脸惊诧,还带着凌然的愤怒。 曹立德走前又多说一句:“你学业年年第一,本应该有大好前程,如果你想继续深造,不妨找别的导师说说情,以你的成绩肯定有人愿意带你。跟着我是不可能了,我们没有师徒缘分。” 她在太阳下站了很久,一股透彻心扉的冷意从心脏传至每个毛孔。她来不及阻止曹立德的离开,也无心说服他相信自己的道德准则。 她此刻只想杀到宿舍,质问刘晓娟和路之悦,为何要陷害自己于这种地步。 于是,她照做了。 却未抵达宿舍,在芙蓉楼下的取款机门口便碰上了守着行李准备离开的刘晓娟。 刘晓娟看见她时还惊讶:“阿珠你不是出去办事了吗,事办完了?” 刘晓娟穿着碎花连衣裙,火红的点缀和路旁的凤凰花一个颜色。她脚下穿着人字凉拖,夹角镶着五瓣花,坠着琳琅水钻。 项林珠看着她的外表,只觉寒意渗人,想不到一个人的内心竟可如此丑陋。 “我问你,明明是你偷了路之悦的项链,为什么赖在我头上?”她声音不算大,但气势如虹,足以使过路人驻足围观,“我想着同住一个宿舍,说破这事伤和气,让它过去就算了,可你却四处散播谣言,说那项链是我偷的,这话传进曹教授耳里,害我第一的成绩却没考上他的研究生,你有什么目的?我上不了学对你有什么好处?” ☆、37 刘晓娟傻了, 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 恰逢李臻从旁边的取款机取完钱过来, 他也听见项林珠说的话,皱着眉问刘晓娟:“怎么回事?” 刘晓娟见李臻变了脸, 立即解释:“那项链不是我偷的,我也没有散播你偷项链的谣言,你别胡说!” 项林珠定定看着她:“你把偷来的项链藏在床褥底下, 有天晚上你比我先睡, 那项链从床板的缝隙掉了出来,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想赖?” 四周想起嘘声, 纷纷耳语议论。 刘晓娟面红耳赤,知她说的事实,却也不是事实。 她红着眼圈道:“那项链真不是我偷的,路之悦当初把项链送给我, 只说让我在她找你麻烦时别出声,我、我一时贪图她的项链,就、就答应了。可谣言真不是我传的……” “既然是她送给你的, 你大可光明正大戴着,为什么要藏起来?” 她的眼眶终于包不住泪, 唰唰两行掉下来,像秋季的雨。 “那天她在宿舍忽然翻箱倒柜找项链, 我以为她忘了,正想提醒她她已经把项链送给了我,可她却忽然说是你偷的……她这么说了, 我才明白她把东西送我是为了嫁祸你,可是又怕我帮腔,就早早用项链堵我的嘴,我拿了她的东西,就不敢背叛她……” 她说得断断续续,抽噎着喘不上均匀的气。 围观的群众还在,李臻杵在一旁,脸色铁青。 项林珠揪住脑中残存的理智道:“你先等着,我去找路之悦问个清楚,要是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刘晓娟哭着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把她找来正好,我也想和她当面对质……” 她又杀气腾腾去找路之悦,留下围观群众和抽噎不止的刘晓娟,还有满腔怒火又尴尬不已的李臻。 项林珠边走才边想到,路之悦已不在学校很久,宿舍床铺那具粉色帷帐也半年未曾掀开。她又掏出手机打电话,听筒却传来已空号的提示音。 她们同屋住了几年,还是刚认识的头两天互相留下手机号,却从未联系过,后来关系硬化更是断了关系。 现在突然要找路之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她在树下理了理思绪,拨通了符钱的手机号。 那会儿符钱正窝在卡座喝小酒,接通电话便温和着笑:“项同学有何指示?” “你能联系上路之悦么,我找她有急事。” 路之悦光着脚,正赖在沙发角玩手机。 符钱看她一眼,转了口风道:“你找她什么事儿?” 先前几回碰面,他已知俩人十分不合,要没什么大事儿项林珠应该不会主动找她。 “私事,你帮我找见她,算我欠你的人情,以后我会还你。” “都是朋友,别说得这么生分。”符钱思绪一转,“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那丫头就一混不吝,你找上她她不一定能帮你,但目前要是我出面,她还是会听一听。” 项林珠想了片刻,把事情大致讲给他听。 他了然,道:“这事儿确实是她太过分了。这样吧,你也甭到处找她了,人在我这儿呢,我替你把这事儿解决了,押她去教授面前解释清楚,再写公布栏澄清事实向你道歉。你们教授这种正直不阿的人很少见,知是误会,肯定会再想办法收你当学生。” 她没料到符钱这么爽快,顿了顿:“那就多谢了。” 符钱这么爽快,却不是冲着和项林珠的友谊,他俩交集不深,谈不上有多少友谊,他这么做有自 己的私心。 且说他应了项林珠之后,便质问路之悦:“你为何诬赖项林珠偷了你的项链?任性也得有个底线,你这么做已经不是任性俩字儿能概括,是人品出了问题。” 第40节 路之悦懒洋洋抬头:“人品是什么东西?” 符钱挑了挑眉:“人是好学生,你害人上不了学对你有什么好处,这种缺德事儿还是少干,会遭报应的。跟我去向那个误会她的老教授解释清楚,再和她公众道个歉。这事儿就算完了,听话。” “不要!”她说,歪着脑袋看他,“要我道歉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条件。” 符钱知她要说什么,干坐着没出声。 “我去澄清道歉,你就答应和我在一起,不然我就不去了,管她上得了学还是上不了,和我又没关系。” 符钱没作多想,朝她点了点头。 她立即惊喜:“那我这就去,道个歉算什么,下跪都不算个事儿。” 符钱惊讶又无语,一时表情难测。 她还宽慰他:“别惊讶,我就是这么爱憎分明。” “爱憎分明是这么用的?” “管他呢,我说话能带出个成语已经算很有文化了。” 她边说边穿鞋,迫不及待要去道歉。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超乎项林珠想象。路之悦竟乖觉随符钱去教授家登门解释,还在布告栏写了道歉信。 张贴道歉信时她一点儿不惭愧,末了还把边角使劲撸了两遍,生怕它卷起来。 “别感动啊。”她和项林珠说,“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看好你,而是为了我的爱情,你可别感激我。” “我没感激你。”项林珠说,“你做错事在先,向我道歉是应该的。” 路之悦转身瞧着她,手上还搓着未干的胶水。 “就你这性格,怎进得了谭家大门。” 她走近项林珠,十分得意又挑衅:“我今儿心情好,就顺便告诉你吧。其实你找我向你那什么教授解释根本没用,因为谣言不是我传出去的,我赖你偷项链不过一时兴起玩玩而已,可没那功夫传你的谣言。你说你成绩那么好,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事儿呢,你知道北京城垂涎谭稷明的女人有多少么?随随便便挑一个出来……”她食指和拇指碰在一起,做出个捏的动作,“两根指头就能捏死你。” 看她神情些许意外,她便接着道:“你当神仙般敬仰的曹立德,对程书颖来说,只是总在她家吃饭的常客而已。程书颖的老爹,是中科院的副秘书长,搞大地测量的,地地道道的科学家。曹立德除了和他探讨学术上的问题,还定期向他汇报工作。俩人有这层关系在,你就算一辈子跟着曹立德做研究,也抵不上别人一句话。那程书颖对谭稷明那心思,半个北京城都知道吧。至于她在饭桌上和曹立德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她无辜的眨了眨眼,观赏项林珠变幻的神情,心情十分舒爽。 走前又特地拍了拍她的肩:“别说你是小地儿来的贫困生,就算在大城市有那么一两家公司、几套房产,或者就当你们家有个集团吧,人谭家还不一定瞧得上呢。所以哪,我最烦你什么都没有还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啥也没有就低调点儿嘛,傲气什么。和一句话就能断送你前途的人较量,这不是胳膊拧大腿么,拧得过么你!” ☆、38 符钱在路边的汽车里坐着, 虽听不清路之悦说了什么, 但他见项林珠脸色不好,便按了喇叭催路之悦:“还走不走?” 路之悦看上去高兴极了, 欢欢喜喜上了车。 他又和项林珠说:“这丫头没规矩,你别和她计较,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 路之悦猛然伏在他身上, 努力向窗外够着脖子:“你敢给他打电话就死定了!今儿起他就是我男朋友,离他远点儿!” 符钱费劲儿把她从身上扒开,转头冲项林珠尴尬一笑:“走了啊。” 路上又说路之悦:“你犯错误在先, 还好意思训别人,无冤无仇的,就不能当个朋友么,普通朋友也行啊。” “谁要和她当朋友。”她穿着背心短裤, 披头散发间若隐若现大大的圆形耳环,大喇喇说,“既然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 讨厌一个人也不用理由,我就是没来由的讨厌她, 不想和她做朋友。” 又说:“咱已经说好,办了这事儿你就和我在一起, 你要是反悔我就死给你看!” 符钱没什么情绪道:“在一起的事儿,我没什么意见,你别后悔就行。” 她极兴奋:“我怎么可能后悔, 陪着你下地狱我也绝不后悔!” 他默不作声开着车,眼里闪过一丝微妙情绪,却不接她的话。 符钱还不知道其实自己也被路之悦摆了一道,路之悦来道歉是真,可未散播谣言也是真,也就是说,方才登门拜访、张贴告示,完全是瞎折腾,一点儿用没有。 帮不帮得上项林珠对路之悦而言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做会笼络符钱。 符钱以为这事儿办得很成功,便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于是一路开去公司。 等车停在大楼底下时,路之悦吓一跳:“来这儿干什么,要是项林珠跟谭稷明告我的状,他不得扒了我的皮。” 符钱笑:“你还知道怕?” “我可是听你的话和她道歉了,你不能把我往老虎嘴边送啊。” “你栽赃别人偷你项链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人要想告状还用等今天?” “那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符钱说:“我来办正事,可没想着带你来,是你要死要活跟来的。”他说着往前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她,“敢不敢跟我上去见见老虎?” 她迟疑半晌:“算了,我累得不行,你去办你的事,我在车里等你。” 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符钱瞧着便又笑了笑。 算路之悦还识时务,谭稷明可没符钱这副好脾气,惹火了动手揍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符钱踏进公司,下属们见他来了一水儿的高兴,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应对。 接着他走到总经理办公室,敲了敲门。 “进。” 标准的谭式口气,声音不高不低,严肃得听不出情绪。 符钱推门而入,见他桌上电脑开着,电脑旁有几份打开的文件,手边的茶水已见底。 他走过去,拿起杯子替他续上热水。 谭稷明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表:“这个点儿你应该在厂里待着,怎么过来了?” “厂里一切正常,我出去办了件要紧的事儿,顺道来你这儿看看。”他稍稍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一阵儿不见瘦了许多,看来咱项同学没好好儿照顾你啊。” 提及项林珠,谭稷明脸色唰地沉下去。 符钱看在眼里,心想,难怪项林珠出了这档子事不找他,反而找上自己。 “又吵架了?” 他拿起茶喝了一口,不耐道:“说点正经的,你找我什么事儿?” 符钱往他对面的滑轮椅上坐着:“那新项目您真不打算投一笔?我前儿刚和他们吃过饭,听他们粗略聊了几句,那利润相当可观。大家伙儿都是兄弟,赚钱的事儿得一起干,我和你这么熟,干不出来吃独食的事儿,也绝不会让你做赔本的买卖,您要是不信我,前期少投点儿,就投百分之三吧。就当我真是一坏人,让你做了赔本的买卖,届时这公司的股份全归你,我一分不要,从你眼前干干净净的消失,如何?”末了,又补一句,“再说了,百分之三而已,您也不缺这几个钱不是。” 一直以来,符钱都为找不着给新项目投资的钱而发愁,但谭稷明就像一密不透风的墙,偶尔露出缝隙听听他的见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那么无声无息又把缝儿堵上。 正是无从下手时,却赶上项林珠的这档子事。 这下,他只管把条件摆台面上,再把项林珠的事儿跟他一说,投资的事儿没有七层把握也当有六层。 听他说完,谭稷明开口:“这事儿我再考虑考虑。” 符钱知道他会这么说,慢悠悠道:“行,不管钱多与少,总归是件正经事儿,是该考虑清楚。” 默了三四秒,他又接着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汇报汇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今儿上午项同学火急火燎找我帮忙,她那么矜持稳重的姑娘都着急上火了,我料想也不算个小事儿,还是和你说说吧。” 谭稷明抬头:“她找你干什么?” 看他这副着急样儿。软肋,这便是软肋。 符钱想着,胸有成竹道:“您别急啊,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儿。她不是为了找我,是找路之悦,我合计俩人不是不合么,就多问了几句,这一问才知道她研究生复试没过和路之悦有关系。路之悦不是嫉妒她的好么,年前就诬陷她偷了钻石项链,后来这事儿给她报的那教授知道了,教授认死理,误会了她,面试就给她刷下去了。” 谭稷明知她复试没过,却不知这事儿和路之悦有关,又想起上回和项林珠讨论过项链的事儿,但她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就没再过问,却不知这事儿会有这么大影响。 谭稷明很乐意项林珠不再继续上学,却并不赞成这事儿是因别人从中作梗。换句话说就是,自己可以给她不痛快,但不代表同意别人给她使绊子。 “路之悦人在哪儿?” 他态度明显变了。 符钱说:“您甭上火,我知道这事儿后就押着路之悦找那老教授去了,把这误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还让她向阿珠当面道歉。这路之悦我已经替你狠狠教育过,项同学的事儿也摆平了,这事儿就算结了。” 其实冷战的这两天,谭稷明一直在想要不要通过程家打听曹立德,却又不甘心被项林珠牵着鼻子走。 一小姑娘一会儿搞实验一会儿考研的,同意让她继续念书,他自觉已经很给面子了,人却为这么 一破事儿和他蹬鼻子上脸。 越惯越不像话,再晾她一天。 他会这么想,其实就代表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爱一个人大抵都这模样,不甘心被牵着鼻子走,却又心甘情愿去将就。 拿定主意后,他便不再牵肠挂肚,一门心思搞工作,以此分散注意力。 符钱时机赶得巧,既让他为主动去见项林珠找了个恰当理由,又往他心里备份了新投资的事儿。 果不其然,他思索几秒,撂了茶杯道:“这事儿算我欠你一人情。” 符钱说:“别介,都是哥儿们,什么欠不欠的。” 谭稷明多么通透一生意人儿,接着道:“投资那事儿我追五个点儿,你直接办了就成,我就不露面儿了。” 符钱和煦地笑:“那我就代我那几个兄弟提前谢谢你了。” 谭稷明不再多说什么,拿了车钥匙离开公司,也想不起要再晾她一天的事儿,这节骨眼上,那死心眼儿的姑娘多半又把委屈都憋在心里。 他熟门熟路去了宿舍楼下,连打了仨电话,都无人接听。 难不成还在生气,这气性,快赶上自己了。 他这么想着,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将汽车熄了火,又打开窗户让凉爽的风吹进来。 接着,又打了第四通电话,提示音将响了两声,他便看见一熟悉的人影缓慢从前方走来。 他霎时打开车门,再砰地合上,一步步走去和她汇合,脸上还带着笑。 项林珠穿着皮粉t恤,下摆贴着玲珑腰线,袖口裹着纤细上臂,那纯棉薄布还勾勒出胸脯的圆润曲线。 瞧着就是一青嫩朝气的少女,谭稷明觉着自豪。 她手里拿着将挂断来电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不接电话,还生气呢?” 她不动容,问他:“你满意了?” 他有些莫名,却听她接着说:“我想继续读书,你不愿意,就找人把路断个干净,你明知道我没 你有本事,非要用这种方法来控制我吗?” “怎么说话呢,那路之悦不是已经把这事儿摆平了么,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干的?” 第41节 “是不是你不重要,反正我没法继续上学了,正如你的愿。” 谭稷明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这邪火还没完没了。” 她沉声道:“我哪敢有什么邪火,垂涎你的人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你不同意我干的事,大可明明白白说清楚,哪怕大吵一架也没什么,凭什么叫程书颖跟曹教授说小话陷害我,我是小地方来的,无权无势,斗不过你们这些人,也不想和你们斗。现在你高兴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做不到放下一切只待在你身边伺候你。既然我们没法达成一致,不如分手吧,省得彼此都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应榜单字数要求,今天下午3:00加更一章 明天停更,后天起恢复正常 ☆、39 谭稷明被她一句分手震得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 她铁青着脸看别处, 不搭话。 他努力克制喷薄欲出的怒火, 道:“我会为了陷害你去找程书颖帮忙?你长没长脑子?” “你一直不同意我继续读书,会这么阻拦我也不是不可能。” 被误会的人大都着急上火, 尤其这人还是谭稷明。 “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无所不用其极的自私小人?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他妈兜这一大圈子暗地里使绊子就为了害你上不了学和我闹分手?”他气得额上青筋突起:“还是你早就有此打算,借机把真心话都说了出来?我他妈早就看出来了, 你丫就不成心我和在一块儿, 见天儿的用这些烂芝麻的事儿和我闹,分就分吧,我离了你不能活不成, 爷早被你烦透了,都他妈滚蛋!” 他气得无处发泄,抬脚朝汽车脑袋猛踹一脚,那骇人的警报便哗啦啦一直响。 项林珠咬着牙床, 压制住喉头翻滚的疼痛,抬脚便走了。 像无数个往常一样,内心叛逆着他的言语, 行动却符合他的期望。 她虽对男女之情不通透,却也不至于这般不通透。谭稷明说的那些话, 她其实是明白的,且依谭稷明的性格, 做不出背地里阻碍她的事儿,他的不满不爽不乐意从来都是当面发泄,不会拐个弯儿去干那些小心眼的事。 但项林珠也有一直以来都介怀的顾虑。从前躲着他的好, 一是看不见他的好,二是怕人说她攀龙附凤。后来在一起时那般小心翼翼,也是怕人说她攀高枝走捷径。 俩人在一起后,看似受人艳羡,其实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看好他们这段感情。 那日聚会,白杨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张祈雨从旁的眼色和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吃饭到一半,程书颖追着谭稷明出来说的那番话,她也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后来路之悦的言语攻击、符钱的表面和平,甚至吉纲和徐慧丽视她心机繁复的眼神,她都记在心里。 谈一场不顾忌他人眼光的恋爱不符合大众现实,更不是项林珠这种性格的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儿。 在电梯里碰见吉纲的那天,她反将他一军,问他那么喜欢和人比较是不是源于自卑,那看似气场强大的对白其实并不代表她自己就多么自信,尤其是和谭稷明这段感情,竭力避开所有误会,却还是被人误会。 她那颗孤傲的自尊心早因为和他在一起,而被洗刷掉一层又一层的皮,虽然看不见,却是很疼的。 她走在路上,斑驳的树影照向地面,落在她身上,似被切割的整体。她听见身后的男人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停下脚步。接着又听见叫她的第二声,她依然不为所动。 终于身后没人再叫她,却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而紧迫。 她便莫名随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越走越快,似要逃离这个地方,不知是和他较劲还是和自己较劲。 但是下一刻,在那棵凤凰树下,身后的男人擒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掰了过去。 面对着面,谭稷明猛然低头去啃她嘴巴,她紧咬牙关撑住不让,他加大力道,她仍是不屈不挠,他便覆着柔软的唇瓣翻覆吞噬,泻火似的,直往那朱唇咬出滚血的牙印。 她疼得皱眉,却不吱声,偏头往一旁躲了去。 谭稷明终于抬起下巴,对视她铁骨铮铮的眼神,又往那泛红的眼皮子亲一口。 “我不分手,你也别妄想和我分手,这辈子我俩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死也只能死在一块儿。” 他就附在她的耳边,声音不大,气息却不稳。 仔细一听,那结实的胸膛内似藏了支战场擂鼓,轰隆作响,声声紧密。即便隔着厚实的肉体,似乎也能看见他那颗血淋滚烫的心即将冲破生理构造的阻碍,直直摊在她的面前。 “这事儿我也整明白了,路之悦赖你拿她东西,程书颖知道这事儿后借题发挥,跟那老教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害你落榜。你也甭和我赌气,谁落井下石我就找谁算账,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敢算计你,爷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因为怒气激动着,搂着她的胳膊攒足了劲儿不松开。 项林珠被藏在怀里,就那么安静的站着,什么也没说。她一时感受颇复杂,从揭发刘晓娟到路之悦托出真相,再到寻找无望也无用的程书颖,这场孤军奋战终于让她本来就不坚定的念头滋生放弃,他刚才分明也同意了,可顷刻间又追了上来,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人心可以无比坚强,却也无比脆弱。倘若没有谭稷明的这番话,项林珠也并不觉着自己多么悲悯可怜,但他这么说了,此刻她心中却生出了小女儿才有的委屈作态,原本想推开他的手就这么迟疑了。 这男人一身臭毛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极讨厌他,可每逢他摆出这幅姿态,她又觉着对他还是喜欢大于讨厌的。 她有些捉摸不透这感受,也有些难以应付自己的变化。 那天的后来,在斑驳的阳光下,谭稷明牵着她的手重新回到车里,再看她时已平息怒火,满眼都是不忍。 他去摸她的唇:“还疼吗?” 她咧着牙躲开,没出声。 那唇上的血印已结痂,像破皮后的微肿,又像生了颗血痣。 他抓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反复揉捏,又放在脸上摩挲,拿到嘴边亲吻。 “对不起啊。”嗓音柔软像海风拂过的细沙,“你知道我脾气不好,还总说那些话激我,以后可别再提分手的事儿,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混事儿来。” 她抬眼看着他,肤色匀净有光泽,双眼神采奕奕,薄唇微抿,下巴还有些许胡茬儿没剃干净。 他吻了吻她的手,含情脉脉的笑:“怎么了,这么盯着我?” “不是让我走吗,怎么又反悔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那一走保不齐就真走掉了。” 口气些许无奈,又带着一丝早就明白的深沉。 他极少会这样,片刻又转了口气道:“我们犯不着因为误会吵架,太愚蠢了,你想继续上学我不是也同意了吗,不就是想学那什么海洋生物,想学咱就学,多大个事儿。” 他就这么退让着,毫不自知。 她习惯性承着他的给予,包括他的退让,也不自知。 情侣间大吵之后要么分道扬镳,要么感情激增。 这二人没有分道扬镳,于是激增的感情便又恢复到麦芽糖的状态。下午不可开交的吵闹,到了晚上就成了密不可分的连体娃娃。 吃饭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非要腻在一起,搞得好像几百平的房子再没有别的地儿可坐一样。项林珠还好,谭稷明像浑身抹了浆糊,一挨着她就拨不开了。 吃个饭非要挤在一张椅子,把人挤得没地儿坐了便说:“这椅子小不够坐,你坐我腿上吧。” 也不等人回答,搂了腰便放在腿上。东西也不好好儿吃,非要人喂嘴里,让人喂了不够,还要去喂别人,用筷子喂了不算,还嚼碎了米饭往人嘴里送。 项林珠被他恶心坏了,推搡着想躲开,却没想到越躲他越起劲儿。 后来在饭厅腻歪够了,他又扛了人去房间的床上腻歪。 一晚上项林珠被折腾得够呛,隔天早上头一回没有按点儿起床,但因着浅眠,还是被他窸窣的动静吵醒。 那会儿天刚亮出鱼肚白,厚实的遮光帘挡住那点儿光芒,看不出是几点了。 盥洗间响起刷牙的声音,一会儿是龙头放水,一会儿又是剃须刀的动静,项林珠拿起床头他的宝石腕表看了看,时针才刚刚指向六点半。 她开了床头小灯,摸索着要爬起来。 下一刻谭稷明却已收拾妥当从盥洗间出来,他提了被子往她□□的肩头盖上,把人重新放回被窝里,又拿了腕表带着。 “这么早,你干嘛去?”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苏醒后的茫然。 他忍不住俯身又是一顿好亲,摸摸她的头发:“去找落井下石的人算账。”脸还附在她耳边,“昨儿累坏了,今天好好休息,睡醒了记得吃东西,我办完事就回来,乖乖待着别乱跑啊。” 说着已伸手关了灯。 项林珠在黑暗中又问:“怎么算账,你会打她吗?” “怎么会。”他爽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笑意道,“法治社会不提倡暴力解决问题,这账具体怎么算你就甭管了,安心待着吧。” 说完又摸着黑朝她吻了过去,脸上嘴上耳朵一顿乱亲,意犹未尽道:“我得走了,再不走就不想走了。” 这明媚复苏的季节,有人算了一盘好账,本想着一箭双雕,一来断送某姑娘的前程,以报其抢夺心上人的仇恨,二来以此间隙那二人之间的感情,项林珠怎么想她不知道,谭稷明的德性她可是一清二楚,他那个人最不喜这些琐事搅乱心情,这般折腾一番,不弄得他俩分道扬镳,至少免不了彼此大伤和气。 可程书颖低估了谭稷明对这段感情的投入,她没想到他会为了项林珠一再退让、甚至改变原则,更没想到这看似完美的算盘会让自己这么快就栽了跟头。 ☆、40 春末的北京还不太暖和, 八达岭高速附近有片屋群, 红灰瓦交错的坡屋顶,白松山茶点缀, 小方砖铺平,道路顺畅无阻碍,青山傍着碧天白云。这地儿虽远离市区, 却也寸土寸金。 谭程两家隔着一片栽满绿植的荷塘, 这个季节,塘内浮萍满簇,青翠欲滴。 程家世代书香门第, 程书颖的父亲程德忠是搞大地测量的科学家,她的母亲吴灿珍是师大教授。她家书香氛围浓厚,门牌除了标号还弄一名讳:程宅。 谭稷明开着车大咧咧按喇叭时,是吴灿珍开的车库门, 接着亲自下楼迎他进家门。 “这么长时间没见,今儿怎么想起到我们家坐坐?过年那阵我和你程叔叔去你们家串门,你妈说你只跟家待了几天, 年初一就走了,这几年怎么突然这么忙了?” “做生意就是这, 到处跑,程书颖在家么?” 她领他进了客厅, 紫檀木茶几上摆着茶具,胖肚白瓶里插了支鹅黄腊梅,旁边的小案几摊着一张宣纸, 砚台上搭着一支软豪,还沾着湿墨。 “画画呢?” “这不正要画,还没下笔,你就来了。前儿参加学校组织的国际文化节,老朋友送的文具,你妈和我各一套,今儿刚好有空,我就想着试试笔,也不知你妈用过了没?她说好用还是不好用?” 他往那放了国风刺绣靠垫的沙发上坐着,拎了壶给自己倒茶:“这事儿您得问她,我可不清楚。” 吴灿珍笑:“我是糊涂了,这种事问你有什么用。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来找书颖什么事儿?” “她人呢?” “这两天刚去所里报到,在所里忙着呢。” “考上了?” 程书颖硕士毕业,续考了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博士,属地理信息系统范畴,主攻摄影测量与遥感。这是步了她爸程德忠的后尘,她虽和程德忠干的事业有差别,但也沾了边。 “刚过了分数线,出成绩那会儿她爸比她还紧张,先前找的她两位叔叔作推荐,怕她考不上丢了脸面。结果出来,虽然分数不高,至少考上了,她爸还是高兴的。”又说,“你找来家里定不是小事儿,我给她去个电话,她知道你来肯定高兴,你等着啊。” 说完就去打电话了。 再回来后又和他拉了几句家常,无非是说他和程书颖一起长大,要多加来往之类的话。 程书颖回来时穿着藏蓝底的鱼尾裙,缀着黄白花纹,上身一件素色小开衫,颈上挂着细链,链头坠着心形祖母绿。 她拨了拨削至后颈的头发:“今儿刮的是哪阵风,你竟找上门了,有什么事快说吧,说完就赶紧走,我家可承不起你这位大少爷。” 她换了鞋往里走,满脸都是挂不住的笑。 吴灿珍已执笔开画,扭头道:“人不来你天天盼着,来了你又赶人走,谁惯出你这大小姐脾气。” 她撇撇嘴,脱了开衫,露出真丝坎肩。 第42节 “怎么舍得飞回来找我了?” 她一边喝水一边问。 谭稷明等她解足了渴,指了指后院:“出去说。” “什么事儿不能在这说?我家又没外人,我大老远赶回来快累死了,你让我歇歇脚,就在这说吧。” 他在墨香四溢的客厅站着,歪垮了身子瞧她:“怎么,才进机构没两天就学会装腔作势,再两年是不是过个道儿都得横着走。” 这语气不善,连吴灿珍也感到意外。 程书颖这才收了笑穿鞋,默不作声和他走了出去。 “我又怎么得罪你了?一来就没个好脸色,我妈还在呢,你就不能给我留个面子?” “你程书颖面子多大,轻轻松松一句话就给人名额涮掉,这么大脸面,还需要我给什么面子。” 程书颖皱眉:“你什么意思?” “甭跟我装傻,曹立德那事儿不是你干的?” 她脸色唰地一暗,接着讪讪的尴尬。 她家小院儿围着白栅栏,种着几棵桃树,这会儿桃花全开,偶有风过,簌簌落下粉嫩的瓣儿。 谭稷明穿着露头的亚麻拖鞋,站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淡定得像专程过来赏那怡人的美景。 程书颖神经有些麻木,就那么并肩站着听他不紧不慢道:“我那姑娘脸皮薄,不善和人争,但不代表她好欺负,打狗还看主人呢,你三两句话把人弄得上不了学,是想彰显你的能力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程书颖脸色极不好,顿了会儿才说:“我这么做也是帮你忙,你向来不喜女人功利,她要上不了学不就可以全身心照顾你,我是为了你好。” 他闻言从胸腔发出一声冷笑:“连声招呼都不打,背地里把人涮了,竟是为我好。”又转了话锋道,“就当你是为我好,心意我领了,过去的事儿既往不咎。今儿我回来,是想找你帮忙办另外一件事儿。” 她问:“什么事?” “找那曹立德说清楚,把我那姑娘塞回去当他的学生。” 程书颖楞了楞,这不就是同一件事吗。 “那不可能,已经刷掉了再返回去收她,不符合规矩。” “规矩?你跟人胡说八道害人落榜,好意思跟我这儿谈规矩?”他缓了缓情绪,又说,“这事儿你给我办了,就和先前那事儿扯平,我不再和你计较,” 程书颖心里添堵:“你要专程为这事儿来的,那我告诉你,我办不到。” 他随即没了好脸色:“你当我离了你办不了这事儿是么?”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么?” “我犯不着求你,你做错事在先,正好给你一改正机会。本来打一电话就能把这事儿说清楚,但我那姑娘落榜多少和我有些关系,晾那儿不管她我心疼,所以我专程来你家找你帮忙,带着诚意来的。你要知道错了,就趁机弥补,你要不帮这忙,当我没来。我虽然没有一中科院父亲,但好歹也出入社会这么久,攒点儿人脉让好学生重返校园还是能办到的,何况我那姑娘学习拔尖,也给我长脸儿,放哪个学校不抢着要。” 他一口一个“我那姑娘”,像父亲唤女儿的昵称,却不叫人觉着别扭尴尬,只听出爱护和宠溺。 程书颖妒忌得快要发狂,她认识谭稷明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为一女孩儿这么上心。 “就算让她继续念书又怎样,你以为凭着一张文凭,你们就能在一起吗,她可是你爸资助的贫困生,叫你爸知道了指不定会怎样,你这么费尽心思笼络她有什么意义?” 谭稷明的脸霎时又黑了三分:“和谁在一起那是我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动不动把我爸抬出面儿,以为我受你威胁?你要想告他尽管告,反正背地里使绊子是你的德性,我怕你不成。” 微风刮过阳台,程书颖□□的胳膊因为凉风刺激,起了一层鸡皮。她也不觉着冷,就那么站着,半天没说话。 谭稷明又开口:“你这意思我也看出来了,今儿算我白来,但这账我记下了,找个机会再问你 要。” 说完便抬脚走了。 程书颖道:“急什么,我也没说不帮忙。” 他脸色依旧不怎么好,返回客厅和吴灿珍虚打了招呼便直径走出去。 吴灿珍还叫住他:“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有时间再来看您。” 礼貌尚在,却头也不回。 从程家出去后,他这才回了趟自己家。何晓穗以为人刚回来,激动得张罗给人做饭倒茶。 何晓穗问他:“这次回来住几天?” 他答:“下午就走。” “……唉,成天这么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再过几年吧,就两三年,两三年后我就结婚,结了婚立马给您整一大孙子。” 他想着,读完研究生也就两三年功夫,再等一等也不是不可以。 何晓穗喜形于色:“怎么突然计划这么明确,有对象了?” 他不耐:“您甭管。” 何晓穗也不敢多管,伺候人吃了饭喝了茶,又给人切了水果拿点心。 喝茶时,谭稷明没来由多瞧了几眼盘中的碗糕。 问:“这东西甜不甜?” 他家保姆知他讲究爱干净,正拿抹布擦桌子的水渍。 答:“上午抽空儿做的,我也没来得及尝,不过我放了不少白糖和葡萄干,应该很甜的吧。” 他很赞许:“给我装起来,我要带走。” 保姆很惊讶,他不是向来不爱吃甜吗,但也不敢多管,只问:“全部吗?” “全部。” 于是,那天下午,飞回项林珠身边的谭稷明手中莫名多了一手提袋。 项林珠那会儿刚打扫完家,正把他的裤头往衣架上晾,听他在客厅里一声声宝贝儿叫着,便探了头应他。 “怎么了?”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走过去炫耀。 项林珠一看那袋子,脸色不太好:“你又给我买衣服了?” “不是。”他说着开了袋子,拿出糕点,“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特甜,还热乎着,你尝尝。” 她笑:“大老远的,带这个干什么。” “这儿没有,有钱也买不上,我舍不得吃都给你留着。” 她又笑:“明明是你不爱吃甜,怎么变成舍不得吃了。” 他凑过脸去亲她:“你假装一下感动会死是不是?” 她藏在他怀里咯咯低笑,脸也红了一半儿,像粉嫩恰好的花儿。 ☆、41 程家西面有间房, 碧纱橱脚下铺了张古色荷韵地毯, 角落的博古柜摆着几样古玩,靠北有座塞满书籍的大柜子, 那是程德忠的书房。 窗户下的玻璃白板留有未解的繁琐公式,程德忠正伏在书桌上研究书本,台灯脑袋被压得极低, 他扶了扶眼镜翻了页纸。 这安静的环境忽然响起敲门声, 他头也未抬,应了声“进”,便瞧见程书颖端着碗进来。 “爸, 这是妈刚才熬的汤,让您趁热喝。” “放这吧。” 程书颖依言把碗搁在案几上。 “所里怎么样?” “挺好,大家都很照顾我,前天局里来视察, 新上任的副局长是您以前的学生,吃饭时还提点了我许多。” 程德忠沉声道:“你自己要勤奋,多搞研究, 不要因为大家照顾你就懈怠。” 她极端正规矩:“我明白。” 她还立在书桌前,半晌没动静, 程德忠抬头,见她手里捏着文件袋。 “还有什么事?” 她抽出文件递给他:“您先看看。” 那文件印着项林珠的学业资料, 有历年各科专业成绩还有几项论文名目,以及荣获奖学金等名誉头衔。 程德忠赞许:“倒是个搞学问的,不过专业和我不符, 你是什么意思?” “这么好的人才不应该错过,曹老师不是海洋生物学的专家吗,不如推荐给他怎么样?” 程德忠又看了看资料:“专业这么对口,理论也扎实,不应该只拿个本科文凭,她没考研吗?” 程书颖顿了顿:“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吧。” 她将资料动了手脚,什么都在,唯独抹掉考研成绩。 程德忠想了想:“是不是个人意愿不在这?” “在的在的。”她说,“要是不在这,怎会找我帮忙。” “她和你什么关系,怎会找你帮忙?” “……朋友的朋友,人都找上门了,不帮不合适。” 程德忠手指在资料封皮上敲了敲:“搞研究可不能靠关系,靠关系的也搞不了研究。” “虽是找到我们这层关系,但你看她成绩这么好,连辅修都名列前茅,多半平时也下足了功夫,是个肯努力的。就算破格收了她,也不会轻易就荒废了,要是肯钻研,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名堂,也给曹老师长脸。” “唔……”他想了想,“留下吧,过两天我和老曹说一说。” 程书颖转身出去时,长舒了一口气,将走出拐角,却撞上迎面而来的吴灿珍,她吓了一跳。 “这么吃惊做什么,自己家里还能吓成这样。” 吴灿珍穿着素色中式长裙,腕上一只通透玛瑙。 程书颖没说什么,正要抬脚离开却被她叫住:“老大不小的人了,别只顾着上学,婚姻大事也很重要,我和你何老师谈过你们的事,她一直挺喜欢你。虽然小谭从商,身上有些江湖气,性子也不沉稳,并不是我最满意的女婿人选,但你的心思我也能看出来,加上我们两家多年朋友,互相都了解,结成亲家倒也不错。” 她家祖祖辈辈搞文化,嫁个老公也搞的学问研究,打程书颖出生起就没想她嫁给文化圈以外的人。谭稷明虽聪明,少时学习也很好,但因其狂妄不定性,早早退了学随他父亲去经商,生意虽做得颇有声色,其乖张跋扈的行事风格却一直不令她满意。但因着程书颖打小就喜欢,她也没办法。 第43节 “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得长个心眼。前几天他来家里找你,没谈几句就翻脸,动不动就摆脸色给你看,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年纪渐长,这方面却没什么长进,都是你和那些附庸他的朋友惯出来的,何老师也惯他,我从年轻就说她,让她别那么惯着,她不听……” 程书颖打断:“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别总是让着他、由着他,不然就吃一辈子闷亏。” 她很无奈,就这么让着由着人还不待见呢,说什么一辈子,她老人家倒想得远。 程书颖不知道有没有女孩儿和她一样,见天儿围着人转,像欠了人一大恩情似的。谭稷明为项林珠做的这些,她明明厌恶又嫉妒,却看不得他生气走人,立即想办法把事儿给人圆回来,早把先前下定决心拆散二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不仅把事圆了,还给人打电话报备:“那事儿我给你办了,丫欠我一情记着啊。” 那会儿谭稷明正吃项林珠给他做的西红柿面,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回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爷是给你指了一明路,教你回头是岸,造化你呢。没问你要回报,你丫好意思跟我这儿提恩情。” 他嘴里包着食物,谈吐囫囵不清,听起来却一字不落。 程书颖面对这样的谭稷明没有一点儿办法,整颗心都被他又痞又正经的口气俘虏,只暗暗叹了口气道:“回头请我吃饭。” 挂了电话,谭稷明朝沙发上看书的项林珠勾了勾手:“宝贝儿,过来!” 项林珠抬头:“又怎么了,汤在锅里,你就不能自己盛吗。” 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却很听话地朝他走过去。 “谁跟你说汤的事儿。”他挑了一筷子黄瓜丝儿嚼着,“研究生那事儿我给你搞定了啊,这书你先念着,我也不是不明主的人,事事都要限制你。但你得答应我,一毕业就跟我回北京。” 她将端了汤出来,顿了顿,把碗放在他面前。 “毕了业我想工作。” “行。”他随口应着,“去了北京,想干什么我给你安排。” 她踟蹰:“北京是内陆,关于海洋生物的研究机构都在沿海……” 谭稷明一边喝汤一边抬了眼瞧她:“这意思是不跟我走,得留在这儿?” 他语气平静,项林珠有些怕,怕下一秒他又发脾气,于是就那么站着,没出声。 “也不是不行。”他放下汤碗,“我在哪儿都无所谓,你要喜欢这儿,我们就跟这儿待着,但是毕了业你就得和我领证生孩子,知道么?” 她面上一红:“谁要跟你生孩子……” 谭稷明瞧着她,脸上憋了笑,撂了擦过嘴的纸巾站起来。 “害什么臊,能生孩子的事儿咱又不是没干过。” 他堂而皇之说出来,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自然。 项林珠面上的红又深邃几分:“你……太不要脸了。” 他脸上的笑容随即完全展开:“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和自己老婆干能生孩子的事儿有什么不要脸 的?” 边说边往她面前凑,她往一边躲。 他去逮:“在一起这么久你还当谈的柏拉图式恋爱呢,看来是我不够用力……” 逮住了,不管不顾往她脸上亲。 她还躲,没躲开,嫌弃道:“一股西红柿味儿,脏死了。” 他闻言,更不要脸地亲了过去。 这几天,项林珠没指望程书颖能和曹立德解释那些事儿,她已经抱着这学期不能上学的态度去复习,准备明年再考一次,到时候,能选的机构和学校更广,可以跟的导师也更多。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她虽敌不过程书颖的背景,但勤勤恳恳总会寻出一条路来。 可眼下谭稷明出面把这事儿解决了,她也是很舒坦的,至少她的清白得以证明,不再让人误会,况且还极有可能有机会跟着曹立德学习,对此她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她人轴了些,可毕竟是自己被冤枉在先,这种情况却不至于不领谭稷明的情,去选择苦巴巴的复习。 她想的都没错,唯独漏了一点便是曹立德再度收她为学生,却不是因为相信她的清白,而是迫于程德忠的压力。 很多时候,人们在承受苦难时总巴望着有天神相助,譬如买张彩票能一夜暴富,野火淋漓时突降倾天暴雨。项林珠从未有过这种跳脱现实的小希冀,倒霉在她遇上谭稷明,他给的强大庇护在关键时刻阴错阳差成为她人生中的无形阻碍。 这是很久以后她才看清的事实,那时她的心境已似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终于学会如何在执念和现实中寻找平衡点,却仍旧无法抗争命运的安排,因为两人的羁绊,早因当年的两百块钱而无限牵连。 ☆、42 这天天气极好, 谭稷明的办公室迎来了容光焕发的符钱。 自从上次游说谭稷明投资五个点后, 符钱已有数日未露面,今天过来一是归还先前借贷给朋友的账目, 二是和谭稷明汇报新融资情况。 他穿着西装皮鞋,上身依然是件长袖衬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 半点儿缝隙不露。 谭稷明看了看他:“几天不见精神不少。” 先前没注意, 看他现在焕发的脸色才觉着先前他脸色不对劲。 符钱笑起来,这一笑脸上的光彩更加明显,莫名似年轻了几岁。 “账上的亏空已填满, 新投资进展也不错,我是来向你汇报的。”又说,“得亏你那百分之五啊,不然今儿我也许就没可能坐这儿跟你说话。” 谭稷明说:“甭提那百分之五, 我念着人情回报你,你却差点儿摆我一道,早知这样那百分之五就应该再考虑考虑。” 符钱惊:“摆你一道?” “你还不知道么。你押路之悦找曹立德那事儿没起什么作用, 那之前路之悦压根儿没见过曹立德。” 符钱更加疑惑:“到底怎么回事儿?” “算了,事已解决多说无益, 你多留心点儿路之悦,这事儿不赖你, 是她先摆了你一道。” 符钱顿了顿,颇无奈:“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安分。”看着谭稷明, “还是项同学好啊,温柔懂事,从不出岔子。” 谭稷明闻言笑了笑,倏地又抬头盯着他,那眼神带着些警惕。 符钱后脑一凉:“我就是发表发表感慨,可没有非分之想,您别这么紧张。” 他在谭稷明这儿只待了一会儿,坐不住似的,没说几句话就又走了。 去的是湖光街拐角处的小旅馆。 那是间酒吧客房一体式旅馆,旁边是几家零散的文艺客栈。双开式老木门嵌钉了后现代的金属图文,顶上一盏几何吊坠灯,灯下的挂牌展露休息中的字面。他未踟蹰,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极暗,只吧台亮着小灯。 吧台后站着穿工服的小工,正攥着布子擦酒杯,见他进来也不意外。 “今天怎么这么早?” 他往黑皮卡座里坐着,解了扣子将长袖撸至臂膀,那只胳膊算不上瘦,却过分干白,略显羸弱。 “没什么事儿就过来了。”又问他,“东西呢?” 小工依言把东西拿出来,却只露了个边儿,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了回去。 符钱耳朵灵机一动,一边把撩起的袖子撸下去,一边重新系上扣子。 “符钱在这儿吗?” 破门而入的路之悦往里探了半个身子。 吧台后的小工朝卡座努了努嘴。 “唷,真在这儿啊。”她往他跟前走,“你有工作不干,怎么老跟这儿待着?” 符钱整了整袖子:“你怎么来了?” “什么叫‘你怎么来了’,我是你女朋友,你在哪我在哪不是应该的嘛。” “我真得批评你了,那天你怎么不说清楚项林珠的事儿和你没关系,害我白费半天功夫。” “费功夫?难不成你真喜欢她?” “和她没关系,我问你,谣言那事儿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路之悦毫不在乎:“为了追你啊,不是你说只要去道个歉就和我在一起么,我就去了呀。” “……你就不怕背黑锅?” “那算什么。我不是说过么,只要你答应我,别说什么道歉,下跪我都不在乎。” “……” 着白衣马甲的小工正把擦好的酒杯往杯架上挂,说:“符钱有你这样的女朋友真幸福。” 路之悦猴子抱树一样挂在他身上,符钱没说什么,也没推开她,只是突然情绪不佳,没有刚来那会儿兴致勃勃。 “咱中午吃什么?” 她问他,脑袋靠着他的肩。 “这么久不回家,你爸妈也不管你?” “他们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空管我。” 符钱瘫坐着,身体不由自主紧绷,他后仰了下巴,上下颚不自主开合,似极力忍耐什么。 跟吧台忙的小工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今天还没开张,没有什么吃的,你抽支烟吧。” 他接了烟,拨动打火机时干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等那气体钻入五脏六腑,指尖的火芒微微闪烁活跃起来,整个人才逐渐放松,瞧上去冷静不少。 “抽烟哪能管饱,出去吃饭吧,吃意大利面怎么样?” 符钱从兜里掏出钱夹给她:“你去吃吧,我不饿。” “你怎么老不饿,跟一神仙似的。”说着去掐他身体,“瘦得都硌手了。” “诶诶,别乱摸。”他抓她的手,顺势把人推开,“吃饭去吧,我跟这儿等你。” 路之悦瘪瘪嘴,又一个人走了出去。 那小工见她走了,问符钱:“她不知道?” 他还抽着烟:“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小工又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谈了恋爱,亲密无间的时候她总能看出蛛丝马迹。” “谈什么恋爱,她就是胡闹。” “胡闹的女孩子最难缠,你现在能唬住她,时间长了可不一定。” 他不怎么在乎:“到时候再说吧。” 同一天,项林珠收到去新校区报到的通知,那会儿她刚做完一套卷子,挂了电话后就拎包换鞋,乘了公交回学校。到达校门的那一站,她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即下去,接着又往下坐了几站。 去的是谭稷明的公司。 她踏进公司的那一刻,引起不小波动。大家围过来问长问短,她不擅周旋,红着脸不太自在地应答。 第44节 周顺顺穿越人群拽她出来:“好久不见,变漂亮啦。”又上下打量她,“你这身材好像更好了,□□的。” 她面红耳赤:“别胡说。” 周顺顺笑:“没变没变,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阿珠。今天怎么过来了,该不是来突击检查的吧。” “不是。” “什么不是,你们虽然低调,但我早就看出来了,贪恋爱是很好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不太好意思地垂了睫毛。 周顺顺又说:“进去吧,谭总在里面呢,知道你来肯定高兴。” 她纤细的手抓着背包肩带,盈盈看了周顺顺一眼:“那我进去了。” 周顺顺猛点头,心中暗爽:不管男女,长得好看就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端坐办公桌后的谭稷明听见敲门声便随意应着,等那门被打开,他一抬头却看见项林珠的脸。 顿时笑容满面:“你怎么来了?” 说着起身往她面前走,抱住先往嘴上亲一口。 “我来是要跟你说件事。” 他牵她手领她去沙发坐着,自己也陪着坐下。 “什么事?” “我刚接到通知,让我明天去新校区报到,我这会儿本来是要回宿舍收拾东西,想着你在这里,就顺便来看看。” 他问:“新校区在哪儿?” “翔安。” “那么远?你甭跟学校住了,反正没什么课,你就在家自学,要碰上非去不可的事儿,我再送你过去。” “……” 她会主动来找他,正因为估摸着这事儿他不会同意,果然,他不会同意。 “我这个专业不一样,几乎所有的项目都必须在实验室完成,不可能在家自学的。” 他脸色不太好:“就算我每天接送你,保不齐赶上什么要紧事儿,这距离太远,太误事儿。” “不用你接送。”她玉指扒着他的胳膊,“住校挺好的,那边宿舍都是新的,什么都有,有空调有洗衣机,干什么都方便,我在那里能静下心学习,一有空我就回来住。” 他没动静。 她便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你有空也能去找我的,你不想去找我吗?” 他不太乐意地飘忽了眼神,垂眼看她一眼,伸开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埋下巴往她头发上亲了亲,有些无奈。 她掩在他怀中,嗅着熟悉的松针清冽混合极淡烟草味儿。 俩人痴缠着抱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明儿就走了,今儿你得多陪陪我。” 她笑:“说得就像要分开很久一样,我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都在同一个市。” “要不在一个市我也不会同意你去。”他又亲亲她的头,“我先去忙会儿,你在这儿等着,喝喝 水睡睡觉都行。” “你忙吧,我得回宿舍一趟,拿了东西再过来。” “宿舍的东西先放着,等我忙完再跟你一块儿去拿。” “没多少东西,你还没忙完我就赶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便由了她。 临走前俩人又抱在一块儿腻歪着亲了一会儿。 再出去时大家都和睦着跟她打招呼,公司本就不大,一点儿风吹草动极易四下传播,但好在都是明白人,只保持心照不宣,不会当面揶揄她叫她尴尬。 除了周顺顺,盯她的眼神像要从她身上挖个窟窿。 她被看得恼羞成怒,别扭着说:“我们就说了些事情……” 周顺顺奸诈地笑,“嘴巴都肿了,不止说了些事情吧?” 她尴尬不已,抿着唇道:“我先走了。” 周顺顺只是笑,不再打趣她。 她坐上返程的公车,一直有意无意抿了唇,心中微有愠怒:这个谭稷明,总是不分场合想怎样就怎样。 不知不觉,车程已行至大半,再两站地儿就到了,她才忽然记起,刚才从他办公室离开时忘了带上背包,宿舍钥匙和需要归还学校的几样资料,还有手机都在包里放着。 这么想着,便再次登上公车,又返了回去…… 这回她再次走进公司,和上次顶多相差一小时。 周顺顺再见她时激动得难以平静:“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刚走一会儿,建新公司的大胸秘书就进了谭总办公室,你快去整治整治这个小婊砸,她以工作为由,毫无下限地勾引谭总,已经小半个月了。” ☆、43 她很是意外。 周顺顺催:“快去啊!” 她这才又走近办公室, 很有涵养地敲了敲门。 周顺顺皇帝不急太监急, 一把拧开闭合的门:“小三都骑到头上了,你还讲什么礼貌。” 她侧身躲在门后, 独把项林珠露出去。 门打开的瞬间,项林珠将好看见谭稷明的笑脸,他笑的很是开心。 谭稷明见她也很意外:“这么快?” 她指了指落在沙发的背包:“我忘了拿。” 房间里充斥甜腻的香水味儿, 就在谭稷明的对面, 那张盖了匹钢化黑玻璃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身材丰满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明黄无袖连衣裙,胸前抽褶交叠出v字低领, 颈上戴着托帕石小项链,微露的胸脯似刚出炉的菠萝包。她微微侧头,媚眼如丝瞧着项林珠,拨了拨波浪卷的长发, 翘起了二郎腿。 项林珠这才看见,她那齐大腿的裙身还开了半指长的岔口,稍不注意, 似要开裂脱线。 “欸,是你啊!” 她竟和她打招呼。 项林珠脑海急速搜索, 终于寻摸到关于她的讯息。 原来这人是她早前跟谭稷明跑经销,在景州六号吃饭时的合作方女秘书。 那会儿公司刚建立, 没有门路销货。谭稷明好不容易结实了独揽销货门路的当地老板,那人喜欢穿花衬衣,戴大金链。她记得那天吃饭时, 这个女秘书总是越过她给谭稷明介绍菜品,临走时谭稷明为了拒绝她还暗示自己装醉。 “好久不见。” “可不是好久不见,但最近我和谭总总是见面呢,却是今天才见到你,你是出差刚回来吗?” 当初那饭局也算是一工作场合,她以“大金链”秘书身份出场,就以为项林珠也是谭稷明的秘书。 “不是。”项林珠说,“我已经不在这工作了。” “你辞职了吗?”她转头,“这么好的员工,稷明你怎么同意她辞职的?” 她那一声稷明,叫项林珠太阳穴突的一跳,汗毛都立起来。 “留不住啊。”谭稷明靠着座椅,懒洋洋看着项林珠笑,“人不乐意跟这儿待,我也没办法。” “你还是别走了吧。”她看着她,“公司发展阶段需要人的,稷明待员工也好,跟着他不吃亏。” 她太阳穴又突的一跳,去沙发前拿了包,似片刻也不能多待:“我先走了。” 就那么拿着包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她忽然又转过身,走回沙发坐下。 “反正没有着急事,我在这等着,等你忙完送我过去吧。” 谭稷明自然很乐意。 女秘书却疑惑:“可我们有正事要谈,你在这里不合适吧。” 项林珠看她一眼,又看着谭稷明:“合适吗?” “合适合适。” 她极难得会争风吃醋。 谭稷明很受用,赔着笑,又对女秘书说:“她不是外人,我们继续。” 女秘书略有迟疑,却不敢多问,半伏在桌上和他谈公事。 项林珠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来看,她性子静,对学习又投入,丝毫不受俩人谈话的干扰。 刚开始还正常,没过一会儿就听那女秘书捏着嗓子娇声悄语,没完没了地撒起娇来。周顺顺没说错,果然是来勾引人的。 她听在耳里不为所动,泰然自若地翻了页书,那章讲的是软骨鱼纲和硬骨鱼纲,将看到附肢骨部分,却听前方一阵娇笑。 女秘书道:“稷明你好会开玩笑,你们北方人都这么会说笑吗?” 谭稷明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就这性格,你要觉得有意思,合作下一单时我继续给你讲故事。” “那我们可说好了,你的故事只能讲给我听。” 她嗲着嗓子,身上似没了骨头,大半个身子都软绵绵瘫在谭稷明面前。 她又换了个姿势,放下交叠的腿,高跟鞋懒懒歪在地上,两只腿似无处安放,来回蹭了几下。 “我每天都来看你,你也不说请我吃饭,不如今晚请我吃饭吧。” 他还笑着:“吃饭这事儿……” 却被沙发上的人打断:“谭稷明。” “诶!” 他立即抬头,见项林珠合了书站起来:“你忙完了吗,还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走了。” “这就走。” 他也起身,赔笑着,一副家教良好的样子。 女秘书终于忍不住:“这位小姐,你和稷明是什么关系呢?” 第45节 项林珠拎着包看她,秀眉微微蹙起,有些不耐。 谭稷明见状立即上前揽了她的肩道:“这是我媳妇儿,金秘书多担待啊。”又朝女秘书伸出手,“这段儿有劳你了,但总算合作成功,希望我们互助互赢,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金秘书张了张嘴,像吞了只苍蝇,干笑着伸出手来和他握:“好的好的,再会再会。” 仨人再出去时,金秘书为客,走在前,这二人是主,走在后。 谭稷明的胳膊还大喇喇横在项林珠肩上,路过周顺顺的工位时,周顺顺投给她一记极赞赏的目光,她虽承着,却仍旧不太好意的红了脸。 送走金秘书,二人再开车去学校。 谭稷明开口:“还从来没人敢像你刚才那样连名带姓的叫我。” 她说:“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是是是。”他看上去高兴极了,“你叫我什么我都是乐意的,你平常总不爱吱声,这气性一上来,谁也不敢惹,倒和我挺像。” “谁和你像,我碰巧过来拿东西,不小心撞见你们,早知道就不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能跟她怎么样,胸大无脑的一看就不机灵。她那老板你也见过,最近我们又谈了一合作,就这几天的事儿。” “我听说的可不止这几天,至少有小半个月了。” 他开着车,笑着转头看她一眼:“行啊您,跟我公司安插眼线呢。” 她没出声。 他又看她一眼:“诶哟,宝贝儿,还气呢?我跟她真没什么,就她那样儿的,白送上门我都不带 多看一眼。” 说着,摸她头,被躲开。 伸手捏她脸,又被拍了手。 “好好开车,别乱动。” 她说。 他便心满意足了,嘴角都攒着笑。 那是被人爱着的感觉,尤其像项林珠这样情不外露的姑娘,偶遇外人刺激一番,只需抖那么一点儿情绪出来,谭稷明便像久逢甘露的冬草,下一秒似要发出芽儿来。 再说回到校园的项林珠,她先去行政楼办了几样手续,才回的宿舍。 先前几乎全空的那层宿舍已有新生陆续搬进,她走到西面第四间,掏出钥匙开了门。门里除了床柜一体的空架子,再没有别的东西。路之悦的粉色帷帐连带床褥都不见了,依她的性格,没什么可能回来收拾一趟,多半是宿管阿姨替她整理,刘晓娟的床位空空如也,连洗手台的肥皂都带走了。 那天她和刘晓娟在楼下闹得很不愉快,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她打开柜子,装了两本书,取了两套衣服,一并塞进包里,就那么走了出去。 生活就像历史,滚轱辘轴一样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现下几乎再没有什么麻烦事,项林珠不免轻松很多。 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下刘晓娟。 早前因为两双袜子和地摊老板纠缠不休的事儿,是她第一次因为价值观不同和李臻起冲突。后来的生活,二人也像一般情侣一样,总是冲突不断。李臻是一爱学习有想法的好学生,和项林珠有些类似,不太看得惯刘晓娟贪小便宜。 刘晓娟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勤劳不懒惰,节俭能吃苦,挺朴实一小姑娘,坏就坏在她这贪便宜的小心思。 平常生活上的琐事,李臻和她闹一闹也就忍了,毕竟私底下的事儿外人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能忍下,更因为这姑娘的确很爱他,一贪便宜成惯性的主,自己不舍得吃穿用,却样样给他买好的,这不是爱是什么。上回他生日,人给买那腕表,没有万儿八千也少不了七八百,她家条件不好,那会儿又没工作,却还是省吃俭用地奉献给他,毫不含糊。 他虽不喜人的缺点,却还是会为这份爱而感动。 人和人之间就这样,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明知道不合适却不分开,已不是爱不爱能左右的,这期间掺杂的温情感动、岁月陪伴之类的情绪感怀,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其中各味。 刘晓娟的新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却舍近求远租了间房,只为李臻上下学方便。那天李臻帮她搬家,路过提款机时正好停下来取一笔钱,从他拿卡取钱再返回路边,统共不过两三分钟。 就这两三分钟,刘晓娟在大庭广众被揭穿曾经干过的坏事儿。李臻面上无光,实在难忍,当下把钱和卡塞给她就掉头走人。她不顾处在困境的项林珠、不顾身后笨重的行李,却不能不顾李臻的情绪,于是流着泪追了上去。 她解释:“我真不是为了陷害她而拿路之悦的项链,早知道这样那项链再贵重我也不会收。知道这事后我也很后悔,想还给路之悦,但路之悦不肯收,不仅不收还威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项链放在床褥底下,这才被她发现了。” 李臻气不打一处来:“幸亏她发现了,不然就因为你害她一直被误会,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别人的东西不要贪,想要什么我们自己买,买不上就去挣钱、攒钱,你死性不改,就喜欢拿人家东西,给点儿好处就收,一点儿自尊心都没有。” 她哭着道歉,不停说自己错了。李臻不听,要和她分手。她抱住他的腰,扑棱着腿没站稳,就那么半坠着,远看过去,像给他下跪一般。 嘴里哭着求着,一遍遍发誓自己再也不贪小便宜,只求他别离开她。 爱这个东西很微妙,十几年教育没教会她做人的品德和准则,以致她不敢抗争路之悦,也没有勇气和项林珠当面道歉,却在挽留爱情时可以不惧大众的眼光,终于直面了错误和缺点。 作者有话要说:  应榜单字数要求,今天和明天双更,第二更新时间都为下午3点。 后天停更,之后恢复正常。 ☆、44 鲜花怒放的时节, 项林珠终于以研究生的身份回到校园。 谭稷明开车送她去翔安的那天下着雨, 他们沿着环岛路一路北行,经过漫长的翔安隧道, 到达校园已是九十分钟以后。这片区域新建,大多地方处开发阶段,新校区北依香山, 东边挨着一村, 西边也挨着一村,和市区的繁华大相径庭。 谭稷明不太满意:“这地儿能住人么。” 项林珠对他的挑剔习以为常。 “学校好多专业都搬过来,不少人的。” 那宿舍楼前还有未完的尾期工程, 灰白墙面红栏杆的楼体还算漂亮。他拎了箱子送她进去,房间里已有一姑娘,正伏在书桌上看书。那房间是两张错面儿摆着的单人床,一床挨着一柜子, 阳台也算宽敞,顶上有座新空调,他去卫生间看了看。 “还行。”他四下打量, “回头给你买一小冰箱,就往这儿搁着, 天热了吃雪糕什么的也方便。” 项林珠瞄了看书的学生一眼,果然那姑娘惊得张大了眼。 她扯他的胳膊, 连推带攘把他领出去。 “这是学校,用不着那些,楼下就是小卖部, 想吃什么都能买。” 他捋她的头发,摸了摸脸:“你乖一点啊,别给我整什么吉娃娃贵宾犬之类的麻烦。” 她知他说的吉纲。 “我能整出什么麻烦,倒是你,金秘书李秘书的,这么远,整出麻烦我也不知道。” 他笑,抱着她亲了亲:“还吃醋呢,你跑这么远我想看你一眼都费死劲了,哪还有心思招惹什么秘书。”又说,“你要不放心就跟我回家住,天天盯着我不就省心了?” 她说:“你别说这些,我都已经到这儿了。” 他推开虚掩的门,对屋里的学生说:“同学,我们家姑娘就麻烦你照顾了,回头请你吃饭啊。” 那同学很莫名也很惶恐地应了他一声。 他握着她的手,放嘴边亲了亲。 “好了,你回吧。”她也摸摸他的脸,“按时吃饭睡觉,少发脾气,周末我就回去看你的。” “周末就别乱跑了,等我来接你。” “好。” 她应着,微踮了脚去亲他。 等把谭稷明完全送走之后,项林珠才又回了宿舍。 先前那女生很好奇:“你老公吗?好帅啊!” 老公?她吓一跳。 “不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学海洋生物吗?” “不是,我学海洋物理。”又温柔打趣她,“我看你家那位对你很好啊,就这么分开你舍得?” 其实这样也挺好,她一直觉得俩人太黏腻了,他几乎不给她私人空间,整天霸着叫她喘不上气。 嘴里回道:“总要上学的。” 这位新舍友性格平和不聒噪,因着性子静,不和她走得十分近,却也不至于很远,俩人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倒也相处得很好。 她们专业研一课程并不多,因着她勤奋聪明,学起来更加如鱼得水。刚进校的头两天,她想见见曹立德,却一直联系不上他,第三天有实验项目,却是他名下的另一个学生通知的她。 进去实验室时,那学生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就是项林珠吧,把这里收一收。” 一米宽的蓝色桌案上放着零散试管和培养皿。她依言而行,一句废话也没有,手脚麻利特认真。 行动间向那人打听:“你见过曹教授吗?” “去上海开会了,明天回来。” 她心中默默高兴,总算能见着了。 “你是本校升研的吗?” 这人个子挺高,黝黑的脸,嘴角微微下撇,面相很是严肃。 “是。”她答,常规性回问,“你呢?” “我从山东来,本来没想报曹教授的名,去年我们学校和你们学校合作,成立了新的科研站,我是助理研究员,在一个学术会上见过他,聊过几句,他游说我来的。” 项林珠赞:“你真厉害!” “你呢?”他不苟言笑的面孔露出一丝得意,“考了多少分?” 她极平淡:“四百七十二。” 他捏着胶头滴管的手顿了顿:“你也不错。我叫赵国明,曹教授今年带了仨学生,另一个跟他一起开会去了,叫王飞,明天你就能见着了。” 她点点头:“昨天的专业课还不到十个人,我怎么没见到你。” “课都是老师亲自选的,我们几个好像都不太一样。” 她并不生疑,把洗净的器材分类归好。 赵国明因从小到大出类拔萃惯了,看人总有几分傲气,先前听曹立德说还要来一学生,叫他给她分点活儿干,别的没多说什么,但听那口气很是敷衍。 他便在心中掂了掂,料想不是什么有成绩的人,却没想到这姑娘考这么高的分,还挺老实谦卑,心下便不像刚开始那样对她有成见。 课正常上着,研究队伍也找着了,项林珠心情很好,以致谭稷明来微信时莫名轻松雀跃。 “干嘛呢?” “图书馆。” 她从南广场过去,经过陈嘉庚先生的雕像,沿石阶而上直接进入图书馆二层,中厅是挑高的椭圆设计,层层环绕未封顶,稍一仰头,视线便能直触九层高的玻璃屋顶,光线自几十米高落下,成交叠网状的倒影安静洒在建筑上,氛围霎时很别致。 她随手拍了张照发过去:我们的新图书馆是不是很漂亮。 半晌,谭稷明回了一个哭泣的娃娃头。 他难得使用这些,项林珠抿出个笑,问:怎么了? 第46节 回:你到哪都去图书馆,爷竟沦落到要跟一图书馆争宠。 她扬了扬眉,回他:总比和吉娃娃争宠好吧。 回完之后觉得自己变了,竟学会背后调侃别人,还带着贬低的性质,变坏了。 她默了默,都怪谭稷明! 二人这么见不着面的谈恋爱,于谭稷明来说充满煎熬,对项林珠而言却恰到好处,少了硬碰硬的冲突和压力,只剩愉悦的美好。 但事实并不尽她意,倘若对方要是普通大学生,二人或许还能维持一段儿清水的柏拉图时光,但对方是谭稷明,怎么可能给她清水。 分开差不多三四天了吧,就这天晚上,俩人打电话腻腻歪歪墨迹老半天,等项林珠上床睡觉时,他忽然又发来微信。 “宝贝儿在干嘛睡了没?” 她无语,不刚在电话里说好了准备睡觉么,只得回他:就睡了。 他追加一条:想我没? 她想回不是刚打完电话吗,才敲了俩字儿。 追加讯息又来一条……是张某人敏感地带的照片…… 那某人就是谭稷明自己,那条灰色裤头她再熟悉不过。她当即心惊肉跳,面红耳赤删了照片,忽闪着眼睛瞄了瞄对面的舍友,其实人离她很远,就那么摊开给人看,人还不一定能看清。 “我想你了。” 手机又钻入则文字。 她回:你怎么能发这个? 似乎不能表达她的愤慨,又补一句:小心被抓起来! 手机那头的谭稷明正懒懒瘫在沙发上,裸着精壮的上半身和修长结实的腿。电视开着,窗帘合着,海风从小半儿敞开的窗户钻进去,拂动淡色纱帘,吹过客厅静置,凉凉的很舒服。 他刚洗完澡,空气中还飘着淡淡沐浴露的清香,看着项林珠的回信,笑得眼角都咧出道道细纹。 他接着从沙发上坐起来,搁下手机,抹了抹未干的头发,去卫生间解决了躁动私事。 隔天下午,开会的曹立德果然回来了,师徒四人在实验室相聚。 曹立德身边站着个小个子男生,戴着窄框眼镜,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看人说话时习惯扶一扶镜框。这人便是昨天赵国明说过的王飞。 曹立德几乎没有正眼瞧过项林珠,开门见山道:“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完成珊瑚幼体的培育和放归,西岛和鹿回头已经完成任务,需要我们这里的数据对比,以分析环境和人工培育的利弊。” 他看着赵国明:“国明你负责观察纪录幼体发育。” 又对王飞说:“你监督浮游附着过程,等幼体长至5个杯大小,把附着板放回海里。月底你们完成分析,把报告给我。” 二人立即响应。 曹立德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项林珠愣了几秒钟,紧跟了出去:“老师,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去收集珊瑚精卵,再看他们二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末了,又补一句,“你倒会来事儿,我有权不录用你,你却找到程德忠这层关系,他是我旧识,又是领导,我总要卖他个面子。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后台,到哪里学不是学,非要进我的实验室。进了就进了罢,你想怎么学我也不会多管,但我这庙小养不起你这座佛爷,要是有了好去路你就趁早向我报备,我不会留你。” 先前,曹立德以为她品行不正偷人东西的事儿还没得以清白,现在加上程德忠给的压力,摆明对她双重误会。项林珠转了个脑筋,也是此刻才明白先前的事儿非但没有理清,反而像滚在地上的毛线球,越缠越紧,沾满的污垢也十分难以清洗。 她理了理思绪,霎时便想通了。也对,程书颖怎么可能替她向曹立德解释那么多,她利用这层关系,做这些只是为了卖谭稷明面子,讨好谭稷明而已,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一时情绪繁复,但并不会把这些不好的情绪归在谭稷明身上,他那样的性格,要是知道中间还有这些弯道,多半又会找人去说服劝导曹立德,那样一来,这位迂腐死板的老教授只会对她误会更深。 想让人信服,不能靠言语,更不能靠关系,得看你做了什么事,事情又是什么结果。 她还就不信了,她这么勤奋认真、吃苦耐劳,还掰不正别人对她的误会。 ☆、45 那之后曹立德又忙得不见踪影, 实验室多数就他们仨人。 赵国民颇傲气, 对导师安排的任务不太满意。 “早有人在零八年就揭示过佳丽鹿角珊瑚的发育过程,一三年左右也已经有人完整研究过浮游附着, 怎么现在还让我们搞这些,有什么意义。” 王飞也勤劳,一边干活一边说:“上次跟他去开会, 会上说要开展关于锯缘青蟹人工育苗的新课题, 我以为他会带上我们,没想到他一字不提,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就算不带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老老实实干活吧。” 赵国民听说曹立德有新课题,心中更加不耐, 越发觉得手里的活没什么意思。 三人中惟有项林珠不言语,勤勤恳恳干着活,不仅不觉得枯燥, 反而越发细致,生怕哪个环节没做好。不管是去养殖场提取珊瑚精卵, 还是帮忙他们二人记录变化过程,甚至洗涮瓶瓶罐罐, 她都没有一丝懈怠,很认真的对待。 赵国民和王飞都是男生,就她一个女孩儿, 还这么乖巧懂事,二人也不好多加使唤她干什么,有时候还挺照顾她,三人相处得倒挺愉快。 每个周末,谭稷明雷打不动来接她回家,有时闲了也会飞车去学校看她,还总带着东西去,什么好吃好玩的,她吃不完总分给舍友,那姑娘沾了不少光,总说她命好,找到个体贴的好男人。 天气越来越热。这天恰逢周三,项林珠接实验室通知去海洋局取标本,那地儿离校本部很近,也路过海峡国际。她念着谭稷明懒散不收拾家,便难得在规律之外的时间回了趟家。 将踏进家门时,便瞧见皮鞋散乱着,外套搁在玄关的柜子上,往里走几步就能看见沙发上乱搭着薄毯,茶几上搁着零散的茶杯果盘,还有半缸子烟蒂。 自从二人在一起,谭稷明也不招钟点工了,这些活都归给项林珠干。每个礼拜,二人重逢的确甜蜜,但一看见屋里这乱七八糟的景象,项林珠还是很无奈的。 客厅电视还开着,隐隐能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人。 她把皮鞋归位,又把外套放好,汲着拖鞋往里走。 “今天怎么不去上班?你一个人在家也该学着干些活,老这么待着有什么意思。” 说完话,一抬头看见沙发上的人,她整个人都惊呆了,尔后被羞窘难当充盈着整张脸,烧得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人,是许久不见的袁伟。 袁伟霎时也很惊讶,片刻恢复正常:“我从这儿路过,就想来看看他,这小子不服管,他爸妈叫我多盯着点儿。” 项林珠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境,又貌似无法解释清楚。 袁伟也觉得分外尴尬,先前对二人他只是猜想,等这一猜想变成现实,他竟仍然感到意外。 “你丫到底吃什么,想清楚了没?” 换好衣服的谭稷明一边懒洋洋地发问,一边从卧室走了出来。 他看见项林珠时霎时高兴:“宝贝儿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声宝贝让项林珠脸上更加烧热几分,手脚似乎是强加在身,怎么放都不得劲。 袁伟眉上一挑,更加尴尬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尴尬个什么劲。 “那什么,咱就随便吃点儿吧,我下午还有事儿,吃完饭就得走。” “要走就赶紧的,爷又不留你。”他看着项林珠,“去曾厝垵的家常菜吧,你不是爱吃那儿的糖醋鱼么。” 项林珠只得小声回他:“吃什么都行。” 袁伟摸了一把后脑勺,极快的适应了自己从远道而来的兄弟转变成五百瓦电灯泡。 他混迹社会多年,于谭家而言又是这种身份,十分明白与人相处之道。因此饭桌上他的谈吐再寻常不过,像不知道二人是什么关系,又像早知道他们这层关系,不往明白了问,也不好奇二人间的亲密互动,当然,都是谭稷明主动去找项林珠互动,那姑娘总是害羞着,又念着他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只一味承着谭稷明给的好。 饭后谭稷明提出带她去玩,她很正经地拒绝:“我要去海洋局取标本,下午就得回校。” 谭稷明点着头,二话不说先送人去海洋局。 她在车里规矩坐着,踟蹰片刻开口:“袁秘书不是还有事吗,先送他去办事吧。” 袁伟顺口就接:“我那事儿不着急。”觉着不对,又道,“我也觉着我的出现有点碍事儿,就这 么跟中间儿杵着,害你们都不自在。不如就先送我去办事儿吧。” 项林珠着急,认真地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是怕耽误你办事。” 谭稷明道:“甭跟他客气,他长了两条腿又不是摆设,着急不会自己走啊,别理他。” 袁伟挑了眉笑笑,搁在膝盖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 等项林珠下车进了单位,他才问谭稷明:“你俩什么时候的事儿?” 谭稷明闲闲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当然没关系,我是给你提个醒,她是什么身份,谭总那儿你不好交代。” “你丫只要别张口就来,缝人胡说一通就成,别的事儿不用你管。” 袁伟说:“我能跟谁说去,你爸妈要通过我知道这事儿,你小子不得大闹天宫,我又不傻,没事儿给自己招不痛快。好坏都是你的私事儿,怎么解决都由你说了算。不过你可得明白,就这么点大的事儿,早晚传开,就算我不开口,也有别人和他们嚼舌根,尤其你妈那儿,认识人多路又广,保不齐哪天就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也没打算瞒着。” “那你不让我说?” 谭稷明道:“我已经答应让她继续上学,还有好几年时间,这些事儿到时候再说。” “成熟了啊,惯会体贴人,还知道给人清净,让人安心学习。” 他这般说教的口气,惹谭稷明抬脚就踹过去,毫不留情。 等项林珠返回车里时,二人一般云淡风轻,像没说过什么。 谭稷明接着把袁伟送走,又开车送她回学校。 路上还调侃:“今儿好不容易休息,却当了一天司机。” 项林珠没回应,他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送你回去还不高兴?” 她顿了顿:“我们这样……你爸会不会生气?” 他收敛了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想什么呢,你是跟我在一起,他生不生气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 “就算生气也有我在呢,你怕什么,你踏实跟学校好好儿学习,没事儿多关心关心我,别的事儿 都甭管,知道么?” 当初的扭捏和顾虑,除了谭稷明的性格,就是和谭社会的这层关系。如今被忽略的潜意识全部放 大呈现出来,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袁伟身为谭社会的秘书,对她而言就像一块警示牌,他虽极少露面,可一出现必定彰显惯有的角色定位,以前她对他是谦卑而尊重,现在因着谭稷明,又多了几丝不安。 但她也只能隐隐担心,谭社会太忙,离她太远,只担心也起不了分毫作用。 ☆、46 谭项二人的事情暂且维持表面风平浪静, 因着互有情愫, 又不受他人干扰,日子过得还挺自在。 再说符钱和路之悦。 盛夏来临, 这座城市恢复勃勃生机,金灿灿的阳光,湛蓝蓝的天, 棉花般的云朵, 碧澄澄的海。游人络绎不绝,景色唯美如画。 第47节 湖光街上的那间小旅馆又迎来生意旺季,而那个叫符钱的西北男人已很久没有出现。 他照常去和谭稷明合开的公司上班, 却只是按流程点个卯,大部分光阴被消耗在兴隆路口的一幢普通宅院,那宅院看着普通,实际内有乾坤, 内里放着几张麻将桌,顺着隔间进去,却是一道延至地下的楼梯。楼梯下面是间占地不大的地下赌场, 三教九流常混迹于此。 符钱常来,却不参赌。他似乎心情不怎么好, 看上去总是恹恹的。 路之悦仍乐此不疲地追踪他,至那天他答应和她在一起, 已经过去有一段日子,二人其实没有实质变化。符钱虽不喜她跟着,却也不冲她发脾气, 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爱理不理。 他越这般难以捉摸,路之悦越对他兴趣浓厚,一路跟至地下赌场,甚至怂恿他去赌博。 “来都来了,不如玩上几把,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儿,我带了卡,管够。” 真皮沙发上的赌友正触屏操作下注机,手边摆了一盘水果,再往旁边还放着红酒和纸巾。 “这妹妹真体贴,我见过动刀子劝人别赌的,还没见过拿钱求人去赌的。兄弟要不你就玩玩,这妹妹说的对,来都来了,玩玩有什么的。” 符钱微微咧嘴笑了笑,没说话。他手里把着一杯酒,腕上一转动,琥珀色液体在灯下光彩琉璃。墙上的电视机正播报新闻,中央空调无声散着冷气。 他将杯里的酒灌进喉,这已是今日的第三杯。他扶了扶脑袋,略显沉重,似乎喝得有些多了。 “走了。”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径直往外走去。 路之悦紧随其后。 先前那热心赌友终于舍得扭头挪一下视线,朝她挤着眼睛:“妹妹你厉害呀,往男人酒里加了小料,一会儿就让人睡着,你还不赶紧给人找房间去。”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洋洋得意,似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再说站在阳光下的符钱,大体看上去并无异样,细瞧过去,面色病白弱不禁风,没什么精神气。 走出门口时他又扶了扶脑袋:“今儿这酒后劲怎么这么大。” 路之悦佯装无辜小白兔:“你该不是喝醉了吧,这可怎么办,又不能开车。” 这姑娘缺乏家教,打小不受约束,加上他爸那教育观,导致她没什么是非观,凡事不讲究底线原则,只求结果。 追这符钱已近小半年了,她连人手指头都没碰着,还算哪门子女朋友。明面儿上的办法该用的都用完了,没什么作用,她便动了歪心思背地里搞小动作。 先前她趁符钱不注意往他酒里加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符钱恹恹的没发现,却被一旁专注赌博的人瞄了个全部。她也不慌不恼,只要能搞定他,其他的都管他呢,她想。 符钱顺着马路牙子走了一段儿路,越来越不得劲,他晃了晃脑袋,右手往左手虎口使劲掐了掐,直掐出血印。 路之悦惊:“你困了就找个地儿睡觉啊,干嘛虐待自己。” 他扭头看她时,已眼冒金星,视线所及一片金灿白雾。 口齿倒还清楚:“你怎么知道我想睡觉,你干什么了?” 路之悦蓦地抿住嘴唇,扶了他的胳膊往身后的小旅馆引。 “先甭管我干了什么,你难受就跟着我走,我带你去休息,什么事等你缓过劲再说,我还会害你不成。” 他站在原地僵持,虽没什么力气,却仍旧不为所动。 路之悦急:“就算我干了什么,你一个男人还怕我吗,等你清醒再收拾我也不迟啊。” 她边说边扶着他进了小旅馆,符钱浑身似散了架,没什么力气抗争,只呼吸急促地被她牵引着走。 他半糊涂半清醒,残存的理智其实也在忍耐,等进了房间的那一刻便如开闸的洪水,爆发出与平日全然不同的一幕。 那房间铺着咖色地毯,他面朝地,趔趄着一个跟头栽了下去,额头砰着床脚,砰的一声响。 路之悦连忙蹲下身去察看,等手扶上他的胳膊,才惊觉那臂膀线条僵硬紧绷,下一刻似要炸裂开。她顿了顿,将他整个人费力掰向正面,他先前那活泛的躯体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僵硬不堪。 面朝上的男人额上冒着方才被擦破皮的鲜血,脸部也似充血般通红,他额上的青筋突地跳起,绷紧了面颊,似下一刻就要冲破皮肤阻碍弹出来。 这般狰狞无助,哪里还是那个温柔翩翩的好男人,纵使好奇心极强的路之悦也被这突然的转变震慑住。 下一刻,却听仰面朝天的男人颤巍着开口:“找金子……金子……” 金子,是湖光街那家小酒吧的服务生。 路之悦当下掏出手机给金子打电话,几秒钟的功夫,却见地上的男人忽然开始呕吐,颈脖间尽是翻白的泡沫。 路之悦拿着手机想拨120,踟蹰片刻又颤抖着胳膊撂了手机,她去卫生间拿了毛巾替他擦嘴,将他的脑袋扶起,往后颈垫了枕头。 他还在吐,已神志不清,只安分不到片刻,忽然又狂躁起来,双手似魔鬼乱舞,抓住手边的椅子腿带得整条椅子叮铃哐当的响,另一只手蹭着床尾,分明是光秃的指甲,此刻却似长了獠牙,将那暗红的床垫生生划出一道道细缝,露出泛黄的海绵。 路之悦试探着叫了他两声,他毫无反应,霎时又猛然目光清明的盯着她,尔后又神志不清抽着筋。 她实实在在被吓着了,就那么挨着门边站着,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到一刻钟,房门被猛然敲响,她被惊得浑身一颤,从猫眼看见金子的脸,这才慌慌张张开了门。 金子还穿着上班的工服,白衬衣套黑马甲,一条西装裤,脚上一双黑皮鞋。 他看着路之悦,神情颇为严肃:“人呢?” “在里面。” 路之悦出声,才发现嗓门嘶哑,还带着颤抖。 她摸了摸脑门,一手的汗。 “关好门!” 金子边说边朝符钱走过去。 终不用她一人应付,她便松了口气,反锁了门之后随金子走了回去。 符钱还躺在地上,金子蹲下将他扶起,挪动其后背使其靠着床垫。那床垫过低,他虽靠着,但因没什么力道,身子歪在一边,脑袋也塔拉着。 金子从兜里掏出一团粉纸,是那种复印店常见的彩纸,里面裹着白色的细腻粉末。他又从裤兜摸出一盒三五烟,将那烟盒拆了,抽出垫底的锡箔纸,抖了些许粉末在纸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后往那层薄纸下划着圈晕热。 空气中渐渐弥散开奇异的香味儿,金子扶着他的肩,又同路之悦使眼色,呆傻片刻的路之悦这才上前拉了床头的窗帘。 再回头时,符钱已似饿坏的乞丐,捧着一方不足巴掌大的纸张,极其贪恋的嗅着白雾。霎时,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狭小的空间极其安静,金子不出声,路之悦也不说话,只观符钱熟练加热那张纸,连同逐渐消散的白色粉末。 前后不过几分钟,濒死边缘的男人就这么又活了过来。 事后,房间里的三人仍旧维持古怪的沉默。 床尾的海绵已探出脑袋,突兀地坠在那儿,地毯上一团湿渍,还偶有清浅的白泡泛起,绣了牡丹花纹的高背木椅歪斜立在一旁,其中一条腿还嵌进深浅不一的抓痕。 符钱挨床尾坐着,瞧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将那用过的锡箔纸点燃烧成灰烬,又摸出烟来抽,猛抽了几口才抬眼看着路之悦。 “你走吧,回去找你爸妈,听他们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 ☆、47 他口气平淡, 小背头些微凌乱, 沾着未干的汗水,蓝色竖纹衬衣皱皱巴巴, 腕上的纽扣还牢牢系着。 他眼神明亮,像员当湖的秋水。 路之悦未立即出声,一旁的金子抬手看了看表。 “我得回去了。” 符钱闻言, 将干瘦的手伸进裤兜掏钱。 金子道:“不用了。老板说你是常客, 今天就算送你的。” 他没出声,顿了顿,又从裤兜里伸出手来, 接着抽烟。 金子走后,房间门再度砰一声响起。 “我不走!” 路之悦这才道。 她穿着破洞牛仔短裤,亮色松糕短靴露出整齐的脚趾。她看着符钱,眼神透出坚定, 颇有壮士为国捐躯呈可歌可泣之势。 人们普通日子过惯了,但凡猎奇上刺激冒险又带那么点儿晦暗色彩的人生故事,总莫名想承担责任, 想拯救这些糟粕于水火之中,仿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接着说:“你什么时候染上的, 我陪你戒了它。” “你刚也看见了,戒不掉。” 原来这已是符钱第三次发誓, 要和那害人的玩意儿恩断义绝。很显然他失败了。那供货的老板对这些道貌岸然的瘾君子十分了解,所以等他叫路之悦找金子来时,那头没有丝毫意外, 还叫金子带话,说因他是常客,今天的量算白送的,那意思等同于变相欢迎他回归。 这些利欲熏心的卖主只看见大量流动的金钱,底线原则为何物,良心道德是什么,他们完全不在意,更何况一个曾经斗志昂扬却半道误入歧途的年轻人,会因为堕落,主动上门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钱。这是他们巴不得的场面,怎会有心规劝。 这个圈子没人关心你是因为什么堕落至此,每个吸毒者背后都有一箩筐故事,见得太多,便再没有人听你说故事。 符钱沾上这玩意儿,并不存在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他因急需扩张生意,走的门道多,认识的人也多,总有不光明的时候。欲望这东西不能膨胀,当它成为你意志力的主宰时,你便再没有意志 力,什么东西都能把你拉下深渊。 路之悦目光炯炯看着他:“怎么可能戒不掉?” 他已抽完手里的烟,拎了垃圾桶将已成灰烬的锡箔纸倒入马桶,再摁下开关,哗啦啦的白水顷刻将那些灰烬全部冲走。他又开了窗帘,再开窗,让清风灌进来,接着把那张皱巴巴的粉纸塞进裤兜,抬脚走了出去。 出了旅馆,外面的天空依旧湛蓝。 绿植在阳光下投射斑驳倒影,轻风掠过,片状阴影来回跳跃,似活泼的孩童。 他在棵棵绿树下前行,耳畔是嘈杂人声和汽车鸣笛。 “别跟着我。” 他同身后的路之悦说,口气依旧很温柔。 “就跟着你!” 路之悦回他,青稚的脸庞挂着劫后余生般的新鲜刺激。 没想到原形毕露之后,他不仅没把她推开,反而让她试图更加靠近。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假,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你做什么样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导致的结果成就了你的命运。 命运的轴轮始终循序渐进,总会驶向该去的地方。 符路二人的生活轨迹仍在发生碰撞,再说说谭稷明和项林珠。 较真的项林珠凭借勤劳和忍耐,终于迎来了学业的春天。 那是个炎热的傍晚,自曹立德布置任务离开后过去近三个星期。 潮热的空气像张密不透风的布,空气下的人就像身处沸水上的蒸笼。七八点的光景,项林珠独自在实验室观察卵母细胞和精巢的发育,她一边察看显微镜,一边往本上记录。 曹立德到达门口时,正看见她对着目镜调整焦距,极专注的神情竟连他悄然行至身后都没有察觉。 第48节 其实这已是第三次,曹立德看见她超时独自留在实验室,前两次他只匆匆一撇,还因着先前的误会并不大想理她。 他向前抻了脖子,看那纸上写着:卵母细胞大小不一,50至250微米,呈圆形或椭圆,细胞质出现大量脂泡,细胞周围出现颗粒状深色的膜。 “因卵黄颗粒极性,核仁始终靠着核膜,这个你还没观察到吗?” 他突然开口,项林珠吓一跳,接着恭恭敬敬和他打招呼。 曹立德仍旧板着脸:“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 “听见了。我刚才也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记录。” “国民和王飞呢,怎么是你在记录。” “他们刚走不久,都是我们一起讨论的结果,我只是多个步骤,把它写出来而已。” 曹立德来这已经好半天,可没撞上有什么刚走不久的人,他知她在替那二人圆话。 “记录是出成果的依据,可不只是一个步骤那么简单。” 她立即一副受教模样。 曹立德又说:“这个实验早就有了,你没有做过也应该听说过,却还是老老实实守着观察,这种态度值得肯定。” 头一回博得这位老顽固的赞扬,她内心十分高兴。 “近几年环境污染厉害,鹿回头的珊瑚礁生态系统已经退化十分严重,几大研究所虽然想了办法,也从国外引进新技术,但治标不治本,还是需要继续搞研究。做好这个项目,对我们日后进行海洋底栖动物浮游幼体附着和变态的研究也有帮助。” 她再次受教的点点头。 曹立德看了看她:“天气太热,你也早点回吧,实验不是一两天能做成,重要的是每一步都认真对待。” 说完,便往外走了,行至门口时又道:“等这个实验结束,写份报告给我,尤其是组织切片分析那一块,你平时除了观察,还要多琢磨,也可找些旧资料做个对比。” 她知这便是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时,他不会一股脑把所有的知识灌输给你,但会为你指明方向,让你少绕许多弯子。 于是立即道:“谢老师指点。”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滋味很美,她心中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晚上谭稷明来电话时,也感觉到她心情似乎特别好。 问她:“今儿发生什么事了,这么高兴?” 她沿着小路散步,手里拿着冰棒:“导师终于认可我了。” 那头顿了顿:“曹立德?他不是已经收你当学生么,怎么还不认可你,他为难你了?” 她早知谭稷明会是这反应,庆幸当时没告诉他。 只道:“他没有为难我,这事情你也不用再管,总之我凭借自己的实力让他心服口服了。” 这番言语倒不像她的口气,竟难得透出一丝得意。 谭稷明也觉得新鲜,笑着夸:“唷,我们家姑娘真厉害,独自作战英勇无敌啊。” “那是。” 她说。 “真给我长脸。” 谭稷明道。 她便呵呵一笑,透露出难得的青春活力。 谭稷明又说:“怎么着啊,明天公司有事儿不能去接你。” “你忙你的,我自己回吧。” “也行,我先订好中午饭,等你到了一块儿吃。” “中午不行,刘晓娟约我见面,晚上再和你吃吧。” 谭稷明语气不善:“怎么回事儿,还和她联系呢,人怎么坑你你忘了?” “她态度挺好,也向我道歉了,她说没有别的事,就想找我聊聊。” “那你当心点儿,她要敢惹你不高兴你就揍她,出了什么事儿我给你担着,别怕。” 她拧起秀气的眉毛:“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提倡暴力解决问题。” 这话和当初他找程书颖算账时的口气一模一样,谭稷明被她逗乐,二人又有的没的腻歪半天才挂电话。 项林珠和刘晓娟的事儿,不管好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都似乎该有个会谈结果。等和刘晓娟见过面之后,她身边桩桩要紧的事儿貌似都一件件解决了。 可生活的奇妙便在于,谁也说不准,一帆风顺的下一刻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 ☆、48 且说隔天中午, 天空万里无云。 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小饭馆, 自上回不欢而散的项刘二人终于再次见面。 刘晓娟穿着素色雪纺衬衫,那衬衫料子在胸前软软坠成蝴蝶结的长飘带, 腿上一条工装裤,脚上是双黑皮小高跟。她的眉毛很黑,鼻头圆翘, 脸颊微肉却并不显胖, 细长的眼睛有些颓然。 项林珠和她面对面坐着,习惯性保持沉默。 “那天我回了趟学校,碰见你的师妹邓蕊蕊, 听她说你被导师破格录取,去新校区上学了?” “不是破格录取。” “……是路之悦挽回的吧,她贴在你们院的道歉信我也看见了。” “也不是。”她喝了口水,“这些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和她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刘晓娟默了默:“我挺羡慕你的,还能继续上学,出来工作后才知道还是在学校里好。我每天六点起床赶公交去码头, 再坐轮渡去岛外上班,晚上回家还要给李臻做饭, 实在是太累。” 项林珠意外:“你去那么远上班?” “是啊,李臻他们专业研一课多, 我想住的离学校近些,不耽误他学习。” “他可以住校啊。” 刘晓娟淡淡道:“我不想和他分开。” ……她这点倒是和谭稷明很像,恨不得时时刻刻腻在一起。 “你呢, 在新学校挺好的吧?” “挺好。” 项林珠一直话不多,加上二人又有了先前那事儿造成的隔阂,总是有些距离。 “那就好。”刘晓娟顿了顿,“阿珠,对不起,我今天来是专门向你道歉的。” 项林珠垂着眼睫看餐桌:“昨天你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 “是,但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道歉。那件事怪我一时糊涂,我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你能原谅我吗?” 项林珠没出声。 刘晓娟抿了抿嘴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信你。”她看着她,“你虽然没有传那些谣言,可你的确收了她的东西,看她三番两次 栽赃我,却从来不说出实情,哪怕是背着她悄悄告诉我也没有过。我无法理解。” 刘晓娟安静半晌,颤着嗓门说:“我这个人就是胆小怕事,没有你那么果敢正直,我也很自私,怕说出实情后路之悦报复我,也怕你生气看不起我。” “你什么都不说,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就让人看得起了吗?” 刘晓娟一颤,有湿气从胸腔往上涌,细瞧过去,眼眶已发红。 项林珠看她一眼:“我不可能一点都不计较。” 刘晓娟嚅嗫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原谅我我也是能理解的。” 二人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彼此安静着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出了餐厅大门时,刘晓娟又叫住她:“阿珠。” 她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看她。 “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当你是朋友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是还能想起我,或者需要一个人帮忙,都可以来找我。” 项林珠没有接话,沉默了几秒钟,抬脚走了。 接着,她坐八十七路去了思明南路。 这回再踏进公司时,大家平静许多,和和气气和她打了招呼就忙自己的事情。 她去总裁办公室时仍然礼貌地敲敲门。 “进。” 推门而进后,谭稷明露出笑脸:“这么快,谈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你吃饭了吗?” 他指指茶几上的盒饭:“刚吃完。”又问,“你呢?” “我吃过了。” 二人七天不见都有些想念,将抱在一起想甜蜜甜蜜,却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就这么又 迅速分开。 来者是汇报工作进度的。项林珠虽离开公司很久,很多新的任务她不太了解,却也知道他们忙起来也是很忙的。 那个下午,俩人虽同处一室,却因着繁忙的工作场面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谭稷明办公时,项林珠就坐在沙发上看书,时不时起来给他添杯水。他痞性未改,总要捡漏捏捏她的手,或者摸她的脸,还有……掐她屁股,活脱脱一副流氓揩油的样子。 项林珠正经,总会怒目而睁。看她那样子,谭稷明心里舒爽极了,更加忍不住想去逗逗她。 就这么可得而不可得的捱到下班,俩人终于吻在一起,吻了半天才动身去吃饭。 去的是曾山顶上的私人餐厅。那地儿坐山望海,白藤编织小方椅,鲜花点缀黑台布,地板旁是一方倒映星空的静水,内嵌的彩灯衬得湖面莹莹发亮,和天上的星星遥呼相应。 这一看便知是谭稷明的风范,他已点好餐,前菜是金箔鱼子酱和帕马森干酪,香煎贝柱为沙拉,还有一道鲜虾芦笋汤,而此刻,项林珠正坐在他对面吃着盘里的碳烤和牛肉。 谭稷明给她续上香槟:“过两天不忙了,带你出去转转。” 她问:“去哪里?” “希腊或者西班牙,你想不想去埃塞俄比亚看长颈鹿?” 第49节 ……她一口牛肉咽下去,很想说动物园就有长颈鹿,用不着跑那么远去看。但念着一旦话说出口,他多半又要说自己不解风情。 便转了口风道:“太远了吧,我手里的实验还没结束呢。” “等你结束再说。”他看着她,“太认真没什么意思,你偶尔也请个假歇上几天。” 她嚼着东西,含糊应着他。 吃完饭再回家,路上倒还规矩正经,一进了家门,谭稷明便不再是白天看着那般正人君子的模样,发了狂似的欺负他家小媳妇儿。 项林珠被他的强势占有弄得喘不上气,迷惘间伸出手去挠小腿。被他发现了,捞起那截藕白一看,匀称的小腿布着些许红包。 “怎么回事儿?” “蚊子咬的。” 他皱了皱眉,埋头往那颗颗小红包上吻了去。 “诶诶,别这样,很痒。” 他看她拧着眉毛着急,又似乎很舒服的模样,非但不停止,反而凑上去又舔了舔。 项林珠诶呀一声,扭着腿躲,又咯咯的笑:“你别这样,不干净,一会儿该肿了。” “我给你擦点儿药。” 说着抱她起来,人就那么挂在怀里,不适地攀着他的肩。 他去床头柜翻了翻,没找着,似乎也不知道该找些什么。 项林珠说:“洗手间有花露水。” 他才又抱着她去洗手间,白面般的娇人儿往洗手台一放,她被冰得一哆嗦,缩着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 谭稷明一颗大男人的心因一种被依靠的存在感撑得十分饱满,他特别受用,往她腿上喷了花露水,再替她轻轻按摩。看怀里的娇人散着长发任自己为所欲为,乖顺的模样勾得他心都要跳出来,便再也没忍住,逮着她的嘴巴又吻了起来…… 又是一夜好时光。 隔天清晨,项林珠起了个早,谭稷明还趴在床上睡着,半个枕头耷拉在床头,薄毯盖着腰身,露出完整麦色背肌。她上前替他拉了拉毯子,他迷蒙间半睁着眼瞧她。 “你睡吧。”她轻声道,“我去厨房收拾收拾,中午给你做饭。” 他还困着,囫囵不清地应了一声,贴着枕头又昏睡过去。 她去开了冰箱,发现已没什么食材,便换了身衣服出去买菜。从社区东南门出去,经过吕岭路,抵达街对面的超市。这趟出门只是为的采购,她随便穿了条印花哈伦长裤就出来,上身穿着件白色t恤,脚上是双平底凉鞋。 时间尚且宽裕,她不紧不慢在超市走着,买了素菜又去挑鸡蛋,后来又去货架上选调味品。逛了一大圈之后,才想起需要补充卫生棉,又绕回百货区…… 就这么兜兜转转也耗费掉不少时间,等她买完东西再回去时已经不早了。 她费劲地提着东西开门,换了鞋再提着东西往里走,却见客厅的电视开着。 “起来了?” 话音一落她才感到不对劲,却已无法收回。 只见一位女士从沙发走到客厅,着一袭灰蓝丝缎改良旗袍,衣身附刺绣印花,领上一颗珍珠扣,指间一枚金珠戒,一身上好的面料在敞亮的光线下印射柔和反光,将原本的素色平添几分活跃的亮度。 她齐脖的短发蓬松后卷,脸上还化着淡妆。 “你是谁?” 何晓穗开口。 却见窗前还有一人,因着何晓穗的声音转过了身。 项林珠看着他怔怔道:“谭先生。” ☆、49 谭社会皮肤略黑, 较瘦, 留着庄重的二八分,眼皮虽单却大小适中, 轻微眼袋爬上道道细纹,许是因着身份架子不爱笑,时常看着都很严肃。 他看见项林珠时感到意外, 却也只是略微一顿, 随即恢复常态。 过来人的眼睛总是锋利无比。 何晓穗一边上下打量项林珠,一边问谭社会:“你们认识?”接着和颜悦色问项林珠,“你叫什么名字?” 二人都还未开口, 却见穿着睡裤出来的谭稷明。 他似乎刚洗过澡,漆黑的短发还沾着水,空气中隐隐飘散漱口水的味道。 “回来了?”他喜形于色看着项林珠,“今儿别做饭了, 咱出去吃。” 他口气这般熟稔自然,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二人关系匪浅。 何晓穗惊,脸上带着笑, 去拉她的手:“快和我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还会做饭吗?” 谭稷明走过来,揽了她的肩向何晓穗介绍:“这是项林珠, 您不老怀疑我藏着一女朋友么,就是她。”又向何晓穗介绍她,“我爸你认识, 这是我妈,何老师。” 项林珠羞窘,慢半拍叫她一声:“何老师。” 何晓穗说:“什么何老师,叫我阿姨就行了。我最近老咳嗽,你谭叔叔说南方湿润,让我过来养养身子,我们半个小时前刚到,不知道你在,也没提前和你们打声招呼,怪不得这小子见我们来还不高兴,原来是我们当了回不速之客。” 项林珠只得尴尬一笑,不经意间却对上谭社会的眼,他眼神犀利严肃,夹杂恍然大悟般的鄙夷和充满失望的责怪。 霎时,项林珠像干了件不可饶恕的大事,扭捏着身体想躲开谭稷明放在肩上的手。 何晓穗眼尖,极快滑过视线,转而看着谭社会。 “我都忘了问你,你知道儿子交女朋友,怎么从不告诉我?” 谭社会沉着嗓音道:“我也是刚知道。” 何晓穗不解,又看了看项林珠:“那你们怎么会认识?” 话音一落,方才热闹的客厅出现短暂的沉默。 谭稷明不慌不忙道:“我爸前几年搞那公益助学,林珠恰巧是被资助的学生,后来我俩因为工作认识了。”他似乎嫌说这些太细枝末节,顿了顿又总结,“再后来就在一起了。” 何晓穗很意外,竟无法立即消化这条讯息,愣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谭稷明又说:“不早了,等我换身衣服,吃饭去。” 他走前捏捏项林珠的手,项林珠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神,刹那间她心中又平静不少。 何晓穗招呼她:“快来坐。” 在那窗明几净的客厅,她左边挨着何晓穗,何晓穗的左边是谭社会。 谭社会一直沉默不语,项林珠始终忐忑不安,像规矩的孩子做了不规矩的事而被大人发现的那种不安,她很想解释什么,可既已成事实,又能解释什么。 他们之间并未有过关于谭稷明的约定,却彼此心照不宣认可这道防线。 她想起少时第一次见谭社会,徐慧丽牵着她极卑微地向他诉求苦难,之后便是冗长的感恩惦念, 她脑袋嗡嗡作响,听不进那些哭穷的话,只深刻记得谭社会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在徐慧丽的嘈杂纷扰中问她:“听说你成绩很好?” 她那会儿怯场木然,只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 谭社会又说:“我既出资供你上学,就希望你能刻苦努力,维持一个好成绩就算对我的报答了,你明白吗?” 她才终于点头,小声道:“明白。” 这些年她努力上进,既因着怀揣梦想,也为的不负恩人厚望。 可如今,她虽然成绩维持住了,却把恩人的儿子拐上了床。虽然很大程度上来说,是恩人的儿子把她拐上床的,但这都不重要,左右不了别人眼中的事实。 她还在忐忑不安的思索,却听何晓穗问:“小项你是哪里人?” 她如实作答。 何晓穗又问:“父母是干什么的?” 却见换好衣服的谭稷明走出来,截她的话:“哪样活儿不是人干的,干什么有那么重要?” 何晓穗没吭声,却不是被儿子唬住,而是发觉自己的问话很多余,这姑娘是老谭资助的贫困生,家里还能是干什么的…… 何晓穗虽盼着儿子结婚,却因着往上三代都出生于官宦之家,不可能一点儿门第观念都没有,她 也尽力说服自己,只要对方清清白白,哪怕是一普通上班族也没什么,可这贫困生……未免也太磕碜了。 接着四人各怀着心思外出吃饭。 谭稷明认识项林珠多年,知她性子沉稳内向又敏感,尤其面对谭社会,难免谨小慎微。像只小乌龟似的,随便拿个家伙一吓唬就缩进去不敢出来。于是自走出门时,他就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她不自在不大想和他牵手,但是他坚持,又说了些取笑的话,她又被他逗乐,只好嗔怪的看他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 可再怎么平复,那稍显古怪尴尬的氛围都一直持续。 直到四人坐上桌吃饭时,沉默良久的谭社会才开口:“你是不是快毕业了?” 她紧着答:“已经毕业了,刚考上研究生。” 谭社会应着,又问:“学什么来着?” “海洋生物。” 谭社会又应着,似完成必要的客套,之后再也不说话。 何晓穗虽对她不大满意,但毕竟有礼有节,面上对她还是照顾的,只张罗她吃菜喝水,别的也不多问。 因着谭社会有要事在身,匆匆吃完饭便要去机场,何晓穗提出要送送他,于是四人分成两拨散了。 餐厅门口,风将她的头发刮起来,柔软的发丝贴着脸,她微微眯了眼睛,还未伸手去顺头发,却被谭稷明抢了先。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替她将头发撩至耳后,又摸摸她的脸。 她踟蹰半晌,道:“你妈妈来了,我再在那儿住着不合适,我还是回学校吧。”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妈那人挺好处,你以后反正要嫁给我,提前和她处处正好。” 她没出声。 何晓穗待人处事滴水不漏,不会过分热情,也不会疏忽冷落,但从知道她的来历后产生细微变化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谭稷明瞧她那样子,心下不落忍,又捏捏她的脸,搂在怀里抱了抱。 叹了口气道:“你老这么忤逆我,顺从我吧你又不开心,真拿你没办法。”又牵着她的手,“走吧,送你回校。” 回去的路上又说:“本来我想着你一毕业就带你去北京见他们,后来你坚持学那什么海洋生物,为这事儿还和我吵一架,我拿你没辙,就想等你学完再说,后来也计划抽空先和他们说说我们的事儿,还没顾上说呢,他们招呼不打就先来了。”他看她一眼,“你也甭为这事儿介怀,丑媳妇迟早见公婆不是?” 她似思考良久:“……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是在想想吧。” “想什么想,你把心搁回肚子里,好好儿学你的,别胡思乱想。有我在呢,天大的事都给你抗下来,担心什么。” “……” 第50节 今天见过谭社会夫妻二人,项林珠头脑霎时如醍醐灌顶,竟头一回将那条横在她和谭稷明之间的警示线,看得清楚实在。 她有些惘然,如果谭社会一直在,或者何晓穗能早些来,当初的她会不会因着这视线所及的顾忌,断然拒绝谭稷明的追求。 可爱情来时总是莽撞糊涂,哪会给人深思熟虑的机会。当时的她也不明白,人在特定氛围下,会加倍放大某种单一情绪,而暂时被忽略掉的感受或许才是最要紧的。 自从搬去新校区,二人都觉得这路途很长,今天却没来由不觉得远,竟恍惚间就到了。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这段距离还是因为突然而至的紧迫感。 到达时谭稷明留她在车里坐了会儿,下车时俩人又黏黏糊糊抱在一起。 谭稷明亲亲她的头发:“去哪玩你先想好了,再和你导师打个招呼请请假,过几天咱就走。” 她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地说:“你还有心情玩。” 他微挑了眉带着笑意看她:“怎么没有心情?你老实跟这儿待着,等我电话。” 分开之后,项林珠直径上了楼。 那舍友看见她时很意外:“你男朋友不都是每个周一早上才送你回来吗,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应付舍友:“他有些事要忙。” 他的确有事要忙,顺原路返回之后就忙着和家人谈判。 这一个来回已耗费近三小时,何晓穗早已送完谭社会回了家。 她听见门口有动静,张罗他:“回来了?”见只有他一人,又问,“小项呢?” 他在玄关匆匆换了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她学校有事先回去了。”又问,“我爸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同意呗。你也真是,什么姑娘不挑,偏偏挑中这么个出身,出身也就罢了,还是你爸公司的资助对象,传出去还以为我们打着公益的幌子白占姑娘便宜,这影响多不好。” 他走去沙发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反正你也看见了,我俩就这么着了,回头你多劝劝 他。” “劝什么劝,我也不同意。” 何晓穗和他并排坐着,因着养尊处优,精神面貌挺好。 谭稷明看着她:“您怎么不同意?” “你爸都和我说了,她那舅妈死缠烂打不是什么好人,这样的家庭背景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婚姻可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这中间牵扯的事情可多了。” “她舅妈我见过,就是一普通人儿,穷了点儿贪了点儿,没那么严重。” 何晓穗惊:“这还不严重?这不明摆着冲我们家世来的,现在还没怎么样,回头要真怎么样了,她不得带上所有亲戚找上门,一会儿要钱一会儿要工作的,我们家虽然有些能力,但也是自己学出来闯出来,不欠别人的,凭什么白叫这些人占了便宜去。”又道,“再说,她一学生,犯不上和你有过多纠缠,现在却把你吃的死死的,要说没有什么目的,我也不太相信。” 谭稷明闲闲道:“我倒宁愿她是有目的奔着我来,也不至于对我这幅态度。” 何晓穗:“她对你态度不好?倒是瞧不出来。但你也真是,待你好的你不理,就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这人聪明,还知道什么方法能让你挂念。” “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您还是人民教师么。” 电视机还开着,正播着夸张的洗护广告。 他看着何晓穗又道:“我问您,怎么突然来了?甭跟我说什么咳嗽,跟这儿唠半天水都没喝一口也没见您咳一声,是不是程书颖又胡说八道了?” “什么叫胡说八道,人是善意提醒,亏得她这一提醒,我和你爸才发现这事儿。” 他道:“老跟背后玩阴的,从小到大都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不过这回还行,还知道缓一缓再告密。” 何晓穗说:“怎么说话呢,自己大张旗鼓做了这些事,还好意思怪别人多嘴。” “两码事儿。”他说,“我怎么张扬是我的事儿,她招呼不打、张口就把别人的事儿往外说就是她不对。我跟您表个态吧,这事儿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谁,我俩光明正大谈恋爱也没什么好瞒的,您要是不同意就再想想,或者找个机会和她处处,她人真不错,时间一长你肯定喜欢。” 何晓穗好奇:“她哪里好了,你就那么喜欢?” “她温柔脾气好,又勤快,做饭收拾家样样不落下,对我也很好。” 何晓穗说:“我竟不知道你挑姑娘这么传统,可温柔勤快的别说这里,就咱北京的也不老少,怎么就非她不可?” 谭稷明很得意:“她还很爱学习,学习成绩特好,年年考第一。” 何晓穗一副十分难以理解的样子看着他:“这算什么?学习成绩也是你选老婆的条件吗?” 他说着便一副沉浸在回味里的模样,几分骄傲的笑着道:“总之,她的好处您不懂。” 何晓穗无言,默了默道:“你爸虽然没说她什么坏处,可不代表他同意了,我最了解他,他不表态的事儿往往都是坚决反对的。” “他反对有什么用,我以后结婚又不跟家住。” 何晓穗给他上课:“就算你不跟家住,也不能和家里闹得不痛快,婚姻大事本应该喜上添喜,两家人和和睦睦都奔着好的去才对。你不能为了你的爱情抛弃父母,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 谭稷明从小在人民教师的熏陶下长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当即给她呛回去:“这话您应该跟我爸说,他要是同意不就什么事儿没有。” “你别给我扯这些,家庭条件悬殊太大本就成不了婚姻大事。” 谭稷明不满:“您还是瞧不起人,什么家庭悬殊,都是歪理,不就是嫌人穷么。” “我可不是嫌人穷。”何晓穗不慌不忙道,“人们常说的门当户对,可不是钱财相当那么简单,不同的条件给孩子的成长教育和环境也不同,导致看待事物的观念和取舍也不一样,这才是俩人能不能长久下去的关键。你可知她为什么学习年年拿第一?她爸妈过世,舅妈贪婪,估计舅舅也是个靠不住的,才想一心摆脱那个糟糕的环境,那么贫穷的人,除了把学习搞到最好,能在以后找份好工作,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不挺好的事儿么,你不也喜欢这种勤奋努力的学生。” “我是喜欢。”何晓穗看着他,“可这么要强的姑娘,不会安于只在家相夫教子,你那老传统的性子会喜欢她这样?” 谭稷明停顿了极短暂的两三秒,道:“您甭跟我讲大道理,她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何晓穗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靠着沙发:“你就犟吧,到时候有你苦吃。” 谭稷明自然不会因为捍卫爱情而和父母闹翻,他双亲都是知书达理讲道理的人,他虽脾气不怎么样,但也自小耳濡目染,道理还是都懂的。 不同意能怎么办,先耗着吧。反正一个天南海北到处飞,一个还在上学没毕业,就这几年时间,总能磨合的。至于他妈何晓穗,他并不是太担心,一是何晓穗惯他,二是项林珠品学兼优表现良好,都有理有据的,她在师大任教多年,因着职业惯性或多或少会在意这些,那姑娘争气,不会叫她小看。 他分析得没错,计划得也可圈可点,唯独漏了一点,那个自卑要强的姑娘可没有和他一般大的决心,反而如摇摇欲坠的楼阁,似乎刮来的风再大一些,就会全盘散沙。 而这场大风的主导者,正是他尊重景仰的父亲谭社会。 ☆、50 转眼, 珊瑚幼体的实验已近尾身。 王飞穿着潜水服把附着板放归至浅海区时, 项林珠正和赵国民在船上等着。 “锯缘青蟹人工育苗的事情你听说了?” 赵国民问。 项林珠答:“没有。” 赵国民一筹莫展:“王飞也说不知道,老曹头就带了我们仨, 却和谁也不说,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总有他的安排吧。”项林珠说,“你要是想知道就问问他去。” “我可不敢, 他那么古板, 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说,回头再怀疑我功利心强就麻烦了。” 项林珠劝:“你也别着急,这个实验已经完成, 下一步他总要安排别的事,说不定就是人工育苗呢。” 结果当天,曹立德果然就新任务又召集他们开会。 就在放置附着板的码头上,海风吹拂, 波涛荡漾,王飞穿在身的潜水服还没来得及换。因着曹立德有要事在身,时间赶得特别紧。 “收尾阶段不可放松, 之后的幼体补充也特别重要,你们不能马虎。” 三人听他教导, 齐齐点头。 “做完这个,你们每个人都写份报告发给我。” 三人又点头。 他又说:“接下来你们做海产硬骨鱼类消化系统的解剖, 鱼种你们自己选,每人选两到三样,不能重复。从结构到繁殖都做个对比, 做完后把对比成果分析发给我。” 三人再次齐点头。 “另外,学校和山东那边有合作项目,大家都准备准备,近期要出趟海,科考船半个月后到,大约就是那会儿上船,确切时间再等通知。” 这仨都是搞理论的学霸,正式着手实验也是从上个月才开始,一听说要出海,都有些兴奋。 曹立德吩咐完便走了,这几人顿时探讨起来。 赵国民先抱怨:“消化系统解剖有什么好搞的,水科院北戴河试验站早在九七年就进行了全面对比,这项目还不如上一个呢,越搞越回去了。” 王飞笑:“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都才刚来,时间长着呢,不愁没有好项目。再说,马上就要出海了,我还挺高兴的,听他们说是和物海一起去,船上有实验室,咱自己带着厨子,想想就挺有意思,总比待在实验室好吧,阿珠你说是不是?” 项林珠道:“是啊,这才刚开始,以后总有机会的。” 赵国民听他二人这么说,也只能悻悻作罢。 这之后仨人便回了实验室,项林珠挑的蓝点马鲛和牙鲆两种鱼类,应着这项研究遵循数量统计原则,需要随机取样,样本大小取每100尾整数,她一姑娘办起来太费事,俩男生就帮着把她的标本先搬出来。 她客客气气道过谢后就开始忙碌,先把一个个标本放进蜡盘,接着登记编号,因内容简单重复,干着干着难免又走了神。最近她总是走神,似乎离从前心无旁骛搞学习的日子已经很远了。 王飞抱着东西第三次返回实验室,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你都标了第三个七了,想什么呢?” 她这才惊觉错误,摘了标签重写了号码系上去。 赵国民从旋转凳上转身看了看她,手里还拿着实验仪器。 “他们说我是劳模,跟你一比我差远了,你每天早出晚归就像扎根在实验室一样,没实验的时候不是听课就是泡图书馆,长久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你是不是太累了,得学会放松啊。” 她笑了笑:“我不累,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正好。” 王飞推了推眼镜和她开玩笑:“今天周三,你男朋友肯定又在楼下等着,你早早结束就下去吧,每个星期一三五都被他那么望着,我们这栋楼都快成了望妻石了。” 自从那天撞见谭社会和何晓穗,二人十分有默契的都不再提当天的事,只是谭稷明待她似乎比以前更好,把以前雷打不动的周五见面改为一三五都见面,有时候时间足了,还会跟学校住一晚再回去。 赵国民笑:“阿珠挺机灵啊,读研以前先找好男朋友,不然天天像这样待在实验室,上哪去找对象,找条鱼还差不多。” 她和俩人就这么说笑着,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不知不觉已到夜幕降临。 等下楼去时,谭稷明果然在等着。他穿着碳灰半袖,长裤略松,愈显腿长,看见她时脸上一笑,伸胳膊去捉她的手,等捉到时微微皱眉,又抓起手来看。 “怎么回事儿?” 那葱白的细指似胀满水的萝卜,竟根根肿了起来。 “下午洗样本,水泡的。” “怎么不戴手套?” 她挽着他的胳膊,懒懒靠过去:“忘了。” “说你什么好。”他抓起来亲一口,“你有时候太能干,什么活儿都难不住,有时候又像不懂事的小孩儿,一点儿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第51节 她笑着说:“我不会照顾自己,难道你会照顾我?” “可不就是我一直在照顾你,照顾你这么久难不成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良心叫狗吃了不成。”他边说边朝她胸前伸出手,“我看看你这良心还在不在,是不是叫狗吃了。” 她打掉伸过来的魔爪:“你别不正经。”又指着路旁的小卖部,“喝水吗,我去买。” 他携着她道:“一起去。” 买完水出来,俩人相携着在路灯下散步,一边商量着晚上吃什么。 “这附近的宾馆住着不得劲,我打算在附近买套房。” 项林珠一口水呛住,咳了半天。 “买房干什么,你一个月在宾馆都住不了几回,太浪费了。” 他说:“我不在你也能住,有套房方便。” “要是为了我就更不用了,实验室离宿舍本来就不近,每天一个来回就够折腾了,要是住在校外会跑得更远。” 他想了想:“那我给你买辆车,去实验室也方便。” “……”她拉他去木椅坐下,“住在学校还开车上学像什么话,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儿?” “学校有项目,过段时间我们要出趟海。” 他问:“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星期以后。” 他又问:“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 他瞟她一眼:“先前我让你请假,你请了吗?” “……还没来得及和导师说,他就宣布要出海的事。” 谭稷明垂睫看着她,没有立时出声,脸色却明显由晴转阴。 她看着他:“你别这样,这是任务,我既然学的这个就不能不去,你要上班,也有很多事要忙,再说,就两个星期,两星期之后我不就回来了吗。” 他脸色依旧郁郁,颇无奈,半晌才道:“你既然要去,我哪敢拦你。” 她觉着他这模样瞧着怪不忍,遂往他肩上靠了去:“你怎么不敢,我就怕你为这事不高兴。” 谭稷明几分烦躁的心就那么又软了下去,吻了吻她道:“我答应你出去,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 “这个周末陪我出去转转。” 她笑:“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从没说过不出去,都是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 他嘴角随即泛起温柔的笑,把她抱在怀里,霎时又瞧见那双布满红点的腿。 遂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你就不能穿条长裤么?老这么露着,看看这腿都成什么样儿了。” 被她突然这么一掰扯,她重心不稳半倒在长椅上,接着干脆往他腿上抻直了膝盖坐起来。 “天太热,长裤捂着难受。” “就不会穿条裙子?” 嘴里怨着,手下却轻轻抚上去,末了,还拿手来回扇着风。 “我们一会儿海上一会儿实验室的跑,同行的又是两个男生,穿裙子不方便。” 谭稷明闻言不再说什么,他本来就传统,姑娘这么保守,他还是高兴的。 因着隔天还有事要忙,这天晚上谭稷明陪她吃完饭后就返回去了。 周六上午,项林珠惦记着和他的约会,一早就起来打扮。 她穿了背心连衣裙,那料子薄而贴身,勾勒一副好身材,齐肩的黑发散下来,紧垂藕白纤细的臂膀。她去镜前照了照,捋了捋头发,顺了顺裙子,接着准备出门。 出门前她猫腰在床前换鞋,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那双鞋需要系带,她歪着身子一边整理一边滑开扬声器。 “你等着啊,我穿鞋呢,马上就好。” 那头顿了顿,严肃而疏远的开口:“小项,是我。” 她蓦地一顿,抬头看着手机屏,莹莹绿光显示三个字,谭社会。 ☆、51 那天意外撞破谭稷明和项林珠的关系之后, 谭社会那番不言语的表现其实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他倒记不太清第一次见项林珠时说了什么, 只是想起基金会刚成立那会儿,这孩子的舅妈徐慧丽。他这么多年几乎一天一个城市的跑, 类似这种偶有交集的人顶多能记住个大概,更多的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却唯独这个徐慧丽他记得特别清楚。 □□年前的夏天, 为扩大公司影响力, 他亲自飞去西南出席公益助学活动。 在一红旗已旧成抹布的小学,那间学校因着扩建更显破败,不过很符合他们的主题, 因为当时除了助学,扩建的那部分也是由他出资。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除了在返回机场的半道儿上被一妇人拦截。那妇人身材微胖,一把黄发已经褪色,从头顶钻出密集的新白发, 早年烫染的眉睫也已经褪色,泛着古怪的蓝。 她拦下车就开始哭诉,嘤嘤呜呜像受到什么不公平对待。 谭社会很无语, 这人不明就里坐在那儿哭,别人还以为他是主持公道的父母官, 或者欠了这人什么债。 他指使袁伟下车问问情况,片刻后袁伟回来, 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一想要钱的妇女,知道我们在这里搞公益,消息传得晚了, 没赶上居委会落实家庭情况。她说她家有一小外甥,去年才死了父母,一直由她抚养,但他们家是吃低保的,都快揭不开锅了,说什么苦大人不能苦孩子,只希望咱再给个名额,资助她那小外甥去上学。” 谭社会经商之前在机关单位上过班,早年搞过普查统计,偌大的区域,哪里穷哪里富他没有不清楚的。贫困户的状况他也特别了解,扶贫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中,中国地域辽阔,加上农耕经济深厚,就这么一年年的猛干,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穷得用不上电。 可人那是真穷,搁大山里住着,正儿八经的靠天吃饭,半点儿门路没有。但凡能跟市里住着的,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城里虽然消费多,但需求也多,能干的活儿不少,哪怕跟人扫大街每月也能挣个饭钱,说什么揭不开锅就太夸张了,何况小孩儿上学还能申请贫困生补助,加上她自己也说了,还有政府给的低保。 他们虽然在这地儿选址,被资助的对象却没一个在城里住着,都是些真正穷得揭不开锅的困难 户。 像她这样人都走了还追上来的,不是摆明着要钱么。 谭社会看了看表,怕误了飞机,只好嘱咐袁伟把这事儿办了。 由此,项林珠便和谭家扯上关系。 后来听袁伟汇报年终工作,听说这被资助的孩子考了全校第一,倒觉得欣慰,也算没有白给钱。去年一机缘巧合下,又知道她在这里上学,听说成绩还是那么好,料想这么爱学习的人应当是个聪慧知趣的。 可突然间发生这样的事,他却不能不起疑。像徐慧丽那样的大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新校区建设还未完善,他们在一家饮品店的太阳伞下坐着,面前放了两杯水。 谭社会专程赶来这里,在项林珠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不知道这样快,或许其实并不快,只是因着她不想它来,所以真正需要面临时总觉得时间过去太快。 谭社会只身前来,连袁伟都没带着。 他偏瘦的身躯穿着一件白衬衫,衣摆扎进裤腰带,整齐的黑发夹杂着些许白丝。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正派又精神,呈现让人尊敬的长者气派。 他开门见山道:“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来找你,是想谈谈你们的事。我的孩子我了解,他道理虽懂却并不是事事都爱讲道理的人,尤其当别人的做法违背他的意愿时,他总试图用自己的一套去压制别人。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强迫你?” 项林珠很认同谭社会对谭稷明的评价,但说到强迫这事儿……她虽不是太明白自己对谭稷明的心思到底深浅与否,但也知道若不是为着喜欢,就算宁愿自我了结也不会因他强迫就屈服。 她于是摇了摇头,没有犹豫。 谭社会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们的事。”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完这话后,项林珠仍旧不可控制地僵硬了脊背,夹杂着委屈的热气从丹田涌至脑门,她稳了稳情绪,没有说话。 谭社会搁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当年我设立基金会,是为了宣传企业文化、扩大公司影响力,说白了是一种策略,并非我想扶弱济平。你舅妈赶得巧,强行把你塞进来,多掏点儿钱也没什么,资助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我也很欣慰,但我可不想一个三番两次问我要钱的人做亲家。” 她纳闷:“问你要钱?” “前两年来公司找过一次,说是做手术实在没钱了,想跟我借点儿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赶巧我人在公司,就给了她些钱。”他说着,竟露出笑容,“我一辈子不畏惧什么,可真是怕了你舅妈那种人,做事情毫不顾忌,不论什么场合都能哭诉她的处境。” “这些都罢了,或许当时她真是走投无路才找上门,那之后也没再来过。不过前不久她却重新找上门,竟为你们的事问我要彩礼钱。” 说罢似感到实在奇葩,还摇了摇头。 项林珠霎时奇辱当头,想解释什么,又觉着百口莫辩,家人出身这类事情最不由人选择。 她压制住对徐慧丽的愤怒道:“她是她我是我,您不能因为她的行为不正就判断我有问题,我和她不是一种人。” 将说到这儿,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屏幕闪烁着谭稷明的名字。 谭社会做了个让她先接电话的动作。 她心绪繁复,只觉没完没了,当着谭社会的面,又有种被抓包的不适感,犹豫几秒,便关了屏幕并不接听。 谭社会接着她的话道:“你和她是不是一种人我没法判断,毕竟没什么交集,我不能一味说你好还是不好,但这确实对你们二人的事情有影响,我不得不怀疑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某种目的。” 正在这时,项林珠的手机又响了,仍是谭稷明打来的。她再次关闭屏幕,把手机搁在一旁,依旧不接。 可铃声将灭掉几秒钟,那恼人的来电再次响起。 这回,她却接得极迅速,恭敬对着电话叫了声:“曹老师。” 谭社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顷刻便对她多了一份认识。 电话那头倒没多和她说什么,她也只是礼貌地回应,没说几句便挂了电话。 谭社会倚着藤椅,粘稠的潮热似从大地席卷而来,他的额头浮现一层薄汗,可这会儿看上去却比刚才平和许多。 他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不慌不忙道:“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也该走了。” 曹立德刚才来电话,是叫她送份资料去会议室,因赶着和国外来的专家会谈,这资料要得十分紧急。 谭社会也是大忙人,说完这话后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谭先生。”项林珠叫住他,“我和谭稷明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什么目的。” 谭社会挺直着腰板,在炙热的太阳下看着她。 他嘴角浮起和蔼的笑,一副心中有数的神态朝她淡淡道:“忙去吧。” 说完便钻进汽车离开了。 谭社会这般深藏不露,项林珠不太能琢磨透,霎时又想起贪婪无度的徐慧丽,没想到她竟背着自己做了这些事。 她虽生气却并未打电话质问徐慧丽,自年后因谭稷明和她闹掰,她更加不愿意面对她,也终于明白对付徐慧丽那种人,和平沟通根本无济于事,非但无济于事,甚至会让她变本加厉。 至于更好的应对方法,她暂时还未找到。就这么一思索,她当下难免心思烦乱,一面拿了手机一面返回实验室替曹立德拿资料。 第52节 行走间谭稷明又打来第三个电话,她这才终于接起来。 “干嘛呢,一个电话也不接,再打还占线。” 听那口气又不耐烦了。 “导师要份文件,我得给他送过去,你先等一等,等我送完就回来找你。” 那头顿了顿:“你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于是二人约好地点,谭稷明没几分钟就驾车赶来。 他远远看她穿着连衣裙,身材高挑,面容姣好,黑发素衣衬得肌肤愈加白皙。人就乖乖站在路边等着,既不东张西望也不翘首期盼,仿佛永远都是这幅耐心十足不骄不躁的模样,像秋日静潭,又似冬夜潇雪。 她整个人连带整个状态都是谭稷明的命门,毫无办法,就是喜欢。 他开着汽车顺畅停至美人跟前,项林珠伸出纤纤胳膊打开门上了车。 他满眼爱意看着她,嘴角浮起惯有的笑:“不是说好在宿舍接你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倒淡定:“谭先生约我在这见面,谈了谈我们的事。” 谭稷明蓦地收了笑:“他怎么来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一边问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谭社会打电话。 项林珠拦他:“我们已经见过面,你再打去有什么用。”顿了顿又说,“他会找我也在情理之中,这种情况怎么能不找来。” 谭稷明不顾阻拦,仍然拨通电话,可电话那头却是忙音。 他再转头看她脸色平静,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在意,回头我找他好好儿谈谈。” 她淡淡反问:“怎么能不在意,如果你是我,你能不在意吗?” 车还停在路边,半开的窗户吹进湿润的风,谭稷明凛着眉没有说话。 依照惯性,为她这口气他本有些上火,再不济,那施压的人也是他父亲,现下除了宽慰她貌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虽然有些窝火,但他并未显露出来。 “在不在意另说,你别为这事儿胡思乱想就行。” 说罢,嗡一声启动汽车,又转头看了看她,接着伸手揉她脑袋。 “闷闷不乐的,怕我爸呢?”又说,“别怕,以后咱也不用他资助,有我在还能少了你学费不成。” 她头发细软柔顺,每次躲不开他的魔手,都被一通乱揉,头顶免不了毛毛的炸起来。 她拍掉他的手:“你别动我头发。” 魔手撤走,转移到她脸上,摸一摸,捏一捏。 “乖一点啊,爷带你吃香喝辣。” “……” 那一阵俩人虽有着隐隐担心,却也过得逍遥快活。 项林珠的生活很充实,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空闲时又有谭稷明占着,几乎无暇远忧。而谭稷明除了忙工作就是忙着和项林珠见面吃饭,以及睡觉……他也找过谭社会,想和他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但谭社会的手机老打不通,要么通了却转接到袁伟那儿去,袁伟传话也说谭社会太忙,压根儿顾不上和他见面,更别说畅聊,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搁浅着。 唯一的变化是,谭稷明待项林珠似乎更好了,他虽照旧懒散并吹毛求疵着,却也知道在二人之间爆发冲突的前一刻选择闭嘴忍耐,虽是极不乐意地退让着,但好歹是让着她。 这都是后来独身一人的项林珠回忆时才懂得,她也试想,若是当时就明白他的改变和付出,给予理解他的空间和机会,俩人会不会就那么一直走下去,甚至并肩作战赢得谭社会的认可。 可惜的是,生活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三点加更一章 老规矩,不重复 ☆、52 炎炎夏日, 蓝天白云, 绿树成荫。 着白衬衣的谭稷明正跟办公室忙着,就在那张皮质大班椅上一丝不苟的看资料。他吹毛求疵的性格虽不适宜生活, 放在工作中却十分得益,因着少时受过良好教育,早年又跟随谭社会耳濡目染, 对于事业他很有干劲, 且很懂得稳中求进,并没有因为家大业大就看不起小投资,或者像别的有家底的二世祖一般, 凭着性子胡乱经营。 公司不论大小,工作不论主次,他都很认真地对待。这一点倒和项林珠很像,是个干实事的。 办公室的冷气悄然散出, 他将看完一页纸,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 来者是财务主管,三十五六的年纪, 穿着合体职业装,梳着无刘海的波波头。 干练的打扮却遮不住紧张的神情, 她没立时出声。 谭稷明察觉异样,头也不抬问到:“什么事?” 主管支支吾吾开口:“这个月初, 符总以购买新设备的名目从公司银行账户转出去一笔钱,现在已经月底,所有票据手续都没见着, 我们着急做账,可联系不上符总……” 他蓦地抬头:“购买什么设备,我怎么不知道?” 那主管也很惊讶,急着道:“当时符总说这事你也清楚,他要得很着急,又是老板,我们也不好多问。” 谭稷明皱眉沉思片刻,指挥她:“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她这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后走了出去。 当初念着公司太小,符钱又一副唯命是从的态度,他才没有立时提出制定股东签字审批流程。自从上次符钱擅自挪用那笔钱借贷给他的朋友,虽然后来也按时归还,但并未打消谭稷明的计划,只是他这段时间太忙,一来二去总顾不上,再者,符钱的确好长时间未出现,这事就这么被耽搁了。 他坐在椅上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符钱,关机。 他又想了想,再打给路之悦,仍然关机…… 他撂了手机,觉着不大对劲。 事实的确不大对劲,彼时的符钱和路之悦,正在人生的滑铁卢上越走越远。 这事还得从数日前兴隆路口那家小旅馆说起。 那天路之悦撞破符钱的秘密后,像只挥不去的苍蝇一直跟着他。 他左右甩不掉,便拐了个弯领着她往莲前的方向走。近九公里路,十二个红绿灯,他顶着烈日,像不知疲倦的豹,步伐稳健仓促,走了近俩小时,到达金鸡亭时颈脖的汗已钻进衬衣,打湿整个后背,却一点儿不觉着热。 路之悦似脱了层皮,太阳将她烤得油光满面,肌肤红里泛着黑。 她跟随他进了小区爬上楼,冲进屋子的第一刻便将自己送到水龙头下淋个痛快,再抬头时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沾着水。 再从厨房出来时,她一边胡乱抹了脸上的水,一边和符钱说话。 “我的天哪,这大老远的,你一路上气都不带喘,不热吗?” 符钱正翻箱倒柜找东西,从电视柜抽屉翻到茶几抽屉。他手脚忙乱,半天找不见竟愈显着急,也顾不上闭合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起身径直去了卧室。 路之悦实在没劲了,瘫在老旧的黄木沙发上歇气。 片刻后,却见符钱拿着麻绳和手铐出来。 “你既然来了,就帮帮我,在我发作时把我绑住,绑不住就铐起来,无论如何也别放开。” 他脸色平静,口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汗湿的头发像刚打了发胶的新发型。 沙发前有一立式风扇,正开着最大挡的凉风,他处在风角似站不稳,颤巍着后退躲开了。 路之悦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了句:“好。” 可那时的符钱已深陷泥沼不能自拔,身体每一次的抗拒失败,都换来下一回更为疯狂的反击,似被困在树上的风筝,薄皮破露,光秃秃只剩一副架子,高处的风还不时将那点儿支离破碎刮得哗哗作响。 他毫无办法主宰自己,仿佛灵魂易主。 从金子那儿获得安抚不过六七个小时,他毒瘾再犯时才刚刚夜幕降临。 头晕恶心的档口尚且嘱咐路之悦给他铐住,可真等铐住了,却似八匹马都拉不住的猛兽,睡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好时残破虚弱的身体即刻变得力大无穷,竟就着手铐挣扎着将那实木沙发拖拽离墙两米来宽。 沙发撞飞茶几,杯盘跌落一地,全数抛向地砖碎个稀巴烂。 他青筋暴露,红着眼在狼藉的地面胡乱抓狂,逮住什么扔什么,一边冲躲在门边的路之悦破口大骂,脱口而出的全是脏话,像常年性情不稳的施暴者。 路之悦看他此刻的模样,似比中午更颓败,又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温柔和风度,心中难免百种滋味。 地上的泼皮无赖已毫无人性可言,一团糟乱中竟抓起落在地上的水果刀,手腕还在扶手上铐着,却蹭着地蹬着腿向门口挪去。 那沙发腿蹭着地砖发出跐溜的刺耳响,他的西装裤磨在地面,寸寸前挪之后留下滩滩黄色水渍,似漏了口的水管,发黄的液体竟层层漫延开。 路之悦目睹他尿失禁,又惊又吓掏出手机,将拨出号码却被他抓住脚腕。 他那只被铐住的手已磨破血管,喷出的血液顺着光滑的钢体滴滴答答落下,而空出的那只手正举着银亮的刀口齐齐对准她□□的脚腕。 他威胁她去卫生间马桶的水箱里拿货,不然就挑断她的脚筋。 路之悦身上没有意志力这一说,当下就把答应帮他戒毒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胆战心惊向卫生间跑去。 那针剂用塑胶密封袋存着,她从水里捞出来,再慌忙奔出去递给他。 他还睡在地上,发着抖熟练拆开包装,再扯断衬衣扣子,将袖子撸了上去。 终于,那条掩藏已久的胳膊完整展露出来,只瞧其过分羸弱苍白,布满密集针孔。 他咬着舌头好容易在上面寻逢一块完整的皮肉,接着猛一针扎下去……七八秒的功夫,整个人又渐渐稳了回去。 恢复清醒时,他有些恹恹的,盯着满屋狼藉半晌才缓过神。 他曲着一条腿半跪在地上,直腰往起站时被手铐牵制,踉跄着又绊了回去。路之悦这才蹲身替他解了手铐,他唰唰两下猛抽了纸巾摁住流血的手腕,又一样样把跌落的东西归回原位,再收拾地板和沙发,最后去了卫生间洗澡,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又干净整洁的出现在客厅。 “这是最后一剂了,再犯时你把我铐住就走吧,别跟屋里待着。” 路之悦正襟危坐,想起前后两次符钱生不如死,却因为这些白面似的粉末极速获得重生,那些不起眼的白面竟有这么大魔力? “这东西是什么感觉,忒厉害了。” 她问。 “要什么来什么,烦恼痛苦统统烟消云散,只有愉悦和幸福。” 他答。 路之悦咂舌,越发对那玩意儿感兴趣。 中午刚知道符钱的秘密时,她怀揣拯救弱者的一腔热血,誓要把他解救出来。可两场见证下来,她又觉着,这玩意儿似乎不至于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它能让烦恼痛苦烟消云散,只剩愉悦和幸福,为什么不试一试,为什么非要戒掉它而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长久沉浸在愉悦和幸福之间不是很美好的事吗。 她路之悦有的是钱,把买包包做美容的钱统统拿去购买愉悦和幸福,貌似更有价值。 她如此好奇而不辨是非的想着。 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符钱运气不太好,本想通过路之悦获救,却没想到就此跌进更堕落的深渊。后期路之悦的加入,把他仅存的自救残念毁灭得一干二净。 第53节 理智时他总有决心去戒,可发作时却顾不得一切,哪怕杀人放火也要把东西搞来,等恢复理智时又无尽后悔。 他在如此恶性循环中不断堕落,直到灵魂被彻底放逐。 最开始他对路之悦也好言相劝过,可路之悦那样的人,怎分得清好坏,非但不停止,反而在尝到那种无法描述的美妙之后怂恿他继续。用她的话说就是不缺钱,想什么时候吸都有。 符钱不用她的钱,总觉着一大姑娘要不是认识自己,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可公司每月发的那几个钱哪够他们二人大剂量的买货,于是他开始借钱,借高利贷,还不了就变卖家产,连电视机都卖了,实在没辙,就以公司进购生产设备为由转了一大笔钱出去。 其实转钱这事儿他老早就干过,就在第一次闹消失的那会儿,只不过怕谭稷明怀疑,赶紧的又从别地儿借了钱把窟窿补上。 先前游说谭稷明投资新项目也是这目的,那时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泥泞,对自己都毫无办法,哪有心思搞什么新投资,噱头罢了。 不过后来谭稷明还是投资了,可那笔钱又被他拿去补别的窟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符钱这窟窿还越来越大,谭稷明虽一时被蒙在鼓里,却总有发现的时候。 ☆、53 又是一个周末, 夜空清朗风凉爽, 海边隐约传来游人嬉闹,听在耳畔更显室内宁静。 电视里放着剧, 茶几上搁着茶,沙发上直挺挺躺着一男人,男人睁着双眼动也不动看天花板。 项林珠给阳台的植物浇完水, 第一次从他身边路过时, 他保持那个姿势。等她切好水果从厨房过来时,他还保持那个姿势。 “你怎么了?” 她躬身拿了水果塞他嘴里。 谭稷明嚼着水果挪了挪腿,给她让了个座儿。 “符钱失联了, 半点儿消息没有。” 他皱了皱眉,有些发愁。 项林珠想了想道:“你问问路之悦吧,也许他们在一块儿。” “早联系过了,一直关机, 她爸路广博也不知道她在哪。” “你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抻开腿往她膝盖上放着:“他也是股东,有些事他必须出面才能解决。” 她只好劝:“或许碰上什么着急事,都是成年人,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却不料,这大问题就发生在隔天上午。 当时谭稷明刚送完项林珠返回公司, 那会儿还不到上班的点儿。他开了办公室的窗户换气,又烧水泡茶, 将往大班椅上坐着,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阵巨大动静。 接着,便有几人拎着棍子闯进来。 为首一人拿起棍子指着他道:“赶紧的掏钱, 不掏就把你们公司全砸了!” 谭稷明倒没觉着怕,只是心情不好的皱了皱眉。也是,大清早碰上这种事,谁心情能好。 他一句废话没有,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可下一刻却被一记射击弹飞了手机,机身撞上身后的书柜,碰碎了玻璃橱窗,噼啪着全落在地上。 那极速的轰鸣震感还在耳旁萦绕,对面的人举着□□面无表情看着他。 真碰上事儿了,他想。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要我掏钱不是不可以,可我得弄明白为什么掏这钱。”又指了指沙发,“坐。” 这些人来者不善,且人数不少,外间被包抄了个全部,门口的卷闸被压下,前来上班的员工被堵在外面,而在里面的两三个人已被控制不得动弹。 那人把枪收回,看了看谭稷明那副极淡定的样子,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谭稷明已坐上沙发,翘着二郎腿看他:“你来不就是为钱么,不和我谈谈还怎么拿钱?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口气十分不羁,惹人小弟又拿起棍子对准他的脸。 他依旧维持淡定,伸手将那棍子拨开。 “什么年代了,别拿这招吓唬人。就我一人也罢了,你整这么大动静,屋里屋外,楼上楼下,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瞧了个准儿。弄死我就几秒钟的事儿,你是出了口恶气,可这枪子儿加上一人命,判不了你死刑也是个无期,不划算。” 那人闻言竟笑了,走去和他并肩而坐。 “符钱确实没撒谎,你还真是个有胆量的。” 这些人竟和符钱有关系,谭稷明凛了凛眉,掏出支烟递给那人。 “符钱得罪你了?” “做生意而已,没有得罪不得罪,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他大手一挥,有人递来一张白纸黑字的书面协议。 “这是他按过手印的合同,月息百分之三十,这都快半年了,欠我三百来万却一分不还。我找不见他人啊,但他把公司抵押了,我只能找来公司了。” 谭稷明看了看他递来的一系列有关公司的复印件。 “月利率超了银行十倍,你这不合法。” “高利贷讲什么法,要讲法我就找法院去了,找你有什么用。” 他随口又问:“他借钱干什么去了?” “在我这借钱还能干什么,不是溜冰就是赌钱,他不是你兄弟嘛,他干什么你还不知道?” 他脑中闪现前段日子符钱弱不禁风的样子,蓦地恍然大悟。 接着合上文件交给那人。 “谁按的手印谁负责,你找我没用。” 那人急了:“你不认账?” 语毕,几人又开始摩拳擦掌。 谭稷明说:“不是我不认账,这合同不是我签的,钱也不是我借的,凭什么给你钱。” 那人道:“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砸了啊。” “砸。”他说,“砸了咱就法庭见,我正好一块儿把你俩都告了。你放高利贷是一罪,掏枪子儿恐吓人是第二罪,你带上人跟这儿祸祸半天了,我一个员工都不敢进来,第三罪就告你个妨碍生产经营吧。至于符钱,甭说他欠你债跟我没什么关系,你要找着他了,我还想请你和我通个气儿,他一声不吭以公司的名义借高利贷,我正好告他个诈骗。” 那人冲着钱来,咋呼人倒很在行,真轮到动手时却不敢轻举妄动。 谭稷明知这些人的门道,接着给他台阶下:“这事儿你再缓缓,合同上的还款期不还没到么,不如趁这时间抓紧找人,人找着了想怎么办不都由你说了算。”说着,他又递给那人支烟,“不打不相识,我谭稷明不是不通人情的主儿,今儿大家就算认识了,往后有什么困难还请兄弟行个方便,当然,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也能来找我,喊打喊杀这事儿我办不了,但找个小关系办些小事还勉强行得通。” 那人接了烟,猛抽了几口,顺着台阶下去:“我要不是看在你也是个爽快人的份上,这事情还真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是。”谭稷明道,“您就干这行的怕过什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中午我请大家吃饭,就当压压惊。” 话再说到这份上,那人也不能再嚣张了,和和气气应着,叫弟兄们都撤了,中午还真和他一起吃了饭。 谭稷明请他们吃饭倒不是为了笼络谁,哪都有这类地痞无赖,他虽然不怕事但也不至于去惹事。这帮人专门打压好欺负的老实人,和他们对着干并不可取,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人来了就哄哄,哄走了该干嘛干嘛,保个太平过清净日子罢了。 这一来二去耽误不老少功夫,等送走这帮瘟神已近下午四点。 而那时候,本该在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待着的项林珠,却登上了科考船,且那船已航海远离岸边一个来钟头。 这事儿是这样的。 早晨她从谭稷明的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回宿舍就被通知去开会。去了会场才知道,原先计划的新船因为故障来不了了,等修好再运营至少耗费三个月时间,可学校的项目等不了,就从别的单位借了船给他们用。 那船虽然旧点儿小点儿,不如新的完善,但也有好几个实验室,够他们用的了。导师和船务领导当即拍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走吧,再拖下去指不定又有新的状况。 她一个小学员能说什么,只能回到宿舍收拾包袱准备出发,收拾东西时她什么都不惦记,只惦记谭稷明知道这事儿后会不会不高兴,不高兴是肯定的,她还得好好儿安抚安抚。 想想也觉着无赖,这都是校方决定的,她身为学生本就该服从指挥,怎么反倒事事都要去安抚他了。 她往包里塞着衣服,本想收拾完再打给谭稷明,但始终惴惴不安,于是先打了过去。 可那会儿,谭稷明的手机将被那个地痞头子打飞,摔书柜上磕得关机了。 她于是接着收拾东西,可等她收拾完东西,再去食堂吃完午饭,直到登船的那一刻,他的手机仍然保持关机。 她有些不安,以往几乎顿顿饭谭稷明都会打来电话,今儿不仅没了电话,给他打过去竟然还是关机的。 他们的船虽开得不快,却离岸边越来越远。 几个同学都回房间休息了,项林珠却还抱着手机在甲板上找信号。 她扎着马尾,穿着白色防晒衣,海风将她的马尾高高抛起,连带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抛进海里。 同船的一位女科研员和她开玩笑:“你那么瘦,再叫风刮跑了,可就喂鲨鱼了啊。” 她在斜阳下眯着眼睛着急:“我想打电话,可没信号,你的手机有信号吗?” 那女科员说:“不是手机的问题,海上本来就没什么信号。要是原计划那新船,我们还能指望蹭个无线上上微信什么的,可这船都多少年了,哪有那些新设备,上网你就别想了。” 她又说:“没有信号没有网,我们要是失联怎么办?” “怎会失联啊,科考船都有卫星电话呢,不过轮不着我们用,那都是领导用的,领导也就碰上危急性命的紧急情况能用一用,一通电话要好多钱呢,不能随便乱用。” ☆、54 她头一次出海, 却没料到是这情况。因着始料未及, 所以在手机尚且有信号的那会儿她也没想到给谭稷明发个短信微信什么的。 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等回去时还不知道那人会怎样发脾气。 好在只有半个月, 两礼拜过起来也很快,他那么大人了,就算找不到她, 打听打听也知道是出海了, 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她虽这般自我安慰,却在闲暇之余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转眼,已经过去数日。 茫茫无垠的大海上, 阳光落在水面碎成耀眼的星星。 甲板上设有小型篮球场,赵国民和王飞几人每天午后都会在这打上一会儿球。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十分规律,闲时还会整一钓竿跟舷上钓海鲜, 虽然基本钓不出什么东西来,却是闲时找乐子的好办法。 偶有蓝鲸和海豚从船舶路过,翻腾的背鳍和尾巴涮开层层海浪, 配着洒满海面的半空夕阳,特别漂亮。 这天, 几人完成实验室的工作后又商量着钓鱼的事儿。 项林珠跟船头闷闷不乐地站着,不知是为了吹风还是晒太阳。 赵国民抛下鱼饵时信心满满:“今天的目标是钓两条东星斑, 晚上让厨子给咱清蒸了。” 几人笑呵呵地闹,有人见项林珠不吭声,便问她:“美女怎么了, 有鱼吃还不开心?” 一直和她走得较近的那位女科研打趣:“阿珠正谋划用卫星电话联系男朋友呢。” 有人说:“别想了,那不可能,就算领导用了回去还要报告审批呢。” 王飞掺和,一边摆弄钓竿一边落井下石:“阿珠要不你让海豚捎个信吧,海豚游得快,半天就给你捎回去了,还能把你家那位的回信再给你捎回来,多浪漫啊。” 第54节 赵国民一本正经:“王飞你怎么说话呢,没看人这么着急么,说什么海豚,海豚哪有鸟飞得快,阿珠你还是用飞鸽传书吧,鸽子半天不到就给你捎回去了。” 语毕,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项林珠知他们开玩笑,也不恼,煞有介事的接了赵国民的话:“我倒是想飞鸽传书,可没有鸽子啊。” 那科研员姐姐道:“没有鸽子,咱有海鸥啊,要不你现在就开始训海鸥吧,让它帮你传信,教会它这招,搞不好还能拿个什么奖项。” 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那姐姐见她还是恹恹的,便走过去劝:“好啦,姐是过来人,理解你的心情,这没有什么,小别胜新婚嘛,半个月不见面,再见面时你们感情会更好。” 她倒没想过感情会不会更好之类的事情,只盼着半个月后再见面时那人能够不暴跳如雷。 就这么一边投入工作,一边数着时间过日子,直到快结束的头两天,曹立德忽然召集他们三人开会。 就在饭厅旁边的小茶水间。他们船上生活设施挺齐全,除了浪拍浪总让人晕晕乎乎的不适,其他和陆地基本生活没太大分别。 曹立德坐在蓝皮包裹的铁椅上,看着他们三人道:“前段时间王飞跟我去上海开会,讨论青蟹育苗的事情,因为持保留意见的人较多,系统不愿出资,这段时间通过多方努力,终于有位民营企业家愿意赞助这个项目。这也是我赞成提前出海的原因,等我们完成这项任务,回去就可以钻心搞育苗研究。” 此话一出,三位同学立即兴致勃勃,尤其是盼这个项目已久的赵国民。 曹立德又说:“因为计划调整,这次我们的出海时间有所延长,原计划半个月,现在改为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你们除了搞好记录研究,还要准备准备新育苗的工作,多找找资料和数据对比,尤其是国民和王飞你们俩,不要花太多时间搞垂钓。” 赵国民立马一副受教的模样,点着头诚恳回应,王飞也笑着连说了几个是。 曹立德虽不擅表露情绪,但言辞间也能瞧出,他因为拉到赞助的事儿心情不错。 项林珠内心又喜又哀,喜的是新项目的事儿,哀的是半个月的消失竟然被生生改成了一个月。 谭稷明不得上蹿下跳的和她急么,她崩溃的想。 但毫无办法,只能一天天捱着。 生活因为简单而枯燥的重复,总会显得尤其单调,日复一日的单调又显得时间特别长,终于,漫长的一个月渐渐过去了。 靠岸的那天天空下着小雨,被海风洗礼了一个月,下船时闻着沾满人气的味道,项林珠觉得自己很像一条咸鱼。 同行舍友十分想念路边的麻辣烫,于是约她一起先吃了东西再回校,但被她拒绝了。 舍友笑着调侃:“想男朋友了吧,以你家那位的风格,多半又在宿舍楼下等着,你快去找他吧。” 她红着脸原本想说,想是想了,也不至于太想,但终是没把这么细致的感受说出口,只拎着包讪讪的走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在那灰白红交错的宿舍楼下,停着一辆车身干净的suv。 车里坐着一男人,正往开了窄缝儿的窗外点烟灰。 项林珠对他的车很熟悉,远远看见了,忍不住满怀雀跃地加快了步伐。 谭稷明隔着挡风玻璃看她迈着长腿走来,没来由的,连日的满腔怒火竟被一股忧伤代替。 那天送走那帮闹事的人后,他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就去买了新手机,一开手机就想着给她打电话,却没想到她竟连着一个月都不在服务区。 因着符钱的事儿,谭稷明一开始慌了神,还以为那人为了诈他钱,把她绑架了。因着失踪人口不满二十四小时不能报警,他甚至连赎金都准备妥当,只等电话一响就跑去救她。 人在关心则乱时总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假想和愚蠢的举动。二十四小时对一个人生安全极有可能出现隐患的女学生来说太漫长了,他哪里等得了二十四小时,几乎一刻都不能等,当夜就飞车去了学校。 学校依旧平静而荒凉,就连那幢宿舍楼都出奇的安静。 眼前的平静并不如料想中的那样,他稍稍平缓了情绪,掩藏住一颗慌乱不已的心奔去了宿管员的房间。 那半老的大妈被他吓一跳,险些洒出碗里的面汤。 等他三言两语叙述来由之后,大妈不以为然的开口:“就302的两位同学呀,早就走了,刚吃了午饭没多久,俩人拎着包出的这大门,还和我打了招呼,说是要去考什么察,我也不懂是什么考察,这里的学生隔三差五就要去考个什么察,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松了口气,出去了也好,省得万一有人利用她找麻烦,尔后心中就腾升出火气,这丫头走得干脆,却一点儿消息不给他留。 眼瞧着罪魁祸首已经走近,他却并不如往常一般开门笑着迎接,只是隔着玻璃淡淡的看着她。 项林珠穿着半袖衫,外套一件连帽防晒服,腿上是条棉质短裤,细瞧过去,黑了不少。 她站在窗外冲他露出个笑,尔后伸手去开车门。 她伸长胳膊拉了拉,没拉开……霎时有些尴尬,再瞧他的脸色,知是生气了,便垂睫看着地面,手里还拎着包,就那么站着动也不动。 头顶的细雨像绵密的银针,刷刷落至头顶,像铺了层白糖。因着一路上也没打伞,她的肩头后颈已被雨水濡湿大片,正贴着里面的衣服,透出半袖的颜色。 谭稷明看她那样子,终是不忍,于是伸手替她打开车门。 她也不矜着,两三秒的功夫便坐了进来。 雨刷器已在车头停了半天,玻璃前又汇聚密集水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逐渐有细流顺滑而下,成一道道弯曲小渠。 谭稷明看着路灯下随风摇摆的树,问她:“是不是在你所有的事情中,我总是排在最后一个。” ☆、55 “走的那天我给你打手机, 可你一直关机, 船上设备不全,没有网络信号, 我没办法和你联系,后来校方通知要延长考察时间,我也没有办法。” “打不通手机你就不能发个短消息?” “……等我想起来时, 已经没信号了……” 他不看她, 就看着被雨水模糊一片的挡风玻璃。 “再怎么着急,你也应该想方设法给我留个信儿,哪怕写个纸条让宿管捎给我, 再不济让人传个话也行。搞你那什么研究挺在行,搁我这儿就爱答不理掉链子,我他妈跟一傻子似的以为你被人绑架了,一两天也说得过去, 整整一个月音讯全无,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心上?” “当然有的。” 闻言,他转头盯着她, 貌似更上火了。 “跟海上没信号时你没法儿联系,回来之后呢, 下了船也想不起给我打通电话?就吃准了我跟这儿等着你是么,你就不怕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 你再也见不着?” 她依然半垂着头,冰凉的衣衫贴着后颈,沉闷的湿气似钻进毛孔, 又热又凉很不舒服。 “我想过回来时一有信号就给你打电话,但在海上漂了这么久,身上都是海味儿,你不是也不喜欢有味儿么,就想着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说完,很适宜地打了个喷嚏。 谭稷明听她这么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默了半晌才说:“这时候倒知道讲究。” 她不受控制又来一喷嚏。 谭稷明抬了眼,伸手剥她的外套。 她吓一跳:“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 他眉毛一扬,嘴角一撇,终于攒出个笑来。 “我能干什么,湿衣服穿着会感冒,赶紧的脱了。” 说话间已替她脱下,转瞬又皱着眉嫌弃。 “什么味儿?” 边说边拿了毛巾替她擦脸擦头发。 “我就说先洗洗吧,你还生气。” “合着你跟一神仙似的来无影去无踪,我还只能受着,不能生气?” 项林珠哪说得过他,习惯性的抬起眼珠瞪他,半湿的头发还在他攥着毛巾的手下,乱糟糟的蓬起来,秀气的眉毛微微拧着,红润饱满的朱唇微微下撇,却是一副鲜有的傲娇作态。 谭稷明哪忍得住,当即捧着头往她嘴边凑过去。 又吸又咬的腻歪半天,车厢氛围的某种因子火速飙升,眼瞧着那双手已贴着蛮腰钻进姑娘的衣衫下摆,可她怎会容他放肆,立即就连推带踹把人撵开了。 俩人都被这猛然的意乱情迷弄得气喘吁吁。 项林珠看着他:“不是说有味儿吗,怎么又不嫌弃了?” 他还朝她伸手,被她敏捷拍掉。 他便伸出指头对着她点了点:“等着啊,敢勾引我,让你吃不了好果子。” 说完便启动汽车往路上开着。 “这是要去哪?” “开房。” “……” 先前船上那个搞科研的姐姐果然没说错,小别的确胜新婚,这二人的感情似乎较以前又深了几分。 男人私下都有小孩儿心性,不同的大概是小孩儿情绪不佳需要吃的哄一哄,男人情绪不佳需要床上哄一哄,吃饱餍足后情绪也就渐渐回来了,感情自然升温。 可这二人感情虽好,日子却不大太平。 谭稷明的公司因为符钱捅了娄子,一时半会儿找不见人,他只好先掏自己的腰包把当月的帐平了,再打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是死是活总要先找着人再说。 符钱背地里这幅德性的确让他很意外,印象中他对人对事都十分客气,从没冲谁发过脾气,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却没想到会掉进毒品这个万劫不复的大染缸,真是人不可貌相。 谭稷明打算找着人后就起诉他,打着投资的幌子收敛毒资本就人品坏透了,还公私不分什么钱都敢挪用,和这样的人没法儿继续合作下去。 甭管他背后有多少个万不得已,也不论他还有没有钱、可不可怜,吸毒都是不对的。 再说说同样水深火热的项林珠。 他们实验室背风,炎热的夏季,浅色窗帘贴着窗台纹丝不动。 他们工作枯燥,室内陈列更枯燥,除了各种仪器就是瓶瓶罐罐。 好在项林珠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加上近期任务繁多,她几乎一刻也不闲着,比起谭稷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天,她正耐心的进行标本胃含物分析,先是用卡尺进行外部形态测量,测出从吻端到尾鳍末端的直线长度,因着操作熟练,两三下就从体长量至尾柄高,麻利得像菜市场的卖鱼贩。 赵国民正伏在器皿上取肠管,那是条背鳍像蝴蝶一样的绿鳍鱼。 他一边解剖一边赞叹:“我去,肠胃膨胀,食物极饱满,这条真有福,死前可是吃了个饱。” 说着,把内容物放在滤纸上,再往小天平一放。 接着赞叹:“八十七点三克,快赶上二两重了,真能吃啊。” 又伸出戴手套的手拨弄那块尸体:“难怪这么肥实。” 一旁的王飞正执笔记录,头也不抬笑着说:“你怎么心情这么好,一个人也能不停地说。” 项林珠也笑:“育苗的事情总算落实,他怎会不高兴。” “还是阿珠懂我。”赵国民道,“研究一个新项目不容易,尤其是我们这行,可要是成功了,那就相当于找着铁饭碗,凭借成果到哪都不愁没饭吃,我当然高兴,你们不高兴吗?” 俩人异口同声的连回他两声高兴。 第55节 王飞又打趣项林珠:“我这个单身汉高兴高兴没什么,阿珠你高兴什么,你男朋友那么会赚钱,你又不愁吃不上饭。” “就是。”赵国民帮腔,“我们下个项目就找谭总投资,阿珠你就是老板娘,我们应该跟着你混。” 她腼腆地笑:“他就开了个小公司,哪有钱投资我们这个。” 赵国民摇头:“谦虚了谦虚了……” 几人一边干活一边闲聊,正热火朝天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三人转头,齐齐叫了声曹老师。 曹立德应着,走近实验室转了一圈儿,看了看他们的进展,最后走到项林珠身边。 “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他站在她面前,似刻意放低了声音。 他说完就率先走了出去,项林珠应了一声,立即脱了手套去洗手。 一旁的赵国民和王飞齐齐朝她使眼色,那意思是有什么机密回来报告。 她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笑着和他们点了点头。 走廊铺着米色地钻,那会儿的太阳正好,明亮的光照在雪白的墙壁,更显露面簇新。 曹立德习惯性把双手背在身后,斟酌片刻才开口。 “你交的那篇报告我看过了,有几个地方不太严谨,我给你做了标注,回头让助理发给你。” 她恭敬地回:“谢谢老师。” 曹立德又说:“你跟着我以来,各方面表现挺好,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程家是什么关系,先前也确实对你有看法,但我并不会只听别人说,别人怎么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会自己观察,照目前来看,你还是很不错的。” 她心中有些雀跃,当初的坚持果然是对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她勤勤恳恳的付出,回报总算来了。 曹立德顿了顿,又开口:“有件事情,我必须提前知会你,关于新育苗的研究,你恐怕不能参加了。” 她惊:“为什么?” 曹立德斟酌两秒问她:“你认识谭社会吗?” 她霎时很意外,又很莫名,没有立即回答。 曹立德看她那反应便明白了,接着说:“他是这个项目的投资人,点名了不能让你参加。另外……我们签了长约,近几年内他会多方投资实验室的工作,但是……都不能有你的署名。”又说,“非功利性研究拉赞助不容易,尤其新育苗这个项目,官方培育重点不在此,也不大愿意出多少钱,有人愿意出面我不可能拒绝。”顿了顿问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他了?” 她没有说话,震惊之余感到太不可思议,谭社会竟对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曹立德似不忍,补充一句:“或许我能想想办法找别的老师带带你。” 竟然有人要她不得安宁,换哪个老师结果都一样。 这个事实,她顷刻间就懂得。 也是那时,她才恍然间明白,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视道德品行、教书育人为第一己任的曹立德,也会为了项目不息湮灭手无寸铁的学生。 ☆、56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项林珠后背冒出一层汗水。 曹立德说完事情后就走了,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别的方面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 项林珠看着他没说话, 事到如今地步,还能说出什么话。 等曹立德走远,赵国民和王飞雀跃地围过来, 她只看见他们张嘴说着什么, 却半晌都听不实在二人说了什么。 后来听清育苗俩字儿后才道了句:“育苗的项目资金大概已经到位了,你们都有份。” 二人顿时更加高兴。 赵国民提议:“晚上吃火锅吧,我请客。” 王飞附议。 项林珠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先走了。” 她一个人去楼下走着,没有目的,也不嫌热。 谭社会这么做的目的搁谁谁也能明白,他可真是心狠手辣, 捏人命脉,只出一招就让项林珠奄奄一息。 付出再多,没有署名的科研和论文对她来说就是一堆废纸, 那是别人的成果,全部给她都没有半毛钱价值。他们这专业就业范围太窄, 本就以搞科研为主,若是整个研究生学涯没有一星半点儿成果, 只凭毕业证根本进不了专业机构。 她思索半晌,掏出手机打给谭社会,可电话里一直都是忙音转接, 霎时心中沉甸甸似揣了团乌云,不上不下压得人喘不匀气。 那天恰逢周三,谭稷明飞车赶来看她。 他到时约莫四五点的光景,项林珠已沿着广场路过操场,跟小湖边遛了大半天。 他把车停在路边,朝她按了声喇叭,她这才在斜阳下眯了眯眼睛,朝他走过去。 一上车谭稷明就皱眉。 “咱虽然皮肤白,但也不是这么个晒法,前阵儿搁海上回来已经黑了一大圈,你还嫌不够呢,非要弄成非洲小妞还怎么着?” 她抬起两只胳膊瞧了瞧:“没有那么黑吧。”又说,“黑点儿也不错,健康。” “什么健康,没病没痛就是健康,今儿起给爷养回来啊,再往黑了晒爷可不要你了。” 她垂着手臂没说话。 他腾出一只手捏她下巴:“怎么,开个玩笑还当真了?” 她躲开他的手:“你怎么老在开车时乱动。” “谁叫你不理我。” “……” 下车时二人手牵手进去小饭馆吃饭,可等菜上齐了,却谁也不先动筷子。 谭稷明因为公司的事儿闹心,没什么胃口,夹了菜放项林珠碗里。 “怎么不吃?” “不太饿。” “少吃点儿。” 她也问:“你怎么不吃?” “我也不太饿。”他后靠着椅子,淡淡道,“符钱还没找着,公司一堆烂摊子。” 她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劝他:“那也得吃饭啊,少吃点吧。” 他应着她,象征性地少吃了点儿,就那么陪她坐着。 草草吃过饭后,二人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 月明星稀,路灯照着绿树红花,越显环境优雅宁静。 谭稷明捏着她的手指在手心里搓了搓。 “今儿怎么没精打采的,有心事?” 她顿了顿,在路灯下停住脚,抬眼看着他:“你爸出手了,他掌控我们实验室的项目资金,明确要求这几年所有项目都不能有我的名字。” 谭稷明愣了愣,随即露了个不在乎的笑:“这是什么路数,你别中招啊。” “导师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她说,“就在今天下午。” 他随即收了笑容,皱了皱眉,捏着她的手说:“这事儿先缓缓,等处理完公司的事儿我再找他谈。”又说,“名字没有就没有罢,你要是不乐意白干活就先学别的,或者过了这段儿再接着学,他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各个专业都去赞助。” 她松软着手任他握,半垂着眼睛说:“我没想过学别的,也不可能过一阵再接着学,这又不是别的事,一放下就很难有机会再继续。” 她若是愿意换专业,早在落榜那会儿就已经听了谭稷明的话服从调剂,且依谭稷明的性格,等她真放下了,再有学习的机会可就难上加难了,这一点她心中十分清楚。 他不太在乎道:“不如趁机别学了,反正我能养活你,和我爸没什么关系。时间一长有了孩子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迟早的事儿。” 这话和项林珠预想的相差无几。 她默了默道:“我学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进入这个行业,我不会放弃。” 谭稷明有些上火:“他不了解你,对你有想法很正常,但只要我们一条心,甭管他搞什么名堂都不可能拆散我们,他整这一出不就是拦着你不让学习么,不学就不学有什么要紧,那什么科研署名的有那么重要?” 她声音不大却很肯定:“对我来说挺重要。” 他没有立时吭声,压了压怒火道:“那你什么意思,让我为了这事儿和他吵一架对着干?” “不是,我是想这事情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想瞒着。”顿了顿,又补充,“我搞好学习和工作也是为了我们的事,这样你们家也不至于小看我。” “谁小看你,多心了不是。别犯轴啊,这事儿听我的,缓一缓再说。” 她不说话也不动,脸色郁郁的僵持着。 谭稷明便绷不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三番两次为这事儿和我闹,到底图了什么?” 她依旧不为所动。 他火气完全上来:“你要继续就自己想办法,别指望我给你解决。” 她说:“我就是把这件事和你说清楚,本来也没想通过你解决。”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看着她,“现在这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有人一心想拆散我们,你倒好,为了一破研究死活跟我对着干,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实验室是么?” “你根本不理解我,这个专业是我从小的梦想……” “我不理解你?” 他几乎暴跳如雷,觉得自己被冤枉。 “我不理解你我他妈早在你落榜那会儿就撂挑子不管你了,让你换专业你不乐意,非要学那什么海洋生物,学就学罢,还得工作,我说给你安排你不领情,非得跟沿海待着,我也由了你。你每次跟图书馆实验室一待就是三四个钟头,我他妈跟一白痴似的杵楼底下没完没了的等着我说什么了?你为搞你那研究,一声不吭消失一个月,我跟一傻帽儿一样提心吊胆一个月我怨过你吗?” 他气到面颊发红,额上青筋暴露。 “我处处为你着想,到头来你还说我不理解你,你倒是理解我,理解到出了岔子站我对面儿跟我对着干!” 她在树下抿着唇,半晌没动静。 谭稷明盯着她,霎时充满怒火的眼睛涌上渗人的寒意。 “我算是明白了,跟你这儿掏心掏肺半点儿用没有,我他妈对你就差没把心掏出来,你却只惦记你那什么学习研究,这么喜欢就跟它们过去吧。” 说完他就走了,坐进驾驶室开走汽车,毫不犹豫。 他气坏了,怒气从丹田涌至脑门,整个胸腔都快支撑不住。 第56节 换以前也就罢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男人不和女人计较,大小事儿不高兴归不高兴,到底还是会让着她。可今天这事儿他才感觉到,人压根儿不像他爱她那么多,他为这段爱情豁出命都没觉得有什么,她倒好,学习上受点儿波折就打退堂鼓。 像何晓穗之前说过的那样,以她的出身背景,想倚靠学习自食其力的确是值得让人理解的事儿,他也一直在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她。可这节骨眼儿上,给他俩使绊子的人又是谭社会,他总不能拿起棒子揍人一顿完事儿,让她稍微缓一缓都不愿意,枉他拿出颗热心贴她一张冷脸,真是白付出了这么多,能不气么。 项林珠也委屈,本来她好端端的上着学、过着自己的日子,碍着他谭稷明什么事儿了,是他非要死乞白赖贴上来,从他贴上来就没什么好事儿,害她上个学处处受挫。 她多么简单一愿望,就是想好好念个书,出来找份对口的工作。先前的程书颖,现在的谭社会,不都是因为他才给她不痛快么,他不念及这些,反倒一股脑怪她只想着学习不想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她早就顺风顺水在学业上干得热火朝天,哪会有这些变故。 因此,她也生气。 她气鼓鼓的跟树下站了一会儿,冷着一张脸回了宿舍。 那晚,饭是吃过了,她却不大能看得进去书,半个小时才翻了三页纸,更多时间都用在生气和发呆上了。 后来实在坐不下去,她便跑去卫生间洗澡,等热水淋在脸上时,脑子里总是浮现谭稷明的脸。 怎么办呢,她想。曹立德那意思,事情根本不可能有转机,不如复读一年,考去别的学校或者机构,可谁能保证那时的谭社会会不会又出手干预。 她心累极了,竟有些怀念从前没有人爱的日子,那般心无杂念地打工上学,再苦也不觉得累。 这夜,项林珠因着心事重重睡得不太好。 隔天上午,她神色不佳去教室听课,却还没走进教学楼,就在路口的拐角处,又碰上了从车里出来的谭社会。 作者有话要说:  应榜单字数要求 今天明天双更,第二更都为下午三点 后天停更,之后恢复正常 ☆、57 谭社会穿着半袖衬衫和西装裤, 略显苍老的面孔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上车吧, 说几句话就走。” 他打开车门,很绅士地邀请她。 项林珠也正好想和他谈谈, 于是没有犹豫地钻进车里。 开了空调的车厢内温度适宜,谭社会的西装裤垂坠平展,皮鞋锃亮简洁, 这番拾掇像他为人一样利落。 他伸出干瘦的手递给她一份资料。 “这所学校的海洋生物专业在全球数一数二, 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等过去之后再准备升学考试的事情, 以你的学习能力,我相信没有太大问题。” 他面色平静沉稳,继续道:“不用担心学费的事,有能力深造的学生, 我很乐意继续资助。” 项林珠静静看着那份资料的蓝色大海封皮,又抬眼看着谭社会。 “条件是和谭稷明分手吗?” 谭社会说:“分不分手我不管你们,但你出去读书的这几年不能和他联系, 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或者你们一起商量对策,反正你再在这里待下去是不可能有收获。” 顿了顿, 接着说:“凭他个人的能力,送你出国读个书绰绰有余,不过, 他愿不愿意这么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既然足够喜欢你,肯定不会介意你能不能上学、有没有工作,这小子别的不夸,的确是个会挣钱的,他养活你不成问题,但你愿不愿意放弃一切待在他身边也得另当别论,你说是吗?” 知子莫若父,这谭社会虽天南海北到处飞,对自己的儿子却还是十分了解。 自上回约谈项林珠,观察到她弃谭稷明的电话于不顾,反而生怕错过导师的吩咐,他就已摸清这姑娘的弱点。谭社会是多么擅于抓重点的人,仅第二次见面就把他们俩人的核心问题摊开来谈。 项林珠倚着真皮沙发听他说完,只觉寒意浸人。 半晌才张开干涸的唇问到:“你不相信我对谭稷明没有目的,是因为我的家庭条件还是因为我舅妈?” “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没有什么目的,但我们之间只能是资助和被资助的关系。” 话及至此,她才终于明白谭社会先前说怀疑她有目的只是搪塞,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考虑过她有没有目的、有什么目的,他只是纯粹因为既定印象不愿接纳她罢了。 她清丽的眼眸眨了眨,像静潭上蜻蜓扇动的翅膀。 谭社会面色平静把资料塞到她手里。 她抗拒着不收。 谭社会坚持塞给她:“你再琢磨琢磨,如果真不需要,再撕了它也不迟。”又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到底什么最适合你,你自己再掂量掂量。” 他敲了敲那份资料的封皮:“要是有机会去这里读书,可别忘了我先前的约定。”说完又看了看表,“我得去机场了,你也忙你的去吧。” 他说完就走了,项林珠站在太阳下看着他离开,手里攥着那份资料,像握了把利刀。 彩印封皮被她攥出指甲印,紧巴巴的皱在一块儿,她看也没看一眼,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上午,项林珠有史以来头一回旷课,扔掉谭社会给的那份资料后,她返回宿舍拿出毕业证和几份资料证明,匆匆出了校门。 她首站去的是海洋环境监测站,那办公室主任摸不清她的来路,客客气气邀她坐在红木办公桌的对面。 她规矩坐下,一边递了资料一边自我介绍。 那人听她说着话,眼睛被纸上的名目吸引,赞了句:“成绩挺好啊。”霎时便明白她的来意,接着道,“我们这里的本科岗只招计算机或中文相关专业的毕业生,主要负责监测和办公室管理这一部分,其他岗位必须是全日制硕士或者博士学历。而且你来的地方不对,你得先报岗位,参加局里的统一考试,笔试面试都过了才有机会进来。” 她问:“什么时候考试?” “每年开春吧,具体时间官网有通知。今年是不可能了,等明年吧。”那人说,“可你条件不够啊,专业不对口,对口的专业学历又不够。” 她又说:“我正在读研。” “那你好好读啊,找什么工作。你毕业再来吧,带着你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或者别的科研成果去局里报名,他们审核很快的,你成绩这么好,考试应该不成问题。” 她顿了顿:“要是没有论文或者科研成果,还能报名吗?” 那人一哂:“开什么玩笑,研究生几年?几年都没有一篇论文那纯粹是瞎混,尤其你们这个专业,有大把时间待在实验室,怎么可能没有成果。这可是很重要的,是审核的一个标准。”看她一筹莫展,又劝她,“你还在读书怕什么,回去好好读吧,理论科目这么好却不想搞研究,真不知你这个同学是怎么想的。” 她霎时有些惘然,明知会是这结果,却仍旧不撞南墙不回头地想跑来试试。 谭社会捏住关键卡口,叫她继续学习无用,出门寻路无果。他力气都不带使,却逼迫她走投无路。 那天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汗流浃背穿梭在各个路口,继监测站后又去了两个实验室,却都以类似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她那颗沉在谷底的心愈渐冰冷麻木,却孜孜不倦似不辞辛苦的马,陀螺般的继续奔走。 最后一站,去的是当地海洋馆。 在主馆场的侧室,一间十平米的平房内,两人面对面坐着办公,中间隔着一张旧木桌。 那位戴着眼镜的男人草草翻了她的资料后,张起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驯海豚还是海狮?”又打量她的身材,“或者当美人鱼演员?不过这个岗位除了表演,还要负责打扫水池、清理垃圾,你能行吗?” 她迟疑着开口:“你们招化验员吗?” 那人知她的目的,于是扶了扶厚重的镜片道:“化验员已经有了,我们这里没有和你对口的岗位,馆里碰上类似的需要都是去实验室或者省局请专家,请一次结一次的钱,比招个专职的省钱多了,所以没有这个岗。” 她紧绷住的一口气渐渐从胸腔沉下去,礼貌性和人道别后从馆里走了出去。 那时的天空已经渐渐暗了,各行业的人陆续下班,穿梭在车水马龙之间。 她在路边站着,手里捏着一沓纸张和文字堆成的材料,那是她多年来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她攒了这么多年的成果,在关键时刻却没有任何用处。 刚从曹立德那儿听说谭社会出手干预时,她就明知提早就业也会四处碰壁,却仍然不管不顾地跑了一整天,直到一无所获,被凌迟的痛才终于从无形象的意识变为触手可及的事实。 她终于明白,想凭己之力抵抗谭社会,无疑等同于蚍蜉撼大树,太可笑了。 这天她再返回校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新校区地处内陆,四面无风,虽然时间已晚,热气却丝毫未减。 她开了宿舍门时,舍友已经躺在床上。 那姑娘在黑暗里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隔壁小王和你一样的课,她说你上午翘课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竟然会翘课?” 她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从抽屉拿出一盒泡面。 “突发状况,我去了一趟市里。” 舍友问她:“没吃晚饭吗?” “嗯,你吃吗?” “我不吃了。”舍友说,“这次出海的时间太长,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还觉得在船上飘着呢,一趟床上就晕晕乎乎。” 她往面盒里倒了开水,用课本盖着封皮。 “多出几次就好了,以后可能出去的机会更多。” “是啊,这次回来后我们导师接了新项目,以后可有的忙了,你们呢,有新项目吗?” “有的吧。”她不太想聊这个,起身往卫生间走去,“我去洗个澡,时间不早了,你先睡吧。” 那姑娘虽应着她却并未睡着,等她出来时还招呼她。 “你手机响了,肯定是男朋友找,哎,就不能少虐我们这种单身狗吗,每天只听你们讲电话都能波及一千点伤害。” 她说:“放心睡吧,今天不吵你了。” 谭稷明可没这么快找她,每回赌气,那次不是消停个三五天的。 她滑开手机一看,果然不是谭稷明,只是条垃圾短信。 那舍友听出问题,问她:“你们吵架了吗?” 她含糊着回应,正掀了盖子准备吃面。 “阿珠,不是我说你,不管干什么事情你都需要多和人沟通,谈恋爱也一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好。” 她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面:“知道了,谢谢你。” 她虽不大爱与人交流,却并非把大事藏心里的主,尤其和谭稷明的事儿,她都是像昨天一样直截了当告诉他。但结果很糟糕,那人要么火冒三丈,要么据理力争,且通常都是据理力争之后火冒三丈,然后一走了之。 昨天他虽然又发脾气,可说的事儿并不是没有道理。 项林珠也认可他的道理,却始终无法退让。 她坐在书桌前,台灯照出泡面盒里的隐隐油光。她头发还湿着,肩上垫着毛巾,水汽不断往里浸。 她不动声色吃着泡面,忽然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其实是自己,就像头对头的利箭,双方都明白彼此的需要,却谁也不肯为谁让步。 这样的爱情,有什么意思。 ☆、58 隔天上完课, 满腹心事的项林珠照旧去了实验室。 踏进门槛时, 赵国民和王飞皆一震。 “阿珠,你这个模范竟然闹消失, 昨天去哪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你。” 第57节 “突然碰到些事,昨天出去办事了。” 赵国民看她神色郁郁, 关切道:“办完了吗, 不要紧吧?” “差不多吧。”她看了看案台上的盘皿,“你们在干嘛?” 赵国民笑:“消化系统解剖不是收尾了嘛,正在进行下一个项目, 培育青蟹育苗。” 王飞说:“什么培育,八字还没一撇呢,老曹头说让咱先观察,要是这么容易就培育出来, 还搞什么研究。” “迟早的事嘛。” 赵国民心情很好。 却闻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三人回头,恭敬地和曹立德打招呼。 曹立德看见项林珠时有些意外, 但他极快恢复镇静。 “都观察出什么结果,说来听听。” 赵国民打头, 端着盘皿郑重其事道:“蟹头椭圆,表面光滑, 中央隆起,分区不明显。” 曹立德又朝王飞示意。 王飞凑近标本,扶了扶眼镜:“胃区和心脏之间有凹痕, 前缘额齿似锯齿,额具有突出的三角形齿。” 他说完后有短暂的沉默,二人皆转头看向项林珠。 她立即套了手套上前,将那标本翻了个个儿。 “胸板灰白,腹脐有七节,呈椭圆形,腹肢四对,分叉有细毛。”见那细毛挺长,她顿了顿道,“这是一只受精的雌蟹……” 她一本正经的口气逗乐赵国民和王飞,二人咧嘴笑出声。 曹立德依旧很严肃:“笑什么,这是很正规的描述,你们已经是研究生了,又不是头一回听到专业术语,有这么好笑吗?” 二人立即收了笑,规矩地站好。 他吩咐王飞:“把观察到的都记录下来,从头胸到腹肢,越详细越好。” 又对赵国民说:“等外部观察结束,就进行解剖观察内部,各个结构和器官,要尽最大限度记录详尽。前几年泉州有一海水养殖场中的青蟹大量死亡,由此展开了青蟹的组织病理学研究,研究表明死去的青蟹体内疑似存在杆状病毒,但那也只是初步结论。海洋太辽阔,青蟹只是其中极其渺小的分支,况且还是浅海区的,更别说别的海洋生物,我们人类看似聪明,其实关于很多方面连门槛都没迈进。病变还没研究透彻,我们就展开育苗培育,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都要认真对待。” 几人听他这番说教,都很受用,不觉严肃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工作。” 他走前看了项林珠一眼,没有说话。 隔天下午,项林珠依然去实验室报到。 他们三人分工,赵国民一边查资料一边给他们普及。 “八十年代之前,青蟹的人工养殖主要以暂养和育红为主,即把从海区捕到的性腺未成熟的雌蟹养成性腺饱满的膏蟹……” 那边王飞和项林珠正细致观察。 项林珠负责口述,王飞负责记录。 “粘膜层包括粘膜上皮和由致密结缔组织形成的固有膜,粘膜下层为厚薄不一的疏松结缔组织,粘膜层和粘膜下层向腔内突出,形成褶皱。” 王飞执笔书写,笔帽来回起舞,快到即将飞起来。 “阿珠,咱慢点儿哈,太快了跟不上。” “傻呀你。”赵国民说,“有电脑不用,敲字怎么着也比写字快吧。” 王飞也很敬业,一边飞速记录一边回他:“我得观察,只写一堆文字哪有亲眼观察印象深刻。”又问,“你不过来看看吗?” “不了。”赵国民说,“阿珠说的我都记脑子里了。” “草。”王飞指着他和项林珠说,“上帝派他这种人是来侮辱我们的吗?” 赵国民回:“什么我们,是专门侮辱你的,阿珠可比你聪明,年年稳坐第一的人,你以为只凭观察就能办到吗,还得要极其聪明的大脑。” 项林珠听他俩互怼,忍不住露出笑意,可笑意还没完全舒展,曹立德又出现了。 他穿着衬衣西裤,一如既往的老派严肃。 霎时室内恢复安静,赵国民也放下资料凑到二人之间。 曹立德看了看项林珠,她背对着他,穿着半袖衫和七分裤,脚上的运动鞋刷得很干净,微躬的背脊偏瘦,却端正的直起来,就像她的性格,顽固不屈服。 他多少年没碰上这样的学生了,多么希望她能继续跟着自己做研究,照她这股子求真务实的劲,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科学家。 可是没有这笔资金,又如何能开展研究。 即使不落忍,他也得赶她走。 “项林珠。” 三同学齐回头。 “你出来一下。” 项林珠知他为何事,于是不慌不忙摘了手套跟他出去。 曹立德将她领到廊道尽头的墙角。 “那天和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她答:“明白。” “明白为什么还来?” 她诚恳道:“我想多学点儿东西,以后总有用处。” “科研项目不能署名,和作家找人代笔是两回事,不是有才华就能有前途。代笔的枪手、包括画图的枪手,一时寄居他人之下,可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只要不接活,自己出去展示才华,就能找到出路。可科研不一样,没有成果,别人连门槛都不会让你进,学得再多也没有用。”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曹立德又说:“你这么用功,跟着谁都能学出名堂,何必非要跟着我,我给你推荐一个导师,也是特别优秀的。” “不用了。”她说,“不是导师的问题,只要我学这个,谭先生都会阻拦。” “那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学别的不行吗,他能阻拦这个,总不能每个都去阻拦?” 原来不止谭稷明,曹立德也这么想,似乎这样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可她仍然说:“我没想过学别的。” 曹立德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转变思路吗,很多事情不是你坚持就有用。有时候放弃是成就另一种可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个机会。这社会变化极快,可能性极大,你在该放弃的时候不放弃,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就像我,很欣赏你身上这股子搞研究的劲,可是我如果不放弃你就不可能开展新的项目,所以我必须放弃你。这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人不可能什么都抓住的,必须有得有失。” 他劝她:“你可以跟着我继续学下去,我不拦着你,可几年之后怎么办,你根本进不了研究所,还不如现在另找机会,何必明知是条死胡同,还一路走到底。” 曹立德的这番话还是很触动她的,她说的这些也是她没有考虑过的。 当天晚上,她回宿舍后想了很久。 她回忆起少时反感的海鲜市场,回忆起早年过世的父母。她不知道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但是当曾经可依附的家人再也不会出现,甚至连印在脑海里他们的模样都逐渐模糊时,她除了从那曾经熟悉又厌恶的味道中寻找一丝活着的踏实感,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自我安慰。 于是她有了研究海洋生物的目标,人一旦有了目标,再艰苦也不觉得苦,因为生命变得有意义了。 这是支撑她二十多年来勇敢向前的力量,是一种伴随终身的安全感。 如果这种力量被剥夺,即使荣华富贵享不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掏出手机,头一回在俩人冷战期主动给谭稷明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 谭稷明率先绷不住,问她:“什么事?” 听他那口气,似乎还未完全消气。 “如果我坚持要学这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同意?” 那头静默两秒,语气不耐道:“你还想为这事儿跟我吵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同意,是你不肯让步,一点儿不为我考虑,这事儿没什么好谈的。” 她握着手机停顿半晌,终是率先挂了电话。 这下,最后一根稻草也夭折了,她再无理由不做出决定。 阳台上还晾着几件衣服,静谧的四周除了学生偶然的嬉闹也没有别的动静。她跟阳台的白栏杆前站着,看不见海,却似乎能闻见海的味道。 她攥着手机安静地站着,看楼下的绿树,那树在灯下泛着嫩黄。 半晌,她终于摊开掌心面对那支被攥得发烫的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通了谭社会的电话。 而那时,谭稷明正在首都机场办理转机手续,他要飞去法兰克福,为他的姑娘,同他的父亲谭社会谈判。 ☆、59 蓝天漂荡层层卷云, 美茵河面浮着游船, 水鸟在铁杆上打盹,南岸的萨克森蒙森区布满大小博物馆, 中世纪的古典建筑和露出尖顶的教堂交错呼应。 北岸的商业楼里,谭稷明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沙发上喝咖啡,透过落地窗可俯瞰大半个法兰克福。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情喝咖啡, 但袁伟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见谭社会, 并且给他倒了杯咖啡,他只好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吧。”袁伟说,“融资方刚进去, 一时半会儿谈不完。” 又问:“你怎么来了?” “有事儿呗。” 他靠着沙发,懒散交叠着腿。 “什么事儿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管的着么你。” 他捧着手机玩游戏,对袁伟爱答不理。 袁伟挑了挑眉,挨着他坐下。 “怎么着, 晚上去河对岸喝一杯?那儿的啤酒很不错。” “我来是办正事儿的,没时间跟你喝酒。” 袁伟想了想:“该不是搞什么投资吧,跟我说不就行了么, 非找你爸干什么。” 他说:“这事儿你还真帮不上忙。” 袁伟浮夸的皱眉思考,忽然猛拍了大腿道:“我知道了, 使钱都不管用的事儿肯定和感情有关,是不是为了小项?” 谭稷明顿了顿, 蓦地抬头:“我就说他忙得跟一陀螺似的,哪来的功夫上我那儿转转,你丫是不是什么都跟他招了?” 袁伟无辜张大眼:“我他妈招什么, 我一个字儿没提过。就为你俩的事儿,谭总前几天还说我一顿,说我跟你穿一条裤子,怪我知情不报。” 第58节 他闻言没吭气,埋头继续玩起了游戏。 念及他大老远专门跑这一趟,袁伟有些隐隐担心。 “诶,你丫不是来真的吧?” 他心不在焉应着他:“什么真的假的。” “你和小项的事儿啊。” “跟那潮得发霉的地儿住好几年,你以为我闹着玩呢?” 袁伟发愁:“那么多姑娘不要,干嘛非得挑上她呢,这事儿不好办你知不知道?” 他依旧懒洋洋:“我这不专程赶来了么。”说着掀起眼皮瞧他,“你丫有什么风声赶紧给我透露点儿,这事儿要办好了晚上请你喝酒。” “我能有什么风声,你爸你还不了解?就一坐镇指挥的将军,他指哪我打哪,谁知道下步棋他会怎么走,再说我已经知情不报在先,他有什么计划哪会提前跟我说。” 二人就这么闲聊着,没一会儿在房间里和谭社会聊融资的德国人就出来了,袁伟立即上前招呼。 谭稷明则起身推门走了进去。 长桌后的谭社会看见他时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他往那描银雕花的椅子上一坐:“来看看您,顺便和您谈谈。” 谭社会看了看表:“给你五分钟,说吧,什么事。” “人好好儿上个学,您干什么非要插一杠子让人学不了,这可不是人民企业家干的事儿,忒不地道。” 谭社会头也不抬:“你专程为这事情来的?” “谁让你老不接电话,我不来一趟还能怎么着。”他看着谭社会,“这姑娘多好啊,温柔贤惠懂事,又爱学习能吃苦,再说她是跟我过又不是跟着你,怎么就碍你眼了?” “你有能耐怎么不弄一项目让她干,你给她弄好了,我再怎么投资也管不着你们。” “我弄不弄项目那是我的事儿,但这事儿你干得不对,给人小姑娘吓坏了,为这跟我急了半天,你这招太损了,赶紧把那什么不能署名的协议撤了吧,什么事不能好好儿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谭社会抬头看着他,“人已经走了,撤不撤销都没用。” 他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她选择学业放弃了你,出国备考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飞机上。”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 谭社会说:“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喝了口水又道,“但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会遵守承诺不和你联系,你可以先回去看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他顿了顿,脸色渐渐沉下去,掏出手机拨通项林珠的号码,当关机的语音提示响起两三秒后他又匆匆挂了。 他看着谭社会:“您怎么能这么做?” “我做的对错与否先不论,她权衡之后选择离开,可见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为这样的女人跑这一趟,值得吗?” 他郁沉的脸色渐渐僵硬,心上霎时爬满惊慌和不可置信。 “你得感谢自己没给她投资什么项目,要不然也看不清她的心思,不过只要她有这个想法,就算过了项目这关,以后碰上别的事,依然会放弃你。” 他听着谭社会说完,沉浸在复杂的思绪替换中半晌没缓过来。 等好半天终于再开口,却问他一句:“你把她送去哪了?” 谭社会锐利的眼睛盯着他,口气霎时严肃起来:“看看你这样子,她抛弃你在先,你难不成还要追去找她?” 他结实的胸腔涌上一股酸涩,夹杂着喷薄欲出的怒火和隐隐作痛,面对谭社会,他从思绪的夹缝中找回残存的理智,将那些情绪强行压制后,起伏着胸膛拍了拍桌面,那动静虽不大却也不小。 接着,他转身出去了。 屋外,送完客的袁伟将走回来。 笑着招呼他:“唷,这么快就搞定了。” “她去哪儿了?” 袁伟莫名其妙,见他那怒发冲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刻便被他揪住领子。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谁去哪儿了,你怎么回事儿,刚才不还好好儿的。” 袁伟边说边掰扯他的手,他不仅不松开,反而揪得更紧。 “你们把她送哪儿去了?你他妈不说是不是?信不信我揍你?” 恰逢谭社会开门出来,见状道:“她去了哪里只有我知道,你要揍人就冲我来。” 谭稷明转头看了看谭社会,隐忍的怒气激发着血管,整张脸都泛着红。 他呼吸厚重,松开了揪住袁伟的手,接着匆匆进了电梯。 袁伟霎时明白过来,一边整着领子一边去追他。 “是不是去机场?我送你。” “别管他。”谭社会说,“他自己会走。” “他这样子,路上要出个什么事儿怎么办?” “几十岁的人了,去个机场能出什么事。” 袁伟只得退回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项林珠在谭稷明心里什么样儿,隐忍柔弱,羞涩胆怯,被人欺负到头上虽不会哭却也很难还击回去,生极大的气时也只会僵着声音维持自己的意见,连句脏话都不会说。 虽然她固执起来犟得像头驴,不会服软也不会说灵巧的话,性格沉闷又不懂情调,可捧手心里疼着的只有他一人,那么因为分歧而导致的不痛快也只能由他一人。 他急坏了,只想着快速飞回去问个究竟,什么赌气不愉快统统抛之脑后,恨不得立刻告诉她:不就是搞研究么,我爸不同意不还有我么,我出钱给你找一项目干不就行了么。 全然不在乎这几天的不理睬不退让,正是因为计较她似乎没那么爱他。 因着失联,他一路上忐忑不安,虽被谭社会说的那些话影响,但始终不相信她已经走了。等到几经周转终于抵达她们宿舍楼下时,仍然不肯相信。 他摔了出租车的门,火急火燎往楼上奔,连车费都忘了付,那司机按着喇叭大声嚷嚷提醒着,他才又掏着钱折回去。 再往楼上冲时,三步并作两步,因着速度极快,轻易躲过宿管的眼。 脚还未抵达,他手已先伸出去,砰砰砰地拍响302的门,动静大得惹出左邻右舍纷纷探出颗头来一瞧究竟。片刻后,屋里的姑娘匆匆跑来开门,一看是他,意外得很。 “你是来找阿珠的吗?” 他起伏着胸膛匀气:“她人呢?” “前天从这搬走了,说是要去另一幢楼住,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想帮她搬东西也被她拒绝了。那之后她也没回来过,你是他男朋友,她换宿舍你不知道吗?” 他伸脖子朝里看了看,靠北的床铺空荡荡,连褥子都没了。 蓦地,心上一凉,他又匆匆下了楼。 一层的宿管正吹着风扇看电视,见有男人从里面出来,便踩着拖鞋从小屋走出去。 “你是谁?” 将问出口,便看清他的脸。 他长期过来接302的那位女同学,宿管认得。 “是你啊。” 她说着,踮脚把胳膊从窗户伸进屋内的书桌,从那抽屉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302那位姓项的同学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寒意,待从宿管手里接过信时,又听她道:“那女娃走了,好像是出国深造去了。” 他拿着那封信,像拿着一面铁饼,重得连带胳膊都有些发酸。 他修长的手指三两下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却只有一行字。 当时的太阳有些晃眼,他微眯着眼睛看着纸上写着: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走了,对不起。 霎时,各种情绪涌至每个毛孔,分量如同一座山,沉甸甸压在心头。 谭稷明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竟真走了,只留下这句没有感情的话,如同她的到来那般悄然。 这就是他的挚爱,他毫无保留全部撒出去的爱,竟换来一把刀,狠狠插在自己心上。 ☆、60 因着事情太过突然, 也或许是他爱得深切糊涂, 即便心中痛楚却仍不愿相信项林珠是和谭社会做好交易出国了,反而认为是她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于是当天下午, 谭稷明驾车疯狂寻找,从他们实验室一直找到曹立德家门口。 实验室的赵国民和王飞看见他时皆一愣,听清来意后也十分好奇。 说:“我们也两三天没见着她了, 平时她几乎天天都来, 最近导师总找她谈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他二话不说,离开实验室后又去掏出手机寻找曹立德的联系方式。 赵国民和王飞相觑无言。 王飞说:“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赵国民道:“这一看就是发生大事了, 哎,搞不好以后实验室就剩我们俩老爷儿们。” 王飞叹:“这个阿珠也真是,平时看着温温柔柔不说话,真碰上事情不和咱说就算了, 连走时都不打一声招呼。” 赵国民又道:“没看见人男朋友都不知道她去哪了么,连男友都不说的事怎么可能和咱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 再说下楼离开的谭稷明,因着和程家的关系, 极快联系上曹立德。 碰巧那天曹立德难得在家,他便飞车赶去别人家里, 却连家门也未进,就站在门口寻问项林珠的下落。 曹立德方才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他是谁,等真见着人时却也略感唏嘘。 他着身的半袖衫已汗湿大半个背, 发鬓都沾着汗水,一双眼睛充斥劳累后的血丝。 曹立德轻咳了一声,似不忍:“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清楚整个过程也无权过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事实,一是的确是谭总授意不能让项林珠参加项目,二是据我所知她前天已经办了退学手续,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一点也不知情。” 他顿了顿,疲惫地道了谢之后离开,高大的身躯慢条斯理走在楼道间,细瞧过去脚步竟有些蹒跚。 下楼之后,他驱车开往集美杏林路的美康制药厂。 早前刘晓娟为项链的事儿约项林珠见面的那天,他听她提过刘晓娟毕业后在那家制药厂上班。他没有刘晓娟的电话,只能驱车过去堵人,行驶的路上他还给王军打了电话。 接通那支老旧手机的却不是王军,而是徐慧丽。 第59节 徐慧丽听明他的来意,下一刻便隔着电话哭诉:“阿珠那个没良心的,已经好久不给家寄钱,攀上有钱人就忘了我们,可怜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现在翅膀硬了不寄钱回来,也不往家打电话,不给我打就算了,也不给我家那口子打,小谭总啊……” 谭稷明不耐,皱着眉挂了电话。 事已至此,他其实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她自愿离开,留给他的那封信也绝不会是那冷冰冰的一句话。 几天前争吵时他说她既然那么喜欢搞研究,就让她和她的学习研究去过日子。她倒一如既往听话,真跟学习过去了。 他心情十分烦乱,将音响开到最大,开至制药厂时已是俩小时后。 那家制药厂规模颇大,一水儿的白墙低梁,成排的房屋前栽了棵棵棕榈,炸开的树叶像招摇的花。 他关了音乐打开车窗,在厂房的自动门旁边等着。 约莫半小时后,穿着工装的刘晓娟和同事相携而出。她走近时,他按了声喇叭。 刘晓娟转头:“谭总?!” 他眉宇间疲惫不堪,开启沙哑的嗓子问她:“林珠和你联系了么,她去哪儿了?” 刘晓娟茫然:“没有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他似不信,重复:“真没联系?” “真没有。”刘晓娟道,“上回见过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项林珠没什么交际面,刘晓娟是最后一线希望,可如今也断送了。 他胸腹间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那儿,双手又不能触及,特别难受。 他在车里淡淡看刘晓娟一眼,虚打了招呼后转着方向盘离开了。 当汽车行驶在绿荫匆匆的马路上,失望和伤心忽然全数席卷心房,那一刻的谭稷明委屈得像个孩子。 她就这样走了,仅是为了上学,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这几年多少个日夜,他辗转反侧着要如何待她更好,哪怕明知她的心思远不及自己。他已然将自己变成一具火炉,煨着烤着包裹着她,就算是块石头,也早该被这无法避及的温度融化。 可她还是走了,无视他的付出,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这便是他的收获,毫无保留付出几年,收获一个人的真面目。 他理解她的不得已,却无法认同她的选择。若是同样的难题交给他,哪怕散尽家缠万贯他也不会选择分开,甭管有多少个不得已,走了便是走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行驶在这城市的车水马龙间,看着天边的夕阳和街头的行人,所有的日常一如往昔,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顷刻间什么都变了。 他睁着一双干涸的眼,连同疲惫至极的身体,都无法和翻滚的情绪抗争,就那么麻木地开着车,再回到家时已经又一个夜幕降临。 加上时差,算起来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却一点儿不觉得困。 风逐海浪的声音忽近忽远,偌大的客厅整洁秩序,窗帘随风忽飘忽落,饭桌上插着束鲜花,花瓣已经枯萎,在昏暗的光线下残破不堪。 屋里没有开灯,四周静得可怕。 他仰面倒在沙发上,睁眼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 四周还有她的影子,在厨房做饭、客厅擦地,或者给绿植浇水,甚至替他围了围兜拎起推子替他推头。再入神一些,几乎还能听见电动推子在头上发出的嗡鸣。 如今一切全部消失,连同那些甜蜜的温存也像一个个梦境,梦境忽然碎了,悲痛的真实席卷而 来。 她就像条毒蛇,冰冷如同一具铁骨硬壳,冷不丁吐出信子攻击,对象却是最爱她的人。爱人因她 受伤,她却独自溜走去逍遥快活,留下的毒素攻击五脏六腑,疼得他呼吸困难。 他浑身无力躺在那儿,就像惨遭失败的前线战士。 半晌,空寂的房屋传来窸窣动静,他整个人陷入思绪的河流,反应极慢。待将那动静听得真切时,才发现是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他心上咯噔一跳,顿了顿,伸手捞来接听。 电话那头的周顺顺似躲在某个犄角旮旯,声音放得极低,隐忍着哭泣。 “谭总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快来吧,上回来公司捣乱的人今天又来了,见了什么砸什么,窗户都给砸光了。” ☆、61 说话间隐约还传来砰砰的巨响, 周顺顺蓦地挂了电话。 他坐在沙发上顿了顿, 似没反应过来,一会儿后又闭着眼睛缓了缓, 接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着皮鞋的脚噔噔踩在光洁的地板上,不出几秒钟便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响, 他就这么又走了出去。 那屋的灯光至始至终不曾被他点亮过。 又过了半个钟头, 等他抵达公司时,警察正行走在满屋狼藉中勘查现场。正和警察交涉的俩男同事脸上挂着伤,周顺顺忍着眼泪立在墙角, 马小丹正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剩下还有几人,大概在事发前已侥幸离开。 谭稷明环顾四周,玻璃全被砸得稀巴烂, 四面都透着风。被掀翻的文件和桌上置物乱七八糟滚成一团,散落在各个角落,连椅子都没有一张完整的, 瘸了腿的滚轴遍地都是。 几人见他回来了,顷刻间统统围过来。 那警察看这阵势, 便问他:“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是。” 他嘴唇泛白,连续两三天滴水不沾导致此刻有些体力不支。他迈开步子挪动腿, 脚下却不着力地踉跄,晃悠着险些绊倒。几人急忙把他扶住,马小丹推开办公桌上的残骸, 招呼他坐下。 周顺顺从撂在地上的纸杯里挑出个干净的,涮了又涮之后,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下一杯水后终于缓过来。 “这事儿和公司另一个股东有关,他叫符钱,半个月前我还上你们局里报过人口失踪。” “你知道这伙人都是谁吗?” 幸好那天的饭没有白吃,他和领头的几人凑巧在饭桌上互相有过简单的认识。 那警察听他细细道来,在纸上做了详细笔录。 走前安慰他:“你别太伤心,也不用害怕,法律会还你一个公正。” 他还以为他的无精打采是被这突然袭击吓出来的。 谭稷明没什么精神的和他互相示意,送人走时又掏出烟散给几位警察。 再回来时他看了看俩位脸上挂彩的男同事。 “去医院查查,有什么毛病尽管治,药费公司报销。” 那俩人虽受了伤,听他这么说还是很感动,相继谦恭地走了出去。 他又看着周顺顺:“找一装修公司把这恢复原样,再通知所有人,公休三天,三天后准时回来上班。” 周顺顺应着,看他那样子一时没忍住:“谭总你是不是生病了,需要去医院吗?” “不用。”他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也回吧。” 说完他自己率先离开。 这本来是一麻烦事儿,可等他处理完后直面一颗流血的心,倒恨不得再来些麻烦事儿,至少突然的棘手能让快要爆掉的大脑歇息片刻。 他本来打算去喝酒,可实在没什么兴致,只好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又回了家。 这回再进屋倒知道先开灯了,因着被某人硬性改掉的习惯,他再也不就着皮鞋往里走。 他站在玄关蹬掉皮鞋,打开鞋柜拿拖鞋,却瞧见半弧的白色柜面躺着一双平底板鞋。他看着那双鞋愣了愣,本想拎出来扔掉,手刚伸过去又顿住了。 接着,他砰一声合上柜门,踩着拖鞋走进客厅。 明晃晃的水晶灯把整间客厅照亮通透无比,他跟沙发坐下,掏出支烟点燃抽着。 屋里太静了,连他往茶几上撂打火机的动静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抻开两条腿,半弓着背凛眉,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片刻后觉得渴,便拿了杯子接水。喝了几口水后,又觉着烟味不得劲儿,于是往烟灰缸里灭了火星子,再搁下水杯时忽然想起曾经项林珠就这事儿说过他。 她说他懒,跟家住着也不知道浇浇花,哪怕是喝剩的水往花盆里倒了,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至少也还有一口气。 他看着透明的玻璃杯愣了愣,着魔般的端起来后走向阳台,将余下的水洒进那盆半高的植物。 之后他开了电视躺上沙发,看不进去节目也睡不着觉,就那么干躺着。 浑浑噩噩躺了一夜,隔天醒来时他去卫生间冲澡,冲完澡后看着那堆换下的衣物,蓦地又记起项林珠曾抱怨他只会添麻烦,连把脏衣服丢洗衣机这么简单的事儿都不会做。 他顿了顿,于是拿起那身衣服丢进了洗衣机,竟还记得把贴身裤头和袜子都摘出来。 连续三天,他都在浑噩之间半梦半醒,这三天他没出过门,肚子饿了叫外卖,等外卖来了吃在嘴里却始终不合胃口。他还去厨房煮过面,按项林珠曾叮嘱的,等面条沸腾软掉捞起来,再涮两片青菜,调好佐料搅和搅和就能吃了。 可不知道哪个环节不对,吃着还是不得劲。 他泄气的皮球般在琉璃台前站着,看那晚面条还冒着腾腾热气,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没了耐性,将那碗面条倒进垃圾桶里。 第四天再去公司时,他穿戴倒一如既往整洁,临出门前竟知道带走厨房的垃圾袋。 从和项林珠认识的那天起,她总忍不住控诉他离了保姆就几乎不能自理的生活习性,可他总是不以为然,等她忽然不见了,他却不知不觉改变了。 到公司楼下时他抬头看了看,二层的办公间窗明几净和以前相差无几。 他下车将准备往楼上走,却不经意瞥见墙角的人影,再定睛看过去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三两步就往墙角追去。 符钱见他追来,吓得慌慌张张逃走,但他身子弱,压根儿跑不动,还没等谭稷明上手便踉跄着栽倒在地。 大热的天儿,符钱衬衣外还套着件儿西服,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皮囊下几乎没有血肉。他面朝地绊倒,狼狈地磕了脸,正准备爬起来时又被谭稷明拽住。 谭稷明掰过他的身体,朝他脸上摔了两耳光。 “孙子,敢算计我。”他揪住他的领子,将人提起来,“前几天那拨人是不是你撺掇来的,你他妈还要不要脸?” 符钱惨白着脸求饶:“他们找我要钱,我没办法。” “没办法就他妈跟我这儿要?我是你提款机还怎么着?”他说着又抽他,“你他妈还吸毒,你对得起你妈和你那俩妹妹么?” 正赶上上班的点儿,来往行人特别多,被这动静闹得都围过来。 谭稷明将他反手后拷,死死锢在身后,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报警。 “你还有胆儿回来,来看你那帮狐朋狗友讹了多少钱么?” 他被禁锢,没什么力气反抗,背朝着他道:“我走投无路了,我来向你道歉的。” “留着和你娘道去吧,跟我这儿道个屁的歉。” 他说着也已经报完警,符钱被动的抵着树站着,像条被捉上岸的死鱼。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忽然闯出一披头散发的姑娘,同样的骨瘦嶙峋,穿在身的连衣裙像条空荡的袍子。 她冲到符钱身边掰谭稷明的手。 “你松开他!” 第60节 谭稷明对路之悦毫不怜惜:“滚开!” 路之悦手下一抖,怯怯的不敢再动手。 下一刻,她起伏着胸膛,朝符钱喷涌出蓄积的情绪。 “你干什么要来找他,你没钱就跟我说啊,我不是早就告你了么,我家有的是钱!你找他干什么,他现在报警了,他要抓你!”说着,又朝谭稷明跪下,“你放他走,谭大哥我求你,他欠你多少钱我替他还,你也知道我爸很有钱,你要多少我都能拿出来,你别让警察抓他,你给他一条活路行吗?” 谭稷明歪脖子往衬衣上蹭了蹭汗水。 “一边儿待着去。”他看也不看路之悦,“我他妈要放他走了才是不给他活路,你也跟这儿老实待着。”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将他们三人包抄出半个圈。 路之悦见符钱被押,也不愿意自己溜走,就那么赖在地上陪着。 符钱让她走,她不走,说:“我说过,我爱你,就算陪你下地狱也不在乎。” 这二人堕落不堪,本该被人唾弃,可此刻谭稷明却有些艳羡,若是某人对他能有路之悦对符钱一半的心,他或许也不至于这么痛苦。 几人就这么僵持着,没一会儿民警就来了,顺利把这俩人带走。 谭稷明这才整了整衣服上楼,目睹全过程的周顺顺去茶水室拿了条毛巾递给他。 “谭总,新的。” 恍惚间他有些愣神,顿了顿接过毛巾道:“谢了。” 他拿毛巾擦了擦手,又抖了抖衬衣上的虚灰,接着随手把毛巾撂在扶手上。 周顺顺理所当然准备善后,手将伸出去,却被他阻止。 “放这吧,我自己来。” 他又拿起毛巾,自己去水池边涮洗。 周顺顺明显觉得他变了,人还是从前的人,可这性子貌似变了不少,言语间也没了往常的戾气, 竟无端平和许多。 她怀揣莫名,又惦记方才的事儿,于是开口:“真没想到符总他……” “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往外传。” 她立即回:“知道了。” 那之后,因人证物证齐全,加上对公司门口的监控进行调查取证,没过多久,那帮先后闹事的人就被揭底一锅端。而被警方逮捕的符钱和路之悦也依照程序被送进戒毒所。 说起符钱,不得不提及他这次主动送上门的目的。其实他并非像自己说的那样是来和谭稷明道歉的,反而被谭稷明说中,是为了钱来打探消息的。 ☆、62 跌入深渊的人连光明都看不见, 又怎会有良心去向谁道个歉, 那些无止境的欲望只教会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断撒谎,可不会让他反省自己曾对不起过谁。 当放贷人几乎翻遍整座城市终于从那间地下赌场将他提溜出来时, 他正窝在小包厢里进行皮下注射。 操作机的屏幕上浮现的数字犹如亮闪闪的星星,伴随着卡通配乐被从天而降的棍子砸个粉碎。 他却浑然不知瘫在沙发上,敞开的衬衣露出干瘪的胸膛, 突显的肋骨跟随呼吸不断上下起伏。他睁眼对着墙壁, 沉浸在崭新的虚幻世界,听不见任何声响,看不见任何人, 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有人上前踹他:“看你这人模狗样的德性,烂到底了还学人穿西装裤,光屁股不是更好,扎起针来也方便。” 他被那人踹翻, 半个身子耷拉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那只腿瘦成麻杆,显得裤腿尤其宽大, 空荡荡的像条麻袋。 别说挨踹,此刻拿刀刺他他都感觉不到疼。 一帮人搁屋里抽烟闲聊, 等他那舒爽劲儿过去,才又拎起棍子吓唬他。 那带头的人面朝椅子坐下, 两条腿跨在两侧,胳膊抱着椅背。 “吸爽了?你爽了哥哥我不爽啊,除非你把钱还上, 让我也爽一爽。” 他耸搭着脑袋:“我没钱。” “没钱你还吸这么爽?有钱买粉没钱还帐是吧?”那人指挥小弟,“剁他一只手回去交差。” 几人随即准备动手,符钱顷刻间却软绵绵蜷跪在地上,像只被烫熟的虾。 “我在思明路有家公司,你们上那里要钱去吧。” “去过了。”那人说,“亏你还把别人当成好兄弟,可别人根本不买账,说这事情和他没关系,你干的你就得负责。” 他还蜷在那儿,仍旧一句话:“我没钱。” 那人火了,摔了凳子拎刀朝他走近,俩小弟把他压住,擒住右手贴着地面伸直,眼瞧着三十公分的长刀即将落地。 他吓得连连求饶,叫嚣着:“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那人略微停顿,便听他接着道:“谭稷明有一老婆,在翔安读书,你们把她弄到手,要多少钱他都会给。” “他家很有钱?” 符钱喘着粗气:“不是一般的有钱,思明路的小公司对他来说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主要为的是在这陪他老婆。” 那人想了想,拎着刀对准他的脑袋:“你要是撒谎,我剁你两只手。” 接着这些人又开始谋划诈谭稷明钱的事儿,但显然符钱这个提议失败了,他们不仅没有找到项林珠,反而去公司威胁谭稷明时还扑了个空。 符钱本想借此一箭双雕,要么这些人诈了钱放过他,要么谭稷明出招把这些人送进监狱,可连续几天杳无音讯他便坐不住了,想溜来探探实情,这才被谭稷明逮个正着,把自己送了进去。 他哄走那些要账人,逃脱监视后跑去新开发区的地下室藏起来时,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提议是不是对不起谭项二人。 反正人生已经破罐破摔,最坏不过如此。 他唯一尚且有能和良心沾边的想法就是对待路之悦,他仍然不想花她的钱,不愿意被她圈养。虽然他的拒绝和实质现象之间并无良性作用,再怎么拒绝也改变不了吸毒的恶习,但他依旧坚持拒绝到底,或许是因为,这并无作用的选择是他仅有的一丝人性,抓住这一丝人性尚且能保他精神上的苟延残喘。 拥有冒险精神的人生是件畅快事,却并非事事都需要通过冒险去证明精彩,有些边界虽不起眼,可一旦跨过便再也回不来。 符钱和路之悦在某种程度来说是同一种人,他们追寻新鲜好刺激,待人处事没有边界凭喜好,可毕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自由和潇洒须遵循某些不成文的规定才能实现,没有原则的随心所欲总会付出代价。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碰见许多人和事,自己对于别人的存在感,大部分都因为别人的人生变动而被代谢掉了,尔后不知不觉接着向前走,再碰上新的人和事。 这日子继续轱辘轴一般向前滚动,渐渐的,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 项林珠始终音讯全无,刚开始谭稷明盼着她会忽然出现,哪怕为她的忽然消失而辩解。他也想过去找她,只要愿意寻找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找着之后又能怎样,不仅不能改变事实,或许还要面临她的铁石心肠。再三纠缠一个心不在此的人,并不是件有意义的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纵使狂妄自傲的谭稷明,也会因为情伤而变得小心翼翼。 渐渐的,三个月过去了。 那些起伏震荡的情绪也随着他的性子一样渐渐沉淀,却不是不痛的,只是埋进骨血看不见罢了。 那会儿他较往常消瘦许多,每天还按时去公司上班。 少了别有居心的人从中作梗,加上他的心无旁骛,这家小公司在他的带领下发展得顺风顺水。 这天上午,连日的晴空高照转换成阴雨蒙蒙,季节又一个轮回,炙热的天气稍有缓和。玻璃上的水柱弯弯曲曲滑下,还未干透时又承接下一滴雨水,视线所及一片雾茫。 谭稷明正伏在办公桌上看文件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 他头也不抬。 周顺顺拿着订单推门而入,神色有些慌张,还有些沉重。 谭稷明从她手里接过订单看了看。 “什么事儿,说。” “今天早上我在街口的饭店吃早餐,遇到前段时间帮公司处理案子的律师,听那律师说……”她放低了声音,“符总上个星期去世了。” 谭稷明执笔的手顿了顿,半晌回了句:“知道了。” 周顺顺唏嘘,转身准备出去,将走了一半儿却被他叫住。 “这文件你给每个人发一份,再把这份资料交给财务,让他们仔细核对,明天对账给每人发一笔赔偿金。” 周顺顺看了看那份需要发给每个员工的文件,一时无法消化这信息量极大的吩咐。 愣了半晌才磕巴着问:“谭总你、你这是要卖公司吗?” “不是卖。”他淡定道,“是解散。” 周顺顺惊:“好端端的为何要解散?这几个月我们营业额连创新高,把好几家龙头都比下去了, 怎么忽然要解散呢?” 他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没接话。 这公司本就因项林珠而起,如今物是人非,再守着只会徒增烦恼。他决定离开这里回北京,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换个环境重新试试。 他不言语,但周顺顺多少能猜出些苗头。 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项林珠来过公司,也没听谭稷明提起过,再联想起近几个月他的反常,她心中便有了数。 上司的决定,下属也不好过多劝解。 “我这就去办。” 周顺顺说,拿着文件准备出去。 却又被他叫住,他点了点办公桌上写满字的纸:“这是公司所有不动产,你联系人做个评估,能变卖的都卖了,换来的钱……”他思考几秒,“全部捐给戒毒中心。” 周顺顺那一刻有些感慨,说不上来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只是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令他们畏惧的男人很大义。 有些人表面温和无害,其实骨子里有很多不光彩的阴暗面,可有的人看上去不太好相处,其实内心很柔软。 蓦地,她又想起最初跟着谭稷明工作时写错标书的事儿,为着他的冷面和严厉,她很长一段时间对他十分不满,觉得他不听别人解释,不懂得体恤下属,是个万事独断专行的人。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正因着他当时的态度,才致使她在之后的工作中再也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也是那时她才明白,这正是他管理公司、督促员工极速进步的一种方式。 身为下属,周顺顺很认可他的领导能力。 “谭总。”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还回来开公司,我还跟着你干。” 谭稷明露出个淡淡的笑:“忙去吧。” 周顺顺带着重磅消息再出去时,公司上下果然炸开了锅,立时纷纷有人进办公室劝阻。 但谭稷明去意已决,大家只好商量着晚上一起吃顿散伙饭。 吃饭时又纷纷举杯敬他酒,他本不想喝酒,但念及大家一片真诚便不好推辞,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全不像以前,不想怎样就怎样,从不考虑在座各位会不会因为他的不参与而拘束不自在。他这样讨喜的变化,其实更让别人信服。 饭馆就在他们公司附近,散场时大家三三两两各自回家,他也准备掏出车钥匙离开,却浑身上下摸了半天都没摸出钥匙来,浑噩间才记起,车钥匙似乎落办公室了,于是他又往办公室走。 那会儿天空还下着迷蒙小雨,盏盏路灯下的细流像即将开锅的水蒸气,明晃晃的路面似泼了层薄油。 他独自走在路上,呼吸间还带着酒气,偶有细风吹来,□□的胳膊伏上一层凉意。 第61节 转过街角,他登上楼梯,进了公司穿过大堂再走进办公室。因着太过熟悉,他也没开大灯,只往办公桌上摸索一阵,却什么也没摸着,接着他开了台灯,在抽屉翻找一阵,依然没找着,他又打开书柜查看,最后开了办公桌下的柜门。 看着柜子里的东西,他楞了半晌,半晌后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只表皮印着美队盾牌图案的暖手袋。 他蹲在那里,捧着那只暖手袋,冰凉的液体隔着容器躺在他的手心,软绵而沉重。 他想,如果人心也有盾牌就好了,那样就不至于在利剑刺来时如此不堪一击。 这场一泄如注的感情换来的伤害,终于教导谭稷明学着如何收敛和温厚。这个锋芒毕露总压榨别人意识的男人,虽渐渐知道该怎么迂回着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却像极了全线减弱的免疫系统,虽不会即刻死亡,却再也难以复原。 ☆、63 人有时因太想获得某种东西, 会不知觉间忽视所拥有的珍贵, 好比项林珠。 在经过近十八小时的飞行后,她终于到达那个理想中的求学圣地。走出机场时, 谭社会安排的人早已在那儿等着她,汽车沿着公路往前走,两边是齐整整的高楼, 顺着路面往右转, 隐约能闻见海风的味道,路的尽头再转个弯,便是绵长的海岸线。 东侧的太平洋碧绿如翡翠, 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一望无际的海面,海上有被风撑得极为饱满的白帆,洁白的沙滩上有穿着比基尼的女郎在晒太阳,还有抱着滑板行走的肌肉男。 这里的气候很宜人, 东南方总吹来凉爽的信风,碰撞各个岛屿上的高山,形成上升的暖湿气流。 领路人将她安顿在瓦胡岛东南边的一幢靠海的房子里, 那房子采光极好,墙壁是蓝色的拼接板, 客厅中央有张灰蓝的小沙发,开放式的厨房串接一张小吧台, 台前还搁了两张彩色高脚凳。 “你就住这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给我。” 他说着,递给她一张名片。 她接过名片, 眼看着那人要走,便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课?” 那人很吃惊:“你刚到,不打算休息两天吗,还有时差你不累吗?” “我不累。” 她吐出三个字儿,坚定的看着他。 “好吧。”那人挠挠头,“街对面有间教室,你要是吃得消,下午就可以去上课。” “好。”她一边说着一边去规整行李,又冲那人补一句,“谢谢你。” 那人看了看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接着便离开了。 等人走之后她就开始收拾房子,从卧室的床头到吧台的酒杯,样样不错过,清扫时仔细得不能再仔细。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往沙发上坐了大概半分钟,却怎么也待不住,于是拿了钥匙出门去了。 林荫道的两旁栽满棵棵椰树,街上除了汽车就是穿着背心短裤的游客,许是阳光太盛,个个晒成麦皮色。她漫无目的行走着,任那炽烈的阳光煨着皮肤,因着初来乍到,她并不熟悉当地多变的天气,料不到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却忽然狂风骤雨。 羽状全裂的椰树叶子像规则的利器,在风雨的冲刷下摇摆不停。游人纷纷捂着脑袋去屋檐下躲雨,嘴里叫喊着各种英文单词。 项林珠穿着半袖衫和短裤,雨水兜头抛下来时她并没有躲开,似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走去街边的卖铺,站在彩色条纹的太阳伞下躲雨。 飞溅的雨水沾着腿,她看着周围陌生的血统、听着别人陌生的交谈,看着马路标识的英文字母,那一刻,莫大的孤独才终于接踵而至。 那是和以往任何时刻的独处都不一样的孤单,她站在那儿看风中摇摆的树,忽然很想很想谭稷明。 她喉头有些发疼,咽了咽口水,就那么看着狂风暴雨忽然停歇,碧蓝的半空竟浮现亮丽的彩虹。 人们似对这绮丽的变化已见怪不怪,又纷纷走出街头继续享受阳光。 她身后的铺子摆着斜面冰柜卖彩虹冰,旁边的烤箱上还煨着热狗。那卖货的小工黑发棕眼,趿着人字拖友好的和她对视,示意她要不要买些什么。 她指了指柜上的热狗,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了钱。当甜腻的食物吃进嘴里,却并不觉得解馋,她只是机械地把东西塞进空荡荡的胃,好像不做点儿什么就难以平静。 麻木吃完东西,她又顺着原路返回,去住所对面的教室上课。 那教室不大,十来平的空间摆了两张连椅课桌,对面是张玻璃白板。 她将走进去还未来得及坐下,身后忽然闯进一位姑娘。那姑娘黄肤黑发也是亚洲人,她穿着低胸吊带连衣裙,齐耳的短发蓬蓬松松,弯弯的眼睛成一道缝,看上去很俏皮。 姑娘很热情,手脚并用着用不地道的口语和她交流。她的口语也十分不地道,于是俩外国人在另一个国度彼此用着蹩脚的英语简单地沟通着。 后来经过老师介绍,她才知这姑娘叫安田美纪,是日本人。 给他们上课的是位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头发极短,毛毛剌剌贴着头皮,每天教完课后抱着滑板去冲浪,或者休息日时去潜水,生活紧凑又松散。 安田美纪过分热情,当天晚上下课便邀项林珠一起吃饭。地点就在莫阿纳凯市场,那里汇集了典 型的东方料理。 吃饭时她说她备考已经两年了,头一年没考上。 “那些东西很难的,你要做好准备。” 她皱着眉,似想不明白为什么考试会那么难,一面叉了盘里的鲯鳅鱼吃。 项林珠觉得她很可爱,道:“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很努力。” 她又说:“我本来不打算来这里,可是男朋友在这里上学,我也就来了。” 项林珠味同嚼蜡:“你是为了男朋友来这里?” “是呀。”她说,“本来我在日本生活很好,可为了爱情我放弃了那里。” 她问她:“你呢,你是为什么来?你这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吧,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呢?” 提及谭稷明,项林珠的心便似活跃的神经,突突的不停跳,每跳一下那疼痛感便拧巴住,似要将整颗心都撕裂开。 生活真是繁复,有人为了爱情抛弃固有的安好,有人却为了学业抛弃固有的爱情。 一直以来,项林珠的生活从未因为谭稷明而乱掉章法,他出现以前,她满脑袋装的学习,和他在一起后,她的重心依然是学习。 她像个战士一般捍卫自己的坚守,除此之外谭稷明几乎要怎样都行,处在当下时不觉得,离开后反而渐渐认识到,那种看似很有忍耐力的包容,似乎更多是因为并未往他身上花什么心思。 他带她去哪儿她就去,给她吃什么她就吃,无心驻足观赏美景,也不会研究那些玲珑精致的食物,更别提去体会谭稷明为合她心意背地里花了多少心思。与其说她在约会,不如说她是应付差事,只图完成任务。 当惯有的存在消失不见,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叮嘱她按时吃饭,不会有人在楼下等她下课,更不会有人把他眼里的一切美好毫无隐藏的分享给她。 她才倏然发现,从前的孤独不算什么,拥有之后又失去才是真的孤独。 项林珠在感情方面远不如学习上利索,那条脉络的反射弧似乎极长,就像柔软的水草,瞧上去软趴趴没力道,泡在水里和丢在岸上甚至没什么区别,可浸得时间长了,当所有的感知渐渐浮现,拉扯不断的韧性便随之而来,霎时坚硬堪比磐石。 这种人其实很可怜,常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治愈伤口,就算不能复原,将养着也会逐渐好起 来。 可她这种人不太一样,时间越长看得越清,沉淀的感情就像被裱在框里的画像,杜绝新鲜氧气只会加长保质期,经常忽视不打理会蒙上一尘灰土,可拿手轻轻一抹,除去尘土的画像只会看起来更加清晰。 无人能走进,更无人能替代。 刚离开的头几天还好,她只要忙着学习或者别的事情就能够暂时放松紧绷的大脑。可渐渐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她的心才开始越来越不能自已。 当一个月逝去时,她才恍然记起谭稷明曾经在毫无音讯的情况下等了她一个月。 那天自船上归校之后,她远远看见他的车停在宿舍楼下,因着习以为常,就那么理所当然走过去。其实自从二人在一起后,谭稷明就老在楼下等着,她却从未想过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她从不问,他也从不说。 当切身体会一个月的杳无音讯,她才知原来时间竟可这么漫长,也是那时才忽然意识到,在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谭稷明并不会知道她哪天会回来,却能在她一回去的当下就见面,只能说明他每天都去楼下等。 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去楼下等…… 难怪再见面时他会那么生气,还问她是不是在她所有的事情中,他总是排在最后一个。 她当下只知他在生气,忽略掉这句话掩藏的酸涩和无奈。如今想起来,他确实说得很对,而且似乎一直以来都明白她的重心不在他身上,却仍然毫无保留对她好…… 突然其来的伤口除了让人疼痛,还会让人成长。 项林珠亲手朝谭稷明刺了一剑,反噬的痛苦竟叫她将曾经看不见的全看见了。 因着理性超然,她虽看清这份感情中的各种脉络,却并未因为不舍和留念而反悔出走的决定,但也因着这份残忍的决断始终鞭策自己的心。 连爱情都能放弃,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事不能勇敢。 于是,虽然她骨子里的轴劲不能彻底更改,却也渐渐学着开阔豁达。 你可能难以想象,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鞭挞下,曾经只会靠行走奔赴于实验室和宿舍之间的项林珠,会在闲时独自开着八十英里的吉普飞驰于茂宜岛的哈纳公路,经过盘沿山路的六百多道蛇形弯,与原始雨林和汪洋碧海为伴,或者驱车沿着帕里高速直往科奥劳山尽头,于断崖边的瞭望台观赏成片的红土地和绿田野。 她还会去大风口的珍珠港感受风的狂野,也会潜入三十万加仑的暗礁水槽观察成群结队的海洋生物。 这份沉郁厚重的感情洗礼终于教会她如何对学习以外的生活投入更多的激情,感受更多活着的意义。 ☆、64 三个月后的一个上午, 阳光依旧灿烈无比, 瓦胡岛南面的那间屋子朝海的一面敞开着蓝色百叶窗,窗台上种着各色花草, 紧邻着窗户有张长形木桌,桌上铺着白色台布,摆着剔透瓷器, 瓷器旁还搁着一壶凉茶。 蓬松着短发的安田美纪正和她的男友早川西原并肩坐在那儿聊天。 安田美纪一边吃着盘里的沙拉一边用日语和早川西原交流, 大意是因项林珠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考上海洋生物专业的研究生而颠覆了世界观。 去年安田美纪刚来这里,花了三个月才勉强能外出和人沟通,而项林珠这个非人类竟然能用如此短的时间把那些生硬的专业名词运用得滚瓜烂熟, 记性好也就罢了,ets寄来的通知书显示她verbal考了165,满分170她轻而易举考了个165。 安田美纪觉得这世界太大了,她幼小的心灵被深深的震慑住。 不仅如此, 项林珠看她整日抱着书啃太辛苦,还根据她的基础设置了一套适用于她的学习方法,竟比那个私教有用得多。 早川西原听她讲完这些事, 忍不住笑话她是笨蛋。 她鼓着腮帮子生气,半天吐出一句:“狗带吧你。” 早川皱眉, 问她什么意思,她沾沾自喜的说是项林珠教她的最新中国网络用语。 项林珠正在吧台用椰汁和朗姆调制马天尼, 一边拿了鲜柠檬一边和早川解释什么是狗带。看看她多厉害,三个月时间不仅拥有一口纯正美式英语,还能听懂简浅的日语。 这样优秀的姑娘, 走到哪都少不了人追捧,比如来自佛罗里达的鲍里斯,他是俄美混血儿,在杨百翰大学学习美术,因和项林珠同在阿罗哈塔附近打工而相识。 鲍里斯倾心于这位美丽含蓄的东方姑娘,总是追在她身后跑来跑去,却始终把距离拿捏有度,不会叫人反感。 他留着两鬓极短的飞机头,金黄的头发根根竖起,深眼窝高眉骨,喜欢穿着贴身背心和条纹沙滩裤,习惯在项林珠拒绝他的追求时,重复三遍why。 项林珠拒绝他的次数堪比天上的星星,鲍里斯却从不气馁,越往后告白起来越像家常便饭,隔三差五都要来一回,连安田美纪都看不下去,不断怂恿着她和鲍里斯交往。 这位鲍里斯不但阳光帅气,还有一颗执着的心,追求项林珠从第一学年持续到第三学年。 三年后的项林珠已经深入海洋生物研究,还是美国海洋协会与西太平洋水下技术研究中心的助理研究员,更是海洋生物学科专家史蒂芬的得意门生。 史蒂芬是位满头白发的德国人,高耸的鼻梁像雄鹰的嘴,喜欢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仔细看东西时却仍由镜框滑至鼻峰,努力睁着一双老花的碧绿色眼睛。 他十分欣赏这位典型的中国姑娘,对她在学习上的聪慧和踏实赞不绝口。 项林珠这几年跟随史蒂芬经手多个项目,从海藻活性物质研究到微生物宏基因组的新发现,以及正在着手的座头鲸繁殖力测定,各个项目都有突破性进展,她已发表数篇科研论文,在这个行业小有名目。 最近,她除了既定学习还会去恐龙湾的海洋生物公园探望一只海豚。 那只叫kekaimalud的小家伙是伪虎鲸和大西洋瓶鼻海豚的女儿,每天吃四十至五十磅鱼的它最近食欲不佳,不知道生了什么病,研究所派了几位科员去给它看病,项林珠是其中一位。 恰逢十月,正赶上安田美纪收到ets寄来的通知书,今年她终于考上了。 为了感谢项林珠的指导,安田美纪邀请她去大岛看火山喷发,同行的还有早川西原和鲍里斯。 她将kekaimaludd 的胃液提取物带回实验室后,和几位同事虚打了招呼便出去了。 第62节 楼下的鲍里斯正坐在红敞篷里等着她,他戴着墨镜,肱二头肌撑开胳膊上的半袖,车里放着低音炮。 安田美纪穿着吊带衫坐在后排朝她猛挥手,她冲她笑了笑,拉开车门上了车。 汽车驶向希洛机场,安田美纪很兴奋,用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和项林珠聊天,她说去完大岛再带她去古兰尼牧场骑马,游览《侏罗纪》和《哥斯拉》的拍摄基地。 项林珠表示上个月已经去过了,还自驾六轮军用吉普穿越整个哈基普雾山谷。 安田美纪咂舌,赞叹她总是这么酷炫。 抵达目的地后,他们又租车环绕基拉韦厄山,那座经久不衰的活火山终年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四周是寸草不生的黑土地。 接着四人有说有笑沿着火山口链路停车场的小路步行,十分钟后抵达熔岩隧道入口,那入口处长满绿色羊齿类植物,隧道内里还装着壁灯。 安田美纪再次咂舌,想不明白这空中隧道是如何形成。项林珠便淡定地向她科普,说那是因为熔岩从山顶快速流下,最先冷却的表面将巧形成隧道的顶端和两侧,这才有了此番景象。 安田美纪崇拜地看着她,转头和早川西原说不要他了,她要嫁给项林珠。 几人乐呵呵地继续前行,最终驻留在海边,观赏那浓稠的火流坠入大海的磅礴。当无形红火变成条状液体似瀑布般流畅跌入大海,腾升的大量白雾才算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冰与火的交融。 尽管肆意浓烈的硫磺味熏得人几近头昏脑涨,却仍然无法抵挡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对人类所造就的震撼。 安田美纪看呆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般大呼小叫。 她正投入得紧,猛然间却见身旁的早川西原单膝跪了下去,手里还捏着一枚钻戒。 四周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早川西原红着脸说了几句日语,安田美纪捂着嘴做不可思议状,接着双眼含泪的一个劲朝他点头。 后来二人在周围的掌声中拥吻,鲍里斯感叹极了,霎时伸开双臂要去拥抱项林珠以庆祝早川求婚成功,但被项林珠几个连环no拒绝了。 他很失望,撇着嘴说她太理智了。 眼瞧着那俩人还拥在一块儿喜极而泣,鲍里斯难得正经严肃的问项林珠为何一点儿机会也不愿意 给他。 项林珠说她不喜欢他,当然不会给他机会。 鲍里斯不能理解她的逻辑,说得先给他机会尝试一下,才能知道喜不喜欢。 项林珠又说,她心里装着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不可能再给别人机会。 鲍里斯不信,一脸无所谓地说她总拿这这个当借口敷衍他,因为他从未见到过那个传说中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一旁的安田美纪不小心竖起耳朵将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 她脸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插嘴问项林珠:“那个人叫谭稷明吗?” 很不标准的中文,项林珠还是依靠谐音听准了谭稷明三个字儿,她很吃惊,心脏忽然又砰砰跳得很快。 安田美纪补充:“你睡着的时候曾叫过这个名字,我听见了。” 她顿了顿,露出个淡淡的微笑,没说什么。 这三年来,她把新生活安排得紧紧有条,不仅学术有成,娱乐也丰富多彩,她从未在任何场合有感而发提及过去,酩酊大醉时都未曾有过,可这般回避不提及却不是因为她已走出过去,或许正是因为时时都记在心里不曾忘记,才不至于偶然感怀惦念。 鲍里斯是和谭稷明完全不同的男人,他热情温暖性格好,阳光开朗知进退。全不像谭稷明霸道不讲理,脾气不好压榨人,可这般懂得距离和分寸的鲍里斯,遇上同样知进退的项林珠,却怎么也擦不出火花来。 项林珠曾仔细想过,就算没有谭稷明,她和鲍里斯也无可能。单看俩人的性格,长期发展下去的可能性只有一种,便是老死相伴却谁也不跨过那道防线。 这样的感觉太适合做朋友,而爱情总需要一些蛮不讲理和激进才能产生化学反应。 像她这样的静如潭水,总需要谭稷明那般突如其来的袭击才能产生美妙的涟漪。 三年了,她终于完成曾经梦寐以求的愿望。可如今,心中却有了另一个愿望,她掰着指头过日子,只盼着颁发毕业证的那天能快些到来,因为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史蒂芬时,史蒂芬还不太明白,问她是不是回国探亲。 她说不是,是回去生活,离开这里。 史蒂芬惊讶不已:“我已准备替你申请劳工移民,申请成功你就可以很快获得美国绿卡,我们国家有公民最完善的权益保障,比你们国家好太多,你们出来留学工作不就是为了尽早成为美国人吗,而你现在却说打算离开这里回中国,你疯了吗?”又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回答:“我从没想过拿什么绿卡,我出国三年是完成一种交易,当然也是为了梦想。可我的梦想只是读完研究生,或许还能继续读个博士,但这都是回国后的打算,我从没想过留在这里。” 史蒂芬仍然觉得她疯了:“我们实验室是全球海洋生物最权威的地方,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技术,还有这么多顶尖人才,而你却说你要离开?你的梦想就只是拿个硕士学历?你的目光太短浅了!” 她笑着说:“是啊,我的梦想只是拿个硕士学历,我已经实现了,所以我得离开。” 难得她在经受这一系列学术成果所带来的荣耀之后,还坚持着最初的梦想,可见其骨子里的轴劲仍在。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她对待生活有所进步,可对待谭稷明的感情却一直停留在原处。 所以她决定回去试试,她想主动寻回曾经亲手葬送的爱情,虽然不知道如今的谭稷明是什么样子,但她愿意试一试。 ☆、65 在那个座头鲸自阿拉斯加南游回归的季节, 安田美纪和早川西原在西南部的科奥利纳举行婚礼。 那间礼堂设有蓝色玻璃穹顶,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外是蔚蓝大海,白色的仪式台和长柱点缀新鲜粉色花瓣, 很符合安田美纪的公主梦。 一对新人在牧师的主持下完成简单仪式,大家鼓掌欢呼时,穿着白色婚纱的安田美纪拿着捧花走向项林珠。 她把那束鲜花递给她:“我希望下一个结婚的是你。” 项林珠笑着接过, 闻了闻花草的清香和她说谢谢。 后来他们顺着台阶往下, 去到花园和沙滩。 那时的天色已暗,深邃的大海在星光点缀下变成沉静的墨蓝,亲友们分批和新人合影留念, 请来的毛利姑娘们伴着尤克里里跳草裙舞。靠右的姑娘跳到热情之处递给项林珠一支花环,她把那只嵌着白姜花和浅绿草叶的花环戴在头上,探出脚尖在沙滩上和她们一起跳舞。 气氛霎时燃到最高点,众人皆加入进来一起舞蹈。项林珠一曲跳下来觉得口渴, 便去铺了白色台布的冷餐桌上吃水果,将把一块儿西瓜塞进嘴里,却不经意间看见椰树下的鲍里斯, 他正和一金发姑娘坐在一块儿拥吻。 “林珠。” 安田美纪换了休闲礼服靠近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 她也跟随她的目光看了看树下的鲍里斯。 “你要走了,所以他去关注别的女孩。其实我们都是这样, 没有机会就会放弃,生活总是有多种选择,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执着。你们三年不见, 他不一定在等着你,也许他已经有了新女朋友,更有可能已经结了婚,你这时候怎会有勇气回去?” “当初我都有勇气放弃他,如今又怎会没有勇气回去找他。” 安田美纪说:“正常人在给别人伤害之后都不敢再回头的,你真是太奇怪了。” 她笑了笑:“哪怕他已经结婚生子,我也要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 那时kekaimalu的病已经治好,关于座头鲸的新项目才进入开端,那是一个关于海洋生态系统的全新课题,如果取得新收获,将是人类关于海洋探索的革命性颠覆。 这个节骨眼和当年在国内开展的青蟹育苗很相似,都是一个绽放光彩的良好契机,当年她极力想抓住可是偏偏不能获得,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她却选择主动放弃。 时隔几年,同样没有人能理解她,不同的是她的心境早不像当年狭隘,她期待着理想结果,却也能接受最坏的一面。 临别时史蒂芬那个老头还是不愿意原谅她,只一再告诫她就这么走了肯定会后悔,她不和他争辩,和实验室的同行纷纷告别,叮嘱史蒂芬的助理按时提醒他服用降压药。 安田美纪和早川西原送她去机场,同行的还有鲍里斯和他的女朋友。 在那个大风纷飞的机场,她终于主动送鲍里斯一个拥抱,并祝福他获得幸福。鲍里斯开玩笑说,要是这个拥抱能来得早一些,他肯定不会放她走。 几人说笑着目送她离开,安田美纪看她走远,忽然冲上去和她拥抱,眼中已含着泪水。 她拍拍她的头说:“又不是从此不再见面了,你们到中国时和我联系,我们再聚。” 安田美纪噙着泪说:“我希望是你邀请我们去中国,去参加你的婚礼。” 她又拍拍她的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飞机上她一路辗转难眠,因着近乡情怯既觉得时间太快又觉得太慢。当终于抵达目的地,她只身走出机舱感受铺天盖地的潮热时,那种既熟悉又遥远的陌生感让她有些紧张,热血澎湃到指尖都微微颤抖。 她看了看表,指针刚好指向十一点半,她于是拎着箱子去附近找了间酒店住下。 那间客房面朝大海,她洗完澡出来站在窗边看风景,那窗户面朝东,盈盈海峡的正对面是金门,往北有条漫长的海底隧道,三年前她刚考上研究生的那年,谭稷明不管刮风下雨总是来回在那条路上接送她去上学。 顺着隧道一路往南,可通向最南面的演武大桥去往靠东的胡里山炮台。她微微闭上眼,几乎能看见观景平台络绎不绝的游人和装点海面的彩色灯柱。 就这样两个小时过去,她仍然不能平息而眠,于是问前台要了红酒,就那么穿着睡袍坐在窗前喝酒,一杯接一杯直到天明。当整座城市在白昼下彰显出清晰轮廓时,她仍然不觉得困,也顾不上吃早饭,换了身衣服就去往思明南路。 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栽满绿植的小道,她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任温暖的风拂乱头发。片刻后汽车停在那幢熟悉的楼下,她下车后在楼下站了很久,甚至来回横着走了几遍,有些踟蹰有些紧张更有些害怕。 当她心怀擂鼓终于鼓足勇气爬上楼时,却意外看到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景象,曾经布满格子间的小公司不知何时变成了宽敞明亮的饭店,已看不出任何办公间的足迹。 门口的接待员将她往进迎,一边问着她几位。 “这是什么时候开的饭店,原来的公司呢?” 那服务员说:“开了两年多了吧,原来是什么公司我也不清楚,你还吃饭吗?” 她心中的擂鼓还在咚咚敲响着,却不似方才那般激烈骇人,转变成沉闷的雷声,带着隐隐作痛。 她又下楼去,掏出手机拨打从未删除的手机号,听筒里传来陌生的语音提示,她抖着手指又打给符钱,仍是不认识的人接听。 这才惊觉,他们的电话号码早已易主。 她在太阳下站着,高跟鞋戳着地砖笃笃的响,连续走了几个来回她才又拿出手机,打给了刘晓娟。 电话那端的刘晓娟听见她的声音很是意外,俩人约在大学门口的茶餐厅见面。 刘晓娟来时还穿着工装,额头冒出密集的汗,她跟单位请了半天假匆匆赶来。再看对面的项林珠,穿着素色连衣裙,针织的阔肩低领飘逸的裙摆,细长的锁骨匀称的腿,浅口的高跟鞋露出秀气的脚背。 “你变化真大。”刘晓娟看着她,“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口气不善,似对她有怨。 “我一直以为你单纯朴实,却没想到也能干出过河拆桥的事。” 项林珠说:“我没有过河拆桥。” “为了自己的未来抛弃爱人,踩着别人给的跳板出国留学,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你和李臻都是同一种人,不珍惜别人的好,有了更好的机会就六亲不认。” 她很意外:“李臻怎么了?” “分手了。”刘晓娟怅然的说,“为了工作和领导的女儿结婚了,他和我一起三年都没提过结婚,和那个女孩儿在一起三个月就结婚了。我以前真是傻,租房照顾他还挣钱给他花,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他,可他却这么对我,我真恨他。” 她这么说,项林珠心里很不好受,刘晓娟对待李臻就像谭稷明对她,如今刘晓娟被李臻伤的这么深,还不知谭稷明是什么样。 刘晓娟看着她又说:“你不告而别之后,谭稷明发疯一样到处找你,只我们单位就去了好几次。” “我知道。” 项林珠说。不然也不会想通过她打探谭稷明的消息。 “你真残忍。”刘晓娟道,“什么都能料到却还是走了。” 她搁在桌上的手颤了颤,盯着面前的茶饮没接话。 稳了稳情绪半晌后才问刘晓娟:“我去原来的公司没找着人,你知道他在哪吗?” “听说你离开之后不久他也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不清楚。”刘晓娟顿了顿,“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想告诉你,半年前我听原来隔壁宿舍的同学说,路之悦好像死了。”她压低了声音凑近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吸毒死的,据说消息传开时她都已经死了一两年了。” 项林珠怔住,那不就是符钱吗,他竟然和路之悦一块儿吸毒,还死掉了。 第63节 符钱是谭稷明的合伙人,他既然吸毒死掉,那谭稷明呢,她不由得心上一跳。 “真是造化弄人。” 刘晓娟说。 项林珠顿了顿道:“她那样的人,不管什么事都只顾自己喜好,发生这种事倒在情理之中。” “可谁不是自私的呢。”刘晓娟看着她,“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前途对你们来说,真的比爱情重要吗?” 这句话像剂针,戳着她冒着血泡的心,那疼痛感沉重压着呼吸道,她似半天才喘上气。 再开口时,背脊都冒着凉汗:“背信弃义只能说明那时俩人之间不是真正的爱情。” “不是爱情你还回来找他?”刘晓娟道,“明知自己错了,何必找这些借口。就算是背信弃义,那也只有你一个,你们这种人擅长把别人的心当成玩具,玩腻了就丢掉。你知道谭稷明最开始是怎么过的吗,你们整个系怕是没人不知道他在找你,邓蕊蕊说那时候的他每天都去你们实验室楼下等,经常一等就是一整天,谁劝都没用。” 因着对李臻的怨念,再碰上发生同类事情的项林珠,刘晓娟没忍住将那些心底的情绪泼向她,一个劲的替谭稷明说话。 “你现在知道回来了,可他被你那么伤害,还愿意见你吗?” 她句句在理,说的也都是实情。纵使项林珠早已做好心理建设,却仍然不得不波动心情。 心中的痛楚似陈年老酒,揭开尘封已久的盖,似乎连空气都浸入那独有的味道。 这一回,虽然痛着她却丝毫不打退堂鼓,他离开这里不就是回北京么,那北京虽然大,但她还不信一寸寸找一片片摸,还找不出一个谭稷明来。 ☆、66 因着知道这或许会是一场持久战, 项林珠倒没有贸然前行, 见完刘晓娟的当天她就罗列各大机构的招生办,准备报名考博士, 甚至还给几家单位投了简历,想着若是由于各种原因不能上学,出去工作也不是不行。 或许是因为磨难已尽, 上天总是眷顾勤劳耕耘的人, 她多年的刻苦努力总算到了厚积薄发的时候。招生办的事情还没办妥,招工单位也还没明确回复,在第三天的凌晨她却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这通电话是史蒂芬的助理打来的, 助理说史蒂芬思考了几天终是因为不舍她这位爱徒,怕她一时糊涂就这么放弃学业,更怕从此人类在关于海洋探索的旅程上少了一位未来巨匠,于是以美国海洋协会与西太平洋水下技术研究中心的名义给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及几大重点实验室发了一封关于她的推荐信。 这无疑是巨大的喜讯, 她和助理通完电话后连忙写了封感谢信发给史蒂芬。 紧接着第二天,她便收到这几家机构的邮件,经过对比思考, 当天下午她拿着资料去当地国海局第三研究所报到,那是目前中国唯一的生物大洋基因研究开发基地。 她去时研究所的主任正联合几大高校的教授开学术研讨会, 她在公共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了半小时,开完会后那主任亲自过来见她, 身后还跟着一拨教授。 那主任看见她时很震惊,伸出手来和她握:“昨天我收到消息时还很惊讶,现在像你这样出国进修还愿意再回来深造的年轻人不多啦, 你来的正是时候,所里正需要人才,我代表研究所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她也客气地回话。却见那主任身后有一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太阳穴附近有颗褐痣。 项林珠瞧见他,恭敬地叫了一声:“曹老师。” 曹立德朝她点点头。 主任问:“你们认识吗?” 曹立德说:“她出国以前,当了我几个月的研究生。” “那看来曹教授本事不够呀,都没留住这么好的人才,现在项同学回来了,可不再是你的研究生了,是博士生,中科院的王书记点名了要亲自带她,在我们这也就是挂个职,以后还不一定能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 她立即说:“主任言重了,我就是个学生,是来学习的,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几人客气地寒暄着,中午在所里食堂吃饭时,曹立德捡了个漏靠近她。 “你跟着史蒂芬研究的微生物宏基因组新成果,我通过期刊都认真看过了,很有价值。” 她笑了笑:“我打打下手而已,沾了史蒂芬的光。” “打下手也是分等级的。”曹立德感叹,“当年虽然诸多困难,可你依然有了今天,这下不管谭总还是李总,谁也不能阻拦你。我对你表示祝贺,也欢迎你回实验室看看,育苗的项目我们已经进入尾声,也算是有个不错的结果,国民和王飞还在实验室工作,看见你肯定高兴。” 她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因着人多,俩人没说几句就被岔开话题。当饭局逐渐进入尾声时,项林珠却意外听得这样一件事儿。 原是研究所近年开展一项目,因着技术条件不成熟迟迟没有结果,原先的赞助商在合同到期后因为无盈利不肯再出资,可项目不能耽误,所里从实验室的开放基金里已经调出一部分,挪走的钱已致别的项目很难开展,现在全所上下正为钱的事儿发愁。 那主任说:“所里的委员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北京,找的是谭氏集团负责人,据说几年前他们曾赞助过一个和我们行业有关的项目,好像就是曹教授他们实验室。” 说罢眼神抛向曹立德,曹立德随即点了点头。 主任又道:“可我们没见着人哪,去了好几趟都被打回来,连秘书都见不上一面。在座各位都是有资源有人脉的老教授,还请各位帮帮忙疏通疏通门路,看看能不能找着别的投资人。”他又看向曹立德,“既然曹教授曾经和他们合作过,应当是有这层关系在,也请曹教授多打听打听。” 曹立德严肃正经的坐在那儿,若有似无瞟了项林珠一眼。他当年也是苦寻无果,亏得及时出现个项林珠,才有人找上门投钱,可当时别人是有别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们实验室,现在目的没了,他上哪去找这层关系。 他心里盘算着,或许只能通过程德忠去找关系试试,但那也不是十足的把握。他们的项目,生意做的小投资不起,生意做的大人根本看不起,像谭氏那样的集团,每年只吞并裁除小公司都多达上百个,谁有空招呼他们。 他正合计如何回话才不扫主任的面子,却见一旁的项林珠拨了拨盘子里的鱼丸。 那圆滚的鱼丸在盘子里不沾边的滚了滚,只听一姑娘在众人缄默中秀秀气气开口:“或许,我可以去试试。” 主任反应慢半拍,疑惑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谭氏吗?” 她点点头。 主任霎时高兴极了:“这美协中心可真是雪中送炭哪,不仅把这么优秀的人才归还祖国,还能替所里拉上项目,早知道你有这层关系,我就应该一见面就请你帮这个忙。”他拿起杯子,以茶代酒,“我代表所里先谢谢你了。” 项林珠客气地回敬他。 她正愁该怎么请假去北京,这下可算是逮住一个天赐良机。 于是在所里的安排下,隔天上午她便收拾行李飞去了北京。 那会儿的北京已进入初秋,凋零的树叶在风中起舞,光秃秃的树枝似张牙舞爪的诡怪。 不过天气倒是不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项林珠打车去了建国门附近的酒店,安顿好之后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出门了。 她出门倒不是为了立刻去找谭稷明,她几十年从未这么紧张过,比面试史蒂芬时还紧张,怎么敢立即去找他,可更不能安静地待在那儿,一紧张便待不住,一待不住便要找些事情干,于是她出门准备走一走。 沿着一号线坐去□□广场,再往东走经过王府井,然后一路向北去了南锣鼓巷,这是一套标准的游客式站点。抵达最后一站时天已近黄昏,她走在石板小路上,经过灰砖瓦屋的成排商铺,耳畔是听了近半日的标准儿化音。 这便是谭稷明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仔细去感受周围的细枝末节,从曾经万分熟悉的地方口音到街铺柜子里的糖葫芦,她心里很是忐忑,虽未见着人,却感觉到和他似乎产生从未有过的贴近。 这莫名其妙的感受以致她当天晚上有些兴奋,于是,又一个整夜辗转难眠。 且说第二天清晨,万里无云的蓝天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席卷整个北京城,连进公园提笼遛鸟的居民老爷子都减少了一半儿。 太阳初露光芒的那会儿,谭稷明被堵在路上,一刻钟后堵车大队伍仍然没有丝毫往前挪动的痕 迹。 前排司机转头和他说话:“今儿虽起了个早,但还得迟到,不如明儿咱三更天就上路吧。” 谭稷明微眯着眼睛假寐,闻言笑了笑:“明儿起你甭来接我了,我坐地铁上班去。” “那不成,那我不是失业了么。”司机说着又补充,“您要坐地铁也行,带上我。” 他还没张开眼睛,淡淡调侃:“哪儿都有你。” 正说着话呢,前面的车好不容易开始挪动,谭稷明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他看了看屏幕,是何晓穗打来的。 于是接起来,便听何晓穗隔着手机叮嘱:“今天佳慧生日,你把应酬推了啊,你们平时那么忙都没人陪我,今晚说什么也要到家里来。” 他淡淡应着,挂了电话后揭开杯盖喝了口水。 那司机开着车,似想起什么,问他:“昨天约的饭局定哪儿啊,您给个准话儿,我打电话安排。” “推了吧。”他说,“今天佳慧生日。” 那司机机灵,立马扯出笑脸回他一句:“得嘞!” 等到了公司,他走进办公室脱下外套去泡茶。 那张弧形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堆着几份文件,再旁边是具金属色立式台灯。玻璃墙以西摆着一具沙发,沙发前的小茶几下还铺着素色地毯。 办公桌后是面嵌入式书柜,小隔间里分门别类摆着几样工具书,最下面还放着两样艺术摆件,那是胡佳慧去米兰逛展览时给他带的礼物。 自从三年前他回了公司总部,每天都在这儿上班,孜孜不倦处理文件和业务。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秘书送来文件他一样样翻看,往那椅子上一坐就是俩小时,再抬头时活动着脖子看了看窗外。 百米高空下是被大风吹拂的城市,棵棵白杨在风中摇曳,但那树身却始终直立不斜,车水马龙的热闹隔老远看着就像颗颗爬行的蚂蚁。 他揉了揉后颈,喝了口茶接着办公。 两分钟后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 他头也不抬。 “谭总,屋外有人想见您,已经等了三个钟头,她没有预约,我不能放她进来,但是怎么劝都没用,她说一定要见你一面。” “干什么的?” “说是什么项目融资,前期他们领导已经来过好几回,我们都回绝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派人来。”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他依然没抬头,“讲道理没用就叫保安上来把人轰出去。” “是。”那秘书应着,“这姑娘看上去不像那么难缠的人,不知是不是和我们公司有过节。” 谭稷明执笔的手还在纸上签着名,随口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项林珠。” 他右手似力道过猛,笔尖穿透纸张竟划出个洞。 顿了顿,似没听清,他抬起头重复:“谁?” ☆、67 “项林珠。” 秘书字正腔圆的重复。 他又顿了顿, 将那支黑色的笔搁在桌上, 半晌没说话。 看那秘书还站在跟前等吩咐,才又开口:“出去吧。” 秘书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却也秉着职业感恭敬地推门出去了。 再见项林珠时仍好心相劝:“你还是走吧,谭总不会见你。” 她坐在廊道的会客沙发上:“我再等等吧,他再忙总有下班的时候。” 秘书为难:“你再这样我必须叫人来赶你走了, 拦截不速之客造访也是我的工作内容, 干不好这个我会被开除的,你这么温柔的姑娘怎么不替别人考虑考虑呢?” 她依旧很淡定,嘴边噙着笑说:“你都说我这么温柔, 就算见着你们谭总,我也不可能伤害到他,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谈谈,不会打扰他正常工作, 你就让我在这里等等吧。” 这番软绵绵的坚持却比不管不顾的强硬更加难缠。 第64节 秘书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找保安的当下又想起上司方才的表现,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出去吧。 出去吧代表什么这秘书不太明白,虽然老板没说要见她, 但也没说立即赶走她。既然如此,应当是不会过多追究她有没有将人赶走, 于是她又放下电话,晾项林珠规规矩矩在对面坐着,假装看不见…… 半小时后, 墙上的壁钟指向十二点。 隔壁的办公大堂格子间响起细碎动静,着职业装的职员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对面的秘书也拾掇着文件整理办公桌面,忽然嘎吱一声响,那扇雕花双开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谭稷明着皮鞋的脚踩在锃亮的浅色地板,他穿着暗色西装,笔挺的裤料垂坠平展,熨烫的袖口在行动间露出浅色衬衣,紧贴衬衣袖口的是支嵌了蓝宝石的腕表。 他个子很高人偏瘦,蓝白相间的斜纹领带上露出欣长的脖子,喉结明显不突兀,下颚英朗鼻峰俊,剑眉下是一双沉淀浮光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对面的女人。 项林珠穿着双绉小翻领衬衣,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漂亮锁骨,下摆抽松扎进长裤,纤细的脚踝下套着五公分高跟鞋。 她长发散在肩头,联合颈上茶晶小吊坠愈加衬得肌肤如雪。 她小山眉匀净,鼻头翘挺,微抿着唇线正睁着一双静潭般的眼睛和眼前的男人对视。 活了这么多年,她的心脏在那一刻才似乎有了生命力,砰砰砰的跳不停,像怀揣在胸腔的兔子。 因着下班的点儿,周围此起彼伏传来嘈杂动静,这俩人却站在廊道里就这么互相对视着。 秘书很紧张,摸不准谭稷明的情绪,踩着小皮鞋蹭蹭从工位跑出来。 为难地叫了一声:“谭总……” 他这才开口:“我们公司欢迎任何形式的合作,但都得按规矩办事,你有商业需求应该经过项目部,不是来这里。” 秘书立马接话:“对对对,项小姐我领你去项目部吧。” 说话间,他已抬脚从眼前走过。 “谭稷明。” 项林珠清澈的嗓音格外突兀,周遭的人纷纷转头侧目这位直呼老板姓名的姑娘。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前方高大的背影却未作停留,顺畅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似未听见她说什么。 项林珠也未作停留,她抓着包追了上去。 他兀自进了电梯没理她,也不管她急匆匆追进来。 电梯自三十六层逐渐下降,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正倒数着跳跃。 “对不起。” 谭稷明目视着电梯门,思绪似乎飘得老远,半晌才回她一句:“都过去了。” 她心上蓦地一空,伴随失重感又痒又疼。 “过不去。”她说,“要是能过去,我也不会来找你。” “都过去三年了,真有那么重要,你不会现在才找来。” “我答应过你爸,出去的几年不能和你联系。” 他歪了嘴角,攒出个笑:“我能理解,真的,毕竟前途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她抓着包的指骨泛出青白。 “我很想你,三年内读完五年的课程就是为了早点回来见你。” “现在你见到了。” 他口气轻淡,满不在乎。 “……你别这样。” “你想我怎样?见着你就死乞白赖追着跑,还是感激你在忙完你的前途之后终于想起了我?”接 着道,“我他妈以前就一傻帽儿,跟一孙子似的对你好。不过幸亏你走了,要不然我也不会醒过来,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 他的话像粒粒针尖,每吐出一个字儿都往她心上扎一下。 电梯已至一层,门打开之后他率先走出去,项林珠寸步不离跟在后面。 大厦对面的转角有家珠宝店,谭稷明在狂风中趋步向前直往那家店的方向走,他腿长走得快而 稳,但项林珠腿也长,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随后竟跟出节奏来,一点儿章法不乱。 谭稷明先她一步抵达店面,拽开推拉门将倾身走进去便松了手,项林珠没防备,险些撞上去。 她顿了顿,决定守在门口等,大风将她的头发刮飞起来,垂坠的衬衣也紧着身体往后飘,贴着瘦削的腰线。 她伸出胳膊顺了顺头发。 无济于事。 她又抬起手顺了顺,下一刻却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她随手摸了摸,便看见指头上沾着一抹鲜艳的血。紧接着,滴滴答答落玉盘似的血滴颗颗从鼻腔往外涌,猝不及防落在她的白衬衣上,她情急之下仰了脖子,一边用手捂着一边打开包准备拿纸巾,那场面很是窘迫慌乱。 这厢却听珠宝店内的两位店员互相交流。 一说:“哎唷,那是怎么了,止不住的血,不是得病了吧?” 二说:“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哪那么多病。刚才谭先生进来拿货时我正好瞧见了,那姑娘就跟在 他身后,跟特紧,都快贴着背了,所以谭先生关门时她一不留神给撞上去了,撞出血的。” 话音将落,拿好货的谭稷明转头一瞧,接着便迈着长腿出去了。 那店员还在身后吆喝着叫他拿票,他却像被追债似的,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项林珠还在不知所措,因为仰着头,那血腥味儿翻涌至嗓子眼,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吐血的那一刻,一只温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脑袋。 她抬眼一看,张嘴想说话。 “别动。” 她便乖乖仰着头不动,又抬了抬胳膊:“包里有纸。” 他便一手稳住她,一手接过包来,翻找着纸后才又替她捂住鼻子,接着把人扶去背风口的阶梯上坐着。 俩人维持那动作约莫两分钟。 项林珠望着天空瓮声瓮气地说:“好像止住了。” 谭稷明这才缓缓松了手,她又伸手往鼻前探了探,果然止住了。 “什么时候来的?” 他问她。 “昨天上午的飞机,中午到的,下午随便逛了逛,今天就来找你了。”说着又补充:“本来想着一下飞机就去找你,但是我特别紧张,既想见你又害怕见到你,所以隔了一晚才来。” 却听他说:“这儿天气干燥,你水土不服才流的鼻血,自己多补点儿水。” “嗯,我知道了。”她打开手提包,“我带着水杯,走到哪儿都能喝水。” 他没接话,默了默后起身:“住哪儿,我送你。” 项林珠于是跟着他走,没走几步又开口道:“这都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 “我吃过了。” “……我八点半去的你公司,到十二点才见你出来,你是去哪儿吃的饭?” “……我不饿。” 项林珠想了想:“我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哪里的饭好吃,你就当帮个忙引荐一下。” 谭稷明头也不回:“酒店有自助,菜也全乎,你跟那儿吃就行了。” “……” 时光真是有意思,如今再见面俩人之间却似乎把几年前的相处模式颠倒过来。 回酒店的路上,项林珠坐在宽敞的副驾驶,她看着仪表台上摆着一只镀银小麋鹿,四蹄和尾巴嵌着白玉,飞跃的前蹄下有只表盘大小的玻璃容器,里面装着淡蓝色液体。 她知道那是香水,车载香水本没什么,可谭稷明竟用起了这些,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害怕。 “你和以前比瘦了很多。” 她说。 谭稷明淡淡应着,没有多余的话和她说。 沉默的气氛有些冰冷,他浑身散发拒人千里之外的讯息,项林珠一直试图找话题和他聊。 到达酒店时又约他:“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如果你没时间,明天也行。” 他将车停在酒店门前,转头看着她:“你不是说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么,现在这样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三年前她在信上留下的那句话。 “我这个人对感情很迟钝,我知道以前做的很不对,你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弥补。” “学业重要时你抛下一切出了国,取得成绩后又想获得爱情,人有目标是挺好一事儿,可感情这东西和别的不一样,当初为你上学的事儿我专门跑去德国找我爸谈,他跟我说你答应条件已经出国时我还不信,以为他找人把你藏起来了,甚至赶回去看到你留的信时还不相信你就那么走了。后来耗了好长一段儿我才接受事实,你确实是走了,整整三年毫无音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曾经那么践踏我的感情,现在凭什么问我要机会。” 她心脏似蜷得久了触碰某根神经,半晌能动弹之后那不能自已的麻痹感沿着血管渐渐散开至身体的每个部位。 她沉默良久才问他:“为我专门跑去找你爸谈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本来我计划把事情搞定再给你一惊喜。”他近乎自嘲,“可你为了你的学业一刻都不能等。后来想想,觉得没和你说明白挺好,要不然也不知道你原来是那心思。” 他抬眼认真的看着她:“三年了,既没消息也没约定,我没道理还站在原地等你。” 她哑口无言,只觉呼吸困难,这是她一手造就的结果,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应该承担,可承担起来竟比抗了座大山还让人难受。 接着她下了车,目送谭稷明离开。 她就那么在风中站着,看得见的是衣衫上醒目的血迹,看不见的是冰凉的内心在滴着血。 ☆、68 谭稷明开着车回清凉盛景时已经晚上八点, 因着刮风, 墨色林木在稀疏灯光下哗啦作响。 他从车库出来时登上门口小台阶,那石阶上铺满翠黄的榆木叶, 随着风声窸窣着飘走,顷刻间又有新的落叶洒下来。 走过门口小花园,他推门进入灯火通明的客厅, 屋内已有不少人, 正热闹得紧。 何晓穗正在墙角摆弄花瓶,那是一立地瘦身的白瓷瓶,瓶里插着数只半米长的枝干, 枝干上有花朵点缀,洁白的花托靛蓝的朵儿,重色自花心层层往外晕开,越来越淡, 致和底端的洁白融为一体。 “佳慧真是心灵手巧,这叶脉干花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到了晚上还会变个色儿, 白天瞧着还是淡红的,看看这会儿又变了个样儿。” “上学那会儿她就是我们班里最能干的, 温柔娴静可招人喜欢了。” 第65节 沙发上的程书颖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接话,年前她和勘探局的新进职员结了婚, 转眼孩子都快出世了,她和她老公的相识源于她爸程德忠的朋友介绍。 三年前谭稷明刚回来的那会儿,状态特别不好。程书颖不以为然地靠近, 想着他不过经历一场失恋而已,时间长了总会好起来,于是天天往他家跑,陪吃陪玩,可原本就不爱吃的他好像更不爱吃了,叫上朋友来家里聚会也总是嫌吵。 那时候的谭稷明虽然常跟家待着,却形同丢了灵魂的躯壳,人还是从前的人,有些方面的个性却似乎消失了。 程书颖一直迷恋他生活中的闲散玩味,羡慕他心不在焉之间总能把无味的事情变得别有风味,也青睐他待朋友随意不恭却因着扎实的办事能力总让人畏敬三分。 长久以来谭稷明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可自打他和项林珠分手以后,骨子里的那份轻淡随意连同他的坏脾气却忽然之间消失了。他多年未改的浮躁气息似乎在一夜之间逐渐沉淀,整个人老成稳重许多。 程书颖惊于他的变化,一心想帮助他回到从前,可还未来得及行动,所有的想法连同的多年的眷恋却都败于一场对话。 她还记得她决定彻底放手的那天是个黄昏,她刚从研究所回来,带着从自己家拿的酒。 去时谭稷明跟阳台坐着,正看着院里的猫赖在草丛晒太阳。 她往马蹄脚的白色烤漆圆桌上放下酒,又进屋去拿出两个杯子,再出来时替俩人都续上酒。 “每天跟家待着有什么意思,白杨在廊坊开了家温泉会馆,过两天开业,水质不错,咱到时候去玩玩吧。” 他抿了口酒道:“出息了,还知道投资。” “可不。”她说,“他那仨哥哥变着方儿欺负他,老爷子躺病床上也快不行了,他能不出息么。我听说,他搞这个还是你给指的路?” “丫想弄一五星级,被我训了一顿,还跟地上爬呢就想着跑了,那不等着摔跟头么,他倒听劝,自己去考察好了才从头开始。” “所以么,人开张肯定得请你去。” “我不去,你去玩吧,别老跟这儿守着我。” 她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晃了晃杯里的酒:“我俩认识这么多年,你什么心思我一直明白。可你从不点破我也装糊涂,但不能老这样,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不能总耽误你,以后有了好机会你得抓住,别往我这儿浪费时间。” 她顿了顿:“是因为她吗?” 谭稷明也顿了顿,淡淡道:“并不是因为谁,我对你从来就没那心思。我们俩家关系不错,犯不着因为这事儿闹膈应,该说的话我得和你说明白,你自己好好儿想想,我俩不往这道儿上走指不定能做一辈子朋友,可要走了吧我不得劲你也不痛快,最后落得大家都尴尬,抬头不见低头见 的,何必呢。” 她看着草丛里的花,默了默道:“你倒看得明白。” 他还看着那只晒太阳的猫,半晌才回她一句:“也该看明白了。” 认识谭稷明以来,程书颖从未和他这么正儿八经谈过事情,只除了两回,一回是为项林珠上学的事儿,另一回就是现在,赶巧发生在他和项林珠分手之后…… 因着认真对待,他这些话虽不近人情却合乎情理。 对付从前吊儿郎当的谭稷明,她或许还能捡个缝儿把话推回去,可面对正经八百到近乎滴水不漏的谭稷明,她反而没有什么招能应付。 那之后就渐渐学着看开了,人一点儿机会不给,她也不是懵懂青春少女,总有现实在催促。 面对周遭残酷的际遇,加上社会各个方面冲击的压力和忙碌冰冷的现实,大家都被错综纷杂的生活搞得团团转,又有几个人能顾及曾经发誓永远不变的少女情怀。 时间在推移,事物在变化,这是谁也抵抗不了的自然规律。 两年后应势变化终获爱情的程书颖见不得谭稷明总是郁郁寡欢的孤身一人,也架不住何晓穗逢人就让给她儿子介绍对象的央求,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胡佳慧介绍给了他。 胡佳慧出身干部家庭,母亲是机关单位副主任,父亲是国企一把手,她从小受的教养颇为传统,默守陈规的长大却也不乏生活情趣,闲时喜欢摆弄艺术品,擅用小女儿情怀把环境搞的很有氛围。 好比刚才来谭家时带给何晓穗的叶脉干花,她很是费了些功夫才弄出个成品。 何晓穗喜形于色:“明明是你过生日,却给我送来礼物。”说着又看着谭稷明,“欠人佳慧的人情,你可替我还了啊。” 白杨嘴不把风:“还什么还,迟早一家人,讲究这么多干什么。” 张祈雨反手就是一掌:“就你话多,没看人佳慧都不好意思了么。” 白杨叫唤:“我说的有错么?” 程书颖挥着手安慰他:“没错没错,你小点儿声大家也能听见,咋呼什么。” 谭稷明一直没说话,走去沙发坐下,那模样似有些疲累。 胡佳慧一身素色连衣裙外套着件米色开衫,她脸上化着淡妆,身材瘦长,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剔透葡萄,说话间总凝视着人,闪现不问尘世的纯净。 大家这么调侃,她也不太好意思,站在那儿腼腆的笑。 何晓穗去厨房张罗开饭,几个姑娘围在一块儿聊天,白杨挨谭稷明坐着。 他看了看他:“你破产了么,这脸色都快赶上猪肝了。” 谭稷明不想和他贫,懒懒靠着沙发闭着眼睛养神,没有理他。 白杨又问:“不是碰上事儿了吧?” “没事儿。” 反正情绪不怎么高,但大伙儿也渐渐习惯了,他这几年没几个情绪高的时候,一直维持这死死不了,活活不好的样子,跟一霜打的茄子似的。 好在吃饭时他还知道说些体己话,敬何晓穗一杯,又敬大伙儿一杯,末了还单独祝胡佳慧生日快乐。 几人热闹着吃完饭吹完蜡烛后时间也不早了,白杨和张祈雨准备回家,胡佳慧也准备回家。 谭稷明却说:“车扔这儿吧,有时间再来取,我送你回去。” 何晓穗道:“让他送吧,佳慧你工作一天也累了,回去的路上正好打个盹儿。” 于是四人相继走出去。 何晓穗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叹:“真好。” 程书颖也高兴:“可不是,佳慧也是个可人儿,特会来事儿,送他的一些小玩意儿既体面又花心思,我从来都做不来那些。前不久她去艺术展淘来一只麋鹿摆件,谭稷明还挺喜欢的,搁车里放着呢,俩人一来一往的,我看他俩最近好像走得更近了。” “这事儿还得谢谢你。”何晓穗摸摸她的肚皮,“真羡慕你妈,这就当人姥姥了。” 程书颖说:“这事儿说快也快,指不定明年您也就当人奶奶啦。” 何晓穗闻言,高兴地合不拢嘴。 再看驱车离开的两拨人,先说白杨和张祈雨。 白杨开着车,张祈雨在一旁道:“这个佳慧是挺不错的,但就是太不错了,反而让人不得劲,没什么意思。” 白杨笑:“又不是你娶老婆,人老谭喜欢不就行了,你在这儿不得劲什么。” 张祈雨自胸腔发出真挚的冷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老谭喜欢他?当年的‘远房亲戚’你还记得?那才叫喜欢好吗。” “喜欢顶个屁用。”白杨说,“人走茶凉,再深的感情过去就是过去,继续生活才是紧要的,人老谭门儿清,等着吧,就这一两年这俩准结婚。” 张祈雨抱不平:“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薄情,不怎么喜欢也能娶进家门当老婆。” “你以为呢,过日子而已,只要不反感都能处出感情来,回头再有了孩子,感情只增不减。”白杨道,“别动不动就说男人怎么怎么着,女人不也一样么,图人钱、图稳定的生活、图人老实可靠,这不都跟喜欢不沾边儿么,照样结婚,一过就是几十年。”说着还拖着怪调唱起来,“人非圣贤哪……” 再说谭稷明和胡佳慧。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路标反射灯光显示出明亮的图案,道路两旁的植物在汽车的呼啸声中一闪而过,因着黑暗,车速又极快,像极了未来得及展露面貌的鬼魅。 车厢内的俩人都保持着沉默,谭稷明把着方向盘转弯时不经意瞄到仪表台上的纸袋。 这才想起来。 开口道:“瞧我这记性,给你买了礼物,下车时忘拿了。”他说着,朝那纸袋努努下巴,“打开看看吧,送你的。” 胡佳慧温柔的笑着拎过纸袋,却见那浅色封皮上沾着鲜红血迹。 他又补充:“取货时发生点儿小意外,不过东西没事儿,包好了才放进去,一点儿不影响。” 胡佳慧一边拆礼物一边问他:“发生什么小意外,都流血了,这是你的血吗?” “不是。” 他说。 她已将那包装拆开,只见蓝植绒包裹的心形小盒里放着一对镶钻耳钉,极简的样式,低调却又十分闪亮。 “昨儿抽空去店里订的,一眼就看中了,觉得很符合你的气质,喜欢吗?” 胡佳慧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再抬头时忽闪着眸子看着他:“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她也懂得回馈别人的心思,于是捧着那份礼物问谭稷明:“明天我去你们公司附近出公差,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谭稷明点头:“到了给我打电话。” ☆、69 项林珠晚上没吃东西, 她穿着单衣站在窗前看南大街的车水马龙, 街对面是市高级法院。车速呼啸着风声,加上此起彼伏的鸣笛, 这个城市显得格外热闹。她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嘈杂却十分有人味儿的气氛,久别重逢惯有的环境,总会彰显独特的热情。 这夜她依然没能睡着, 隔天一早拿着研究所的文件又去了谭氏, 却并非死缠烂打,而是按照流程去了谭氏项目处。 那项目经理前不久刚接了一大活儿,受到公司领导高度表扬, 他正处事业上升期,因此干劲十足。 他坐在文件堆积成山的办公桌后,正仔细阅读项林珠递给他的项目计划书。 “你们这个意破译对虾白斑杆状病毒基因组密码,是怎么回事?” 项林珠穿着掐腰小西装, 十指细白指甲干净,正襟危坐面对项目经理。 “这是一种类杆状双链环状dna病毒,wsbv会寄生很多甲壳类动物, 它们的大部分组织都会被感染。这么和你说吧,感染这种病毒的对虾, 只一礼拜的死亡率就可高达百分之九十至一百,而我们的研究就是为了破译其基因组密码, 解除病毒,提高它们的存活率。”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研究,可是对我们来说利润不大, 前期你们的人已经来过好几回,我也往上递过提案,但都被否决了,你怎么还来?” “要是被拒绝过就不敢再来,我们还能开展什么项目,就像经理您接案子一样,碰上好的绝不会因为一两次拒绝就打退堂鼓。” 西装革履的经理点点头:“可据我所知,你们这个项目前期已经有赞助投资,好像也投了好几年了,但一点儿成果没有,既然看不到结果,我们又怎敢贸然接手?” 她道:“搞研究和做生意不太一样,但带来的良性结果却是一劳永逸的。”说着,往他手边的不锈钢挂杯茶匙指了指,“它的设计者,每年只凭外观设计专利,就能盈利百万,有人买就赚,没人买也不陪。我们的研究也是如此,成功了可给海产养殖户带来巨大效益,你们谭氏在出成果的前夕就可大量投资这个产业,只赚不赔。如果不成功,就当公益赞助国家科研事业,对谭氏这种大企业来说,是个加固名誉的好机会,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你们谭氏怎么能错过?” 那经理听她这番言辞,颇有动容。 “先前你们的人过来,只是翻来覆去一句话,科研事业高于一切,搞的好像我们如果不投资就很低级一样,怪让人反感。你和那些搞学术的顽固派不太一样,都快把我说服了。” 项林珠弯弯嘴角露出个笑:“顽固派其实是我们所里的王牌,正因着他们对科研事业的崇拜和敬仰,才会脚踏实地的做出成果来,往这样的人身上投资,你们应该更放心才是。” 项目经理抿着嘴耸了耸肩:“看来真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你们的项目。”他站起来和她握手,“项目书我留下了,不管以后能不能合作,认识你这样的人才是我公司的荣幸,你大老远带着项目来一趟北京不容易,我代表公司中午请你吃顿饭吧。” 她点了点头,转念道:“我听说谭氏的饭就很不错,能带我尝一尝吗?” “那是职工餐厅,您是客户,怎么着也得请你去外面吃吧。” “一顿饭而已,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谊。” “好吧。”那人点头:“不过我们公司的饭确实不错,老板都经常在这儿吃。” 项林珠没出声,她本来就是冲着老板来的。以谭稷明对待工作的劲头,不跟这儿吃才叫不合理。 第66节 这二人前后走出公司时,于三十六层大办公室坐着的谭稷明还在处理文件。 他正投入得紧,安静的办公室忽然响起手机铃声,他抬眼看了看闪烁的手机屏幕,这才恍然大悟般的接起来。 “我到你公司楼下了,你在哪儿?” 胡佳慧的声音柔净似水。 “你等着,我这就下来。”挂掉手机后他紧跟着又拨通秘书专线:“不用买了,我出去吃。” 两分钟前他抽空看了看时间,于是吩咐秘书出去替他买午饭,早把昨晚约胡佳慧吃饭的事儿忘个一干二净。接到胡佳慧的电话后,这才从工位上站起来,整了整衣衫,阔步走了出去。 走出电梯后他远远看见胡佳慧跟大厅门口站着。 她穿着束带连衣裙,黑色长袜包裹细长的小腿,手里还拎着只小巧皮包。 “不好意思,忙得忘了时间。”他走近她,“想吃什么?” “都行。”她说。见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又补充,“我时间不多,这会儿订位肯定来不及, 不如去你公司吃吧。” 他点点头,领她去职工餐厅。 那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整个餐厅都是乌央乌央的人。 俩人拿着餐盘找座儿时,胡佳慧开他玩笑:“你们公司待遇真好,还管饭,我都想来这儿上班了。” “你一大小姐还愁没地儿吃饭?” 他说着,脸色腾的变了,因为视线撞上眼前穿着掐腰小西服的女人。 那项目经理极热情,旁边明明有座儿还煞有其事挪了挪餐盘,似给人让座。 “谭总,这儿有位置,您跟这儿吃。” 胡佳慧率先坐下,刚巧并排挨着项林珠。 项林珠觉得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她一中午都在寻找谭稷明的身影,整个堂子都快被她看穿了,眼看着饭都快吃完了也没看见他半个背影,这老天竟忽然把整个人都送了过来。 “这是国海局研究所的项小姐。”说着,又替项林珠介绍,“这是我们谭总。” “谭总好。” 她顺势打招呼,礼貌而恭敬。 谭稷明黑着一张脸,眼皮子都不带往上抬一抬,捉了筷子准备吃饭。 那经理借机邀功:“项小姐带来一重要项目,我上午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很有价值,谭总应该也有兴趣的。” “没兴趣。”他说,“工作得按流程汇报,别跟这儿说。” 项目经理见他脸色不佳,不免有些紧张,正酝酿着该如何挽回。 却听对面的项林珠道:“谭总要求真高,其实不必样样工作都按流程走的,很多好的合作都是在吃饭时谈成的。” 这可是当年他教给她的道理。 “要求高点儿好。”谭稷明道,“要是没点儿要求,什么人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我这儿成什么了。” 项林珠拨着盘里的菜:“可是要求太高,会错过一些很好的机会,容易造成损失。” “我宁愿错过好的机会,也要杜绝赔本的可能性。” “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 一旁西装革履的男人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我谭氏上市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钱,不高兴了再赚钱的买卖我也不要,高兴了赔本的生意我想接就接。” 口气端的一副漫不经心中带了点儿蛮不讲理。 这才是谭稷明,纵使沧海桑田,却还是会绽放骨子里的小个性。 从前的项林珠面对他这样子,总会将那些反感和不认同压抑在心底,如今再面对,却是抑制不住的满心欢喜。 不就是口气嚣张了点儿,又能怎样呢。 她不骄不躁,恬静的回他一句:“谭总久经历练却还能凭着心情做事,位高权重还保持这份率真,真是难得。” 那项目经理都听傻了,这是率真吗,率真是这么用的吗。 进公司以来,他们高高在上的谭总一直是那么正经严肃,他安静沉默的社交理念中还透着点儿通 情达理。 去年海外市场部的人搞砸了一大项目,赔了好一大笔钱,他们谭总得知消息后从头到尾都未大发雷霆过,在了解事情经过后竟还搞了个茶话会安抚市场部的人。 却未料到,那么正经疏离的人竟还有这种自顾自的任性之态。 谭稷明没理她,只是顺手将一筷子青菜夹进胡佳慧的碗里。 胡佳慧刚把那撮有盐无味的青菜消灭掉,被他这么一照顾,霎时喉头翻滚着十分难以下咽。 她拿了纸巾擦嘴,招呼谭稷明:“我吃饱了。” 谭稷明点点头,起身领着她出去。 项林珠看着俩人的背影愣了愣,问那项目经理:“那是你们谭总的女朋友吗?” “不知道。”他说,“我在公司很多年了,之前一直是老谭总在管,但他很忙,没几个时间在公司待着,听说后来因为实在无法顾及才把小谭总调回来,也就两三年前的事儿吧。我们只知道他做事认真严厉,从不在外面乱来,倒是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女朋友。” 说着又一笑:“毕竟这是私事儿,领导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说不准就是他女朋友呢。” 只见前一秒脸色还算平静的项林珠,忽然就垮着一张脸冷漠如霜。 那项目经理见她脸色煞白,还关心地问她:“你瞧着脸色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没有。” 却是连声音也变了。 再说送胡佳慧回单位的谭稷明,就那么安静坐在驾驶座上,炯炯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睛连眨也不眨。 三十秒前他精神抖擞的动也不动,三十秒后他仍然没动静。 胡佳慧听着后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又转头看了看车屁股后头成串的汽车,已有人从窗户探出朝他们骂骂咧咧。 她没忍住,出声道:“灯已经跳了色,你怎么不走?” 他这才回神,踩下油门往前冲。 胡佳慧脸都绿了:“怎么不转弯哪,这是红灯,你就这么冲过去,要扣分罚钱的。” 汽车已经冲出一半,正威风凛凛独自漂移在街头。 他有些懊恼,只能硬着头皮一冲到底,皱着眉解释:“昨晚没休息好,今儿忙一上午也没歇着,注意力有些分散。” 胡佳慧说:“工作再忙,也得劳逸结合,你这么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他转头看她一眼:“知道了。”又说,“白杨在三里屯盘了家酒吧,下礼拜六开业,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吧。” “行啊。”她说着,随意聊开,“我一直不怎么去酒吧,总觉得太吵,可能是年纪大了。” 他说:“我也嫌吵,咱到时候去看看,打个照面就撤,让他们爱热闹的自己玩去。” 人一旦成长起来,变化总是十分惊人,不管是关于生活还是关于情感。曾经总是就类似事情压榨项林珠的谭稷明,如今轻而易举就能解读别人的婉转之意,更知该如何用舒服的方式让彼此都感到自在。 没有人天生就会完美周旋,越是成熟体贴甚至看似完美的男人,其背后总是历经过磨练心绪的过去。 而爱情带给人的沉痛往往在于不对等,和她在一起的针锋相对教会了他宽厚礼退,他却把成熟后的温存留给了别人。 ☆、70 几场秋风之后, 茂密的树木转眼掉光叶子, 变成光秃秃的枝干。 这天上午,在谭氏再次守株待兔失败的项林珠打开手机, 试探性的给张祈雨发了则微信,大意是约她出来见一面。 自从那天在食堂偶遇之后,她已经连续多天只在上班和下班的点儿匆匆见谭稷明经过一层大厅, 她虽饱含一腔热情, 他却连理都不带理她。 中午更是从未下过楼,都是秘书出来替他买饭,那秘书见她每天跟沙发那儿没完没了的等, 见的次数多了也不忍心。 劝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不如先回去,等项目有了结果,不管好坏, 我都通知你一声。” 她看那秘书拎着饭盒,开口道:“赶紧给他送上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为了一个项目至于吗?中国这么多家公司, 谭氏不行还可以去别家试试,你怎么这么轴呢?” “我就是这种性格, 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她说,“麻烦你上去后告他一声, 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他。” “说过了,我每天见你在这儿等着都会和他说一声,可是他并不想见你。” 她默了默, 想着从前都是他在等她,如今换她尝尝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滋味也是应该的。 那秘书见她不说话,遂暗暗叹了口气上楼了,再见谭稷明时又忍不住多嘴。 “我真没见过这么死心眼儿的人,告她多少遍了行不通,甚至给她引荐行得通的办法,人却一点儿听不进去,非跟楼下等着。知道的当她兢兢业业能吃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暗恋谭总您呢。” 谭稷明掀开饭盒准备吃饭,闻言不露声色。 秘书踟蹰几秒又说:“要不您给个准话吧,我也好转告她让她死了心,一姑娘每天不吃不喝坐在那儿,瞧着怪不忍心。” 他道:“审查项目不是一两天能搞定的事儿,什么话都得有了结果才能说。她爱等就等去吧,不影响我们工作就行。” 再说楼下的项林珠,她其实也觉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尤其这两天连谭稷明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那秘书死活不松口,只说他出差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一点儿不清楚。 项林珠冥思苦想,后来便翻开手机联系上了张祈雨。 张祈雨倒是个爽快人,为她的主动连回了四个惊叹号,之后俩人就约好了见面。 地点在银泰附近的咖啡馆。 张祈雨穿着堆领长衫,水晶麻的半透长袖在暗色灯光下一闪一闪,她正张大瞳孔注视着桌对面的女人。 “妹妹你太有魄力了,这么多年谁敢甩谭稷明啊,当年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和我说说呗,我好奇死了。” 项林珠略感意外:“你不知道吗?” 张祈雨耸耸肩翻了个白眼:“他不开口谁能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俩分手了。这几年他只知道工作,跟一机器人儿似的,少了多少有意思的事儿。” 项林珠便罗列重点,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给她听。 张祈雨听完惊呆了:“我去,你为了上学一走了之,留下张字条就消失了,够酷的啊。” 她的脸色在暗灯下柔净安恬,被张祈雨这么一说,爬上一抹难堪。 “一点都不酷。当时的我太重视学习忽略了他,离开之后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重要。” 第67节 张祈雨感叹:“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才知道后悔。”说罢,一惊,“你现在回来是想挽回这段感情么?” 见她诚恳点头,又叹:“我去,你这闷葫芦也会开窍,不容易啊。”说着,又皱了眉:“但这事儿不好办啊。” 项林珠紧张极了:“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顿了顿追问,“还是已经结婚了?” “都没有。”张祈雨说,“但有一姑娘正和他接触着呢,程书颖给介绍的,据说是她同学还怎么着。俩人虽然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但互相了解得还不错,上回那姑娘生日,谭稷明他妈还把人叫家里帮她庆祝,按理说这关系虽说不深吧,但也浅不了。” 她看着张祈雨问:“他喜欢她么?” “哎唷,他那人现在藏老深了,轻易看不出来。” 她半垂着睫毛,灵动的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半抿着唇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张祈雨忍不住笑道:“说你变化大吧,好像也没怎么变,还是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儿。你专门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打听他的动静吧,想见他么?我替你攒个局。” “见过了。”她说,“每天都去他们公司等他,可是他不理我,这几天更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和我单独聊聊。” 张祈雨咂舌:“已经见过面了?” 她点头。 张祈雨说:“这可难办了。”琢磨几秒钟道,“要不还是替你俩攒一局吧,把白杨也叫上,有什 么话总得往开了说。” 她没什么信心道:“我怕他看见我在连饭也不吃就走了,他那样的人……” “倒也是,他打娘胎起就一倔驴脾气,翻起脸来八匹马都拉不住。”张祈雨说着转念一想,道,“昨儿我听白杨说他们合资在怀柔弄了一工程,就这两天开始动工,前期他肯定会去的,要是跟公司找不着机会,你不妨上那儿试试。” 她随即来了精神,又和张祈雨说了声谢谢。 张祈雨摆着手拒绝:“甭客气,我也就是搭个桥,成不成还得看你俩造化。实话跟你说吧,我不大喜欢程书颖那同学,里里外外都无懈可击,端的跟一碉堡似的,跟我们几个凑一块儿也始终有些生分,不得劲。” 她咧嘴露出个笑:“不管我和谭稷明成不成,我以后肯定不和你们生分。” 言语间还带着几分狡黠。 张祈雨听着乐坏了,拿着咖啡敬她:“不帮你帮谁呢!” 历经伤痛,成长总是来得迅猛。 如果项林珠当初没和谭稷明分开,断不会像今天这般灵巧的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管爱情还是友谊,都是需要耗费心思去经营的,扔那儿不管只会让人心越来越远。 倘若她不曾明白这种维系,结局便是守着一堆枯燥的数据和公式过日子,因此她学着抛却从前的木然和封闭,只有体验过方才知,收获各种各样的情谊是人生一大畅事。 那天张祈雨和她分手时还感叹:“要我说,你俩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他是明面儿上倔强,你是暗地里倔强,硬碰硬除了两败俱伤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些我都明白。”她说,“是人都有缺点,没有天生合适的伴侣,想要长久维系感情,思维方式很重要。” 张祈雨伸手拍她脑袋:“行啊,瞧你这明白样儿,这分手还分得挺值,要不然你这个只会钻研书 本的脑袋,哪会讲这些道理。” “……” 且说隔天一早,项林珠便打车去了怀柔。 昨天听张祈雨说了谭稷明的最新动向之后,她便决定去工地找他试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着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总比待在办公大楼被成群结队的关卡拒绝来得好。她是谁,她可是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为人生信念的项林珠,从前面对学习都有那股子与天地为敌也不怕的决心,如今为了心爱的男人,吃吃苦头又算什么。 谭氏新工程是在森林公园附近打造度假村,近年城市环境污染严重,人们闲时都倾向去山清水秀的户外走一走。 白杨最近和他家仨哥哥的关系愈渐剑拔弩张,总是各种阻碍他投资做生意,他一气之下找到谭稷明帮忙,二人联合起来才在这儿搞了个新开发。 那仨哥哥再嚣张,也奈何不了声势赫奕的谭氏,因此白杨在仨哥哥奈何不了他的现下,总有些莫名的膨胀。 那工地四面宽敞,黄土堆积的地上摆满钢筋水泥,靠北朝南的方向搭着一站台,站台上铺着红毯,红毯后方有一巨幅广告牌。 台下一水儿站着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谭稷明和白杨联合几个政商西装革履立在台上,轮番发表一通讲话之后拎了系着红绸花球的铁铲走下台,分别铲了一抔黄土往那奠基牌上浇去。 再之后,便是鞭炮轰鸣庆开工,大家欢乐鼓掌,气氛热烈高涨。 奠基仪式结束后,领导们互相握手致意完毕便先后纷纷乘车离去,谭稷明来时没带司机,那司机家中临时有事请假了,他便自己开着车过来。 这会儿也准备走了,他脚刚抬起来,却被白杨一把拽住。 “这儿景不错,咱去看看?” 谭稷明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喜欢就慢慢儿看,我得回了。” “别介!”他掏出支烟递给他,“不差抽根儿烟的功夫,你说你一天跟一机器人儿似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有什么意思。” “谁不是这样。” 他说着,却也承他的烟。 白杨掏出火机替他点燃,再掩了风给自己也点燃。火苗划拉一下碰着烟头,白杨才抬了下巴吸了一口,这一抬头却被惊了一跳。 “我草!” 谭稷明也抬头,只见对面黄土上站着一姑娘,两汪鼻血正顺着秀气的鼻腔往外爬涌。 ☆、71 两指夹烟的谭稷明顿了顿, 皱着眉朝那姑娘走了过去。 项林珠裹着烟灰披肩, 白色紧身裤下套着双小皮靴,她前一秒还保持温柔可人的笑容, 像一从天而降的仙女般立在这黄土之上,下一秒却被突如其来的鼻血弄得狼狈至极。 因这猛然的意外,她慌乱之下本能的趴着肩不让鼻血滴在身上, 却被走近的谭稷明扶着下巴将她整个上半身都仰起来。一旁的白杨愣了愣, 跑去车里拿了盒纸冲过来。 他站在二人身边,一边猛抽了纸递给谭稷明一边感叹:“谭家远房亲戚,您这出场方式忒别致了。” 却见谭稷明一边忙碌着帮项林珠止血, 一边斜了眼风寒着一张脸看他。 白杨知事情败露,看天看地看项林珠:“哎唷,瞧瞧这血流的,赶上黄河大决堤了, 阿珠你这是虚火旺盛,得降降火。” 项林珠还仰着头,天旋地转瞄着天空:“北京天气干燥, 我还不太适应。” “哎唷,可怜的人儿……” 白杨话没说完, 却被谭稷明寒如冰山的表情震住,余下的话也吞了回去。 片刻后血止住了, 二人跟工地的树下站着。 “怎么来这儿了?” 谭稷明问她。 “你不见我,见了也不理我,我只好跟着你。” “跟着我干什么, 该说的话那天我都说了。” 她抬起眼眸瞧他:“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可我想说的一句还没说呢。” 他没出声,一边往停车的地儿走去,项林珠趋步紧跟着他。眼看着他开了锁钻进车里,她也顺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谭稷明拉扯了安全带给自己带上,转头盯着她看,眼神有些冷漠。 她也扯出安全带系上,一边说:“这里太偏僻,也没有别的车,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你捎我一程吧。” 他踩下油门启动汽车,那车呲溜一下顺畅滑过土地,因着最近几天老下雨,很多地儿未干,甚至和着稀泥,但他的车速很快,碾飞车胎下的泥巴后前轮却猛然栽进半米深的土坑里,汽车就此歇了火…… 他间歇发动,油门踩到底也抬不起车脑袋,只听见轰隆的巨响。那蕴藏在心底的火气终于上来,他猛拍一下方向盘,嘴里暗暗啐出个脏字儿。 “抛锚了。”项林珠说,“叫几个工人过来推吧,这么猛开不是办法。”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安全带,冷着眼睛看她一眼:“我知道怎么处理,不用你管。” 项林珠扬了扬眉,不动声色打开车门又走下去。 叫工友来推车的同时,谭稷明拨通了白杨的手机。 “走哪儿了?” “刚走啊,怎么了?” “回来一趟,捎上我,我车抛锚了。” 白杨惋惜极了:“哎唷,真不巧,我这刚上了高速,得进了城才能掉头。” 谭稷明没了耐性:“你他妈不说刚走么?” 白杨一边猛踩了油门往高速冲过去,一边胡诌:“我开得快,两分钟的事儿。” 他知白杨故意的,刚留他抽烟那会儿就明摆着故意,为的是拖延时间等项林珠来。 他隔着手机暗骂:“回去揍不死你丫的。” 白杨假装信号不好拔了耳机,心下瞬间松了口气,总算是完成张祈雨交待的任务。 他开着车,忽然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这几年谭稷明稳得跟一泰山似的,没几个激动的时候,碰上这项林珠可好,所有的情绪全回来了,甭管好的不好的,至少像个鲜活的生命,而非一具空壳。 解铃还须系铃人哪,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一副看得很透的样子。 再说工地上,工友们卯足了劲儿撑着车屁股往外推,从三人增加至五人,从五人增加为八人,奈何那前轱辘陷得太深,人车合力都始终无法撼动。 他不知为何,气到理智全无,扯开嗓子训人:“这他妈谁干的,好好一地儿弄这么大坑干什么!” 工友们被这大老板震慑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才刚开始动工,他们也是第一天报到,谁知道这坑是怎么弄的,莫名其妙把他们一顿吼,真是不讲理。 一旁的项林珠见状,连忙出声圆场:“这里工程多难免出状况,挖土机来回碾压,时间长了地皮变薄,下过雨后有塌陷也很正常,和大家没关系。”她说,“老板赶时间心急,还请大家再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把这车推上来。” 工友们听她如是说,这才又卯足了劲帮忙。一旁的谭稷明脸色郁郁,没有出声。 一刻钟后,陷在坑里的汽车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谭稷明感到无奈,挥手叫大家都撤了,接着打电话叫拖车。 项林珠见他那样子,便说:“出门办事,难免碰上意外,你也别太着急了。” “你懂什么。”他说着看了看手表,“一会儿还有俩会,赶不上就丢了俩大项目。” 她脑筋一转,冲他道:“你等着。” 接着便转身跑去工地上,不知道干嘛去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空旷的场地忽然有人叫他名字,他立在那儿一转身,便瞧见项林珠抻开两条长腿,正驾着一辆蓝皮摩托冲他驶来,嗡嗡的车轮将地上的稀泥溅得老高,她的白色长裤高高挽起,露出洁白匀称的小腿,泥点子跟随车速刷刷沾在腿上,她却毫不畏惧,威风凛凛的像个女战士。 她脑袋扣着头盔,两条胳膊把住龙头,瞧上去瘦弱实则很有力道,就那么流畅着划着弧线一转弯,堪堪停在他面前。 她抬起细长的胳膊揭了安全帽,酷酷的眼神装着明媚的笑:“跟工友借的,他家就在前面的村口,我们进了村可以租面包车回城里,到了中午他们家人会骑这车来工地接他回家。走吧,我都和他说好了。” 谭稷明就那么在泥土芬芳中看着她。 她朝后座努努下巴:“上来啊,不是赶着开会吗?” 半晌,他从她手里拽过安全帽:“坐后面去。” 第68节 项林珠又悄悄扬了扬眉,听话地挪到后座上去,满眼都是藏着些许狡黠的笑意。 当发动机的轰鸣响彻半匹青山,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着俩人摇摇欲坠,虽然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 来,但她却很满足。 俩人一路骑到村口,按工友交待的路线把摩托车停去他们家,再经介绍找到外包车主,谈好价钱后就准备回城了。 因着下雨,村里的路很不好走,好点儿的地方半干半湿,一脚下去,竖起来的泥瞬间塌陷,一不小心踩进凹陷的坑洼更不得了,半个裤腿都是稀泥。 谭稷明正和那外包车的司机说着话,眼睛还眨也不眨的往地上盯着呢,却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踩上了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霎时他皱着一张脸似极不能忍,打小爱干净惯了,怎受得了这罪。 偏偏那司机大爷还呵呵一笑,指了指他的皮鞋道:“羊粪。” 顷刻间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边受不了的倒抽气,一边抬起脚猛涮,脖颈都涨红了。 项林珠克制住发自内心的笑意,跑去墙角攥了把谷草。 指挥他:“脚抬起来。” 他便立在那儿抬脚,让她帮忙把那玩意儿弄下去,就那也弄不干净,黏黏糊糊的污泥沾着鞋边。 他皱着眉嫌弃极了,往车上钻时又狠狠往路边的石头上蹭了好几遍。 项林珠刚去村民家的水管下洗了洗腿,裤脚还高高撩起,腿肚子上还挂着水珠。 看谭稷明挑剔的样儿她没忍住道:“这没什么的 ,你就该多接接地气。” 他反问:“谁会为了接地气去踩羊粪?” 她顺口接:“你刚才不就踩了么。” “我那是不小心。” 她道:“看你这话说的,谁会故意去踩羊粪。” ……这谈话貌似绕了一莫名其妙的弯子,俩人霎时都保持沉默,谁也不说话。 狭小的车厢很陈旧,褪色花纹的椅套散发不知名的味道。 谭稷明身高腿长坐在那儿显得很局促,闻着不熟悉的气味儿也很敏感,他伸手开了半扇窗,胳膊枕着窗框有意无意地揉着鼻子,因着皮鞋脏,他的西装裤腿也被卷起来。 俩人相差无几的造型就像春日下田插秧的农民。 前排开车的大爷热情,总是有搭没搭找话题和谭稷明说话,他难受的坐在那儿有搭没搭的应着。 敞开的窗户灌进层叠的风,那风可不似夏日柔软,因为天凉,已经携带刀锋般的锐利。 他身强体壮倒不觉得冷,只由着那风散味儿,片刻后视线触及项林珠的小腿,只见那条细腿上已密麻爬上鸡皮疙瘩。 他转过头看窗外的景,随手又关了窗户。 项林珠毫无察觉,她听着俩人从天气聊到庄稼收成,忽然觉得上帝在玩她,好不容易找来的独处机会,被前后这么一折腾,愣是一句要紧的话也没说上,这会儿想再开口吧,氛围始终不对。 她就这么一路惆怅着,眼瞧着汽车已经下了高速往市里开去。 “谭稷明……” 却见谭稷明转头没什么钱情绪的瞧着她:“你跟酒店等着,晚上八点我去找你。” 她听在耳里,极短暂的有些发蒙,即刻又朝他点了点头。 前排大爷凑热闹:“年轻就是好啊,跟家睡着不得劲,还得去酒店睡。” 项林珠面上一红,垂了垂带着笑意的眼睛。 即使被人误会,她此刻也激动万分。她就知道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她,他那么爱她怎会把她放下。 却不料当初朝谭稷明丢下的那把刀竟也会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终于轮到了自己。 ☆、72 先说回了公司的谭稷明, 当他高挽裤腿, 两脚带泥的出现在金碧辉煌的电梯并且踏过廊道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所有人对他的瞩目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最高点。 他很无奈, 搁山窝窝里bbq之类的活动算是他最接近大自然的时候,就那也十指不沾阳春水,顶多象征性的往那竹签上串串土豆片什么的, 这人春夏秋冬都体面得跟一画像似的, 几时踩过泥地,还带一羊粪的泥地。 那秘书见他那样子,吓了一跳:“谭总您、您这是怎么了……” 他也受不了自己, 蹬掉鞋光脚踩在地上,再把鞋丢进垃圾桶。 “你去附近替我买双新鞋。”又指了指垃圾桶,“顺便把这也扔了。” 说完便撸起袖子拨打项目经理的内线,马不停蹄接着忙工作。 再说独自回到酒店的项林珠。 她激动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洗完澡吹干头发, 她把带来的行李全部摊开搁床上,几经对比后挑了件儿红色针织连衣裙,那长裙圆领掐腰伞状摆, 勾勒她丰胸窄腰好身段。 她还对镜梳妆,细致描眉画眼, 末了又试穿两双鞋,比较来比较去, 选中细跟较高的那一双。那之后仍然不能平静,就那么收拾妥帖的跟窗前小沙发坐着,既期待着谭稷明的到来, 又有些紧张他的到来。 她觉得自己跟那儿坐了很久,一看时间才过去五分钟,于是开了电视打发时间,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就这还是忍不住,每隔一会儿都要看一下时间。 后来不到八点,约莫七点半的光景,床头的座机忽然响了。她接起来一听,原是前台的服务员通知她楼下有人找。 她挂了电话,出门前还特地照了照镜子,雀跃着走下楼时便瞧见谭稷明跟大堂那儿等着。 “我时间不多,车里说。” 他虽上下打量她的装扮,口气却仍然冷淡。 项林珠有种不详的预感,却也跟着他去了车里。 晕黄的氛围灯下,谭稷明转头仔细瞧了瞧她。她的连衣裙色泽鲜艳,倒不似往常爱穿的风格,却也衬托气质格外沉静,颈上的小吊坠在灯下绽放清淡光彩。 她眉梢整齐,眼尾蘸着薄薄珠光色,脸蛋透出健康粉,朱唇抹着提色唇膏。 “你变化不小。” 谭稷明说。 她应着:“你也有变化,时间在变,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他没接话,伸长胳膊从仪表台上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西装下的衬衣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是上午从她身体流出的血。 “我签过字了,资金过几天就能到账。回去吧,这里的天气你适应不了。” 她看着那份文件,抬头写着“破译对虾白斑杆状病毒基因组密码项目策划书”。 她没有伸手接,心中翻腾着无形气体,呼吸时喉头有些发疼。 “住得时间长了总能适应。”她压制住颤抖的声音道,“就像我从前觉得自己不适应你,后来发现其实挺适应的。” 他却说:“你费这么大劲,每天跟公司楼下堵我,堵不住又跟去怀柔,不就为的这项目么。” 她又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有没有这个项目我都会来。” 谭稷明后仰着脖颈靠着座椅,看着前方来往的车辆。 “太迟了。” 狭小的车厢内十分安静,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半晌都未消散。 “只要你肯给机会,一点都不迟,一切都可以重来,我会好好珍惜你。” “我快结婚了。” 他说,口气淡然而确定。 项林珠震住,睁大清亮的瞳孔盯着他。 她脑海思绪翻滚,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你骗我。张祈雨都和我说了,你和那个女孩儿只是互相了解的关系,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 “目前的确还不是男女朋友,可我愿意和她继续发展。这几年认识不少姑娘,就她跟我最合得来,我早就打算多相处一段儿就向她求婚。” 他认真的说,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项林珠起伏着心中的酸涩,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你是故意气我吗?” 他转头也看着她:“何必拿这种事气你,我把话都说明白,省的你在我这儿白费时间。”说着,再次递给她那份文件,“这算是送你的礼物,你能跑这一趟为过去的事情道歉,我也就释怀了。以后我们各自安好,谁也不欠谁。” 她看着他鼻梁立挺,薄唇微闭,整齐的头发纹丝不乱,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曾经如火般炙烤着她,他的脸、他的发、他的声音他的吻,三年来她一刻也不曾忘记,可如今他却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最残忍的并非他已经结婚,而是分明有重归于好的机会,他却关上那道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门,宁愿把他的爱情、他的婚姻交给一个合得来的人。 她睁着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他,似要将他看出一个窟窿。 她双手握成拳,指甲顶着掌心,戳出钻心的痛感。 她极力控制情绪,颤抖着声音问他:“那我呢?” 他沉默两秒,开口道:“都过去了。” 她起伏着胸膛,木然像块冰山:“不能就这么过去。” 方向盘后的红色指示灯还亮着,结合头顶柔和的光线,愈显平静祥和。 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我已经和别人在发展感情,你要一直这样可就成了第三者。”他的语气平稳,还多了几分耐心,“我知道你的为人,你干不出介入别人感情的事儿来,所以听话吧,回去好好儿生活。”末了,又补上一句,“再碰上爱你的人一定要珍惜。” 说罢,第三次将那份文件往她跟前递去。 她看了看那份资料的白色封皮,末端是他修剪干净的手指。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指甲盖上的小太阳弯成半月形状,这双手曾经牵着她走遍那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夏天帮她驱赶蚊虫,冬天替她捂热手心,闲暇逗趣时还会不舍力道的捏捏她的脸。 而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会把这所有的温暖献给另一个女人。 顿了顿,她抖着手指接过那份协议,唰唰两下撕个粉碎。凌乱的纸屑散落飞扬,钻进车厢里各个细小角落。 谭稷明看着那些粉碎,半晌道了句:“你别这样。” 她咽下喉头的翻滚,问他:“你确定要和别人结婚?” 他自胸腔淡淡应了一声。 “是那天和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儿吗?” 他仍然那么回应。 她腥红着眼睛,看那仪表台上的小麋鹿,飞扬着前蹄,半闭着眼睛,很是活波灵动。渐渐的,眼前似有了雾气,竟分不清镀在鹿身的是金还是银。 她紧抿着唇线,半天才开口道:“合约我不要了,本就是我欠你的,没道理还让你送礼物。”说着,开了车门走下去,“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祝你幸福。” 她砰的关上车门,木然行走在北方初凉的夜里。 她咬着牙床控制,上颚干涸着散发撕裂的疼痛,她闭合的嘴唇上下颤抖,不断咽下喷薄欲出的哭腔,虽已极力去忍耐,却仍然控制不住翻滚自眼眶的颗颗泪珠,那晶莹的泪珠像崩盘的珠子,滑过她的脸庞,落进无声的风里。 她穿着艳丽的红裙趋步向前,像个重心不稳的人偶,脚步匆忙行至柳树下的花台。似寒冷至极,又似体力不支,她扶着铺满白色小方砖的台沿,运作着笨拙的身体坐了下去。 她鼻头发红,接着张嘴换气,却猛然蹿出连串的哭音。那一刻便再也绷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声往四下散开,她坐在那儿弓着腰捂着脸,仿佛回到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夏天,她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第69节 真正的痛苦连泼洒的眼泪都不能缓解半分。 回国前她和安田美纪说过,哪怕他结婚生子也要看一看才安心,她说的多么成熟理性,带着大义凛然的成全。可如今他并没有孩子,他只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要和别人结婚,她的承受力却已经超过极限。 她知道这是她该受的,可仍然觉得痛苦委屈。 初见面的那天,他说她学习重要时惦记着学习,等失去了爱情又想讨回爱情,这太不公平了,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她。他说的没错,可若当初的项林珠就明白自己的心、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又怎会作出那样的选择。 生活的残酷往往在此,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悔不当初总是充斥在每个人的生命中,伴随各种各样的痛楚终会大彻大悟,却很难再寻回最初的悸动。 ☆、73 那晚项林珠不知在小花坛上哭了多久, 等她回房间时北京又刮起了大风, 空荡的街道没有什么行人,除了偶过的汽车和呼啸的风声, 瞧着已是大半夜了。 她在水龙头下掬了捧水洗脸,抬头时看着镜子里妆容花掉的面孔,五颜六色配着红肿的眼睛, 像骇人的鬼魅。她也没什么心思收拾, 胡乱洗了洗就去床上躺着,就那么动也不动看着天花板,不盖被子也不脱鞋。 后来浑浑噩噩中似乎睡着了, 可户外的风声噼啪着刮出动静,她猛然间又醒了。就这么半梦半醒搁床上躺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身心疲惫的收拾行李去了机场。 再回到那座温暖潮湿的城市,她像丢失家园的弃儿, 恍然间竟觉得整座城市和她毫无关系,尽管她在这儿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领地,如今再来才感到强烈的孤独, 这大概就是心空的感受。 她拖着行李不知道去哪儿,只好打车回大学路的研究所。 研究所的同事们都在, 见她拖着箱子来单位也就罢了,一双眼睛还肿得像核桃, 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一时间都以为她生病了,统统围过来慰问。 她说没事, 又向领导交代:“对不起,我高估了自己,合作没谈成。” 那领导倒也善解人意:“你初来乍到有这份心就很不错了,谭氏这块骨头历来难啃,所里的老同志都无从下手,不怪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准备考试吧,王书记在青岛忙新项目的事,你调整调整状态,报名之前去见见他。” 她点点头,又说:“我想跟所里先请几天假。” 领导看她那样子,点头道:“那就休息几天吧,要是生病了就去医院看看,拖得久了人难受。” 她应着,又见沙发前的女同事递来一把钥匙。 “走前你拜托我的任务完成啦,就在研究所对面,一居室,虽然环境旧点儿空间小点儿,但足够你一个人住。” 她接过钥匙,咧开僵硬的嘴角冲她道谢。 那之后便去了对面刚租下的房子。 那房子真是小,进门之后一览无遗,靠南摆着一张双人床,对面的墙上有台液晶电视,往东有面装着防盗护窗的小阳台,紧邻阳台的是间小厨房。她简单拾掇一阵,便在那儿住下了。 先前跟所里请假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打算,她就是太累了,这么多年一直不停的忙碌,她想歇一歇。 完全没事做的时候时间总会显得特别漫长,她虽照样睡觉吃饭,却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整天滴水不进也不觉得饿,有时困到眼皮都睁不开,闭上眼后却怎么也睡不着,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满脑子的梦。 尤其这几天她总是做梦,梦见刘晓娟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过河拆桥。 梦里她虽僵硬着背脊,胸口却一阵阵的疼。 她解释:“我没有过河拆桥,我和他之间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刘晓娟冷冷看着她:“你错了,不把这段感情当爱情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你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只知道这几年自己很辛苦,是那种从早忙到晚身体不知疲惫心却空空荡荡的辛苦。 这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你览尽旖旎风光,收货功名成就,却怎么填也填不满的缺口。 许是上回和刘晓娟的对话让她记忆尤深,潜意识也承认她的指控,她才会汇集情绪在梦中编造这样的对话。 当她从梦中醒来,总会跟小阳台上站一会儿,那阳台外有棵百年老树,粗壮的枝干斑驳的皮,茂密的枝叶像张开的怀抱,其中最茂盛的那条枝干正对着小阳台,舒展的树叶清绿可人。 她看着那抹新鲜的绿,过往纷杂的画面从脑海中交替着闪现。她忽然很羡慕刘晓娟和路之悦。 这二人长久以来羡慕她的好成绩,路之悦本就不爱学习不提也罢,尤其是刘晓娟,攒足了劲去学习也不可能追上她。可在感情方面,项林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连路之悦的尾巴也追不上。 先不论路之悦的为人对错与否,至少她爱得坦荡明白,不喜欢就彻底厌恶,喜欢了就一追到底,甚至刘晓娟也如此,为了李臻工作挣钱,甚至当众下跪道歉。 这些行为在某种程度看来确实没有底线,可又何尝不是感情炽热的体现。 谭稷明那天说的很对,她干不出介入别人感情的事,那么浓烈的感情因着他的坚持拒绝,她宁愿压制住极大的痛楚咬着牙忍着泪离开,也不会歇斯底里的释放。 她多想变成路之悦,管他三七二十一死活把人缠住在说,哪怕成为第三者也不惧他人目光。如今的她倒不至于多么在乎别人的目光,却仍然过不了自己那关。 那天他让她好好生活,还告诉她要是再碰上爱她的人一定要珍惜。 可对项林珠而言,能不能碰上再爱她的人已经不重要,她却是无可能再爱上别人。 再说另一边的谭稷明。 白杨好热闹,新项目开工后在自己家攒了一局,就在东直门的香河园。列席的除了张祈雨、谭稷明、程书颖和她老公之外,还有几个常在一起玩的朋友。 胡佳慧不在,却不是因为白杨没请她,男人互相之间不在乎那么多,好哥们儿跟谁在一块儿就请谁来。胡佳慧没来是因为她前天飞去法国参观展览去了,文艺青年么,总是喜欢逛展览。 程书颖挺着大肚子笨拙的半躺在沙发上,趁胡佳慧不在时多问了谭稷明几句。 “你们俩究竟怎么回事儿,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互相之间都没个响动。” 谭稷明正跟阳台上喝茶,不咸不淡道:“这不正处着么。” “这都多长时间了,佳慧性子慢,跟一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才动一下,可你怎么也变成这种人,磨磨唧唧一句痛快话也没有。前段儿你们不是挺好的么,她送你什么小麋鹿还送你艺术品,你不挺喜欢的么,还请她吃饭。这一来一往的,也该明确关系了。” “什么喜欢。”他道,“那俩玩意儿是她顺手搁那儿的,瞧着也不占地方我就没管,谁喜欢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程书颖急:“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说不喜欢早干嘛去了,人佳慧可对你认真着呢,你是男人 得主动点儿。” “别跟这儿说我。”他喝了口茶道,“她也没你说的那么认真,互相不反感罢了。” “那你们俩究竟什么意思?” 他恹恹的,顿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 这几年谭稷明身边的朋友,甚至何晓穗和谭社会身边的人都零零散散给他介绍过好些个姑娘,过了最低谷的那段儿他也并非不愿接受新的人开展新的感情和生活,只是处来处去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或许是之前在项林珠身上耗费太多精气神儿,人的热忱是有限的,可他一股脑儿全抛了出去,一点儿后路不留,再之后便元气大伤,对别的人再难以耗费太多心思。 就目前的胡佳慧相对来说还能继续处下去,胡佳慧和程书颖特熟,这俩人认识之后程书颖就老叫她上家里玩,她家就挨着谭家,一来二去胡佳慧和何晓穗也熟悉起来,渐渐的大家都认识她了,虽然谭胡二人始终不温不火,看上去有那么回事儿吧,仔细一瞧却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但暗地里大家都对她有个身份定位,只等着二人的关系在哪天能突飞猛进。 谭稷明对胡佳慧印象不错,乖巧懂事不多言多语,难得还性子灵活不犯轴。自二人认识以来,他一直在劝自己要对这姑娘多上点儿心,可不知怎的,前一秒还想着主动为别人做点儿什么,后一秒却总因为惦记着旁的事儿顺理成章将那些想法抛诸脑后。 何晓穗见他对人不怎么上心,念及他是不是在感情方面不开窍,可转念想到以前的事儿又觉得他并不是不开窍。身为母亲他对此很是担忧,好容易有一个姑娘他没有那么反感,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于是何晓穗替他事无巨细的张罗,胡佳慧生日的头一天给他打一电话提醒。怕他忘了,生日当天再打一电话提醒。头一天因着提醒,他差使秘书去楼下订了礼物,第二天因着提醒,他推了晚上的饭局。 至于他和胡佳慧说的“一眼就看中,很符合你的气质”纯粹是胡诌,他压根儿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其实同样不知该怎么进展的还有胡佳慧,她早已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关于感情的事儿虽不是十分透彻,但也是有经验的。如今年龄合适,工作合适,双方的家庭背景合适,加上人长得不赖也有魅力,她自然是愿意和谭稷明相处下去。可冥冥中却也觉着少了些什么,她虽不曾歇斯底里爱过什么人,但优越的成长环境中也见识过许多有才有貌的男青年,因此谭稷明对她而言具有诱惑力,却不是绝对的。 就目前俩人的关系来说,谭稷明怎会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竟还把买好的礼物落在车里,要不是那晚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记起给她买过礼物。 但她并不糊涂,也知对方有意发展,便收了礼物再还他一顿饭。说起来也特有意思,这俩的互动似乎尊崇礼尚往来,接洽外宾似的,我请你一顿饭,你请我游个船,你再请我吃个饭,我便请你逛展览。互相看着在靠近,根本上却都那么端着,特没劲。 但俩人都还觉着对方不错,虽缺乏洪水猛兽般泛滥的爱意,却也不反感增长彼此继续了解的机会,于是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来往着。 除了最伤心伤情的那一段儿,谭稷明是真没等过项林珠,他只是按部就班继续着自己的日子。那晚和项林珠说的话也是他原本就有的打算,他的潜意识总在暗示自己胡佳慧不错,不就是结婚么,和她结了得了,也不知是因为被从前的感情伤害得太狠,还是叛逆自己这老不得劲的心思,反正就是变态般的自我催眠。 如果项林珠这时没有出现,或者出现的稍晚一些,谭胡二人指不定就相敬如宾的迈入婚姻殿堂了。 可是她忽然出现了,搅乱了谭稷明如死水一般的心绪,不过凌乱却不是因为心动,是因为那些被刻意掩藏的不好情绪渐渐膨胀了。就像一只魔法葫芦,有人曾经往里扔进太多痛苦和酸楚,沉淀良久之后这些无形的消极变成一只妖怪,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忽然回来了,还刷的一下揭开了葫芦盖儿,钻出的妖怪首当其冲攻击的便是这个开盖儿的人。 较劲似的,谭稷明在和项林珠见面之后反而较往常而言主动的靠近了胡佳慧。但是又能怎样呢,即使他抗拒着项林珠,甚至拿结婚当挡箭牌把她赶走,他也没有爱上胡佳慧,更始终迈不出向胡佳慧求婚的那一步。 明明他所有的行为都按照大脑的支配在实施,为什么就迈不出最后一步,他很是不解。 他如今多么理智,摘除可能意外的风险,只选择规避伤害的安稳道路,连那些万分之一的雀跃残念都被强大的理性压制住,他分毫不差的做到了,分明已经成功了。 可是他一点儿成就感没有,也一点儿不觉得快乐。 ☆、74 这二人之间, 项林珠觉得生活就此死掉了, 谭稷明虽然没那么深刻的感悟,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那么把自己晾在那儿,颇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那段时间,他们彼此的生活都像一潭死水, 看不见任何激荡的波纹。 可生活的妙处往往在于看似已成定局的事忽然有了转机, 不管是平静无澜转成波涛汹涌,还是饕餮大难变成一帆风顺,都是转变人生道路的契机。 转眼已至九月中旬, 在那个临近中秋的周末,恰逢袁伟从南美回来处理公务,还带回一些当地特产,他给亲朋好友送了礼之后又给何晓穗打了一电话, 想给她也捎去一份。 他有这份心,何晓穗很是高兴,便邀他到家里吃饭。 “不了。”他说, “老婆不在家,孩子没人看。” “这算个什么事儿, 你带孩子一块儿过来,吃了饭就在我这儿休息, 等孩儿他妈回家了,你们又再回去。” 他念着自己不太会带孩子,何晓穗毕竟也是为人母, 带孩子多少有一套,于是就带着孩子去了谭家。 袁伟的孩子小名叫毛毛,今年刚满五岁,就读幼儿园大班。 袁毛毛头发剃得极短,只剩青茬儿护着头皮,前额却留着浓密的黑发,像只锅铲。他虽是个男孩儿,却并非特别皮的孩子,何晓穗很喜欢逗他玩,每回见人来了都会给人吃些小零食。 袁毛毛也喜欢何晓穗,却有些害怕谭稷明。 所以袁伟带他走的时候他还特地问他爸:“谭叔叔也在么?” “不在。”他说,“你谭叔叔是个劳模,一般情况见不着他。” 他于是松了口气,只一心惦记着何奶奶给的花生糖。 却不料谭稷明今儿碰巧回去了,还大咧咧跟前厅的沙发上坐着,袁毛毛见着他的时候惊了一跳。他自然没什么反应,只顾着和他爹说话,完了何奶奶就热情地出来迎接他,领他去院儿里和小猫玩,还给他糖吃。 老半天过去,他爹见户外风大,怕他着凉就把他招回来,于是他就跟沙发上坐着吃糖,左手边是亲爹,右手边是谭稷明。 谭稷明不是亲和的人,尤其跟小孩儿面前,那气场不仅不招小孩儿待见还让小孩儿畏惧。袁毛毛一沾着他就格外乖巧,坐那儿不敢乱动,却见他拿了茶几上的茶来喝,等放下茶杯后又看了看盘子里的糕点。 转头粗声粗气的问他:“想吃么?” 他立即摇头拒绝。 袁伟摸了一把孩子的头,笑着说:“我看你对付小孩儿挺有一招,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估计程书颖家孩子以后也害怕你。”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说着又看着袁毛毛,“是不是?” 袁毛毛看着他动也不敢动,那模样竟是被吓坏了。 谭稷明又道:“说起程书颖我都忘了告你,她昨儿半夜生了,我和白杨他们几个打算一会儿去医院看看,你去么?” “这都生了,真快。”袁伟说,“去吧,我正好在家,一块儿过去看看。” 于是几人凑一辆车上往医院跑。 这仨老爷儿们搁车里聊了半天做生意,末了没什么聊的了,袁伟便转了口风试探谭稷明。 “你和程书颖那同学怎么样了?” “就那样。” 第70节 他坐在副驾驶,袁伟坐后排,车是白杨在开。 “就那样是什么样儿,你爸前几天还跟我唠,看差不多把事儿给你办了。” “再说吧。”他道,“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劲,她对我也没多少心思,成天这展览那展览,我跟着去过一次,看那玩意儿都长一样,没什么意思。” 那是发生在他请胡佳慧去参加白杨酒吧的开业典礼之后,胡佳慧依惯例回请他,便带他去了一次。 白杨接话:“还不都是你自己选的,有意思的不被你赶走了么。” 谭稷明没接话,开了半扇窗,摸出支烟来抽。 白杨不耐寂寞,随手开了广播,广播里正放着流行乐,他跟着哼了几句。 一曲结束时便听那播音员插播新闻:“我们接着讨论昨天凌晨的台风,这场超级台风的中心位于我国台湾省花莲市东南方大约六百公里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中心附近最大风力高达十七级以上,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因此遭受重创。” 又解释:“十七级是个什么概念,也就是说每秒钟的速度达到六十八米,可以说是相当厉害……” 剩下的话被猛然调换成音乐,因为白杨伸手换了个广播台。 只听那音乐响起约莫七八秒的光景,却见静坐片刻的谭稷明伸手将那广播又调回上个频道。 那主播还在继续:“这场超级台风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移至江西境内时已经减弱为热带低压,可沿海城市却面目全非,目前已经停水停电交通不畅,超市的矿泉水和泡面于清晨一抢而空……” 白杨又换台了。 “亏得咱不跟那儿住,还得抢泡面,多费事儿。” 后排的袁伟没出声,副驾驶的谭稷明也没出声。 耳旁响着此起彼伏的音乐,白杨一边开着车一边雀跃的跟着合唱,谭稷明安静的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 被几场大风刮掉叶子的树木棵棵挺拔,张牙舞爪的枝干被明亮的光线照射成完整的倒影,因快速前进的汽车切碎断裂,待车身唰的飞驰而过,又恢复到完好如初。 几人静坐片刻后,谭稷明随意一伸手,又调了广播频道。 “这幢楼位于思明区大学路178号的国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的对面,死者为一单身女性,目前身份尚不明确。据最新消息,这位女性很有可能是国海局第三海洋研究所的职工,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其个人信息和国海局备案基本相符,因为小区遭受重创,百年大树连根拔起横倒在地,加上障碍物阻挡,导致无法靠近死者,确切消息还有待查证,目前消防人员正在想办法挪树……” “你他妈让我听点儿音乐怎么了?”白杨跟他杠上,再换台时带着气性,“这歌儿听着多带劲。” 说着,又开始跟随音乐合唱。 谭稷明依旧没出声,干脆后仰着脑袋倚着座椅,眯了眼睛开始假寐,那模样瞧着竟比先前还放松几分。 这之后车厢内变得安静,只有白杨时不时跟随音乐打节奏的动静。 半晌后,跟后排坐着的袁伟忽然出声:“你和龙王什么时候办事儿?” 白杨道:“再个把月吧,我是无所谓,她妈非挑在下个月十三,说是什么良辰吉日,宜嫁娶。” “个把月。”袁伟重复,“我估计等你结婚那会儿,他和胡佳慧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进展。” 白杨笑:“结婚算什么,我估摸着等我儿子都跟地上爬了他也搞不出什么动静来,人现在耐性好,不骄不躁稳如泰山。”说着转头看他一眼,“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也不动。您这心理素质搁这儿屈才了,您得上前线打仗去,炸不死人也能吓死人。” 白杨说完接着笑,袁伟也哼哧一笑,却见谭稷明真跟一泰山似的,坐那儿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诶诶诶!”白杨招呼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跟这儿装什么深沉。” 他还闭着眼睛:“一边儿去。”又道,“丫消停会儿,嗓子不好唱什么歌,吵得耳朵疼。” “耳朵疼得治耳朵,跟我唱歌有毛关系。” 白杨继续欢快的开着车。 谭稷明虽一直闭着眼睛,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关于“破译对虾白斑杆状病毒基因组密码项目策划书”上标明的项目出处,那项目出自海洋生物遗传资源重点实验室,而那实验室依托的正是国海局第三海洋研究所。 他跟那儿闭目养神,神态安详,呼吸平稳。 终于,半晌之后,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前方的路标,开口指挥白杨:“你往回开。” “回个屁啊,这都到了。” 白杨把着方向盘转弯,把车堪堪停在医院大门的停车场,还没有完全熄火时却被猛然蹿下车的谭稷明拽开了驾驶室的车门,连带着把他也往下拽。 “你干什么?!”白杨被他的暴力弄的火冒三丈,又张罗袁伟,“快拦住他,他疯了,你快拦住他。” 袁伟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上前制止谭稷明。 谭稷明被袁伟从身后反手禁锢住,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你他妈放开我。” 白杨也制止他:“你他妈冷静点儿!” “你没听见么,她就在那儿上班,那新闻说的就是她。” “说的是她又怎样,你把人赶走了,人走了就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他已然挣脱袁伟的禁锢:“我允许她走,可没允许她死。” 那口气颇像当年为项林珠上学的事儿着急上火,只许自己给她不痛快,不许别人给她使绊子,和现在如出一辙。 见白杨还跟车里赖着,谭稷明又使了力道,几乎将他摔出车门。 “她要出了什么事儿,我他妈阉了你。” 白杨简直不能忍,脸红脖子粗的和他对吼:“人刮台风你阉了我?又不是我弄的风你他妈阉了 我?” 接着二话不说准备干架,他冲上去锁谭稷明的喉,谭稷明也不甘示弱,反手跟他干起来。 兀自旁听良久的袁伟这才上前将俩人分开。 “大清早的怎么回事儿,都他妈吃炸药了?”他伸出两条胳膊拦截欲靠近的俩人,又转头看着白杨,“我问你,是不是项林珠回来了?” 话音将落,却见谭稷明不朝着白杨,反而冲他一拳打了过去,堪堪砸在面颊,磕着腮帮内里的牙龈,袁伟霎时感觉到嘴里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儿。 “你他妈明知道她去了哪儿不早告诉我。” 袁伟气急,却因着年长成熟到底未将这一拳打回去,但也火急火燎冲他嚷嚷:“谁他妈知道她去 了哪儿,人要不回来你他妈能这么犯轴,傻子都能看出来是因为她。” 这边俩人都喘着粗气火冒三丈。 却见那端的白杨撸了袖子摆开架势:“来啊,看谁阉了谁!” 谭稷明不理他,钻进驾驶座里,开着车飞驰而去。 “你就作吧,作死吧你!” 白杨指着车屁股骂他,觉得败兴,又问袁伟:“你怎么不拦着他,白挨他一拳。” 袁伟往地上啐了口牙血,又看了看汽车跑远的方向,极轻的叹了口气:“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75 当白杨和袁伟一前一后走进病房时, 程书颖正躺在床上休息, 吴灿珍喜笑颜开站起来迎接他俩。 程书颖看白杨还喘着粗气,衣摆的扣子脱了线, 正摇摇欲坠挂在那儿,再看袁伟的脸色也不见得好,腮帮子微微红肿着, 和吴灿珍说话时有些不太利索。 “你俩打架了?谭稷明呢?” 白杨脸色充满鄙夷:“那没出息的货, 跑了。” “跑了?”程书颖疑惑,“跑哪儿去了?” 白杨又说:“你没看新闻么,昨儿凌晨沿海刮了场史诗级台风, 还死了几个人。丫的不知道哪根筋抽住了非要这会儿赶过去,人在跟前时不稀罕,这下知道急了,贱皮子。” 程书颖楞了好一会儿, 后知后觉问他:“是不是项林珠回来了?他是不是去找项林珠了?” 她说话时看着白杨,白杨转头,却见袁伟也盯着他看。 “我草, 你们都不知道么?” 二人仍旧齐刷刷看着他。 他解释:“我他妈开始也不知道,是张祈雨告我的, 就前不久的事儿。说项林珠从国外回来了,专门跑来北京找谭稷明求复合, 可老谭不理她,她实在没招儿了才找到张祈雨帮忙。” 程书颖道:“都分开好几年了,这时候找来干什么, 我说佳慧和他怎么老没进展,敢情是她跟这儿插了一杠子。” “也不能这么说。”白杨道,“老谭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复合,他都打算和胡佳慧结婚了,也跟项 林珠说了这事儿,那姑娘知道以后就走了,没再缠着他。” “那为什么他这会儿又跑去找她?” 白杨咧嘴撒气:“我怎么知道,都他妈有病。” 却见倚着门扉旁听了半晌的张祈雨踱步进来。 “我看你还是劝你那同学和老谭掰了得了,俩人处了近半年都没什么进展,还结婚呢,这场台风刮得老谭找不着北了,结哪门子婚。看着吧,阿珠要有个什么事儿老谭就不可能再找你那什么佳慧,要是她没什么事儿。”她顿了顿,恍然大悟道,“要是她没什么事儿,他更不可能回来找胡佳慧。” 程书颖默了默,叹了口气。 再看一直沉默不语的袁伟,竟也面有所思的叹了口气。 且说另一边飞速赶去机场的谭稷明。 人的情绪和理智总是矛盾相争,不分上下,极易致使大家在短期内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当被压制的欲望像颗颗活跃的小分子,越反叛累积越大,等到了一个临界点,只需外界那么小小一刺激,所有的禁锢哗啦一下全崩盘,这下也不用纠结如何选择了,只能由着情绪被四处释放,抓不回来也收不住。 他穿着直排扣风衣,迈着两条长腿在机场大厅奔波,那皮鞋踩着地板噔噔作响。柜台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突如其来的罕见台风,去沿海的航班已经停飞了,离那个城市最近的机场在二百七十公里以外的汕头。 “要买票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买。” 接着他利用候机时间办理了在汕头的租车手续,后来经过三个来钟头的飞行终于抵达汕头。因着加了不少钱,那租赁公司听他的安排,早把汽车开去机场等候。 和送来车的人交接完毕之后,他便开着那辆凯美瑞顺着沈海高速一路往北开去。 当熟悉的海味儿伴随阵阵粘潮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他仿佛回到三年前的夏天。那些绿树成荫蓝天白云,软言侬语的客家话以及白浪逐沙的海岸边,让他既感到久违又觉得陌生。 他开着车,耳畔时不时起伏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是激动的,大脑却是空白的,只想着快速见到项林珠,确认她安然无恙,至于安然无恙之后的事儿,他没时间也没心思考虑。 就这样,一路上他的神经始终维持高度兴奋,不知渴不知饿也不知疲累,在开了近四小时的长途车后终于抵达目的地。可等他下了高速看到眼前的景象,心跳随即漏了几拍,渐渐沉至谷底。 那场超级台风席卷整座城市满目疮痍,挂着路标的电线杆栽倒在地,棵棵大树连根拔起,撕裂的树皮半尺来厚,露出新鲜嫩气的内里,四处可见着迷彩衣的消防官兵,偶有过路行人,却高高挽起裤腿,小心蹚过半米来深的浑水。 路边还有一辆轿车,被坍塌的矮墙砸中,车身不堪负重已经开裂好几道两指来宽的缝,车头还勉强支撑断成两截的砖墙,前胎已然被这份重量压得往里凹陷。 好在南方多小道岔口,他握着方向盘四处寻路,这条不通便拐过弯绕行,行至一段儿又被阻挡,接着又退回去重选一条道儿,直到后来四面八方实在无路可走,他于是靠边撂下车,开始步行。 折腾一天,那会儿已经晚上近九点,阴沉的天空时不时传来轰隆闷响,咕噜噜滚成一串儿,到底了碰撞出一声炸天雷鸣。 他脚下的皮鞋早湿透了,裤腿都涮着水,风衣上也沾着泥,倒没觉着有什么,唯一的遗憾就是忘了带支手电筒。因着大面积停电,四周乌漆墨黑,他虽举着手机却仍被地上的狼藉绊得一脚深一脚浅。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磕磕绊绊走了近一小时,等终于抵达国海局第三研究所时手机的电也被彻底耗光。他站在街对面的居民楼前,那幢楼已经破败不堪,倒塌的大树混杂玻璃碴子和木板还有被大风刮来的各种物什堆积成一座小山。 第71节 他在黑暗中静站了一会儿,隐约瞧见靠南的一层住户家透出烛光。接着,他摸索个大概,试图越过那团障碍物去找那家人问问,却刚一抬脚就被不知名的尖锐物什划了小腿,钻心的疼痛因着紧贴腿部的潮湿更加明显。 他顿时不敢轻举妄动,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却见从那户人家走出来一人。 那人手里举着蜡烛,身上披着浴巾,脚下穿着雨靴。 “这种天气,又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他开口道:“我想跟您打听一人,有一姑娘个子挺高人很瘦,长特漂亮,叫项林珠。”说着,又指了指身后,“就跟对面研究所上班儿,您听说过这人吗?” 那人是年近半百的大爷,闻言皱眉仔细想了想。 “没听说过,在对面上班的都是些人才,挣那么多钱哪会住在我们这里,都住高楼去了。” 说话间大爷身后走出一老太太,估计是她老婆,正拿着手电筒往谭稷明的方向照亮。 “你来找谁?”老太太说着,又拿手电筒照亮他跟前的树,“刮大风的时候这棵大树倒下来,带倒了路口的电线杆子,砸死了一个人,现在这楼上的人都走了,没有人了。” 他心上一空。 “死的那人是谁,你们认识?” “是刘阿婆家的孙女,她在这附近上班,因为公司离得近,已经在刘阿婆家住了好几年。她下楼拿东西,本来能躲过一劫的,但是慢了一步,刚巧被电线杆砸中了,可怜得很,你是要找那个女孩吗?” 他又松一口气,说不是。 “可是这楼上没有人了呀。” 却听一旁的大爷道:“怎么没有人,你忘记了?三楼有个女孩子一直住在这里,下午还帮着解放军们一起清理路面,秀秀气气的很热心肠,你还和她说过话,打听到她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的,你忘记了?” 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连忙说:“是是是,是有个女孩还在三楼住着,叫……叫什么来着……” 谭稷明管不了那么多,打断道:“我能借用您的手电筒么?我想上去看看,看她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没有问题啦。”老太太应着,给他照亮脚下的路,等他从那堆障碍物上翻过去,又把手电筒递给他,“楼上不好走的,你小心些。” 他向人道谢,接过手电往那逼仄的楼道走去。那楼里果然很不好走,因着这幢楼年代久远,当年为了节省空间,阶梯间距不大,层距却修得很高,走起来费力不顺畅。 这些也就罢了,二层的拐角还耷拉着一扇厚重的木门,堪堪堵住去路,只能侧着身子从缝隙中钻过去。那失去家门的室内还摆着零星家具,乱得一塌糊涂,已经没有人住。 他心上渐渐浮起怜惜,这个女人如今看上去那么体面讲究,骨子里却仍然是当年那个毫不挑剔的项林珠。这地方破得连扇完整的门都没有,她却住得自在,还帮人清理路面,自己住的地儿破成这样也不知道换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虽然方才那老太忘记项林珠的名字,但谭稷明几乎能确认她说的女孩儿就是项林珠。 这世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冥顽不灵,又有谁能像她一样坚强不屈。 行动间他终于踢踢踏踏走到那扇虚掩的房门口,手电的光照着木门的锁,只见那锁似被撕裂过,歪七扭八贴着门扉,二者之间还钉着老旧的朱红皮套。 他瞧着有些古怪,于是伸手一推,那锁果然是坏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他拿着手电筒往里照亮,一眼便看穿整间房子,只见失去窗户的小阳台仅剩下稀稀拉拉几根护栏,那栏杆下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而立在一旁的姑娘正手执一支破皮笤帚,朝着门口摆出防备的姿势。 下一刻,她也打开手里的电筒,对着门口一照射。 整个人霎时惊讶的无与伦比:“你怎么来了?” 谭稷明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她,看她清瘦的身子穿着背心短裤,柔顺的长发散在肩头。 她眉眼如丝,红唇似樱,清亮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星星。 她变了很多,却也有很多未曾变过。她一句话不留抛弃他,又二话不说回来找他,如此让人憎 恨,他分明是憎恨的,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澎湃的情绪在那一刻到达释放的最高点,他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趋步朝她快速走了过去。 下一刻他便重重朝那个让他憎恨的女人吻了下去,他搂着她的腰,撕裂她的衣服,咬着她的唇吻她的眼睛。 她静潭般的眼睛似真的含了水,竟在他粗暴热烈的狂吻下浸出层叠不穷的湿意。 他仍旧不言语,也一点儿不怜惜,动作近乎笨拙,只是止不住的剧烈呼吸。 同样剧烈呼吸的还有身下的项林珠。 她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味的承着,像三年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不同的是曾经万般体贴怜爱的男人此刻毫不温柔,似存活于大山的原始生物,机械的释放着欲望的本能。 她能感受到,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除了霸道的索求,还带着蓬勃的怒气。 她毫不抗拒,通通承着,像溺爱一个离经叛道的孩子。痛楚迷惘间却忽然感觉到肩窝一阵钻心的疼,她皱着眉睁开眼,见他正埋着头咬她肩膀,那力道不仅不减弱反有加大的趋势。 她握紧拳头硬撑了一会儿,却被越来越大的力道吓了一跳。 “谭稷明。” 她叫他。 他无反应,仍在加大力道。 她被这疼痛弄得害怕,推了他的脑袋重复他的名字。 下一刻,那力道忽然松了,只听他伏在她的肩头瓮声瓮气地说:“你要再敢一走了之,我会杀了你。” 她哽咽着喉头去捧他的脸,在漆黑的夜里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他的话:“我要是再一走了之,你就杀了我吧。” 他便猛然伏下身子,开展又一波原始行动。 有时,理智时的言语较疯狂的行动而言,会显得苍白无力,尽管这些行动看上去十分没有内涵,可谁的真实欲望又有多少内涵。被猛烈的情绪激发出自然界本能,这是一种无斟酌的袒露表达,也是一种可贵的感情体现。 当往事过境后,他们从生涩而莽撞的恋人变为洗涤彼此灵魂的伴侣,这场灵与肉的交融让他们彼此沉沦,又让他们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项林珠深刻明白,身上的感触虽然痛楚,但这是她该得的,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从不对客观事实以外的存在抱有任何希冀的她,在那一刻竟然十分感谢上帝,她感谢老天让她在赶回来时还能碰上他犹豫不前,如果相遇的日子再晚一些,彼此或许真的只能错过。 生活给予这个姑娘诸多磨难和感慨,她一声不吭全部扛了过来,或许前半生的所有不凑巧就是为了换回今日的彼此珍爱重逢,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堆积在心上,像她为人一般隐忍着无法宣泄,她有些劫后余生般的心悸,也有些久旱逢甘雨的满足,她痛苦并快乐着,她觉得很值。 她还清楚的意识到,和谭稷明认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终于迎来了对的时机…… 一夜的缱绻缠绵后,漏风的窗外渐渐浮起鱼肚白。 谭稷明醒得早,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掀被穿衣走了出去。 一刻钟后他又返回来,拍拍项林珠的肩。 没动静。 他扯了扯被子遮盖她露出的腿,又拍了拍她。 “宝。”见她掀开眼皮,才又道,“把这吃了。” “我不饿。” 她翻了个身接着睡。 他将她的身子掰过来,扶着她往起坐。 “你烧得厉害,吃了药再睡。” 她这才依言吃了药,末了又去抓他的手:“你别走。” “放心睡吧。”他吻她的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窗外的天空布满密集的乌云,天色十分不好。 谭稷明安顿好项林珠后去了紧邻阳台的小厨房,他看了看厨房的灶台下放着一袋儿大米,他接着蹲身舀出半碗米准备放在水下冲洗,拧开水龙头后才想起来停水了,他四处看了看,看那贴着白色瓷砖的灶台边上放着小半桶备用水。 于是他又从那桶里舀出点儿水来,搅和搅和简单冲洗一遍,便开始煮粥。 等他把一切收拾好,盯着灶上的锅盖往外冒着水汽,他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于是他拿出支烟来抽,怕烟味儿散进房间,他先是关了厨房的门,又去开厨房的窗。其实那并不是一扇窗,原先的窗户早被风敲碎了,大概是项林珠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木板勉强挡在那儿,还遮不严实,漏着风。 他将那木板挪开,手上却忽的打滑,砰咚两下那块板子砸在灶台上,震得盒子里的调味品挪了窝儿。 他就那么站在灶台前,半湿的裤腿仍旧高高挽起,脚下趿着一双人字拖,腿上还豁拉着一道结痂的口子。他两只胳膊露出来,腕表上沾着泥,胳膊肘还挂着一粒米。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正歪斜着身子舒展着眉眼,看那轻薄的烟雾顺着风飞向户外阴沉的天。 他看上去落魄极了,却又极度舒坦。 约莫半支烟的光景,他又盯着掉落在琉璃台上的那块木板,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出来,面部肌肉僵硬的拉扯着有些不适,已牵扯出眼角的细纹,但他无法控制。 那久违的笑容就像坍塌的那棵百年老树上新鲜的叶子。 ☆、76 项林珠醒来时约莫下午一点, 谭稷明熬的白粥一直在炉上温着, 粒粒分明的粳米早煨成软糯的米糊。 他给俩人各自盛了一碗,就搁在床上。 项林珠愣愣的接过饭碗看着他。 “你这地方连张桌子都没有。” 她说:“这离单位近, 我就自己住,图个方便。” 他没接话,半坐在床上, 另一条腿耷拉在床下, 行动间不经意碰着手边的塑料袋。 他接着从袋子里掏出两块月饼,递给她一块:“上午出门正赶上居委会发月饼,我跟人领了两块儿。” 她接过那块厚实的小月饼, 透明包装袋上有锯齿状的撕口,露出内里焦黄脆皮的圆饼,那饼上还刻着花好月圆。 “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 谭稷明埋头喝粥,末了又掰开月饼尝了尝, 接着把剩下的一半儿递给项林珠,“太甜我吃不了,你吃吧。” 项林珠也没拒绝, 听话的从他手里接过,她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又看了看瓷碗里软糯的白粥。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三年前。”他往嘴里扒着饭, 声音囫囵不清,“以前你老说做饭很简单,我试了试, 还真挺简单。” 项林珠看着他,因着背光他的面貌不是太真切,只瞧见他蜷着一只腿半伏着腰坐在床上吃饭。 她捧着碗往里挪了挪,拍拍床垫:“你上来坐着,会舒服些。” 他于是把耸搭在床沿的那只腿也挪上去,两条长腿盘在一块儿,像坐在炕上。 项林珠还捧着碗,那热度暖着掌心,久了有些发烫。 谭稷明低头喝着粥,一天一夜未进食,他有些饿,末了抬眼看着她:“怎么不吃?” 她这才开始吃:“我老觉得这是在做梦。”顿了顿又说,“你……不是准备结婚了吗?” 他应着,已将一碗粥喝完,把碗搁旁边的矮凳上放着,抻开了腿靠墙和她并排坐着。 “我原本真打算结婚了,如果没有这场台风。” “……我明白。” 他曲起一条腿,抻开了胳膊支在膝盖上,开口串出一抹笑:“你不明白。” “我明白。”她重复,“虽然这是场灾难,但我挺感谢它,如果它没有发生,或者发生在你结婚之后,那时就算你惦记着想来看一看我,你也不会走出北京,因为你得对你的婚姻负责任。” 第72节 谭稷明在阴影处看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半晌没说话。 “我了解你。”她沙哑着嗓音道,“你迟迟不结婚也是这个原因,并非不慎重,而是太慎重,因为一旦结了婚就不能回头,可你还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把对我的感情全部抹杀掉,不管这份感情是爱还是恨或者是仅存的一点儿怀念。所以我感谢这场灾难,不管你的感情如今是怎么样,是它把你带到我面前,而你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回头了。” 她口气平淡认真,甚至带着点儿严肃,像在和他谈判。 但谭稷明听在耳里却有别样的感受,她说出口的一个个字儿仿佛带了力道,颗颗砸在心上。 男人和女人关于触动的点不太一样,项林珠为了尽早赶回来见他,三年内搞定五年的学业没让他感动,每天跟公司楼下耗着只盼着和他说几句话没让他感动,甚至最后撕了合约忍住眼泪求复合也没能让他有多少触动。 可是这会儿,他却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心脏一点点往外溢出,那东西带着酥麻,又有些酸楚,还有些温暖。 他知道那个东西叫做感动,他感动的点在于,这个曾经那么不善言辞的女人竟是这么了解他,了解到无需言语沟通,只凭外在行为就能判定他目前以及未来的内心活动。 男人不似女人感性,他们一生擅奔跑追逐,在忙碌战斗的过程中,能有一个人透彻全部的去理解他会变得尤为珍贵。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长年累月的相处和磨合,又怎会将一个人了解的如此彻底。 遗憾的是大多人在磨合的过程中,被生活的繁琐和矛盾的碰撞冲击掉了美好的信念和善意的理解,结果不是跳着脚分道扬镳就是流着泪不欢而散。 谭项二人很幸运,如果当初的项林珠乖觉服从于谭稷明,或者谭稷明一味迁就项林珠的选择,谁又能保证在朝夕相处的矛盾中俩人会不会越走越远,而那些在平静中耗尽的耐心和感情或许比突如其来的分离更让人绝望。 当沉默寡言的项林珠变得如此通透擅表达,不知该如何言语的反成了谭稷明,不过他倒是挺享受这种转变。 项林珠见他没动静,便偎过去靠着他的肩膀。 “你怎么不说话?” 他摩挲着她的手,横了胳膊替她撩了撩被子。 “该说的都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说说你跟她的事。” 他横在肩的手一下下玩着她鬓间的发,忽而极淡的挑了眉:“我们发展不错,感情挺好,她要知道我在你这儿肯定追过来找你麻烦。” 那漫不经心的口气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挑衅。 这模样和以前逗她时没什么分别,怪不得有些人老说化成灰我也认识你,甭管一人多么成熟懂事,长在骨血里的风格可不是那么容易变的,至于你能不能看出来,那得取决于他愿不愿意显露。 项林珠窝在他怀里发出一声嗤笑:“要是真的感情挺好,你早就结婚了,又怎会来找我。你也别总拿结婚说事,就算你想结婚,那女孩儿还不一定愿意嫁给你呢。” 他捏她耳朵,使坏似的,又掐脖子,再挠她痒痒肉。 她病刚好,没什么力气又受不住痒,一边笑着一边躲。 他便埋下头去亲,亲了眼皮亲嘴巴,眼里绽放愉悦的笑意,和先前的深沉稳重判若两人。 人总有这样的时刻,面对两个人或者两件事,甚至两样东西,比来比去不分上下,可偏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因此往往舍其一而惦念其二,导致三心二意两头不落好。谭稷明碰上这样的事儿,却不急着选择,他没搞明白之前先晾那儿,等到一契机总会发现自己最想要什么,那就奔着那个最想要的去,别的甭管。 就好比如今,一方是白水似的稳妥日子,另一方是死灰复燃的雀跃激情,因着曾经的伤害,他觉得前者安全指数极高,后者几乎没什么安全度可讲,但后者能调动他的情绪,不管好的还是坏的,较前者而言就有了意思。 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晾那儿了,然后台风忽然来了,且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会失去有意思的那一部分,因此他毫不犹豫就来了,再不需要来回掂量。 也是来之后他才明白,再激荡的生活终会归于白水似的平淡,可和有意思的人一起归于平淡,比和没意思的人相守到老要多出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叫幸福感。 他和胡佳慧去高级餐厅吃料理,安静优雅的环境,雕花镀金的餐具,酒香醇正菜肴美味,连服务生的微笑,甚至餐厅灯光的亮度都恰到好处,他整个人放松而愉悦,那是舒适感。而跟项林珠一块在这儿吃稀饭,连张桌子都没有,门锁是坏的,窗户是烂的,还停水停电,环境极其糟糕,他却极其快乐,这是幸福感。 其实大部分人都差不多,吃同样的饭,喝同样的水,吹寒冷的风,看亘古不变的太阳。这些既定需求和存在从来不会变,会变化的只是人的心情,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因着赋予感情这一切会变得有意义。 那天下午,谭稷明再三确定她已完全退烧之后,因着心情极好跟屋里待不住,便带着她出门了。 他提出回原来住的地儿看看,好几年不来,再加上这场破纪录的台风,还不知那儿现在成什么样了。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下楼去,途径昨夜借他手电筒的人家时,那老太太笑眯眯看着二人。 “好靓的小伙子,她是你要找的人吧?” 他冲着老人点点头,那老太太再瞧着项林珠,暧昧流光的眼色直把项林珠瞧得双颊染上一抹绯红。 三天过去,遭受破坏的城市正逐步恢复,大部分的路面障碍已被清理掉。 这俩人十指紧扣走在路上,天色依旧是暗的,周遭的一切非但没了往常的整洁干净,反而面目全非。可他们从未有过的自信乐观,似要把这膨胀积极的因子撒向这城市的每个角落,仿佛已经看到它恢复如初,那模样竟比原来还要赏心悦目。 俩人各自趿着一双拖鞋,踢踢踏踏压着马路,谭稷明抓着项林珠的手,松一下紧一下的磨着她的骨节。 那会儿大部分路面已经通畅,他们乘车抵达目的地时,也只见花坛里堆着些未来及处理的树枝。 再抬头一看,二人都有些发愣,只见通体嵌着落地窗的楼面几乎成了一副空架子,蓦地望去就像未完工的毛坯房,只有零零散散几户人家还保持着完整的窗户,也不知是抵抗住了台风的袭击还是重新安装的。 谭稷明扬着头看着失去窗户的那间房,正大咧咧外露残缺不堪的水晶灯,还有歪扭着挪了窝的浅色欧式沙发,以及被摧残成茶色的窗帘,正打了个卷儿坠在残垣断壁的铝合金架子上。 项林珠也同幅度的扬着头,俩人就那么并肩站着,像落魄的孤儿。 ☆、77 “就这么敞开好几天, 不会有小偷吧?” “应该不会。”谭稷明说, “一颗钉子也没有,还这么高, 谁能爬上去。” “也是。”项林珠道,“这么大的台风,谁家没遭受点儿损失, 小偷大概也顾不上干活。” 谭稷明煞有介事的点头:“有道理。” 俩人的视线从头到尾没离开过楼上。 “回头找人给弄弄。”他又看着她, “怎么着啊,没地儿住了,要不跟我回北京?” “行。”她说:“不过走前我得跟所里打声招呼, 我已经报了考博的名额,导师现在还在青岛,我还得去他那儿报个到。”说着又想了想,“倒也不是太要紧, 不一定非要跟着他学,我选个离北京近的地方,北戴河的科研站就很不错, 要不我上那儿考吧。” 谭稷明动也不动看着她,柔和的眼神配上阴沉的天, 很是温柔无害。 “不是报的中科院王书记的名么,我听说被他挑中的学生都很了不起, 咱资质够格才能被人挑中,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浪费,你只管学你的, 我到哪儿都能做生意,我跟着你就是了。” 项林珠也温柔的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聪明的人类有时很愚蠢,极浅显的道理非得绕这一大弯子才弄明白。其实很多事情互相理解着退让一步,什么坎儿都能过去。 因着研究所对面的房子过于残破,谭稷明不主张跟那儿住着,项林珠回去后简单拾掇一阵就跟着他去了附近的酒店。二人打算住一晚再去所里报到,然后飞去青岛见王书记。 几个来回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夜幕降临时他们跟房间简单吃了顿饭。 素色窗帘遮住满屋暖光,小茶几上摆着两只茶具,中间的小瓷瓶里还插着一支鲜花,打开的电视机正传出惯有的动静。 谭稷明光着身体,穿了条平角裤躺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盘里洗净的水果。 卫生间不时传来水声,他头也不回嚷嚷:“宝贝儿你干嘛呢?” “给你洗裤子。” 隔着一间房,项林珠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听不太真。 他随即端着果盘从床上起来,趿着拖鞋跟去卫生间。只见水龙头还大开着,盥洗池里圈了半池冒着泡的水,她正往浸湿的裤腿上抹肥皂。 谭稷明贴着她,往她嘴里塞了块儿水果。 脸上露出笑来:“就这么被你拿来水洗,这下不能穿了。” “有什么不能穿的。”她麻溜的来回搓着,“你看这裤腿上都是泥,拿去干洗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好,我们不是赶时间么,洗洗晾干接着穿,谁知道你干洗还是手洗的,没什么影响。” 见她吃完了,他接着往她嘴里塞东西。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想怎么着怎么着吧,给啥穿啥,你要不给我就这么穿条裤衩出门也没什么,反正我不在乎。” 项林珠笑:“你不在乎别人在乎啊,就这么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性骚扰呢。” 他使坏:“什么骚扰?” 她掀起眼皮半怒半臊瞪他一眼,他还不要脸的贴过去,双手贴着腰线,嘴巴贴着耳朵。 “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骚扰什么来着?” 因为凑得极近,他声音变得很低沉,轮到尾音竟轻飘飘若有似无。 眼瞧着那双手已经摩挲着一路往上,怀里的女人却抬起一双玉手,就着满手的泡沫朝他脸上弹去。 “不要脸。” 他猝不及防,被飞溅的泡沫盖了一脸,连头上都沾着一团白。 再掀了眼缝去瞧她,正瞧见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端庄柔媚的脸。 下一刻他便也不承让了,逮住人的蛮腰往自己腰间贴,手揽过去脸也扑上去,没完没了一顿热吻。 那盥洗池内用来蓄水的金属垫约莫不太稳当,暗中擅自翻了个儿,半池的水便哗哗往外流着,伴随这厢缠绵悱恻的靡靡动静,端显红脸暧昧。 他剥光她的衣服揽着她的腰,躬身搂了腿抱着人往床边走,她终于得空喘息,已上气不接下气,勾着他的脖子窝进他怀里。 却还惦念着水池里的裤子:“还没洗完呢。” 他也不理她的话,把人搁床上放着,倾身压了上去…… 再后来的女人软成一滩水,绯红的脸蛋酥软的眼,连眉心都透着羞赧的红。她的手还放在男人的肩膀,顺着后颈摸了摸他的头,喘着气的男人贴着她的胸口转了个头,在她柔软的手心下若有似 无的蹭了蹭。 片刻后他从她身上起来,翻身躺在侧面又揽过她的肩,埋脸亲了亲她的头。 她挨着他躺了一会儿,掀被子准备下床。 “干嘛去?” “你那裤子不洗,明天可就没穿的了。” 他把她捉回来,穿了短裤下床:“我去洗。” “你会洗吗?”见他迈着长腿已走了过去,又嘱咐,“洗完拧干放在空调下面,要不明早干不了。” 他的声音隔着一面墙传来:“知道了。” 等他收拾完再从卫生间出来,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关了电视,再掀了被角贴着她躺下。项林珠浅眠,知道他在,便翻身往他怀里拱了拱。他揽住她,又压了压被角。 却听她问:“放空调下面了么?” “放好了,踏实睡吧。”他拍着她的背哄着,“操不完的心。” 隔天一早,连日的阴霾终于过去,放晴的天空万里无云。 二人吃完早餐后一同去了研究所,经过小院再钻进小楼,二层的大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见项林珠时纷纷和她打招呼。 她也一一应着,眼尖的同事瞄到门口的男人,不由和她递眼色:“男朋友?” 她没回应,只是羞赧着一笑,点了点头。接着八卦的女人们此起彼伏响起欢乐的动静,似在庆祝 她结婚。 穿着白褂的主任从实验室过来时,也远远和她打招呼:“小项回来啦,病都好了么?” “都好了。”她说,“我今天来所里报个到,这就准备去青岛见见王书记。” 第73节 “好好好。” 他一边应着一边掏出钥匙开隔壁办公室的门,不经意间又看了谭稷明一眼,二人便互相点头虚打了招呼。 那主任觉着不对,又回头看他一眼:“你是……” 他涵养极好的伸出右手:“谭氏集团谭稷明。” 主任立时瞪大了双眼,也不开门了,任凭钥匙挂在门上,转身伸出双手紧包住他的右手。 激动的语无伦次,哎哎呀呀的语助了半天:“快快快、请坐请坐、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又指挥 下属,“快去泡杯茶来,这是谭氏集团的谭总。” 谭稷明拒绝:“不用麻烦,我今天是作为家属来的,一会儿还得走。” 主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项林珠,霎时又睁大了眼睛:“谭总是小项的家属,哎唷这可真是大水 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咧。” 他把控不住接着激动,又想起先前的事儿,很是不解:“那实验室的项目是怎么回事?” 项林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却听谭稷明道:“谭氏计划明年在这儿成立新公司,关于实验室的项目,届时如果贵所还愿意给机会,希望我们能愉快合作。” 那主任再次激动不已,握着他的手道:“谭总言重了,能和谭氏合作是我们所的荣幸。” 接着,又是一番宴请说辞,但统统被他拒绝,笑着强调:“我今天就是一家属,不是什么谭总,具体的合作我们以后再谈。” 他这么说了,人也不好强求,只得附和着:“好好好,反正都是自家人,还有的是机会。那我也不耽误时间了,小项谭总你们二人一路顺风。” 项林珠这才携着谭稷明告辞。 二人走后,办公室的窃窃私语顷刻间转换成惊天大讨论。 一说:“这就是近年拒绝我们所无数次的谭氏大老板吗?这么年轻?居然还是小项的男朋友?” 二说:“是啊,可真看不出来,原来小项这么有来头,攀上这么有钱的人。” 却闻主任重咳一声:“能来我们所的,哪个不是有真本事的人,什么攀不攀的多难听,小项年纪那么小,却能提早从美国毕业回来,还被他们研究中心连推好几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和谭总相比她哪里差了?谭氏再有钱不也是一点点累积而成,等小项拿了学历再接几个项目,钱对她来说能算个什么大事。” 这主任的确偏爱项林珠,一是因为她自权威机构学成归来,二是她被中科院的王书记点名要求亲自带,再加上性格稳重不浮躁,他不偏爱也不行。 有时不能埋怨别人的印象肤浅,大多人只能凭着附加的外在条件去对一个人产生既定印象,想要改变别人的错误认识只能通过可寻摸的实际成果去说服。所以很多时候不要总是埋怨,如果不太 满意现状,那么闭上嘴行动去吧。 再说出了研究所大门的谭稷明和项林珠。 “在我的单位,却是你的主场,谭总你是不是走到哪里都这么抢风头?” 她挽着谭稷明的胳膊,轻巧的开口揶揄他。 谭稷明不动声色,一手任她挽着,另一手拉着一只拖杆行李箱:“我也不想,没办法的事儿。” 言语间尽是得意。 “你真打算在这里开公司?” “当然。”他说,“你不是还得跟这儿学习么,咱对这地儿也熟悉,生活起来方便。”又道, “但我有一条件。” “你说。” “去青岛见完你那王书记,你得跟我回北京一趟,咱俩的事儿是时候昭告天下了。” “这有什么问题。”她重复以前的话,“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 他咧嘴笑开:“不怕我爸了?” “有什么怕的,我早就想和他聊聊。” 他垂下眼睫看她一眼,笑容不由放大。 行动间有风吹来,项林珠的长裙配着谭稷明的风衣,二人步伐相一致,衣决同飘飘,相携着并肩而行就像面对风雨也无阻的顽强战士。 而另一边,在北京的何晓穗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自中秋节的那天起她再也没联系上谭稷明,只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人很安全,没什么事儿,还让她等着,至于等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隐隐有些担心,原以为他这几年成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却忽然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让人不省心的样子。 ☆、78 程德忠家最近有些变化, 因为生产后的程书颖回娘家坐月子, 家里陈设不再那么文艺简洁,什么奶瓶玩具尿不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也热闹得很,婴儿的哭啼伴随咿咿呀呀的儿童乐,还有络绎不绝登门拜访的客人。 何晓穗今天也去了, 赶了个大早, 还带去给孩子买的礼物。吴灿珍热情招呼她去房间看孩子,她去时才发现胡佳慧也在。 “哎唷,佳慧你在这儿怎么也不到我们家里坐坐, 可有些日子不见你来了。” 胡佳慧戴着贝雷帽,素色毛衫坠着彩色钻石项链。 她从婴儿床前抬起身,对着何晓穗笑:“我前几天刚从法国回来,还没顾上去看看您。” “不打紧, 这不就见上了么,中午上我那儿吃饭去,我给你做几个你爱吃的菜。” “不用了。”她有些尴尬, “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就得走。” 何晓穗生疑, 面上还应着:“这么忙啊?” 胡佳慧笑了笑没接话。 得知程书颖生孩子的那天,她刚去了机场准备回国, 那时候约莫早晨五六点的光景,她在候机室收到程书颖发的微信,她问她和谭稷明怎么样了。 她回:“没怎么样啊。” 又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她又回:“还行吧。” 程书颖说:“既然喜欢你不主动争取, 现在晚了,人前女友回来求复合了。” 她过了一会儿回程书颖:“他那样的性格,应该不会答应复合吧。” 程书颖半晌回她一句:“这个不太一样。” 她当然不知道哪里不太一样,也没有明白去问程书颖到底哪不一样,她这口气已彰显此人和别人 有所不同,问的多了反而添堵,再回来时又听程书颖把事情大致讲述一遍,她心中更是有数。 那么沉得住气的人竟会冲动飞去那个一团糟的地方找人,还一连几天毫无音讯,这样的感情就算不深那也浅不了。 胡佳慧有些遗憾也有些埋怨自己,如果相处的日子能主动活泼些,能让俩人的关系轻快亲密些,恐怕他也不会完全不顾及自己一走了之。因着俩人并非男女朋友,如今发生这事儿,她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甚至连同那份悄然产生的喜欢都要掐灭在心底。 这事儿怨不了谁,她就这样的性格,尤其面对感情,别人推一下她才走一下,别人转身跑掉了她连回头都要慢个几拍,因此往往错过很多姻缘。 缘分这东西虽然巧妙不由人,却是由人来把握的,好的机会不抓住就只能眼睁睁看它溜走。 这厢何晓穗和胡佳慧都有些面面相觑,却听程书颖圆场:“中午您也甭回了,就在我家吃,人多热闹。” 何晓穗一面走去婴儿床看小娃娃一面说:“中午我还是得回,今儿老谭从南美回来,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谭叔叔这次走的时间可不短啊。” “可不,袁伟前几天刚回来一趟,这才过去没几天,又说要回来,不知道他们折腾什么劲。” 程书颖想了想,道:“袁伟走前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抱着奶娃哄了一阵儿,又说,“就为谭稷明的事儿,让我放宽心,还说过一阵儿可能有喜事发生。”说着便若有似无瞧了瞧胡佳慧,“我倒希望他能给我个惊喜,也省的我老为他操心。” 胡佳慧眼观鼻鼻观心,没什么反应。 程书颖暗暗叹了口气,劝她:“指不定他说的是真的呢,您就等着吧,他那么大人了,很多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 何晓穗却蓦地抬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怎么说的话都一样样的,袁伟这么说,白杨和祈雨都这么说,现在连你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事儿。” 程书颖如今可不想再当多嘴的人,人谭稷明不说,袁伟他们都没说,她怎好意思去议论别人家的事儿。 她只宽慰何晓穗:“既然谭叔叔回来了,谭稷明回家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您家可是又热闹 了。” 她说的没错,实际还用不着一两天,只几小时过去,冷清的谭家就热闹起来。 先是自南美归国的谭社会,风尘仆仆走进家门后便问何晓穗:“就你一人在家?” “是啊。”何晓穗替他把衣服挂起来,说,“中秋节都是我一个人过的,谭稷明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看袁伟一眼,“这几个孩子好像都知道,却一个也不肯和我说,心都操碎了,等他回来你好好儿管管。” 谭社会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问袁伟:“你不是说他们今天回来吗。” 袁伟看了看表:“快了,他们已经下了飞机,再一会儿就到了。” 这二人的回国显然有些仓促,原因是袁伟暗中和谭稷明结合,一方领着项林珠回北京,另一方说 服谭社会回国,四人汇合的地儿就选在家里。 袁伟的出发点特简单,这俩苦命鸳鸯,三年分离拆不掉,破纪录台风拆不掉,拆不掉怎么办,推一把吧,怎么说他和谭稷明也是好兄弟,又因着和谭社会的关系,他暗中帮忙相较别人而言效果应是最大。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尽量以谭社会认可的方式去说服,谭社会始终面不改色,虽没说什么誓死反对的刻薄话,但也没表个好态,至于他心中具体怎么想,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两小时后,当衣决飘飘的谭稷明携手长发飞扬的项林珠出现在种满榆木的小院儿里时,正搁沙发上品茶的何晓穗惊得张大了眼。 那会儿刚好夜幕降临,室内灯光隐隐照亮屋外的景,瞧不太真切俩人的面目,只依稀能看出谭稷明带着一姑娘。接着,便准确瞧见他携着那姑娘进了屋。 何晓穗上下打量她,震惊不已:“你不是小项吗,你不是出国了吗,怎么会来这儿。” 两小时前她听见袁伟和谭社会对话,知道谭稷明会带回来一人时就问袁伟那人是谁,袁伟卖关子,只说等人到了就知道了。再问谭社会,谭社会也不吭气。 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项林珠,这可是当年为了学业抛下他走掉的女人。 “正好大家都认识,客套的话都省了。”谭稷明说,又招呼项林珠,“你跟这儿坐。” 项林珠和何晓穗打过招呼,转头时看见沙发上的谭社会。 谭社会仍旧留着庄重的二八分,三年过去他两鬓的白发多了不少,眼袋的细纹也增加不少,不苟言笑的神态虽照样刻板不亲近,却无端多了几分老者的祥态。 他抬眼和项林珠对视,接着放下茶杯站起来往书房走,丢下一句:“过来一趟,我们谈谈。” 项林珠趋步跟过去,却见谭稷明也紧紧跟上来。 她转头制止:“叫我又没叫你,你在这儿待着,别跟着我。” “不行,我得跟着……”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来干什么。”又看着他,“你不相信我能解决吗?” 第74节 他微抿了唇峰点点头,眼含着笑意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去招呼何晓穗。 “来,妈,看看我们给你买的中秋节礼物。” “……” 先说一前一后走进书房的俩人,谭社会双手背在身后,行至落地拱窗跟前时转了身,站在高背椅旁边微倾了脖子看着项林珠。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月前。” 她穿着齐踝连衣裙,头发柔软顺滑,小跟皮鞋干净整洁,乍瞧过去和三年前一样乖巧娴静,细瞧一遍又多了几分大方自信。 “听说你三年学完五年的课程?” “是。” “这三年你们没联系?” “没。” 书房右侧是面实木书柜,谭社会在灯下的影子湮没进深蓝色地毯的图腾里。 他似思考几秒钟,又问:“为什么不联系?” “这是你唯一的条件,我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 用人的钱,承人的情,没道理再反过来违背约定。 他很不解:“三年毫无音讯,为什么你们还能在一起。” “我运气好。”她说,“如果再晚些回来就什么都错过了。” 他看着她:“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们的事。” 她也看着他:“我知道,可是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们不可能再分开。” “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工作机会。” “我已经在干着最好的工作。” “我也可以断送掉你的一切工作。” “那也没什么,反正最好的我已经尝试过,转行干其他的也不是不可以。”顿了顿,补充,“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您应该轻易断送不了我的工作。” 谭社会面色不改瞧着她:“口气不小,三年前怎么没这份魄力。” “说起这个,我还得谢谢你。”她道,“要不是你施压我也不会出国,如果不离开我也不会了解 我对谭稷明的感情,更不会利用三年时间修完五年的课程,不会进入最好的研究机构学习,也不会有如今的魄力站在这儿和你谈话,是你让我有了今天。” 被这般反噬,谭社会隐隐有了火气:“国外的教育没白培养你,不仅学的一副伶牙俐齿,还学会 了不尊重人。” 项林珠眸光闪烁看着他:“我那么爱他,三年却不联系他,已经是对您最大的尊重。” 空气中呈现短暂的沉默,二人就那么站在灯下对视。 项林珠接着道:“你原本就不太看得起我,我那时什么也没有,要是连信用也没有了,只会更让 你看不起。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别人看不看得起其实并不重要,可你是他的父亲,我想和他在一起就不能不顾及你的看法。我从来没有不尊重你,是你一直习惯用出身背景和金钱势力去衡量一个人有没有价值。” 谭社会的双手仍然背在身后,他在灯下站了良久,内心的火气被一些莫名的因素冲击,那种因素叫做全新角度。 多年来他位高权重,加上年岁渐长,和周围的人相处已经形成固定模式,很少能再挖掘新的角度去审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可是今天,这个他曾经最不放在眼里的姑娘却给他上了一课。 他站着思索,又来回踱步,半晌后却见项林珠仍然规规矩矩站在那儿。 “你先出去。” 他说。生硬的口气多了几分柔软。 项林珠没说什么,依言而行。 沙发上的谭稷明正坐立不安,见她从楼上下来,连忙趿着拖鞋追上去。 抓了她的手端详她的脸:“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她说,“聊完了,他让我先出来。” “他骂你了?” “没有。” 一旁的袁伟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说谭稷明:“你爸虽然严肃,也不至于骂人,有你说的这么恐怖么。” 说罢,他已三两步追进书房,却见谭社会正独自跟窗前站着。 他轻手轻脚合上门,谭社会仍被那动静打扰,转过身看着袁伟。 “小姑娘不懂事儿没得罪您吧?” “你对他俩的事儿倒挺上心。” “嗨,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们这几个都有了着落,连白杨那么不着调的人下个月也要结婚了,他老这么僵着不是个办法,您也总操心着不是。” 谭社会没说话,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袁伟又试探:“我看小项挺不错,这几年更加稳重,听说她还报考博士,中科院的人点名要她,一个出身穷苦的孩子,什么背景也没有,能混到今天很不容易。就算是咱出资赞助的,那也只是长脸的好事儿,绝不会丢了面子不是。” 谭社会慢吞吞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有里有面儿的,脑子里也装了不少东西,我刚才都被她将了一军。” ☆、79 袁伟咋舌, 心想老爷子你也有今天, 面上却很平静:“这可真看不出来。” 他又咂了口茶道:“老程家姑娘的同学和他怎么样了?” “我也老不在跟前待着,具体情况不是太清楚。”袁伟说, “不过应该没什么关系,要是俩人有点儿啥,他不会就这么把小项带回来。” 谭社会捧着茶杯看窗外的树, 没再说什么。 再说客厅里的何晓穗, 她穿着条宽松长裤,上身套了件针织褂子,正被谭稷明安排坐在沙发上和他们二人聊天。 何晓穗看见项林珠虽谈不上高兴, 倒也不至于生气,她只是特别震惊,早该被遗忘在过去的人怎么忽然又出现了,居然还能和她儿子在一起, 说起她儿子她难免有情绪,这孩子是傻了么,被人狠狠伤过一次居然还能回头。 “诶哟。”谭稷明道, “老太太您想什么呢,跟您说话您听没听见?” 她随即露出个体面的笑:“听着呢。”又看着项林珠, “小项什么时候回来的?” “差不多有半个月了。” 又问:“你在国外还学的原来的专业?” “是,本来只在学校学习常规内容, 因为导师在美国海洋协会与西太平洋水下技术研究中心工 作,我也就跟着他干了些活,那段时间除了学生的身份, 也担任研究中心的助理研究员。” 何晓穗点点头:“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我报考了博士,打算以后继续这个专业,一边学习一边工作。” “有那么好的机会,怎么会选择回来考博?” 项林珠还没出声,却见谭稷明拍了胸脯道:“这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提早结束学业回国,也因为我选择在国内进修。” 他捞了瓣儿水果搁嘴里嚼着,满脑门写着闲意和自信。 何晓穗默了默,看项林珠,却见项林珠红着脸含蓄的点头:“他说的没错,就是因为他。” 谭稷明扬了扬眉,歪着嘴也绷不住满脸的笑意。 何晓穗斜昵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隐隐觉着有些丢脸,但也颇感无奈,却没想到更无奈的还在后头。 吃饭那会儿,五个人围成一桌,保姆每上一道菜,谭稷明便首先挑一筷子放进项林珠碗里。 “尝尝这道鱼。” 又挑一块鸡肉:“这鸡不错,你尝尝。” 再挑一只虾:“这好,这营养丰富,你试试。” 末了,还得挑一筷子青菜:“天气干燥,不吃点儿菜不行。” “……” 偌大的餐桌,就他一人咋咋呼呼忙个不停,这一动静搞得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吃饭。 项林珠也觉着有些尴尬,正想说说他,一旁的何晓穗早就看不下去,微微凛了眉责备:“你给她弄那么多,碗都装不下了让她怎么吃?” 袁伟借机活络气氛:“这就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儿子才五岁我老婆已经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都多大了,您还没准备好呢?” 谭稷明反应极快,怼回去:“一边儿去,怎么不拿你自己跟我比,提你儿子干什么。” “得。”袁伟道,“我连我娘叫什么都忘了。” 何晓穗捉了筷子虚点他们几个:“一个个的,都这么没良心。” 气氛霎时活跃不少,项林珠虽没怎么说话,但心里也是轻松愉悦的。 饭后袁伟要回家,谭稷明便携着项林珠送他出去。 行至车库门口,他忽然转身冲项林珠道:“为你的事儿,我曾挨过他两拳,你俩要是在一起,这俩拳头就当我随的礼,要是不再一块儿,我可是要还回去的,总不能白挨他两顿揍。” “这算什么随礼。”谭稷明揽着项林珠的肩道,“你也太会过日子了,这钱也省,你可是谭氏首 席秘书,缺这俩钱?” 袁伟反手朝他胸口拍了一掌:“你他妈一富二代管我一打工的要钱,好意思。” “谁他妈不是打工的,我那钱不照样辛苦挣来的,丫甭跟这儿绕弯子,我就盯着你的礼钱,你要送的少了,回头让我儿子欺负你儿子。” “唷,那可真是不巧。”袁伟已经打开车门钻进去,“到我儿子戴红领巾的年纪你儿子还尿炕呢,也不知道谁欺负谁。得,就这么定了,那两拳就让我儿子替我还吧。” 说完唰地开车跑掉。 谭稷明还骂骂咧咧找项林珠说理:“你说这是什么人儿。” “你还说别人,他不是你兄弟吗,你为什么要打他。” “谁让他是我爸秘书,那会儿但凡沾上你的事儿,他都是头号嫌疑犯。” 项林珠抓他的手来握,偎在他怀里靠着。 第75节 他两条胳膊随即将人包住:“冷了吧,穿这么点儿就出来,不听话。” “这不是有你吗,你是天然火炉,有你在我不怕冷。” 他便埋头去亲她的脸,就在那棵榆木树下,项林珠也回吻他,正是浓情蜜意时,怀里的姑娘却猛然从他怀里躲开,接着迅速朝着阶梯半趴着身子,她又流鼻血了…… 谭稷明扶她微仰着头,一边把人往屋里带一边着急火燎叫保姆拿毛巾,惊得正在沙发上闲谈的谭社会和何晓穗吓了一跳。 待看清事实,何晓穗也跑来帮忙,又宽慰谭稷明:“不要紧,有点儿水土不服,秋天干燥得多吃点儿清热润肺的食物,待会儿给她泡杯去燥的茶先喝喝。” 项林珠还微仰着头,谭稷明一手扶着她的脑袋,另一手往她鼻上敷着毛巾。 她望着天花板,嗓音自毛巾下瓮声瓮气的传来:“谢谢您。” 声音软软的,带着诚恳。 何晓穗愣了愣,小声回了句:“不客气。” 待那血止住时,谭稷明又递来泡好的茶:“多喝几杯,明儿路上也给你带着。” 何晓穗问:“明儿你们要去哪?” “她没来过北京,带她出去转转。” 项林珠说:“我来过的。” “上回不算。” 项林珠便不再出声,何晓穗也没说什么,只是晚上搁床上睡觉时有些辗转反侧。 一旁的谭社会还戴着眼镜看报纸,见她连翻了几个身,便问她:“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为孩子的事儿睡不着觉。”她干脆坐起来,枕着床头,“以前被你拦下来,现在倒好,你看他那样子谁还敢拦他。” 谭社会翻了页报纸:“说起这事儿我倒想问问你,不是给他介绍程书颖的同学吗,上个月你给我打电话说俩人处的挺好,叫我准备把事儿给他办了,怎么忽然就变了。” “我哪知道,孩子大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愿意和我们说的。” “他该不是脚踏两只船吧。” 何晓穗想也没想:“不可能。” “他这脾气还不都是你惯的,要干出这种事儿来瞒着你,你也不知道。” “绝对不可能。”何晓穗说,“程书颖介绍的那姑娘叫胡佳慧,上我们家吃过多少次饭了,你儿子每次见了人连眼皮子都不带多抬一下,哪会给人夹菜,可是今晚吃饭那会儿你也看见了,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菜都给人挑进碗里,要不是我拦着,你跟袁伟都没得吃。” 谭社会咧嘴发出个笑:“多大人了,跟孩子抢吃的。” 何晓穗拿胳膊肘撞他:“我不是说这个。”顿了顿,叹口气又道,“他还小的时候吧,总盼着他长大,后来长大了不服管,又想他变回小时候,尤其这几年,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怎么看怎么不高兴。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没看见他像今晚这么高兴了,好像一下子又回到小的时候,哎,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才知道我不图什么,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快快乐乐。” 谭社会转头,隔着眼镜瞧她:“你想说什么?” “这事儿再反对下去没意义,而且小项这姑娘挺文静,性格也不错,还挺有本事,吃饭那会儿我听谭稷明说她考个博士还被中科院的老王钦点,你见过几个像她这个年纪读博还被人点名要去的?我在学校干了这么多年,好学生不是没见过,可像她这种的也确实少见。是,是你供的人上学才有了今天,可如果她自己不勤奋努力,你掏再多钱她也不会好好学不是。” 谭社会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她道,“孩子喜欢,家庭背景再不好,再有什么麻烦事儿,他自己乐意承担,我能怎么着,那么大人了,也管不住,看他自个儿造化吧。”又说,“且不说咱俩的反对没用,就算管用,你乐意看他找一个咱俩满意、他自己却不喜欢的姑娘?那可不是一天的不痛快,一辈子都不痛快。” “你还是惯他。” 谭稷明摘了眼镜,放下报纸准备睡觉。 何晓穗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也跟着躺下睡了。 且说隔天一早,万丈光芒的天空瞧着晴朗却并不暖和,跟家待着还好,屋外的冷风嗖嗖刮着,冻得人耳朵疼。 谭稷明刷牙时不安分,含着支牙刷满屋乱窜,从卧房窜至阳台,又从阳台钻进厨房。 何晓穗正在炉上炖汤,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睡醒了?” 他不说话,一边刷着牙一边东张西望。 何晓穗无奈,指了指窗外:“早早就起来,院里浇花去了。” 他这才返回去放下牙刷,匆匆抹了把脸追出去,行动快得跟一兔子似的,连摘菜的保姆瞧着都没忍住笑。 何晓穗说:“人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依我看,养儿子才是泼出去的水,这还跟家住着 呢,眼里出了他的心上人就谁也看不见,等到成家哪还记得家里有个老娘。” 保姆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总爱和她唠家常,劝她:“如今可不是养女儿吃香,女儿是贴身小棉袄,知冷知热的会体贴人,但是儿子也不错,虽然不如姑娘家心细,但也知道孝顺的,你看他昨儿回来不还记着给你买礼物么。” “那是因为他中秋失联心里愧疚,况且是不是他买的还不一定,小项心细,多半儿是小项提醒的 他。” 保姆笑:“看看,这还没过门儿呢,都替人说上话了。” 她也笑:“其实我本来不大同意他俩的事儿,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同意了吧,这心里还怪舒坦。” 保姆说:“是啊,退一步海阔天空么,人活着不必事事都那么计较,有些事也计较不来。” 再看花园里的俩人。 勤劳的项林珠正拎着水壶给那株浅紫的红花龙胆洒水,却被忽然窜至身后将她抱住的人惊得一抖。 她回头扬了脖子看他一眼:“你吓我一跳。” 他埋头往她脸上亲去,又亲她嘴巴,灵活的舌头见缝插针强势涮进去。 项林珠哼哧着推他,推不开只好别过头,他堪堪亲在脖子上。 “大家都在呢,别这样。” “大家都在怎么了,你是我老婆,我跟我老婆亲近还需要看别人脸色?”说着往她脸上吧唧一口,“昨儿一晚不挨着你我都睡不着觉。” “你少来吧。”她拱开他的胳膊,继续给花儿浇水,“睡不着觉还最后一个起,数你睡得最香。” 他也笑,抢过水壶献殷勤,往那大犀角上猛浇了过去。 “哎哎哎。”项林珠急忙阻拦:“这植物喜干,你没瞧见叶子还亮着么,估计昨天刚浇过水,你再这么给它灌,该灌死了。” 谭稷明笑着收了手:“你不是精通水里的东西么,怎么地上长的你也知道?” “和地域没关系。”她口气中略带着那么丁点儿嫌弃,“这是常识。” 谭稷明扬了扬眉:“你说谁没常识呢?” 她秀秀气气的顺口接:“谁没常识说谁。” 谭稷明便撂下水壶逮她,俩人就那么在花园里闹起来。 他还穿着睡衣,冷风吹来冻的一哆嗦,随即展开胳膊圈住项林珠:“咱回吧,这风刮的,一会儿该感冒了。” 项林珠穿的挺厚实,倒不觉得冷,伸手捧着他的脸往他嘴上亲一口:“你先回屋换衣服,等我把这收拾完就进去,一会儿不是还要带我出去玩么。” 他一下便乖觉了,也捧住她的脸亲一口。 三五分钟后,谭家餐桌开饭了。列席的有何晓穗、谭稷明和项林珠,还有和他们近得似亲戚般的保姆,唯独不见谭社会的身影。 谭稷明一边喝粥一边四下看了看:“我爸呢?” 何晓穗说:“天不亮就走了,去南美了,说是还有收尾的工作要处理。” “大老远回这一趟就昨儿跟家待一天,老爷子身体挺硬朗啊,不嫌累。” “还不都是为了你俩的事儿。” 谭稷明道:“那他着急走什么,昨儿他老人家跟您说什么了?” “刚开始什么也没说,就我一人儿说个不停。”何晓穗道,“后半夜我都快睡着了,他却把我叫醒,说一早要走,让我给他收拾东西。” 他叹一句:“这折腾的劲儿。”又补充,“关键的您老还没说呢,他跟您说了什么没?” 何晓穗顿了顿,看看他又看看项林珠:“他叫我先张罗着,等他结束工作就立马赶回来跟我一块儿张罗,说最迟赶在年底,把你俩的婚事儿给办了。” ☆、80 谭稷明闻言露出笑意:“早这样不就什么事儿没有。”又夸何晓穗, “还是何老师教育得好, 要不然他也不会大半夜睡不着觉把这事儿往通了想。” 再看项林珠,也是紧绷的神色松了一大口气。 她一直在衡量昨天和谭社会在书房说的话是否太直白,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看来有时候直白是种催化剂,有理有据反而易促进事物的发展, 不管谭社会经历过多么复杂的思想斗争, 终是同意了他们二人的事情。 “你爸的意思是赶在年前办,你怎么想?” 谭稷明说:“我无所谓,不过快点儿也好, 反正得办么。” 何晓穗又看着项林珠:“小项呢?” 项林珠看着谭稷明道:“我都听他的。” 谭稷明看着她宠溺的笑了笑,又招呼她吃东西。 饭后二人开车出门,临走前还带上何晓穗煮好的清热润肺茶,谭稷明一边开着车一边招呼项林珠。 “宝贝儿你往东看, 那一片儿就是八达岭长城知道么。不过咱今儿不去那儿,那儿离家近,什么时候去都行, 我领你上别的地儿逛逛。” 他似乎精神特别好,热情扑满整条大道。 “袁伟嘴不把风, 昨儿把我们回来的事儿传了个遍,龙王一早打电话说想见见你, 你想不想见她,你要不乐意咱就不理她。” “见见吧。”她说,“我挺喜欢她的, 她是你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互相走动走动挺好。” “行。老婆大人发令,说什么也得执行。” 项林珠笑:“一大早的,嘴上抹蜜了?”说着,又把凉好的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润润嗓子。” 谭稷明依言喝了几口,她收拾杯具时忽然看见仪表台上的镀银小麋鹿,脸色霎时沉了沉。 “谭稷明。” “嗯?” “这摆件挺好看,是你买的吗?” 谭稷明咳了一声:“不是,那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 “一朋友。” 她没立时接话。 谭稷明立即解释:“诶哟,那会儿你还没回来,我请人吃饭人礼尚往来送我一礼物,顺手往这儿一搁,我瞧着不占地儿就没管。我从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香水一直未拆封呢,不信你仔细闻闻,这车里有没有一丁点香水味儿。” 她没出声,跟那儿坐着思考一会儿,拿起那座摆件想把它搁袋子里捂起来,可四下翻遍了也找不着容器来装一装。最后灵机一动,开了单肩挎包,把那玩意儿塞了进去,末了合上拉链还煞有介事的拍了拍。 第76节 谭稷明哭笑不得:“宝贝儿你这是什么路数,我不太明白。” “你别管。”她说,“既然你不在意这些,我怎么处理它你也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随你高兴。但这玩意儿瞧着挺有分量,你搁包里放着不沉 么。” 他说着,面带笑意伸手捏捏她的脸。 她指着前方:“你看路,好好开车。” 她其实没想怎么处理,只是想把它放在看不见的地方,这玩意儿像潜在的危险,每回瞧见都让她有些后怕。算是一警醒作用吧,放在包里沉重总比沉重在心上好。 他们半道儿上跟白杨张祈雨汇合,张祈雨看见她十分高兴。 “谭家远房亲戚,不错呀,我以为你俩彻底黄了,没想到一场风又把你给刮了回来。” 项林珠腼腆的冲着她笑:“感谢那场风,让我又见到你。” “敢情要没那风,你以后就不和我见面了?” “见。”她说,“背着他们偷偷见。” 白杨无语:“你俩谈恋爱呢。” 张祈雨说:“你懂个屁。”又问谭稷明,“上哪玩儿啊?” 谭稷明道:“跟我走。” 接着他载着四人去了广场和故宫,又去游览鸟巢和水立方,还去了北海和圆明园。 最后跟一饭店落座准备吃午饭时,白杨才忍无可忍的抱怨:“我他妈早知道就不来了,这些地儿闭着眼睛都知道长啥样,有什么看的,还不如跟家睡觉呢。” “我叫的龙王,你他妈自己非要跟来。”谭稷明边说边涮了片羊肉搁项林珠碗里,“正宗的宁夏滩羊,但你不能多吃,这玩意儿上火,待会儿多吃点儿蔬菜。”又剥一瓣糖蒜给她,“甜的,还不错,你尝尝。” 张祈雨朝白杨示意:“人又不是招待你,阿珠头一回来,他不得先带人来个京城一日游啊。” “嘚瑟啥。”白杨道,“你他妈也就一陪衬。” “你他妈才是一陪衬,我好歹是阿珠请来的,哪像你死乞白赖跟着来。” 这俩互怼的厉害,却看另一旁的二人。 项林珠正尝着谭稷明剥好的糖蒜,谭稷明转头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还不错。” 二人相视一笑,接着谭稷明便凑过脸来亲她嘴,她也扬着脖子往他跟前凑,俩人的亲昵衔接无比自然。 白杨连连哎了两声:“这他妈吃饭呢,还让不让人吃了。” 项林珠脸上一红,谭稷明不搭理他,又挑了块羊肉喂进项林珠嘴里。 一边喂还一边招呼:“慢点儿,烫。” 白杨崩溃,拍了桌子嚷嚷:“恶心谁呢,我他妈也是有对象的人。” 谭稷明微扬了眉,轻声叫着项林珠:“宝贝儿。” 项林珠乖巧回应。 “给老公亲一下。” 她随即仰着脸往他面前凑,凑近他的嘴吧唧亲一口,谭稷明再回亲她一下:“乖。” 再看对面的白杨,已经埋着头不敢直视。 “你不是有对象么。”谭稷明揶揄他,又看张祈雨一眼,“你俩照着来一回,我就再也不恶心你,敢吗?” 白杨和张祈雨互相对视,几欲尝试失败后终是放弃。 “得。”白杨吃着菜,“爷怂爷认输。” 张祈雨也说项林珠:“我说妹妹啊,你是不是被老谭带坏了,以前当众说俩句私心话脸都能红出 血来,哪儿敢这样。” 项林珠不说话,腼腆一笑,其实脸还是红的跟一番茄似的。 这天之后,二人并未返回清凉盛景,而是在市内谭稷明的个人住所住下了,为的是他上下班方便。 项林珠一边复习考博资料一边无微不至照顾他。 每个早晨她总会准点儿备上早餐,待他匆匆吃上几口又送他到门口,领带歪了替他整整领带,衣服皱了又帮他理理衣服。 谭稷明走前会亲她一下,中午会准点儿打电话叮嘱她按时吃饭,下班后经常带着她在城内四处寻觅美食。 俩人的日子清净又美好,就这样约莫半个月过去。 这天他们将从何晓穗那儿往回返,半道儿上忽然接到张祈雨的电话,原是她和白杨再两三天就举行婚礼了,婚前特地办了个派对,邀请他们俩人参加。 谭稷明一口应承下来,转头和项林珠笑道:“人婚前都忙得团团转,这俩倒好,还有时间搞一聚会。” “他们都是爱热闹的人,再忙也不嫌累。” 谭稷明笑着去捉她的手,她挣了挣,没挣开。 “你怎么老这样,专心开车行不行?” “我专心着呢。” 他攥着她的手来回揉捏,她的手软的似没有骨头,他总喜欢这么把玩着,末了还拿起来放在嘴边 亲一亲。 二人回家后拾掇着换衣服,项林珠挑了件儿小礼服,黑色打底郁金的缀花,裹着玲珑的身材凹凸有致,齐大腿的裙摆微错着交叠,似盛开的荷叶。 临行前她穿了双高跟鞋,又披上羊绒大衣,就那么风光无限的挽着谭稷明的胳膊出发了。 去时白杨他们已经热闹起来,白杨当先,教唆着谭稷明喝了不少酒,酒后一帮人又跟随音乐跳舞。 项林珠在张祈雨的撺掇下跳了支独舞,她个子高挑身材好,脸蛋也漂亮,暗盈盈的灯光衬着紧身裙的郁金色,格外引人注目。 酒过三巡的谭稷明正和一帮兄弟笑闹着,抬眼间瞧见了那个独舞的姑娘,他觉着眼熟,不免多瞧了几眼,等终于瞧了个实在,便匆匆走过去,抓着人的胳膊将人带离现场。 项林珠气喘吁吁:“还没跳完呢。” 他在一派紊乱中支撑住残存的理智:“先回家,回家再跳。” “回家就不想跳了。” 他回头瞧她一眼,酒后发红的一张脸透露出邪气的坏笑:“不想跳就干点儿别的。” 因着他不讲理的磨人催促,项林珠只好载着他匆匆赶回家。 等到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还未开口说话,却见他猛一脚将房门踹至上锁,掐了她的腰将人掰过 来便是一顿没完没了的热吻。 她在喘息中捧住他的脸,偎在他怀里仍他为所欲为。 转眼间肩窝上的细带已垮至肩膀,却听他喘着粗气贴着她的耳朵道:“你这样穿真漂亮。” 她被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也喘着气勾着他的脖子,悄声问他:“没给你丢脸吧?” “没有。”他说着,上下其手,“就是穿的有点儿太少了,以后跟我面前这么穿没问题,出去还是尽量捂严实点儿。” 她笑,身上的衣衫已被褪去大半,因着紧,摘不掉,可怜兮兮挂在那儿。 她勾着他的腰软绵绵回他:“知道了。” 紧接着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那晚或许是因着酒劲,谭稷明反常似的没完没了缠着她,后半夜的项林珠连眼皮子都睁不开。 熟睡之际她忽然想起什么,窝在他怀里问:“婚礼的日子定了吗?” “定了。”他抱着她说,“下个月二十三,那天刚好小雪。” 她应了一声,又说:“明天我想回老家看看。” “我这几天正想问问你要不要回去一趟。”谭稷明亲了亲她的头道,“明天陪你一起去。” ☆、81 秋高气爽的天气, 项林珠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 这一次她没有以往的风尘仆仆,而是一身的气定神闲, 衣着也十分光鲜亮丽。 解放路上那所中学对面的巷子依旧拥挤嘈杂,当她穿着素色风衣踩着长筒靴手挽衣着簇新的谭稷明出现在岔道口的卤味摊时,坐在那张破皮凳子上织毛线的徐慧丽竟没有立即认出她来。 待认出来后, 徐慧丽满脸堆上惊喜的笑, 起身把毛线搁在凳子上,又往满是油垢的围布上揩了揩手。 “我们家的大学生回来咯!” 她扯开嗓门,摆出让整条街都注目的气势, 一面上下打量项林珠。 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 嗓门立即拔高几度:“哎哟,小谭总也来啦!” 说罢转头朝着二楼的窗户嘶吼:“王军你快下来,阿珠回来咯,还有小谭总, 资助阿珠上学的那个大公司的小谭总!” 那摊位仍旧不足两平米,敞开的桌子照例放了一厚实油腻的菜墩,切肉刀的木柄依然裂开一道道沾满污垢的细纹。 一切都没变, 连徐慧丽脸颊上的雀斑都没变,她的脚上仍然穿着一双尾巴破皮挤出变色海绵的拖鞋。 项林珠看着她:“摊子先收一收吧, 有些话上楼再说。” 她连忙应着,麻利的把桌下的铁皮桶扣上盖儿, 再把未织完的毛线塞进塑胶袋里,接着往那铁皮桶上一搁,转头领着俩人上楼去了。 仍旧边走边吆喝, 似要让整幢楼都知道她家来了两个大城市的人。 那逼仄楼道里一如既往,锈迹斑驳的扶手似乎脱了更多的皮,如今再领着谭稷明走上这座楼,项林珠的心情完全不同,这里的环境依然和他惯有的生活千差万别,但那又怎样,这是她经历过的存在,不会被磨灭,也不需要磨灭,他们二人的结合,于这些外在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当他们踏进家门时,正碰上披着老式夹克衫的王军匆匆过来迎接。 王军趿着一双厚重的棉拖鞋,灰蓝的裤腿沾了几滴油垢,他的夹克里套着一件旧式毛衫。 他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他看着项林珠,又看看谭稷明,激动的哆嗦着嘴唇说不上一句话,半晌后才捞了条长凳往二人跟前放着。 谭稷明不拘小节,大咧咧往那长凳上坐下。一旁的徐慧丽正从柜子里拿出茶叶,准备泡茶。 “几年啰也不打个电话,我都以为你不得回来了。” 项林珠看着他:“这三年我不在国内,出去学习去了。” “去哪里了?” 第77节 “美国。” 徐慧丽尖着嗓子搭腔:“不得了啊,去了美国,磊子他们同学最远去的韩国,美国是不是比韩国还好啊?小谭总一家是好人呐,供你上学都供到美国去了。”她说着,话锋一转,“你倒好,去了那么好的地方念书,可怜我们磊子没人管,上个月才去了一所大专报到。你们要是早点回来, 也能想想办法让他上个好点的大学,我听他们说现在大专念出来没用的,怪我们没钱,找不上关系让磊子上好大学。” 王军皱眉:“你说这些干啥。” 徐慧丽道:“有啥不能说的,有困难不说谁会晓得,都是自家人,能帮衬就该帮衬着。”末了看着谭稷明,“是吧小谭总。” 谭稷明温和的笑了笑,没接话。 却听项林珠道:“上学靠的是成绩,不是谁有钱没钱。” “你现在念出来了你当然这么说。”徐慧丽回击,“要不是小谭总他们家出钱,你能一直上学?还上到美国去?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只晓得说风凉话。” 一旁的谭稷明出声:“话也不能这么说,阿珠这几年上学多半都靠的是奖学金,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是她自己聪明勤奋,有了好成绩才被别人录取。” 徐慧丽谄媚的笑:“是是是,小谭总说的对,我们阿珠命好,攀上你们这家人。”她把那杯泡好的茶放在桌上,“阿珠有个叫吉纲的同学,以前跟她可好哩,又在一个大学读书,那时候不管是去学校报到还是放学回家,他总是接送她,他二姨也经常到我们家买肉。我还以为他们会成事,没想到那个吉纲交了新女朋友啦,听他二姨说,和阿珠还是一个宿舍的,叫刘晓娟,阿珠你记得不?” 项林珠听到刘晓娟的名字时明显一震,却也紧着解释:“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他的女朋友就是女朋友,不是什么新女朋友。” 再细想刘晓娟时,她又并不十分意外,早前还没考研时,刘晓娟曾在宿舍和她聊过吉纲,那会儿她就已经把人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干什么的都了解得很清楚,想来二人在那时就已走得很近。 刘晓娟和李臻掰了,绕了个弯子找上吉纲。项林珠倒觉得,她和吉纲其实挺般配,一个好自作多情有意无意擅显摆,一个喜吹捧沾着好处不吃亏。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至少关于 金钱取舍的价值观尚且一致,也难怪能最终走到一起。 耳旁徐慧丽还在和谭稷明说话:“我听说吉家给她那个同学准备的彩礼钱有好几万哩!” 话提及到此,却见项林珠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平平展展往那方桌上一放。 所有人看着那张纸时都顿了顿。 徐慧丽率先拿起来看,只见其上书标题为:赡养费协议书 其下罗列好几项条款,白字黑字颗颗分明,末尾还有被赡养人签字一栏留白。 徐慧丽仔细看了看其中一项条款:除赡养人每月应付的赡养费以外,被赡养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向赡养人及其家属索要任何费用。 其余的也不用看了,只这一条就让徐慧丽抓狂。 她朝项林珠怒瞪着眼睛:“你有本事了,竟这么忤逆不孝,我把你养大,你就该给我养老,你还拿这什么协议书来唬我,你别以为我不懂法律,赡养老人是你的义务,只有我跟你提要求的份,你还好意思来压制我。” “这么多年我的补助、奖学金、工资,全都交给你打理,所以养大我的不是你,是政府和公益组织。自从我爸妈去世后,你们接济了我,但是并没有办理收养手续,因此我没有必须赡养你的义务。也就是说,要不要赡养你由我说了算,不归法律管。” 她说的头头是道,虽有漏可循但对付徐慧丽这样的角色足够了。 面对不通情理又无法摆脱关系的亲人,搬出无情的法律准则或许是最佳解决方案,这可是她出国三年学习到最有用的生活经验。 眼见徐慧丽傻了眼,她接着道:“你们不是我的直系亲属,本来没有义务抚养我,但也让我在这住了那么多年,我不可能不管你们,我每个月会拿出协议上标明的这些钱,打到你的账户上,除此之外你不能问我多要钱,不然你就违法了,吃官司可是要坐牢的。” “都是狗屁!”徐慧丽唰唰两下撕碎协议,指着她的鼻子骂,“好你个项林珠,我和你舅舅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现在发达了,攀上有钱人享福了,就翻脸不认人了!”说罢,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我们王军命苦啊,造孽啊,好心好意把别人的娃养大,哪晓得娃大了翅膀硬了,反过来对付我们,这是养了条狼啊……” 她动静太大,王军披着夹克衫想去把虚掩的门关上。 却被她制止:“别动!你要敢关上门我就从这跳下去死了算了,我就是要让别人都听见,让大家都替我评评理,看看这个白眼狼是怎么欺负我们的……” 话音降落,却见项林珠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砰的一声重新拍在桌上,不小的力道震得桌上的水壶都挪了半寸。 一屋的人霎时被她震慑,连徐慧丽都及时制止了哭声。 “你现在签了字,每个月还有钱拿,你要是不签,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徐慧丽张着嘴,又欲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戏。 嘴巴将将往下一撇,还未发出声来,却被项林珠抢白:“你要是想哭我也不拦着,就当我没来过。” 眼见着她把协议收起来,徐慧丽着急了,看着谭稷明:“小谭总啊……” “你找他没用,他的钱以后归我管。” 谭稷明立马附和:“是是是,我说了不算。” 徐慧丽又望着王军,王军半耸搭着脑袋看着水泥地面,并不太想理她,她又在地上赖了半晌,这才爬起来颤巍巍在那协议上签了字。 这番闹腾之后,彼此都有些尴尬。 不善言辞的王军却是头一个开口:“中午在这吃饭吧。” 说罢,推搡着徐慧丽去厨房,带着罕见的怒意和力道。 徐慧丽白闹了半天,还闹失败了,不免有些扫兴,虽面露凶光瞪着王军,却也没说什么,骂骂咧咧的只身去了厨房。 “饭我们就不吃了,弄成这样吃的也不痛快。”项林珠走到王军面前:“我不是针对你。” “我晓得我晓得。”王军老实巴交的拢了拢披在肩的衣裳,“这都是你的孝心我晓得的。” 她看着王军:“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王军也看着她,她又看了谭稷明一眼:“下个月二十三,我就要结婚了,在北京。” 王军十分惊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二人,面上憋出紧张兴奋的红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来回搓着粗糙的手。 项林珠又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他,王军像抗拒一块烫手山药,拼命的拒绝。 “您拿着吧。”谭稷明出声,“这钱您要不收下,她睡觉都睡不踏实。” 王军这才红瘪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勉勉强强接收。 霎时又招呼俩人:“你们等着。”他将两只胳膊塞进袖子,匆匆走到门口,叮嘱项林珠,“等着 啊。” 项林珠站在屋子中央,窗户隔壁的厨房不时传来砰咚声响,许是徐慧丽又在借助工具撒气。 虚掩的暗门露出暗红色的洗衣盆,那盆里还装着长了霉点的搓衣板,再往东是面小阳台,阳台上永远晾着未干透的衣服。 她曾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年,晨起做饭暮归洗碗,家务活和课业始终持平,全年无休忙得团团转。那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环境,现在终于实现了,她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四周,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坐在长凳上观察她半晌的谭稷明站起来,走过去揽着她的肩:“想什么呢?” 她问他:“你说我这么做合不合适?” “协议的事儿?” 她点点头。 “有些人不这么对付还真没别的招儿,你处理的不错。”他惯性捏捏她的脸,“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支持你。” 她弯弯嘴角露出个笑。 恰逢王军喘着粗气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往那破皮方桌上一放,一边满屋找袋子一边说:“我们这里嫁女儿都要准备这些的。”他说着,已从酒坛子盖儿上揪出一布袋,将那堆零散的东西一股脑往袋里装,“我从巷子口老刘家买的鞋垫和毛巾,本来还想买个面盆,但考虑到你们路上不好带,就没买。” 他朝谭稷明憨实一笑:“小谭总家也不缺这些,但我们这里嫁女儿都要这么准备的。阿珠妈妈当年出嫁,家里也是准备的这些,只是现在的人条件好啦,都看不上这些东西,楼上那家去年嫁女儿,还买的冰箱和汽车陪嫁呢。” 他已把东西全部装在袋子里,一面窘迫的笑着一面搓了搓手:“我们条件不好,买不起冰箱汽车。”又虚看了厨房一眼,“家里那口子把着钱,想给磊子买房子,我只能准备这些了,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说罢,又叹了口气,“你妈妈要知道你快结婚了,肯定高兴得很。” 他似触及心伤,有落泪之势,项林珠面色无异,只是睁着一双清丽的眼眸抿了抿唇。 接着她走近他,给了他一个拥抱。 王军哽咽着拍了拍她的背。 两分钟后,项林珠抱着王军买给她的东西离开那所房子,行至楼梯转角处时,身后传来徐慧丽的吵吵嚷嚷,大意是看见她给王军塞钱了,要王军把钱交出去。 她脚步不停往外走着,只当没听见。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管不来,给王军钱是自己的心意,心意送到了,怎么处理那是他的事。 户外的太阳被沉甸甸的云掩盖,她抱着那袋沉甸甸的东西走在老旧的巷子里。 她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又看着谭稷明:“这是我全部的嫁妆,以后我可就嫁给你了。” 谭稷明心上一疼,停下脚步去拥抱她。 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感慨,这个姑娘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谁都能看见她的倔强,却并不是谁都能懂她的脆弱。 赶巧他在,幸好他还在。 ☆、82 十一月二十三, 谭稷明和项林珠大婚。 阴霾多日的天气在那一天难得放晴, 迎亲队伍赶了个早去接新娘子。 房间内的张祈雨正替新娘子整理衣服,那是件月白底色龙凤图腾的低开衩圆襟中式礼服, 光亮的缎面,精细的刺绣,衬上项林珠娴静的气质, 端的一副画中人儿。 她长发盘在脑后, 耳上一对水滴红翡,胸前一件同心锁挂饰,汝窑碎瓷打底, 白金包边。 张祈雨拿起那块挂饰看了看,啧啧两声:“谭稷明也太浮夸了,结个婚而已至于嘛,这行头都能搬进博物馆收藏了。” 项林珠温柔的笑:“他说一辈子就一次, 各个方面都要弄的好一点儿。” “是是是,你是找了个好老公,宠着你疼着你。”张祈雨还是觉得浮夸, 撇了嘴道,“这些玩意儿太矜贵, 一不小心给 ☆、83 谭氏集团旗下的新公司名为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 因着谭稷明前期在北京做足了准备, 揭牌的日子并未等的太久。 揭牌仪式的当天,他带领新员工在公司附近的饭店吃了顿饭。 这一批人中, 除了他从北京带的两个帮手,其余人都是前期招聘来的。这批应聘来的新人里,有必要提及一姑娘, 这姑娘圆圆脸蛋柳叶眉, 留着齐脖蛋卷头,为人热情活泼有干劲,在商务助理这个岗位上颇有工作经验。 她本来有一挺好的工作, 在偶然得知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招聘员工之后,不觉一震,再顺手查了查公司法人,于是二话不说辞掉原来的工作就跳槽来此。 这个姑娘, 叫周顺顺。 再见谭稷明她感慨不已,端了酒敬他:“谭总,三年前我曾说过, 要是有一天你还回来开公司,我还跟着你干, 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谭稷明也拿了酒回敬:“我也很高兴继续和你合作。”说着,面带笑意就着酒杯虚点着她, “消息够灵通啊。” 周顺顺一杯酒下肚,摆摆手道:“我怎会有你的消息,我是偶然在网上看到的, 明珠生态科技有限公司,这名字一听就有故事,接着我查了查公司法人,没想到还真是你!” 有人搭腔:“还有故事?什么故事?讲来大家听听。” 周顺顺高深莫测道:“你不懂。” “没事儿。”谭稷明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周顺顺惊,接着大喜:“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阿珠呢,她也回来了吗?” 他点点头:“结了不到两个月,北京办的,她也来了,跟家准备考博的事儿,过几天得空你俩可以见见。” “好好好,一定要和她见见。”接着又赞,“阿珠依然是学霸啊,这都考博了。” 谭稷明笑:“她就这一爱好。” 接着,围观的人纷纷又举杯敬他新婚快乐。 第78节 这几轮酒喝下来,再回家时他脚底下直拌蒜走路都不利索,明明带了钥匙也不知道自己开门,非要一拳拳砸在门上,一边砸一边叫他老婆。 项林珠跟家忙活一天,那会儿刚切了水果打开电视准备歇一歇,听见动静又连忙跑去给他开门。 门一开便见他酒气冲天,红着脖颈咧嘴冲她笑,下一秒又扑上去抱住她。 她嫌沉,一边吃力的扛着一边说:“这才第一天上班,你就喝这么多酒。” 他笑脸相迎想亲她,被她嫌弃的推开。 “你知道谁来我们公司上班儿了么?” 他踉跄着走去沙发坐下。 “谁?” “……什么顺?” 项林珠知他喝大了,去卫生间拿了毛巾,出来时他还在冥思苦想。 “周什么来着?” 她聪明,就着他的只言片语总结:“周顺顺?” 他点点头,倒在沙发上:“她说想和你见见。” 她也觉着惊喜,竟还能碰上当年的同事。 “过几天吧,所里最近有些工作比较着急,估计得先忙一阵了。” 一边说一边麻利的替他擦脸、擦脖子、擦手臂,轮到手心时被他一把拽住,掀开眼皮瞧着 她:“手这么凉,是不是感冒了?” 虽然酒气熏天,但口气十分温柔,项林珠心上软下几分,也放柔了声音:“不是,刚切了水果。” 又转身拿了块水果塞他嘴里,他本能的咀嚼着:“公司刚开张,这下有的忙了。” “谁让你这么着急,之前不是说年后再来吗。” “原计划年后来着,但北京天气干燥,你老流鼻血。”他摸摸她的胳膊,“本来就瘦,流那多血不是受罪么。” 闻言,她顿了顿,替他擦脸的动作不免轻了许多。 谭稷明半昏半醒瞧着她,她穿着一色吊带裙,长发在脑后绾成个髻,许是因着忙碌,那发髻并不紧实,松垮着垂下几缕发丝,行动间轻飘飘的晃着,愈显温柔贤惠。 他生来好这口,当下又把持不住,逮住她的腰去亲她。下一刻却被她猛然推开,捂着胸口慌慌张张跑去卫生间。 谭稷明坐那儿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追了过去。 “宝你是不是病了?” 却见她正盯着盥洗台上的白瓷出神,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看见三条大同小异的白色条状物,他将那仨玩意拿起来搁眼前一看,只见仨条状物都分列着两道红线。 他着实愣了愣,片刻后又愣了愣。 “老婆你这是怀、怀孕了吗?” 项林珠显然不太高兴,例假推迟好一阵了,加上近来时不时总犯恶心,她有所怀疑才去买的验孕棒,为确保不失误还买了三种不同品牌,刚才光顾着招呼他,都忘了看结果,这下看见了却有些失望。 “应该是吧。” 她淡淡的说。 谭稷明开心极了,搂着她亲了一阵:“怎么瞧着不太高兴?” “我没想这么早要孩子。” “为什么?” 她踟蹰一会儿才说:“龙王比我们先结婚,都没有什么情况,美纪还早呢,都结婚大半年了,也还没有……我们才几天……” 谭稷明搂着她笑:“这有什么可比性,这只能说明……我能力强。” 项林珠一拳朝他胸上捶过去,他笑容满面的受着,又哄她:“咱早晚得要孩子,现在有了不挺好么,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孩儿吗。” 项林珠也没辙,虽然这孩子突如其来打破了原有的计划,但毕竟是她和谭稷明的亲骨肉,到底还是疼的。 那之后二人生活虽照旧,但也有了些变化。 项林珠贪吃贪睡,总觉得累,谭稷明每天忙前忙后伺候着,见不得她辛苦,有意无意总想让她跟所里请假。 她自然不会同意,风雨无阻每天准点儿上下班,有时忙起来还加班。 谭稷明觉得她太固执,但又不忍和她吵,虽照旧照顾着她,但多少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是太高兴。 就这么转眼又过去俩月。 这天项林珠又跟所里加了会班,临走时她和同事交待完几项事件,匆匆收拾完办公桌面就准备下班。 “我下午听主任说你请假了。”邻桌科员笑着打趣:“想不到啊,你这个劳模竟然也会请假。” 抱着资料的邓蕊蕊也插话道:“师姐,你不是向来以事业为生命吗?” 这邓蕊蕊是她在大学时的小师妹,如今步她后尘也考上研究生,最近因着学校和所里有合作,她被导师派来帮忙的。 二人重逢时双方都感到惊喜,在得知她已婚并且怀孕时更加惊喜。 邓蕊蕊又道:“我还以为你会工作到生孩子。” 项林珠说:“以前会,但现在不会。事业和家庭都重要,我不会为了家庭忽略事业,也不会为了事业忽略家庭。”她拎着包冲大伙儿一笑,“该请假就请假,得劳逸结合。” 和同事告别之后,她趋步下楼,楼道门口停着一辆汽车。 那车里坐着一人,路灯隐隐透进车窗,大概能瞧见里面的人已靠着驾驶座睡着了。 她拉开车门钻进去,谭稷明这才掀开眼皮转醒,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一边隔着毛衫扒拉着后背。 “转过去。”他没反应过来,却听她又道,“你先转过去。” 他于是依言转过身子背对着她,下一刻便感觉到被掀开衣服的后脊突袭一抹清凉,霎时舒服不少,又紧着出声:“你洗……” “洗过了。”她紧着答,“我们实验室那么讲究卫生,我每天洗手很多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药膏的清凉缓解了湿疹的不适,他一边享受她的按摩一边说:“这都小事儿,我是担心那仪器什么的有辐射,对孩子不好。” 她的手指轻柔熟练,笑着回他:“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生物研究又不是变种实验,真有那么多辐射谁还干这个。而且我最近都是在办公室对比资料写报告,连实验室都很少去,你担心孩子我也担心的,怎会对孩子不好。” 说罢替他扯下衣服遮住背,把药膏装进包里,又拿出湿纸巾擦干净手。 “今天我跟所里请了假,导师那里也打了假条,把什么病假产假探亲假统统用上了,就这也不够用,所里通人情打着马虎眼儿给我批准了,就是以后有什么重要的发表需要我给出出力,在家就能做的,发邮件就能解决,我当然不能拒绝,只是这一年多只能领个基本工资,挣不了多少钱。” 谭稷明就乐意看她歇着呢,听她这么说,高兴得嘴角都扬起来。 他又伸手捏她的脸:“谁指望着你挣钱,我谭稷明什么身家,还养不起你们娘儿俩?” 见他终于高兴,她便承了他的话:“说的也是,有谭总在,不愁没钱花。” 谭稷明闻言,笑得眼角都多出几道褶子。 ☆、84 那会儿已近年关, 远在北京的何晓穗早就收到小俩口的邀约, 要她飞去和他们一块儿过年。 说来其实是何晓穗自己提出来的,她念着项林珠怀孕走动不方便, 俩人一个忙公司一个忙研究,就算回去也只是打个照面匆匆又走,她反正退休没什么事, 还不如跑来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到底是人民教师, 何晓穗的思想还是全面的,虽想即刻就去找他们二人,但考虑着小俩口毕竟有了自己的家庭, 也不好过多干涉,就想着等过年那两天再去吧。 却没想到二人再打来电话时,居然说儿媳妇跟单位请了长假,以后天天跟屋里待着。 她便再也坐不住了, 即刻飞了过去,还带着保姆。 那段时间项林珠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何晓穗和保姆张姨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加上她本身勤快不娇气,又懂礼数知情理, 和几人相处的都挺愉快。 谭稷明对此更是高兴,有人照顾着他上班也安心, 闲时跟家待着还会帮忙干活。 这天恰逢周末,他跟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陪项林珠聊天,手里还剥着花生壳, 取那花生仁儿时他极仔细,内皮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 张姨端出白薯来时没忍住夸他:“打小是个坐不住的,现在倒能干这仔细活儿。” 说着把盘里的白薯递给项林珠,项林珠反应灵敏的双手接过。 谭稷明瞧了一眼,那熟透的薯身还裹着白蜜:“大夫不是说了要控制血糖,能吃这么?” “上回产检我也跟着去了,专门就这事儿问了问大夫,大夫说不要紧,稍微控制一下就成。”张姨道,“往常咱吃太多甜的,如今得减半儿,这白薯虽不能天天吃,半个月吃一回倒也不打紧。” 项林珠挖了一勺塞进嘴里,竖起拇指夸她:“妈说的没错,买菜还得您来挑,这白薯看着不大,可是真甜。” “现在的东西都不如以前。”她和二人拉家常,“我小的时候,街上有人卖煮白薯,能从锅底捞出层蜜来。”说着指了指项林珠的盘子,“比阿珠手里的多了去了,那会儿的人会做买卖,蘸了锅底的蜜裹在薯身,晶莹剔透的像包了一层玻璃壳儿,再放进玻璃柜里让汽灯一照,漂亮极了,瞧着就馋。” 谭稷明道:“还瞧什么,光听您这么说着就馋。” 项林珠也说:“一会儿大家的馋虫都被引出来,家里的白薯可就不够了。” …… 与和蔼的老人相处,日子总会不知不觉间慢了下去。 就在这种悠哉绵长的温暖中又过了几个月,谭林林降生了。 谭林林中气很足,虽是个女孩儿,却是那拨刚出生的小孩儿里嗓门最洪亮的那个,以致于在随后的日子里小小年纪的她闹腾得十分厉害。 小点儿的时候还好,谁也能抱着哄一哄,等她稍大一点儿,对这个世界多了一层感知以后,变得有些不通情理的胡搅蛮缠,时不时总缠着她妈大哭一场。 她妈每天喂她吃喂她喝,完了还得哄她睡觉,等她好容易哼唧着哭音快睡着了,她爸回来了。 谭稷明看见女儿就高兴,想伸手抱一抱,结果手伸过去刚碰着那软绵绵的小衣裳,谭林林便受惊般的放声大哭。 项林珠连忙又拍着她的背哄她,一面轻声细语对谭稷明说:“闹觉呢。” 言语间谭林林已然睡着,却不料她爸又朝她伸出手想再试一试,紧接着她又一次放声大哭。 她妈急了:“你先出去,让她踏实睡会儿。” 谭稷明哪舍得出去,悄悄挤在项林珠旁边看着母女二人。 小沙发上放着一包纸尿裤,还有几件零散的小衣服,紧邻的置物台搁着奶瓶奶粉热水壶。原本整洁的屋子因着小朋友的降临变得有些凌乱,纵使勤快如项林珠也手忙脚乱不太能应付过来,但小朋友周身四溢的清甜奶气又叫人幸福不已。 谭稷明撇屈着腿盯着项林珠怀里的小宝贝,见她极速睡着,小嘴巴微张,呼吸渐沉,稚嫩的小脸皮肤极薄,肉嘟嘟似喝饱水的气球,微微低垂的小下巴还多挤出一层嫩肉来,可爱极了。 项林珠悄悄摊开胳膊把孩子递给他。 他面带笑意拒绝,悄悄道:“大小姐,我惹不起。” 项林珠也笑,顾及着小哭包好容易睡着,再折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于是也作罢了,悄声和谭稷明耳语:“你摸摸她。” 他于是伸手,摸摸孩子毛剌剌的脑袋,再捏捏她的小手,末了亲亲小朋友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