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逆袭[重生]》 第1节 本书由 葱虫虫 整理 ================= 庶子逆袭[重生] 作者:四月流春 文案 前世被父亲嫡母送进天牢,惨遭严刑拷打逼供,不明不白冤死狱中,对周家而言,庶子即弃子! 一朝重生,容佑棠改名换姓,认太监做父,韬光养晦三年,孰料复仇途中却被庆王强行招揽,二人联手大杀四方,最终一个登上帝位、一个位极人臣!容佑棠原以为找到了靠山,谁知那却是陷阱…… “我牙尖嘴利,我泼皮无赖,我讨好卖乖,我居心不良——殿下,放我走吧!”容佑棠胆战心惊,紧贴墙壁。 然而庆王却关上门,说:“你过来。” 1v1,he,甜文,攻宠受,全架空,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主角:容佑棠,赵泽雍 ┃ 配角:太多了,写不下 ┃ 其它:看看嘛,收藏嘛,撒花嘛(⊙w⊙) 作品简评: 前世惨死,容佑棠被父亲嫡母送进天牢,惨遭严刑拷打逼供,不明不白冤死狱中,对周家而言,庶子即弃子!一朝重生,他改名换姓,认太监做父,韬光养晦三年,孰料复仇途中却被庆王强行招揽,二人联手大杀四方,最终一个登上帝位、一个位极人臣!容佑棠原以为找到了靠山,谁知那却是陷阱……本文行文流畅,剧情衔接紧凑,以复仇夺嫡为主线,随着情节推进,展开朝堂后宫人物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作者文笔细腻传神又不失简练,细节伏笔与巨大悬念扣人心弦,引发读者无限遐想,趣味十足。 ================= 第1章 冲撞 十一月初,天幕阴沉沉低垂,绵绵数日小雪过后,成国都城元京总算迎来个暖洋洋的大晴天。 年关将近,由于皇帝的寿辰在腊月十六,所以成国的腊月也叫万寿月。元京乃天子脚下,天威显赫浩荡,谁家也不敢在万寿月大肆操办红白事,唯恐有所冲撞。 因此,十一月初六,宜嫁娶乔迁,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元京城内婚嫁者不知几家,各自带着聘礼嫁妆车队人马一长纵,主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东城巷口处,一小花轿队伍被迫停下,挤不出去。 精壮的中年管家李顺快步跑回来,急出一脑门的汗,停在花轿前躬身告知:“少爷,庆王殿下回京了,街上正封路呢!” 哇,庆王回京了? 那位可是骁勇善战的天潢贵胄啊! 今上子嗣颇丰,但赐封了亲王位的,就三皇子庆王和四皇子瑞王两个! 雇来的轿夫和鼓乐师顿时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可知殿下一行到哪儿了?”一道清亮脆朗的少年嗓音传出,大红轿帘被掀开,容佑棠探身询问,他按规矩身穿喜袍,手捧红漆托盘,上面红帕子盖着白花花的银子。 “这个没打听到,哎,按旧例至少得封路大半天!”李顺抬袖抹汗,说:“咱们与老爷一同出的门,这会子老爷应该快到西郊了。” “可不能误了两头吉时。”容佑棠皱眉,“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爹,钱师傅又是大忙人,错过今天,骨肉还家这大事又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去。” 李顺慌忙小声提醒:“义父,是义父!老爷听到又该说您了。” “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容佑棠失笑摇头,坦荡荡表示:“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虽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改口是我自愿的。如今东四胡同谁不知道我们是父子?” 我认太监做爹怎么了? 若没有义父援救,我早就溺亡在冰窟窿里了,如今爷俩相依为命已经三年。 听到这里,轿夫和鼓乐师忍不住交头接耳: “容少爷听说才十六岁,却早开始养家了,今天不拿出五百两银子来,怕是完不了事的,啧啧,他可真孝顺!” “钱小刀忒贪心了些,本就做断人子孙根的缺德事儿,如今人家索回自己被割的身上物,竟开口要这么多银子!” “唉,太监也是苦命人。那些家贫赎不回子孙根的,只能六根不全下葬了,不男不女,阎王爷都不收。” “……” 确实,太监想从净身师手中赎回子孙根绝非易事,需认个义子,并掏出大笔银钱——义子穿红坐轿,捧着银子,敲锣打鼓娶亲一般,风风光光去净身师家中磕头捧了那东西,再恭敬葬入祖坟,以示父精母血齐全、残缺之人骨肉还家。 骨肉还家,是每个太监毕生的心愿。 这也是容佑棠重生后立誓要完成的目标之一,如今,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 容佑棠看看天色,发觉实在耽搁不得,只能说:“顺伯,绕路吧。” 李顺无可奈何叹息:“只能这样了。”而后他跟轿夫商量了几句,紧接着一行人折回小巷,绕道前行。 坐在晃悠悠的轿子里,容佑棠嘴角带笑,但眼底却有几分不合年龄的肃杀冷意。 重生三年了。 报仇雪恨的最好时机即将到来,他的生父周仁霖今年外放结束,不出意外的话,会携家人赶在腊月之前回京! 而容佑棠,早已经不姓周;周仁霖一家子,也早就没把“不幸溺亡”的容姨娘及庶子放在心上了。 哼,我还活着,岂容你们自在? 容佑棠用力捏紧红漆托盘,手指泛白,深吸一口气,心底始终燃着熊熊怒火,若烧不死仇人,就会烧死他自己。 前世的容佑棠只活到十六岁。 江南书香门第的千金容怀瑾不顾一切爱上才貌双全的穷书生周仁霖,双方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孰料周仁霖一朝高中后却变了心,转而迎娶侯门嫡女!于是,容怀瑾就变成周仁霖的妾,生下庶子,她抑郁痛苦,终日以泪洗面。因为私奔,娘家早与她断绝关系,且聪慧的容佑棠备受嫡母及子女忌惮打压,母子俩百般隐忍,艰难度日。 那夜,渴望入读国子监的容佑棠鼓足勇气去寻求父亲,谁知却听见了周仁霖与长子密谋朝中大事!数日后,惊惶忐忑的容佑棠被以雷霆之势捉拿囚禁,紧接着又被扭送天牢,罪名是:谋害九皇子。 可他一个长居深院不受宠的庶子,哪有机会结交权贵?更别提皇子了! 期间,容姨娘为救子,苦求周家无果,心力交瘁,病逝了。容佑棠惨遭严刑拷打,折磨得只剩半口气,极度茫然恐惧,却坚持喊冤,日夜盼着家人相救。 关押半个月后,当周仁霖携长子出现时,不成人样的容佑棠喜极而泣,委屈呜咽不止,以为自己可以回家了,然而他的父亲却怒喝道:“孽子!你姨娘已经被你气死了,还带累周家不轻,如今你还拒不认罪?简直死不足惜!” 娘去世了? 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容佑棠眼里期冀的光芒渐渐消失,面如死灰,蜷卧在脏污地牢里,再听不清生父嫡兄的厉声呵斥,最终背了黑锅枉死。 今生,容佑棠重生在十三岁。 虽然活了两世,却都是少年人,他心中有恨,立誓报仇雪耻,但已懂得不可冒进,他知道周家将站错败落,所以想方设法抢在周仁霖外放泸川之前、以探亲名义带着母亲下江南,计划妥善安置好母亲后再徐徐图之——谁知嫡母心狠手辣,竟指使同行家仆暗中下手,导致马儿受惊、马车翻进冰窟窿! 容佑棠是地道旱鸭子,扑腾几下就冻僵了,直直往下沉,南方水乡长大的容母却在儿时淘气中略识水性,生死存亡之际,母亲的本能爆发,容母拼命将儿子推上冰面,后溺亡于湖中,呛水昏迷的容佑棠则被扫墓路过的义父所救。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喜气洋洋的锣鼓唢呐此起彼伏,炮竹声噼里啪啦四下作响、连成了片,震耳欲聋,风中尽是硝烟味儿,唤醒了深陷在往事中的容佑棠,他心念一动:顺伯不是说庆王殿下回京、主街封路相迎了吗?为什么外面还那么热闹? 思及此,容佑棠掀开帘子,纳闷地大声问:“顺伯,外面不是封路了吗?” “是封路了啊,我亲眼见到衙门的人在忙——哎、唉哟!少爷!”李顺也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着,谁知他话还没说完,意外就瞬间发生——轿队自巷口拐入直街时,与策马疾奔的一群人撞上了! “砰”一声,花轿突然坠地歪倒,容佑棠猝不及防撞向厢壁,磕得脑袋“嗡~”一下,红漆托盘摔了,银锭子滚落一地,回神后听到外面呻吟哀嚎中混着盛气凌人的斥骂:“哪儿来的没长眼的东西!” “冲撞了贵人你们担得起吗?” “还不快滚?” 庆王赵泽雍及时勒马停稳,皱眉,不满地暼一眼兄弟家骂骂咧咧的随从,嗓音低沉浑厚,下令:“你们几个,快去瞧瞧。” “是!”亲卫领命下马,匆匆去察看损伤情况,因为是破坏了别人家的喜事,心中不免忐忑:倘若花轿里头的新娘子有什么闪失,那可真是…… 这时,翻倒的花轿帘子一掀,容佑棠捂着额头走出来,众人齐刷刷望去—— “嘿!怎、怎么是个男的?”定北侯府小公子郭达乐了,拎着马鞭指着容佑棠喊,但端详片刻后,他又不怎么确定地说:“女扮男装么?” 众人顿时哄笑,肆意打量身穿喜袍的少年: 啧啧啧,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那眼睛,那鼻子…… 容佑棠当然愤怒,他压着火气,赶忙扶起躺地上呻吟的轿夫,李顺见自家少爷额头紫肿起一个包,不免着急,围着一叠声地询问。 “哼,庆王殿下不愿打搅百姓家办喜事,故没让封路,纡尊降贵走了巷子,谁知被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挡了路!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六皇子赵泽文阴恻恻开口,旁边挨着的是他双胞胎弟弟赵泽武,兄弟俩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然而底下却是樱桃小口尖下巴,显得女气。 “嗨,我就说嘛,原该封路的。”赵泽武嘴上懊恼抱怨,却不错眼地盯着容佑棠细看,大拇指轻柔摩挲抚弄马鞭。 赵泽雍却直接承认:“内城纵马伤人,终究是我们不对。” 双胞胎心中不约而同嗤笑了一声。 庆王殿下? 前世容佑棠枉死狱中的罪名是谋害九皇子,而九皇子,正是庆王的胞弟!容佑棠惊诧抬头,恰好和赵泽雍看了个对眼:虽然从没见过常年戍边的庆王,但此时只一眼,容佑棠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原因无它,实在是、实在是…… 赵泽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轻便铠甲,坐着也看得出宽肩长腿,麦色皮肤,剑眉星目,鼻高挺,鬓若刀裁——最重要的是,此人贵气天成,不怒而威,如同一把浸透风霜鲜血、泛着冷光的长刀。 “放肆!目无尊卑的东西,挖了你的眼珠子!”赵泽文开口怒斥,余光总瞟向他三哥。赵泽武却笑嘻嘻向前倾身,说:“六哥,你别吓坏了他。” 容佑棠其实也就愣神一会儿,而后就被管家拽着跪下了,他回神后忙忍气,诚惶诚恐道:“不慎冲撞了几位贵人,实在对不住,求诸位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小的们一回吧。” 得罪皇子,怎么死都有可能,普通百姓如何反抗得了?大丈夫当能屈能伸! 面对一群下跪求饶的人,赵泽雍探究性地看着其中穿大红喜袍的少年,直到心腹上前耳语几句后,他才明白过来,点点头,放缓语气道:“你们无错,都起来吧。卫杰留下善后,务必处理妥当了。” “是!” 郭达接受不能,压低声音困惑问:“殿下,那小子怎么认阉人作父啊?”赵泽雍策马往前,面容沉稳:“必定有他的理由。快走,再晚就赶不上小九生辰了。”说到最后,赵泽雍才总算笑了一笑。 亲卫们护送三位皇子离开,赵泽武却故意落后几步,斜睨容佑棠,马鞭一甩,自上而下擦过容佑棠嘴角下巴,鞭梢轻佻勾住其衣领一拉,扯得大红衣襟散开,露出白色中衣。 第2节 这人的神态动作太露骨,任谁都看得懂。 “轰”一下,容佑棠血全朝头顶涌,难堪又屈辱,怒火滔天,他用力握拳,浑身僵硬站得像木桩,牙关紧咬。 “哈哈哈哈。”赵泽武却笑得畅快惬意,兴趣盎然。 “七弟!”前面传来赵泽雍语带警告的催促声。 “来了来了。”赵泽武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容佑棠,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见勋贵们离开后,李顺这才敢露出心疼之色,急忙掩好容佑棠的衣襟,再看看那额头磕伤和下巴红肿鞭痕,异常刺眼,李顺哽咽道:“这、这……” “顺伯放心,我没事。”容佑棠脸色苍白,摇摇头,面上不见怒容,手指却微微地抖,走到庆王留下的善后亲卫跟前,躬身歉意道:“卫大人,劳驾您多多费心了。” 第2章 宿敌 “不敢不敢!”卫杰忙闪开,他身穿轻甲,看得出来是连日赶路的,浑身浮着一层灰,古铜色皮肤,笑起来露大白牙,摆手道:“什么大人,叫大哥吧。殿下命我妥当善后,你放心,该赔偿的都会赔偿。” 容佑棠从善如流改口:“多谢卫大哥。” “嗳,你不用这样害怕,刚才纯属意外,是我们赶得急了。”卫杰不好意思地解释,所有人都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其实他觉得容佑棠挺可怜的,出门办事挑错了日子。人在轿中坐,祸从天上来! 被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当街调戏,正常人哪个接受得了?无奈对方会投胎,生在皇室,吃亏的人只能自认倒霉。 容佑棠笑笑,没法接话,他总不能点头附和表示全是三位皇子的错啊。 “来,咱们合计合计,看看损伤情况。”卫东言语宽慰的同时,又雷厉风行地动手清点现场,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多的给了赔偿银子,双方有说有笑的。 虽是初次见面,但卫东淳厚且开朗,容佑棠不卑不亢斯文有礼,倒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最后,卫东爽朗地催促道: “容小兄弟,赶紧上轿吧,别误了吉时。太监义子我见过不少,但没一个像你这样大方,全委屈避讳得什么似的,看着就不像话!我家住南城奉安巷,你闲了记得来坐,家父母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容佑棠愣住了,毕竟生活中很难遇到像卫东这样热情友善的陌生人,他感慨非常,笑容更显诚挚,并认真定下了来日登门拜访之约。 双方告别后,容佑棠的心情轻快了不少,打起精神恳切道:“今日意外实在不可预测,诸位叔伯受惊了,扭伤的这就送去医馆,庆王殿下给的善后银,我会据实分发下去,但在那之前,还请其余人多多谅解、先按计划完成雇约,如何?” “这是自然,小少爷放心。” “没得说,快上轿吧。” “我们后面的都没受伤,幸亏贵人们及时勒马。” 于是,容佑棠把缩减的队伍调整一番,很快的,花轿又晃悠悠在唢呐锣鼓声中前进了,一路吹吹打打到净身师家中,容佑棠献上银子、磕头捧了东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西郊坟场而去,和早已经等候多时的义父容开济汇合,待按照规矩走完一系列流程、并处理好轿马冲撞事故后,父子俩回到家中已是夜晚。 临街的成衣布料铺子,生意尚可,后面挨着个小小二进院子,弥漫着桂花甜香与寒菊冷香,温馨整洁,这就是容府。 “爹,今天是好日子,您别难过了,我正在想办法迁坟回故乡入祖坟,落叶终会归根。”容佑棠温言劝慰,伺候老人家落座厅堂。 “迁坟一事先放着,犯官之后,没那么容易。”容开济拍板叮嘱,他今日在墓前跪哭太久,本就有旧伤的膝盖生疼,走路蹒跚嗓音嘶哑,又问:“今日使了不少银子吧?下次再不可自作主张了,打点你的前程要紧。” 反正骨肉还家大事已毕,容佑棠也不分辨,频频点头,十分听话。 静坐片刻,容开济终于忍无可忍: “棠儿,委屈你了,李顺都告诉我了!”容开济痛心且痛惜,起身把儿子按下坐好,仔细检查他额头下巴的伤势,愤怒道:“对方内城纵马伤人有错在先,还、还……唉!棠儿啊,当务之急,你得入读岳山书院!” 只有出人头地,才能不被肆意欺凌。 容开济四十开外,清癯修长,说话一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难得如此失态,因为实在是心疼坏了!他命途多舛,半生孤苦,三年前机缘巧合收养这一子,疼爱非常,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毫不为过。 “老爷,厨房炖着有羊肉羹、鸭子肉粥,您看看是?”张妈进来请示晚饭,她望向容佑棠的眼神难掩讶异关切,但并未贸然询问。 容开济叹口气:“哥儿受伤了,最近吃不得发物,你看着办,给做些清淡养身的吧。” “哎,好,我这就去!”张妈急忙去了厨房。容府小户人家,只有管家李顺并厨娘张妈、以及杂役老陈三个下人。 容佑棠脸上敷了药,毫不在意道:“小伤而已,很快会好的。” “伤在脸上,无论男女,破相都不好。”容开济严肃表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询问:“听李顺说,七皇子对你——” “爹!”容佑棠赶紧打断,极力作轻松状:“他们不过是随手逗弄小百姓取乐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的,您别多想。” “你还小,哪里知道其中厉害呢。”容开济眉头紧锁,他也是朝廷命官之后,家逢巨变后净身入宫苦熬几十年,知道的龌龊事多了,怎能不紧张相依为命的儿子?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前世险些被嫡兄送到他上峰床上去了…… 由于重生之说太过诡异惊悚,是以容佑棠并未告知养父。 往事历历在目,容佑棠笑容有些黯然,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神采飞扬地提起今日结识卫东一事,成功转移了养父的注意力。 “哦?那卫公子可真是难得的好人!”容开济见儿子开心,他自然也高兴,但笑着笑着却忽然屏息,而后惊喜道:“卫公子家住南城奉安巷?岳山书院的卫正轩卫夫子也住那儿啊!” “爹——”容佑棠扶额。 容开济难过又歉疚:“我这阉人身份,带累了你,咱们几次三番携厚礼登卫老夫子的门,均无功而返。” “爹,快别这么想,咱们命中就该做父子的,不然怎么都姓容呢?可见亲缘天定。”容佑棠笑眯眯地插科打诨。 容开济被逗笑了,厅堂一派其乐融融,但开怀片刻后,他仍是不放心:“棠儿,你已是秀才,学问不差,可若想再进一步,就必须拜师入书院,自古名师出高徒,单靠自个儿,摸不着道啊!我仔细打听过了,岳山书院里卫夫子最是宽厚仁爱,门下不少寒门弟子……你明白吗?” 如果卫夫子不肯收你,别人就更不可能。 容佑棠点头:“我明白,您放心,月底卫夫子过寿,我还会像往年那样去贺寿。至于卫大哥,他是庆王部下,我俩萍水相逢,无甚交情,怎好开口?” “可……都说庆王殿下刚正大气,最是怜贫扶弱,有没有可能——”容开济喃喃自语,他是关心则乱,满脑子都是儿子的前程。 “爹啊,那可是皇室亲王!”容佑棠哭笑不得,灯光下愈发显得玉白俊美,水润灵动的眸子明亮有神,耐心道:“按旧例,庆王年底回京探亲,年后不久就得回西北戍边了,顶多待两个月。” 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普通人想结交皇子谈何容易? “咳,是爹老糊涂了。”容开济回神后尴尬不已,却又十分欣慰:“你能如此明理冷静,不骄不躁,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养伤,铺子我会盯着,你小小年纪,切莫熬坏了身体。” 嗯,小小年纪,两世为人,加起来竟然才三十二岁! 前世早夭,今生将如何? 周仁霖一家子,就快回京了,该如何给仇人接风洗尘、才能显出我的诚意呢? 养伤期间,元京城内雪花飘飞,容佑棠裹着大毛袍子,难得舒舒服服窝在窗前躺椅中,出神望着一角天空,一看就半日,安静从容,家人下人也不打扰,顶多轻手轻脚添碳或送去热茶糕点。 伤口愈合后,容佑棠提上自酿的桂花酒并几样礼物,特意去了一趟南城奉安巷,登门拜访卫家——凡遇到好人好意,容佑棠从不辜负,总是尽心尽力地回应。 原本他只是感激那日卫东好心劝慰和热情相邀,岂料卫家二老的好客纯朴竟还在卫东之上!老人对孝顺懂事的少年喜爱有加,郑重派人去了容家还礼,容佑棠受宠若惊之余,赶忙又去卫家道谢,一来二去的,两家人渐渐熟悉了起来。 年关将近,容佑棠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和铺子里一起抓、岳山书院和周家大宅两头跑。 而十一月二十八,正是岳山书院卫正轩夫子的寿辰。 辰时末,外面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容开济细细检查打点好的寿礼,他又犯了咳疾,面潮气促,轻声嘱咐道:“卫夫子是读书人的师父,最重规矩,待会儿去到卫府,凡事需多留心注意,别失了礼。哥儿太年轻,李顺,你多提着他点儿。” “是,老爷放心。”李顺忙点头。 容佑棠大踏步走出来,身穿碧色箭袖袍子,雪青银纹带束发,眉目如画,朝气蓬勃,朗声道:“爹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着吧,我和顺伯去贺寿就行了。” “嗯,咳咳你、你在夫子面前不可失礼,咳咳咳,路上要小心,早些回家。” 容开济接过张妈手中的月白镶滚毛边披风,亲手给儿子穿好,容佑棠笑着拢一拢披风,催促道:“知道,您回屋吧。顺伯,走了。”说着就已经走出大厅,行动迅速,步入风雪中。 天寒地冻,北风刺骨。 街上车马行人来去匆匆,容佑棠坐在马车里,幼时左小臂断骨处隐隐刺痛,坐卧不安,一声不吭忍耐到南城奉安巷卫夫子府。 “少爷,到了。”李顺掀开厚实棉帘,一眼看进去就明白,叹息道:“这是又手疼了吧?唉,这鬼天气!忍一忍啊,等回去了,拿药油好好地揉一揉——”絮絮叨叨的李顺忽然停顿,紧接着头疼又愤慨地说:“糟了!迎客的又有卫夫子那几个学生!” 容佑棠刚跳下马车,尚未站好,就听到讥笑嘲讽的一句:“哟,这不是容公公娇养着的小少爷吗?怎的又到这儿来耍了?” 第3章 相邀 卫正轩执教数十载,桃李满京城,因此今日登门贺寿者络绎不绝,如今见有热闹可看,少不得驻足停留,好奇审视容佑棠。 “卫夫子乃饱学之士,德高望重的一代鸿儒,学生早已敬仰多时,今日特来贺寿。”容佑棠不卑不亢表明来意。 “学生?”林建嗤笑,他身穿岳山书院统一的青布棉袍,头戴黑色方巾,上唇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痦子,眼睛大瞳仁小,眼白就显得多了些。他眯着眼睛,轻蔑问:“夫子几时收下你了?就敢自称学生了?” 简直不要脸! 容佑棠面色不变,朝卫府恭敬一拱手,谦虚道:“圣人尚无常师,善学者,往往择贤而师之。难道林兄认为卫夫子不值得后生学习、不配得众人尊重吗?” “你——”林建用力一甩袖,怒目圆睁之下更显眼白突出,可他不能否定容佑棠,非但不能否定,还得明确附和:“夫子德才兼备,诲人不倦如春风化雨,自当为天下学子表率。”略停顿后,林建作风度翩翩一笑,惋惜道:“不过,你一介阉竖之后,纵使饱读诗书,又有何用?” 围观的贺寿者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俨然一副看戏的神态。 “关于‘读书有何用’,卫夫子必定是教过的,林兄竟然不知道吗?”容佑棠姿态闲适,长身鹤立,轻轻巧巧把问题踢了回去。 “你——油嘴滑舌!”林建再度气结,不屑一顾道: “哼,也是了,阉竖能教出什么好的来?” 围观者有几个人轻笑出声,李顺满面涨红,横眉冷目,却只能忍着,因为是夫子门前,万万不能喧哗吵闹。 容佑棠怒极反笑,冷冷道:“林兄一口一个阉竖死咬不放,如此作态,未免有失读书人的风度!” “呵呵。”林建见围观者甚多,且都屏息凝神兴致勃勃的模样,更是亢奋非常,威风凛凛叉腿而立,慷慨激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阉竖对不起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不可毁伤,阉竖也对不起父母;同时,又必将连累宗族蒙羞,子孙后代应引以为耻!” 嚯,骂得不错呀! 围观人群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掌高声叫好,不约而同把眼神移到“阉竖之子”身上,焦急等待少年的回应。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李顺伸手怒斥,气得都结巴了,容佑棠一把将管家拨到身后,向前几步,腰背挺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凡净身入宫者,皆有不得辞的理由,有谁是愿意的?人生在世,哪个没有不如意之处?出口伤人,骂人揭短,首先品格就落了下乘!”紧接着,容佑棠朝皇宫方向遥一拱手,肃穆道:“且皇恩浩荡,内侍年轻时在宫中听命于贵人,年老出宫荣养于护国寺,逝者则赐葬于广济庄,享永世香火供奉。内侍存在已久,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林建,你如此愤恨,究竟是不满什么?” ……喔唷!一听涉及皇家制度,围观人群就不敢笑了,咽咽唾沫,悄悄后退几步。 “我——”林建气急败坏,脸红脖子粗,想辩驳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间僵在原地。 这时,围观人群忽然被分开,一男孩气冲冲跑进来,指着林建大声呵斥:“好一个尖酸刻薄的书生!你说,你对我朝内侍制度有何意见?说呀!” 事态突变,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来了个声援自己的小义士吗?容佑棠愣了一下,转身看去: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项戴金螭璎珞,通身富贵气派,七八个沉默强壮的随从贴身护卫,一看就惹不起。 林建不瞎也不傻,哪敢像嘲讽容佑棠那样随心所欲? “哑巴啦?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那孩子见林建不吭声,怒意更甚,威胁道:“今天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可要小心项上人头了!” 哗—— 围观民众倒抽一口凉气,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看着,有胆小的已经脚底抹油溜走了。 第3节 “我、我——”林建大窘,脸色白了又红、红了转青,憋屈得很,他知道那孩子绝对非富即贵,磕磕巴巴半天,才弱弱地回:“说什么啊?我不过和容、容贤弟闲聊罢了。” “大胆!你敢哄我?”那孩子登时气极,双目圆睁。 想着毕竟是来拜寿的,眼前的闹剧虽非本意,但终究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容佑棠叹口气,开始想办法善后,他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就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跟那孩子打交道。 容佑棠上前,一脸坚定不屈的凛然正气,郑重抱拳,朗声道:“多谢这位大侠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啊? 小男孩结结实实呆了一呆,紧接着眼睛弯成个月牙儿,抿嘴极力憋住笑,抬高下巴像模像样地表示:“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容佑棠忍笑,面上却惆怅感慨:“像刚才情景,也不知道发生过几回,但只有您这样儿的义士愿意帮忙说话……唉。” 赵泽安挺同情的,眨眨眼睛,刚想安慰几句时,庆王赵泽雍气定神闲踱了进来,低沉浑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淡淡说:“好一个能言善辩的书生。” 这嗓音…… 容佑棠如遭雷击,猛地转身,看到的是身穿玄色锦袍的庆王,对方肩宽腿长,几步就到了近前,那长年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容佑棠屏息凝神——这是人对强者不由自主的敬畏。 “庆——”容佑棠刚脱口而出一个字,就被赵泽雍身后的卫东急打眼色叫停了。 “小九,大侠?”赵泽雍戏谑开口,同时抬手,想摸摸胞弟的脑袋。 可赵泽安却一撅嘴、拧身闪避,皱眉不喜,疏离而戒备,且隐隐带着敌意。 啊!难道那是九皇子?容佑棠迅速退避一旁,躬身低头,脑子转得飞快。 “出来玩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吧?”赵泽雍手停在半空,无奈放下,语气耐心又温和,很有兄长风范。 “我不!”赵泽安梗着脖子,硬梆梆回呛,丝毫不给亲哥面子,对着卫东说:“不是说好了来看民间夫子过寿吗?带路吧!” 卫东没表态,只是为难地望向庆王,腹诽道:我哪敢邀请皇子出席堂伯父寿宴?分明是九殿下您想出来玩找的借口! 赵泽雍挑眉,先暼一眼噤若寒蝉的林建,再看一眼镇定自若的容佑棠,虽然没点破,但眼神足够明显,好整以暇道:“小九,那夫子的学生你已经见识过了,还用得着见夫子本人吗?” 教不严,师之惰啊。 闻讯赶来的卫夫子顿时无地自容,他的学生们也是脸颊火辣辣,跟被人甩了一耳光没甚区别,但谁也不敢吭声,因为此时此刻,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赵泽雍身上的玄色锦袍两肩饰有龙纹,头戴金镶玉嵌九珠华冠,并佩戴祥云龙形玉佩——那可是皇室子孙专用的! 容佑棠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有心想为卫夫子说几句话,却无法当面驳斥庆王的话,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身份,岂敢不敬? “唉,真扫兴。”九皇子扫视一圈身穿岳山书院袍服方巾的学生,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三哥这回说得有道理,他眼珠子一转,仰脸对容佑棠说:“幸好,你还没有拜师,否则我就不帮你啦。来,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好夫子。” 跟、跟你走? 容佑棠目瞪口呆,忽然觉得自己惹上了个天大的麻烦!他深吸口气,刚想好声好气地婉谢九皇子美意时,却看到庆王投来意义不明的威严眼神,容佑棠浑身一凛,到嘴边的话忙咽了下去,匆匆塞回脑子里过滤审查。 “算啦,回去就回去吧,外头怪冷的。”赵泽安自顾自宣布,他对容佑棠很有好感,因为从没有人把他当锄强扶弱的侠士对待,这感觉新鲜极了、美极了!他甚至伸手抓着容佑棠的披风,催促道:“走,别再来这儿受气了,我认识不少夫子,给你随便挑。” 呃,九皇子您真大方……不过,我真不敢当啊! 容佑棠叫苦不迭,眼下却束手无策,被拽着走。李顺胡乱把寿礼朝卫府下人怀里一塞,赶紧赶着马车追上去,心里大叫:不行呐!我家少爷可不能跟您走! 于是,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离开了,留下一群后怕不已互相埋怨的书生。 “哎呀,好冷,今天怎么这么冷?”赵泽安虽然只有十岁,但身量已达容佑棠肩膀,只是稚气满满,脸颊尚有些肉乎乎的,孩子气十足。 容佑棠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庆王,低头说:“我坐马车来的,车上有手炉和铜踏。”言止于此,表达了心意即可。 赵泽安脆生生地说:“我们也是呀,只不过这巷子太小,马车进不来,停外面了。” “……嗯。”容佑棠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跑得挺顺畅的马车。 巷道里,赵泽安只拉着容佑棠说话,理也不理他哥一下,容佑棠就算不是重生的,也看得出庆王和胞弟关系不佳,更何况他是重生的,据前世从生父周仁霖口中得知—— 忽然,前面“噼里啪啦~”响起了突兀刺耳的炮竹锣鼓声,吓得年幼的赵泽安惊叫出声,庆王即刻转身,一把护住胞弟,沉声问:“何事如此喧哗?” “属下这就去探!”亲卫忙奔了出去,片刻回转,躬身禀报道:“回殿下,刚才那动静是因兴阳大街周府周仁霖大人携家眷自泸川外放回京起的。” 姓周的一家子回京了? 容佑棠蓦然瞪大眼睛,很长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紧接着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手指头哆嗦,兴奋又紧张! 赵泽庆却皱眉:“周仁霖?” 下属忙介绍:“就是那平南侯府的二姑爷、当今皇后娘娘的妹婿,任职户部的。” 赵泽庆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明显不待见。然而九皇子听了却很高兴,脱口而出:“姨妈回京啦?太好了!” “你说什么?”赵泽庆脸色突变,抓着胞弟的胳膊往上一提,恨铁不成钢地问:“谁是你姨妈?外祖家里就一个舅舅,你我哪儿来的姨妈?” “呃,我、我……你这么凶做什么?放开我!”赵泽安被吓住了,他基本没受过委屈,被问得泫然欲泣,憋屈得不行,又不敢过份顶撞胞兄,眼看着泪珠就要滚落。 “送九殿下上马车,回府!”赵泽雍黑着脸喝令,强忍下痛心失望与担忧,没妥协挣扎发脾气的胞弟,刚要离开,突然又停下,转身,定定看了容佑棠半晌,看得后者不由自主想后退,末了丢下一句话:“既然小九许诺要给你找夫子,那你明日到庆王府来吧。” 第4章 狭路 “你说什么?”容开济大惊失色,倏然起身,袍袖带翻了茶盏,茶汤四漫,难以置信地问:“庆王殿下邀棠儿明日过府?” 李顺咧咧嘴,不知该笑还是该愁,细细讲明:“起先,是卫夫子门下那几个酸书、呃学生出言挑衅,幸而少爷才思敏捷,震住了他们,然后九殿下仗义相助,说是要帮少爷找个好夫子,最后庆王殿下就亲口相邀了。” “这、这——”容开济快步来回踱,眉头紧锁,他可不认为天上会平白无故掉馅饼,生怕是权贵意图对儿子不利,扼腕道:“这如何是好?不论是庆王殿下还是九殿下,那都是龙子,身份贵重!岂是容易相处的?” 李顺跟着绕圈,努力宽慰: “老爷稍安勿躁,依我看,少爷是最有主意的,从不做无准备之事,喏,他已经去找卫公子商量了,卫公子是庆王殿下的兵,又那么赏识少爷,想必会帮忙的。” “嗯,嗯,你说得对。”容开济频频点头,略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这时,外面传来张妈慈祥的一句:“哥儿回来啦。” “嗳,忒大雪!大门二门我都顺手关了,张妈别出去了啊。”容佑棠冻得鼻尖通红,一溜小跑进来,在廊下蹦了几下,用力抖雪,眉眼都是笑,看起来特高兴。 容开济立即迎出去:“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爹,觉得好些了吗?孙大夫开的药吃了怎么样?”容佑棠步伐轻快,进屋脱了披风后,首先跑到碳盆前烤火。 李顺退出去吩咐摆晚饭、烧热水。 “药挺好的。”容开济胡乱点头,跟上去迫不及待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庆王殿下会邀你过府呢?卫公子怎么说的?” 容佑棠搓搓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乐呵呵回答:“贺寿时碰巧遇上的。卫大哥说了,叫我别怕,明日辰时中到庆王府去等着召见,见机行事即可。” ——其实,容佑棠下午见过卫杰之后,又去了兴阳大街一趟,悄悄打听周府,确认正是生父周仁霖携妻子嫡女并两位嫡子回京才离开。 然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西城长枝巷,凭前世记忆顺利找到了周仁霖金屋藏娇的院子! 那女人叫苏盈盈,是泸川花魁,容貌出众且颇有文采,千里迢迢回京路,周仁霖冒着得罪妻儿及平南侯府的风险、秘密安排她不远不近跟着,完全是毛头小子为爱疯狂的架势。 容佑棠清楚地记得,前世此事闹开后,一贯因下嫁而高傲独断的侯门嫡女杨若芳几乎把周家后院拆了,闹了个天翻地覆、闹回娘家——最后却不了了之。 平南侯什么人? 扶持今上登位、荡平东南水寇、赐一等侯并加封太保衔、嫡长女乃当今皇后! 如此显赫地位,岂有不为女儿出头的道理? 想起往事,容佑棠不禁冷笑。 原来前世苏盈盈是开年后才进的周府,那时周仁霖已经在岳父的帮扶下荣升为户部左侍郎了,那个位子,至关敏感,位高权重如平南侯都不能肆意。 所以,杨若芳被迫忍下苏盈盈。 但这一世,容佑棠绝不会让周仁霖得了锦绣前程、又得美貌爱妾!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复仇计划早已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今天总算可以实施。容佑棠激动得走路都发飘,立即跑回自家铺子,找心腹小厮秘密交代清楚后,而后才神清气爽地回家。 哼,且看你周仁霖怎么倒霉! 容佑棠一整晚都在笑,笑得大家都以为他对明日庆王府之行胸有成竹,容父也宽心不少,早早催促儿子睡下。 夜深人静,碳盆表面积了一层白灰,火光渐弱而寒意愈盛。帐子里头容佑棠满头是汗,痛苦皱眉,攥着被角,急促喘息,睡梦里,他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夜:鹅毛大雪,狂风怒卷,马车跑在离京南下途中,容佑棠母子坐在车厢里,容母柔声细语地谈起娘家,话里话外牵挂又忐忑。周家派了两个下人赶车,行至一湖堤时,马儿忽然受惊,拉着车厢狂奔入湖,冰层不堪重负,裂开,吞噬了不速之客。 “娘!娘!”容佑棠恐惧大叫。 那水多冷啊,瞬间就能把人冻僵。 冰水争先恐后地冲进车厢、涌进口鼻,容佑棠死死拉着母亲,第一时间奋力爬出车厢,可惜他不会水、憋不住气,不消片刻就呛水了,意识模糊,只记得后背有一双手在用力推……在浮上水面之前,他已经昏迷,醒后,见到的就是容开济,据养父所言,当时就只有他一人趴在冰面上,并没有其他人。 而那时,周仁霖一家已经离京赴任泸川,容母的尸身,还是容佑棠央养父帮忙打捞埋葬的。 至于赶车的那两个男人,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容佑棠猛地坐起,汗湿衣衫,呆坐片刻,伸手一抹,满脸汗水混着泪水。 总会报仇的。 恶有恶报,哪怕老天不报,我也会亲手报! 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复又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 庆王府后花园湖心亭前的空地上,卯时初,雪一直下,夜色尚浓。 赵泽雍为人极自律,十数年戎马倥偬,已习惯性早起,他穿一身武袍,在空地上先打了几趟拳,活动开筋骨后,又提长刀虎虎生风地当空一劈,刀风激得雪花翻飞,招式凌厉,力道刚猛,长刀斩、砍、挑、点、抹,快速激烈,足见其雄健彪悍。 不愧为赫赫有名的西北将王! 待赵泽雍终于收刀调息时,已是辰时初,天光渐亮,边上候着的小厮忙递了热毛巾过去,又接过兵器收好,训练有素,不见谄媚卑微之态。 “小九起了没?”赵泽雍边走边问,浑身冒热汗,准备回房换衣服。 “九殿下昨夜里微微地发热,吃了药才睡下,现还在休息。”小厮恭谨对答。 赵泽雍不赞同地摇头:“昨天不过略挨了几刻冻,就病了,体格太差,皆是平日太过养尊处优的缘故。去,叫他起来用膳。” “是。”小厮刚点头,转眼就见隔壁定北侯府的小公子郭达神采奕奕地迈步过来了,他忙请安,郭达笑着点点头,转头说:“见过庆王殿下。” “自家人,私底下无需多礼。”赵泽雍姿态闲适,问:“怎的这么早过来?” 郭达年方弱冠,真真的侯门贵公子,为人率性开朗,此刻苦着脸回:“快别提了,我刚去给老祖宗请安,好端端的,她老人家又把我训了半日!最后才说是家里得了新鲜獐子肉,叫我来请表哥小九过去吃午饭。” “哦?”赵泽雍莞尔。 “哎!”郭达悄悄观察表哥脸色片刻,决定直说算了,遂坦白:“吃午饭是次要,其实是老祖宗听说昨日你带小九出去玩,咳咳,是不是、嗯、据说——” “没错。”赵泽雍缓步下了游廊,穿过月洞门,“我训了小九一顿,那小子娇气,夜里有些发热,嚷着要回宫,其实并无大碍。” 郭达皱眉:“又嚷着回宫啊?表哥也别太严格了,你一年才回一次,感情总要慢慢培养的。” 第4节 赵泽雍走进院门,低声道:“可他已经十岁了!我们不管,谁管?母妃的死,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我不能让小九背上个认贼作母的名声。” 郭达叹气摊手:“淑妃娘娘去得早,小九一出生陛下就命皇后养着,所以,他亲中宫也不奇怪。这些年,您远在西北,鞭长莫及;我们爷仨是外男,不便行走后宫,老祖宗又年纪大了,我娘虽然时常寻个理由入宫,但十次里头,能见着小九三两面就不错了——基本叫杨皇后挡了!” 赵泽雍脱下汗湿衣袍,沉默着换上干净的,看得出来,心情很沉重。 “表哥这次回京,能待多久?”郭达见气氛太凝滞,遂换了个话题。 赵泽雍一展袍袖,清晰坚定地说;“不走了。” “……!” 郭达目瞪口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自十五岁那年母妃去世,我就跟着外祖旧部去了西北,一待十年,如今时机成熟,自然得想办法留下来。”赵泽雍镇定从容地表示。 “哎!哎呀!” 回神后郭达简直狂喜,原地转了个圈,用力一击掌,兴奋道:“老祖宗要是知道——” “事成之前,先别告诉她老人家。”赵泽雍却阻拦道,“回去转告你父兄,晚上再详谈。” 郭达频频点头,将凳子拖近了紧挨着,难掩好奇地问:“那表哥准备怎么做?按祖制,西北一线都是亲王坐镇的。”后半句他没说:按成国祖制,西北边防由亲王镇守,但其子嗣需留京为质。 再换句话说:皇子一旦被选送西北,意味着与帝位无缘。 “事在人为。”赵泽雍端坐,执笔批示公务,说:“元京军防主要由父皇亲管的内廷禁卫、平南侯负责的护城统领司、以及韩飞鸿率领的沅水大营三部分组成。今有可靠消息称,父皇年后将新建北郊大营。” “北郊大营?看来,陛下是动真火了!”郭达立刻眼睛一亮,快意解气道:“储君迟迟未定,哼,皇后与兰贵妃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二殿下与大殿下早就水火不容了,他们背后的韩太傅与平南侯嘴脸更是难看,竞相往朝中各要职塞人!” “自古君意难测。”赵泽雍不禁感慨,“若论立嫡,储君应是二哥,若论立长,那大哥早该称心如意了。可冷眼旁观这么些年,父皇竟从未表态。这也难怪权臣勋贵猜疑不休,站队更是难免。” 宦海浮沉,不站队会变成公敌,哪个官上下无人? 郭达深以为然地点头。 “另外,子瑜在户部郎中任上也历练得够久了,左侍郎许通年后告老还乡,空了缺出来,子瑜升上去正好。”赵泽雍的语气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子瑜,是郭达兄长郭远的字、已逝定北侯爷的长子嫡孙。 “我、我哥?”郭达小心翼翼地确认,提醒道:“可据查,那许通其实不是自愿告老还乡的,他是陷进平南侯的套、畏罪告老,左侍郎那位子,据说是平南侯为他女婿周仁霖筹谋已久的。” “姓周的?”赵泽雍不屑一顾,嗤道:“抓着女人裙带往上爬的东西,只知阿谀奉承,凭他也配?” 郭达忍不住哈哈一笑:“那人出了名的惧内呀,在他岳父跟前比孙子还像孙子!” 赵泽雍的院子乃府中重地禁地,层层把守,但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争执声:“九殿下稍等,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不是说一起用早膳吗?他人呢?叫我过来就是让我罚站吗?我还病着呢!”大雪天被迫早起,赵泽安一肚子是气。 郭达一听,忍俊不禁,出去关切问:“九殿下觉得身体如何了?老祖宗担心着呢。” 赵泽安见是郭达,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吸吸鼻子,别别扭扭地说:“只是头晕鼻塞而已,请表哥转告外祖母放心。” “也不能大意了,要细细养好才是。”郭达亲昵地探一探小表弟的额头,又牵起他的手。 见胞弟待外祖家还算有礼貌,赵泽雍这才露出些笑容,说:“小九饿了?这就去用早膳,吃完叫大夫再看一看。” 已是辰时初,三人往膳厅走,途中却有个小厮上前躬身道:“殿下,来了一位容小公子,现在前厅候着。小的们听容公子说是蒙殿下与九殿下亲口相邀,故不敢怠慢,特及时来禀。” 容小公子? 说实话,谁都没反应过来。 小厮机灵,见了马上解释:“小的问过了,据说是二位殿下昨天外出时认识的。” “哦!”赵泽安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挺高兴地说:“是他来啦?叫他进来吧。” “姓容?他家府上哪儿任职的?”郭达随口问了一句,习惯性以为又是哪位权贵派子孙来讨庆王的好。 赵泽雍见胞弟兴致高,也就顺势说:“叫他进来吧。”见小厮领命而去后,想了想,淡淡提醒表弟:“就回京那日,轿子里头那个——” 郭达脱口而出:“小太监!” “他才不是太监呢。”赵泽安皱眉,认认真真地说:“虽然他爹是太监,可他不是的。” “呃,对,他是太监的养子。”郭达忙收起惊讶表情,正儿八经地点头。 ——也许因为太出乎意料,所以赵泽雍和郭达对当日从花轿里走出来的容佑棠印象非常深刻。 “他来干什么啊?”郭达忍不住又问,心想真不是我瞧不起人,太监之子能跟庆王府扯上什么关系? 赵泽雍看一眼胞弟:“小九说要给他找夫子。” 赵泽安不由自主腰杆一挺,颇为骄傲自豪:看,人是来找我帮忙的哦! “……原来如此。”虽然不明内里,但郭达没好继续问下去。 于是,按卫杰指点早早登门的容佑棠刚坐下不久,居然就得到了召见!他原以为得等上半日的,此刻虽然纳闷,但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言慎行,不多看一眼、也不问东问西——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庆王叫自己过来,主要是给九殿下解闷的…… 哄小孩儿去了! 刚一进门,尊贵的小孩儿赵泽安就主动开口打招呼:“你来得可真早呀,外头冷不冷?” 容佑棠顾不上回答,先规规矩矩给皇子亲王行了大礼,毕竟前两次见面都略过了,口称:“草民容佑棠,拜见庆王殿下、九殿下。回九殿下,今日外头积雪尺余,风又大,甚冷。” 赵泽安是承天帝千娇百宠的老来子,却难得没有盛气凌人傲慢之态,他苦恼叹气:“你起来吧,哎,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容佑棠仍跪着,直到赵泽雍开了口才起身。 “来,你过来坐,一起吃早膳,好好地跟我说说民间的趣事。”赵泽安兴致勃勃地招手。 容佑棠后背微微冒汗,既不能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也不好大咧咧跟亲王皇子同桌用膳,心想:唉,原来九皇子是这样性格,目前看来挺好的一小孩,可据前世记忆,开年元宵节时,他会在外出赏灯时遇袭身亡…… 思及此,容佑棠不禁怔愣,心情复杂——不管谁想做皇帝,九殿下还只是个孩子,何必害他呢? 正当容佑棠神思时,赵泽雍发了话:“既然小九喜欢,你就坐下吧,不必拘礼。” 其实庆王很宠弟弟,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强硬狠心。 下人立即上了一副碗筷,容佑棠道谢后入座。然而,当他的深呼吸还卡在胸口时,门外又有小厮禀告说:“殿下,六殿下与七殿下同时到访,并领着平南侯外孙周明杰周公子,您看是?” 什么?周明杰? 容佑棠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要知道周明杰就是他的好大哥、周仁霖的嫡长子! 我暂时不能露面啊!!! 容佑棠叫苦不迭,正当他疯狂想办法时,门口已经传来一阵得意笑声:“哈哈哈,可见我们来得巧了,三哥——咦?” 第5章 诱惑 赵泽武见到容佑棠,明显愣了一下,兴奋地动动眉毛,然后才接下去说:“三哥这儿可真热闹,不介意弟弟一起用膳吧?今儿起得早,家里没胃口吃。” 这当然得同意。 赵泽雍点头:“六弟七弟,坐吧。”下人忙给看座上了碗筷,不可避免的,郭达早起身见了礼,但只有赵泽文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免礼,郭二公子也在啊。” 至于赵泽武?他压根就没搭理郭达,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容佑棠身上了,屈尊纡贵陪坐末席,风度翩翩一笑,问:“这位是?” 容佑棠心里大呼倒霉,极端憎恶那露骨下流的眼神,无奈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赵泽安就代为回答:“七哥,他是我和三哥请来的客人。” 其中,“我和三哥”格外咬了重音。 因为赵泽安年纪小,率真耿直,尚不懂得掩饰,所以众人都听得出来其中的告诫之意。 “哦?”赵泽武浑不在意地笑笑,厚着脸皮暧昧地说:“倒是被三哥九弟抢了先了,我原本也准备邀他回家……谈谈心的。”说着身体就歪了过去,放浪形骸且毫不掩饰。 滚!谁他妈要跟你谈心? 容佑棠本能地挪动闪避,他旁边是郭达,郭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心想帮,却越不过身份等级去,爱莫能助。 这七皇子赵泽武,乃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男女不忌,荒诞淫乱,令人不齿。 “你那日受伤好了没?我瞧瞧。”赵泽武抬手就想拽容佑棠的胳膊,后者直接站起来后退,忍气道:“不敢劳动七殿下。” “七哥!”赵泽安沉不住气,已经生气了。 “小武!”赵泽文厌烦地喝止,打从心底里觉得双胞胎长得太像简直是灾难——因为总有人把他俩认错、把赵泽武做的龌龊事按在他头上。 “七弟,可是膳食不合胃口?我见你一筷子没动。”庆王面无表情地问。 “嘿嘿嘿,没有的事儿,三哥您接着吃,不用管我。”赵泽武讪笑。 看到容佑棠绷紧发白的脸,赵泽雍无法坐视不理,毕竟人是他请来的,遂开口:“小九怎么不吃?别只顾着发呆。”然后面朝容佑棠说:“小九喜欢你,劝他用些清淡开胃可好?” 容佑棠如蒙大赦,立即答应:“好!”而后马上走到赵泽安身边去——此时此刻,只要能离赵泽武远些,伺候早膳算什么? 就算大丈夫能屈能升,那也是有底线的。 容佑棠挺感激庆王,毕竟论亲疏,这几个姓赵的可是兄弟,庆王能愿意为无关轻重的人解围,实属难得。 “嗯……我想喝莲子百合粥。”赵泽安认同了三哥的做法,牢牢把住容佑棠,像条护食的小狗,引得他胞兄疑惑地看了好几眼,心想:平时也不见这小子对客人这么维护啊? “啊哈哈,行,行吧!咱先用膳。”赵泽武被晾在一旁,脸色当然不好看,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当着主人的面调戏其客人,只能干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东西。 容佑棠一边给九皇子盛粥舀汤,一边不安地想:周明杰人呢?他不是来了吗? 他刚这么一想,就听赵泽文说:“小九,姨妈从泸川带了不少土物回来,特命你明杰表哥给送来了些,其中有高原矮马,甚有趣,现都停在前堂,你想放哪儿?”这话虽然是对幺弟说的,但他余光却扫向赵泽雍。 姨妈?明杰表哥? 赵泽雍和郭达听得那叫一个刺耳。容佑棠则想:周明杰虽然登了庆王府的门,却只能和拜礼一起待在前堂,以他的傲性,一定觉得憋屈透了…… “啊?我、那个……”赵泽安没敢表态,怯生生看三哥,经过数次教训后,他已经知道兄长的逆鳞了。 “周夫人有心了。”赵泽雍神态自若,淡淡回绝:“可惜前阵子小九才得了一匹小红马,马不在多,没得浪费了,麻烦六弟转告周公子带回去吧。” 胡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红马! 容佑棠同情地看着九皇子惊诧控诉的眼神,可怜的对矮马充满好奇的小孩儿,还得忍痛附和胞兄:“是的,六哥,我、我已经有小红马了。”呜呜呜~ 赵泽文总控制不住去观察庆王表情,面上大度地说:“没关系,等下次得了好东西,哥哥再给你送来。” “多谢六哥。” 这一顿早膳,吃得每个人都消化不良。 饭后,赵泽雍嘱咐道:“小九,我们要去商量万寿节诸事宜,你的客人,自个儿招呼着,不准淘气。”语毕,赵泽雍给容佑棠递了一个“明白?”的眼神。 容佑棠心领神会,悄悄点了点头,和九皇子一起目送他们离开。 下一刻 第5节 “噢!!!” 赵泽安一蹦三尺高,活像脱缰野马般,掉头往后冲,快活地喊:“他们都走啦!哈哈哈,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玩儿!” 下人没一个劝得住的,只能紧跟着。 容佑棠也放松不少,笑着跟了上去。赵泽安一口气跑回书房,自顾自踩着凳子从高架上书本后拽出个匣子,容佑棠忙上前扶了一把,说:“殿下小心。” “没事儿。”赵泽安捧着匣子,打开之前,神神秘秘地问:“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容佑棠思考片刻,认真地猜:“能让殿下如此珍藏宝爱之物,不一定价值连城,但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赵泽安一怔,继而低头,小心打开朱红镶珠嵌玉的匣盖,小声说:“你猜对了。” 开盖后,只见不大的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放着一个九连环、几个胖乎乎的泥人儿、一个羊脂白玉佩,然后是一副粗糙的弹弓。 “这九连环三哥给的,小时候他总瞧不起我,笑我解不出来。”赵泽安抱怨着说,手指又一点:“看,这五个泥人儿你觉得像谁?” 容佑棠仔细端详,而后忍笑摇头:“看不出来啊。” “哼~”赵泽安脸上愤愤然,力道却放得很轻,手指头将那泥人一戳,说:“这是三哥从西北带回来的,说是口述我的模样叫人捏的,连捏五个,却没一个像的!哎,手艺忒差劲了。” “这竟是庆王殿下从西北带回来的?千里迢迢,一定很不容易吧?”容佑棠是真羡慕,旁观者清,他看得出来庆王对胞弟是极疼爱的。 赵泽安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哼声,接下去介绍:“这个玉佩、这个玉佩……是母妃留给我的,外祖母说,母妃怀着我的时候,得了这块美玉,让人雕成这福禄平安式样,亲自祝祷,又去请高僧开光……”赵泽安说不下去了,眼神落寞又茫然。 成国朝野皆知,淑妃娘娘孕育九皇子时,不幸受惊,早产且难产,一命呜呼了。 容佑棠自身也是生母早亡,很能感同身受,他沉默片刻,没去追问,而是转移话题道:“那弹弓呢?也是庆王殿下送的吗?” 谁知,赵泽安却摇摇头:“这个不是。”看起来更不开心了。 小孩心思,不熟悉猜不出来。 容佑棠只能耐心陪伴,而且突然觉得九皇子有些可怜:以他的身份,肯定拥有无数宝贝,但他珍藏的却是这些旧物。 怎么说也有十岁了,九殿下肯定早明白自己只是寄养在皇后膝下而已,他的外家是定北侯府而非平南侯府、他的亲哥是赵泽雍而非皇后之子…… 所以,其实他对庆王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疏离厌烦? 容佑棠顺势深入想了一想。 幸而小孩子心思不重,哀哀发呆片刻后,赵泽安很快打起精神,拿起弹弓,期待地看着容佑棠:“你会玩这个吗?” 容佑棠莞尔:“略懂一些。” “走,带你打梅花去!” 于是,当庆王谈完正事回府时,就听到下人禀报“九殿下不顾病体,坚持去了梅园赏花”这事。 但当他找到那俩人时: “红的!最高那一簇红的!打它!”赵泽安兴奋得直蹦。 “太偏了,估计要试几下。”容佑棠举着弹弓找了几下角度,很是专业,弹出几粒金珠子后,“噼啪”一声,准确击中了枝条,目标应声坠落梢头。 白雪红梅,少年眉目如画,笑起来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哇!哈哈哈,你真厉害呀!”赵泽安跳着要去抓,谁知手上一空,回头看,那枝红梅已经被他哥接住了。 “赏梅?”赵泽雍看着雪地上七零八落的花瓣,叹息道:“伤梅吧,你们两个真真会毁风雅。” 不知何故,赵泽安一见胞兄就像个刺猬,必须对着干才会说话似的。此时他就一抬下巴,刚要反驳,容佑棠却已经开口解释:“殿下,九殿下本意是想挑几枝开得好的送给您赏玩,只是在下技艺不精,这才糟蹋了好些花儿,惭愧至极。” 虽确有此事,但赵泽安就是不肯好好说,傲娇把头扭到了一边。 “哦?那倒是我错怪了。”赵泽雍难掩意外,笑了起来,抬手摸摸胞弟的皮绒帽,可还没来得及夸奖就皱起眉头,立即吩咐:“带九殿下回房换衣服去,帽子都湿了!” 随从忙应诺,一拥而上。 “哎——”赵泽安刚想反对,却被胞兄不容置喙的眼神镇压,临走前,他依依不舍地对容佑棠说:“你明天记得还来啊,别忘了!” “您快回去换衣服吧。”容佑棠不置可否,只是催促,心里挺内疚,毕竟他年长,却没有妥当照顾好对方。 片刻后,只剩容赵二人对立。 一阵北风刮过,雪花打了个卷儿扑到容佑棠身上,又有花瓣接连飘落,脸上怪痒的,但庆王就在跟前,容佑棠没敢乱动,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管条直的。 他凝神静候半晌,可耳边只听到风雪声。 干嘛?难道是我刚才陪着九皇子玩雪打梅花、庆王不高兴了? 容佑棠正惴惴不安着,庆王终于把眼神从梅树梢移了回来,说:“容开济,其父容茂德乃原江州知州,承天三十九年被判斩首于贪污江州水患赈灾银一案。” 容佑棠心里咯噔一下,脊背后颈蓦然绷紧,忐忑至极。 “除主犯斩首外,妻女充入教坊司,男丁净身为内侍。但最终,其家眷除容开济之外,尽数服毒自杀。” 容佑棠无法反驳,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其实只是表面事实,真相在大白于天下之前、已被强权掩盖镇压。 “你身上的秀才功名,是容开济托其父故交、时任翰林院修撰严永新办的文书。” 这下容佑棠急了,他不能累及无辜之人,忙正色解释: “殿下,严大人清正廉明,宅心仁厚,他是见宦门之后想考取功名却得不到引荐、被我父子几番请求才同意帮忙的!” “不容易。有些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他倒是挺疼你的。”赵泽雍客观评价道,带着几分欣赏之意。 容佑棠完全想不到尊贵如庆王会那样说,半晌才讷讷地回:“殿下英明。” 赵泽雍低头,眼神极有威慑力,说:“你今日做得不错,小九很少这样高兴。” “您过誉了,九殿下大度心善,极好相处。”容佑棠这是真心夸奖,来之前他本以为被刁难磋磨是不可避免的,谁知竟完全料错了。此时此刻,他后背已出了一层汗,提心吊胆,生怕庆王查完养父查他、揪出周仁霖来。 好话没有谁不爱听的,庆王也不例外,他笑着摇头:“是啊,他确实不是刁钻蛮横的性子。” 容佑棠跟着笑笑,露天站太久没活动,身上越来越冷。 您有话快说啊,要不进屋说行不行?容佑棠心里大叫。 庆王为了胞弟也是够用心了,连敲打带肯定一番后,才终于总结道:“小九说要给你找夫子,可他毕竟年幼,所以这事儿还得我替他办。” 嗯? 容佑棠认真听着。 “你的学问还行,年纪差得不太大,人也还算机灵上进。” 容佑棠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今后你每日上午过来,陪伴小九,或念书习字、或骑射闲聊,既不可过份拘着他,亦不可过份纵着他,需灵活引导。” 容佑棠呆如木鸡:您这是什么意思? “……好好为我做事,必亏待不了你。岳山书院那种地方就算了,若想读书入仕,国子监是首选,只要你用心,开春后,自然会得到入学名额。” 啊啊啊!国子监?!我前世特想进去,可周家宁愿把名额给族侄也不给我…… 赵泽雍见容佑棠低着头,半天不吭声,不由得有些惊奇,耐心诱惑道:“怎么?不愿意?国子监抵得上一百个岳山书院,你出来再不济也能谋个一官半职的。” 第6章 刺青 这条件好,真好,对容佑棠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如果,周仁霖的俩嫡子不是也就读国子监的话。 到时碰面,他们肯定觉得我死而复活了…… 所以我应该拒绝。 容佑棠心痛惋惜,几乎缓不过气来,脸上可怜巴巴的,全被庆王看在眼里。 “莫非、你是害怕去了被权贵纨绔欺负?”赵泽雍试着站在对方立场上考虑了一下,得出个很现实的猜测。 容佑棠摇摇头,有苦衷说不出:在已定的复仇计划里,他暂时不能现身,以免过早引起周家人反扑。 然而,庆王却误以为对方要强、不好意思承认,遂板着脸说:“人行走于天地之间,凭的是各自本事,并不只凭出身。你驳斥岳山书院书生时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今日何故怯懦至此?” “我——”果然给庆王留下了有失斯文风度的印象,容佑棠十分汗颜。 赵泽雍见少年羞惭垂首,颇觉自己训导有方,心情不错,果断拍板道:“庆王府虽也有举荐名额,但于你不大适宜。这样吧,到时给你挂到定北侯府旁支宗亲名下,那样就很妥了。” 今天究竟什么日子?出门急,忘记看黄历了…… 容佑棠已经跟不上对方思路,讷讷问:“定北侯府?” “唔,到时叫子琰帮忙递句话就行。” “子琰?”容佑棠又问,不知该如何拒绝——再说了,他能拒绝吗?! 赵泽雍转身离开梅园,边走边说:“就是定北侯府行二的郭达,你见过的。明日记得,别误了时辰。” “哦~”容佑棠恍然大悟,他知道郭达,但不知道郭达的字,继而欲哭无泪:别误了时辰?今天是因初次拜访我才这么早到的啊…… 庆王走了,风还在吹,容佑棠身上积了一层雪、几瓣梅,原地呆站许久,才浑浑噩噩回了家。 晚间·容家书房 三人相对,烛火晕黄。 “世叔高义,多次冒险相助,小侄铭感五内!棠儿,给叔公奉茶。”又见故人,容开济眼眶微红,毕恭毕敬。 “叔公喝茶,您快请坐下说话。”容佑棠忙躬身奉上清茶,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位老者。 严永新接过茶盏,并扶起容佑棠,说:“读书之人,最要紧是风骨,莫随意弯腰。” “是。”容佑棠笑得眉眼弯弯,问:“叔公今日怎么有空来坐?前阵子我去您府上时,令管家说您忙得都歇在翰林院了。” 严永新清瘦耿直,耳顺之年,一绺长须、一身读书人的风骨,严肃回:“万寿节在即,年年都得忙上一场。我听管家说,你又给送了不少节礼,早嘱咐过不必如此,过日子原需俭省。” 容佑棠忙解释:“只是些郊县收回来的皮子土物罢了,不值得什么的。” “说起这个,我少不得要啰嗦几句了。”严永新轻抚长须,皱眉。 “求叔公教导。”容佑棠躬身。 “哥儿若是想走仕途,就不能继续行商了,哪有读书人日夜拨算珠盘账的呢?”严永新直白提点。 士农工商,沾满身铜臭味儿,再去碰圣贤书,是要叫人笑话的。 “我——”容佑棠刚想解释,容父显然更着急,赶紧强调:“这点请世叔放心,棠儿已经不常去铺子里露面了,那收货路子正慢慢交给管家跑着。” 严永霆欣慰点头:“如此甚好。” 第6节 容开济不忘提及庆王府一事,末了请教道:“此事世叔如何看?小侄心里实在没底。” “竟有这样的事?”严永新相当惊诧,沉吟许久,才谨慎地说:“庆王风评一向不错,且根基远在西北,九殿下乃其一母同胞,他应该只是见哥儿与九殿下投缘,所以才叫前去陪伴。国子监可是读书人的圣地啊,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 容佑棠点头称是,爽朗道:“但目前只是这么一说,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许诺,是要兑现才有意义的。 “庆王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应当不是哄人的。你去了王府须处处小心谨慎,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人上人。”严永新温言鼓励。 容佑棠直直拜下去:“谨遵叔公教诲。” —— 于是,容佑棠开始日日早起,顶着漫天飞雪赶到庆王府当差,头几天是在家吃了才出发,后来被庆王发觉,才改为……赶去庆王府用早膳。 苍天呐! 容佑棠夹起个烧卖,慢慢吃了,九皇子用着鸡蛋羹,他一见胞兄低头喝粥、就飞快朝容佑棠扮个鬼脸,乐此不疲,日常用尽全身力气对呛赵泽雍。 这十来天,庆王府餐桌就是这样的奇异组合! 吃到一半时,郭达又风风火火进来,愉快地说:“诸位早啊,真巧,我还没吃。”说话间已经落座。 “表哥早。”九皇子打招呼。 “郭公子好。”容佑棠也起身问好。 郭达乐呵呵点头:“早早早!好好好!都坐,快坐,客气什么呀。” 赵泽雍吃好了,慢条斯理拿热毛巾擦手,闲闲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定北侯府克扣了子琰的早膳。” ……猴儿似的侯门公子。 郭达忙从粥碗里抬起头来:“表哥,我这回是真有事前来!” “吃你的,待会儿到我书房。”赵泽雍先嘱咐了表弟,起身后,又严肃对胞弟……及其玩伴说:“你们俩,今日别再去梅园糟蹋花儿了,要么念念经史子集——” 赵泽安立即皱眉,以示不情愿,容佑棠则浑身散发“您说了算”的光芒。 “要么,就去马厩转转,瞧瞧那小红马。”赵泽雍说完,抬脚就去了书房,不再看令他头疼的胞弟……还有那机灵古怪惯会装乖的姓容的小子。 小、小红马? 赵泽安瞠目结舌,紧接着狂喜,把筷子一拍,激动站起来喊:“真的吗?真有小红马?在哪儿、哦在马厩是吗?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九殿下,先坐下吃完吧,否则殿下知道就——咳咳了。”容佑棠好笑地提醒。 赵泽安慌忙落座,抄起筷子,语无伦次地说:“太好啦,真好!我早就想学骑马了,可父皇不让、母后不让、外祖母不让、舅舅表哥不让,统统不让!哎,真是的,不早说,早说我就不生气了嘛。” 郭达歉意地解释:“并没有不让,只是你之前身高力量都不足,骑马也有一定危险性的。那小红马两岁半了,是表哥费大力气给你寻来的。” “哼哼哼~”赵泽安听得傲娇又满足,埋头狼吞虎咽,一心想尽快丢了碗筷去看马。 有哥哥疼真好啊。 容佑棠感慨着剥了个鸡蛋。 郭达抬眼一看,顺口问:“我家就在隔壁,走过来顶多一刻钟。你家在东城那么远,为什么不干脆住在庆王府呢?省得大清早起来奔波。” 容佑棠笑着回:“多谢郭公子好意,只是家父时刻惦记,我想多陪陪他,而且就算不来庆王府,我也是早起,习惯了的。” “对啊,一开始是叫他住下来,可他想爹呀,就只好让他回家了。”九皇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惹得郭达忍俊不禁。 其实只要庆王不在,他们仨话可多了,天南海北地聊,这让初次结交勋贵的容佑棠屡次庆幸:真好,碰上这几个好相处的人,不用忍辱负重装孙子。 饭后,郭达去了庆王书房,赵泽安则迫不及待拉着容佑棠去了马厩。 雪后初晴,阳光和煦。 那小红马待在单独一个宽敞马厩里,毛发干净有光泽,头高昂肌肉匀称,体态优美,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陌生人,一看就聪明通人性。 赵泽安高兴得手足无措,看着属于他的马只知道笑。 “殿下吩咐过了,这马儿好是好,但一则秉性未深知,二则天寒地冻,三则九殿下毫无根基。因此,殿下只说让您先跟马儿熟悉熟悉,待开春后,再请专门的师傅教您骑射。” 赵泽安眉开眼笑地“哼”了一声,佯怒道:“他总不相信我!那好吧,快把吃的拿来,我喂喂它。” 一群人围在马厩前,卫杰也在,容佑棠见九皇子忙着亲近爱驹、且身边有专人指点,他就跟卫杰闲聊。 “当真世事难料啊!”卫杰很是感慨,欣喜说:“如今你我同在庆王府当差了。” “大哥是武举人出身、正经的把总,我哪能跟大哥比?”容佑棠失笑摇头。 卫杰压低声音:“别妄自菲薄啊,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殿下是很疼弟弟的,严格审查一切接近九殿下的生人,所以啊,九殿下其实没有玩伴。如今你既入了殿下的眼、又投了九殿下的缘,出人头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再不用瞒着我去拜哪位夫子为师。” 说起岳山书院,卫杰事后很发了一通脾气,责怪容佑棠太见外、没开口向自己求助。 容佑棠只能再次赔罪,反复表示那次是不得已,两人正碰头嘀咕时,北院突然传来了几声猛禽的尖锐鸣叫,异常高亢,震耳欲聋! “啊——”赵泽安惊叫出声,众人忙簇拥过去,侍卫安慰道:“九殿下莫惊,刚才那是养在北院的海东青的叫声,没事的。” 海东青?那可是神鹰呐! 容佑棠第一反应想。 “它、它为什么突然叫起来?吓到我、我的马了。”赵泽安心有余悸地表示。 鉴于九皇子受到了惊吓,管家很快赶到请罪,并把养鹰人叫了来,责令其当面致歉。 这是容佑棠第一次见到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养鹰人,生得格外高壮彪悍,脑侧头发剃得精光、余发编了辫子垂着,他在训鹰时被叫来,隆冬腊月,上身只穿件马甲,露出的肌肉块块隆起,虬结硬实。 好一个壮汉! 容佑棠暗中喝彩,心想我要是长成那样,就不会被轻易欺凌了。旁边的卫杰见朋友感兴趣,遂介绍道:“北方涂契族的,那儿人人都会训鹰,他们部落的图腾就是海东青。” “真厉害!”容佑棠啧啧称奇,继续盯着看: 那养鹰人低眉顺目,单膝下跪,用生硬的成国语道歉,赵泽安没为难他,只是嘱咐:“你要好好地养,别再让海东青吓人了,回去吧。” 养鹰人应诺,转身,背对众人大步离开。 咦? 容佑棠这才看到养鹰人露出的后颈并一截背,上面有繁复的刺青,不知什么图案,于是他随口对卫杰说:“卫大哥,那人背上刺了好大片图案!我看着都觉得疼。” 卫杰点头:“肯定疼啊,涂契族规定男子十三岁成年,他们背上的海东青跟咱们二十岁加冠一个意思。” “十三岁成年也太小了。”容佑棠感慨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养鹰人的背影消失——突然间,有个什么疑虑一闪而过,他觉得隐隐不对劲,可惜没能抓住,思考半晌无果。 那边赵泽安却欢欢喜喜喊他、邀他一同欣赏可爱小红马,容佑棠只得先过去了,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养鹰人。 直到回家吃晚饭时,容父见儿子有些魂不守舍的,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他立即紧张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棠儿,今天在庆王府还顺利吧?” “嗯?哦,挺好的。”容佑棠迷糊了一下才回答,这让容父更加担心,刚想细问时,张妈端了当归鸡汤进来,放下东西却没离开,而是不安地站着,容佑棠见了关切问:“张妈,有什么事吗?” “我、那个……”张妈忐忑捏着围裙,半晌才愧疚开口:“少爷,对不住啊,今早收拾书房时,我洗了那个青瓷笔洗,结果一时老糊涂,盛了水没倒、还落在了外边,刚刚老陈才看到,不过已经冻裂开了。” 容佑棠听完笑着说:“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我自己也老忘记倒水,前几个冻裂的全是我弄的,哎~” 张妈被再三宽慰才放下心,感激笑着离开。 “普通笔洗而已,冻裂就冻裂——”容佑棠话音未落,猛然抬头,双目圆睁! 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容佑棠心跳蓦然加快: 如果涂契族男儿十三岁成年就要在背上刺海东青的话,那个养鹰人不可能十三岁就停止发育了吧? 随着年龄增长,骨骼会长、肌肉皮肤也会长——而刺青,是固定大小不变的!所以,成年后肯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扭曲变形、断断续续,可那个养鹰人后背的海东青却从容舒展得很! ……还是说,他们会时常修整? 他这么一想,又开始笑话自己少见多怪。 但夜半时分,容佑棠忽然又梦到了前世无意中听到周仁霖父子密谈的情景:“实在太难拉拢了,软硬不吃!”容佑棠一去就听到嫡兄周明杰如此抱怨。 “对付西北的头狼,硬碰硬是不行的。狼虽诡计多端,却也重情,所以,要从他在乎的人身上入手,设法激怒他,再把火引给对手……”周仁霖说了很多,但没明指,那时的容佑棠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 梦境仍在继续,周明杰自信笑着说: “父亲放心,那海东青养得不错,一切都在计划中,就等着万寿节到来!” 第7章 独处 告诉庆王?不告诉他? 或者说,我该用什么立场上报? 容佑棠自梦中惊醒后,很是心慌了一阵子:我天,原来周仁霖父子打的是庆王的主意!他们想怎么激怒庆王、又怎么借庆王的怒火去打压对手? 上报如果属实,那自己就不单纯是“九皇子玩伴”了;如果一场虚惊,又不知庆王会怎么想…… 容佑棠心事重重,翻来覆去摊煎饼一般到天明,起来头昏脑胀的,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去到庆王府,下车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入府,赶车的老陈见了,忙关切问:“少爷,可是不舒服?我看您气色不大好。” 容佑棠摇摇头,眼睛盯着远处虚空,出神许久,最后才坚定地说:“我今日有事,会晚些回家,陈伯记得转告我爹。” 嗯,还是说吧,给周仁霖他们添添堵也不错。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如果能借助庆王的东风,想必很多事会顺利不少。 容佑棠越想越有决心,昂首挺胸踏进王府……然而,庆王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中午也没回来,赵泽安午后被郭达接去探望外祖母,容佑棠只能等。 期间,管家还尽职尽责过问了几句,以为是什么大事……虽然的确是大事,但容佑棠不可能到处嚷嚷,因此只推说是关于九皇子的要事。 等啊等,晚上没睡好、午后又困倦,容佑棠不知不觉卧倒在榻上,沉沉睡着了,许久,才被小厮轻轻摇晃:“容少爷?容少爷?快醒醒,殿下要见你。” “嗯……!”容佑棠一咕噜爬起来,睁眼一看:天黑了?! 小厮催促道:“殿下在院子里,容少爷,快去吧。” “好的,劳烦小哥带路。”容佑棠略整整衣袍,深呼吸去见赵泽雍。 一路都在反复忖度待会儿见面要说的话,容佑棠走到庆王院门口,通报后进去,却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浴房? “殿下正在沐浴,你不是有关于九殿下的要事相禀吗?进去说吧。” “可——” “快啊,殿下等着呢。” 第7节 于是,容佑棠只得屈指敲敲门,问:“殿下?” 少顷,里面传出俩字:“进来。” 容佑棠推门,氤氲一室水雾涌出,王府本就有地热,室内十分温暖湿润。他关上门,转身略定定神,见眼前竟然是一个温泉浴池!按庆王的风格凿得方方正正,西侧是紫檀嵌玉云龙纹十二府围屏,放着个罗汉榻,边上有高几和圆凳,整体大气而典雅。 水汽太盛,白茫茫,几乎打湿人的睫毛。 人呢? 容佑棠睁大眼睛四处看。 突然,池中哗啦一声,容佑棠忙望过去: 水雾弥漫中,只见个颀长挺拔身影走向围屏,忽地一阵暖风拂过,吹散水雾,视野中的赵泽雍顿时变得清晰:肩宽腿长,赤裸身躯劲瘦健美,肌肉紧实,行动间从容不迫而充满力量感。 容佑棠站在浴池边上,屏住呼吸,莫名一阵心悸尴尬。 “小九怎么了?”赵泽雍问,他已穿好裤子,披上里衣,赤脚走过来。 容佑棠下意识摇摇头。 “不论何事,但说无妨。”赵泽雍大马金刀落座罗汉榻,随手系好里衣,像极了护犊的威严雄狮,说:“你怕什么?快说,小九又怎么了?” 容佑棠站得离罗汉榻远远的,深呼吸,终于谨慎开口:“回殿下,九殿下很好,不是关于他的事。” “哦?”赵泽雍端起高几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抬眼看对方忐忑神情,又放缓语气问:“小九淘气,欺负你了?” 容佑棠赶紧否认:“不是!九殿下一直待我很好!”而后他再次深呼吸,握拳,豁出去了,快速清晰地说:“殿下,是关于府里那只海东青……” 陈述比较长,容佑棠尽可能详细地剖明了自己的意外发现过程,最后总结道:“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个人的不成熟的猜测,只是偶然听九殿下提起海东青是神鹰、是贡品,所以……唉,不说出来,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话音落下,室内久久静谧。 容佑棠一直垂首,担心自己的眼神会不妥——毕竟其中牵涉到了周仁霖父子密谋一事,那可是他最大的秘密。 而赵泽雍,从听到个开头起,表情就变了,面沉如水,肃穆冷硬,再不复浴后的慵懒闲适,端着茶盏半天没喝一口。 庆王沉默,容佑棠也没再开口,低头认真数脚踩的乳白方纹地砖。 半晌,赵泽雍才淡淡说:“知道了。” 容佑棠也恢复冷静,心想:看一看西北头狼会怎么对付敌人。 “你是个有心的,初次见面就把小九拿捏住了,哄得他晕乎乎的。”赵泽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喝了口茶,问:“这次为什么上报?说说你的想法。” 有心、拿捏、哄人——喂!你想骂我卖乖讨好……那就骂呗。 容佑棠悻悻然,装作没听见前半句,转而给出早想好的理由,小人坦荡荡地说:“我一介市井小民,却有幸得殿下与九殿下慷慨相助,倘若知情不报、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而且,如果……咳咳的话,那我开春后怎么进国子监读书——” “行了!”赵泽雍皱眉轻斥,没好气地说:“许了你的就是你的,担心甚么!记住,把这事儿烂在心里,要传出去半个字,全在你身上!下去吧。” 容佑棠立即表示:“已经忘了,我说出来就全忘光了!殿下,那我回家了啊。”说完他转身就跑,头也不回,活像背后有猛兽追赶。 赵泽雍闭眼,懒得看那溜得飞快的小子,而后,他把茶盏朝高几上一撂,起身披上外袍,快步去了书房密室。 这一夜,庆王府中不少人彻夜未眠。 容佑棠却因做出了重大抉择,反而神清气爽,睡得十分香甜。 —— 今日腊月十三,大后天就是万寿节。 容佑棠请假了,因为今天是容母的忌日……险些也成了他的忌日。 西郊坟冢,积雪没碑小半,旷野无人,光秃秃的林梢头有乌鸦扯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叫。旁边就是乱葬岗,野狗夹着尾巴匆匆经过,窥视容佑棠的眼睛冒冷光。 脱下披风,放下竹篮,容佑棠先拿小铲子奋力铲雪,一丝不苟,显而易见的哀伤。 墓碑整个露了出来,却是一块无字碑,那字都刻在了容佑棠心上。 一壶梅子酒,一碟桂花糕,翡翠虾仁,松鼠鱼,荷叶鸡。这几样都是容怀瑾生前喜欢的吃食。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娘,这酒是我酿的,偏甜了,吃的是张妈做的,很不错,您尝尝吧。”容佑棠焚香点烛、烧纸,再说不出更多的话,跪在墓碑前,沉默地烧了一叠又一叠,幻想纸钱能让地下的容母过得富贵清闲。 年年如此,容佑棠坚持独自前来。 烧完纸,他看着墓碑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傍晚天色转阴,才失魂落魄提着竹篮离开。 心就像被掏空了,徒剩下沉重躯体,一步一个脚印晃回城。 城门一落,暮色就上来了,小商小贩开始支摊子,吃喝玩乐的东西热热闹闹摆出来,吆喝声渐起。 容佑棠慢吞吞地走,眼神发直,心想:江南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听娘说,也会下雪,是小雪,青瓦白墙,古巷深深,冬季湿冷刺骨。但开年不久,即有“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的美景。 途径南城大街,他回东城。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走,瞧瞧热闹去。” “哈哈哈,活该他!高攀侯府千金小姐,吃软饭靠岳家,竟还敢养外室!” “听说那外室是个绝色花魁呢,嘿嘿嘿。” “……” 几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争先恐后奔了过去,兴奋得像是要去捡钱。 ! 是苏盈盈行动了吗? 周家闹起来了? 容佑棠瞬间像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跟着人群拔足狂奔,不多时,果真是到了兴阳大街周仁霖家门口!那儿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容佑棠忙踮脚朝里圈看:“放手!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杨若芳钗发妆容凌乱,脸色铁青,抓着马车猿不放,暴怒呵斥:“周仁霖,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祖父爹娘?对得起平南侯府?好哇你,翅膀硬了,竟敢背着我找女人,还找了个风尘婊子!” “杨若芳,你闹够了没?!”周仁霖脸黑如锅底,他生平最痛恨妻子时刻把她和她的娘家挂在嘴边、日夜提醒丈夫牢记恩德!他用力把妻子一拽,喝令:“家丑不可外扬,你又想闹回娘家去?你可要想好了!” “啊呀——周仁霖!”杨若芳被拉扯得大叫,转身扬手,“啪”一耳光清脆扇过去,目光阴狠得像淬了毒,失去理智冷笑道:“哼,你见一个爱一个,花心滥情,如今竟为了个婊子给我没脸,你可还记得你那青梅竹马的容妹妹——” “母亲!”遮脸旁观的周明杰立即开口阻拦,快步上前,头疼地说:“您别这样,这么多人在看咱们家的热闹呢!那女人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还能越得过您去?”说完他憎恶瞪向躺地上娇声哭泣的苏盈盈。 苏盈盈侧卧在地,脸上虽有红肿巴掌印,却不掩五官精致出众,她支肘,身子拧出个柔媚曲线,楚楚动人地说:“一切错全在我,盈盈罪该万死,大人只是可怜我孤苦罢了,姐姐要怪就怪盈盈吧。” “呸!你什么下贱出身?就敢口称姐姐了?奶娘,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杨若芳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抬脚便踹。她是侯府千金小姐、是今后的胞妹,飞扬跋扈惯了,待字闺中时就声名远扬,草菅人命对她而言都不算什么,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 周仁霖见妻子陪房欲殴打苏盈盈,登时觉得自己身为家主的尊严荡然无存,他怒不可遏,一把拉起心爱女人、牢牢护在身后,爆喝:“谁敢动手?反了你们了!” “你还敢护着她?你敢!你敢!”杨若芳扑上去撕打苏盈盈,却被忍无可忍的周仁霖用力拨开,“父亲!”周明杰大喝。“儿,给我弄死那小贱人!”“母亲,您冷静些,别闹了。”周明杰胆战心惊,生怕母亲抖出往事,一家人撕打拉扯成一团。 围观群众各有支持对象,紧张围观,恨不得帮忙一起打。容佑棠提着竹篮,同样看得目不转睛,极度解恨——还有什么比看仇人倒霉更快意的吗? 直到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容佑棠惊讶回头,是卫杰,对方满脸欲言又止,说:“殿下叫你过去。” 赵泽雍一行勒马停在远处,容佑棠磨磨蹭蹭过去,心想我穿着披风带着雪帽遮着口鼻,他们怎么认出来的? 莫非是跟踪?海东青一事……不妙了? 容佑棠心如擂鼓,停下,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您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赵泽雍半晌没说话,他刚才骑马经过人群时,不知何故,一眼就把踮脚抻长脖子看热闹的容佑棠给认了出来,仅凭侧影。他上下打量少年,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热闹——”容佑棠脱口而出,又急忙补救:“呃,我回家路过,就顺便看几眼。” 兄弟,别说了,我们刚才都看见了!卫杰心里大喊。 赵泽雍皱眉:“你今日请假不是拜祭先人吗?” 容佑棠忙举高竹篮、露出香烛祭品:“去了啊!” 所以,你前脚拜祭先人回来、后脚就高高兴兴看热闹?看花魁? 先人若是知道了,会气得蹦出来吧? 好一个没心没肺的愣小子! 赵泽雍摇摇头,竟无话可说,勒转马头,一言不发回府了。 “殿下——”容佑棠傻眼,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庆王什么意思?我告发养鹰人一事究竟如何了? 担惊受怕一整夜。 第二天早膳后,当赵泽安又想拉容佑棠去马厩探望爱驹时,却被夫子强硬拦截,夫子一板一眼地说:“殿下有令,今日上午你二人须学习《孝经》。孝道,乃人之安身立命之本。” 容佑棠:“……” 作者有话要说: 九皇子:我不想念《孝经》,我想去看小红马(╥╯^╰╥)(╥╯^╰╥) 容佑棠:呃……(⊙o⊙)【心虚眼】 第8章 相依 “明儿十三了,我得回宫准备给父皇贺寿,这几天你随意安排吧。”赵泽安有些无精打采,拿毛笔随手画了个小乌龟。 容佑棠欣然点头:“好啊,那预祝九殿下未来几天玩得开心。” 赵泽安把毛笔一扔,几步扑倒在罗汉榻上,闷闷不乐地说:“但愿如此。” “怎么了啊?”容佑棠好笑地问。 赵泽安没接触过什么生人、也没经历过苦难折磨,所以还像普通小孩那样天真率性。此刻他就抱怨道:“宫里很无聊的,御花园我早玩腻了,举手投足都有规定,祝嬷嬷动不动就说我。” “祝嬷嬷?”容佑棠好奇,心想:竟然有人敢让九皇子不痛快? 赵泽安的身份太敏感:淑妃意外死亡,承天帝雷霆震怒,打杀大批涉事人员,又严令皇后用心抚育幺儿。所以,众人对赵泽安表面上都关照有加,最喜欢通过他展现自身的仁爱宽厚——但不可能是真心,能在宫廷站稳脚跟的,真心早喂了王八了。 “她是母、娘娘的陪嫁丫环。”赵泽安有些别扭地改了口,小声说:“娘娘本来有四个陪嫁丫环的,不知怎么地,只剩祝嬷嬷了。” 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哪个角落没死过人? 容佑棠想了想,委婉提醒道:“皇宫是您的家,您年纪还小,万事当由长辈代理,莫自个儿扛着。”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想必皇家也不例外。 “反正我还不想回宫!”赵泽安苦恼地表示,趴着捶打锦垫,突然又爬起来说:“哎,你知道吗?那只海东青死了。” 第8节 “我——我当然不知道啊!”容佑棠为之一振,忙放下书卷,用惊奇的语气追问:“怎么死的?前天在马厩还听它鸣声嘹亮得很。” 赵泽安也觉得惋惜:“就是啊,在这府里养着时多么嚣张!可它是贡品,万寿节马上到了,三哥昨天把它送进皇宫瑞兽园,那园子里全是珍奇动物——谁知大哥进贡的白虎突然狂性大发,把拴着脚的海东青给咬死了!” 哦,原来是推给了大皇子。 庆王真够干脆果敢的,转眼就把麻烦送给他人解决了! 容佑棠不由得肃然起敬。 —— 庆王书房 “您果然料事如神!瑞兽园那边,大殿下气坏了,严审两名涉事驯养人,结果那包藏祸心的涂契族奸细挨了几板子就死了!万寿节在即,大殿下只能草草结案。”谋士伍思鹏击掌赞叹。 郭达却提出异议:“昨天我也在场,观大殿下的神态动作,不像装的,倒像是真不知情。” “他确实不知情,查出来了,这次是二哥干的。”赵泽雍低头写字,手很稳,“二哥想借我的手伤人,咱们索性将计就计,抢先下手。现在变成海东青被白虎所杀,大哥不会疑我,只会去找二哥麻烦。” 伍思鹏快意道:“正是,让他们斗去,那两位争了二十多年,花样百出!因为‘立嫡立长’这事,朝臣不知道吵几回了。” “兄弟虽不少,但就大哥二哥呼声高,暂且由他们去,只要别把手伸到我眼前就行。”赵泽雍淡淡表示。 郭达庆幸又后怕:“多亏表哥细心,发现那涂契人有问题,否则后天万寿节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来。” 赵泽雍心里说:不是我,是容小子发现的。 那小滑头虽然机灵聪敏,却太不稳重,冒失又缺根筋,罢了,还是让他继续领着小九玩吧。 —— 云消雾散,阳光和暖,容佑棠在曲廊望月亭里翘首以盼,幸好没等多久,赵泽雍就从院子里出来了。 “殿下!”容佑棠一溜小跑迎上去。 “嗯?”赵泽雍略放慢步子。 “多谢殿下赏赐,小的受之有愧。”容佑棠中午回家前,管家指着一堆价值不菲的东西,说是庆王赐下,所以他少不得要来谢恩。 “是你应得的。用心当差,照顾好小九,日后还有。”赵泽雍气度沉稳地嘱咐,一贯出手大方。 容佑棠只能点头称是,刚想告辞回家时,赵泽雍又开口说:“明后几日,小九会回宫祝寿,你自个儿听夫子安排吧。” 嘿!可九殿下是让我自由行动的,你们兄弟俩说话怎么一点儿默契都没有?! 容佑棠腹诽的同时,想讨个假回家盘年账并给伙计下人分发节礼。前面有台阶,他却抬头去看庆王,一脚踏空,眼看要往下栽啊—— 容佑棠大叫,本能地闭眼,准备挨摔,谁知整个人忽地被抓住后领子、一把揪了起来! 真轻。赵泽雍下意识掂了一掂,然后才松开,皱眉看冒失莽撞的人,见对方衣领被自己抓乱了,竟顺手给抻了抻,轻斥道:“整日慌慌张张的,没个稳重样子,像什么话!” “是、是,谢殿下出手相救。”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惊魂甫定,但仍记得要请假,遂开口:“殿下,明后几日可否允两天假——” 赵泽雍顿时心生不悦,打断问:“有何事?” “呃,年底了,我家铺子得盘账并下发节礼,还有不少杂事。”容佑棠据实解释。 容家的情况赵泽雍很清楚,他低头,把对方看得大气不敢出,这才说:“一天。西院夫子俱是大儒,你既想读书,就得刻苦用功些,收收玩心。”说完大踏步离开,衣袍带起一阵风。 我哪里玩心重了?陪伴九皇子那明明是您下的命令啊! 容佑棠不是不冤枉。 然而,他非但有冤无处诉,还得认命地在一天时间内完成盘账、派送节礼、列出年货单子等事,然后照常赶到庆王府……跟着夫子学习《孝经》。 十四日,万寿节,元京城内锣鼓喧天,夜晚火树银花,处处张灯结彩。 容佑棠却无暇欣赏,他挑灯夜读,以备明日夫子抽查; 十五日,由于承天帝下令一切从简,所以皇宫又恢复了平静,民间更是早抛开。 容佑棠被严厉的夫子训得臭头,大冬天羞愧得一脑门汗,战战兢兢攻读圣贤书;十六日,九皇子还是没回来,庆王也不见人影。 难道他们要年后才回来了吗?容佑棠执笔练字,刚这么想,身后就响起赵泽雍的声音:“技巧有余,力量不足,你这字有形无神。” 容佑棠吓一跳,忙回头,见是穿着亲王朝服的赵泽雍,刚想见礼,对方却示意免了,而后右手直接覆上了容佑棠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绝对的掌控力量。 “殿下——”容佑棠险些舌头打结,两人靠得很近,他几乎是被庆王拥在怀里,后颈感受对方温热的呼吸,还闻到一股干净清爽的气味。 “放松,别绷着。”赵泽雍在书法上颇有造诣,批评道:“腕力怎么回事?连小九也比不上,基本功太差。凝神,下笔了,微顿,收。不能犹豫,须一气呵成,手别抖,回锋收笔。好了。” 一个正楷“容”字跃然纸上,字如其人,这话很有道理,容佑棠不得不服气。 “再来。”赵泽雍又落笔,叹息:“怪不得夫子训你。若换成小九,得让他腕下挂三块砖,先苦练一年半载基本功。” 呃~ 容佑棠甚惭愧,无言以对,摒除最初的尴尬后,开始专心体会全然陌生的运笔力道、转折纵横。 胸中有丘壑,下笔才有神。 不多时,纸上就有了楷、行、草三个“容”字。人比人得羞,字比字……容佑棠很想把自己的字藏起来! 丢人呐丢人。 论出身、论功勋、论谋略、论书法、论长相,他样样出色,庆王真叫人羡慕佩服,都不好意思嫉妒的。 ——像庆王这样的,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吧?容佑棠不由自主想。 赵泽雍明显心情不错,他见少年玉白的耳朵变得通红,笑了笑,勉励道:“多用心,多向夫子讨教,好好练,去到国子监别丢了庆王府的脸。” “是,谢殿下指点。”容佑棠心悦诚服地躬身。 气氛很不错,赵泽雍正想继续打磨小滑头时,小厮忽然进来禀告说:“殿下,二殿下携平南侯外孙周明杰周公子来访,说是、说是想把那匹小红马带进宫去,供咱们九殿下日常解闷。” 赵泽雍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平素的淡漠,说:“让他们候着。” “是。”小厮领命下去。 这是容佑棠第二次在庆王府听到周明杰到访的消息,已经不惊惶了,因为此处外客不得擅入。 赵泽雍端坐,慢慢检查胞弟的功课,时不时提笔批几句,非常用心。 晾着贵客?二皇子可是皇后嫡出啊,名正言顺,最有希望继位的人……之一。因为他时至今日仍是皇子,连亲王都不是。 “又在琢磨什么?”赵泽雍出言打断容佑棠神游天外,问:“你认为他们为什么来?” “小的不知啊。”容佑棠一副茫然的样子,心想祸从口出,我得慎言。 赵泽雍抬头,不轻不重瞥了一眼,威严道:“哼,你小子眼睛滴溜溜转,分明有想法,还不快说?” “……” “说得好,重重有赏;不说,你今后就别回家了。”省得天天跑,累折你那小身板。 容佑棠脱口而出:“别啊,我爹还等着呢!” “唔。” 容佑棠已经知道庆王言出必行,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咳咳,众所周知,您年后要回西北,到时九殿下只能回宫住,所以小红马送进去相伴也是应该。不过,眼下距您离京至少还有月余,二殿下这就来要马……有些早了。” 二皇子此举,名为关爱幼弟,实为警告敲打庆王:你迟早会离开京城回西北,到时小九你可带不走! “说得不错。”赵泽雍点头称赞,丝毫没有动怒,仿佛被二哥敲打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他放下胞弟的功课,起身说:“先欠着你的赏,随本王去会客。” “我不!”容佑棠当场炸毛了 第9章 会客 赵泽雍疑惑看向强烈抗拒的人,用眼神说:给我一个理由。 周明杰也来了啊!容佑棠心里吼,然而这理由不能说出口,他飞快动脑,冥思苦想半晌,竟真想到个能说出口的理由!于是容佑棠昂首挺胸,凛然不可侵犯地表示:“您是知道的,七殿下曾当街欺侮于我,我害怕,所以不敢去。”他一着急,就满口“你我他”起来,顾不上称呼。 “可外面来的不是老七,是本王的二皇兄。”赵泽雍挑眉提醒。 容佑棠心一横,装作受辱悲愤失去理智的模样,蛮不讲理道:“可我明明听说二殿下的母亲与六七殿下的母亲是姐妹啊,宸妃是皇后的堂妹,他们肯定是很相似的!” 你什么逻辑? “所有皇子都是父皇所出,这个怎么说?”赵泽雍虎着脸问,简直想把眼前的糊涂东西丢到雪地里去凉快凉快。 糟糕! 容佑棠一惊,立即补救:“殿下不同。殿下的亲王位是因赫赫战功所封,戍边十数载,无数次击退蛮夷入侵,威名远扬,文韬武略智勇无双——” “行了行了。”赵泽雍打断对方张嘴就来的漂亮话,他早听腻了类似的恭维。 容佑棠意犹未尽地总结:“殿下实在太厉害了。有时我也希望自己能身披铠甲,上阵奋勇杀敌!” 赵泽雍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对方胳膊往前带,怒喝:“就你这胆子,还奋勇杀敌?出去见客都不敢,还能卖了你不成!” 殿下——殿下您先听我说完啊——殿下等一等——殿下我真的不敢——饶了我吧啊啊啊…… 容佑棠一路反复祈求,用力挣扎。然而庆王却铁了心,拖着个人仍轻松大步前行,惹得沿途小厮侍卫面面相觑。 赵泽雍直到把容佑棠拽进正厅,仍未松手:在外人看来他们俩就是拉拉扯扯,一个黑脸,另一个不情愿。 二皇子赵泽祥看得下巴都要掉了:老三不喜女色,房里连个侍女都没有,身边全是兵丁——原来他好男风?! 啧啧啧,当真人不可貌相呀,父皇知道该做何感想? “不知二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勿怪。”赵泽雍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看不出丁点歉意,径直落座后,终于松开手,板着脸训:“再闹,就真罚你了。” 容佑棠:“……”殿下,您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快醒醒,我那嫡兄正向您行礼问安。 “小人周明杰,叩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周明杰毕恭毕敬跪下,磕头行了大礼,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拜见庆王,是沾了赵泽祥的光。 小人,没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抬头看我一眼啊,吓不死你!容佑棠站在庆王身边,面无表情,眼睛却在喷火,恨不得冲过去吃周明杰的肉。 “起来吧,周公子忒客气了。”赵泽雍眼皮都没掀一下。 周明杰同样没掀眼皮,他是不敢抬头乱看——据传庆王行伍出身,见惯鲜血厮杀,出了名的冷面阎王,他可不想失礼激怒对方。 所以,这是极滑稽的事:容佑棠已经朝对方投射无数眼刀子,对方却还没认出他来!但看着周明杰诚惶诚恐生怕被庆王厌弃的模样,容佑棠又心情微妙。 “三弟可是有烦心事?看把明杰表弟给吓的。”赵泽祥热络说笑,语气虽亲昵,眼睛却没瞟一眼周明杰,任由对方尴尬站着。 周明杰闻言,忙恭谦一笑,望向庆王,顺带扫了一眼容佑棠,复又守礼地垂下眼皮,神态毫无异样。 ——曾经的周家兄弟,现站在庆王府客厅,分属两方阵营,竟然相见不相识! 容佑棠想:我长得不像周仁霖,也不像娘,娘说我像极了舅舅。 第9节 虽说三年前分别时我是瘦小单薄了些,但他不至于毫无所察吧? 事实上:虽然共在周家十几年,但周明杰是嫡长子,衣食住行跟庶弟天差地别,且从小附学在平南侯府,自持身份,连正眼都不屑瞧庶弟一下,只有周仁霖才知道容家舅舅的长相。如今容佑棠十六岁了,样貌已完全长开,俊美无俦,身姿笔挺,站在庆王身边神采奕奕,彻底摆脱了昔日受气包庶出的影子。 “二哥前来所为何事?”赵泽雍半句废话不想多说,异常冷淡。 赵泽祥嗔怪一笑:“无事就不能来坐坐了?呵呵,几天没来,你身边怎么多了位小公子?看着眼生得很。” 周明杰下意识又扫了容佑棠一眼,同好奇:这人跟庆王如此亲密,又生得那样好,莫非是脔宠? “他啊?”赵泽雍看一眼容佑棠,无奈地说:“他是本王新收的小兵,还不大懂规矩,让二哥见笑了。” “原来如此,懂了。”赵泽祥笑得愉快,且隐带暧昧,十分捧场地表示:“哪里的话,三弟调教着的人,岂有不好的?”小兵嘛,白天校场操练,晚上……啊哈哈哈。 懂了?你懂什么!容佑棠鄙夷地想。 四人心怀各异,互相虚与委蛇,最后赵泽祥终于带着重大发现满足告辞时,容佑棠忍不住长长叹一声:“真累啊。”身心疲惫。 赵泽雍保持淡漠表情,说:“你可以放心了,今后老七不会再纠缠于你。” 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又误以为我是你的……啊!等你回西北了我岂不是很惨?容佑棠欲哭无泪地想。 赵泽雍仿佛会读心术:“你不是说想参军保卫疆土吗?年后随本王去西北吧,既能远离老七,又能上阵杀敌,两全其美。” “……”容佑棠呆如木鸡。 “还是说,你更愿意留在京城,结交周明杰那种人?”赵泽雍慢条斯理喝了口茶。 “我、我干嘛要结交周、周公子?”容佑棠惊诧否认,心想我和他上辈子就认识,用不着结交。 赵泽雍把茶盏往桌上一顿,略用力,沉声道:“那你从头到尾盯着他看做什么?” 第10章 罚跪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其父必有其子!周仁霖的儿子能是什么好的? ——整日里要么贪玩耍滑头、要么上街瞧热闹,若再让本王抓到,罚你二十军棍都算轻的! 容佑棠被庆王训得发懵,大气不敢喘,频频点头之余,心里忍不住嘀咕:军棍?我又不是你的兵,哼哼…… 腊月二十这天早上,容家马车头天下乡去收最后一批皮子了,容佑棠只能步行。 “家里得再添一匹马,给你骑。外头正下雪,走路太冷了。”容开济絮叨着,又问:“过几天小年了,殿下怎么说的?” “哎,他没说,不过我准备自己问问,免得他忘了,总得让我回家过年啊。”容佑棠披上大氅。 容开济把备好的年礼递给儿子,谆谆教导:“棠儿,这些拿去交给庆王府管家,东西不贵重,要紧的是心意,殿下待你不薄,前几天赏了那么些东西,做人要知道感恩。” “还是爹考虑得周到。”容佑棠不好意思地接过,轻快说:“那我走了啊,外头冷,您别快回去吧。” 容开济目送少年朝气蓬勃的背影消失,欣慰地笑:祖宗保佑,我儿有福啊,得了庆王青眼。 年味越来越浓了。街道两旁摆满红彤彤的对联炮竹香烛,年画上的胖娃娃抱着金元宝笑哈哈,容佑棠也高兴,一路走一路看。 ——直到被人拦住。 “容少爷?可真巧啊,你这是往哪儿去?”早已等候多时的周明杰跳下马,穿一身华美锦袍,扯开生疏笑脸,惊喜的表情并不那么真。 “……是你?!”容佑棠不笑了,抱着年礼谨慎戒备。 “容少爷记得我?”周明杰笑着反问,一副“我就知道”的欠揍样子,风度翩翩道:“那日在庆王府相识,因着两位殿下在场,故没能跟你聊上几句,甚抱歉。”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还有,你抱歉什么?难道你觉得我渴望跟你聊天吗? 怎么跟庆王一个臭想法! 容佑棠连连腹诽,但看着周明杰忍辱负重曲意奉承的模样,他忽然起了别样心思,扬起笑脸说:“周公子何出此言?我自然是明白的。不好意思啊,我还赶着去庆王府,咱们有机会再聊。” “哦,那你快请,免得误了殿下的差事。”周明杰善解人意地催促,目送容貌昳丽的“庆王小兵”离去,眼底的鄙夷一阵阵上涌:以色侍人,见到清贵公子就发痴,玩物一个! 姓周的竟然真认不出我? 容佑棠惊疑不定,走着走着猛回头,想看看对方是不是在装傻——然而,周明杰只是迅速勾唇,迷人微笑,挥手相送。 有、有病吧?!看哪天你知道我是谁以后,还笑不笑得出来! 容佑棠无法直视昔日只肯用下巴看自己的嫡兄变成这样,加快速度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然而,这一切看在周明杰眼里,他却误以为对方是见到自己欢喜了、害羞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周明杰又守株待小兔儿爷数次,从驻足热聊到偶遇逛街,从买书评画到喝茶吃饭,容佑棠确认对方独身一人后,欣然赴约,待攒够消息,一股脑儿全倒了给庆王! 正愁没合适把柄治你,你倒好,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庆王府书房 “周明杰向你打听北郊大营?”赵泽雍搁笔,拿起文书端详片刻,然后看也不看朝身侧一递,容佑棠忙伸手接过,非请勿看地拿去旁边用镇纸压着、待其墨干。赵泽雍重新执笔,蘸了蘸墨,继续批文,冷冷道:“好大的胆子!朝廷尚未外宣的秘辛,他从何得知?还敢把歪脑筋动到庆王府的人身上,用心险恶,罪该万死!” 容佑棠勤快磨墨,竖起耳朵认真听。 “伍先生怎么看?”赵泽雍问谋士。 伍思鹏捻须沉思,余光打量姿容俊美侍立庆王身旁的少年,以他对庆王的了解,这次竟看不透其用意。他笑着说:“周仁霖大人刚回京那几天,风言风语里听起来,似要往上挪一挪的,但后来无声无息了,想来周大人也着急得很,这才派周公子出来行走吧。” 文人嘴毒,伍思鹏言下之意是:跟我们争?手下败将,父子俩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叮! “无才无德,自然不配升迁。”赵泽雍客观点评。 说得好!容佑棠听得解气,磨墨愈发用力。 赵泽雍见了,淡淡说一句:“墨汁要溅出来了。”“呃?不好意思!”容佑棠忙收手,歉意笑了笑。 “你胆子也不小。”赵泽雍虎目炯炯有神,拿毛笔点点容佑棠:“姓周的不怀好意接近你,怎么不早说?知情不报,若在营里,该拖出去打三十棍子!”其实他早就知道周明杰的做法,只是在等容佑棠的选择。 忠诚,是庆王不容被触碰的底线。 容佑棠无奈想:怎么动不动就要打人?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他扑通跪下,“诚惶诚恐”解释道:“殿下息怒,都怪小的糊涂。周公子起先只是约小的喝茶闲聊,原以为是交了个朋友,谁知昨晚他喝多了,忽然说什么‘北郊大营、指挥使、保我一世荣华富贵’,小的觉得不对劲,这才赶紧来报。” 庆王吃软不吃硬,这时得痛快认错,不能推罪!容佑棠颇有心得。 果然,赵泽雍缓和了脸色,改成余怒未消地训:“平时还算机灵,这次怎么回事?被姓周的下迷魂药了?” 容佑棠低头不吭声,作羞愧难堪状。 此时,郭达获允进来了,喜滋滋道:“殿下,我哥升户部左侍郎的诰书下来了,老祖宗特高兴,晚上设宴,您来的吧?还有伍先生也得来,切莫推辞,否则我回去又得挨骂——哎?容哥儿跪着干嘛?你犯什么错啦?” 哈哈哈,户部左侍郎一缺颁给郭大公子了?周仁霖得气个半死! 容佑棠大喜过望,看郭达越发顺眼,还笑了笑,郭达叹气,仗义道:“殿下,容哥儿年纪小,若做错了事,按例罚他便是。”这就是庆王府的求情:非原则性错误,按例惩罚,改过自新即可。但若是原则性大错,那可就九死一生了。 西北铁血头狼,绝非浪得虚名。 赵泽雍沉默半晌,目光深邃威严,严厉对容佑棠说: “你警觉性太低、识人不清,险些被收买,这本来是小错。但,你不仅没有真心悔过,暗中甚至不以为然,态度轻慢!本应重罚,念是初犯——容佑棠!起来,去院子里跪着,好好反省!” 第11章 病倒 罚、罚跪? 容佑棠猛地抬头,结结实实愣住了,不知所措——他往来王府大半个月,见识过庆王照顾胞弟、处理公务、招待来客、闲暇聊天等等脸孔,本以为差不多熟悉了,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发觉——眼前的赵泽雍是那么陌生:他出身不凡,他高高在上,他威严强势,他不容忤逆……他有绝对权力责罚自己! 哎,都怪我,自以为相处得好,一时得意忘形了,庆王怎么可能轻易被牵着鼻子走? 认栽!从今以后要小心!容佑棠很快想通了,迅速收敛本不应有的情绪,垂首领罚:“谨遵殿下教诲。”然后起身,默默离开,走到院子的甬道旁,寻一块干净雪地,老老实实跪下,开始反省。 赵泽雍见容佑棠焉巴巴出去后,徐徐吐了口气。 然而,郭达却已经羡慕得不行了,小声嘀咕:“只是罚跪?我犯错时怎么都是军棍伺候啊?”我还是你亲表弟呢! 赵泽雍抬眼问:“你有异议?” 郭达即刻绷紧脸皮,坚决否认:“没有!”紧接着又嬉皮笑脸道:“容哥儿那细皮嫩肉小身板,几棍子下去就能废了他,到时小九回来跟谁玩啊?嘿嘿嘿~” 赵泽雍轻哼,复又拿起公文批阅,“刺喇”一声重重翻页。 “殿下息怒。”伍思鹏捻须微笑,一针见血地说:“老朽倒觉得那哥儿挺聪敏灵慧的,否则他小小年纪、无权无势,如何能进来这书房?”宦门之后,本事不小呀。 赵泽雍搁笔,沉声道:“玉不琢,不成器。” 哦~原来在殿下心目中,容佑棠是值得雕琢的美玉!伍思鹏恍然大悟,至此,他才明白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那少年。 “对了,容哥儿究竟犯了什么错?我看他平时挺乖的啊。”郭达好奇打听。 赵泽雍递一个眼神,伍思鹏会意,简要讲述了事情缘由。 “周家人真不要脸!”郭达怒骂,万分鄙夷:“幸好表哥一举搜出他在泸川贪赃枉法、大肆敛财、奢靡享乐的证据,回京后又出了花魁闹家门的丑事,吃软饭的东西,竟还敢得罪妻子!哈哈哈,活该他被平南侯厌弃。” 聊了几刻钟后,郭达催促:“差不多该开席了,咱们走吧?老祖宗等着呢。” 赵泽雍依言起身,他对外祖母一贯敬重,三人前后走出去,外面在下雪,跪在甬道旁的容佑棠头上身上已覆了一层白,冻得微微发抖。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跪得久了,积雪被体温慢慢融化,雪水刺骨,渗进棉袍、中衣、棉裤,直击皮肤骨肉,冷得人跪不住。 见庆王出来,容佑棠忙跪直了,垂首,袖管里露出的手发青发紫。 看着可怜巴巴的…… 赵泽雍驻足审视片刻,最终下令:“罚跪一个时辰,明早交一份悔过书来,下不为例!” “谢殿下开恩!”容佑棠大大松了口气,他刚才还着急:怎么办?庆王没说时辰啊,一直跪着? 还好,只罚一个时辰! 从前在周家老受罚,挨打不用说,还要跪上一天半天,娘总是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唉。 郭达落后几步,羡慕地感慨:“知道吗?你这惩罚跟小九一样的,殿下是真开恩了。罚跪不是重点,悔过书才要紧,千万别拿漂亮空话搪塞。” 容佑棠感激点头,用口型说:“多谢公子提点。” “甭谢,你接着反省吧啊。”郭达潇洒抬脚离开。对庆王府的人来说,犯错只用罚跪个把时辰,啧啧,简直美死人,打个盹儿就过去了。 定北侯府·宴厅 “……老头子战死沙场,只给老身留下一子,风雨飘摇啊!转眼快过去二十年,衡儿顺利袭爵,如今大孙子又升了官,唉,老身这心呐——”满头银发的杨老夫人说着笑着,突然伤感起来,泪光点点。 隔着纱屏,现任定北侯杨衡赶忙绕到女眷桌,躬身惭愧道:“母亲,都是做儿子的不好,没能让您宽心。”他妻子是杨老夫人的内侄女,早带领嫡女媳妇围了上去,“老祖宗”长、“老祖宗”短,百般千般宽慰。 第10节 刚升了户部侍郎的郭远歉意道:“诸位,失陪片刻,我去瞧瞧老祖宗。小二,好生招呼贵客。”郭达强压下跑堂小厮的口头禅“好嘞”,说:“好的。” 一众男宾均关切催促: “无妨,快去吧。” “老夫人是见儿孙上进,高兴的。” “就是。” …… 因为女眷桌有闺秀和年轻媳妇,赵泽雍只好隔着屏风劝,幸好杨老夫人很快回转,气氛又热闹起来,宴席两个多时辰才散。赵泽雍看着外祖母歇下后,准备回府,谁知走到月洞廊门时,却响起娇怯怯的呼唤:“表哥?”定北侯千金郭蕙心提着食盒走出来,亮晶晶的杏眼盛满爱慕之情。 赵泽雍立刻停下,皱眉,隔着廊门反问:“跟着你的人呢?怎么任由你独自逛?” 郭蕙心嫣然一笑,捧着食盒,所答非所问:“表哥,前几次的你都不喜欢,这次我做了绿豆糕和松仁酥饼,尝尝?” 赵泽雍同样所答非所问:“老祖宗席上吃得少,还是表妹有孝心,特意做了糕点,快送去吧。” “……”郭蕙心咬唇,满脸幽怨控诉。 “夜已深,表妹请回。失陪了,告辞。”赵泽雍略点头,步伐坚定地离开,不愿造成任何误会。 “表哥——”郭蕙心追了两步,气得把食盒用力一摔,精心制作的糕点滚落雪地,她抬脚就踩,踩得稀巴烂。 郭达看罢,从假山后绕出来,无奈地劝:“死心吧,表哥要是有意,早行动了,别损伤亲戚情分——” “我的事不要你管!亲妹妹也不帮,你算什么哥哥?”郭蕙心怒气冲冲打断,羞愤交加,提着裙摆飞快跑走。 郭小二:“……” —— 庆王府 赵泽雍踏入院子,席上多饮了些酒,微觉潮热,他定睛一看:甬道旁已经没有跪着人。 哼,那小滑头,定是掐着时辰溜回家了! 刚这么想,赵泽雍就见管家有些犹豫地上前禀告: “殿下,容少爷病得厉害,有些……不大对劲,您看看是?” “什么?”赵泽雍的醉意瞬间消失。 管家细说道:“容少爷跪足一个时辰还跪着,大家都以为他是自愿加时、诚心悔过,谁知跪了两个时辰后,他忽然倒地不起,那时才知道人已烧糊涂了。” “那小子怎么可能自愿加罚?”赵泽雍摇头,叹息,问:“他人呢?” “啊——”管家愣了一下才回:“在客房!” “带路。”赵泽雍转身,快步走去客房。 第12章 追随 “容少爷病得急,小人恐出意外,就擅作主张请了王大夫来,求殿下恕罪。”老管家从不托大,做人做事滴水不漏。 “你做得对,何罪之有?”赵泽雍正面给予肯定,问:“王大夫怎么说?” “正在瞧,他是从热被窝里被叫起来的。”老管家顺便帮大夫说句好话,又禀明:“还有,刚才门房来报,说是容少爷家人久候其未归,特来询问,小人寻了个理由,让他们回去了。” “很好。”赵泽雍再次肯定。 夜深人静,雪花飘落,踩着积雪“咯吱咯吱~”,沿路灯笼被风吹得不停晃。 管家推开客房门,后退,请赵泽雍进去。 “王大夫,情况怎么——”赵泽雍后半句话停顿住,愣了,难以置信地沉默,缓步上前:容佑棠双眼紧闭,仰躺在床,脸上身上绯红,急促喘息,烧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鼻翼大幅度扇动,呼吸时,发出骇人的哮鸣音。 几个时辰没见,怎病成这样了?幸好没叫动军棍,否则岂不出人命?庆王深呼吸,平复惊诧情绪。 “殿下——”胡乱披着棉袍的大夫王兴欲起身。 “不必多礼,继续。”赵泽雍摆手示意免礼,纳闷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王兴一边伸手诊查容佑棠的胸肺,一边解释道:“病人是因寒邪入骨,得了急性气喘,喏,这里头有哮鸣音。”大夫示意自己的手。赵泽雍离得近,他实在困惑,遂也伸出手掌覆上去,缓缓摸索,果然感受到掌下传来不正常的响动。 “但病势凶猛至此,却有些奇怪了。”王大夫望闻问完毕,开始凝神诊脉,片刻后叹息着点头:“病人先天本不弱,多半后天失于保养,且应有过一场大病,损伤太过、种下病根,今日受寒只是诱因罢了,他这是旧疾复发。”王大夫刚想捉着病人的手臂塞进被窝,忽又“咦”了一声。 “还有什么?”赵泽雍眉头紧皱,表情复杂地看着容佑棠。 “左小臂骨折过,没给接好,错位了,也不知是哪个江湖郎中的手笔。”王大夫惋惜又鄙视。 赵泽雍又伸手摸摸容佑棠错位的骨头,那手臂细瘦白皙,皮肤干净,他可以一把折断。 “他爹不是很宠——”赵泽雍顿口,这才想起容开济是太监、只是养父。那么,旧疾旧伤只能是这小子被收养前留下的。赵泽雍叹息,把那细胳膊塞回被窝,顺手探了探容佑棠的额头,严肃嘱咐:“好好诊治,旧疾不旧疾的,可以的话,一并开药吧。先退热要紧,可别烧出问题来。” 王大夫应承:“殿下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 “辛苦了,前阵子夜里给小九看病的也是你吧?”赵泽雍问。 王大夫欠身:“是。” “好。”赵泽雍点头,吩咐管家:“岁末给王大夫多记一份功。”御下之道,在于恩威并施。赏赐虽然简单粗暴,却很有效、能最大程度调动人的积极性。 “是。”管家躬身。 “谢殿下。”王大夫也不假意客气,坦荡荡笑了:辛苦付出能得到肯定,再苦再累也值! 门窗紧闭的客卧里,容佑棠艰难的喘鸣声异常清晰,时而短促,时而绵长,让人忍不住猜想他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死过去。 赵泽雍俯视容佑棠,久久无言:他身在高位、且又是将帅,治军治家铁腕严明,责罚过无数人——今日只是威吓性的罚跪而已,这小子都扛不住? 有胆子犯错,没本事挨罚! 赵泽雍莫名有些生气,却拿病得红彤彤的容虾子没办法,好半晌才下令:“你们照顾着,醒来告诉他,悔过书再加一份!”语毕,负手离去。 于是,当容佑棠次日下午挣扎着醒来时,忍不住用沙哑的嗓子叫屈说:“悔过书怎么变两份了?我、我已经跪完了啊,还多跪了。”他打死也不会承认当时其实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弄错了时辰。 王大夫嗔怒道:“你病了,殿下亲自来探望,还吩咐好好给你治病、根治旧疾,悔过书就是一百份也不多!” “……”容佑棠惊呆了,不敢相信:殿下昨天不是很生气吗?怎么会来看我呢? 但事实表明:他在王府养伤期间,用的药、吃的膳、盖的被、穿的衣,全是好的。连他家里,王府也派人安抚好了。 我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庆王的确是值得追随的明主、值得接近的靠山! 容佑棠识趣,也知好歹,他感慨又惭愧,养病期间细细斟酌、严谨下笔、写写涂涂、删删改改,最终誊写出两份言辞恳切、发自肺腑的悔过书,待病初愈,就颠颠儿地给庆王送去。 “殿下在吗?我来呈交悔过书。”容佑棠有些不好意思。 “稍候。”带刀护卫进去禀报,片刻回转,一板一眼地说:“殿下叫你进去。” 容佑棠忙谢过护卫,捏着悔过书忐忑往前,当看见院子里某块雪地时,耳根忍不住发热。 “殿下?”容佑棠站门口请示。 “进来。”庆王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从容。 容佑棠深呼吸,一步一个脚印,进去了却有些傻眼: 庆王、伍思鹏、郭达、郭远,四人正端坐品茗。 容佑棠第一反应是马上转身离开!我是来认错忏悔的啊啊啊!我错了我不该耍小聪明引着庆王对付周家…… 然而庆王说:“悔过书呢?拿来瞧瞧。” 郭达满脸促狭,伍思鹏和蔼微笑,郭远正气平和。 “是。”容佑棠硬着头皮,脸颊发烫,强作镇定地上呈悔过书,尴尬站着。 赵泽雍抖开第一份悔过书,关于险些被有心人收买的,一目十行,看罢微点头;紧接着,又抖开第二份,关于感谢殿下宽厚仁慈的,看完没任何表示,端起茶盏喝了口水。 怎么样?您觉得如何?容佑棠眼神殷切。 “病好了?”赵泽雍开口,却问起别的事。 “好了!谢殿下关心!”容佑棠忙回答。 赵泽雍放下茶盏,淡淡评价:“你小子体格太差,胆子却挺大,二者不甚相配。” 这、这是讽刺? 容佑棠没敢吭声,垂头听训。 赵泽雍看看又开始装乖的人,没好气冷哼一声,问:“拟建中的北郊大营你如何看?” “啊?”容佑棠惊讶抬头,下意识环视在场其余三人,意思是:你放着亲信不问、问我? 赵泽雍威严点明:“周明杰不是告诉你了?” 容佑棠赶紧澄清:“可周、周公子只提了个名头,其它什么也没说啊!” “他没说,难道你就一点儿没琢磨过?”赵泽雍姿态闲适,动作摆明了是:本王不信。 郭达插话:“殿下允许,你就大胆说,反正你都知道了。” 好吧。 容佑棠当然琢磨过。他想了想,说:“小的是普通百姓,听说要加建兵营其实挺……害怕,元京城好端端的,增兵干嘛?” “继续。”赵泽雍不置可否。 容佑棠只好往下提建议:“窃以为,就算要加建兵营,也得寻个由头,让普通人听了不慌。” 伍思鹏赞同点头。 赵泽雍又问:“你如何看待北郊大营指挥使一职?” 我连朝堂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你问这个太为难人了吧? 然而腹诽完了,容佑棠还得绞尽脑汁思考,毕竟这浑水是他自愿趟入的。 “嗯……指挥使是正三品武官,不高不低。”容佑棠谨慎开了个头,“可京郊大营何等重要?所以品级不重要。人选既要信得过、又要有能力、最重要是安分守己。” 郭达颇感兴趣地追问:“嗳,你说说,你觉得陛下会选谁?” 喂,郭公子你这是妄议圣心啊!容佑棠面上惶恐——但,其实他知道人选:就是庆王赵泽雍。 前世,承天帝突然宣布组建北郊大营,引发朝野震荡,多方势力角逐指挥使一职,可承天帝最后竟御笔钦点了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庆王!然而,元宵夜时,九皇子不幸遇袭,当场死亡,庆王暴怒,一查到底,揪出二皇子党!最后,承天帝将祸首二皇子贬为庶人、圈禁皇寺,余犯逐一发落;剥夺庆王的亲王爵位,勒令其镇守西北、永世不得回京,罪名是暴戾冷血、犯上不敬。 第11节 之后的事情,容佑棠就不知道了,因为周家是二皇子党,他被推出去当了替罪羊——不过,为什么周家其他人没下狱问罪?这点容佑棠至今不明白。 消息过期无效,不说出来枉费老天特许我冤死重生。 元宵夜之前,我必须警醒庆王、确保九皇子平安,就能在王府站稳脚跟,到时收拾周家就容易多了! 这是容佑棠养病期间敲定的全新计划:全力以赴,追随庆王! 其实就算他没选择追随庆王,也会想方设法搭救赵泽安,因为赵泽安帮他不少、且为人天真友善,活泼开朗。 于是,容佑棠抬头,无比认真地说:“圣上应该会选殿下,没有谁比殿下更合适的了。” 第13章 欺侮 郭达听了一惊,下意识去看赵泽雍;伍思鹏缓缓捻须,脸色不变;郭远则抬头,第一次正视容佑棠。 他们刚才正在讨论此事! “何出此言?”赵泽雍莞尔,往椅背一靠,不客气道:“你小子惯会说漂亮话。” “小的所言非虚,句句发自肺腑。”容佑棠眼神清明坚定,侃侃而谈:“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今上兴建京郊兵营,挑个皇子代管,比哪个外人都强,图的是放心。而殿下戍边十余载,荡平西北敌患,立下赫赫战功,论将才,您有目共睹。所以,圣上肯定会选您啊!” 新任户部侍郎终于开口,郭远和蔼地说:“可是,殿下往常过完元宵就得回西北,如何出任京郊指挥使?” “谢大公子提醒。”容佑棠欠身拱手,故意有些孩子气地说:“可今年有特殊情况啊,所以会不同以往的。” “幼稚。”赵泽雍屈指,不疾不徐敲击桌面,目光锐利道:“指挥使一职何等重要,必争得头破血流,等闲之人连手都插不进去。” 容佑棠不相信前世的庆王当真“置身事外”——争权夺利自古血淋淋,就算天上掉馅饼,也是眼尖手快的高个子才能得到吧? 于是容佑棠更加“幼稚”地说了一句:“头破血流?吃相也太难看了!圣上多圣明啊,肯定不会选那样儿的。” 伍思鹏笑出声:“哈哈哈,还是小年轻敢说啊。”你说得有些道理,部分观点值得细加商讨。 郭达也笑:“臭小子,听着好像你跟陛下特别熟似的。”哟?陛下的心性竟然被你蒙对了几分! 郭远沉稳安静,低头喝茶。 “出了这个书房,你的嘴最好缝上,免得口无遮拦闯下大祸。”赵泽雍虎着脸告诫。 “……”不是你们叫我有话直说吗?哎,老实人真不容易。容佑棠不是不憋屈。 “还有何事?”赵泽雍端起茶盏,意思是无事可以退下了。 “殿下,今天年二十五了。”容佑棠鼓起勇气,眼巴巴地提醒。 “唔。”赵泽雍毫无表示,嘴角微微弯起。 “殿下——” “自行去管家那儿领赏,年初四回来当差。”赵泽雍说。 “初、初四?”容佑棠傻眼:也就是说过年只能歇不到十天? “嫌多?”赵泽雍好整以暇问。 “不不不!没有没有!”容佑棠头摇得像拨浪鼓,慌忙否认。 “下去吧。” “是!”容佑棠疾速离开,生怕庆王不让他回家过年。 片刻后 “哈哈哈哈哈~”郭达前仰后合,笑得拍大腿,乐道:“表哥怎么招了那样一个活宝来!” 赵泽雍失笑摇头,没搭话。 “虽然容哥儿所言太过想当然,但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伍思鹏指出,谨慎道:“伍某也认为,殿下不宜露出急迫之态,以免惹圣上不悦。” 郭远正色道:“上次设宴,表面是贺我升迁,实际来宾全是祖父旧部、父亲至交,都拥护殿下,任您差遣。” 赵泽雍肃穆端坐,流露出明显的缅怀之情,他自幼与外祖父亲厚,感情极好。 “三公两侯都有从龙之功,享世袭荣光、泼天富贵,唯独定北侯府处境堪忧。祖父忠心耿耿,为国捐躯,‘武死战、文死谏’,本没法子的事。可姑母去得太蹊跷,老祖宗至今不肯接受,连‘淑妃娘娘”四字都听不得。”郭远又叹息着说。 赵泽雍面沉如水,冷硬道:“该偿还的,不管是谁欠下的,本王都得叫他还了!”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赵泽雍背后是定北侯府、西北军、庆王府,是数量庞大的忠心追随者,他必须努力拼搏。 赵泽雍冷静嘱咐郭远:“子瑜,回去转告舅舅,请他稍安勿躁,待大皇兄与二皇兄开始行动、朝臣奔走时,咱们才分得清主次对手。” “好。”郭远点头,隔岸观火道:“杨皇后与韩贵妃都是狠角色,难分高下,也不知哪方会先落下风。” 赵泽雍冷淡说:“杨皇后本来有孕在先,韩贵妃却硬是八个月‘滑倒早产’,抢在前头生下皇长子。她们家世相当,从闺阁一路斗到后宫,目前尚未分出胜负。” “最好斗个两败俱伤!”郭达幸灾乐祸道。 —— 回家喽,先把年过了再说! 容佑棠在王府养病多日,很牵挂家里,他提着王府分发的年赏,眉眼带笑穿过假山石径。 “容弟!”后面忽然传来呼喊。 容佑棠回头,见是卫杰,忙折回笑问:“卫大哥下值啦?” “还没呢,酉时才交班。”卫杰握着佩刀刀柄,关切问:“听说你罚跪冻病了?好了没?我想去看你,可管家说你要静养。” 呃…… 容佑棠有些尴尬地回:“好了,只是风寒发热而已。” “这就好。”卫杰松口气,又诚挚叮嘱:“容弟,咱们既然跟了殿下,当差就一定要谨慎小心、负责踏实。罚跪没什么的,顶多算警告,但若再犯,可就得动板子、上军棍了,你是扛不住的。” “谢大哥提点,我记住了。”容佑棠知道好歹,坦诚道:“殿下赏罚分明,我心服口服。” 卫杰高兴颔首:“你这样想就对了,殿下从不无故责罚手下的!我是怕你年纪小、脸皮薄,挨了罚想不通。” “大哥这样照顾我,我——”容佑棠十分感动。“嗳,这有什么的。那先这样,我还有事,回见啊!”卫杰却爽朗一笑,摆摆手,匆匆忙去了。 卫大哥真好!容佑棠目送卫杰离开,唏嘘赞叹不已,谁知假山背后却突然传来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哼,你个小兔儿,竟敢背着庆王勾引男人!” 容佑棠吓一大跳,猛然转身——七皇子赵泽武?! “怎么?见到本殿下就这样高兴?”赵泽武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心里涌起一阵阵亢奋,眼神露骨。那日在巷子里初次见到穿着大红喜袍的容佑棠时,他心里就将其剥光按倒了。 赵泽武男女不忌,最喜欢十五六岁干净俊俏的,丢上床去,听那惊恐呼喊、欣赏那绝望拼死挣扎,用鞭子将嫩白皮肤抽打得殷红,扒光了狠狠压上去…… 容佑棠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立即后退,他知道久留必有麻烦,决定马上离开。 “想跑?”赵泽武冷笑,抢步上前,用手肘勒紧容佑棠脖子、粗暴朝自己怀里拽。 第14章 搏斗 “你想——呃放——”容佑棠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随后脖子就被赵泽武狠狠发力勒紧,他瞬间陷入缺血窒息的状态,脑袋发麻发胀,拼命挣扎,本能地伸手去掰赵泽武的胳膊。 然而赵泽武已经成年,骨骼肌肉完全发育,容佑棠却才十六岁,还在抽条长身体,搏斗必然落下风。 “嘘~,安静些,小东西,很害怕是吗?”赵泽武轻而易举把人拖到假山背后,居高临下,贪婪欣赏少年因缺氧窒息涨红的脸、恐惧圆睁的眼。他做这个是熟练有技巧的:箍住猎物的颈动脉及喉咙,让对方无法呼吸喊叫,只能张嘴“嗬~嗬~”喘息。 缺氧久了,容佑棠开始两眼发黑、冒金星,耳朵嗡嗡响,意识逐渐模糊。 “害怕吗?嗯?还敢不敢跑了?”赵泽武得意问,亢奋得不行,他略松一松右胳膊,在容佑棠大口大口求生呼吸时,左手暧昧抚摸其胸腹,且有不断往下的意思,在对方愤怒挣扎时,再度收紧右胳膊、让对方无法呼喊,淫邪问:“舒服吗?比之庆王如何?庆王那冷面杀神,真不懂怜香惜玉,竟舍得叫你罚跪!” 容佑棠只觉生不如死。 两世为人,可都是半大少年,尚未通晓情事,如今却被赵泽武这种人强行触碰!屈辱痛苦,恶心恐惧!容佑棠忽然想起前世,嫡兄周明杰曾欺他年幼、哄他去见一个叫“五爷”的人,说是五爷本领通天,值得结交,谁知去的是小倌馆!幸亏容佑棠察觉不妥,逃了。现在想想,应当不是“五爷”,多半是“武爷”,毕竟需要周明杰巴结讨好的人并不多。 “离了庆王吧,跟武爷,武爷肯定不叫你罚跪,多俊的小兔儿啊,怎么舍得呢?”赵泽武诱哄道,左手缓缓朝下探。 王八蛋!武爷果然是你! 这瞬间,容佑棠对赵泽武的恨意达到顶点! 他已经快窒息昏迷了,双手拼命挣扎的同时,脚前恍惚有块石头,他灵光一闪,用尽全力两脚一蹬,同时脑袋狠狠朝上顶,整个人连蹬力带体重朝后猛地一撞! “啊——”赵泽武大意轻敌,下巴挨了一下,紧接着被容佑棠撞倒,后肩刚好磕在假山凸石上,痛叫出声。 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龌龊东西! 此时容佑棠头脑一片空白,眼睛看东西都蒙着一层血红,他不懂拳脚功夫,但愤怒到极点时人会无所畏惧!一击得手后他迅速起来,一鼓作气毫不犹豫冲过去,抬起厚底牛皮靴子,一脚飞踢赵泽武裆部,“啊!”赵泽武捂着裆部惨叫。 容佑棠听不清也看不清,恨极,怒极,脸色惨白,又抬脚,踢中赵泽武手背;再抬脚,踢中赵泽武大腿;他开始毫无章法地连踢带踹。 但赵泽武不可能一直躺着挨打,待剧痛缓过后,他狼狈站起来,抬手迅猛一巴掌,把容佑棠扇得扑倒在假山上,然而容佑棠已经感觉不到痛,他立即弹起来,像暴怒的角斗牛,连死也不知道怕了,用整个身体作为武器,猛朝赵泽武冲撞去! 他本意是想把人扑倒,也勒对方脖子,让赵泽武也感受感受濒死窒息的痛苦——然而,假山后面就是结冰的月湖,他们打着打着,已经到湖边,容佑棠这一撞,意外把赵泽武撞进了湖里! “喀喇~”一声,湖岸冰层碎裂,赵泽武横着摔进去,溅起一片水花。 这可怕的“喀喇~”冰块碎裂声,震醒了容佑棠,瞬间让他忆起三年前、和母亲共同乘坐的马车坠入冰湖的情景,他的怒火愤恨逐渐消失,转而有深深的惧意涌上。 “怎么回事?” “谁掉湖里了?” “七殿下?怎么搞的?” 整个冲突过程其实很短暂,大群带刀护卫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先跳下湖救赵泽武,他们都认识容佑棠,有人上前问话,但容佑棠就像丢了魂一样,呆呆站着。 “容弟?容弟?”直到卫杰也赶到,用力摇晃容佑棠,他满脸急切,心想:一刻钟前我离开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成这样了? 容佑棠如梦初醒般,终于恢复意识,最后看一眼混乱现场,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喊:“我去告诉殿下!我要去告诉殿下!” 对!没错!要去告诉殿下,我得告诉殿下才行! 容佑棠跑得飞快,卫杰并几个护卫跟着他,众人见涉事少年的确是朝庆王院子跑,故也没阻拦:七殿下落水是一定要立即上报的,涉事人员也得带过去。 我要告诉殿下——不过要怎么说?实话实说?说他猥亵我?说他引诱我离开庆王府?说他对庆王心存不满? 容佑棠心乱如麻,一口气跑到庆王院门口,就要往里冲,卫杰赶紧拉住他,快速请院卫帮忙通报,容佑棠眼睛发直,脸色唇色一样白,不停发抖,呼吸用力得肺管子生疼。 “殿下叫容少爷进去。”院卫很快回转。 “容弟,进去好好说。”卫杰拍拍容佑棠的肩膀,宽慰道:“殿下自有公断,去吧。” 容佑棠茫然点点头,浑身僵硬地走进去,像截木桩子一样戳在书房门口,哆嗦着喊:“殿、殿下,我又回来了。” 第12节 “进。”赵泽雍的声音总是沉稳从容。 容佑棠依言进去,他左脸肿得老高,嘴角破裂流血,脖子上有淤痕,月白外袍沾满草屑泥灰。 “你——”郭达率先开口,却说不下去,想着刚才容佑棠离开时还是高高兴兴的,不禁十分同情。 伍思鹏叹口气,郭远摇摇头。 “殿下——”容佑棠痛苦拧眉,两手十指绞得死紧,不停深呼吸,颤抖道:“庆王殿下——” “怎么?天塌了?”赵泽雍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温和对视时,有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没、天没塌。”容佑棠处于极度后怕中,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 “那你慌什么?”赵泽雍又问。 “殿下,我、我——”容佑棠心里闪过好几个理由、无数句话,但最终哽咽道:“殿下,我把你弟弟推进湖里去了!”语毕,他强忍许久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第15章 公断 赵泽雍已经大概心里有数,但还是问:“为什么发生冲突?你说来听听。” 容佑棠压抑着哭声,指尖绞得发白,看似要晕厥,痛恨咬牙说:“赵泽武不是好东西!他羞辱我、想掐死我,还、还——后来,我把他推进湖里去了!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被淹死?”此时此刻容佑棠就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打要杀随便”的英勇架势,生怕连累家人。 “淹死?”赵泽雍竟然笑了一笑,否决道:“不可能。月湖最深处不过五尺,边缘顶多三尺。” “他落水后,我不会水,没有下去救他。”容佑棠知道瞒不过庆王,索性全部坦白:“而且落水之前,我还打他了。” “你以为打死个人那么容易?”赵泽雍缓缓转动茶盏,神情冷峻:“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双手握刀,很多人全力劈砍十几下,却无法斩下敌人首级。” “……”激动抽泣的容佑棠根本没反应过来,茫然问:“为什么?”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正义、正确、必须之战,但有些新兵连鸡鸭都没杀过,突然叫他拿刀杀人,你说他怎么想?心中慌乱,头脑空白,手上就失了力道准度,即使刀砍得卷刃,也砍不下敌首。”赵泽雍目光幽深,旷达坚毅。 容佑棠的注意力被转移,泪眼红肿,开始想象一个惊惶的新兵握刀,极力克服恐惧心理、逼自己挥刀杀敌,浴血奋战不敢停歇的场景。 “子琰初次上阵时——”赵泽雍望向郭达。 “哎哎!好端端的说我干嘛?”郭达立即表示强烈抗议,紧张道:“表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吧?” 赵泽雍莞尔,对容佑棠说:“行了,别哭了,就你那小身板,花拳绣腿也想打死人?” 气氛好像有点不对……我伤了七皇子,庆王却在讲述“新手如何击毙敌人”? “我——”容佑棠被鄙视得发懵,竟无话可说!他缓过来也觉得自己哭泣很丢人,赶紧抬袖抹泪,只是抽噎倒气一时半会儿收不住。 这时,护院来报:“殿下,六殿下与七殿下执意要进来,请您指示。” 听听,你听听,赵泽武不仅没死,还活生生上门找你麻烦来了!郭达斜睨容佑棠一眼。 “让他们进来。”赵泽雍淡漠下令,然后对容佑棠说:“你跪下,嘴闭紧。” “哦。”容佑棠惴惴不安下跪,努力忍住生理性的抽噎声。 随后,外面就传来赵泽武气势汹汹的咆哮:“别拉着我!放手!我就不信三哥会护着那狗胆包天的小崽子!堂堂庆王难道不讲理——”双胞胎皇子拉拉扯扯冲进书房,恰好撞上庆王发怒:“呯~”一声,赵泽雍重重一拍,直接将鸡翅木高几轰倒,插瓶、香炉、茶杯碎裂滚落一地,赵泽雍黑脸呵斥:“大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庆王府,本王的规矩你也敢肆意破坏?打发你去传话,半天不见回来!既然管不住自个儿手脚,不如剁下来算了,丢到山里喂狼!” 容佑棠:“……” 赵泽文:“……” 郭达心里狂笑,郭远伍思鹏面无表情。 “三哥你——”浑身滴水的赵泽武气得七窍生烟,他头上身上沾满湖底淤泥及残荷败叶,但外表看不出伤。 “六弟七弟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在客厅稍候吗?”庆王仿佛才看到两人进来似的,对着赵泽武关切道:“七弟也太不小心了,这大冷的天,你去月湖边做什么?还不慎落水,多亏本王的人及时相救,否则该如何收场?” 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 赵泽武憋屈得欲吐血:“三哥!你未免太——” “三哥教训得是!”赵泽文却抢过话头,训斥胞弟:“老七,你总是毛手毛脚的,来到庆王府也不知道收敛,幸好三哥大度宽容、不跟你计较。还不快道歉?” 我道歉?去他娘的! 赵泽武怒火中烧,抬手用力抹脸,溅落几滴臭泥巴,喘着粗气,紧握拳头,却拿睁眼说瞎话的庆王没办法——兄弟几个中,惟有赵泽雍堪称文武双全,且出了名的冷面冷心、耿直率性,在承天帝跟前都时常犯倔甩脸子,又在西北沙场拼杀十数载,一身的戾气、血腥气,谁敢轻易招惹? 而他,虽然名字中有个“武”字,却从未认真习过武。 “道歉?”赵泽雍眯起眼睛,闲闲道:“六弟言重了,老七的性子,有谁不知?别怪他。” 赵泽文肘击胞弟,生气道:“掉湖里还没冻醒你?咱们来干什么的?”北郊大营指挥使一职,庆王态度至关重要:虽然他镇守西北十数载,但承天帝年年都召其回京小住、商讨西北军防。所以,在这节骨眼上,哪方势力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赵泽武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低头,忍辱负重,朝庆王躬身拱手道:“三哥,实在对不住,怪我在客厅等候时喝了酒,醉昏头,给你添麻烦了。” 容佑棠听得感慨万千: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今生我能不能活得像庆王一样? “七弟别这样,你我兄弟之间,谈什么麻烦?”赵泽雍似笑非笑,伸手虚扶了一扶,然后指着容佑棠说:“倒是这小子,平时挺懂事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几乎被吓破了胆。” 呸!你那兔儿懂事个屁,他敢打武爷! 赵泽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瞪躲在庆王身后的罪魁祸首——从他的角度,容佑棠跪着,左脸红肿,脖子白皙修长,腰背线条起伏有致,露出袖管的手腕粉白…… 啧,这个急了会打人的兔崽子可真是、真是——别落到武爷手里! 得不到的才最好,叫人抓心挠肝地惦记。 赵泽武瞪着瞪着,怒火莫名其妙消失大半,再度升起别样心思,悻悻然说:“这就吓破胆了?可真不禁吓。三哥想必心疼得很?” “本王自有主张!老七,你一身水,赶紧去收拾吧。”赵泽雍脸一沉,直接逐客,他生性厌恶荒淫无道之徒,哪怕是兄弟。 “三哥,我先带老七回去,改日再登门向您……和这位小公子致歉。”赵泽文艰难挤出笑脸,额角青筋凸起,看也不看容佑棠一眼,大力拽走胞弟。 赵泽武退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嚷着说:“三哥,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掉湖里了,你别骂他、别打他、别罚他跪,怪可怜见的——啊!哎哟!”他突然倒下去。 第16章 月色 一块茶杯碎片擦着赵泽武的耳朵飞过去,吓得赵泽武大叫,脖子一缩,失足滚落台阶。 里面庆王冷冷道:“从前倒不知,月湖水如此神奇,老七泡完出来竟变得幽默了!留下喝杯茶吧,咱们好好聊聊。” 赵泽武“唔唔~”说不出话来,他的嘴被捂住了。赵泽文总是被连累,无可奈何回道:“三哥您别介,老七这浑人是在发酒疯呢。走!走啊!”他满腹怨怼地拖走了胞弟。 容佑棠叹为观止,目送双胞胎离开,心说:有病!哼,分明是容哥把你推进湖的! “看什么?”赵泽雍不悦地问。 容佑棠忙回头,对庆王又有了新的认识,肃然起敬,兴奋畅快地说:“殿下真厉害!竟然能让他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掉湖里的,哈哈哈~” 傻子,你根本没听懂赵泽武的意思!郭达无言地翻了个白眼。 赵泽雍皱眉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少年,好半晌,才严肃问:“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容佑棠呆了呆,低头说:“知道。我不该殴打七殿下、推他下湖。” 赵泽雍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容佑棠抬头:“求殿下明示。” “虽然你受了委屈、是被挑衅的一方,但本王最多只能做到刚才那程度。”赵泽雍坦然相告。 容佑棠轻声说:“已经足够了,谢殿下主持公道。”他满腔的愤懑正慢慢消散:吃苦太多,稍微甜一甜,人就特别满足感恩。 赵泽雍语重心长道:“今日之事,倘若你失手重伤或打死老七,本王是保不住你的,他毕竟是皇子,到时可能你们一家都得偿命;相反,倘若老七重伤或打死你,那么本王就算再生气,也无法叫他给你偿命。明白吗?” “明白的,谢殿下提点。”容佑棠彻底冷静了下来。 “记住,小命最要紧,活着才有以后,遇事多想想家人。” “是。”容佑棠沉重点头,终于明白卫杰等人对庆王的敬重是怎么来的。 “去吧,找大夫消了巴掌印再回家,免得外人以为庆王喜欢扇人耳光。”赵泽雍吩咐道。他自幼习武,拳脚骑射刀枪剑法,样样拿得出手,对“扇耳光”这一招式,是相当不屑的。 于是,容佑棠又住了下来,拿大夫给的化淤膏擦脸,盼着尽快消肿回家。 腊月二十六晚·雪后晴朗·明月高悬 容佑棠看书乏了,出去透气,晃到后花园,远远的,就看到月湖湖心亭中有灯火人影,风中还传来酒香、炙烤肉香。 是庆王。 新醅酒,小火炉,雪夜孤灯月下独酌,不闻塞外胡弦声。 容佑棠心念一动,极目远眺。这是他第一次夜游庆王府,之前养病时大夫不让出来。 可他刚看没几眼,远远就传来了庆王命令: “鬼鬼祟祟做什么?过来。” 谁鬼鬼祟祟了?我光明磊落! 容佑棠拢紧披风,踏上通往湖心亭的浮桥,踩着静谧月色,步入亭中。 “殿下,您叫我?” 赵泽雍一身玄色锦袍,坐在罗汉榻上,大氅堆在身边,直接拿酒壶灌一口,淡淡说:“你不是想过来?” 容佑棠乐呵呵随口恭维道:“殿下英明,隔着老远就知道小的心里想什么。” “你这二皮脸跟谁学的?郭小二?”赵泽雍皱眉,下巴点对面凳子:“坐吧。” “谢殿下。”容佑棠毫不客气坐下,反正他算明白了,这庆王府和一般的勋贵之家差别有些大。 亭内布置得很用心:四面挂竹棉帘、圆凳加绒垫、四角放碳盆、脚下有铜踏、桌上小火炉温着酒、烤架上肉香四溢、还有不少糕点果子。 然而,赵泽雍喝的却是冷酒,而且桌上已经歪倒几个空酒瓶。 喝这么多? “殿下?”容佑棠探身,想看看人是否喝醉。 赵泽雍浑身酒气,看不清眼神,习惯性面无表情,晃晃酒壶问:“想喝?” 容佑棠忙摇头:“大夫吩咐忌口。殿下,我帮您烫酒吧?” “麻烦。”赵泽雍不置可否,接着一口口地灌。 “不麻烦,我觉得酒烫了比较香。”容佑棠说着就动起手来,他把温着的那壶打开一看:快烧干了都!这些肯定是下人一开始备的,再看看烤肉,底下的银丝炭已熄灭。 哎,肯定是庆王嫌麻烦干的。 第13节 两人对坐,赵泽雍自顾自喝酒,容佑棠安静烫酒烤肉。 好半晌,容佑棠才下定决心问:“殿下,九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赵泽雍略一停顿,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小的——” “你不是王府下人,别整天小的老的。” “是。”容佑棠乐意之至,诚实道:“没什么,我就是惦记九殿下。不知道他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赵泽雍定定看着少年的眼睛,半晌点头:“小九没白待你好。”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完年?过完元宵?”容佑棠紧张问,他一直提着心,生怕重生后九皇子遇刺的时间会变化。 赵泽雍放下酒壶,正色问:“你找小九有事?” 容佑棠眼睛一转,刚想开口—— “说实话!”赵泽雍威严提高音量。 “……是。”容佑棠坦白道:“前阵子我跟您提过的,九殿下不想回宫,他说宫里有个祝嬷嬷,极重规矩,言行举止都有话说。我是担心九殿下年幼,吃了暗亏,却不敢吭声。”这是容佑棠早计划好的话题开端,合情合理。 赵泽雍看出对方是真心担忧胞弟,脸色便缓和了,无奈道:“按例,小九得在宫里待到十五岁,前阵子他能出来玩,是本王下了大功夫的。逢年过节,只能送他回去。”顿了顿,赵泽雍冷冷道:“至于祝嬷嬷?哼!” “九殿下说皇后本来有四个陪嫁丫环,可后来只剩祝嬷嬷了,为什么啊?”容佑棠又问。 赵泽雍漠然道:“兴许是因为她懂规矩吧。” “可她现在似乎有点儿不懂规矩了,怎么办?”容佑棠异常认真。 赵泽雍随手把空酒瓶一丢,酒瓶滚落、坠地,应声而碎,低声道:“放心,会有人教她。” “您会除掉她?就像对付以往欺凌算计九殿下的人那样?” “你说呢?”赵泽雍挑眉,霸气戾气并存。 好!就是现在! 容佑棠深呼吸,炸着胆子,勇敢直言道:“殿下,我觉得您行事有些欠妥了!您是庆王、是西北军统帅,刚正严格,眼里容不得沙子、做事雷厉风行,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而且您平时远在西北,九殿下却待在京城——万一您哪个仇家拿九殿下出气泄恨怎么办?” “说完了?”赵泽雍问,面无表情。 容佑棠忐忑点头,谨慎戒备。 下一瞬,赵泽雍突然抬手。 第17章 惊变 “啊——”有所防备的容佑棠仍被吓一跳,立即朝后躲,可还是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殿下!殿下您别生气,我只是想说几句实话而已。”容佑棠急忙解释。 赵泽雍喝了不少酒,但速度与爆发力不减,他揪住容佑棠的领子把人半提起来,虎目炯炯有神,严肃逼问:“谁想拿小九出气泄恨?你知道些什么?说!” 完了,庆王怎么问得这么准?不过……他好像喝醉了? 容佑棠竭力冷静,一动不动,整个人被揪得半趴在桌子上,恳切道:“殿下,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更不知道什么,只是建议而已,您觉得没道理可以不听——” “真不说?”赵泽雍却异常笃定,他伸出左手,顺着容佑棠的胳膊往下滑、一指弹中其肘部麻筋,那又麻痹又酥痛的感觉顿时难受得容佑棠叫出声:“别——” 赵泽雍并未松手,仍掐着容佑棠的麻筋:“军中若是抓到嘴硬的奸细,你猜猜他们是什么下场?” 容佑棠的左胳膊酸麻刺痛,针扎似的难受,不停抽搐,他本能地开始挣扎——抬起右手就想推开庆王! “呯~”一声,袍袖扫落桌上酒瓶,坠地声清脆悦耳,继而浓烈酒香四溢。 然而对于这种程度的抗拒,赵泽雍压根没看在眼里,轻轻松松,左手把容佑棠两手腕攥住、拉高过顶,右手再次滑到其肘部—— “我说!”容佑棠大叫着阻止,闭眼,自我安慰:识时务者为俊杰。醉鬼发酒疯,谁也没办法。 “哼。”赵泽雍没好气松手,确实已半醉,醺醺然,眉目舒展,冷峻硬朗的气质淡去不少。 容佑棠重获自由后,立即后退,紧挨曲廊台阶站着,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直言不讳道:“还用得着问?明明很好理解啊!您每次在京城得罪了人,不久便奉旨返回西北,仇家肯定气个半死!但九殿下在京城啊,他是您同胞弟弟,不就是最好的替代报复对象吗?”容佑棠振振有词,继续说:“虽然那种事还没发生过,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您昨天不是还教我、遇事要多想想家人吗?我觉得很有道理。九殿下心善心软、年幼纯真,难道您就一点儿不害怕?” “害怕有用?”赵泽雍板着脸反问,总算收起恐吓性质的威压,他在军营里养成了不拘小节的洒脱率性,皇室的华贵架子早放下得差不多了,继续沉默喝酒。 “害怕是没用,但能让人增强警惕戒备心,减少意外的发生。”容佑棠终于顺势说出重点——我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重生、前世”,只能这样警醒你多留心九皇子。 庆王忽然摇头失笑,慵懒往后靠在罗汉榻上,挑眉道:“你小子是不是特别怕本王年后回西北?怕老七他们到时找麻烦?” 这滑头!不说自个儿胆怯恐惧,反倒拉上小九大说特说,险些被他绕了进去。 容佑棠瞠目结舌,抬手扶着柱子,半晌无言:殿下,我给您留下的印象是不是有点儿糟糕?为什么把我想得如此小人…… “若真害怕,年后随本王回西北就是,给你提三等亲兵,用不着上阵杀敌,留在营帐伺候笔墨即可。”赵泽雍煞有介事地建议,存心逗弄人。 “……”容佑棠靠着柱子,表情复杂变化,十分精彩。 “哦,西北有个凌阳书院,也算人才济济,到时你就去那里读书,如何?”赵泽雍又说,好整以暇靠坐,等着看对方急。 果然,容佑棠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婉拒道:“多谢殿下仗义相助。只是,家父一向身体欠佳,且这世上又没有其他亲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故无法随您去西北,求殿下体恤。” 下一瞬 “哈哈哈~”赵泽雍愉快轻笑,嗓音低沉浑厚,略带磁性,俊朗无俦,看容佑棠仿佛看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幼鹿。 “?”容佑棠倏然反应过来,有些恼怒道:“殿下!” 没错,我确实害怕你年后回西北、到时赵泽武肯定伺机报复——但我又知道,你年后不会回西北,其实,我希望你可以长居京城。 这些心愿,容佑棠只能暗中祈祷成真。 幸好,赵泽雍并不是刻薄讥讽的性格,他戏谑笑完后,温和看着容佑棠,显得十分惋惜:“如果你的出身门第能稍微高一些,本王定会上奏,推荐你做小九的伴读。” 可惜,你是宦门之后、商贾之家,宫里绝不同意这样的伴读,暂时只能屈做玩伴。 “呃,抱歉,让殿下……劳神了。”容佑棠见气氛恢复如常,放心坐回原位,好奇问:“不过,为什么九殿下一个伴读也没有?朝臣子孙中应该有很多合适的人选吧?” “人选是挺多,但本王和定北侯府挑中的,杨皇后总能找到理由回绝。”赵泽雍咽下一口酒,又补充了几个字:“反之亦然。” 这—— 容佑棠不知该说什么好,再度加深了对九皇子的同情。 明月高悬头顶,四周一片亮堂堂,只是寒意刺骨,因为竹棉帘都卷着,亭中视野开阔,一丝遮挡也无。 容佑棠倒了热酒,又给盛一碟子烤好的肉片,推到对面,说:“殿下,尝尝?” “唔?”赵泽雍抬头,不经意间,眼神定住了:灯光笼罩下,少年愈发显得玉白俊秀,睫毛浓密、长而翘,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一眨一扫,引人注目,那鼻梁鼻尖、那唇那下巴……确实生得好看,难怪老七又是惦记又是求情,甚至自愿包揽过错。 “殿下?”容佑棠不解,伸手试探:“这酒太烫了?” “没有。”赵泽雍一语带过,刚想顺势喝几口热酒,忽听见对面有异响:只见管家出现,未经允许就冲上曲廊,一路飞奔,近前颤声禀告:“宫里急报,圣上口谕,命殿下即刻入宫,据传谕的公公私下透露是、是咱们九殿下不好了!” 第18章 濒危 赵泽雍瞬间酒醒,猛地站起来,疾步离开月亭,边走边厉声问:“别慌!把话说明白,小九怎么不好了?” 浮桥有积雪,管家几次险些滑倒,却半个字不敢叫,连珠炮般急切禀明:“听传谕的公公说,咱们九殿下今夜不知何故去了祈元殿,身边没带一个人,结果祈元殿竟然走水了!九殿下被困火海,烧得、烧得……情况不明,太医们正在抢救。”管家冷汗都冒出来了,话尾险些舌头打结。 祈元殿是下殿上塔,塔高十三层。皇家规定,每年进入腊月后,殿塔内即点燃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千余名僧人日夜诵经,众成年皇子轮流守夜添油,直至除夕,焚化一众贡品,祷告天地神明,送走旧岁沉积秽气,迎来新年福寿绵长。 赵泽雍脸上布满寒霜,明显强压着情绪,只问一句:“那公公呢?” “在正门等候,拿着您的入宫手令。”管家语速极快,这种紧要关头可不能拖后腿。 被困火海?情况不明? 一定烧得很严重! 否则宫里不会事发后火速召庆王入宫,还让传谕的公公给透了口风。 容佑棠听完,心陡然往下沉,急切思考:祈元殿走水?谁干的?前世加害九皇子的是二皇子党,可那是发生在庆王获任北郊大营指挥使一职之后!如今陛下连“北郊大营”都尚未宣告出口,究竟是谁跟九皇子过不去? 月色偏西,树影寂寥冷清,庆王府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赵泽雍忽然停下,转身指着容佑棠,对管家说:“你立刻给他换身衣服,让左凡带上他一起!”左凡是已故淑妃给长子挑的内侍,享八品俸禄,平日多是他跟着庆王入宫伺候。 “是!”管家连个疑惑眼神都没有,扯着容佑棠就跑,叫上几个人,七手八脚给容佑棠换上内侍服、又设法盖住其脸上的巴掌印,随后,容佑棠被嘱咐跟着一个中年人走。 “哥儿,跟紧了,少开口,多听、多看。”左凡面白无须,身材中等,谈吐清晰,行动快而稳健。 “多谢公公提点,小子记住了。”容佑棠的养父就是太监,因此当被左凡靠近嘱咐时,神态自然恭谨,一丝异状也无。 左凡颔首:“好,快走。”能得殿下器重者,必有其过人之处,这少年一看就是机灵识趣的。 须臾,容佑棠跟着左凡一阵风似的刮到正门,恰好刚备好马匹,赵泽雍伸手接过御笔入宫手令,塞入怀中,利落翻身上马,长腿一磕马腹,喝令:“出发!”骏马即嘶鸣着窜了出去。 容佑棠当然是紧张的,心“砰砰砰~”跳得急。幸好他会骑马,紧紧跟随左凡,处处谨慎留心,一行二三十人,马蹄溅雪飞奔,一路惊醒无数梦中人。 霜风似刀,割得人眼睛睁不开,半路开始下雪,明月被乌云掩盖。 容佑棠俯身握紧缰绳,策马跑在中间,转弯时,能看到领头的庆王宽阔的背影——难以想象,殿下此时担忧焦急成什么样! 几刻钟后,抵达宫门。 “吁~”赵泽雍勒马,马蹄高扬,几乎人立起来,他跳下马,把缰绳抛给跑来接应的禁卫,然后掏出腰牌和入宫手令丢给禁卫队长,不发一语,一刻不停歇地疾步前行。 宫里的人都混成了精,哪能不知道出事了?卫队长丝毫不敢托大,快速核对后,立即下令,命开启第一道宫门,然后单膝下跪,奉还腰牌及手令。 “吱嘎——”沧桑雄浑的长长几声,厚重宫门极缓慢地开启。 这是容佑棠第一次进入皇宫。 搜身核查时,左凡代为介绍:这是我们殿下的亲兵。容佑棠神色如常,掏出管家给的牌子递过去。 接连开启数道宫门,渐渐深入皇宫,沿途建筑高大巍峨,严整壮观,气势宏伟,但听不到一丝异响,天家皇权威压扑面而来,容佑棠不由自主屏息凝神,连走路都压着脚步声。 前殿中堂疏阔大气,庄严肃穆。但步入内廷后,风格就不同了: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画栋雕梁,精巧又细致,富有生活气息。 容佑棠感叹:原来后宫是这个样子的。 “殿下,您这边请。”远远有个慈眉善目的白眉毛老太监,躬身相迎。他是大内总管李德英。 “李公公,情况如何?”赵泽雍开口问,难掩焦灼怒火。 李德英一边引路,一边斟酌着答话:“回殿下,事发后,陛下连诏几十位太医,下令全力救治,眼下……人都在坤和宫。” 第14节 低眉顺目跟在后面的容佑棠心想:都有谁在坤和宫? 不过很快,容佑棠就知道了。 坤和宫乃皇后所居,尤显富丽,地上铺的是汉白玉砖——但此刻,里面却传来浓郁黏腻的血腥味、屎尿臭味,并有棍棒击打肉体发出的沉闷“嘭嘭~”声,以及一些怪异鼻息! 在行刑!而且受刑者被堵了嘴! 容佑棠凛然一震,后颈寒毛直竖,他前世在天牢待过,对那些并不陌生。他胸闷欲呕吐,连忙狠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随后,庆王步入坤和宫正厅,左凡则悄悄拉住容佑棠,到廊下候着,跟其他皇子所带的内侍心腹待一块儿,个个缄默不语。 “……废物!太医院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一群庸医!” 容佑棠恰好站在窗前,把那威严怒斥听得明明白白。 “朕命你们,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把小九儿救回来!完好无损地救回来!若有差池,你们仔细项上人头!”承天帝几乎是在咆哮,发了雷霆震怒。 随后,是赵泽雍的声音: “儿臣参见父皇。”仅此硬梆梆的一句。 “哦,老三来了啊,起来。”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沉重道:“知道你着急,进去吧,去瞧瞧小九儿。” “谢父皇。”赵泽雍起身,无暇顾及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心急火燎跟着内侍离开,熟门熟路走到胞弟寝殿,结果进门就是一阵药香混着焦糊味儿,叫人闻了头皮发麻。 “小九?”赵泽雍深呼吸,轻手轻脚靠近床榻,探身看去:九皇子赵泽安昏迷,仰躺,四肢大张,头歪向里侧,上半身赤裸,头发几乎烧光,露出血肉模糊的头皮,脸色灰败,右上身烧起一溜溜大水泡,右胳膊尤其严重,烧得皮开肉绽,个别地方甚至烧得灰黑! 触目惊心。 “小九?”赵泽雍眼眶发热,凑近又喊,抬手,却不知该如何放下,厉声催促太医:“你们停下来做什么?快救人啊!说,这伤势究竟如何?” 太医们赶紧继续忙碌:清理身体的、清创的、上药的、探查心跳呼吸的、诊脉的、斟酌药方的……紧张地合作救治。 “回殿下,”为首的太医见来人是病人胞兄、且出了名的护短,急忙细细地讲解:“九殿下体表的烧伤就是您所见到的这些,未伤及外貌。但导致其昏迷不醒的原因是吸入过量浓烟,因此,内伤才是要紧的。” 赵泽雍艰难开口,涩声问:“那……胸肺可有损伤?他何时清醒?” “这——”太医不是神医,可病人却是受宠的尊贵皇子,他们当然不敢夸下海口,只能承诺道:“下官等人必将竭尽全力!” 赵泽雍用力一闭眼睛,手撑着床铺,探身细看胞弟眉眼口鼻,刚想摸一摸,却被太医阻止:“殿下!请勿触碰,刚擦了药的。”赵泽雍只得缩手、起身退让,虎目发红,颤声嘱咐:“治好他,本王重重有赏!” 众太医哪敢接话?个个愁眉紧锁。 赵泽雍只能把胞弟交给太医救治,他用力一闭眼,复又返回前厅。 此时,容佑棠在廊下已经基本听清事故大概: “……父皇明鉴!小九是儿臣弟弟,儿臣虽然糊涂不上进,但打死不会谋害兄弟,若有撒谎,儿臣任凭父皇处置!”赵泽武带着哭腔喊。 “父皇,今晚虽然是七弟负责祈元殿巡塔添油,但他有什么理由害九弟?根本没有啊!儿臣二人与九弟向来相处和睦,就前几天,七弟得了一对巧嘴鹦哥,特送去给九弟赏玩解闷——”赵泽文还没说完,承天帝就打断呵斥:“混帐!非但自身不思进取,还整日勾着小九儿贪玩!既然今晚是老七负责巡塔添油,那朕问你,亥时前后,你哪去了?为何禁卫称小九说是约好去找你的?” 赵泽武叫屈:“儿臣当真不知!父皇,深更半夜的,儿臣约九弟到祈元殿干嘛?就、就不可能的事儿啊!” “你还不说实话?”承天帝怒拍案桌,横眉冷目:“亥时中走水时,你人在哪儿?为何擅离职守?若非禁卫相救及时,小九儿就没了!” “儿臣——”赵泽武语塞,吱吱唔唔,悔恨交加,惊慌至极。 这时,庆王脸色铁青回转,二话不说,撩袍朝承天帝跟前一跪,悲痛道:“父皇,小九竟被烧成那样!前日儿臣进宫时,他还是好好儿的!他才几岁?他懂什么?皇宫内外,火烛乃大忌,祈元殿的香油控制得何等严格?按日按时按刻、按量分派,每盏长明灯都有人专管——小九为什么独自去祈元殿?又为什么走水?还专烧了他?” “老三,你先起来。”承天帝头疼地揉捏眉心。 赵泽雍跪地不起,铿锵有力表明:“父皇,此事太过蹊跷,儿臣认为是人为纵火、蓄意谋害皇子!且如今天干物燥,若非扑救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承天帝刚过六十大寿,眉间拧成个“川”字,两颊各一道深深的法令纹,沉吟许久,方下令:“此事影响极为恶劣,不追查不足以平人心。耀儿?” “儿臣在。”五皇子赵泽耀出列。 “你从旁协助调查。”承天帝嘱咐,而后又威严对赵泽雍说:“今年事,今年毕。老三,朕限你在除夕前彻查此事,以正皇家法纪!” 除夕前?容佑棠大惊:子时已过,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了啊! 第19章 夜审 然而赵泽雍却毫不犹豫地说:“儿臣领命!”亲眼见到胞弟烧伤的惨状,他如何能忍?誓必要将事故调查个明明白白! 五皇子赵泽耀略犹豫一下,才跟着叩首:“儿臣遵命。” 承天帝毕竟年事已高,半夜起来惊怒交加,大发雷霆后,就觉得胸闷,遂暗中调整呼吸。李德英伺候了大半辈子,心耳神意无一不通,此刻他使眼色叫上备好的安神汤,默不作声端近前,承天帝紧抿的嘴角微微舒展,接过茶汤,饮了几口。 皇长子赵泽福见状,忙上前躬身,关切道:“父皇已下旨安排妥当,想必三弟五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儿臣也会尽力从旁协助。夜深露重,您且回去安歇吧,不多久又是早朝了。”其生母韩贵妃也柔声劝:“陛下,这儿交给诸位皇子,妾留下照顾小九,您日理万机、身系天下黎民百姓,千万保重龙体啊。”韩贵妃虽已经年逾四十,却保养得极好,肤白娇媚,杏眼红唇,光彩照人。 马屁精!一对儿马屁精! 二皇子赵泽祥暗恨自己晚了一步,压下不快,也上前躬身,似乎不经意般挡住大哥,他开口,自带嫡子风范:“父皇请放心,儿臣定会协助查明真相。坤和宫待九弟如何,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如今九弟出事,儿臣万分痛心,母后直哭了半夜。若果真是人为纵火,那人实在歹毒狠辣,天网恢恢,岂容其逍遥法外!” 皇后陪坐承天帝下首,两眼红肿,素面无妆,起身跪下,哽咽道:“陛下,臣妾有罪,未看顾好小九,求您责罚!小九自出生就抱到坤和宫,臣妾宝贝眼珠子一般爱护着,平安健康养到现在!谁知哥儿竟会半夜出现在祈元殿、还被烧伤了?其中必有蹊跷!求陛下严查到底,给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语毕,泪流满面,凄楚哀婉。 赵泽雍不发一言,竭力冷静,眼神锐利,细致观察殿内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承天帝叹息,放下安神汤,伸手虚扶了扶,对皇后说:“起来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陛下……”杨皇后一听,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但毫不失态,仍是端庄稳重,只是眼尾已有了细纹,皮肤黯淡,可见平日劳心劳力。 “祥儿,扶你母后起来。”承天帝吩咐,温和道:“朕是信你们的。” 这下,连焦头烂额的赵泽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抬袖按按眼睛,搀起皇后:“母后,您起来,父皇最是圣明,定会抓住凶手的。” 窗外的容佑棠只能听声而不能目睹,感慨想: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摩擦矛盾肯定也多,皇帝想过清静日子应该是不可能的。 皇后母子并肩站立,皇后拭泪半晌,突然对赵泽雍说: “小九在坤和宫住着受了伤,错在本宫看顾不力,与祝嬷嬷无关,你抓她干什么呢?” 容佑棠大惊且佩服:殿下把祝嬷嬷抓了?是刚才探望九殿下时动手的吗?速度真快! “皇后娘娘稍安勿躁。”赵泽雍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卑不亢道:“父皇,儿臣初步查明今晚最后进入小九卧房的正是祝嬷嬷,故想问问她。不止祝嬷嬷,所有相关人员,都要细细筛过,否则怎么查明真相?” 皇后语塞,虽然气恼,但无法辩驳。 “老三——”赵泽祥十分不高兴,但他刚想开口时,承天帝发话了:“不管派谁调查,都是这样入手,就当是为了尽快缉凶吧。年关将近,祈元殿却走水,朕的小九儿受重伤。总之,所有人都得配合调查,以洗清自身嫌疑!” 容佑棠暗忖:天威不容践踏,纵火伤人若真是故意为之,凶手被抓住必定下场凄惨…… 承天帝一声令下,众人只得磕头称是。 “那,老三,这儿就交给你了。”承天帝眼角嘴角下垂,须发渐白,已显老态,但他久居皇位,周身散发威严霸气,摄人心魄。 赵泽雍却说:“父皇,可否请李公公一并从旁协助?儿臣久居军中,生性愚钝莽撞,五弟虽聪敏,但却年轻。” ——殿下在宫里竟然是这样行事作风的?容佑棠惊奇之余,隐约有所感悟。 只听里面停顿了一瞬,接着承天帝开口应允:“准。李德英,你留下。”然后对着韩贵妃抬手:“那就这样,朕得回去了,准备上早朝。” “是。”大内总管李德英永远恭谨和气。 韩贵妃忙上前搀起承天帝,玲珑有致的身段紧挨明黄龙袍,仪态万千,莲步轻移。 “皇后也别伤心了,多督促太医才是,朕会让她回来帮你。”承天帝口中的“她”,韩贵妃拧着腰身,柔顺点头。 “……是。”皇后手携独子,深呼吸,屈膝;“臣妾恭送陛下。” “恭送陛下。”众人行礼。 容佑棠精神一震,不能乱动,只能尽力抬眼看去: 只见侍卫太监团团围护之中,一位宫装丽人搀着承天帝,明黄龙袍异常显眼,登上御辇,缓缓远去。 那就是皇帝?旁边的就是生下皇长子的韩贵妃? 容佑棠已站了半日,却丝毫不觉得累,注意力高度集中、脑子转得飞快。旁边的左凡突然轻扯其袖子一下,容佑棠忙以眼神问:公公有何吩咐:“来。”左凡只用口型说,转身绕去后殿。 容佑棠依言跟上,这才发现廊下站着的内侍都行动了起来。 “咱们该端了茶水进去伺候了。”左凡低声提点,“还得熬下半夜。” “好。”容佑棠对皇宫一无所知,只能尽力跟随。片刻后,他端着沏得浓浓的参茶,终于得以踏进坤和宫正厅,学着左凡低眉顺目的样子,安静奉茶。赵泽雍居然赞赏地微点点头:不错,你小子没出岔子。然后抬手指示意,把容佑棠安排在身侧。 “诸位,都请坐吧。”赵泽雍面沉如水,虽没有穿铠甲,但气势像是要上阵杀敌,语气森冷:“父皇下旨彻查,免不了多有烦扰,还请多多配合。早说明白了,早回宫安寝。” 承天帝不在场,皇后自然端坐上首,她同样冷着脸:“查,细细地查!本宫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敢对坤和宫下手!” “那,皇后娘娘、几位哥哥,咱们不如就先问问伺候九弟的人吧?”五皇子赵泽耀开口建议,他单眼皮上挑,眼神天生带笑,高鼻乌发,清俊文雅。 皇后拿帕子按按眼睛,平静道:“陛下已下令仗毙了一半,只留上夜的和几个贴身丫鬟,还有祝嬷嬷,你们去审吧,陛下说得对,总要洗清嫌疑。本宫要去看看小九了,皇儿,你留下。” 仗毙、仗毙一半?容佑棠听皇后说得轻描淡写,不由愤怒且悲凉:位高者,往往视人命为草芥! 不过,皇后母子如此激愤坦然,莫非此事与坤和宫不相干? 赵泽祥躬身:“是。” “恭送皇后娘娘。”又是一阵行礼声。 容佑棠渐渐找到感觉,越发自然。接下来,侍卫们推上来七八个捆得结结实实、瑟瑟发抖的宫女,并一个略胖的中年妇人。 绝大部分宫女肯定是没问题的,她们尽心尽力当差,却逃不过被牵连的厄运。 但若是清白无辜的,面对主审官时,人往往会有强烈的倾诉欲、申冤欲,会迫切祈求地看着主审官。这种事容佑棠有亲身体验,故非常熟悉——此刻宫女们正是如此反应。可是,那位嬷嬷一直没抬眼看人。 “你们九殿下最近可接触了什么陌生人?可表现出异状?今天一整天,他是怎么过的?”赵泽雍一字一句地问,严肃道:“要求事无巨细,据实说明。” 宫女都知道这是活命的关键机会,再不说就没机会了,遂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奴婢是伺候出行的,没发现九殿下接触陌生人。一般早膳后跟着夫子念书,午憩后去御花园游玩,晚上戌时中末就睡下了。” “奴婢是伺候膳食的。冬日干燥,九殿下这两天有些上火,咽干舌红,娘娘及时请太医看了,太医开了六剂药,嘱咐清淡饮食,并让做蜜梨百合膏、菊花羹吃。” …… 宫女们争先恐后说了许多,旁边有小吏飞快记录。 那嬷嬷怎么一声不吭?容佑棠借着内侍的帽檐悄悄打量,心想:难道她真有问题? 赵泽雍认真听,中间不曾打断。直到有位太医端着盘药渣进来时,他才开口:“路太医,你说来听听。” 祝嬷嬷顿时脸色大变,屏住呼吸,僵硬跪伏。 “回诸位贵人,下官不敢有所隐瞒。这清肺汤,确属下官为九殿下所开,药方是存档的、药剂是太医院配的,温和降火,没有问题。但,这份药渣里头,却不知是谁,擅自添了东西!” 第20章 阻拦 路太医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开锅: 第15节 “添了什么东西?谁添的?”双胞胎六七皇子的生母宸妃急问,她因教子无方被承天帝斥责了一顿,眼睛哭得红肿,两手各护着一个儿子,悲愤道:“武儿怎么可能害弟弟呢?他虽贪玩,但懂天理人伦的呀!” 她就是传说中皇后的堂妹?可刚才并没有听到皇后为赵泽武求情,还是最开始求过了?姐妹共侍一夫,堂妹生的是双胎龙子,后宫居不易,多少会有些想法的。容佑棠暗自揣测。 “宸妃娘娘请坐下说话,真相总会水落石出。”基于对方是长辈,赵泽雍安抚了一句,又吩咐:“路太医,你接着说,药渣里头被添了什么东西?” “黄连。”路太医正色指出。 黄、黄连?而不是砒……我呸!容佑棠很想抽自己嘴巴,默默向九皇子道歉。 其实,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诧狐疑:居然不是砒霜之类的毒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九皇子下黄连?有病吗? “黄连?”赵泽雍都有些懵,“你确定?” 路太医坚定点头:“正是,下官敢以人头担保!不过,加了黄连,倒也无毒,只是这剂量偏大,熬出来会非常苦。下官当初考虑到九殿下年幼,且只是略微上火,用不着下猛药,所以才选用了温和的清肺汤。” 在这节骨眼上、众目睽睽之下,太医是不敢撒谎的,众人不得不信。 “将药渣妥善封存,留档待查,你们下去吧。”赵泽雍沉吟片刻后吩咐。 “是。”路太医随侍卫退下。 皇长子赵泽福皱眉:“老三,你猜是谁在小九的汤药里动手脚呢?胆子也忒大了,竟敢谋害皇子!”他这话虽然是问庆王,然而余光却扫向—— 二皇子赵泽祥顿时坐不住了,恼羞成怒,疾步上前,一脚踹翻祝嬷嬷,厉声斥骂:“你是伺候小九的管事嬷嬷,办事办老了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坤和宫的脸面被你个老货丢尽了!” “殿下,殿下饶命啊,老奴、老奴只是一时糊涂……啊呀!饶命啊……啊!”祝嬷嬷知道无法抵赖,只能痛哭求饶。她本来只是想暗中教训日渐不顺从的九皇子而已,前面都相安无事,谁知今日倒霉了。 眨眼间,二皇子已将祝嬷嬷连踹好几脚,且都踢在头面胸口上。 下黄连,没下毒。难道她是想借机泄恨、悄悄折磨小孩子?容佑棠简直无话可说。 赵泽雍略作思考,起身,冷静安排:“大哥、二哥,李公公,这个嬷嬷就劳烦你们重点审问,其余宫女也请细细筛一遍,登记留档,有罪严惩,无罪释放。我和五弟去事发现场祈元殿看看,老七也跟上。六弟,你先扶宸妃娘娘回去,不必过份恐慌。” 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谨遵殿下令。”李德英率先躬身。 “兵分两路是快些,那你去祈元殿吧。”赵泽福爽快赞同,此举正合他心意:坤和宫出丑,怎能不瞧个热闹?不揪它几根小辫子? “去吧去吧。”赵泽祥烦得不行,恨不得踩死祝嬷嬷——她挟私报复,却叫人抓住马脚,带累整个中宫! 于是,容佑棠跟着离开坤和宫,看庆王的背影眼神钦佩极了:真厉害!把烂摊子留给皇长子、李德英、二皇子,让他们角力!有大内总管在场监督,至少会取得折中结果。若庆王留下,反而不妙,容易被两位兄长夹击。 下半夜,雪停了,残月如钩。高大厚重的殿堂静默矗立,皇宫幽深,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三哥,你说那祝嬷嬷究竟什么意思?”赵泽耀叹气问,他身穿藕色挑金箭袖锦袍,头戴红翡冠,贵气雅致。 “母妃早亡,我常年征战在外。”赵泽雍面无表情,语气沉重道:“小九年幼稚弱,难免遭欺凌折磨。这宫里的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唉,可惜我已经开府多年,不便行走后宫。”赵泽耀歉意地望着兄长,“但母妃和宜珊时常去坤和宫看望小九,母妃始终顾念着淑妃娘娘。” “替我谢过庄妃娘娘、二皇妹,改日空了,我再亲去宁和宫。” 这个容佑棠知道:庆王已故的生母淑妃娘娘和礼部尚书千金是手帕交,前后入宫,可惜,淑妃却红颜早逝。 他们走了许久,才到祈元殿,看着眼前建筑,容佑棠下意识抬头:好高的宝塔—— “啊!”他当时抬脚,却忘了宫里的台阶比寻常高些,一脚没够上,就要摔倒。 幸好,庆王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然转身,一把抓住容佑棠胳膊,把人拎起来,然后放好,板着脸,给了一个告诫的眼神。 “对不起!殿下,我、我很抱歉。”容佑棠尴尬至极,忙扶正歪斜的黑色内侍帽,又抻了抻宝蓝色棉袍。 庆王没说什么,只是抬起食指,居高临下,凌空点点容佑棠,意思不言而喻。 “三哥,他是?”赵泽耀听到小太监居然自称“我”?真够没上没下的! 赵泽雍一语带过:“府里新收的小厮,规矩没学熟,让五弟见笑了。” “咦?是你啊。”本来惶恐忐忑的赵泽武勾头一看,立即认出容佑棠,惊诧嚷道:“哎!你怎么变成小太——” “老七!”庆王一枚眼刀子射过去,成功截断对方话尾。 “……好吧。”赵泽武点头,闭嘴。 新收的不懂规矩的小厮?呵呵,三哥,你别唬弄人啊。 于是,容佑棠开始频频感受到五皇子投来的探究眼神,他只能装作不知,压低帽檐,尽量走在庆王右后侧,遮挡五皇子视线。 一行人走到被层层包围的祈元殿前,禁军头领单膝跪迎:“末将参见三位殿下。” “奉旨调查。”赵泽雍简洁表明,“你起来。现场保护得如何?” “救出九殿下并灭火后立即封锁,未敢擅动分毫。” “很好,带路。”赵泽雍吩咐。 容佑棠紧紧跟着庆王走,像极了小尾巴。然而,就在他想踏入门槛时,却被两只手臂一齐阻拦:“外面候着吧,人多容易破坏现场。”五皇子的理由合情合理。相比较起来,赵泽武就十分直白粗鲁:“你进来干嘛?武爷忙着查案呢,去去去,去边上等着你的庆王殿下!” 第21章 现场 “我——”容佑棠被拦在了门槛外,有些无措,但很快释然,后退一步,跟左凡并肩站好。 “还称我?怎么学的规矩?真该掌嘴。”赵泽武抱着手臂,俯视容佑棠,五味杂陈地嘟囔:“个小呆兔儿!” “……”这样场合,容佑棠无法辩驳,只好保持沉默,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木桩。 哦,原来如此。五皇子耳朵尖,听完恍然大悟点头,很是感慨地打量容佑棠:原来三哥喜欢这种类型的少年?啧~ 幸好,里面很快传出赵泽雍的催促声:“你们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来了。”五皇子对着少年温文一笑,转身翩翩而去。他无意为难人,只是想看看兄长的反应罢了。 而赵泽武仍堵着门,盯着容佑棠的头顶,无声对峙片刻,他才低声恐吓道:“在宫里你也敢抬头正眼看人,小心眼珠子被挖!”语毕,甩着袍袖傲然转身。 难得啊,狗嘴里吐出象牙来,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虽然两人发生过不愉快,但容佑棠听得出好歹——他虽身世坎坷,但并没有为奴为婢的经历,所以此时仓促进宫,难免顾此失彼,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内侍,只能越发谨慎,静心凝神。 事发现场是祈元殿的左耳房,专供值夜的皇子小憩所用,一应陈设用品均属上等,此时却烧得面目全非,焦糊味扑鼻。 负责救人的校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事发经过。 “亥时末发现起火,呼救的却不是应该在房中的你,而是小九。”赵泽雍在罗汉榻前细细检查,问:“老七,你知道小九来找你吗?” “不知道!当真不知!”赵泽武一张脸皱成个苦瓜,嚷道:“三哥,这大冬天大半夜的,我要是知道小九乱跑、不好好睡觉,那肯定得打发他回坤和宫啊,他还是个小孩儿呢!” 赵泽雍转身,定定地看着人问:“那应该在祈元殿的你,究竟哪儿去了?老七,现出了大事,你还想隐瞒?或者想等父皇审问?” “不!不不不!”赵泽武连连摆手告饶,焦躁地挠挠脑袋,困兽般原地连转好几个圈,才嗫嚅说:“我、我去见小卓了,他也是今夜值班。” 小卓是谁? 容佑棠暗想,同时闻到一股馥郁酒香,被火烧后,带着焦味儿,更显奇特,细嗅分辨,有……梅香?但有些浑浊了。容佑棠曾跟着生母认真学过酿酒,算半个酿酒师。 “小卓是谁?”赵泽雍已猜到七八分,恨铁不成钢,压着火气问:“你这回招惹的谁家公子?” “小卓是卓恺,他爹是禁军右副统领卓志阳。”赵泽武舔舔发白的嘴唇,不安地说:“三哥,你别为难他行吗?” “为难?若是在军中,你们难逃军法处置!”赵泽雍勃然大怒:“你们各有任务在身,本该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严禁擅离职守!若人人都像你们,皇宫岂不大乱?简直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来人!” 禁卫随即应声:“末将在。” “立即去拿卓恺,送到——” “三哥,别把他送到大哥手上!”赵泽武白着脸,耳语道:“他爹是韩太傅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卓生得可俊了——” 赵泽雍不想听更多混帐话,冷着脸说出下半句:“把他送去坤和宫,交由二殿下审问。” “是!”禁卫领命而去。 “三哥~”赵泽武感激极了。 “先别高兴,你也犯错了,我无权罚你,但父皇有。”赵泽雍淡淡提醒,走到一旁安静观察的容佑棠身边,问:“可有发现?” “我就想找小卓……聊聊天,之前都相安无事嘛。”赵泽武心虚地解释。 五皇子促狭道:“半夜三更,私会聊天?七弟可真风雅。”他也转到圆桌旁,凑近问:“怎么?有发现?” 容佑棠看看赵泽雍,后者点头:“无妨,说吧。”于是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亥时末着火,九殿下呼救,他当时在罗汉榻上,姑且猜测是梦中惊醒。有人事先将罗汉榻拆改、密封进香油,并设法引燃,属纵火杀人无疑。” “原来三哥是叫你进来查案的。”五皇子煞有介事地惊叹。 “不敢当,只是个人猜测而已!”容佑棠忙正色声明,他又说:“待九殿下清醒,有些事情一问便知。殿下,能否请人验验这酒?”容佑棠抬手一指。 赵泽雍也不多问,当即叫人速请太医前来。 “这青梅酒有问题?”赵泽武忙问,“武爷最近喜欢上的,御酒司新制。” 容佑棠谨慎摇头:“不好说,等太医验过才知。我……小的喜欢酿酒,年年鼓捣一些,故知道这青梅酒若酿得好的,清冽香醇,尤重‘清’。小的初时掌握不好分寸,酿出来也是这般带有浊气——但此乃御制司所制,供皇室饮用,无论如何‘新’,都不大可能毁了‘清’。” “原来你喜欢酿酒?现都酿的什么啊?”赵泽武靠得近,习惯性手痒,总忍不住想摸什么一摸。 “……”容佑棠不动神色挪远些,继续分析:“据施救者所说,事发时耳房门窗并未封锁,只是起火突然迅猛,幸亏九殿下飞快逃离,否则,就算救得再及时,也会严重灼伤——那这就矛盾了:意图谋害皇子,多艰难,凶手必定蓄谋已久,费尽心机将香油搬运进来、妥善藏匿,那他怎么会让九殿下……逃生呢?”说到最后,容佑棠下意识望向赵泽武。 其实,大家都在看赵泽武。 赵泽雍捡起块烧得漆黑零落的棉絮:“这是什么?” “哦,冲进来救人时,九殿下披着的,烧得厉害,末将着急,干脆拔刀将披风连带外袍割裂丢开,才算灭了火。” “你做得很好!”赵泽雍重重一拍校尉肩膀:“本王很感激你。”那校尉红头涨脸,忙摆手摇头。 直到此时,赵泽武才后知后觉地说:“青梅酒是我爱喝的,最近习惯睡前喝几盅,好助眠,每次值夜都特意叫人备上。这、这披风也是我的……哎,你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容佑棠心说:你终于发觉不对劲了。 赵泽雍皱眉,拿这样的兄弟没办法,刚想开口,却听见“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气浪袭来,瞬间挤压人体内脏,火药味弥漫,房屋剧烈摇晃,赵泽武:哎,你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轰~~~~~炸裂! 赵泽武:不知道就算了,干嘛炸人?【愤怒脸】 第22章 怀抱 爆炸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啊——”赵泽武踉跄后退,倒向墙壁,本能地手抱头,紧接着跌跌撞撞朝门口跑。 第16节 “傻子!”五皇子又急又气,在硝烟木屑翻飞中大叫:“老七回来——哎!哎哟!”话音未落,他已经被赵泽雍提着后领朝窗口一扔,“嘭~”一声摔出去,被外面的禁卫敏捷接住,首先脱离险境。 赵泽雍顺手搭救身边的五弟后,又疾冲过去拖回惊慌失措的赵泽武,大吼:“愚蠢!应该跳窗!”语毕一脚将其踹给站在窗边的那名校尉:“你们快走!”校尉被震得有些发昏,但还能行动,他立刻抓起赵泽武扑向窗口,两人同时脱险。 他们始终是兄弟。 容佑棠躺在角落想,他口鼻流血,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但看得见——一是正殿爆炸。气浪袭来时,其他人都在隔墙后,他最倒霉,站在门口,耳朵“轰~”一下,五脏六腑猛地凹陷,瞬间窒息吐血,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他没死,竟然很快恢复了意识,只是无法动弹,第一反应是寻找庆王——根本无暇思考,也许是因为现场只跟庆王比较熟悉吧。 “殿下!”容佑棠呼救,他害怕,他不想死,但动不了。 庆王临危不惧,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他先救了身边的五皇子。 “殿下,救我!”容佑棠本能地求生。房屋摇晃得厉害,祈元殿上方是木质结构的宝塔,真烧起来,能烧个精光。 庆王真是好哥哥。转眼间,他又救回送死的赵泽武,并把其交给校尉、推两人快跑。 殿下,还有我! 房子要塌了,庆王会救我吗?我不是他的亲人…… 容佑棠恐惧又绝望,奋力试图动起来,无奈爆炸气浪震得他受了内伤,短时间缓不过来。 赵泽雍见室内站立的人都出去后,捂着口鼻,用力挥开满屋子的硝烟浓烟,喊:“容佑棠?容佑棠?” 那小滑头呢?关键时刻哪儿去了! 赵泽雍迅速翻找。 他见惯鲜血死亡。边境大战过后,往往会留下尸山血海、遍地断臂残肢,惨不忍睹——但也是因为见得太多了,反而格外重视生命,深知其宝贵。 “你躺这儿干嘛?也不吭声!”赵泽雍终于在墙角找到人,一把抱起,飞快跑到窗口,纵身一跃,就势翻滚卸去力道,站起来后,才有空低头看怀里的容佑棠:“受伤了?” 死里逃生,容佑棠不自知地抓着对方衣襟。 “嗯,谢殿下救命之恩。”容佑棠自以为很大声其实微弱地道谢。他得救了,摆脱死亡威胁,心情万分复杂——爆炸发生时,庆王完全可以第一个逃生,但他没有。救兄弟,情有可原,救我算什么呢?我又不是皇亲国戚一般的重要人物。他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正拼命泼水救火往里冲的禁卫大喜过望,忙奔跑相迎。 “撤!所有人后退!”赵泽雍把容佑棠交给旁人照料:“带下去救治。”他顾不上许多,先指挥起现场:“所有人听令:撤退!火势太大,无法扑灭,别做无谓牺牲!” 禁卫都知道无法扑灭:底层爆炸、引燃十几层木质宝塔,怎么救?但如果上级不叫停,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运水扑救。 赵泽耀和赵泽武早已被送去看太医,他们哪吃过这种苦?实在吓得够呛。 此时,天快亮了,前半夜已经沸腾一次的皇宫,又再次被大火惊醒。 “殿下,就这样……?”卫队长忐忑不安,紧盯着火苗往高层飞蹿,轰轰烈烈,疯狂扭动,热浪逼人。 赵泽雍皱眉:“幸好诵经的僧人都散去,长明灯也被移走,否则得烧死多少人?” 人命关天啊。 卫队长心有戚戚然。 “此事自有本王顶着,怪不到你们头上。”赵泽雍严肃嘱咐:“但,你们得防着火燎到其它建筑!让祈元殿烧,你们继续运水,保护好四周殿堂。” “是!”卫队长感激磕头,放下心头大石,转身奔去忙碌。 —— 容佑棠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呃……”仿佛五脏六腑都颠倒一遍,说不出的难受,胸闷恶心,他挣扎好一会才完全睁开眼睛:卧房不大,但干净整洁,一色半新不旧质量上乘的寝具。不见其他人。 这什么地方? 毕竟年轻,且心有牵挂,容佑棠醒了就躺不住,略适应片刻后,他努力坐起来,无法弯腰穿靴,索性穿袜子下地,胸肋针扎似的疼,小步挪到桌前,喉咙干渴着火一般,首先给自己倒了水喝。 又缓了缓,他慢慢往外走。 天色大亮,是正午。 几号了?除夕要到了吗?陛下勒令殿下除夕前破案的。 思及此,容佑棠不由得着急,想找到庆王问一问。 出门即是庭院,花木园圃打理得精巧,扶着游廊栏杆往前,转个弯,前面是高大敞亮的三间正房。 这风格看着挺眼熟? 容佑棠扶墙,刚这么想,就看见正房前庭黑压压跪着一群人!正纳闷时,听见了耳熟的威严斥责:“……虽然老七侥幸逃过一死,但小九无意中做了替罪羊!祈元殿先是走水,紧接着又爆炸,若非老三在场,朕的子嗣险些折进去一半!”承天帝痛心疾首。 赵泽雍禀明:“父皇息怒。现已确定青梅酒中掺了烈性迷药,且香油火药、纵火爆炸,理论上应当同时进行,但凶手没有,猜测是他计划出了问题。儿臣定会追查到底,那等凶残狠辣之徒,不除难以安心!” “父皇,呜呜呜~”赵泽武委屈又后怕,扑在承天帝膝前喊:“您看,凶手分明是想置儿臣于死地啊,又是下药、又是纵火爆炸,真真歹毒——” “孽子!还有脸哭?你不务正业、不走正道,骄奢淫逸!朕现在没空,先记下,待查明真相后数罪并罚!” “呜呜呜,父皇……” 哈哈哈,你赵泽武也有今天! 容佑棠忍俊不禁,肩后却突然被人拍了一记,吓得要叫着跳起来:“唔——”他被捂住口鼻,蛮力拖进偏房。 作者有话要说: 赵泽武:父皇呜呜呜……【委屈抱大腿】 承天帝:孽子!叉出去!【咆哮帝】 看《红楼梦》,贾政每次骂宝玉“畜生”时,我都忍不住23333333 第23章 狭路 容佑棠被倒拖进房,受伤微蜷缩的身体被猛然打开,当即痛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你挨打了?”身后的陌生人松手,嗓音冷漠。 容佑棠一恢复自由就立刻转身: 偷袭者是个少年。瘦高个子,五官挺端正,淡黄绒绒的胡须,身穿牙色云纹长袍,未加冠,太过单薄,且面无表情,显得老成阴沉。 容佑棠虽然初次进宫,但想也知道、能这样家常打扮行走后宫的,皇亲无疑。于是他赶紧躬身低头,诚惶诚恐道:“小的该死,不慎冲撞了贵人——” “你新来的?哪儿当差?”赵泽宁自顾自发问,“竟敢偷听墙角?若非本殿下路过阻止,这会子你应该已经被禁卫拖下去刑讯拷打了。” 本殿下? 容佑棠顿时心惊:今上有九子。我已经见过大皇子、二皇子、庆王殿下和九殿下、双胞胎六七皇子,以及昨夜一同查案的五皇子。 所以,只剩下四皇子瑞王和八皇子! 据传瑞王患有先天心疾,甚孱弱,药罐里泡着才艰难成年——那眼前这位想必是八皇子了。 思及此,容佑棠道谢:“多谢八殿下出手相救!小的初来乍到,确实不懂宫中规矩,险些闯下大祸。” 赵泽宁扯了扯嘴角:“你虽然不懂规矩,却挺有眼色。” 容佑棠明智地没有接话。 “你挨打了?”赵泽宁眯着眼睛,直接伸手抬起容佑棠下巴,丝毫不顾对方蹙眉抗拒,半晌嗤笑:“被甩了耳光、还挨了窝心脚?” “……”容佑棠下意识摸摸自己脸颊,心想:还没消肿? 赵泽宁手上用力,把容佑棠粗暴拉近,同时俯身,四目相对,耳语问:“赵泽武打的?” 容佑棠惊讶,双目圆睁,紧接着扭开视线,快速摇头:“不是的,您误会了。” “呵,撒谎!”赵泽宁冷笑,盯着对方眼睛说:“刚才你偷听,听到赵泽武嚎哭时,你在笑,幸灾乐祸得很,还摸了摸脸上的巴掌印。” 什么?我摸了吗?没有吧? 人不经意间会有许多小动作,当局者迷,自身往往没留心。 容佑棠紧张戒备,有意识地少说话,他觉得对方……令自己打从心底里发毛! 眼神!对!他的眼神!交流时,他总盯着别人眼睛,像是要通过眼神、看穿对方内心想法。 “呵呵。”赵泽宁却松手,退开,百无聊赖道:“哼,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七哥,喜欢走旱路,上床花样百出,好滴蜡抽鞭,玩凌虐。” 其实容佑棠当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后,立即心生反感,极强烈的反感,顿觉深受侮辱——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 “哪儿当差的?”赵泽宁执拗又问,语气森冷:“你聋了还是傻了?问话不知道回?” 身份压死人啊,万恶的皇亲贵胄! 容佑棠握拳,忍气,尽量冷静道:“小的来自庆王府,跟着殿下进宫伺候的。” “庆王府?你是三哥的人?”赵泽宁收起轻慢之态,复又阴沉着脸,细细端详片刻,一声不吭,倏然转身离去。 容佑棠:“……” 宫里还能不能多几个正常人了?! 他生气,不过很快气完了——因为隔壁房散场,贵人宫婢太监各回各位。 容佑棠忙趁乱回到原先的卧房。 谁知刚挪到桌前,房门就被推开了,赵泽雍和左凡一同进来。 “你醒了?”赵泽雍颇感意外,他从事发后劳心费神到如今,略带倦容,嘱咐道:“太医说养上半月就能康复,你尽可放心。” 左凡把伤患扶回床榻:“怎的下床了?太医吩咐卧床静养。”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容佑棠铿锵有力地表示。 “庆王府不需要你做牛做马。”赵泽雍一本正经回绝,“此处乃本王母妃生前所居,你就在这儿养伤吧。” 容佑棠一呆,急忙提醒:“那出宫的时候您千万记得叫上我啊!” 赵泽雍回以一个“简直废话”的眼神,随即要出去。 “殿下!” 赵泽雍略放慢脚步。 “我刚才见到八殿下了。”容佑棠思前想后,决定及时坦白:“我醒来见屋里没人,又不知情况如何,就出去看了看,不慎听到一点点陛下的……教诲,然后碰见八殿下。” 赵泽雍转身,虎着脸,刚要开口—— “对不起!我只是着急担心。”容佑棠果断抢先道歉,而后关切问:“九殿下醒了吗?凶手抓住没有?” 第17节 这小滑头…… “都没有。”赵泽雍简要回答,“左凡,你看着他。”说完又要走。 “殿下!”容佑棠不屈不挠,急促喘息片刻,坚持说出自身想法:“无论是香油还是火药,均属严管禁物,想大量夹带进入祈元殿,一口气肯定完不成,凶手自己也搞不定。毕竟祈元殿又不是菜市场,可以来回随意闲逛。” 赵泽雍听出点意思:“你继续。” “侍卫和宫女进宫当差,按规矩是由相关家族推荐、经层层挑选、奔着前程名声而来,亲朋好友众多,待几年就能出去。他们岂敢谋害皇子、犯诛九族的死罪?” “所以?” 容佑棠并不回避,坦然相告:“您知道的,我爹是内侍,曾谈及宫中微末往事。据他所言,宫中太监甚多,来路不一、等级严明、分工明确、各有派系头领——倘若能驱使部分内侍协同作案,一切就简单多了。” 赵泽雍赞赏点头,欣慰道:“看来太医说得没错,你确实没伤着脑子。”语毕,大步离去。 容佑棠:“……” 左凡低声告知:“殿下吩咐不必瞒你:爆炸后,有救火的侍卫在祈元殿附近拾获一枚腰牌,现正在追查。” “嗳,这就好!”容佑棠松口气,“有线索就好!” “令尊……真是内侍?”左凡犹豫片刻,忍不住多问一句。 “是啊,不过家父已出宫七八年了。他喜欢养花养草,整日浇水松土,忙得一身汗,说也不听!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玩的?我就觉得没意思。”提起养父,容佑棠自然而然多说了几句。 左凡眼底露出艳羡之意,半晌,才唏嘘道:“好孩子,卧床静养吧,令尊是个有后福的。”他也是太监,也在物色养子人选,但挑来挑去,总找不到一个贴心孝顺的,失望已久。 可容佑棠哪里躺得住?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公公可认识八殿下?” “与皇子岂敢言相识?云泥之别啊。”左凡轻轻摇头,随后解释道:“八殿下与三公主乃王昭仪所出,还有三年及冠,目前随生母而居。” 这几句话透露的信息颇多。 “昭仪?”容佑棠难掩惊讶:育有一子一女仍是昭仪,位分也太低了!他纳闷道:“曾听殿下提过,皇子满十五岁即可出宫建府,怎的八殿下还能住在宫里?” 左凡压低声音:“目前年满十五岁仍居皇宫的有瑞王殿下和八殿下。家家有本难念经,皇家也不例外。更深的,改日你问殿下吧,左某不敢妄言。” —— 坤和宫 皇后躺着却睡不着,辗转反侧,焦躁恼怒,正闭目养神,心腹侍女却急急进来打起帘子,欣喜道:“娘娘,九殿下醒了!太医已即刻去禀告陛下!” “什么?”杨皇后翻身坐起,生气呵斥:“为何不拦住那群庸医?巴巴地跑去邀功请赏,惊扰了圣驾看他们怎么死!” 侍女立即跪下,大气不敢出。 “愣着干什么?”皇后见状更怒,低喝:“还不赶紧伺候?” “是!”侍女忙膝行靠近,准备伺候穿衣梳妆。 “慢着。”皇后眉头一皱,忽又改变主意,只抬手拢拢头发,披上凤袍,拿帕子按按眼睛,随即红了眼眶,神情焦虑地出去。 此时,太医们正束手无策: “我哥呢?父皇呢?”赵泽安痛得眼泪汪汪,委屈伤心极了,抽噎着微弱问:“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差点儿被烧死了。” “殿下,您快别哭了,伤口会裂开的。”太医苦口婆心地哄劝:“您昨夜一出事,庆王殿下即刻就进宫了,担心得跟什么似的。” “那他现在怎么还不来看我?我差点儿被烧死了。”赵泽安反反复复追问,他害怕,只想见到信赖的亲人。 此时,门突然被推开 赵泽安眼中瞬间迸发光芒,泪水迅速凝聚,以为是—— “小九,你终于醒了!”杨皇后眼眶红肿,不顾形象地扑到床边,挤开一群太医,抚摸赵泽安的脸颊,哭着说:“母后险些被你吓死了!” 赵泽安眨眨眼睛,收起眼泪,忐忑强调:“我、我险些被烧死了。” 旁边的太医硬着头皮提醒:“娘娘,九殿下有大面积伤口,全身都擦了药,暂时不宜触碰。” 皇后缓缓扭头,仍慈爱抚摸赵泽安脸颊,威严道:“你们下去吧,围着尽吐浊气,小九自有本宫照顾。” “哎——”赵泽安眼睁睁看着太医退下,紧张地抿唇,不知所措。 第24章 “小九,你可知错?”皇后腰背挺直,居高临下缓缓发问,涂着蔻丹的鲜红指甲戴着精致甲套,搁在赵泽安脸上。 “我、我——”赵泽安紧张忐忑,吱吱唔唔答不上话。 皇后叹息,幽幽道:“你本应该乖乖在寝室安歇,却突然出现在祈元殿,被火烧伤。因为你是本宫养着的,坤和宫难辞其咎,上上下下都挨了陛下斥责;又因为昨夜是老七值守祈元殿,他却擅离职守私会他人,所以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险些直接下狱。” 赵泽安惊惶愧疚,眼泪扑簌簌滴落,艰难喘息,哭着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呜呜呜~” 皇后不耐烦喝止:“先别哭!你实话告诉本宫:昨夜为什么会出现在祈元殿?是自愿的还是被奸贼挟持?” 药膏是半透明淡绿色的,被泪水化开,流到绯色枕巾上。赵泽安本能地抬手,想擦眼泪,却被皇后严厉阻拦:“好好躺着别动!你若再有个好歹,本宫当真无立足之地了!” “……对不起。”赵泽安再次道歉,强忍眼泪划过皮肤的酥痒感,小心翼翼解释:“昨儿我半夜醒来,口渴咽干,喉咙很痛,想喝水,叫倒茶,可没人答应,估计上夜的人又去找祝嬷嬷吃酒赌钱了——” 皇后暗中斥骂祝嬷嬷几句,皱眉打断:“胡说!坤和宫乃后宫之首,向来恪守规矩,哪个当差的敢吃酒赌钱!再者,后宫诸事繁忙,本宫少有清闲,祝嬷嬷虽然没奶过你,但实际就是你的奶娘,照顾你长大,你怎么能随口污蔑她呢?” 赵泽安年幼,天真率性,耿直表示:“没有污蔑她,我都亲眼撞见好几次了。昨夜我起来自己倒了茶喝,但躺回去总睡不着,忽然想起白天大哥哥说过:祈元殿有几只南边进贡的仙鹤,是站着睡觉的,而且是单脚站立哦!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借口与老七有约、偷溜出坤和宫、跑去祈元殿看仙鹤?”皇后气得脸色铁青。 赵泽安往床里缩了缩,怯生生点点头,说:“下次再不敢了。” “还下次?这次就闹得天翻地覆,还不知怎么收场!”皇后强压着怒火,硬梆梆道:“如今祝嬷嬷被你哥扣下了,还不知是死是活,她只是出于好心,盼你尽快康复,一时糊涂才在清肺汤中加了清凉败火的黄连,就算有错,也不至死。你说对吗?” 赵泽安恍然大悟:“难怪呢,清肺汤突然变那么苦,原来是祝嬷嬷加了黄连啊。” 皇后重重拧眉,勉强维持端庄形象,软声问:“你希望祝嬷嬷死吗?她可是你的奶娘,平时多疼你啊。” 赵泽安毕竟才十岁,且是在多方力量牵扯下长大的,基本没接触过阴暗血腥。此时他闭着眼睛,憔悴地思考片刻,最终叹气说:“确实罪不至死。她是被我哥扣下的?那我去问问吧,看我哥怎么说。” 小白眼狼,一个一个“我哥”! 皇后忍不住暗骂,但面上未显露分毫,微笑称赞:“这才是明白事理的好孩子。”顿了顿,皇后用更加温柔的语气问:“小九啊,你刚才说,是谁说的祈元殿有仙鹤?” “大哥哥啊。”赵泽安复述,虽严重受惊并受伤,脸白气弱,嘴唇干裂,但他仍带着几分憧憬,好奇询问:“您说,仙鹤当真站着睡觉吗?而且是单腿,睡着了会不会摔跤?” 皇后:“……”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以承天帝为首,涌进来一群人。 “小九儿?”承天帝脸上的关切不似作伪,尚穿着朝服、头戴九旒冕,坐在榻沿,欢喜道:“你醒啦?” “父皇,我险些被烧死了。”赵泽安情不自禁地委屈诉说。 “朕的小九儿这回可吃大苦头了,你放心,父皇会为你做主的!”承天帝叹息,想伸手抚摸幼子的脸颊。 皇后在门响时,动作飞快,举起帕子,按着眼睛,呜咽流泪,此时忙哑声阻拦道:“陛下!太医说小九全身都擦了药膏,暂时不可触碰,免得影响伤口愈合,您且忍一忍吧。” “好。”承天帝只能缩手,他注意到发妻的嘶哑嗓音和红肿眼睛,温和道:“小九已醒了,自有太医照顾,你回去补补眠吧。” 皇后摇头:“臣妾放心不下。昨夜一个没留意,孩子就伤成这样,臣妾真没脸见您。您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白天听说祈元殿有仙鹤单腿站立睡眠,半夜里他就好奇跑去看新鲜,这才遭奸人所害。陛下,臣妾教子无方,请您责罚。”皇后说完就跪了下去,哽咽抽泣。 闻讯随承天帝赶来的韩贵妃微微一僵,敏锐意识到不妙。 果然,承天帝立即问:“什么仙鹤单腿双腿的?你是说,小九是听了这个才半夜自行前往祈元殿?这都谁嚼的舌根?明知道小九年幼贪玩又不知轻重,还唆使他!” 皇后显得十分挣扎,为难地望向韩贵妃。 承天帝也看过去,意外挑眉,但没说什么,索性扭头问:“小九,你说,是谁告诉祈元殿有仙鹤的?” “我——”被这么多人盯着,赵泽安有些紧张,舔舔干渴的嘴唇,同样下意识看向韩贵妃。 “这是怎么回事?”韩贵妃干笑,众目睽睽,她站不住了,上前弯腰,柔声细气问:“小九,有话就说吧,啊。” 赵泽安这才鼓足勇气指出:“是大哥哥告诉我的。” 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望向韩贵妃。 “呃~”韩贵妃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最后泫然欲泣跪倒承天帝膝前:“陛下,妾全不知情呀!皇儿的为人,您是知道的,他待弟弟们一贯和善友爱。但凡平日得了什么合适的好东西,都给小九玩——” “宝和宫有的,坤和宫也有。”皇后淡淡打断,叹息道:“但妹妹有所不知,小九年岁渐长,陛下是督促他勤学上进的,本宫虽疼宠,但不能耽误孩子成才,故正想法子哄他慢慢收起玩心,认真念书习字。” 你母子俩倒好,反而千方百计勾着小九贪玩,如今险些葬送性命。皇后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领神会。 “老大呢?”承天帝沉下脸,不悦地问。 赵泽安频繁地舔嘴唇,但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皇儿从昨夜事发到现在,一直忙着追查凶手,粒米未进,也未曾合过眼。陛下要叫他来么?”韩贵妃仰脸,美目微红,似哭非哭,楚楚动人。 承天帝沉吟片刻,最终道:“罢了,追凶要紧。说到底只是无心之过,终究是小九还不懂事。你回去记得提醒他:今后说话要有分寸,身为长兄,要稳重踏实、堪当表率。” “谢陛下开恩,妾定会如实转告。”韩贵妃感激涕零,盈盈拜了下去。 皇后险些咬碎一口牙:陛下的心当真偏到胳肢窝了!昨夜不分青红皂白,就发了雷霆震怒,让坤和宫颜面扫地,连皇儿都未能幸免!如今,换成宝和宫犯错,竟这样轻描淡写揭过了? 本宫不服! 气氛不是很融洽。 承天帝心知肚明,他掩饰性地咳了咳,刚想开口时,房门再一次被推开,赵泽安重燃起希望,屏息看去—— 啊呀!我哥终于来了! 赵泽安迅速泪眼朦胧,扁嘴。 赵泽雍大踏步进来,带起一阵风,风里有血腥味,激得众人毛骨悚然。 “我险些被烧死了,你怎么才来?”赵泽安终于等到亲哥,瞬间释放出满腔的害怕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又抬手想擦。 此时皇后一门心思全集中在“陛下偏心”,早已无暇顾及“小白眼狼”了。 “参见父皇,见过诸位娘娘。”赵泽雍一语带过,旋即坐到榻前,及时阻拦:“你一身的药膏,手别乱动!觉得呼吸顺畅吗?肺部可有不适感?”这是赵泽雍最忧心的,生怕胞弟小小年纪脏腑损伤。 “疼死了,我浑身上下都疼。”赵泽安可怜巴巴地抱怨,气弱地祈求:“你拿铜镜给我照照好吗?我的脸是不是毁容了?”他其实醒来就开始害怕,只是忍着没吭声。 赵泽雍告知:“你的脸没事,烧伤集中在头顶和左上半身。” 承天帝佯怒:“看你下次还敢淘气不了!” “这就好。”赵泽安笑起来,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当时火突然烧起来,可吓人了,幸亏我用胳膊挡住脸。”语毕,又舔舔嘴唇。 你小子还得意起来了? 赵泽雍顿觉头疼,无可奈何地深呼吸。紧接着,他突然皱眉,看着胞弟发白干裂的嘴唇,问:“口渴?” 第18节 “嗯嗯嗯!”赵泽安无法点头,拼命眨眼睛。 “太医呢?”赵泽雍相当不满意,扭头扬声问:“太医都哪去了?小九渴成这样,是不能喝水还是没人喂水?” 这话像一记耳光,响亮甩到其他人脸上。包括承天帝。 庆王就是这样的汉子——真怒了,谁的颜面都不看。 “这屋里谁伺候的?”承天帝也不高兴了,慈父脸没绷住,眉间拧成个深“川”字,看着皇后问:“坤和宫究竟怎么回事?小九身边没人吗?” 怎么没人?您不是人?我不是人?一屋子的人! 小白眼狼身边的人昨夜被你仗毙一半,另一半被抓走审讯。现在你问我? 然而即使再愤懑气恼,皇后也不能表现出来,她还得平心静气地解释。 事实上,被皇后赶出去的太医们最可怜:他们挥之则去,召之即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生生承受众多不满斥责。 “慢点儿喝,别呛着,咳起来牵动伤口够你受的。”赵泽雍左手尽量放低茶杯,右手捏着芦管,默默看着胞弟的烧伤,心痛之意溢于言表。 “别急啊,切莫乱动,留疤就糟了。”承天帝还算耐心,一直没走开。几个宫妃也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关爱——但都不敢靠得太近,因为她们都看见赵泽雍的袍袖上溅了几串血点子。 赵泽安解了渴,心情又更好些,几乎是心满意足地躺着,享受亲哥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过,当他扫视一圈、看见皇后时,忽然想起来件事,忙信守承诺地开口询问:“哥,你是不是抓了祝嬷嬷啊?” 皇后眼皮猛地一跳,暗恨刚才没教好众人就赶到了,真怕小白眼狼帮倒忙!她试图挽回:“小九想奶娘啦?你啊,先好好养伤才是,别的都先放下,夫子那儿母后会去解释,让他准你的假。” 可惜为时已晚。 赵泽雍挑眉,冷冷道:“我是抓了祝嬷嬷。那人仗着自己有些资历,就倚老卖老,欺凌幼主,在小九的汤药里动手脚,铁证如山!还是二哥审出来的。” “竟有这种刁奴?”承天帝恼怒又匪夷所思地问,因为朝堂政务繁忙,他尚未得知此事。 “其实她只是——”加了黄连而已。赵泽安刚要求情,话音却淹没在皇后毅然决然的大义灭亲里:“陛下,臣妾正要向您禀明此事。祝氏是小九的奶娘,本还算勤勤恳恳,否则小九也不会念着她。只是祝氏近来越发眼空心大,仗着是哥儿的奶娘,就处处卖老资格,臣妾岂能放任不管?于是就敲打了她几次。没想到她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怀恨在心,竟敢拿小九的汤药泄私愤!如此歹毒之人,坤和宫绝不姑息,请陛下定夺!” 咦?你刚才不是叫我求情吗?难道我误解了你的意思? 赵泽安懵懂地看着皇后,但没好意思问,怕她又觉得他笨。 “不必多说,按律处置即可。”承天帝憎恶地黑脸。而后严肃问:“老三,案子有进展了吗?” 赵泽雍看看胞弟,低声道:“父皇,咱们出去谈吧。” 承天帝点头,起身,叮嘱幼子:“你要听太医的话,专心养伤,父皇有空再来看你。”赵泽安极不舍,但只能点头。承天帝又语重心长对发妻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坤和宫,也该管管了。” “……谨遵陛下令。”皇后咬牙屈膝。 赵泽雍目不斜视,只顾专心嘱咐太医:“好好照顾小九,本王必定有赏。倘若他不遵医嘱,尽管告诉本王。”而后,赵泽雍又指派几个可靠的人前来照顾,这才放心离开。 —— 过年难,年难过。今年分外难。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容佑棠始终牵挂着家里。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恍惚听见街头巷尾孩童在齐唱腊月歌。 梦中,容佑棠仍睡在家中榻上,一觉黑甜,温馨惬意。天还没亮,外面已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闻到热气腾腾的食物香气,想必厨房一定摆满了吃的。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先别叫,除夕夜得守岁熬一宿,让哥儿多睡会儿,他还在长身体。” “哎,好嘞。”管家风风火火忙碌着。 “老爷,您看看这菜色妥不妥?可还需要添几样?”张妈系着围裙询问。 容开济和蔼道:“按旧例即可。哥儿口味清淡,他喜欢吃的,尽量都备上,家里就他一个孩子……” 容佑棠砸吧砸吧嘴,换了个姿势,睡梦中笑起来,喃喃道:“爹~” 冷不丁,耳边却传来“刺喇~”刺耳清晰的一声,容佑棠瞬间惊醒,他一贯浅眠。 费力半睁开眼睛:桌上烛火明亮,庆王正端坐,翻阅几份文书,他换了件袍子,面带倦容,但仍身姿笔挺。 “殿下?”容佑棠疑惑喊一声,以为还在做梦,但随即彻底清醒,一激灵睁大眼睛,紧张问:“过年了吗?今天几号?” 赵泽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腊月二十八。你梦见过年了?一直吧嗒嘴,还流口水。” 容佑棠大窘,立即抬手摸嘴角——并没有流口水啊? “哼。”赵泽雍发出个颇为愉快的鼻音,气定神闲,又“刺喇~”一声翻页。 容佑棠马上知道对方心情不错!他掀被下床,兴冲冲挪到桌前,急切问:“殿下,凶手抓住了是吗?” 赵泽雍扫一眼仅穿月白里衣的少年,说:“不怕着凉?你的袍子在那儿。”说完朝角落屏风一点下巴。 这时候谁还管袍子啊! “没事,我不冷,宫里用的地暖。”容佑棠自发落座,但不敢凑近看那叠文书,只能眼巴巴又问:“殿下,凶手抓到了吗?九殿下清醒没有?” 赵泽雍细细翻阅完毕,把文书码得整整齐齐,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小九醒了。万幸,并没有损伤肺腑。只是头发被火燎得精光,伤口又痛,哭了半日。” “那头发……?”容佑棠小心翼翼问,心想任谁也接受不了自己变成秃子的。 “只是被燎光,侍卫及时给泼了水灭火,会长出来的。” 容佑棠由衷松口气:“这就好。”顿了顿又顺口问:“那您怎么不陪着他?九殿下其实非常依赖兄长,他只是不好意思明说。” “你倒挺了解他。”赵泽雍嘴角弯起,但很快收起笑容,无奈道:“本王已成年,按律不得夜宿坤和宫,只能等天亮再去。不过,最近特殊时期,父皇都会歇在中宫,左凡也留那儿了。” “这样挺好。”容佑棠迫不及待又问:“那,凶手抓到了吗?除夕就要到了!” 赵泽雍屈指轻点:“口供连夜审出来了。待天亮早朝,面呈父皇御览。” ……听意思似乎是还得继续往下查? “殿下,凶手狡猾吗?”容佑棠想了想,换一种方式发问。 然而,赵泽雍一听就明白了,虎着脸训:“拐弯抹角的作甚?凶手……应该是不能抓了。” 不是“抓不到”,而是“不能抓”。 线索指引到谁身上去了?难道是皇家内斗?那确实难办,捅出来叫全天下人议论耻笑,皇室尊严扫地。 容佑棠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口。 “下午至上半夜,本王和大哥、二哥,六弟七弟,五弟,联合审讯抓获的嫌犯。”赵泽雍闭眼,揉捏眉心。 嫌犯一定求生不得、求生不能……容佑棠光听就能想象出刑讯经过。 “来回拷问,几个嫌犯最终松口。但他们分别供出的上级中,均指认了坤和宫、宝和宫的掌事太监。”赵泽雍面露嘲讽。 哇,好一本乱账! 容佑棠叹为听止。 “有人自然不接受,生气得很,亲自动手,弄死两个,犯人却仍未改口——宫里的手段,铁打硬汉也扛不住,口供应当为真。众兄弟都在场,俱看在眼里,总之,嫌疑是有的。” 容佑棠有些不甘心,叹息道:“那,凶手只能是那两宫的掌事太监了?” “唔,多半是。”赵泽雍冷笑:“若再往下查,还不知道揪出谁来!” 遮羞布皇帝是不会让扯的,查到这种程度,波及实在太广。 容佑棠忍不住同情道:“所以,九殿下只是不幸被牵连的。” “幕后真凶确实狡猾。”赵泽雍脸色凝重,“不过,当他发现纵火现场呼救的是小九时,有意放弃引爆计划,给了小九逃生的机会。” 细思极恐! “想不通。”容佑棠摇摇头,“凶手究竟是想对付坤和宫还是宝和宫?七殿下还是祈福宝塔?如果不是九殿下出事,您应该也会被——”容佑棠猛然住口,站起来,尴尬看着庆王。 赵泽雍莞尔,并不生气,佯怒道:“口无遮拦!大家心里都明白,不必说出来。” 呃~ 容佑棠低头看脚尖,略定定神,抬头,没话找话,后知后觉问:“时辰还早吧?您怎么不睡会儿再去上朝?” 赵泽雍扭头看一眼自己被褥凌乱的床。 什、什么意思? “轰~”一下,容佑棠如醍醐贯耳,不敢置信地问:“这、这是您的房间吗?” 看着不像啊,一点儿也不富丽堂皇! “本王的书房在隔壁。”赵泽雍简单解释。此处是已故淑妃的寝宫,她生前亲手布置的长子卧房,处处带有亡母音容笑貌,睹物思人,故赵泽雍后来多半歇在书房。 难怪了,我梦中惊醒会看到殿下!他应该是忙得太累,一时没想起我在这儿,顺脚走来的。 容佑棠顿感内疚,立即过去整理床铺,紧张道:“实在对不住,冒犯冒犯,不知道这是您的下处。殿下,您快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血肉之躯,两夜一天,赵泽雍确实也累了,倦意甚浓,但仍记得问:“那你呢?” “我卧床一天多,早睡饱了,外间有个罗汉榻,我去那儿躺着,天亮再挪到别的房间去。”容佑棠干脆利落地宣布。 罗汉榻太小,赵泽雍个高腿长,躺不开。 “唔,也行。”赵泽雍点头,没精神再多说什么,走到床边,脱了靴子,直接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几乎沾枕即眠,呼吸悠长平稳。 “……”容佑棠傻眼,站在床前想了想,最终伸手,把被子给帮忙盖好大半,再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开。 唉,做皇子压力真大,圣上一声令下,他儿子们都得行动起来,废寝忘食地忙。 但,虽然左公公照顾九殿下去了,这宫里也还有其他人啊,怎么就没给殿下另收拾个房间? —— 容佑棠好奇思考着,迷迷糊糊在罗汉榻上入眠,等他一觉睡醒,房中又空无一人了。 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回到了床上! 梦游吗? 容佑棠纳闷地坐起,刚掀开被子想下床,房门就被轻轻叩响,有清脆的女声恭敬道:“公子,奴婢们进去伺候了。” 公子?奴婢们? 容佑棠茫然看着门口:门开,走进来四个年轻宫女,个个轻盈娇俏,装扮一致,微笑大方得体,分别端着洗漱用具、干净衣物等。 几个女孩屈膝福了福。 容佑棠:“……” “公子休息得怎么样?”为首的宫女脆生生上前问,说话就要跪下为容佑棠穿靴。 “我、我天!”容佑棠火速缩脚,慌忙挪到床尾,吓得都结巴了:“起来快起来,你、你跪我干什么?” 宫女们齐齐抿嘴笑起来。 第19节 “殿下呢?”容佑棠还是第一次被年轻姑娘堵在床上,窘迫得脸红耳赤。 “殿下上早朝去了,嘱咐奴婢们好好照顾公子。” “别,别,不敢劳动几位姑娘,我自己没问题。”容佑棠连连摆手,坦然相告:“我是殿下小厮,咱们一样的身份,没得折煞我了。” 宫女们又抿嘴笑,个个一副“你知我知”的隐晦表情:今早端水进来时,我们亲眼见到殿下抱着你放在床上!多少年了,第一次见到殿下往床上放人。 “公子这样说,才真是折煞奴婢们了。” 几个女孩都眼尖,看穿容佑棠不是恃宠而骄的恶劣性情,她们脸上笑眯眯,手上却不由分说,周到细致把容佑棠揉搓一遍,又端上汤粥糕点,开始照顾早膳。 “姑娘,我是说真的,殿下同意我另找房间,以免打扰他办公休息。”容佑棠极力解释争取。 “公子,您要用哪样?奴婢给您布。”宫女恭谨带笑,说话柔声细气,“任你暴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 容佑棠张张嘴,独角戏终于唱不下去了,无可奈何道:“那好吧,等殿下回来,我当面问他,你们就知道我没有说谎了。” “这粥温得刚刚好,公子用一些吧?您是殿下房里的人,有什么话,殿下待会儿就回来了,到时慢慢说不迟。” 房里的人?什么叫房里的人? 容佑棠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回神后,他第一反应是内疚汗颜:殿下,我对不起你。咱们共处一室,她们误会你是龙阳断袖了,怎么办? 庆王殿下英明神武,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怎么可能短袖? 容佑棠崇敬至极地想。 —— 早膳刚撤不久,庆王就回来了,带着一群人,担架抬着赵泽安。 “咱们一起睡好吗?”赵泽安脑袋缠满纱布,期待地问。 “不妥,你的伤口正在愈合,蹭破皮会留疤。”赵泽雍回绝,指挥道:“手脚放稳了,别颠着人。东厢房收拾好了没?” “回殿下,已收拾妥当。” 赵泽雍吩咐:“带他进去。另外,去个人到太医院通知一声,请太医今后到这儿看诊。” “是。” 赵泽安百无聊赖玩手指,嘟囔道:“自己睡就自己睡,我才不稀罕跟你挤一块儿。” 庆王戏谑问:“那刚刚是哪只小狗儿说想跟我一起睡?” “……”赵泽安一愣,继而恼羞成怒,失去理智:“汪汪汪~我要是小狗,你就是大狗,咱们一家——” 一众下人忍不住喷笑。 “好了好了!”赵泽雍率先示弱,宠溺无奈道:“说不过你。进屋歇着吧,好不容易把你从坤和宫带出来,别捣蛋。” “哼~”赵泽安在亲哥面前是属螃蟹的,张牙舞爪横着走。他掰弄手指头玩耍片刻,忽想起来问:“哎?不是说容哥儿进宫来看我,结果被炸伤了吗?他人呢?” 赵泽雍刚要开口,抬眼就看到容佑棠又慢腾腾扶着栏杆挪步,远远就高兴地问:“是九殿下回来了吗?” 赵泽安也高兴,想抬头,却被兄长眼疾手快按住了,只能挥挥手:“是我!听说你被炸飞了,还好吗?” 咳咳~ “只被炸飞一点点而已,没什么大碍。”容佑棠跟着担架走,好伙伴四目相对,俱唏嘘感慨不已,絮絮叨叨诉说彼此遭遇。 “……哎,你是没看见,那火忽然就起来了,熊熊燃烧啊!”赵泽安故作深沉,小脸严肃板着,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讲述惊险一幕:“说时迟那时快,我裹着披风,果断跳下榻,大声示警,呼喊侍卫进来救火——” 庆王煞风景地打断:“跳下榻之前,你若能果断脱掉披风,头发就不会被燎光了。” “嘿!”赵泽安怒目而视,用眼神表达强烈抗议。 众人忍笑低头。 容佑棠好言解围:“其实九殿下是非常勇敢的,梦中惊醒发现起火,能够立即设法脱险,多难得!由此可见,自古英雄出少年。” 庆王无话可说地暼一眼某人。 “哼~”赵泽安炸起的毛这才被捋顺了些,忿忿不平道:“连父皇都夸我勇敢呢。”你个不识货的家伙! 一群人围着担架憋笑,步入高大敞亮的东厢房。 唉,皇宫门槛都那么高! 容佑棠扶着门框,刚想小心翼翼抬脚,身后的庆王见状,顺手将人抱了进去,随口告诫:“你也是伤患,好好卧床静养,别老出来溜达。” “是。”容佑棠爽快答应,转身挪步坐在榻前,继续认真耐心听九皇子倾吐满腹的话。 赵泽雍看着一大一小相谈甚欢,很是不解,失笑摇头。 这时,左凡上前告知:“殿下,郭公子兄弟二人护送杨老夫人、杨夫人,一起进宫探望九殿下。” 赵泽雍担忧皱眉:“老夫人来了?” “是,皇后已准了。” “你们准备待客,本王亲去迎接。”赵泽雍下令,略整整衣袍,扬声告知:“小九,外祖母舅母和表哥们看你来了,待会儿要让老人家宽心,明白吗?” “哦,知道。”赵泽安懂事地点头。亲戚来探,竟然劳动老祖宗进宫,他当然是高兴的,聊得更起劲了。 —— 雪后暖阳,乾坤朗朗,天地澄明。 但这个时辰,御花园没什么人逛。 赵泽雍步履匆匆,赶去迎接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当然知道宫外焦急,但这两天忙着破案,实在分身乏术——其实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但承天帝御笔一挥,圣旨一下,匆匆发落几个人,明黄天威便强势掩盖脏污黑幕,并喝令不准掀开。 家家有本难念经,皇家也不例外。 赵泽雍上朝呈交口供前,就已料到结果,因此毫不惊讶,平静看着承天帝自欺欺人。 唯有一声叹息。 越过小径,穿过假山石洞,绕过亭台楼榭,赵泽雍踏上一个种满花木的山包,准备抄小路去中门。 但正要登顶时,他突然听到一声稚嫩凄惨的“叽~”,同时传来愉快轻笑。 谁? 赵泽雍疑惑,屏息凝神,隐匿行踪,远远地眺望: 是八弟。他在干嘛? 赵泽宁蹲在地上,手上抓着一只雏鸟,脚边有一小团血肉模糊的物体。 他动手,缓缓拧动雏鸟左腿,不断加力,那鸟扑扇翅膀,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咔~”一声,左腿断了。赵泽宁全神贯注,看起来乐在其中。他又拧动那断腿,突然用力,硬生生拔下,血溅出来,雏鸟大张嘴巴,却已失声,浑身抽搐,赵泽宁畅快得意,捏着拔下来的腿骨,胡乱戳刺雏鸟伤口。 第25章 扭断的腿骨尖锐,戳刺搅动伤口,雏鸟失声片刻,又开始凄厉鸣叫,濒死挣扎。赵泽宁的愉快笑容逐渐转为亢奋冷酷,看得人头皮发麻。 八弟私底下怎么这个样子?竟然享受虐杀动物? 赵泽雍无法理解的惊呆了!他戍边卫国,驰骋沙场十数载,但上阵杀敌时,都是做过特殊心理建设的,绝没有哪个正常人喜欢杀戮,更不会刻意虐杀生命以获得快感! “八——”赵泽雍下意识想开口阻止,决定好好地管一管。谁知他刚张开口,山坡对面就传来钗环碰撞特有的清脆声,并有女孩小心翼翼的呼唤:“哥哥?哥哥你在哪儿?” 三妹妹?他们兄妹来这僻静地方做什么? 赵泽雍行三,比八皇子兄妹年长许多,他常年戍边,年末回京多是家宴、喝茶看戏,双方表面关系尚可。但说深交?还真没有,毕竟不在一起生活。赵泽雍眉头紧皱,按捺下情绪,重新隐藏好。 “你怎么找来了?不是跟姐妹们在暖房赏花吗?”赵泽宁随手丢弃虐死的雏鸟,拍拍手站起来,脚边就有了两团血肉模糊的物体。 今年十四岁的三公主轻轻摇头:“大姐姐一会儿就乏了,说不好看。” “她说不好看、你和二妹妹就跟着散了?”赵泽宁脸上浮现戾气,“永远要别人迁就她!” 三公主纤瘦娇小,头发稀黄,怯懦内向,丝毫没有皇家明珠的风采。她忙解释:“大姐姐心情不好,她对定下的周家嫡次子不是很满意,所以最近都恹恹的。”说完,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只死鸟,面露惧色。 “她心情不好,大家就得陪着不好?”赵泽宁冷笑,嘲弄讥讽道:“年后她都二十一了,比那周家嫡次子大三岁!京城里差不多的青年才俊全被她挑了一遍,真以为自己天仙呐?刁蛮——” “哥哥别说了,当心被人听见!”三公主紧张地东张西望。 “怕什么?没人。”赵泽宁掸掸袍袖,“四哥患有先天心疾,寿数堪忧;她外祖从兵部退下来,儿子却没顶上,已是没落了。否则,你以为周家能尚公主?” 三公主讷讷地说:“可听说是皇后娘娘亲自保的媒啊,那周家公子是她亲外甥呢。” “哼,她倒热心,但你也不想想——唉,算了,你个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赵泽宁屈指轻敲胞妹额头,宽慰道:“妹妹且再忍忍,年后周家就会迎娶长公主,到时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二妹妹温柔和善,以后你俩一块儿玩。” “嗯,我都听哥哥的。”三公主极依赖胞兄,但看着死鸟,她忍不住鼓足勇气劝:“这鸟儿怪可怜的,哥哥,你以后别这样了,叫人看见不好。” 赵泽宁直接牵了胞妹下山,痛快答应:“行,今儿只是碰巧打发时间罢了。咱们回去,看娘在做什么。” 兄妹俩携手同行,背影都很瘦削,温馨亲昵中透出几分……相依为命? 赵泽雍走出来,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把八皇子、三公主当成胞弟差不多来对待,每次从西北送土物回京,必少不了那对兄妹的份。 这其中还有个原因:赵泽雍及胞弟是生母早亡,而八皇子三公主虽有生母,却是位分极低的昭仪,王昭仪本是韩贵妃的陪嫁丫鬟……后宫之人,大多“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赵泽雍却看不惯有人专欺凌弱小,故年少未离京时,他没少为八弟三妹妹出头。 八弟长大后怎么这样?享受虐杀者,性格多少有些扭曲。 赵泽雍喟然长叹,默默掩埋遭虐杀的雏鸟尸体,调整情绪,匆匆去迎接年迈外祖母。 —— “可怜的九儿啊,才几天没见?竟重伤至此了!这是要老太婆的命啊,哎哎哟~”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扑在榻前,看着烧伤的外孙心疼不已,老泪纵横,捶心,颤抖着喊:“究竟哪个下的毒手哇?小九才几岁?能碍着谁的路?挨千刀的,竟对小孩子下手!呜呜呜~” 这是容佑棠第一次见到定北侯府的老夫人。容母错付终身、婚姻不幸,生前时常暗中饮泣,导致容佑棠每听闻女性哭声,即刻忆起亡母——唉,看来老人家是真疼外孙,哭得这样伤心! “老祖宗,其实我只烧伤一点点,是太医谨慎,才给涂了满身药膏,您别哭了。”赵泽安躺着不能起来,只能尽量把伤势往轻了说。 赵泽雍陪站一旁,宽慰道:“您老保重身体要紧。小九没有受内伤,太医院不乏能人,他们有信心让小九的皮肤长好。” “老身这把老骨头,迟早要下去跟老头子团聚的,还有、还有苦命的女儿……媛媛,为娘没照顾好你留下的骨血呀!”老夫人提及亡夫和爱女,顿时加倍哀痛,她缓缓扫视整个厢房,触景伤情道:“从前媛媛在世时,老身月月进宫探望,母女一齐照顾雍儿,这间屋子,老身曾午间小憩过几次。”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中年丧女,随后又失去丈夫,老人家永远无法释怀。 赵泽雍环顾厢房,始料未及,忙告罪:“是我没安排妥当,您别难过了。” 围在榻前的还有郭夫人及二子,都在想方设法宽慰开解。 老夫人痛哭一场后,拿帕子擦干眼泪,握着大外孙的手,称赞道:“好孩子,难为你能把小九移到这儿来养伤,老身去到那宫里就浑身不自在!那儿尽出心狠手辣之徒,好主子养的好刁奴,竟敢给小九下药!” 这就明白在说坤和宫了。 第20节 郭远立刻给母亲使个眼神,郭夫人忙上前,朝中宫方向一伸食指。 “哼!”老人家愤然板着脸,勉强忍了。 这时,外圈的郭达抽空问容佑棠:“你伤得怎么样?不碍事吧?你小子不错嘛,进宫帮了不小忙。”郭达已经知晓破案过程。 容佑棠尴尬道:“郭公子快别这样说,我跟去走一趟还受伤回来,给殿下添不少麻烦才是真。” “哎,那可是爆炸,谁预料得到?前天令尊上庆王府寻你,恰好我碰见了,还聊了几句。” 容佑棠紧张起来:“聊什么啊?我家里没事吧?” 郭达笑着说:“放心,没事,令尊只是想接你回家过年,不过你现在是庆王府的人了,哪里过年都一样。” 容佑棠呆了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一样?” “当然不同,全家团聚才叫过年。”老夫人忽然苍凉感慨一句,嗔道:“小二又捉弄人!”顿了顿,她招招手:“你就是容哥儿?早听小九提过,他说你待人诚挚,聪明又有耐心。真是好孩子。” 啊? 容佑棠忙上前,低头就看见躺床上的赵泽安得意洋洋邀功的眼神:听,我说了你的好话! “老夫人过奖,是九殿下谬赞了。”容佑棠恭谨道:“事实上,是在下蒙两位殿下帮助良多,此生做牛做马都偿还不了那恩情。” 又做牛做马?就你小子这身板,做了牛马也干不动活。庆王面无表情地想。 “不必过谦,小九说你好、小二也说你好,雍儿把你带在身边,老身虽一把年纪,却还是看得出来的。”老夫人慈祥和蔼,眼神清明洞察,她拿出个观音白玉佩,说:“听说你协助破案时受了伤?这个玉佩你拿着,高僧开过光的,可除灾消难、保平安。” 呃~ 容佑棠脱口就要婉拒,但想了想,又及时刹住,改为望向庆王:殿下? 赵泽雍颇为满意日渐上道的小厮,允许道:“老夫人所赐,你就收着,今后认真当差就是。” 也是,堂堂定北侯府老封君赐物,推辞倒显得不敬不美了。 “多谢老夫人。”容佑棠垂首接过,触手便知是好东西:细腻温润,已达羊脂级别。 赵泽安顺势撒娇逗老人家欢心:“老祖宗,那我呢?” “哎哟哟,哪能忘了小九儿啊?”老夫人终于笑起来:“府里年下有世交送来一对孔雀,开屏时可漂亮了。还有不少的好玩东西,都给你留着呢!” “真的吗?那孔雀睡觉是不是也单脚站立啊?” 郭夫人笑道:“哎?这还真没注意,舅母今晚就瞧瞧去。” 祖孙舅甥三人随即就“动物睡姿”这个话题进行愉快交谈,一派和乐融融。 赵泽雍给两个表弟递了眼神,眼尾又带上容佑棠,示意几人到隔壁书房。 一出门口,他们却遇见总管太监李德英,后者忙行礼问好。 “李公公前来所为何事?”赵泽雍客气问。 李德英笑得一团和气:“回殿下,陛下听闻郭老夫人进宫探望九殿下,特留午晚两膳、赐宴静和宫。” 老定北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刚强忠烈,承天帝下旨风光厚葬,并加封其遗孀、荫封其子。因此,只要郭老夫人进宫,必得赐宴。 赵泽雍毫不意外,点点头:“老夫人就在里面,李公公进去吧。” 李德英躬身垂首退避边上,让庆王一行先过去才抬脚进屋。 容佑棠因着养父原因,对内侍总管挺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看?”郭达屈指轻弹容佑棠额头,恶劣恐吓道:“小心被抓去净身变小太监!” 容佑棠敢怒不敢言,奋力快挪步到庆王身后。 “小二,这是皇宫。”郭远淡淡提醒,他跟胞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严谨刻板得像国子监老先生。 赵泽雍率先跨进书房门槛,他余光一转,顺便又把伤患容佑棠提了进去,动作自然流畅,后面郭家兄弟却凛然心惊——殿下待他竟这般好了? 郭达把吓掉的下巴按回去,咽咽口水,突然觉得以后不能再随意捉弄小容儿了。 “多谢殿下。”然而容佑棠却浑然不觉,只当庆王是冷面热心肠的英雄好汉。 “都坐吧。”赵泽雍落座并招呼,特意吩咐容小厮:“你也坐,若撑不住,回去躺着也行。” 容佑棠忙摇头:“不用,我坐一会儿没事。”这样的谈话场合,我绝不能错过。 “唔,随你。” 郭达听了又是一惊:我的天!这还是庆王表哥吗?区别待遇啊他,对我怎么那样严厉! “今天早朝上,陛下将坤和、宝和两宫的掌事太监判了斩立决,案子估计就那样揭过了。”郭远开口就谈正事,没有任何闲话的。 赵泽雍点头,补充道:“另外,父皇暂夺皇后管理后宫职权,勒令其先整顿肃清坤和宫,韩贵妃那边也是类似的处罚。如今由庄妃、宸妃代理后宫。” “宸妃娘娘她……?”郭远有些迟疑。 “老七那点破事人尽皆知,父皇若严惩他,大哥二哥就不能轻放。”赵泽雍低头喝茶,镇定从容地指出:“除夕夜将至,家宴缺人就不好看了,父皇是君上,但也是父亲、是家主。他这些年,倒越发慈爱了。” 从前就不慈爱吗? 容佑棠陪坐末席,侧耳倾听。 “那小九岂不白白被牵连了?”郭达忿忿不平。 赵泽雍叹息:“这次的处罚结果,已是本王和五弟、老六老七、宸妃娘娘联合争取的,如今父皇圣旨已下,再继续查,就是吃力不讨好,会背上抗旨不尊的罪名。自古天威不可冒犯。” 郭远一板一眼宽慰:“殿下请释怀。陛下是君父,您是儿臣,能怎么样? 容佑棠想说话,但看看场合,又有些犹豫,毕竟他的身份是“庆王新收的小兵/小厮”。 赵泽雍端坐上首,自然看得清楚,遂吩咐:“有话就说,犹犹豫豫做什么?” “是。”容小厮这才敢开口:“殿下说陛下不仅是君上、还是父亲、是家主,我想他心里一定明白谁受了委屈。若受屈者生气跳脚……咳咳,若受屈者坚持喊冤,公然抗议判决,他定会不高兴;但若受屈者尊重圣裁,愿意顾全大局,隐忍接受,他反而会怀疚于心——有可能这件事叫人受了委屈,会在别的地方做出补偿呢?” 比如北郊大营指挥使啊殿下! 容佑棠自始自终都希望庆王能够留京。 “你小子惯会琢磨这些。”赵泽雍慢条斯理说,语气听不出褒贬。 但郭达反而迅速想开了,赞同道:“表哥,其实容哥儿说得没错:既然吃亏已是吃定了,索性闭眼一口吞下,彰显彰显咱的肚量,总不能吃亏还不讨好啊!” “你们一对赖皮脸。”赵泽雍严肃评价。 容佑棠只作听不懂,郭达则浑不在意,还笑嘻嘻对容佑棠说:“小赖皮脸,说你呢。” 容佑棠:“……”我只微笑我不说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郭远叹气,建议道:“殿下,看来就此收手反而最妥。” 赵泽雍沉吟不语。 “表哥,您从西北不是带回好些东西吗?那些药材宝石是敬献陛下的年礼吧?可别忘了叫人送进宫来。”郭达一打定主意,立即抛开其他情绪,开始全力朝目标方向靠拢,这点倒也可贵。 赵泽雍闭目思考。 郭远则直接表示:“父亲已将定北侯府献上的年礼托我们送了进来,他的想法跟容小公子不谋而合。” “你们像约好了似的。”赵泽雍无奈一笑,正色道:“回去转告舅舅,请他放心,本王不会再像当年母妃意外身亡那样,撕破脸皮跟人对着干。”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上次鲁莽对抗,惹得父皇恼怒下旨,罚我远赴西北,险些死在边塞。如今,我不能再叫亲者痛、仇者快了。 郭远长长吁口气:“您能这样想,我们在宫外就放心了。” “那就这样。”赵泽雍拍板,嘱咐道:“小二,你出宫后顺路去一趟庆王府,叫管家把年礼拟单子送进来,白放着也是发霉。” 郭达忍笑:“行!” “至于北郊大营一事,估计这几天父皇就会宣布,赶在众武勋离京赴任之前。子瑜,回去叫大家沉住气,切忌急态。”赵泽雍叮嘱。 郭远一边应承:“是。”一边下意识望向容佑棠:这种事情也能当着外人说吗? 孰料容佑棠一丝异样也无,比谁都理所当然——因为他前世亲历过兴建北郊大营的始末,怎会吃惊? 我知道殿下会是指挥使,可惜不能告诉你们,憋死我了…… 郭家人依旨用完晚膳才出宫,同时,承天帝赐下比往年更丰厚的年礼,足足装了一车。 —— 炮竹声中一岁除,火树银花贺除夕。 宫里的烟花,比外面精致华美百倍不止。 但容佑棠却看得落寞冷清。 他留在宫里养伤过年,非常想念温馨舒适的家。 唉,爹一定担心极了,我这些天都没回去。 静和宫当真静悄悄。 虽然赵泽安未伤愈,但承天帝还是命令庆王将其带去家宴,哪怕人是躺着的,皇帝也觉得算全家团聚。皇帝也是人,而且是花甲老人,对美满亲情也是重视的。 容佑棠独自坐在小花园亭子里发呆。虽然静和宫有不少侍女太监,但他们是下人,当然不敢这样随意自在,仍是兢兢业业地当差。 桌上摆着简单几样糕点果子,因伤不能喝酒,但温着甜汤。 其实也不错了,有吃有喝。 容佑棠自我安慰,舀起五果甜汤喝,谁知后肩忽然被拍了一下! 咳咳,咳咳咳……容佑棠吓得甜汤呛进气管,咳嗽牵动内伤,脸痛苦皱成十八褶包子,扭头看:又是八皇子! “你倒会偷闲享乐。”赵泽宁施施然落座,随手拨弄几下糕点坚果,慢吞吞问:“过年就吃这些啊?” 不然呢? 容佑棠挺生气的,因为八皇子两次都从背后吓人。 “三哥吃宴席去了,没陪你,委屈吗?”赵泽宁悠闲问,自顾自剥了榛子吃。 这话容佑棠听得懂,但不想回应,他咳顺气息后,故作惊讶地说:“对啊,殿下带九殿下赴宴去了,不在静和宫,您请去设宴处寻吧。” “谁说本殿下是来找人的?”赵泽宁掀起眼皮,用力将榛子壳弹向容佑棠脑袋。 “……”容佑棠简直无话可说,他开始觉得八皇子的心理年龄比九皇子小,否则怎会如此幼稚无聊? “不说话?”赵泽宁又丢个榛子壳过去,轻笑道:“上了三哥的床,就把自个儿当王妃了?你也不照照镜子。” 这话既粗鲁无礼又下流恶心! 容佑棠当即站起来,义正词严、一字一句道:“您怕是误会了,庆王殿下何等人物?小的有自知之明,从不敢逾越亵渎!” 第21节 “呵呵。”赵泽宁回以鄙夷一笑。 容佑棠气得胸膛起伏,却不能破口大骂,正僵持间,忽听见前面传来庆王的声音:“八弟怎么在这儿?” 赵泽宁起身,开朗带笑地回答:“哦,四哥禁不住热闹,我送他回去歇息了。我想小九有伤,应该也待不久,所以顺路来看看他。” 容佑棠松了口气,默默走向庆王。 “小九喝完药,刚睡下了。”赵泽雍温和道:“八弟,父皇刚宣布年后拟建北郊军营,快回宴厅去吧,父皇问起你了。” 赵泽宁一愣,欲言又止,最终说:“好吧,三哥,那我去旁听凑凑热闹,明日再来看小九。” “去吧。” 目送八皇子离开后,容佑棠迫不及待想打听北郊大营一事。 第26章 谁知庆王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容佑棠手心,笑着说:“拿去,放在枕头底下,压祟辟邪,夜里睡觉就不会吧嗒嘴流口水了。”庆王好笑地说,自顾自进屋去。 我睡觉没有流口水……吧? 容佑棠愕然又尴尬,愣在原地,低头细看手心:原来不是一个东西,而是好几个红封袋被揉成了一团。袋面都红底挑金丝银线,绣着龙凤、龟蛇、双鱼、星斗等图案,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殿下竟然给我发红封! 容佑棠唏嘘感慨半晌,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他没想过全收下。 “殿下?”容佑棠原样捧着一团红封袋,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寻人。 “唔。”赵泽雍已除了外袍,端坐书案后,认真批阅公文,提笔写字的手宽大有力,非常稳。 容佑棠上前,按例叩首说吉祥话:“值此辞旧迎新之际,特恭贺殿下新禧,祝您诸事胜意,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同贺。”赵泽雍略抬手:“起来吧。” “谢殿下。”容佑棠把红封袋都放在书案一角,笑眯眯问:“我能不能拆开看看?” 赵泽雍奇异道:“你想拆就拆。” “其实,我很想知道宫里的红封里头都装的什么。”土包子容佑棠坦然相告,兴致勃勃把全部小袋子拆开、把东西一一倒出来,排列整齐。 赵泽雍继续书写,头也不抬地说:“无非金银玉之类的东西罢了。” 容佑棠用指尖拨了拨,果然桌上一堆大多是金锞子,少数银锞子和玉如意,均属内造,精致华美,光灿灿,亮闪闪。 “咦?有个这样的。”容佑棠拿起个雕成斗剑式样的玉佩,第一眼就看上了,立刻下定决心。 赵泽雍抬眼一看,莞尔道:“小九也喜欢那个。”斗剑玉佩乃庆王府所出,是管家按照家主脾性,特意请工匠打造的辟祟品。 “嗯,我觉得这个好。”容佑棠欣赏片刻,装回红封袋,直接收进怀里。然后把其它的也原样装好,推到庆王眼前。 “?”赵泽雍不解地抬头。 “殿下,我有斗剑玉佩了,这些您赏给其他人吧。我一个新来的,怎能收这么好几份?委实受之有愧。”容佑棠不好意思地解释。 赵泽雍颇感意外,定定看着眼神清澈澄明的少年,后者并不回避,恳切对视。 “好。”赵泽雍温和笑起来,称赞道:“本王赏罚分明,论功行赏,从没有试探的意思。但你能这样做,很不错。人若能抵挡住物质的诱惑,大小能成事。” ……竟能说出这么些道理? 容佑棠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承认:“咳咳,我只是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压根没做多少事,全收下就太厚脸皮了。” “哦?”赵泽雍搁笔,愉快笑出声,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往后靠,戏谑道:“赖皮脸也会不好意思?郭小二已经多年没红过脸了。” 容佑棠悻悻然,谦虚表示:“可我哪能跟郭公子相提并论呢?” 谁知庆王更愉快了,笑声浑厚有力,略带磁性,难得的放松惬意模样,剑眉星目,眼神深邃,高鼻梁,英武而极富男子气概。他说:“唔,你要努力,争取赶超子琰。” 容佑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庆王! “那行吧。”赵泽雍收起笑容,吩咐道:“其实大家都得了。既这样,就把它们妥善分给贴身照顾小九的人。传本王的话,就说九殿下伤势恢复良好,特赏跟着伺候的人双份。” “是!”容佑棠揣起红封袋,立刻转身去执行。 ——他年纪小小,家境一般,却不贪财,这点十分难得。 赵泽雍满意颔首,重新提笔批阅。 九皇子就在前面东厢房养伤,身边日夜有人照料。容佑棠很快回转,眉开眼笑地说:“殿下,都送出去了,他们很惊喜,托我给您带好多吉祥话。” “唔。” 容佑棠回到外间,特别想细细打听北郊大营一事,可探头看看:庆王正在全神贯注地处理公务,表情严谨肃穆,这种时候不能一再打扰。 哎~ 容佑棠只能按捺下着急,落座罗汉榻,掏出斗剑玉佩把玩,打发时间,后来干脆躺下去,闭目养神。反正只要别发出噪音,庆王就不会过问。 同时,赵泽雍也很快习惯了外间有个安静机灵的小厮。大半个时辰后,他处理完全部公文,捏捏眉心,端起茶杯,皱眉又放下,说:“倒茶。” “……”外间悄无声息。 “倒茶。”赵泽雍重复,略提高音量。 “……哦!来了来了!”容佑棠从浅眠中惊醒,赶紧从外间端了温着的茶水进去。 此时已是亥时末,本该静谧安寝的皇宫却仍四处灯火通明,隐约可听见人来人往。 “睡着了?”赵泽雍接过茶水。 “迷糊了一会儿。”容佑棠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家除夕夜不守岁?”赵泽雍亲自把文书分类归置、叠好,用镇纸压着。 “守啊。”容佑棠话音一转:“不过,我一般只守上半夜。” 赵泽雍站起来,缓缓舒展活动筋骨,说:“小九年年吃完除夕家宴就睡着了,子时的炮竹都吵不醒他。” 容佑棠乐呵呵夸奖:“九殿下好睡眠啊,那样才能健康成长的。” “哼。”赵泽雍暼一眼容小厮:“吉祥话留着明儿年初一说,以你的口才,应该能得一车的赏。” “……”容佑棠被噎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这宫里除了殿下,我再不敢私自接谁的赏!” 虽是融洽闲聊,但也得小心,切忌口无遮拦,避免祸从口出。容佑棠当然不可能真正松懈,毕竟对方是庆王。 果然,赵泽雍欣然说:“你明白就好。” 皇宫有皇宫的规矩,台面上的、暗地里的,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关键还得靠个人谨慎。 气氛不错,适合打听! 于是容佑棠故作好奇问:“殿下,宫里不用守岁吗?” 赵泽雍挑眉:“终于憋不住了?本王一回来你就想问了对吗?” “殿下英明,小的万分佩服!”嗯,担任小厮书童,关键是要厚脸皮,内向胆怯清高者,是吃不上这碗饭的。容佑棠自我勉励鞭策。 赵泽雍看起来心情不错,不疾不徐道:“当然要守岁,如今他们应该在储元殿内吃酒听戏吧。” “那您……?” 赵泽雍喝了口茶,理所当然道:“小九有伤,如何禁得住那等闹腾?本王身为其胞兄,自然应该好好照顾他,家里没有不理解的。” “殿下,可您不是说陛下召人在讨论拟建北郊大营吗?”容佑棠都有些皇帝不急那什么急了。 您就不紧张、不在意、不好奇? “除夕之夜,顶多大概宣布一下,你以为能当堂打起来、争个头破血流?”赵泽雍问。 “呃,这倒没有。”容佑棠讷讷地说:“我只是想着您怎么没像八殿下说的那样,去‘旁听旁听、凑凑热闹’。” “此等大事,肯定要拿去朝堂上讨论,今夜的热闹,不凑也不妨事。”但提起八弟,赵泽雍的好心情不由得受到影响。他沉吟片刻,问:“老八都跟你聊什么了?” 想起八皇子,容佑棠的好心情也受到了影响。而且他还不能怎么样,免得自己越发像个吹枕头风的男宠……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容佑棠深呼吸,忙正色禀明:“回殿下,八殿下只是坐下闲聊几句,剥了几个榛子吃,然后您就回来了,他没说什么。” 忆起无意中撞见的残忍虐杀一幕,赵泽雍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但八皇子是他用心帮扶的弟弟,对方也一贯听话好学,赵泽雍当然希望对方能积极上进、身心健康地成长。 但会不会为时已晚?毕竟他年后都十八了。 赵泽雍无奈地叹口气。 庆王在沉思,容佑棠没好催促打断。但余光一扫,却看到门口有几个犹豫的下人。 容佑棠轻轻走了出去。 “公子,劳烦您转告一声:陛下亲赐年糕与汤圆,寓意团圆吉祥年年高,吩咐贵人们都用一些。” “好,我这就去通报,几位稍等片刻。”左凡不在,容佑棠的身份也没个定性,但众人都待他客气有加。 容佑棠简要禀明后,赵泽雍点头,心不在焉地吩咐:“进来吧。另外,小九的那份送去东厢房,给他沾沾唇,讨讨喜气。” “是。” 片刻后,两份香气四溢的糕点摆在了外间桌上。长夜漫漫,子时将近,腹中有些饥饿了。 “殿下,用一些吧?”容佑棠在外间问。 赵泽雍踱步出来,落座,抬眼一扫容佑棠:“坐吧。知道你做梦都想家,皇宫虽比不得家里,但过年风俗总是相似的。” 庆王粗中有细,面冷心不冷,说出来的话极熨贴。 “……多谢殿下。”容佑棠真有些感动了,也不推辞,道谢后就座,这才发现,食盒里是备了两份食具的。 “你家里也吃这些吗?”赵泽雍碰也没碰汤圆一下,只意思意思夹了炒年糕吃。 容佑棠猜测对方不喜甜。 “吃啊。我家汤圆是芝麻花生馅儿的,年糕用蟹炒,可香了!”容佑棠美滋滋地介绍。 庆王抬头,随意又问一句:“那老家呢?” 老家?老家!!! 刹那间,容佑棠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险些没绷住脸皮,幸亏他一贯有些急智,且事先做足了准备!容佑棠笑脸慢慢变作伤感,落寞缅怀地说:“老家啊?老家又不同了。从前的年糕,是我娘用五花肉和酸笋炒的,加辣椒、蒜蓉姜葱和豆豉,一口气吃一碗都不腻。京里人多半吃不惯的,那味道有些重。” 这倒不算全说谎。因为容母生前确实年年亲手炒制家乡风味的年糕给儿子吃——问题是:容佑棠如今对外宣称来自江南凌州,因家乡遭遇水患,不幸成了孤儿,被人贩子卖到京城,最终被容开济收养。 事实上,他是周仁霖的庶子,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真实身份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铡刀,时刻悬于容佑棠后颈。 第22节 ——如果身份被被揭穿,庆王会不会杀了我?应该会的。毕竟我一开始就有意隐瞒,另有所图。 思及此,再美味的糕点,容佑棠都咽不下去了。自从进了庆王府,他就一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少年低头呆坐,既伤且悲,看起来忧思深重,跟先前眉开眼笑吃得格外香甜的快乐模样完全不同。 其实是容佑棠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赵泽雍并非有意刺探。 不过对收用身边的人,庆王肯定得调查清楚,只是凌州远在数千里之外,消息暂未传回。 ——如果容佑棠知道这事,恐怕得惊吓个半死…… “听起来挺有意思。”尚被蒙在鼓里的赵泽雍颇为同情家破人亡的少年,宽慰道:“先吃这个,明儿你自己叫小厨房炒那凌州口味的,吃多少碗都行。” 完了,果然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它!现在怎么办?庆王眼里容不下沙子,明说过不忠奸猾之徒该杀……殿下待身边的人真的很好,跟随他,只要用心做事,前途无忧。 我想,我真的做错了一件事。 容佑棠懊悔忧惧,怔愣地看着庆王出神。 赵泽雍却误以为对方伤心得失控了,他放下筷子,怜悯道:“现在就想吃?想吃就叫厨房做,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来人——” “不!不不不!”容佑棠如梦初醒,慌忙阻止:“千万别!殿下,今儿除夕夜,大家都要休息,别劳动厨房了,我吃这个就很好。”语毕,低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年糕,幻想食物能填满心虚。 “慢慢用,没人跟你抢。”赵泽雍提醒一句。 殿下,您别管我、别关心我、别赏赐于我——让我噎死算了! 容佑棠自暴自弃悲观地想。 —— 但他当然没有被年糕噎死,好端端地活到了大年初四。 “九殿下的伤口不再渗血丝了,太医说很好,那代表会慢慢结痂,只要小心别碰破了,痂落后坚持涂祛疤膏,应该会恢复完好的。”容佑棠细细禀明,手上整理一叠文书。 赵泽雍穿上朝服,内侍为其戴好亲王冠。 “叫他安心静养,禁止能下床了就四处溜达。”赵泽雍吩咐,他张开双臂,内侍为其整理袍服,“下朝后本王要去一趟康和宫,子瑜和庞大人若来早了,就让他们在书房稍候。” “是。”容佑棠把叠好的文书交给庆王。 赵泽雍临出门前,不忘说一句:“你自个儿的伤也要按时服药,太医怎么说就怎么做。” “多谢殿下,我知道的,您快上朝去吧。”容佑棠现在一得到庆王的关切信任就心惊肉跳,仿佛看到自己的认罪书上又加了一条。 阿弥陀佛,老天爷您千万要保佑我! 目送庆王上朝后,容小厮就暂时有了空闲,但他心里住了好大一只鬼,根本无法放松!他先是去东厢房探望九皇子,转达庆王的嘱咐;然后回到书房,认真收拾笔墨纸砚、各类书籍,甚至跟内侍一起擦桌子。 勤快得像个陀螺! 这种行为,其实叫“自我安慰式救赎”。 “公子,您身上有伤,快歇着吧,殿下知道会怪罪小的们的。”小内侍哭笑不得地说。 “不碍事儿,太医都叫我适当活动活动。”容佑棠笑着解释,“再说了,殿下从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惩罚人,放心吧。” “……” 你是殿下房里的人,才会这样觉得,我们可不敢。内侍们心说。 容佑棠没有读心术,当然无法得知,况且他本人还心事重重。 然而,人生不会因为谁心事重重而获得优待。早朝散后,静和宫没迎来郭大公子和庞大人,来的是宸妃,以及她生的双胞胎。 “奴婢/小人叩见宸妃娘娘、六殿下、七殿下。” 容佑棠躲闪不及,只能跟着一群人行礼。 “平身。”宸妃仪态端庄,妆容得体,与祈元殿失火那夜惊惶哭泣的她判若两人。 赵泽雍不在,左凡就是最高阶的太监,他匆匆赶来,欲跪接三位贵人,但宸妃已先叫了“免礼”。 左凡躬身垂首道:“不知娘娘与二位殿下大驾光临,庆王殿下拜见惠妃娘娘去了,老奴这就——” “不必。”宸妃打断,浅笑着说明来意:“本宫是来探望小九的,你带路吧。” “是。”左凡恭敬转身引路。 赵泽武大咧咧地说:“三哥肯定是去给皇姐道喜了,她总算找到婆家——” “老七!”可怜的六皇子,每时每刻都要提防胞弟捅篓子。 “已定了的,还不准人说?”赵泽武哼哼唧唧,幸灾乐祸道:“那什么周明红还是周明紫的,真有福气啊!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娶了皇姐,他就既是皇后外甥,又是驸马了,嘿嘿嘿——” 皇后外甥?周明宏?周仁霖的小嫡子要尚公主了?容佑棠大吃一惊。 六皇子额角青筋直凸:“老七!你少说几句到底会怎么样?” “文儿,别理他。”宸妃显然已束手无策、放任自流,柔声道:“文儿来,咱娘儿俩去看小九。武儿外边待着,等你三哥回来好好教你做人。” “是。”赵泽文无可奈何,索性眼不见为净,快步跟上前去。 “哼,外边待着就外边待着,本殿下乐得自由自在!”赵泽武傲然高抬下巴,伸出食指,准确指向容佑棠,说:“还不给武爷看座奉茶?真没眼力价儿!” 也不知究竟是谁没眼色,一次次上赶着讨人厌。 万恶的天潢贵胄! 哦,庆王殿下除外。 容佑棠暗中将赵泽武贬得一无是处,面无表情地上茶,因为他实在笑不出来! “小容儿,过来,武爷同你说几句话,你一定会感兴趣的。”赵泽武笑得痞兮兮,总是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小、小容儿? 容佑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若寒霜,从牙缝里吐出字说:“我家殿下尚未回转,请您耐心等候,小的得去照顾九殿下了,失陪。”说完就要离开。 “嗳嗳嗳,站住!” 赵泽武眼睛一瞪,拍桌低喝:“你敢走?武爷叫你走了吗?‘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庆王还是‘我家三哥’呢!你说哪个亲?乖乖过来,武爷有话跟你说。” 可老子不想听! 容佑棠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以不动应万变。 “哎呀,今儿早朝,你家殿下又出言顶撞了父皇,大节下的,父皇都没能忍住火气,把你家殿下——” 什么? 容佑棠立即抬头,追问:“陛下把殿下怎么了?” “呵呵。”赵泽武得意笑起来,装模作样品一口茶,立刻龇牙咧嘴:“这茶谁泡的?想烫死武爷吗?”说着斜斜睨着容佑棠——虽然这人已有主,吃不到嘴,但逗一逗还是可以的,赏心悦目嘛。 有病!当真有病! 容佑棠迅速恢复镇定,装作丝毫不信地说:“庆王殿下英明神武,定是您说笑了。” 赵泽武登时把茶杯一撂,冷笑道:“圣人尚有过错,你真当三哥是神仙?哼,告诉你也无妨,早朝之上,父皇提出兴建北郊大营,其中指挥使一职,命令众臣举荐合适人选——你猜,三哥举荐了谁?” 庆王殿下会举荐谁呢? 容佑棠非常紧张,竖起耳朵,情不自禁身体前倾。 “唉。”赵泽武长长叹口气,忧伤抬头看屋顶,内疚道:“说起来,三哥挨罚,这事儿跟武爷有关系。” 容佑棠双目圆睁,脱口而出:“跟你能有什么关系?!” 第27章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赵泽武感觉自己受到深深的藐视和侮辱,为了表示愤怒,他相当有气魄地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薄瓷小盅应声而碎。赵泽武豁然起身,抢步向前,食指几乎戳到容佑棠鼻尖上,暴跳如雷:“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门外,几个下人着急徘徊,交头接耳,却不能逾越阻拦。很快的,有个小内侍出了静和宫,一溜小跑去搬救兵。 容佑棠自知失言,很是懊恼,低声道歉:“七殿下息怒,抱歉,是小人不懂规矩,一时失言了。”他很担心庆王的安危:这是皇宫,陛下叫人死,谁能不死?淑妃已故,庆王若惹怒陛下,中间都没有母亲周旋缓和,非常吃亏。 赵泽武的食指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触碰对方,但他挣扎犹豫半晌,终究没敢,主要是场合实在太不对了!他欣赏对方黑长浓密的睫毛和挺翘鼻尖片刻,不情不愿缩手,冷喝道:“看在三哥的面子上,再饶你一回!但小容儿你记住,武爷的耐心善心是有限的,别不知好歹!” 耐心?善心? 啧~ “谢七殿下开恩。”容佑棠低眉顺目,强迫自己认真数地砖,以免抬头对上了又控制不住情绪。 看到总算知道害怕的小兔儿乖巧站好,赵泽武的心情勉强好转,但余怒未消,颐指气使道:“愚钝不堪!还不赶紧给武爷沏茶来?平日你就是这样伺候庆王殿下的?看来三哥是真宠你。要换成武爷,首先得好好教规矩!” 容佑棠忍气吞声,整个人像一截会走路的木桩子,同手同脚地给重新上茶。缓了缓,他尽量平心静气,又问:“七殿下,我们殿下真的被陛下惩罚了吗?他没事吧?” 赵泽武趾高气扬,眼神睥睨:“本殿下有必要撒谎?祈元殿一案,你能在现场发现凶手另有图谋、原本竟是想对付武爷!这很不错,你不是被炸伤了么?武爷想来瞧瞧的,但三哥小气,居然不肯!哼!” 你扯哪儿去了? “……”容佑棠简直没脾气了,他只能把话题引回来:“多谢七殿下关心,小人的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今早陛下到底为什么责罚我们殿下呢?” 赵泽武总算觉得挽回了些面子,他施恩一般地表示:“告诉你也没什么,满朝皆知的事儿。是这样的——” 容佑棠忙侧耳聆听: 新年伊始,初四的早朝之上,众臣分列肃立,承天帝面无表情,将一叠奏章撂到案上,语调平平发问:“雍儿,你说说,为什么杀李默、张庭时二人?” 赵泽雍不卑不亢禀明:“回父皇,去岁十一月中旬蒙戎犯边,里福柯率八万骑兵偷袭成国边境贺城,形势凶险,儿臣即刻奏明军情,严令八百里加急送京。李默乃凉州军站驿官,本该火速安排传递急件,谁知他竟因为迎娶小妾而率众宴饮取乐,严重玩忽职守,将急件耽误整整三日!致使军情延误,论罪当斩。儿臣依律处置李默,以正朝廷法纪,其余若干从犯,请父皇定夺。” 承天帝不置可否,耷拉的眉眼下方是深深法令纹,威严不可直视,又问:“那,张庭时呢?他可是朝廷钦封的三品大员。” “李默该死,张庭时罪该万死!”赵泽雍铿锵有力地指出。 众朝臣屏息凝神,谨慎垂首,眼角余光却纷纷瞟向庆王——唉,那杀神,冷面阎王!才初四,年夜饭刚下肚几天?也不知道看看时候!他这是又想激怒陛下、拉着所有人吃挂落儿? “同样是去岁蒙戎犯边期间。”赵泽雍身姿挺拔,隐忍怒火道:“朝廷收到军情急件后,父皇圣明,忧心西北,即刻调拨粮饷、御寒衣物等军需品,命张庭时押运前线——可他呢?他竟敢将其中十分之一的寒衣私换成劣等棉,以中饱私囊!幸而被及时发现。当时西北已是隆冬雪季,滴水成冰,若将士连御寒衣物都没有,如何杀敌打仗?”虽极力克制,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气氛越发的僵。 二皇子赵泽祥出来打圆场:“三弟啊,有话好好说,父皇圣明烛照,定有公裁。” 赵泽雍深呼吸,尽量平复心情,叹息道:“父皇有所不知,当日张庭时被揭穿,当场认罪,供出一串同犯来,但他犹不觉有罪,竟还大放厥词!说是只动了衣物、未动粮饷,罪不至死,说他自己已算好的了——父皇您听听,竟有这种贪官!当时正值西北军出击蒙戎之际,儿臣身为主帅,只能将张庭时当场诛杀,以告慰军心。” 承天帝端坐高台龙椅之上,久久不语。李德英像不会喘气的宫廷摆设一般,安静侍立其侧。 父子身处一高一低,对视片刻:父亲老了,眼神略浑浊,但依旧锐利;儿子尚年轻,眼神坚毅正直,眸光闪着七分不妥协、两分无奈、一分希冀。 第23节 这样相处多少年了? 从淑妃亡故开始? 承天帝慢慢收回视线,余光扫向桌上一角。李德英忽然活了过来,悄无声息地迈步,把参茶送到皇帝手上。 “老三呐,”承天帝喝一口茶,润润干涩的心,不疾不徐开口:“李默、张庭时,确实该死,杀便杀了,朕也知道前线带兵不易。可那几个一同押送军需的官员,他们联名上疏,说你……扣留了张庭时的尸首?” 此言一出,朝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你都杀了,还扣留尸体?难不成要鞭尸? “简直一派胡言!父皇,张庭时知法犯法,贪婪渎职,下场完全咎由自取。可他的同僚竟个个痛哭求情?恕儿臣蠢笨,委实不解。”赵泽雍皱眉反驳,紧接着正色解释:“至于那贪官尸首,儿臣扣留作甚?没得给将士们添堵。实在是因为当时军务繁忙、频频交战,无暇顾及,这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知子莫若父。 承天帝状似气极反笑,挑眉问:“那你准备耽搁到什么时候?” 赵泽雍缓缓扫视几个脸白冒冷汗的官员,铁腕强硬道:“等三月份朝廷发放春季物资,待新任押运官抵达西北军营时,请他顺路带张庭时棺椁回京吧。父皇放心,儿臣虽是武夫,但也讲道理的。” 本王倒要看看,今后究竟还有谁敢打西北军需的主意! 什么?叫下一任押运官回京时带上张庭时尸体? 朝堂顿时鸦雀无声,部分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西北边境这些年没让朝廷焦头烂额,跟主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庆王,是出了名的铁血刚正,治军严明! “放心?你让朕怎么放心?简直胡闹!”承天帝生气拍桌,但眼底的满意却掩不住。身为帝王,他当然痛恨贪官,可惜在利益驱使下,贪官污吏是杀不尽的——只能冷不丁处置几个,来个杀鸡儆猴。 所以,原本负责西南军需派送的张庭时才会调任西北,他贪惯了,心痒手痒,忍不住试探性地动了十分之一衣物,结果被庆王毫不留情地处决了! 这件事,父子俩心照不宣:承天帝震慑贪官,整顿朝堂;庆王长刀一挥,为西北军争取到未来几年的足额优质物资。 两全其美。 于是赵泽雍干巴巴地说:“父皇息怒,请保重龙体。” 部分精明的人,早已经回过味来。那些油滑擅钻营的,则开始七嘴八舌为赵泽雍说话:“陛下请息怒。老臣斗胆认为,庆王殿下治军有方、处事公允、英勇果敢,实属国家栋梁。李默、张庭时之流,有损朝廷声名,危害社稷安宁,死不足惜。” “丁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父皇,三弟一心为公为国,纵使先斩后奏,也是因军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啊。” “大殿下所言极是。” “……” 赵泽雍长身鹤立,任由一群口不对心的朝臣百般维护赞誉自己。 ——逢君所好罢了,他们其实拍的是皇帝马屁。 没一会儿,承天帝果然龙心大悦,眉眼带笑。 “虽情有可原,但今后也需注意,毕竟朝廷是有制度的。”承天帝轻飘飘告诫一句。 赵泽雍垂首:“谨遵父皇教诲。” 先斩后奏一事就算揭过去了。 承天帝顺利借庆王的手抽了全部贪官一鞭子,心情甚好,微笑道:“今儿才初四,大节下的,众卿不必如此严肃,也没甚大事,不过按例开朝而已。哦,对了,拟建北郊大营一事,须得先挑个指挥使出来,有了领头的,后面才方便行事。诸卿,可有妥当人才举荐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顿时热闹起来,朝臣“嗡嗡嗡~小声议论。 几个皇子却格外安静。赵泽宁年后十八了,王昭仪哭求皇后半日,辗转许久,他今天才终于得以位列金銮殿。 承天帝颇有兴致,耐心听了十几个推荐人选,却并未表态。末了,他看着置身事外、一副“与我何干”模样的赵泽雍,突然发问:“老三,你别光站着,朕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谁出任北郊大营指挥使合适?” 在场其余皇子的心高高提起。 赵泽武一口气说到这里,却故意停下了,咳嗽几声,敲敲空茶杯,没好气瞪着容佑棠:“你小子真把武爷当说书的了?即便是说书的,中途也该歇一歇、给喝口茶吧?” 你就不能先把关键的说完? 容佑棠心急火燎,却无法,只能先给添了茶,盯着人慢条斯理品茗,他恨不得提着茶壶把水直接倒进赵泽武嘴里! “七殿下,然后呢?”容佑棠紧张追问:“庆王殿下难道向陛下推荐了你?” 不能吧?怎么可能! 容佑棠心里连连否认。 赵泽武又不高兴了,作势要把茶杯摔到地上去—— “七殿下辛苦了!您慢慢喝就是。”容佑棠立即劝阻。 “哼。”赵泽武撇撇嘴,站起来,伸个懒腰,居高临下俯视容佑棠:“你个小兔儿,倒像真担心三哥似的。行了,武爷就告诉你吧:三哥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口气向父皇推荐了两个人!” 容佑棠惊讶:“两个人?指挥使分正副吗?” “父皇可没说,是他自个儿提议的。”赵泽武耸耸肩:“三哥举荐五哥为正使——见了鬼的,他竟然举荐老八那崽子为副使!” “八皇子?”容佑棠同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赵泽武忿忿不平:“五哥出任正使我没意见。其实,只要不是老八崽子,武爷谁都没意见!凭什么?他何德何能啊?王昭仪找皇后哭了好几天,硬把她儿子塞进金銮殿站着,丝毫没有历练过的人!三哥竟然说先让五哥带着他,以两年为期,待朝廷认可了,再提副使。” “……”殿下为什么那样做?容佑棠陷入了沉思,揣测庆王用意。 “你说那叫什么事啊?”赵泽武满腹牢骚,气呼呼道:“如果要从皇子中挑选:大哥二哥能力卓绝;三哥算了,他是西北军统帅;四哥也不行,他身体不好;五哥也挺好的,我哥更好——老八算什么?轮也轮不到他!” 噗~啊哈哈,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容佑棠险些笑出声。 “武爷看不惯,自然要开口,就提醒了三哥几句,谁知父皇突然生气了!”赵泽武憋屈极了,窝火道:“父皇先是臭骂我一顿,然后骂三哥,说他不关心朝政、只知道打仗、举贤不力——” 门口光影一晃,庆王回转。 赵泽武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还有呢?继续说吧。”赵泽雍好整以暇催促。 “三、三哥,你回来了啊。”赵泽武讨好地笑:“见过皇姐了?她还在哭吗?其实下嫁周家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她就是绝对的金佛了。” 容佑棠借奉茶的机会,飞快观察庆王脸色:一如往常,没有被皇帝申斥后的愤懑不平。 “老七,除小九之外,咱们兄弟都长大成年了。”赵泽雍淡淡提醒:“八弟今天第一次上朝,我不过是想帮他讨个差事、让他历练历练,你却当众给他难堪,说出那些混帐话。” “我怎么了我?”赵泽武叫屈,习惯性鄙夷道:“三哥,北郊大营何等微妙?一旦开建,那份粥连锅都会被砸碎了瓜分掉!一般人出任指挥使能镇得住?五哥背后好歹有个吏部尚书的大舅,老八有什么?他娘只是韩贵妃的丫环!就算给他做正使,也只能是个傀儡!” 赵泽雍却很不爱听这种话:“老七,王昭仪是父皇的人,是长辈,你嘴上整天牵扯她做什么?太过不敬!况且八弟也是父皇的儿子,同为皇子,你究竟哪里比他强?处处针对弟弟,像什么话!” “我——”赵泽武毕竟理亏,无话可说,其实有些后悔早上闹了朝堂,否则也不会对着容佑棠絮絮叨叨半天。 “回去好好反省!”赵泽雍沉下脸,好言相劝:“兄友弟恭,是父皇一贯喜欢见到的,你自己想吧。” 送走顽劣兄弟后,赵泽雍忍不住叹口气,头疼地揉捏眉心。 “殿下,郭大公子和庞大人没来,但宸妃娘娘来探望了九殿下。”容佑棠及时告知。 “本王知道。”赵泽雍低声回。 “您为什么会举荐五殿下、八殿下呢?”容佑棠主动问。 赵泽雍抬眼,平静地说:“朝臣举荐了十几个,父皇都笑着听,就是不表态。唯独本王举荐五弟、八弟时,他才点评了好一通。你说呢?” “心有所动。”容佑棠直言,“京城的兵防势力早就固化了,如今陛下拟建新营,岂能不考虑制衡?” “很好。”赵泽雍颔首,“等着瞧吧,父皇定不会采纳韩将军与平南侯两派势力人选,沾了边的,都不行。” 容佑棠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请示: “殿下,左公公说初六是皇后寿辰,九殿下该怎么办?” 皇后生辰,平南侯府一定会来人,周仁霖嫡妻应该会带女儿进宫的。 容佑棠莫名非常期待! “小九要养伤,不可能出席。”赵泽雍首先宣布,话音一转:“但礼不可废。你让左凡给挑两份合适的寿礼,到时本王一齐带去,略坐一坐就是。” “是。”容佑棠的心情有些激动,藏不住笑意地出去了。 赵泽雍敏锐察觉,疑惑想:他在高兴什么? —— 转眼间,就到了初六晚。 一国之后寿辰,即使不铺张奢靡,按祖制都足够风光显扬了。在京三品以上命妇,均携部分家眷入宫贺寿。 “殿下,寿宴即将开始,连瑞王殿下都出席了。”左凡笑眯眯提醒。 瑞王?据传患有先天心疾的?容佑棠不由得十分好奇,因为他现在就只没见过四皇子。 “寿礼呢?” “早已备好了。”左凡忙指着礼盒回答:“九殿下是早前书写的百福书,您这边是东海珊瑚珠串。” 相当中规中矩。 “很好,走吧。”赵泽雍满意点头,带上左凡,临出门前嘱咐容佑棠:“你不懂宫规,待在静和宫别出去。”。 “是,殿下慢走。”容佑棠目送二人离开。他早料到自己不能同去,首先身份就尴尬:既不是内侍,又不是王公之子。 哎,看来今晚是见不到周仁霖一家了。 容佑棠摇头笑笑,有些惋惜,决定去找九皇子下棋聊天,打发漫漫长夜。 这两人棋艺相当,均属一般般,磕磕绊绊,有商有量地下。 “你的卒不能走那一步,会被我的马踩死。”赵泽安好心提醒。 “哦,也是。”容佑棠从善如流,改为直走车,说:“注意你的炮,它前面是空的了。” “哎呀!”赵泽安躺在床上,侧头,严肃盯着棋盘,抬起未被烧伤的右手,迅速把炮挪走。 内侍宫女们纷纷围观,有几个略懂的,憋笑憋得肚子疼。 正温馨玩乐间,门突然被大力“砰~”地推开,惊动一屋子人! 容佑棠急忙扭头: 只见一身穿火红宫装的高挑女子气冲冲进来,粉面带煞,目露凶光。 她是谁? 第24节 一看就不好惹! 容佑棠及时低头,跟着内侍宫女行礼,耳边响起:“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万福。” 原来她就是长公主,据传会嫁给周明宏的。 “你瞎了眼?跪在这儿挡本公主的路!”赵宜琳抬脚便踹,怒骂:“狗阉奴,找死!”那小太监被踢中鼻子,顿时鼻血长流,他急忙膝行让开通往床榻的路,瑟瑟发抖地求饶:“公主饶命!公主开恩!” 太过分了! 容佑棠对长公主的印象立即跌落谷底深渊。 “大姐姐,别为难他,是我叫他来看下棋的。”赵泽安急忙求情。 “哼,还不滚?”赵宜琳重重落座圈椅,明显是在迁怒:“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来寻本公主的开心?” “大姐姐,谁惹你了?”赵泽安在长公主面前,竟完全没法像弟弟,反倒像关心娇蛮妹妹的哥哥。 赵宜琳戴了一套红翡头面,烛火映照下,半边脸都是幽亮红光,她咬牙切齿,悲愤暴躁道:“父皇真真老糊涂了!皇后的外甥比我小三岁呢!小九,你说姐姐怎么能嫁?” 赵泽安最近养伤,全然不知此事,他十分茫然,想了想说:“可娘娘不是有两个外甥吗?大的那个,今年……?”赵泽安还真不知道那人具体多大,于是他看向容佑棠,问:“容哥儿,你还记得周家大公子周明杰吗?他多大岁数啊?” 第28章 九皇子发问,容佑棠就不能隐在宫女太监堆里了。他头也不抬,慎之又慎地回答:“回九殿下,小的在庆王府当差时,只跟周大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 赵宜琳盯着容佑棠:“你是庆王府的?说来听听,那周大公子为人如何?” “回公主殿下的话,小的只是王府下人,委实不了解周大公子的为人。”这种场合,言多必失,抹黑打压更容易引火烧身,所以容佑棠选择撇清干系。但长公主不吭声,他只得又斟酌着说了句:“不过,周大公子待下人非常和气,言语带笑,长相是极出众的。” 赵宜琳讥笑:“好蠢材!他去了你们庆王府,岂敢拿乔摆架子?再者,朝野皆知,那周公子的爹,当年就是靠一副好皮相迷住了侯府千金,当上平南侯的东床快婿!哼,本公主才不稀罕臭男人的臭皮囊!” 容佑棠:“……”原来我亲生父亲如此声名远扬,连深宫公主都知晓,唉~ “二十二?”赵宜琳撇撇嘴,满脸不耐烦:“二十二了还没定下人家?不过想来也是了,听说他们周家刚外派回京,西川乃蛮夷边陲,谁愿意娶个蛮女!” 容佑棠暗自叹息:你自己正是蛮女啊。 成国惯例,若男子尚公主,其家族至少得享三代富贵荣华——但驸马于仕途上,却顶多只能当个闲散官员。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四角俱全的美事,连戏文中都不常见。 所以,够资格尚公主的家族,若无意,必定早早为儿孙定下人家;若有意,则会从儿孙中挑个没多大希望入仕的,嘱咐他在亲事上为家族争光——比如皇后的外甥、周家的嫡次子,周明宏。 赵泽安又思考片刻,歉意道:“哎呀!大姐姐,我想起来了,大周好像是定了亲的,恍惚听他母亲进宫和娘娘提过,似乎是定的平南侯的侄孙女儿。小周我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不大进宫,也没跟着二哥哥行走。” 大周?小周?容佑棠颇觉有趣。 “真笨,这都不懂!”长公主娇嗔地瞪幼弟一眼,轻蔑道:“很简单,因为周家全力培养的是长子,所以你才能见到他。至于小周?呵,你当二皇兄会把随便的什么阿猫阿狗带在身边?” “哦,也是。”赵泽安恍然大悟。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遂纳闷询问:“可是大姐姐,为什么突然变成小周了?去岁父皇寿辰前后,惠妃娘娘不是给你说的礼部尚书的公子吗?” “快别提了!”赵宜琳一抬手,焦躁烦闷,气咻咻地说:“母妃这两年给找的人家越发不行了!那礼部尚书的公子年纪轻轻,竟已是个半秃!而且拙嘴笨舌,痴傻一般!” “呃~”赵泽安听话闭嘴,同情地看着挑挑拣拣快十年都找不到满意婆家的皇姐。 一室安静,因为长公主不高兴。她是长公主,多年后才有了二公主,所以承天帝当真把长女捧成了掌上明珠,宠爱非常!赵宜琳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成了今日这飞扬跋扈的性子。 赵宜琳自顾自生了会闷气,忽然说:“你们都出去,本公主要和小九说会儿话。” 众下人犹豫踌躇,望向赵泽安。 赵宜琳又用下巴一点容佑棠:“你留下伺候。” “外面候着吧。”赵泽安吩咐。 片刻后,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容佑棠见赵泽安嘴唇又有些发白,估计是说了太多话,忙说:“殿下,喝点儿水吧?” “嗯。”赵泽安舔舔嘴唇。 于是,容佑棠端了温水,拿芦管喂给九皇子喝,赵宜琳心事重重坐在旁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良久 夜色浓重,当赵泽安迷糊闭上眼睛时,长公主才扭扭捏捏、声若蚊蝇地问:“小九,你觉得郭小二怎么样?” 赵泽安睁开眼睛,困倦问:“什么?” 郭小二?!郭公子郭子琰吗?容佑棠听得清楚,这才明白长公主的真正来意:——原来,她不是来看望弟弟的,而是来打探心上人的。 赵宜琳总算露出了些女孩的娇态,嗔怒道:“我说你的二表哥!” “二表哥?”赵泽安眨眨眼睛,逐渐清醒,小心翼翼地问:“大姐姐,你、你喜欢我二表哥吗?” 赵宜琳顿时满脸飞红霞:她不肯启齿跟母亲说,更不好跟父亲说,生怕被人知道是自己先动心,上赶着嫁,太丢人……赵宜琳揪玩发梢,从鼻孔里不屑“哼”一声,傲慢道:“谁喜欢他了?贫嘴贱舌的,讨人厌得很!” 可惜,小男孩情窦未开,赵泽安还不了解女孩心思。他欣然笑道:“哎呀,不喜欢就好。老祖宗是求得父皇口谕的,几个表哥表姐的亲事都由老祖宗做主哦。” 老祖宗老祖宗,分明是老不死! 赵宜琳勃然变色:“口谕而已,又不是圣旨!儿女的终身,怎能由一个年迈老人全权做主呢?”那死老太婆进宫时,本公主几次三番暗中示好,她是瞎了眼不成?竟无动于衷! 赵泽安呆了呆,这才领悟长姐心意,讷讷地说:“口谕虽不是圣旨,可父皇是天子呀。天子一言九鼎,口谕就是圣意,圣意不可违。” 容佑棠叹息:九殿下,您是在背书么?他猜测:长公主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不会把主意打到九皇子头上。她肯定已去求助庆王,可殿下再如何疼妹妹,也越不过外祖母早年特意求的口谕去;而老夫人十来年前就把孙辈的亲事攥在手心,足见其深谋远虑!定北侯府人丁不旺,长孙从文、次孙闯武,明摆着的,她怎么肯让孙子尚公主? 尤其长公主嚣张泼辣,目中无人,唯我独尊惯了的,这气质跟定北侯府格格不入,郭家断不肯接纳这种媳妇。 “小九!”赵宜琳气急败坏,如果不是看对方受伤,定要动手掐几把!她索性直接问:“你帮不帮姐姐?” “帮什么啊?你先说来听听。”涉及外祖家,赵泽安诚挚地表示:“外祖母虽然疼我,但表哥的亲事,怎么可能轮到我说话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赵宜琳见事已挑明,索性豁出去了,吩咐道:“过些日子宫里要办元宵灯会,到时你传话叫他来这儿看你,姐姐亲自和他谈。”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语毕,她盯着容佑棠,语气森冷:“你负责去传话,以小九的名义,把郭子琰约到静和宫来。胆敢透露半点风声,你先想好怎么死!” 容佑棠:“……” 赵泽安:“……” 两个加起来不满三十岁的男人瞠目结舌。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长公主全然失去理智! “那样不大好吧?”赵泽安虽年幼懵懂,却也知道不妥,提醒道:“万一被外人发现,他们会非议大姐姐的。” 赵宜琳傲然高抬下巴:“这个不用操心!总之,到时你叫他来看你,姐姐也‘碰巧’来看你。咱们姐弟亲情,哪个敢嚼舌根?” “我——”赵泽安吱吱唔唔。 “小九!”赵宜琳先是横眉冷目,随即暗骂自己,换上哀怨脸孔,泫然欲泣:“九弟,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姐姐跳进火坑、嫁给个窝囊废么?” “我没有!”赵泽安忙否认他努力思考片刻,眼睛一亮,提议道:“要不、等下次父皇来看我——” “不可以!”赵宜琳严厉打断,紧张威胁:“小九,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父皇,我就死给你看!” “别、别啊,千万别!我不告诉父皇就是了。”赵泽安被吓一大跳。 容佑棠看得心里直摇头:你为难弟弟有什么用?病急乱投医啊。 “那就按我的吩咐去做!帮我一次,小九,姐姐不会亏待你的。”赵宜琳发号施令惯了,自顾自拍板。转头望向低头思考的容佑棠,她忽然起了莫须有的疑心,冷不丁起身,抬脚狠踹向其小腿迎面骨! “啊——”容佑棠猝不及防,刚张口叫了半声,脸上又“啪~”挨了清脆一耳光。 “放肆!”赵宜琳呵斥,猜忌道:“狗阉奴,你刚才在笑话本公主?”她以为容佑棠是庆王府的小太监,怯懦胆小的那种。 “大姐姐!”赵泽安忍无可忍,生气瞪着眼睛:“你进屋就打人,现在又打人,我的人你想打就打!我要告诉父皇,请他评评理!” 容佑棠连天牢都待过,对体罚毫不陌生,所以他很快镇定下来,反而劝道:“九殿下,太医嘱咐您卧床静养,严禁频繁翻动,快些躺好吧。” 赵泽安歉意看看容佑棠,无可奈何地躺好,气鼓鼓闭上眼睛,不理人了。 赵宜琳见容佑棠并没有嘲笑自己,这才开始哄弟弟:“小九,不过一个下人罢了,你就这样跟姐姐说话?好了,姐姐向你赔罪还不行吗?对不住啦,小九儿。”语毕,随手拔下一个金镶翡翠的戒指,丢到容佑棠身上,说:“先赏你这个,待事成之后,另有赏。对了,你既连大周都认识,想必也认识郭公子了?” “谢公主赏。”容佑棠咬紧牙关,忍辱负重拾起戒指。他是万般不愿意牵涉这种勋贵家的儿女情长、私相授受,一不小心,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但没办法,谁让他撞了上呢? “回公主,小的是小人,郭公子却是侯门之后,岂敢言相识?只偶尔打个照面罢了。”容佑棠十分为郭达忧心:他虽是贵公子,却颇有侠义心肠,从不刁难下人,整日乐呵呵。容佑棠确定他不会喜欢长公主这样的姑娘!因为有次闲聊,他明说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能够日夜听自己吹牛胡侃的。 “那,他最近来看小九了吗?”赵宜琳明知故问。青年才俊都围着捧她,只有定北侯府的郭二从不接近。他生得高大俊朗,是战场历练过的年轻将领,为人幽默风趣,连个通房也没有,正派上进。比那些吃喝嫖赌脑满肠肥的臭男人好多了! 容佑棠据实以告:“年前来过一次。”怎么瞒得住?皇宫可是她的天下。 “好没心没肺,年后就没来看看小表弟?我们的小九伤得这样重。”赵宜琳佯怒道。 “……”这话容佑棠没法接、也不能接。 赵泽安不乐意了,睁眼解释:“今儿才初六,按律要元宵后才允许后宫亲眷探视。再说了,表哥自己也进不来,他是外男,得跟着外祖母、舅母才能进来看我呢!” “今晚皇后寿宴,你舅母带了蕙心妹妹来……可惜,席上还有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赵宜琳脸上逐渐浮起怒气戾气,冷冰冰道:“哼,皇后的妹子也真真有趣,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她就亲热贴上来,把本公主当未来儿媳妇了,当众说说笑笑,还把她女儿拼命往前推!周筱彤算什么东西?装腔作势,恶心人,泼她一脸茶都算轻的!” ……原来周仁霖的宝贝爱女周筱彤在皇后寿宴上被长公主泼茶了? 可惜我不在场,否则就可以看到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嫡姐吃瘪了。容佑棠扼腕叹息。 赵泽安代替表哥解释后,复又闭上眼睛,他深知长姐性格:打骂下人是家常便饭,横行霸道是正常,泼茶?真不算什么。 长公主威逼利诱,以死胁迫,足足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她当然知道成算不大,可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不试试,怎死心? “她走了吗?”赵泽安睁开眼睛问。 “长公主啊?走了。”容佑棠回答。 “唉,你和小豆子受委屈了,平白无故挨打。我拦不住大姐姐,她动作实在太快了。”赵泽安苦闷感慨。 “我没事。可是小豆子,他的鼻梁骨被踢断,得养上一阵子了。”容佑棠同情道。他刚才送长公主离开时,回来就打听了同挨打的小内侍,把那戒指给了对方,聊表慰藉。 “叫他好生养伤,药、膳,都走小厨房,从我月银里划。”赵泽安设法补救,宫女感同身受地叩谢,匆匆下去安排。 赵泽安又严肃对容佑棠说:“大姐姐着魔了,她脑子不清醒。我得告诉我哥才行。” 啊? 容佑棠整个人定住片刻,没说话,眼神却明明白白写着:哎,可你刚才被逼着发了好几个毒誓啊,答应长公主打死也不说的。 赵泽安会意,理直气壮地指出:“我刚才发誓是承诺不告诉父皇、不告诉别人——可我哥是别人吗?他才不是,他是我亲哥哥!” “……”容佑棠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哎,真是小孩子,有趣! “我哥怎么还不回来?”赵泽安急切道:“大姐姐太吓人了,我怕她到时候欺负二表哥。” 容佑棠忍笑,艰难地开口:“就、就是啊,我也担心郭公子会吃亏。” 一大一小等来等去,庆王却迟迟未回转。 第25节 赵泽安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临入睡前不忘叮嘱:“等他回来,记得叫醒我。” “您睡吧,很晚了。”容佑棠轻声说,心里也犯嘀咕: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寿宴也该散了吧? 若有所思,耐心等候。 当门外陆续传来“见过殿下”请安声时,容佑棠已经不知不觉迷瞪过去了,猛然惊醒:庆王正站在九皇子榻前,细观其睡颜。 “殿下?”容佑棠起身。 “长公主来这儿撒脾气了?”赵泽雍直接问。 容佑棠心想:我能不能回答“是”? 赵泽雍一身酒气,是以并未触摸胞弟,他放轻脚步,离开前吩咐上夜的宫女:“好好照顾,谨防他睡着了又抓挠伤口。” “是。” “你出来。”赵泽雍头也不回,容佑棠自觉跟上。 进书房,赵泽雍除去外袍,洗手净面,端起解酒茶,这才沉声问:“除了你,还有谁挨打了?” “小豆子,他鼻梁骨断了,但九殿下已妥善安置。” “唔。”赵泽雍头疼地捏捏眉心,板着脸问:“她找小九干什么?” 皇后寿宴,长公主当众发难,泼了周家千金一脸茶汤,泼完扬长而去,皇后险些没绷住脸皮。 兄弟姐妹众多,同父异母,首先就隔一层,不常见面,又远了一层。 唉! 庆王面无表情喝茶。 “回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我不敢隐瞒,九殿下也想当面告诉您的。” 接下来,容佑棠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整个过程。 “她还没死心?本王明说过的,小二不行。”赵泽雍头疼地皱眉,说:“子琰生性跳脱,最惧束缚,他可不愿当驸马。而且,众所周知,郭家的孙媳,必须得先入老祖宗的眼,父皇早年亲下口谕,故谁也越不过老祖宗的意思。包括父皇。” “九殿下也是这样说的,不过长公主似乎并未听信。”容佑棠直言不讳。 “她是着了魔了。”赵泽雍叹息。 不愧亲兄弟,连评价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合适,两个都太刚强。宜琳那性子,定北侯府不适合她。结不成亲,反倒结怨。”赵泽雍摇摇头,透露道:“最重要的是,老祖宗已经看好孙媳了,小二知道后,悄悄去探看数次,本王看他那样子,是满意的。估计元宵一过,老祖宗就会进宫求赐婚旨意。” 唉呀! 这下彻底不可能了! “那,元宵灯夜怎么办?”容佑棠唏嘘问。 赵泽雍沉吟许久,有些束手无策,因为儿女情长他知之甚少,且两边都是亲人,太难处理! “此事切莫声张,女儿家名声要紧。”赵泽雍严肃叮嘱,顿了顿,他无奈问:“你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呃~” 容佑棠想了又想,诚实地摇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长公主芳心暗许,郭公子却已看好人家。公主少不得要失望了。” “不能任她一头热。”赵泽雍缓缓安排:“赶在元宵之前,想个法子,让老祖宗放出风声。至于周明宏?她若真不愿意,父皇不会逼她嫁,继续相看就是,堂堂公主,总能找到合适婆家。” 容佑棠赞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心念一动,又想起来,再次郑重提醒:“殿下,元宵灯夜一定热闹非凡,人多喧嚣,最容易出乱子——九殿下到时怎么办?” 赵泽雍一顿,眼色微变,肃穆道:“本王已说过几次:小九康复之前,哪儿也不准去,专心养伤!若他胡闹,你要先稳住人,并及时告知本王。明白吗?” “明白!”容佑棠严肃点头 —— 数日时间一晃而过,最令容佑棠忧惧忐忑的元宵灯夜来了。 “外面热闹吗?”赵泽安第无数次问,眼巴巴看着门窗。 “不怎么热闹。”容佑棠哄道:“皇宫大内,谁敢喧哗失仪啊?都得小心端着。” “也是。”赵泽安赞同。过不了一会儿,又兴奋说:“放烟花了!听起来好热闹呀。哥哥出去赏灯,也不带我。” “殿下是去应酬,您有伤在身,怎么去?烟花年年都差不多,全是您看过的。”容佑棠耐心宽慰。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屋子里十几个内侍宫女,外有禁卫层层把守,多少让人放心。 炮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烟花“刺溜刺溜~接连绽放,喜气洋洋闹元宵。 但是,静和宫却来了不速之客。 “传陛下口谕:九皇子因故未能游元宵,甚遗憾。特赐新式烟花五十响,燃于静和宫前庭,请九皇子隔窗观赏!”一个眼生的太监笑眯眯宣旨,身后跟着六名内侍。 容佑棠立刻警惕戒备,下意识站起来。可赵泽安已经乐坏了,兴高采烈催促:“太好了!快出去燃放吧,把门窗打开,我要看烟花。” “是!”宫女内侍也开心,当即跑出去大半人,欢欢喜喜准备点燃。 “殿下,老奴扶您坐起来看吧?”那太监笑着靠近。 第29章 那传谕的中年太监微胖,神态殷切讨好,是宫里常见的小有职权的体面内侍,他躬身谄笑,走向床榻上的九皇子——跟来的六名太监竟然也默不作声往前?这是什么规矩? 不妥!有问题! 容佑棠虽然只进宫待了十来天,但他一贯细致谨慎,处处留心,所以大概的宫规他是知道的:内侍分属各宫各房,非传唤,不得靠近贵人近前,以免冲撞。 “公公且慢!”容佑棠高声阻止,他顾不得多想,闪身拦在榻前数米,把赵泽安挡在身后,义正词严道:“太医嘱咐,九殿下伤势尚在康复中,严禁起坐,必须卧床静养!您刚才传陛下口谕是请九殿下隔窗赏烟花,那躺着就能观看了。” 中年太监的笑意在脸上停留过长时间,略熬过苦日子的人就知道,那是不情愿的假笑。 “哦?是么?九殿下,您说怎么样?”那太监笑容不改,眼睛却眯起,本来贴垂大腿两侧的双手慢慢抬起,右手伸进左袖筒,状似在取暖。 然而全被高度紧张戒备的容佑棠看在眼里!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来几个人,把桌椅屏风搬开,方便隔窗赏烟花!” “对呀,快快搬走,那屏风好碍眼。”赵泽安笑逐颜开,小孩子总是喜欢缤纷热闹的。 容佑棠硬生生戳在榻前,坚决不让路,挤出微笑,催促道:“公公辛苦了,大节下的,您几位请去东耳房喝茶吃果子吧。” “为陛下当差,岂敢言辛苦?不敢,不敢。”那太监笑容可掬,拢着袖筒,看不出异状,他甚至颇有闲情,扭头看门外:平坦的前庭,内侍宫女叽叽喳喳,在讨论如何摆放烟花、如何点燃。 目测一切正常。 “哎哟,用香点燃不就行了么?当心着些,火星子别燎到木头。”那太监说话的同时,眼睛却频频瞟向容佑棠背后——可惜,他个矮,什么也看不到。 容佑棠心如擂鼓:他虽不确定,却丝毫不敢疏忽大意。余光一扫:室内还有静和宫的七八个内侍,正听从九皇子的催促:开窗、移桌子、抬屏风。 难道是我疑神疑鬼? 哎,他们几个是不是在等打赏?给皇子送烟花,这差事轻便又讨喜,实属巧宗。 容佑棠忽然想到这个可能,而且他刚这么一想,九皇子就习以为常地开口了:“难为你们几个跑这一趟,自去耳房领赏吧。” 那太监顿时喜上眉梢,痛快双膝跪地,叩首,大声谢恩:“老奴谢九殿下赏!九殿下英明神武、仁厚待下、慈悲悯人,恭祝您年年鸿运——” 见他们下跪向九皇子谢赏,容佑棠本能地侧身、略让开,不受跪。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毕竟普通人谁受得起磕头大礼? “好了够了,起来,下去吧。”赵泽安挥手,显然听腻了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是。”那太监又恭敬磕一个头,絮絮叨叨:“老奴叩谢殿下赏,殿下您是第一等的好人。”语毕,按着膝盖,慢慢起身,一副腿脚不便的模样。 ——我爹当年在宫里也是这样吗?内侍熬到出宫年纪,基本都一身伤病:风湿、关节骨痛、肌肉劳损。终生受苦。 容佑棠不由自主想起养父,心疼心酸,紧张情绪微缓。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喜气洋洋的唱喏:“九殿下,现放的是‘万紫千红富贵绵绵’!”语毕,只听“刺溜”几声,有烟花被引燃。 众人下意识望向窗外。 容佑棠却生性不喜嘈杂喧闹,所以仍看着那太监。 “噢——”赵泽安听见“刺溜”声就开始欢呼,烟花尚未绽放,他已心花朵朵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太监的右手突然从左袖筒扯出一样东西,面目狰狞,纵身扑向榻上的九皇子! “刺客!有刺客!保护九殿下!”容佑棠立即大吼,眼前这一幕从重生开始困扰他,此时竟然成真!容佑棠无暇多想,全力疾冲,从侧面把那太监撞开,却瞬间被撒了半身粉末,闻着香喷喷,叫人心惊肉跳。 “刺溜刺溜~”、“嘭嘭嘭~”外面烟花接连绽放,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室内乱局。 容佑棠体重轻,勉强和那太监撞成平手,倒在榻前,幸好不明粉末都撒在了他衣服上。容佑棠心念一动,反手一拽,用缎被将赵泽安整个人从头盖到脚,厉声告诫:“你躲好别出来!有毒粉!” “来人啊!保护殿下!咳咳~”容佑棠呛了口药粉,接连高声示警。 那六名眼生太监见头领动手,也个个撕破脸皮,抽出蝉翼软剑,悍然行刺!有个搬屏风的小内侍迎面被划一剑,当场软倒,惨叫连连。 混乱不堪,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容佑棠心急如焚,他虽文弱,骨子里却有血性狠劲,红了眼睛,他顺手抄起手边的紫檀棋盘,当头朝刺客砸去,用以命相搏的姿态,暂时逼退对方。 炮竹烟花声混着痛呼惨叫,正当众人哀叹难逃死劫时,宽大的拔步床后面突然奔出十来个高大壮汉! 刺客同党?完了今天死定了! “抓刺客——”容佑棠竭力大喊,心想:禁卫呢?放烟花的那群人呢?怎么还不进来帮忙? 然而他只喊出三个字,剩下的呼救声就被“刺客同党”吓得吞了回去——卫、卫杰大哥? 庆王殿下的亲卫? “容弟别怕,是自己人!你看好九殿下,刺客交给我们!”卫杰匆匆嘱咐,随即提刀冲出去,和同伴一起,迅速把刺客们逼到墙角。 容佑棠这才听清:外面除了烟花燃放声之外,还有刀械碰撞、拳脚打斗的动静。 “容哥儿?容哥儿?”赵泽安仓促被蒙在被褥里,听得清楚却看不见,伸手欲推开,无措颤抖问:“容哥儿,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 当看清卫杰的那一刹那,容佑棠终于明白了:嗳,我就说嘛!祈元殿一案,陛下强令草草收尾,庆王岂能咽下那口气?他的胞弟险些被无辜牵连致死!庆王根本就没放弃缉凶,他暗中布控、筹谋已久,久到九殿下未搬进静和宫之前——容佑棠忆起,当日担架抬着九皇子进入二门时,他高兴去迎接,恰好听见庆王问:“东厢房收拾好了吗?” 心腹左凡垂首道:“回殿下,已收拾妥当。” 想来从那时起,卫杰等人就已埋伏在拔步床之后了。 不愧是庆王!这才是令敌国忌惮痛恨的西北军统帅! “九殿下别怕,刺客已被控制,只是刺客撒了药粉,您先避一避,等太医来了再说。”容佑棠恢复镇定,冷静安慰。 “刺客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行刺于我?”赵泽安的声音听着后怕又委屈。 第26节 容佑棠叹息:“您别着急,庆王殿下听到消息马上会回来的。” 被摒除在整个计划之外,这滋味说实话挺难受的——不过,我确实另有图谋、心怀叵测,若庆王草率轻信于我……那他还是传说中的庆王吗? 唉~ 容佑棠心中五味杂陈,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看着卫杰等人以绝对的优势生擒刺客:缴械、搜身、捆绑结实,一气呵成。 “好大胆刺客!”领头的是罗千户,高大魁梧,容佑棠路过王府校场时见过他训练小兵,他压低声音警告:“想死个痛快留个全尸的,统统老实点儿!” 卫杰脸上被溅了半面血,但他顾不得擦一擦,全神贯注地执行任务,跟平时憨厚和气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们忠诚可靠、武艺高强,是庆王的亲信,能被委以重任,参与绝密计划。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容佑棠因为心中有只大鬼,所以连羡慕都只能悄悄的。 这时,内廷禁卫终于闻讯赶来,进门就一副“天塌了地陷了、老子要倒大霉了”的表情,恨不得拔刀活剐刺客! 罗千户上前迎接,双方头领交头接耳片刻,不知说的什么。只见那内廷卫长感激地重重抱拳,随即命他的人接手刺客,禁卫们重新搜身,更是细致: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能藏东西的部位都撬开查了一遍。 不知何时起,外面喜乐喧天的声音消失了,皇宫安静得像深夜。 暴风雨要来了。 片刻后,静和宫涌进来一群又一群人。 由于是君臣欢聚元宵,所以第一批赶到的是承天帝及其同出游的妃嫔、子女。 “小九!”赵泽雍率先冲进东厢房,他一眼看见现场有不知名的白色粉末,顿时眉峰一跳,暗道不好,直奔床榻,焦急呼唤:“小九?小九你怎么样?”扭头又怒吼:“太医!太医呢?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太医!” 赵泽安忙隔着被褥解释:“哥,我没事,是容哥儿把我盖着躲避毒粉的。” 赵泽雍余光扫视,看见容佑棠低头跪在下人堆里,安安静静的,不像同伴那般惊惶忐忑——想必他已想明白本王的计划。 “小九儿!”承天帝气喘吁吁,头戴的九旒冕珠玉缭乱碰撞,焦急想踏进厢房,却被赵泽雍及时阻止:“父皇且慢!刺客撒了药粉,目前情况未明,您请退避!来人,快随本王将九殿下挪出去。” 听见刺客用了药粉,宫妃皇子公主第一反应当然是有毒,于是脚步就都定在了前庭,包括承天帝,纷纷焦急引颈探看。 只有七皇子和八皇子冲了进去。 “三哥,小九没事吧?刺客呢?待武爷将其捣个稀巴烂!”赵泽武气势汹汹,定睛一看,撸起袖子就跑到墙角,对着刺客抬脚便踹。 “三哥,我帮你。”八皇子却直奔拔步床,与禁卫合力揭了床褥,用被子裹着赵泽安,七手八脚抬出去,放进准备好的担架中。 众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于是折中,不远不近围了一圈。皇后哭花了妆,哀哀叫喊:“小九?皇儿?你怎么样了?答应母后一声啊!原来在坤和宫养伤好好的,怎么一挪地方就出事了呢?” “……”赵泽安一声不吭,因为他刚才得了胞兄吩咐:躺着别说话。 承天帝一边催太医,一边焦头烂额喊:“老七,你又瞎凑什么热闹?快滚出来!老三,先撤出来,小心有毒。” 而后,庆王提溜着赵泽武,带出其余人。 容佑棠垂首,小心隐在人群中,换了个地方接着跪。 卫杰等人则同禁卫一道,简要讲述事发经过后,威风凛凛押解刺客下去监禁,以待后审。 环环相扣,计划堪称天衣无缝!容佑棠由衷钦佩,但也疑惑:卫大哥他们是以什么名义进宫的?看着落落大方啊。 总之,殿下早有所察,瓮中捉鳖一般等着生擒刺客。 “这到底怎么回事?”承天帝龙颜大怒:除夕前闹一场,元宵之夜又一场!今年为何如此不顺遂? “父皇,幕后真凶实在猖狂,一而再再而三谋害皇子!如今看来,他们是不打算放过小九了!”赵泽雍脸色极难看,直言不讳指出:“小九是养在您眼皮底下的,他生性纯良,待人宽厚,又是稚童,能得罪谁?刺客是在挑衅天威——” “行了!朕知道。”承天帝挥手打断,习惯性眺望东边:可惜,矗立数百年的祈元殿已被大火焚毁,纵使日后重修,也终非原本——那可是开国圣祖所建啊!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跑得飞快,尚未行跪礼,承天帝就直接下令:“快!去给小九看伤,再赶紧验验那药粉。” “是。” 太医们紧张忙碌起来。 不大的前庭,挤了一地的贵人,禁卫把静和宫围得水泄不通。 承天帝沉默,所有人都陪着沉默。 容佑棠只能一直跪着。屋里有地暖,不用多穿,但外面极冷,风很大。容佑棠里衣中衣外面只穿件轻便棉袍,很快冻得鼻子发僵,膝盖钻心地疼。 日日夜夜,不分季节场所,随时要跪,皇宫下人的腿脚怎能好? 容佑棠强迫自己分神:庆王殿下在想什么?下一步他肯定已有对策了吧?如果他不信任我,为什么敢把我放在九皇子身边? 容佑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悄悄观察妃嫔皇子公主: 二皇子搀着悲痛哭泣的皇后,母子侍立承天帝左侧,韩贵妃则紧靠皇帝右侧;其余皇子都围在太医身边,急切催促询问;三位公主被众多侍女簇拥围护,看不清楚。 究竟是谁干的? 容佑棠正冥思苦想之际,太医会诊后已得出结论,一字一句禀明:“启禀陛下,这药粉乃是蔷薇硝,有消散、止痒之功效,宫里多用来治春癣,本无毒。” 所有人松了口气,皇后正欲接近赵泽安时,太医话音一转,又郑重补充道:“但,九殿下身有灼伤,他目前所用的药膏与蔷薇硝药性相冲,如若沾染,将导致伤口溃烂流脓,不得愈合,进而危及性命。” “啊呀!好生歹毒!”皇后失声惊叫,急问:“那小九没事吧?快快给他清洗干净!” “娘娘放心。”太医忙宽慰:“九殿下及时被缎被遮盖,目前并未发现沾染,但不可大意,现要紧的是换个妥当地方彻查换药。” 承天帝终于开口:“速速带他去乾明宫,由朕亲自照管。” “是。” 太医立即领命,赵泽雍默默接受,指挥侍卫抬起担架,护送胞弟去乾明宫——倘若连承天帝的寝殿都不安全,那皇宫真是要大乱、成国都不安全了。 “老三留下。”承天帝沉声吩咐:“李德英,你去伺候,若小九儿再出事,跟着的人都不必再来见朕了。” “是。”大内总管适时收起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屏息敛神,严肃护着担架离去。 好端端的元宵夜,转眼就被刺客搅得彻底变味。 “父皇,外头风大,您——”皇长子关切提醒,然而承天帝却打断道:“这风算什么?朕的心,才是真真寒凉!内廷禁卫都干什么吃的?九城提督不是说京城太平无事吗?如今刺客都混进宫里、再三谋害朕的子嗣了!” “臣失职,求陛下责罚。”禁卫总管首当其冲,下跪领罚。 “臣无能,请陛下处罚。”九城提督随即出列,暗叹流年不利。 很快的,跪了一地重臣。 “罚你们有什么用?”承天帝面容肃杀,雷霆震怒:“朕倒很想斩了你们这些失职失察的废物!可刺客谁来抓?案子谁来查?皇室安危由谁保护?” 二皇子立即上前,躬身,凛然正气道:“父皇,儿臣愿为您分忧,查案缉凶!” 皇长子紧随其后:“请父皇保重龙体,刺客委实嚣张可恶,儿臣也愿为您分忧解难!” 接下来,几个皇子一拥而上,个个义愤填膺,请缨查案。 只有赵泽雍原地不动,闭目不语。 “老三?”承天帝皱眉问:“你怎么了?” 赵泽雍摇摇头,无奈苦笑,显得十分颓废,说:“父皇,您说得对,是儿臣杀戮过重、为人刚强、做事不讲情面、不留余地,树敌太多,开年就被群臣联名上疏弹劾,他们拐着弯骂儿臣冷血残暴,滥杀朝廷命官——” “胡说!”承天帝怒声打断,眉眼嘴角一齐下垂,更显法令纹突出,眸光冰冷,缓缓扫视人群:“且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庆王是朕钦封的西北统帅,手握大军虎符,非常之时,有权斩杀贪官污吏!谁敢说个‘不’字?又有谁敢议论?”他可是在执行朕的心意! 后宫毕竟只是后宫,帝王当然更重视朝堂。 众臣噤若寒蝉,暗中破口大骂将帝王之怒引到朝政的庆王:九殿下接连出事,分明是后宫争斗、皇子倾轧,否则谁吃饱了撑的去对付一个小皇子? “先记着你们的人头。”承天帝伸指,依次点点跪了一地的臣子,下令:“都起来,扶稳了脑袋,去履行各自职责,全力配合查案,若再犯,提头来见!” “谢陛下开恩!” “臣等必牢记圣训,鞠躬尽力!” 大臣们争先恐后感激叩首。 承天帝扭头,认真审视诸皇子,沉吟许久,缓缓下令: “即刻起,此案交由刑部的、北镇抚司特办。另,祈元殿一案中,耀儿办事不错,就由你督办。同样限期三日,到时,朕要看到满意结果!” 满意结果?而不是真相事实? 有心人都犯了嘀咕,细细揣摩圣意。 五皇子赵泽耀瞬间变成焦点,他结结实实愣住了,心说:父皇,上次破案的明明是三哥啊,儿臣刚开始就被炸伤、接着养伤,何谈办事不错? “嗯?”承天帝威严逼视。 “……儿臣遵旨。”五皇子愁眉苦脸,根本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祈元殿一案尚未真正水落石出,今天又出了刺客!叫我督办?我会被为难死的! 然而,不管五皇子多么不情愿,承天帝做好安排后就起驾回宫了,无关人员随之离开,留下一片狼藉的案发现场。 —— 容佑棠的膝盖已失去知觉,勉强支撑身体,痛苦不堪。 “三哥——”五皇子唉声叹气,束手无策。或者说,他不想动弹。 赵泽雍宽慰:“无妨,你只是督办,刑部和北镇抚司负责调查。” “父皇居然出动北镇抚司!这案子太棘手,我真有些怕——”五皇子话音未落,忽听见刑部的人喝令:“这些是九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就从他们查起,谨防内外勾结之徒。将其押送天牢,连夜审讯!” 第30章 ——押送天牢连夜审讯? 容佑棠猛然一个激灵,彻底从寒冷失温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因着前世死于严刑拷打,所以他对“天牢”、“审讯”类似的字眼敏感恐惧到了骨子里。 人哪有不怕死的? 一群内侍宫女顿时吓得心胆俱裂,无声哭泣,拼命摇头,眼里盛满求饶与喊冤——然而位卑言轻,可怜的侍婢,大祸临头连叫都不敢叫半声,唯恐喧哗惊扰了贵人大驾,那样不管有冤没冤,首先就是触犯宫规。 容佑棠也害怕。他抬头,下意识去看庆王——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出神地看了许久,直到被刑部的人推搡着押去天牢。 但赵泽雍看得十分清楚:那里跪着十来个宫女太监,大部分泪流满面,吓得瑟瑟发抖。只有他没哭、没发抖,似乎是吓傻了一般,呆呆跪坐,也穿的宝蓝色内侍服,越发显得昳丽的脸雪白。而且,他看过来的眼里竟没有求救之意?只有恐惧茫然。 瞧着……怪可怜的。 至于那么害怕吗?本王又不会不管你们,赵泽雍心说。他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继续和留下来的兄弟以及朝臣谈话。 “五弟,既然父皇命你督办,那你就跟着去天牢看看吧,省得父皇问起时答不上来。”赵泽雍建议。 第27节 “三哥,我这人您还不知道吗?吟诗作画、游山玩水、听曲看戏才是我所好。父皇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老人家怎会觉得我擅长破案呢?哎哟~”五皇子叫苦连天,满腹牢骚,说话丝毫不顾忌旁人,哀叹道:“小弟过两天原准备办个汀溪诗会,帖子都散出去了!这下可好,怎么办呐?” 刑部和北镇抚司的人听得纷纷皱眉咋舌,暗道:啧,这位殿下真是无能得坦荡荡!看来又是个明哲保身的,脑袋往龟壳里一缩,懒洋洋趴在查案队伍后面晒太阳。只有等陛下过问了,他才会伸出脑袋眺望几眼。 “哦?”赵泽雍莞尔,一本正经提议道:“那确实难办,我却不大懂得诗画风雅的。要不你去禀明父皇?父皇肯定有办法。” “……”五皇子睁大眼睛:“三哥,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赵泽雍抬脚就走:“行了,你忙着,我得去看看小九。” “三哥!”五皇子一把拽住兄长,东张西望,避开其余兄弟,压低声音说:“小九在乾明宫,有父皇亲自照顾,他们应该已经歇下了,你去也见不到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去天牢逛逛如何?咳咳,你那个小厮,刚看他脸色惨白,连哭也不知道哭,怕是吓坏了。” 赵泽雍暼一眼兄弟,正气凛然:“哪个小厮?” “走走走!”五皇子隐晦地笑,推着兄长往前,暧昧道:“若去得晚了,刑部给上了刑,回头可不好哄人。他难哄吧?” “满口胡说些什么?”赵泽雍避而不答,皱眉道:“我看父皇是太纵着你了,改明儿得请他多给你派几个差事,别整天跟书生厮混,文人最是清高嘴毒,闹得不愉快,也许会著书立说挖空心思地毁谤人。” “有何惧?”五皇子浑不在意,傲气十足道:“您当随便什么人著书立说都能传颂后世啊?有那本事的,尽管写书骂呗,我也好尝尝流芳千古的滋味!” “是遗臭万年吧。”赵泽雍冷哼。 “哈哈哈哈哈~”五皇子朗声大笑,恣意洒脱,确实有那么几分文人狂客的不羁风流态。 一行人朝天牢而去。 故地重游,罪名依旧是涉及九皇子被刺一案。 “所以,老天爷究竟为什么安排我重生?是为了让我再死在天牢里一次?”容佑棠靠坐着沉思。 他们一群人被分成两批收监:内侍一堆,宫女一堆,紧挨着的两个牢房。环境不算糟糕:打扫得挺干净,大通铺上有干草,闻不到血腥味,看不见老鼠蟑螂。 “喀喇~”沉重冰冷的一声,牢门上锁。 宫女都是极年轻的女孩儿,这时才敢哭出声,内侍中也有十来岁刚进宫的,不过半大孩子罢了,也开始抱膝埋头呜咽。 容佑棠知道,天牢也是分几等的,他们今天算是得了上等优待——底下还有几层,是幽深地牢,都关押的重刑犯、死刑犯,那才是人间炼狱。 阴暗,逼仄,冰冷,腥臭,时不时传来非人的惨叫哀嚎。 他前世就是从普通牢换到下层地牢……皮开肉绽被泼了冷水惊醒时,简直只求速死,严刑拷打当真生不如死。 “再有半年,我就能出宫了,爹娘说家里翻新了一翻,给我打了新式的梳妆台和屏风呜呜呜……”一个宫女绝望地哭诉。 “我、我才进宫一年呢,谁知会遇到这种事?”另一个更小的女孩子哆嗦着。 正抽抽噎噎不安议论时,从底下突然传来女人生生劈裂了嗓子的尖叫:“啊——畜生!畜生!别碰我——滚开……啊啊——” 紧接着,戛然而止。 两个牢房安静得可怕。 谁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若沦为囚犯,女人比男人难一百倍,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很多刚烈的,未进牢房便自尽而亡。 宫女们顿时吓得脸无人色,拼命挤到墙角,抱着一团哭得肝肠寸断。 容佑棠叹息,打起精神安慰道:“你们别怕,咱们又没有犯罪,刑部只是按律收监,待问清楚事发经过后,就会放人的。” 庆王殿下怎么会见死不救呢?他肯定会救我们的。容佑棠莫名信心十足。 “真的吗?” “容公子,殿下一定会来救您的,到时您能不能为我们说说话?” “容公子,我家只有一个妹妹,爹娘还指着我出宫奉养呢。” “救救我,不等来世,今生就做牛做马报答您。” “您是殿下房里的人,总比我们重要些。” “……” 一群惊惶忐忑的人仿佛溺死抓到救命稻草般,苦苦哀求,甚至给容佑棠跪下磕头。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容佑棠跳下大通铺,闪到墙角立着,哭笑不得:“我真不是什么权贵公子,咱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我在庆王府当差罢了。” 然而同伴明显不赞同,可某些事不好直说,于是七嘴八舌继续求助。 “我、我跟殿下……”容佑棠第一次试图解释:“我跟殿下、嗯——哎,我跟殿下同你们跟殿下也没什么不同!平时你们也看得到的啊。” 静默半晌 “容公子放心,我们都不是多嘴的人。”其中一个宫女鼓足勇气说:“实在是这地方太可怕了,才斗胆求您帮忙说句话。” 得,这些人总是不信!也不想想,一贯自律的庆王怎么可能说断袖就断袖了?那他前面二十几年怎么没表现出来? 容佑棠无可奈何,索性不管了。他记得说话的那个宫女,于是调侃说:“哎,什么‘房里的人’、‘房外的人’,如今咱全是牢里的人!放心吧,你们是静和宫的、我是庆王府的,假如要把咱们“咔嚓”掉,必须凭证据定罪——可咱们没犯罪啊!所以,待会儿据实回话就是。” 我们要是该死,那该死的人也太多了——比如内廷禁卫、九城提督、京兆尹,等等等等。 那宫女略年长,懂得也多些,她明显非常恐惧,抱着膝盖,牙齿“格格~”响,说:“倘若……他们用刑呢?” 容佑棠摇头:“不会的。你们忘了?这次可是生擒刺客,查案的大人们才没闲工夫搭理咱们呢,肯定先处理刺客的。” 同伴们愣愣想:哦,也对。 “这位姐姐半年后出宫,令尊灵堂已经把嫁妆都打好了,想必好事将近,恭喜啊。”容佑棠见气氛实在太压抑,遂插科打诨道:“到时姐姐办喜事,可以去东大街的容氏布庄看看,我家定会给出最大折扣,再额外送你一个儿孙满堂大红双喜被罩!” 此言一出,两个牢房的人都善意哄笑起来,悲伤压抑一扫而光。 孰料,牢房外的拐角处也传来笑声! “哈哈哈~”五皇子乐不可支,肘击兄长,戏谑道:“三哥的小厮可真有本事,把他家的生意做到天牢来了!” 赵泽雍哑然失笑,无言以对,心想:本王来之前还担忧你们在牢里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谁知那小滑头竟然在大力推销他家布庄? 真是……叫人无法形容! 听到来人,容佑棠忙叫同伴下地站好,再一看:是庆王殿下来了!内侍宫女们顿时万分激动,纷纷跪接。 “天牢重地,你们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赵泽雍不慌不忙,意思意思训了一句。 众人讷讷不敢言,容佑棠却知道那话其实是对别人说的。 果然,刑部侍郎忙解释道:“两位殿下,这些人只是例行收监,待查明与本案无关后,即可释放。” 五皇子看一眼牢房里的容佑棠,再看看兄长脸色,十分仗义地吩咐:“既如此,速速审问便是,尽快理清案情,没得乱糟糟收押一堆人,无端加重天牢负担。” 刑部自有消息渠道,虽然目前未能破案,但他们更重视的是案情相关权贵。比如说,牢房收押了某位皇子的人。 于是那侍郎欣然赞同:“殿下所言极是,下官正是分派到此处调查的,刚要审问他们。” “那行。”五皇子施施然掸掸衣襟,皱眉道:“想必那几个刺客正被你们的人严刑拷问,本殿下不喜那等场面,不如就瞧瞧你办案吧,回头也好向父皇交差。” “您说得对,下官的上级以及北镇抚司的人确实正在严审刺客。”那侍郎十分识趣,显然对天潢贵胄的秉性见多不怪,立即安排:“那事不宜迟,二位殿下,这边请。来人呐,速将讯问室清扫干净,设座看茶——” 然而赵泽雍却摆手,严肃道:“父皇并未命本王参与此案,你们去吧,本王理应回避。” 刑部侍郎:“……”我说庆王殿下,您人都踏进天牢了,还回什么避? “咳咳,三哥言之有理。”五皇子辛苦忍笑,极力绷着脸皮:“那您外边稍候?待我监督讯问个把人后,咱们一起聊聊案情,这总可以的吧?” “唔。”赵泽雍点头,临回避前,又看着容佑棠,轻声说:“这儿是天牢,不是东大街。没规没矩,不怕刑部封了你家铺子?” “小的错了,求殿下恕罪。”容佑棠有些紧张,望向刑部侍郎,后者忙义正词严地表示:“除非涉案,否则刑部不会随便查封他人财产!”顿了顿,他暗中观察庆王神态,笑着打趣道:“改日休沐了,我倒要去容氏布庄转转,看少掌柜能不能也送个被罩枕套什么的。” “……大人说笑了。”容佑棠尴尬得无以复加。 刑部侍郎乐呵呵,继续暗中观察庆王。 赵泽雍面无表情,但眼底分明有笑意,说:“你们好好配合调查,完了赶紧回去当差!”语毕,自行出去回避。 听到这里,静和宫下人们高悬的心才终于落肚。 于是,在两个皇子的督促下,容佑棠一行提前被提审了。假如无人干涉的话,刑部还真没闲工夫理睬,一般都是先关着再说。 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里什么情况?几时入宫?日常伺候的什么?案发经过详细说来听听。 审讯的流程容佑棠是非常熟悉的,他一边回答,旁边就有专人记录,主审官同时翻阅档案。 “这小子没问题的。”五皇子收起文人狂客似的不羁姿态,正色道:“他是庆王府的人,是小九的玩伴,家底早被王府严加审查过。上次祈元殿一案,正是他及时发现酒中渗毒,才赶在爆炸之前将证物移了出去;这次刺客偷袭时,也是他最先发现,挡下泼向小九的蔷薇硝。这些下人能有甚通天本事?险些都成了刺客剑下亡魂。” 容佑棠讶异看着五皇子,意外于对方会为自己说话。 刑部侍郎公事公办道:“殿下,刑部这边只关心有无涉案,无罪则释放,但会留档,以待日后查看。” “嗯,继续问话吧,赶紧的,大家都困了。” 走完流程,依次按了指纹,容佑棠在天牢待了半个晚上,像噩梦惊醒一般,重获自由。 先前在雪地里跪太久,下摆棉裤都湿了,走出天牢北风一吹,能把人冷得僵硬竖起来! “唉呀,真、真冷啊。”容佑棠对同伴说。 “您不知道宫里的苦,膝盖上绑牛皮垫会好受很多,不嫌弃的话,回去给您送一副。”小内侍重获新生,眉眼都是笑。 “是吗?回去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容佑棠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庆王和五皇子兄弟俩。 “见过两位殿下。”一群人忙恭敬行礼,感激涕零。 五皇子笑眯眯:“在皇宫当差,没进过天牢的出宫后吹牛都没谈资!你们出去就出去了,本殿下这几天还得来回跑,真真烦人呐。” 内侍宫女们纷纷抿嘴偷笑,看两位皇子的眼神就像看天佛菩萨,恨不得烧香磕头。 赵泽雍温和道:“例行传唤而已,无罪就不必挂怀,都回静和宫去吧,左凡会安排你们。” “遵命!”一行人欢欢喜喜告退,亲亲热热挨着走。 然而庆王却特别说:“容佑棠,你留下。” “……是。”容佑棠停下脚步,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面对庆王。 是因为对方的隐瞒不信任?或多或少吧,人心毕竟是肉做的。 五皇子见状,极有眼色,打个哈哈表示:“三哥,我赶着回去翻阅卷宗,你忙,你们忙啊。” “去吧,父皇明日早朝应该就会询问。”赵泽雍提醒。 片刻后,深夜寂静的皇宫甬道上,庆王在前,容佑棠慢慢跟随。 “离那么远做什么?”赵泽雍头也不回。 容佑棠只得跟紧了些,但并不像往常那样:有话说话,没话也要找话说——因为他钦佩庆王、羡慕庆王。大概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热血将军梦,想象自己统领千军万马,横扫敌军,是保家卫国备受尊敬的大英雄。 他们走到中庭空地,四下无人。 第28节 “你都知道了?”赵泽雍问。 “大概猜到一点。”容佑棠答。 “生气了?” “……不敢。” “那就是生气了。”赵泽雍泰然自若。 你竟然丝毫不觉得愧疚? 本来不怎么生气的容佑棠顿时火冒三丈,站定,快速组织语言准备声讨抗议……但心念一动,他又强自镇定:嗯,我隐瞒身世和初始来意,有错;但你这次故意隐瞒计划、险些让我死在刺客手中,你也有错! 容佑棠仿佛看着属于自己的认罪书被浓墨添上一笔:救驾有功。 于是他把冲到嘴边的声讨抗议都咽了回去。 “跟上。”赵泽雍催促,仍是头也不回,悠然告知:“本王也没告诉小九,得瞒好了,否则他得闹个天翻地覆。” 容佑棠快步上前,余怒未消,语气就有些冲:“我是外人,被刺客杀了就杀了,但您就不担心计划出意外、误伤九殿下?这招引蛇出洞,未免太冒险!” 赵泽雍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温和地说:“除了蔷薇硝,其它一切都在意料中。容佑棠,本王非常感激,谢谢你为小九挡下那些药米分。” “我帮九殿下,是因为他人好,哪怕他不是皇子、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也一样会帮他。”容佑棠双目炯炯有神,直言指出:“殿下,如果不是有人帮忙挡了药米分,那即使你生擒刺客、顺利揪出幕后真凶,又有何意义?” 堂堂庆王,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好半晌,赵泽雍才说:“捉拿真凶,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如果小九出事,我会抱憾终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第一次,庆王在容佑棠面前自称“我”。 僵持片刻 容佑棠渐渐恢复冷静,想了想,皱眉问:“可陛下这次叫别人查案,万一他们抓不住凶手,您不就白费功夫了?” 赵泽雍胸有成竹,慢条斯理道:“不管派谁调查,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谁?”容佑棠忍不住问。 “早知道对你没好处。”赵泽雍淡然表示。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对方脸白唇青,宝蓝色的棉袍下摆全是湿的。 容佑棠刚想说“你不告诉我我得好奇死”时,身上突然多了件厚实带体温的披风,即刻隔绝寒冷。 “殿下?” “披着吧,免得外人以为本王苛待下属。”赵泽雍莞尔。 谁知容佑棠只披了瞬间,随即火速脱下,双手归还庆王:“我、我不冷!” 你不冷你牙齿打颤? 赵泽雍的眼神十分不解。 ——这样走回去他们又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什么的! 然而这话不能说出口,免得越描越黑。 “随你。”赵泽雍耐心说——因为对方救了他的胞弟,自然另眼相待些。 “哦。” 愤懑抵触的氛围渐渐消失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静和宫,除了东厢房,其它地方又收拾得干净齐整。内侍打帘子,捧过披风,忙前忙后伺候。 “在牢里待了半晚,终究晦气,去洗洗再睡吧。”赵泽雍吩咐。 终于回到温暖室内,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苦笑摇头:“深更半夜,哪有热水?心诚则灵,我明天再洗也一样。” “西耳房有个汤池,水温还行,随本王去泡一泡。” 第31章 温泉?大冬天去泡一泡、痛痛快快洗一洗,想想就舒服。 容佑棠挺动心的,低头看湿漉漉的下摆,却有些犹豫。 “走。”赵泽雍下令,径直往西耳房而去,边走边说:“再过三个时辰要上早朝,而后才能去看小九,也不知他在乾明宫住不住得惯。” 算了!悠悠众口堵不住,清者自清。 “应该会习惯的。”容佑棠跟上前去,说:“之前听九殿下说,他的弹弓之术竟是得陛下亲授。” 赵泽雍摇头失笑:“多半是他自个儿缠着父皇闹的。” “那也说明父子关系亲厚啊。”容佑棠试探着说。 赵泽雍却没有答话了,沉默走在前面,早有内侍候在西耳房门前,轻而稳地打起帘子,躬身相迎。室内有几个宫女在忙着准备换洗衣物、干净帕子、沐浴用具等,见了庆王,齐齐脆生生地说:“奴婢见过殿下。” “唔,下去吧。”赵泽雍照常一挥手,他习惯在沐浴时沉思,向来不喜侍女贴身伺候,以免影响思路。 “是。”女孩们经过容佑棠时,其中几个私底下聊得好的,都抿嘴偷笑,带着七分羞涩、三分调侃,但不见嘲弄鄙夷。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呢?? 容佑棠站定,回以凛然正气谴责叹惋的一个眼神,抬头挺胸地进去了,定睛一看:这温泉池是特意仿山林野趣造就的:呈不规则月牙形,边沿砌了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卵石,水质颇清澈,氤氲一层暖雾。岸上竖着屏风,屏风后设罗汉榻与桌椅。 皇家就是皇家,衣食住行处处彰显尊荣富贵。 容佑棠暗自感慨。 “发什么呆?难不成要宫女帮你洗?”庆王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转眼功夫,他已经从屏风后绕出来,自月牙温泉另一端入水,靠在光滑石头上,闭目养神。 水汽太盛,看不大清楚对方脸庞。 “不用!我不用!”容佑棠坚决摇头。 开什么玩笑?你才是她们的王,我可无福消受美人伺候洗澡。 容佑棠腹诽,开始脱衣服。 “你同她们玩得挺好。”对面的庆王不疾不徐地说:“她们在本王跟前,半个字不敢多说,跟你却有说有笑,一见如故吗?” 嗯,这水温还行,适中。 容佑棠谨慎伸脚试探,然后准备下水,谁知被庆王的话吓一跳,下盘不稳脚底打滑,“哧溜~”摔进去,冷不丁连喝几口温泉水。他怕水,第一反应是:要淹死人了!全力扑腾片刻后,才踩到池底,猛然直起身,用力甩脑袋,剧烈咳嗽的同时,忙不迭地解释:“不咳咳、我没有咳咳咳殿下我没有勾、勾引你的咳咳侍女,我发誓!” 赵泽雍:“……” 若没有,你为何如此惊慌失措?险些在齐腰深的汤池里溺水?本来想过去捞人的庆王重新靠着石头,审视打量另一端的少年:他站在池中,帕子搭在肩上,随便束起的头发湿漉漉滴水,眉眼有些紧张忐忑,五官生得恰到好处,皮肤在迷蒙水雾中白皙透着粉,让人忍不住想……这小子也十七了,怎么还没长开?简直有些雌雄莫辨! 庆王倏然闭上眼睛,暗中调整呼吸,他生性自律,加之一向忙碌,闭眼睁眼俱是事,那方面根本无暇分心顾及。 “殿下?” 冤枉啊,我真没有勾引你的侍女! 容佑棠见对方没理睬自己的解释,思前想后,顿时慌了,忙涉水往前走,再次强调:“那些姐姐们一开始都把我当小太监,见我不懂宫规,出于善意才时常指点几句,她们都是忠心耿耿的。” 赵泽雍闭着眼睛,听到水声靠近时,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焦躁,于是沉声阻拦:“别过来!本王在思考。” “……是。”容佑棠只得在月牙温泉的凹部停下,学对方的样子,也寻了块大石头靠着,慢慢按揉淤青肿痛的膝盖,探头,视线却被起伏石头阻隔,看不到庆王。他心想:殿下生气了?唉,也是我不够注意分寸,跟他身边的年轻女孩走得近了些。 静默片刻 “你小子嘴挺甜,姐姐妹妹地喊。”赵泽雍轻哼,以年长者的立场训诫:“男人忌好色。女色虽美,自古却有云:‘温柔乡,英雄冢’,成大事者,必须管得住下半身。本王最痛恨痴迷酒色误事者,若军中抓获,军法处置;若府中抓获,严惩不贷!” 容佑棠边揉膝盖边想:西北的将士可真不容易啊,大男人常年憋在军营,休沐时,他们敢不敢上青楼的? “怎么不说话?”赵泽雍略一思考,非常不满地问:“难道你小子早早开窍、食髓知味,现收不住了?” 容佑棠忙否认:“并没有,殿下误会了。我爹说、咳咳那些事不用着急,先长好身体再说,认真进学才是要紧,等过几年成亲了,就、就水到渠成。” 赵泽雍满意颔首:“本王对小九也是那样要求。宫里规矩,十五岁开始放通房丫环——可那正是贪玩的年纪,心性未成熟,极易沉溺贪恋房中事,好好的男人,就那样毁了。” “殿下言之有理。”容佑棠心不在焉,顺口恭维一句,心里却想:难道庆王殿下……嗯?不可能吧? 孰料庆王像是会读心术一般,随即问: “你又在琢磨什么?” “没,没琢磨什么。”容佑棠一本正经否认,思绪却如同脱缰野马,肆意奔腾。 “口不对心。”赵泽雍一针见血地评价。 两人各自占据一片温泉,舒服惬意地泡着,好半晌,容佑棠才忍不住好奇询问:“殿下,卫大哥他们怎么进宫的?” “正月二十乃本王母妃忌辰,他们奉命送庆王府与定北侯府祭礼入宫,待大内查验后,将一同运往皇陵祭奠。” “那九殿下不就是——”容佑棠刚说出口即知失言,急忙打住。 “没错,那天也是小九生辰。”庆王沉痛叹息,无奈道:“所以,他长这么大未曾正式过生,当天要斋戒缅怀亡母,顶多用些素面。” “……”容佑棠不禁心生同情。 生辰却是母亲忌日,换成谁心里都难受,而且九皇子不可避免会被部分人认为“不详、克母”。 “九殿下至纯至孝,定能理解的。”容佑棠只能这样宽慰。 “本王不求他的理解。”庆王却平静地表示:“只希望他平安无恙,尽快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本王才不辜负母妃所托。” “娘娘她——”容佑棠难以置信,心想当年出事时殿下才十五六岁吧? 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汤池泡着太放松了,庆王的嗓音异常疲惫:“临终嘱托。女人生孩子,着实凶险,当真是鬼门关!母妃叫我进去说话,一屋子血腥气,她那脸色……血可能快流干了,人看着就——”活不成了。庆王的尾音渐微弱,最终消失在温泉水雾中。 容佑棠彻底沉默了。 原来,殿下少年丧母的经历远比想象中要不幸。淑妃娘娘当年突然受惊、难产濒死,必定有无数话要交代,但她只来得及将刚出生的幼子托付给长子。 毕竟深宫无情,没有血缘,谁肯真心实意竭力相护? 另外,也许殿下正是因为少时亲眼目睹女性难产血崩,精神上饱受刺激,所以才自律至极,不近女色。 “殿下请节哀。”容佑棠艰难地开口,谈起母亲,同样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他认真且不容置疑地说:“家母也是早逝,一辈子没享过儿子的福,我容佑棠愧为人子。但,弘法寺的慧空大师说过:虽人死如灯灭,但灭的是尘世俗灯,魂魄阴灵将长存,另有新灯会在往世点燃,明明灭灭,永不停息!” 幼稚傻气,信那些僧道的胡诌。赵泽雍微微勾起嘴角,但没有打断。 “慧空大师还说,只要阳世的人虔心,为亡者祈祷祝颂,她就会尽快转世,来生投胎成个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的五福之人!” 赵泽雍睁开眼睛,看着坚信不移的容佑棠,无奈问:“那位大师是不是还叫你多多舍些香油钱、时时购置开光宝器?” “您怎么知道?”容佑棠抱着温暖的大石头,毕恭毕敬地说:“目前我家每月给弘法寺捐二两香油钱,分别供奉两盏灯:一盏是爹的故去亲眷,一盏是……我的亲人。” 第29节 那小子,虔诚得简直要发光了! 赵泽雍不赞同地皱眉,本欲驳斥“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但转念一想,又考虑到对方身世坎坷、家破人亡——罢了,他是太过思念亲人,才会信那些东西,也是可怜。 于是赵泽雍语重心长地说:“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人活一世,只要努力为所为、坚拒不可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很可以了,不必在意‘灯灭灯明、今生来世’。” 唉呀你是没经历过啊!你知道吗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是重生的!噢,你不知道,因为我不能说…… 哎! 容佑棠憋得十分难受,连拍好几下石头,着急说:“有的!真有的!您千万别不信,慧空大师乃得道高僧,他——” “行了行了。”赵泽雍头疼地摆手,深呼吸,冷哼道:“照你这么说,本王今生为将帅,亲手斩的、指挥杀的,不计其数,满手鲜血,若有来世,定会变作猪狗了?” “呃~” 容佑棠被噎住,脑袋好半晌才转过弯来,铿锵有力地恭维:“当然不会!您牢牢守住西北边界,将敌兵阻挡在外,保家卫国,以一己之力,挽救边境乃至全国多少人的性命?您是大英雄!来生、来生——哦,像您这样有大功德的,肯定是神仙下凡历劫啊,完了仍回天上,位列仙班!” 庆王:“……” 容佑棠稳稳地趴在石头上,眼神十分诚挚。 “你——”赵泽雍想笑又没笑,虎着脸,佯怒道:“惯会溜须拍马!” 容佑棠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没准备改。 谁会嫌弃恭维话难听?是吧。 泉眼密布,想是工匠刻意铺设的,身边就有一个,容佑棠玩心大起,抬脚去堵,堵了放、放了堵,自得其乐。 但泡着泡着,他忽然想起: 过几天都二十了!这一世陛下怎么还没有宣布北郊大营指挥使人选? 思及此,容佑棠精神一震,小声问:“殿下,如今元宵已过,您……西北那边?” 赵泽雍洗好了,他把帕子朝石头上一撂,离开汤池,几步消失在屏风后,去寻干净衣物。 那宽肩长腿,匀称结实,高大健朗的身材,真叫人羡慕啊! 容佑棠自惭形秽,最后踩了几脚泉眼,也匆匆起身,擦干水珠朝岸上走——走了一半才后知后觉:……那些姐姐们有为我准备换洗衣物吗? 庆王的动作永远快,须臾他就在隔开水雾的屏风后面开口:“还泡?皮都皱了。” “哦!”容佑棠忙应声:“我洗好了!” 算了不管了,先穿先穿,回去再换。 于是容佑棠忍耐着,把脏衣裤又穿上身,匆匆绕过屏风。 赵泽雍抬眼一看,登时纳闷:“这有干净的你不穿?”说着眼神扫向旁边的盥洗架——那上面整齐挂着一套衣服。 “……”容佑棠尴尬道:“我不知道,还以为没有。” “能进浴房当差的至少是二等宫女,没眼色怎么行。”赵泽雍淡淡吩咐:“赶紧换,有话交代你。” “好。”容佑棠无暇多想,忙过去更换,拿到手上才发现外袍是内侍宝蓝棉袍,里衣衬裤却是绸面内絮了棉的,他家开布庄,一摸就知是好东西——新的?这是谁的份例? 赵泽雍最不耐费时等待,他抬眼,刚想训一句“有没有你能快的事”时,却看见对方只穿了条衬裤,脖子修长,肩背线条很漂亮,瘦不露骨,隐隐两块腰窝,衬裤极贴身,两条腿笔直,光着脚,似是觉得冷,玉白圆润的脚指头微微蜷缩。 于是,他耽误了片刻才说出口:“有没有你能快的事?动作快些!你这样的人到了军营,一准误时。” “抱歉。”容佑棠忙停止好奇审视,一口气不停歇地穿好衣服,快步走到庆王跟前:“殿下,您有什么话吩咐我?” 赵泽雍慢慢喝口茶,才神情凝重地说:“本王在西北征战十余年,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仗,去岁击溃蒙戎后,只要坚持养兵练兵,这两年应可以休养生息。” 容佑棠心高高悬起:所以,您暂时用不着回西北了? “但,”赵泽雍话音一转:“世事难料,两国之间有不能化解的利益冲突,终有一天会爆发。父皇的旨意,这几天就该下来了,如若本王奉旨返回西北,小九将会在乾明宫随父皇生活。国子监一事已安排妥当,到时你去定北侯府找子瑜,他会帮你。” “殿下——”容佑棠感激又无措,紧张说:“既然西北这一两年无战事,您就可以留在京城啊,陪陪九殿下、孝顺陛下、孝敬郭老夫人什么的。” “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本王想也白想,父皇说了才算。” “那就想办法让陛下觉得您必须留在京城!”容佑棠急切道,生怕庆王又回西北。他打抱不平,觉得皇帝简直偏心狠心透了!他那么多皇子,妥善安放在京城养尊处优,唯独却让庆王牛马一般地操劳,在边塞风吹日晒,跟其他细皮嫩肉的白脸皇子完全不同! “哦?你有什么办法?”赵泽雍好整以暇问,看着容佑棠心想:兔子急眼了?跳起来像是要咬人。 紧要关头,容佑棠豁出去了,语速极快:“我听说河间省顺县一带,去年遭了蝗灾,因当地县丞贪腐、克扣赈灾粮食,且不顾朝廷颁发的三年免税旨意,私自搜刮民脂民膏,导致民众暴动,血洗官府富户后,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大肆劫杀过路无辜百姓,抓到富商,拿了赎银竟还撕票,残忍猖獗!至今未被镇压。” “你从哪儿听说的?”赵泽雍不动神色。 “回殿下,我家开布庄,时常要出去收皮子,这些都是收货时听逃离顺县投奔京郊亲戚的百姓说的。”容佑棠如实相告,忿忿道:“据说朝廷几次派人剿匪,却都无功而返,那些兵丁还在当地大吃大嚼,人憎神恶!”顿了顿又说:“小的斗胆猜测,最近皇宫不太平,且匪患未除,朝中无良将——或者说,朝中缺少能做事、敢做事的人。所以,陛下近期不会让您回西北的。” 赵泽雍赞赏地笑了,却摇头道:“你小子有时让本王觉得……以你的出身、年纪、阅历,不应该懂这么多。” 换言之:我觉得你像受人指使的奸细。 咳咳,您的直觉是对的,但我不是奸细,我是重生的,真实年纪比这身体大。而且死过一回的人,看问题的眼光不同、整个人的格局也大不同。 “书中自有圣贤道理,看得多了,自有体悟。”容佑棠厚着脸皮说:“小生一心投身科举,立志入仕当官,扬眉吐气光耀门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哼。”赵泽雍不予评价,径直起身,随手披上外袍,回屋歇息。 容佑棠心虚地摸摸鼻子,安静跟随,直到躺在床上,他才无声地也“哼”一下,心说:我知道,你今晚是在试探! 可惜你不信鬼神,再如何本事高强,也查不出我是重生的!哈哈哈~ 容佑棠苦中作乐,笑了一会,又开始惶恐:虽然他查不到我重生,但却有可能查到我的真实身份。到时怎么办?多半会被砍头的…… 他在担惊受怕中迷迷糊糊睡着,没过多久,突然被不停摇晃,有人在耳边着急说:“快醒醒呐,殿下急传……军令如山……晚了会被砍头的……” 砍头?砍头!我暴露了吗? 容佑棠吓得魂不附体,睁眼就滚到床脚,大喘气,死死抓着被褥,瞪着来人—— 然而对方却是认识的小内侍。 “公子,快穿好衣服随殿下出征,队伍马上开拔了!圣旨有令,限期半月剿匪,可来回路上就得花一半时间,河间省可不近呀。” 哦,原来是剿匪。 岂有此理!庆王肯定早知道陛下要派他剿匪,昨晚却故意说要回西北,逗我玩儿! 容佑棠起床气混着被试探捉弄的气,迅速穿戴整齐,跟随卫杰匆匆出宫。 他们各自牵着马,疾步快走。 快到宫门口时,卫杰终于忍不住了。 “容弟……”高大威猛的军汉,此时却欲言又止,挣扎为难,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可真器重你啊,出发去剿匪,还特地带上你。” 容佑棠岂能听不出来?他紧紧披风,无奈道:“卫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媚上的男宠。而且,殿下他也不是断袖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杰慌忙摇头,瞬间红头涨脸,尴尬极了,耿直表明:“我、我就是听说吧,你、你最近和殿下关系亲厚,而且,你们昨儿半夜还一起洗、洗……泡温泉。”他生硬地换下了“鸳鸯浴”。 “昨晚啊?殿下只是可怜我没热水洗澡罢了。” 出了宫门,容佑棠略整理马鞍,翻身上马,动作轻快利索,神态自然,问:“卫大哥,咱们哪儿去?” 人看着倒没什么异状,不像那什么过。 卫杰的一颗糙汉心安然落肚,也上马,答道:“去南城门。” “好。” 卫杰高兴地说:“殿下前天收到你老家凌州传来的消息,今天叫你一同剿匪,想必是满意的。容弟,今后你我就同为殿下效力——” “什么?!”容佑棠大叫,一头从马上栽倒。 第32章 我暴露了吗? 容佑棠惊恐万状,正扬鞭打马的他慌乱中身体没协调好,眼看要一头栽下来—— “小心!”卫杰骑术高明,眼疾手快,及时伸手将其扶正,乐呵呵地说:“坐好了。特别高兴是吧?我当年在西北摸爬打滚两年多,才得以进入殿下亲卫帐,唉哟,那是真激动啊,简直不敢置信!刚开始在殿下跟前,我紧张得手脚不知怎么摆,大冬天的,手心全是汗,嘿嘿嘿~” 容佑棠:不,我不是高兴的,我是吓的! 两人并辔前行,卫杰看一眼对方忐忑忧惧的脸,又想当然的热心宽慰:“容弟,不用紧张,殿下一贯赏罚分明,向来最讲规矩道理,只要尽心尽力当差,他都会看在眼里,从不亏待苛待下属。你算升得快的,殿下身边武将众多,文职却稀少,你小子啊,迟早会被提上去的。” 我不求加官进爵,只求性命无虞。 ——昨晚殿下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看我的?他有没有查出问题? “卫大哥说笑了,我既不会武艺,身上又没有功名,勉强算个书童小厮,其实是殿下仁慈,赏了我一碗饭吃。”容佑棠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拐弯抹角地打听:“原来殿下派人去我老家了啊?凌州路途遥远,两地相隔数千里,我几次三番想回去看看,可惜都难以成行。” 卫杰同情地鼓励道:“容弟,你已经是秀才了,再下场考几次,定能高中!书童小厮只是暂时的,况且跟着殿下,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要珍惜啊!凌州确实是远了些,但殿下要收用你,就必须要查清楚,这很正常。我家世世代代居京城,可当年殿下也派人细细审查至少三代呢。” 容佑棠听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完了! 殿下叫我去剿匪,是不是想借机除掉我?比如交战时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什么的…… 容佑棠无法自控地胡思乱想,为自己设计了一百零八种凄惨死法。 神情恍惚骑马跟着卫杰,稀里糊涂来到南城门。 “到了。”卫杰翻身下马,领着容佑棠穿过列队整装待发的兵丁,指着一群后勤说:“容弟,你跟他们一起。刘哥,这就是容佑棠了,他初次出征,什么也不懂,劳烦您多提着点。” 刘辉面孔黧黑,方头大耳,豪爽笑道:“庆王殿下的人,哪用得着我提点?你这是又打趣人了。来,容小兄弟,你站这儿。” 卫杰挠挠头:“那行,你们聊,我得去找殿下了,回见啊。”语毕匆匆转身离去。 容佑棠刚到南城门就心生疑惑了:听说顺县反民约有万余人,怎么数来数去眼前顶多千把人?敌我双方相差太大了些。 “容小兄弟哪里人啊?”刘辉眼神精明流转,是自来熟的性子,大方介绍道:“我家是京郊蔚县的,在帐里负责传唤。” 这示好的举动容佑棠欣然接受,礼尚往来道:“刘哥叫我小容吧,我家住东大街。蔚县也曾去过的,那儿有座牧夫山,风景极美。” “哈哈,山上有十一处留步,处处挂满诗词文赋!”刘辉压低声音笑,小声问:“听说你是殿下书童?” “磨墨端茶的罢了。”容佑棠谨慎回答。 刘辉咋舌:“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小容,很可以啊!”否则他也不会拉着个新来的套近乎。 容佑棠却不欲理论这类事,他装作好奇问:“刘哥,殿下就带这些兵去剿匪吗?咱们什么时候能到顺县?” “机密之事我等如何知晓?”刘辉摇摇头,笑容可掬道:“但顺县嘛,可远在河间省,急行军也要七八天才能到。” “限期半月剿匪,路上就得花一半时间?”容佑棠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有庆王在,怕什么?跟随军令行事即可。”刘辉满不在乎道。 第30节 ——这种全心信赖、无所畏惧的神态,容佑棠很熟悉,因为每一个敬仰庆王的人都如此。 在清晨寒风中等待约一刻钟后,由庆王率领的将官们鱼贯而出,并没有容佑棠想象中的战前鼓舞人心的训话,而是直接下令全速出发。 尘土滚滚,小雪飘飞,千余人策马疾奔。 在将官中,容佑棠只认出了庆王,以及簇拥围护的卫杰等亲兵。 梦想当大英雄将军很容易,真正行军打仗却分外难! 幸亏容佑棠在家时常骑马为布庄奔波,所以速度勉强跟得上,可时间长了,首先握缰绳的手就冻得麻木,虽然蒙了口鼻,北风仍激得肺管子生疼,两条腿和脊背更是绷得僵硬。 “从凌州传回来的消息究竟写了什么?”容佑棠分神想:“爹理解我想抹去周家重新开始生活,当年他想尽办法,散去大半积蓄,才暗中托人给我伪造了身份,特地挑了凌州一个遭水灾不幸覆灭的小镇。” 急行军到中午时,身上的痛苦竟麻木了,只感觉口鼻火辣辣,且喉头些微泛血腥气。 正强撑着不敢掉队时,前面终于传来菩萨天音般的: “停!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唉,再不停人和马都要累瘫了! 容佑棠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惹得刘辉等人哈哈笑。 “没力气下马啦?不错嘛,能坚持到现在,我原以为你半路就要求助的。”刘辉促狭地笑,和同伴一起把人揭下来,经验丰富,直接将其放倒在泥地上。 “多、多谢几位大哥。”容佑棠四肢大张,仰躺着喘气,疲惫至极地问:“军中对掉队的人,是个什么处置啊?” 有人戏谑恐吓:“直接缴了马匹,撂在野外喂狼!”他们席地坐成一圈,拿出水囊干粮,狼吞虎咽。 “小容,抓紧时间吃喝,还得饮马喂马,否则下午骑什么?”刘辉提醒。 “嗳,好,我记住了。”容佑棠脑袋动弹几下,可躯干就是不听使唤,浑身酸软,只想睡死过去。 然而他刚躺没多久,卫杰就大踏步过来了,他弯腰,笑着将人拽起来,朝对方嘴里塞一颗药丸,说:“每日服一粒,会好受些。走,你是书童啊,得伺候殿下茶水饮食的。” 刘辉忙催促:“快去吧,待会儿我顺便照顾你的马。” “谢谢刘哥啊,我下次再不敢躺着耽误时间了!”容佑棠踉踉跄跄地被拽走。 卫杰纯属好心:他想让兄弟在庆王跟前多露脸,搏得好印象。 而且,当看见容佑棠毫无形象累瘫在地、和众人愉快相处时,卫杰彻底放心了:呸,什么男宠娈宠啊,简直胡说八道!若是殿下喜欢,怎会任容弟如此狼狈! 啊—— 容佑棠则欲哭无泪,心想:原来书童不仅要伺候笔墨,还要伺候起居膳食…… 虽是急行军,但休憩时将帅们有小帐篷,由各自的亲兵搭建而成,好歹不用风吹日晒。 卫杰恭谨请示:“殿下,容佑棠前来伺候。” “进。” 容佑棠拖着两条面条般酸软的腿进帐。 “很累?”赵泽雍抬眼问,他盘膝端坐蒲垫,腰背笔直,简易条案上摆满文书地图,头盔佩剑放在一旁,穿着轻便铠甲,英姿勃勃。 “有一点。”容佑棠尴尬表示,卫杰悄悄示意角落的箱笼,随后躬身退出。 “很快会习惯的,晚上向老兵讨些药油推一推。”赵泽雍见惯不怪地说。 “是。”容佑棠打起精神,把帐篷角落的小箱笼打开,里面是炊饼、清水和肉干。 原来殿下只比我们多了肉干。 荒郊野外,讲究不起来,容佑棠把吃的拿出来,摆在条案上,催促道:“殿下,您快用些吧,只休整半个时辰而已,吃完还可以睡一觉。” 赵泽雍喝口水,莞尔:“知道时辰宝贵了?” “知道了。”容佑棠苦笑着点头,也解下自己背着的干粮水囊,腹中饥饿,然而剧烈颠簸后胸口闷疼,炊饼顶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于是不断喝水。 “你这吃法不对,接着骑马胃肠受损。”赵泽雍沉声提点,把肉干推过去:“把干粮嚼烂些,慢慢吃,尽量少喝水。等身体适应了,再学老兵。” “谢殿下。”容佑棠总感觉嗓子眼泛血腥气,他刚才确实急,学着刘辉等人的模样狼吞虎咽,就想吃饱躺下睡觉,连身份可能暴露一事都没力气想——先不管了,要累死人了。 两人对坐,刚吃没几口,帐外站哨的小兵却大声通报:“殿下,韩将军求见。” 赵泽雍头也不抬:“进。” 容佑棠刚想起身站好,赵泽雍却说:“接着吃你的。” “……”军令如山,容佑棠无法,只好挪到条案侧边去,给来人腾地方。 “哈哈哈~”韩如海人未到笑声先飘进来,并伴随着一阵喷香肉味。 送吃的来了? “庆王殿下竟用得这般粗陋?卑职着实惭愧!韩某炸着胆子,请您用一些随军烤热的熏肉菜蔬如何?”韩如海四十开外,相当富态,铠甲险险兜着他颤巍巍的肚腹,步子却迈得极有气势,走起来下巴一抖一抖。 军中等级森严,庆王不仅是皇子、还是西北角统帅、又是圣上钦封的剿匪将帅,于法于理于情,韩如海都得下跪参见——然而他没有。他像左邻右舍串门一般,施施然直接进来,略躬身拱手。 赵泽雍端坐,纹丝不动,神色如常,说:“本王在西北惯了,不知沅水大营是何规矩,叫韩将军笑话了。坐,一起用吧。” 韩如海艰难蜷起一身肉,勉强盘坐在地,口称:“末将不敢,时常听闻殿下威名,今日才得以亲近,实属生平幸事!沅水大营驻扎京郊,说句实话,物质方面多少比西北强些,但战斗力就万万比不得了!否则,陛下也不会让您率领沅水兵马前去剿匪啊。”说着,他状似不经意地看着容佑棠问:“这位小兄弟是?” 这人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字字句句扎耳朵!容佑棠暗自嘀咕。 “本王小厮。”赵泽雍掰炊饼吃,速度快,但不显粗蛮,淡漠道:“顺县匪患本不该本王管,无奈圣旨难违。也不该沅水大营管,按建制,应由驻守在河间省北面的关中军管。” “原来是您府上的公子啊。”韩如海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道,了然对容佑棠一笑,这才唉声叹气:“殿下说得对,可不嘛!其实陛下已下令关中军出征数次,连斩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将领,却始终未能荡平暴民反贼。差事这才落到了您身上、沅水大营头上。来之前,伯父严肃叮嘱过韩某:务必唯殿下马首是瞻,全力配合您的剿匪计划,争取限期半月内凯旋!” “韩太傅一心为国为公,两朝元老了,那般做法倒也正常。”赵泽雍不咸不淡地说。 哟?原来这个韩将军是当朝太傅韩飞鸿的侄子啊!怪不得,在庆王跟前仍不忘摆威风地头蛇的架子。 找死么?活腻了? 容佑棠暗中摇摇头。 “哈哈哈。”韩如海说不了两句话就笑,前仰后合,一副哥俩好老交情的自来熟模样,丝毫没有上下级、面对亲王的拘谨顾虑。他撕下个鸡腿,直接放进庆王碟子里,热情道:“您尝尝,这是老字号烤制的,没甚油,焦香可口!” 容佑棠简直叹为观止:韩将军是想故意激怒殿下吗?怎么如此不客气?这位可是庆王啊! 赵泽雍面色不改,将碟子推到容佑棠桌前:“快吃,吃完歇一觉。” 容佑棠:“……谢殿下。”有毒吗?殿下,这肉没毒吧? 韩如海先是一愣,继而心照不宣式地又笑:“殿下果然重情义!那,您慢用,末将先告退了,下午快马加鞭,争取晚上在驿站落脚。” 赵泽雍点头:“请韩将军督促手下抓紧时间,若半月平不了顺县反贼,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末将领命,请殿下放心。”韩如海躬身、略低头,终于隐去笑容,眼睛被肉挤得小而深,轻易看不清眼神。 来去一阵风般,留下几大盘肉食。 “不敢吃?”赵泽雍了然问:“你怕有毒?” 容佑棠被戳破心事,索性点头:“殿下,那韩将军好大胆子啊!除了九殿下等人,我还没见过谁敢对您那样不敬的。” 那是因为他不准备活着回京城了。赵泽雍心里说。 “毒害皇子,被抓是要诛九族的。下毒在军中是绝对大案,若主帅被毒杀,军心即涣散,不战而败。再给韩如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赵泽雍准备吃第五个炊饼,“放心吃,毒不死你,剩下的拿去分了。” “是。”容佑棠羞愧点头,把肉食端出去找卫杰,再揣几块悄悄塞给刘辉等人,再返回帐篷时,看到庆王已经吃好,复又拿起文书翻阅,屈指轻敲条案,斟酌推敲。 铁人啊! “殿下,您不歇一歇吗?”容佑棠异常敬佩。 “不了。”赵泽雍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找个地方睡吧。” “是。”容佑棠自然而然准备去找刘辉他们,然后背后却传来问话:“怎么?这帐篷躺不下你?” “我只是担心打搅您。”容佑棠无奈转身,默默在帐篷角落躺下。 “你别说话就行。”赵泽雍在研究顺县地图。 “哦。”容佑棠闭上眼睛,根本没精力思考,哪怕底下全是石头土疙瘩,他都睡得黑甜,死沉死沉的。 仿佛刚闭眼片刻,耳边就隐约听到: “……醒醒,开拔了……容佑棠?” 其实容佑棠听见了,他奋力挣扎,可就是醒不过来。突然,有个冰凉湿漉漉的东西掉在他脖子上! “啊——”容佑棠猛地坐起来,慌忙摸索脖子,抓住……一块湿帕子? 庆王戴上头盔,威严道:“出发了。” “是!抱歉,我睡过头了。”容佑棠赶紧站起来,这才发现,亲兵们正在快速拆帐篷!卫杰小声催促:“赶快去找马,你准备跑步去顺县?” 唉,新兵就是新兵,偏偏殿下还叫他睡在帐里,叫我没法提醒…… “好!”新兵容佑棠转身要往外跑,又疾速刹住脚步,面朝庆王说:“殿下,小的告退。” “去吧,别丢庆王府的脸。”赵泽雍挂好佩剑,一本正经地嘱咐。 “是。”容佑棠简直要疯,他压根没睡饱,头晕目眩冲出去找自己的马。队伍很快动了起来,一群群人策马离开,他循记忆找到刘辉,道歉不迭。 “没事儿,大家都这样过来的。”刘辉包容笑道:“快上马,掉队要挨罚的。” “实在太谢谢你们了!等回京城,我请大家涮锅子吃酒听曲!”容佑棠索性豁出去了,狠狠心,策马狂奔,一口气追上护卫后翼的卫杰。 卫杰扭头,很是意外,哭笑不得:“你怎么跑前面来了?没人拦着你?” “没有啊。”容佑棠惊觉自己可能又犯了个错误,懊恼非常。 “哎,罢了罢了,这是剿匪军。”卫杰解释道:“若是正规行军,行动都有严格方位的,不得随意变动,否则人多了岂不混乱?” 容佑棠频频点头,以示受教,同时悄悄观察庆王:殿下究竟知不知道我的生父是周仁霖啊? 晚间按计划下榻驿站。 总算用了些热汤面,舒服得让人喟叹。 然而擦洗泡脚时,才发现大腿两侧磨起大片水泡、水泡还不知何时破了,一沾水,钻心地疼,疼得人哆嗦! 容佑棠困不能眠,他心事重重,思前想后,步履蹒跚地去找庆王。 叩叩~ “殿下?小的容佑棠求见。”容佑棠敲门,用口型回答站岗亲卫的好奇询问:腿磨破皮了。亲卫指点:多几次皮就厚了,你坚持坚持。 “进。”里面传来允许,容佑棠对值守的亲卫感激笑笑,推门进去:几个参将在,韩将军也在? “叩见殿下。” 第31节 “磨墨。”赵泽雍直接吩咐。 “是。”容佑棠很愿意手头有事做,免得干站。他试图遗忘肉体疼痛,尽量步伐正常地走向书桌。 然而韩如海仍是看出来了,他关切道:“小公子是第一次急行军吧?我那儿有上好的药膏,止血止疼,待会儿叫人给你送一些。” “多谢将军好意。”容佑棠婉拒:“不过小的已经上过药了。” 韩如海大方笑笑,没再说什么。 “殿下,于鑫身份已查明,他就是当年东南水军畏罪潜逃的那名都尉。”一名参将禀明。 “详细说说。” “是。于鑫,现年四十六岁,南郡人,承天三十八年贪污二十万两抚恤银,案发后潜逃。他煽动顺县反民暴动,并勾结九峰山草寇,沦为匪首。” 赵泽雍点头:“于鑫能混到都尉,应有些真材实料,否则关中军也不会几次铩羽而归。” “据说,去岁年中时候,于鑫被关押的亲眷莫名暴毙。”韩如海摇头感慨:“他现在疯狂杀戮,残害无辜百姓,已然泯灭人性了。” “……” 直商讨至深夜,容佑棠认真旁听,剪了好几回灯芯,众人才散去。 荒野官道驿站,静谧非常。 赵泽雍终于合上地图,捏捏眉心,问: “都哪儿破皮了?” 容佑棠心不在焉:“手和大腿。” “药囊里的白瓷瓶,自己翻去。”赵泽雍自行拧帕子擦脸,他的贴身小厮十分没眼色地呆站着。 容佑棠忐忑不安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殿下——” “只一天就觉得苦了?想当逃兵?没点儿精气神!”赵泽雍板着脸打断,严肃喝令:“去,拿药油来,本王叫你清醒清醒!” 第33章 药油?我现在很清醒啊。 容佑棠的思维仍停留在凌州奏报,反应没跟上,有些不解地看着庆王。 “敢抗命?”赵泽雍撂下帕子,直起身。 征战抗命是要杀头的!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迅速摇头:“不敢,殿下息怒!药油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说着就行动起来,忙忙地去翻药囊,片刻举高个白瓷瓶,殷切问:“殿下,是它吗?” “哼。” 容佑棠已经大概摸清对方脾气,直接将瓷瓶捧过去,双手奉上。庆王略侧头、目光一扫,后者即心领神会,将瓷瓶放到桌面。 “军中莫走神。若当众怠慢不敬,本王就必须发落你,否则其他人不服。” 虽说军令如山、军纪严明,但主帅得拿出十二万分的决心魄力、用强大的执行力去捍卫自身所立规矩!否则,威信何在? “谢殿下提点,我记住了。”容佑棠心悦诚服,把瓷瓶放稳,刚要收手时,庆王却冷不丁捉住他的手!容佑棠下意识想抽回,可对方却不容反抗,手掌结实有力,捏得稳稳的。 “未免太不耐摔打了。”赵泽雍不满地叹息,伸出骨节分明的食指,点点对方掌心的摩擦伤,皱眉道:“只一天就磨破皮?倘若在西北,你估计撑不过三天!估计你家里太娇惯了些,才把你养成——”赵泽雍低头看看对方唇红齿白的模样,又不自觉握紧那修长的手,才接下去说:“——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我怎么了我? 容佑棠不服气,觉得对方看不起人,用力一挣,赵泽雍顺势松手,因为他也有些握不住了,心底总觉得奇怪。 “衣服脱了,趴好。”赵泽雍吩咐。 什么?? 容佑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然而对方重复道:“衣服脱了,床上趴好!怎么总需要听第二遍?” 因为对方是庆王,他的命令,很多人会不带脑子地执行,这是属于强者的影响力。 “哦,是!”容佑棠茫茫然四顾,用眼神问:可只有一个床啊?那是您的睡床。 看来,你真该好好清醒清醒了! 庆王二话不说,抄起白瓷瓶,单手拎起容佑棠,将其面朝下惯在床上,雷厉风行,像是气得要亲手揍人! 吓得容佑棠大叫:“殿下息怒!我脱!我知道错了!”说着他急忙解开外袍,除下里衣,老老实实趴好,小心翼翼道:“殿下,好了。” 下一刻,安静驿站中蓦然响起少年的凄惨痛叫: “啊——殿下!” 容佑棠像条搁浅的鱼,趴在床上拼命挣动。 骑马一整天颠得僵硬成块的背脊,被倒上军中特制的药油,庆王大掌落下,用力推揉。容佑棠顿觉辛辣刺痛,火烧鞭抽盐浸一般,痛苦层层叠加,连绵不绝,无穷无尽,叫人发狂。 “殿下!够了!可以了!”容佑棠哀嚎,他揪紧被褥,极力忍耐,蝴蝶骨微凸,背上全是冷汗。 “叫什么?闭嘴!今晚不揉开,明儿你上不得马。”赵泽雍低声喝止,复又挖一大团淡褐色药油,抹上,粗糙手掌下是滑腻皮肤,来回抚摸时,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赵泽雍暗叹:这小子,果然没有半分肌肉,这皮肤,简直像……啧~ 驿站条件简陋,即使最上等的卧房,也不过是被褥纱帐干净些、多两个碳盆罢了。 油灯昏黄,床榻昏暗。 趴着的少年皮肤莹白,雪青衬裤仿佛一把就能撕碎,露出笔直双腿来。他疼得微哆嗦,控制不住地喊疼,偶尔呻吟几声,本能要逃离,却又强忍着。 庆王呼吸节奏微乱,紧挨着坐在榻沿,忽然有些下不去手,但同时又有股冲动、想更加用力……想看他拼命挣扎,听他哭泣求饶—— 不! 太莫名其妙! 我这是怎么了? 赵泽雍深呼吸,下意识伸出手掌,用力镇压那鲜活年轻的身体,沉声命令:“别动,闭嘴。你吵得本王头疼。” “抱、抱歉。”容佑棠尴尬至极,咬牙说:“实在太疼了,真难受。殿下,还没好吗?” “好了。”赵泽雍顺势点头,倏然起身,把白瓷瓶放回桌上,推开窗,凛冽北风瞬间冲进来,把他背后还没穿好衣服的人冻得倒抽气,赵泽雍想也没想,又“啪”地关窗——于是他更烦躁了:本王为什么要顾着他关窗? “多谢殿下。嗳,我感觉好多了,总算能弯腰了。”一份痛苦一份收获啊!容佑棠穿好衣服,弯腰套靴子,喜滋滋的。 “子琰刚从军时,也是这般。”赵泽雍喝口茶,定定神,缓缓道:“他好面子,不肯叫别人知道,晚上拿了药油悄悄找本王。不过,子琰是咬着布巾的,不像你,鬼哭狼嚎。” 容佑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下次找卫大哥上药时,也咬着布巾好了,免得吵得他也头疼。” 你想找卫杰帮忙上药?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场面,赵泽雍就满心不愉快。 “卫杰有公务在身,你别总打搅他。”赵泽雍虎着脸告诫:“你找——”找谁才妥当?本王是……没空的。他思考半晌,严肃嘱咐:“你找陈军医。他经验丰富,又是职责所在,仁心仁术,很不错。” “哦,陈军医我知道。”容佑棠敬重道:“那位老大夫特别有责任心,整天被那么多人围着,不见他丝毫不耐烦。” 赵泽雍总算露出笑意:“他前两年因身体不适,从西北退下来的,回京也没荣养着,仍进了军医馆,四处跑。” “他老人家可真了不起!”容佑棠肃然起敬。 异样情绪渐渐平复,赵泽雍又恢复了镇定,慢条斯理喝茶。 “殿下——”容佑棠又想起那事来,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殿下,过段日子我想回老家一趟。”容佑棠当然不会傻到直接问“你知道我真实身份了吗?”,而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开启话题。 赵泽雍略停顿,抬眼问:“回去做什么?” 容佑棠低头:“就是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家乡怎么样了。我四处打听,可大家都没听说过。” 赵泽雍温和道:“凌州远在数千里之外,又无甚名人、名土物,何况你老家是个小镇,京城人自然不知。” “家父身体不好,无法陪我回去,其实……我自己也找不到路。现在回想,依稀只记得当年先是坐车、然后坐船,到过很多渡口,稀里糊涂就到京城了。”容佑棠谨慎试探,他心如擂鼓,硬着头皮炸着胆子,仔细观察庆王神情。 撒谎就是这样的:不得已开了头,接下去就得不停圆,心惊胆战,筋疲力竭,最后累死吓死——容佑棠不想让庆王失望、害怕庆王对自己失望。他决定找个万全的时机再坦白,以证明自己确有苦衷、是逼不得已、是无奈为之——最重要的是,他从未意图加害庆王府! 现在坦白?承认自己是周仁霖庶子、等于承认是二皇子党。庆王多半会下令拉出去砍头。 “暂且别回去了。”赵泽雍正色告知:“凌州地处凌江下游,数年前江南水患,连淹几个州县,你老家芜镇是低洼盆地,不幸被洪水中浸泡半月,逃生者寥寥几人而已,你能活下来,已属不易。”顿了顿,他又勉励道:“先认真磨练,最好科举高中,入朝为官,光耀门楣,日后再给家乡修路修堤,岂不更妥?” 看来,他并没有从凌州芜镇查出什么不妥,毕竟当初伪造身份时精心挑选过的。 殿下,我对不起你。 容佑棠听得万分愧疚难受,深觉辜负庆王提携信任,泪光闪烁,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然而因为重重顾虑,他几次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真相。 “好!”容佑棠语调颤抖,郑重承诺:“等我以后做了官——不,就算我做不了官,也会努力多挣银子,定要为芜镇修一座大桥!” 赵泽雍莞尔:“只要你忠诚上进、好学勤恳,本王大小会给你个官做。身为读书人,别整日把银子挂嘴边。” 忠诚!忠诚! 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像卫大哥他们那样,光明坦荡地站在您身边! “哭什么?天灾人祸躲不过,今后只往前看吧。” “谢殿下。”容佑棠抬袖用力擦眼睛,情绪低落,沉重地说:“夜已深,不打搅您休息了,小的告退。” “唔——你睡哪儿?”赵泽雍忽然想起来问。 “后院大通铺。”容佑棠答。 普通兵丁,能有遮风挡雨的大通铺就很不错了,很多时候都是露天抖开油布,互相依偎着睡。 赵泽雍一时没说话,他四下看看,指着那罗汉榻吩咐:“去把矮几搬走,柜子里有被褥,你就铺床在这儿睡。” “可——”容佑棠下意识想拒绝。 “负责夜里倒茶、明早打水,别睡得太死。”赵泽雍补充一句。他想:沅水大营非本王所掌,风气未知。但军中无女性,有些人就打起同性主意,像容佑棠这样的,对部分兵油子而言,当真美味羊羔一般。 容佑棠只得点头:“是。”他默默铺床歇息,带着满腹心事入睡。 与此同时,整个驿站听完“庆王的俊俏书童”哭泣求饶后,却亢奋得睡不着觉,躲被窝里津津有味议论许久。并且,果然如他们猜测:容佑棠没回来,留在庆王房间歇了。 哟哟哟,啧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于是,当容佑棠第二天潇洒自行翻身上马时,刘辉等人讪讪缩回欲搀扶的手,暗中感慨:天赋异禀呐!昨儿承欢半夜,今早不见半分异样,照样活蹦乱跳,轻松骑马。 “刘哥,开拔了。”容佑棠好心提醒。 第32节 “哎,哎,好嘞。”刘辉干笑着上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都怎么了?眼神有些奇怪。 容佑棠十分疑惑。 然而还有更奇怪的:晚间到了下一个驿站歇脚,他依照庆王推荐去找陈军医上药时,原本打着赤膊哀嚎叫唤的几个大汉迅速穿好衣服,自行拿药回去擦,争先恐后跑了,生怕不慎看见庆王的人身上某些痕迹。 “几位大哥,我懂得排队——”容佑棠话音未落,目瞪口呆,无措目送老兵奔离。 “兔崽子!跑什么跑?”陈军医吹胡子瞪眼睛吼,又中气十足地问:“小伙子,你哪儿不舒服?” 平常人对大夫都有深深的敬畏,容佑棠也不例外,他忙举高药油,简要说明来意。 “哦。脱衣服,趴着吧。”陈军医气势逼人。 容佑棠立即照办,唯恐动作慢了大夫有意见。 陈老大夫目光如炬,来回扫视,细细观察,当即断定患者身上并没有情欲痕迹。他一边经验老到地为容佑棠松动筋肉,一边怒斥:“那些兔崽子,背后胡说八道!庆王殿下人品贵重,端方正直,英明睿智,怎会是轻狂之徒?唉!” ……原来如此。 容佑棠恍然大悟,他一整天沉思琢磨,还真没分神顾虑那些误会。但在庆王老部下跟前,还是应该解释一二的。 “您说得对。”容佑棠好声好气地说:“初次从军,没有经验,昨夜殿下见我疼得可怜,就亲自给擦了药油,并嘱咐来找您老人家。殿下谈起您,说了不少呢。” 陈军医立刻激动起来:“殿下记得小老?” 容佑棠恭谨道:“殿下一看随军名单便知。他说,您为西北军效力半辈子,仁心仁术。既因病而退,为何不荣养着?仍是这般辛苦劳碌。” 半生都在边塞军营渡过,沉甸甸几十年的回忆。 老大夫眼里有泪花,慨叹道:“我当年只是医帐的二等军医,擅内伤调理,但军中最需要是治筋骨刀剑伤的。没想到哇,殿下竟记得老朽!如今除朝廷俸禄外,庆王府年底也有东西送来……只恨陈某年老力衰,难以继续追随了。” 庆王麾下的人,都这样尊敬他、念着他。 “您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连西北都没去过。”容佑棠忍着背脊疼痛安慰道。 老大夫见多识广,豁达提点道:“好好跟着殿下干,天南海北都去得!你放心,不管何种情况,殿下都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这话细琢磨大有深意。 然而容佑棠的注意力被疼痛分去大半,并没有领悟。 当他们抵达河间省松阳镇时,已是七日后。 没有驿站,剿匪军临时征用镇上最大的客栈。夜间,指挥将官们照例商讨军情。 容佑棠心不在焉地磨墨,努力踮脚,探头去看众人围着的顺县地图。 “今夜休整养神,明早约一个时辰即可赶到顺县。” “据报,顺县如今十室十空,百姓被迫逃难,反贼实在猖獗残暴。” 韩如海冷哼:“那万余反贼中,大半原就是顺县人士!待荡平后,少不得好好清算清算。” “那其余小半人呢?”赵泽雍正研究顺县九峰山地形图。 韩如海头疼道:“河间省是出名的穷地方,时常发洪水、遭蝗灾,贪官污吏又屡杀不绝,导致众多人落草为寇,以劫掠为生!于鑫确实了得,他竟然把河间省的土匪都招揽起来了,全窝藏在九峰山!” “殿下,如今顺县已是个空城,食物估计早被反贼搬上山去了,您看如何是好?” “殿下,反贼多达万余人,咱们却只有千把兵,这仗怎么打?” 韩如海焦头烂额:“半月期限已过一半,只剩六七天了!陛下真是……若逾期未成,恐怕脑袋搬家啊。”他这话是看着庆王说的。 容佑棠自始自终不喜韩如海,总觉得那人只会抱怨、撂狠话,办法却半点没有!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庆王感受到了,第一次对他的书童说:“集思广益,不必拘束。你有什么看法?” 韩如海登时叫一声:“殿下——”那小兔儿有想法你留着床上听行不?现正在商讨军务啊! “嗯?”赵泽雍好整以暇扭头。 “没、没什么。”韩如海悻悻然憋回去,终究不敢公然违抗帅令。 随你们怎么想,反正庆王不是那种人。殿下日夜勤于公务,忙起来像铁人,连睡觉都顾不上。 容佑棠坦荡荡开口道:“回殿下,小的生性蠢笨,不敢谈看法。只是旁听了这些天,小的想:万余人挤在九峰山,衣食住行,都是大问题,尤其食物,匪首如何解决?河间省穷不是一年两年了,所以,就算顺县百姓逃难,也必定会带走吃的,哪有余粮留给土匪?” “百姓家是没余粮,但官府有,河间是朝廷年年赈济的重灾区!”韩如海没好气地说。 容佑棠故作惊奇状:“可您刚才不是说,此处贪官污吏盛行吗?百姓穷得叮当响,高价粮肯定买不起,贪官囤积也卖不出去,我猜他们大概往别处将粮食折了银子,才有得贪。所以,土匪应该抢不了多少粮食,恐怕金银珠宝才多。” “……”韩如海无法反驳,因为他伯父私底下确实说过类似的话,那是朝廷暗探秘奏的情报,韩太傅为的是让侄子深入了解顺县民情。 “九峰山匪患成形也有半年多了,他们都吃的什么?”容佑棠好奇过后,又说:“虽然河间省普遍穷,但也有相对富庶之地,比如省府关州、靠近延河的丰州等。” 赵泽雍仍专注地图,一针见血道:“你是想说,匪商勾结、九峰山暗中购粮?” 容佑棠忙肃穆道:“勾结反贼可是重罪,小的只是猜测!毕竟人都要吃饭,九峰山一多半的人原是普通百姓,他们多半是暴动时被蛊惑引诱,热血冲动落草为寇——倘若当了土匪还吃不饱,他们在山上怎待得住大半年?” “大胆!”韩如海总算抓住个错处,立即呵斥容佑棠:“你竟然为反贼说话?什么‘蛊惑引诱、热血冲动’,他们分明心存反志,潜伏已久,自甘堕落,自愿与于鑫一伙同流合污!” 糟糕! 容佑棠心里突突两下,知道自己说了不能说的实话,他立即跪倒:“求殿下降罪,小的失言了。” 事实上,普通人都没胆子做打家劫舍的土匪。但饿得眼睛发绿时,人性良知就顾不得了,最易被诱惑,往往填饱肚子后,才发觉已无法回头——这是真话,却不慎影射了朝廷官府的错处。 赵泽雍扫一眼在场众人,板着脸训责:“无知妄言,确实该罚!” 容佑棠老老实实跪着:“求殿下责罚!”如果不这样,庆王反而更不好处理:非但颜面无光,还会威严扫地。 赵泽雍冷冷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番奉旨剿匪,陛下命就近筹粮、灵活应对。故本王早已传信河间巡抚,令其妥善安排,据最新奏报,由关州州府及当地富商组成的押粮队,今夜即可抵达松阳镇,丰州地远,稍后几日。” 众人露出笑意,不约而同点头。 “容佑棠,起来,本王先记着你的罚。”赵泽雍又说:“关州押粮队即将到来,当地富商对九峰山匪患深恶痛绝,遂纷纷慷慨解囊,自愿助力朝廷剿匪,筹粮而来,本值得嘉奖——但,你的怀疑不无道理,本王也恐匪商勾结,可此事不宜大肆调查:既打草惊蛇,又伤害清白富商的热心好意。” 容佑棠紧张地竖起耳朵。 “所以,本王特命你负责接待关州押粮队,暗中查访,务必慎重。若再不用心,两罪并罚!” 第34章 哼,还两罪并罚? 韩如海不禁冷笑,心想:庆王这算什么?既没有正式委任职权、也没有事先点出惩罚、甚至没有说明时间!根本只是想找个由头帮那小子开脱,生怕被老子借机参一记! “遵命,小的定会竭尽全力!”容佑棠恭谨低头,紧张忐忑中不乏激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接到庆王的委命。 赵泽雍眼底露出几分笑意:“起来吧。虽说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但说话也需注意,以免多生事端。”他看也没看别人一眼,但其他人却情不自禁地悄悄斜睨韩如海。 简直岂有此理! 韩如海面色黑如锅底,胖乎乎的肉脸阴沉起来也吓人。当朝太傅韩飞鸿两朝元老,权倾天下,嫡女是备受帝王宠爱的贵妃,荣耀至极。然而,人生总免不了美中不足,韩太傅也是有遗憾的:他妻妾不少、女儿七八个,儿子却只得两个,长子还不幸早夭,只剩一个宝贝疙瘩独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如今也已入朝,却只是四品闲官。 不过,虽然韩太傅命中少子,他兄弟家却男丁兴旺,大家族总需要男人来支撑,否则必没落无疑。所以,韩太傅向来看重关心侄子,韩如海就是被他伯父一手提上正三品的。 我可是当朝太傅的侄子……事实上,跟亲儿子也差不了多少!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排挤打压老子? 韩如海一张脸耷拉得老长,他在京城呼风唤雨惯了,连在庆王跟前都没法装出恭敬样子来。 “九峰山地势险要,沟谷纵横,林深茂密,主峰三面峭壁悬崖。据说,惟有北坡可供通行,可谓易守难攻。”赵泽雍严肃剖析:“不过,以上都是关中军及顺县官员所报,具体事实细节,有待考证。林鹏!” “末将在!” “明日你带五十人,暗探九峰山鹰嘴岭至主峰西峭壁一带。” 林鹏稍犹豫片刻,才躬身:“末将领命。” “马浩博。” “末将在!” “明日你也带五十人,暗探九峰山鬼见沟至南峭壁一带。” “末将遵命!” “剩余西侧缓坡,交由韩将军负责。本王需要你们提供地形、可能设伏的要塞、有无人迹等消息。那些个技巧,你们是训练过的吧?”赵泽雍细心问。 “殿下,沅水大营虽驻扎京郊,但一样日夜辛苦练兵,时刻未曾松懈!”韩如海觉得受到了蔑视,脸上就带出几分不满来,他质疑道:“只带五十人?是不是太少了,我们初来乍到,九峰山见都没见过,贸贸然去探路,岂不送死一般?” 赵泽雍挑眉:“照韩将军的说法:敌方有万余人,我军只有其十分之一,那么即使带一千人去探路,也是不够死的了?” “事实本如此啊!”韩如海极力争辩。他活到四十岁,当了十几年将军,可都窝在京郊沅水,平时顶多协助搜捕小贼大盗,远的就去过关中外放两年,哪敢亲自带人探路匪窝?简直吓得不行了!他低声下气道:“殿下,您看是不是等明日到了顺县再从长计议?” “陛下规定的半月期限还剩几天?”赵泽雍平静反问。 “我——”韩如海憋屈地闭嘴了。 “本王自有分寸,一概军情俱会奏明圣上。但若有人未交战就要抗命,可要想清楚了!”赵泽雍不容置疑道:“明日卯时正,准时出发,全速赶赴顺县!另外,原顺县逃难的百姓三十人,正在外等候。韩将军,你等自行商量,去挑选熟悉九峰山的当地山民,协助明日探路。” 一片可怕的静默。 鸦雀无声。 容佑棠心想:韩将军真想抗命不成?战场抗命可是死罪,仅这一条,主将就有权斩了他的脑袋,以正军威。 好半晌,韩如海才忍辱负重似的咬牙说:“遵命。” 赵泽雍泰然处之,吩咐道:“听明白任务的,可以下去安排了,本王不希望还没剿匪,倒先得整顿军纪。你们虽是沅水大营的兵,但倘若此行顺利,想必朝廷多少有封赏。各自掂量吧。” 几个参将没敢表态,偷偷观察韩如海的脸色。他们虽然仰慕庆王,无奈身处沅水,自然有所顾虑。 赵泽雍自顾自开始写奏折,笔尖稳而有力,行云流水般,迅速写了半页。即便是坐着,威严气势仍未减,不可小觑。 他在奏折里说什么?韩如海气急败坏地想。 庆王挂帅,以他的品级和行事作风,他不仅有上奏的权利,甚至还干过几次先斩后奏!比如玩忽职守的李默、贪污腐败的张庭时一类的官员。 哼,这种冷酷强硬不讲情面的皇子,谁愿意拥护上位?活该他战死西北边塞! 单方面僵持片刻,军令如山,韩如海终究低下头:“是,末将谨遵将军令。”语毕,愤然甩袖离去。 几个参将却有意磨蹭几步,规规矩矩拜别,获得允许后才躬身退出。 容佑棠皱眉感叹:“殿下,姓韩的好大脾气!” 印象一差再差,韩如海已经从“韩将军”变成“姓韩的”。 赵泽雍淡漠道:“吃喝享乐,养一身肥膘,把脑子都挤没了。韩太傅磨了十几年的刀,亲手递给本王。他还做梦,以为是跟着来旁观剿匪、轻松捞功的。” 容佑棠大惊:“您——” 第33节 “不是本王,是他亲伯父做出的决定。”赵泽雍写好奏折,略风干后,利落封好,交给容佑棠,吩咐道:“天一亮就叫人送到最近驿站,六百里加急。” “是。”容佑棠双手接过,小心锁进抽屉。 赵泽雍起身,却不是准备安寝,而是去拿佩剑。 “殿下,您去哪儿?”容佑棠赶紧上前小声问。 “莫问,保密。不管谁来,都不准打搅本王休息,明白吗?”赵泽雍严肃告诫,抬手拍拍容佑棠肩膀。 “哦,是!”容佑棠两眼放光芒,兴奋担忧,却又遗憾,靠近压低声音道:“殿下,不会武功的您不带是吗?” 赵泽雍莞尔:“当然。就好比你,带上就是个累赘。” “……”容佑棠对庆王的耿直无话可说,他恳切道:“殿下,这地方您也第一次来吧?千万保重安全啊!还有,明日卯时大家见不到主将,如果闹起来怎么办?” “一切已安排好。”赵泽雍耐心地提点小厮:“这儿你别管,关州押粮队后半夜到,军中无戏言,你小子给本王争口气。” 容佑棠抬头挺胸:“我会全力以赴!” “看你能不能查出什么来,本王准备顺便整治河间省。”赵泽雍一声暗号,四个亲卫立即轻手轻脚进屋。 “那,祝殿下一行诸事顺利!”既是保密,容佑棠就识趣地准备退出去了。 赵泽雍略挥手:“去忙你的吧。” 夜色浓重,风雪交加,松阳镇通往顺县的小道上出现一训练有素的小队,人衔枚马上嚼,马蹄踏雪无声,疾速奔入林海中。 容佑棠开门,反手掩好,毫不意外地看到庆王亲卫忠实值守。 “殿下歇了,他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搅。”容佑棠转述道。 “谨遵殿下令。”亲卫朝房内躬身,几个带刀壮汉铁塔门神一般,寸步不离地守卫着。 卫杰却出列道:“容弟,殿下命我协助你接待关州押粮队。” 哎,殿下真周到!我既无官职、又无资历,也没有虎背熊腰,在军中确实不易行事。 “太好了!”容佑棠高兴地伸手一让:“卫大哥,请!我们先去找地方暂放粮草,关州乡亲的食宿也得早做安排。” “你决定就好,我只会打仗。”卫杰爽朗道。 两人并肩快步下楼,容佑棠思考如何接待关州富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敞亮:九峰山匪患能如此猖狂,更有可能与官府有牵扯。至于富商?他们财力雄厚,可地位低下,但凡富甲一方者,就没有单打独斗的,必定与官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贵客们怎么亲自下来了?小人有何事能为您二位效劳的?”掌柜殷勤笑着,小跑靠近,点头哈腰。小镇客栈从没有一次性迎来这么多客人,其中不仅有将军,还有皇子、是传说中的那个西北庆王!掌柜本以为得赔本赚名声,谁知竟收了足足的银钱,他又是惊喜,又是惶恐,通宵守店伺候着。 “掌柜的,可还有空房?”容佑棠客气问。 “啊?还有军爷要来?”掌柜顿时紧张,忐忑道:“小店条件简陋,招待贵客们已是太过怠慢,实在抱歉,空房没有了。”顿了顿,他又建议道:“不过,这镇上不止小人这一家客栈,街尾还有一家‘广源居’,可能有空房,不如小人去问问?” 容佑棠摇头:“不用了掌柜的,就在街尾是吧?我们这就去瞧瞧。” “小人给贵客们带路。”掌柜的异常热心,连声招呼道:“外面正下雪呢,小二,快给贵人们找蓑衣雪帽木屐来哎!” 容佑棠哭笑不得:“真不用了,您忙着吧啊,我们自己去就行。” “唉哟,那怎么行呢?二位是外地人,还是小人带路妥当些。”掌柜的拉开客栈正门,殷勤小意地躬身,坚持把贵客送到广源居才肯罢休。 异乡偏远小镇,深夜行走街头,冷清寂寥至极,风雪一刻未停歇。 ——殿下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容佑棠分神思考,等待客栈的人开门。 “容弟,里边听着挺热闹的。”卫杰皱眉,下意识按紧佩刀。 容佑棠刚想说话,客栈门就从里头被打开了,一个年轻伙计问:“二位客官是?” 戎装的卫杰踏步上前,干脆利落道:“朝廷钦派剿匪军庆王麾下!你们这儿可还有空房?” 掌柜的闻讯赶到,立刻敞开大门,热情洋溢道:“有的,有空房!大人们快快请进!小二,赶紧沏好茶来,快将楼上厢房收拾收拾,碳盆放好!” 容佑棠却摆摆手,解释道:“不是我们住店,客人待会儿才到,要借贵店暂存粮草,请尽量腾个妥当地方。” 休息半晚,粮草几个时辰后就随军押送顺县,到时入驻县府。 “哦哦,是是是!”一听到是军队粮草,掌柜的明显更恭敬谨了,连连承诺不迭,小百姓最怕惹事。 卫杰铿锵有力嘱咐道:“钱你算好,送去前面东来客栈,交由竹司簿,他核查后自会结账。” “那这样,你们先准备着,客人稍后就过来。”容佑棠拍板道,正准备回去时,喧闹的客栈里突然传来清晰响亮的说话声:“小容公子,别急着走啊,进来!陪陪本将军,喝杯茶聊聊天。”韩如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前摆了满桌菜,其中不乏山珍野味。 对方是将军,容佑棠眼下是剿匪军成员,哪怕是编外的,也得听命,否则人群的议论就微妙了。 “韩将军好雅兴,雪夜围炉品茗。”容佑棠和卫杰一同进去,笑着说:“松阳镇的茶可真特别,闻着酒香四溢。” 韩如海大刺刺倒酒,又是一气饮毕,夹了块鹿肉丢进嘴里,嚼得嘴唇油汪汪,睁着眼睛说瞎话:“小容公子好眼力,不仅慧眼识主,而且还懂茶道。这茶乃松阳镇特制,专供冬夜暖身活血的。你若喝它几壶,躺床上就能昏昏沉沉,甭管被人怎么折腾都安静受着。” “轰”一下,容佑棠浑身的血仿佛瞬间涌到头上。 除了韩如海,所有人都尴尬。卫杰勃然变色,他是庆王亲卫,向来把赵泽雍当神一样敬着、又把容佑棠当兄弟,眼看他上前欲开口,容佑棠忙一把拉住人。 “是吗?”容佑棠袖子里的手死死握拳,扫视满桌酒菜,轻笑道:“那韩将军连喝好几壶,回去就得睡得昏昏沉沉了,应该能美美睡上七八天吧?” 半月期限一过,你睡醒定会被军法处置! 容佑棠面无表情地站着。 “你胡咧咧什么?老子酒量……老子‘喝茶’就跟喝水一般的,你以为是你?不喝也——”韩如海在庆王那儿落了面子,本想羞辱其男宠出出气,岂料对方竟敢出言反击?他正要继续挤兑,嘲讽对方以色媚上时,容佑棠又说:“韩将军真是辛苦了,百忙中抽空体察当地饮食风俗,小人回去定会禀告殿下!将军慢用,小人有公务在身,失陪了。” 你不是嘲笑我是男宠吗?好,那我不做一些男宠应该做的事反而不正常了!容佑棠愤怒地想。 “哼,你自去禀报,老子不怕!”韩如海酒酣耳热叫嚣道,陪坐的参将们急忙劝阻,个个心中叫苦不迭。“拦着老子干嘛?老子这也是在执行公务!你、你们,都过来!好好地告诉本将军顺县九峰山详情,本将军准备去剿匪!”韩如海举着筷子点向角落里战战兢兢的三十个顺县逃难百姓。 “告辞!”容佑棠暗自摇头,携卫杰离去。 风雪又扑面,寒冷让人慢慢平静。 “容弟,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卫杰笨拙地安慰。他口中的‘我们’,是指亲卫弟兄们。 容佑棠叹口气,无奈地笑着说:“我气一会儿就完啦,活人不能被气死。只是愧疚啊,我这个无名小卒带累了殿下名声。姓韩的简直肆意妄为!行军打仗,公务缠身,他竟那样大吃大喝?” 卫杰苦恼道:“没法子的事,他们是沅水大营的,不归殿下管,这里头门道多着呢。若非殿下挂帅,旁人极可能使唤不动他们的。” “算了,时间紧迫,咱们快回去吧,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要同大哥商量……”容佑棠很快调整好心态,全神贯注低声讲述自己的想法。 丑时中,关州押粮队终于抵达松阳镇,由州府衙役带刀护送,一行两百余人,粮草两千担。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你们热心慷慨解囊、自愿助朝廷剿匪,委实难得,庆王殿下已写折子奏明陛下嘉奖诸位。快请进屋,喝口热茶驱驱寒。”容佑棠不失热情地招呼着。 卫杰在旁吩咐几个小兵:“你们即刻将粮草运到广源居,好生看守,不得有误!” “是!” 关州众人胆战心惊靠近顺县,直到看见戎装佩刀的朝廷军才终于放心露出笑容。商人重视与官府维持好关系,生意场上的人精,待人接物都很有一套,富商家族的代表们纷纷围着容佑棠和卫杰亲热说话。 “来,请进。”容佑棠引路,眉眼带笑地问:“诸位路上走了几日?” 为首者是关州同知,精瘦的白面中年人,他恭谨道:“回大人:关州接获上级紧急通知后,立即着手筹备粮草,两日即出发,日夜兼程,路上走了六天,唯恐耽误朝廷大事。” “辛苦了,快请进。”容佑棠细细观察眼前的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关州富贾,这次冒着九峰山反贼的威胁前来,必定各有所图。 客栈挤满兵丁,横七竖八睡得到处都是。掌柜的苦思冥想,最后敲开隔壁面馆的门,急急地备了茶水热饭菜。 卫杰率先入座,他生得高壮,严肃时很能唬人,必要时才惜字如金地开口。 如此一来,年轻和善的容佑棠就好办事了。 “请坐,都请坐。”容佑棠得体周到地招呼着:“庆王殿下公务繁忙,抽身不得,特命我等好生接待诸位。这粗茶淡饭的,万望勿怪,松阳小镇,也只能这样了。” “大人客气了,下官等运送粮草而来,只盼着九峰山反贼早日荡平。一应诸事,悉听大人安排!”关州同知一板一眼地表示,生怕失礼失敬。 客气谦让好半晌,所有人才落座完毕。 桌上中间一个红泥炉子,上面铁锅里热汤翻滚,底料起伏,咕嘟咕嘟,香气四溢,四周盘子盛满涮锅菜蔬肉片;每人手边还放了七八个蘸料碟,并一个造型奇特的小盅。 “诸位一路劳顿,边吃边聊吧,不必客气。”卫杰举杯,众人忙起身,把杯子低低迎过去。 动筷后,容佑棠起身穿梭,他也算个生意人,很熟悉场面话,好声好气好笑脸,妙语连珠,众人都当他是“卫大人的亲信”,自然相当给脸。 所以,席间气氛十分融洽和乐:从慷慨筹粮谈到路途艰辛、从关州风土谈到河间趣事,热闹非凡。 大桌围坐,独容佑棠站着斟酒劝菜,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收于眼底:席上的褐色小盅里头,盛的是松阳镇溪涧特产的鼠鱼肉,出水即死,清蒸后有腐味,须蘸特制的桂花甜酱吃。 ——河间本地人都极力回避顺县周边,尤其富贾家族,他们做生意多依托延河水道。 所以,众人都会好奇揭开小盅看看:绝大部分人皱眉,原样合上;有两三个被旁坐眼风一扫,不好意思,遂试着尝一口,当即也皱眉,果断推开——只有一个三十出头穿暗红缎袍的,夹起鼠鱼肉,下意识朝桂花甜酱碟送去,送至一半又硬生生刹住,不动声色地夹回,丢进盅里,状似厌恶不喜。 好,我得重点观察你! 容佑棠按捺住欣喜情绪,照旧与人高谈阔论。他是在客栈闻到腐臭味、好奇找掌柜打听了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再有心的人,也有不经意的时候。 酒足饭饱,妥善安排众人歇息后,已是寅时初。 容佑棠和卫杰呵欠连天走回客栈。 “容弟,你挺有办法的嘛,看来我白担心一场了。”卫杰乐呵呵地说。 “凑巧而已。”容佑棠倦意甚浓道:“先晾着他,以免打草惊蛇。再过个把时辰,他们就会押着粮草随咱们去顺县,明天得细细检查粮草。” 容佑棠本想去卫杰屋里小憩片刻,谁知拐弯时却被对面值守的亲卫叫住了:“小容,殿下叫你进去回话。” 哎,险些露馅!总想着殿下出去了。 “好的。”容佑棠忙一本正经点头,快步前行,装作着急去见庆王。 殿下不在里面,不能敲门。 容佑棠直接推门,谁知本以为空荡荡的卧房,却赫然站着一个熟人。 第35章 “容哥儿回来啦?”郭达笑着打招呼,他铠甲已除,隆冬腊月天气,仅着中衣,左袖高高卷起,肘部有伤,右手粗鲁地为自己处理伤口,满脸不在乎混着不耐烦。 “郭公子?”容佑棠惊愕失色,忙奔过去搭把手,托着洁白布巾包裹伤口,说:“您坐着吧,手搁桌上,我看看,伤口清理过了吗?” 郭达依言大刺刺瘫坐进圈椅,随意熟稔道:“清理过了,皮肉伤而已,给裹上就行。” “您怎么突然来了?”容佑棠忍不住好奇问。 郭达豪爽乐道:“我比你们出发得还早呢!两日前就到河间啦,给你们联络粮草去了。” 第34节 “原来如此。”他乡遇熟人,容佑棠高兴告知:“关州粮草刚刚运到了,足足两千担!殿下说瓜州的稍后几日到,咱不用发愁人吃马嚼了,郭公子真厉害!不过,您这手……?” 郭达脸色微变,唉声叹气道:“从河间省府赶路过来,人生路不熟,不慎绊了一跤。” 这时,赵泽雍从屏风后面卧榻处转出来,皱眉说:“早吩咐你切莫疏忽大意,此地路多不平,行走要较往常多留意几分。” “殿下?!”容佑棠一时间连包扎伤口的动作都停顿住,先是瞠目结舌,紧接着欢欣笑问:“殿下怎么起来了?” ——看来殿下是去找郭公子汇合了,出去好几个时辰,他们都做了什么? 赵泽雍洗手,有微弱的血腥气漂出,慢条斯理道:“子琰到了,非要嚷着见本王,他就是个猴儿,安静不下来的。” “表哥!”郭达夸张地捂着伤口,表情痛苦。 赵泽雍轻哼一声,吩咐容佑棠:“仔细给他包好,打发他赶紧睡觉。” “可你们不是卯时正就要出发去顺县吗?还睡什么,坐一会就得走了。”郭达眼下两片缺觉的青黑,打着呵欠说,显然这几日累得狠了。 “卯时出发,你也可以歇个把时辰,等天亮到了顺县,再睡个饱的。”赵泽雍温言道:“困成这样,本王担心你骑马走路又绊跤。” 郭达哼哼唧唧,私底下在赵泽雍面前永远把自己当成需要表哥额外关心照顾的弟弟。 “郭公子,这客栈没空房了,我给您打个地铺如何?被褥都是干净的。外面弟兄挤得厉害,不如殿下这屋里宽敞。”容佑棠提议道。 郭达胡乱点头,闭上眼睛,片刻呼吸就渐渐变得平缓悠长。 坐、坐着也能睡着? 容佑棠又是感慨又是好笑,手上动作飞快,从柜子里搬了草席被褥枕头出来,又把碳盆挪好,简单打了个地铺,刚要去叫醒郭达时,去外间除下铠甲的赵泽雍却先一步拍拍表弟脸颊:“小二,去床上睡,别醒来又叫落枕。” “唔?哦,哦,唉哟~”郭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也不管,几个大步飞跨,头朝前整个人轻巧一滚,准确躺进地铺,还顺便盖上了被子,转眼鼾声震天。 赵泽雍:“……”本王是叫你床上睡。 “郭公子眼袋都出来了。”容佑棠唏嘘道,蹲下去帮对方拉好被子。他原还好奇郭达为什么没来,现才知道原来庆王将其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殿下,您也抓紧睡一觉吧,小的告退了。”容佑棠说完就要出去,仍准备找卫杰挤一挤。 赵泽雍却问:“你不睡了?”他知道对方刚接待完关州押粮队。 “睡啊,我去前面找卫大哥他们挤一挤。”容佑棠老老实实地说。 “即将开拔,别折腾了,就这屋里凑合吧。”赵泽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回神时,话已出口。 容佑棠有些茫然,看看唯一的睡床,又看看已被郭达占据的小小地铺,用眼神不解问:留下来?那我睡哪儿? “这么大个床,难道挤不下你?”赵泽雍的声音仍镇定威严,自顾自脱了外袍,躺在床外侧,闭上眼睛,说:“军中没法讲究。在西北时,每次商讨军情晚了,小二犯懒,直接躺下不肯动,有时,营帐里还横七竖八睡满一地的将官。” 哦~ 容佑棠自觉惭愧——这可是行军打仗啊,尊贵如庆王都能随遇而安,我介意什么?不能瞎讲究! 于是他点头:“多谢殿下收留。” “吹灯。”闭目养神的赵泽雍吩咐。 “哦。”容佑棠依言行事,轻手轻脚吹熄三盏油灯,只留入门处一盏,室内瞬间变得暗沉沉。 唉呀,这真是、真是……无法形容的感觉——我竟然会跟大名鼎鼎的庆王同榻而眠?! 容佑棠小心跨过地铺,打起青纱帘子,慢慢脱了外衣靴子,站在床前,正犹豫怎么睡时,赵泽雍开口了:“愣着干什么?上来。” “哦!” 容佑棠不敢再耽搁,心一横,踩着床尾弯腰进去,习惯性地去到摆着枕头的那侧——也就是与庆王同用一个长枕头。 殿下睡着了吗?他忙起来像铁打的、连轴转,躺下入眠的速度快得惊人。郭公子也一样。 容佑棠慢动作躺倒,整个人贴着墙壁,浑身不自在。侧耳聆听许久,确定庆王呼吸平稳而悠长后,轻轻掀开被子进去;安静半晌,又悄悄挪过去一点点,如此反复再三,才终于完全盖到被子。 嘿,殿下体质真好啊,他身边暖洋洋的。 容佑棠只来得及模糊感叹一句,随即跌入黑甜梦乡。 ——这小子终于不再动弹了?真能影响人休息! 昏暗中,赵泽雍睁开眼睛,略扭头,朝枕侧看去: 容佑棠似是怕冷,侧身蜷缩着,本能寻求温暖,不自知地往外挤;但睡梦中仿佛也在敬畏般,不敢靠得太近,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但已经是非常地近。 赵泽雍目力过人,他甚至可以看清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对方清浅的呼吸就扫在他颈侧。 这感觉奇异极了。 赵泽雍扭开视线,严肃地想。 又是刚闭眼就被吵醒! 寅时末,整个客栈动起来,“嘭嘭嘭~”、“咚咚咚~”,那声音简直能吵醒整个松阳镇! “天呐,杀了我吧。”容佑棠痛苦低叫,万分艰难,想睁开酸涩红肿的眼睛,然而只开了一条缝,就颓然躺倒回去,脸颊无意识蹭蹭身边温暖的……这什么东西啊? 半梦半醒,正疑惑间,耳边忽然有人说话:“起来了,到顺县再补眠。” 谁、谁啊? “还躺着?”耳边人又说。 赵泽雍有些无奈地把紧贴着自己的少年轻轻推开,坐着套靴子,利索披上外袍,路过地铺时,又顺便踢踢郭达:“小二,开拔了,再晚起你就跟在马背后跑。” 殿下!是庆王殿下! 容佑棠瞬间被吓醒,一咕噜滚下床,“咚~”一下,正在漱口洗脸的庆王循声回头,皱眉评价:“睡相真差。” “对、对不起。”容佑棠尴尬起身,忙忙地穿靴穿衣,说:“我这就去叫伙计送水送早膳上来。”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木质地板响起清晰踏步声。 整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赵泽雍调整呼吸,把脸浸泡在冰水里,平复过度压抑却被突然撩拨的某处,难得有些困扰。 等容佑棠收拾好自己、和客栈掌柜一起端着早膳返回时,屋里两人收拾好坐着了。 “容哥儿,都有什么吃的?”郭达下巴遍布青胡茬,睡眼惺忪地问。 “肉包子,小米粥,油条,煎饼。”容佑棠和掌柜一起把吃的摆好。 “没有我爱吃的炸酱面吗?”郭达小声嘟囔。 “炸酱面是吗?大人请稍等,小的马上去给您找来!”掌柜的诚惶诚恐道。 赵泽雍阻止:“不必,这些足够了,你下去吧。” 掌柜的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同手同脚地告退。 “一刻钟。”赵泽雍宣布。 郭达瞬间肃穆,一手抓包子一手拿油条,塞了满嘴对容佑棠说:“限期一刻钟!吃啊!” “好。”容佑棠也不客气,坐下埋头快吃,反正他在庆王府时就习惯与这两人同桌用膳了。 三个男人一句废话也无,风卷残云,半刻钟即把吃的塞下肚,擦擦嘴,施施然开始喝茶。 “昨夜没来得及问你,关州押粮队如何了?”赵泽雍问。 容佑棠忙把发现简要汇报一遍。 “哈哈哈~”郭达喷笑:“你小子真够可以的,想出那古怪法子来!” “事态紧急,只想出不入流的小伎俩,比不得您们智计无双。”容佑棠颇为不好意思。 “无论什么法子,能办事就行,过程避免作奸犯科,本王就只看结果。”赵泽雍坦然道。 容佑棠忙表示:“殿下放心,我不敢作奸犯科的。” 开甚玩笑?还能屈打成招严刑拷问不成! 略坐一刻钟,就又得上马出发了。 打仗真辛苦啊。 容佑棠骑术日益精进,紧随庆王亲卫之后,个把时辰就到了杳无人迹的顺县县城。 街上积雪几尺,箩盆瓢碗随处丢弃,两旁商贩人家门窗大敞,里面更是翻得凌乱,空荡荡,黑洞洞。 四处眺望,只在拐弯角落处,偶然见到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野狗而已。 竟衰败至此! 容佑棠看得心情份外沉重。 幸好,剿匪军来了,后面跟着押粮队,热热闹闹的,人气旺盛,将积雪踩得凌乱,直走到县衙方停。 “殿下,您看咱们这些人像不像新任县令上任?”郭达乐呵呵跳下马,昂首挺胸在县衙门前踱步。这些人当中,也只有他敢和庆王这样说笑。 “那你是什么?衙役么?”赵泽雍微笑着回了一句。 “哈哈哈~”郭达就是人来疯自来熟的性子,神采飞扬,跳脱非常,故意贴身跟着赵泽雍,躬身谄笑道:“殿下,请!殿下,仔细门槛!” 赵泽雍慢条斯理道:“再没个正经,就罚你独自上山剿匪去。” 郭达立即顺势说:“咱们本就是剿匪来的嘛!殿下,那咱们什么时候去九峰山杀它个痛快?”他其实前一天就带人潜进顺县,早探清了九峰山的几个出入口,昨夜同赵泽雍汇合侦查后、抄小道秘密撤回松阳镇时,马蹄却不慎误踏林中陷阱,虽然他反应极快,却仍刮伤肘部,暗自觉得颜面扫地——老子可是西北军的,回京探亲,出来散散心、顺道剿个匪,竟然受伤了? 简直奇耻大辱! 郭达俊脸都气黑了,极力遮掩肘部伤势。 “你先带人去清扫县衙库房,而后将粮草妥善储藏。”赵泽雍吩咐道。 容佑棠恭谨道:“是。”眼神却分了一半关注旁边: “郭将军果然神勇豪爽,实乃将门虎子啊!”韩如海亲切笑着恭维,话音一转,他顺势邀请道:“是了,我正奉命要去九峰山探路,不知郭将军可敢一同前往?”郭二听说也是西北良将,邀他同行,定能平安返回! 赵泽雍径直往县衙大堂走,一群人紧随其后。 “韩将军过誉了。”郭达笑嘻嘻回以抱拳礼,嘴上却滴水不漏:“我带弟兄们刚筹粮草赶来,本也想去探探土匪窝。不过,主帅未有命令,郭某不敢擅作主张。”说着遗憾摊手,颠颠儿跑到赵泽雍身边,毕恭毕敬问:“殿下,末将静候您的差遣。” 韩如海:“……”装腔作势,假惺惺,谁人不知你俩是亲表兄弟?! “尔等领命先大军出发,奔走河间筹措粮草,今儿天亮方到,着实辛苦。”赵泽雍负手快步前行,吩咐道:“你们几个歇息半天。子琰,下午带人去巡查顺县周边,晚上交详细布防图来。” 郭达洪亮有力道:“末将遵命!”而后,他无可奈何地对韩如海说:“军令不可违。但韩将军放心,既然一同剿匪,咱们总有并肩作战的机会。你赶紧去探路吧,别耽误时间了。” “……告辞!”韩如海咬牙一抱拳,恨恨地看庆王无动于衷的背影,带着一身不情不愿抖动的肥肉,吆五喝六地出发去九峰山了。 亲兵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县衙大堂,请庆王上座。 第35节 “啊哈哈哈哈哈~”郭达笑得从太师椅滚到地上,猛拍大腿,乐不可支道:“表哥,你看看韩如海那身肉,怎么说也是个武将啊,他在沅水大营平时不用训练的吗?啧,听说他昨夜带人跑到别的地方大吃大喝,若换成在西北,定当场揪他们出来狠狠地打!” 赵泽雍疲惫地捏捏眉心,沉声道:“都先记着,眼下没空理睬。你去后边随便找个地方补觉,别误了下午的差事。” “放心吧,误不了。”郭达站起来,拍拍战袍,神神秘秘的,凑得极近,压低声音问:“嗳,表哥,你昨晚和容哥儿同榻睡的?什么感觉啊?” 赵泽雍顿时一把眼刀子射过去,略有些不自在,板着脸说:“胡说八道什么?不过凑合个把时辰罢了,你小子也没少赖着挤一床过。” 郭达立刻辩驳:“您都说了,我那是赖着不走的,容哥儿是您亲口邀请的,能一样吗?” “万韬!”赵泽雍索性将表弟撇在一边,转而吩咐下属:“你带五十人,守县衙及几个主要城门,下午配合郭将军巡查。” “是!不过,五十人的话,是两轮好还是三轮好呢?求殿下指点。” 赵泽雍遂耐心认真地教导属下,俊脸微微的红,不知何故。 “好吧,您忙着,我去睡觉了。”郭达悻悻然走去后院,心想:有些不妙啊!表哥守身如……咳咳,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这么多年,老祖宗想方设法也没能让金外孙收下哪怕一个佳人。难道——其实他喜欢男的?糟糕,完了完了! 郭达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罕见的心事重重,当遇见正指挥搬运粮草的容佑棠时,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停下默默看。 “当心脚下。”容佑棠细心告知众人:“我刚才转过了,这县衙被火烧过,但没烧塌,都千万别去东边,以免坍塌误伤。”他一扭头,却见郭达怔愣地站着,忙过去关切问:“郭公子,找不到地方休息吗?前面右拐就有个院子,估计是以前县令家眷住的,我陪您去找个房间吧?” 郭达细细端详容佑棠眉眼,叹口气,颇能理解地说:“倒也怪不得他,我也觉得你长得很漂亮。”语毕,错身走远。 容佑棠:“……” 漂亮?那可不是形容男人的。 容佑棠也叹口气,继续忙自己的——努力想活得漂亮,好叫大家知道何谓“人不可貌相!” “辛苦了。”容佑棠频频赞扬,又歉意道:“昨夜几乎没睡,现到了顺县,请先移步隔壁李宅休息,待晚间再设宴,正式为诸位接风,届时庆王殿下可能出席。” 关州众人顿时激动兴奋起来:他们出钱出力、冒大风险辛苦跑这一趟,正是为了得到朝廷的认可褒奖!那可是金字招牌啊! 容佑棠不露痕迹地扫视: 十来个衣着体面富贵的商人中,只有昨晚熟悉鼠鱼肉的那位低着头,虽然脸上也有笑容,具体却看不清。 “诸位,晚上再聊。”容佑棠礼貌地告别,目送众人离去,盯着那中年人腰背微驼地走远。 “容弟,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卫杰兴致勃勃地问。 “走,咱们进去验收粮食!”容佑棠踌躇满志道。 两人随后返回库房。 容佑棠不会武艺,但靴筒里特意放了一把匕首,他拔出匕首,依次戳刺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接了漏出来的米粒细看。 “全是大米啊?”卫杰咋舌,并感慨:“这可难得。最上等的军粮是糙米和小米,绝无可能是大米,毕竟军粮需求那么大。” 容佑棠举高掌心:“你看,这几袋都是新米。” 卫杰捻起几颗米粒,认真干嚼半晌,说:“挺清香的。” “这应该是今年产的,确实心意十足,很难得。”容佑棠叹息。 两人联手翻查,小半个时辰后,容佑棠了然笑笑,用匕首点点眼前的一堆:“何家的,陈米,大约放了两三年的。” 卫杰立刻问:“是昨晚那个吗?” “没错。他是何家负责外面跑商路的少掌柜,何仲雄。”容佑棠介绍,又不放心地问:“卫大哥,他不会跑了吧?” 卫杰忙摇头:“那不可能!殿下没发话,他们怎么敢走?” “这就好。” “不过,这陈米……有什么不妥?”卫杰好奇问,心想:总不会有毒吧?找死呢么。 容佑棠把米粒仍塞回麻袋,细心解释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首先,昨夜席上那一幕,显见何仲雄心虚。其实就算他吃过、甚至喜欢吃鼠鱼肉都没什么的,怪就怪在他刻意隐瞒;其次,刚才我说殿下有可能出席晚上接风宴时,其余人都很高兴,拐弯抹角打听殿下喜好,只有他低头站在外圈,虚凑热闹;最后,这两千担粮食对关州而言,其实完全九牛一毛,所以大家都拿出最好的,以搏得朝廷好印象。” 顿了顿,容佑棠把匕首塞回靴筒,接下去说:“尤其何家。据关州同知递上来的文书显示,何家是依托延河河道南北倒腾粮食、丝绸、药材发迹的。两千担大米中,何家因财力雄厚,少不得多出血,贡献了二百担,其中竟混一小半陈米?这就很不通了。” 卫杰若有所思地点头。 “必有缘故。”容佑棠谨慎道:“当然了,也可能是他家有苦衷。所以,未查证之前,我不敢妄言,以免冤枉好人。” 他们边走边商量,但走到二门时,却撞见个急匆匆的亲卫,那人见到容佑棠就大喜过望,压低声音焦急道:“殿下这段日子太过劳累,忙起来废寝忘食的!现染了风寒,发起高热,却仍不肯歇息,陈军医正在苦劝。小容,郭将军叫你赶紧过去!” 第36章 殿下病了?他居然病了?! 容佑棠意外多过于担忧,第一反应是:难道殿下又定了什么秘密计策、需要我们配合? 实在是因为庆王平时给人的印象太强了,突然生病,容佑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哪儿?带路带路!”卫杰心急火燎地催促,无奈小声道:“殿下这点很不听劝的。他一向操劳惯了,根本闲不下来,我们这些跟着的人就没见他正儿八经游玩放松过。” 容佑棠疾步快走,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我进庆王府之前,原以为天潢贵胄都过得富贵清闲,猜测殿下肯定像戏文说的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没想到完全不是啊!” 卫杰摇头失笑:“戏文都是编的。世人也不动动脑子:将军要想打胜仗,难道坐着不动就能知己知彼、掌握一切军情吗?怎么可能嘛!哪怕神机妙算,也得有可靠的事实依据啊。” “哎,凭空臆测和亲眼所见,往往不是一回事。”容佑棠由衷感慨。 他们匆匆赶到后院庆王下榻处,获允后,一进门,就见到陈军医跪地不起、满脸恳求,郭达无可奈何地站旁边,抬头看屋顶,赵泽雍则头疼地沉着脸,手上仍握着笔,案上摊开一堆文籍。 “叩见殿下。”容佑棠若无其事地行礼。 “起来吧。”赵泽雍嘴唇发白,脸色微青,额头些许冷汗,明显身体不适,却仍威严问:“粮草如何了?” 容佑棠忙把自己的发现细细说一遍,末了禀明道:“殿下,我和卫大哥已暗中把何家的米另行安置,稍后会请军医瞧瞧,以防万一,继续暗中调查。此外,他们代表的是关州全体父老乡亲、是百姓对朝廷的心意,所以,晚上能不能以剿匪军的名义设宴接风洗尘?并请示殿下他们的归期,毕竟咱们是来剿匪的,一旦交战,他们留下总是个顾虑。” 赵泽雍颔首,欣慰道:“不错。做事就要从大局出发考虑,尽量顾全朝廷与地方、军队与州府的关系,避免损毁体统脸面。准了,就那么办!你去安排,本王咳、咳咳,看晚上能不能抽空,代表朝廷去咳咳咳、口头嘉奖一番,好歹也是个心意。” “表哥,您待会儿喝完药就去躺着吧,我求求您了!”郭达再度哀求恳请,赶紧把安神茶递过去:“来,快润润嗓子,清凉安神的。” 赵泽雍接过,努力压抑身体不适感,略喝两口。 “殿下!”跪地劝谏的老军医再度焦急开口:“您听一句劝吧,这样硬撑着只会加重病情,卧床静养的话一两天就好——” 赵泽雍见状,又头疼地捏捏眉心,耐着性子,抬手打断道:“起来,你先起来。” 老大夫却异常固执:“请恕在下不能从命!除非您能尊重大夫正确的医嘱!” “你——”赵泽雍终于搁笔,双手握着膝盖,身体微前倾,虎着脸说:“陈淼,你以为这儿不是西北营地、本王就治不了你了?” “殿下,您还记得老朽名字?”老军医感动激动之余,却更加坚持己见:“不过,您要罚便罚,总之任何一个大夫都是这样医嘱!” 赵泽雍气极反笑:“很好。陈淼,你从前在西北就是出名的犟性子倔脾气,多年未见,竟半分没改,算你本事!来人。” “在!”值守的亲卫立即在门口躬身。 赵泽雍板着脸下令:“把陈淼带出去,禁止他踏进这院子。” ——庆王简直被老大夫闹得没法子了!不得不出此下策,以获得耳根清静。 “呃……是。”亲卫莫名有些想笑,硬扶起老军医,好声好气地搀送出去。 郭达悄悄朝容佑棠耸耸肩,翻了个白眼,以示没辙。 “小二也下去休息吧,别杵着。”赵泽雍又要拿起笔,驾轻就熟地隐忍病痛——或者说,他早在多年的孤独前行中习惯了。 容佑棠旁观半晌,悄悄走去旁边,合上大开的窗。 寒风一停,赵泽雍立即察觉,疑惑眼神望向少年:你关的? 容佑棠干笑着说:“殿下,顺县可真冷啊,我手脚都冻得没知觉了!咦?这屋里怎么连个碳盆也没有?” “因为大部分东西被洗劫一空了。”赵泽雍淡然告知,又皱眉道:“你体质也太差了,若能坚持早起锻炼,定能增强。” 大冬天离开热被窝早起? 容佑棠大惊失色,立即转移话题道:“没碳啊?我想起来了!这县衙东边被放火烧过,但没烧透,我这就去找找,请殿下稍候,这屋里很快就会暖和的!”语毕,忙不迭退了出去,生怕雷厉风行的庆王直接给他布置锻炼计划。 “个兔崽子!跑得挺快嘛,明天我就叫他早起。”郭达不怀好意地笑,促狭道:“叫他跟在马背后跑,跑慢了就鞭子抽他,就像表哥当年训练我那样。” 赵泽雍认真道:“你既想从军,拳脚功夫、体格耐力太差怎么行?战场是拼命的地方,严格要求才叫待你好。” 郭达呵欠连天,顶着俩青黑眼袋,又劝:“表哥,您还是去躺会儿吧,反正昨天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赵泽雍摇头:“还有些细节尚未敲定,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大意失荆州。你自去睡,别走来走去,晃眼睛。” ……你以为我乐意晃来晃去地碍眼? 郭达险些气个倒仰,但他深知对方性格,明白硬碰硬是绝不可行的。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妥协提议道:“那要不、您歇个半天?下午再处理细节,不会耽误的。” 赵泽雍不予理睬,自顾自忙碌着,刚强的上位者不可避免有些臭毛病。 “啊——”郭达苦恼地晃来晃去,烦躁扒拉头发,根本没法放心去睡。 不多久,容佑棠果真兴冲冲拾到一箩筐碳回来,碳盆都被摔碎了,只好拿两个石质花盆替代,高高兴兴……弄出一屋子呛人的烟雾。 赵泽雍本就因风寒发热喉间不适,当下被刺激得不停咳嗽,连训斥话也说不出口。 “唉呀,这怎么回事?难道从火场里捡的不算碳吗?”容佑棠大惊小怪嚷起来,又朝郭达使个眼神:“殿下?殿下您没事吧?都怪我办事不力,您还是先避一避吧,别咳坏嗓子,到时叫大家听见了,不免担忧主帅。” 郭达会意,欣然赞同:“就是啊表哥,您可千万得好好的。来,咱们先避一避。咳咳咳,这满屋子的浓烟呛死了!来人啊,赶紧处理掉它。” 于是郭达和容佑棠一左一右,软硬兼施,甚至上手,把病人劝离,哄进隔壁卧房。 “殿下您看,”容佑棠眉开眼笑,指着卧房当中的另两个临时碳盆:“我刚去捡碳的时候,发现有烧得半黑的和全黑的两种,想着急用,就全收了,不过点的时候分了一下。原来烧得全黑的才叫碳啊!”他状似发自肺腑地总结道。 赵泽雍面无表情,眼神极具有压迫力,定定看着某滑头。 “哦?药煎好了是吧?”容佑棠扭头一看,奔到门口,从亲卫手中接过药汁,送到庆王手边:“殿下,这是卫大哥他们亲自过手的,快喝吧。” 郭达明智且识趣地退到边上,假装认真欣赏……房梁上的雕刻绘画。这县衙当真被洗劫一空了,偌大带套间的卧房,只剩下实在抬不动的楠木拔步床及一些笨重家具,空空荡荡。 赵泽雍脸色又青了几分,一言不发接过碗,将漆黑药汁饮尽,“呯~”地搁在桌上,语调平平地说:“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容佑棠二话不说,扑通跪倒,低头道:“求殿下恕罪。”然而,他脸上却理直气壮:我没错,分明是你不肯听旁人好意劝说! 郭达见状,暼一眼已铺好的床,凛然正气地提议:“殿下时刻牵挂军情要务,末将佩服!不如这样吧:你我同榻而眠,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商讨剿匪细节,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身边的亲信心腹个个想方设法地闹,身体也确实不适,庆王终于改变主意了。 “很不如何。”赵泽雍严肃否决,略一挥手,命令道:“郭子琰,下去,别上窜下跳了,影响本王休息。” 哈哈,只要你能遵从医嘱养病,取笑我是猴儿我也认了! “是,末将遵命。”郭达自觉十分深明大义,临退出前,用口型对容佑棠说:好好照顾着。 很快的,卧房只剩赵泽雍和容佑棠两人,他们一个坐着,另一个跪着。 第36节 “你又为什么跪?”赵泽雍皱眉问:“莫不是跟陈淼学的?想被本王叫人架出去?” “谢殿下开恩。”容佑棠立即站起来,拍拍下摆,顾左右而言他:“这屋里怎么空荡荡的?您听,说话有回声。” 看着自己那毫无惧色的小厮,赵泽雍不由得开始反省:难道本王平日待下过宽了?纵得他这副胆大包天的样子。 “殿下,您不是要休息吗?”容佑棠关切催促:“您总说时间宝贵,快快歇着去吧,坐着也难受,说不定一觉睡醒您就康复了。” 笑眯眯说着话的同时,容佑棠顺手抻平床褥,心里其实挺能理解的:嗳,庆王殿下是强硬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体质极好,突然生病、不大能随心所欲地忙碌,肯定会不高兴的嘛。 赵泽雍仍端坐,陷入反思中,静静看着他的贴身小厮弯腰背对自己、细心把床褥铺得整整齐齐。 两人各有坚持,各忙各的。 “殿下放心,被子是咱们自带的,这床也干净,喏,闻着还有灵香防虫草的味道——”容佑棠惊奇感慨道,他拍打床褥,自然而然绕到拔步床左侧回廊入口处,眼尾余光无意中扫过,突然大叫一声:“啊——” 容佑棠吓个半死,整个人朝后摔倒,火速弹起来,疾冲向庆王,心突突地疯狂跳动,一时间话也说不出。 “何事?”赵泽雍立即迎上去,看着满脸惨白的少年,不自觉地把人拨到身后护着,戒备望向拔步床。 与此同时,门口的亲卫们听着叫声不对劲,立即拔刀冲进来,把庆王严密围护,紧张问:“殿下,没事吧?” 容佑棠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好半晌才平复失常心律,战战兢兢地说:“那床左、左边,好像有、有半个人?” 他刚才无意中瞥见的,是从腰间被斜斜砍成两截的一个女人的上半身。算起来,她应该已死去一年多,血肉腐烂,但仍看得出头发凌乱、上衣大敞、手腕被缚、嘴大张。 赵泽雍顿时了然,问亲卫:“没收尸干净么?” 卫队长惭愧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其它院子都被火烧了,这院子则四处横死大批女眷,惟有此处还算干净。但属下收拾时疏漏了,只抬走几具服毒的。” 不用说,她们应该是县令的女性亲眷,九峰土匪下山煽动饥民暴动的那几天…… 容佑棠不敢再想,但耳边仿佛能听见一连串的凄厉呼救,顿时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尸身都怎么处理的?”赵泽雍又问。 “回殿下,经粗略统计,约三百余具尸体已妥善安放进几处空房,待荡平匪患后,由顺县百姓认尸下葬。” 赵泽雍点头:“好。不怪你们,毕竟人手不足,下去吧。” 容佑棠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小兵进来把那半截尸体运出去,然后原地浓浓地撒了些……灵草香? 须臾,门被轻轻掩上,屋里又只剩两人。 “殿下,不搬走吗?”心理作用,容佑棠开始觉得这屋子阴森森,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 赵泽雍摇摇头:“没听见?别处死了更多人。还有,那不是灵草香,而是驱秽粉,防尸瘟。其实已过年余,此处又通风,枯骨不碍事的。”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紧紧跟随赵泽雍,堪称亦步亦趋。 “怎么?害怕了?”赵泽雍脱下外袍靴子,准备睡一觉。 容佑棠诚实点头:“如果我被关在这屋里,估计得吓个半死。” 赵泽雍掀被躺好,说:“刚才没指出,就是担心吓着你。”说完他一怔:本王真是病得发昏了,为什么会担心吓着他? “殿下,我——”容佑棠紧张至极,坐立不安,想了想,赶忙把燃烧着的火盆拨得旺旺的,手忙脚乱加了许多碳进去。 “害怕你就出去吧。”赵泽雍闭目养神。 容佑棠当即摇头:“不!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这、这屋子实在有些恐怖。情急之下,他连尊称都顾不得。 赵泽雍叹息:“少见多怪。打扫战场看来是不能叫你去了,免得活活吓死。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杀的。再者,本王带你们来剿匪,就是给所有枉死的人报仇雪恨,是正义之举,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何惧之有?” 对啊!人又不是我杀的! 容佑棠渐渐平静下来,出神看着彤红炭火,轻声说:“殿下言之有理。” 赵泽雍扭头,看见少年蹲在火盆前不停拨弄,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干净俊秀,扭头望向自己时,眼神清澈灵动,总是闪着敬佩仰慕的光。 那种眼神他见得太多太多,早已转换成自我鞭策上进的动力,不愿辜负忠诚下属。 但此时此刻,赵泽雍却有些不确定了,皱眉看着那人。 “殿下,您特别不舒服吗?喝了药觉得好些没有?”容佑棠见状,急忙上前询问,小心翼翼建议:“要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赵泽雍摇头:“不必。” 容佑棠看对方嘴唇发白干涩,遂起身说:“那就喝点儿水吧。”他奇异地又不怎么害怕了,自去外间倒茶。 “来,喝一点吧。” 赵泽雍呼吸火热,浑身都热,十分不得劲,心头也烧着一把无名火。他坐起来喝茶,喝完仍坐着。 容佑棠耐心照顾病人,劝道:“睡吧,睡一觉肯定会舒服很多。” 赵泽雍深吸一口气,复又躺下,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可容佑棠见庆王仿佛强忍病痛不适、青着脸躺下,被子却只拉到胸口,他没多想就伸手,准备帮忙扯高些,岂料对方倏然睁开双眼,电光石火,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殿下?”容佑棠不知所措,只觉对方皮肤烧得烫手,且力气惊人。他下意识要抽手。 “别动!”赵泽雍重新坐起,困惑地拧着眉头,用力钳住少年手腕,重复道:“别动。”你千万别再乱动,否则本王不定做出什么来。 容佑棠不明就里地点头,问:“殿下,您是不是想吩咐什么?” “别说话。”赵泽雍又下令,定定看着被拽过来的人。 容佑棠:“……” 四目相对许久,就在容佑棠又开始担忧自己身份是不是暴露时,赵泽雍终于一点一点松开手,忍耐着说:“下去。” 容佑棠一头雾水,茫茫然,只能告诉自己病人心情不大好,轻手轻脚离去。 良久,赵泽雍才躺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目默诵兵法。 —— 容佑棠丝毫没有介意。 他很忙碌,带着神圣使命感,精神百倍地奔走。 到顺县后见到的死人、尤其那半截女尸,陡然让他觉得压力重大,虽然他只是文弱书生、不能上山剿匪,但富有正义感。 晚间,一桌尽力张罗的酒席备好。 “行军不能饮酒,以茶代替吧。”容佑棠说。 卫杰点头:“下午随郭将军巡城,人影没见着一个,山上野物都跑进民宅絮窝了。” 容佑棠笑道:“多亏你们逮了松鸡和野兔回来,否则只能吃米饭就酱菜了。” 卫杰四处看看,低声问:“殿下好些了没?” 容佑棠老老实实地说:“早上他估计嫌我吵,叫我出来了,然后没叫回去。不过,中午我看见陈大夫又进去一趟,瞧他的脸色,殿下应当是好转了。” 卫杰欲言又止,张张嘴,最终道:“容弟,你要耐心些啊,任谁生病情绪都会受影响的。这样吧,我去传客人、叫他们稍等,你去请示殿下。” 容佑棠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大哥提点,我是看殿下心烦,无事不敢去打搅。不过现在有正事回禀,那我去了啊?” “赶紧去!”卫杰恨铁不成钢地提醒:“记得多关心问候几句,总没错的,别恃——”恃宠而骄?卫杰及时刹住,愕然想:我为什么会想说“恃宠而骄”? “知道了。”容佑棠从善如流,急忙去见庆王,也内疚于自己太过死板,未能多多关心病人。 他一口气走到院门口,请相熟的护卫通报后,等了好一会,才获允进去。 天擦黑,上灯了。 殿下仍在休息? 容佑棠叩响门扉,恭谨道:“殿下,容佑棠有事求见。” 来干什么?整日野得不见人影,成何体统! “刺喇~”一声,赵泽雍重重翻页。他气色好多了,靠坐床头,床上支着矮几,上面铺着笔墨纸砚。好半晌,他才冷冷道:“进。” 容佑棠抬脚进屋,第一句就关切询问:“殿下,您好些了吗?” 赵泽雍没吭声。 容佑棠却只当对方在思考,丝毫没多想。他看矮几上茶杯已空,十分自然地拿去给添上,又清了灰、重新倒入半盆炭,再将大开的窗半合拢。 手脚麻利,还算勤快。 赵泽雍心气顺了些,这才开口:“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容佑棠忙禀明,并提了宴席的事。 “唔。去瞧瞧,不能让百姓寒心。”赵泽雍搁笔,容佑棠随即把矮几搬走。 赵泽雍仅着里衣,下床,松松筋骨,发觉自己浑身是发热出的汗,不由得皱眉,吩咐道:“去叫人打水来,备干净衣物。” 第37章 容佑棠把矮几搬到大圆桌上放着,回头说:“哦。”他脚步轻快,出去叫伙房烧热水送来,回转又翻箱倒柜,将衣物铺了半床,挑挑拣拣一番,不大确定地询问:“殿下,您是穿戎装还是便服?家里给准备得很齐全啊。” “便服。管家还真当本王到顺县游山玩水来了。”赵泽雍皱眉摇头,他脱掉汗湿的中衣,无奈道:“没得关州百姓以为本王有心威吓。” 容佑棠心里大笑:民间早就认定你是战无不胜横扫敌军的猛将了,穿什么都一样! 赵泽雍若有所思地看着粗手粗脚把衣物卷成一团塞回远处的少年,其脸上毫无不满忍耐之意,他心血来潮问:“你在家平日都做些什么?” “在家?”容佑棠把箱笼归回原位,满意拍拍手,随口道:“打理布庄、街上转转看时兴衣款、跟家人喝茶闲聊——当然了,主要是读书。我爹天天督促着,生怕我荒废学业。” 赵泽雍颔首:“果然是个小少爷。”顿了顿,他又温和问:“那自你进入庆王府,就成了小九玩伴;现跟着本王,又像个小厮,心里觉得如何?” 会觉得受气屈辱不甘吗?赵泽雍忽然很想知道。 容佑棠先是一怔,继而坦然笑起来,诚挚道:“我觉得十分荣幸,时常感激两位殿下的提携。殿下们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市井小民,论常理,别说皇子玩伴了,就连皇子我也没机会见到的!没想到,九殿下却那么纯善仗义,通身宽厚气派,从未嫌弃我。殿下您也是好人:慷慨助我进国子监读书,又派差事于我历练……堪称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容佑棠尴尬笑笑,底气严重不足地表示:“可惜我太过愚钝笨拙,无甚本领,怕是很难报答您了。” 将来不知哪天,待真实身份和盘托出时,望您能大发慈悲、再饶我一回。 虽听得出是发自肺腑之言,但赵泽雍却皱眉:“施恩不为图报,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帮。难道你时刻都想着如何报答本王?”所以才天天跟随、尽心尽力? 是啊,知恩图报,有什么不对吗? 容佑棠讷讷点头。 赵泽雍莫名又觉得心气不顺了,他沉声道:“你先去招呼关州百姓,别怠慢失礼,本王稍后就到。” “是。”容佑棠屏息凝神地告退,敏锐察觉到庆王忽然有些不高兴,下意识反省自己是否言行有失,可思前想后,却毫无头绪,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到临时宴厅。 第37节 此时客人们已经到齐,正三三两两小声聊天,恭候庆王。 “怎么样?”卫杰忙迎上去问:“殿下有空过来吗?” 容佑棠点头,压低声音告知:“殿下稍后就到,他好了大半了,再歇一晚估计就能康复。” 卫杰满脸喜色,兴高采烈道:“这就好!你是不知道,殿下是大军的主心骨,他好,所有人才好。”他若传出去不好,这仗就没法打了。 “我明白。” 两人刚聊几句,卫杰就被同伴叫走了。容佑棠少不得又把庆王出席的消息告知众人。 关州同知难掩激动紧张,恳求道:“容公子,我等俱是乡野草民,规矩多有不懂,待会儿初次拜见庆王殿下,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您从旁提点。” 容佑棠好笑道:“同知大人多虑了。你们辛苦冒险送粮草,拥军爱国,很不容易,殿下赏罚分明,从不为难老实人。” 容佑棠悄悄看何仲雄:上座留给庆王和郭公子、韩将军,毋庸置疑。入席时,何仲雄却几番谦让,坚持挑了最不起眼的侧边坐着,赢得不少人“敬老谦和”的赞誉。此刻他两手都在桌下,偶尔附和左右议论几句,眼神却从未大方扫视直视过。 ——这样大好的露脸场合,其他人早期盼已久:能与大名鼎鼎的庆王及若干将军同桌吃饭,以后出去谈生意还怕没拿得出手的谈资? 人活一世,吃饱了也要图个响亮名声嘛! 须臾片刻,赵泽雍果然身穿玄色便服,沉稳从容,贵气天成,与戎装笔挺的郭达一起,刚进门,众人即刻起身,毕恭毕敬下跪恭迎,口称:“卑职/草民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安。” 姓韩的怎么没来?容佑棠分神好奇想。 “都起来吧。”赵泽雍略抬手,虎目含威长眉入鬓,温和道:“坐,不必拘谨。关于你们的义举,待荡平九峰山后,本王会酌情奏明圣上,为你们请嘉奖。” 众人慌忙道不敢,关州同知更是早有准备,诚惶诚恐背了一通圣贤书。 “你身为同知,能够以身作则,带队押粮来顺县,不错。”赵泽雍给予正面肯定。 关州上下众多官员,倘若确定是个安全肥差,哪轮得到同知?完全可以想象当初推举时的精彩场面。 那白面中年人顿时感动非常,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需要感动。总之,他抬袖遮了眼睛,慢慢坐回去。 客人太多……咳,就算客人不多,容佑棠也不会为自己设座,那样不合规矩。所以他仍是站着的。 赵泽雍往身侧暼一眼,刚想开口,可细考虑瞬间,又没说话。因为他不能有失公平,引发将士不满,捧杀了少年。 哎,还得我出马! 郭达看似嬉皮笑脸、心眼比大腿粗,但某些时候他还是很细致的。比如这种场合,他指向原本为韩如海设的座位,说:“那不是有空位吗?容哥儿也坐吧。” 赵泽雍听见了,但他看也没看,仍和关州百姓说话,是默许的意思。 然而容佑棠当然不会坐。他并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富人家少年,人情世故多少也懂。 “多谢郭将军。”容佑棠笑眯眯道:“不过,我得去看看那道酱香鸡好了没有,您慢用啊。”他说着就若无其事退出去,心态调整得很好,高高兴兴端着一大盆鸡肉回来,然后挨个给倒茶。 ——死过一次的人,站着坐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不用忍受刻意的折辱,容佑棠都能笑着接受。毕竟他的出身本就一般,心比天高有什么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做事。 “殿下,这是鸡汤。”容佑棠小声提醒,把汤碗往前推了推。 “嗯。”赵泽雍微颔首。 “……哈哈哈!”郭达开怀大笑,人群中他永远不会被忽略,兴致勃勃问:“那你们岂不是一夜没睡?” 那开启话题的商人窘迫笑着点头:“正是。那地儿风太大,林子里总是发出各种奇怪声音,唉哟,把草民们吓得啊!” 郭达乐不可支,爽朗道:“殿下您听听,名副其实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啊,哈哈哈~” 赵泽雍莞尔:“他们虽然人多,战斗力却稀松,九峰山反贼歹毒残忍、滥杀无辜,寻常百姓岂有不怕的?” 众人忙附和赞同,使出毕生察言观色的本事,千方百计想和庆王多说话。 但赵泽雍按计划口头嘉奖后,就很少开口了,他打算略坐一坐就回去。 负责活跃气氛的是郭达,这个他最拿手了。 紧接着,席间的话题已变成关州风土、众商谋生方式,十分融洽热闹。 容佑棠借着自由行走的便利,特地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着,大大方方观察斜对面的何仲雄。 “哦,原来如此!”郭达愉快击掌,恍然大悟对关州同知说:“原来令表姐夫是吏部员外郎啊,怪不得一看你就觉得眼熟!来来来,以茶代酒,咱们喝一杯!在京城时,我是经常见到孙大人的。” 容佑棠差点没憋住笑:郭公子,您是喝茶喝醉了吗?同知大人明明说:本家在京城,与关州分支少有往来,只算是远亲。孙大人乃其表姐夫,您却说“一看就眼熟”,待客人可真够意思的…… 天南海北,说说笑笑。 容佑棠又出去片刻才回来。他瞅准个空子,走到何仲雄身后,故作随口笑问:“谈到江南风光,想必何掌柜最熟。听说贵府就是做延河粮食民运的,怕是有好几十艘船吧?”这个话题开启后,自有众人附和,总之不会冷场的。 何仲雄明显在细细斟酌着回话,谨小慎微。 孙同知却以为对方是紧张,怯场了,遂好意代为回答道:“容公子所言不错。何家从事河运数十载,最初的何老先生是管理漕事的府佐,如今他们家至少有三十艘大船。” 更有刚才被谦让坐席的朱掌柜,他出于礼尚往来,热情介绍道:“何家大姑爷还是京城漕运司副使的公子呢,何掌柜年年都要进京探亲的。”这话明显是给人抬身价。 “哦?”容佑棠就站在旁边,居高临下俯视何仲雄,捧场笑着说:“原来何掌柜是漕运司副使大人的亲戚啊!下次您到了京城,有机会可得聚聚,不枉相识一场。” 何仲雄咧嘴,勉强干笑道:“那是,那是。承蒙容公子不嫌弃,何某定当去贵府拜访。” 所有人都看出何仲雄忐忑、谈吐不似往常大方,但大家都误以为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没见惯大场面,拘束紧张也是正常的。对外得一条心,同行年长者纷纷为其解围。 “漕运司副使?可是那位——”容佑棠作皱眉沉思状。 “嗳,就是韩太傅家族旁支侄子,像是叫……韩如晖!”万事通郭达笃定道,他吃了一筷子红烧兔肉,得意道:“京里就那些官儿,来来回回的,待上一年半载就认得差不多了。” 本来低调用膳的何仲雄突然变成谈话中心,脸色都白了几分,竭力镇定道:“郭将军好记性,家姊所嫁的正是那一支韩府。” 容佑棠虽然早就了然于心,但仍绷住脸皮,表现得惊诧又意外,忙提醒道:“嗳,这可真是够巧的了!如今我们剿匪军的韩将军也同是韩太傅的侄子啊,何掌柜难道不知?” 何仲雄眼珠一转,赔笑解释道:“略有所耳闻,只是韩将军身负要务,故未敢打搅。” “何掌柜当真深明大义!”容佑棠感慨道。 郭达豪饮一杯茶,扭头和赵泽雍说话。 其实他们大概知道:漕运司副使韩如晖跟当朝太傅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很早之前因着同姓连宗、认作本家而已。韩如晖家极擅钻营,殷勤走动,效果是有的,比如其嫡长子“如晖”,还是韩太傅取的名——但韩如海是韩太傅正儿八经的亲侄子,哪里瞧得起狗皮膏药般、贴上就撕不掉的韩如晖呢?他们俩连见面次数都极少,压根不是一个圈子的。 说曹操,曹操到。 非常时期,临时宴厅设在尚存完好的小偏厅,外面就是进入县衙后院必经的甬道。 “他奶奶的!”狼狈不堪的韩如海气喘吁吁,骂骂咧咧,拿跟着的小兵出气:“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帮本将军卸甲?!不想干了你!” “嘭~”一声,一个碎做两半的陶罐被踢到墙上,碎得稀烂。 “呸!”韩如海恶狠狠吐一口唾沫,满脸汗混着草屑泥灰、泛着油光,大声说:“险些死在山上回不来了!九峰山那帮该千刀万剐的反贼,狗胆包天,沿途设立那么多陷阱!天冷风大,又下雪,没吃没喝,累个半死还险些迷路!那些个顺县当地山民,竟连陷阱也避不开,乱带路,老子真想把他们——” 韩如海一路走一路骂,刚要踏上台阶,耳边却听到清晰沉稳的一句:“韩将军辛苦,进来用膳吧。” 呃,庆王? 韩如海悻悻然停止牢骚抱怨,拿袖子用力抹把脸,余怒未消,步子踏得有些重,拾级转向小偏厅。 一进门,却看见满桌热饭菜,庆王郭达等人正悠闲自在地用膳。 简直岂有此理! 韩如海险些当场变脸,忍了又忍,才勉强朝庆王规矩行见礼——因为他只一天就怕了!害怕庆王明着不计较失礼不敬,转头却派自己冲锋在前剿匪,那性命可就堪忧啊! 庆王果然是个狠角色!他竟然丝毫不卖当朝太傅面子,参将众多,他却派三品将军、叫老子去探路! “坐。”赵泽雍只作没听见刚才的冲天怨怼之言。 “谢殿下。”韩如海落座,望着饭菜,“咕噜噜~”,腹中有如雷鸣般轰响,他自觉大失脸面,不自在地动了动。 幸亏在座众人涵养都不错,均装作没听见。 “韩将军探路可还顺利?”郭达憋着坏笑关切问。 “九峰山陡峭险峻,路确实难走,但还算顺利,三小队皆安全回转。”韩如海干巴巴道,紧接着掩不住得意地说:“反贼定是听说朝廷派兵剿匪来了,本将军在九峰山脚……山坡探了整天,也没见半个敌哨,想是他们被吓得不敢下山了!”语毕,他自然而然等着众人恭维附和,哪怕是虚假客套的,也应该有吧? 然而没有。 半句也无。 ——韩如海中途入席,赵泽雍和郭达没发话,其他人怎会贸然开口?没得说错话。 “本王及郭将军尚有军务在身,先告辞,诸位见谅。”赵泽雍十分客气,又对韩如海说:“他们都是拥军爱国的关州百姓,有劳韩将军代为接风洗尘。” 韩如海被治得表面服帖,起身恭敬道:“谨遵殿下令。” “诸位慢用,不必拘束。”赵泽雍最后说一句,给容佑棠递了眼神,两人前后离席。 郭达临走前抓了个鸡腿,豪放不羁,丝毫没顾及侯门贵公子的身份,相当平易近人,言谈却又得体大方,只一顿饭,就成功搏得关州官商的好印象。 出门寒风吹,却没有冷却容佑棠的高涨热情。 他其实还没吃晚饭,但眼下有要事在心,饥饿都暂抛脑后了。 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庆王:“殿下,席间我出去看菜那会子,卫大哥那边有消息了:那三十个逃难的顺县百姓中,有一个算命的、一个卖馄饨的,他们确定这两年间在县城街头见过何仲雄好几次!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赵泽雍点头:“好,办事不错。” “还有卫大哥他们!”容佑棠立即提醒,生怕揽了他人的功劳。 随后进门的郭达戏谑道:“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机灵精明的滑头,现在看看,却是个呆子!喏,给你吃,别人都没好意思夹,哈哈~”说着把鸡腿直接塞进对方嘴里。 容佑棠吓一跳,忙伸手拿好,笑着说:“谢谢郭公子。” 郭达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先去用饭。虽然你不是兵,但再晚伙房就收了。”赵泽雍温和催促——其实他刚才有些坐不住,从没有过的感受,总觉得少年站着倒茶劝菜……可怜巴巴的,很于心不忍。 他潜意识里甚至摒弃了“伺候”一词。 容佑棠却沉浸在查案取得进展的欣喜中,心满意足拿着鸡腿,眉开眼笑去伙房找饭吃。 完了完了! 郭达再次窥见表哥不寻常的眼神,用力咳嗽一声: “咳咳~” 赵泽雍望过去:“布防图画好没有?” “好了,否则我怎么敢赴宴?”郭达从袖筒里掏出来,平摊在桌上。 赵泽雍凝神细看,时不时提出疑问和建议,有意使自己尽快全身心投入军务。 —— 虽有半月限期,时间紧迫,只剩几天。但容佑棠这半个新兵却想当然地以为大军至少得在县城休整一两日,以恢复之前急行军损耗的元气。 夜间,赵泽雍又召集众将,商讨军情。容佑棠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增长见识的绝好机会,他迅速找理由参与进去:照例安静磨墨,认真得像听夫子宣讲。 第38节 岂料庆王的第一句话就把众人震住了: “初步预测,九峰山反贼今夜将下山偷袭。” “什么?!”韩如海大惊失色,整个人瞬间弹起来,焦急问:“殿下从何得知?我们该怎么办呐?” 赵泽雍讶异挑眉:“什么怎么办?打就是了。” 韩如海心急火燎:“可对方有万余人啊!他们怎么敢偷袭朝廷剿匪军呢?他们怎么敢?!” 众将都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容佑棠也是又慌又激动,特别紧张,手上忘记磨墨,满怀期望看着庆王——殿下一定有办法的! “普通反贼可能不敢。”赵泽雍沉声道:“但九峰山匪首是于鑫,他就敢。本王从京城率一千兵马而来,众人皆知,于鑫更知。他开始怀有疑心,按捺不动,一直等到剿匪军抵达顺县,仍未动作。但今日,本王派了三小队、却不足两百人前去探路——” 你们沅水大营的兵看着就缺乏狼性血性,还去了韩如海那草包怕死鬼!郭达暗暗补充道。 “于鑫的人必定哨探到你们了,却忍而未发。”赵泽雍接下去说:“不过,他现已确信:剿匪军当真只有千余人。” “于鑫知道自己必死,而且他家眷俱亡,无牵无挂。”郭达凝重道。 “所以他敢主动出击朝廷军。”赵泽雍顿了顿,摇头道:“或者说,他热衷于跟朝廷做对,他渴望战胜本王这个西北军统帅、砍下几个皇亲国戚的脑袋。”因此,他本人会亲自下山。 韩如海顿时面如死灰,跌坐椅中,不自觉地摸摸后脖子,突然跳起来,忍无可忍嚷道:“庆王殿下,你快想办法啊!你不是常胜将军吗?伯父叫我跟着来剿匪,我原不肯的,可他说你稳赢,所以我才来了!如今这算什么?!” 未战先怯,扰乱军心,简直该掌嘴!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将军?容佑棠万分鄙视。 赵泽雍纹丝不动端坐,清晰明确地宣布阶段性作战安排,耐心解答参将们的全部疑惑、鼓励他们勇敢抗敌后,才好整以暇对韩如海说:“常胜将军?战场瞬息万变,谁能永远不败?韩太傅高看本王了。若韩将军实在害怕、不愿迎战,本王也没办法,你好自为之。” 抗命?逃兵? 两个都是死罪。 “你——”韩如海气急败坏,惊惶得不行,刚要开口,却见门外冲进来一个小兵,焦急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城墙哨兵发现九峰山反贼来袭,相距仅十数里!” 第38章 “十、十数里?”韩如海吓得都磕巴了,忙追问最关心的:“来了多少?” 那小兵心急火燎道:“山路陡峭树林茂盛,暂未探清,但总有数千人!” 韩如海瞠目结舌,一大团肉瘫软在圈椅里,久久说不出话。 “殿下!” “殿下!如何是好?” “咱们就千把人啊!” 几个参将也很紧张,他们都是元京世家子弟,均有多少背景,投军在沅水大营麾下,十分缺乏实战经验。 赵泽雍面色如常,他早已穿上铠甲,刚转身,容佑棠就心领神会,忙跑去拿了佩刀、双手递上,嘹亮坚定地说:“殿下定会旗开得胜,一举荡平反贼凯旋!” 赵泽雍莞尔:“胆识不错。容佑棠听令!” 容佑棠屏息凝神。 “本王特任命你为临时协战百总,负责保护关州押粮百姓,同知孙骐为副手,你们的任务是:守住县衙!” 殿下相信我,才叫我帮忙守城! 容佑棠热血沸腾,这瞬间他连死也不怕,肃穆道:“遵命!” 赵泽雍满意颔首:“去吧。” 容佑棠重重点头,转身就冲去找休息在县衙隔壁民宅的关州押粮队,毫不犹豫,英勇无畏。 郭达意味深长地对沅水大营的人说:“容佑棠只是个书生,少年人初次出征,你们看他怕了吗?” “……”韩如海张张嘴,悻悻然,没说出什么来。 赵泽雍带了百余名亲卫同行,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实战经验丰富,越到紧要关头、士气越高涨。 “郭将军,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郭达领命:“殿下小心,末将这就带人去北门!” 赵泽雍挥手催促,他疾步快走,袍角翻飞,对同行的参将说:“虽然九峰山有万余反贼,但于鑫没本事指挥全部,他最多只能带下来三千左右。真正的土匪都很惜命,此战毫无油水可捞,他们不会跟朝廷对着干。本王说过的话,你们都还记得吗?” 参将林鹏忙附和:“殿下教诲,末将铭记于心!依您推测,今晚来袭的三千人多是顺县暴民、而不是土匪?” “土匪是亡命之徒,但并非不要命。”赵泽雍出门上马,马鞭扬起,疾奔向城门:“如今整个县城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他们下山干什么?也只有无知暴民才会被于鑫煽动。走!去城墙,随本王去会会他们!” ——韩如海没跟着去,众人无暇理睬,他带着几个亲兵,躲进由容佑棠和关州同知率领一两百衙役守卫的县衙深处,当了怕死的缩头乌龟。 “诸位,打起精神来!”新上任的临时协战百总容佑棠振臂高呼:“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到了!庆王殿下何等人物?赫赫有名的西北军统帅,他打的胜仗比咱们走过的桥还多!殿下运筹帷幄,早已成竹在胸,此番为诱敌之计,后手早已埋伏好,必能将反贼一网打尽!” 其实容佑棠并不知道庆王的“后手”是什么,但他坚信庆王不会败——殿下熟知兵法谋略、又切实统领西北大军抗击外敌十数载,智计无双且经验丰富。最难能可贵是,他从不自傲托大,尽心尽力对待每一场战役,哪怕是剿匪。这样的将军,怎么可能会输? 关州同知孙骐本是文官,此时也握紧长刀,只是手心冒冷汗,有些打滑。他竭力镇静,微颤抖着对带来的衙役们说:“都、都别慌,听容百总的指挥行事。有庆王殿下亲自坐镇,此战必胜!”不管了不管了,先稳住人心再说。 容佑棠铿锵有力地鼓舞士气:“朝廷早有令下:九峰山反贼罪恶滔天,当杀!杀贼者,以敌首论功:杀一个,得白银二两,以此类推。杀十个以上,可酌情晋封。弟兄们是官府衙役,晋封不归军中管,但赏银由剿匪军分发,庆王殿下出了名的奖惩严明,绝不会亏待大家!” 有银子?还能足额拿到手? 众人渐渐不那么紧张了,都有些心动。 正在这时,城门方向突然传来厚重有力的鼓声,紧接着传来两军交战的吼声、刀械声——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胆战心惊,又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耳欲聋!夹杂着无数凄厉哀嚎,在深夜中格外清晰刺耳。 怎么回事?听着像是城墙塌陷?众人面面相觑:这、这就败了? 容佑棠却异常笃定,兴奋道:“一定是敌军中了咱们的埋伏!狠狠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没错,的确是城墙倒塌。顺县因为长期受土匪威胁,历任县令也算做了件好事——顺县不大,但城墙筑了两层,分内城墙、外城墙,中间是防火巷道,储存了大量的滚石、弩、弓箭抛石机和拒马障之类的防城武器。 赵泽雍之前密探顺县时就发现了:外城墙已被攻陷过,破损得厉害,内城墙却仍完好,厚重结实。 剿匪军人少,兵力太分散反而暴露缺点。 索性出其不意,佯作不敌,酌情将适量反贼引入两堵城墙中间的巷道,再使用滚木借力,将事先损毁根基的城墙推倒! 赵泽雍亲自上内城墙指挥攻防战,几个参将来回奔走,声嘶力竭地喊。 高达十数米的城墙下,打头“冲破”外门进来的反贼被崩塌的一段城墙轰然压死压伤数百人,被震慑得立即后退,他们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兵——师出无名、磨合期太短、训练严重不足。怕死退缩是必然的。 “好!” “砸死你个狗娘养的!” “庆王殿下在此,你们简直找死!” “敢跟朝廷做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 剿匪军搏得个开门红,士气大振,粗声粗气在高墙上呵斥怒骂,这也是打击对方的方式。 赵泽雍观察片刻,见敌军又重振旗鼓、聚集攻城时,下令:“上火油、抛石机。对方指挥不力,一盘散沙,撑不过一个时辰。” “末将领命!”参将林鹏已克服恐惧,眼珠子亢奋得通红,兴冲冲跑过去恶狠狠大吼:“上火油!抛石机攻击!给老子往死里打!” 喧嚣混乱不堪,血肉翻飞。 赵泽雍却望向遥远的九峰山顶匪窝:可惜夜色如墨,什么也看不清。他低声问:“岳翎他们联络可还畅通?” 卫杰躬身道:“目前一切正常——”话音未落,就听城墙守兵惊喜欢呼:“山顶着火了?” “弟兄们快看!贼窝着火了!” 县衙门口,容佑棠和衙役们正严阵以待,循声抬头望去:只见漆黑夜色中,遥远险峻的九峰山顶陡然显出一点红,而后迅速蔓延,火点烧成火球,最后变成巨大冲天火把,随凛冽北风疯狂扭动! 隔着老远都能想象到火焰高温,仿佛能听见“噼里啪啦~”燃烧的爆响。 “天呐!”关州同知孙骐倒抽一口凉气,有些不确定地问:“那火是咱们的人放的吗?怎么爬上去的?” 容佑棠叹息:“突然烧得那么厉害,不可能是失火。诸位放心,咱们已经赢了。”看来,殿下昨夜和郭公子他们就是暗中布置这些的。否则千余人打万余人,那些还不是殿下带出来的兵,听着就叫人悬心。 众衙役扬眉吐气,欢喜若狂,然而下一刻,从空荡荡的南街头却传来清晰的吼声:“站住!” “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抓住于鑫!” 于鑫?匪首? 容佑棠急忙提醒众人:“敌方溃败,匪首于鑫想逃走,弟兄们搭把手围堵——”话没说完,他们就看见前面街头疾冲来三个持刀男人,后面带人追赶的是郭达。 “活捉匪首三千两白银!”郭达大吼:“容佑棠,带你的人拦住他们!” 可我、我不会武功啊。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过,容佑棠的身体已提着刀、气势汹汹朝匪首迎上去,大喝道:“弟兄们,三千两银子啊!” 其实,这种情况只要有人领头,自然会有追随者。 同知孙骐第一个响应:“上!活捉匪首!” 于是,接近一百个本来畏缩不前的衙役都主动或者随大流地举刀,严严实实堵住了去路。 从北门追杀过来的郭达险些喷笑,浑身浴血,眼神却仍明亮坚毅,他大概喘匀了气,才朗声问:“于鑫,变成过街老鼠的滋味如何?” 于鑫是沿海人士,面孔黧黑、两颊带着海边艳阳晒出来的红,个头不高,但敦实壮硕,目光像淬了毒一般,阴恻恻对郭达说:“荫托祖宗功勋出来的将军,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郭达失笑反问:“贪婪腐败、连伤亡将士的抚恤银都敢侵占,又煽动民众暴动,残害无数人命——你也配看不起老子?” 穷途末路,于鑫紧张靠着墙壁,身边只剩两个同伴,他走火入魔般地喊:“庆王呢?赵泽雍呢?叫他出来!你们怕他、我不怕!不过皇亲国戚酒囊饭袋罢了,功勋全是抢的!” 郭达不笑了,面无表情道:“手下败将,还敢大放厥词!你这肮脏卑劣小人,也配得殿下召见?殿下驰骋沙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海边玩沙子!这大不敬的话敢在西北说,老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于鑫躲在两个同伴背后,神经质似的反复喊:“你们皇亲国戚都是酒囊饭袋,懂个屁的打仗!老子才是天生神将,南海军赶老子走,就等着吃败仗吧!” 这等狂妄自大?简直失心疯了。众人想。 “上!活捉他们,押回元京交由朝廷发落!”郭达鄙夷没好气地一挥手。 人群一拥而上,将三个反贼捆得严严实实,搜身并堵了嘴。 “郭将军,九峰山着火了!那山上的几千个反贼有没有可能逃走?”容佑棠紧张问。 郭达抬头遥望九峰山顶,看着熊熊大火,满意点点头:“放心吧,逃不了几个的。九峰山顶三面悬崖、仅一面通道,若是夏季,为防止山林大火还没法用火攻,但冬季无所谓,烧起来只会烧掉木质匪窝山寨。” 容佑棠脱口而出:“怎么前面来剿匪的人就没想到呢?” 郭达翻了个白眼:“上面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四处是暗哨,只有一侧内倾陡崖把守较松,我带人爬上去,连下抓钩的地儿都难找,累得半死。别人不是没想到,而是做不到。明白吗?” 第39节 容佑棠肃然起敬:“郭将军真厉害。”顿了顿,他又忙提醒:“殿下还在城门啊!” 郭达点头:“我得去支援了,你们自便。” 容佑棠一脸的羡慕。 “你想去啊?” “想。可殿下让我守县衙。”容佑棠惋惜表示。 郭达重重拍打容佑棠肩膀:“等你穿上五十斤重铠甲、半个时辰能跑十公里的时候,才有资格上城墙!现在好好守着县衙吧啊。” 五十斤的铠甲?半个时辰跑十公里? ——我这辈子有可能够资格上城墙吗? 容佑棠按下遗憾对郭达说:“那您快去支援吧,我会守好县衙的。” “行,我去看殿下实战练兵。”郭达拍拍衣摆,吩咐几个手下:“看好于鑫,别弄死了,朝廷要活的。三千两银子呢,跑了你们赔。” “是!”兵丁们兴高采烈,威风凛凛推搡俘虏离去。 郭达领头,当他带人冲上城墙时: “……看懂了吧?打仗不是人多就能赢。对方虽有三四千人,却是乌合之众,没经过足量训练,无纪律,不能令行禁止。”赵泽雍密切关注战况,指着城下第三次发起进攻的敌人问:“九峰山已烧,知道他们为什么还在坚持吗?” 几个参将毕恭毕敬侍立一旁,万滔试着回答:“是因为没收到撤退的命令?” 赵泽雍点头:“看到隐在后方的人堆没?那里面就有敌军的攻城指挥。估计是于鑫亲信,他懂些排兵布阵,摆的是鹤翼阵,大方向没问题——可他指挥的不是兵,而是反贼。敌军无法抄袭我方两侧,防卫又疏散,两翼僵滞,攻势未到城墙根就减弱,丝毫没有发挥人多的优势。” 万滔感激道:“谢殿下教诲!” 赵泽雍略摆手:“此战重在两步设伏,实际交战的参考意义不大——” “殿下,匪首于鑫已被生擒,他果然意欲绕到侧门潜进县城,带着百八十个真土匪。”郭达英姿飒爽提刀上城墙,远远地就大喊。 城墙上顿时呼声震天。 “好!”赵泽雍欣然颔首,想了想问:“县衙情况如何?” 郭达心下了然,清清嗓子,赞扬道:“一切正常!容佑棠和孙骐办事不错,带领衙役们严防死守,还协助末将等人围堵匪首。” 赵泽雍面露满意笑容,转而一挥手,喝令道:“林鹏,你们负责发起最后一轮守城反击,万滔带人守城墙。其余人随本王出城歼敌!” 郭达用长枪将于鑫的头盔高高挑起,气势如虹道: “于鑫已被生擒,你们还敢顽抗?跟朝廷作对,这就是下场!”语毕,用力将于鑫的头盔抛出去,又丢了几颗叫得出名号的土匪首级。 城下爆发一阵惊惶喊叫后,出现茫然的死寂。 此时,久攻不下的城门却自动开启——庆王竟亲自上阵? “反贼残害无辜百姓,罪行累累!众将士听令:杀!”赵泽雍率领亲卫营冲锋在前,手起刀落,悍然砍出一条血路。 沅水大营的将士紧随其后,杀声震天,激动紧张之下,负伤了都感觉不到痛! 对方听说于鑫已被生擒、又亲见几个当家的人头滚地,顿知大势已去,瞬间溃不成形,四散奔逃,再不肯听从指挥。 剿匪军毫无悬念地大获全胜!部分人一鼓作气,正欲追敌,赵泽雍却下令鸣金收兵,紧闭城门,明日再打扫战场。 直忙碌至黎明破晓时分,赵泽雍才安排妥当,和郭达疲惫返回县衙。 谁知刚到大门口,就蓦然听到一声: “叩见殿下。” 是韩如海。他跪在雪地里,脸色惨白。 赵泽雍停下脚步,一时没说话。 “求殿下饶命。”韩如海“砰砰砰~”以头捣地,低声下气哀求道:“我昨夜猪油蒙了心、屎糊了眼睛,冲撞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吧!今后我任凭殿下差遣,做牛做马也愿意!” 郭达刚想开口驳斥“你做不得牛马,应该做猪”时,却被赵泽雍抬手拦住,他气哼哼飞起一脚,踢得积雪四溅。 “韩将军此话怎讲?”赵泽雍平静道:“你是韩太傅的亲侄子、属沅水大营麾下,本王岂敢差遣你?”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韩如海又狠狠心,磕了好几个响头,哭丧着脸说:“是我糊涂无知,质疑您的能力。殿下是高高在上的亲王统帅,我是地上的烂泥巴,您想怎么罚我出气都行,只求您别、别——”别认定我战场抗命、临阵脱逃。韩如海不敢说出口。 “别什么?”郭达冷冷问:“你这是在教殿下做事?” 韩如海急忙膝行到郭达身前,仰脸,连声否认:“不敢!不敢!郭将军,你我自幼相识——” “去你的!”郭达躲避臭虫般跳开,横眉立目,气愤道:“谁跟你自幼相识了?老子自幼跟着我哥和表哥混,咱可不是一个圈子的!” 韩如海苦苦哀求:“饶我一回吧,以后再不敢犯了!” 这附近除岗哨外,还有兵丁带刀来回巡逻,他们尴尬异常,丝毫没敢看自家狼狈的将军,目不斜视地当差。 这孙子是故意的! 郭达忿忿想:他挑这地方磕头求饶,表哥若铁腕当场发落、将其军法处置的话,不免又被韩太傅党弹劾。 赵泽雍眺望黎明前乳白的天际,沉吟不语。 此时,久等不至的容佑棠匆匆出来寻人,跨过门槛便惊喜道:“殿下、郭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快进来啊,伙房熬了热腾腾的大米粥——”他跑了几步,下台阶才见到跪在地上的韩如海,顿时愣住了,慢慢走到庆王身边站着。 逃兵!你是个逃兵! 容佑棠第一反应想。 “大米粥?”郭达不屑搭理韩如海,小声问容佑棠:“有配菜吗?” “熬了好几大锅,管饱,算夜宵,弟兄们都在吃,配酱菜。”容佑棠已渐渐习惯说“弟兄们”了。 郭达炫耀道:“我有笋干炒肉丝!” “不都是萝卜干吗?”容佑棠惊诧。 郭达得意说:“我叫松阳镇那家客栈掌柜的弄的。” “殿下饶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韩如海又磕头。 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赵泽雍终于开口,面无表情道:“剿匪尚未收尾,本王暂时没空发落你。” 只要能回京城就好办,伯父一定会救我的! “谢殿下,谢殿下开恩,谢殿下!”韩如海大喜过望,磕头如捣蒜,淌眼抹泪地站起来。 赵泽雍又说:“你是朝廷钦封的将军,剿匪岂能临阵脱逃?” 韩如海脸皮紫涨,屈膝欲跪—— 赵泽雍抬手阻止:“下跪没用。现已生擒于鑫、歼敌数千,但仍有不少逃入山林,逍遥法外。” 韩如海立即表示:“末将愿去追敌!”叫手下进林子逮零散的土匪,这事儿倒不难。 赵泽雍却又说:“我方人数有限,无法大面积搜捕。故本王昨夜已传信六百里外的关中军,请桑嘉诚将军率兵前来帮忙,最迟明日下午抵达。你去旁协助桑将军。” “桑嘉诚?!”韩如海怪叫,随即又强忍住,硬着头皮道:“末将遵命。” —— 碟子里一半萝卜干、一半笋干炒肉丝。 “殿下,桑嘉诚是谁啊?”粥喝半碗,容佑棠忍不住好奇询问。 赵泽雍说:“韩如海当年外放关中时的上峰。” “他们……有过节?”容佑棠严肃猜测。 “不清楚。”赵泽雍一本正经摇头,他放下粥碗,心情颇为愉快,自去门口吩咐:“去传热水来,本王被溅了半身血。”转身看着容佑棠,这时才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第39章 血? 容佑棠下意识抬手摸额头,那儿磕出鸡蛋大一块乌青,边缘破皮渗血,他不在意地表示:“哦,之前押送匪首进县衙地牢时,和姓韩的、咳咳,和韩将军起了点儿冲突。” “韩如海为什么打你?”赵泽雍忍着火气。其实他第一眼就见到对方额头渗血,但鉴于战后大部分人都多少带伤,他身为主帅,不好当众特别过问其中哪一个。 容佑棠摇头:“他本来不是想打我。半夜郭公子擒拿匪首于鑫后,交由我们留守的人看着,嘱咐不能打死、朝廷要活的。可半途遇见韩将军了,他带几个人急匆匆往外跑,嚷着要去支援守城,不过,您那时派人回来告知即将出城歼敌、吩咐紧闭县衙大门,哈——”容佑棠险些没忍住笑,满脸不可思议道:“然后韩将军就没去城门了!他就留下来了!跟我们抢着押送匪首进天牢,殴打辱骂于鑫,下手特别重,我和孙大人担心打死人、没法向朝廷交差,就去劝阻,韩将军很生气,不过看您的面子、他没打我,把气都撒在孙大人身上——” 赵泽雍了然问:“你看不过眼,去拦了?” “当然!”容佑棠抬头挺胸,庄重道:“我和孙大人他们联手保卫县衙一个晚上……虽未能帮忙杀敌,但也算是同袍了,怎能束手旁观?韩将军推搡我几下,然后便收手了。” 赵泽雍脱掉染血的外衣,冷着脸说:“都先记着,迟早叫他还!肆意妄为目无法纪的东西!” “殿下,”容佑棠趁势问:“那个桑将军明天带多少人来?” “五千。” 容佑棠高兴击掌:“您是早计划好的吧?所以才筹了这么多粮草,关州就两千石,还有瓜州的没送到,桑将军他们来了也不用愁吃。真是深谋远虑啊!” 少年眼里的敬仰之情满得溢了出来,一副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 赵泽雍莞尔,温和道:“事先若没有计划,岂不无头苍蝇一般?筹粮几千石,剿匪军吃不了多少,关中驻军有粮库,他们自带。” 容佑棠虚心请教:“那剩下的粮草您准备如何处理” 赵泽雍耐心告知:“无关军机,可以说与你听:剩下的分成两份。首先,朝廷委派的县官过两天就到,顺县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急需官府主持大局,所以部分粮食将存入县衙仓库;其次,匪患虽已基本平定,但九峰山匪窝恶名远扬,逃难的百姓恐怕一时间不敢回家。故明早附近州县会贴出公告:告知百姓反贼已被拔除荡平,即日起招募原顺县籍民夫、负责修葺城墙,条件尽量放宽,除安家银和劳役工钱外,按人头许以米粮,再奏请父皇适当减免此地税赋。如此一来,百姓总会回乡的,只是元气得多年才能恢复了。” 原来这才是整体计划!环环相扣,周全缜密。 容佑棠听完感慨之余,自叹弗如——跟随强者,时常觉得眼光格局比不上,叫人羞愧,继而奋发图强。 “怎么不说话?可是认为哪处不妥?”赵泽雍见对方半晌没吭声,故发问。 容佑棠忙摇头,窘迫道:“您的计划很妥当,一举数得,顺便把县官的麻烦都解决了。我却连想都没想这么多,还以为剿匪完了就可以押着于鑫回京。” 赵泽雍提笔,开始写折子奏明军情。他罕见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还夸?本王正是管得太多了些,才屡次被朝臣弹劾越权、专权。只就是看不惯某些地方官员的行事作风,故才管上一管。” 想为百姓做点儿实事,总是特别艰难。 容佑棠义正词严道:“他们还敢弹劾?九峰山匪窝横行作乱这么长时间,顺县百姓背井离乡、都逃难跑光了,如今您一口气扭转局面,做出的决策都是为了帮助当地民众,朝臣弹劾什么?要弹也应该弹——”姓韩的。容佑棠心里补充。 “此事本王心里有数。”赵泽雍胸有成竹。 这时,伙房的人抬着几大桶热水进来,容佑棠刚好已吃饱,忙过去帮忙搭了把手,将洗浴用具放在外间。 “请殿下恕罪。”伙房长诚惶诚恐地说:“小的们找来找去也没见着浴桶。” 第40节 赵泽雍一气密封好几份文书,分开摆放,随意道:“何罪之有?起来吧,有水就行。” “谢殿下宽容。”几个穿杂役服的伙夫感激告退。 卯时末,冬季夜长,外面这才透进天光来。 容佑棠紧绷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放松,这才发觉疲累不堪,闭上眼睛就能直接睡着。 “这一份,六百里加急送京。”赵泽雍叫来亲卫细细嘱咐;“这几份,按封口送到附近州县。交代松阳驿站的人务必上心,无故拖延者,严惩不贷。” “殿下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辛苦了,你办完差别急着回来,暂留松阳镇歇息,到时与关中的桑嘉诚将军同回即可。” “是!”亲卫领命而去。 赵泽雍捏捏眉心,熬得两眼酸涩,他发热并未完全康复,额角胀痛,只一贯忍耐得,才没有表现出来。 “殿下,赶紧洗洗吧,我刚看见陈军医催促卫大哥他们熬药,估计快好了,您擦洗喝完药就好好睡一觉。”容佑棠光想着都替对方觉得辛苦:“估计也只能歇大半天,桑将军他们一来,又有得忙了。” 哎,手握实权的大人物过得真累! “唔。”赵泽雍疲惫答应一声,“这么几桶热水,你也擦擦,驻扎县衙就这点好,有热水热汤饭。” 容佑棠倦意甚浓:“谢殿下。您先洗,我行李在卫大哥他们屋里,得去拿来。” “去吧。准你今天歇息。” 赵泽雍把脏衣物尽数脱下,累得闭着眼睛擦澡,然后喝完手下送来的药,就去睡了……他不自知地睡在床外侧,留出里侧大半位置。 片刻后,半梦半醒中,他听到了水声。 “哗啦、哗啦哗啦~” 一下又一下,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要睁开眼睛看看吗? 算了,不用。本王知道是他,冻得牙齿格格响。 赵泽雍闭目养神想。 原本困倦至极的人在休息听到响动时、会不由自主生气烦躁,然而赵泽雍并没有。相反,他的内心安然又宁静。 擦澡也这样慢吞吞,得有一刻钟了吧? 外间 滴水成冰的天气,热水离开炉灶没多久就凉了。 容佑棠冻起一身鸡皮疙瘩,牙齿打颤,迅速擦洗后,哆嗦着套上衣服,开门,抬了一桶水出去。 轻轻“喀喇~”一声,门被合上。 他不补觉去做什么? 赵泽雍纳闷想,但没过多久,门又被轻轻推开了,听脚步声,进来好几个人:“小声点儿,殿下在睡。”容佑棠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哎,公子太客气,怎好叫您抬水呢?”伙夫长殷勤地说。 “真不碍事,我几个来回就弄完了。”容佑棠解释道。他刚才送回去一桶,伙房的人就热情帮忙,而且似乎都在特意等候,抢着来。 “这都是小的们分内事儿,您别动!别动别动,让小的来!”伙夫长眼疾手快地把桶抢走,频频朝里间张望,点头哈腰道:“灶上炖着鲜嫩的松鸡汤,遵陈军医嘱咐,放了当归、党参和黄芪,油撇得干干净净的。您看、什么时候给殿下送来合适?” “林哥,咱出去说话啊。”容佑棠轻轻一指套间,示意庆王正在休息——伙夫长焉能不知?他就是知道,才特意说的。 毕竟军营后勤杂役难见主帅一面。 把门关好后,容佑棠带人退到廊下,才放开嗓子笑道:“鸡汤很好啊。等殿下醒了,林哥就送去。” 伙夫长忙苦恼表示:“嗳哟,您是不知道啊,咱们殿下忙起公务来,是半个闲人也不见的!昨儿傍晚伙房就熬了一锅清炖鸡汤,想送去,却被门口值守的大人拦住了,说是殿下不想喝。小的们没辙,就特意请教陈军医,重新炖了略带滋补的,不知合不合殿下口味。” 容佑棠一愣,安慰道:“可能他当时忙着处理紧急军务吧。如今咱们打了胜仗,等殿下休息好,应该就有空喝汤了。”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伙夫长刻意迎合。 容佑棠歉意笑道:“那林哥先忙着,我困得站不住了,得去睡一觉。” “哦哦,您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需不需要——” “不需要不需要!”容佑棠哭笑不得地拒绝,大概也能猜出对方意图。 打狗看主……啊呸!狐假虎威吗? 容佑棠失笑摇头,踏着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往回走,心说:殿下是百兽之王,我却不是男狐狸。 我昨晚是参与守城的兵! 容佑棠颇为骄傲自豪,愉快得很,走进一早看中的小小耳房,把窗推开,请进灿烂朝阳,打开铺盖卷,枕着包袱皮,踏踏实实睡着了。 于是,卧房里的赵泽雍左等又等,那人却一去不复返。他心生疑惑:去伙房找吃的了?不大可能。 终究躺不住。 赵泽雍坐起来,喊一声:“来人。” 值守的卫兵立即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容佑棠呢?” “回殿下,容公子在前面耳房休息,是要叫他——” “不必了。” “是。殿下——” “本王歇一会儿。” “是。”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糊窗格的明瓦碎得稀烂,一室亮堂堂。 赵泽雍仰躺,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才扭头,默默看着床里侧的大片位置——唔,这次是本王没开口。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留他? 县衙这么大,空房甚多。 那小滑头,果然一有机会就溜走了。 哼! —— 殿下准我歇一天! 容佑棠缩在被窝里,忽略午饭,奢侈地一觉睡到自然醒,浑身发软,伸个懒腰—— 哟呵?竟还是白天?啧啧,我这睡懒觉的功夫真是退步了。 容佑棠感慨非常,收好被褥,唏嘘着洗漱。冷水朝脸上一拍,立即精神百倍,跑去伙房找了吃的,见庆王等人都出去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去城门口。 昨晚究竟战况如何? 他有些紧张害怕,又极度好奇,脑袋管不住两条腿,也没骑马,一口气跑到城墙前面。 远远就看到城门大开,外面黑压压一群忙碌的人。 ……正在打扫战场、掩埋死尸吗? 容佑棠放慢脚步,深呼吸,却只闻到冷清雪气:也是,冬天腐烂得很慢。 此时却听到城墙之上有人戏谑喊:“怎么着?你也帮忙清理战场来了?” 容佑棠忙抬头看:十数米高的城墙瞭望台上,郭达正笑嘻嘻俯视。 “郭、郭将军!”容佑棠根据场合,临时把“郭公子”换了。 “想上来?”郭达会意问。 “可以吗?”容佑棠用眼神遗憾地表示:目前我并不能穿着五十斤重的铠甲半个时辰跑十公里。 郭达哈哈大笑:“非战时,你可以上来。” “谢郭将军!”容佑棠眉开眼笑,从城门洞右侧台阶登上去,暗想:不是不帮忙清理战场,我得先上去看几眼,做个心理准备。 结果一上去,却发现剿匪军的高级将领基本都在,庆王正铺开地图细细研究。 “叩见殿下。”容佑棠忙行礼。 “起。”庆王头也没抬。心说:本王路过耳房时,看见你小子睡得滚出木板,躺在地上。睡相果然极差。 殿下在思考,不能打搅。 容佑棠自觉走到郭达身边,同他一起望城下: “嘿!”容佑棠脱口而出,十分惊诧,凑近问:“郭公子,敌人的尸体呢?战场打扫过啦?什么时候的事儿?” 郭达屈指,随手弹了对方脑袋一下,解释道:“半个时辰前清理干净了,小子你来晚了,下次定记得叫上你!” “咱们的人——”容佑棠小心翼翼问。 郭达收起时刻挂脸上的开朗笑容,肃穆道:“阵亡一十八,重伤二十五。” “按规矩是怎么善后的?”容佑棠关切问,心里沉甸甸。 郭达低声介绍:“按惯例:战后务必收妥遗体,主帅亲自吊唁、宣读祭文,此次阵亡者少,估计会送回家乡安葬,朝廷会发派抚恤银、荫补其一子、酌情荫叙女眷。重伤者,若尚能劳作,会分去各驿站、军站,当个闲差;若无法劳作,则因伤还乡,由朝廷按月发放银粮养着。” 容佑棠不由得愤怒:“那于鑫可真是罪该万死,他竟然贪污阵亡将士的抚恤银!怎么下得了手的?” “那种人,心都是黑的,尽干缺大德的阴损事儿。”郭达鄙夷撇嘴。 城门口落下薄薄一层新雪,洁白无瑕,掩盖了被血染黑的土地。 容佑棠严肃问:“于鑫一定会被砍头吧?” “不够。”郭达又一指头弹在对方脑袋上,说:“凌迟,株连!朝廷之所以抓活的,除了拷问可能存在的同党外,还会通过严厉惩罚来彰显朝廷对逆反的明确态度,震慑四野。” 此时,后面传来一句: “你们在聊什么?” 容佑棠回头:“殿下。” “哦,我告诉他战场善后的规矩。”郭达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远了些。 赵泽雍望着城下:“打仗不可能没有伤亡,只希望善后能切实到位,将士们才不会寒心。” 第41节 “嗳!”郭达忽然大声吆喝,朝远处挥手:“你们谁啊?躲躲藏藏的做什么?过来!” 容佑棠忙望去:是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看样子是一家人。 “小二,别吓着人。”赵泽雍温和道:“应该是看到附近州县贴出的告示回家的百姓,估计就松阳镇,那儿最近,消息也通。你下去教教士兵怎么接待,禁止他们带出沅水大营的风气来。” 郭达欣然允诺:“行!” “殿下,我也去帮忙——”容佑棠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不必,子琰会办妥。” “哦。” 两人一时无言,并肩站在城墙边。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 城门口,郭达亲切友善地和返乡的顺县百姓攀谈,当场点清米粮和安置银子给对方,笑声传出去老远。 “殿下。”容佑棠鼓足勇气求教。 “何事?”赵泽雍低头,眼神十分专注。 “昨晚郭公子叫我帮忙围堵于鑫。”容佑棠左右看看,小声尴尬问:“如果,面对敌人的时候——怕死、手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赵泽雍挑眉反问:“谁不怕死?命可就一条。” “昨晚好在人多,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话,肯定拦不住。”容佑棠挫败道。 “是拦不住。于鑫原是南海的都统,军功是靠倭寇人头换来的,身手不错,所以本王才叫子琰多带人去。”顿了顿,赵泽雍正色道:“术业有专攻,你是读书人,该向子瑜看齐才是,当个文官。” 容佑棠叹息:“打仗真可怕啊,一晚上死那么多人。” 赵泽雍眺望远处群山,豁达坦然道:“没法子,投军之前就知道得拼命。西北更惨烈,战后清扫时,时常找不着阵亡将士的手或脚,尸山血海,混成一堆,极难分辨。” 容佑棠低声道:“那亲朋好友看到烈士遗体该多难过。” “为国捐躯,死后哀荣。”赵泽雍沉声道:“阵亡者姓名刻碑,供奉在忠烈祠,老百姓时常去烧香祭奠。每次打胜仗,总少不了给忠烈祠送去酒菜。外祖父……也名列其中,倘若有一日,本王战死沙场,名字同样会刻上去。” 容佑棠双手紧握城墙砖石,心情异常沉重。 赵泽雍却话音一转,拍拍少年的肩膀:“认真读书,日后像子瑜那样,在后方调度斡旋,筹措粮草军需。” 容佑棠郑重颔首。 “你这伤怎么不找药擦擦?”赵泽雍皱眉问。 “过几天它自己会好。” 天黑了,岗哨点起巨大的火把。 赵泽雍转身下城墙,通道狭窄、暗沉沉,只够两人同行。 “去找大夫瞧瞧吧,别留疤。”赵泽雍话音微带笑意,极低声说了一句:“日后殿试,父皇说不定会点你为探花。” “什么?”容佑棠听得不是特别清楚,遂靠近些,年少气盛,脱口而出:“怎见得就不是状元呢?自古对举子考前都是说‘祝公子高中状元’的,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是客套的吉利话。” 赵泽雍目不斜视前行,愉悦带笑,一本正经道:“想做状元?那得加倍刻苦用功。不过,倘若你做了状元,殿试后的百花宴,新科进士中,估计还得你骑马去采花,方名副其实。” “……”容佑棠没反应过来,茫然问:“为什么?规矩不是探花郎负责骑马采花吗?” 赵泽雍步履如飞,笑而不语。 “为什么啊?”容佑棠追上去,着急想知道原因,眼巴巴地问:“殿下,不能告诉我吗?” 赵泽雍只是笑,剑眉星目,俊朗英挺,袍角在风雪中翻飞,任由少年紧跟着左一句右一句地问。 结果直到回到县衙后院,和郭达一同用晚膳时,憋得难受的容佑棠还念念不忘:“为什么呢?百花宴什么时候改规矩了?” ——实在难怪他往深处钻牛角尖!因为在他心目中,庆王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值得琢磨铭记。 郭达吃饱,忍无可忍把碗一顿,恨铁不成钢道:“别想得那么复杂,表哥是夸你生得好看!最初探花郎并不指一甲第三,而是戏称进士中年少俊美者,百花宴前让探花郎骑马去采花,图个赏心悦目!懂了吗?” 容佑棠惊呆了,讷讷问:“所以,殿下是在开玩笑?” “应该吧。”郭达含糊点头,大刺刺宣布:“我今晚睡前面耳房,用你的铺盖,我的太脏了。” “那我呢?”容佑棠急问。 郭达理所当然道:“你跟表哥挤一挤呗,他嫌弃我睡相差,唉~”却不嫌弃你。郭达惆怅离去。 第40章 “不好吧?”容佑棠下意识道:“怎么能打扰殿下——”然而他话没说完,郭达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别担心,表哥不会介意的。”说着几个大步,施施然走出屋。 “郭公子,那你的铺盖呢?”容佑棠放下碗追出去问。 “都说太脏了——”郭达走到耳房前,跨进去一只脚半个身子,静止片刻,这才扭头笑嘻嘻地坦诚:“其实是落在了松阳镇!”语毕,“砰”一下把门关上,明确表达占据耳房与铺盖的决心。 “郭公子——”容佑棠哭笑不得,又不好过去敲门争抢。 赵泽雍正在专注擦拭佩刀,刀刃在烛火下闪着凛冽寒光,线条流畅,锋利而不失大气,浸染敌匪鲜血,那阳刚厚重的美,摄人心神。 “罢了,由他去吧。”赵泽雍缓缓道:“子琰就那秉性,好插科打诨、逗弄亲朋好友,再改不过来的。” 容佑棠依言回转,乐呵呵道:“郭公子最幽默风趣,极有意思的一个人!算了,给他睡吧,我另找地方。” 赵泽雍动作一顿,佩刀反射的雪亮寒光恰好照在容佑棠脸上—— “啊。”容佑棠本能地闭眼,侧头,抬手遮挡,敬畏感慨:“您那一看就是好刀!” “外祖父所传,西北军械司铸造。”赵泽雍简单介绍,若无其事地把宝刀翻个面,拿帕子继续擦。 容佑棠略靠近些,仔细端详,好奇道:“它能不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啊?” 武将对随身兵器是异常重视的,闲杂人等碰也不给碰。 “削铁如泥不现实。毕竟铸造材料就那么几样,硬碰硬刀会卷刃。”赵泽雍解释。 “那‘吹毛断发’总可以吧?” “没试过。” “我来试试?” 赵泽雍莞尔,大方把佩刀往前递。 容佑棠立刻拔下几根头发,放在刀刃前一指远,轻轻吹口气,随即见发丝擦过刀刃,轻飘飘断成两截,坠地。 “嘿,真能‘吹毛断发’!”容佑棠高兴道,他屏息凝神,刚要凑近了细看—— “退!”赵泽雍立即收刀,迅疾伸手挡住少年,皱眉不悦道:“你怎么能拿眼睛试刀刃?多危险!” 容佑棠猛然惊觉,悻悻然干笑道:“一时间忘了,殿下勿怪。” 擦拭干净,宝刀入鞘,高高悬挂,赵泽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若真误伤了你哪儿,本王怪谁去?” ……啊? 殿下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了,这句话我又不太懂。 容佑棠苦恼想。 今夜暴风雪肆虐,刺骨北风不费吹灰之力穿过失去遮挡的窗,将炭火拍打得火星四溅。 “这个也很危险啊。”容佑棠见状,忙将碳盆全挪进有隔断的里间,担忧道:“天太冷,很多弟兄都生火取暖,可千万别风撩了引燃房屋、又把这县衙烧一回。” 赵泽雍略一思索,扬声道:“来人。” “在!殿下有何吩咐?” 赵泽雍严肃嘱咐:“你叫上几个人,这就出去转一圈,让所有人注意:既要小心走水,也别在密不透风的室内胡乱架篝火。再有,难得这儿厨灶齐备,让伙房别断热水。” “是!”岗哨小兵领命而去。 “确实挺冷的。”容佑棠鼻尖冻得通红,蹲在火盆前,伸手烤火,随口问:“外头鹅毛大雪,山路肯定被雪封了,桑将军他们怎么办?” “暂歇松阳镇。”赵泽雍答。 难得一个略空闲的夜晚,人定时分就开始整理书案了。 “您早些休息吧。”容佑棠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 “唔。” “那我——” “去铺床。”赵泽雍自然随意地说。他割下一长条烂帘布,将两扇破损松动的窗牢牢捆绑,慢条斯理道:“这东西被风吹得整夜碰撞,晃晃荡荡的,就没吵着你?” 容佑棠来不及多想“铺床”,赶紧去检查窗子,尴尬道:“抱歉,我睡着了就听不见。” “哼。” “剩下的我来吧,您歇着。”容小厮主动请缨。他从靴筒里掏出匕首,依样割了几条破布,准备修葺其余几扇窗。然而当他绑好下格后,却发现不大够得着上格,只好转身去搬凳子。 “还是你歇着吧。”赵泽雍带着笑意说。他身材高大,伸手就能轻松够到最上格的窗,做事总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哪怕修破窗,侧脸也很认真。 “呃~”容佑棠窘迫地后退,无奈道:“殿下您太能干了,让跟着的人多不好意思啊!比如说我。” “连你也觉得本王管得太多了?”赵泽雍低声问。他这次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已经被朝臣弹劾好几回。 容佑棠慌忙摇头否认:“不!我是真心觉得您厉害,自惭形秽来着!怎能因为自身不足就非议出色强者呢?那样既丢了面子、又失了里子。” “惯会溜须拍马。”赵泽雍佯怒道。他修好窗,转身看见对方手上的匕首,信手拿起。 容佑棠眼睛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匕首就被抽走了。 赵泽雍掂两下,屈指在刀身轻弹,耿直评价道:“材质不纯、锻造不均匀、刃没开好,估计杀鸡都得多划几刀。改日本王给你个好的。” “谢殿下!”容佑棠欣然接受:其它赏赐没所谓,但内造的上等匕首外头可没处买。他接过自己的匕首,有些不甘心地嘀咕:“八两银子买的呢,掌柜说里头混了玄铁,其实也挺锋利的。” 赵泽雍摇头:“八两银子的玄铁匕首?” “不全部是,掌柜说混了一小部分。”容佑棠底气不足地强调。 赵泽雍莞尔,没再说什么。 “真挺锋利的。”容佑棠自言自语,小心收好匕首。 “唔。”赵泽雍随口应答,开始脱外袍,说:“睡了,明儿得早起安排关中军搜捕残余反贼。” 容佑棠原地站着,心想:我该告退了。 然而场面并不受他的思绪控制: 第42节 赵泽雍把衣服搭在屏风上,神态自若,坐着脱了靴子,掀被躺好,嘱咐道:“吹灯,刺眼得很。” “是。”容佑棠吹熄里间的两盏烛台,想了想,轻手轻脚朝外走:“那您好好休息,我——” “哪儿去?” “找卫大哥他们。”容佑棠站在内外隔断的多宝架旁,轻声说。 半晌无言 “你似乎很怕本王?”赵泽雍的声音听着很困惑,还带着无奈。 容佑棠先点头、后又摇头,诚实道:“您是庆王殿下啊,有几个人不怕?我这人睡相不太好,不好打搅您安歇。” “这么大的床,还不够你翻来滚去?”赵泽雍微戏谑道:“若夜半滚到地上,本王是不会捞你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只能留下来了,免得伤了……和气? 容佑棠鬼使神差地想,他不再犹豫,爽朗道:“谢殿下收留,我总是给您添麻烦。” “哼。” 容佑棠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里衣,立即冻得整个人竖起来,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躺进去,依旧没敢靠得太近。 但这被褥是军需尺寸,虽然棉花絮得厚实暖和,可仅够单人舒服卷着,两个人就窄了。 身边多了个不讨厌的、有趣的人,感觉…… 赵泽雍微微弯起唇角,直接伸手,横过对方上身,握着其肩膀,把人拽过来。 “哎——”容佑棠整个人被大力挪动,两人亲密贴近,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热度、结实体魄,暖洋洋的。容佑棠十分紧张,僵硬仰躺,一动不动,左手没地方放,只能搁自己身上。 “觉得冷?”赵泽雍低声问。 “不、不冷!”容佑棠摇头,觉得脸皮有些发烫。 赵泽雍满意颔首。 外间烛火未熄,昏黄微弱的光透过多宝阁形状不一的空隙,斜斜照进没有帘帐的拔步床里。 两人齐头并躺,静谧无言。 正当容佑棠慢慢放松、没再浑身绷着,不管不顾准备先睡一觉再说时,旁边的庆王忽然掀被下床—— “殿下?”容佑棠忙睁开眼睛:“要喝水吗?我来——” “不用。”赵泽雍的阻止声从外间传来,他在药囊里翻找片刻,拿了个精致小巧的绿瓷盒,回到被窝,自言自语:“险些忘了。” 容佑棠手撑着想坐起来,同时问:“什么忘了?不要紧的吧?” “别动。”赵泽雍直接把人按倒,打开绿瓷盒盖,随即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他右手食指挑了一点,俯身,左手固定对方下巴,寻了那块青肿磕伤,食指贴上去、抹开透明药膏,轻轻地摩挲按压。 容佑棠下意识去推对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可惜纹丝不动。 习武之人,右手长期握刀,手指粗糙有力。赵泽雍自觉力道足够轻,然而视线往下移时,却发现伤患皱眉隐忍,不过没吭声……看着有些可怜。他放软声音问:“弄疼你了?” “殿下,我自己来吧。”容佑棠极力贴着床后仰,从他的角度看:庆王逆光,宽厚的胸膛把光线都挡住了,而且钳制着人不松手。 屏住呼吸,心跳有些失常,陌生的微妙感觉在体内来回流窜。赵泽雍被陌生的悸动折腾得有些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 “快好了。”赵泽雍分神说。他的食指仍轻缓坚定地揉散伤口淤血,对伤患的配合颇为满意。 松手松手,我要休息了!容佑棠心里大叫,莫名尴尬,呼吸节奏都变了。 又是半晌 “好了。”赵泽雍终于宣布,慢吞吞收回手指,但仍未松开左手,握着对方下巴,低声问:“你脸红什么?” 容佑棠顿时炸了,顾不得对方是天潢贵胄,全力挣脱,猛然坐起来,色厉内荏地强调:“谁脸红了?我这是热!” ——两世为人,除了生母、养父,再没有跟谁这样亲近过,简直、简直…… 容佑棠一时间弄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无措坐着和庆王对视,距离更近了,又不好后退,以免显得自己胆怯,年轻人都好面子。 昏暗拔步床内,恼羞成怒的少年黑白分明的眼里蕴着一点亮晶晶的光,“好,你是热的。”赵泽雍罕见地妥协。他转身,暗中调整呼吸,强迫自己立即把药膏送回原处、然后出去吹吹风,清醒清醒。 该离得远些,免得吓着人。赵泽雍无奈想。 但容佑棠也有同样想法。他探身去抓绿瓷盒,抢着说:“您歇着,我去收拾——啊!殿下!” 赵泽雍忍无可忍,随手将药膏丢在脚踏上,转身悍然把人扑倒,牢牢按住其双手,居高临下俯视,脸色一变再变,可眼看着少年战战兢兢缩了又缩,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他浑身绷得僵硬,久久没说话。 “殿、殿下,你别、别生气。”容佑棠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 有短暂瞬间,赵泽雍什么也听不到,艰难地克制着。自律多年,突然爆发,男人的本能太强烈,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殿下,我想走了。”容佑棠一脑子浆糊,无法思考。 “去哪儿?”赵泽雍咬牙问。 “找卫大哥——” “不准!” 容佑棠恳切道:“可是你这样我很害怕。” 外面风夹雪,肆虐咆哮,寒风转向,忽从破窗灌进来,扑在赵泽雍后背上,激得他一个激灵。 “别怕。”赵泽雍闭上眼睛,渐渐放轻力道、松开钳制对方的手,抽身,下床站好,忽又俯身,把被子裹在对方身上,带着歉意,笨拙安慰道:“别怕,你安心睡吧。”说完就急急套上靴子,随手拽了披风,大踏步离去,“砰”一下拉开门,值守的亲卫忙问:“殿下,您这是——” “去找子琰商议要事。”赵泽雍心不在焉地说。 “是!郭将军就在前面耳房休息,属下随您……”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听到风雪怒号。 容佑棠维持裹着被子的姿势,毫无睡意,稀里糊涂,忐忑不安——但并不觉得恶心、屈辱。 “怪事啊,”容佑棠自言自语:“啧,我好像热得要冒烟了。”他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大幅度翻来滚去,折腾许久,才不知不觉睡着。 恍恍惚惚的。 半梦半醒中: “你这样我很害怕。” “别怕。”对方的脸慢慢贴近,结实温热的身体压下来,眼神和声音一样,温和又耐心,呼吸炙热,力气非常大,牢牢钳着自己手腕……对方越贴越近,沉重躯体压得人有些难受,却又异样安心舒服…… 突然袭来令人心醉神迷的陌生快感! 一阵急促颤动后,容佑棠大汗淋漓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心慌得可怕,沉浸在梦境里,脱口大叫:“庆王殿下!” “怎么了?”正准备用早膳的赵泽雍快步从外间进来,经昨夜一幕,难免不自在。他走近,问:“何事?” 容佑棠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抓紧被子,脸上晕红带汗,脖子都染了一层淡红,低头坐着,不知所措。 “昨夜是本王失态了,你……不必害怕。”赵泽雍低声歉意道。 容佑棠一声不吭。 赵泽雍见状,有些黯然:“若实在介意,就忘了吧,今后不必再近身跟着。” 容佑棠呆头呆脑的,浑身提不起劲儿。 赵泽雍胸口有些发堵,涩声道:“你放心,本王从不强人所难。”他换上平素淡漠表情,伸手去扯被子:“起来吧,去用膳——” “别!不行!我不饿!”容佑棠拼命抢夺被子,抬头,脸皮红涨,窘迫至极。 “你——”赵泽雍愕然,紧接着灵光一闪,试探着又扯扯被子。 “别!”容佑棠恨不得原地消失,恳求道:“别管我!”他刚才坐起来就察觉不对劲了,下腹一片凉意…… 赵泽雍蓦然放松,联系前后,更是笑了起来。 容佑棠又急又无奈,双目圆睁。 “以前没有过吗?”赵泽雍温和问。 容佑棠难堪地皱眉。 “初次是慌了些。”赵泽雍宽慰道:“男人都会这样,以后就习惯了。” 我知道男人都这样,关键为什么梦里的人……?容佑棠气急败坏:一定是因为昨晚你——捉弄我了! 赵泽雍却步伐轻快,去外间找了自己的干净衬裤,递过去说:“不是什么异常,无需介意。赶紧收拾收拾,起来用膳,关中军已经到了,待会儿商讨如何搜山,不想听听吗?” “想。”容佑棠下意识点头,凡是增长见闻的场合他都想参与。 “那就赶紧。” “哦。” 赵泽雍没再说什么,先出去用膳,刚坐下,就听见里间床板“咚咚咚”的几声。 ——看来他确实什么也不懂,难怪害怕。 —— 为什么?天呐究竟为什么? 那次以后,容佑棠再没有和谁“挤一挤”:郭达不情不愿地归还铺盖,气哼哼的,去别处休息。 太好了,省得尴尬! 容佑棠兴高采烈独居耳房,有意识减少和庆王独处的机会,但对方一如平常,丝毫没表现出异状,反倒让容佑棠觉得自己太过在意——哎,殿下应该只是一时冲动……吧? 算了,不管了,反正都过去了! 容佑棠努力自我开导。 剿匪军在规定期限内荡平九峰山,又在顺县停留几日善后,待新任县官基本接手后,庆王才下令班师回京。 回程用不着急行军,轻松许多。 一路跑跑停停。 打了大胜仗、生擒匪首,风风光光回家,肯定是高兴的——然而,队伍中有两人的关系却日益糟糕:是韩如海和桑嘉诚。 他们爆发过几次激烈争吵,平时见面还不如陌生人,彼此都横眉冷目。 容佑棠暗暗关注,毕竟那俩人都是高层武将,且背后各有势力,非常值得探究。 这一夜暂歇驿站。 “明天就到家了,高兴不?”郭达乐呵呵问。 第43节 “当然高兴啊!”容佑棠喜滋滋整理沿途买的几样土物,念叨着:“这些给我爹,京城没有的,这些给严叔公,这个给九殿下——” “给小九的?”郭达探头看:“这什么东西?” “木雕十二生肖,各司其责在打仗。”容佑棠介绍道。 郭达捏着一只憨态可掬、三蹄踏地、右前蹄却夹着剑的猪,忍俊不禁道:“什么玩意儿啊这都是!猪也会武功?” “哄孩子的啊,我小时候还总以为灶王爷天天蹲灶台上看凡间百姓做饭呢。”容佑棠自嘲道。 “哈哈哈,真蠢蛋!我就从来不信——”郭达还没得意完,就听斜对面传来桌椅砸地的响动,伴随着两人争执:“有什么了不起的?韩太傅也不是你亲爹!”桑嘉诚怒吼:“老子倒要看看,他这次护不护得住你!狗仗人势的东西!” “姓桑的,你别狂,别忘了这儿不是关中!老子不再是你手下了,老子如今是正三品,你不过从三品!”韩如海傲慢表示。 “不管你仗着亲戚升到多少品,你都只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无耻之徒!”桑嘉诚显然也豁出去了,痛苦得声音哆嗦:“小孟赤诚单纯,信任你、把功劳全让给你,结果你是怎么对他的?你竟然害死了他!” 韩如海怒斥:“别红口白牙冤枉人,孟华的死跟老子没有半分关系!桑将军,你就是这样跟上峰说话的?简直目无尊卑,老子凭这个就可以军法处置你——” “哐当~”一声,桑嘉诚双眼赤红,抬脚将韩如海当胸踹翻,一大坨肥肉砸过去,登时将桌子压塌。 韩如海爬起来,脸上挂不住,和对方扭打成一团……却只有抱头挨打的份,毫无招架之力。 “将军,别打了!” “冷静些吧,庆王殿下在呢!” 将军们打架,一群手下围着,却没敢拉架。 桑嘉诚不再理论,只是打。 韩如海眼眶、鼻子、脸颊、下巴,接连挨了硬拳头,鼻血涕泪一齐流,竭力嘶喊:“我是正三品!你是从三品!桑嘉诚,你敢对上峰不敬,老子要军法处置你——” 这时,“嘭~”一声,赵泽雍踹门而进,面无表情赶到。 单方面斗殴与单方面叫嚣戛然而止。 赵泽雍面容肃杀,冷冷喝问:“正三品?从三品?很了不起吗?想靠品级压死人?” 第41章 ——想靠品级压死人? 紧随其后的容佑棠想:若论品级,韩如海要高,听他的语气,也确实是想靠品级压死桑嘉诚。 但军中虽等级森严,却也非常看重兄弟义气。只要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哪怕分别多年,有机会就会坐下喝酒吃肉、大谈特谈当年,没机会也要互相笑着、感慨着,拍拍肩膀碰碰拳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韩如海外放关中时,效力桑嘉诚麾下,二年任满,顺利携功勋回京荣升,其中必定离不开上峰的提携认可,哪怕是让路。按惯例常理,韩如海至少表面上要始终尊敬桑嘉诚,可他却对昔日的上峰破口大骂、仗着品级傲慢叫嚣,嘴脸实在难看了些。 何况旁听二人争吵,还涉及到一条人命,似乎那叫孟华的死者还是他们曾经共同的朋友。 错综复杂啊!桑将军可要小心了,韩如海毕竟有个太傅伯父,打狗也要看主人的。 容佑棠不经意间已经站了桑嘉诚——其实在按战功论英雄的军中,绝大部分都是贫苦出身,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奋勇杀敌,只推崇实力,像韩如海那样的,祖宗八辈子脊梁骨都早被人戳断了。 “怎么回事啊?”郭达踮脚探头朝里张望,众人忙闪身让他进来,郭达负手踱步,正气凛然道:“诸位,咱们正在执行军务,甭管正三品、从三品、有品没品,必须全部服从主帅!庆王殿下还是超品呢,你们有谁听过他哪怕提半个字吗?男人大丈夫,挣军功得封赏,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哎,为什么有的人自己成天念叨?生怕旁人不知道啊?嗯?”郭达走到鼻青脸肿的韩如海面前,挑眉问:“正三品韩将军,你知道原因不?” “你——”韩如海气得鼻子都歪了……哦不,是真被桑嘉诚打歪了。 关中的几个参将险些没忍住笑,他们都看出庆王和郭达都暗助自家将军,自然解气得很。 “殿下,您坐。”容佑棠从凌乱角落找出两把椅子,拖到屋中上首位置,请庆王落座,这是主帅必须要有的体面。 赵泽雍满意颔首,大马金刀端坐,目光深沉。容佑棠又去招呼郭达坐着说话。 大打出手后,桑嘉诚和韩如海都自觉跪着,等候发落。 “唉,我是不懂了。”郭达痛心疾首,作叹息状,慢悠悠落座,煞有介事对庆王说:“殿下,该怎么办?他们俩可都是将军,而且不是您麾下的。” 赵泽雍怒火中烧,毫不留情训斥道:“自古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二人身为将领,竟然私下斗殴、互相辱骂,知法犯法、严重破坏纪律!本王之前顾虑朝廷培养将才不易、又赶着回京述职交接,因此才一忍再忍,几次居中调解。孰料你们毫不知悔改收敛,竟闹到如此地步,若传出去,朝野会如何议论?” “嘭”一下,盛怒的赵泽雍直接拍断了椅子扶手。 主帅震怒,刚才围观斗殴的人慌忙集体下跪。 “殿下息怒。”郭达好声好气地劝:“他俩确实太不像话。可就算再生气,也别耽误了陛下催归的旨意啊,京里还等着审讯于鑫呢。” 容佑棠一早就明白了:人真的需要好帮手。比如庆王与郭达,表兄弟有过命的硬交情,极为默契,红脸白脸、一唱一和,牢牢把控局势。 “哼!”赵泽雍重重冷哼,面无表情道:“别以为本王奈何不了你们!眼下是没空,赶着明日落钥前入宫——但你们!关于此次违纪,本王会原原本本据实上奏,让陛下看看,朝廷都养了些什么将军!” 韩如海极不服气,小声辩解:“我没还手,是桑嘉诚打我的。” 桑嘉诚直挺挺跪着,他是有气,但并非冲着庆王。遂耿直歉意道:“殿下息怒,末将过于悲痛冲动,在您眼皮底下犯错,着实不应该,甘受惩罚。请殿下责罚!”说着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赵泽雍沉吟不语。 “桑将军呐,”郭达头疼道:“你确实冲动了,这众目睽睽的,我们殿下很难办啊。” “求殿下责罚!”桑嘉诚重重磕头,山一般魁梧壮硕的关中大汉,却哽咽抹泪道:“小孟死得太冤,末将见了凶手就实在忍不住——” “住口!你看老子做什么?”韩如海顿时跪不住了,喊冤喊屈,紧张道:“殿下,桑嘉诚无凭无据,张口就抹黑诬陷老子——” 逃兵、胆小鬼,也许还是个杀人犯。容佑棠一再降低对韩如海的印象,鄙夷至极。 “你放肆!”郭达勃然变色,他倏然起身,一脚将韩如海踹翻在地,怒目圆睁:“在庆王殿下面前竟敢自称‘老子’?简直大不敬!犯上!” 韩如海挨了一脚,颜面尽失,本想发怒,瞬间却张口结舌,这才察觉自己所犯何错,他急忙爬起来跪好,磕头如捣蒜,求饶道:“殿下恕罪,末将并无冒犯之意,一时失言,一时失言啊!殿下恕罪,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吧!” “你冒犯的是本王父亲、当今圣上,岂能轻饶?不惩罚你本王枉为人子!”赵泽雍面若寒霜,冷冷道:“拉下去,杖责三十。本王亦会在折子里参你一笔犯上不敬之罪。” “是!”几个亲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人拖走,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韩如海吓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大喊着求饶,然而没人理睬他。 须臾,隔壁就传来了“噼噼啪啪”杖责声和受刑者杀猪般的求饶声。 赵泽雍简直无言以对:好歹是个将军,尽做些没脸没皮的事先不说,挨打时竟嚎得那么大声!唉,半分血性骨气也无。 自家将军被杖责,沅水大营将士们个个脸红耳赤,又没法子求饶,毕竟韩如海确实错了。但合力围攻桑嘉诚是必须的,否则他们别想跟着韩如海混了。于是,参将林鹏硬着头皮出列,故意特别大声地说:“殿下有理有据、赏罚分明,末将心服口服!但桑将军也参与冲突了,别的不说,末将敢用人头担保:我们韩将军基本没打伤人,反倒是桑将军出手特别重,把我们将军打成那样!” “末将也敢担保。我们将军虽、虽然语气冲动,但本无动手之意。”马浩博臊得不敢抬头。 万滔也焉嗒嗒的,还不得不粗着嗓子喊:“殿下,末将等人均可作证:真是桑将军先动手的!” ——不是你们将军没还手,而是因为他不是对手吧?容佑棠相当怀疑。 郭达忍笑忍得脸部肌肉抽搐。 “桑将军,是你先动手吗?”赵泽雍严肃问:“从实招来,敢做就要敢当。” 桑嘉诚颓然承认:“是。殿下,是末将先动的手,姓韩的实在太猖狂了。” 有种啊桑将军!我们很多人同你一样,都看不惯姓韩的。容佑棠默默支持勉励。 “好,至少你能痛快认错。”赵泽雍点头,话音一转,却皱眉训诫道:“发生口角是不可避免的,若次次都用武力解决,岂不太伤同僚和气?你这样不妥。况且,韩将军身手远不如你,你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恃强凌弱的名声,很好听吗?武将也得适当修身养性,要管得住拳脚,以免世人总误会将士们粗鲁野蛮。” 呃~ 殿下话里话外的,直接把姓韩的打成“口出狂言争吵、结果被打得很惨的弱小”? 容佑棠同情看着沅水大营的参将:隔壁挨打的韩如海不知是何表情,但可怜他的手下们,个个跟着没脸…… “殿下训诲得对,末将自知这次有错,但平时从不欺凌弱小。求您责罚!”桑嘉诚感激涕零,频频磕头。 郭达心里乐开花,就着韩如海的痛嚎声,悄悄屈指打拍子,就差摇头晃脑了。他极度憎恶那厮:草包窝囊废,胆小怕死鬼。冲锋陷阵缩后,论功行赏抢前。 呸,滚滚滚! 容佑棠也看得分外畅快解气,努力绷紧表情。 赵泽雍眼尾一扫,看见身边的人高兴得眸光水亮,抿嘴憋着笑。他低头掸了掸袍袖,正色对桑嘉诚说:“本王不了解你们的恩怨,也不好越权随意擅管,只能奏明圣上,请他定夺。但,你在本王挂帅的军中与同僚大打出手,不罚不行。桑嘉诚。” “末将听令!” 赵泽雍板着脸吩咐:“你知法犯错、为私事斗殴,违反军中纪律,当罚。但念你是初犯,且认错态度良好——出去,绕驿站跑五十圈,而后马步两个时辰!其余旁观看热闹、却未阻拦者,同该罚,都出去,罚跑此驿站五十圈!若有谁偷奸耍滑,翻倍!” “是。” “遵命。” 二三十位将官领罚告退。丢脸是肯定的,但人挺多,自己倒也不突出,权当夜间锻炼吧。 ——跟单独受杖责相比较,好太多了! 与此同时,韩如海恰好已受刑完毕,捂着皮开肉绽的臀部,呻吟痛叫着被拖回来,狼狈模样被同僚尽收眼底,他恨不得戳瞎对面那群人的眼珠子,恶狠狠骂:“看什么看?” “哼!”桑嘉诚居高临下,轻蔑俯视,昂首阔步带领众人去跑圈。 负责行刑的是庆王亲卫,中规中矩地打,军中杖责既丢脸又受罪,不卧床一两个月是养不好的。 韩如海“唉哟唉哟”地叫唤,也多亏他肥胖,皮糙肉厚,筋骨未损,只是皮外伤而已。 “怎么?”赵泽雍端坐发问:“本王罚你、你不服?” 韩如海跪也跪不住,满头冷汗泛着油光,哭丧着脸说:“不敢。” “不敢?” “哦,服!服!末将心服口服!”韩如海慌忙改口,还抬手自打嘴巴、骂自己:“叫你胡言乱语、叫你口无遮拦、叫你不尊不敬……” “够了。”赵泽雍忍耐着一挥手,沉声道:“抬他下去,回京交由韩太傅亲自管教!” “遵命。” 沅水士兵战战兢兢出列,七八个人合力才把韩如海抬回房中,焦急奔走求医问药不提。 外人散去 容佑棠叹为观止,他轻轻推窗一条缝隙、往下看: 只见占地颇广的驿站四周,一群将士老老实实地跑圈,都非常卖力,想尽快跑完回去睡觉。 略观察片刻后,容佑棠扭头轻声感慨:“关中军跑得又快又稳,沅水军有点追不上啊。” 分属两阵营,军汉气性大爱面子,明争暗斗是必然的。哪怕是罚跑。 郭达无奈道:“再过个把时辰,你应该会看到关中军已经跑完了,而沅水的多半呼哧喘气、累得翻白眼拖着腿走。” “平日缺乏锻炼,就是这样后果。”赵泽雍皱眉摇头:“本王早几年就提过:沅水大营戍卫京城,意义非同小可,必须日夜苦练、想方设法提高实战经验。结果呢?此次剿匪,父皇突然点沅水兵,韩太傅为了面子好看,特意挑选千余精锐,却还是这么——”赵泽雍打住,叹口气,总结道:“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郭达直言不讳。 第44节 “殿下,何仲雄确定与九峰山匪窝有勾结,既然已经逮捕,为什么不顺便带他回京城、而是交给河间总督呢?”容佑棠问。 纠纷处理完毕,赵泽雍起身回屋,耐心解释:“勾结反贼是死罪,可朝廷有制度,何仲雄理应由州府押送河间省、再由总督上奏押送入京。本王不宜一再越权。” “也是了。从州府提到省府,能斩断很多错综复杂的求情关系,卖总督一个面子,他自会压住部下。”容佑棠由衷感叹:“否则咱们就得罪太多人了!” 这个“咱们”,指的是庆王府,容佑棠潜意识早把自己纳入其中。 赵泽雍却听得十分舒心。他推门进屋,带着笑意说:“别高兴得太早。再过几天你就会发现,咱们实际上已得罪一大批官员。” “怕甚?”郭达傲然高抬下巴,有恃无恐道:“这回可不是咱们看某人不顺眼,而是那位——”他说着伸手指天:“动了肝火。否则,杀鸡焉用宰牛刀?巴巴地派咱们去剿匪做什么,大材小用。” 赵泽雍蹙眉:“谦逊些吧。” “这儿又没外人,而且我也没自夸,都说的实话啊。”郭达振振有词。 这时,“叩叩”几声,亲卫隔着门禀告:“殿下,夜长寒冷,驿站炖了羊肉、贴了饼子送来,已验,可食。您看是?” “进。记得贴补,别叫驿站动公中。顺便叫伙房给众将士加一顿宵夜,不拘什么,热汤面最好,都走本王的账。”今夜罚了那么多人,应适当安抚,御下之道,重在恩威并施。 “是!” 郭达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美滋滋道:“还是京郊富庶吃得好哇!” 羊肉是炖的,实实在在大块肉,下了重佐料翻炒,加入干菌菇吸油,鲜香美味可口;巴掌大玉米贴饼嘎巴脆,色泽金黄,越嚼越香。 郭达见表哥动筷后,立即飞筷子叉起大块肉,大快朵颐,吃饼吃得“喀喇喀喇~”,吃相一贯豪迈。 “闻着倒没有膻味,若不喜欢,你就吃饼。”赵泽雍亲自盛了一碗羊肉,温和对容佑棠说。 “谢殿下。”容佑棠呆了呆才坐下,有点想拒绝,可又想起之前同桌吃过无数次……算了,不管了,那事已经过去了。 郭达头也不抬地表示:“客气什么呀容哥儿,有些场合是没法子,但私底下只要我们有肉吃,你也就有肉吃!在西北待久了,早不讲京里那套虚的了,赶紧吃,这羊肉炖得很可以——这是什么东西?”他举高筷子。 “猴头菇干。”容佑棠怀念地补充道:“我家炖羊肉也放。” “有点儿意思。”郭达颇感兴趣,碗边迅速积了一堆骨头。 赵泽雍多看了肉盆几眼。 “殿下,这个微甜,挺香的,尝尝?”礼尚往来,容佑棠掰了一半玉米饼递过去。 赵泽雍欣然接受,掰一小块吃下,说:“不错。”他在深宫长大、受严苛教导,修养礼仪深入骨子里,加之生性端方自律,因此无论何时何地,言行举止都从容不迫,贵气稳重。 “小二,今年国子监何时开课?”赵泽雍问。 容佑棠立即竖起耳朵。 “二月初六。”郭达风卷残云般,盛第二碗,朗笑对容佑棠说:“放心吧,我哥早打点好了,他跟国子监祭酒是同窗,臭味……咳咳志趣相投,一般般的刻板夫子性格。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回忆起不苟言笑的郭家大公子,容佑棠心神领会点头。同时,他又十分忧虑,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殿下,我去国子监读书,您……怎么样?” 赵泽雍拿过对方的碗,大勺子在盆里轻轻翻搅,找出好几颗猴头菇,悉数舀走,慢条斯理道:“本王希望你刻苦上进。国子监人才济济,进去眼睛擦亮些,多结交良师益友。”说完把重新盛满的碗送回去。 “谢殿下,我自己来。”容佑棠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关心要事:“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不过——”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着急道:“快二月份了,陛下还没有宣布北郊大营指挥使的人选。” “快了,就这几天。”赵泽雍安慰道:“无需担心,不会让你在国子监变成庆王府出气包的。” “哈哈哈~”郭达百忙中抽空嘲笑了两声。 “我不是怕这个。”容佑棠着急得很:“我只是不希望您——” “好了,本王明白。”赵泽雍的眼神专注带笑:“快吃,一切等回京再说。” 容佑棠只得强行忍耐着。 时隔半月吃得这样丰盛,本该身心愉悦,可一想到庆王可能又被派往西北,容佑棠就吃什么都像嚼蜡,淡而无味。 剿匪军第二天中午回到京城。 沅水士兵返回大营,刑部早早等候着,赵泽雍将匪首于鑫交割清楚,而后对容佑棠说:“本王要即刻进宫面圣,欠你的年假现补上,回家歇几天,但别误了开课日子。” “绝不敢误!”容佑棠忙把送给赵泽安的礼物奉上:“能把这个捎给九殿下吗?洗干净了的。” 赵泽雍莞尔,接过说:“费心了。不过,这个要算本王一半,否则小九会觉得兄长不足够关心他。” “行啊,九殿下会高兴的。”容佑棠笑道。顿了顿,他郑重地劝:“殿下千万小心,几件大事小事搅成一团,实在不行先放着,回府再慢慢商量,陛下总会让您缓缓的。” 赵泽雍捏紧木雕盒子,沉默片刻,低声催促:“你回家去吧,好好跟家里人聚聚。” “是。” 容佑棠站在王府门口,背着包袱,目送匆匆洗漱换上朝服的庆王毫无停歇地上马、奔向皇宫方向。 唉。 难道陛下这一世改变主意了?他不想让庆王留京了? 容佑棠心事重重,走到家门前才调整心情,换上愉快笑脸,拍门大喊:“爹,我回来了!” 瞬间听见里头乒乒乓乓一顿乱响,容开济连鞋也没穿好,胡乱披着外袍,欢天喜地拉开门,抢过孩子的行李,泪花闪烁:“总算回来了!快进屋!” 管家也红了眼眶,竹筒倒豆子般,后怕道:“少爷大半个月没回家,连过年都没回来,老爷和我天天上庆王府问,可什么也问不出来,唉哟,吓死人!我们以为——”你在王府犯了错,被暗中处理掉了! 小百姓遇到这种事,真真求助无门,干等急死。 “快别说那些,人平安回来就好。”容开济忙阻止,仔细打量儿子,心疼道:“怎么浑身脏兮兮的?快去烧热水来,准备吃的!” 小小容府,因为容佑棠回来而变得乱糟糟、欣喜奔走呼喊。 “我跟着庆王殿下去河间剿匪了,本想告诉家里的,可军中不允许宣扬。”容佑棠歉疚解释,他拿出众多土仪,挨个分发。 “剿匪?!” 容家人目瞪口呆。 容父抬袖按按眼睛,哽咽道:“好吧,平安回来就好。” 容佑棠打起精神,百般千般地安慰了半个晚上,才把养父哄得略宽心。 “既然庆王殿下许你歇几日,那可得好好休息,看你熬得这样瘦。过几日又要进国子监读书。”容开济絮絮叨叨,晚饭时恨不得一口气把儿子掉的肉全补回去!他亲自检查碳盆、床褥、枕头、帘帐,严肃嘱咐:“睡吧,明儿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起,知道吗?” 容佑棠无比配合:“记住了。您放心,我没事,殿下真不是暴戾冷血的人。” “棠儿,可你不能忘记……啊!”容父隐晦提醒,满脸焦虑。 容佑棠怔住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没忘,怎么敢忘?” 吹灯后,他伸手从枕头下掏出个东西来,一边沉思,一边无意识地摩挲把玩。 ——那是过年时庆王送的斗剑玉佩。 第42章 安卧家中,所有寝具都是熟悉用惯的。 疲累不堪,本该一夜黑甜无梦到天明。 然而容佑棠却辗转反侧:从枕头左边挪到右边、从上面挪到下面、从床头挪到床尾。 剿匪期间都睡得死沉死沉,可这一晚,他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难道是因为初次出征、精神过于紧绷?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容佑棠一时梦见鹅毛大雪北风呼啸,他艰难骑着马,拼命追赶,可前头大军却跑得飞快,转眼不见踪影!风雪迷了眼睛,他万分着急,大喊:“等等!等等我啊!”可隆隆马蹄声渐行渐远,眼前一片白色空茫。恍惚还听见有士兵说:“掉队的就丢野地里喂狼吧!” 容佑棠心突突地跳,咬牙努力追赶,冲过几丛松林堆雪后,拐弯处却猛然立着一人一马:庆王戎装齐整,虎目炯炯有神,静静等待,威严道:“慌什么?天塌了?” 脑海中转瞬一闪,容佑棠忽又到了顺县城墙下,后有乌泱泱一大群土匪高举刀剑冲来、喊打喊杀,容佑棠却握着自己的短小匕首,急得大叫:“怎么是这个?我的刀呢?” 背后就是城墙壁,退无可退。容佑棠豁出去想:看来今日难逃一死了!爹,儿不孝,不能奉养终老,您多多保重,希望来生咱们做亲生父子、有平凡温馨的家,愿所有不幸在今生彻底了结! 容佑棠打定主意,大吼一声,握紧匕首,毅然决然朝土匪冲过去,是同归于尽的搏命架势——但他身体忽地腾空、有人抓住他的后领飞翔,瞬间回到了破败的县衙门前,耳边传来庆王的嗓音:“容佑棠听令!你的任务是:守卫县衙。” 哎、哎—— 对了,要身穿五十斤铠甲半时辰能跑十公里的人,战时才有资格上城墙,我没那体格,只能守县衙。 正当容佑棠睡梦里弯起嘴角微笑时,忽然被轻轻摇晃,并听见熟悉的慈祥呼唤:“棠儿?棠儿?日上三竿了,起来吃饱再睡。这孩子,你梦见什么了?笑得这样高兴。” 容佑棠被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爹。”他这才发觉自己横着俯卧、脑袋悬在床沿,胸口硌得生疼,他伸手摸索,掏出一看:原来是斗剑玉佩。睡着后被压在身下了。 “这什么啊?模样怪有趣的。”容开济乐呵呵笑问,全然的有子万事足,他依次挂起床帐、床帘、窗帘、内间棉布帘。 容佑棠将其塞回枕头底,想了想,实话实说:“庆王府过年发的红封,压祟辟邪用的。” “嗯,他们府里出手确实大方。”容开济顺势告知:“年前卫家公子捎回属于你的年礼,说是王府当差的都有。可我见不到你的面,就不愿意收,结果他急了,放下东西就跑了。” 容佑棠软声歉意道:“爹,都怪儿子不孝,让家里年也没过好。” “只要你平安就好。”容开济感慨道:“有什么办法?毕竟爹养的儿子,男子汉总要建功立业、谋个好前程。若是女儿,爹反而更愁啊,毕竟你没有兄弟帮扶,到时只能招婿了。” 容佑棠利落穿衣套靴下床,回手整理被褥,乐不可支道:“招婿?哈哈哈,那幸好我不是女的,否则您得加倍发愁。” “后宅年轻媳妇难呐,一家子一多半都是长辈,得辛苦伺候着,还往往吃力不讨好。”容开济摇头怜悯道。 容佑棠几下束好头发,跑去外间洗漱,赞同道:“爹说得对极了。我昨儿路过兴大家时,他老娘又坐门槛上骂儿媳妇了,每回就那几句话,无非‘水烫水凉、菜咸饭干’,她逢人就拉着诉苦告状,连我也不放过,兴大嫂子就躲门后哭,唉。” “兴大成年后嗜酒嗜赌,兴大家的再贤惠也劝不动酒鬼赌鬼,日子过得苦啊。”容开济同情摇头,话音一转,坚定道:“咱们家就不同了!今后你媳妇一进门,就是内当家的,她若能干,铺子也可以交给她!你安心读书应试,争取得中为官,好歹跳出商贾一流,为儿孙后代谋个好出身。爹无能,我这内侍身份还拖累——” “爹啊,您又来了!”容佑棠哭笑不得阻止,“咱们爷俩命中就该做父子的,家里也一直挺好,那些我根本没在乎过。世上德才兼备者往往宽厚仁善,只有小人才阴损短视,无需理会。” 容开济欣慰笑了笑,伸手帮儿子整理衣领,满怀憧憬道:“今后你成了亲,可得多生几个,不拘孙男孙女,让家里热闹起来。爹寻思着,你找媳妇门第绝不能高,免得她借势欺压,但也不能过低,门当户对最好——” 容家没有主母,爷俩都没亲戚。容开济只得既当爹、又当娘,用心抚养儿子。 “爹,您不是叫我先专心读书吗?”容佑棠讨饶提醒道。 长辈日常都爱唠叨这些。容佑棠听得多了,听完上句可以接下句,偶尔还会促狭打趣——然而他今天听着觉得有些、有些…… “这是自然!”容开济忙严肃嘱咐:“你年纪还小,理应全身心认真攻读圣贤书,切忌早早沉迷儿女情长,那会毁了精气神的。”顿了顿,容父又吐露:“这也是爹几番婉拒媒人的原因——” “媒、媒人?”容佑棠正要开门出去找吃的,听得吃惊猛回头。 容父难掩骄傲:“自你中秀才后,就有好几个媒人上门打听,爹不想你分心,所以悄悄回绝了,也没发现有合适的。亲事不能急,须得慢慢来、仔细寻访。总之,门当户对是必须,也希望姑娘能温婉端庄、略通文墨,才能与你合拍。平心而论,世叔家最合适,只可惜严姑娘十年前就出嫁了——” “爹,我现在专心读书这事儿咱以后再说吧啊!”容佑棠开门,一溜烟跑远,突然非常庆幸自己不用着急定亲。 急什么啊?我……还年轻,要进国子监读书、努力入仕、争取做个好官! 容佑棠正气凛然地想。 早膳后,他整理土仪准备出去。 第45节 “其实等你养足了精神、明日再去也一样的。”容父提醒:“爹前两天刚去过。世叔他老人家最近特别忙,多歇在翰林院,据说正抢编一部重要典籍。” 容佑棠笑着道:“见不到人也没关系,我把东西送去,略坐一坐,喝杯茶就走。之前因故没去拜年,已是很失礼了。” “放心,爹替你解释过了。” 容佑棠身穿家常雪青袍子,抓起披风和礼盒,神采奕奕道:“没事,闲着也闲着,我就想去叔公家里看看。” “那行吧,我只是怕你没歇好。” “昨儿一觉睡了六七个时辰,睡得我发懵。”容佑棠敏捷翻身上马,出去历练半月,神态动作都不同了,英姿飒爽。他对容父说:“我走了啊,您回屋吧。” “路上小心。”容开济略一挥手,目送儿子越发娴熟地策马跑远,自豪又感慨,对管家说:“瞧瞧,你瞧瞧。” “少爷真是越发长进了。”管家也感慨:“他迟早会带领容家搬出这东四胡同的,您呐,今后必得享清福,当个舒舒服服的太爷!” 容开济笑得合不拢嘴,却谨慎道:“话不可说得太满,没得叫人听见取笑。” —— 容佑棠骑马穿街走巷到了严府,严永新果然不在家。他恭谨呈上外省土仪,并恳切致歉之前失礼之处,得到主母极热情的招待,又叫留下吃饭,容佑棠好不容易才婉辞离开,毕竟严氏父子都出去了,家中只剩大小女眷,多少要避嫌。 元京大街一如往常,热闹非凡。 容佑棠下马步行。 殿下昨日进宫,不知情况何如?褒奖?斥责?功过相抵? 容佑棠刚这么想着,却发现自家温驯的马竟自行朝庆王府方向走! ——老马识途。它这两个多月每天都要去庆王府,前阵子容父因焦心记挂“失踪”的儿子,有时稍听到什么消息,就不分日夜地奔去王府打探。这马已经相当熟悉了。 “好,那就听你的!” 容佑棠用力摸摸马脖子称赞道。 可赶到王府时,管家却告知庆王还在宫里,他为人周到缜密,虽态度和蔼,有些事情却打死也不会透露。 容佑棠失望而返,只得按原计划去查看自家铺子。 京城南街与西街最为繁华,饭馆酒坊茶肆林立,戏园子青楼曲苑遍布。而东大街是布庄、木艺、粮杂、瓷器等行业的聚集地。 “江管事,最近还顺当吗?”容佑棠细细翻看账本,了然嘱咐:“要说实话。我爹那儿记得给瞒着,别让他老人家操心。” “哎,哎!”管事江柏是个中年人,蓄着一缕须,单眼皮里眼珠子精明有神。 他们坐在布庄二楼靠窗的位置。江柏殷勤给添了茶,把椅子拉近,凑前,想来也是憋得狠了,用力拍大腿,忿忿不平道:“本来经营得好好的!您早年花大功夫找的那些宫里王府里出来的侍女,她们虽出活儿慢,但工细手巧、有富贵韵味儿,恰好供应给那些新入京的小富人家。可开年后,街头新开了一家布庄,他们好不要脸,竟处处模仿咱们!” 容佑棠顺手帮忙倒茶,笑道:“是那家‘霓裳阁’吧,我过来时看见了。” “就是它!”江柏不忿嫌弃地说:“明明也是布庄,叫什么‘阁’啊‘馆’的,忒酸了!我跟您说,他们这几天竟开始抢夺咱们家的绣工了,昨儿安娘来交活时亲口所言,据说对方承诺多开四成工钱,她受过您的恩惠,不会走。但已有几个年轻媳妇翻脸走了!” “动心是正常的,谁不想手头更宽裕些。”容佑棠平静道。 “可她们明明答应过只供应咱们的,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容佑棠苦笑:“她们没有签文书、不是布庄长聘的绣工,口头之约,反悔又不用交违金。” “唉,咱们平时待她们多好,工钱厚道、年节均有心意,考虑到她们得照顾家小,交活从不定死期限,别家布庄再不能够的了。”江柏既受伤又不甘心。 容佑棠宽慰道:“霓裳阁突然冒出来,如此高调张扬,初期必定赔本赚吆喝,能不能回本还两说呢。容氏布庄的客源是比较固定的,这街上所有布庄都主要做熟客生意。行规是初期可以争取,但谁家能做满两季就默认客人归他。京城每时每刻进出那么多人,‘衣食住行’,入京绝大多数会尽快置衣。马上开春了,参加今年秋试的举子不少会提前进京,备考并打点关系,他们身上大有可为。” 江柏焉巴巴地摇头:“正要告诉您这事儿:虽时日不长,但我旁敲侧击大概打听清楚了,那霓裳阁势力雄厚,财大气粗,据说背靠大官,姓——” “周。”容佑棠笃定道。 “您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别家掌柜告诉我的。”容佑棠随口答。其实是因为凑巧在那门口看见了周明宏,当时他正催促周筱彤上马车。 ——周筱彤年纪早到了,那铺子估计是给她持家练手所用。 果然,江柏接下去就说:“听说还是平南侯府那母老虎所嫁的周家、现户部任职的周仁霖大人,是个大官呢!” “母老虎?”容佑棠忍俊不禁。 “没错。”谈及桃色轶事,江柏露出兴致勃勃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年前的事儿了,您不问我也不敢说,老爷交代过别在您面前议论这些。那个周大人,艳福不浅呐,他外放一趟,竟把西川花魁带回京城来了!听说本是金屋藏娇的外室,谁知被他妻子知道了,立刻跑去撕一场,花魁险些当场被打死,不过这些只是传闻。但后来不知怎么地,那花魁被逼得跑去周府门口哭求,引得好多人去看,都说周大人家有只母老虎,可厉害了!当街拿发钗想捅死花魁,还、还那个扒衣服,气得口口声声要杀人。哎哟哟~”江柏最后的叹息堪称九回肠,余音袅袅,面带向往。 她杨若芳可不是“气得口口声声要杀人”,她确实敢杀人,否则我和我娘今生也不至于阴阳两隔!容佑棠心里冷笑。 江柏见少掌柜专心看帐簿,眼皮都没掀一下,对尤物花魁居然不好奇,遂感慨道:“少爷好定力,自律正派,您将来定能高中,来日也做大官!” “但愿如您吉言。”容佑棠笑着合上帐簿,嘱咐道:“这街上布庄多得很,个个背后都有关系,霓裳阁吃相太急、嘴脸难看,迟早倒霉。咱们等着瞧!” 江柏又说:“举子应酬的春衫本是争夺重点,但周家两位公子都在读国子监,关系比谁都硬,靠面子也能引来不少客人了。” “我知道。但也无妨,天下举子众多,不可能都挤霓裳阁去,你依旧像往年那样,跟京城中等客栈保持好关系,再过几日,伙计们就该派出去游说了,能拉回来多少算多少。”容佑棠嘱咐道。他起身,眼中光芒大盛——正闲得发慌,想找点儿事做,你们周家就送上门当出气包来了! 容佑棠匆忙离开,约了几个相熟的布庄掌柜小聚。 晚间,酒菜齐备,弦歌悠扬,一桌老狐狸中混着只小狐狸。 “哟?小容好长时间没见,竟是去河间剿匪了?” 容佑棠忙摆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哪有本事剿匪?不过随行打杂罢了。” 做东宴请同行,必须有个理由,还要准备拿得出手的谈资,否则下回就没人捧场了,毕竟大家应酬不是冲着吃喝来的。 “瞧你说的,我们这些人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呢,别说跟着去剿匪了。” “后生可畏啊!” 容佑棠既是小辈、又是后辈,故十分热情地斟酒劝菜。挑了些能说的剿匪趣闻炒热气氛后,照例又是天南海北一通高谈阔论,你恭维我、我附和你,总之皆大欢喜。 酒过数旬后,容佑棠瞅准个空子,苦恼叹息:“生意确实难做啊,今年尤其的难!我不过离京一段日子,回来一看:东大街竟变了模样!我家管事抱着帐簿哭呢,说是没法子经营了。” 掌柜们都清楚:吃饱喝足,说笑完毕,该谈正事了。 但老狐狸都很沉得住气,他们均年过半百,看小狐狸的眼神都笑眯眯的,就是不点破表态。 容佑棠东拉西扯,绕来绕去,绝口不提霓裳阁,最后提的是“二月节和三月三即将到来,踏青赏花探亲访友少不得穿新,春绸又紧缺了。我不善经营,积压不少松花和豆绿的仿绸,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唉~” “松花、豆绿是去年时兴的颜色,而且是仿绸……今年做外衫是不能够了,咱这儿都爱个新式,略有钱的人都讲究。小容啊,你狠狠心,做成里衫吧,不拘中衣、衬裤什么的,赶紧出手,再压两个月,雨水一来,仿料该霉旧了。我家也堆积不少,正搭配着在出售。” 容佑棠忙过去斟酒,点头称是,感激道:“多谢古伯伯指点。只是,我那仿绸去年是花大价钱买的,实在舍不得。” “哈哈哈,你们年轻人就是糊涂!”另一个精瘦穿狐裘的掌柜说:“做生意没人只赚不赔,都得吃亏,不停地吃亏,只要能回本,能出手就出手了吧。去冬有段时间不是时兴皮袄么?老子兴冲冲跑去关外、辛辛苦苦拉回来一堆好皮料,结果呢?等老子吆喝叫卖的时候,他们又不喜欢了,嫌贵!奶奶的,亏大了,老子气得连年也没过好!” 众人免不了好言宽慰,并纷纷大倒苦水,把自家说得更为凄惨。一时间,酒桌被拍得嘭嘭响,杯盘震动。 容佑棠陪着骂这个、骂那个,完了又把话题引回积压仿绸:“去岁刮邪风,我猜前辈们仓库里也积了不少仿绸,搭售太慢、贱卖太心疼——总得想个好办法清理掉才好。” 古掌柜出身书香世家,他年少时不喜科举,执意行商,为人温文儒雅,背景又好,因此在同行间人缘很不错。此时他笑着问:“那你说怎么办?时兴风气年年变,咱们也奈何不得的。” 容佑棠不轻不重把酒壶往桌上一搁,重音强调说:“可今年仍时兴仿绸啊!仿绸价格合适,面料光鲜垂顺,总有人卖、总有人买。今天逛东大街时,我看见有家布庄挂了半墙的仿绸面料呢,听说那家从掌柜到伙计以前都是经营香料的,偏爱仿绸。” 那“有家布庄”,自然是霓裳阁,他们新来又新手,匆忙开业、仓促进货,把铺子塞满后,就依照幕后掌柜周筱彤的命令:四处重金挖绣工,暗中抢客人。 看不惯的,当然不止容氏布庄。行有行规,横冲直闯、不守规矩的新人,在哪儿都是过街老鼠。 “哦?”古掌柜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好笑地问:“还有掌柜偏爱仿绸?” “没错。”容佑棠煞有介事地补充:“那家财大气粗得很,才开张不到一个月,就把隔壁老字号挤走了,他们有钱有势、面子广,能引领仿绸时兴也是正常的。” “哼!”穿狐裘的那掌柜不屑撇撇嘴。 席间安静了下来,各自低头喝酒。 容佑棠话音一转,却惋惜道:“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我小家小业的,没本事将鸡肋变肥肉,这几天就准备把积压的仿绸折价卖给北方客商,北地不那么讲究时兴,会卖得动的。” 然而没有一个老狐狸相信这鬼话,他们心领神会地笑笑,举杯岔开了话题。 酒席散去,宾主尽欢。 容佑棠次日就吩咐把仓促里的仿绸搬出来,在显眼位置挂满、提高三倍价格出售,并请绣工们连夜赶制男女新巧衣款各一套,供客人参照。同时叫伙计放出风声,宣称要采购大量仿绸,于是,东大街有了第二间“偏爱”仿绸的布庄。 数日后,又有了第三间;紧接着,陆陆续续的,有十几个布庄都表现出“偏爱”仿绸,纷纷推出新款,吸引无数客人“竞相”定制,一时间好不热闹。 霓裳阁见状,生恐落后,赶忙购入大批仿绸,聘请大量绣工日夜赶制,把东大街看得上眼的衣款都仿了个遍。 然而仅十来天后,霓裳阁的人清早开门惊觉:其它布庄的仿绸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换上了轻薄透气的棉绸! 后来容佑棠受邀去吃了顿还席,席间还是那些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酒酣耳热时,有个醉眼朦胧的掌柜美滋滋比划着说:“我提了三成价卖的,分给老卢一成。” “总算没亏本,略有小赚。” “老卢才赚翻了呢,咱们辛苦搭台唱戏,他坐着就收钱!” “让那家囤着仿绸慢慢卖吧,老子要卖棉绸了,哈哈哈~” “……” 但一起身离席,他们就像集体失忆了般,和善笑着,互相拱手告别。 不过那是后话了。 当初,容佑棠搭好戏台开场吆喝后,就放心等着看好戏。因为他笃定同行大家们势必会给霓裳阁一个教训,而他因为“年轻气盛”,适时向前辈们提了建议而已。十几个掌柜彼此间心照不宣,联手坑惨了霓裳阁,直接将其打击得歇业整顿。 简直大快人心! 与此同时,庆王一直留在皇宫,未打探到不妙消息。 二月节清早,容佑棠陪养父去弘法寺上香。 “……犬子得贵人相助,初六进国子监读书,祈求佛祖保佑其诸事顺利,得名师、交益友,学有所成。”容开济拈香,肃穆拜了数拜。 “棠儿,爹要向慧空大师讨教佛法,你先去用些斋饭。” 容佑棠搀起养父:“可我也想去见见大师。” “人多恐扰了大师谈性,爹回头转告你也一样。”容开济明显不想儿子旁听。 “……好吧。”容佑棠只得点头。 但他不大放心,略打个转,就悄悄去后殿寻人。 禅房林木深,曲径通幽。弘法寺虽不是皇寺,却也恢宏庄严,香火鼎盛。 容佑棠边走边想:爹究竟有什么事瞒着?不能告诉我吗? 正当他沉思时,岔道的假山后突然奔出一穿红的女子,她跑得太急,重重撞向容佑棠侧身! 两人同时发出“唉哟”的一声。 容佑棠险些被扑倒,斜斜退了几步才站稳,急忙抬头看,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长公主?” 赵宜琳米分脸煞白,手揪着领口,极度惊慌失措。但她还记得容佑棠,认出人后,二话不说,她抬手就要扇耳光。 第46节 第43章 容佑棠顿时气急,敏捷侧身闪避,二话不说,抬脚就要疾步离开。 “你——放肆!”赵宜琳巴掌落空,她惊愕又恼怒,刚要发作,却见对方……转身走了? 狗奴才!竟敢藐视本公主? 但与此同时,赵宜琳又十分惊慌:此处僻静,暗藏危险,不是皇宫大内,更不是所有人都慧眼识得承天帝的掌上明珠。 “站住!”赵宜琳声音颤抖着追上去,她身材高挑,抬手就要去扳容佑棠肩膀,低喝:“狗奴才,你吃豹子胆了?!” 容佑棠满肚子气,再次灵活闪避,冷冷道:“公主乃金枝玉叶,草民自知身份悬殊,故不敢接近。” 赵宜琳跑到前面,情急之下,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嘴唇抿得死紧,薄施脂粉,却涂着红唇,越发衬得脸色惨白——而且她左手一松开,破损的领口就敞开了,露出一片皮肤、半痕海棠色抹胸。 容佑棠不免尴尬,立即扭头看旁边假山,提醒道:“咳咳,今儿风挺大。” “放肆!你放肆!”女性有天然直觉,赵宜琳立即低头,慌忙掩住领口,羞愤至极,带着哭腔骂:“本公主要挖了你的眼珠子!” 谁想看了?明明是你自己露出来的,我一点儿也不想看,你实在太让人讨厌! 容佑棠也非常的生气。 ——但虽然极厌恶长公主的蛮横嚣张,可他毕竟饱读多年君子圣贤书,最重要的是,在女子的名节清白方面,他做不到落井下石,因为那样过于下作。真要对付谁,其实有很多办法能达成目的。 容佑棠解下披风,不情不愿递过去,硬梆梆道: “拿去挡风。但麻烦记得还,我这件披风足足值十两银子!”这样说是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它意。 长公主从来没这样尴尬恐惧过。 处境特殊,顾不得许多,她一把抢过披风,牢牢将自己包住,轻蔑嗤道:“十两银子?呵,眼皮子忒浅了!”说着她随手拔下个翠玉戒指,丢在积了一层白雪的地上,傲慢命令:“拿去,够你买几十件一模一样的披风了!记住,把这事儿烂在心里,敢泄露半个字,要你的命!” 讨厌,实在太让人讨厌了,比兴大嫂子的婆婆还可恶。容佑棠摇摇头。 “嫌少?”赵宜琳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很快恢复下巴看人的姿态,一口气拔下好些戒指、手镯,叮叮当当丢在雪地上,厌恶道:“如此贪财,小人嘴脸!拿去,把今天这事儿带进棺材,否则就算你是三哥的人,也得死!”跟首饰比起来,她当然更重视名誉,因此反而乐意对方是贪财鬼,而不是下流坯子。 这种情况,纵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容佑棠也不想要,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眼看无法脱身,容佑棠不得不询问:“公主为何孤身一人?跟着的人呢?宫外不比宫里——” “这还用你说?!”赵宜琳横眉冷目:“禅房在哪儿?速速带路!” 哦,看来是有同伴,只是不知何故落单了,多半是她自己闹的,估计刚才还遇到什么事、吃亏了。 “内造首饰有印记,民间没法换成银子。”容佑棠忍耐着,面无表情道:“草民只收白银黄金等用得出手的,公主快把首饰收回,流落在外不好。” 赵宜琳却显然没想这么多,她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在意这些?因此她狐疑地问:“真的?” “信不信由你。” 此处后殿园子虽人少,但也防不住也有香客有事往来。容佑棠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转身又作势要走。 “站住!你、你站住!”赵宜琳迅速蹲地,将首饰悉数捡起,胡乱收好。紧接着不依不饶地又追上去,恶狠狠威胁:“你敢走?本公主若出了事,父皇定诛你九族!” 容佑棠半个字不想多说,错身绕过,头也不回道:“去禅房,走。” “哼。” 两人一前一后,相看两相厌,保持着距离。 然而刚走没几步,后面却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男人气急败坏地怒骂:“那蛮女跑哪儿去了?快找啊!小贱人,公子不过想和她聊两句,她就敢骂人,还踢人!” “公子没事吧?那蛮女好烈性,估计家里也是有些背景的。” “怕甚?这儿又不是皇寺,她顶多是不入流的官家闺秀或富商千金,给我搜,带回去交给公子发落!” “……” 容佑棠大呼倒霉,豁然转身问:“他们在抓你?” 赵宜琳下意识拢紧披风,脸色难堪。 容佑棠也就明白了。 “别愣着,跑啊!”容佑棠催促:“双拳难敌四手,落到他们手里就算你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也得吃亏!” 脚步声越来越近。 “哦、哦。”赵宜琳吓得想哭,显然刚才吃了不小亏,六神无主地跟着跑,此时她身边就只有容佑棠这一个愿意帮忙的人。 “快点!” “可、可——”赵宜琳吓得结巴。 “唉!” 容佑棠本来跑得挺快,却被个人形包袱大大拖慢速度,情急之下,索性一把扯住对方胳膊往前冲,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禅房,摆脱赵宜琳这个烫手山芋。 可后面的人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赵宜琳难以自控,开始流泪,边跑边哭,吃进冷风,咳嗽不止,上气不接下气。 “跑啊!”容佑棠气个半死:“哭有什么用?!”他右胳膊被死死抱住,而且对方还把全部体重压上去,坠得容佑棠没法快跑,艰难拖着人移动到园子后方、禅房前面不远处。 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丁已相距不足五十米! 赵宜琳频频回头:先是心惊肉跳、而后心惊胆颤、最后心胆俱裂,两腿发软,再挪不动半分,死命摇晃容佑棠:“他们追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哥他们为什么还不寻我呀,呜呜呜……” 容佑棠被尖长指甲掐得生疼,根本没空低头,眼看跑是没办法跑了,他心急火燎,忽远远看见禅房二楼开了扇窗,有几个人正好奇眺望—— 不管了! 容佑棠灵机一动,突然大吼:“抢劫啊!救命!抢劫!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贼子公然抢劫,他们抢走我的香油钱,作孽遭雷劈啊!连佛祖的香油钱都敢抢,抢劫啊!” 后面追赶的家丁险些摔倒,瞠目结舌,反驳:“胡说八道,谁稀罕你的破香油钱?” “别动也别吭声!”容佑棠低声嘱咐,他迅速用披风把赵宜琳从头盖到脚,继续朝禅房靠近,奋力搅浑水:“你们竟敢对佛祖不敬?我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月的香油钱,全被抢走了!这可怎么办?抓贼啊!” 安静的后院寺庙里,这争吵声又响亮又清晰。 每当对方要骂出“蛮女、小贱人”时,容佑棠就极力打断岔开,吼得口干舌燥。 对面禅房陆陆续续开了许多扇窗,唯独最顶层的上房紧闭。 不少香客出来看热闹,议论纷纷:当面对一群满脸横肉大汉和两个人时,老百姓们的同情心会不由自主地偏向弱势方。 赵宜琳躲在大披风里,听见许多人帮腔,她又是安心又是担心,死死拿披风蒙住头脸,低头缩在容佑棠身边。 当也在禅房的容父听到儿子嗓音、推窗查看时,不由得大惊,脱口喊:“棠儿,发生何事了?爹不是叫你去用斋饭吗?” 容佑棠趁势怒指家丁们,愤慨道:“爹,我刚才准备去交香油钱领斋饭的,可银子被他们抢走了!” 容开济不敢置信:“佛门清净地,竟有人抢劫?你们别伤害我儿子!”他急忙下去一探究竟,高僧慧空也不可避免陪同,安慰道:“容施主莫急,老衲没听过有人敢在这寺庙抢劫的,多半有内情。” “爹,您别下来!”容佑棠忙阻拦:“贼子太猖狂了,别下来!” 然而容父已经疾步跑下楼梯了,冲上后廊,紧张地喊:“别伤害我儿子,有话好商量!” 如此一来,香客们更相信容佑棠一方了,都开始提高戒备,催促家眷后退闪避,也有人提议报官。 这时,容佑棠忽然看见从前殿又走过来一人,那人还提着个食盒,显然是刚交了香油钱、为家人领的斋饭。对方见后院闹成这样,惊诧地定住了,四目相对—— “容弟?你干嘛呢?”卫杰纳闷问。他今日休沐,护送家中女眷前来烧香拜佛。 是卫大哥?能不能把他拉扯进来?容佑棠强压下求助之意,犹豫为难,急速思考。 然而容开济已经冲下后廊、奔过甬道,跑向儿子,他也发现了卫杰,顿时大喜过望,想也不想地求救:“卫公子!卫公子帮帮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公然抢劫,抢走我们家的香油钱,棠儿被追得逃命啊!”容父完全相信儿子的说辞,明确指向那一群家丁。 容佑棠:“……”糟了。搅浑水太用力,搅成了泥浆,怎么办? 卫杰身穿半旧蓝色武袍,涤得干干净净,高大健壮面容刚毅,举手投足充满正派力量。他快步走到容佑棠身边,扫一眼旁边蒙着披风、却露出大红靴尖的身影,皱眉关切问:“容弟,到底怎么回事?” 容佑棠刚想说话,对面那群人却看卫杰打扮寒酸普通,料定只是穷丁,于是颐指气使道:“哪儿来的穷鬼?快快滚开!这两人得罪了我家公子,定要带回去……赔礼道歉的!” 容佑棠立即问:“你家公子是谁?就是他指使你们抢劫的?”好叫赵宜琳去寻寻你们的晦气。 围观香客越来越多,容开济坚持要护在儿子身前,却被容佑棠和卫杰合力拨拉到了身后。 “哼,我家公子的名讳你们不配知道。小畜生,竟诬陷我们抢劫——” “别出口伤人,我儿子不可能冤枉你!”容开济脸色铁青。 “……”容佑棠十分汗颜,忙把养父按回去,铿锵有力反驳道:“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从不冤枉好人!” 那群家丁领头的也身材高大,只是挺着个酒肉肚子,他明显不耐烦了,伸手就要揪容佑棠,想把人带走,骂道:“牙尖嘴利,看老子把你牙齿一颗一颗敲下来——” 容开济岂能眼睁睁看着?他立刻上前救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别伤人!别动他!” 下一刻 卫杰是沙场摸爬打滚出来的性子,能动手的情况都不愿多费口舌,本辛苦忍耐着的,见对方先动手,他登时理直气壮还手了,把食盒塞给容佑棠后,重拳直捣那家丁面门,将对方轰得惨叫倒地! “啊——唉哟——我的眼睛——”那人躺地上,捂脸翻滚,破口大骂同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下他们!光吃饭不干活的玩意儿,唉哟我的眼睛!” “哎,是。” “哦。” 众家丁不顾香客谴责和僧人劝阻,拿出别在腰间的短棍,一拥而上,竟是无法无天的狂样! 身边除了这俊小子就全是陌生人,他爹又是不中用的老头子——幸好来了个……卫公子? 赵宜琳一直躲在容家父子背后,紧张留意外界动静,她清晰听见对方的人被打得哭爹喊娘、哀嚎不止、继而哀求“好汉饶命”。赵宜琳忽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她特想掀开披风看个究竟,但碍于场合,终究没敢。 “哎哟!”最后一个家丁被踹翻,额头撞在假山上,红肿流血,他见卫杰过来还要打,急忙跪下求饶:“饶命,好汉饶命,饶命啊!我只是听命行事的,混口饭吃罢了。” 卫杰深信容佑棠不可能主动挑事,肯定是为了那蒙披风的女子。他中气十足呵斥道:“世间饭碗千千万,你们为何偏偏要端这一碗?狗仗人势的东西,为虎作伥,该打!” 赵宜琳听着那浑厚阳刚的男子嗓音,闺阁女子多怀春,她情不自禁想起无数“英雄救美”的戏文桥段,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卫公子究竟是何人物? 人物。是的,她潜意识已用了“人物”一词。 寺庙后殿园子乱得像一锅粥。 此时,判断有误全跑去西侧梅园戒严寻人的终于闻讯赶来了,领头的是周明杰,他记得容佑棠,但不认得卫杰。 “容公子——”周明杰急出一脑门冷汗,气喘吁吁,盯着蒙了披风的赵宜琳看,惊疑不定。 不是吧?虔心来弘法寺居然撞见这么多仇人? 容佑棠简直无话可说! 但麻烦总得解决,越拖只会越麻烦。 第47节 容佑棠隐晦地暼一眼赵宜琳,绷着脸皮说:“哦,原来是周大公子啊,真巧。我是来烧香拜佛的,却被一群蛮横无理的人仗势欺压,唉。” 略观察几眼,周明杰就明白了,不用他吩咐,随同的便装侍卫们便上前捆人、顺便堵嘴,训练有素干脆利落。 “这些目无法纪的恶徒,理应交由官府处置!诸位散了吧,佛门清净地,喧哗是对佛祖不敬。”容佑棠这话是给围观香客明面上的交代,自己定性总比众人胡乱猜测要好。 侍卫们开始驱散香客。 容佑棠简单介绍了养父和卫杰,周明杰听后顿时放下一半心:还好还好,搭救长公主的都不是外人,相信庆王会约束好手下的。 周明杰少不得口头说些好话。 “路见不平,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卫杰耿直道:“何况容弟是我朋友,容叔也在,必须要帮忙。” 容开济十分感激,愧疚地道谢:“多亏遇见卫公子了,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年前那次你来时,我着急糊涂,失了礼——” 赵宜琳早已被妥善围护,本应该尽快离开的她,却仍站在原地。 容佑棠不免多看了几眼。 “容叔叫我小卫就行,我理解您那时的心情。”卫杰憨厚摆手:“我外出执行公务的时候,家中父母也是日夜忧愁记挂的。” 投军?他武功那样好,又是三哥的手下,难道是个将军?赵宜琳红色的靴尖不自觉地悄悄调转方向,朝着卫杰,还微微动了几下。 糟糕! 容家经营布庄,容佑棠这几年见过不少待字闺中的大小姑娘,很明白某些神态动作。他不愿好朋友遭遇任何可能性的烦扰,略一思索,他朝后廊看看,随即举高食盒,朗声道:“卫大哥,伯母和嫂子她们怕是吓坏了,你快去安慰安慰吧,这斋饭别忘了,妞妞小虎怕是饿了。”他特意把“嫂子”说得很重。 被拦在对面的卫母趁机担忧急问:“阿杰、阿杰,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啊?快过来给娘看看!” “没事吧?可受伤了?”卫家大儿媳扶着婆婆,关切遥问小叔子。 卫杰提着食盒跑过去,爽朗道:“我没事,你们先回禅房用斋饭,别饿坏了。” 呸! 赵宜琳本来时不时磨动几下的靴尖定住,片刻后,她用力碾雪、拧转方向,相当没好气地喝问:“我哥他们呢?” 周明杰慌忙躬身,极小声地说:“瑞——四公子过于担心您,亲去梅园寻找,身体……略有不适,二公子——” “什么?!”赵宜琳倒抽一口气,气恼道:“还不赶紧带路!这破地方烂佛寺,真该点一把火烧了!”她刚要疾步离开,忽又喝令:“把他也带走!” 周明杰茫然四顾:“您说的是?” “跟着三哥的那个臭小子!”赵宜琳头也不回道。 容佑棠叹息,自觉出列,扭头说:“爹,我得去一趟,您跟着卫大哥他们家回城啊,别担心,没事。” 容开济却是知道周明杰的,他一直密切留意周家动向。此时他抓着儿子不放,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警惕质问:“我儿仗义相救,险些挨打,你们带他走想干什么?” 这时卫杰回转,他搭着容佑棠的肩膀,找了个理由解释:“容叔别紧张,只是去做人证指认案犯而已,我动手了,也得去。您放心吧,我俩一起。” 容父稍稍放心,不停殷切嘱托,他自己不能去,只能目送儿子随大队人马离开。 —— “容弟,她谁啊?”返城途中,卫杰悄悄问,他有猜测,只是觉得不可能。 “长公主。”容佑棠用口型告知。 卫杰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哥俩骑马,前头几辆大马车,赶得非常急——而且赶着赶着,竟然赶到庆王府去了? 容佑棠看到庆王府就眼睛一亮,油然生出回到自己地盘的安心感。他想:听周明杰说“四公子、二公子”,应该就是四皇子和二皇子了。 不过,二皇子和瑞王兄妹出行,结果长公主出事、瑞王急得发病,他们为什么不回皇宫找御医、而是拐弯绕道来庆王府? 难道二皇子想拉殿下承担事故责任?如果是的话,简直缺德啊! 容佑棠有些担心。 马车停靠王府门口,一群人慌乱忙碌,容佑棠刚要往前走,却听见多日未见的庆王说:“四弟为何突然发病?担架来,立即带他进去叫大夫医治!即刻传信宫中,请御医出来!”府卫们抬着担架,快速将病人转移。 二皇子低头擦汗,含糊道:“四弟生来就弱,唉。” 殿下从宫里回来了! 容佑棠立即就要过去,孰料整理好衣饰的赵宜琳也正巧下马车,一见容佑棠就想起许多不愉快,习惯性脱口就骂:“狗奴才,跑这么快找死啊?” ……我就不应该救你!容佑棠气个倒仰,极度渴望时光倒流,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没见过长公主! 赵泽雍闻声回头,这才看见从马车后绕出来的容佑棠,他随即迎上去,把挨骂的人挡在身后,皱眉,不悦地训斥赵宜琳:“动辄打骂,成何体统?你的教养礼仪呢?我庆王府不是谁撒脾气的地方,再敢胡闹你试试!” 第44章 “三哥你——”赵宜琳瞪眼睛,咬唇,众目睽睽下挨训,面子十分挂不住,想还嘴,可又惧怕庆王。她跺跺脚,嗔怒道:“我几时打他了?别冤枉好人!难得出宫到这儿一趟,你就是这样招待妹妹的么?” “你安份点儿。”赵泽雍告诫,严肃道:“四弟突然发病,父皇少不得过问,你们跟着一起的小心了。” 赵宜琳脸上薄薄的娇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咬牙切齿道:“三哥,那畜生——” “停!”赵泽雍头疼地阻拦:“先进去再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姑娘家,就不懂得低调收敛? “走了。”赵泽雍转身招呼容佑棠,温和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家孝敬长辈吗?” 容佑棠略慢半步紧随其后,犹豫一会儿才说:“今天我和我爹去弘法寺烧香拜佛……碰巧了,就跟着来了。” “嗯。”赵泽雍会意点头,明白身边的人变成了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 一行人马车迅速进入庆王府,大门合上,遮挡里面所有。 身边太多人,容佑棠无法将事发经过告知,他可以清晰看到庆王满脸倦色、一身疲惫雪气——殿下这几天在宫里怎么过的?难道陛下就没让他歇一歇? 唉~ “用过午膳了吗?”赵泽雍问。 容佑棠摇摇头:“本是准备在寺里用斋饭的。” “那估计你们都没吃。”赵泽雍随即吩咐传膳,其实他也刚从宫里回来不久。 “绑回来的那些是什么人?”赵泽雍又问。 容佑棠刚要回答,赵宜琳就抢着恨恨道:“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东西!” “若真是犯法,也得审问清楚方可定罪,而且需要移交相关衙门。”赵泽雍一板一眼道。 赵宜琳愤愤然跺脚,伸手想揪兄长的袍袖、可又不敢,委屈至极:“不能移交他人处理!否则我今后如何做人?” 赵泽雍停下脚步,略一思索,转而说:“稍安勿躁。若你无错,总会想法子为你讨回公道的。” 容佑棠悄悄观察:二皇子和周明杰、哟还有周明宏,他们三个在后面嘀咕什么?周筱彤也来了?她眼睛红肿、脸颊有巴掌印,难不成又是长公主的杰作?周明宏脑袋包扎着、渗血,他怎么回事? 啧,看来他们出游闹得非常不愉快啊。 “二哥。”赵泽雍招呼一声,却没听到应答,他转身,皱眉看着周家三兄妹,又喊:“二哥!” 二皇子匆匆嘱咐表兄妹后,忙快步赶上:“四弟没事吧?他开年后身体好了许多,说是想出宫透透气,父皇是允许的,我们去了皇寺,为父皇和成国祈福,本来好好的……回城途中却发了病。唉,真是措手不及——” 赵宜琳柳眉倒竖,下巴一抬,生气打断道:“还不是因为周家三兄妹!周筱彤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哥!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故意地端茶送汤送糕点,那些活儿本有婢女做,她抢着抢着还险些跌进我哥怀里,丢不丢人啊?想做瑞王妃想疯了吧?把我哥恶心得发病!” 后头远远跟着的周筱彤顿时脸红耳赤,掩面流泪,娇怯怯婉转低泣,惹人注目。周明杰既要安慰妹妹、又要按住气怒的弟弟,好不忙碌。 容佑棠却有些诧异:据我所知,周筱彤不是从小爱慕她的表哥、二皇子吗?怎的“险些跌进”瑞王殿下怀里?难道不慎弄错对象了? “宜琳啊,眼下得先顾着你哥。四弟正是担心你、爬山上寻你才发病的,他何曾劳累过呢?表妹只是出于关心,才跟四弟多说了几句话,你就把人打成那样。而且,你又为什么推明宏?他从山上摔下来,若非梅树阻挡,不堪设想!”二皇子明显也动怒了,他是中宫嫡子,底气一贯丰足,板着脸训:“你这样,下次二哥再不敢带你出宫的。” 容佑棠叹为听止:天呐,仅以上就能写两折子精彩戏了! 赵宜琳重重跺脚,嚷道:“不带就不带,什么了不起的!”语毕一拧腰,跑开了。 “你——”二皇子气怒,他今日饱受折腾,已维持不住风度翩翩的形象。 “你们慢慢吵,吵完自去用膳。”赵泽雍面无表情道:“我去看看四弟。”他带人大步离开,低声询问容佑棠事发经过。 “老三!”二皇子语塞,简直也想跺脚了,还得跟上去。 从未见过瑞王殿下,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品貌。 容佑棠很好奇。 一路听着指责推卸拌嘴声,众人踏进景平轩。 “我哥怎么样了?”赵宜琳对着门口小厮劈头问。 “回公主的话,大夫们正里头忙着,小人不敢进去打搅。” “废物!” “你别跟着,我们先进去看看。”赵泽雍吩咐道。 “哎!”男女有别,赵宜琳只得在外面等候。 容佑棠不由得诧异:观她神态动作,竟是真关心担忧兄长的?不过也是,再如何可恶的人,总会有几个在乎的亲朋好友。 王府的人默认容佑棠是庆王贴身心腹,所以都没阻拦他。 刚踏进卧室,就闻见浓浓的苦涩药香,容佑棠听见清朗悦耳的一句:“……哪里就死了?御医说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您请平心静气,我们殿下已命人速去宫里传御医。”大夫耐心宽慰病人。 “四弟。”赵泽雍大步走到床榻前,不赞同地劝:“年纪轻轻,别说那些话,好好养着,此处如同家里一般的。” “三哥。”赵泽琛脸色雪白,唇色指端微微发紫,气短虚弱,苦笑道:“我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容佑棠正好看见瑞王的苦笑,登时惊为天人: 瑞王皮肤玉般润泽、瓷般细腻,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眉发乌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汪着一泓寒凉的水,非常有神。因为出生就患有心疾,他整个人淡泊沉静,郁郁冷清。 谪仙多半就长这样的吧? 容佑棠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唯恐吹化了谪仙……哦不,唯恐冲撞了病人! “咱们是兄弟,你来庆王府我高兴得很。我长年在西北,没怎么照顾过你,甚愧。”赵泽雍坐在床沿,说话声比平常软了好几分,仿佛在面对比胞弟还要幼小的弟弟般。 瑞王愉悦道:“你年年给我送那么多关外药材,母妃欢喜得什么似的。” “举手之劳罢了。” 二皇子也探头,轻唤:“四弟可好些了?御医马上到,你只管放一万个心,啊。” “二哥,真是对不住。”瑞王歉意道,“宜琳没事吧?她性子娇蛮任性,我身为兄长,俱看在眼里,但怎么也纠正不了,实属无能——” 第48节 二皇子头疼摆手:“她没事,好着呢!怪不得你,连父皇也没辙,那是亲妹子,我们做哥哥的岂能同她较真?” “那周家兄妹呢”瑞王又问。 二皇子皱眉,明显有些烦躁。 “放心,他们也都在我府上,会妥善招待的。”赵泽雍温和告知。 瑞王轻轻点头,正色道:“这次是宜琳错了。等会儿她进来,我会教她,实在太不像话了。” 赵泽雍停顿片刻,缓缓道:“让她先冷静冷静吧,免得进来哭闹影响你休息。不介意的话,我替你教她,顺便还得调查意外详情。” “好极,先多谢三哥了。”瑞王莞尔:“我的话她只当耳旁风,估计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些。”他心脏不好,呼吸困难心跳过快,有些憋气。 幸而瑞王生在皇家,有天下名医良药精心呵护着,否则真的很难成年。容佑棠感慨地想:瑞王兄妹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性格迥异的两人。按常理推测,一般长期患病的人会脾气糟糕,可瑞王的涵养礼仪却这样好。 容佑棠站在床尾侧方,大受震撼,悄悄把瑞王看了又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几个皇子聊着聊着,瑞王眨眨眼睛,突然遥望容佑棠发问:“是你帮了宜琳,对吗?” 我、我——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赵泽雍眼里有感慨的笑意,二皇子竟满脸鼓励? 容佑棠心思变了又变,一时间摸不准情况,遂谨慎道: “回瑞王殿下的话:只是碰巧偶遇而已,谈不上帮忙。” 二皇子急道:“你得实话实说!长公主当时是不是被一群恶人……威胁迫害啊?” 咳咳,你竟然口头上都不给长公主留脸? 容佑棠暗中咋舌,悄悄和庆王一对眼神,低眉顺目道:“二殿下,具体情况小人委实不清楚。长公主当时迷路、找不到禅房,小人刚好经过,就顺便带路了。至于那群穷追不舍的陌生人,是半途突然冒出来的。” 瑞王了然点头:“总之,本王很感激你,必有重谢——” “重什么谢?给他十两银子就行了!”赵宜琳强行闯进来,嫌恶地剜一眼容佑棠,手一扬,掷出一锭十两的白银、朝容佑棠砸去。 容佑棠侧身闪避,那银子在半途被赵泽雍迅速截住。 “宜琳!”赵泽雍虎目一瞪。 “宜琳,道歉,你无礼了。”瑞王严肃吩咐。 容佑棠:“……”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让他们哥几个教训妹妹?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欠了十两银子,现还给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全都向着外人!”赵宜琳挤开众人,坐在兄长床沿,开始淌眼抹泪,哭诉道:“哥,你看看嘛,他们都欺负我。”说着还重点指着容佑棠。 血口喷人忘恩负义!容佑棠深吸一口气,努力劝自己要大人有大量。 瑞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三哥,我得歇会儿。” “哥——”赵宜琳看来是惯常在胞兄面前撒娇告状的,动作神态熟练得很,一套一套的。 二皇子一副“眼不见为净”的表情,已退去外间喝茶压惊。 “行,你歇着,我已向父皇递了请求,你应当可以在庆王府玩几天。”赵泽雍耐心又关切,轻轻一拍病弱兄弟的肩。转身板起脸:“没听见?你哥要休息!”他深知这个妹妹的秉性,遂直接命令跟着的人:“带她去膳厅,看好她。未得四弟允许,不准踏进景平轩。” 赵宜琳倏然站起来,气咻咻地说:“三哥,你就是这样对待妹妹的?” “你们平时是怎么教导长公主的?”赵泽雍皱眉问奶娘和管教嬷嬷们。 “老奴失职,罪该万死,殿下恕罪。”奶娘苦着脸欲下跪。 赵泽雍一挥手:“此处严禁喧哗,都先下去,膳后带她去议事厅。” “我不——不——别拉我——”赵宜琳奋力挣扎,觉得受到天大委屈。 “公主,公主,先去用膳吧啊,您别饿坏了身子。”宫娥嬷嬷们看瑞王授权、庆王强硬、二皇子默许,只能合力把赵宜琳强行簇拥出去。 总算清静了! 容佑棠悄悄吁口气。 这时,二皇子才端着茶盏从外间踱进来,笑吟吟道:“还是老三管得住她,哎,我也是没法子了。” 瑞王闭目养神,白皙又薄的眼皮上,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二哥,请移步膳厅。”赵泽雍略一抬手,临走前吩咐大夫和侍从们:“必须寸步不离,好生照顾着,待御医来了仔细交接明白。” “是!” 众人自觉轻手轻脚离开,容佑棠殿后,即将踏出里间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谁知原本闭目养神的瑞王竟睁开眼睛,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容佑棠原地定住,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回以一个礼尚往来的笑脸。 这两人均容貌出色,万里挑一的俊美,同时笑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只是瑞王孱弱,笑得豁达淡然;容佑棠正当年少,健康灵动,英气勃勃。 “走了。”赵泽雍头也不回地轻声招呼。 容佑棠对瑞王的印象很不错,他最后笑着微一躬身,脚步轻快出去了。 静默半晌后 “问问他是谁。”赵泽琛闭着眼睛吩咐:“或者直接转告我三哥,请他代为约束,切莫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想个法子酬谢他。” “是。”心腹侍从劝道:“您安心歇着吧,庆王殿下会处理好的。紧要关头,还是您考虑得周到,若直接回宫、连个缓冲都没有,估计会闹得沸沸扬扬。” 瑞王无奈道:“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亲妹妹。她自己考虑不到这些,总不能不管她。况且,母妃最近身体也欠安。” “会好的,都会好的。”侍从极力宽慰:“陛下最为关心重视您,长公主又是极受宠的,您快别多想了。” 瑞王闭目不语,眉间蹙着深深忧虑。 ——原来容佑棠误会了。二皇子本欲直接回宫,半途是瑞王表示病体无法支撑,这才到了庆王府寻医。 —— 其他人先去了膳厅,天潢贵胄何曾饿过肚子?个个饿得一脸痛苦之色。 容佑棠大清早赶马车去弘法寺,惯例午膳是和容父一起用斋饭的,却被赵宜琳搅了,如今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殿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容佑棠关切问。 “今天上午。”赵泽雍并没有带人去膳厅,而是往后院走。他一本正经道:“听管家说,你天天都来打听?” 容佑棠点头:“你总是不回来,我很不放心。陛下没叫你回西北吧?”他一着急就满口“你”、“我”起来。 赵泽雍听得心里十分熨贴,笑着说:“陛下暂无指令。只是顺县那几件事搅在一起,故费了几日时间。” “韩如海和桑将军、何仲雄他们都怎么样了?”容佑棠迫不及待问。他还是少年身形,比高大俊朗的庆王矮了一头,走路的时候,需要抬头仰视。 赵泽雍耐心解答:“韩如海战场抗命、临阵脱逃,铁证如山,仅这两条就够砍脑袋了。不过,桑嘉诚状告韩如海谋害原朝廷命官孟华,故父皇将此案移交刑部彻查。另外,匪首于鑫已供认,九峰山确从关州何家手中获得粮食,于鑫掌握何仲雄买凶杀害生意对手的把柄,威胁其从命。” 容佑棠感慨:“早听说漕运竞争激烈,没想到已到了买凶杀人的地步!” “恶有恶报,罪有应得。”赵泽雍沉声道:“何仲雄买通水寇,凿沉对手船只,伪造谋财害命假象,其对手一家老小沉尸江心,极为残忍。” 容佑棠打了个寒颤。 但走着走着,原以为去书房容佑棠突然发觉正走向九皇子的住所!他立即激动起来,高兴地问:“九殿下也回来了吗?” “你去看看。”赵泽雍莞尔。 容佑棠拔腿就跑,熟门熟路刚到正房前台阶,就听见久违的九皇子的嗓音:“……说好一起用膳的,这都什么时辰了?连人影也看不见!我真的要生气了,哼。” “九殿下!”容佑棠大叫一声,快步走进卧房。 坐在床上的赵泽安立即探头,欢喜道:“容哥儿?你来得真快呀!那些个木雕真有趣,连父皇都夸憨态可掬呢。”他的烧伤全部结痂,有些已脱落,新皮肤尚嫩红,头上冒出指甲长的发茬,人养得胖了些。 容佑棠却没急着进里间,他先脱了外袍,洗手擦脸,遥遥回应道:“有意思吧?我当时一眼就觉得好玩。虽雕工不够精细,但胜在质朴写意。” 容佑棠把自己打理干净后,才敢进入里间,免得秽了九皇子外露的大片伤口。 “嘿!”容佑棠眼前一亮,诚挚道:“您这是已大好了啊,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出去游玩了。” 赵泽安却总觉得自己的头发很奇怪,不愿多见人。他第无数次摸摸头皮,苦恼至极:“可太医都说,头发要好几个月才能像以前那样长——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人都有爱美之心。九皇子最近十分的忧郁,他每天要照许多次铜镜,迫切希望头发一夜变长。 “当然不!”容佑棠断然否决,安慰道:“听说重新长出来的头发会更加乌黑浓密,到时束发戴冠多好看。” “真的吗?” “当然了。否则婴童为什么要几次剃发呢?就是为了以后长漂亮些。”容佑棠煞有介事地解释。 赵泽安欣然赞同。可抬眼一看—— 赵泽雍洗完手也进来了,而且面色如常,毫无内疚之意? “说好一起用膳的,”赵泽安鼓着白胖脸颊:“结果现在都什么时辰啦?” “不是早就知会你先用?”赵泽雍挑眉。 “可明明约好的,你总是有事,丢下我一个人。”赵泽安眼巴巴地控诉,竟闪着泪花。 ——年过完了、元宵过完了、土匪也解决了……他又要回西北了,一走就得等到年底才能见面。 赵泽雍静静看着弟弟,明白对方的心思。 容佑棠见气氛不对劲,忙代为解释:“是真的有事:瑞王兄妹和二殿下来了,瑞王殿下略有不适。” 赵泽安低头按按眼睛,带着鼻音问:“四哥哥又不舒服吗?可他今早去皇寺祈福之前还好好的啊。”说完又不看人地郑重提醒:“别让大姐姐来。她老发脾气,我又劝不住。” “大夫看过了,已控制住,他正在景平轩休息。”容佑棠忍俊不禁:看来长公主真是、真是……一言难尽! “好。”赵泽雍答应,宠爱戏谑地吩咐:“赶紧摆膳,你们的九殿下都饿哭了。” “哎!”赵泽安手忙脚乱擦眼睛。 侍女小厮们忍笑,手脚麻利端上早准备好的午膳,为了照顾伤患,饭菜都非常清淡。 赵泽雍直接把人抱到桌前坐好,又亲自舀汤布菜,用实际行动表达失约的歉意,好半晌,才总算哄好弟弟。 “哼~”赵泽安终于动筷,满意埋头吃。 赵泽雍也给第三个人舀汤布菜,神态动作十分自然。 和乐融融。 可刚吃没一会儿,外间就来人通报: “启禀殿下,禁军右副统领卓志阳卓大人求见。” 容佑棠印象深刻:因为那人就是祈元殿失火案中、七皇子擅离职守幽会对象的父亲! “他还有脸来?”赵泽雍冷哼。 第49节 “据他所说,他家大公子……因为误会被抓进了庆王府。” 容佑棠暗中摇头:牵扯到卓家、就是牵扯到许多家,这回可麻烦了! 第45章 “带他到议事厅候着!”赵泽雍吩咐。 “是。” 侍卫退下后,赵泽安好奇问:“哥,你为什么要抓卓家公子啊?” “是二哥他们抓的。”赵泽雍顺手给弟弟夹了一筷子菜,说:“赶紧吃,吃完消消食就请大夫换药,我待会儿得去议事厅。” “哦,好吧。”赵泽安毕竟年幼,三两下就把外人抛在脑后,转而向兄长软磨硬泡地请求加餐糕点。 赵泽雍一直没答应,直到膳后携容佑棠去议事厅前,才松口吩咐道:“倘若你们九殿下配合换药、按时歇午觉的话,下午给他备一小碟子点心,最多五块。”语毕就要离开。 “桂花糕和千层酥可以吗?”赵泽安努力争取。 “白糖糕。”赵泽雍头也不回地拍板。 赵泽安欲言又止,最终明智闭嘴接受,有些挫败地叹口气。想了想又在后面喊:“容哥儿,一起下棋吧?” 容佑棠回头,笑着打趣道:“您待会儿要换药、换完药得午憩、醒来该忙着吃点心——白天是没空下棋了,明天我再过来啊。” “哎,好吧。”赵泽安无力地挥挥手。 —— “怪不得二殿下那么着急,之前我还以为真是为长公主出头呢。”容佑棠轻声说。 “卓志阳是韩太傅党,与平南侯党长期不合,两家无事都要找个借口斗一斗,何况这次抓住了把柄?”赵泽雍缓缓道。 容佑棠又回忆起一件事:“上次卓公子夜间当差却与七殿下……会面谈心,七殿下央求您别把卓公子送到大殿下手中,想必是担心大殿下迫于压力严加惩处。” 他们朝议事厅走。 “老七糊里糊涂,那次倒罕见地动了脑子。”赵泽雍无奈摇头,冷冷道:“大哥贤良稳妥名声在外,众目睽睽,不可能包庇手下的儿子;但交由其对头反而无事:二哥若是较真,岂不把剪除兄长羽翼之心昭然告知朝野?更何况,那次主要是老七闹出来的事,他不可能连着亲兄弟一齐收拾。只能不了了之。” “这回可真是好烫手山芋。”容佑棠有些担心:“您又被夹在中间了。他们不敢直接闹回皇宫,而是借庆王府发难——不如咱们也装傻一回,找个理由把这事儿撂开算了?” “晚了。”赵泽雍低声道:“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从打开大门让他们进来的一刻起,就已经趟进浑水。” “没办法。瑞王殿下宿疾发作,开门稍慢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容佑棠小声指出。 赵泽雍忽然抬手揉乱对方头发,赞赏笑道:“你看出来了?” “原来你也知道?”容佑棠小心翼翼问。他之前看瑞王就觉得有些奇怪:心疾复发?可病人的精气神挺好啊,其贴身侍从也未见猝不及防的恐慌,不像“无法支撑”的凶险地步。可二皇子和长公主的惊惧焦急看着倒是真实情绪外露。 两相矛盾,必有一假! “我和他是兄弟,岂能看不出来?”赵泽雍面色如常,平静道:“他品性很不错,天资聪颖。只可惜造化弄人,没给他健康的体魄、却给了个不让人省心的胞妹。” 容佑棠大胆猜测:“如果不是二皇子和周家三兄妹在场,瑞王肯定私底下解决。管他卓公子、张公子的,先保住姑娘家的名声再说,认清凶手,今后有的是机会讨回公道。” ——庆王殿下真不容易,他的兄弟们多半不是省油的灯。 容佑棠同情极了。 片刻后,二人赶到议事厅,刚登上门口台阶,就听见里面的杂乱动静:“……狗胆包天!连公主都敢欺凌!”这是二皇子的怒斥声。 这什么哥哥啊?一句话牵扯自家三个公主妹妹!容佑棠简直没话说。 “殿下请息怒,犬子虽不争气,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冲撞了长公主固然有罪,但事出必有因——”这忍辱负重的陌生嗓音是卓志阳。 容佑棠和庆王进去一看: 二皇子端坐左上首,周家兄弟陪坐客席,卓志阳站着辩解,左侧立起两扇高大屏风,想必长公主在后面—— 她果然在后面! “放肆!”赵宜琳的反驳声在屏风后响起,悍然打断卓志阳的陈述,她愤怒道:“什么叫事出有因?姓卓的,你养的好下流胚儿子!连本公主也、也……也敢藐视,罪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儿女是债,有些父母还债时可能把命给搭进去。 容佑棠跟着庆王踏进议事厅,庆王落座右上首。 “卑职卓志阳叩见庆王殿下,殿下万安。”卓志阳看到庆王就眼前一亮,郑重其事行叩拜礼,宦海浮沉多年,他没来之前就明白:唉,恪儿能不能活命就全看这位了! “起,卓大人坐着说话吧。来人,上茶。”赵泽雍略抬手,正色道:“本王刚从宫里回府不久,尚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庆王府也不是刑部公堂,诸位有话好说,都克制些。” “卑职教子无方,只配站着回话,请殿下代为主持,卑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卓志阳须发斑白,年过半百,满脸皱纹,卑微地弯腰低头。 他这样可不行!殿下毫不知情,又未得陛下授意,“代为主持”算什么?容佑棠很不赞同,他低头看庆王,对方轻轻朝下首暼一眼,容佑棠会意,遂客气劝道:“卓大人,您是堂堂朝廷大员,到了庆王府却不肯坐、不肯喝茶,若传出去,外人会误会我们殿下待客不周的。” “……不敢,不敢。”卓志阳只得苦笑着落座,他心急如焚,屁股略沾椅子,倾身担忧问:“殿下,卑职那、那混帐孽子呢?可、可还——” 赵泽雍直接吩咐:“把他们都带上来。卓大人,本王刚才已明说:庆王府不是刑部公堂。所以你大可放心,令公子还是刚来时的样子。” 言下之意就是:我没动私刑,他来之前就带伤。 “哎,哎。”卓志阳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他频频扭头看门口,须臾,王府侍卫果然押着一群捆绑堵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进来,其中就有他的嫡长子。 “恪儿!”卓志阳忙迎上去,拉着儿子细细打量,发现只是受了皮肉伤后,才稍稍放心。 “唔,唔唔唔,唔,呜呜。”卓恪拼命摆头挣扎,示意赶紧救他。 “哼!”二皇子重重把茶盏顿在桌上。 屏风后的赵宜琳也按捺不住了,怒喝道:“三哥,就是他!就是他!帮我活剐了他!” 完了,这回真是踢到铁板了,还是带尖锐倒刺的,误碰得连皮带骨被扯掉一大块。 卓志阳咬牙,狠狠心,忽然一巴掌把儿子扇倒在地,训斥道:“无知孽障!你可知你闯了什么弥天大祸?叫你去弘法寺为家人祈福,怎么会不慎冒犯了长公主?孽子,卓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孽子?!”他边打边骂,是真打,耳光甩得“啪啪’脆响,老泪纵横,拳打脚踢,呵斥道:“打死算了,打死你给长公主赔罪,也好过你活着带累全家,打死你算了!” 如此一来,二皇子反而不好发难,只是长公主仍是恨极,讥讽道:“卓志阳,你做戏给谁看?本公主不吃这一套,几个耳光就能打死人?有本事你拿刀砍,那才叫一了百了!” 卓志阳高举的巴掌一僵,难堪地皱眉。 “卓大人冷静些,教子回家再教。”赵泽雍终于开口,提议道:“若当事双方愿意私了,那就快把实情真相道来,双方斟酌商量着解决;若不愿私了,就只能对薄公堂,闹它个沸沸扬扬。” “私了!处死那畜生就完了!若对薄公堂,你们卓家都得完。”赵宜琳立即开口,闹大了对她最不利。 二皇子却明显不甘心,欲言又止。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种事只能私了,哪怕捅到承天帝跟前。皇帝越疼女儿、就越会低调处理——只是极可能转头就寻个罪名发难。 赵泽雍颔首,问卓志阳:“卓大人呢?若私了,本王身为长公主兄长,还是有资格出面的。” “唔!唔唔唔!呜呜呜……”卓恪吓得魂飞魄散,他被反绑双手,拼命翻滚着挪到父亲跟前,额头贴着其靴面呜咽求救,看着十分凄惨。 “我——”卓志阳心如刀绞,蹲下去,他最宠溺长子,否则根本不会赶来求情,直接舍弃一子保护家族才是明智之举。他单手搂着儿子,双膝跪地,涕泪交加,哀求道:“庆王殿下,长公主金枝玉叶,固然尊贵,可当时是在香火鼎盛的寺庙,双方身边都有人跟着伺候,犬子虽顽劣,但不可能当众把公主……我们愿意私了,以维护公主清誉。但求您千万调查清楚、调查个水落石出!”说完他按着长子脑袋,“砰砰砰”地磕头。 由始至终,卓志阳都没多看二皇子,他非常笃定,对方巴不得借此机会除掉卓家满门。 容佑棠分神去看周家兄弟:周明杰目不斜视,谦逊恭谨;周明宏掩不住烦躁憋屈,垂头丧气。 容佑棠十分感慨:二皇子把他的表亲利用得真彻底啊!叫周明宏尚长公主,让周筱彤接近瑞王,好拉拢瑞王母舅、兵部尚书的势力。 “那就开始。”赵泽雍命令:“刘氏,你先说,务必一五一十据实以告。” 长公主的奶娘刘嬷嬷苦着脸从屏风后绕出来,战战兢兢跪好,悄悄暼一眼二皇子,后者立即眯起眼睛,刘嬷嬷迅速收回视线,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哆嗦道:“回庆王殿下的话:老奴不敢有所隐瞒。今日本是想去皇寺祈福的,可路途甚远,恐瑞王殿下劳累,于是去了弘法寺。小半天就烧香祈福完毕,等放斋饭期间,瑞王殿下在禅房休息,僧人说北院有座小梅山,风景尚可,于是、于是……二殿下就提议去逛,老奴等人伺候着公主,还有周家三人,一齐去了小梅山。可刚在亭子里坐下,老奴等人就被叫去备热茶点心,走开了一会子。待回转时,就听说公主与周二公子赏花时,出事了,周二公子受伤,公主……独自下山寻人,结果迷路——” “听说的便罢了。”赵泽雍打断,扭头直接问二皇子:“二哥,你当时是在场的吧?” 二皇子清清嗓子,有些尴尬道:“那小梅山风景甚美,我们分开游赏了。” 撒谎!你肯定是在撮合长公主和周明宏,才故意设计的。容佑棠鄙夷想。 赵泽雍服气地点点头,又问周明宏:“本王问你:当时跟着的都有谁?” 周明杰悄悄肘击兄弟,周明宏强忍着气,起身答道: “二殿下命草民陪护长公主赏花,随行的还有两个侍卫、两个内侍,光明磊落。只是长公主……不慎将草民推下陡坡,故侍卫和内侍来救,忙乱后才发现,长公主不知所踪了。” “哼!”屏风后的赵宜琳心气不顺,一丢,把小盖钟的盖子摔碎。今日周明宏是没得罪她,而且还尽心尽力地奉承着,可她就是不喜欢、就是讨厌想吃天鹅肉的小懒蛤蟆!因此周明宏怎么做都是错的,连喘气都是错的。 赵泽雍略一思索,低声嘱咐刘嬷嬷几句,她忙回到屏风后,好说歹说哄劝半晌后,才响起刘嬷嬷的嗓音:“公主离开小梅山后,是想回禅房的,但走的不是原路,兜转几下子,遇见恶……卓大公子,对方傲慢无礼、言语粗鄙放肆,不敬不尊——” 仍被堵嘴的卓恪眼珠子都红了,大声“唔唔”以示抗议,被他爹打了好几下才恢复冷静。 “公主孤身一人,”刘嬷嬷继续代为陈述:“只得退避之,对方却不依不饶、无法无天,指使下人围追堵截,竟试图捉拿公主!幸亏偶遇庆王殿下府上的人,才得以平安脱险。” 赵泽雍侧头望向容佑棠,后者会意,和领命而来的卫杰一同,把自身掌握的情况告知。 “殿下!”卓志阳听得冒冷汗,虽不知冲突原因,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好色,管不住下半身。否则也不会放着皇寺不去,而是去百姓小吏商贾人家聚集的弘法寺,他房里几个小妾都是外头闲逛时看上眼纳的。所以,言语调戏几句、或者动手摸几把,是……极可能的。 但一定不可能在佛寺就把公主给玷污了! “殿下,您——”卓志阳提心吊胆。 “卓恪。”赵泽雍威严道:“本王给你开口的机会,但你得说实话,否则直接送你进刑部。” “唔!唔唔!”卓恪拼命点头。 赵泽雍朝亲卫递了个眼神,后者随即取下卓恪口中的布团。 “庆王殿下,我冤枉啊!”卓恪张嘴就哭喊,膝行着往前:“冤死我了,简直好心没好报——” “肃静!”王府亲卫一把将人提溜回远处,卓志阳忙稳住儿子,抬手又揍几下:“你当这儿什么地方?还不赶紧说明情况?” 卓恪哭丧着脸,委屈道:“我去郊外访友,回城时路过弘法寺,就顺便进去歇脚吃斋饭,半路遇见她、遇见长公主,她当时没有表明身份。我没有半分不敬,是她主动问‘禅房怎么走’,我好心带路,孰料她突然翻脸,张嘴骂人、抬手打人,还踢伤我下体——” “嘭”一下,屏风剧烈摇晃、险些倒下,嬷嬷们拼命安抚,赵宜琳听到卫杰进来时、本来刻意收敛了些,此时却忍无可忍地喊:“胡说八道!若不是你口出妄言,轻佻无礼,本公主看也懒得看你一眼,没得脏眼睛,打骂几下算什么?你罪该万死!” “长公主也要讲理啊!那么多人看着,我根本没碰你一下,你就翻脸攻击人了,把我踢得当场倒地,这些难道是我冤枉你的?”卓恪气得七窍生烟。没错,老子是惯在漂亮姑娘身上用功,长公主像带刺玫瑰,老子心痒痒——但夸她几句,怎么就错了? 赵宜琳火冒三丈:“你把本公主当什么人了?敢油嘴滑舌就该死!” “你指使下人捉拿长公主?”赵泽雍问,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不!不是!”卓恪坚决摇头否认,窘迫道:“我当时被踢伤下体,倒地躺半天才缓过神,是跟着的人自作主张,您一问便知。后来没一会儿,我们就全被抓了,才知道她原来是长公主。” 赵宜琳听声音快被气疯了:“三哥,你听听,他分明是在狡辩!倘若没遇见你的小厮和卫、卫大人,我这会子估计早死了!” 容小厮哭笑不得:果然女的都喜欢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我就算再尽心尽力救她,也只能是“庆王的贪财可恶小厮”。 二皇子忍不住插话:“老三呐,卓恪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是明摆着的,不能委屈了咱妹子啊。” 赵宜琳在屏风后抽泣,忽然觉得二哥真不错。 卓志阳叩首道:“殿下,求您主持公道!家中刁奴狂妄,是卑职治家无方,愿交由公主随意发落。可犬子只是有眼不识泰山、不慎言语冒犯了长公主,罪不至死啊!” 第50节 “卓大人,你们先下去小坐片刻,此事稍后再议。”赵泽雍吩咐。 卓家人只得随亲卫离开回避,他们也需要紧急商讨对策。 片刻后,外人悉数退下。 赵宜琳迫不及待从屏风后绕出来,下意识先扫视一眼:哪个是卫杰?全是侍卫啊,难道卫杰是三哥的亲卫? 门第有些低了,但人是很不错的。长公主惋惜地想。 “三哥,你准备怎么处置他?”赵宜琳问。 “你不是一直嚷着要把对方‘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吗?”赵泽雍挑眉反问。 赵宜琳揪玩发梢,歪着脑袋,撇撇嘴:“你们会同意吗?” “不是不同意,而是没那权利。”赵泽雍正色道:“凌迟是死罪中的重罪,朝廷判决尚需三审三查,严格核实。我早说过,庆王府不是刑部公堂,而且你这情况,就算移交刑部,也不可能将卓恪砍头,顶多杖责、永不录用为官、申斥其父。” 二皇子急道:“难道就轻饶他了?宜琳岂不白白受委屈?” “那二哥有何高见?”赵泽雍好整以暇问,直白提醒道:“公主按例配四个嬷嬷、数名宫女,出行更有侍卫保护——宜琳怎么会落单?这是极严重的过失。若闹大,不知牵连多少人,宜琳更是难保清誉。” 怪我喽? 二皇子豁然起身,脸色很不好看,硬梆梆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我有事,先回宫。”语毕,抬脚就走,心说:本殿下今日真是受够了! “哎——”赵宜琳不敢置信地跺脚。 容佑棠却早已经惊呆了:他面朝门口,好半晌之前,就清晰看见雕花镂空通风窗前玄色织锦龙袍一闪而过! 陛下? 容佑棠立即悄悄告知庆王,后者凝神观察片刻,借低头喝茶的动作以示知晓。 片刻后,赵泽雍再次把卓家父子叫上来,双方交涉许久,最终定下了:“杖责五十,遣返原籍,不得回京。本王亦会跟吏部打招呼,永不录用卓恪。” “谢殿下开恩!卑职回去定当处死辱骂撕扯长公主的刁奴。”卓志阳感激涕零,强压着如遭晴天霹雳的儿子磕头,恭请负责监督行刑的赵宜琳的亲信回府。 “真是便宜他了!”赵宜琳忿忿不平。 此时门口光线一晃 “否则你还想怎样?”承天帝面无表情问。 “父皇?!”赵宜琳惊呼,紧接着惊喜飞扑,抓住父亲的胳膊,撒娇地晃:“父皇,女儿险些见不到您了。” “叩见父皇。”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眨眼间跪了一屋子的人。 “平身。”承天帝挥开长女,长长吐出一口气。 “父皇请上座。”赵泽雍一板一眼,虽口称“父皇”,却恪守君臣之礼。 “唔。”承天帝落座,疲惫捏捏眉心,问:“你四弟如何了?” “御医照顾着,暂无大碍。” “唔。”承天帝斜睨站得笔直、性子更直、打小不懂得亲近讨好父亲的儿子,沉吟许久,才不疾不徐道:“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妥,换成朕,也只能这样。” “父皇~”赵宜琳不依地娇嗔。 赵泽雍却木着脸:“您过誉。” “怎么?剿匪凯旋唯独没封赏你、生气了?”承天帝佯怒质问。 赵泽雍面不改色:“儿臣从未在乎。身为皇子,理应为父皇分忧、为朝廷效力。” “知道就好。”承天帝威严端坐,话音一转,却不满批评道:“你这性子,在西北十数年也没能拧过来!太让朕失望。” 容佑棠心念一动,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赵泽雍微躬身。 承天帝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看来,哪怕再让你去西北历练十年,也是没用的,罢了罢了。皇三子泽雍听令!” “儿臣在。”赵泽雍直挺挺跪下。 “朕思前想后:你带过兵、治过军、打过一些胜仗,又是刻板不知变通、强硬耿直的臭脾气,由你督建北郊大营最为合适。老三,朕命令你拿出魄力胆识来,出任北郊大营指挥使,用西北的标准选拔训练新兵!” 赵泽雍似是太过吃惊,不知所措,愣住了。 “你敢抗旨?”承天帝喝问。 “不敢。”赵泽雍叹口气,低声道:“儿臣遵旨。” 太好了殿下可以留京了!容佑棠喜不自胜,然而他刚刚开始激动,承天帝又看着周明宏问:“你就是皇后提过的小外甥?” 周明宏硬着头皮称是。 承天帝满意点点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听说正在国子监进学?” 周明宏再次称是。 “父皇?”赵宜琳嘴巴微张,茫茫然。 “不错。”承天帝又点头,威严笑问:“既有意尚公主,为何迟迟不上奏求赐婚呢?嗯?” 赵宜琳心胆俱裂,脸色惨白,扑通跪下,抱着承天帝的腿,尖声嘶喊:“父皇——” 第46章 “父皇,不!我不!父皇,您这是做什么呀?”赵宜琳吓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跪坐在地,紧抱承天帝的腿不放,她仰脸哀求:“不!我看不上他!父皇,您别这样,女儿知道错了,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但求求您别逼我成亲,父皇~”赵宜琳哭得萎顿在地,是真的伤心害怕了。 她是刁蛮跋扈,但不是傻子,非常清楚尊荣富贵万人追捧都源自于出身、源自于父兄母亲的宠爱。一旦失宠,她就该过得像出身低贱的三公主那样凄惨可笑! 周明宏见赵宜琳如此强烈抗拒,不由得又是困窘无奈、又是屈辱难堪,顺势而为的请求也不能说出口了。 承天帝纹丝不动端坐,看也没看痛哭流涕的长女一眼,他对着周家兄弟叹气,无奈笑着摇头:“朕这个女儿啊,素日娇惯太过,没规没矩的,任性得很。” “长公主殿下开朗灵慧,气度非凡,皇家明珠光彩照人,令草民自惭形秽,深切敬服仰慕之,但草民地位卑微——”周明宏重燃希望,压抑着狂喜,诚惶诚恐,万分诚挚地奉承。他无才出仕、又是嫡次子,家族全力助他尚公主,确实是极好的谋划:当上驸马,几辈子荣华富贵都不用发愁,而且是体面的皇亲国戚,到时交友圈子将焕然一新,不也是出人头地的好办法? “闭嘴!你闭嘴!”赵宜琳痛斥周明宏,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撕咬对方。 “安静。”承天帝不悦地训导:“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父皇!父皇,女儿再不敢了,您说什么我都改,唯独别把我许配给他,求求您,呜呜呜。”赵宜琳拼命摇晃父亲的腿,生怕其心血来潮张口赐婚,到时就算她是公主,也得听从君父的命令。 容佑棠本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因为他极厌恶长公主。但旁观半晌,看对方坐地哭泣哀求,又触动他想起生母识人不清、错付终身、导致半生以泪洗面的悲惨遭遇——唉,无言以对…… 僵持片刻,赵泽雍看不下去了,在场者也只有他能劝阻、敢劝阻。 “父皇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口谕也是圣谕、圣旨。”赵泽雍首先沉声提醒,然后将妹妹从地上拽起来,扭头吩咐:“刘氏,你们还不赶紧带长公主下去休息?” 承天帝之前与周家兄弟亲切交谈时,脸在笑、眼睛没笑;如今见三子插手干涉,他转而板起脸、眼里却有欣慰笑意。只仍是不理睬长女。 “三哥!三哥!”惊吓过度的赵宜琳这时才想起还有另一条腿能抱。于是她立刻抓住赵泽雍的胳膊,用力摇晃,痛哭流涕道:“三哥,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能不管我!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在庆王府撒脾气,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斤斤计较,好吗?帮帮忙,你劝劝父皇啊!” 赵泽雍忍耐着妹妹的眼泪鼻涕和尖利嗓音,用力一提,拎着胳膊将人提溜起来,以眼神示意,奶娘等几个嬷嬷忙奔来将长公主拥住,哄慰的哄慰、擦泪的擦泪。 容佑棠悄悄朝庆王比了一个“九”的手势,想了想,又比一个“四”。 赵泽雍会意,随即开口:“父皇,小九和四弟都盼着您去探望。尤其小九,他一天不知要念叨您几回。” “唔。”承天帝没好气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喝茶。 “父皇,周家人已陪侍大半日,不如、改天空闲了再叫他们说话?”赵泽雍提议。 “行吧。”承天帝顺势应允,亲切和蔼道:“你们先回去,改日空闲了,也入宫看看你们的皇后姑母。” “是。” “谨遵陛下吩咐。” 周家兄弟毕恭毕敬地告退,能得帝王如此和颜悦色对待,他们当真受宠若惊、惶恐不安。 片刻后,议事厅陷入冷场,只有赵宜琳在哭哭啼啼。 容佑棠深知庆王与父亲关系一般,要他主动说软话好话是很难的,可总得有人开口。于是他又悄悄比了个吃东西的动作。 赵泽雍为难地皱眉,沉默半晌,才干巴巴问:“您怎么突然出宫了?也不事先说一声,儿臣好去迎接。用过午膳了吧?” 吧?不应该是“吗”?容佑棠莫名想笑。 承天帝稀罕且稀奇地掀起眼皮,把茶盅一顿,瞪着眼睛道:“午膳?这都什么时辰了?”连句好话也说不好,真真木愣! 但能想起来问,已属难得,这小子以前连半句闲话也不多说。宜琳脾气坏、不得人心,但他没有坐视不管,这很好,有兄长的气度风范,不像……唉! 承天帝板着脸。 赵泽雍诧异问:“难道还没吃?”他扭头问跟着的人:“李公公?” 李德英早把承天帝的表情看在眼里、揣摩在心里,他躬身,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地说:“今儿陛下直忙到午时,还没用膳呢,您府上的人就急匆匆进宫请求御医,陛下乃仁慈君父,安排妥当就出来这儿了,粒米未粘牙——” “咳咳。”承天帝轻训:“就你多话。” 李德英忙告罪闭嘴。事实上,承天帝虽粒米未粘牙,却是用过一碗汤、半份粥的。 “这怎么行?”赵泽雍不赞同地摇头,立即吩咐下人速速备膳,正色道:“李公公,纵然陛下忙乱担忧,你们跟着的人也应当及时提醒。一国之君,务必保重龙体,否则江山社稷——” “行了行了!”承天帝不爱听,抬脚朝后院后,不耐烦道:“你的这些个话,朕在朝堂上已听腻了。” “是。”赵泽雍面无表情跟随,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父皇,您——”赵宜琳一直被父亲冷落,娇生惯养的她万分恐慌心急,亦步亦趋,又要哭。 “宜琳,你先去收拾收拾满脸的脂粉鼻涕,冷静后再来面圣。你已不是小姑娘了,遇事得动动脑子,再这样哭闹,父皇心情只会更欠佳。”赵泽雍把人拦下,好言提点。 “呜呜,咳咳,我、我我也知道,可、你看父皇,他像、像变了个人似的。”赵宜琳哭得哽咽倒气,说话磕磕巴巴。但她终于听了兄长的劝,抽抽搭搭,灰头灰脸地回屋去梳洗了。 承天帝轻裘宝带,悠闲负手踱步,走上曲廊,慢慢巡视跟儿子一样古板方正、丝毫不见精致繁复雕饰的庆王府。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头疼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宜琳是被朕宠坏了?” 简直明知故问! 可这能实话实说吗?拉开一段距离随从的容佑棠腹诽。 赵泽雍一板一眼道:“父母关爱子女,再正常不过。但父皇从未教导宜琳作恶行凶,故儿臣并不觉得她是被您宠坏的。” “那她怎么成了今天这样?”承天帝也是父亲,也得为子女发愁。 “儿臣久居边塞,很不懂姑娘家心思,无法为父皇分这种忧,抱歉。”赵泽雍致歉,而后又直言不讳:“但宜琳早就到出阁的年纪了,观她内心也并非不愿成亲——” 第51节 “她就是眼高于顶,太过挑剔了!”承天帝说起这个就唉声叹气,抬手拍打曲廊栏杆,堪称诉苦,大倒苦水:“你小子远在西北,不知朕的难处。这七八年间,宜琳拒绝的驸马人选不下二三十位,理由五花八门,总之她就是不满意!其中几个是朕亲自考察挑选的青年才俊,有公侯之后、也有朝臣之子,品貌均十分出众,实属良配。谁知她就是能挑出许多毛病来,丝毫不曾体会朕的良苦用心!” 赵泽雍皱眉,耐着性子听,却满脸的“恕儿臣爱莫能助”。 “她那样子,做父亲的没脸呐。”承天帝唏嘘摇头:“别人的儿子也是家中珍宝,宜琳时常当众给人难堪,朕虽是一国之君,却也需德才兼备,方能得人心。你妹子闯祸,朕就得善后、帮忙收拾烂摊子。就好比上次的礼部尚书之子,也是朕亲自挑选,其家风正派、自律上进,却被宜琳无礼羞辱,朕简直没脸见礼部尚书了。” 脸面脸面,互相要脸、互相给脸,才能维持交情。赵宜琳那性子,即使她爹是玉皇大帝,众人也会厌弃憎恶。 “父皇也不必过度忧心。”赵泽雍严肃指出:“那周明宏一则年纪小了三岁、宜琳不自在;二则其为人无甚进取心,多半冲着驸马头衔而来。儿臣认为不可取,毕竟是终身大事,请父皇慎重。” 承天帝嗤笑:“你当朕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周明宏确实不妥。” “您无意便好。” 承天帝黑着脸,吩咐道:“朕准备冷她一段日子,免得她越发不知轻重进退、不守闺律女诫!”沉吟半晌,他郑重道:“关于择驸马,朕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今年底仍不成,朕只能下旨赐婚,断不能由着她肆意妄为。” 赵泽雍顿感棘手,马上问:“您是想把她晾在我这儿?” 承天帝威严暼一眼:“不愿意?” “……不敢。” “这就好。”承天帝自顾自满意颔首:“你身为兄长,教导妹妹是应该的。朕虽是皇帝,可也没本事押着驸马与女儿相敬如宾啊,唉。” 谁被长公主看上谁倒霉,成亲后必定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 容佑棠简直想捧腹大笑,笑完却又慨叹:骄纵任性的人,背后肯定有人宠爱呵护,否则早被打杀了。 接下来,承天帝先去探望了病弱的四子,疼惜宽慰好半晌;而后又去看老来子,笑得十分开怀,耐心陪赵泽安吃糕点、下棋,哄了又哄,慈爱宽厚,仿佛只是普通的父亲。 足足在庆王府待了两个多时辰,承天帝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做儿子的自然得亲自护送,赵泽雍点了十数名亲卫,稳妥地把父亲直送进寝殿——还顺便领回授职北郊大营指挥使的盖了传国玉玺的圣旨! 筹划多时,今日终于达成心愿。 返回时,赵泽雍心里有底,故没怎么太意外。但亲卫们多少散发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快劲儿来,他们憋着喜悦,得意簇拥着庆王,马蹄哒哒哒跑回王府。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管家喜气洋洋,飞奔相迎,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抹眼泪的冲动:他是忠心耿耿、侍奉两代的旧人,见庆王今年终于不用回荒凉危险的西北戍守,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叫所有人冷静些,一应如常过日子。这个你收好。”赵泽雍将圣旨交由管家,行走间袍角翻飞,英武俊朗,随口问:“容佑棠呢?” 管家用力按按眼睛,答道:“容公子早回去了。他说今日事出仓促,其令尊十分担忧,所以急着回家报平安。” 赵泽雍脚步略一停顿,接着才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不可否认,这刹那赵泽雍很失望。本以为对方会欢天喜地、翘首以盼等候,晚上一起用膳的,毕竟那小子时常忧愁念叨,生怕自己回西北去。 然而,本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跑回家了! 赵泽雍板着脸,侧面线条冷硬。 —— 夜间·容宅 “天黑了,你还要出去啊?”容开济关切问,言语间非常尊重孩子。 容佑棠兴冲冲提上自酿的梅子酒,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爹,后天我就要进国子监了,有许多问题不明白,趁殿下这两天有空,我得赶紧去问问。您早点儿歇着吧啊。” 容开济把披风塞给儿子,疑惑问:“可这大晚上的,庆王有空见你?” “有的。”容佑棠与有荣焉地指出:“他过两天会忙得废寝忘食,估计人影也见不着,到时我又在国子监,越发碰不上了。” 哎,等陛下明早在朝堂上一宣布,殿下肯定饱受八方压力,他生性刚强、执行公务尽心尽力,肯定会夜以继日地忙上很长一段时间。提携知遇之恩,我得赶紧过去贺一贺他才行! 于是容佑棠回家报完平安,吃过晚饭后,就急急忙忙地要赶去庆王府。 “叫李顺送你?”容开济提议。 “不用,外头灯火通明的,街上正热闹着呢。”容佑棠笑眯眯牵马往外走。 儿子长大了、越发有自己主意了,总不能把他拘在家里。 容开济只得嘱咐:“那你多加小心,别走胡同小巷,夜间难免宵小出没。” “知道,那我走了啊!”容佑棠策马离开前不忘提醒:“爹,你回去吧,看书别熬得太晚。” “哎——”要不要给你留门?你今晚回家睡吗? ……儿子已策马走远。 容开济絮絮叨叨地对老伙计感慨:“看看,你看看。” “咱回去吧。”管家李顺乐呵呵地安慰:“少爷长大了,是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凡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如果他像胡同里的几个混小子那样,天天躺家里睡懒觉、无所事事,那才叫麻烦啊。这左邻右舍的,不知多羡慕您教子有方呢。” 这种好话就没有父母不爱听的! 容开济无论如何掩饰不住,满面春风,昂首挺胸走回屋,骄傲欣慰至极。 —— 我要去当面祝贺殿下! 容佑棠眉开眼笑地想,比他自己当了北郊大营指挥使还高兴——哦,不!假如是我被任命为指挥使,那简直愁也愁死了,根本不是什么好事,陛下肯定想借那位子压死我哈哈哈哈哈…… 容佑棠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心情好极。马儿没脱缰,他的思绪却早已脱缰,四蹄腾空,欢快狂奔。 可惜,乐极生悲! 这附近的几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当骑马出巷口时,容佑棠熟练又下意识地勒马,慢慢走出去。 但左外侧墙根突然倒下一个人!对方软绵绵躺倒在地,眼看要被马蹄踩中! 猝不及防 “吁——”容佑棠当即断喝,本能地往右侧勒马,马儿扬蹄嘶鸣,险些撞墙,容佑棠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稳住!但马鞍上挂着的梅子酒却不幸坠地,“啪啦~”两声,碎得稀烂,瞬间酒香四溢。 容佑棠忙下马,快步靠近,急问:“哪位?你没事吧?”只是他刚弯腰,就闻见一阵冲天酒气,那显然不是梅子酒的清香。 “兴大哥?怎么又喝得烂醉!好险,差点儿撞伤你了。”容佑棠认清是邻居后,刚想把人搀扶起来,可酒虫忽然闻见酒香,醉醺醺就要爬去寻那堆碎裂的梅子酒,无论如何听不进劝。 “酒,酒,给我酒。”烂酒鬼大着舌头嚷,满脸浮肿,一身脏污,执意要趴地上舔残酒,落地生根似的,死活拽不动。 “别闹了,地上脏啊!”容佑棠哭笑不得,又无法视而不见。 这兴大每每喝得烂醉,时常醉倒在街头小巷,出了名的。夏秋就算了,可冬天能冻死,人命关天,街坊邻居只要看见了,哪怕自己懒得动手,也会在胡同里吆喝几嗓子:兴大又喝醉喽,躺哪儿哪儿喽! 可此处是巷口,喊人是听不见的。 容佑棠只得返回东四胡同,去敲醉鬼的门: “有人在家吗?兴大哥喝醉了,躺在巷口。有人——” 门很快被拉开,兴大的老娘粗着嗓子对容佑棠一声“知道了”,随后扭头朝里头怒骂:“还不赶紧的?兴儿冻坏了怎么办?黑灯瞎火的,你梳妆打扮出门给谁看啊?” 这凶巴巴的恶婆婆!容佑棠摇头,报信后赶紧转身离开。但他们同路,到巷口时,两个女人艰难搀扶高壮醉鬼,累得气喘吁吁。兴大老娘难得好声好气地说句话:“容哥儿,搭把手吧?” —— “有那种邻居,也是扰人。”赵泽雍摇头,略带酒气。他刚从定北侯府回来,能留京出任备受瞩目的指挥使,外祖家喜出望外,少不得设宴祝贺。 已在客卧换上干净衣物、洗漱后的容佑棠无奈道:“喝醉的人死沉死沉,而且他还发酒疯,喊叫挣扎,三个人都按不住!” 赵泽雍愉快笑出声,眼神专注——他刚才从外祖家回来,看见少年站在院门口等待,脸被北风吹得泛红,顾盼生辉,一看见自己,就笑着跑过来。 瞬间心气就平顺了。 不错,还是不错的。 “难为你了,大晚上还过来。”赵泽雍把人带进卧房,脸上一直有笑意,脱掉披风。 “殿下雄才伟略智勇无双,陛下知人善用慧眼识珠,两全其美!实在是太好了!”容佑棠美滋滋,脱口一串漂亮话。 “惯会溜须拍马。先记着,改日赏你。”赵泽雍莞尔。 烛光昏黄,只二人独处。窗外北风呜呼,室内却暖意融融。 赵泽雍洗了手,转身站定,自顺县那晚后,他刻意克制到现在,才让对方消除芥蒂,又放心地亲近。 忽然间,赵泽雍借着烛光照明,伸手抚上对方白皙右耳,那耳垂破皮,渗出血珠,红白相映,格外刺眼。他皱眉问:“这怎么弄的?” “什么?”容佑棠被轻轻抚摸耳垂,倍感异样,浑身一个激灵,退开想闪避,却被稳稳按住。 “定是那人发酒疯挥手用指甲划的。”赵泽雍相当不悦,相当相当不悦!脑海中浮现容佑棠努力搀扶胡乱挣扎的酒鬼、对方整个人依靠紧贴,甚至搂抱—— 大胆!简直放肆! “哦,没事,小伤口。”容佑棠不以为然。 这不是小伤口的问题。赵泽雍心说。 “殿下,不用管它的。”容佑棠说。 可赵泽雍没理会。他严肃将那小小伤口清洗、消毒、上药,就差密实包扎。 两人对坐,四目对视。 赵泽雍的右手在对方耳朵流连,时轻时重抚摸揉捏;左手下滑、往后,轻轻握住对方后颈,低头慢慢靠近,同时把人拉进怀里。 阵阵颤栗,微微哆嗦。 他的手好烫,他想干什么? 他又挡住了光,从阴影中压下来……我觉得害怕。 “殿下——”容佑棠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第47章 烛台上燃烧儿臂粗的蜡烛,卧房无风,烛光冷不丁才跳跃一下,晃得满室倒影破碎摇摆,烛泪滴落,攒了个小尖锥。 赵泽雍宽厚的胸膛牢牢挡住烛光,他怀里的人整个被阴影笼罩。 “殿下——”容佑棠不知所措,心跳如擂鼓,有些无法思考。 他被赵泽雍缓慢但坚定的拥进怀里,两人四目相对,险险就要鼻尖碰鼻尖。 “殿下,我——” “嗯?” 赵泽雍眸光幽深,鼻息火热,渐渐控制不住呼吸。他的右手终于放过那被揉得晕红的玉白耳朵,转而抚上其脸颊,神态异常专注,武人粗糙带硬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少年的额头、眉眼、鼻梁、鼻尖、下巴,怜惜而又小心翼翼。然而他的左手却明显失控:只安份放在少年后颈片刻,就不由自主下滑,来回抚摸其背部,且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手掌与棉袍摩擦,似是要将碍事的衣服撕裂般——最后倏然放在少年瘦削柔韧的腰间,强壮有力的手臂发力箍紧! “庆王殿下——”容佑棠的上半身被迫与对方紧贴,脸红得要滴水,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尴尬窘迫紧张至极,脑海一片空白。 第52节 “嗯?”赵泽雍的回应带着浓浓笑意。 “我想走了。”容佑棠趋利避害的本能教他说。 “哪儿去?” “我得回家了。”容佑棠的本能又说。 “天太晚,不准。” “可是我特、特别想回家。”容佑棠的本能战战兢兢地恳求。他眼睛睁得大又圆,一眨不眨,盛满茫然害怕。 “不准!”赵泽雍断然否决。 铁腕硬汉怀抱里第一次拥住心仪的人,根本无法松开。他抱着的少年修长单薄,但瘦不露骨,正是最美好的年纪,眉眼就像一笔一笔精心描画出来的,眼睛平素慧黠灵动滴溜溜转,此时却呆愣愣看人。 “你……先放手好吗?我要被勒死了。”容佑棠又挣了挣。 “这样呢?”赵泽雍稍稍放松箍紧对方腰背的胳膊。 “你根本没有放手!”容佑棠控诉道。 “嗯。”赵泽雍坦然承认。 两人上身严丝合缝紧贴,赵泽雍力道惊人,而且越来越用力,他逆光,看不清表情,容佑棠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滚烫皮肤和粗糙指腹。 意乱情迷,心神荡漾。 互相欣赏的人亲密相拥,没有谁恶心翻脸或者拂袖离去。两个都是新手,丝毫没有经验,只能笨拙摸索,幸好人有本能,依靠着贴紧了,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赵泽雍用鼻尖轻轻触碰对方的,对方下意识后缩要躲,赵泽雍手上立即用力,稳稳把人抱紧。他进一步靠近,眼神炙热—— “你、你这样我很害怕。”容佑棠遵从身体感受诚实说。他双手抵住对方肩膀,试图拉开距离,脸红耳赤,快要被拽离自己的圆凳。 “别怕。”赵泽雍只是笑,他轻而易举镇压对方,低头,把人生第一个充满爱意情欲的吻、落在少年白皙光滑的额头上。 ——那力道轻如绒毛扫过,本微不可察,却在双方心田刻下刀劈斧凿般又深又重的一道! 容佑棠双目圆睁,心跳快得连成一串紧密急促鼓点,完全喘不过气,也就顾不上“庆王力气太大了他是想把我勒死吗”这个问题。 一触即分。 赵泽雍吻完后,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亲昵摩挲,鼻尖碰鼻尖,眼神交汇碰撞,没有丝毫的亵玩之意。 “你、你——”容佑棠张口结舌,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生气的,可脑海不仅完全空白、甚至还缺氧头晕,莫名着急,十分激动……这一时半会儿的,他居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和方式! 天呐,我怎么了? 正当容佑棠稀里糊涂心乱如麻时,房门突然被“叩叩~”敲响!! “殿下,梅子酒烫好了。”门外小厮禀告。 容佑棠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脱庆王,“哧溜”一下退开老远、直退到书桌旁边,隔着老远,手撑桌面,提心吊胆地望向门口,努力压抑狂乱的呼吸和心跳:为什么我会有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外人撞破的慌乱感?哦对了,这件事本身就不为世人所接纳…… 赵泽雍及时松手把人放走,以免对方吓得逃出庆王府,他抬手,低声安抚:“别害怕,你不用怕。”调整呼吸半晌,他才吩咐:“进。” “是。”小厮获得允许后,推门进来,端着的梅子酒香四溢,清冽悠长,手脚麻利摆放在桌上,同时解释道:“殿下恕罪,这梅子酒偏清淡清甜,酒窖里寻半天才翻出这一壶,还是厨娘做点心用的,不过品质也上乘。待明儿外出采买,定会寻访最好的回来!” “无碍,你下去吧。”赵泽雍温和道。 “是。”小厮训练有素,目不斜视,躬身告退。 赵泽雍也不催促,他坐着,自顾自斟酒,手劲险些捏碎酒壶,一杯一杯又一杯,把四个银杯全倒满。 殿下倒那么多做什么? 容佑棠站在自以为安全的位置,呼吸心跳渐渐平复,极其尴尬困窘,可又好奇,悄悄观察对方一举一动。 两人都不吭声。 赵泽雍把四杯梅子酒分成两份,端起一杯细细嗅闻,品鉴片刻,嗓音低沉喑哑,说:“不是祝贺本王出任北郊大营指挥使吗?你的梅子酒半路摔了,拿这个先替代。不过,摔了的记得以后补来。” 对啊,我把来意都忘光了! 容佑棠懊恼皱眉,本是该过去的,但他有些犹豫迟疑。 “各自喝两杯,不多吧?”赵泽雍一本正经道:“夜已深,喝完你就回去歇息。” 只喝两杯就可以回家歇息了?!容佑棠十分心动,思考片刻,他终于带着浑身戒备慢吞吞回到桌前,也不坐下,直接端起第一杯,紧张道:“祝贺殿下得陛下委以重任,获任指挥使一职。先干为敬。”语毕,将温热的梅子酒慢慢喝完。 赵泽雍随之举杯,豪迈一饮而尽。 容佑棠马不停蹄,又端起第二杯,道:“预祝殿下督建北郊大营诸事顺利,威震四方!”说完又准备一口气饮尽。 在容佑棠仰脸专心喝酒的时候,赵泽雍站了起来,走过去,用自己杯子碰碰对方的,低沉浑厚的声音说:“多谢。” “我已经喝完了。”容佑棠认真亮亮杯底,心想:我可以走了吧? “嗯。”赵泽雍却仍端着满满的一杯,仰脖灌下后,低头看对方染了酒液红润的唇,若有所思道:“该回敬你才是。” “啊?哦,不用了——呃、啊……唔唔、呃……呜……”容佑棠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 赵泽雍喝完两杯祝酒,礼貌地回敬,身体力行地回敬。他随手把杯子一丢,猛然将容佑棠紧紧抱住,握着对方的腰、蛮力将其拔高,他略低头,唇重重烙上对方的,静止片刻,彼此炙热凌乱呼吸纠缠交织……赵泽雍不再压抑克制,放任本能碾压啃咬舔舐,热情冲动,甚至无师自通撬开唇齿,吸允对方口中梅子酒的清香,追逐那仓惶闪避的舌。 “呃……唔啊……呜、不……唔别……”容佑棠浑身都软了,不知是吓的、是吓的、还是吓的。 拼力气他必输无疑,对方强悍强势,唇舌被弄得发麻刺痛,无法呼吸,浑身异样悸动,不停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赵泽雍见少年憋得满脸通红、快缺氧窒息时,他的理智才终于回笼,喘息着,强迫自己退开,看着对方嘴唇充血微肿,他莫名觉得隐秘的满足骄傲。 很想,非常想,实在忍不住……但眼下显然不行。 容佑棠胸膛剧烈起伏,迅速后退,抬手怒指:“你言而无信!” 赵泽雍原地站立,一动不动,像进攻前的雄狮,蓄势待发,下颚绷得特别紧,眼神几乎是凶狠的。他隐忍开口,直白坦诚道:“在顺县那晚就想这样,可你说害怕——” “那你现在为什么——”容佑棠瞠目结舌。 “第二天清早,你梦见的是谁?真后悔那晚走开。”赵泽雍低声懊悔说。他忽然笑起来,软化一脸凶狠模样。 “什么我梦见谁……”容佑棠思绪混乱、顺口驳斥,然而当忆起往事时,轰一下,恨不得飞天遁地立刻消失!他僵立片刻,强撑着,嘴硬丢下一句:“你喝醉了,根本没法聊。事先说好的喝两杯就可以回家,我要走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外冲。 赵泽雍却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抓住,紧接着又松手,提醒道:“都这么晚了,这样回家你爹不担心?去客卧歇息吧,叫管家派个人回去,就说你喝醉了。” 胡说八道!究竟谁喝醉了? 容佑棠不想多留,他的心太乱了,迫切需要找个安静地方独自待着思考。 “行、好吧,那我走了。”容佑棠胡乱点头,拉开门跑出去,正要拔足狂奔时……只见不少带刀侍卫威风凛凛站哨,寒风一吹,多少让他清醒了些。 于是容佑棠装作若无其事状,一步一步走回客卧,他在庆王府有专属房间,日积月累,堆积不少私人物品,算是挺舒适的小窝。 ——他昂首阔步前行,神游天外,咯吱咯吱地踩雪,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大尾巴。 料峭北风拂面,漫卷雪花翻飞,但他们丝毫不觉得冷,均热血沸腾。 赵泽雍以手势制止侍卫们行礼问候,特意放轻脚步,未出声惊扰,隔开些距离,一前一后,尾随对方走到客卧,亲眼见人开门、飞快闪身进去反手关门。他静静站立凝望好半晌,才安心回转,派人去容家传信。 —— 第二日清早,当翻来覆去摊了半夜煎饼的容佑棠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两眼酸涩困倦,恍恍惚惚洗漱穿衣,然后在屋子里不停转圈:时而生气、时而叹气;时而豁达、时而憋屈—— 直到有人敲门。 “容公子?容公子?”外面有人轻喊。 容佑棠顺势开门,看见来人,松口气说:“是小豆子啊,什么事?” 九皇子身边的小内侍笑眯眯道:“您不是跟九殿下约好今天下棋的吗?” “哦!”容佑棠一拍脑门,歉意道:“睡昏头,险些忘了,多谢提醒。我先去找点吃的啊,待会儿就去。” “好啊。九殿下换药时就念叨着,连棋子儿都摆好了。” 容佑棠顿时十分内疚,再三再四地表示:“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定去!很快就去!” 送走小内侍后,容佑棠腹中饥饿,刚要去后厨找吃的,却有认识的王府小厮端了热腾腾的可口早膳来,粥汤糕点、咸甜面食,十分丰盛。 “这个——”容佑棠疑惑问。 “厨房做得太多了。”小厮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煞有介事地叹气。 “原来如此。”鬼才相信。 但不信归不信,肚子总要填饱。容佑棠只能想开,风卷残云般吃好,匆匆去赴约下棋。 唉,小孩子记性好,失信一次都叫做哄骗啊! 去陪九皇子下几局,然后就回家,今后……可能要……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容佑棠苦笑摇头。 他从客房走到后院游廊,穿过花园,路过假山和梅林,途径景平轩时,不幸撞见几个熟人—— 赵宜琳带着嬷嬷宫女,和周明宏对峙。 她今日不是一贯的火红明艳装扮,而是粉色上衣配月白高腰儒裙,丁香色缎面披风,戴一套翠玉头面,倒显出几分端庄雅致来。假如她不开口的话。 “你来干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赵宜琳厌恶问。 周明宏已大概摸清对方的性格,他面不改色,温文尔雅道:“上次出游护驾不力,家父责令在下前来向您和瑞王殿下负荆请罪。” “闭嘴!再提撕烂你的嘴。”赵宜琳勃然大怒,暗自怀疑对方是故意挑起丑事,以败坏自身清誉。她的奶娘连忙苦口婆心小声劝:“公主,您冷静些,别搭理小人嘴脸,犯不上的啊。您是什么身份?他算什么东西?没得抬举了他。” 向来受宠的长公主却被冷落在庆王府,变相禁足受罚,连皇宫也不能回。跟着伺候的人又害怕又愁苦,她们都被赵泽雍敲打告诫过,个个使出浑身本事,规劝赵宜琳低调收敛,做个温柔贤淑的公主。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性格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 “负荆请罪倒不必,”赵宜琳冷笑:“你只别在本公主眼前晃悠,就算做好事了。” 周明宏决心尚公主以出人头地,每当受辱受气时,他就默念:待赐婚成亲后,你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到时看你还怎么狂! “多谢公主宽容谅解,那周某去探望瑞王殿下了。”周明宏相貌还是不错的,作书生打扮,很能唬人。 赵宜琳讥讽道:“我哥会愿意见你?”开甚么玩笑! 周明宏难掩得意地点头:“庆王殿下入宫上朝,正是瑞王殿下所传,否则我怎么到得了这里?” “什么?”赵宜琳瞪大眼睛:“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景平轩的门打开,将周明宏请了进去,却将赵宜琳挡在门外!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呀?”赵宜琳活像挨了狠狠一巴掌,脸颊火辣辣,伤心拍门喊。 这下连容佑棠都不得不佩服瑞王训导妹妹的决心了!他摇摇头,不愿和委屈愤懑的赵宜琳碰面,转身绕道而行。 谁知老天爷就是不肯给个清静! 第53节 容佑棠刚绕到假山群石背后,就随风清晰听见一句: “……量没问题吧?那可是个病秧子。” “姑娘放心,这是后宫专用的,御医所制,温和不伤身。” 她们是谁?聊的什么? 风向突变,把容佑棠的袍角“啪嗒”甩在石头上,惊动了不安交谈的人! 容佑棠特别熟悉地形,因为有段时间九皇子特别喜欢拉着所有人玩“假山攻防战”游戏。他屏息凝神,七拐八绕,迅速转移到假山二层,潜伏在高处,悄悄从山石缝隙间往下看:“是谁?”周筱彤胆战心惊问,她是柔媚精致的长相,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楚楚动人,此时不情不愿中还带着几分怨恨。 “姑娘放心,没人。”心腹侍女安慰:“多半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咱们走吧,别让二公子久等。”她伸手欲搀扶,周筱彤却久久没回应,低头沉思。 “姑娘,走吧。”侍女又劝:“您这样才貌、这样家世,还怕什么呢?” 周筱彤幽幽叹息:“你懂什么?”她强打起精神,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抬手靠着侍女,主仆二人轻盈离去,那侍女手上还提着个食盒。 容佑棠皱眉:她怎么也来了?难道周家又给她压力、叫她来接近病秧子……瑞王殿下?还带了药?总该不会是春药吧? 发什么疯! 容佑棠疑虑丛生,有心想跟去瞧瞧,可庆王有令:景平轩的出入由瑞王说了算,瑞王不同意,就谁也进不去。 刚才周明宏已获允,周筱彤该不会也得到允许了吧? 容佑棠略思考片刻,疾步快走,去找九皇子。 片刻后 满脑袋毛茸茸短发茬的赵泽安兴高采烈将车压住对方的将,大声宣布:“赢了!” “九殿下的棋艺越发精进了,每天琢磨效果挺不错啊。”容佑棠笑着夸赞。 赵泽安随手摸摸头顶,无奈道:“天天闷在屋子里,只能看看书、下下棋。我哥说得等天暖了,才可以出去玩,那还有个把月呢。” “新皮肤很幼嫩,容易受刺激,等彻底长结实了,想怎么玩都行。”容佑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遂开口:“好了九殿下,明日国子监开课,我得回家准备准备。不过,只要有空我就会来讨教棋艺的。” “哦。”赵泽安有些不舍,但很能理解,还鼓励道:“进国子监读书是好事啊,你以后一定会高中状元的!” 容佑棠大方笑说:“愿承您吉言。”顿了顿,他扫视一眼棋盘旁边堆着的书,提议道:“这些山水游记和边塞轶闻挺有意思的,如今瑞王殿下也在休养,何不给他送去几本闲书?既可怡情放松,又能打发时间。” 赵泽安眼睛一亮:“对哦!我倒没想到这个,四哥养病,我本应探望才是,可惜不能出门。小豆子——” “不用,我正要回家,就顺路送去吧,让小豆子陪您接着下棋。”容佑棠说。他没法跟小孩子讨论“男人女人、春药”什么的,何况也不确定,只能想法子去探探情况。 “也行吧。”赵泽安欣然同意,他认认真真挑了五六本认为最有意思的,交给容佑棠说:“替我问候四哥,若喜欢,这样的书我还有很多,请他尽管拿去看。” “好!” 于是片刻后,容佑棠果然获允进入景平轩,他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赵宜琳也在。 “见过长公主殿下。” 赵宜琳这次倒没发难,她随意一挥手,频频朝门口张望,心不在焉问:“你来干嘛?” “九殿下给瑞王殿下送书来了,并转达问候——”容佑棠还没说完,赵宜琳就倏然起身,不管不顾抢过书,不容置喙道:“我送去就行!”她疾步朝兄长卧房走,心想:那小贱人进去半天了,周家兄妹怎么还不走?我哥简直吃错药了,那般抬举他们! 容佑棠紧随其后,理由是需要代九皇子当面问候关心兄长。 几人风风火火走到瑞王卧房,门是虚掩着的,赵宜琳径直踏入,娇声呼唤:“哥,小九托我给你送来几本书——啊!!! 第48章 长公主的愤怒喊叫把紧随其后的容佑棠吓一大跳,心说:不会吧?我算着时间过来的,难道周筱彤已得手了?好大本事! 然而当他匆忙几个大跨步进去时,却出人意料地看见: “你干什么?不要脸!” 赵宜琳像护犊的凶悍母老虎似的,冲过去将弯腰贴近兄长的周筱彤撞开,撞开还不算完,又使劲推搡一把,直把惊声哀唤的周筱彤推进—— 二皇子怀里。 “宜琳!”二皇子慌忙把表妹扶稳站好,然后板着脸训妹妹:“你这又是干什么?为何总跟周家表妹过不去?” 周筱彤手里攥着丝帕,优雅行礼,怯生生道:“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公主万福。方才民女是见瑞王殿下进药呛咳,所以——” “我哥不管如何,都有身边的人伺候,用得着你献殷勤?”赵宜琳怒不可遏,抽出自己的帕子,硬塞进兄长手里,霸道曰:“哥,用我的!别理她,不安好心又厚脸皮。”在赵宜琳心目中:除父皇外,兄长就是人世间第二好的男人,必须要顶顶上好的姑娘,才算勉强配得上。可她悄悄观察这么多年,愣是没发现京城有配得上兄长的名门闺秀!正暗自苦恼时,周筱彤竟死皮赖脸地贴上来了!赵宜琳压根瞧不起,气得比自己被周明宏觊觎还要气……三个姓周的,大的不熟悉,小的两个,一对儿癞蛤蟆! 呸,还周筱彤呢,分明是周蛤蟆! 赵宜琳的眼睛鄙视人时是相当欠揍的。她一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却没几个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眼色看,所以她也没机会醒悟自己的脸色眼色给别人带去何种感受。 “另外,什么叫我跟她过不去?”赵宜琳受到巨大侮辱般,气冲冲对二皇子说:“二哥,难道不是周家兄妹整天找理由在我和我哥眼前晃?我们绝无可能去找他们的!” “你——”二皇子顿时尴尬,自认为再聪明绝顶的人,也拿心直口快出门不带脑子的妹妹没办法,总不能跟她争吵。二皇子深呼吸,拂袖扭头道:“四弟,你倒看看她!” “宜琳,不是叫你待会儿再进来吗?”瑞王慢条斯理道,认真把手帕归还妹妹。 男女大防,哪怕是亲兄妹。这点容佑棠看得清楚:男人真正尊重在乎哪位姑娘时,会处处为对方着想,绝不会使用其贴身手帕,或者其它物品。 瑞王坐在太师椅上,头戴白玉嵌红翡的亲王冠,月白中衣领子竖起,霜色外衫流银夹金织锦挑绣大片祥云瑞兽图案,宽袍缓带,气度非凡。他坐在那儿不动,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赵宜琳委屈道:“凭什么他们都可以进来,我就要在外面喝茶?” “你这性子,我担心你冒撞贵客。”瑞王的嗓音清朗清澈,犹如深山溪涧流淌。 “哼!”赵宜琳从鼻子里喷出一个音,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对所谓“贵客”的鄙夷。 “三位请多包涵,她并无坏心,只是嘴上不饶人。”瑞王歉意道,他眼风一扫,状似不经意般扫到容佑棠,笑问:“你怎么来了?” 这问话奇怪,明明才见第二面,他却说得老熟人一般。 容佑棠忙恭谨道:“参见瑞王殿下。”并顺势转达了九皇子对兄长的关心问候。 瑞王今日气色好多了,唇微微染上血色,只是脸仍玉白。他温和问:“小九可好些了?伤口如何?” “回瑞王殿下的话:九殿下正在康复当中,伤口有大夫日夜换药看护,无碍。九殿下说等哪天能出院门了,就立刻来看您。”容佑棠说话的同时,早已将四周打量数遍:那食盒放在墙角高几上,现场也没谁表现出异状。 太好了,周家还没得手! 赵泽琛点头:“回去转告小九,让他好好养伤,本王或许今晚就去看他。” “是。” 这就该告退了。 容佑棠磨磨蹭蹭,有心想留下来,他略思考片刻,又开口:“瑞王殿下,九殿下给您挑了一些山水游记与边塞轶闻的闲书,他说有几处您应该会感兴趣的。” 瑞王笑眼乌浓,竟是一双桃花眼,唇红齿白,眉发如刀裁,丰神俊逸,把旁边躲在表哥身后的周筱彤看得呆了:其实所有人都被闪了一下眼睛,生得好看的人笑起来总是引起瞩目的。 “是吗?”赵泽琛轻声道:“真是难为九弟费心。本王身为兄长,本该多关心幼弟才是,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也没办法啊。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自身无法选择。落地就患心疾,一生苦痛,放在谁身上都是大不幸。 容佑棠很同情,好声好气宽慰、岔开话题道:“九殿下正说闷在屋子里无聊,您若是去探望,他不知高兴得怎样呢,定会向您讨教棋艺的,他最近整日琢磨棋谱。” “哦?那么等九弟大好之后,学问棋艺怕是该刮目相看了,从前他下棋总是和对手细细商量,童真有趣。”赵泽琛愉悦勾唇微笑,从胞妹手中抽出一本书。 呃,九殿下现在和人下棋也是商量着的……容佑棠低头忍笑。 “《贺达斡尔游记》?这是写什么的?”瑞王修长白净的手指掀开扉页。 容佑棠能名正言顺留下来了! 这些书都是九皇子的,那小孩儿因为哥哥远在西北,想象不能,只得搜集书籍解惑。容佑棠也好奇,两人时常一起看、一起交流讨论。 “回瑞王殿下:贺达斡尔是西北贝布伦荒原深处的一条河流。冬春干涸、仅剩几个湖泊,夏秋丰沛、鱼虾肥美,沿河居住着我国几个游牧民族,他们的衣服全由兽皮所制,其中有鱼皮——” “啧,好恶心!”赵宜琳撇撇嘴:“鱼皮多腥臭啊。” 瑞王暼一眼妹妹,后者悻悻然,随即端庄坐好,翘起涂着鲜红蔻丹的尾指,慢悠悠拿杯盖撇茶沫。 哈哈哈,你也有怕的人! 容佑棠简直想击掌以示幸灾乐祸,可惜不能,只好继续讲述边塞风光。 聆听好半晌后,瑞王把那书放到一边,表示要细看,吩咐侍从:“看座,给他上茶。” 容佑棠道谢后落座,和周明宏面对面,对方很沉默,脸上的笑容凝固太久,像带了面具般虚假。 “老三家的这个小厮,倒是挺机灵,模样也顺眼。”二皇子颇有些欣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听着应该是读过书的?” “可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宜琳小声嘟囔。她这回倒不是在讥讽,而是说的真心话。 容佑棠假装没听见,疏离回应道:“姓容,略识得几个字。” “原来是小容啊,之前老三带你出来见客时,就想问问了。”二皇子笑得眼底充满隐晦暧昧,以及几分不屑鄙夷。 容佑棠忍耐着,一律当作没看见。虽然昨晚庆王“喝醉了”突然……有些失控。但他仍是欣赏敬佩对方的,打从心底里认为庆王是皇子中唯一堪称文韬武略、踏实果敢、正直强大的干将! 你有什么资格鄙视庆王殿下?你个养尊处优只知道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的小人。 容佑棠回以更深层次的不屑鄙夷,他把庆王放在了必须维护、值得维护的位置上。 室内一阵静默,气氛凝滞。 周筱彤惴惴不安,她不由自主用余光看了好几次角落里的食盒:原计划本是他们兄妹先到,二皇子随后到,想方设法让瑞王落单,以伺机行事。 二皇子及其心腹其实都有些托大轻视:就瑞王那样病弱的身体,还能活几年都难说,名门贵女不会嫁,哪怕贪图王妃头衔、贪恋瑞王相貌,也因为家族怕被世人嘲笑卖女求荣而放弃——至于更低级的家族,则是没有资格。 周家的门第其实很尴尬:说高不高。周仁霖出自寒门,读书入仕,本身没有任何背景;但说低也不低。周仁霖妻子是平南侯的嫡次女,侯门千金,其嫡姐又是皇后,娘家势力雄厚。 因此,周筱彤在京城贵女圈中行走时,总免不了有人捧她外祖家、踩她父亲。年轻姑娘们总有不合,甚至有暗讽周筱彤父亲“靠脸吃软饭、攀女人裙带往上爬”之类的。 我一定要嫁得比你们都好!这是周筱彤最大的夙愿。 她原本一心一意想嫁给表哥,孰料皇后姑母却从中阻挠、决意为儿子求娶能助力夺嫡的媳妇,明里暗里几次敲打告诫,把周筱彤气恼羞辱得怨恨不已……几番挣扎才振作起来,只得改变主意,挑挑拣拣后发现:大皇子是姑母死对头,嫁不得;三皇子背靠定北侯府,他的亲表妹郭蕙心早泄露心思,庆王又嗜血暴戾,不能嫁;五皇子醉心琴棋书画、痴迷吟诗作对,毫无进取之心,注定没出息,嫁不得;双胞胎六七皇子就算了,同样不会有大出息;宫女生的八皇子就更算了,跟了他连低嫁都不算,应该叫贱嫁!九皇子还是个孩子……就只剩四皇子瑞王。 周筱彤本不情愿的,哭哭啼啼许久,但见过几面后,她却渐渐感受到了瑞王的好:举世少有的俊美、温文尔雅斯文有礼、正派稳重——除了是个病秧子、另外有个刁蛮妹妹之外,其实挺不错的。 皇子中只有两个亲王。跟了瑞王,今后不管谁上位,动谁也不会动安分随时的瑞王。瑞王妃虽不是最尊贵的,却一定是最安稳无忧的。 一想到点心里下的药,周筱彤就忍不住娇羞,脸飞红霞,低头悄悄抬眼皮看瑞王。 “还真有些意思。”赵宜琳随手翻阅几下《贺达斡尔游记》,颇有兴致,自顾自宣布:“哥,我要看这本。” “随你。”瑞王一脸的纵容疼宠,轻声教导:“多看些好书,陶冶心性。” “哼。”赵宜琳单手托腮,懒洋洋抓着容佑棠问了又问,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 容佑棠一边耐着性子解答,一边把在场某三人眼里的细微烦躁都看在眼里,心里暗乐:哈哈,我们就是不走,看你们怎么办! 第54节 这时,庆王府管家求见,瑞王没有不允的。稍后,管家进来,一一行礼问候,并周到细致地表示:“景平轩的东暖房里头栽种不少花草,是淑妃娘娘生前亲自布置的,如今开了好些兰花。我们殿下说您若是觉得闷了,可去观赏一番,权当散心。” 赵泽琛叹息:“真是太给三哥添麻烦了。” 管家忙关切宽慰不迭。 “哥,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赏花去吧?”赵宜琳把书丢开,抓住兄长胳膊撒娇晃悠。 瑞王不置可否,被晃得皱眉。 二皇子却如蒙大赦,兴致勃勃问管家:“你们这儿竟还有暖房养着花?在哪儿呢?四弟,既然宜琳喜欢,那就去走走吧,反正是暖房,大夫不会阻拦你的。” 容佑棠是知道那个暖房的。九皇子未受伤前,隔三差五就进去逛几圈,偶尔跟兄长怄气了、被夫子责罚了,也会跑进去躲着,等待兄长关心。 赵泽琛被几个人联手劝:但管家是奉庆王之命切实关心,其余几人却别有用心。 好半晌 瑞王勉强同意,严肃告诫道:“那暖房是已故淑妃娘娘留给三哥和九弟的,意义重大,观赏可以,但切勿损坏一花一叶。” “知道!”赵宜琳欢快起身,不由分说地推着兄长出去:“走啦,我陪你去赏花散心,换个地方透透气也好呀。”她悄悄扭头,射出两把眼刀子,试图逼退周家兄妹,可视线却被二皇子截住,本想发作的,又不能总让亲哥烦扰,于是只得强行忍住。 容佑棠和周筱彤同时落后几步。 容佑棠慢吞吞收拾那堆书,仔仔细细抚平所有褶皱,码得整整齐齐,绣花一般。 周筱彤和侍女心急如焚,脚步慢得不能再慢了,可就是架不住有人故意磨蹭!今日情况一变再变,计划眼看无法实施,必须想办法销毁那些点心,不拘如何,反正堂堂庆王府,少几口吃的也不会有人在意。 姑娘,怎么办? 侍女忐忑紧张,用眼神询问。 眼看就要走出小厅,周筱彤攥紧手帕,又用余光扫视容佑棠,暗骂:好讨厌的小厮,他怎么还不走,坏我大事—— 咦? 周筱彤忽然有些疑惑,眯起眼睛: 容佑棠侧身,低头整理书籍,神态闲适恬淡,侧脸线条……看着莫名熟悉?尤其鼻尖下巴一线,好像、好像—— 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不要脸!”借故返回为兄长拿披风的赵宜琳压低声音,厌恶道:“看见长得俊的就这样直勾勾盯着!”然后她又对容佑棠说:“小心了,这女的刚才偷偷看你哦。” “……”容佑棠心念一动,忙换了个角度站着。 她是觉得我碍眼、还是认出我来了?周家两兄弟都认不出我,她应该只是觉得我碍眼碍事吧? 容佑棠“溺亡”前,长到十二三岁都还是稚气矮瘦的男孩体态,苍白虚弱,黄毛小孩子,各方面都没长开。他自己一个模样,跟父母、尤其跟周仁霖毫不相像。因此周仁霖甚至怀疑其来历,前世直到容佑棠十四五岁上忽然抽条、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长开,最终像极了其母舅时,周仁霖才终于打消疑心。 外甥随舅,可周家只有周仁霖才知道容佑棠外祖家的长相。 赵宜琳傲慢负手,绕着周筱彤踱步,冷笑:“哼,你别是又想故技重施,跌进哪个男人怀里吧?” “民女不明白公主说的什么。”周筱彤恨得指甲掐进掌心,恨极屡次狂妄羞辱自己的长公主。上次弘法寺事故时,她多么多么希望卓恪能得手啊——像赵宜琳这样的泼妇,活该被卓恪糟蹋! “你不明白?”赵宜琳讥讽嗤笑,厉声道:“本公主警告你:若再敢纠缠我哥,定叫你好看,简直不要脸!看来,平南侯府的家教实在不行,教出你娘那样贪恋臭男人皮囊的,又教出你这样自荐枕席的——” “公主!”周筱彤眼眶红肿落泪,拿帕子捂脸,哭泣道:“求公主高抬贵手,饶民女一命吧,您这样说,民女有何脸面——” “要死回你家去!”赵宜琳轻蔑打断,她揪玩着发梢,一个旋身、裙摆飘扬,恶意满满道:“吃药上吊,跳井沉湖,法子多得很。只怕你舍不得死,哈哈哈~”紧接着,她倏然又收起笑容,戾气十足道:“少装模作样,本公主不吃这套!你真当自个儿的天仙、哭一哭就能让男人都拜倒裙下?简直可笑!” 精彩,实在精彩!容佑棠叹为观止,假如真是在看戏,他肯定会吆喝打赏的。 周筱彤只比容佑棠大两个月却还未定下人家,她恐慌焦急,越发不择手段,一心想嫁入皇室,让京城贵女刮目相看。 没想到却碰上刁钻刻薄蛮横的未来小姑!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不能有半分不敬,否则赵宜琳敢当场发作,撕破脸皮大肆吵闹。 “公主饶命。”周筱彤被逼到屏风后,她咬咬牙,扑通跪下,忍辱负重道:“您大人有大量,民女自知卑微,岂敢有分外之想?” …… 屏风隔断后只剩容佑棠一个人! 他快速扫视四周后,立刻轻手轻脚过去,揭开食盒,看见里面是一碟子几小块山药枣泥糕。容佑棠来之前就打听过,周筱彤是到了庆王府之后,借故进入膳房,与厨娘一道做的点心,说是向瑞王兄妹赔罪。 容佑棠不清楚周家的具体谋划,但就是不想让周筱彤称心如意!时间紧迫,屏风后就有人。他急中生智,拽袖子包住手,简单粗暴,直接将碟子倒扣,几下把点心碾得稀烂变形,再飞快盖好食盒。 整个过程仅用几个呼吸时间。 这下瑞王肯定不会吃了。 容佑棠恶作剧得逞,步伐轻快地回家,与家人一起,高高兴兴打点行装,热切讨论明日国子监的开课。 与此同时,个把时辰后,瑞王一行自暖房赏花回来。 喝茶闲聊时,还是赵宜琳随口问起:“那什么东西啊?搁半天了都。” 周家兄妹和二皇子心惊肉跳,半晌没答话。这个院子全是庆王和瑞王的下人,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处理食盒。 还是瑞王淡笑解释:“周姑娘做的点心。” 赵宜琳立马撇嘴。 瑞王耐心道:“姑娘家学学厨艺只有好处,贤惠——” “哎呀!”赵宜琳托腮娇嗔,忿忿不平,朝身后使个眼色,侍女随即把食盒端到桌上。 周筱彤死死捏着丝帕,仓惶望向弟弟,周明宏也屏住呼吸,下意识看二皇子,后者却低头喝茶,拒不回应。 “会下厨有什么了不起的,谁家穷得用不起厨娘么?”赵宜琳嗤之以鼻,命令道:“打开瞧瞧,本公主也见识见识贤惠——啊哈哈哈哈哈~”赵宜琳突然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揭盖的侍女也是惊愕失色,尴尬忍笑。 “哈哈哈天呐,这就是所谓‘贤惠会下厨’的好姑娘?”赵宜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筱彤却脸色惨白,僵硬坐着,绝望想:长公主竟能看出点心有问题?倒是我小瞧她了。 “成何体统?安静些吧。”瑞王阻止胞妹。他离得近,顺势也看了一眼,但丝毫未失礼失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淡泊清冷。 “你们看看,这做的什么点心啊?”赵宜琳把食盒拎起来一倒,点心连着碟子掉在桌上,黏糊糊红白的一坨。 “啊?!”周筱彤倏然起身,眼神发直,惊疑不定看弟弟和表哥。 “啧,好恶心。”赵宜琳拿食盒拨弄山药枣泥糊,笑得钗环乱晃,冷嘲热讽:“据传你不是琴棋书画、针线厨艺、烹茶插花样样精通吗?原来这水平的厨艺就叫‘精通’啊?”她扭头对兄长说:“哥,那我也可以,改天也做糕点给你吃!” 长公主的嬷嬷侍女们纷纷低头,掩饰嘲笑。 “怎么会这样?!”周筱彤失声惊问。 这简直比春药事发还要难以招架!因为她下功夫苦学多种本领,包括厨艺,在贵女圈中一贯引以为豪——岂料今天却出了这样大的丑,还是当着表哥与瑞王的面! 丑陋点心堆在桌上,任人观看。 心高气傲的周筱彤仿佛挨了几十个无形的耳光,脸颊羞得红肿,脸红到眼睛里,委屈哭出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公主,就算你讨厌我,也别拿点心出气呀!这算什么呢?” 第49章 “你放肆!”赵宜琳莫名其妙被质疑、被冤枉,勃然变色,怒火中烧,扬手就是清脆响亮一耳光“啪”地甩过去,将周筱彤扇得大哭出声,赵宜琳厉声呵斥:“本公主稀罕动你的破点心?甚么东西,喂狗都不吃!” 奶娘刘氏看看瑞王脸色,立即为长公主解释:“周姑娘,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且不论满口不敬的‘你我’,我们都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公主金枝玉叶,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绝无可能动你做的点心!请慎言!” “二哥,看看,看看你的好表妹!”赵宜琳震怒,随手又抄起茶杯掷过去。 “啊——”周筱彤慌忙拿帕子掩面。但茶杯被二皇子挥袖挡开,他忍耐着,面无表情:“宜琳,你该消气了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究竟还想怎么样?” “哥,哥,你说话啊,他们全都欺负我。”赵宜琳发作一通后,扑坐在兄长身边,又气又急又憋屈——她清楚自己是被冤枉的,可问题是旁人不信!这事儿说给十个人听,估计有九个半会认为周筱彤被欺负了。 谁让长公主声名远扬呢? “你先擦擦脸,喝口茶,别动气。”瑞王安慰妹妹。他沉吟半晌,一时间无法确定:宜琳当然不可能亲自动手碰点心,但以她的性子,指使宫女嬷嬷对付周家人是很有可能的。那么,点心到底是谁做了手脚?总不能是周家人故意为之、意图激怒宜琳失态吧?他们想搏得什么? 周筱彤哭得已不是梨花带雨,而是瓢泼大雨,但仍极力端着仪态,凄楚动人。她十分悔恨失言,导致骑虎难下,焦虑想:那点心是有问题的,不管为什么变成这样,本应想方设法糊弄过去——都怪那些贱人讥讽嘲笑,才让我一时失了分寸,自乱阵脚。 二皇子心里痛骂表妹争无谓闲气、节外生枝,站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不过一碟子点心而已,看你们俩闹的,忒不像话!这种点心太软糯,估计是在食盒里磕碰变形的。”说着给周明宏使了个眼神。 “请公主恕罪。”周明宏只得拉着周筱彤,歉意道:“家姊一心想亲手做糕点向几位殿下赔罪,孰料弄巧成拙,让诸位见笑了。” 周筱彤迅速恢复冷静,柔柔跪倒在瑞王跟前,只说得一句:“请殿下恕罪。”而后就哭得泪湿丝帕,楚楚可怜。她腰背挺直,伸着修长脖颈,头微垂,身姿曼妙。 “周姑娘,起来吧。”瑞王略抬手。他蹙眉,觉得心口微微的不适:这屋里太喧闹了,乱糟糟的,他的病最忌劳累烦扰。 二皇子顺势搀起表妹:“你们姑娘家就是这样,丁点儿大的琐事,就哭的哭、喊的喊,不过几块糕点罢了。来人呐!” “在。”庆王府的内侍从门外应声。 “赶紧把这乱七八糟的收拾了!另外,叫厨房多多地做几笼点心来,给姑娘们随便玩儿。” “是。” 收拾清理,是下人的份内事。几个侍女内侍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地把山药枣泥糊连着食盒碟子收走,并换下桌布,快步离开。 赵宜琳怒气冲冲坐着,被奶娘和心腹宫女轮番安抚宽慰,仍恶狠狠瞪周筱彤,她何曾受过这样无辜冤屈的气?恨得咬牙切齿。 “哭哭哭,你还有脸哭!”赵宜琳呵斥:“装腔作势过头了吧?不会厨艺做什么点心,失败了竟敢赖到本公主头上,简直匪夷所思!谁给你的胆子?” 周筱彤半句不还嘴,只是低头冲着瑞王默默流泪。她看见脏污糕点已被收走,料想只要离开众人视线,表哥的人就会想办法将其彻底销毁,神不知鬼不觉。于是便安心了,又恢复端庄娴静的神情。 “好妹子,别闹了。”二皇子状似头疼地摆手:“你看看你哥!四弟,没事吧?可是被吵得不舒服?”二皇子关切询问,顺势一叠声地喊:“御医呢?大夫呢?” 赵宜琳忙收敛脾气,凑前细细端详兄长气色,随即紧张道:“哥,你起来活动了这么半日,赶紧歇会儿吧。来,我扶你。”紧接着她又扭头斥责周家兄妹:“你们还不走?想赖到什么时候?滚,以后不准再来!” “宜琳,你失礼了。”瑞王轻声提醒。他唇色渐白,今天确实太过劳心费神。 “好好好!”赵宜琳胡乱点头,苦着脸告饶:“哥,咱们不理他们了好吗?好好休息,否则三哥回来又该骂我打扰你了,他总是凶巴巴的。” 瑞王虽身体不适,但仍不忘歉意道:“二哥,失陪了,劳烦你——” “嗳,亲兄弟这么客气作甚!”二皇子巴不得病秧子弟弟快回去躺着,大包大揽道:“这儿我会处理,你尽管放心歇着!” 瑞王朝众人礼貌点点头,这才被簇拥着回卧房。 一刻多钟后,周筱彤终于登上回家的马车。 马车宽敞豪华,心腹侍女低眉顺目,蹲坐小马扎,大气不敢出。周筱彤斜倚软垫,面若寒霜,满脸煞气,心事重重。她闭目养神,侧望显得下巴过尖,左脸颊被长公主掴的巴掌印红肿。 吱吱嘎嘎,马车行走在京城街头。 前面岔路忽然蹿出几个顽童!他们蹦蹦跳跳嬉戏打闹,你追我赶跑进巷口。幸亏车夫及时勒马,马车堪堪停住,却让周筱彤险些顺着惯性跌落软垫—— “姑娘!”侍女顾不得自己额角磕在车壁上,赶紧去搀扶周筱彤,措手不及之下,衣袖不慎扫到对方左脸,侍女大呼糟糕,正要跪下告罪时,只见刚坐好的周筱彤抬手就是重重一巴掌,“啪”的清脆甩在侍女脸上,从牙缝里吐出字,冷冷问:“连你也敢嘲笑我?” 周筱彤长到十七岁,还算顺风顺水,直到遇上长公主——她这段日子受到的屈辱比前面十七年加起来都要多。 第55节 “不敢,奴婢不敢。”侍女扑通跪倒,想哭却不能哭,反复求饶:“姑娘恕罪,奴婢怎么敢?长公主欺人太甚,百般折磨——” “闭嘴!休再提那贱人半个字,否则仔细你的皮!”周筱彤憋了满腔愤懑怨恨,瞬间爆发,伸手在侍女身上狠命掐,将对赵宜琳的不满发泄出来。 凭什么?她凭什么那样对我?周筱彤铁青着脸,想起来都气得哆嗦。 哼,刁蛮泼妇,哪天嫁到我周家来,你才知道怎么死!出嫁从夫,就算你是公主又如何?周筱彤越是想,面目就越狰狞、手上就越用力,沉默地歇斯底里。 “姑娘、姑娘饶命,饶命,奴婢说错话了,姑娘饶命。”侍女小声求饶,她强忍躲避的本能,规规矩矩跪着承受。 周筱彤胸口梗着一大团黑气,整个人阴沉沉。 半晌,马车继续前进,窗外传来周明宏的声音: “姐,没事吧?刚才险些撞伤几个淘气小鬼。” 撞死得了,反正是他们找死! 周筱彤深呼吸几下,才柔声开口:“没事。街上人多,慢些吧,我们又不赶时间。” “我知道。”周明宏骑马走开。 周筱彤闭目调息许久,面庞才恢复常态。她顺手拔下一根玉簪,递给侍女,后者知道这事暂时算过去了,忙磕头道谢。 “起来吧。”周筱彤重新靠着软垫斜倚,若有所思,闭目养神。安静许久后,才冷不丁发问:“你看他眼熟吗?” 侍女茫然抬头,小心翼翼问:“奴婢愚蠢,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位?” “罢了。”周筱彤摇摇头。她自诩记性尚可,可惜当年事发后,全家随父亲外放西川,三年时间,同龄人从十三四岁长成十七八岁、容貌多半变化不小,加之京城年年涌现不少新贵,回京短短两三月,她出席众多宴会,新朋旧友一大堆,记岔了也是有的。 ——也许那姓容的小子是哪家新贵之后吧,之前与对方或其家人打过照面也未可知。 周筱彤猜想,自回家寻父母哭诉不提。 但这一场闹剧,远未结束。 赵泽雍直忙到中午才回来,管家匆匆迎接,脸上却不像往常那样舒展欢喜,而是十分凝重。 “何事?说。”赵泽雍大踏步地走。 管家欲言又止,明显为难。 “小九和四弟如何?容佑棠呢?”赵泽雍大方坦荡问起,随口猜测:“是长公主使性子了?” “九殿下和瑞王殿下身体无碍,正在用膳。明日国子监开课,故容公子回家准备去了。长公主——”管家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赵泽雍意料之中地点头,提起那人就心情大好,眼底浮现笑意。但一想到赵宜琳,他就有些头疼,边走边说:“不必忌讳,据实上报即可。她今日又怎么了?” “殿下,兹事体大,您这边请。”管家压低声音道。 赵泽雍有些诧异,但依言朝自己的书房走,那里是整个庆王府守备最森严处,堪称铜墙铁壁。 宜琳究竟何时才能懂事? 赵泽雍虽头疼,却并未太过担心,面色如常,以为多半是妹妹骄纵任性、吵闹撒脾气。 下一刻,管家呈上一小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点心,谨慎详细禀明了事件经过。 赵泽雍整个人定住,难以置信地皱眉: “这点心里有……春药?” 管家郑重点头:“正是,悄悄请府里信得过的老大夫验过的,错不了!多亏收拾桌子的丫头警觉,她本想将这些脏污糕点交由厨房处理,半途却遇见二殿下的人套近乎,神态有异,她就留了个心眼,悄悄拿手帕抠些藏着交给老奴。” 赵泽雍无言以对,失望至极,摇头:“二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四弟的身体怎禁得起这种药?若真有意撮合,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相看,何必出此下作诡计?” “老奴也想不通。”管家想了想,又试探着禀告:“还有,容公子——” 赵泽雍神色微变:“他怎么了?有话直说!” “是。”管家又更凑近些:“其实只是猜测。今日老奴带人带人修葺中庭曲廊拱顶时,容公子带着几本书,说是替九殿下送给瑞王殿下解闷用的,聊来聊去,提及景平轩内的暖房……他离开后,老奴想起您吩咐过允许瑞王殿下出入花房,所以就去景平轩邀其观赏新开的兰花。” 赵泽雍哑然失笑,大概猜得出容佑棠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殿下,今儿闹得可厉害了。”管家唉声叹气:“您是没看见,因为这点心,长公主和周姑娘……争执得厉害。” “唔。”赵泽雍略思考片刻,吩咐道:“切莫声张。今后要是周家再来人……若是求见四弟的,仍由他自行决定。” “是。” 赵泽雍随后照例先去探望胞弟,紧接着去了景平轩,与瑞王同进午膳,兄弟二人密谈半个时辰方散。 —— 顺手坑周筱彤和长公主一把,出了两口恶气,容佑棠相当神清气爽,骑马哒哒哒轻快跑回家,走路都带风。 午膳后,容父比谁都激动欣喜,带领管家打点儿子的行装,事无巨细地询问核查,兴师动众忙了两个多时辰。 容佑棠困倦地打个呵欠,哭笑不得,看着整理好的几大包行李,委婉道:“爹,我不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是去读书。国子监有规定,像我这样离得近的,要回家过夜,把稀缺寝室让给外地学生,只给一张午憩床铺而已。” “有床难道不用铺盖吗?”容开济自顾自高兴地忙碌:“现还是二月,天冷,被褥是多些。放心,明天管家送你——” “您不一起?”容佑棠挑眉问。 容开济表情凝滞片刻,又很快恢复,豁达道:“爹就不去了,免得你没开始读书就——” “爹啊!”容佑棠一头栽倒床上,尊重表示:“您不想去,就不去;您想去,咱们就一起。明日只是入学造册、熟悉环境而已,后日才安排夫子宣讲。我已经邀请了叔公和卫大哥他们,明儿中午,咱们全家人去醉月楼吃饭!” 坎坷半生,容开济若是想不开,也活不到现在,他并不自卑畏惧,却处处担心给孩子带去负面影响。比如最初想入岳山书院、拜卫正轩为师时,以容佑棠的学识,本可以的,卫正轩却私心不喜其犯官之后的太监养父,故多番推拒。 管家李顺深知容父心思,在旁打趣道:“少爷这是撒娇呢,老爷就哄他一回吧,亲自送他进学,咱也去瞧瞧国子监长什么样的,回头亲朋好友问起才有话说啊。” 容佑棠恳切凝望,眼神清澈明亮。 容开济最终笑着点头:“那咱们一起去。” “好!”容佑棠眉开眼笑,从床头滚到床尾,不自知又一个呵欠。 已是傍晚,天快黑了。 “昨晚怎的喝那么多酒?”容开济关切皱眉:“头疼啊?” 没有多喝,只喝了两杯梅子酒,但是…… 容佑棠一想起来就耳朵发烫,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不疼,只是困。” “行吧,就这样,收拾好了!”容开济满意宣布,嘱咐道:“困就睡会儿,晚些起来吃饭。” 容佑棠卷着被子面朝墙壁,含糊答应一声:“哦。” 管家和容父把行李拿到外间桌上堆着,开门出去了。 室内只剩容佑棠自己。 他蜷在温暖棉被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回忆起昨晚,心突突地跳。虽尴尬窘迫、还挺生气,但不可否认,又有说不清楚的愉悦快感:亲昵拥抱、唇齿纠缠,那悸动滋味像神秘禁药,摄人魂魄。 庆王强悍果断,硬生生搅乱了容佑棠的心神。 我到底在想什么?简直胡思乱想……还、还那么不正经! 容佑棠自我训导:赶紧睡吧,过几天忙起来就忘光了。 翻腾好一会,他才迷迷糊糊入睡。 与此同时,从北郊实地勘察回城的赵泽雍一行骑马经过东大街。 他家的布庄就在这条街上? 赵泽雍心念一动,控马缓行,左右扫视,片刻后—— “容氏布庄”四字招牌映入眼帘。 赵泽雍莞尔,下意识朝里看:铺面挺大,五颜六色的布匹一捆捆码得十分齐整,排列得满满当当。两三个客人正挑选面料颜色,年轻伙计眉眼带笑地介绍讲解,柜台后隐约可见有个人——是他吗? 赵泽雍越来越慢,最后勒马。 “饿死我了。”郭达有气无力地瘫坐马上:“表哥,快点儿,回家吃饭,你看什么——”郭达顺着一看,慢吞吞念:“容氏布庄?” 郭达眼睛一亮,倏然坐直,兴致勃勃问:“这是容哥儿家的吧?” “不确定。” “进去问问就知道了。走,去他家蹭顿晚饭吃,咱们吓那小子一跳!”郭达说着就跳下马,大刺刺朝铺面走,完完全全不拘小节。 正合我意。 赵泽雍也下马,吩咐一个亲卫回王府传信稍晚回家。 “掌柜的?”郭达进门就吆喝。 管事江柏一眼看去就知道郭达非富即贵,忙笑容满面从柜台后绕出来,热情周到地招呼:“这位大人里边喝杯茶,坐下慢慢聊,不知小店可有您看得上眼的?” 随后进来的赵泽雍有些失望:不是他。 “哟?”江柏又热情招呼赵泽雍:“这位大人也请里边喝茶,来,里边请。” “唔。”赵泽雍身着玄色便服,负手踱步,仔细打量,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惜字如金,不像客人,倒像巡视铺子的大掌柜。 江柏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对方带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他忍不住想:来砸场子的么? 结果郭达随后就问: “你们掌柜可是姓容?” 江柏蓦然紧张起来,谨慎道:“您有什么需要告知——” 此时,管家李顺从布庄与容宅相连的后门走来,满面春风地通知:“诸位,咱们家少爷明日入读国子监,此乃大喜之事!少爷一贯慷慨,已定了醉月楼的席,明儿中午大家都去哈——”李顺剩下的话在在见到庆王之后消失在喉咙口,他慌忙喊住欢呼雀跃的伙计:“安静!安静!” 紧接着李顺腿一软,扑通跪下:“小人叩见——” “免礼。”赵泽雍制止。 “你家少爷呢?”郭达笑问。 “在、在家里,小人这就去——”李顺紧张得结巴。 郭达忙打断,随口编个理由:“别!你赶紧带路,我们约好了的。” “可、可少爷没说啊。”李顺一头雾水。 郭达完全没觉得这是“别人家”,自来熟得很,径直朝里走,嚷道:“容哥儿在哪呢?” 赵泽雍同样没觉得这是别人家。爱屋及乌,他连皮料堆积的特有异味都自动忽略了,临走前甚至自然而然地吩咐:“你们接着做事。” “哎!”江柏敬畏地躬身相送,转头和伙计们爆发疯狂的热切议论。 他们进入容宅后,同样把容开济吓得不行,贵客到来,他忙请上座,吩咐倒茶、催促多准备饭菜,人手不够,还火速去铺子里搬救兵。 第56节 “二位贵客请稍候,草民这就去叫醒棠儿——”容开济步履匆匆。 赵泽雍却起身阻止:“本王找他谈些事。” “……好。您这边请。”容开济忧心忡忡,惊疑不定,无论如何猜不出对方来意——肯定有要事,否则庆王不会到访。 此时,一无所知的容佑棠仍安卧在床,睡得香甜。 赵泽雍进屋后,没有关门,他点燃外间烛台,慢条斯理转了一圈,透过纱帐,能看见容佑棠侧身蜷卧,呼吸平稳悠长。 他会欢迎不速之客吗? 一头热血一心一意的赵泽雍这时才回神——昨夜分开后,他同样没睡好,几次想去客房找人,却担心对方无法接受…… 唉,本王唐突了。 隔着纱帐,赵泽雍静静凝视容佑棠许久,心软而踏实,忽然笑一笑,又吹熄烛火,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合上。 片刻后,庆王带着所有人离开,跟到来时一样迅速。 容家人面面相觑,李顺疑惑道:“这、这怎么回事?那位特别饿的郭公子不是说要留下来吃饭吗?” 京城街头 郭达哀嚎:“表哥,为什么不吃完饭再走??” 赵泽雍没说话,目光坚毅: 明天他入学国子监,散学会回庆王府吗?他还欠着两坛梅子酒,必须还! 第50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老天爷也凑趣,二月初六赏了个大晴天。 “到了!”李顺喜气洋洋勒马,跳下马车。 “这就是国子监啊?哇——”李顺掏出帕子擦汗,叹息地惊叹,抬头凝望,啧啧称赞:“嚯!老爷、少爷,快下来看呐,好气派大门!” 国子监正门名唤聚贤门,为汉白玉所造,在灿烂朝阳下耀眼夺目,精致华美,巍峨庄严,整体雕刻繁复文字与图案,门内设有两井亭,对称齐整,自平坦宽阔前庭眺望,隐约可见内甬道有高大牌坊,三门四柱七座,令人油然起敬。 “哎呀,哎哟。”李顺频频压低声音感叹,下意识悄悄抻了抻衣领衣摆、掸掸袍袖并不存在的灰尘,乐呵呵搬运大包行李,喜滋滋地说:“若不是托了少爷的福,我这辈子也看不到国子监呐!虽没本事进来读书,但好歹长了见识,回头街坊邻居问起来,也不至于无话可说,嘿嘿嘿。” 国子监隶属礼部,是成国最高学府,能进来读书的,哪怕学生本人没本事、他家里也必定有本事,出来即有资格被吏部派官。 容开济肃然起敬,腰背挺直地站着,出神遥望“聚贤门”三字,喟然长叹。他本也是朝臣之子,书香门第之后,却在下场前家逢巨变,净身为宦……少时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的岁月,如今忆起,竟恍如隔世般。 容开济喉间发堵、鼻酸涩,掩饰性地抬袖轻咳,满心欣慰自豪中又混着些沧桑无奈。 “爹,好多人啊,真热闹!”容佑棠故意拿话岔开养父永远解不开的心结,笑眯眯道:“昨儿我还觉着您和顺伯给收拾太多东西了,没想到他们更多!” 的确,聚贤一正二偏三门全开,门前排着一长溜监生及其亲友,个个提着大包小包。但略一观察,即可发现人群明显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好些家人家仆簇拥,神态放松惬意,高谈阔论,举手投足间隐带傲慢骄矜,有些正不耐烦地抱怨通行检查太慢;另一部分则没有亲人陪护,他们三三五五站成小圈,亲切友善交谈,一个圈一种乡音,脸上多半浮现兴奋憧憬、踌躇满志之色。 这个容佑棠大概知道:按律,只有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国子监读书。贡生是省州县府从当地选送优秀生员入京深造,不出意外即有真才实学,志向远大;荫生则分成三类:家里有钱的,为例监;家里有权的,为荫监;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为难荫。所以,荫生们素质不一,毕竟他们本就不是靠自己进入国子监的。 那么自然而然的,监生中的贡生和荫生之间,必定有无形、甚至有形的隔阂。 容佑棠十分的汗颜:容家既不够有钱、又无权,他虽凭真本事下场得了个秀才功名,却是凭借庆王才得以入学。 我应该算荫监,是庆王托关系送进来的——殿下昨夜带人到我家做什么啊?爹说他还进卧房了,可为什么没叫醒我?晚上得去王府一趟,问问清楚,别是有要事。 “新开年,地方选送的岁贡生入京,赴今年秋试,自然人多。咱们走吧,去排队。”容开济对这些很熟悉,倘若家里不出意外的话,他长到容佑棠这岁数时、也有可能以贡生身份入京深造的。 国子监是所有生员的梦想。 “哎!”李顺左右手各提着行李,他匆匆往前,挑了离得最近的右偏门,排在人群队尾。 “爹,我来。”容佑棠抢过大包行李,学其他贡生的样子,挎在肩上。 “荐书呢?”容开济小声问,极其严肃地嘱咐:“这个千万千万要保管好!”庆王殿下仁厚爱才,托外祖家定北侯府的名额开具的荐书,千金万金也买不到,堪称无价之宝。 容佑棠拍拍胸膛:“放心吧,我贴身收着的。” “这就好。”容开济调整心情,摒弃感伤缅怀,开始细细教导孩子入学后为人处事的种种道理,事无巨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掏出来、一股脑儿全塞给儿子,好让他顺利平安地学有所成。 日上林梢,长长队伍缓慢往前挪,人太多了,无数嘴无数舌,不免喧嚷烦躁,已有不少人抱怨发牢骚。 容佑棠家来得还算早,排在右偏门,他倒不觉得无聊,也属好奇踌躇满志的那一类监生,聆听养父教诲之余,兴致勃勃悄悄打量同窗们,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聚贤一正二偏三门同时通行,刚才没仔细全局地看,现在发现、好像排队的人有分别? 陆续有监生成群结队涌进来,络绎不绝,都得排队。有个明显是老生模样的,带着两个同乡新生,经过容佑棠时说:“……无需担心,总会熟悉的。走,先带你们去入学造册,拿好贡生荐书。哎,回来,不是偏门,是正门,偏门是那些人走的。” 那些人? 容佑棠心念一动,电光石火间领悟过来:贡生正门、荫生偏门? 我天!不是吧?好、好明显的、的……不过没办法,寒窗苦读和家世荫庇,本就有区别。 容佑棠努力自我训导,赶紧前后左右看几眼:还好还好,前后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应当是一类人,应当是……吧? 很快的,他就彻底放心、相信自家没排错队伍了: 因为周明杰、周明宏两兄弟呼朋唤友地到来,动静很有些大:他们自末尾开始,与认识的公子哥打招呼,熟络友好交谈,穿着书生袍、头戴方巾,很有些读书人的风范。他们一路走一路攀谈——直到发现排在中间的容佑棠。 庆王的脔宠小厮?他怎么也来了?看来庆王是真宠爱他,竟把人塞进国子监,学成出来,少不得又给个官做。好慷慨大方! 周明杰只惊讶瞬间,随即绽放热情笑脸,熟稔道:“容贤弟也来了?今后你我可就是同窗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虽不才,却入学三年余,总比你熟悉些。” 贤弟?哼,血缘上你我还真是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容佑棠身为新生,少不得对老生拱手为礼,僵硬道:“多谢周公子美意。” “哎,”周明杰风度翩翩摆手,笑曰:“既做了同窗,不嫌弃的话,唤一声兄吧。” 容佑棠五味杂陈,意味深长地望着早把自己这个庶弟忘得干干净净的嫡兄,好像自己和娘亲从未在周家出现过一般。 四年前容佑棠摇身一变,从“周明棠”变成“容佑棠”,造化弄人啊,昔日多看几眼庶弟都觉得跌价的周家嫡长子,如今这般亲昵友好地笼络庶弟。 “周公子客气了。”容开济一见周家人就浑身不自在,他毕竟只是养父,时刻警惕周家有朝一日抢夺儿子。遂生硬客套道:“前面可是二位的家人?他们在唤了。” 周明杰兄弟俩当然不知道容家父子的心事,信以为真,周明宏临走前也道:“你刚入学,必定分在癸让堂,我就在你前面的恭辛堂,我哥已升至温己堂,有麻烦随时来找啊。” 容佑棠笑笑,不置可否,感慨非常,目送曾经对自己厌恶鄙夷随意折辱的嫡兄们离开。 “幸好不用跟他们分在一起。”容开济吁了口气,深切担忧儿子被欺负或抢走。 “就算分在一起也不用怕,同窗众多,我不是他们重点拉拢的关系,那些勋贵朝臣之子,才是他们感兴趣的。”容佑棠宽慰道。 “也是。”容开济深以为然。 够资格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把子孙塞进国子监——不一定能飞黄腾达,但锦上添花没问题,只要有心,总能结识权贵,将来不管走什么路都能遇见同窗。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太阳反而被阴云蒙蔽,天色暗沉沉,雪花飘落,寒风四起。 变天了。 排队等候的人心情当然受到了影响,纷纷想法子遮挡。 这时又显出贡生与荫生的区别: “爹,您快披上,这是顺伯的。”容佑棠跑回马车把披风雪帽拿来,照顾家人抵御寒冷。 这一列荫生中,无数家仆奔走忙碌,细心周到伺候自家公子哥,夸张些的,甚至连热茶手炉都带来了。 正门排队的地方贡生们自然看不惯,纷纷面露鄙夷,大部分目不斜视,仅穿着棉袍、提着书箱和行李,昂首挺胸傲然直立。小部分则低声忿忿地骂:“哼,纨绔作派!” “托了老子娘才进来读书的,有甚风骨?” “既如此,何不在家好生躺着、把名额让给饱学的寒门生员?”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与无耻之徒谈,如对牛弹琴一般,罢了罢了。” …… 容佑棠紧紧披风,往左跨步,挡住家人。对于种种制度,每个人都有看法,但除了制定者之外,谁说的都不算。而容佑棠算是受益者,更开不得口,他能理解地方贡生的愤懑不满,也十分同情,可惜爱莫能助。 我能进国子监,算机缘巧合,得了庆王殿下襄助,但也是有艰难奔走、辗转打听作为前提的——在那之前,倘若我天天躺家里睡懒觉、只会白日做梦的话,根本碰不到贵人,就算碰到了,贵人也不会帮忙。 世间没有绝对的偶然! 容父看出儿子心思,遂温言勉励:“读书入仕,最终凭真本事,不靠嘴上功夫。” 李顺也看出来了,但他理直气壮得很:我们家少爷就是有真才实学的,各方面出类拔萃,文韬武略,提笔写文章,上马能剿匪——否则怎入得庆王殿下青眼? 哎呀,嫉妒是要不得的啊! 渐渐的,小雪变大雪,风呜呼,宽阔前坪乌泱泱一大片挨冻的人。但国子监的入学核查仍一丝不苟,队伍慢吞吞往前挪。 容开济坚拒回马车休息的提议,至虔至诚地排队。 容佑棠拗不过,只得尽量把寒风挡住。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见到前方设的核查荐书行李的帐篷。 “老爷,再有五位就到咱们了!”李顺高兴地说,他踮脚,仔细观察前人做法,唯恐初来乍到出丑。 “嗳,太好了!”容开济也忍不住踮脚,引颈眺望,自豪搭着儿子肩膀。 容佑棠欢喜雀跃,大方袒露自己的兴奋好奇。 然而此时,队尾却传来一个变声期少年极突兀的高亢喊叫:“我不读书!我要投军!我不读书!我要投西北军!” 西北军? 容佑棠立刻竖起耳朵,随即扭头,众人集体扭头: 只见队尾几个家仆打扮的健壮男人强押着一个瘦高少年,旁边跟着两个穿披风戴雪帽的女眷,明显一老一少,年轻姑娘身形窈窕,搀着中年妇人,她雪帽外还罩着风帽,显然不想抛头露面、却又不得不抛头露面。 “放开我!我不读书!”那瘦高少年拼命挣扎,一路被硬拖过来,变声期嗓音粗嘎沙哑,大喊:“我要去投军!我要去西北!娘,娘,求您了,我不想读书——” 只见那中年妇人抬手狠命拍打儿子几下,哭骂道:“你这是要气死为娘吗?啊?你爹去岁为国捐躯,朝廷给了难荫的名额,洪家三代单传,只一根独苗,你若敢去投军,为娘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原来是英烈之后。 这种情况没有任何人妒忌,毕竟是人亲爹拿命为儿子换的前程,敢露出不满的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磊子,你别这样。”那带风帽的年轻姑娘开口,声若黄莺,婉转清脆,带着哭腔。人群即刻退避三尺,为其让道。 “姐,姐,我不想读书!我要去投西北军!”洪磊正值发育期,胡茬青黑,喉结凸起,浑身皱巴巴,极力抗争。 洪欣哭劝道:“磊子,姐这回不能帮你,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希望你从文,好歹体谅些吧,读书一样能报国。” 洪母很有主母威严气势,她一挥手,喝令:“囡囡,别管他!拿好荐书,今儿无论如何得送他入学!朝廷发了话的,磊子,你好好学、认真学,只要本事到了,自然有为国效力的机会!走!” “是。”洪欣手里慎重捏着荐书,单手搀扶母亲匆匆前行。 “夫人,这儿!”容佑棠前面排队的家仆挥臂招呼,原来他是洪家打头阵的。 第57节 容佑棠忙安排家人让出些地方,让对方站脚。 洪欣两手都没空,侍女又被狭窄通道挤到身后,她一心几用,走着走着,忽踩到披风一角,惊呼着要摔,容佑棠刚好就在旁边,想也没想,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对方才幸免于当众摔跤。 “多谢公子。”洪欣飞快退开的同时,极小声道谢,她家亲朋好友来得很多,乱糟糟的,倒没几个外人看见。 容佑棠只礼貌笑笑,悄悄摆手。 于是洪家和容家就紧挨着了。 洪磊眼看马上轮到自己入学造册了,顿时加倍着急反抗,绝望哀求:“娘,娘,我不想读书,我不想——” “住口!”洪母打断,毅然决然道:“这事儿你说了不算!那么多长辈共同的好意,你当真不从?实在太伤娘的心了!你眼里究竟有没有长辈?” 洪磊拼命点头:“娘,儿子什么都听您的,唯独这一次——” “必须听我的!”洪母铁青着脸,不容置喙。 容开济旁观许久,暗自庆幸:还好我儿听话懂事,若他也嚷着从军,家里估计也得闹成这样。 保家卫国是英雄好汉,永远值得尊崇敬佩。但为人父母者,怎舍得儿子身陷危险中? “姐!姐!”洪磊转头哀求洪欣,后者泪眼朦胧,坚定摇头:父亲战死沙场,弟弟是独子,若再出意外,家里怎么办? 洪磊执拗异常:“反正我不管,总之要去投西北军!你们拦不住的。” 叔伯舅父不停苦劝,洪母气得又要打,被亲人好言拦下了。 闹成这样,国子监却显然见惯不怪,气定神闲继续办公。 容佑棠听对方话里话外提及“西北军”,忍不住问一句:“这位兄台,你知道西北的新兵选拔标准吗?” 洪磊喊得口干舌燥,正在调息,冷不丁的,竟然被问住了,讷讷不能言。半晌,硬梆梆反问:“你知道?” 容佑棠谦逊道:“只略有耳闻。军中分杂役、步兵、骑兵等多种,骑兵又分轻骑兵、重骑兵,选拔时以年龄、身高、体型、瞻视等为标准。不知兄台所望何种类?” “你——”洪母刚想斥责容佑棠多管闲事引着儿子入伍,却被女儿按住了。 “当然是冲锋陷阵的骑兵!”洪磊一挺胸膛,眼眶微红:“家父生前是前锋营宣武将军,我岂能贪生怕死退缩学堂!” 贪生怕死?退缩学堂? 这一句话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磊子,你这是什么话?”洪欣忙训斥道:“文臣武将,俱是人才,世间全才毕竟少有,能精通一半已很难得。记住了吗?” 周围学子本想当场驳斥一番的,但见无知莽夫的姐姐十分通情达理,倒不好发作了。 “骑兵至少要身高八尺,体型琵琶腿、车轴身、取力大者,基本合格的兵穿五十斤铠甲半时辰必须能跑十公里。你可以吗?”容佑棠靠近小声问。 “我——”洪磊语塞。 “嗳,没关系,我也不可以。”容佑棠自嘲道:“像咱们这样的瘦竹竿,投军可能会被分到伙房当杂役,烧水做饭什么的。” 洪磊安静下来,狐疑问:“真的?” “骗你干嘛?”容佑棠正气凛然道:“你总提西北军,不如有空去庆王府门前转转吧,庆王殿下的亲卫就是骑兵出身,个个牛高马大,拳脚功夫了得,打倒一百个你我都不是问题。不信自己去看,这个能撒谎的吗?” 洪磊站直了,看自己的细胳膊腿,愁眉紧锁,懊恼道:“我也练过几套拳的,可就是强壮不起来,每顿吃得很多,却养不出肌肉,唉!” “天生的。只要健康,无需在意。”容佑棠忍笑安慰:“你多大了?不如先练练体格、顺便读两年书吧,待有把握了再去投军,免得被分去烧水做饭,我想你不会愿意的。” 洪母这时才醒悟,慌忙对容佑棠说:“年中的生辰,还不满十七,懂什么呢?送他进学,是极好的出路,他却这样子!” 洪家人顺势七嘴八舌地劝,连哄带骗,顺利拥着有些发懵的洪磊入学造册。 处理好诸事后,洪母十分感激容佑棠,坚持要请席,推来推去,最后两家人索性一齐到醉月楼倾谈。 于是,洪磊就成了容佑棠在国子监认识的第一个新朋友。 —— 夜间·庆王府 “早上顺利吗?”赵泽雍风尘仆仆从北郊赶回来,刚沐浴完,宽袍缓带,身上有干净清爽的阳刚男子气味,眼底满是笑意。 “挺顺利的。”容佑棠干巴巴回答。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说,却担心失言,规规矩矩站着问:“殿下,您昨夜到我家所为何事?” 赵泽雍坦然相告:“无事。路过容氏布庄,就顺便进去看看你。” “那为什么不叫我?” 赵泽雍莞尔,岔开话题:“今日本想送你去国子监,可后来想想,还是不了。” “嗯。”容佑棠欣然赞同:“我自己就可以,倘若您露面,同窗们还不知怎么看——”容佑棠急忙刹住。 “你害怕他人诽谤?”赵泽雍低声问,慢慢走过去。 容佑棠下意识往后退,摇头道:“我不在乎,诽谤也一样的过日子。”你呢? “很好。”赵泽雍满意颔首,伸手握住对方肩膀,将其按坐下。 容佑棠不由自主开始紧张,但从未想过逃离庆王。 赵泽雍返身,从书架取下一长匣,递给容佑棠:“匕首。” “我的?” “之前答应给你的。” 刀剑对男人有强大的诱惑力。容佑棠屏息,打开匣盖,拿起匕首,发现外部并无一丝缀饰,简简单单的鞘,慢慢拔出来,却现雪亮寒光,摸一摸,刀身冰凉刚劲,弹一弹,竟是低沉的嗡嗡声。容佑棠爱不释手,比划几下,脱口而出:“这个我真想要啊!” 赵泽雍挑眉,好笑道:“已经是你的了。” 容佑棠黯然低头:“但我没有对等的物品回赠您,殿下。” 第51章 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可双方背景差距太大,庆王能拿出来赠人的礼物,珍宝无疑,叫平民百姓怎么回礼呢? 容佑棠沉思,有些怔愣出神。 “回赠?”赵泽雍摇头,缓缓道:“倘若你所说的对等是指金银的话,这世间有谁能与皇家抗衡?出身无法选择,本王碰巧投在皇室而已。这匕首你不喜欢吗?” 容佑棠下意识点点头:“喜欢的。” 赵泽雍莞尔:“那就收下。送匕首是因为承诺、也因为合适、更因为你欢喜。并无任何他意。” 他意?殿下居然说“他意”!我何德何能,您还能有什么企图啊?简直了…… 容佑棠觉得耳朵有点热,忍不住笑起来,笑一半又迅速收住,收下匕首,正色拱手:“多谢殿下馈赠。” 赵泽雍剑眉入鬓,高大俊朗,正色提醒:“你还欠着几坛梅子酒,别忘了补上。” 容佑棠顿时窘迫异常,嗫嚅半晌,才尴尬解释:“可是没有了。上次摔的是最后两坛,今年果子还没下来,最快也要等到夏末才有得喝,要不——” “不着急。”赵泽雍温和打断,眼睛一眨不眨:“你慢慢地酿。但得事先说明:若不好喝,是不算数的。” “啊?” “熟能生巧,你多尝试几年,不就行了?”赵泽雍好心提点。 “……哦。”好像有哪儿不对? 容佑棠有些不安,其实有件事他未曾细想过、暂时刻意逃避,比如庆王为什么要—— “殿下——”容佑棠的双手突然被拉起。 “很冷吗?”赵泽雍低声问。两人对坐,四目凝望,他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整个包住,缓缓摩挲。 “还好。”容佑棠轻声回答,耳朵越来越热。他童年缺衣少食,兼在冰湖冰面上躺过一晚,终究损伤根底,气血不畅,冬季便手足冰凉。此时却被庆王温暖干燥的宽大手掌握住……那热度,仿佛能直通心里。 ——他们谁也没明说过什么,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隐秘默契。 赵泽雍嘱咐:“国子监虽人才济济,但书生多意气用事,且贡生荫生之间,从来有些不合,明争暗斗不断。你自己小心,若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就抬庆王殿下出来压倒他们?”容佑棠极小声接了一句,眼睛明亮灵动。 赵泽雍莞尔:“随你。” “不。”容佑棠却摇摇头,愧疚道:“您托郭公子家为我这个外人开具荐书,已是破例,我要是在国子监学不好、或者动辄搬出庆王府和定北侯府,那成什么人了?我丢脸只是自己的事,断不能牵连你们的名声。” 赵泽雍耐心解释:“当初就是担心太过招摇,才转托子瑜帮忙,子瑜最为端方严谨,倘若你只是纨绔草包,那么即使本王开口,他也会拒绝的。” 容佑棠心里好受许多,但仍谨慎道:“话虽如此,毕竟托了关系进去的,挨贡生鄙夷白眼也无话可说。” 赵泽雍低笑出声,嗓音浑厚,胸膛微微震动,很容易让人回忆其身体的硬度和热度。 “我在国子监见到周家兄弟了。”容佑棠念念不忘。 “不奇怪,周仁霖品级足够。” “您觉得……周仁霖如何?”容佑棠心血来潮问,心头发紧。 赵泽雍直言不讳:“很不如何。才干一般、官声二般、治家三般——长相倒是一流,年轻时点了探花,娶了平南侯府的千金。” 呃~ 容佑棠听着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于庆王果然慧眼识人,不高兴于自己的生父为什么是那样子的。 “怎么?”赵泽雍皱眉问:“周家人欺负你了?” 不只欺负,他们还害死我娘了,我只是侥幸才逃过一劫。 容佑棠摇摇头,叹息,情绪低落。 赵泽雍没有追问,但心里已又记了周家一笔。他用力,将对方摁在自己肩窝里,顺手摘下其黑色方巾、揉乱其头发。 容佑棠傍晚从国子监直接赶到庆王府,身穿统一的书生青白两色棉袍、头戴方巾,越发显得长身鹤立,容貌昳丽,俊美无俦。 “殿下——”容佑棠被迫贴紧对方温热身躯,鼻腔充斥独特体味。他倾身,重心向前,手没地方放,胡乱挥几下,结果被庆王捉住、迫使其圈住自己的背。 唔,这样就互相拥抱着了。赵泽雍满意颔首。 不知何故,他觉得怀里的人今天这衣袍装扮十分顺眼:白色棉袍腰间巴掌宽的黑色腰封,外罩青色外袍,干脆利落。不像从前,里里外外穿那么多。 “殿下,我们——”容佑棠在庆王肩窝里闷闷开口,生涩至极,双手小心翼翼揪住对方衣服,“我们——” 暖洋洋的,这样抱着其实很舒服。 “嗯?” 第58节 容佑棠“我们、我们”半天,就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索性闭嘴。 安静相拥。 赵泽雍本意只是想抱一抱而已,但片刻后,他终究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容佑棠额头,然后顺着眉心往下,鼻尖轻触,最后双唇相碰,轻轻摩挲—— 悸动非常,异样情愫疯狂流转。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睁大眼睛。每次这种时候,他总是努力看,试图寻找什么,但靠得太近,只能望进对方幽深眸海,复杂莫辨,让人沉迷。 摩挲几下,情不自禁开始舔弄啃咬,气息一窒,眼神突变,他用力把人揉进怀里,撬开其唇齿,以绝对碾压的力度攻进去,大力翻搅吸允,逼得对方无法呼吸。 “唔……呜……等、等等——”容佑棠总是跟不上对方节奏,气急又恼火,索性回咬一口! 赵泽雍笑得眼睛眯起,惩罚性地更用力握住对方后颈,强悍霸道。 暧昧水声轻微响起,空气温度逐渐变得火热。 赵泽雍手掌越发用力,他总控制不住力道,把人揉搓得生疼,罗汉榻就在几步之外,只要把人—— 然而此时,书房门被叩响,外面传来亲卫的通报声: “殿下,郭将军和郭公子求见。” 胸膛剧烈起伏,赵泽雍眸光幽深而危险,隐忍压制,他松手,把对方拥起来,沉默帮忙把揉乱的衣领整理好、方巾给戴上,哑声解释:“他们来商议北郊营地的。”而后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我、我需要回避吗?”容佑棠手指头颤抖,调整呼吸,极力作若无其事状。隐秘刺激之外,忽然陷入说不清的茫然无措中,他觉得不应该放纵、不应该沉迷——这算什么呢?他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两个男人,究竟算什么呢? 可惜赵泽雍天生不擅温言软语,尤其不懂情爱。他满足而踏实地把人按坐在椅子上,弯腰问:“你不想听?听听吧,晚了就在这儿歇,明早一起出门。” “想听,我想多学学。”容佑棠坦然表示,想了想,又找个理由说:“不过我得回去,书箱在家里。” 赵泽雍有些失望,但也只能同意:“好。”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庆王府离国子监近,其实你歇在这儿更方便。” 容佑棠婉拒:“可是我爹记挂得紧,一日未归,他就得担心一夜。”他过去把书房门刚打开,就见郭家兄弟俩走上台阶。 “哈哈哈~”郭达耳尖,取笑道:“容哥儿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整日找爹,丢不丢脸啊?” “孝顺父母,不丢人。”容佑棠笑答,已恢复镇静。他巧妙侧身,隐在背光处。 “哟?”郭达随手屈指一弹容佑棠的书生方巾,关心问起:“国子监好玩吗?夫子有没有打你板子?” 容佑棠哭笑不得:“今日只是入学造册、认认地方,夫子还没露面呢。” 郭达戏谑地鼓励:“定北侯府只出了我哥一个文曲星,其余堂表兄弟全是武夫,棍棒也赶不进学堂,国子监名额年年送人,如今你去读书,可千万给定北侯府争口气,别让外人总嘲笑我郭家缺少书卷气。” 赵泽雍挑眉:“棍棒也赶不进学堂的,其中就有——” “哎哎哎!”郭达慌忙打断,悻悻然告饶:“表哥,人各有志,好汉不提当年勇,往事就让它过去吧,行吗?” 容佑棠脑海中浮现郭家长辈高举棍棒赶孩子进学的画面,不禁笑起来——今天的洪磊也是不肯,但他确实热血冲动了,洪家长辈是对的,多读两年书,总不会有错。 四人落座,茶香飘散,开始议事。 郭家嫡长孙永远不苟言笑,半句闲谈也无,一身浩然正气。他虽发现了容佑棠红肿的唇,心猛然下沉,但只作不知。率先开口提及正事:“殿下,今日早朝时,工部、户部的人一齐发难,条列多项兴建北郊大营过于操切的罪状,我虽在户部,可惜压不住场面。您看如何?” “你刚上任不久,侍郎之上有尚书,还有一群滑溜老人,急不得。”赵泽雍理解地宽慰。 郭达咬牙切齿,头疼道:“陛下有旨,限期三月要看见营地轮廓、年底就要巡查新兵操练成果——但现在北郊还是一片泥地!老百姓的房屋田舍都没交割清楚,建大营之前,居然要先征地!” 混帐玩意儿,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容佑棠十分同情:“陛下就没派人协助吗?连征地都要自己上?论理这不该咱们管吧?” 赵泽雍每次听到容佑棠自然亲密地说“我们、咱们”,心情就会变好。 “快别提了!你当指挥使威风凛凛呢,其实就是个忙不停的!”郭达一肚子气,拍大腿,哀叹道:“这两天表哥和我就像民夫,在北郊奔走劳碌。陛下命我协助表哥、叫各部配合,可没具体吩咐,底下的人就能推则推、能拖则拖!那群龟孙子,都憋着坏水想看笑话呢!” 容佑棠沉思片刻,字斟句酌道:“凭空想建个兵营出来:首先要有土地,其次要有银钱,最后要有人手。” “没有,都没到位。”郭达愁苦摇头,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地说:“地是划了,但还没清空;户部尚书是平南侯的人,那老狐狸卡得死,活像国库是他家的!人手?想征用民夫得有钱粮,太平年代的,谁肯白干呐。” 郭远端坐,神情肃穆,慢条斯理训导:“小二,坐好了,你这样成何体统?” 郭小二意思意思挪动一下屁股,仍瘫坐着,小声嘟囔:“我宁愿去打仗、去剿匪,也不愿当民夫修兵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赵泽雍感慨道:“如今本王算是切实体会到了。” “那户部尚书不可能无缘无故为难吧?行事总有理由。”容佑棠直言不讳:“他或者他背后的平南侯有什么目的?这兵营还没建好,就想塞人了?” 赵泽雍并不回避:“平时不见他们积极,有好处的事却争先恐后,花样百出。” “哼,”郭达不屑地嗤笑:“这几天我和表哥总能偶遇勋贵,庆王府和定北侯府的门房天天收到一堆拜帖、请帖。” 赵泽雍嘱咐:“不必理睬,叫管家全打发了,免得沾惹是非。” “殿下放心,”郭远恭谨道:“老祖宗这段日子斋戒礼佛,闭门谢客。” 容佑棠问:“户部是平南侯授意,那工部呢?兵部呢?其实等新大营建立后,本就需要选官,朝廷上下,来来回回是那些人,避不开的。举贤任能,‘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都是为陛下、为成国做事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谁也没本事把北郊大营收归囊中!” “嗳,你想干嘛?”郭达促狭问:“容小赖皮脸?” “陛下从未授予殿下组建北营诸将官的权力,某些人纯属多心。”容佑棠正气凛然地表达不满,紧接着话音一转:“不过,也许他们只是希望殿下美言几句吧。” 赵泽雍笑而不语。 “随便美言不行的。”郭达提醒道:“正是因为表哥从不信口开河,所以才深得陛下信任,怎能自毁名声呢?” “陛下英明神武,定会理解殿下苦衷的。”容佑棠好声好气道:“而且,殿下身为指挥使,总不能只有郭将军一个帮手,应该可以挑几个副手吧?否则岂不累坏了。” “表哥有权力挑选副手,只是人选太多了,派系纷争复杂,尚未敲定。”郭达解释。 容佑棠提议道:“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做事得凭本事。殿下,不如把差不多的副手人选全带去北郊,考核他们一番,各安排些任务,以三月为期,论功评判,筛选标准由您制定。到时总能挑出个别满意的吧?” 郭达心领神会,乐了,噗哧笑道:“耍人玩呢!那样做背后得被人骂死,候选副手全是各大派系的心腹亲信。” 容佑棠理直气壮道:“怎么能叫耍人玩呢?公开宣布的考核,通不过就只能出局,怪谁?,反正指挥使本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事,索性放手干!依我的浅见,钱粮和人手都可以作为考核任务,掰碎派发。殿下只负责征地,毕竟天子脚下,万一不慎有失妥当,闹得怨声载道就不好了。” “老实说,我们活像恶霸土财,这几日勘察规划的营地时,当地人眼睛都带着恨。”郭达落寞又难受:“我们在西北可受老百姓尊敬信任了,他们连自家小娃娃也敢交给我抛着玩儿。” 奶奶的!老子本是备受爱戴的英雄好汉,现在竟然被老百姓当成洪水猛兽了! 赵泽雍无奈道:“朝廷搬迁的旨意下得太急,缺乏缓冲时间,百姓不理解很正常。” “安置土地和银粮未到位,红口白牙叫人限期搬离,我实在说不出口。”郭达扶额,长叹息。 郭远沉吟半晌,建议道:“殿下,小容说得有道理。我理解您宁缺毋滥的原则,但眼下时间紧迫、人手严重不足,您折中忍忍吧,把各派系举荐的副手都叫来,过过筛,行就用,不行就撤换,不碍事的。顺便还可以把咱们手上的几个人推上去,反正各凭本事,料他们也说不出任人唯亲的闲话来。” “只要是人才,本王不在乎被议论任人唯亲。”赵泽雍不悦道:“京城官场风气太差,没几个能做实事的。” 一番讨论后,定下初步计划。 郭达不怀好意道:“明儿就叫上各部举荐的副手,一起去北郊吃灰当民夫,想白在北郊大营占一席之地,没门!” 容佑棠总结道:“如此一来,银粮和民夫就有人接手了。其实征地最麻烦,处理不好后患无穷,不知朝廷给出什么搬迁条件?” “迁至西郊,田地照原数补足,按人口分房屋,发安家银,免三年税。”赵泽雍告知。 容佑棠一听就明白了,小心翼翼问:“西郊?那里有坟场和乱葬岗啊。” 我天!不管搬迁条件如何优渥,谁家愿意搬去乱葬岗?! “是西南郊靠近官道那一片。”郭达嘴角抽搐,面无表情道:“所以,在北郊征地之前,首先要把西郊坟墓集中迁往腹地深处。这两件事要在一个月之内解决,接下来还得平整土地、找工部测量筹划,三月内要弄出兵营大概轮廓,迎接陛下视察。” 简直、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儿!容佑棠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不单要得罪人、还要得罪鬼?让骸骨也搬迁?幸好我娘和我爹的家人葬在西郊腹地,没有靠近官道。 容佑棠唏嘘摇头,怜悯地看着庆王和郭达。 “事在人为。”赵泽雍也有些焦头烂额了,他擅长治军打仗,当了指挥使却被迫转为全才,同时仍兼任西北统帅,其左右副将谨慎,经常有公文快马送京急等批示。赵泽雍捏捏眉心,缓缓道:“西郊……确实欠佳,但京郊没有其它空地,再迁就得去外县、变更户籍,百姓绝不会同意。无名尸骸好处理,统一搬迁,请法师焚香祭奠即可。有主的较麻烦,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朝廷适当贴补,头五十名同意者,加倍补偿,次五十名,多补一半,以此类推,派能者去游说。另外,为安抚民心,拟在西郊建中等佛寺、宝塔各一,此事父皇已批准,交由礼部负责,限期两年完成。” 容佑棠闻言松口气:“还好,还好!动员搬迁时也能多一个说法。” “吃力不讨好,挨骂又受气。说的就是这种差事。”郭达撇嘴。 赵泽雍提笔,写写划划,增删罗列,严谨认真,随口道:“权当历练吧。” “大概需要多少银两?”容佑棠问。 “仅征地迁坟两项,预算就超一百五十万,这还是北郊相对地广人稀的结果。”赵泽雍答。 “我这几天睁眼闭眼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郭达自嘲道。 “这一百五十万我已争批下来,不日即可调拨出库。”郭远喝口茶,头疼指出:“但后续才是重点:征民夫、砖石土木、建造器具等等,没有千余万,是建不起来的。事实上,国库目前最多只能匀给北营五百万两。” 容佑棠惊讶问:“差那么多?要怎么凑?” “东挪西凑,或者等国库充盈。”郭远道。 “有限期的,耗不起。”郭达皱眉。 赵泽雍沉声道:“不能拖,得想办法。”他一气写满整页计划,端详片刻,递给容佑棠:“你们看看。”容佑棠接过,忙先送去给郭远过目。 “为期一月的春训即将到来,沅水大营今年是什么计划?”赵泽雍忽然问。 郭达心不在焉答:“无非山林攻防战和将士大比罢了,年年如此。” 赵泽雍不赞同地摇头:“收效甚微,也该改改了。” 容佑棠心念微动,试探性问:“总不能叫他们充民夫修大营吧?” “有何不可?”赵泽雍莞尔,气定神闲道:“此事交由韩如昆办理。若做不来,想必韩太傅党也不会再开口举荐其担任北营副使。” 韩如昆正是韩太傅的独子。 哇,够强横,这样明目张胆地为难人——不愧是庆王! 郭达击掌赞同:“好主意!虱子多了不痒,咱谁也不怕得罪!” 容佑棠瞠目结舌,对庆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皇子中敢这样开罪权臣勋贵的,再没有第二个。陛下真是明君,假如换成别人当指挥使,北郊大营三年五载也见不着轮廓。 赵泽雍温和对视少年的仰慕眼神,心里在笑,却板着脸说:“也给你派个差事,省得你散学回家闲玩。容佑棠听令—— 第52章 容佑棠忙正色听: “十日之内,原北郊百姓将临时搬迁至附近几大寺庙禅房暂居,以便拆房,各家土木砖瓦若能用、主人愿意用,则直接运往西郊着手搭建,省事省时。或者他们拿着贴补银子盖全新的也行,只是一应材料需自备。”赵泽雍说明。 容佑棠传阅庆王手书的初步计划,对照着认真听,诚挚问:“殿下,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帮忙拆房子?运砖石木料? “有。无论沅水大营能否协助拆建,都势必征大量民夫。衣食住行,衣行他们自备,拆房前期就地住百姓家屋子,后期已开始盖营房,天也变暖,到时不拘哪里都住得。”赵泽雍顿了顿,吩咐道:“那么只剩下‘食’。民以食为天,你负责根据现有的勘划图,在合适的位置,搭建若干临时伙房,并招募适量人手,负责管水管饭。要求尽量俭省,但又必须保证基本供应,你知道的,咱们目前很缺银子。明白吗?” 第59节 物美价廉,是不太现实的,好东西不会贱卖……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明白!我会尽量节省地完成任务。”容佑棠重重点头,有种临危受命的热血激动感。 啧,表哥真狠得下心磨练人,竟派了这么一个苦差! 郭达幸灾乐祸道:“哎,别答应得太快。告诉你:军中第一难是主帅,第二难就是伙房长。正因为民以食为天,这一日三顿的,早了晚了、软硬咸淡、量多量少,总有人说嘴,啰啰嗦嗦,大大小小一堆事,烦都能把你烦死!” ——今儿上午我还吓唬洪磊投军会分去伙房当杂役、烧水做饭,没想到现在就应验了……只不过是应验在我身上。 容佑棠乐呵呵笑起来,诚挚表示:“可别的我暂时帮不上忙啊,能参与北营建造已是殿下破格提携。多谢殿下!”容佑棠端端正正一躬身拱手。 赵泽雍却严肃道:“先说好:既是办差,那本王就要看到进度、看到结果,若有重大疏忽差池,少不得责问发落你。” “是。”容佑棠郑重其事点头。他跃跃欲试,毫无退缩之意,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否则也无法硬生生让容氏布庄在东大街落地扎根。 郭远冷不丁开口问一句:“可你不是刚进国子监吗?学业怎么办?” 容佑棠忙解释道:“回郭大人:学里辰时初开课、申时正散学,已请教过前辈的,癸让堂先教国子学、习五经,重在领悟参透,在京学子散学回家温书。晚生定会妥善安排,兼顾差事与学业。” 既要读万卷书,也需行万里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容佑棠决不愿放过任何历练的机会! 郭远微颔首,默许对方谦称“晚生”。他也出自国子监,少时广有饱学才名,为人正直严谨,若非家族希冀,他本意进翰林院或执教国子监的。 “哈哈哈~”郭达戏谑道:“那明儿起,跟着去北郊吃灰的又多一个人。容哥儿,有难同当啊!” —— 次日·申时二刻 “驾!”容佑棠策马出城,匆匆往北郊去。他散学后顺路去庆王府,放下书箱,并拿牌子支取白银一千两,却分文未携带,尽数存在府里专项钱柜中。 “驾——” 这两年北郊要建兵营、大兴土木;西郊要迁坟,平地盖房,并选址建佛寺、宝塔。承天帝筹谋已久,大刀阔斧,把皇三子派出去当前锋,强硬改变整个京城的格局。 郊外路上满是马匹、马车、牛车、骡车、独轮车,人来人往,个个满载家当,全家出动,普遍唉声叹气,惶恐忐忑,却又不得不听从皇命。往来穿公服的人也多,跨刀者更不少,行色匆匆,其中甚至有容佑棠认识的庆王府的人,少不得停下打个招呼,他们告知:殿下等人在北郊临时大帐里处理公务,现正忙着,你看好时间再去找。 容佑棠特地换下书生袍,作外出行商时的打扮,干练利落,脸绷紧,眼神坚毅,免得脸嫩被欺,腰间刻意跨王府制刀,匕首塞在靴筒里。 天气不错,跑到北郊时,亮堂堂暖洋洋的。 “吁——”容佑棠勒马,眺望四野: 北郊平坦,远目只见天际黛灰色混沌地平线,房舍稀疏错落,田野覆盖残雪,春耕还没开始。百姓家地少,这郊区大片大片的土地,属于皇城内富商的,已被朝廷议价征用。 砖瓦房大都很陈旧,此地乃京城附近最贫穷之处:僻静、远离几条进城官道、没有山水溪涧竹林佛庵等游玩所在,百姓们靠租地耕种、四时卖蔬果土物、出短工或进城为仆过日子。 唉,其实西郊的地理位置比北郊好多了,到时佛寺宝塔落成,殿下还上奏提议在西郊建行馆,专供接待外族使者用,到时一定会热闹繁华起来的——只可惜,那儿曾是乱葬岗,无法抹杀,只能靠时间慢慢淡化。 但认真说起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就连皇城根下,翻凿挖井修路时,不也时常听闻惊动地下尸骸?谁又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前人呢? 容佑棠神态肃穆,下马缓行,四处打量。 不时有当地的马车骡车经过: “……作孽啊!”一满头银发的老人盘腿坐在骡板车上,老泪纵横,扶着捆扎堆积的被褥家当,身边还有个懵懂调皮、欢呼雀跃的小孙子。她哭诉道:“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要走你们走!作孽哟,老婆子快入土的人了,还逼着我死在外头,作孽、作孽啊!”老人捶打心口,哀哀哭泣,挣扎着要跳下板车。 “娘,您别这样,大家都得走,不走要砍头的呀!”她儿媳背着一个婴孩,扶着车走,既要哄淘气的儿子、又要劝慰婆婆,手忙脚乱。做丈夫的也在前面步行,专心赶骡子,他头也不回地帮腔劝:“娘,您老想开些吧,全村人都要搬走,不只是咱家。我上午已拿文书去弘法寺定了禅房,咱们全过去,您要搭把手看孩子啊,禅房只给住三个月,我和英娘还要忙着去西郊盖新房呢,时间赶得死紧!”说起新房,中年庄稼汉忍不住眉开眼笑:他家祖屋住了好几代人,破败不堪,却无力翻修。如今皇帝有旨,叫搬去西郊,朝廷补地补银子,算一算还富余挺多,又能免三年税嘿嘿嘿——虽然西郊风水差,哎,管它呢,那么多人住,朝廷又盖佛寺宝塔,阳气总镇得住阴气嘛! 容佑棠看得分明,心里不由踏实许多:普通人多半如此,只要别严苛欺压、尽量安抚照顾,助他们把日子过下去,就绝无可能发生像顺县那样的暴动。 “娘,娘,抱!爹,抱抱~”这时,骡车上约两岁的虎头虎脑小男孩摇摇晃晃扶着被褥站起来,单手挥舞,撒娇要爹娘抱。可惜他爹没空、他娘更没空,因为他奶奶无法接受离开祖屋,伤心对着媳妇痛哭抱怨。 “乖乖,坐好啊,待会儿进城娘给你买糖饼吃。” “毛毛,坐好!”做父亲的总是威严些:“再闹就打了!” 人车拥挤,道路狭窄,容佑棠忙牵马退避路边,让对方骡车先过,看那小胖墩天真可爱,遂自然而然对其友善笑了笑,谁知那小孩也笑起来,他浑然不知危险,撒腿张手、小跑几步,意思是要抱—— “哎!小心摔!”容佑棠吓一跳,大叫,立即丢开马缰马鞭,冲过去,伸手险险接住。 “啊,毛毛——”做娘的吓得不行,慌忙从骡车另一边绕过来,急急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皮呢?娘不是叫你坐好?” 容佑棠双手平举,僵硬托着孩子,两人大眼对小眼,那小胖墩仍笑嘻嘻,半分惊惶也无,伸手抓容佑棠的衣领袖扣,奶声奶气地说:“要,毛毛玩,好吗?” 哟呵,你居然会使用问句?! 容佑棠大为意外,把孩子还给其爹娘,尴尬歉意道:“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对孩子笑他会跳车。” 那汉子顺手拍打胖墩屁股两下,豪爽摆手:“小公子,不怪你,这孩子见谁都笑,顽皮猴儿一般的。” “我姓容,叫小容就行了。大哥怎么称呼?”容佑棠解下腰间的青玉佩,笑哄道:“毛毛是吗?来,送给你玩。” “我叫方铁柱,这一片就叫方家村。”方铁柱话音刚落,劈手抢夺儿子手中的青玉佩,递过去,粗着嗓门道:“这怎么行呐?小容公子,你快收回去!毛毛不懂事,他就一小娃娃。” “方哥,我刚才差点儿把毛毛逗笑摔下车了,很过意不去,这纯粹是给孩子压惊用的。”容佑棠又硬把玉佩塞回孩子手心,执拗坚持道:“方哥刚才没责怪我吓着毛毛,我很感激,你就收下歉意吧,否则就是瞧不起小弟!” 这夫妻二人脸庞黧黑、两颊泛红,手背粗糙皲裂,穿粗布棉袍,显见平日辛苦操劳养家,言行举止淳朴,眼神正气。 方铁柱挠挠头,憨憨和妻子老娘商量半晌,再三再四推拒后,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又拍小胖墩屁股两下,教导道:“还不赶紧谢谢小容哥?你这孩子,没礼貌。” 于是,萍水相逢的双方就在路边站着聊起来,刚开始只是客套疏离的闲谈,后来便不可避免谈及北营与搬迁西郊,直到容佑棠半藏半露的抛出北营伙房一事—— 方铁柱意外道:“哦,原来容哥儿是给庆王府办差的?” “了不起啊,这小小年纪的!”方妻赞叹。 容佑棠忙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跑腿的罢了。上头催得急,着速招募些伙夫、厨娘,帮忙管水管饭,除工钱外,还包吃住。我想来想去,索性直接在方家村找算了!只不过,方哥你刚才说、村里有部分人联合抗拒——” “不不不,也不……不怎么算是!”方铁柱吓得拼命摆手,央求道:“容哥儿,你千万别嚷出去,我们要是早知道你是庆王府当差的,也不会说。” 方妻很是忐忑惧怕:“就算搬到西郊,我们也还是方家村,得罪那有势力的,日子过不下去哩。” “你们误会了,真误会了!我只是个跑腿的小厮。”容佑棠哭笑不得,郑重起誓:“我发誓:绝不对外透露您一家,若有违誓言——” 方铁柱听着又不妥,忙阻止:“哎哎哎,算了算了!我们看你斯文年轻,像个读书人,不过提醒一句而已,用不着赌咒发誓。” 容佑棠依言收手,顺势又好奇问:“那方彦家好大胆子,竟敢煽动村民对抗朝廷?” “也、也不算对抗吧。”方铁柱压低声音,吞吞吐吐道:“为了多要银子呗,就、就拖着嘛。嗳,我们不懂,不掺合,反正必须走,早些搬还能赶上春耕。” 容佑棠会意一笑:“明白了。方哥方嫂,以后这时辰到天黑左右,我都会来方家村筹建伙房,若有勤快厚道、老实麻利的合适亲友,可以叫他们来找,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哎,哎!”方妻信了有八成,喜笑颜开道:“我家虽没空,但亲戚家有人丁兴旺的,妯娌多,她们肯定想去。” “先说好啊,”容佑棠笑道:“只招募同意搬迁的人家,而且需要上头过目,我只负责引荐” 没有上头,容佑棠就是北营临时伙房长。 只是丑话若不说在前头,到后头爆出来就麻烦了。行商多年,吃过的亏早已变成与人打交道的经验。 双方分别后,容佑棠心里大概有了底,看天色还早,遂不急着去大帐,而是拿着腰牌和引信,直奔立正家,请他带路,一人骑马、一人骑骡,不疾不徐地走,花个把时辰,把整个方家村转了一圈。 “喏,这一户方来家,也是深井,水清甜着咧。”留山羊胡子的方力慢悠悠说,弯腰在靴子上磕烟灰,一柄水烟筒常年不离手,泛起油黑发亮的包浆。 “好,我先记下。”容佑棠忙用木炭在勘划图上做个记号,自来熟地说:“还好有力伯指点,否则当真两眼一抹黑啊,明儿我带几坛子酒来,咱边喝边聊。” “那敢情好啊!小容哥儿,那边还有最后几户,去瞧瞧吧。”方力也笑呵呵,吧嗒吧嗒抽几口水烟,精明老成,抬手拍骡子屁股一下,吆喝道:“走着~” 方家村并不紧密聚集,而是三三五五散落在空旷田间,由田埂和石板小道连接。 “嗳,力伯,”容佑棠牵着马,马蹄铁跺在青石板上脆生生,他靠近骡子,作好奇状,随意问起:“刚才那十几户是怎么回事?明明有人,却都不肯开门,反锁在里面干嘛呢?搬迁是陛下圣旨,抗旨要杀头的,咱老百姓只能听从啊。” 其中就有方彦家。 “啊?”方力喷出几口烟,茫然问,一副眼花耳聋的模样。 容佑棠虽是笑着,却异常认真,重复几遍,对方见装傻不过,才唉声叹气道:“容哥儿,我拿你当通情达理的读书人,也不怕明白告诉你:方家村人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几百年啦,穷是穷了些,但这是根呐,是祖地、祖屋,突然叫搬走,谁不难受啊!那十几户特念旧,上有八九十岁高堂,你应该也能理解,像我们这样的老东西,肯定希望死在故地,而不是搬到乱葬岗。” 合情合理,令人叹息。 容佑棠理解地点头:“很能明白。倘若朝廷叫我家搬,我和我爹也会很难受的。” 方力一听便有内情,和蔼问:“只有你和你爹?” “相依为命。”容佑棠坦然道:“家父未曾娶妻,抱了我回家,天大的救命抚养之恩。可惜我没出息,至今未能让他老人家宽心,好不容易托关系谋了个跑腿的差事,可现在看来——唉!”容佑棠无精打采,沮丧叹气。 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喜欢孝顺后生。 方力免不了安慰一句:“也不必灰心,你这不是干得挺好么?就按你的想法,在刚才看好的几个地方设伙房,灶台水井俱全,再出几角碎银子,买下他们的干柴,到时油盐酱醋粮食菜一运来,招几个人就能烧水做饭。” “多谢您老指点。”容佑棠却仍是无精打采,愁眉苦脸道:“但上头有规定,要在刚才那十几户人家中也设个茶棚,可他们舍不得搬,这事儿就难办了。过两日拆房的民夫就到位,要喝水、要吃饭,办不好差事我会被责罚的。” 方力沉默不语,一口一口抽水烟,拍打骡子,带路去看村边剩下的几户人家。 容佑棠也没深谈,认认真真巡查每一户人家。 直到天擦黑分别时,容佑棠才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唉,北营至少能盖一两年,事情太多,忙到脚打后脑勺,我下午才有空过来,得找个长期帮手才行呐!力伯,我看您家方同哥倒是大方又爽利,是个能人。” 方力抽烟的动作明显停顿一下,低头沉思许久,默默把容佑棠带回主路。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 容佑棠上马,调转马头,朗声笑道:“力伯,今天多谢您引路,我先回去交差了啊。” 方力定定注视,好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热情道:“行!明日可别忘了带酒来,我家老婆子说要炖鸡炸鱼干请你吃饭。” 您家老婆子串门去了,根本没看见我,哈哈哈~ 容佑棠忙俯身,恭谨道:“您老放心,我言出必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大一小俩狐狸相视而笑,告别掉头。 —— 不虚此行,小有收获! 容佑棠又饥又渴,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临时大帐,岗哨领头的是认识的王府侍卫,他一边例行公事查验容佑棠的腰牌,一边问:“容哥儿,早看见你到了,跑村里干嘛去啦?里头出来问好几回了。再不来,我们都担心你被哪家姑娘勾住了。” 一群侍卫顿时无声哄笑,肩膀乱抖,憋得难受。 容佑棠乐道:“没谁看上我,倒看上了你,夸你高大健壮孔武有力,想抢回家做女婿,你可得小心了!” 前面帐门帘子一掀,郭达风趣嚷道:“嚯,竟有那等美事?容哥儿,下回千万记得介绍介绍我,我就洗干净等着被抢去做东床快婿了!” 一群糙汉子又是疯狂哄笑。 容佑棠掀帘子进去,发现里面简陋的帐篷里只有庆王一个人。 “殿下,其他人呢?”容佑棠把披风挂好,掏出勘划图和木炭。 第60节 “回城了。”赵泽雍搁笔,桌上堆满公文图籍,疲累捏捏眉心后,把茶壶推过去,关切道:“怎么进村那么久?若不是确认安全,本王还以为你被扣留了。” 容佑棠喉咙干渴,顾不得回话,摸摸茶壶,直接举起来,对着嘴灌,一气喝个半饱,才心满意足吁了口气,说:“去探查实地了。配合拆建推进计划,我挑出几户比较合适的人家。您看看。”容佑棠弯腰,展开勘划图,拿木炭点着,细细讲述自己的想法。 赵泽雍认真听,时不时提问几句,处理公务时,他是很严肃严格的,毫不徇私。 片刻后,帐帘又被打起,郭达和侍卫一起进来,带了晚饭,摆在桌上。 “表哥,快来吃,我要饿死了。”郭达按着肚子,表情痛苦,鄙夷道:“那群吃不得苦头的娇贵懒东西,天没黑就溜回城了,还个个都有借口,哼!” “你先吃。”赵泽雍头也不抬。他满意颔首,对容佑棠说:“不错,行动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先放着,走,去吃点儿东西。” “好。我就怕耽误全局。”容佑棠说。 赵泽雍莞尔:“关键在最初几天,选好位置和人手,后面就顺了。”他去洗手,帐篷内只有一个木盆。 “没错。明日估计就有不少人来应征,我得仔细挑一挑才行。” 容佑棠满手黑炭灰,刚要出去找水,赵泽雍却拽住人,把他的手也按进木盆里、笨拙揉搓清洗,两人并肩站立,水声哗啦。赵泽雍低声说:“辛苦了。” 正埋头吃饭的郭达循声抬头,却看见紧挨的一对背影,他咬着筷子,拖长声音道:“咳咳~”郭达压着嗓门,不轻不重一咳,他大马金刀端坐,侧头斜睨,意味深长地笑,咬着筷子缓缓眯起眼睛,刚要说话,却迎上赵泽雍看来的淡淡告诫眼神……郭达迅速变脸,转而亲切招呼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来来来,吃饭了。”语毕,将满腹促狭打趣化作食欲,大口大口往嘴里划拉饭菜。 第53章 容佑棠尴尬得无以复加,欲言又止,可这种事明说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他两手交错用力,匆匆搓洗几下,轻声说:“好了。”然后快步走到桌前,作若无其事状,舀汤盛饭。 赵泽雍却十分自然随意,催促道:“快坐下吃。” “哦。” 饭菜是请附近人家帮忙做的,虽然那主妇极力张罗,可与皇亲国戚的日常排场相比,仍非常朴素简单:只一盆米饭、一碟白菜炒肉、一碟爆腰花并一碗鱼汤而已。 但庆王和郭达都用得很香:军营出来的人,对食物的要求都会大幅度降低。 可今日赵泽雍却低声关切问:“吃得惯吗?” “还行,这爆腰花够滋味,火候——”郭达随口应答一句,想想不对劲,猛然抬头,果然见他表哥在侧头看桌上的第三个人! “……火候掌握得不错。容哥儿,是吧?”郭达强撑着说完自己的看法,而后抄筷子恶狠狠夹五六块腰花,全塞嘴里,默默低头,用力咀嚼。 “嗯,腰花切得匀称,色泽鲜亮,看着就弹牙。”容佑棠头也不抬地赞同附和,他一无所察,正在喝汤,满意道:“这汤不错啊,没有丁点儿腥气!估计是小河或溪涧深处捕捞的,难得。” 赵泽雍温和道:“天天都有鱼,那家人在河湾凿冰钓的。” “是吗?”容佑棠立即表示:“明日我请他们帮忙多钓几条,带回家去,我爹最喜欢吃鱼了。” “待会儿打个招呼就行。”赵泽雍说。 容佑棠盛饭的空隙问:“殿下,您今晚回城吗?” “回。” “太好了,咱们一起,我的书箱还放在王府。今儿夫子布置了功课,以‘大学之道’作文。”容佑棠肃穆恭谨中不免带着几分心急,害怕明早交不出功课、被夫子责罚,那简直会羞愧得钻地的。 郭达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赶紧插话:“‘大学之道’?这个我知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赵泽雍接下去说,缓缓道:“大多书院给新学子布置的第一个功课都是‘大学之道’,你以前肯定做过。但国子监与普通书院不同:它除了是传经授义的最高学府外,还具有总领掌管成国教化的责任,监生出来就有资格入仕为官——所以,你作文的时候,应侧重‘教化亲民’,乃至‘教化兴邦’。” 容佑棠手执筷子,一动不动,侧耳倾听,末了心悦诚服地叹息,自愧弗如道:“多谢殿下赐教!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知道该怎么破题了。” 这指点是格局眼界层面的,跳出去后,人的看法会大不同。 赵泽雍莞尔:“算不得什么,熟能生巧罢了。皇室子孙最迟五岁开蒙,先生都是国子监执教的,本王曾跟着学那么多年,大概也清楚。” “您刚才的指点,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容佑棠感慨非常:“我也知道国子监跟其它书院不同,但未能明确、准确地区分,现在才算明白了。以后定要换一种心情听课才行,免得出来还是个书呆子。” 赵泽雍挑眉,低笑摇头:“你本就不是书呆子。” “那我是什么?”容佑棠不自知地靠近,两眼绽放询问光芒。 赵泽雍却夹菜,岔开话题,一本正经道:“快吃,你不是功课没完成吗?” “哦。”容佑棠只得按下好奇,继续用饭。此时此刻,他心里对庆王的崇敬又拔高好几层:天呐!殿下真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双全,什么都懂,让人只能由衷敬佩羡慕,连嫉妒都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已‘食不言’许久的郭达放下碗筷,干巴巴说:“我吃好了,你们慢用。”语毕,起身走到门口,掀帘子。 “小二,哪儿去?”赵泽雍关切问。 你终于想起还有个表弟同桌吃饭吗?! “散步消食,顺便看看明日堆放木料的场地。”郭达心里补充一句:还可以找兄弟们说说话,不想再听你们谈论“大学之道”了,纯属欺负武将! 赵泽雍点头,嘱咐道:“虽说是临时堆放,但也需将底部适当垒高,以免雪水侵蚀。你定个标准出来,明日叫卓家的参照办差。” “是。”郭达掀开帘子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容佑棠皱眉问:“卓家的?” 赵泽雍气定神闲:“没错,就是老七招惹的那个。他父亲卓志阳惩罚完长子后,就拼命推次子,死活求父皇把卓恺塞进北营来了。如今正协助子琰,跟着打下手。” 容佑棠无言以对,好半晌,才歉意道: “殿下,我是不是出了个馊主意?有些人好像把子孙送来历练、交给您管教似的,可您又不是夫子。” “无妨。有得有失,世上没有十全十美。”赵泽雍威严道:“只要他们敢把子孙送来,本王倒不介意代为管教!” —— 数日后,巳时末,国子监散学,众师生该用午膳了。 癸让堂最为热闹,因为全是新生,大多将书案胡乱收拾几下子,就同窗三三两两去膳堂排队用饭。 “磊子,走了。”容佑棠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收得整整齐齐,招呼邻桌。 洪磊趴在案上,两眼无神,浑身瘫软,有气无力,第无数次苦恼道:“说实话,我真不喜欢读书。她们为什么就不肯听听我的意思呢?强人所难,非大丈夫所为。” 容佑棠忍俊不禁:“她们本就不是大丈夫啊!但你却是男子汉。为什么总跟令堂令姊唱反调?哎,让让她们吧,难道你想看家人整日伤心流泪?” 洪磊无可奈何摔打书本,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粗嘎,语调转换间尤为突出,他头疼道:“快别提了!如今只要一提起‘投军’或‘西北’,我娘就开始哭,我姐劝不了两句,也哭,然后她们两个对着我能哭半日!我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烦躁,否则叔伯舅父就全赶来责骂我不孝!” 容佑棠好言开解:“你是家中独子,她们哭也是因为怕你偷溜去从军,女眷总是胆小些的。我说句不吉利的大实话,若你在军中出意外,她们就成孤儿寡母了。叔伯舅父再亲,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家小,能看顾一辈子吗?”容佑棠把书箱端正摆在书案一角,又说:“咱们两家差不多的。平时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擦破油皮流血,我爹就着急上火。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洪磊情绪低落:“我就是不放心她们,所以才无奈进了国子监。否则,凭她们怎么困得住我?” 容佑棠四处看看,忙低声提醒:“快别这样说!国子监门槛甚高,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望之兴叹的,要慎言!” “放心吧,没人,就咱俩。”洪磊懒洋洋道:“你是怕被贡生听见对吗?” “倒不是怕,我只是想安心专心读书而已。”容佑棠坦然道,起身拿了铭牌,说:“走吧,去膳堂,晚了饭菜都是凉的。” 洪磊无精打采,随手抄起铭牌,肩背耷拉地跟着走,羡慕道:“佑子,你是读书的料,夫子特意挑出你的文章夸呢。我不行,我从小不爱读书,缺乏悟性灵气。” “愧不敢当,幸得高人指点而已。”容佑棠忙谦逊道,提及庆王,他的眼神下意识热切又钦佩。紧接着好声好气商量道:“嗳,你能不叫我佑子吗?” 洪磊相当不服气:“为什么你能叫我‘磊子’、我就不能叫你‘佑子’?” “我叫磊子是跟着你家人称呼的,可我爹并不称呼我‘佑子’啊!”容佑棠哭笑不得。 洪磊心情好转许多,眉飞色舞道:“那天几次听见容叔唤你‘棠儿’,难道我也——” “当然不行!”容佑棠毫不客气肘击,佯怒道:“咱俩同辈的,你也好意思!” “好哇,你敢打我!”洪磊玩闹着,也肘击一记,并鬼使神差掐其脸颊一把,心直口快道:“又滑又嫩,原来吃豆腐是这种感觉——” 容佑棠登时真怒:“胡说八道!找打!” 两个颇为投缘的少年穿一样的书生袍,跑在宽阔大气庄严的国子监甬道上,朝气蓬勃,落入远处高楼凭栏远眺二人眼里:“就是左侧白净的那个,如何?”郭远悠然问,他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来寻挚友叙旧。对于容佑棠,他冥思苦想多时,最终决定不插手、静观其变——他虽比赵泽雍年长,却从未将其当表弟看待,一直尊称其为“殿下”。 赵泽雍是以赫赫战功封的亲王,虽时常因为强硬铁腕遭朝臣弹劾、甚至联名弹劾,但都能全身而退。 总而言之一句话:郭远选择相信赵泽雍处理私事的能力。 国子监祭酒路南眯起眼睛,观察片刻,不疾不徐说:“看似有些跳脱,未定性。但文章做得不错,通透有灵性,锐利带锋芒,有超越年龄的见识。执教国子学的刘复特意圈了呈上来。”路南评判一通后,总结道:“还行,不算辱没你家荐书。以前送来的,尽是像子琰那样的猴儿。” 郭远难得愉快笑出声,怀念道:“小二当初只在国子监读书几个月,就无论如何不肯继续了。那年元宵后,他留书悄悄离家,骑马追赶殿下,犟牛性子,撵也撵不走,一路跟到西北,入伍从军。如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路南豁达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子琰读书只算一般,带兵打仗却算一流,浑身流淌老定北侯大人的热血。” “其实也没谁勉强他,不过我家老祖宗使的计罢了。自己争取的,总比伸手接受的要宝贵珍爱。”郭远道。 “老夫人睿智,路某深感佩服。”路南恭谨道,四处看看,话音一转问:“庆王殿下如何了?这几日听着满朝风言风语,可惜我是文官中的文官,连打听也不能。” 郭远叹息:“兴建北营何等艰难?重重阻碍,不知触动多少人利益。也就殿下扛得住,换成别个,估计会被愁死。” “如今看来,陛下——”路南开个头,想了想,又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京城不比西北,建兵营也不是打仗。子瑜,你怎么看?” 多年的默契,郭远也佯作没听见,泰然自若道:“已侧面提醒过殿下,需徐徐图之,不可过于操切,以免激起官愤民愤。” “言之有理。” 两人有说有笑,转身回屋烹茶煮酒,尽谈论些诗书曲画、经史子集。 —— 这天下午申时散学后,容佑棠提着书箱,匆匆往外跑,心早已飞去北郊。 身后却突然传来呼唤: “佑子!佑子!等等我!” 容佑棠止步,回头,见洪磊胳膊夹着书箱追上来,十分讶异,脱口而出问:“你不是功课文不对题被夫子叫去……谈心了吗?” “刘夫子是我大舅的朋友,嘿,他居然没责骂,只是重新出了个题目,叫我今晚做两份功课而已。”洪磊乐呵呵表示,不由分说把书箱往容佑棠怀里一塞,央求道:“好兄弟,帮忙把书箱带回去、明早再带来,我跟我家人说去你家温书了,千万别露馅,切记!切记!我有点事,先走了啊。”语毕,转身就跑,飞快消失在散学的人群中。 “磊子!磊子!”容佑棠提着两个书箱,千呼万唤,对方却不回头,无奈之下,只得都带去庆王府寄放,奔去后院牵马。 但当他即将牵马踏出偏门准备去北郊时,耳朵却听见熟悉嗓音:“臭小子,站住!” 容佑棠停下,望天:她找我干嘛?准没好事。 “你是要去北郊吗?”赵宜琳开门见山问。她又恢复了火红宫装粉面红唇的一贯装扮,顾盼神飞,傲气凌人。 “公主有何吩咐?”容佑棠直白简洁,半个字废话也无。 “这个带上。”赵宜琳一努嘴,侍女立即将大食盒递给容佑棠,后者茫然接过:掂一掂,沉甸甸的,刚要晃一晃—— “不准晃,拿好了!”赵宜琳立即训斥,她清清嗓子,难得有些扭捏娇羞,板着脸道:“本公主听闻北郊简陋,食宿艰苦,故深切担忧兄长……”赵宜琳眼看对面的白脸俊小子一副“编、你就编吧”的眼神,说不下去了,她索性豁出去,颐指气使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挖了你的眼珠子!这糕点该送给谁,想必你明白的。” 哟呵,送糕点?长公主该不会被周筱彤启发感染了吧? 虽然我知道,但偏要假装不知道!免得你总支使我做些私相授受的事。 于是容佑棠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疑惑问:“送给谁的啊?” 第61节 赵宜琳跨前一步,略倾身,低声怒喝:“放肆!敢装傻?你送不送?当心本公主一把火烧了那书箱,看你明日怎么去国子监!” 蛮女泼妇,简直不可理喻!今后要把书箱寄放在殿下院子里才安全。 “明白了。”容佑棠见又躲不过,只得忍气,面无表情,咬牙道:“我送就是!” “哼,算你识相。”赵宜琳又努嘴,其奶娘立即小跑到容佑棠跟前,踮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啰嗦一大堆话,险些把赶时间的容佑棠逼疯。 携带三层的大食盒,容佑棠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一路上无数次想把东西丢掉,但苦于已许诺会带到,就不想践踏自己的信誉。 辛辛苦苦策马跑到北郊临时主帐,沿途有人问起,容佑棠还得解释几句,好不容易才把食盒放在空无一人的营帐角落,他转身就走,疾步去方家村处理堆积事务。 “……每月工钱几时发?我们住哪儿?” “一天做三顿?都什么时辰啊?” “听说来拆房子的人后天就到,他们自带碗筷的么?” …… 方家村祠堂前的空地,容佑棠站在高石墩上,像个训话的将军,实际上只是伙房长,底下站着伙夫厨娘手下。他被七嘴八舌一堆问题淹没,极具魄力地一挥手,扬声吼道:“安静!” 几十个中青年男女渐渐安静,但仍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眼巴巴看着站在高处的俊俏小容哥。 “诸位,都先听我说。”容佑棠双目炯炯有神,两手掌轻轻朝下压,朗声清晰道:“首先要明白,咱们都是为庆王殿下、也就是为朝廷做事的,初次打交道,我并不熟知各位的为人,只凭眼缘挑选招募,望今后诸位尽心尽力、尽职尽责,这儿是北郊兵营,虽然还没建成,但一样要遵军法、服军纪,我很不希望将来哪天扭送谁交由军法处置!” 这下一来,底下连窸窸窣窣议论声也没有了。 “事先说明:工钱月底结算,特殊情况会另行通知;七个厨房,我已任命七个灶长,今后谁煮饭、谁洗菜、谁切菜、谁烧水、住哪儿、一日三顿的时辰和标准,我都已详细告知灶长,你们听灶长安排即可;征来的民夫乡亲们后天就到,他们会自带被褥碗筷,大家只需涮锅灶桶盆即可。”容佑棠尽量直白缓慢地告知,顿了顿,他又将立正家的小儿子拉上高石墩,介绍道:“这位是方同哥,你们一个村的,想必都认识。现在他是我的副手了,负责平时监督巡查,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找他。” 方同大大方方,毫不怯场,跟容佑棠恭谨客套完之后,爽朗大嗓门道:“乡亲们,蒙小容哥看得起,给了咱们一个谋生糊口的好差事,为庆王殿下、为朝廷做事,多体面啊,咱们一定得好好干!手脚干净麻利些,不就是烧水做饭嘛,家里做了几十年的,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远处侧面巷口,赵泽雍率一众人,已碰巧听了半晌,满意颔首,并不打扰,抄另一条小巷继续勘测丈量。 直到走远了,郭达才又是服气、又是好笑地说:“殿下,您委派一个伙房长,容哥儿居然弄了七个灶长出来!很不错嘛,做得有声有色的。” 卓恺毕恭毕敬随侍其后,赞同道:“卑职也着实佩服。看那位小哥的谈吐气度,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却能跟村民打成一片、将其管得服贴。” 郭达笑道:“那小子机灵着呢,也能吃苦,之前还跟去顺县剿匪了。” 卓恺劲瘦英俊,剑眉高鼻,眼睛大而圆、黑白分明乌溜溜,吃惊时,显出几分稚气,他赞叹道:“真了不得啊!” 赵泽雍闻言,眼底满是愉悦笑意。他身后跟了一串权臣勋贵的子孙,奔波整日,个个手上拿着勘划图,累得脸色发黑、浑身灰扑扑,却丝毫不敢表现出不满,因为赵泽雍已雷霆震怒撵了一个疏忽散漫的。 “三哥,喝口水吧。”八皇子赵泽宁关切递去水囊。 “唔。”赵泽雍随即宣布:“原地休整一刻,天黑前勘完南片。” 众贵公子敢怒不敢言,原地瘫坐,喝水捶腿。 “八弟,”赵泽雍抓住机会提点:“做大事,若烹小鲜。伙房虽小,但杂事繁多,想理顺管好也难,需谨慎长久留意。” ——庆王不希望八弟一辈子困在深宫,加上从前又无意撞见对方虐杀动物,总担忧其最终心智扭曲,所以才带出来,鼓励其积极建功立业,开阔心胸。 赵泽宁人前未见任何异状,他感激道:“多谢三哥教导!我长这么大,从未独自办过差事,没有历练过,如今三哥不嫌弃,带着做事,我却总担心拖后腿。三哥,不如我也去管伙房吧?学学与人打交道。” “慢慢来,别着急。”赵泽雍勉励道:“想学为人处事的道理,这非常好。明日起,你和卓恺一起,协助子琰,要做的事情很多,只别怕吃苦。” “是!三哥,我断不会拈轻怕重的!”赵泽宁激动非常,又恳切对郭达说:“日后还望郭将军多多提点。” 郭达忙摆手:“八殿下真真折煞人了!快别这样,郭某只是一介莽夫罢了。” 赵泽宁极其谦逊,处处虚心请教,赢得不少好感。 于是,当容佑棠忙完回到营帐、掀帘子进去时,习惯性开口说:“殿下,我——” 定睛一看,那人却是久违的八皇子。 赵泽宁端坐,满脸玩味,嘴角弯起嘲弄弧度,眼神却淡漠冰冷,大食盒倒在桌上,糕点滚落一地。 第54章 怎么是他? 容佑棠愣在原地,右手还保持掀帘子的动作。他对八皇子的印象仅次于赵泽武和赵宜琳,名列不喜三甲,十分厌恶,所以下意识皱眉。 “怎么?”赵泽宁讥诮挑眉,削薄唇角微勾起,笑得十分邪气,懒洋洋道:“这才几日没见面,你就不认人了?嗯?” 容佑棠回神,心中陡然升起戒备警惕,一板一眼行礼道:“草民参见八殿下。” “怎不自称小人了?”赵泽宁抬脚,姿态闲适,用靴尖碾压滚落在地的桂花糕。 容佑棠皱眉思考,慎之又慎,对上某几个赵姓皇子皇女,他实在没法放松。 “很了不起嘛,之前还误以为你是个小太监呢。”赵泽宁将桂花糕踩得与地上灰尘混成团,嘴角瞬间绷紧,抿成一直线,冷笑道:“三哥可当真会疼人:进宫带着你、剿匪带着你、送你进国子监,如今连建兵营都不忘给你派个差事!” 皇子没叫起,容佑棠就得一直跪着,这是出生就决定的阶层差别。 “八殿下请息怒。”容佑棠低眉顺目,摸不准对方意思,字斟句酌道:“庆王殿下宅心仁厚,所以才屡次——” “狡辩!”赵泽宁低喝,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施施然起身,左手背后负着,右手垂放,拇指食指习惯性交错摩擦,绕着跪地的容佑棠缓慢转圈。 烛台放在桌上两角,将八皇子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搓圆又捏扁。 容佑棠屏息凝神,高度集中注意力,明智地尽量保持缄默,以免说多错多。 “哼!”赵泽宁停在容佑棠背后不远处,挑剔嫌恶打量其背影,嗤道:“也不过如此,如何就傍上三哥了?本殿下——” 这时,帐外传来赵泽雍和郭达的交谈声: “……今晚整理出来,明早工部的人会来探查。”赵泽雍嘱咐。 “没问题,已核算几日了,今晚合一合就行。”郭达说着就打起帘子,抬眼一看,惊讶定住:只见容佑棠背对门、规规矩矩跪着,桌上大食盒倾倒,糕点四处散落,八皇子蹲地,动手捡拾,乐呵呵地说:“哎,不过几块糕点而已,撒了就撒了呗,瞧把你唬得!哈哈哈,别呆跪着,快来帮忙收拾啊。”他捡起块核桃酥,念叨道:“还挺香,怪可惜了的。”说着将其放回食盒。 郭达单手托举帐帘,直觉有些奇怪,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何事?”被堵在门外的赵泽雍问,郭达顺势让开,赵泽雍定睛一看,不由得皱眉,立刻往里走,问:“怎么回事?” 赵泽宁忙笑答:“王府托容哥儿送糕点来,我俩刚要吃几块,却不小心碰倒食盒,把糕点撒了。”他说着就拽容佑棠的胳膊、暗中用力,硬把人拽起来,笑眯眯道:“几口吃的而已,叫厨房再做就是了,也值得你这样,真是的。” 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不是我碰倒的,我进来就看见撒了一地……咦?不过,他也没说是我碰倒的。容佑棠有心想解释,可仔细想想,却默默忍下了——理论起来,就闹得难堪了,反倒显得我较真、心胸狭窄。 “没事,撒了就撒了。”赵泽雍拍板道。他走到容佑棠身边,仔细打量几眼,对方低眉顺目站着,神态恭谨——但就是这样才有问题:他只在最初到本王身边时才拘谨,熟悉后,早就放松自然了,断不会如此警惕戒备。 气氛有说不出的凝滞。 也许是因为多了个八皇子,容佑棠无法放松,郭达也不能随意说笑。 “累得饿坏了是吧?”郭达打圆场,笑着说:“晚膳马上送来。但只是农家的粗茶淡饭,还望八殿下多少用些。” 赵泽宁忙表示:“你们吃得、我也就吃得!说好来历练,又不是来享受,岂能要求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断断不敢。” “八殿下深明大义,郭某惭愧。”郭达难得正经与人寒暄。他年长赵泽宁不少,且在西北待了快十年,两人可以说基本没有交集:皇墙高耸、宫廷幽深,赵泽宁兄妹与王昭仪母子三人的事迹,已在宫女太监口耳中传颂快二十年,且多非议诽谤—— 再加上两年前那件事……郭达对八皇子的印象实在微妙。 “别捡了,快起来洗手。”赵泽雍低声劝阻,叫来卫兵,吩咐厨房端水摆饭。他刚才看容佑棠孤伶伶跪着的背影,真真觉得刺眼。但没发现具体什么问题,不好揪着一盒糕点不放,只能等私下里再询问。 容佑棠手脚麻利,飞快将滚脏的糕点收进食盒里,说:“马上好了,得收起来,免得不慎踩一靴底。” 郭达见状,也蹲下顺手帮忙,他一贯没有贵公子架子。导致本已经站起来的赵泽宁只得又蹲下,三人六手,转眼收拾好狼藉。 “管家怎么突然叫你带糕点来了?整整一盒子。”郭达边洗手,边随口说:“也难为你骑马提着。” 事情弄成这样,容佑棠根本没法背诵长公主事先指定的那套含蓄说词,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回撒了,改日我再带。” 八皇子就站在旁边,意味深长朝容佑棠笑了笑,有说不出的奇异感。 有、有病?喜怒无常的病? 容佑棠心里发毛,果断悄悄挪开。 片刻后,饭桌从有说有笑的三人,变成集体“食不言”的四人。但赵泽宁初来乍到,只以为这是常态,而且对容佑棠能同桌吃饭倍觉不可思议,暗中心念转了又转。 饭后议事半个时辰,一行人赶着回城,因为各有各堆在家里的事务。 又下雪了,平坦开阔的郊外无遮无挡,寒风凛冽刺骨。 奔波操劳,非常辛苦。但容佑棠是悠闲躺着反而烦躁愁闷的人,日夜自我鞭策,背后时刻像有蒙面黑衣人提刀追杀,迫使他拼命前进,生怕停下就被砍翻倒地。 所以不管多么疲累,也从不吭声,咬牙死撑。 风雪翻飞,出营帐的瞬间,能把人冻得瞬间直挺挺竖起来。 “哎,你披风呢?”郭达原地蹦几下,暖身舒展活动,问容佑棠。 “今儿下午跑得热,放在里正家了。”容佑棠刚懊恼拍额头,身后就围了件暖洋洋的大毛披风,他忙扭头看:原来庆王悄悄将自己的玄色披风翻转,露出白色狐裘内里,披在容佑棠身上,并顺手把帽子给戴上。他仅穿锦袍,利落上马,吩咐道:“动作都快些,要关城门了!”语毕,率先打马前行。 “殿下——”容佑棠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庆王骑马冲进风雪中,急忙上马追赶,没注意到旁边赵泽宁晦暗莫测的眼神:三哥简直、简直……竟细心翻转披风再给,是怕那小兔子遭人非议么? 哼,他凭什么!我才是亲兄弟! 回到王府后,赵泽雍看着容佑棠喝热汤,温和问:“那盒糕点到底怎么回事?” 当着哥哥的面说他弟弟妹妹的不是?一说就得牵扯到长公主、郭公子和八皇子,而且观八皇子心性……皇家一团乱麻! 容佑棠思前想后,避重就轻,含糊答道:“就、就是撒了。” 赵泽雍沉吟半晌,伸手拍拍容佑棠肩膀,低声说:“明白了。” 容佑棠没好多问,埋头喝汤。 —— 当第一批数百民夫涌进北郊时,容佑棠掌管下的七个伙房早严阵以待已久:油盐酱醋、米面菜蔬、木柴炭火、灶台井水……甚至连烟囱都提前掏过一回。 厨娘伙夫都方家村人,容佑棠私底下找里正一家掌过眼,只挑勤快厚道、本份和善的。开火做饭后,运转正常,暂时未出现麻烦。 方家村民陆续搬走,各大小路口开始封闭,因为大量木材石料渐渐运来了。 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所有人心里都嘀咕:不愧是庆王!他在西北一呼百应,留京当个指挥使,也是这般威严强势,硬把影子都看不见的北郊当兵营严格治理。 与此同时,容佑棠每天散学都往外跑。洪磊也往外跑,他后来弄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书箱:家里一个,学里一个,空手来回,轻松自在。 癸让堂都是新生,多半十五六、十七八,年轻人扎堆,总少不了名目繁多的各种聚会。但容佑棠和洪磊一次也没去过,在同窗眼里,他俩都神神秘秘的。 而且日子长了,贡生和荫生之间越发泾渭分明,互相看不起,时有摩擦口角。国子监倒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阶级固有矛盾,很难调解。 这天下午散学后,容佑棠和洪磊又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洪磊不用带书箱,心急火燎地先走了。 第62节 同窗却一般不急的,他们更喜欢逗留国子监中:或好奇游逛、或高谈阔论、或去上级学堂碰运气结交朋友。 “……傲什么?不过宦门之后罢了。” 容佑棠忽然听见背后的轻蔑议论,他收拾书案的动作不由得一顿,然后继续,心想:他们在谈论谁? 紧接着,后面又传来: “不仅宦门之后,还是商贾末流。” “不是吧?” “夫子还夸他文章做得好,通透有灵性。哼,实则满身铜臭味!” “长得女里女气的,娘们一般。” “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啊?看他从不跟咱们出去聚会,散学就回家。” “可他跟洪磊玩得挺好,听说两家是世交,说不定早已暗通款曲——” “呯”一声,癸让堂后门突然被踹开! 忘带铭牌出不去大门的洪磊凑巧听见,勃然大怒,他脸色铁青地爆喝:“放屁!你们胡咧咧什么?敢背后编排老子和佑子,有种站出来说话!” 洪磊一听就知道贡生们在故意排挤容佑棠:整个国子监也没几个宦门之后的监生,又特意点出商贾之家,癸让堂就只有佑子一个。 “磊子!”容佑棠却无意、也不屑与小人争论,他提起书箱,拿起洪磊的铭牌,若无其事笑道:“你是忘带铭牌被挡回来了吧,哈哈。给!”说着轻轻一抛。 洪磊正发育抽条,瘦高瘦高的,肤色偏黑,是块小爆炭。他劈手接住铭牌,却转手就朝那五六个贡生掷去,准确砸中最后那个说“暗通款曲”的腮帮子,把那人唬得“唉哟”一声,捂脸闪避。 “磊子!”容佑棠忙放下书箱过去。 “杨文钊,你刚说什么?下作阴暗的东西,嫉妒佑子得夫子赏识是吧?你们真卑鄙无耻,以多欺少,堵着佑子一个欺负,嘴脸真叫人恶心!找打!”洪磊揪住其衣领提起来,将人抵在墙壁上,年轻气盛,抬手就要打,却被容佑棠拽住胳膊。 “放手!”洪磊气急了连容佑棠也吼:“他们刚胡言乱语抹黑你,怎么也不知道出来找我?!” “我——嗳,你先松手,不必在意流言蜚语。”容佑棠哭笑不得,硬拽着胳膊想把人拖开,可洪磊虽瘦,力气却大,一身拳脚功夫练出来铁实硬肉。 杨文钊拼命挣扎,其同乡也帮腔,但全都不敢动手。洪磊猜的没错,他们就是瞅准容佑棠落单,又看其文弱安静,揣度其不敢反抗,所以才故意扬声议论。 ——简直荒谬可笑!一介宦门之后,凭家里塞几个臭钱,就也进国子监读书了!还处处抢出风头,白脸俊俏小太监,看着就欠教训…… 目前,他们都以为容佑棠是靠家财塞进来的。 “洪磊,你、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学里打人会被劝退的!”杨文钊被揪着领子抵在墙壁,呼吸困难,论打架根本不是对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同窗都忌惮洪家堂亲表亲众多粗蛮武夫。 “劝退就劝退,正合老子心意!”洪磊毫无畏惧,破口大骂:“跟像你们这样天天害红眼病的小人一起上课,简直降低老子身份!”说着又举拳要打。 容佑棠冷不丁一戳对方肘部麻筋,洪磊怪叫一声“啊!”,本能地松手,杨文钊立即退开,和同乡们仓惶奔出癸让堂——书生好意气用事,但他们都是地方选送的,断不敢因争执斗殴被国子监清退,否则真无颜见家乡亲友。 “别跑!站住!”洪磊吼着要追,容佑棠却拦住人,好声好气劝道:“行了行了,哪里都有好嚼舌根搬弄是非的人,理睬得过来吗?你也算出过气了,算了罢。” 洪磊翻个白眼,烦躁摘下书生方巾,大冬天气得扇风降温。 “幸亏散学没什么人看见,若闹起来,能掰扯到晚上,浪费光阴。”容佑棠捡起对方铭牌,硬塞进其手心,提着书箱,乐呵呵催促道:“走啊,洪大哥,你不是有要事吗?” 这一声戏谑的“洪大哥”,莫名浇熄烧红爆碳。少年人的火气总是来得快,但某些时候,散得也快。 洪磊比容佑棠大几个月。他没好气冷哼一声,抢过容佑棠的书箱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说:“走!放心吧,有磊哥罩着,他们不敢再欺负你的。一群长舌妇,烦死了!” 可两人刚踏出癸让堂大门,却赫然看见教国子学的夫子刘复笑眯眯负手站着。 “夫子好。”容佑棠无暇细想,下意识恭谨拱手行礼,而后悄悄肘击洪磊。 “哦,哦!刘夫子好,您怎么还没回家啊?”洪磊忙把肩扛着的书箱放下、胳膊夹着,想想还是不妥,改为老老实实提着。 “你们不也没回家?”刘复笑问。他是国子监中难得较为和蔼风趣的,不像同僚们刻板端方。 容佑棠观察对方神态,心中了然,遂歉意拱手道:“方才与同窗嬉闹了一阵子,学生们有失风度仪态,甚惭愧。” 洪磊目瞪口呆,倏然侧头:傻了吧你?刚才那叫“嬉闹”? 刘复却欣慰颔首,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肝火旺,难免有失分寸。但自古修身齐家,而后方能做大事、为国效力,若连自身涵养品德都无法修成,一屋不扫,何谈扫天下呢?” 在夫子面前,学生只有恭顺听训的份。 刘复勉励容佑棠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你切莫把心思放在争无谓闲气之上。” “是。”容佑棠恭敬垂首。 刘复转而问洪磊:“你舅父咳疾可好些了?这阵子忙着引导新生,总没空去探望,唉,代为转达问候吧。” 这下一来,本想批判杨文钊等人的洪磊只得低头,瓮声瓮气道:“回夫子的话:昨日学生刚去瞧过,经大夫调理,已好些了,估计不日即可康复。学生定会记得传达您的问候。” “这就很好。今晚别又忘记做功课,令堂也有了春秋了。闲话不多说,只时常问问自己的孝心吧。”刘复说完,负手踱步去藏书楼,留下怔愣的洪磊。 “夫子慢走。”容佑棠躬身相送,暗自佩服想:夫子就是夫子! 刘复头也不回地嘱咐:“回家温书去,明早考校你们。” “……哦。”洪磊焉巴巴呆站,看到刘复夫子就头疼,然而没有任何办法。 “走了。”容佑棠提起书箱招呼,两人在国子监门口分别,同时开口:“你——” “你——” 容佑棠心虚问:“你要回家温书吗?”我刚才没有答应夫子,因为做不到。 洪磊思考半晌,别别扭扭地说:“应该……吧?我看看。” “我也……看看。” 双方默契地不再追问,就此别过。 一个时辰后,北郊封闭的主路口附近,鹅毛大雪飘飞。 “小心!扶稳了扶稳了!”容佑棠大喊,干劲十足地忙碌着,热得冒汗,赶着一队七八辆骡车,车上满载萝卜、大白菜,码得整整齐齐。这是他和副手方同带人去别村采买的,租用方家村的骡车拉运。 “奶奶的,突然下大雪,还逆风!”方同吐一口唾沫,黝黑皮肤满是汗,和容佑棠一道,指挥骡车前进。 “诸位再坚持坚持,”容佑棠朗声打气道:“再往一段,就能请路口巡逻的卫兵弟兄们搭把手了!”他冻得鼻尖通红,呼哧呼哧喘气。 此时,洪磊和一群武将子弟迎头顺风骑马出现,他们都有志从军:可惜禁军要求甚严、沅水大营忒不像话、去边塞家里不同意——如今好了,多一个北营!还是庆王任指挥使! 洪磊这几日散学后,就是和朋友们到北郊碰运气,可惜总见不到庆王或其他管事的面,封路后甚至只能在各路口徘徊,被哨兵和巡逻卫兵无情驱赶,屡次无功而返。 其实抱着像洪磊这样想法的人有很多,比如周明宏及一群文臣之子,他们也在前面路口挨冻徘徊。 道路狭窄,两队人撞上,马总比拉菜骡车灵活,洪磊和朋友自然而然地退避路边。 洪磊苦闷无聊,扫视骡车队几眼,下一瞬,突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抬手揉揉,再抬眼看,失声大吼:“佑子?!你干嘛呢?” 容佑棠一听,险些把骡车赶进沟里去! 片刻后 洪磊招呼朋友们下马,帮忙推骡车,五六个年轻小伙子加入后,前进速度快了不是一点半点。 “让开让开,你哪里是干力气活的料!”洪磊嫌弃地把容佑棠挤到旁边,蛮力推车,气呼呼道:“原来你在北营当差,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容佑棠理直气壮:“你没问啊!” “哼,早知道你有门路,就跟着你混了,累得哥几个白跑好几趟。”洪磊笑骂。他的朋友们顺势起哄,深知关系重要:就算只是伙房,也说明对方至少认识某个北营管事。 容佑棠不可能将内情倒个精光,遂解释道:“只是托人谋的伙房差事,挣几个大钱罢了。你来北营干嘛?” 洪磊踌躇满志地表示:“投军!西北我娘不让去,北营总行吧?” “我就知道。”容佑棠慨叹。 走没多远,又迎头撞上周明宏一行。周明宏最近跑庆王府总吃闭门羹,他又恨又急,只得做两手准备,勤快走动谋缺。 “容公子?”周明宏惊喜呼喊。他认定容佑棠是庆王的脔宠小厮,故分外热情,不由分说下马就帮忙,其同伴见状,纷纷慷慨相助,旁敲侧击地攀谈。 容佑棠百般婉拒,却拗不过一群人,风雪愈盛,话也吼不出,只得先做事。 于是,当进宫面圣奏明督建进度的赵泽雍赶到北营临时正门时,遥遥看见十来个人围着容佑棠,有说有笑。 他们是谁? 赵泽雍疑惑皱眉,策马靠近: 却见其中有个瘦高黝黑、浓眉单眼皮的,忽然亲热搂住容佑棠、把人箍在肘弯里,弯腰侧头,伸手就要摸脸。 第55章 “哈哈哈,佑子,咱俩真是有缘!学里我们是邻桌同窗,来北营也能碰见你!”洪磊兴高采烈,豪迈和容佑棠勾肩搭背,伸手一指,意气风发对朋友们介绍道:“呐,他就是容佑棠,叫佑子就行啦,以后互相照应着啊!” 一群武将子孙忙热络搭话,纷纷自我介绍——他们都不爱读书,但不憨傻:从周明宏满脸谄笑地唤出“容公子”三字时,就已信了五分,再加上听说是好兄弟在国子监的同窗,更是信了七分。 应该是个门路! “佑子,我叫袁彬。早听磊子提过你,叫请出来大家喝酒见个面,他总不愿意,说你是斯文读书人,不爱闹腾。”同为武将后代的袁彬爽朗道。 “袁公子好,叫我小容就行了,别叫佑子,听着奇怪。”容佑棠笑着纠正,拿大嗓门的洪磊没办法。 “行吧行吧,小容子!”洪磊妥协道,外出巧遇朋友,他十分欢喜,大刺刺用肘弯勾着容佑棠脖子,低头打趣道:“哈哈,你的脸冻得好像红柿子!”说着就要伸手掐一把—— 此时,周明宏等人也围成一圈,他们不甘心地跟到营门,想方设法搭关系。周明宏恰好背对营门,不经意抬眼一扫,忽然看见庆王带着一队亲卫遥遥骑马赶来!他大喜过望,即刻抢前急奔,扑通跪在雪地里,毕恭毕敬,扬声道:“草民周明宏叩见庆王殿下!殿下万安!” 什么?! 周明宏这嘹亮的一嗓子,惊呆了所有人,洪磊再顾不得和朋友嬉笑打闹,他立即松开容佑棠,仓惶转身,果然看见从前只在街上远远见过几眼的庆王! 没错,是他!那位威震四方的西北统帅,年纪只比我大八九岁,却早已立下赫赫战功,简直难以望其项背啊! 洪磊双目圆睁,万分激动,惶恐兴奋,和所有人一道,虔诚恭谨,心甘情愿地行拜礼。 他是谁?竟敢那般放肆大胆! 说实话,赵泽雍有瞬间非常气怒,第一反应就想把对方的手打下去,再狠狠责问一通——幸好,他最后手没放下去,及时松开了。 “叩见庆王殿下,殿下万安。”年轻小伙子的大嗓门,响亮中又带着青涩、敬意,以及几分忐忑。 按军纪,赵泽雍在营门前下马,马缰由亲卫接过,他大踏步走过去,威严有力道:“都起来。” 洪磊堪称战战兢兢,规规矩矩,站得笔管条直,两眼放光芒,热切又充满希冀,想看又碍于规矩不好直视,急出一脑门汗,紧张至极,生怕庆王抬脚走进兵营,那样的话,上天恩赐的大好机会就溜走了! 赵泽雍没发话,仔细打量堵在营门口的十几个少年:有一个认识的,周明宏。其余都不认识,但看神态打扮,应该是京城勋贵子弟。 是他在学里交的新朋友吗?赵泽雍猜测,继而暗中摇头:不,他不是招摇好显摆的性子。 容佑棠站在人群中,低眉顺目,像模像样,十足一个称职尽心的伙房长。可身边紧挨着的洪磊却悄悄肘击一记,以眼神央求:好兄弟,能帮忙说句话吗? 第63节 这个…… 容佑棠十分为难,是真的为难:就连陛下也无法过多左右殿下的用人策略,我算什么呢?不过,北营马上要开始募兵,洪磊是挺不错的人选—— 这时,赵泽雍开口了,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正色问容佑棠:“何故在营门喧哗?” 容佑棠忙答:“回禀殿下:属下带人去邻村采买菜蔬,不料回程半途突降大雪,骡车低矮,前进困难,幸得这几位热心百姓出手相助。” 没错,你是本王的属下。赵泽雍莞尔,心气稍平顺。 我不是热心百姓我是有心来投军的!洪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不能蹦跶,只能安静憋着。 赵泽雍颔首,却没评价“热心百姓”什么,嘱咐容佑棠道:“若下次再遇见这种麻烦,应安排人原地看守,回营求援。” 糟糕!我违规了!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不慎让外人触碰了军中菜蔬:无事便罢,若出意外,一顿饭菜能药翻不知多少人! “殿下,我——”容佑棠脸色都变了,懊悔又自责。 赵泽雍轻轻抬手,虎目炯炯有神,示意并无怪罪之意。他眼风凌厉一扫,把悄悄窥探的洪磊抓个正着,后者慌忙低头回避,不自知的整个人朝后一缩,心如擂鼓。 “热心百姓?”赵泽雍负手,比在场所有人都高,且腰背挺直,像一柄浸透寒霜鲜血的冰冷长枪,稳稳扎在洪磊跟前,威严问:“你叫什么名字?” 洪磊瞬间浑身血朝头顶冲,丧失思考能力,沙哑粗嘎的嗓音激动得变调,结结巴巴道:“回、回庆王殿下,我叫洪磊,特别想投军,您、您的北营募兵吗?我、我想投军!” “为什么想投军?”赵泽雍问。 洪磊极力抬头挺胸,下意识想凸显自己的勇敢气势,但嗓子就是不听使唤,颤抖却又嘹亮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兄弟,你太实在了,建功立业一般人只在心里说的……容佑棠低头,绷紧脸皮。 赵泽雍严肃道:“军中日夜辛苦操练,确是为了保家卫国。但你要明白,只有极少数才能像世人所认知的‘建功立业’,其余都在默默无闻保家卫国。众将士或战死沙场、或重伤还乡,能平安归家的,已属人间大幸。” 洪磊听得呆了,不知所措,红着眼圈,半晌才梗着脖子吼:“我不怕死!我爹是英雄好汉,战死西南边境,我本想去西南的,但他们拒收英烈独子,我想去西北,家里不同意。我、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靠本事论功劳,如果我无能,那么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正常。庆王殿下,求您给我一个机会!”语毕,洪磊复又跪下,重重磕头。 赵泽雍眼底闪现欣赏之意,但仍板着脸,沉声道:“你起来。” “求殿下收留!”洪磊不管不顾,直肠子愣小子,热血少年,结结实实磕头。他的朋友们、以及周明宏及其朋友们,见状纷纷顺势跪倒,恳切请求入营。 ——这种直接在主帅面前发声露脸的机会,就算磕昏过去,也绝对是值得的! 赵泽雍稳站如松,挑眉和容佑棠对视一眼,后者满脸恳切:不是我叫他们来的,真的! “你们有心投军报国,这非常好。”赵泽雍正面肯定,但话音一转,却毫不留情训导:“但投军不是不怕死就行。朝廷每年拨军饷、发两季被服、耗巨量粮食,供养百万将士,是为了国家遭受危难之时能有效抗击,而不只是送死。明白吗?” 此话一出,别说洪磊他们了,就连容佑棠都觉得脸颊发烫。 顿了顿,赵泽雍声色俱厉,强硬指出:“所以,想投军,就必须通过核验、达到标准条件,否则说什么都没用!打仗不是靠嘴!” “我——”洪磊脸红耳赤,羞愧难当,悄悄看自己的细胳膊腿:唉,体格确实不算太强健,我每顿多吃也不见长肌肉,可怎么办呢? 雷霆震慑后,赵泽雍略缓和脸色,又说:“不过,你们年纪还小,若能勤学苦练、努力上进,兴许能成。下月初,北营将贴出募兵告示,有心无心,到时便知。都散了吧,禁止围堵营门。”语毕,赵泽雍给容佑棠递一个眼神,转身大步进营。 短短一席话,恩威并施。 众年轻人噤若寒蝉,把眼前的庆王和传说中的庆王归为同一个:果真吓人!好威风气派! 洪磊热血沸腾,激动兴奋得神情恍惚,愣愣跪着,一眨不眨目送庆王高大宽厚的背影消失。直到容佑棠和袁彬拽他:“磊子,庆王殿下叫起来了。”袁彬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起来,你得先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啊。”容佑棠提醒道。 洪磊站起来,额头磕的雪、浑身沾满雪,却压根没心思拍,保持激动失神的模样,好半晌,才猛然清醒,握住容佑棠双肩,大力摇晃,欣喜欲狂道:“庆王殿下跟我说话了!他鼓励我投军!他鼓励我下月就投军!哈哈哈哈哈~” 容佑棠被晃得头晕,用力挣脱跳开,耿直道:“殿下求才若渴,可他要求极严格的,宁缺毋滥。” 然而洪磊彻底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他欢天喜地跑去牵马,自顾自嚷道:“庆王殿下鼓励我投军!我要回去告诉我娘,看她这回还敢反对不!”他说着就上马,瞬间飞奔进漫天风雪中,转眼消失。 袁彬等人哭笑不得,歉意对容佑棠说:“磊子乐疯了,我们得看着他,咱们改日有空再聚。” 容佑棠忙催促:“好!你们快追去吧,磊子骑得太快了。” 目送这一拨人离去后,现场还有另一拨人。 周明宏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隐约察觉到庆王对洪磊等人更为赏识,不由得悔恨:我本应该抢先下跪的,谁知被那几个莽夫抢在前头!唉,真真失策。 “容公子,”周明宏挤出一抹微笑道:“同在国子监读书,散学后我几次去癸让堂,却都没看见你,本想一起聚聚的,我们有固定的诗社。”他结交的朋友全是有背景的朝臣之子,个个长袖善舞,纷纷友善和气地邀约,话里话外以前辈自居——他们也的确是进学两年的老生。 有周明宏在,我怎么可能入社? 但容佑棠不得不客气几句,最后借口运送菜蔬回仓库才脱身。 他今天较早忙完,巡视完几个伙房后,返回主帐,准备温书。 “庆王殿下在里面吗?”容佑棠特意强调问,以免总撞见八皇子,虽然对方没怎么样,但他阴阳怪气,让人极不痛快。 岗哨答:“在的。” “好。” 容佑棠这才放心走过去,熟悉自然,掀帘子进去说:“殿下,米粮菜蔬俱已入库,登记造册,预计可供食用半月。” 赵泽雍端坐书案后,低头,奋笔疾书,看不到表情,语调平平道:“唔。” 然后呢? 容佑棠习惯性等着,以为庆王会像往常那样过问几句或发出新指令:但没有然后。 书案上堆积满满,赵泽雍安静忙碌。 容佑棠恍然大悟:哦,殿下可能是在批示西北急件!于是他立即歉意道:“殿下,册子放这儿,您先忙,我去温书。”说完轻手轻脚地去后帐了。 指挥使的营帐虽简陋,但隔开了两部分:前帐书房兼议事厅,后帐设小小卧榻并一副桌椅箱笼,供庆王小憩。 容佑棠刚开始是在里正家温书的,可庆王却严肃表示“成何体统?那不符合规矩”,坚持把人安排在自己眼皮底下。 他……去温书了?难道不应该先解释解释营门那一幕?跟那些“热心百姓”都怎么认识的? 赵泽雍被晾在前帐,深吸一口气,捏笔不动,闭目静心片刻,摇摇头,而后继续提笔处理公务,决定待会儿去找人。 与此同时,容佑棠却十分惬意闲适: 功课趁午间小憩时已完成、温习的书是多年熟读翻烂的、伙房又赶在暴雪前储存半月的米粮菜蔬……啧啧,哈哈哈! 容佑棠端坐,逐字逐句推敲琢磨,专心致志,试图做到“温故而知新”。近来营帐条件好些了,桌上摆着食盒,里面随时备有吃的,容佑棠忙活半天,饥肠辘辘,便拿出栗子糕和甜酥梨吃,配炭笼上温着的水,好不自在。 半个时辰后,天黑了。 赵泽雍处理完日常公务,分类堆码,捏捏眉心,缓缓起身,一气喝干半盏冷茶,大踏步去寻人,掀帘子一看:茶香四溢,那小子刚煮的茶,慢条斯理在品茗,认真看书! “殿下,”容佑棠见庆王进来,忙给倒一杯新茶,关切道:“忙完了?今日午间怕是又没空小憩吧?” “嗯。”赵泽雍落座,先喝几口茶,试图平心静气——可只要一想起营门那事,他脑海中就立刻浮现洪磊亲亲热热的熟稔模样! “殿下,郭公子他们在东村头忙什么呢?我去粮仓时远远看见了,但没好过去问。”容佑棠好奇道。 “建瞭望哨塔。”赵泽雍答,专注看旁边温书人的侧脸。 “哦。”容佑棠点头,顺势问:“要赶在募兵之前建好是吗?到时新兵来了,才能派人日夜观察全营。” “唔。”赵泽雍惜字如金,听到“募兵”就微皱眉头,因为又想起下午那群年轻人。他索性开门见山问:“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容佑棠思维一时没跟上,茫然道:“谁?”紧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您说洪磊他们?” 洪磊。没错,他说他叫洪磊。 赵泽雍缓缓点头,眼神不怒而威。 容佑棠挺高兴地解释说:“洪磊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他很仗义,人不错,就是脾气有些急躁。其他除了周明宏,全是初次见面,不了解。但磊子是有心投军的,您看他——殿下?”容佑棠话没说完,手中的书突然被抽走。 赵泽雍把书放在桌角,问:“你跟洪磊……很熟?” “才刚认识的,不算特别熟。”容佑棠答。他的本能敏锐觉察到了危险,下意识站起来,刚要离得远些—— 赵泽雍发现对方萌生退意,立即伸手把人捉住,捏着手腕,缓慢但坚定地拉回来。 容佑棠用力挣了挣,没挣脱,冥思苦想半晌后,他眼睛一亮,立刻道歉反省:“对不起,今日我违纪了,不该允许外人触碰军粮的。请殿下责罚。” “哼。” 赵泽雍发出意义不明的轻哼,站起来,双手捧住容佑棠的脸,粗糙大拇指腹一寸寸抚摸,有些用力,仿佛在擦拭什么痕迹。 “殿下息怒。”容佑棠脱口而出。他知道庆王生气了,但不明缘由。 赵泽雍静默不语,眼神锐利,手上动作一丝不苟,毫无遗漏地擦拭完毕后,低声嘱咐:“那些混小子没轻没重,好喝酒疯玩,你别跟他们一起,当心被带进烟花巷。” 容佑棠忙摇头,坚决否认:“没有,我们都没有!磊子他家里管得很严——唔!” 赵泽雍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拥进怀中,凶狠扑下去,狂风骤雨般啃咬舔吻,鼻息火热,唇舌急切纠缠,把对方逼得无法呼吸。 “唔……殿下我——”容佑棠刚开口,却猛然意识到此处是营帐,仅隔几层油布外,就是人来人往的空旷野地,忙隐忍。 容佑棠心突突乱跳,一边挣扎、一边听外面动静,已分不清是煎熬折磨还是隐秘刺激,思绪混乱不堪。他原以为只是像前两次那样点到为止,是以并不太慌张。 两人相拥,一方进一方退,一方竭尽全力另一方收力回护,四条腿碰撞踉跄,在狭小的后帐中无声角力。 赵泽雍有些失控了,在愤怒情绪和愉悦感官的驱使下,虽极力克制,却总在放开对方、让人喘息片刻后,再度覆上去,用力碾压探索。 “砰”一下,容佑棠不慎踢倒圆凳,他缺氧,满脸涨红,荒谬以为庆王要憋死自己。 四条腿又踉跄角力片刻,退到榻前,赵泽雍余光一扫,想也没想,本能地把人推倒在榻—— 一阵天旋地转,容佑棠稀里糊涂,躺在被褥堆里,瞬间极度恐慌,趁对方松手的短暂空隙,他飞快爬起来,吓得跳下床就要往外跑! 赵泽雍眼疾手快,准确擒拿对方肘弯,胸膛大幅度起伏,半晌没说话。 “我要走了!”容佑棠急促喘息,十分生气。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眼眶微微泛红。 双方僵持,大眼对大眼。 许久后 “哪儿去?”赵泽雍哑声问。 “回家!”容佑棠掷地有声道。 “抱歉。”赵泽雍就是不放手,逐渐恢复冷静。 “哼!”容佑棠怒哼,第一次在庆王面前这样气冲冲。 “很抱歉。”赵泽雍重复道。他理亏,只能说软话,虽然一开始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但现在……唉,险些把人弄哭了。 庆王没推脱、没搪塞,接连道歉两次。 容佑棠略好受些,但仍很生气,甩甩手,说:“放开。” “坐。”赵泽雍挡住帘门,把人按坐在圆凳上,忽略身体不适。 第64节 容佑棠唇舌刺痛发麻,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受到、受到……欺压!他直挺挺坐着,一副“我看你怎么解释”的架势。 “喝茶。”赵泽雍不懂哄人,倒了茶,推过去,干巴巴地劝。 容佑棠心说:不想喝! 赵泽雍看着人气鼓鼓的脸、水亮有神的眸子,心一软,忽然笑起来,低声道:“别生气。” 容佑棠倏然扭头:“我肯定要生气的!” “为什么?”本王才应该生气。 “因为——” 容佑棠还没说,外面却传来八皇子急切的呼唤: “三哥?三哥?出事了!” 随后是郭达:“八殿下,您冷静些,万事都有解决办法。” 出什么事了?郭公子听着好像很愤怒? 容佑棠惊愕,急忙抛开私事情绪,紧张看外面。 “你先想好再说,定会给你满意答复。”赵泽雍温言安抚,随后疾步出去。容佑棠紧随其后。 “何事?”赵泽雍问。 八皇子快速禀明:“三哥,韩太傅儿子跟一户村民起冲突,先是口角,而后动手,重伤对方一人!” 郭达头疼道:“就是方彦!咱们轮番上阵,好说歹说才请动的那尊大佛!本已答应明日搬迁的,可韩如昆不知因何故,跟方彦打起来了,现大夫正在抢救。” “即刻封锁现场,严禁外传!”赵泽雍下令,勃然大怒道:“朝廷有明旨,不得武力粗暴驱赶村民,务必以礼相待、妥善安置!韩如昆简直混帐,谁给他的胆子撒野?” ——北营本就备受几派势力打压,明里暗里抨击,倘若传出去殴打重伤方家村民的消息,后果将不堪设想。 “人在哪儿?带路!”赵泽雍面沉如水,强压下怒火,行走间袍角翻飞,迅速赶去处理:“跟着韩如昆的人呢?”赵泽雍边走边问,面容肃杀。 第56章 “沅水的人全在石料仓库。”郭达大步跟随,快速道:“万滔跟着咱们去顺县剿过匪,稳重细心,可今日事发时他不在场,否则定会拦住韩如昆。” “叫他从旁协助韩如昆,为何不在场?”赵泽雍问。 郭达解释:“事发时,万滔去西营门接应石料了,韩如昆留在仓库。” 推诿偷懒! 赵泽雍眼神凌厉,显然在忍怒。 方家村已迁走八九成,剩余几户也正在搬离,入夜后,仅有寥寥数点晕黄灯火,冷不丁才听见两声孤单犬吠,寂静冷清。 石板路积满雪,看不清高地深浅。 数名亲卫高举桐油火把,在前照明,借着微弱火光,一行人疾步快走。 “先去探伤员。”赵泽雍吩咐。 “是!” 方彦绝不能死!容佑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心情沉重:京城防卫从太宗开国起,设内廷禁卫、护城统领司与沅水大营三部,意在戍卫,已延续数百年,逐渐固化、甚至隐有三足鼎立之势!承天帝早不满于心,忧虑忌惮,筹谋多年,如今以雷霆之势颁发一系列旨意,锐意变革,兴建由皇子统领的北营。此举触动老派勋贵的利益,当然饱受强烈反对,争议不断。 ——若传出去“庆王暴戾嗜血、殴打重伤手无寸铁老百姓”的消息,有心人必定大做文章,暗中推波助澜,多半又会联名上奏弹劾。 “我粗略看过,方彦伤在头部,据说是摔倒磕碰,血流得厉害,不知能否保住性命。”郭达告知。 “三哥,郭将军已第一时间派人回王府请大夫了,定会救活的。”八皇子宽慰道。他紧随兄长后,行走间,总有意无意用身体把容佑棠挡住。 容佑棠却满心焦虑,无暇顾及琐事,他问:“事发时多人围观吗?我记得明早有两户人家要搬走的。” “北营尚未开始募兵,人手严重不足,当时看热闹的约有七八人,已吩咐里正暂留他们喝茶。”郭达苦笑。 赵泽雍略沉吟,嘱咐道:“扣留不是办法,显得欲盖弥彰,适得其反。天亮之前妥善解决,明早让他们按原计划搬迁。卓恺呢?” 郭达默契非常:“正在安抚那几个围观村民。”卓恺大眼睛圆溜溜,总直愣愣呆看人,笨嘴笨舌,有些傻气,派他打头阵,能有效降低老百姓的警戒心。 “好。”赵泽雍颔首。 片刻后,他们赶到留村协助搬迁的里正家,此时门口已戒严,站了两溜卫兵。 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出来震天尖利嚎哭声: “老天爷不开眼呐!当家的,你快醒醒!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拖儿带女、伺候高堂,我可怎么活呀,不如死了算了,咱一家在地下团圆,呜呜呜……”这妇人是方彦妻子,嗓门嘹亮高亢,基本盖住孩子哭喊爹和父母哭喊儿子的声音。 郭达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难道已经死了?可我刚才离开时大夫没说没救啊!” “进去看看。”赵泽雍率先踏进院子,早有卫兵大声通传:“庆王殿下驾到!” 这是个常见的农家一进小院:青石黏土垒的半人高的围墙,挺宽敞,左侧两间低矮平房,养家禽,院墙种着一溜枣树、柿子树与梨树,迎面有一排五间正房。 容佑棠深吸口气,可刚踏进院子,就看见正屋猛奔出一个头发蓬松凌乱的中年妇人,生得颇为高大壮实,她嚎哭着扑倒在庆王跟前,泪流满面地喊:“求庆王殿下为民妇当家的做主哇!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本想老死故地的,可朝廷叫搬走,您又是讲情理的人,我们也就只能搬了!为什么叫人殴打当家的呢?彦子是固执,多犟了些日子,但从未敢得罪你们啊,那位韩大人竟下死手打人!我们当家的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都活不了了,只能跟着去了呜呜……”那妇人愤慨告状,说一阵、哭一阵,捶地捶胸口,伤心欲绝。 “你先起来。”赵泽雍眉头紧皱:冲锋陷阵他无畏无惧,可换成眼前,却有些没辙。 “求您为民妇一家做主啊!”那妇人悲痛欲绝,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几乎要趴在庆王靴面上,悲愤道:“姓韩的打了人就跑了,欺负我家没人呐——” 赵泽雍正色道:“没跑。你先起来,本王正是过来调查。” 跟着的人虽多,可庆王没下令强行拉走,只能无奈看着。 容佑棠却是认识这妇人的,他上前搀扶,好声好气劝道:“婶子,先起来啊,别阻拦庆王殿下调查,他一听见出事就赶来了,殿下的行事作风,难道您不清楚?”倘若殿下仗势欺人,你丈夫暗中联合亲戚拖延不搬、试图坐地起价索要银钱,岂能平安到如今?必定早被士兵绑了硬拖走。 “容哥儿,你也评评理!”那妇人见来了个认识的,顿时倍加激动,抓住容佑棠的手,将其拽得弯腰、再坠得蹲地,哭诉道:“姓韩的打了人就大摇大摆走了!有钱有势就能草菅人命吗?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当家的好生无辜啊!”说着又是一阵泪雨滂沱。 赵泽雍想把容佑棠拉起来,后者却悄悄摆手,朝正屋一指。赵泽雍点点头,带人进去了。 “没跑!婶子,那人真没跑。”容佑棠郑重其事:“只是我们不在现场,急匆匆赶过来的,根本不知道内情,怎么判断?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待会儿庆王殿下肯定要询问,您快擦把脸、冷静冷静,务必据实以告,要是查出来问题就麻烦大了,作伪证、伪供词也算犯法的。” 趴地痛哭的方娥娘明显停顿了一瞬,拿袖子擦眼睛,继而又哀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呢?容哥儿,你是个和善人,你知道的,我家上有七十多岁的公婆,下有四个孩子,他爹要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可怎么活呀!” 看来必有内情,韩如昆不是没脑子,怎敢在庆王的地盘这么干?闹大了,对他韩家也没好处。 容佑棠只得先宽慰道:“快擦擦眼泪,咱们进去听大夫怎么说吧。” 好说歹说,两眼红肿的方娥娘才愿意起来,容佑棠搀着她进屋,掀帘子就听见:“他何时清醒?”赵泽雍问。 驻扎营地的军医谨慎答:“回殿下:看护得当的话,此人性命应无忧,但毕竟磕伤头部,且失血过多,几时能清醒?这个还真不好说。” “哎呀——”方娥娘一听又要大哭,突兀刺耳,却被庆王用威严神情阻止了,讪讪憋回去。 “没听见大夫医嘱?”赵泽雍耐着性子,皱眉道:“伤患需要卧床静养,你要哭去外面哭,本王不拦着。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因为你喧噪或看护不力的缘故、导致方彦伤势加重,那算你的过错!” 方娥娘一哆嗦,顿时连抽泣也压着嗓子,委屈道:“我也不想的,实在是姓韩的太欺负人了!如果不是我和公婆拼命救,彦子肯定会被当场打死。” 赵泽雍一抬手:“你先好好想清楚,本王要听详细实话!来人,待会儿带她去营帐回话。”而后又嘱咐军医:“好生照顾着,尽力治好他。” “是。” “韩如昆呢?”赵泽雍冷着脸说:“立刻把他带去营帐!” “是!” 赵泽雍往外走,看到容佑棠时,顺势拍拍其肩膀,说:“你和村民熟,去协助卓恺,两刻钟后把旁观人证带回营帐。” “是。”容佑棠领命。 一直安静随同的八皇子忽然请命:“三哥,我也去帮忙吧?” 赵泽雍停下脚步,一时没说话。 “我也想帮忙。”赵泽宁恳切凝望兄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忙,我却闲着,多不好。” 赵泽雍看容佑棠,后者眼神坚毅、毫无退缩央求之意,坦然对视。 ——他不是能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而是向往翱翔高空的雏鹰。 赵泽雍了然,遂温言道:“好,难为八弟有这份心。”紧接着吩咐几个亲卫:“你们也去,天黑路滑,互相照应着。” “是!”这些亲卫其中有卫杰,他正举着火把。 “去吧。”赵泽雍鼓励容佑棠,他转身先回营帐主持审问。 片刻后 同在北营做事,总要面对的! 容佑棠公事公办,规规矩矩伸手一引:“八殿下,请。他们在里正家。” “走吧。”赵泽宁吩咐,他有些眉压眼,不笑时就像在沉思。 容佑棠和打头举火把的亲卫一道,走两侧,把主路让给八皇子。 雪不停下,风乱刮,把眼睫毛都冻住了,容佑棠不得不抬手遮挡。 “你跟村民很熟悉吗?”赵泽宁忽然发问。在人前,他一贯和气友善,斯文有礼。 容佑棠谨慎答:“回八殿下:草民在伙房当差,当初招伙夫厨娘时,来应征的人很多,所以大概认得几个。” “兵营伙房,你招厨娘做什么?女人多误事。”赵泽宁摇摇头。 “此事庆王殿下是允许的,当初主要考虑此举可以促使他们尽快同意搬迁,且事先说好的:这算小长工,仅雇用于兵营建成期间,一两年后解散。”容佑棠细细解释。 “她们也愿意?” “自是愿意。”容佑棠答道:“即使不来伙房,她们也会进城到大户家里帮佣,还未必有北营稳当。” “哦。”赵泽宁不紧不慢地走,又好奇问:“既是在伙房当差,那平时怎不见你帮忙做饭啊?” “这——”容佑棠被问得愣住了,险些被带着走,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恭谨道:“伙房各司其职,草民主要负责采买与监督,保证三餐按时按量供应。” “哦~”赵泽宁意味深长,拖长音调,感慨非常,歉意笑道:“是了,容哥儿怎么可能帮忙做饭呢?你是三哥的贴身得用人物,多在营帐里伺候。小小伙房,当然比不得三哥舒心顺意重要。” 原来你真正想说的是这个! 容佑棠暗中握拳,刚要反驳,可转念一想,又不想被对方牵着走,于是若无其事笑道:“庆王殿下雄才伟略,麾下青年才俊济济一堂,哪个不唯其马首是瞻?草民三生有幸,方得以追随效力。” 就算我是微末萤火,妄图攀附骄阳——可你不也在这北营历练?不单你我,那十几个权臣勋贵的后代,也都竞相展露本领,争取庆王认可、努力谋得一官半职! 见贤思齐,积极上进,究竟有什么错? “是啊,愿意为三哥效力的人太多太多了。”赵泽宁轻笑出声,谈性甚浓,颇感兴趣地问:“听说你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容佑棠称是。 第65节 “不容易啊!”赵泽宁感叹:“你白天听课,晚上还要赶到营帐当差,一定很累吧?” 八皇子话里话外带刺,但外人往往听不出深意,以为只是闲聊。 “虽然总是围着伙房灶台转悠,但也是为北营略尽绵薄之力,不累。”容佑棠一板一眼地对答,已气得没脾气。 “不错,你竟有这觉悟!”赵泽宁大加赞赏:“怪不得三哥私底下时常夸你呢,他说你机灵活泛,伶牙俐齿。” 胡说八道,庆王殿下从不这样夸人……倒是曾那样敲打过我。 “愧不敢当,您过誉了。”容佑棠面无表情。 卫杰虽然听得不太懂、也一直没好深问别人感情私事,但看得出来容佑棠愤怒又无奈,不由得同情。他们私交不错,一路看着对方拼搏,心想:就算……咳咳,容弟也是有真实才干的,能力出众! 再走几步,遇见个陡坎,卫杰顺手搀着容佑棠的胳膊,将其蛮力拔了上去,纯属照顾小兄弟。 赵泽宁却因走神而险些绊倒,“啊——”的一声,幸而被身旁亲卫扶稳。 “八殿下!” “您没事吧?”容佑棠忙转身,近前关心。 “哎,险些摔了。”赵泽宁自嘲笑笑:“本殿下还不如你走得顺。” 容佑棠佯作没听见后半句,只说一句:“您小心些。” “没事,走吧。”赵泽宁站稳,云淡风轻的随和模样。 方彦家与里正家相距较近,不多时就到了。 院门紧闭,容佑棠上前敲门:“力伯?同哥?” “来了来了!”里正的儿子方同很快跑出来开门,点头哈腰地把八皇子迎进去。 “小卓大人呢?”赵泽宁问。 “在屋里,您这边请,您小心门槛。”方同热情洋溢,毕恭毕敬,扭头却朝容佑棠挤眉弄眼,以表示亲近。 容佑棠也回以一个笑脸。 “不关你事。”方同用口型安慰。 “一荣俱荣。”容佑棠用口型回。 方同笑了笑。 众人走进里正家东屋,看见里面楚河汉界般:盘的好大炕,烧得暖烘烘,以中间炕桌为界,左边是七八个村民,男女都有,右边是卓恺。卓恺忙起身跪迎:“叩见八殿下。” 其他人慌忙学着跪了一地。 “起来,都起来。”赵泽宁亲切搀起卓恺,笑问:“与他们谈得如何了?” 卓恺有些茫然:“回殿下:挺好的,这两户人家明早就搬走。” 方同殷勤抬了圈椅来,拿抹布狠狠拍打干净,恭请八皇子落座。 “小卓大人,你也坐。”赵泽宁招呼。 “不敢,卑职站着就行。”卓恺长着一副聪明俊样,说话行事却木愣,仍像任内廷禁卫巡逻站岗那样站得身姿挺拔。 赵泽宁眉目舒展地笑了,扭头随意吩咐容佑棠:“上茶。”然后开始询问:“小卓大人,方彦到底怎么受的伤?” 其实自容佑棠进屋后,那七八个村民就热切地齐刷刷看过去,能看到个熟人,总是好的。容佑棠悄悄摆手,示意众人冷静,转身出去沏茶,但刚走几步,就迎头撞见端茶送来的方同。 两人只对视一眼,就走到拐角廊檐下说话。 “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容佑棠开门见山问。 方同滑溜得像泥鳅,眉毛皱成个倒八字,苦着脸说:“我家离得远,睡得早啊!” 容佑棠不说话,缓缓挑眉逼近。 推脱回避半晌,方同才说:“咳咳,今晚炕烧得太热,我出去溜达透气,路过彦子家时,偶然听见一句半句。” “有多少说多少!”容佑棠笑骂:“我还能怎么着你?还是说打架也有你的份?” “那不能有!绝对没有!”方同指天画地作发誓状,半吐半露道:“我只是顺风听他们吵了几句哈!彦子大闺女,十四五岁的丫头,这几天带着弟弟在村里闲逛,路过你们的石料仓库,那位韩大人给过几次点心吃,大约有五六次吧,彦子媳妇就、就好像误会了。今儿傍晚,那位大人忙完回城,路过彦子家时,又给了吃的……唉哟,具体我当真不清楚!”方同点到为止,奋力推脱:“您看我天天围着几个灶台转,哪有心思管闲事呢?是吧?” 容佑棠疑惑道:“不是故意偏帮谁,我印象中方彦的大女儿怎么好像就十岁左右?那个扎辫子非常文静的?” “是啊,人是瘦小单薄了些,但年龄有。她娘小时候也这样,成亲生孩子后才猛长起来的。” 容佑棠心念一动,郑重嘱托道:“方同哥,我走不开,劳驾你这就去方彦家瞧瞧,看那姑娘如何了,安慰安慰她。” “唉,我当时就劝她娘——”方同打住,摇摇头,匆忙叫上媳妇出门。 当初劝搬迁,容佑棠跟方彦夫妇打过几天交道,颇为熟悉那一家子……他也忍不住摇摇头。 茶盘里三杯茶,容佑棠拿开一杯,匆匆返回东屋,刚踏进就听赵泽宁忍笑问:“你说韩如昆看上村姑了?” 卓恺有些尴尬,忙解释:“这两户人家是方彦邻居,他们是从方娥娘与韩公子的争吵中得知的。” 赵泽宁强忍笑,低头掩饰性咳了咳,转眼看见容佑棠,笑容瞬间凝固,惊诧说:“怎么是你沏的茶?这家人待客好生没礼貌!” “应该的。”容佑棠面不改色,给卓恺和八皇子奉茶后,侍立一旁。 赵泽宁叹气,语重心长问那几个村民:“你们究竟知不知道男方家世?他只白天出城办差,夜晚回家后,美貌婢妾不知多少,怎么可能对村姑感兴趣?那方小珍莫非是天仙?”简直荒唐可笑! “小人不清楚,全是听方娥娘说的。” “我们没参与,就是听见吵架,就好奇出去瞅几眼。” “方娥娘说那位大人摸黑会她闺女,毁清白名声。” “彦子说闺女曾被掳去石料仓库,被、被哄了,要求那位大人把小珍带回家。”几个人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赵泽宁匪夷所思,笑道:“带回家做什么?当使唤丫头?” 容佑棠忍不住皱眉:公事公办,好歹客观持重些—— “你有话说?”赵泽宁立刻斜睨问。 容佑棠垂首道:“不敢。只是来之前庆王殿下有交代,说两刻钟后把人带去营帐。”顿了顿,他严肃叮嘱人证:“诸位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事关姑娘家名声,于情于理都应该维护保密才是。” “容小哥放心,这个我们懂!” “你们问我们才不得已说的。” “别人家事,管不得。” “她爹娘厉害着呢,我可不敢乱说。” 相熟的村民急切向容佑棠表明,都觉得无辜:只是看看热闹而已,也不行? 赵泽宁黑脸,刚要开口,却听见外面院门“咣当”一声,方同夫妇疾冲进来,方同气喘吁吁道:“容哥儿,不好了!小珍被她爹娘打了几巴掌,本关进柴房的,可人不见了,家附近都没有!” “唉,小姑娘家脸皮薄,闹出那种事,怕是想不开哩!”方同媳妇跺脚叹气。 寻死。上吊?投河?投井?割腕?吃药?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猜测。 容佑棠心陡然一沉:殴打重伤百姓?迫使清白姑娘自尽身亡? “八殿下,人命关天,咱们得去找人!”容佑棠当机立断,提醒道:“小珍若出意外,这件事就当真说不清了!” 赵泽宁却纹丝不动,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八殿下?”容佑棠强按捺急切。 第57章 赵泽宁却喝口茶,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八殿下?”卓恺也很着急,因为郭达下的命令是“看好涉事相关村民”,那方小珍肯定算一个,他可不想刚来北营办差就辜负顶头上峰的信任。 一屋子人都眼巴巴看赵泽宁——尊卑地位有别,不敬八皇子、就是不敬庆王殿下、就是不敬皇室。谁敢挑战天家威严? 就在容佑棠准备豁出去、想直接冲出去搜寻、大不了事后再负荆请罪时,赵泽宁终于开口,他问方同:“她家里里外外可确认找清楚了?” “哎!”方同郑重点头:“八殿下,我们两口子和小珍娘、小珍爷奶、几个军爷,一起找半天,从前院翻到后院猪圈,没找着啊!人是方娥娘打的耳光,当时就哭着要跑,才被她爹关进柴房,后来多半趁着乱糟糟时偷跑了!” 赵泽宁满意看着众人焦急却又不敢忤逆自己的模样,总算大发慈悲般下令:“方彦尚且生死未卜,他家大姑娘可不能出事。但本殿下赶着带目击人证回营帐交差,容哥儿,还不赶紧带人去找?找不到唯你是问!” “是!”容佑棠顾不得许多,转身和卫杰几个、以及方同夫妇往外冲。 卓恺自然而然地想跟去,可八皇子却悠悠道:“小卓大人,三哥正在大营调查此事,这会子应该带这些村民回去了,你看呢?” 我、我看什么啊? “谨遵殿下吩咐。”卓恺只得留下。他四下里环顾,请示道:“这就回去?那您请。“说着躬身伸手一引,并催促村民道:“走,去营帐,庆王殿下要问话。放心,就像刚才那样实话实说即可,只要没参与斗殴,就不会为难你们。” 众目击村民只好跟随,个个苦着脸,困倦疲累,深深懊悔不应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跑出去看热闹。 赵泽宁掸掸袍摆,施施然起身,卓恺举着火把,细心认真,侍立其侧、为其照明,提醒道:“天黑路不好走,您小心。” “嗯。”赵泽宁赞赏于卓恺的态度,询问道:“听说你从前任内廷禁卫的?本殿下怎未曾见过?” 卓恺顿时窘迫至极,脸红耳赤,吭吭哧哧半天,才惭愧道:“本来是,但卑职当差有闪失,被罚退了回家,只进宫几个月而已。” ——当初祈元殿走水一案中,七皇子赵泽武擅离职守半夜私会的对象正是卓恺!多方势力暗中博弈下,卓恺虽免除大罪,但惩戒难逃:他被杖责三十,革职、永不录用为禁卫。 卓家也许是走霉运。小儿子刚出事不久,长子又因言语调戏长公主而获罪,也被杖责、并灰溜溜遣返原籍,永世不得回京、不得为官——所以,卓志阳才涕泪交加哀求承天帝,费大力气把小儿子卓恺塞进北营。 赵泽宁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睛压得低低的,笑着勉励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看你就是个忠心的,只要在北营好好干,三哥赏罚分明,定会看到你的努力。” 卓恺感动又感激,期冀道:“多谢八殿下。卑职生性愚钝,只能当个莽汉武夫,如今只盼望能为北营做些事、当差别再出岔子,卑职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走出里正家的院门,营帐在东面旷野麦田中,可赵泽宁却抬脚往西走。 “八殿下,是这边!”卓恺赶忙提醒。 毫无征兆的—— 最前面的赵泽宁诡异一笑,突然加快脚步飞奔往前:“那边好像有个人影闪过去了?是不是方小珍?容佑棠他们怎么搞的,还没有找到人!走,救人要紧,随本殿下去帮忙!” 啊?对,救人要紧! 卓恺本就反应迟缓,如今更是像沼泽一般、慢吞吞“咕嘟~咕嘟~”冒泡,慌忙举着火把追上去:“八殿下!等等,您小心!”他边跑边下意识回头招呼:“这是你们村,你们最熟,快帮忙一起找人啊!” “哦,哦!” “好嘞!” “路是熟,但珍丫头在哪儿?” 第66节 七八个村民面对尊贵皇子,更是稀里糊涂、停止思考,无头苍蝇般跟着跑,一路大呼小叫。 赵泽宁一头撞入漆黑村落中,寒风在耳边呼啸,冰冷雪花扑面。宫规森严,皇家最重体统,他在宫里从没有这样放肆奔跑过,心情畅快之余,又陡然生发一股无法自控的疯狂冲动! 赵泽宁根本没仔细看路,只凭身后的微弱火光,跑过一座又一座黑黢黢的农家房舍,那些影子扭曲变形、张牙舞爪掠过,像极记忆中轻蔑、鄙视、怜悯、嫌恶的宫女内侍的脸,渗人得慌。呜呼狂风也逐渐变调,变成从小到大明面背面听到嘲笑议论与讥讽:“啧,爬床丫头生的皇子!” “王翠枝生下一子一女,不也才封了个昭仪?” “唉,种是龙种,可惜没投对胎,从奴婢肚子里爬出来。” …… “都四岁了?还没取名、没上册?” “嗳,王翠枝是韩贵妃的陪嫁丫环,却臭不要脸爬龙床,还大了肚子,韩贵妃气得病倒,若不是皇后娘娘护着,早被一碗药落了,还妄想母凭子贵呢,呸!” …… “哎,听说王翠枝生的取名了,陛下赐了一个‘宁’字!” “什么?什么宁?” “息事宁人的宁!” “哈哈哈,可不是息事宁人嘛,王昭仪天天抱着八皇子求爹爹告奶奶的,娘娘们都厌烦她,连陛下都忍无可忍了,否则怎么赐名‘宁’?也就三皇子时常带他玩,昨天还申斥老太监欺凌幼主呢,三皇子越来越唬弄不得了。” …… 赵泽宁浑身一个激灵,猛然用力摇头,慌不择路,不顾一切拼命跑,逃离眼前无数扭曲怪影和耳边尖利讥笑声。心跳剧烈,喉头腥甜,躯体难受,但灵魂轻飘飘,似乎能脱壳。 “八殿下!八殿下!”卓恺飞快追上,心惊胆战,想拽停又不敢拽,只得紧随其后,身后还跟着一串不明就里的村民,纷纷想当然地吆喝:“小珍?你快出来啊!” “珍丫头,别做傻事。” “赶紧回家吧,你爹娘急死了都!” 赵泽宁根本没看见什么“人影闪过”,只是另有计划而已。他跑了一段路之后,突然一脚踩空,身体歪倒,重重摔进青石板路边的干涸排水沟!大声痛叫:“啊——” “八殿下!”卓恺大叫,抓住赵泽宁袖子,可惜打滑了,没拽住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跳进沟渠救人,和村民们一道,把头破血流昏迷的八皇子抬回营帐救治。 与此同时 容佑棠和卫杰方同等人正快速奔往方家河! “不可能走太远,小姑娘胆子小,黑灯瞎火的,她肯定还在附近!”容佑棠指出,这种时候总要有人决策。 “怎见得不是、不是吊啊、药啊什么的?”方同隐晦压低声音。 容佑棠耿直道:“全村都搬得差不多了,而且只是到西郊而已。乡亲们赶着牛车骡车,一天往返十趟八趟,连石头食槽、石墩木墩都没落下,房梁砖块拆了也还是他们的,同样要搬走——小姑娘气怒离家出走,哪有布条上吊?哪有药吃?水井又最早开始填封,剩下几个是伙房的,晚上锁了。” 卫杰更加耿直:“所以她只能投河了。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应当不敢割腕撞墙,那又疼又血腥。” “快!”容佑棠全力奔跑,一口气跑出村落、跑进麦地,跟着方同一家抄小路朝河流跑! 他们在方小珍家仔细翻找无果,又在附近找了一遍,然后才扩大搜寻范围,个个累得喘吁吁,但人命关天,谁也不敢停下来歇息。 半刻钟后,他们跑到河边,四下里看看,漆黑无人,失踪一个多时辰了,大雪扑簌簌落下,足以掩盖瘦小女孩的足迹。 卫杰是西北前锋营骑兵出身,实战侦查经验丰富,他拿火把略搜寻片刻,就挥手道:“随我来!” 众人忙跟上。 他们边走边寻找,幸亏天还冷,河面厚实冰层尚未消融,有没有人投河落水一看便知。 不多时,走到个有树丛的避风河湾,卫杰猛然停下,刚要抬手叫大家安静,容佑棠屏息凝神靠近,可方同媳妇却激动大喊:“珍丫头?是你吗?大娘找你半天了都——啊!哎呀!你别跳,别跳!啊!她跳河了!快救人呐!我的天爷哟!” 卫杰等亲卫顾不得许多,把火把朝容佑棠手里一塞,边跑边脱外袍靴子,二话不说便下去救人。 “唉,你别喊啦!”方同气急阻止,可他知道媳妇刚才是惊喜交加才喊的,没法责怪,只能把人拦住。 “卫大哥小心!”容佑棠跑得急,几乎跌坐着滑下河岸陡坡,在河边俯身趴着,高举两个火把,为水里照明,担忧大喊:“小心,如果水太深太急就先上来想办法!” ——若被冰下急流冲走,岂不九死一生? 容佑棠不会水、而且溺水后极度怕水,煎熬焦急,探头往下看,河边冰面滑,他险些掉进去,慌忙牢牢撑住手肘。 “放心,这是河湾,水不急,顶多一人深!”方同紧随其后告知,紧张道:“那两位好汉高大威猛,站起来绝对能露头呼吸!” 容佑棠稍稍放心,火把交给方同媳妇:“嫂子,您给举着照亮。”然后他也学着其余两个亲卫的做法,拿石头清理河面冰块,方便底下人出来,个个弄得湿漉漉一身冰水。 其实救援过程很短,只是水上的人担忧焦虑、倍觉漫长而已。 没一会儿 “哗啦”一声,卫杰提溜着方小珍的后领子,用力抹脸,同时把溺水者面朝下、肚腹贴放在同伴肩膀上,催促道:“赶紧颠颠,呛水了!”另一名亲卫熟练压住方小珍后腰,往岸上走的同时,肩膀和手掌同时用力,控出方小珍腹内大量冰水。 “哇”地几声,方小珍被扛着,头朝下,大口大口呕吐,剧烈呛咳,七窍流水,清醒后就开始哭——今夜无比黑暗阴冷,将情窦初开的一颗少女心冻裂得稀碎:那位韩大人总给糕点吃,还笑着夸“辫子你自己扎的?好巧手的姑娘”。 姑娘!他夸我是勤快又巧手的姑娘。 当爹娘莫名问起羞死人的那事时,方小珍脸红得不敢抬头,娇怯怯羞涩,否认声小得缩在喉咙口,听什么话都像隔着厚重的纱,只听得一句“既然生米煮成熟饭,那韩大人必须收下大妮!”。 接下来一切全然超出想象!她被爹娘硬推到韩大人跟前、甚至怀里,韩大人错愕惊诧、不敢置信,继而匪夷所思、鄙视轻笑,乃至勃然大怒,用力将她挥开,和她爹娘争论,最后动手打起来。 不知为何,爹娘唾骂她“不要脸、勾搭男人、打死算了”,她挨了好几个耳光、无数谴责白眼,屈辱至极。 死了算了! 于是她逃离柴房、跑到河湾,拿石头用力凿冰面、凿出好大洞口,本犹豫着不敢死的,可方同媳妇一劝,她却瞬间生发巨大勇气,闭眼纵身一跃! 三人上岸,容佑棠忙接应,把清醒的方小珍平放在地上,有人脱了半干外袍递给她。 “小姑娘,活着才最重要。”容佑棠半身湿透,冻得哆嗦,和颜悦色哄劝道:“跳河不冷吗?呛水不难受吗?赶紧回去煮几顿浓浓的姜汤喝,免得寒气入骨。” 方小珍默默流泪,溺水时她极度恐惧,一心盼望有人相救,可上岸后却根本不想回家。 “珍丫头哎,怎么这么傻呢?要是我们没来救,你可就真死了!”在场只有一个妇人,方同媳妇絮絮叨叨,扶着瘦小单薄的姑娘,痛心道:“你爹娘糊涂,我当时就劝他们别那样。唉,韩大人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最后弄得撕破脸皮打起来,你爹伤得那样重,险些丧命——” “什、什么?”方小珍虽然痛恨,但从未想父亲死,她急忙抬头:“大娘,我爹怎么了?韩大人后来不是回城了吗?” 容佑棠朝方同使个眼神,后者及时截住媳妇话头,抢着说:“哎,吵架动手了嘛,难免磕磕碰碰。放心吧珍丫头,再没有人敢打你的,庆王殿下把你娘叫去问话了。” “先回去再说。”容佑棠耐心道:“小珍,你奶奶和弟弟妹妹急得都哭了,死不算勇敢,活着才了不起。你又没犯法,堂堂正正的,怕什么?” “就是哩!你爹娘糊涂,我们心里都明白的,你是个好孩子。”方同媳妇叹气道,其他人纷纷好言相劝。 方小珍心里好受许多,冻得牙齿打颤,不停抽泣,从委屈气头上下来后,她四下望望:哎呀,黑漆漆的,好吓人!我怎么跑出来的? “走,我们送你回去。你奶奶今年有七十岁了吧?”容佑棠岔开对方注意力。 “七十八。”方小珍声如蚊呐。 “看不出来啊!前天经过你家时,我还见她绣被罩呢,耳聪目明,动作快得很。”容佑棠赞道。 “不是绣,是补。”方小珍羞涩解释。村里大半姑娘都对容佑棠有好感:生得俊俏、说话带笑、友善和气——可惜是城里人,还在大书院读书,是戏文上只配才女的公子。 顺利救人,打道回府。 虽然又冷又累,但是值得。 然而等容佑棠等人把方小珍暂托里正家照看、准备返回营帐时,半路却撞上郭达几人:“方小珍呢?”郭达劈头问。 “在里正家。”容佑棠答。 “她没事吧?” “投河了。但被卫大哥陈大哥他们及时救上岸,没什么大碍。” 郭达猛拍额头:“这就好!走走走,回去报信!”说着扯上容佑棠就转身,问:“你也下水救人了?衣服湿答答的。” “我不会水,只在岸边接应。“容佑棠答,再度奔跑,冷风一吹,当真侵肌裂骨。 郭达告知:“韩太傅来了,方娥娘要求韩家赔她女儿命、赔她丈夫命——” “方彦死了?!”容佑棠大吃一惊。 郭达苦笑:“没死。可她说伤成那样肯定治不好了,跟死没两样。” 容佑棠无言以对。 “嗳?你们怎么和八殿下分开了?他摔得左臂骨折,要养上几个月。” 容佑棠跑得两眼冒金星,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断断续续问:“骨、骨折?八殿下叫我们去找方小珍,他带目击人证回、回营帐了啊。” 郭达纳闷道:“那样吗?此事押后!得先回去解决方娥娘。” 容佑棠心猛地一沉:此事押后。看来必须解释清楚,毕竟是皇子摔伤,而且是骨折,算重伤了。 当他们回到营帐时,刚到帐门便听见: “简直荒谬!石料仓库日夜有卫兵轮流值守,人来人往,我出于好心才拿糕点哄孩子,若碰了你女儿一指头,天诛地灭!”韩如昆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 方娥娘立即揪住字眼:“你自己也说‘哄’孩子了!你可不是哄了我闺女?否则她为什么天天花大功夫梳头发去找你?现在还羞得离家出走,也不知是死是活,多半寻死了。唉哟我的大妮哎,你怎么那么傻啊,被欺负了就知道死——” “小珍没死!”容佑棠听不下去了,皱眉进去,朗声打断:“婶子,你怎么红口白牙就咒自己女儿死呢?她好好的,在里正家。” 容佑棠快速扫视帐内:庆王端坐上首,左侧是个面无表情的白眉老者,想必就是韩太傅。右侧是头脸沾血、吊着左臂的八皇子,目击人证站成一排恭候。方娥娘跪坐,韩如昆怒目而视。 八殿下究竟怎么回事?天黑路滑不小心摔的? 容佑棠低头,和卫杰等人一起,正式向赵泽雍复命: “启禀殿下:方小珍已顺利找回,暂由里正一家看护。人没事,她是挨了爹娘打骂,一时想不开才出走的。” 方娥娘惊疑不定,愣住了,她滚得一身泥,整个人灰扑扑。 赵泽雍满意颔首:“无事就好。”他看着湿漉漉滴水的几人,打量嘴唇青紫的容佑棠,关切催促:“你们先下去收拾收拾。” “是。”卫杰等人应承,他们如今在北营当差,就近挤在旁边待拆空房里,铺盖衣物俱全。容佑棠却没有,可他跟大部分亲卫关系都熟悉,于是自发跟着走,准备借一套干衣穿。 赵泽雍皱眉目送,生生忍住想伸出的右手:哪儿去?明明后帐就有衣裤。可惜不合适,知道你肯定会回避。 韩如昆愤怒下跪:“殿下,卑职敢对天发誓,就算告到御前也绝不改口:我韩如昆没有欺负方小珍!这刁妇根本不讲道理,幸好方小珍没死,否则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求殿下传唤她来,当面对质便知,求您主持公道!” 方娥娘眼睛转了又转,下不来台,只是干哭干嚎。 赵泽雍猛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抖三抖,训斥道: “方氏!实情究竟如何,待传唤方小珍一问一验便知,你口口声声指控男方玷污你女儿,究竟有何凭证?石料仓库是本王布防的,有军令,外人不得擅入,方小珍怎进得去?” “这、这……”方娥娘萎顿在地,吱吱唔唔,半晌又嚎哭道:“无风不起浪,真相只有天知道!民妇只知道他仗着有权有势就打人,几乎打死我当家的,那么多人睁眼看着,能冤枉了他?”说着又拍地、又捶胸口。 韩如昆呵斥:“究竟谁先动手?谁拦着路不让我离开?谁死活逼我把方小珍带回家?这些也那么多人睁眼看着,能冤枉了你?!” 方娥娘却充耳不闻,只是嚎。 赵泽雍威严喝令:“安静!方氏,你真当本王治不了你的罪?” 第67节 …… 容佑棠换上干衣,匆匆返回时,却看见方同夫妇和方小珍出现在营帐! 容佑棠挽起过长的袖子裤腿,纳闷走进去。 “你说的可是实话?不得撒谎!”赵泽雍略缓和脸色。 方同媳妇尴尬道:“民妇和婆婆帮小珍换衣裳,特意看了,还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打死不敢乱嚼这个,毁人清白名声要下地狱的。” 赵泽雍点头,又问:“方小珍,你怎么说?” 凡是寻死获救的人,总能看淡许多事。 隔着气急败坏的方娥娘,方小珍没有扎辫子,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半眼没看左侧的韩如昆,小声但坚定道:“韩大人从没有欺负过我,是我贪吃,才总带弟弟去讨糕点,有两次他递给弟弟、有一次他叫军爷递给我,最后一次……天黑了,他回城,路过我家,把半包桂花糕都给了我。”方小珍眼里一片空茫死寂,仿佛真忘了每天傍晚在围墙边翘首等待的自己,平静道:“都怪我没说清楚,家人才误会了,爹伤得那样重,求庆王殿下饶了我娘。”方小珍求完庆王后,转身,低头膝行,挪到韩如昆面前,咬牙重重磕下去:“求韩大人饶了我娘。” 韩如昆闭目,冷着脸,这辈子不想再看见方彦一家人。 “求庆王殿下开恩!求韩大人开恩!”方小珍不停磕头,她娘缩在一旁哭,念叨着要韩家赔医药钱。 容佑棠屏住呼吸,特别想把小姑娘拉起来、送她回家去。 赵泽雍拍板道:“此事纯属误会。但方家未查清事实便发难,冤屈他人,算过错方,负主要责任!” 方娥娘顿时呼天抢地嚎哭起来,拉着女儿就打,被赵泽雍严厉喝令绑起来、堵嘴。 天底下为什么有这样的母亲?容佑棠赶紧把方小珍拉开、挡在身后,十分愤慨,难以理解。 渐渐的,众人都看韩飞鸿:这位是两朝元老、权倾朝野的重臣,又是韩如昆的父亲、韩家家主。他穿绛紫华服、头戴雀羽绒帽,两颊各一道深深法令纹,须发皆白,两手交握。 由于是在北营地盘,庆王必须管到底。这种事双方一般会选择私了。 赵泽雍正色询问倒霉男方: “韩如昆,真相现已查明,你准备如何?” 韩如昆刚要说话,却被一直安静旁观的父亲抬手阻止,韩太傅长叹息,起身,欲双膝下跪。 第58章 韩太傅要跪?!如今除朝堂以外,君臣相见时连陛下都多半免了他的礼! 郭达不由得心惊,下意识抢步想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跪下去,那是两朝元老、我祖父生前的同僚,传出去表哥的名声就难听了! “太傅万万不可!”郭达脱口而出。 “您坐下说话。”赵泽雍眼疾手快,稳稳把人托住,亲自送回座椅,皱眉问:“太傅何故如此?” 韩飞鸿一改之前面无表情的肃穆模样,坚持不肯坐,反而极力劝赵泽雍坐着,他站着,老态龙钟,愧疚万分道:“庆王殿下,您快别折煞老臣了!今日之事,犬子虽是被冤屈,可他也有过错,教子无方,老臣责无旁贷,不敢推脱!若是在家里,任凭犬子如何舍米舍粮、舍糕点,老臣都是支持的,只当为陛下、为成国、为小家做好事积功德。可军中不比家中,他在您麾下效力,理应尽职尽责、尽心尽力,‘舍糕点哄孩子’,此事外面做得,军中却不应该,当差不够严谨!”韩飞鸿沉重反省后,又横眉立目,喘吁吁,厉声责斥独子:“还有脸喊冤?若不是你疏忽大意,怎会落入小人圈套?中雕虫小技?为父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来了北营,差事办得马马虎虎,麻烦却招了一大个!耽误庆王殿下多少时辰、多少精力?逆子!跪好了!还不赶紧向庆王殿下、八皇子殿下请罪?八殿下为了你的事,奔走相帮,伤得那样重,若陛下听闻,还不知心疼得什么样!” 训斥一通后,韩飞鸿失望皱眉,呛咳起来,肺管子闷响,又恳切对赵泽雍拱手说:“老臣汗颜,委实汗颜!请庆王殿下全权裁断,朝野都传您公正严明,老臣父子断不会有所不满。” 当朝元老重臣站着,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拳拳一片严父爱子之心昭然可见。且言语极谦和,对皇子毕恭毕敬——哪怕是对着女儿的陪嫁丫头生的八皇子。 “太傅如此深明大义,本王才应该汗颜。”赵泽雍再度起身,强硬把老人家按坐下。 姜果然是老的辣! 世人皆知,对乞丐贫民施舍食物才叫做好事、积功德。 容佑棠叹为观止:韩太傅这一席话,虽斯文有礼,却毫不留情把方彦家打成“居心叵测施展雕虫小技陷害纯良的小人”,又当众痛斥儿子、向受伤的八皇子表达歉疚,并把处置权交给庆王。滴水不漏,让人没话说。 韩如昆被训得老老实实跪着,半句不敢顶撞,显然对父亲十分敬畏。他果然恭谨道:“卑职惭愧,愿听凭庆王殿下公裁。”而后又对八皇子磕头告罪:“都是因为卑职惹的麻烦,才导致您受伤,论罪当罚。卑职回去就会详细奏明陛下,甘受任何处置。” 赵泽宁吊着左臂,半身斑斑血点,浑身污渍尘屑,颇为狼狈。只见他起身弯腰搀起韩如昆,大方笑道:“韩公子快快请起!我这伤不是因为你,自己不小心罢了。当时村里黑漆漆,我们以为发现了出走的方小珍,全力去追,谁曾想不但没找到人,反而摔倒!初次出宫历练,不但没帮上三哥的忙,反而添乱,我自己都没脸说,哎,你可千万别告诉父皇,否则真丢死人了!”赵泽宁状似非常窘迫,满脸毛头愣小子的莽撞之色。 韩如昆不免有些感动,但长期的严苛家训让他习惯性下意识地望向父亲—— “多谢八殿下宽恕小儿。但皇子受了这样重伤,老臣不敢有所隐瞒,必须奏明陛下,至少要让陛下知情,否则就是欺君之罪了。”韩飞鸿郑重一拱手,沧桑无奈道:“逆子,还不快快谢恩?” 韩如昆毕恭毕敬磕头:“卑职叩谢殿下宽恕!” 容佑棠暗忖:这次意外,韩太傅、韩如昆、庆王殿下,三人都要上奏说明,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赵泽宁忙不迭避了又避,吊着左臂,灵活躲闪腾挪,一副没心没肺的无所谓模样,笑嘻嘻道:“都说不关你们事了,我自己摔的。三哥,快打发她们走吧,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不可理喻的妇人,脸皮估计有皇墙厚!” “八弟,你有伤在身,坐好,别动来动去。”赵泽雍温和嘱咐,又板着脸训导:“正在议事,严肃些。” “哦。”赵泽宁百无聊赖坐回去,毫不掩饰鄙夷,时不时好奇看方娥娘:方娥娘因喧噪撒泼,被绑起来堵了嘴,却仍吱唔着发出哭声。方小珍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没读过书,只跟着里正家的姑娘学过写自己名字,却奇迹地听懂了韩飞鸿那番话。她低头、缩脖子、耸肩含胸,恨不得躲进脚下灰尘里,无声流泪,悄悄抓住容佑棠的后摆,心想:韩大人的父亲骂得没错,我就是可怜乞儿,一次次去讨吃的。人只当做好事,可我家却死皮赖脸想贴上去。 “方氏,方彦受伤不能到场,你公婆又老迈力衰,方家就由你代表。”赵泽雍威严道:“可以松绑,但你必须克制冷静,不得哭闹滚地,可否做到?” 方娥娘拼命点头。 “松开。”赵泽雍下令。 “咳咳,咳咳咳!”方娥娘压低嗓子,揉捆绑过的俩胳膊,握着脖子咳嗽,委屈颓废跪着,扭头看一眼,方小珍就乖乖从容佑棠身后走出来,脸色苍白,跪在母亲身边。 “韩家自愿将处置权交由本王,你方家呢?”赵泽雍问。 方娥娘极度不甘心,当然不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丈夫女儿又得不到好处,她能在方家村横行几十年,也不是完全没头脑的,只是没用在正途罢了。她拥着女儿,凄凄惨惨道:“庆王殿下,民妇知道错了!都怪我们两口子太紧张女儿,一听说大妮天天跑去见陌生男人,就急得要命,误以为闺女是被谁哄骗去清白,那她可怎么办呢?大妮要是坏了名声,二妮也找不到好婆家,我们贫贱一家子,怎禁得起那打击?所以才、才误会了韩大人。”说着她就带女儿挪去给韩家父子磕头,哀求道:“您二位家大业大、有权有势,我们猪油蒙了心瞎了眼睛,才糊涂昏头得罪贵人,求大人们高抬贵手,饶我们一次吧!” 韩如昆迅速躲开,多看一眼都觉得胸口发堵,他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糟心恶气,忙扬声恳求:“求庆王殿下主持公道!” 方娥娘觉得面子上做得差不多后,就转头专心哀求庆王,话里话外无非讨要医药钱。 ——对很多矛盾而言,有条件的时候,能用银子解决最好。 赵泽雍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方家有错在先,冤屈污蔑他人,经多位目击村民指证,又先动手阻拦推搡,引发双方争吵冲突。”顿了顿,他看着韩如昆说:“但你也还手了。经多人指证,你被推搡后,出于自卫、与方彦对打,将对方踹倒在地,最终导致其后脑磕碰院墙碎石,流血昏迷,伤势颇重。” 韩如昆头一昂,清晰表明:“殿下,卑职确因气不过还手了,但没几下,方彦妻、方彦爹娘,他们就拿出扁担殴打,若非侍卫相护,倒下的应是卑职!他受伤磕破头属于意外,但结果毕竟是卑职无碍、他重伤,故卑职愿意一次性付清若干银两,以了结此事。”破财消灾! ——谁让我韩家富贵他方家贫穷呢?不给点银子,全天下人都会指责我们! 方娥娘顿时眼睛一亮。 赵泽雍颔首:“你本属无辜,却能顾全大局做出让步,非常好。” 八皇子鄙夷地看着听到“赔偿银两”就两眼放光芒的方娥娘。 韩太傅表态后,又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端坐,眯着眼睛沉思。 “既如此,”赵泽雍拍板下令:“来人,即刻拟两份文书来,写明付银缘由、数量由韩家定。方家日后不得纠缠,若再纠缠,闹上公堂,想必再得不到今日的宽大处理!”而后他又告诫目击村民:“事实经过你们全程知晓,严禁随意散布谣言,违者按谤议罪论处!” 众村民慌忙起誓保证不迭,争先恐后承诺绝不抹黑曲解。 假如不是发生在备受瞩目的北营,你们此举真的是在找死。容佑棠暗叹:韩太傅岂是好惹的?两朝圣宠,当今陛下少时的先生啊! 韩家最终一次性给出纹银二百五十两,名副其实破财消灾。 但容佑棠知道,此事仍未了结——在陛下心目中,方彦一家人性命加起来,都比不上八皇子左臂骨折!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一生能让不少妃嫔有孕,但能十月怀胎、顺利出生、平安长大的,也就九个皇子、三个公主。至于其他胎死腹中或婴童时期夭折的?谁知道呢。 所以,无论八皇子如何,他都是承天帝难得养大成年的儿子之一,虎毒尚有爱子之心,何况人? 不多时 韩家父子坐马车回城、方家村民散去,赵泽雍便嘱咐道:“八弟,你如今手臂骨伤,不得颠簸骑马,只能委屈住一晚了,待明日赶一辆和软布置的马车来,再送你回宫养伤——” “我不!”赵泽宁紧张打断,强烈抗拒,激动道:“三哥,我才出宫几天?你就要把我送回去!” 赵泽雍耐着性子解释:“可你这不是骨折了吗?北营简陋,不是养伤的好地方。伤筋动骨一百天,若疏忽大意,后半生都遭罪。” “三哥,我不想回宫!”赵泽宁焦躁不安,哀求道:“我这样也可以做事啊,你看,没问题的,又不是右手,只是左手,你看!”他说着摆动右手,在兄长面前来回走动。 赵泽雍微感头疼,捏捏眉心,和颜悦色劝道:“八弟,你先养好伤……” 郭达和容佑棠对视一眼,均有些尴尬,自觉掀帘子出去,把营帐留给那兄弟俩。 “什么时辰了?老子晚饭还没吃!”郭达龇牙咧嘴:“要饿死人啊。” 营帐外相熟的哨卫说:“郭将军,快戌时末了。” 郭达哼唧道:“怪不得,老子饿得胃疼。” 容佑棠打趣道:“那怎么捂着肚脐眼?” “好哇你!”郭达一指头弹过去,笑骂:“欺负武夫没读过书啊?” 容佑棠笑眯眯道:“少哄人了,我早听殿下说过的,您当年也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听课,却能对答如流,把夫子气得——” “嗳嗳嗳!行了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郭达忙摆手叫停,用力一挥手,下令:“走!去找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好。”容佑棠欣然跟上,充满期待地告知:“我傍晚经过的时候,看见秋大叔在杀鸡。” “做了什么好吃的?”郭达兴致勃勃,抱怨道:“天没黑的时候我就饿了,生生忍到现在!” 村落寂静,石板路冷清。 “殿下也没吃,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容佑棠轻声道。 郭达明显一顿,东张西望几下,抬胳膊压住容佑棠左肩,小声道:“容哥儿,你记着:但凡有八殿下在场,你就远着殿下点儿!” “为什么?”容佑棠试探着问。 “不为什么!”郭达顺手一弹对方额头,喟然长叹,心想:根据多年隐隐约约的观察体会,我是亲表弟都不行,你就更不行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心有戚戚然。 “多谢郭公子提点。”容佑棠异常感激,两人并肩挨着走,颇有难兄难弟的意思,走到距离营帐最近的村民家。 “秋大叔?”容佑棠呼喊。 “我们的晚饭呢?”郭达有气无力地吼。 很快的,门开了,透出温馨晕黄的光,当家男人出来迎接,殷勤道:“还以为贵人们回城吃饭了呢,今天怎的忙这么晚?饭菜都热在灶上,快快请进!” 主妇随后迎上来问:“不送去营帐啦?” “拨一部分出来,我俩这儿吃,剩下的送去营帐,请两位殿下用饭。”郭达吩咐道。 “哎!” 两口子便迅速忙起来,手脚麻利:女人擦桌子、拿碗筷,拨菜盛饭;男人把另一部分装进食盒,看着媳妇弄好、回屋带孩子关房门后,才放心招呼道:“二位大人慢用,小人这就去营帐。” “去吧。” 空荡荡的堂屋内,只剩郭达容佑棠二人对坐吃饭。 “慢点吧。”容佑棠哭笑不得看着狼吞虎咽的郭达。 “怕甚,又没外人看见!”郭达浑不在意,吃相豪迈,在盛饭的间隙感慨道:“只要在外面,我就这样吃法,家里规矩特多。我哥不知怎么回事,总把自己当夫子、把我当学生。” 第68节 容佑棠忍俊不禁,安慰道:“幸好殿下不管束这些。” “哈哈,他算是没法子了!”郭达乐呵呵道:“我跟着表哥在西北待了十年,他头几年可严厉了,衣食住行举手投足都有规定,能纠正的都纠正了,剩下改不了的小毛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容佑棠没有笑,而是非常羡慕:“唉,我就没有那样的好兄长!”嫡庶之分,让周家后宅斗得你死我活,是实实在在的你死我活。 ——你虽然没有像表哥那样的好兄长,但实际上……也差不离了,甚至更胜一筹。郭达心说。 “殿下待弟弟妹妹真不错。”容佑棠羡慕了又羡慕。 郭达却有感而发:“反过来就难说了。” “怎么说?”容佑棠下意识追问。 郭达却端起饭碗含糊道:“什么?” 容佑棠了然,明白对方不欲深谈,随口岔开话题道:“这油焖鸡好吃,够劲道,又去了骨。” “嗯。”郭达满意赞同。 容佑棠饿过头,胃里麻木,反而吃不了多少,慢吞吞数米粒,忽然想起来问:“一月期限已到,陛下是不是该来北郊巡视了?” 郭达转眼间干掉三碗饭,满足摸着肚子,提醒道:“这种问题,千万别随意打听,算窥探帝踪了。但问我还是可以的。” 容佑棠忙表示受教。 “陛下一言九鼎,说来肯定来。”郭达压低声音:“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时日,包括表哥。君心难测懂吗?等着吧。” 容佑棠恭谨点头。 饭毕,二人各捧着一竹筒农家避寒的薯芋甜汤,有说有笑往营帐走。 “原来你小子明后日旬休啊,怪不得这样放松。” 容佑棠笑道:“倘若明日要去国子监,我早该着急了。” “见过路祭酒没有?他是不是还那样凶巴巴?”郭达戏谑问。 容佑棠摇头:“只遥望过一眼。祭酒大人教戊信堂以上的律学,我还在癸让堂呢。” 郭达鼓励道:“我记得国子监两月一考核的,你加把劲,争取一年升高级!” 容佑棠轻声道:“我就是那样想的,但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只告诉您一个人。” “哈哈哈~”郭达朗声大笑,抬手把容佑棠拍个踉跄,又敏捷揪回来,逗小孩儿一般。 然而当郭达掀帘子进营帐时,却发现饭菜仍摆在桌上,已油花凝固,无一丝热气。 帐内空无一人。 “殿下?”容佑棠疑惑喊。 “人呢?”郭达前帐后帐绕了一圈,问守卫:“他们哪去了?” “回郭将军:八殿下因骨伤不得骑马回城,因帐内没有地暖、太寒冷,二位殿下就去里正家借用暖炕了。” “行,知道了。”郭达放下帘子,皱眉走了几圈,坐下,不轻不重把竹筒甜汤顿在桌上。 容佑棠默不作声,拨炭灰、添碳,而后把冷却的饭菜搁在碳笼上加热。 “表哥不一定回来吃,很可能在里正家陪八殿下用膳。”郭达悠悠道。 “嗯。”容佑棠坐着小马扎,伸手烤火,嘀咕道:“我就顺手热一下。” “今晚我们不回城。”郭达提醒,问:“你什么打算?” “城门早关了啊。”容佑棠无奈道:“我傍晚已托回城的侍卫大哥顺路经过时给铺子管事捎个口信,告诉我爹一声。” “行。”郭达吸吸鼻子,在北郊忙足一个月,难得空闲发呆,他也把凳子搬到碳盆前,一起烤火,嘟囔道:“西北更冷呢,他当初要是去了,表哥该怎么照顾?” 容佑棠本就若有所思,此时脱口而出惊问:“难道八殿下曾想过去西北?” 郭达思考片刻,扭头四顾,凑近了肩并肩,轻声道:“不算机密,告诉你也没什么:他一直都想。两年前有十六岁了,他很正式地争取到陛下同意,但王昭仪坚决反对,把表哥狠……说了一通,后来就没成。” 竟还有那一出? 容佑棠怔愣出神。 “嗳,”郭达肘击一记,叮嘱道:“虽不是机密,却也不是好事。明白吗?” “明白!”容佑棠回神,忙正色道:“多谢郭公子告知,我一定守口如瓶!” 与此同时 方家村里正最宽敞干净的东屋,炕烧得刚好,暖意融融。 屋里只有兄弟二人。 “那些我从未放在心上,你也忘了吧。”赵泽雍宽慰道。 “不!”赵泽宁摇头,眼神烦闷急躁,痛苦倾吐:“三哥,当年我娘不是故意针对你的,她、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要害我。小时候,我已经会走路了,她却整日抱着不给下地、不给出去玩,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她又不让我出宫历练,这些年,父皇其实派过几个差事,可全被她搅了,我——”赵泽宁躺着,左臂吊在胸前,右手揪住兄长衣摆,用力到骨节泛白。 赵泽雍语重心长开导:“你好歹还有娘,我和小九却早没有了,尤其小九。我把你当小九一般看待,断不会因王昭仪几句话就生分。” “可我心里难受。”赵泽宁眼眶泛红:“从来只有三哥愿意帮我,娘却那样糊涂,让你没脸。” “都是往事,你不提我都忘了。”赵泽雍豁达道,他严肃表示:“你不愿意回宫、也不愿意回王府,我却做不得主,必须知会父皇一声。” 赵泽宁嘴抿紧,明显不高兴。 “此处俱已安排妥当,你放心歇息,有事叫人,他们就在外间。”赵泽雍嘱咐,准备回营帐。 赵泽宁脑袋扭向里侧,执拗强调:“总之,我留在这儿养伤就很好!” “我会尽量转达你的意思,快睡吧。”赵泽雍无可奈何,转身离开。 ——八弟怎么比小九还要难说服? 赵泽雍摇摇头。 当他回到营帐时,郭达和容佑棠正齐齐围在碳盆前烤火。 “殿下。”容佑棠起身。 “表哥!”郭达弹起来:“都安排好了?” 赵泽雍点头:“小八在里正家。”他面有倦色,走路较往常慢,见容佑棠手捧着个竹筒,眼神关切凝视自己,他绷紧的心不由得放松许多,靠近低声问:“这是什么?” “红薯芋头熬的甜汤。”容佑棠把竹筒递前,本意是让对方看。 然而赵泽雍却直接拿走,看也没看,便开始喝“等——”容佑棠愣住,忙小声尴尬提醒:“殿下,我喝过的!” 第59章 赵泽雍却一气把温热的甜汤喝完,说:“还不错。你觉得如何?” “还、还不错。”容佑棠哭笑不得拿回竹筒,疑惑问:“殿下很饿?该不会还没用晚饭吧?” 平时很少见庆王碰甜食,王府的甜汤更是特地为九皇子准备的。 郭达也皱眉问:“难道八殿下也还饿着?” 赵泽雍担忧道:“里正给熬了肉粥,可他手疼,没什么胃口,明日得拨个厨子过来。” “那您也喝的粥?” 赵泽雍摇头:“没顾得上。小八住在那儿,总要安排妥当,他初次出宫,多有不懂。” “哦。”郭达抱着手臂。即使亲如出生入死的表兄弟,也不能口无遮拦,有些话很难开口。 “这些饭菜都是热的,还是要叫厨房——”容佑棠指着碳笼。 “不用。”赵泽雍温言道:“那些就很好。” 郭达气不顺,但还是心疼饿着肚子忙到深夜的表哥,他帮忙把饭菜端到桌上,只是放盘子的力道略有些重。 “来。”容佑棠把帕子包着的筷子勺子推过去。 赵泽雍拿起筷子,眼睛却看着表弟问:“小二,怎么了?” “没怎么。”郭达一板一眼答,低头撇嘴,他好大的个头,却蜷着蹲坐在小马扎上,把手搭在碳笼上烤火。 赵泽雍莞尔,深知表弟的个性,不追问了,低头吃饭。 容佑棠心里默数:一、二、三……九—— 果然! 郭达忍耐没一会儿,就忍无可忍,皱眉道:“八殿下既是受了伤、要好生静养,可北郊哪有条件?今晚去里正家借火炕、明日调个厨子、后日请几个御医……这怎么妥呢?方家村已开始拆房子了,喧闹不堪,尘土飞扬,人来人往大呼小叫,就不是养伤的地方!依我看,就算不回宫,回王府总是应该的。”郭达一脸严肃,语调铿锵有力。 “郭公子言之有理。”容佑棠正色赞同,提醒道:“等过两天村民都搬走后,里正家也要拆了,他家正好建在勘划图的南北纵道上,妨碍后续运料畅通。” “正是!”郭达大义凛然。 赵泽雍抬头,欲放下碗筷—— “您先用,先用饭!”容佑棠忙歉意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郭达悻悻然:“不着急,反正都住下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唔。”赵泽雍莞尔。 饭毕,把食盒收到角落,厨房自会来收。 主帅和将官没回城,留在营帐过夜,底下的人好一通忙碌:加了碳盆、送了铺盖、炉子上烧着几盆水。 “唉哟~”郭达随手把外袍丢在被面,钻进被子里,枕着手臂,舒舒服服眯着眼睛,说:“容哥儿,茶煮好了给我来一杯。” “行。”容佑棠摆弄着小茶炉,笑道:“这东西其实挺方便的,可来了这么久,也就用过两三次。喏,您看,可以随意加东西煮。” “你加了什么啊?”郭达懒洋洋问。铺盖直接安放在外帐,这是他自己的安排,就像在西北时那样。 “茉莉香片和龙井。” “听着有点儿意思。” 滴水成冰的天气,厚实的营帐帘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边角猎猎飞扬。 身上沾了一层尘屑,可条件简陋,几人只烧了热水擦洗,换套干净衣服。 “你们刚才说的,正是本王想的。”赵泽雍主动提起,有些头疼:“可小八不愿意回去,总不能绑了丢上马车。” “那怎么办?”郭达急道:“这几天陛下该来巡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苛待八殿下、让他吃粗茶淡饭屈居村舍呢!” 第69节 “不至于。”赵泽雍好笑道:“小八这事儿不能瞒,明早就会有三份奏折上呈父皇,主要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容佑棠有些忐忑,脱口而出:“陛下会怪罪我们看顾不力吗?” “嗯?”赵泽雍挑眉,气定神闲道:“要怪罪也是怪罪本王。不过,离宫外出历练,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本就有多少风险,父皇心里也明白。” 机会正好,容佑棠顺势把当时分头行动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算是交代,免得庆王心里没底。 “怕甚?”郭达躺被窝里缩着脖子,嘟囔道:“在西北的时候,比这儿危险十倍不止,谁没断过几次骨头?都得扛着,咬咬牙就过去了。” 赵泽雍只当表弟在说梦话,无奈嘱咐容佑棠:“你转告当时共同寻人的几个:本王知道你们辛苦,会给你们记一功。可小八毕竟伤得不轻,跟着的人虽然是他自己安排走的,但明面上也不宜表彰你们了,只能算功过相抵。日后再找机会封赏。” 容佑棠唏嘘感慨:“我们一听说八殿下摔伤骨折,就都吓住了,哪还有心思想封赏啊。” 赵泽雍眼神专注,笑道:“还能把你推出去不成?” 容佑棠对视,欲言又止,忽然词穷了,低头忙煮茶。他心不在焉,夹子在几个小瓷盅里点来点去,随意夹起个不知什么,就要往茶汤里放。 “要放蜜橘吗?”赵泽雍抬手挡了一下。两人对坐,中间隔着热气氤氲的小茶炉。 “不放。”容佑棠下意识摇头,可回神低头看看,却发现自己就是夹着个蜜橘……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将其放回原处。 片刻后 “郭公子,喝茶吗?”容佑棠招呼问。 然而避风角落的铺盖里没有任何回应,呼噜声渐起。 “小二睡着了。”赵泽雍扭头看几眼。 容佑棠笑道:“喝完暖和暖和,您也就休息吧。” “你呢?” “我去找卫大哥,他们屋里总有几个人休沐回城的。”容佑棠答。 赵泽雍四下环顾,看看后帐、再看看前帐,沉吟不语,有意留下对方,可惜场所太不合适。 容佑棠却三两下喝完茶,匆匆收拾好煮茶器皿,困倦道:“殿下,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想去睡了。” 烛台安放在方桌一角,斜斜把人影打在帐布上,一坐一弯腰,密不可分,像极抱坐的姿势。 真想让你留下来。 可暂时是不能够了。 “等着。”赵泽雍走进后帐,从柜子里翻出两条毛毯,一条经过时随手覆在表弟身上,另一条递给容佑棠:“他们屋里没暖炕,别冻坏了你。” “谢殿下。”容佑棠接过。 两人一时都没动。 外面狂风席卷,营帐帘角被拍在撑柱上,发出重重“噼啪”的一声!容佑棠如梦惊醒般,抱着毛毯转身匆匆往外,头也不回地说:“您歇吧,我走了。” “好。”赵泽雍原地不动,低声目送。 ——你再不走,今夜就走不了了。 —— 次日清晨 难得旬休两日,伙房前期琐碎麻烦解决后,后期只需督查即可。 容佑棠缩在借来的铺盖里,贴身裹着毛绒绒的毯子,任凭同屋的亲卫粗手粗脚、咣当咣当,也睡得香甜。 直到卫杰吃完早饭回来。 “容弟?容弟?”卫杰连喊几声。 “……”容佑棠蜷缩成个虾子,毫无回应。 “伙房今早蒸的杂粮馒头,又香又松软,还有小米汤,赶紧起来吃。” “算啦,让他睡吧,日夜辛苦熬着,学里难得歇两天。”昨夜和卫杰一同下水救人的陈际阻止。 “我就逗逗他,这小子睡一晚不带翻身的,估计被抬走也没反应。”卫杰忍俊不禁,整整腰间跨刀。 几个下值回来的亲卫脱掉汗湿靴子,纷纷换上火塘前烤干的,那陡然喷发的异味,把容佑棠熏得渐渐清醒。 陈际苦恼道:“那位真难伺候,鸡汤面都不吃,咱们殿下还吃杂粮馒头呢。” “我这就要赶回府里,带个厨子、再多带些新鲜菜蔬肉类来,如果赶不上午饭,肯定要糟。”另一名亲卫叹气摇头。 容佑棠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想:他们讨论谁? “郊外村里当然比不得宫里,有热汤饭菜吃就不错了。” 陈际小声抱怨:“我昨夜几乎一晚没睡,端茶递水伺候解手!” “不是吧?那么能折腾?” “咱殿下就从不那样,咱们想伺候,他还不让呢。” 陈际颇为幸灾乐祸:“换班喽,我歇半天,轮到你们谁去里正家?” 他们在讨论八皇子!容佑棠彻底清醒了,但不好突然插话,只能尴尬装睡。 卫杰拍拍佩刀:“我和小利子,怎么?你想换?” 陈际立即摇头,坚拒道:“开什么玩笑?老子要补觉,晚上还得去伺候。” “放心吧,肯定只是暂时的,若长住,殿下必会从府里调内侍来,咱们又不是专职伺候的下人,外面大把活要干。”卫杰安慰道。 短暂闲谈几句后,他们各自散去忙活,陈际几人一缩进铺盖,就鼾声震天,此起彼伏。 容佑棠又闭目养神两刻钟,最后被伙房副管事跑来晃醒,方同心急火燎道:“小容哥?容大哥?快醒醒,都等着你拿主意哎!” 容佑棠顺势睁开眼睛,有些吃惊,忙问:“伙房出事了?” “没出、也算是吧!”方同急得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地说:“八殿下早饭还没用呢!我们送去了馒头米粥、鸡汤面鸡粥、烙饼包子,可全被退回来了。据说那位殿下没有胃口,虽然没责怪咱们,可他毕竟是庆王殿下的弟弟,又是伤患,总不能让他饿肚子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伙房有意怠慢呢!” “知道了。”容佑棠摇摇头,掀被起床,利落穿外袍,套靴子下地,拿木盆打水洗漱。 方同贴身跟随,絮絮叨叨:“您说该怎么办?咱都是平民老百姓,只知道粗茶淡饭,宫里贵人早上都吃什么啊?山珍海味?一百零八个碟?” “还九九八十一个碗呢!”容佑棠洗脸,愉悦笑声从巾帕下传出。 “嘿,你就不着急?”方同纳闷想:看样子八殿下跟庆王殿下关系极好啊,按常理,底下的人不是应该捧着的么? 容佑棠心下了然,八皇子会那样做他一点儿也不吃惊,吩咐道:“这事儿我来管,你们该忙就忙什么吧。昨天五厨周围又招了五十民夫,开始拆西片了,饭菜热水记得供应上。” “哦,那个没问题!”方同拍着胸膛:“已经按您的吩咐添了三个木盆的馒头、一桶的酱菜,热水随时都有,水井就在灶房外,只要木柴不缺就行。” 容佑棠收拾好自己往外走,被空荡荡村道畅通无阻袭来的寒风拍得一个激灵,瞬间神清气爽,朝最近的伙房走,打起精神说:“我去熬一碗粥。” 方同立即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小心翼翼问:“给八殿下啊?” ——八皇子都特意问过为何我在伙房当差却不用做饭了,简直算明示,怎好狂妄自大、无动于衷?更何况他并不算刁难,伙房长本就多是手艺出众的厨子。 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 容佑棠苦笑着点头:“尽我所能吧,熬碗粥送去,上头问起来也有话说。” “也对。”方同赞同道:“总之咱们没偷懒怠慢,坦荡荡问心无愧的。” 片刻后,容佑棠出现在三厨,众人忙含笑招呼着,本以为只是例行巡查而已,谁知却看见容佑棠挽起袖子洗手,问:“大娘,哪个灶是暂时用不着的?我熬碗粥。” 你熬粥? 厨娘厨子们满脸不敢置信,在他们心目中,容佑棠是跟上头关系很好、家里富贵、读书进学、只是管伙房历练历练的小公子,怎能让他下厨? “想吃什么粥?我来吧?” “放心,保证给弄得干干净净的!“ 几个中年厨娘争先恐后道,她们的儿女跟容佑棠差不多大,当然喜欢机灵能干的小后生。 容佑棠忙摆摆手:“不是我吃,是给八殿下用的。” 哦~ 众人不约而同脸色微妙,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沾亲带故,显然都听说了八皇子矜贵嘴刁、难伺候。 容佑棠并不是完全的“君子远庖厨”,他小时候时常趴在灶台边沿看娘亲忙碌。容怀瑾厨艺不错,可在食物香气弥漫中,她总忍不住忆起在娘家无忧无虑的十几年,一边照顾儿子、一边哀伤悔恨拭泪。 “我虽做得少,但看得多。”容佑棠轻声道。他淘了两把米,放进滚水中,轻轻搅动,再剁点儿肉沫进去,像模像样的。 不多时,一碗清淡肉粥就熬成了,方同拿来食盒,帮忙装好,同情道:“真真难为你了,容老爷子要是看见,不知该多心疼。”他经常进城采买,时不时帮容佑棠捎带口信,还在容家吃过两顿饭。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入冬后就犯了咳疾,还腿疼。”容佑棠立刻提醒。 “当然不告诉,我又不缺心眼。”方同笑嘻嘻,仗义道:“咱们一起送去?” 容佑棠摇摇头:“我自己就行,免得你总露脸。”招致八皇子厌烦。 与此同时 北营临时指挥使大帐中 “……此处南高北低,待开春化雪雨水上来,怕是不妥。”承天帝指出。他下了早朝就换便服赶来北营,仅带了几名重臣,由内廷禁卫与护城统领司精锐护送。 七八个人站在悬挂的勘划图前,低声议论。 赵泽雍随侍父亲身侧,相隔两个人的距离,严肃道:“禀父皇:您指的那处低洼,儿臣准备清理后蓄水、开挖渠道与附近河流相连,供日后练兵用。” “哦?”承天帝颇感兴趣地挑眉。 赵泽雍解释:“京城北地,少河流湖泊,百姓多不识水性,情有可原。但倘若戍卫防护的将士也大部分旱鸭子,就很说不过去了。平时以陆训为主,依时节辅以水训,尽量提高全军实力,总没有坏处。” 承天帝不置可否,负手细看建造中的北营图,眼底浮现满意笑意。 兵部尚书高鑫赞同道:“陛下,臣认为此计甚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重在以防万一,总希望众将士更稳重可靠些。”他虽然没看韩太傅,但有人下意识余光瞥了过去。 ——近年来备受诟病的沅水大营,正是韩飞鸿任指挥使。 “高大人说得不错。陛下英明神武,治下一片河清海晏。但朝廷年年拨巨额钱粮,总要看到成效才是。” “陛下素有远见卓识,北营建成后,必将荫泽千秋万代!” “李大人说得轻巧,您知道建北营预算多少银两吗?至少一千万!吾皇圣明,励精图治,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但全国各地需要拨款的去处那样多,修堤建坝、造船铺路,仅河间一个省,今年就需一百万两赈济!”户部尚书吴裕语重心长。 高鑫立即发问:“吴大人,新年开朝第一天陛下就下旨兴建北营,命拨出预算,不要求一步到位,但至少要陆续给出。如今听您的口气,倒像是毫无筹划的意思?” 赵泽雍沉声道:“初步预算一千万,如今只批了二百万两。建兵营是荫泽后代的大事,并非奢靡浪费,税银就应该花在这些地方,再如何困难,都是值得的。” …… 第70节 承天帝不动声色,任由儿子和臣子七嘴八舌,只偶尔评价过问几句。 暗潮涌动,明枪暗箭,几个臣子堪称争论。韩太傅除最初询问几句兵营建制和募兵计划外,再无多话,只安静恭谨地侍立一旁。其中,平南侯告病没来。 几盏茶后,承天帝终于开口:“众卿踊跃为北营献计策、提看法,都不错。既出来一趟,各带上图吧,实地看看去。” 赵泽雍伸手引:“父皇,您请。” 在尘土飞扬的甬道上,庆王和众亲卫、禁卫,拥护承天帝,边走边详细讲述。几个重臣殿后,隔开一段距离,继续唇枪舌剑,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几乎吵起来,乌眼鸡似的,把勘划图几乎拿指头戳烂。 “咳咳,咳咳咳。”承天帝被拆房子的灰尘呛得直咳,但终于松口夸了儿子一句:“不错,朕派对了人。雍儿,你再坚持坚持,后一批库银半月内到位。” 赵泽雍颔首,正色道:“儿臣不急,可底下的民夫要吃饭、要工钱,各地的木材石料也不能凭儿臣一开口就送来,他们也要开销。而且过几日就开始募兵,兵营总要有兵营的样子,训练宜早不宜迟。” 承天帝威严道:“朕明白你的难处,但你也要理解理解朕的难处。吴裕不算完全推脱,一千万呐!” “儿臣理解。”赵泽雍搀扶父亲,登陡坎越沟渠,低声道:“您这几年越发省俭了,夏季未移驾避暑行宫,也没重建祈元殿,连寿辰也从简,儿臣钦佩。” 承天帝眼角皱起几痕笑纹,但没说什么。 “老七呢?”赵泽雍皱眉四顾,刚才专心和朝臣斡旋,这时才想起问:“他不是跟着来了吗?” 承天帝叹口气:“难道你指望他商谈国事?路上就嚷着探望小八了。” 赵泽雍点头。 “小八竟摔得骨折。”承天帝隐去笑意,不悦质问:“跟着伺候的人太不尽心,该罚!你们上奏的那事,朕看来,皆因韩家小子而起,否则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为何偏他被诬陷?若言行得当、分寸拿捏得好,怎会出事!” 赵泽雍道:“父皇息怒,儿臣已罚过跟着的人。他们只顾听从八弟寻人的命令,却不料八弟在村道滑倒,有失稳妥。” 承天帝脸色有所和缓,叹息道:“小八年纪早到了、早该出宫开府,可这两年国事繁忙,家事也不少,导致他跟琛儿还住在宫里。琛儿是无奈,离不开御医和御药房,他却是耽误了的。你看他办差如何?” 赵泽雍据实以告:“虚心好学,但较为急躁鲁莽,尚需磨练。” 承天帝满意颔首:“只要他上进,朕就给机会。” “是。” 承天帝难得有些歉疚:“小八执意不肯回宫,宁愿住村舍,无非怕他娘又闹、怕朕又拘着,唉!罢了罢了,今年无论如何要拨银给他开府,小八没有外家助力,定额之外,走朕的私库!” “儿臣早提出愿意支持,可王昭仪——”赵泽雍提醒。 “不必理会!皇后会约束她。”承天帝脸都黑了,难掩恼怒。 “是。”赵泽雍只作没看见,关切问:“父皇,可有定址?” 好半晌,承天帝才开口道:“韩家为表歉意,自愿包揽选址一事。” 说是选址,实际上就是送地皮。皇子开府,定例为二进十八间,但只要不越制,可自行扩建,没有哪个皇子只住二进宅院。 “他们倒有心。”赵泽雍淡淡评价。 又走了一段,承天帝看见个有不少侍卫把守的院子,遂问:“小八可在那里面?” “正是。” “进去瞧瞧,看他伤得如何。”承天帝下令,径直走去。 赵泽雍搀扶前往,承天帝顺手免了侍卫的礼。可他们刚走到场院中,就听见七皇子赵泽武气势汹汹地呵斥:“你凭什么为难小卓?骨折了不起啊?历练历练,屁事没干成一桩,就躺着要人伺候了!你也好意思?” 第60章 “哼!”承天帝重重怒哼一记,强压怒火道:“老七又在做什么?他就是那样探望兄弟的?从来不让朕省心!”说着就快步朝屋里走。 “父皇息怒。”赵泽雍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依据从小到大的经验,猜也猜得到是七、八两个弟弟又发生口角了。 承天帝以手势严厉阻止侍卫叩拜行礼,携皇三子靠近东屋。 此时,赵泽宁正好整以暇靠坐在炕头,角落站着好几人:值守的亲卫、领头卫队长卓恺、以及被殃及的池鱼——送粥前来的容佑棠,他还提着食盒。 只有卓恺跪着,跪在七皇子赵泽武跟前。他惊恐万状,心急如焚,仰脸恳求:“武爷,那全是卑职的份内之事,是应该的!求您冷静些——” “你起来!”赵泽武气恼喝令,低头怒瞪二愣子,训斥道:“我说你是不是傻?老八只断了左手,又不是双手全断,用得着你伺候洗脚?膳食是伙房的事,用得着你冒风雪大清早进城买活鸡、买燕窝?冻得俩爪子都裂开了,哎哟~”赵泽武弯腰捞起卓恺的双手,那手背遍布皲裂血口子,看着都疼一哆嗦。 “起来!跪什么?”赵泽武用力拽。 可卓恺却悄悄看八皇子,跪地不敢起,只反复解释:“武爷,真不是八殿下的吩咐,那全是卑职自愿,上峰有令,命照顾好八殿下,卑职不敢不尽心——” “嗬,怎没见你对我有多尽心啊?武爷还饿着肚子,你赶紧进城去现买活鸡燕窝来,我也要吃鸡丝燕窝粥!”赵泽武拽不动一个从小习武的愣子,喘吁吁,气呼呼单手叉腰,双目圆睁。 卓恺尴尬得无以复加,脸皮涨红、红又转白、白变铁青,吱吱唔唔答不上话,最后哀求道:“七殿下,卑职正在当差,求您别说了!”说着重重磕头。 赵泽武险些气个倒仰,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 ——七皇子这样做法,虽是维护,但让卓公子今后怎么做人?还要不要在北营行走了?容佑棠低头皱眉,屏息凝神,暗中观察八皇子的反应。 “七哥息怒。”赵泽宁慢吞吞开口,右手握着左手夹板,歉意解释:“我真没有吩咐小卓做那些,皆是他办差尽心尽力,让我非常感动。一定会告诉三哥的,让三哥赏赐他。” 赵泽武蓦然扭头,暴戾呵斥:“闭嘴!小卓也是你叫的?他是堂堂禁军右副统领的公子,不是伺候洗脚用饭的下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使唤人?你娘——” 赵泽宁脸色突变,眼神阴郁冰冷。 容佑棠也心惊:吵就吵,牵扯对方生母就过份了啊! “住口!”外面的赵泽雍听得形势不妙,即刻厉声打断,顾不得尊请示承天帝,掀帘子进去,劈头训斥赵泽武:“老七,你这是做什么?八弟有伤在身,还这样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赵泽雍抬脚轻踹七弟膝弯、让对方面朝门口跪倒,同时朝容佑棠快速使个眼神,余光扫向门口。 难道陛下来了?他听见多少? 容佑棠心领神会,立刻端正捧着食盒,低眉顺目站好。 紧接着 “父、父皇?”赵泽武莫名其妙被踹倒跪地,正想质问兄长,此时却呆如木鸡,讷讷看着突然驾到的承天帝。 “父皇!您是来看我的吗?”炕上的赵泽宁眼睛一亮,欣喜异常,紧接着迅速变红,急忙想下炕,承天帝快步过去按住,和蔼道:“躺好了。不是来看你,难道来看老七?”说着极度不满地斜睨赵泽武。 容佑棠等人早毕恭毕敬地跪好了,幸亏他还穿着昨晚借的侍卫服,低头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除了还捧着个食盒外。 “七哥来探望、父皇也来,可我根本没为北营做什么事,也没帮上三哥的忙,反倒因为我受伤,三哥还要额外分神照顾。”赵泽宁愧疚万分地摸摸夹板,轻叹息:“我真没用。” “别着急,慢慢学,谁都是历练后才懂的。”承天帝和颜悦色劝慰,看也不看赵泽武一眼。 赵泽宁窘迫道:“父皇和三哥都这样谅解,我更无地自容了。” 承天帝慈爱拍拍赵泽宁的手背。 家丑不可外扬。 承天帝就算再想发作,也得暂忍下,他冷冷命令赵泽武:“你立刻给朕回宫候着,稍后有话吩咐!” “父皇——”赵泽武哭丧着脸,下意识望向兄长。 赵泽雍状似不经意走几步,把容佑棠挡在背后。他熟知父亲性格,故并不开口劝——皇子们不和睦,甚至争个你死我活,这种事谁也没本事摆平。 “七弟,既然父皇有令,那你这就回去吧。”赵泽雍催促,并暗摆手提醒:别当面顶撞,父皇吃软不吃硬! “父皇,我——”赵泽武膝行数步,这才惊觉自己又给卓恺招去祸患:他之前在内廷当禁卫,已是因为我被杖责革职,如今好不容易才进来北营,父皇该不会又迁怒他吧? 容佑棠安安稳稳隐在人群中,没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宫闱秘闻,所以不必担心被灭口,就算被迫听见了……庆王殿下肯定会管我们的! “小卓?”承天帝从牙缝里吐出字,眯着眼睛打量战战兢兢的卓恺。 “卑职卓恺叩见陛下!”卓恺重重磕头,他简直绝望了,极害怕又因为与七皇子牵扯不清被降罪处罚——上次祈元殿一案,父亲日夜奔走,豁出去老脸求人,才保我一条性命。如今刚进北营不久,就又惹事了!我有何脸面回家? 承天帝眼神寒意森森,久久不发一语。 “你们几个退下。”赵泽雍顺势吩咐,一副贴心为父亲发怒清场地的孝顺模样。 “是。”容佑棠等数人恭敬应诺,随即告退。 承天帝默许,十分满意皇三子的懂事稳重。 然而赵泽宁却看着容佑棠,突然问:“哎,那是我的早饭吗?” “都什么时辰了?”承天帝被岔开注意力,顺口质疑:“怎的还没用早膳!还不赶紧呈上来?” “是。”容佑棠无法脱身,只得捧着食盒回来。 “父皇,我刚喝了药,现在才饿。”赵泽宁温顺解释道,笑着问:“谁的手艺?做的什么?” 容佑棠谨慎道:“回禀殿下:是小人熬的米粥。” 你熬的?? 赵泽雍一脸愕然,他从未想象过容佑棠会下厨,派个伙房差事也不是锻炼对方厨艺,只是为了打个扎实履历底子,使其不过份引人注目,尽量展露自身才干,踏实合理上升。而非捧杀,致使对方陷入卓恺一般的艰难处境。 容佑棠捧着红漆食盒,袖子挽起一圈,露出一截冻得发青的手腕,十指因淘米熬粥冰得红肿。 赵泽雍这才算懂了:怪不得老七因卓恺遭罪而发怒,原来是这种心情!他暗下决心:八弟确实不宜留在北营养伤,他一时间过不惯苦日子。 容佑棠刚要把食盒放到炕桌上,半途却被赵泽雍稳稳接过,他顺势退开。 “偏僻村野,条件简陋,只有粗茶淡饭,军中伙房就算再用心,也做不出御膳房味道。”赵泽雍当然为自己的人说话。他揭开食盒,亲自端出碳上温着的粥,放在炕桌上,推过去,说:“八弟,多少用些吧。” 承天帝并不昏聩,他凑前看几眼,随手拿勺子搅一下,说:“有伤在身,饮食宜清淡,这粥倒还罢了。阿宁,外头自是比不得宫里的,可让你回宫、你又不肯。” 父亲亲昵慈爱的“阿宁”一出口,赵泽宁却控制不住“当”一下把瓷勺磕在碗沿,明显不悦。 “放心,这回不勉强你!”承天帝却误会了,佯怒道:“一个两个养大了就闹着出宫!过几个月,你的府邸就该挂匾了。” 赵泽宁猛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父皇?” 承天帝愉悦笑道:“早该为你置办开府的。朕前阵子忙,但心里一直记着,该你的,总少不了。” ——前阵子忙?我今年都十八了!按律皇子本该十五就出宫开府,娘是侍女出身,没有娘家助力,无人为我筹划,娘又屡次推拒他人援手,导致我至今没有自己的府第,遍尝炎凉冷暖! 虚伪!最是无情帝王家,不负责任的最该死的赵显昌! 赵泽宁用力闭眼,几乎压不住内心剧烈翻腾的情绪,瞬间爆发强烈破坏欲,只想毁灭眼前所有,尤其是赵显昌。 “阿宁?”赵显昌、也就是承天帝,他轻唤儿子。 “嗯。”赵泽宁死死捏着勺子,两腮肌肉抽搐,头也不抬,冷不丁说:“七哥说得对,我不配使唤人。三哥,你把小卓大人调走吧,没得在我身边屈才受辱。” 容佑棠下意识看向脸白如纸的卓恺:小卓公子性情不错,可惜他两次被牵连,在陛下心里挂了名号,别说前途,连性命也堪忧。 “八弟切莫如此。”赵泽雍正色道:“我把卓恺安排到这儿,是因为他合适,你也说他当差尽心尽力的。老七犯浑,自有父皇处置,你只管安心养伤。” 承天帝面无表情:“卓志阳真是越来越可以了,教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大的狗胆包天,调戏宜琳;小的献媚邀宠,勾搭混帐老七! “陛下息怒,卑职罪该万死!”卓恺惊惶磕头,求饶道:“一切都是卑职无能,与家父无关,请陛下责罚!” 第71节 “父皇,不关小卓的事,是我——”赵泽武慌了,急忙求情。 唉,你又火上浇油!容佑棠对七皇子的行事作风简直无话可说。 “住口!”承天帝怒斥:“朕没说你、你就当没事了?” 赵泽雍皱眉,想让容佑棠离开,可看看盛怒的父亲,又不好撞在对方眼里。他想了想,严肃提醒道:“父皇息怒,朝臣都在外候着,等待您巡查北营的下一步旨意。” “哼!”承天帝转念一想,顾忌场合,最终没有雷霆震怒发落卓恺——皇帝更好面子。祈元殿一案中已收拾过卓恺,若传出去他屡次因为有龙阳癖好的皇子发落朝臣的儿子,简直颜面扫地! 赵泽宁见好就收,忙劝道:“父皇息怒,都怪儿子不好,您千万别怪罪七哥,他一贯如此的。” 正因为他一贯如此,才说明他这些年毫无长进! 承天帝对皇七子失望透顶,看也不想看一眼,朝外挥手驱赶:“老七,带着你的人下去。” 赵泽武大松一口气,欢天喜地磕头:“谢父皇开恩!”他迅速拉起卓恺,飞快告退,得意洋洋准备邀功。 承天帝摇摇头,疲惫地叹口气。 凡是你喜欢的,我统统要毁掉!赵泽宁心满意足看着颓丧萎顿的卓恺离开,拿勺子搅粥,喝半口,余光一暼,语气轻快夸道:“容哥儿真是三哥身边的稳妥人,厨艺也这般出色,果然能干!” 赵泽雍眉峰一跳,生平第一次,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八弟。 老三身边的人? 承天帝刚从“男宠卓恺”中抽神,冷不丁又听到类似的一句,顿时大不自在,刚要发问,赵泽雍却抢先开口,状似无可奈何道:“小九执意要求,少不得随他。” “小九儿?”承天帝脸色不由得缓和,问:“你是小九的人?” 皇帝发问,容佑棠只得上前,他很明白庆王的意思,默契答道:“回陛下:九殿下时刻挂念兄长,经常打发小人代为问候。” 九殿下,对不起,暂借你挡一挡…… “无非叫儿臣回府罢了。”赵泽雍漫不经心地戳穿,头疼向父亲表示:“可儿臣怎能天天有空陪他下棋?此人当差倒还算尽心,通文墨明事理,只是棋艺甚一般,略逊小九一筹。” 承天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容佑棠,虽然不满其过份昳丽的长相,但又满意对方并不谄媚轻浮的严谨气度,威严问:“容哥儿?倒听小九提过不少次。那套十二生肖木雕是你送的?《左氏春秋》也是你给小九说的?” 容佑棠硬着头皮解释:“只是挑其中趣闻为九殿下解闷而已。” “乳臭未干,就敢讲书了!”承天帝佯怒,眼底却有笑意,板着脸训导:“虽是玩伴,但不可整日纵容小九玩耍,当心朕没收弹弓和木雕玩偶!虽你讲的书不甚通,但总比嬉闹度日强,务必引着小九学好!” 容佑棠应诺:“是。” “另外,”承天帝的疑心打消多半,又吩咐:“回去转告小九,让他听话,好生养伤,别总派人到北营打搅,雍儿有公务在身,岂能撂着不管,让他找瑞王下棋吧。” 容佑棠谨言慎行,垂首应对,半个字不多说。 赵泽宁暗恨!他故意受伤,主要想牵扯韩家,其次毁了卓恺、恶心赵泽武,再次搏得父亲怜悯关注,本还想顺便拉下容佑棠的,可三哥却处处护着——他果然该死,把三哥迷得神魂颠倒!三哥刚才告诫看我,他竟然瞪我! “不必如此紧张。”承天帝越发放松,敲打容佑棠道:“用心做事,必有封赏,反之则重罚!下去吧。” “是。”有惊无险,容佑棠全身而退,伴君如伴虎,不敢露出丝毫熟稔随意之色。 屋里只剩父子三人。 “八弟,这粥也不合胃口吗?”赵泽雍皱眉问,语重心长道:“北营在建,外头拆房子,尘土飞扬,终日嘈杂,你——” “我不回宫!”赵泽宁猛然抬头,真情流露,对皇宫极度抗拒。 承天帝刚才巡视小半圈,从头到脚浮着一层尘屑,对环境深感不满,直接下令:“别使性子,雍儿说得对,此处养伤甚不妥,衣食住行俱不便。不回宫也行,去庆王府,跟小九老四做伴。这就收拾收拾,稍后随朕回城!” “父皇——” 承天帝沉下脸,威严逼视:“回宫还是庆王府,你自己选。” 半晌,赵泽宁垂头丧气说:“庆王府。” “唔。”承天帝欣然起身,携皇三子离开,逗留约两刻钟。 片刻后,东屋只剩赵泽宁独处,粥放在炕桌上,他拿勺子搅动,越来越用力,最后索性挥手把粥碗打翻,哐啷坠地,应声而碎。 “来人!”赵泽宁大喝。 —— 浩浩荡荡的銮驾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哈哈哈,终于送走陛下和那尊喜怒无常的瘟神! 容佑棠心情大好,脚步轻快,提着食盒送回伙房,砸了副碗勺也并不意外。 可当他经过搬空的村落僻静处时,却听见一阵剧烈争吵:“求您以后别再纠缠!”卓恺跪地不起,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他却流泪哀求。 “你这是在怪我了?!”赵泽武的语气表情甚受伤。 “不敢。”卓恺神情恍惚地摇头,惨笑道:“我早已声名狼藉,只是家父辛劳为官半生,临老却因我这不孝子几番没脸,再经不起任何打击。求武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赵泽武气急败坏质问:“难道你一直觉着老子在纠缠?你瞧不上老子?没错,老子比你更声名狼藉!老子是不学无术的草包,日夜流连酒楼小倌馆,荒淫无耻,管不住下半身——可老子从未把你当小倌,至今还未得手呢,你凭什么把老子看得这么不堪?” 卓恺不断磕头:“求您别再纠缠!” “你——”赵泽武抬脚欲踹! 容佑棠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往前探身—— 可赵泽武却临时转向,重重踢飞一蓬砾石,恶狠狠吐口唾沫:“呸!” “你看不起老子,我就知道,你看不起老子!”赵泽武气怒交加,喘如牛,像只好斗公鸡,却不舍得打骂,咬牙道:“上次祈元殿,并不知会出事,要是早知道,肯定不去找你!你挨打、被革职,我急得什么似的,请求父皇开恩,前后几天加起来跪了半天!你想进北营,我又去求情——” 卓恺忍无可忍,倏然抬头:“就是因为你总纠缠不放,我才成了这样!我本来好好的当禁卫,被你毁了,我爹好不容易把我安排进北营,又被你毁了!七殿下,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吧,我真的不喜欢男人!”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嫌弃老子没本事,护不住人。”赵泽武愤怒得眼前发黑,踉跄两步,胡乱嚷道:“小、卓恺!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老子如果再纠缠你,就、就不是人,是猪!是狗!猪狗都不如!” 语毕,赵泽武拔腿狂奔,中间不小心被堆积砖石绊倒一跤,爬起来继续狂奔,飞速消失。 无意撞上,容佑棠尴尬至极,扭头看来路,一点一点转身,想悄悄离开,准备将此事烂在心里。可他刚抬脚迈步,就听见卓恺说:“出来吧。” 谁?我吗?容佑棠一动不动。 “容哥儿,你家发膏是伽南混甘松的香,很独特,内廷禁卫专门训练过。” 容佑棠只得现身,第一时间举高食盒,小心翼翼解释:“我想去伙房的,并非有意窥听。” “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也就他毫无所察。”卓恺苦笑,吁了口气,在凹凸不平的碎砖石上跪太久,他起身有些艰难。 容佑棠忙搀扶一把。 “多谢。”卓恺十分难过:“幸好你没有嘲笑我。” “卓公子,我发誓:方才种种,半个字不对外泄露,若泄露,甘受老天惩罚!”容佑棠郑重起誓。 卓恺摇头:“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几人听见。” 容佑棠欲言又止,想宽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干巴巴道:“别担心,庆王殿下公正严明、用人不疑,他知道事情经过,断不会怪罪的。” 卓恺灰头土脸,两颊几道泪水冲刷的泥沟,感激道:“刚才若不是殿下出言相助,陛下很可能当场就处置我了。” “你本来就没错,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容佑棠对小卓印象很好:小卓完全没有大卓的纨绔派头!同胞兄弟,竟差别如此之大。 卓恺抬袖子,用力擦脸,情绪低落,两眼红肿,羡慕地说:“庆王殿下待你真好,不显山不露水,却时时用心,处处回护。我知道,我刚才对七殿下态度非常恶劣,可他实在给我造成太大困扰了,还总不自知,唉,逼得我翻脸急眼。” 第61章 ——庆王殿下待我真好? 没错,他待我确实好。不过,有那么明显吗?连刚来北营几天的你都看出来了? 容佑棠莫名有些心虚,他定了定神,好言安慰道:“卓公子快找水擦擦脸吧,咱们一起去见庆王殿下,我想您也有意解释几句的。” 卓恺慌忙又抬袖子,胡乱抹脸,认真道:“八殿下已离开,哪怕不做说明,按例我也要述职,何况出了事。郭将军不在,我先去找庆王殿下吧。” “那行,走。”容佑棠催促。 他们并肩而行,路遇不少认识的人,看着狼狈的卓恺,众人都很吃惊,关切追问,有些大概知情的,只迎面匆匆打个招呼,就低头快速离去——大部分本意是不想卓恺尴尬,结果却让人更尴尬。 卓恺胡思乱想,一路上险些抬不起头来,自觉无脸在北营立足,极力撑着才勉强维持平静,直到前往主帐述职。他不敢直视庆王,羞愧难当,垂首站立。 “你想辞?”赵泽雍皱眉。 卓恺沉痛道:“卑职无能,辜负您的信任,没把差事办好,一连得罪三位贵人,当众让您没脸。请殿下降罪责罚,卑职再不敢留在北营,抹黑您。” “你办事不错,负责踏实,本王俱看在眼里,何罪之有?”赵泽雍威严喝令:“抬起头来,你的精气神呢?垂头丧气,不像话!” 卓恺只得抬头,可目光仍回避。 容佑棠在旁整理书案,将十几份批好的公文分类码好,以方便分发派送。 “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就退缩,想回家找爹娘诉苦吗?枉费本王栽培之心!”赵泽雍严厉训斥,顿了顿,又缓和道:“之前吩咐你保护八皇子,并无贴身伺候之意,不料你那般尽职,分内分外抢着做,毫无高官之后的架子,这点十分难得,非常不错。” “殿下——”卓恺语调颤抖,终于敢直视庆王眼睛。 “与老七种种,那是你们的私事,只要别带进北营,本王就不过问。”赵泽雍指出,又严肃吩咐:“卓恺,八皇子护卫一事已毕,接下来你仍协助郭将军,由他安排任务,速速去找,别耽误时间,他如今正缺人手。” 卓恺顿时欣喜若狂,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又圆,探身探脑袋,像只呆头猫,感激涕零下跪,哽咽道:“多谢殿下不嫌弃收留,卑职这就去寻郭将军!” “去吧。” “是!”卓恺猛弹起来,兴高采烈走出去,随即听见一阵疾冲踏步、腰刀和软甲磕碰的声音,听着就急切激动。 容佑棠乐呵呵道:“小卓公子这下总算放心了,他来时不知多么沮丧难过。” “卓大不值一提,卓二还是可以的,哪里都需要他那样忠诚实干的人。”赵泽雍评判道。 “可陛下看着特别生气,他会秋后发落吗?”容佑棠有些担忧。 赵泽雍一边在勘划图上点点圈圈,一边说:“当场没发作,日后就得找理由发作。但其父卓志阳就麻烦了,近期多半会请辞,卓家二子都撞进父皇眼里,识相的就该告老,多少也能挽回些印象。君臣一场,父皇日后再想发落卓恺时,会有所考虑的。” “唉,七殿下真是——咳咳~”容佑棠尴尬打住,清了清嗓子,悄悄打量庆王神色。 “老七真是混帐。对吗?”赵泽雍莞尔,非但不以为意,还欣然赞同。 容佑棠干笑,嘴上没接话,心里却重重说:对! 赵泽雍叹息:“多年不在一处生活,兄弟们的性情,本王真是有些看不透了。” 容佑棠心念一动,试探着问:“殿下何出此言?” “暂未发现实际的,只是感慨罢了。”赵泽雍难得有些苦恼。 容佑棠张了张口,最终严实闭上,不愿落下个搬弄是非的名声。他转而好奇问:“陛下既然连卓公子都看在眼里,那他有没有怪罪韩公子?说到底,八殿下是因为他的事才摔伤。” “自然要赔礼道歉,否则他怎么当得稳半生的太傅。”赵泽雍回手蘸墨,随意道:“八弟要开府,韩家自愿包揽选址一事,权当赔罪。” 第72节 对人情场面上的套话,容佑棠心知肚明,他不由得惊叹:“京城居大不易,寸土寸金!韩家财大气粗啊,少不得拿出数千银子了。” “皇亲国戚,书香世家,两朝元老,底子自然丰厚。”赵泽雍淡淡道。 “殿下,”容佑棠忍不住提醒:“上回九殿下遇刺一案,事后查到韩太傅得意门生头上,陛下龙颜大怒,铁腕肃清。卓家是韩太傅一手提拔的,可卓大在王府被发落,小卓公子又在北营出了今天这事,韩太傅会不会记在您头上?或者迁怒?” 赵泽雍回首,看少年长身鹤立站在桌案后,眼露担忧,面如冠玉。 “实话告诉你,”赵泽雍挑眉,气定神闲道:“记恨本王的人非常多。其中,西北的已大部分被按趴下,京城的正待收拾。你怕不怕?” 容佑棠不惧反笑,他正值年轻气盛,锐意向前,昂首挺胸道:“不怕!” “很好,勇气可嘉。”赵泽雍满意颔首,说:“你过来。” 容佑棠以为有事交代,忙绕过书案走过去,靠前,斗志昂扬问:“殿下有何吩咐?” 赵泽雍扫视一圈,右手仍执笔,左手出其不意握住容佑棠后颈,低头,唇印在其额头,轻触即分,粗糙手掌抚摸其脸颊。 “呃~”容佑棠猝不及防,当场愣住,回神后第一反应就是看帐门,慌忙退开。 “别怕。”赵泽雍安慰道:“只要你不愿意被看见,就没人会看见,进帐要通传的。” “可万一陛下又来了怎么办?”容佑棠疑神疑鬼,不可避免的害怕,生怕自己像卓恺一样,被承天帝打成“无耻男宠”,那到时他所付出的一切拼搏都是白费,无论读书还是办差,全成了庆王的恩赏——事实上虽也离不开庆王助力,但那不一样的。至少目前众人认可容佑棠的努力:国子监里,没谁指着骂他“勋贵禁脔”,只是骂他“争出风头卖弄文采的宦门之后”;在北营也待得好好的,虽是在伙房,可认识的人都亲亲热热唤一声“容哥儿、小容”。 人活在世,哪能不要脸、不争气? “别胡思乱想。”赵泽雍搁笔,两手握着对方双肩,戏谑道:“倘若哪一天父皇能径直越过营门、悄无声息走到这儿,那说明本王已经被他厌弃抛开了,到时你记得赶紧收拾细软带全家离开,以免被殃及。” “此话怎讲?”容佑棠皱眉,忿忿道:“若真有那一天,谁也逃不掉!再说了,怎见得我就是贪生怕死之徒?” 真是看不起人! 赵泽雍愉悦低笑,胸膛在震动,剑眉斜挑,目若朗星,把人按进颈窝,下巴冒出些许青黑胡茬,扎得人生疼。他喟叹道:“本王做人做事自认问心无愧,只是意见时常与朝臣相左,性格再无法改变。” 容佑棠仍站得笔直,脑袋被按着,鼓足勇气道:“殿下刚正不阿,一心为公为国,虽不得同僚好脸色,但百姓是爱戴您的。” “那你呢?容小百姓?”赵泽雍一本正经问。 容小百姓胆大包天,用力一挣,脸微红,眼睛明亮,也一本正经道:“自是和其他百姓一样。” 赵泽雍莞尔,不再追索,转而捞起容佑棠双手,垂下眼帘,低声问:“今早上那粥真是你亲手熬的?” “嗯。” “君子远庖厨,你竟然会做饭!”赵泽雍感慨。他把对方红肿的双手合在掌心,揉搓取暖。 “跟我娘学的。”容佑棠怀缅道,又满足得意地透露:“我爹有时也进厨房忙半天,烧菜给我吃。” “哪个?”赵泽雍随口问,他专注于检查对方一根根肿起来的手指。 “什么哪个?”容佑棠迷茫片刻,紧接着坚定表示:“现在的爹!” 才不是周仁霖呢,他怎么可能做饭给我吃! 赵泽雍却皱眉问:“你这手是不是生冻疮了?痒吗?” 容佑棠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动动十指,浑不在意道:“不痒,只是有些发麻,回暖回血后就好了。” “小八是不是为难你了?”赵泽雍冷不丁另开启话题。 “他——”容佑棠刚要说些什么,却随即忍住,掩饰性地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我跟八殿下只见过几面,没丁点儿交情,哪来的为难啊。”虽有些小小摩擦,但只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不算实际性刁难,若特意拿出来、告状似地说,显得我心胸多狭窄!此举定会被八皇子嘲笑为吹枕头风的…… 赵泽雍沉吟半晌,低声道:“小八久居深宫,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历练,多有不足。你若有难处、受了委屈,只管说出来,本王一向帮理不帮亲。再者,父皇把他安排进北营,本就有嘱托本王提点教导的口谕。” 话虽如此,可叫我怎么开口? 容佑棠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有些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愿处处求人庇护、尤其不想让庆王觉得自己无能,所以他一口咬定无事。 赵泽雍无奈,但同时放心许多,嘱咐道:“无论何事,都可以说。记住了吗?”在他的认知里,对方连初遗都是呼唤着“庆王殿下”,是被自己催化长大的,理所当然就是自己的人了,连说也不必说。 “嗯。”容佑棠仰脸,有些失神地看着俊朗英武的庆王,心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昨晚睡得好吗?”赵泽雍声音压得非常低,满意看着对方听不清楚、自动靠近。 “好。” 赵泽雍把人推到悬挂勘划图的屏风前,吻下去,这回终于稍微能克制了,唇舌缠绵,缱绻旖旎,安抚怜惜之意浓重,而非急切粗暴啃咬。 容佑棠没有缺氧窒息,也略能抛开世俗言语和内心惶恐,但好奇感受之余,他还是控制不住时不时瞄帐门,生怕有人闯入。 赵泽雍了然,他拥着人,四条腿碰撞,把人带得踉跄几下,慢慢绕到屏风后,按在营帐最中央的粗大圆柱上,手上用力,揉搓推挤。 “唔……”容佑棠惊觉身体内部升起一股陌生的异样感,悸动不安,像被点燃一簇火,烧得焦躁难受,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呼吸心跳一齐失常。 赵泽雍有些失控,仿佛想把人揉进怀里、嵌进骨肉、两个变作一个才好! “呜……嗯……”容佑棠被按紧,夹在庆王和圆木撑柱之间,渐渐呼吸困难,缺氧憋得难受,开始毫不客气地推拒,用力挣,好半晌才重获自由。 但他这次没急着跑,而是理直气壮地和庆王对视。 “你不能总是这样的——”容佑棠脱口而出,但没好意思说出最后两字:偷袭! 很好,人没吓跑。 赵泽雍搂着人,心情大好,没多想地问:“那你想要怎么样的?”话一出口,他才发觉有歧义、不够尊重人,遂歉意松手,整理对方发带,说:“抱歉,我失言了。” 然而容佑棠尚未通晓情事,根本没听出歧义深意,只顾低头整理衣袍,他嘀咕抱怨道:“事后道歉?没用。下回你应该明确告诉我,别、别——心血来潮。”他别扭地硬搬出个说辞。 “心血来潮?”赵泽雍笑着叹息,摇摇头,心说:没有一次是心血来潮,全是深思熟虑的。 “难道不是吗?”容佑棠底气十足,自认占理。 “是。”赵泽雍严肃赞同。 容佑棠听了就满意了,笑眯眯。他正色请示道:“殿下,如果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想回家一趟,陪陪我爹,后天再过来,可以吗?” 能不可以吗?朝臣都有固定休沐。 “准。”赵泽雍大方应允。 “谢殿下!”容佑棠高高兴兴走出去,飞快收拾书箱,片刻就道别离开了。 连头也没回一下。 徒留庆王在帐中,冰水里洗手,绞了帕子擦脸,而后才勉强平心静气,提笔继续处理公务。 —— 夜晚·容宅 “多吃一些。”容开济频频夹菜,心疼念叨:“好容易才才歇一天,后天开始又要连着忙七八日,生生地累瘦了!” 只要儿子回家,容开济就会亲自敲定菜色,满满摆一桌,恨不能一气把儿子喂成个胖子! “您快吃啊。”容佑棠也给夹一筷子火腿炖肘子,满足道:“回家真好!” “是啊。”容父也感慨:“爹既希望你在家、又不希望你总在家。我儿志向远大,不能拘着,只盼佛祖保佑一切平安顺利。” 容佑棠忙拍着胸膛表示:“平安着呢,也挺顺利的!” “这就好。”容父骄傲欣慰地催促:“赶紧吃!你又长高了不少,吃完给量量,做两套合身衣服,出门在外,基本行头还是要的,别让人笑话。” “您说得对,我才刚想起来裤子短了,吊着怪不自在的。”容佑棠顺势附和,深知父母最喜欢孩子听话。 容佑棠果然高兴,又嘱咐:“睡前好好泡一泡,你平时回来得晚,做完功课匆匆洗洗就睡了。” “哎,可不是嘛。”只要无关原则,容佑棠没有不赞同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唠叨,何况儿子难得旬休回家,容开济满心欢喜,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无巨细,结果直到饭毕喝完茶、量体以备裁衣时,他才一拍额头,连声懊恼:“唉,唉!险些忘了要事!” “什么事?”容佑棠忙问。 容开济细细告知:“你的同窗,洪家那位,磊子!他昨晚来找你了,老张给开的门,请进来,可他有些害羞,打听你不在,留下两包茶叶就走了。今儿早上他又来,是我开的门,那是个懂礼数的孩子,提着两盒点心,打听你仍不在家,留下点心又走了,连茶也没喝一杯。” 那家伙,一准是为了北营募兵之事!多半还是瞒着家里偷偷来的,真是个急性子。 容佑棠笑着说:“原来是磊子啊。” “看他挺着急的,不知为何事,又送了礼,你明日睡足了若是不累,不妨上街逛逛,顺便备回礼去洪家问问。”容开济提议,又道:“当然了,你要是累,我就让老李备礼去洪家一趟。” “不!不不不!”容佑棠忙婉拒,忍笑道:“还是我去吧,估计是功课的事。” 哈哈,如果顺伯直接去洪家回礼,洪夫人一打听,估计又该把磊子收拾一顿,回头他该埋怨我不够默契机灵了。容佑棠很确定地想。 于是,容佑棠泡完澡擦干头发后,早早睡下,次日辰时中才起来,用过早饭,提上家里备的回礼,精神饱满上街去。 悠哉游哉,难得懒懒散散,慢吞吞沿着东大街走,任何一个摊贩他都要看几眼,感受久违的街市热闹。 洪家在西城,那一片京官府第聚集。 可当容佑棠走到城中心路口、靠近南街时,忽听见高处有人大喊:“容哥儿,哪儿去?” 是叫我吗?听声音没什么印象啊。 容佑棠本能地停下脚步,疑惑张望。 下一刻 “佑子!这儿!”洪磊在路口对面南街的四海楼二层窗口探身,旁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陈际,洪磊挥手,高兴招呼:“上来,赶紧的!” 行吧,本就是找你的,省得我去了洪家还得编理由。 容佑棠欣然前往,穿街走进四海楼,底下是大堂散座,雅间在二层。早有热情小二上前招呼,容佑棠笑问:“西城洪家公子他们呢?” 小二流利应答:“原来是洪公子的贵客!公子,您这边请,请随小的来。”说着就殷勤带路。 “好。”容佑棠跟随,登上二楼,可刚走拐入走廊一半,就听得身后惊喜的一句:“这不是容公子吗?” 周明宏! 容佑棠即刻皱眉,定了定神,才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身。 “容公子,真巧啊!”周明宏热情洋溢,大步靠近,问也不问,张口就说:“今日旬休,家兄约了几个朋友小聚,都是国子监的同窗,还是青峰诗社的前辈。走!我为你引荐引荐,多结交良师益友,总是没错的。”说着就要携手强拉走。 良师益友?有你们哥俩在,开甚么玩笑! 容佑棠敏捷避开,举高礼盒,强忍着反感,客气疏离表示:“不好意思,已有约在身,周公子的美意,容某心领了。” “机会难得啊!”周明宏一脸“你个大傻子”的表情,压低声音透露:“七皇子殿下也在呢!” 七皇子也在? 人以群分,那该是何等场合啊,更去不得了! 容佑棠断然婉拒:“当真有约在身,君子须得言行一致、言出必行,岂能临时爽约?” “你——”周明宏被噎了一下,紧接着又劝: 第73节 “哎哟,任凭谁的约,日后补上就是了!可皇子是想见就能见的么?”周明宏苦口婆心,利诱完又威逼:“当然了,谁不知道你是庆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可也别不把七皇子殿下放在眼里啊。” 你个卑鄙小人,强人所难!分明只是偶遇,却搬出七皇子来说事。 容佑棠刚要开口驳斥,身后雅间洪磊兴奋交代完一桌朋友后,等不及了,出来迎接,却看见兄弟要被叫走—— 岂有此理,这还了得! “佑子!”洪磊大喊,跑过来一把抓住容佑棠胳膊,就往雅间带,熟稔抱怨道:“慢吞吞的,哥几个等半天不见人!走,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放心,全是爽快好相处的。” 周明宏一眼认出洪磊——是他!那天抢着在庆王殿下跟前露脸表忠心的东西! “失陪。”容佑棠朝周明宏一点头,随即跟着洪磊走。 “正想去你家呢。喏,这些是我爹给准备的,他说你二过容家门而不入。”容佑棠晃晃礼盒。 洪磊笑骂:“容叔客气,你小子跟着客气什么啊?忒见外了——” “慢着!站住!”周明宏回神后气不过,相当不满地喝令。 洪磊也很不满,转身理论道:“佑子是我们哥几个请来的,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两个雅间门都开着,出来不少人皱眉看。 “磊子,干嘛呢?赶紧带容哥儿进来,菜齐了。”陈际看气氛不友好,赶紧带人上前助阵。 “陈兄好,又见面了。”容佑棠主动打招呼。 陈际十分高兴:“容哥儿好记性,刚我凭窗而坐,无意间看见好像是你,一吆喝,还真是你!” 周明宏立即发难:“容公子,你不是说有约在先?” 容佑棠皱眉问:“刚才约好的,就不算约吗?” “你——”周明宏看小男宠如此不给自己面子,翩翩风度都维持不住了!眼珠一转,威胁道:“贵人邀约,你竟敢不从?” 洪磊嗤笑:“不从砍头啊——” “磊子!”容佑棠心知对方又挖坑设套,急忙阻止,不得不歉意道:“我得过去坐坐才行,改日再做东请大家喝酒啊。” “凭什么呀?别去!”洪磊明显看容佑棠是不乐意的。 周明宏得意道:“凭贵人的面子,谁敢不给?” 这时,那边雅间里的赵泽武听得生气了,忍无可忍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怒斥容佑棠:“你好大的架子,连本殿下也不放在眼里了!”然后又质问:“刚才谁说的不从砍头?有种站出来再说一遍!武爷给你个痛快,目无尊卑,简直找死!” 周明宏立即伸手一指洪磊:“七殿下,是他。” 容佑棠怒瞪周明宏,少不得打圆场,隐忍道:“七殿下息怒,草民本是想跟朋友们说一声就过去的——” “武爷心情不好不想听!”赵泽武一脸暴躁,气呼呼,指着洪磊,迁怒下令:“把那小子抓起来!” “是。”随从听命就要抓人。 走廊顿时乱成一团 “凭什么抓我?”洪磊初生牛犊不怕虎,其朋友也年轻热血,最讲义气,转眼开始混战。 “有话好说,别动手!”容佑棠大叫,挡在洪磊身前。 此时,雅间里那人实在坐不住了,快步走出来,愤怒质问赵泽武:“区区小事,就要仗势欺人吗?” “哥!”陈际回头大喊“哥,你别管,快回去,我来对付他们!”陈际在拳打脚踢的间隙扭头大喊。 第62章 容佑棠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就猛然回头—— 小卓公子?他是陈际的兄长?他俩什么关系—— “啊!”容佑棠突然痛叫,混战时推搡碰撞,他不知被谁用拳头狠狠击中腹部,顿时整个胃被揍得缩成一团,弯腰捂着,险些当场吐出来。 “佑子,没事吧?伤哪儿了?”洪磊离得远,分身乏术,无法及时回援,又急又愤怒,大吼一声:“滥伤无辜文弱,老子跟你们拼了!” 陈际等人全是武将子孙,他们有个共同特点:不爱读书,厌恶学堂。却因从小舞刀弄枪习武而擅长打架,又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精力旺盛……走廊一时间混乱得不像话。 “容哥儿!”陈际的姨表哥——卓恺忙赶去相救。他的拳脚功夫是通得过内廷禁卫严苛选拔的,没几下就四两拨千斤挥开一群斗红眼的公鸡,从人堆中把唯一不会武艺的容佑棠带出混战圈子,吼道:“别打了,护城统领司的人来了!想被抓吗?” “别、别打了!”七皇子瞠目结舌看着卓恺,连忙阻止,顺脚给了最近的随从一脚,心虚呵斥:“武爷只是说笑而已,谁让你们真动手了?停停停!” “哥,是他们先挑衅动手的,我们逼不得已才还手!”陈际气愤告状,紧张戒备挡在表哥前面,隔绝呆傻凝望的七皇子。 “恺哥,他们欺人太甚,目无王法!”洪磊脸红脖子粗地嚷,其余小公鸡们也个个梗着脖子,同仇敌忾,七嘴八舌讨伐,显然都跟卓恺相熟。 容佑棠捂着胃,十二分地惊讶:“小卓公子?怎么是你?” “哦,他是我表哥。”陈际头也不回地介绍。 “没事吧?”卓恺首先关切问容佑棠:“怎么伤的?什么感觉?” 容佑棠忍痛摇头:“被人打了一拳,应当不碍事,缓缓就好了。多谢小卓公子仗义相救。” 事实上,卓恺一听见“小卓”就会条件反射想起七皇子,遂正色提议:“你是我弟弟们的朋友,不嫌弃的话,跟着叫恺哥,如何?” 容佑棠从善如流,苦笑道:“恺哥说笑了,是你别嫌弃我手无缚鸡之力才对。” 卓恺安慰道:“术业有专攻,莽汉武夫还没有读书人清贵。” 洪磊跑过去,低头看容佑棠的脸色,愧疚问:“很疼吗?唉,你肯定没挨过打。回头去我家,我家有上好的药油,给你揉开,两三天就会好。” “阿际,你们也太莽撞了些。”卓恺毕竟年长,不可能只图痛快出气,得帮忙打圆场善后,他强忍厌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吩咐:“还不赶紧向七皇子殿下道歉?七殿下大人有大量,请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语毕,他略躬身,端正一抱拳。 “小、卓恺——”七皇子慌忙摆手,想起昨日发过的誓,临时硬生生改变称呼,悻悻然,清了清嗓子,换上一贯的纨绔派头,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傲慢道:“竖子无礼,武爷自然不会斤斤计较。只是,你的表弟们未免太冲动了,一言不合就动手。” “分明是——”陈际异常痛恨毁表哥名声的七皇子,还想开口,却被卓恺反手一掌捂嘴往后推:“住口!”陈际踉跄着被洪磊等人扶稳,只能忍气吞声,改成用眼神攻击。 “哎,哎哎哎。”七皇子左手后负,昂首挺胸,右掌轻抬阻止,努力作斯文亲和状,和颜悦色地劝:“卓公子,算啦算啦,小孩子而已,鲁莽任性,理解的。你别动手,与他好好说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容佑棠叹为观止:七皇子今日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亦或者被附身了? “误会,误会一场!容哥儿,你伤得如何?可有大碍?送你去医馆吧?”七皇子又走前,关切询问。他不动还好,一走动,就又显出大摇大摆仰脖挺肚的欠揍模样来,言行举止绝非一朝一夕改得了。 还好,他还是他。 容佑棠尽量不带个人情绪地答:“草民无碍,多谢七殿下。” “哦,哦,这就好。”七皇子心不在焉,胡乱点头,魂不守舍,灵魂比不上外表有骨气,早自个儿飘到了卓恺身上——不同于柔软纤弱小倌的另类英俊挺拔、从不给好脸色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时光倒退到几个月前,赵泽武打死不信自己会这样窝囊。 “哼!”随着一声冷哼,令人魂牵梦萦的小卓换成了面色不善的小卓他表弟! 陈际毫不相让,坚持要站出来,勇敢与荒淫无耻的皇子对峙。 “咳咳,误会,一场误会罢了。”赵泽武义正词严地解释,他友善对容佑棠感慨说:“哎哟呵呵,你小子的朋友们全是性情中人呐。” 容佑棠真是很难笑得出来,只能干巴巴说:“您过誉了。” 酒楼掌柜和小二都见多识广,处世经验丰富得很,远远旁观片刻,见打红眼的双方又神奇握手言和、融洽笑谈后,就放心忙自己的去了:嗨,反正是在走廊打架,连茶杯也没摔一只,甚好。 可周明宏却丝毫不想握手言和。 不打了?不教训目中无人的容佑棠了?不收拾那个好出风头抢功劳的洪磊了? 开甚么玩笑! “七殿下!”周明宏急眼了,忙走到赵泽武身边,提醒道:“小卓公子哪有那么多表弟?除了打头的一个,其余刚才都对您不尊敬啊!您这样轻轻放过,小卓公子说不定会以为您——” 容佑棠一看就知道对方又在使坏,偏偏有些人没脑子、容易被带着走!于是他立即扬声道:“周公子,本就是个误会,七殿下大人有大量,已明说不计较了。其实我们刚才并未得知是七殿下大驾光临,你只说‘贵人’,我们误以为是认识的谁,所以才说笑几句,你要是说清楚,就不会有误会了。唉,真是……唉。”容佑棠煞有介事,遗憾摇摇头,又恳切对赵泽武说:“七殿下,您刚才全程都听到了的,周公子何曾说过是您在场?若草民知晓,无论如何要过去请安。” 刚才周明宏一开始是压低声音作神秘状的,争执后才拔高嗓子,所以众人都只听清后半段。 “你——”周明宏不敢置信:我怎么没告诉了?! 哼,我就是要冤枉你! “看看,周公子又着急了。”容佑棠打断得恰到好处,语重心长规劝道:“有话好好说,读书人最重风度讲理的。”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刚才——”周明宏质问。 容佑棠气定神闲道:“你看看你,我以礼相待,你就又急躁了,很容易让人误解啊。”他左一句右一句地刺激周明宏,咬定是对方的错,毫不松口。 周明宏双目圆睁,气个半死,嗓门越来越大,堪称在争吵。 “行了行了,闭嘴吧。”赵泽武不耐烦地扭头喝止。 “……是。”周明宏十分窝火,匪夷所思地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容佑棠,暗道:我哪儿得罪了他?他这样针对我? 卓恺憎恶看一眼周明宏及青峰诗社的成员,扭头避开视线。 这些国子监的荫生,一贯依附七皇子,吃喝嫖赌,为虎作伥,赵泽武又是个混帐,当初进宫请安发现卓恺时,在狐朋狗友间大肆宣扬打听了一番。所以,这些人看卓恺的眼神就控制不住带出轻蔑鄙夷来。 “哥,你先进去。”陈际催促。 容佑棠也劝:“恺哥,没事的,误会已解开,相信七殿下定会有公断。” “这是自然。”赵泽武附和道。他本该宣布各自散去,可几番张口,却总不愿意,找不到相处的理由,险些急得抓耳挠腮。 卓恺不放心离开,生怕混小子们又不管不顾动手,只好看走廊墙上挂着的山水画,专心致志,两耳自动过滤某些人的声音。 “你喜欢这幅画啊?”赵泽武保持着一段距离,搭讪问。 卓恺充耳不闻,烦闷不堪。 “这谁画的?挺不错嘛。”赵泽武又搭话,语气难掩讨好。他因为发过“若再纠缠就猪狗不如”的誓言,没好意思次日就自打嘴巴,其实当时跑出北营就后悔了,后悔自绝路。 卓恺深呼吸,缓缓调息,知道应该开口、清楚不能跟皇子置气,可喉咙像被塞了厚实棉花,就是说不出话。 “小卓公子,当真好大的——”周明宏轻慢笑着开口。 眼看仇人又要伺机发难,容佑棠赶紧先开口:“看落款,是三河散人的大作。” “三河散人?”什么玩意儿?赵泽武丝毫不感兴趣,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点评几句:“不错,画得挺好,把小、卓公子都迷成这样了。”紧接着他扯开嗓子就喊:“掌柜的?掌柜的?” 没几下,楼下忙碌的酒楼掌柜就一路殷勤应答着跑上来:“来了来了!贵人有何吩咐?” 容佑棠嘴角抽搐,对七皇子仍抱有最后一丝丝希望。 然而,赵泽武张口就财大气粗地说:“这幅画,三、三个什么人?容哥儿?” “三河散人。”容佑棠极力绷紧脸皮。 “啊对!”赵泽武豪迈一挥手:“你把这个三河散人的画全收拾好,开个价,武爷买了!”送给小卓,他喜欢看。 第74节 卓恺勃然变色,浑身肌肉紧绷。 此番用意,虽然七皇子没说出来,可所有人都领悟了。容佑棠非常同情卓恺:好好一个重臣之子,原本前程似锦,却不幸被个草包纨绔纠缠,声名扫地。 “好嘞!谨遵殿下吩咐。”掌柜老辣世故,早看懂了七皇子直勾勾倾慕的眼神,立即恭敬照办。他一边亲自动手拆下墙上的画,一边大呼小叫:“快来几个人,帮忙收拾三河散人的画作。哎哟,难得敝店有能入七殿下贵眼的,谈钱就太看不起小人了,小人虽开门做生意,却没真钻进钱眼里,书画要赠懂得赏识的有缘人,才相得益彰啊。”掌柜拍起马屁来十分熨贴,得体漂亮话一串一串往外冒。 赵泽武听得受用极了,频频点头,自认为做得很对,于是得意看卓恺—— 谁知卓恺却忍无可忍拂袖离去,闪身进了雅间,同时招呼道:“阿际,你们都进来,别打扰七殿下赏画的兴致!” 容佑棠忙推着洪磊陈际等人退避,心想:咱们怎么斗得过皇子?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了,除非坏得皇帝都护不住,否则谁也奈何他不得。 “快进去吧,菜都凉了,恺哥在等。”容佑棠好说歹说,先推动洪磊,而后洪磊勾着陈际脖子,三三两两,不情不愿地散去。 “不敢打搅七殿下兴致,草民告退,您接着赏画啊。”容佑棠一本正经告别,随即准备离开。 周明宏却极度不甘心,气不过,为挽回些许面子,音量不高不低地辱骂容佑棠:“虚伪,假清高!神气什么?不过是个卖屁眼的——” “闭嘴!你——”容佑棠怒而转身,刚开口,却听见背后一句爆喝:“你骂谁?!” “呯”一声,耳力过人的卓恺去而复返,踹门出现,怒不可遏,他本就被七皇子纠缠得寝食难安,像惊弓之鸟,对某些词句异常敏感,误以为周明宏在污蔑自己,不由得伤心又愤怒,可怜他又不善言辞,百口莫辩。 容佑棠也生气,同时又深感歉意,忙小声告知:“恺哥别生气,他是在骂我。” “你别安慰我了。”卓恺悲痛摇头。铁骨铮铮的男儿,却被蔑视成卖屁眼的,真真比刀剑流血还难受百倍。 赵泽武被心仪之人当众不给脸,本就好没意思,尴尬杵着,如今见周明宏再三捅篓子,真是上赶着当出气包来了!于是他扬手一巴掌甩过去,清脆“啪”的一声,把周明宏扇得跌倒扶墙,疾言厉色怒斥道:“放肆!嘴里不干不净的,胡咧咧什么?还不立即向小、卓公子道歉?活腻歪了你!” “七殿下——”周明宏屈辱至极,捂脸,不敢置信地愣住了,他在家里是娇惯的嫡次子,祖父平南侯亦十分宠爱,自恃高贵……他忍不住瞪视七皇子,射出仇恨凶光。 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七皇子是出了名最浑不吝的。 “还敢瞪人?反了你了!”赵泽武暴脾气上来,抬脚一踹,踢中周明宏小腹。 “啊!”周明宏捂着小腹,惨叫倒地,冷汗涔涔,脱口而出:“你别欺人太甚了,姑母——” “呸!”赵泽武被彻底激怒,上前又踢几脚,呵斥道:“黄毛崽子,也敢抬出皇后来压武爷?姑母了不起啊?告诉你,她不但是我姨母、同时还是我嫡母,有本事去告状啊,看谁倒霉,武爷还能输了不成!给你脸,才带着玩,谁知竟如此不值得抬举!” 当着一众同窗的面,周明宏脸面荡然无存,哀叫连连,本以为七皇子愚蠢容易被煽动、一心想借刀砍洪磊和容佑棠,孰料最终挨打的却是自己!他抱头蜷在墙角,不停求饶:“别打了,我错了,七殿下饶命!” 容佑棠冷眼旁观,忆起幼时在周家,被周明宏肆意欺侮的无助感。他小时候每次挨了打,容母就抱着痛哭,但要她去找正房理论,却是万万不敢的。一腔似水柔情,可惜没用对地方,任人搓圆捏扁,连反抗之心都没有,咽泪吞声。 “七殿下饶命!”周明宏狼狈躲闪,赵泽武追着打,场面十分滑稽。 容佑棠心情畅快,状似关心地提醒一句:“七殿下英明公允,可也要小心啊,倘若把周公子打伤……那就难办了!” “笑话,武爷还能怕他?!”赵泽武喘吁吁,自以为是让卓恺出气,故不敢不尽心,亲自动手,加倍卖力地追打。 ——该来的迟早会来,我本就借了庆王殿下的助力,周家两兄弟早就暗示把柄在手,我岂能被拿捏? 索性捅开了,见招拆招,好过日夜提心吊胆、被人要挟!容佑棠豁出去地想,不遗余力在旁“吆喝助威”,直到被卓恺等人强行拽走。 哎,雅间退了,没吃饭也没喝酒——但却有幸见识了一道名菜,还是出自七皇子之手:爆炒小周猪头! —— 事后才得知,原来今日是陈际生辰,特意宴请好兄弟们的。容佑棠连声致歉,执意另找了间酒楼,做东给所有人赔罪,诚挚表示都是自己惹出的祸、才牵连众人。席间为照顾卓恺,他们默契绕开与七皇子相关的话题,也绝口不提北营,只谈趣闻,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难得清闲一天,容佑棠特意去给严永新请安,小坐片刻后,又回家提了糕点,去庆王府探望九皇子。 “你好几天没来看我啦,提的什么?”赵泽安欢喜好奇地问。他伤口的痂已全部脱落,万幸没留下瘢痕,新长出来的皮肤舒展自然,只是颜色深浅不一。 “酥糖玫瑰糕和豆沙饼,给大夫看过的,可以吃。”容佑棠歉疚道:“不好意思啊,最近确实比较忙。” 赵泽安谅解道:“我哥也总这样说,习惯了都。” 呃~ “您的头发长了不少啊!”容佑棠开启另一个话题。 “是吗?”赵泽安听得特高兴,摸摸脑袋,透露道:“大夫让我每日吃几勺芝麻糊的。” 容佑棠赞同捧场:“怪道看起来那么黑亮!” 赵泽安满心欢喜,笑眯眯,连声叫打水洗手,开始吃糕点,他下午固定有一顿加餐。 “这个挺好吃的,白米糕和八宝粥我都腻了。”赵泽安感慨,唇红齿白,脸颊有些肉嘟嘟,虽然喜欢吃,却并未埋头恣意,而是细嚼慢咽,乖巧端正。 “殿下怎没出去逛逛?还以为您又去看赤骥了呢。”容佑棠笑问。 赤骥是那匹小红马,赵泽安郑重为爱驹取的名字。 “本想去的,可大夫说今日风大卷尘,叫避一避,以免污染伤口。其实早长好了,只是颜色可能就这样了,毕竟烧伤过,回不去从前啦。”赵泽安伤神黯然,却故作不在意。 容佑棠心疼宽慰道:“不一定的,大夫肯定有办法,坚持擦药,日子久了总会见效!我左手几年前摔断过,当时留了好大片伤疤,但现在已淡化很多了,颜色正常。”容佑棠说着挽起袖子,露出当年的断骨处:只余浅淡凸起,并不太刺眼。 “啊呀~”赵泽安忙凑近细看,立即催促:“我有好几样祛疤膏,你带回去,擦没它!” 容佑棠哭笑不得,又很感动,婉拒道:“多谢。但我这个是几年前的了,已彻底长结实,没得浪费好药。” 一大一小两伙伴下棋聊天,有说有笑,不知不觉日暮西山,容佑棠才告别回家。 因为刚接待过承天帝巡营,他表示基本满意,又拨下一部分钱粮,赵泽雍便轻松不少,偶尔总算能稍微早些回城了。 王府中庭小花园内,赵泽雍和谋士一前一后往书房走。 “农业是国之根本。户税丁税前两年才调过,不能再加,以免民心动荡。”赵泽雍语气凝重。 “那就只能动商税了。其中,关税不可随意调动,最后多半动市税。”伍思鹏拿帕子捂嘴,频频咳嗽。 又皱眉询问:“你这病大夫怎么说?个把月还没好。” 伍思鹏豁达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大夫是好大夫,药也是好药,只是人老咳咳、不中用了,一病就不容易好,咳咳咳。” “好生养着,子琰时常念叨你——”赵泽雍话没说完,忽然看见容佑棠从对面曲廊绕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立即发现对方不对劲:“嘶~”容佑棠捂着腹部,走得很慢,深皱眉,脸色苍白。他虽有擦药,但伤势不可能立即康复,中午没喝酒,只吃半碗粥,本来勉强可以忍的。可刚才喝了两杯热茶,还以为能暖胃,谁知喝完却十分难受:胃部痉挛翻滚,一抽一抽的痛,想吐。 那神态赵泽雍非常熟悉,军中见惯了的,一看就明白: 他受伤了! 谁打的?!府里的人? 赵泽雍瞬间冷脸,疾步走过去,未近前便扬声问:“怎么回事?谁打的?” 第63章 容佑棠愕然抬头,想也没想,立即放下捂着胃部的手,腰背挺直,徒劳假装若无其事状。 “你还瞒着?!”赵泽雍眉头紧皱,面沉如水,板着脸问:“挨打了瞒着是什么意思?”他说着就握住对方胳膊、往自己院子带,扭头吩咐:“速传大夫!” “是。”伍思鹏立即招手叫来后面远远随侍的小厮,传达命令。他跟随庆王快十年了,对其知之甚深,此时此刻丝毫不敢怠慢,半个字也没啰嗦。 “殿下,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走。”容佑棠四下环顾,勉力抽了抽胳膊,胃部又疼又恶心,到后来恶心似乎已盖过疼痛,他强行忍着,额头满是冷汗,脸色苍白。 “哼!”赵泽雍只怒哼一记,非但没松手,反而更加用力,握着对方双肩、一提,几乎完全带着走,速度很快——你介意众目睽睽,抱不得背不得,搀扶总可以吧? “容哥儿,你是哪儿不舒服啊?忍忍,大夫很快就到。”伍思鹏紧随其侧,关心询问。 容佑棠茫然四顾,惊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冒金星,看不清,但听得明白。他对伍思鹏的才智谋略很是敬佩,遂极力挤出一抹笑,答道:“只是肚子痛而已。伍先生身体好些了吗?我刚去西院请安,可惜没见着您的面。” 伍思鹏年过半百,发妻难产而亡,未留下一儿半女,寂寥伶仃,作为谋士依附庆王府过活。他和蔼道:“多谢费心记挂,难为你不舒服还跑一趟,又时常送东送西的。是不是痛得厉害?快别说话了,免得吃进冷风。” “嗯。”容佑棠脸白如纸,眼前金星乱冒,双目圆睁,低头看路,胃部却突然剧烈绞痛,眼前白茫茫一阵、黑漆漆一阵,冷汗涔出,渐渐听也听不清了,听声音像隔着几丈远,再挺不直腰,两腿发软,整个人朝地上瘫坠。但他没昏迷,仍有些许意识,两眼失神,拿手去晃眼珠子也不转。 “醒醒!听不见吗?大夫呢?!”赵泽雍急忙把人抱起,不明伤势如何,扬声询问,疾速往前。 “容哥儿?容哥儿?殿下,他耳目失觉了,您别急,大夫很快就到!”伍思鹏近前,掐了掐容佑棠的虎口,可对方毫无反应。 片刻后,大夫和提着药箱的学徒匆忙赶到,因为到的是赵泽雍卧房,他们还以为是庆王身体不适,吓得够呛,喘吁吁跨进门槛,刚要行礼,却听得严厉一句:“免!速来诊治,这是否内伤?”赵泽雍劈头催促。 “是!” 唉呀,庆王殿下震怒啊! 大夫一瞬不敢耽搁,其徒弟更是大气不敢喘,快速打开药箱,师徒埋头忙碌。 赵泽雍把昏迷的人放在床上,让其侧头仰躺、脑袋用枕头垫高,外袍已除去,里衣掀起,露出腹部大片淤青紫肿,明显是受外力重击所致,伤口已擦了一层药油。 究竟谁打的?! 庆王不知第几次愤怒地想,他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进院子前便下令亲卫秘密去查容佑棠今日进王府后的情况——此时,他不可避免怀疑是府里哪个人干的。 “如何?”赵泽雍站在床前问,把位置让给大夫师徒俩。 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先检查呼吸心跳与脉息,再伸手在伤患胃部按揉几下,而后掀开眼皮看,随即扭头恭谨道:“应无大碍,得先催吐。请殿下暂回避。”而后又吩咐徒弟:“痰盂。”其徒弟立刻转身寻了痰盂来。 “你只管忙碌,本王不打搅。”赵泽雍纹丝不动站着。 大夫无奈,只得随庆王去。他命令徒弟协助半扶起伤患—— “本王来!”赵泽雍见状,硬是上前把学徒的任务接手了:把容佑棠搀扶坐起,一手揽肩,一手握住下巴、拇指食指略捏开嘴。 学徒捧着痰盂等候,三人配合默契,手脚麻利,安静做事,一丝多余动静也无。 只见大夫从药格摆得满满的瓶罐里寻出一样,先细看清瓶身红纸所写药名,再揭开,顿时一阵说不清的强刺激味道迅速弥漫,大夫嗅闻几下,严格确定后,才拿细长柄银匙伸进去,小挖了一块,提醒一声:“诸位屏气。”而后将怪味刺激药膏送到伤患鼻下,昏迷的人很快皱眉,本能想扭头,却被庆王牢牢按住,他眉头越皱越紧,表情痛苦—— 忽然“哇”地一声,接连呕吐,胃部翻腾搅动,不停抽搐收缩,吐出许多茶水,混着不少血丝,触目惊心,却不见未消化的食物,因为他中午只勉强喝下小半碗粥。 吐干净后,徒弟迅速把痰盂送出去。早有内侍打水拧好帕子在旁恭候,庆王亲自照顾半昏半醒的容佑棠漱口擦脸。 “伤势如何?”赵泽雍低声问。他把浑身瘫软的人放平仰躺,心中滋味难以言表,侧头用力闭了闭眼睛,缓缓调息,以压下怒火,把容佑棠汗湿凌乱的头发一缕一缕理顺。 “外伤导致胃内出血,但不算太严重,否则该吐血了。”大夫慢条斯理道,还抓住机会考校得意徒弟:“你解释与殿下听,伤者为何会昏迷呕吐?” “是。”徒弟先毕恭毕敬感激对师父躬身垂首,而后才字斟句酌道:“回禀殿下:此伤者饮用不少热茶,刺激了胃伤,又强行隐忍多时呕吐欲,致使胃部抽搐搅动、加重伤势,故剧痛昏迷,催吐后才舒展平静。他受外力击打导致轻量胃出血,其所擦药油是对症的,吃绵软温粥也没错。但恢复期间不应喝茶、酒,忌生冷硬烫、辛辣刺激,宜少食多餐,以易克化食物为主,辅以养胃汤药。” “正是如此。”大夫听完满意颔首,并补充道:“殿下,度其伤口,老朽猜测伤人者应佩戴指虎。喏,您看此隆起处,尤为青紫,三五日后应看得更明显,幸亏天冷穿得多,否则就不是吐血丝了。” 指虎,是铁质的拳扣,握在手中,攻击时威力加倍,防不胜防,是不入流的暗器,若做成带尖刺的,就是杀人利器,向来为正派武人所不齿。 “看出来了。”赵泽雍坐在床沿,重新给上了药,而后帮忙穿好衣服、被子盖到下巴。脸色铁青,匪夷所思道:“殴打一介文弱书生,竟还用指虎?” 大夫耿直宽慰道:“殿下息怒,对方多半是不入流的混子,但凡真有几手功夫,谁敢随便用指虎?一旦击中要害,则杀人偿命。” “他何时清醒?”赵泽雍的手掌覆在容佑棠额头上,不动,也没压住,收力悬着,定定凝视。 “内脏遭罪,脱力了,估计晚上能醒,您别太担心,好好养,会恢复如常的。”大夫把庆王的言行举动俱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 “下去煎药吧。”赵泽雍催促,并吩咐道:“叫管家寻个平常理由,派人去给容父传信。还有,别声张。”免得他心里又惶恐忧虑。 大夫躬身垂首:“是。”随即带徒弟离去。 里间只剩二人独处。 第75节 赵泽雍默默守护,半晌,一声叹息:究竟谁干的?有何深仇大恨?要这样伤你! 很快的,赵泽雍调整好心情,吩咐内侍好生照顾着,他冷脸快步去了书房,听取密探回来的亲卫汇报。 —— 当容佑棠醒来时,天已经黑透。 这是……殿下的卧房?! 容佑棠心惊之下,忙掀被,欲下床,不慎牵动胃部伤口,他本能伸手捂住,摸了摸,发觉还能忍受,人也清醒精神,遂安心许多。略弯腰,刚伸手要捞靴子,却见外间两个内侍小跑奔进来,他们一个端着药,另一个捧着温水和小漱盂。 “容公子,您别下床!” “身上如何?可觉得好些了?” 内侍们把东西放在桌上,不由分说把容佑棠按回去,拿了两个靠枕给垫着,让其靠坐。 “我觉得挺好的,没什么大碍,不用躺着,这是殿下的……不合规矩!”容佑棠有些慌,非常尴尬,悄悄观察相熟内侍的神色——还好,还好!他们丝毫没有露出鄙夷厌恶之色。 “没错。”相熟的圆脸内侍笑容可掬道:“这正是殿下吩咐,他让您好好养着。” “管家已派人去贵府上传信了,只管放心歇息。” “来,先喝药,温得刚刚好。”圆脸内侍提醒道:“大夫有嘱,您恢复期间的饮食要加倍注意:茶酒一概不能碰,忌生冷硬烫辛辣刺激,总要细细养上大半月,才能好呢。” 容佑棠忙道谢,接过药汁,刚要仰脖一气灌下,却又听见说:“哎!慢些慢些,快了刺激胃。”于是容佑棠只得遵医嘱,放慢速度,一口一口,“品尝”苦口良药。喝完漱口毕,又打了热水擦脸,洗手时,他忐忑地问:“殿下呢?”他生气了没有? “刚从宫里回来不久。在书房。” “很忙?” “这个不知。”内侍歉意道:“您知道的,殿下书房连着那园子,全是禁区。您是否——” 容佑棠心有所思,脱口婉拒:“不必了!多谢。殿下勤于公务,不好打扰。” 然而瘦长脸的内侍却表示:“侍卫听到动静就应该已去报了,殿下有吩咐的。您觉着身上怎么样?可需要请大夫来瞧?” “并无太大不适,不用烦请大夫了。”容佑棠摇头。 “那您先坐会儿,别急着躺下,小的去叫准备厨房米粥。”俩内侍在里间忙活一通后,暂时告退离去。 此处是庆王卧房。一应家具皆为楠木或紫檀,厚重贵气,丝毫未见繁复奢靡的装饰与色彩。内外间用半面墙的屏风隔断,悬挂素色帐幔,床帐铺盖也俱是素色的。 整肃冷硬,高度契合主人的气质。 容佑棠以前只进过几次外间,一直有意识地避免进内,如今却躺在了被窝里! 赵泽雍拒绝熏香,最喜开窗透气,隆冬天气也不例外。他的被褥很暖和,里里外外沾满他的味道,干净清爽。床非常宽大,足够让容佑棠连续翻滚好几下。 这无处不在的独特味道,把容佑棠熏得坐卧不安!莫名尴尬心悸,耳朵微红。他一见内侍们离去,就立即掀被,穿靴下地,在熏笼上找到外袍,匆匆穿好,走出去,拉开门就要—— “容公子,您有什么需要?”门口站了两尊铁塔,左一和气礼貌地问。 “这位大哥,我有急事禀报,想去书房求见殿下。”容佑棠愣了一下表明。 “刚才已经去通报过了,殿下忙完就会来的,您请安心休养。”那铁塔壮汉见容佑棠还要开口,立即躬身垂首,恳切加了一句:“殿下有吩咐、大夫有医嘱,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您——” “好,我明白了,这就进去等!”容佑棠没听完就内疚自省了:唉,听命行事,折腾当差的算什么?为难人。 不过,殿下为什么叫人看着?我又不跑。 难道他查出了关于我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容佑棠坐在外间圆凳上,惊疑不定,心神不宁,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在发生亲昵接触以前,他时常缜密细致地策划暴露后如何解释、如何保家人平安无事……可现在,他却迷惘了。 殿下一直待我很好,我却瞒着他。虽是私人身世,亦无加害之心,可终究不妥。一旦事发,百口莫辩。 唉,作茧自缚了! 容佑棠连连苦笑,难以想象庆王得知真相后的震怒。 不知出神沉思多久,忽听见门外传来“参见殿下”的动静,他回神,忙起身站着。 赵泽雍推门进来,一身冰冷雪气,皱眉问:“怎么起来了?回去躺着。” “殿下,我已经没事了。”容佑棠依稀记得自己狼狈呕吐过,不免窘迫,遂歉疚道:“劳烦殿下费神照顾,污秽不堪——” “那算什么?尸山血海都待过,行军打仗时经常十天半月不沐浴、不换衣。你觉得本王邋遢吗?”赵泽雍了然,不以为意地打断,进屋一贯先洗手,这是当年第一次上阵杀敌后就养成的习惯。 “当然不!”容佑棠立即摇头,钦佩道:“您那是不得已,抗击外敌要紧,打仗比什么都重要。” 赵泽雍莞尔,擦干手,脱下外袍挂好,转身便近前,打横轻松把人抱起来,大步朝里间走。 “殿下——”容佑棠本能地勾住对方肩背扶稳,紧接着又松手,浑身绷紧,尴尬得无以复加,小声急切道:“我自己走!” 赵泽雍却置若罔闻,走着走着,手忽然一松—— “啊!”容佑棠慌忙伸手勾住,彼此紧贴。 “殿下!”容佑棠有些恼羞成怒了。 赵泽雍却愉悦低笑出声,心情大为畅快,重新抱稳,把人放回床上、塞进被窝里。他坐在床沿,板着脸,佯怒道:“你长能耐了,连聚众斗殴都敢参与!” “您知道了?”容佑棠想坐起来,胸口却被大掌牢牢按住。 “一查便知。”赵泽雍不悦道:“只准你离开一天,就受伤回来。” 难道以后不给休息了?! 容佑棠敏锐察觉到庆王的意图,赶紧诚恳解释:“您都调查过了,分明不是我们的错,是、是——一场误会。”他生硬改口,险些直说:是七皇子他们的错。 “老七也这么说,你们倒挺默契。”赵泽雍虎着脸:“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这、这就是实话啊。”容佑棠心虚,讷讷的。 赵泽雍点点头,异常严肃,威严道:“先记着你的罚,待痊愈再惩戒。” 容佑棠茫茫然,不知错在何处,却深知此时不宜顶撞,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 “打伤你的人叫汤奇,襄省卢化人士,五年前在家乡酒后伤人,砍断对方一手掌,化名潜逃入京,当了老七的护卫。现已捉拿归案,由护城司衙门负责审理。” “可是——” “放心。”赵泽雍心神领会,安抚道:“不是聚众斗殴,是以查获旧案罪犯的罪名。” 容佑棠松了口气,意外又感动,内疚连声道:“太兴师动众了!太麻烦了!” “此外,”赵泽雍皱眉,握着对方的手,深吸口气,难得烦恼道:“老七糊涂混帐!他识人不清,尽结交别有用心之人,时常被煽动牵着走,快及冠了,却一事无成,声名狼藉,不肯学好,本王真是——”赵泽雍勉强打住,忍着怒火。 容佑棠同情宽慰:“秉性难移。连陛下都无可奈何,您又能怎么样呢?七殿下那么大了,总不能像对九殿下那样教他。” “六弟七弟乃双胎龙子,出生时举国瞩目,父皇大喜,大赦天下。那时皇祖母仍健在,疼宠非常,抱到身边,亲自养了几年。”赵泽雍头疼道:“许是溺爱的缘故,六弟尚可,七弟却很不像话!因着是皇祖母慈心抚养过的,连父皇也无法严苛责备。” 原来如此。 自古孝道大于天,就算是皇帝,也要孝心虔敬,否则言官有话说、史书有记载,留名万年。 “但绝不能任由他肆意妄为!”赵泽雍态度强硬,告知:“本王刚入宫回来不久,老七被父皇下旨禁足祈先殿三月,抄录太祖信诫一百份,清心反省。” 太好了!至少有三个月是确定看不到七皇子的! 容佑棠勉强压下幸灾乐祸,问:“太祖信诫知道,但祈先殿是?” “已焚毁的祈元殿旁边就是,你看见过的。祈元殿用以诵经祈福,祈先殿则存放历任先皇告后世子孙的各种书文。” 容佑棠虚心点头。 “放心,将来本王会时常敲打老七。”赵泽雍不忘提及:“今儿晚了,还有周明宏——” “别动他!留给我!”容佑棠反应激烈,异常坚决,铿锵有力道:“我要亲自对付他!” 我的仇人,我自己收拾! 赵泽雍挑眉,有些惊诧意外,但更多的是欣赏。他颔首,嘱咐道:“好,留着他,给你练练手。但要注意安全,切忌以身犯险,必要时务必求援。” “是。”容佑棠大大松了口气,喜不自胜: 因祸得福。今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付周家了,殿下答应不插手,一切随我的心意! 舒心欣喜,脸上就现出笑容来。 “这么高兴?”赵泽雍伸手抚摸对方额头。 容佑棠下意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一本正经问:“有吗?” “有。” 四目对视片刻 容佑棠撑不住,又笑起来。 “日后若再遇见打架,躲远些,免得尽挨打。”赵泽雍说话也带着笑意。 一躺一坐,聊了半晌,内侍便端了吃食求见,赵泽雍吩咐送进来,容佑棠则坚持下床去了外间。 “容公子,您这几日只能喝粥了。”内侍把清淡的山药肉沫粥摆桌。 “好。”容佑棠关切问:“殿下用过晚饭了吗?” 赵泽雍摇头,吩咐道:“端来,也摆这儿吧。” “是。” 于是,一张圆桌,二人对坐,容佑棠喝粥,赵泽雍吃饭,十分融洽。 我们好像一家人……容佑棠恍惚有这样的错觉,随即却打消念头,暗斥自己:永远不可能的! 饭毕,容佑棠有些无措,闲坐了会,就请示要回客卧。 赵泽雍严肃质疑:“这么大的屋子,就容不下你?” 这、这是容不容得下的问题吗? “可是我睡习惯了客卧,那儿有几本要看的书……没得影响您休息!”容佑棠滔滔不绝,据理力争。 “确实。”赵泽雍赞同点头:“你若是留下来,这一夜都不用睡了。”毕竟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就是啊。”容佑棠也赞同接了一句,解释道:“我睡相很不好,身上又擦了跌打药油,衣服臭,把好好的干净被褥也熏臭了。”说到最后,他十分的不好意思。 “你——”赵泽雍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定了定,最终什么都没说。 遇见本王之前,他应该非常守礼规矩,快十七岁才初遗,养父又是太监,管得颇严,估计根本不教那方面的。 真乖。 赵泽雍感慨凝视,心生怜惜。 第76节 “殿下,那我走了啊?”容佑棠起身。 赵泽雍温和提醒:“你不是嫌衣服臭?时辰还早,去汤池洗洗吧。” 容佑棠低头闻闻自身的辛辣跌打药油味、汗味,顿时皱眉,有些心动。 “怎么?”赵泽雍靠近,低声问:“自己不敢?本王陪着去?” 第64章 “当然敢!我为什么不敢?”容佑棠脱口反驳,想也没想,年轻人最经不起亲信的激将。但他眨眨眼睛,又迅速反应过来,自保本能萌发,满脸理直气壮,毫无困窘之色,话音一转便收回自己刚泼出去的水:“但是,大夫嘱咐我近期尽量别冷热交替,以免刺激胃伤。所以,我回客卧打热水擦洗就行了。” 赵泽雍挑眉:“医嘱难道不是吩咐的饮食?” 容佑棠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表示:“饮食为内、气温是外,相辅相成,都要注意的。汤池温度太高了,不适合我。” 赵泽雍笑着点头,赞赏道:“很好。”总算开始长记性了。 容佑棠小心翼翼询问:“那、我可以走了是吗?” ——上次共浴还没什么,这次怎么行?容佑棠脑海中不由自主闪现经历过的某一些片段……随即打住,暗中自我斥责:太不像话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准。”赵泽雍笑起来,俊朗非凡,缓和一贯的冷硬刚强之态,感慨道:“还能不准怎的?” 当然不能。容佑棠嘴里却说:“多谢殿下。” 赵泽雍转身拿了对方披风,把人整个包裹起来,顺势拥进怀里,抱着亲亲额头,低声哄慰:“等哪天你愿意了,再留下来。” 容佑棠倚靠着,刚好枕在庆王肩窝,安心极了,含糊说:“哦。” “放心,王府的人绝不会谤议。四弟兄妹和七弟只是暂居,四弟在宫外有府邸,老七很快也会有,不可能长住。若他们中有谁为难你,千万别忍着,要及时告诉。” 殿下能做到这样,已是难得了。毕竟他们是亲兄妹,而我只是外人。 “我在王府过得很好。”容佑棠认真道:“瑞王殿下斯文儒雅,待人宽厚,长期静养;长公主身份矜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同我过不去做什么?”顿了顿,不好太明显,他又补充道:“七殿下先前忙着历练、建功立业,如今专心养伤,连面也见不着的。” “这就好。”赵泽雍板着脸,佯怒告诫道:“你小子一贯有知情不报的毛病,千万别叫本王查出来,到时就不是罚跪那般简单了。” 您说得很对,我从一开始就隐瞒了重大秘密。 容佑棠无可反驳,心情复杂,沉默怔愣,脸颊不自知地蹭了蹭,手扶着对方胳膊,下意识捏了捏:真硬,真结实强壮。一个他能收拾很多个我。 “这就吓住了?真胆小。”赵泽雍无奈笑笑,安抚道:“只要别是原则性错误,本王再不会惩罚你。” 但我犯的就是原则性错误。 容佑棠仰脸,赵泽雍低头,片刻后,轻轻吻下去,直到伤患牵动胃伤、疼得挣扎,才松开,把人送回客卧。 回客卧,擦洗换衣,靠坐着看书,却半天看不完一页,容佑棠沉思良久,暗下决心:必须赶在殿下发现之前收拾周家,那些搜集的把柄要尽快用出去才行! —— 次日清晨·早膳桌上 庆王的意思是休养几天,容佑棠却执意要去国子监,理由是:“我又不是重伤,而且斗殴受伤的原因说出去也不好听,月尾癸让堂要初次考核,这节骨眼上休课,夫子对我的印象会变差的。” 赵泽雍皱眉,耐着性子提醒:“那你的药呢?学里膳厅的饭菜怎么吃?” 容佑棠忙解释:“中午的药早熬好了,装在竹筒里放进书箱,学里有专门为师生准备的小药炉,自己热。膳厅顿顿都有稀粥或面片,我吃那个就行。” “一定要去?”赵泽雍威严问。 “嗯。”积极求学的好学生郑重点头,俨然“我坚决不改变注意”的固执模样。 四目对视,各有各的坚持。 结果还是近期能同桌吃饭的九皇子打破对峙,他举着包子,认真道:“容哥儿说不碍事、就应当不碍事,否则如果在国子监发作,多尴尬呀!容哥儿,你别骑马,坐车去,也别和同窗打闹,中午的药和膳食叫人送去就是,你去门口接。” 容佑棠欣然赞同:“多谢九殿下费心建议——” “行了,就按小九说的办。”赵泽雍放下筷子,妥协道:“总不能把你绑起来关着!” 容佑棠达成目的,暂时性无可无不可,笑得十分和气。但小半晌后,他正色歉意道:“殿下,北营伙房那儿,我这几日暂时去不了。不过请放心,副手方同是个能干爽利的,早就有言在先:我若有事没到场,就他管。他知道我家住哪儿,大不了进城来商量,应当不妨事的。”腾出手几天,收拾周明宏,他那天颜面扫地、被七皇子打得抱头鼠窜,肯定要报复,多半会冲着我。 赵泽雍用人不疑,也正色回应:“既然交给了你,就你自己拿主意,只要三餐及时供应,本王就不管。” “多谢殿下信任。” 饭毕,三人各自散去忙碌:九皇子找瑞王下棋、庆王出城去北营、容佑棠朝国子监出发。 王府管家果然给备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并提前约定中午的药、膳接应。 容佑棠斗志昂扬,连身体疼痛都被跃跃欲试的兴奋感盖住,他提着书箱,出示铭牌核验进入国子监,冷静沉稳踏进癸让堂,刚一露脸—— “佑子!”洪磊欢喜大叫,飞奔相迎,一改往日卡着时辰呵欠连天、慢吞吞磨蹭进课堂的坏习惯。 “给我!”洪磊一把抢过书箱提着,勾着兄弟肩膀,关切抱怨问:“今儿一大早我去你家,本想一块儿上学堂的,可容叔说——” “我早出门了。”容佑棠赶紧打断,免得又扯出类似“你昨晚哪儿去了”的问题,他打趣道:“倒是你,今天刮的什么风?催动洪公子这么早出现。” “其实我天天都早起,至少练上一个半时辰的拳脚,比你们谁都勤快!”洪磊傲然表示,会意地插科打诨。 哥俩有说有笑入座,容佑棠摆好笔墨纸砚,洪磊赶紧挪近方凳,凑近关切问:“胃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回去容叔没骂你吧?” “没,家父向来通情达理——咳咳,其实我没准备告诉他。”容佑棠心虚道。 “这就对了!”洪磊一拍大腿,极其赞同:“瞒几天就能痊愈,说出去得挨几年骂,何必呢?” 容佑棠挨近了,低声问:“嗳,你看见周明宏没有?” “他没来!我特意去恭辛堂瞧了好几回。”洪磊立即答道,显然不甘心,恨恨咬牙:“那孙子,竟敢撺掇七皇子抓老子,故意陷害!” “但最终吃亏挨打的是他。”容佑棠直言道:“磊子,我觉得他很可能采取报复行动。可皇子他动不了,你们又全是家里有背景的……” 难兄难弟对视一眼,洪磊不耐烦讨论功课,这些方面却一点就通,反应奇快。 “唉~”洪磊同情又好笑地叹气:“我觉得应该改叫你柿子了。” 但凡卑鄙鼠辈害人,确实先挑软柿子捏。 容佑棠忍俊不禁,肘击道:“少胡乱给人起外号!” 哥俩座位在边角,头碰头,用气音交谈,密谋筹划。 “别怕,如果周明宏欺负你,磊哥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谁怕谁呀,他爹也不过只是个从三品。”洪磊毫不畏惧,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耳语透露:“我那几个哥们也是气不过,都憋着难受,准备蹲那孙子,寻个好时机,捂嘴打晕了,拿麻袋一套,想怎么出气都行,保准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嚯—— 容佑棠吓一跳,戏谑道:“恺哥说得没错,你们果然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皮猴儿’!” “你怕啊?”洪磊斜睨。 “怕甚?哼,那孙子多次仗势欺压我,我已经受够了!”容佑棠痛斥道,双眼炯炯有神,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地对洪磊说:“打他一顿虽然解气,却并非长久之计,没几天就又回来碍眼了!”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洪磊愣愣问。他原以为对方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肯定会苦劝阻拦的——怎么回事?佑子看着好像比我更愤慨勇猛? 好!近朱者赤啊,不愧是跟着我混的兄弟,胆识渐长!洪磊顿觉骄傲自豪,志得意满。 “我想把他赶出国子监。”容佑棠透露,冷静又坚定,丝毫没有说笑放狠话的意思。 这回轮到洪磊吓一跳——赶出国子监?那就相当于身败名裂了,绝缘于主流仕途。 容佑棠憎恶道:“他卑鄙无耻,仗势欺人煽风点火,伙同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无恶不作!那天要不是恺哥在场,多半闹得不可开交,挑事的罪魁祸首又是周明宏!” 洪磊只考虑片刻,随即便仗义道:“你说,该怎么办?我尽全力帮忙!不好意思啊,过段日子我要去应征北营募兵,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如果能顺利穿上军袍的话,咱们就不能一起读书了。”说到最后,洪磊满脸歉疚。 “一日同窗,终生朋友!”容佑棠郑重指出,又佯怒质问:“还是说,你赶着在进北营前跟我绝交?日后街上碰见只当陌生人擦肩而过了?” “去你的!”洪磊喷笑,肘击一记,正色道:“那不可能。只要你不嫌弃我以后可能一辈子是个小兵,我就永远把你当兄弟。” 容佑棠满意点头,一本正经道:“别忘了,我不也在北营吗?你也别嫌弃,我可能一辈子待在伙房里数萝卜白菜。” “哈哈哈哈哈~”洪磊顿时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拍桌拍大腿,惹得书声琅琅的十几个同窗侧目而视。 容佑棠也笑,但不敢肆意,怕牵动胃伤,忙提醒洪磊:“磊子,小点儿声,大家晨读呢。走,咱们出去说话。” “行,走走走。”洪磊抬袖抹干眼角笑出的泪水。 时辰还早,寄宿的监生大部分还在膳厅用早饭。他们离开癸让堂,朝视野开阔的中庭花园走,漫步在通往湖心的曲廊上,此处风大,天冷时人迹稀少。 少年人的友谊最纯粹炽热,洪磊诚挚道:“咱俩谁也别嫌弃谁了,只要我能进北营,有空就帮你搬运萝卜白菜!” 嬉笑一阵子后,容佑棠却正色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有事不瞒我,并非——” “你嫌弃我?不让我帮忙?”洪磊敏捷打断,一脸的忿忿然。 容佑棠忙解释:“岂敢嫌弃你啊!我已经查清楚了,只要捅出去,绝对可以让他收拾书箱离开国子监。” “怎么做?赶紧说来听听!”洪磊催促,对整治周明宏特别热心重视。 “其一,买卖试题,作弊;其二,诬陷同窗,迫使其退学。”容佑棠耳语告知。他重生后从未停止过暗中调查:周明杰居长,跟着二皇子行走,稳重狡猾许多,先不动;周明宏却张扬跋扈,大大小小的把柄一抓一大把。容佑棠手上不缺证据,只是在等候最佳时机罢了。 洪磊以拳击掌:“怪道呢!那孙子整日吃喝玩乐,时常流连妓馆酒楼,竟然能半年升两级,进了恭辛堂!” 容佑棠了然点头:“这么清楚?你们果然去堵人了。” “哼,那是当然。”洪磊悻悻唾骂:“估计他得罪的人不少,到哪儿都呼朋引伴的,从不落单,哥几个暂时没得手!对了,你有证据吗?” “有。”容佑棠大方透露:“青峰诗社你听说过吧?里面全是权势家族的荫生,大部分考核升级都不干净,他买试题的门路就是从那里面得来的。” “可出题考核的是夫子,难道夫子——”洪磊迟疑地问。 “就事论事。夫子的问题不考究,否则就成了跟整个国子监过不去。”容佑棠苦笑,他紧紧披风,说:“咱们去湖心亭坐会儿,避避风。” “走!”洪磊大踏步先过去,谨慎绕着亭子搜了一圈,然后才落座。 “我查到跟周明宏直接交易的上家,一个书店掌柜,那算是中间人,他手里有一份与相关监生往来的名单,内附详细时间地点与钱额,被我拿到了。其中最有力的证据是:最近一次大考,周明宏估计吃喝嫖赌,手头紧,无力支付,留下一张五百两的欠条,有落款和指纹!书店掌柜估计担心对方抵赖,刻意大概写明。”容佑棠胸有成竹,难掩激动雀跃,又说:“他刚进癸让堂时,与同窗罗谦不合,本只是荫生与贡生之间的寻常口角,他却伙同几个权势纨绔,诬陷罗谦偷窃,致使对方被清退,后来周明宏和其中两个同伙闹崩了,反目成仇。罗谦无颜回家乡,一直隐在京郊,我已说服他了,这几天就会进城鸣冤!” “怎、怎么个做法?”洪磊讷讷问,他措手不及,听得一愣一愣的。 容佑棠告知:“罗谦对周明宏恨之入骨,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我把周明宏买卖试题作弊的证据交给他,他虽被清退,却有几个为其鸣不平的同乡,他们肯定会把事情捅到贡生圈子,月底大考在即,上头不可能不重视。” “如果罗谦心有余而力不足、整不倒人呢?” “自有后手。”容佑棠笑道。 洪磊挠挠脖子,纳闷道:“你小子很可以啊!都怎么查出来的?” 还没进国子监之前就开始调查了,好好的读书清静地,我不想总看见仇人在眼前晃,碍眼。 “老天有眼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容佑棠像模像样感叹道:“国子监考核虽不是科举,但关于考题泄露,贡生没有不怀疑的,只是他们拿不到证据。至于罗谦,则是我之前去京郊山区收皮子时认识的。” “原来如此。”洪磊敬佩点头,不疑有他,无论如何猜不到容佑棠与周家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想当然地认为周明宏神憎鬼厌,就连他自己都正在伺机整人。 第77节 “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吗?”容佑棠忽然问。 洪磊理所当然道:“咱们是好兄弟嘛!你告诉我,我心里才有底,适当的时候才能帮忙。” “不。”容佑棠摇头,极其恳切地表示:“磊子,你记着,我是不会放过周明宏的,我跟他势不两立!”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悄悄下手——但首先,他信任洪磊;其次,他在为自己留后路,明确展现立场和态度。 来日暴露,容家父子无论如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所以,为长远考虑,他决定今后适当地显露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让身边的亲信都明白:我和周家早就彻底决裂了! 洪磊不明就里,一挥拳头,愤慨附和道:“老子也和那孙子势不两立!无怨无仇,他那天为什么要挑唆七殿下抓我?打量老子是好欺负的?哼,定要让他知道厉害。”他不容置喙宣布道:“佑子,你别怕,只管放手去做!哥几个还是得打他一顿,不出口恶气,日子都没法过了!” “那咱们分头行动。”容佑棠铿锵有力道。 “行!”洪磊痛快点头。 他们在湖心亭密谈许久,才回癸让堂听课。 三天后的清晨,洪磊满面春风,兴高采烈踏进癸让堂,一扫前几日的憋闷沮丧。 容佑棠一看就明白了,找机会悄悄问:“得手了?” “必须的!老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洪磊掷地有声,笑得见牙不见脸,畅快解气道:“昨晚一顿好打,至少能让那孙子在家躺个把月。” 二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愉快笑起来。 ——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数日后又旬休,容佑棠胃伤好了多半,他已暗中布置好一切,正坐等看周明宏倒霉时,自己却先摊上了事! 西四胡同里,上午炸开了锅。 容宅门口,五六个官差正欲带走容佑棠,动静颇大,引得邻居争相围观。 “小儿究竟所犯何事?为何拿他?弄错了吧?”容开济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惊疑困惑,既急且痛,脸色铁青,死揽着儿子不放。 “几位大人辛苦了,有话好说,小小敬意,请收下,打几杯酒水喝了暖身。”管家李顺拿着钱袋,挨个官差给塞了两锭银子,哀哀问道:“大人,我家少爷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是再规矩守法不过的读书人,年纪又小,为何抓他呢?求大人们大发慈悲,告知一二吧。”管家说着就跪下磕头。 容佑棠是从书房被叫出来的,一头雾水,先安抚养父:“爹,您别急,我来处理。” 几个官差收了银子,均狐疑打量玉白俊美眼神清明的容佑棠,领头者倒也爽快,直白道:“我等奉命行事,只管抓人,呐,批捕手令写得明明白白的,没弄错。”他说着把手令一亮—— 容家父子一看:还真没错?! “不妨告诉你,”领头官差对容佑棠说:“有人状告你淫人妻子,通奸罪。” 围观邻居顿时哗然,不敢置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容哥儿淫人妻子?” “不能吧?” “那女人莫非是仙女?” “甭管仙女不仙女的,他家里有钱,人生得俊,读书又顺,没必要啊。” “就是嘛。” …… “通奸罪?!”容佑棠瞠目结舌,如遭晴天霹雳。 “荒唐,简直荒唐。”容开济气得直发抖,手指头哆嗦,愤怒道:“是谁红口白牙胡乱污蔑人?我儿不满十七岁,尚未开窍的毛头小子,未通男女之事,如何就、就——”容开济难以启齿,心头发堵,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这位大人,能否告知状告者是谁?我真真冤枉!”容佑棠追问,忙扶稳宽慰养父。 “哦,叫廖大兴。你认识的吧?”官差拿了银子,一定范围内有问必答。 “廖大兴?”容佑棠皱眉,正发懵琢磨,几个上了年纪的邻居却惊奇叫起来:“酒虫兴大就叫廖大兴呐,总不能是他吧?” “说的那女人难道是兴大媳妇?” 官差好整以暇道:“告状的确实也是这胡同的,但有没有重名就不知道了。” 管家李顺梗着脖子,呼天抢地喊:“西四胡同就兴大一个廖大兴,那杀千刀的好生歹毒!我家老爷千辛万苦养的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少爷,管教特严格,前途大好,打死我也不信少爷跟兴大媳妇有牵扯,开的甚么玩笑哇!” 容开济是典型敏于思而讷于争执的斯文人,心中翻滚万千怒意,嘴上却不知如何讨伐,快憋死自己,也只会反复斥骂:“荒谬,荒谬!如此败坏我儿名声,我儿是清白的,他绝无可能做那种事!” 容佑棠只得宽慰:“爹,既然有批捕令,我就得去一趟衙门,您别太担心,我说清楚就回家。倘若下午没回来,顺伯,麻烦你跑一趟南城,就说我有事失约了。” “哎!您放心!”李顺如醍醐灌顶,决定稍后就拿着少爷腰牌上庆王府求助。 官差却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我们大人正等着审问嫌犯呢,你们有什么话,等证明清白后回家慢慢聊吧。走!”说着便强行把容佑棠带走了。 “爹,您别急啊,我很快就回来了!”容佑棠离开前匆匆宽慰一句。 容开济追出几步,心急如焚,嘴唇惨白,怒火中烧,面对众多围观邻居的指指点点和议论,万分难受焦虑,极力为儿子解释:“荒谬,兴大简直荒谬,他太冤枉人了!棠儿是清白的,我儿何其无辜——”话未说完,忽然一头栽倒。 第65章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李顺等人慌忙搀扶容开济,有相熟老邻居用力掐了人中虎口,同情道:“急怒攻心,厥过去了,赶紧带回家去,给顺顺气,好好地安慰安慰!” “哎,多谢了您啊。唉哟,今儿究竟是怎么啦?”李顺欲哭无泪,和杂役老张头一起,刚要把家主搀回房中,短暂失去意识的容开济却又挣扎着醒了,什么也顾不得,只一叠声地催促:“别管我!快,老李,拿了哥儿的腰牌去、去南城,去那府里——不!把腰牌拿来,我亲自去那府里求助,老李你去卫家,老张你去洪家,求他们帮忙搭把手,我儿铁定是被诬陷的,只是衙门公堂无情,可千万别挨打遭罪啊!”说到最后,容父忍不住泪花闪烁,恨极,怒瞪胡同另一头的兴大家。 “老爷,喏,少爷的腰牌!”李顺已疾冲进去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双手托着一块檀木雕成盾牌状、正反两面刻字的牌子,容开济接过,牢牢攥住。 “老爷,严世翁家呢?不派人传个口信吗?”李顺急问。他接过老李头牵来的马,正匆匆整理马鞍。 “世叔世侄这几日往郊县去了,忙于公务,不便惊扰女眷。”容开济不擅骑术,上马颇有些费劲,但他生怕儿子被用刑,心急火燎,匆匆嘱咐:“我这就去了,你们也赶紧!”语毕,咬牙打马离开。 “是!” “老张家的,你留下看着。”李顺老张共乘一骑,头也不回地嘱咐。 “哎!好的。”厨娘张妈唬得不行,惊慌失措,她目送家里老少男人离去后,婉拒门外众多邻居的好奇攀谈,立即关院门,落锁上闩,闭门谢客。 —— 另有不少爱看热闹的人,早已随了刚才的官差而去,一路跟至护城衙门,争先恐后挤在公堂外,引颈眺望,议论纷纷。世人对桃色绯闻最感兴趣,简直看戏一般的津津有味。 “学生无辜冤枉,断做不出那等丑事,求大人明察!”容佑棠端端正正一跪,堂上坐着的是护城司的府丞刘肃。 刘肃是个瘦削中年人,目光锐利,他眯起眼睛打量被告:年纪甚轻的小秀才,在读国子监,生得俊俏,衣着不俗,眼神清澈,未见丝毫淫邪粗鄙之色。 “被告,你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起来说话吧。”刘肃威严道,他对其方才毫不含糊的一跪颇有好感。 “谢大人。”容佑棠顺势起身,腰背挺直,长身鹤立,姿容俊美,引得堂外围观百姓啧啧称奇,纷纷探究性地望向原告一家三口—— 兴大跪中间,左右分别是老娘与媳妇,两个女人都在哭。 “求青天大人为草民做主啊!”兴大重重磕头,涕泪交加,带着哭腔,怒指容佑棠骂:“草民与这小白脸儿是邻居,原看他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没想到内里竟那般下流龌龊,勾引我媳妇,做出见不得人的丑事!” “没问你话,不得插嘴。”府丞威严喝止,又例行公事问:“廖王氏,廖大兴指控你跟被告容佑棠通奸,你可承认?” 容佑棠屏息凝神,睁大眼睛看兴大媳妇—— 只见兴大媳妇跪坐,掩面压着声音痛哭,浑身颤抖,哆嗦着,含糊道:“是。” 容佑棠不敢置信,目瞪口呆。 “大声些!廖王氏,你是否承认与被告容佑棠通奸?”上首府丞刘肃扬声喝问。 “是,是的。”王梅清晰点头承认。 “兴大嫂子,你——”容佑棠险些当场骂人,几番深呼吸才克制住。 王梅不敢看容佑棠一眼。她虽然才三十多岁,却因成亲十多年来辛苦操劳,被酒鬼丈夫折磨得身心疲惫,身穿粗布旧袍,衰老憔悴,两手粗糙红肿、遍布皲裂。 啧,看着不像啊? 围观百姓中,有个二流混子吆喝一声:“哎,他俩看着像母子,根本不像情姐姐好弟弟哟!” 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又有西四胡同跟过来的邻居热心嚷了一句:“他家开好大个布庄,有钱着呢,哥儿才十六七岁,说不定毛都没长齐咧,他知道个甚的通奸罪哦!” 哈哈哈…… 围观百姓又是一阵疯狂哄笑,满带促狭恶趣味,不约而同扫视俊俏被告的下三路—— 胡说八道,哪个毛没长齐了?! 容佑棠啼笑皆非,无奈且愤怒:倒霉透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鬼神,处心积虑叫我难堪出丑!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上首重重一拍惊堂木,几个衙役忙横着水火棍往前赶,将越挤越靠前的百姓们推远。 “廖大兴,你状告对方与你妻子通奸,有何物证人证?若拿不出证据、诬陷他人,本官到时就治你的罪。”刘肃沉声告诫。 绰号兴大酒虫的廖大兴磕头如捣蒜,诚惶诚恐道:“大人,草民就算再长几个脑袋也不敢诬告啊,王梅这贱人千真万确有姘头了!她刚开始打死不承认,后来我娘亲眼看见了,才没法抵赖的!本想着一把年纪、孩子三个,咱穷苦人家凑合过日子算了,谁知她竟不悔改,昨夜趁我喝醉,又私会姘头,这小子逃得很快,一眨眼没影了——”他说着就指容佑棠。 容佑棠忍无可忍:“物证到底是什么?人证究竟是谁?别凭空想象!我光明磊落,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就说昨夜,是你亲眼看见的?看见的谁?详细经过如何?请一一据实说来,我断不肯被你这样抹黑污蔑!” “公堂判案,只关心证据。廖大兴,人证有否?”刘肃皱眉问。 “有,有的!娘,赶紧说啊,既然您老决定闹上公堂,也别怕丢脸了!”兴大推他老娘,又急又愤慨,看妻子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看兴大的神情,倒不像作伪,理直气壮得很。容佑棠尽量克制冷静地观察:莫非兴大嫂子外头当真有人了?给丈夫戴绿帽? 兴大老娘战战兢兢磕了几个头,眼神躲闪,随即梗着脖子,怒指容佑棠说:“你个臭不要脸的小东西!一个多月前那晚,你骑马撞倒兴儿,还假惺惺跑到我家报信,王梅贱蹄子在屋里打扮半日才出来见人,羞羞答答,你俩合起来哄我老太婆,一路眉来眼去!回家我照顾兴儿睡下后,就回西屋了,谁知半夜却被东屋动静惊醒,王梅那骚货,浪得直叫唤,分明在喊‘容哥’!可等我开门找着扁担冲过去后,你个小畜生已经跑了——” 刘肃“拍”地一顿惊堂木,严厉提醒:“禁止掺杂无谓谩骂,必须说明具体日期、时辰,否则不能作为证据。” 兴大老娘侧头回忆片刻,一拍手掌,笃定道:“二月一,二月二龙抬头的前一日!时辰么……民妇半夜被龌龊动静惊醒,听见外头打更的经过,是寅时。” 诬陷,纯粹诬陷! 容佑棠横眉冷目,立即回忆起:二月一日那晚,我提了梅子酒,去祝贺殿下出任指挥使,当夜歇在庆王府客卧—— 糟糕!难道,有人想逼我亲口说出跟庆王府关系匪浅?他转念一想:不过,我本就是九皇子玩伴,在陛下眼里都挂了名号的,无惧,怕甚! 容佑棠略沉吟片刻,加倍谨慎端正,字斟句酌道:“这年头,真是好人难做!兴大在西四胡同是出了名的嗜酒,十天里有八九天喝醉,任意躺倒街头巷尾,邻居们出于善意好心,只要看见了都会告知其家人,为的是别大冬天给冻死。我那晚骑马外出,见他醉倒在巷口,特意回转报信——而且!大娘可别忘了,当时我赶着去办事,是你自己请求我帮忙搀扶的!” 兴大老娘额头短又尖、三角眼高颧骨,生来一副刻薄相,她眼睛一瞪,恶声恶气道:“难道不是你有心故意留下的?你要是不愿意,我还能强迫你啊?假惺惺!” 容佑棠气极反笑:“意思是活该我好心帮忙了?” “容哥儿,敢做就要敢当,我老太婆昨儿都亲眼看见了,你穿着白色里衣、抱着袍子,翻墙跳出去,朝胡同东边跑,溜回家了。” 刘肃一板一眼道:“二月一日,先记下。那昨晚又具体什么时辰?怎么个经过?务必将实情一一道来。” 兴大老娘忙细细地讲述。 第78节 公堂侧边设一案桌,书簿员正埋头记录。 “三月初五,戌时正前后?你确定?”刘肃追问。 “是的。”兴大老娘唾弃鄙夷道:“他俩趁着兴儿出去喝酒、我出门走亲戚,才天黑呢,就搞上了!若不是我临时决定不在妹子家过夜,不赶回来还捉不了奸!” 刘肃微颔首,又问:“廖大兴,可有物证?” “有的!”兴大慌忙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拿出件崭新的碧蓝棉衣,双手高举,被衙役接过交给府丞验视。兴大屈辱道:“她把这新衣服藏在箱底,从不敢穿,被我翻出来了。大人请看,衣襟内缝有容氏布庄的徽记!” 刘肃亲自动手翻开了棉衣徽记,深皱眉,显然并不认可原告的人证物证,转而问:“被告,关于原告的指控,你可有解释?” “有!”容佑棠朗声坚定表示,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禀大人:学里今明两日旬休,昨日申时正散学,学生与几位同窗上街挑了几本书,申时末到家。月底了,家父及管家、铺子管事、众伙计,快二十人,正发放工钱,学生从旁协助家父,忙碌个把时辰,而后一起吃了顿犒劳宴,就在我家膳厅,摆了三桌,直到亥时前后方散。” 此时,闻讯赶来的管事伙计们刚站定,争相在堂外叫喊:“大人,少爷说得没错,小人愿意作证!” 管事江柏跑得满头汗,喘吁吁,嚷道:“大人,我们哥儿昨晚一直劝酒劝菜,就没离席过,原告胡说八道,诬陷好人呐!” “求大人明察,容哥儿读书读得好,前程光明,怎么可能跟有夫之妇往来?这不笑话嘛!” …… “肃静!”惊堂木又重重一拍,衙役赶紧维持秩序。 容佑棠忙回头摆摆手,示意自家援兵们冷静些,他继续正色说明:“至于物证,就更荒谬了!大人,家父经营布庄,累计不知卖出去多少衣物,按行规俱标明店徽,那印记甚简单,会针线的就能造一个。怎能作为物证?” 刘肃不偏不倚,公事公办,总结道:“目前看来,三月初五晚,你没有作案时间。来人,将被告证人的证词记录清楚。” “是。” 容氏布庄的管事伙计们便得以进入公堂,在旁录口供,签字按指纹。 兴大十分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嫉恨且忿忿道:“容哥儿,人证物证都有,你别想抵赖,王梅那贱人都亲口喊‘容哥’了!” “难道全天下就我名字中有‘容’字?!”容佑棠疾言厉色质问:“你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仅靠一句‘容哥’、一件棉衣就状告我?简直血口喷人!” 管事江柏在旁愤慨插嘴:“你妻子也有三十四岁了吧?我们哥儿还不满十七岁呢,叫哪门子的‘容哥’?定是老人家耳背,听错——” “别扯你娘的臊了!我耳朵好使着呢。”兴大老娘唾骂道,凶相毕露,和布庄伙计们争吵,竟毫不输阵。 “肃静!”上首重重连拍几下,衙役奔走忙碌,把原告被告分隔两旁。 “三月初五晚暂了结。那,二月初一呢?”刘肃处理此类案件无数,他审视惊惶不敢抬头的兴大媳妇,心中已猜到大概真相,只是走流程问话罢了。 此时此刻,围观百姓们已纷纷站了原告诬陷、被告清白,就等看原告挨板子,而后赶着回家吃午饭。 众人看见俊俏小少爷安静沉思起来,貌似在极力回忆。 容佑棠飞速思考:二月一我不在家,在庆王府。兴大稀里糊涂,他母亲和妻子却很有些不对劲,是否被幕后人指使?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毁我名声…… “被告,二月初一晚,你帮忙送醉酒的廖大兴回家后,去了哪儿?可有人证明不在事发现场?家人、下人亦可。”刘肃提点道,已算变相暗助了,凭多年办案经验,他直觉被告蒙冤。 “有人证,且证据确凿!”容佑棠权衡考虑毕,抬头,清晰坚定道:“大人,学生想起来了:西四胡同的邻居都知道,因机缘巧合,学生有幸得了九皇子殿下青眼,专为其讲述民俗趣闻、田庄稼穑等,算是玩伴。因此,那天晚上,学生赶着去庆王府当差,夜深未归家,歇在了王府。按规矩,出入时辰俱有门房记册,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当夜遇见了不少,他们都是学生的人证!” “哦?”刘肃颇为惊诧,忙又翻看被告档册,却发现并无相关记载。他皱眉考虑半晌,正色道:“你的说法必须有人作证,否则无效。只是,庆王府非寻常府第——” 兴大老娘一听,顿时急眼了,猛力拍大腿,呼嚎道:“大人,你不能偏袒呐!我们家清贫艰难,比不得容家富贵又认识皇亲国戚,你是父母官,不能偏心呐!有钱有势就能通奸犯法吗?那小畜生仗势欺人——” 刘肃极为不悦,厉声喝止:“安静,再喧哗谩骂你就下去!本官依律法行事,公正审问,尚未判决,有何偏袒?” 兴大老娘萎顿闭嘴,惊惶不安,眼珠子乱转,忽悄悄伸手,狠命掐了一把紧挨着的媳妇,拧其腰腹软肉,用力旋拽。 “啊!”兴大媳妇痛叫出声,却不敢躲闪反抗,顺从婆婆的暗示,她也哀切恳求:“大人,您不能偏袒呐!” 兴大激愤不甘,怒道:“大人,容佑棠分明是心虚没说实话,有种做没种承认,您动大刑,狠打他一顿板子,他就招了——” “放肆!” 赵泽雍怒喝,他忍无可忍,大踏步从公堂照壁后绕出来,身后跟着郭达和兵部尚书高鑫。 “究竟谁在断案?你只是原告,有何权利命令朝廷命官行刑?”赵泽雍怒斥兴大。 他今日进宫面圣,而后奉命和兵部尚书巡视护城司监牢:北营在建,朝廷却囊中羞涩,雇不起足量民夫,斟酌商讨后,承天帝下旨命京城及周边省府,在服刑人员中酌情挑选身强体壮的轻案犯,充民夫,只用管吃喝,给予适当减刑,以尽量节省庞大开支。 岂料巡视完毕准备离开时,路过前堂却听见“容佑棠”? 赵泽雍当时下意识放慢脚步,略靠近听了两句,还以为同名同姓,可绕出来一看、却当真是他的容佑棠! “下官叩见殿下、参见大人,不知二位大驾光临,请恕罪。”刘肃慌忙起身,匆匆上前行礼问安,转眼间,里里外外跪倒一片人。 “殿下?”容佑棠跟着跪下,纳闷想:是顺伯请来的救兵吗?可为何从后堂走出来的? “无需多礼,起。”赵泽雍吩咐众人。他打量容佑棠: 仅穿着夹袍,靴子裤腿都没掖好,冻得鼻尖通红。 估计是匆忙从家里被官差带来的。 “殿下,您请上座。”高鑫恭请。 赵泽雍朝容佑棠递去安抚眼神,首先翻阅书簿员的记录,说:“此乃护城司公堂,本王先看看,你们接着审。” “是。”高鑫忙安排座椅,有些紧张:兵部尚书兼任护城司府尹,但按例,寻常纠纷案件是府丞办理的,府尹只定时过问几句、看看述职公文。 庆王殿下亲临公堂,断案必须慎之又慎! 高鑫打定主意,皱眉问手下: “怎么回事?” 刘肃忙概要简述案情。 郭达听完,憋笑憋得俊脸扭曲,匪夷所思,促狭看容佑棠:不是吧?竟有人状告你淫人妻子、通奸罪?? 容佑棠尴尬苦笑,时不时看一眼翻阅案情记录的庆王。 原来如此。 二月初一晚,他歇在庆王府。 赵泽雍合上记录簿,眼神深邃柔和,显然忆起许多愉悦往事。 接下来,高鑫为辅,依旧是刘肃审案,二人小声交谈几句。刘肃再次发问:“被告,三月初五你的嫌疑已洗清,但二月初一晚,你说歇在庆王府,尚缺人证。说,你的人证是谁?” “是,学生准备——”容佑棠早有打算,刚要开口,却被赵泽雍气定神闲打断:“二月初一晚?本王倒印象深刻。” “殿下!”容佑棠忙以眼神紧急提醒:咱俩没对口供,您千万看清楚案情记录簿啊,小心穿帮! “殿下,您作证?”刘肃大感意外,众人忙竖起耳朵聆听:赵泽雍沉稳持重,仪态无可挑剔,不怒而威,慢条斯理道:“此人是本王九弟的玩伴,时常跟着游赏嬉闹的。二月初一晚设酒宴,贺本王出任指挥使,九弟带这人出席,他酒量差,醉倒歇府里了,去庆王府一问便知。”赵泽雍的话真假各半,合情合理,可进可退。 是啊!庆王正是月余前被授职北营指挥使的。 刘肃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道您印象深刻了。”他即刻派人去庆王府查证。 书簿员急忙记录。 容佑棠站立,两手自然垂放,暗忖:嗯,案子接下来要跳到另一个层面了。 果然 刘肃重重一拍惊堂木,喝令:“廖王氏,抬起头来!” 兴大一家三口早已瘫软两个,只有兴大仍梗着脖子,忿忿不平。 “廖王氏,王梅!”刘肃怒道:“本官一开始就明明白白问你、是否承认与被告容佑棠通奸,你两度答是。经审问,原告却两次都有不在场证据。你是否诬陷无辜邻居?说!” 兴大媳妇抬手捂脸,直到被衙役强行拿下,不说话,只哭泣不止,泪流满面。 刘肃喝道:“还不快将奸夫从实招来?” 王梅嘴唇哆嗦着,几番欲言又止。 赵泽雍打量那件棉衣几眼,问容佑棠:“确定是你家的?” “我是被告,还没认真看。”容佑棠无奈道。 赵泽雍认得容氏布庄的管事,遂吩咐江柏:“赶紧瞧瞧。熨烫折痕仍在,颜色鲜亮,你翻翻近期账册,看最近卖出去几件那式样的,所有人都仔细回忆回忆。” “是!”江柏快步拿起那棉衣,当堂验视,和伙计们一起鉴别。 赵泽雍定定看着王梅,缓缓问:“高大人,我朝律法对通奸罪是怎么规定的?” 高鑫忙恭谨禀明:“回殿下:依律,丈夫若当场捉奸,则杀人无罪;若闹上公堂,则奸夫杖责九十,妇人去衣受刑。” 王梅瑟瑟发抖,缩肩含胸,眼神突变,下定决心,猛然抬头,凄厉哭喊出声:“容哥儿,咱俩好了一场,怪只怪我当初没推开,如今得一块儿死了,来世只求能做夫妻,再不用偷偷摸摸的!” “无怨无仇,你究竟为什么害我?”容佑棠怒目相向,浑身绷紧,气得胃疼。 赵泽雍怒火中烧,又冷冷问:“诬告攀咬,依律该如何处罚?” 高鑫忙又清晰告知。 “容哥儿,你心疼我嫁了个糊涂酒虫,被婆婆折磨,时常劝我,我俩才好上的。”王梅显然豁出去了,决意保住情郎,咬死容佑棠不放:“一年多了,只是不小心被撞见两次而已,其它的时候,咱俩处得多好啊,你都忘了吗?” “无中生有!你说,一年多前怎么开始的?我在做什么你都未必可知!”容佑棠咬牙,胃部隐隐作痛,抬手捂着。 赵泽雍面容肃杀,他坚信容佑棠绝无可能与妇人通奸,倏地起身,疾步快走,正要亲自上堂审问时—— 查验棉衣的一个伙计忽然欢喜喊道: “大人,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棉衣的买主是谁!” 第66章 “你知道买主?快快说来!”刘肃精神一震,立即催促,俯身探首细听。 “知道!”那伙计一溜烟轻快跑到容佑棠身边,兴高采烈道:“少爷,我想起来了!” 容佑棠也欣喜,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提醒:“冬子,大人问话,你务必实话实说,啊。”千万别为了帮我就撒谎做伪证。 “明白的。”张冬是铺子里最机灵的伙计之一,受容家恩惠颇多。他胸有成竹,放开嗓子,中气十足喊道;“大人,小的张冬,是南郊张家村的,我姐嫁到隔壁王村,上月初十外甥满月,我们家去喝喜酒。爹娘着急看闺女和大胖小子,就去得很早,喝茶的时候,有个猎户送定好的兔子野猪肉来——” “你胡说!你安的什么心——”王梅厉声打断,脸色惨白,眼神绝望,她从听见“王村、猎户”时,就已经瘫软跪坐。 容佑棠顿时放下一半心:看来被冬子说中了。 “廖王氏,安静!不得打断被告证人陈述。”刘肃一拍惊堂木,吩咐张冬:“你继续。” 张冬鄙夷看一眼胡搅蛮缠诬陷无辜的原告们,头一昂,嗓门更加洪亮地嚷:“当时外甥女想看兔子,我就抱她出去玩,见那猎户背着个蓝底白花包袱,估计路上被什么东西刮破了,露出半截棉衣、袖内破了个月牙小口子。可他不知道,我就好意提醒一句,他急急打开包袱收拾,我当时就看出来了,那是我们铺子的手艺。喏,就是这口子,那人手上有野猪血,隐约染了个指纹,补得还行,针脚细密,幸亏我看得仔细—” “胡说!你胡说!闭嘴!”王梅跪不住了,手脚并用爬到张冬脚前,抱住其双腿猛力摇晃,哭喊道:“你安的什么心?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不等庆王发话,高鑫就喝令衙役:“赶紧把她拉开!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朗朗乾坤,官府不会胡乱冤枉好人,都是讲证据的。”高鑫问张冬:“那猎户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第79节 张冬答道:“当时喜宴忙乱,小人没怎么留意,但听见姐夫拿肉给钱时,似乎是叫‘大勇’?不确定是哪个字。他是王村猎户,总不会跑了吧?” 高鑫点头,而后示意刘肃接着审。刘肃严守上下级规矩,这才又继续,一板一眼道:“南郊王村?倒也不远。张冬,你可愿意随官差去一趟、指认那猎户?” “愿意!”张冬诚挚对容佑棠说:“当初应征,少爷不嫌弃我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请江管事教我待人接物。如今只是跑腿而已,我愿意得很。” “冬子,多谢!”容佑棠感激非常,重重一拍对方肩膀。 主簿早写好批捕令等着,刘肃盖印后,派出几名官差,由张冬带路,命令立即前往王村传猎户前来回话。 “大人!我相好的就是容哥儿,就是容佑棠啊!”王梅吓得魂飞魄散,头发散乱,竟想阻拦奉命拿人的衙役离开,被刘肃喝止、强拉开。 赵泽雍沉声道:“诬陷通奸,倘若原告胜,被告身败名裂不说,还得挨九十大板,书生文弱,多半一命呜呼。此乃故意杀人。”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殿下所言不错。下官断案多年,您请看,这众多百姓在场,绝无可能包庇偏袒,定会秉公判决。”刘肃义正词严地表明态度。 赵泽雍满意颔首。 容佑棠穿得少,冻得鼻子生疼发麻,躬身拱手道:“学生多谢几位大人主持公道。” “不!我没有冤枉他!”王梅已陷入癫狂状,凄厉呼喊:“容哥儿,容哥儿,咱俩好了一场,你怎能翻脸不认人呢?” 此时,快马加鞭四处求援的容家人、并搬来的一大群救兵赶到。 “兴大家的!”容开济一来就看见儿子被泼脏水污蔑,当即怒喝:“没想到你心肠如此歹毒,容家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要这样诋毁我儿!”他说完了,才看见庆王端坐在场,顿时大喜过望,眼里迸发强烈期冀恳求光芒。 与此同时,匆匆赶来一探究竟的王府管家向庆王深垂首,随即拦住同为救兵的洪磊及其朋友、卫家长子等一群人,果断往后退、往边角站——有殿下在,足够了。倘若援手过多,围观群众难免认定容家仗势欺人,反而不妥。 “爹,已说清楚了,我没事,您快缓缓。”容佑棠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公堂,忙扬声宽慰,提心吊胆看着脸色铁青满头冒汗的养父。 容开济见庆王和定北侯府的郭公子都在,又时常听儿子说上峰如何如何好,遂彻底放心。他熟悉官场断案,一看便知主持审讯的是刘肃,遂愤怒向府丞说明:“求大人明察!草民管教孩子甚严格,只教他学好,日夜苦读,十五岁那年便考中秀才!诸位都是过来人,请看看,小儿可曾有分毫酒色纵欲之色?他根本不懂那些!” 围观百姓心领神会,善意哄笑,他们看见王梅对张冬证词的惧怕哭喊后,就没有不明白的。其中,尤其以洪磊等人笑得最大声。 “爹——”容佑棠哭笑不得,不免有些尴尬,莫名觉得很没面子,下意识望向庆王:赵泽雍也在笑。但不是促狭打趣的取笑,而是欣赏又……纵容?宠爱? 容佑棠一个激灵,告诉自己:我应该是冷得眼花了。 “肃静!公堂之上,禁止喧哗。”刘肃把惊堂木一拍,衙役便卖力维持秩序。 刘肃看看时辰,又恭敬请示上峰后,高声宣布:“由于另有关键人物尚未到场,故此案休堂两个时辰,未时中再审。退堂!”语毕,重重一拍惊堂木。 围观百姓遗憾摇头,纷纷嘀咕没看过瘾,意犹未尽地散去,赶回家吃午饭。不少人决定下午还来瞧热闹:奸夫淫妇、通奸苟且、诬陷无辜,混杂俊美小少爷,从天而降的庆王殿下——唉哟喂,啧啧啧,半年的谈资都有了呀! 今日天气不好,不宜进山捕猎,故去南郊王村拿人的官差顺利返回。 申时中开堂后,兴冲冲呼朋引伴、冒雪赶来看热闹的猫冬百姓们果然没有失望:“大人,不是通奸,是强奸!” 王勇重重磕头,他虽惊慌,去并未失措,一力扛下所有罪名,咬牙坚定道:“小的爹娘早亡,家里穷,娶不起媳妇,进城贩卖猎物时偶遇小、王梅,起了淫心,偷偷尾随到廖家,强行奸污了她——” “勇哥!勇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王梅惊惧大叫,拼命挣扎,却被兴大死死按住、又被衙役喝令安静。 “一次得手后,我见廖家独门独院,她男人天天喝得烂醉、婆婆又时常出去串门子,一年多来,经常摸黑去找,不顾她反抗哀求,屡次奸污。女人胆小,怕丢脸,被欺负了也不敢说。”王勇生得黝黑壮硕,穿一身兽皮衣物,面如死灰,呆呆看着心爱的女人被婆婆辱骂:“下作不要脸的骚蹄子!”兴大老娘劈头盖脸打媳妇,状似怒气冲冲,实则心中叫苦不迭,另有恐惧,色厉内荏唾骂道:“我的兴儿再不好,也是体体面面的城里人,家里院子就值个千儿八百银!你爹娘贪财,当年收下五十两银子,把你给了兴儿做媳妇,你生是廖家的人,死是廖家的鬼!竟敢勾搭野男人,给兴儿戴绿帽,打死你算了!” 刘肃惊堂木一拍,对眼前混乱习以为常,他每日都处理此类百姓纠纷案件。 庆王仍留在护城司。中午饭毕,小坐片刻,他就又带着兵部尚书和郭达处理轻案犯充民夫一事,此时正在后堂巡阅监牢。 因着案子未审明,相关人等俱不得离开,但容佑棠已洗清嫌疑,从被告变成了旁证,按规矩留在堂上等候宣布无罪。容父和管家等人在门坪眺望,洪磊他们甚至搬来条凳、弄了茶水,喝茶坐等。 被婆婆辱骂嫌恶,隐忍多年,王梅彻底崩溃,哭喊道: “娘,廖家哪有千儿八百的银子?早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你们要是有钱,当年也不会娶我这乡下人做媳妇。我跟勇哥好的事,你半年前就知道了,是你做主瞒着兴儿,叫勇哥隔三岔五给钱给肉——” “胡咧咧什么?失心疯了吧你!疯婆子!”兴大老娘慌忙阻拦,却因中间隔着儿子,慢了一步,叫媳妇喊出不少秘密来。 嚯—— 唉呀呀,原来做婆婆的早知道媳妇有姘头? 围观百姓顿时轰动,群情鼎沸,兴奋得两眼放光。 容佑棠横眉怒目,立即站出来,朗声指出:“大人,如此看来,廖家绝对是蓄意诬告!请大人为学生做主。” 容开济更是怒不可遏:“大人,小儿何其无辜,他什么也没做,却无端被泼了一身脏水,有损名声。”容开济明确指着兴大,疾言厉色道:“草民要状告廖家!” “你要状告可以,但按律需先呈状纸,否则本官无法开堂审理。”刘肃明白告知。 “爹,您快消消气,状告的事情咱慢慢来。”容佑棠眼看养父气得手指头大幅度哆嗦,忙好言宽慰,自有洪磊等人围着好一通劝。 片刻后 刘肃沉声道:“王勇、王梅,你们同村,自幼相识,可不管从前如何,嫁人后都应当守妇道、相夫教子。如今你几人供词不一致,究竟谁在撒谎?再不说真话,休怪本官动刑了!” 兴大目瞪口呆,看看老娘、又看看媳妇,茫然无措。 “大人,求您千万别动刑,一切都怪民妇不守妇道,跟勇哥无关!”王梅此时反而冷静了,怨恨地指控婆婆:“实话就是:我婆婆早就知道我和勇哥好了。可廖家人丁单薄,孩子们还小,他爹又是个烂酒鬼,打死我就没人干活了。所以我婆婆做主,瞒下丑事,逼勇哥认下二百两银子的欠条,承诺给够银子就不追究。”说到此处,她泪流满面,哽咽道:“这一年多来,勇哥时常送钱送肉,少说也有四五十两了!可婆婆贪得无厌,前两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说胡同里容家最富贵,容老爷斯文和软,容哥儿又年纪小……她有把柄,我没有办法!她逼我配合诬陷容哥儿,说是事成有大好处,到时就、就成全我和勇哥。” 这才是我关心的! 容佑棠立即追问:“是谁给你婆婆银子陷害我的?” 王梅摇头,败露后不敢抬头看容家人,凄然说:“我不知道。廖家一切都她说了算,我只是买进门的粗使下人。” 容佑棠随即问兴大老娘:“是谁给了你银子陷害我的?”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唉哟,唉唷哎……”兴大老娘早一刻便蜷卧在地,痛苦呻吟,说是旧疾发作,头痛心口疼,要看大夫。 “不肯说?你以为能赖过去?”容佑棠冷冷道:“你把事情做绝,故意置人于死地,幸亏老天有眼,我才得以洗清嫌疑!请大人主持公道。” 说着时,庆王一行忙完了,随从抬着几箱卷宗,准备从中挑选轻案犯充民夫。他当然不放心,又绕回前堂。 部分眼巴巴等候的百姓顿时惊喜欢呼,好奇敬畏,争相目睹庆王其人风采。 赵泽雍仍先翻阅案情记录,片刻后合上,关切询问刘肃:“案情很复杂吗?。” 这明显就是质疑了。 刘肃慌忙禀明:“回殿下:并不如何复杂,只是刁妇倚老卖老,拒不供出同犯,故稍有拖延。” 高鑫兼任府尹,难得来一趟护城司,生怕给庆王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他也拿起记录簿细细翻看,半晌后,疾步走到案桌,拿起惊堂木重重一砸,极具魄力喝道:“有目共睹,证据确凿!原告廖家收了好处,故意陷害被告,诬告是罪,按律当杖责五十大板、并赔偿原告损失。来人呐,将主谋廖大兴拖下去——” 容佑棠屏息凝神,笃定看向兴大老娘—— 果然 兴大老娘的旧疾忽然不药而愈了,一咕噜爬起来,扑在儿子身上,呼天抢地喊:“大人饶命!饶命啊!兴儿他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是王梅那贱人惹的事,要打也是打她,打我儿子算什么呢?” 高鑫威风凛凛道:“那你之前口口声声指认无辜被告、试图将其彻底击毁,又算什么呢?这是衙门,廖大兴是原告,状纸上按的是他的指纹,既然敢闹上公堂,就要承担律法的惩戒。本官依法行事,杖责诬告者,天经地义!来人呐——” “大人,我说,我说!求您千万别动刑,我这么大年纪了,就兴儿一个儿子,他不能有事啊。”兴大老娘终于撑不住了,哀哀痛哭,拼命求饶。 容佑棠寒心至极,面无表情道:“我爹也只有一个儿子,你若害死我,就等于要他半条命。” “容哥儿,都怪大娘贪财,财迷心窍,钻进了钱眼里,跟兴儿毫无关系,你千万别错怪好人啊。”兴大老娘痛哭流涕,挣扎着,欲扑到容佑棠跟前。 容佑棠迅速闪身避开。 “容哥儿,今天这事全是郑保那狗儿指使的!他给了五十两定金,说只要把你、把你整倒,就会再给一两百……我家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总不能一直靠贱人的姘头接济,我对不起儿子,心里苦哇,夜夜睡不着觉,所以才——” “郑保是谁?”容佑棠打断问,并不想听阴谋败露后的解释。 “具体我也不清楚,他说他叫郑保,是你家生意场上的对头,想整垮你,你爹爱子如命,到时布庄肯定就倒了。”兴大老娘生怕儿子挨打,和盘托出,再不敢装病耍赖。 容佑棠皱眉沉吟,一时间难以确定:经商多年,同行之间不可能不竞争、不可能不使些手段,我也不例外,否则布庄早关门了。但,京城乃天子脚下,做生意的,尤其讲究图财而不害命,我从未跟哪个对头结下血海深仇…… “你跟郑保怎么认识的?他住哪儿?长什么样?你们怎么联络碰面?”高鑫一连串发问。 兴大老娘把知道的全说了,剩下的一问三不知,指天画地,发誓不知内情,急眼了就作势撞墙、撞柱子。 赵泽雍见天色已晚、容佑棠的通奸嫌疑已彻底洗清,料定案子今日是结不了了。遂朝表弟使了个眼神,郭达会意,上前说话。 片刻后,刘肃身为主审官,习惯性一拍惊堂木,威严清晰宣布道:“经查明,原告廖大兴一家乃居心叵测、恶意诬陷被告容佑棠,证据确凿。被告容佑棠无罪,当堂释放。” “多谢几位大人主持公道,学生铭感五内。”容佑棠躬身拱手,长长吁一口气。 “太好了!” “佑子没事就好,原告一家可真够恶毒的!” “哎,案子还没了结呢,估计明天还有得看。” …… 容家伙计们和洪、卫两家,以及其余百姓,爆发一阵热切讨论。 赵泽雍眼神专注,定定凝望容佑棠,情意外露——直到被表弟不露痕迹地挡住视线,才克制扭头。 “此案因另有同犯郑保尚未缉拿归案,故暂不宣判。但王勇与廖大兴一家三口,均确定有罪在身。来人,将他们押去监牢看守,待日后提审。” “是!” 衙役一拥而上,将四人扭送监狱。其中,王勇和兴大都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婆媳俩却剧烈争执,互相撕扯衣服头发,破口对骂。 闲杂人群散去后 容佑棠不放心,上前和赵泽雍、郭达低声商量半晌。郭达随即嘱咐主审官刘肃一番话,后者凝神细听,不时解释几句,而后匆匆下去布置捉拿郑保。 容开济感激涕零,领着儿子致谢,头一个要谢的,自然是庆王。 容开济心知肚明:哪怕庆王不发一言,他肯露露脸,就是天大的恩德! “殿下大恩大德,仗义相助,草民无以为报,”容开济说着就推儿子一起跪下,准备磕头表达谢意—— 赵泽雍却立刻伸手,稳稳托住,温和道:“免礼。” 啊呀,殿下当真、当真是…… 容开济慨叹非常,心悦诚服,执意要拉着儿子下跪—— “无需多礼。”赵泽雍牢牢托住容父,眼底满是笑意,在看容佑棠。 容父热泪盈眶,发自肺腑地感恩,对庆王说了许多,话里话外嘱咐儿子务必上进、当差要尽心、千万别辜负殿下信任云云。 容佑棠局促窘迫,硬着头皮听,规规矩矩地搀扶养父。 挨个谢完后,容开济又表示将置办答谢宴,极力邀请在场众人赏脸出席,容佑棠亦从旁恳切相邀。 赵泽雍眼风徐徐扫过容佑棠,慢条斯理道:“酒席啊?” 容开济忙恭敬表示:“殿下若能赏脸,真真三生有幸!”话是这样说,但他想当然以为庆王不可能出席:尊贵亲王,赫赫有名的统帅,怎会出席民间酒宴呢? 岂料,赵泽雍却状似随意地提起:“令公子几次提了糕点给小九尝新鲜,据说是自家做的?” “啊?”容开济忙扭头问:“棠儿,可有那事?”儿子时常提糕点土物出门,他看见了会问两句,没看见的也多。 令公子、容佑棠解释道:“回殿下:送进王府的吃食,我不敢疏忽大意,俱是家里厨娘张妈亲手所做、王府大夫验视过,我才敢送到九殿下面前。” 第80节 “唔。”赵泽雍满意颔首。 容开济是宫里熬出来的内侍,当然懂察言观色,他有些不敢置信,试探着问:“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不知殿下——” “定的什么时候?”赵泽雍直接问。 呃~ 容佑棠忍笑,心想:您怎么忽然想到我家转转了? 容开济却结结实实愣住,好半晌,才被管家悄悄拉扯衣襟、惊醒回神,忙不迭恭谨道:“殿下公务繁忙,草民不敢随意打搅,您看是……?” 赵泽雍了然,略思考,说:“本王后日应有空。” 容开济毕恭毕敬道:“后日晚,寒舍将置薄酒,恭候您的大驾。” 容佑棠忍俊不禁,刚要说话:“殿下,我——” 容父已听儿子错了几回,忙佯怒训责:“没上没下,满口‘你我’!请殿下勿怪罪,小儿只是不懂规矩,并非不敬。” 赵泽雍莞尔:“你放心,本王断不会因那些怪罪他。” ——私下相处的时候,有一回他急了,还张嘴咬人,称呼算什么? —— 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容府 “姐姐呢?外甥呢?周仁霖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躲在西川三年,两条命啊!真当我容家没人了!”容正清是家中老幺,今年三十五岁,清俊雅致。 容佑棠长相和小舅惊人的像。 容正清每说一句话,就重重一拍桌,把茶盏震得哐啷响,毅然决然表示:“爹、娘,您们别拦着,拦也拦不住。此番入京,我定要找周仁霖弄个明白。这回我看他还能躲到哪儿去!” 第67章 晚间·庆王府·书房重地 “两件大事。”赵泽雍放下茶盏,缓缓道:“其一,加征商税中的市税;其二,天子表率,劝课农桑。” 郭达闻言立即看容佑棠,促狭打趣:“小容掌柜,要加征市税喽,你家布庄怎么办?” “听命行事,朝廷说了算。”容佑棠一本正经道:“全天下百姓都要缴税啊,种田有户税、丁税,经商有市税、关税,又不止我一家。” 承天帝御笔一挥,下旨兴建北营,从最初迁居到最终落成,初步预算便超千万两白银,花销巨大,国库告急。自古税银都得先“取之于民”,而后才有“用之于民”。所以,加征是意料之中的。 话虽如此,道理都懂。 但小容掌柜还是忍不住紧张问一句:“殿下,市税中,如今所有布庄都要交布税和坐税,不知要涨的是哪个?涨多少?” 那模样,怪可怜见的…… 赵泽雍慢条斯理喝口茶,略低头,隐去一抹笑意,而后才温和告知:“经朝臣初步议定:不动布税,坐税加征五。” 小容掌柜松了口气,觉得还能接受,侥幸窃喜:“还好,还好。只是加征五,从千钱十变成十五了。” 户部侍郎郭远补充道:“此次变动,意不在你们那些坐商,而重在过商。” “过商?”容佑棠凝神静思瞬间,他是京城商人,一向对相关政策特别重视。他隐约有了猜测,试探着问:“自古有走南闯北的行商,却不知这过商是……?” “你已心中有数,对吗?”郭远问。 容佑棠心中称是,可在场就他家行商,故含蓄道:“学生不敢妄言。” “怕甚不敢说?就是雁过拔毛的‘过’!”郭达掷地有声指出。 过商,雁过拔毛的‘过。 郭远正色点头,肃穆道:“自下月起,朝廷新征商税中的过税:凡入城贩卖物品、无固定铺面者,征税三。” 容佑棠面色凝重:今后郊区挎篮挑担贩卖蔬果蛋类等物的百姓,除入城固定交门钱外,出城也得抽出部分利润缴税了。 “早就风闻朝廷有此意。”容佑棠感慨道:“财政无非‘开源’、‘节流’两点,要是手里没钱,连省都没得省。” 赵泽雍赞同颔首:“不错。北营已足够俭省,可开销明摆着的,国库库银有定数,超支的亏空必须及时补上,否则将一年比一年难过。” “新征过税,这可不是件容易差事。”郭达撇撇嘴,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陛下派了二皇子殿下督办,同样要求限期见效。” “派的二殿下吗?”容佑棠若有所思。 “我哥从旁协助。”郭达同情看着兄长,郑重提醒:“哥,到时你可千万要忍住,那位主一贯特有主意,自视甚高,轻易听不进劝的。” “小二不错,进益许多,竟懂得这些了。”郭远欣慰点头,通身浩然正气,刻板端方。 郭达悄悄翻个白眼,低头喝茶:你是我哥,不是夫子! “小二,慎言。父皇用人,自有他的深意。”赵泽雍提醒道。 “知道了。”郭达懒洋洋,拖腔拖调答应一声,嘟囔道:“这儿又没外人,说两句实话而已嘛。” 容佑棠很能感同身受,忧心忡忡道:“我们坐商缴税没得说,但过商却因没有固定经营场所,时时被护城司下的九门巡卫驱赶,如今再新征过税,恐怕……”郊区提篮挑担的小商贩绝对会严重不理解、不接受的。 郭远直言:“新征税算新政了,施行推广自然艰难。” 赵泽雍好整以暇端坐,平心静气道:“限期两月,我等拭目以待二哥出马。” “第一件事陛下已下令安排妥当。”容佑棠身体前倾,聚精会神问:“那第二件呢?劝课农桑。我印象中,这些年除了年幼的九皇子、还有您之外,其余皇子全钦点过了。”包括孱弱的瑞王。 伍思鹏身为谋士,谨言慎行,多半在听、在沉思。此刻他捻须,悠悠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雪化得很是时候,天也暖了,农桑乃立国之本,天子圣明,年年都亲自主持春耕祭礼。只是,不知陛下今年定的哪位皇子协助扶犁?” 郭达更是兴致勃勃:“往年这时候,表哥早就奉旨去了西北,今年难得留京。哪怕轮流、也该是您了吧?” “此事父皇尚未有旨意。”赵泽雍稳坐如山地表示。 容佑棠满怀希冀:“真希望陛下钦点的是您!” 赵泽雍莞尔,浑不在意道:“到时便知。春耕大祭,求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要心虔,谁去都一样。” 都一样?根本不一样! 容佑棠不由得为庆王着急上心: 正因为农桑乃立国之本,由皇帝主持的春耕祭礼才尤其重要,堪称重中之重!皇帝祭拜天地、祈祷一年风调雨顺后,将亲自下田,以作表率。其中,皇帝按例会钦点一名皇子协助扶犁,在文武百官面前,共同犁地。 何等显赫荣宠!一直被理解为皇帝对储君人选的暗示—— 但承天帝很有些另类:他自登基以来,年年春耕都钦点皇子扶犁,却从不特定哪位、也不随心所欲,而是看儿子长得差不多、能够扶得稳犁耙,就点了帮忙搭把手……因此,除年仅十一岁的九皇子和屡屡因故缺席的三皇子外,其余皇子都已有过“帮父皇扶犁”的经历。 “今年春祭定了吗?”容佑棠眼巴巴地问。 “钦天监择定三月十二。”赵泽雍说。 容佑棠认真道:“三月十二?好。我们再等等,过几日估计就有旨意了。” 郭达哈哈笑:“容哥儿比谁都急!” 容佑棠大方承认:“我确实急。毕竟成年皇子中,就咱们殿下没去过。” 几人惯例先谈正事,茶过数旬后,夜已深,将散,便自然而然闲聊几句。 “容哥儿,那陷害你的人抓到了没?”郭达关切问起。 容佑棠摇头:“郑保与廖母接触时,用的是化名,估计也稍有易容,非常老辣谨慎,经验丰富。我只能经常去衙门询问案情进展了。” “天子脚下,竟连个犯人也抓不着?!”郭达皱眉。 “我这不算骇人听闻的要案,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民心惶惶,护城司办案尽职尽责,只能怪我自己不慎得罪了人。”容佑棠苦笑。 “知道是谁吗?”郭达挑好奇问。 赵泽雍意味深长地看着容小滑头—— “不知道。”容佑棠摇头,厚着脸皮,恳切坦诚:“做生意嘛,图财伤情谊,总免不了得罪人。若说竞争,我确实得罪不少同行,估计个个怀恨在心,细想想,我还真不确定是哪个了。” “哈哈哈~”郭达哑然失笑,肩膀抖动,指着容佑棠骂:“哟,你小子倒实诚!”他探身伸手,弹了容佑棠一指头,戏谑道:“本以为是个兔子,没想到是小狐狸。” 伍思鹏目光睿智洞察,倒是颇为欣赏:“容哥儿敢作敢当,不失坦荡磊落。” 容佑棠忙谦逊一番。 “时候不早了,”郭远一口喝完半杯茶,率先起身道:“殿下早些安歇,切勿过度劳累。这是老祖宗来之前叫带的话。” 赵泽雍恭谨道:“会劳逸结合的,请转告外祖母放心。” “老朽告退,不打搅您歇息啦。”伍思鹏喝完茶,也扶着圈椅扶手慢吞吞站起来,笑着告退。 “都回去歇了吧,慢走。”赵泽雍礼貌性颔首,却扭头对容佑棠说:“你留下,有话问你。” 刚要跟着告退的容佑棠一边说“是”,一边下意识观察其他人的反应——还好,他们都聪明有涵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小二?”已踏出书房门槛的郭远头也不回地招呼。 “哦!表哥,我回家了啊。”郭达匆匆忙忙撂下茶杯,抓起外袍追了出去。 “去吧。” 赵泽雍笑了笑,目送亲信们离开。 书房里只剩两个人。 赵泽雍坐着,容佑棠站在门口不远处。 “过来。”赵泽雍说。 “殿下有何吩咐?”容佑棠蓦然想起一些往事,站着没动。 赵泽雍屈指轻敲桌面几下,威严直视对方,定定看了半晌,忽然问:“你不认识郑保、那可认识柯岩?” “柯岩?” 容佑棠愣愣琢磨一句,电光石火间想起:不算认识,但记得!柯岩是被我联合同行整垮的霓裳阁的掌柜! 殿下从何得知? 容佑棠愕然失色,欲言又止,一时间没吭声,纳闷看庆王,小心翼翼问:“柯岩怎么了?” “他没怎么。”赵泽雍虎着脸,眼底满是笑意,笃定问:“周仁霖女儿持家练手的布庄是你带人斗垮的吧?柯岩是掌柜,挨了好一顿责骂,转头把你查了出来。” 哈哈,正愁不知如何巧妙向殿下表明我的立场! 容佑棠心念一转,立即昂首挺胸,理直气壮承认道:“没错,是我干的!原他周家该的!” “哦?”赵泽雍挑眉。 第81节 容佑棠忿忿不平,鄙夷道:“霓裳阁缺了大德了!殿下,您是不知道,他们像强盗一般,乱仿别家铺子得意衣款,还私挖绣工、争抢各家固有老顾客,恶行累累!我很看不过眼,所以就坑了一把。”顿了顿,容佑棠小声疑惑道:“谁知道他们一下子就关门大吉了?” 牙尖嘴利! 赵泽雍轻笑出声,佯怒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国子监学生,将来要入仕的,生意场上的事该放下了,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是。”容佑棠也理解这道理,很是惋惜:“铺子现在是我爹他们在打理,他跟您的意思一样,叫我别管。” “很该如此。”赵泽雍正色道:“多亏本王派出去调查的人截住柯岩,否则捅到周家,你准备怎么‘坑倒’朝廷三品大员?” 殿下又派人查我? 容佑棠顿时心惊,不由自主靠近,表达谢意的同时问:“是我莽撞了,多谢殿下援手。不过,您的人在调查什么?郑保吗?” “唔。”赵泽雍伸手把人拉到身前,嘱咐道:“京都鱼龙混杂,天南海北齐聚一城,那人化名为‘郑保’,本王找出许多个郑保,却都不是陷害你的人。近期出入要多注意,小心驶得万年船。” 唉,如果查出来,我反而解脱了,省得日夜提心吊胆。如今骑虎难下,想坦白都不知从何说起。 容佑棠忧心忡忡,无意识揪玩庆王的袍袖,捏着搓来搓去:嗯。上好的丝滑蚕料,挑绣祥云瑞兽纹,触手垂顺。 地暖温度控制适宜,暖而不热,外袍脱了待屋里很舒服。 “我跟周家势不两立!”容佑棠冷不丁脱口而出。 “你已经把霓裳阁挤垮了。”赵泽雍好笑地提醒。 “总之,我跟周家势不两立!”容佑棠异常认真。 “好。”赵泽雍宽纵颔首,只当对方年少气盛,像张牙舞爪的虎崽子。他伸手轻抚容佑棠胃部,缓缓摩挲:“还疼吗?” 容佑棠说:“没什么感觉了,但大夫还吩咐多喝几剂药。” “好好地养,别掉以轻心。”赵泽雍顺势问:“周明宏呢?你准备把他怎么样?” “明天您就知道了!”容佑棠得意抬高下巴。 次日傍晚,已经能骑马的容佑棠兴冲冲奔到北营,脚步轻快,神采飞扬,一看就心情极好,沿路熟人莫不打趣笑问“捡了金银财宝了”。 拆旧屋、搬运木料石料,吆喝捶打声络绎不绝,整个北营尘土飞扬。 容佑棠一路走一路与人招呼寒暄,行至主帐,通报后,进去劈头就喊:“殿下!” 伏案奋笔疾书的赵泽雍抬头,颇感意外,笑问:“这么高兴?有何喜事?” “有的。”容佑棠匆匆洗手擦干,熟悉自然,倒茶灌下两杯,迫不及待上前告知:“今天国子监出大事了!” “怎么?顽劣学生拆房子?还是夫子又别出心裁罚了谁?”赵泽雍悠然猜测。 “都不是。”容佑棠兴高采烈道:“是周明宏作弊、构陷同窗,导致荫生贡生两派势力剑拔弩张,结果他被清退了!” 赵泽雍批好一份文书,抽出晾在旁边,搁笔,了然问:“你干的?” 容佑棠颇为自豪地点头,唏嘘道:“真好,今后在国子监都不会看见周明宏了。” “不错,还以为你束手无策,本王正想着代劳。”赵泽雍放松闲适,坐得太久,起身走动舒展筋骨。 “我自己能解决!”容佑棠赶紧提醒:“您答应不插手的。” “前提是你别又被抓住马脚。”赵泽雍愉悦地笑,他忙了大半天,双眼微酸涩,缓缓揉捏眉心。 “抓住也不怕,见招拆招,是他们先得罪我的!”容佑棠丝毫不惧,从凉水里拧块帕子递过去,问:“中午又没歇?很忙吗?” 赵泽雍摇头:“案犯充民夫,不好管治,但父皇有旨,只能想办法。今后以中轴纵道为界、把百姓与案犯分成两部分,既能减少矛盾,又能彼此督促。” 容佑棠赞同点头,劝道:“去后面躺会儿吧?晚上回城还有得熬。” 赵泽雍面露倦色,嘱咐道:“桌上的布防计划去交给子琰,他急等用,人在北瞭望塔。” “是。”容佑棠立即就想执行命令,可刚起文书转身,却又看见营帐角落碳笼上放着个食盒—— “是长公主送的?还是郭姑娘送的?” 郭蕙心,郭达胞妹。 赵泽雍顿时有些头疼:“表妹送来的,说是心疼小二在北营吃得不好。” 嘁,分明是心疼表哥吃得不好吧? 姑娘家的心思表露得那般明显,却总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隔三岔五送这送那,温柔小意。 唉~ 容佑棠莫名十分不是滋味,却尽量克制情绪,一本正经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殿下您——” 赵泽雍挑眉不语,迅猛抬手—— “您歇会儿我要去办事了!”容佑棠急忙跳开,明智地打住,转头一溜烟跑出去了。 “哼。” 兔崽子。 赵泽雍笑着摇摇头,看也没看那食盒,径自去后帐小憩。他从来只把表妹当妹妹,若动心,早就有动作了。 ——我一说郭姑娘,他就那么着急! 还扬手,想打人怎的?! 容佑棠一头奔出主帐,在尘土弥漫翻飞中朝北片走,心气不太顺,重重踏步。忽迎面看见卓恺带数名卫兵走来,他忙调整心情,笑着招呼:“恺哥,忙着呢?” 因为七皇子被禁足三月,卓恺难得过上了清静日子。他神采奕奕,也笑着回:“眼下还行,等案犯民夫进来后,估计就有得忙了。” “其实这政策挺好的,”容佑棠由衷赞同:“不用待在监牢熬日子,出来有吃有喝,干活虽没有工钱,但能抵刑期啊,比什么都值!” 卓恺附和道:“那是自然。不过,只有轻案犯才有资格,小偷小摸、小纠纷撕打,朝廷关着他们还得管米粮,不如叫帮忙干活。但重刑犯就不行了,哪怕大赦天下也会略过罪大恶极之徒。” “是啊,放出来还不把咱老百姓吓死!” 卓恺忍俊不禁,笑起来一口整齐白牙,和善真诚,关切问:“你这是往哪儿去?到处乱糟糟的,沙石飞溅,小心些。” “多谢提醒。我要去北瞭望塔,找郭将军。”容佑棠答。 卓恺点点头,低头略思考,轻声问:“容哥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几个随从小兵立刻识趣地退避一边,若无其事作眺望状。 “什么事?恺哥,你先说。” “殿下早前不是说月初募兵吗?为何到现在还没贴出告示?”卓恺无奈表明:“你知道的,阿际他们几个混小子日夜吵着要从军,拗是拗不过来了。” 容佑棠点头,笑道:“磊子也天天打听。此事不算机密,所以我问过殿下了。殿下说:本是定的月初,但陛下横空降下‘轻案犯充民夫’一旨,少不得先忙妥,估计要中下旬才能腾出手忙募兵。” “果然如此。”卓恺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猜到了,只是想问个准信。” “其实我、我的消息也不怎么灵通。恺哥,你们才是殿下的心腹干将呢。”容佑棠忙恳切道。 我不大算是心腹干将,你却是殿下的心仪之人。 卓恺握着刀柄,为人厚道,且口拙,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二人聊了几句,道别各忙各的。 容佑棠被卓恺笑得走起来飞快,吃了满嘴灰尘,黯然伤神,自我劝慰:别胡思乱想!庆王殿下出身第一等显赫,日后定会与世家贵女结为百年之好。 我算什么呢? —— 深夜·周府 “娘,是、是容佑棠,一定是他害、害我,他算、什么东……呕……”周明宏吐了一地,愤恨恼怒,反复告状:“他、他不过是、卖屁眼的兔、兔儿,我、我恨他……”胡言乱语一阵后,周明宏彻底醉昏。 “宏儿、宏儿你没事吧?”杨若芳脂米分未施,万分心疼,斥骂贴身小厮:“好没眼色的东西!叫跟着好生伺候,竟接二连三地出事,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夫人饶命,小的们从不敢离开公子半步,除了不能进国子监——” “站住!”下朝应酬完回家的周仁霖刚好走到二门,一看见喝得烂醉如泥的小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问:“宏儿是不是被国子监清退了?作弊?还构陷同窗?” “他们胡说八道,我儿分明是被奸人所害。”杨若芳丝毫不以为然,讥讽道:“哈,全京城都传遍了,就你这个做父亲的才知道!” “我如何得知?刚补了吏部的缺,能懒怠吗?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宏儿实在不让人省心,三天两头就惹是生非!”周仁霖气冲冲,虽年逾五十,却只略微发福,仍算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然而,即使再英俊完美的长相,看足二十多年,最终也只是臭男人的臭皮囊。 “宏儿怎么了?你整天看他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睛!”杨若芳柳眉倒竖,喝令下人:“愣着干什么呀?没看见醉得难受么?还不赶紧把人扶回房!” 周府的下人很为难,而且一为难就是二十多年。他们夹在家主和主母中间,茫然无措,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慈母多败儿!”周仁霖忍无可忍,斥责冥顽不灵的妻子:“宏儿养成这般骄奢浮躁的性子,你——” “我怎么了我?你天天在外边喝酒玩乐,我辛苦持家,不说功劳,连苦劳也没有了!你既能干,你怎么不管儿子?”杨若芳父亲是猛将平南侯,她盛气凌人惯了,虽心知不应折辱丈夫脸面,动气时却控制不住。 “我怎么没管?”周仁霖也开始高声,压抑激愤道:“每每我稍严厉要求,你就把儿子往娘家送——” “没有我娘家?有你今日?” 此言一出,一片死寂。 杨若芳刚说完就后悔了,悻悻然,很不自在,摸摸发髻,偷看丈夫脸色。 周仁霖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沉默不语,失望透顶,疲惫至极,不再看妻子,抬脚往偏院走。 “爷,您回来了?累不累?” 西川花魁苏盈盈、如今的苏姨娘,忙从偏院的月洞门口迎了出来,浑身散发崇敬依赖光芒,柔媚弯腰垂首,风情万种地请安。 “别出来等,你不适应北地气候,没得冻坏了。”周仁霖心疼嘱咐。 “妾无碍,只想着爷在外头辛苦,怎坐得住?” 二人依偎着,款款走远。 高傲自尊迫使她冷眼旁观,杨若芳几乎没把嘴唇咬破。 她斗不过风月场出身的苏盈盈。 “说!那姓容的是谁?”杨若芳脸庞扭曲,歇斯底里迁怒道:“竟敢害宏儿,我要叫他不得好死!” 第68章 黄昏·容氏布庄 “姐,还没挑好吗?”洪磊慢吞吞扬声问,非常不耐烦,却又得忍耐着,趴在桌上,百无聊赖拿指头戳弄一个白瓷小茶杯。 第82节 洪欣柔声道:“快了,我跟妹妹再看看这几款。” 陈芝雯看得兴起,哪里舍得走?绣娘正拿着匹茜色在其身上比划,大为赞赏:“哎呀呀,陈姑娘肤色白皙润泽,又生得高挑,若用这茜色做一件对襟短衣、配刚才那丁香长儒裙,哎唷,真真没得说了!” “姐姐,好看么?”陈芝雯欢喜雀跃问。 洪欣点头,亲昵捏一下闺中挚友的脸颊,真诚笑着说:“这茜色确实要肤白才压得住,很衬你。” 她们各自带着一个贴身侍女,也叽叽喳喳地凑趣恭维。姑娘们两眼放光,徜徉在各式布料衣款中,爱不释手,流连忘返。 陈芝雯娇羞抿了抿嘴,指着已挑好的月白和碧色说:“姐姐穿那些才更好看呢,活脱脱就是天上的仙女一般,出尘脱俗。” “二位姑娘,请看看这湘色,才刚新出的蚕料,染得均匀细致,垂顺细滑,穿上尤其显得……”几个绣娘笑得合不拢嘴,热情洋溢,又拿出另一种布匹,指着对应的衣款图画,滔滔不绝介绍起来。 洪磊和陈际已枯坐等待一个多时辰,茶喝了好几壶,解手数次,无聊透顶。 “不是吧?”洪磊叹为观止,难以忍受道:“一个颜色至少要看一刻钟,她们已看了十几款,究竟还要挑多久?难道要把全部布料过一遍吗?!” 陈际聚精会神剥榛子吃,唏嘘摇头:“是这样的了。女人逛起胭脂水米分或衣料首饰铺子来,那体力、那精力、那兴奋劲儿……啧啧啧!我等甘拜下风。” “唉~”洪磊整个人趴在桌上,有气无力说:“佑子散学后就不见人影,这个时辰还没回家。” “容哥儿很上进,咱们年纪差不多,可他经历见识多多了。”陈际感慨道:“他家经商,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待人接物没得说,早早考了个秀才功名,后来又得庆王殿下青眼,如今虽是在北营管伙房,可他毕竟进去了、是正儿八经的办差。前途不可限量啊。” 洪磊与有荣焉地笑,口不对心嘟囔:“佑子那个臭小子!我也要进北营,今后就算不读书了,我俩也还待在一个地方。” “假如我的出身像容哥儿,自问做不到他努力的程度,这辈子多半就守着家里布庄到老死了。”陈际直言,笑着摇头,剥完榛子剥瓜子,也是无聊得很,时不时还得敷衍妹妹几句“好看啊”、“都好看”、“左边的吧”。 这时,管事江柏春风满面,从通往容宅的后门小跑出来,殷勤恭敬道:“二位公子,我们少爷回来啦!刚到家,说是请二位稍候,他马上过来。” “总算回来了!”洪磊一指头把茶杯弹得滴溜溜转,豁然起身,忍无可忍道:“我去后面找他,我姐和陈妹妹还没挑好,你们看着点儿。” 江柏点头哈腰,郑重道:“这是自然,绣娘们会照顾姑娘的,伙计都在,您尽管放心。” 陈际也忙不迭拍拍手上的坚果屑,吆喝道:“妹子、欣妹妹,你们待在这慢慢看啊,我和磊子找容哥儿有点儿事。” “姐,我去找佑子,很快回来。”洪磊已迫不及待朝后门跑,他急着打听北营募兵的消息,这几日紧张忐忑得寝食难安。 “哦,知道了,你去吧。”陈芝雯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帕,她全心全意和绣娘讨论春游踏青的衣裙搭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衣着打扮上一万个心。 洪欣却追出几步,轻声嘱咐:“磊子,慢些跑,做客别失了礼数。” “知道知道!”洪磊一溜烟跑远。 陈际紧随其后,他表哥卓恺虽也在北营,却刚进不久,且卓家倒了大霉:大表哥卓恪得罪长公主,杖责后遣返原籍,不得入仕;本是大内禁卫的二表哥被淫棍七皇子纠缠,杖责革职,好不容易谋进北营,前段日子却又因为七皇子出了意外……最终导致姨父主动辞去禁卫副统领一职,告老回家。 所以,陈际及其朋友们自然不敢走卓家路子,免得给对方添麻烦,卓家已够难的了。 可他们刚没跑几步,已迎面撞上匆匆出来的容佑棠—— “佑子!”洪磊迫不及待,劈头问:“募兵有消息了没?” “定了,本月十五会张贴告示。”容佑棠先回答。 “哈哈哈太好了终于要开始了!”洪磊乐得一蹦三尺高,激动非常。 容佑棠惊喜道:“陈哥,你们怎么来我家了?稀客啊!江管事真是太不像话了,怎能让贵客走这个门呢?来来来,快请进去坐下喝茶。” “你家管事请走正门的,是我和磊子懒得绕路。”陈际爽朗道:“咱出去喝茶吧,舍妹与磊子的姐姐在外面看衣料。” 容佑棠心领神会,转而朝铺子方向伸手引请:“那请,铺子里间有茶室。” 三人有说有笑,亲亲热热并排挨着走,但刚踏进布庄后门门槛时,忽听见前面传来女人的惊慌尖声呼喊:“干什么的?” “你们是谁?” “啊——姑娘,快躲开!” “后退,姑娘们别怕!”江柏怒喝:“住手!东子大昭,随我抄家伙上!” “哥!哥!”陈芝雯哭喊。 洪欣也急唤:“磊子?磊子?” 期间混杂一阵陌生男人的骂骂咧咧和布庄伙计的勇敢对抗声。 出什么事了? 容佑棠三人无暇细想,拔足狂奔,疾冲出去救援,定睛一看:天擦黑,这时辰街上人少。十来个面生男人正拿着棍棒,胡乱打砸踩踏崭新的布匹成衣、皮料被褥等物,甚至随身携带墨汁,四处泼洒,狂妄肆意!江柏率领众伙计拿起板凳茶盘等物奋勇对抗,绣娘们惊恐呼救,护着四个姑娘退避角落—— “你们去我家避避!”容佑棠当机立断,赶紧先把瑟瑟发抖的女人们往后面容宅推、护送进后门,嘱咐道:“落锁上闩,我不叫门别打开!”随后转身回援。 “住手!”陈际大喝:“你们什么人?竟敢这样无法无天!”他随手抄起绣娘裁衣用的木尺,清脆响亮“啪”地扇得其中一人肿起半边脸,痛叫捂脸。 “居然打女人,简直畜生!”洪磊暴怒,赤手空拳,硬生生打出一条路,准确揪出刚才对着女人泼墨推搡的混混,举拳便狠揍,将其撂倒在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抱头挨打,哭爹喊娘地求饶。 容佑棠二话不说,熟门熟路从柜台后翻出许多棍棒,快速分发给众人,他也举着趁手短棒,冲进混战圈,不声不响便挥打!气得说不出话:去你们的!这铺子是老子多年的心血,你们竟敢这样打砸毁坏?! “别怕,上!”江柏年纪大,喘吁吁挥棒,总算有了武器。他们刚才措手不及,且吃亏在人少、又紧着保护女人们,所以才乱了一阵。 双方对阵,只混战片刻,收钱办事的混混们毕竟心虚,很快不支溃败,四散奔逃,但被当场抓住了三个。 容佑棠胃伤初愈,气得隐隐不适,拿木棒指着俘虏,喝问:“说!为什么打砸我家铺子?” 那人蜷缩抱头,不敢动弹,求饶哭道:“好汉饶命啊!我只是听命行事,为着挣几个大钱活命,不是故意的——” 洪磊飞踢一脚:“你最好痛快点儿招,老子最不耐烦听废话。说!你奉了谁的命令?” 容佑棠心疼得无以复加,简直在滴血!他细细扫视地上乱七八糟的布匹,以及四处被泼洒的墨点子——损失巨大,巨大呀! 渐渐的,来了不少相熟的掌故伙计打听情况,关心问是否需要帮忙报官——他们刚才没出现,因为混战时观望自保,是人的本能。 容佑棠打起精神,强挤出笑脸,避重就轻解释:“被混子讹诈,起了冲突。”一一送走认识的同行们。 经众人联手审讯后,几个混子终于扛不住了,战战兢兢哭丧着脸,先供出恰好被抓住的小头目“王哥”,而后小头目又供出罪魁祸首——郑保。 “又是郑保?”容佑棠气极反笑,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好,很好。看来他是不准备放过我了。” “躲躲藏藏,下作卑鄙!”洪磊愤慨道:“佑子,报官吧?给那王八蛋再加个罪名!” 容佑棠摇头,面色凝重:“多半没用。那人敢这样狂妄,有恃无恐,显然不是一般人,寻常衙门奈何不了他。” “少爷,难道就这样算了?”江柏带领伙计们收拾一地狼藉,痛心至极:“初步估计,至少损失上千两银子!沾了墨汁,料子就算废了,只能贱卖搭售,这些都是刚进的好料啊!”江柏清点顺滑蚕丝,手都哆嗦。 陈际踢踢三个俘虏:“这些人送官吧,护城司一审,就能抓住那些逃走的,通通滚到北营干活去!免得四处流窜,祸害无辜。” “好。”容佑棠也有此意,他招呼伙计,拿绳子把俘虏们捆好,由江柏领头说明情况,扭送衙门。 安排妥当后,容佑棠带人朝家走,极度歉疚: “陈哥、磊子,对不住,你们好心来帮衬我家布庄,令姊妹却饱受惊吓,也不知伤着了没有,我真真无地自容——” 洪磊一巴掌拍中兄弟后背,豪迈道:“歹人作乱罢了,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无地自容?” “你家伙计和绣娘尽心尽力护卫,她们应该只是吓着了,没事的。”陈际也宽慰。 容佑棠郑重承诺:“请放心,我一定管好相关知情人的嘴,定不会影响女眷清誉。” “信你!”洪磊勾着容佑棠的脖子,大摇大摆走,毫不在意道:“刚才不算什么,我姐才没那么胆小呢。” 一行人踏进容宅,容开济和管家不在,他们去拜访世交严永新了,严家留饭,暂未归。 老张夫妇二人周到细心地待客,最大程度安抚了受惊女眷。 “少爷?”老张头匆匆忙忙应门,谨慎核查来人。 “张伯,是我。”容佑棠答。 老张头这才敢开门,恭敬把客人们迎进去,担忧询问:“少爷,铺子没事了吧?我想去帮忙的,可又不放心家里。” “已经没事了。”容佑棠肯定道:“你做得很好!那几位顾客呢?她们本是来挑选面料的,谁知却受了惊吓。” “在客房,我婆娘和绣娘们一起,正安慰着呢。”老张头答。 他们走进客厅,容佑棠亲自奉茶致歉,而后,陈际和洪磊去客房接人。 陈芝雯无事,坐下喝杯茶也就定神了;洪欣却因是姐姐,混乱时挡在前面,脸上身上被泼了些许墨点子。但没有女眷受伤。 算是有惊无险。 闺阁女子不宜在外男家中久留,陈、洪二人匆匆告辞,容佑棠不放心,叫上几个伙计、分成两队,护送对方回家。 华灯初上,京城闹市繁华,两家人住得近,在街口分别。 “唉哟哎,洪哥还用着你小子保护?待会儿还得送你回家,送来送去,没完没了。”洪磊和容佑棠牵马步行,车夫赶着马车,慢慢前进。 “我家来了三个人呢,要你送?!”容佑棠笑骂,谨慎道:“你们在容氏布庄遭遇意外,我不仅过意不去,还很不放心,天黑,人多手杂,我送一送,总没错的。” 洪磊关切道:“你该担心的是自己,那‘郑保’未必就此罢休。” “多谢提醒,我会让家里人留心的。” “对方两次下手,我看像是把你当拦路的绊脚石、急于踢开的模样。”洪磊搭着朋友肩膀,凑近了,耿直问:“别是你在北营结下的仇敌吧?挡了谁的路?” “对方在暗,暂时难以确定。”容佑棠洒脱豁达道:“不过,我自认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并非罪大恶极之徒。若想上进,总免不了得罪人,不可避免,就是寺庙里清心寡欲的和尚,也分讲经的、扫地的、敲钟的几等。各凭本事。” 洪磊无言地点头赞同。 送到洪府门口后,容佑棠免不了再度致歉。 “皆因歹人无法无天,与公子何干?”洪欣裹着缎面披风,头戴风帽,站在弟弟身后,娉娉婷婷,说话柔声细气,温婉动人,反倒催促:“快请回吧,贵府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若不嫌弃,叫上磊子帮忙,舍弟虽急躁鲁莽,但待朋友是极热心的。” 洪父战死,家中孤儿寡母,洪磊就是顶门立户的男丁。 容佑棠忙婉拒:“多谢好意。不过我家伙计挺多,他们就住在铺子二楼,人手是足够的。” 洪欣欲言又止,手扶着侍女,微觉脸热,捏紧丝帕,气氛奇异地沉默瞬间。 三月的夜风吹拂,清冷飒爽,并不刺骨凛冽。容佑棠发带衣袍翻飞,身姿笔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言语大方得体,风度翩翩。 名副其实的芝兰玉树。 脸被帽帘挡着,洪欣才敢鼓起勇气,正眼慌慌看几下,嘴角不自知地噙着一抹笑。 “那行,你们快回家吧!”洪磊大嗓门嘱咐:“需要的时候,尽管打发人来找,我几个舅舅都住这附近,我表兄弟你也见过的,都仗义得很。” 容佑棠感激道:“有需要一定来找!” 洪陈两家,加上他们的表兄弟、以及表兄弟的朋友们,能组成一支有模有样实力惊人的剽悍战队! —— 次日清晨·周仁霖府 “哎呀、哎哟……呕……”酩酊大醉昏睡两天两夜的周明宏头痛欲裂地醒来,备受宿醉折磨,恶心晕眩,吐出的已是绿色胆汁,难受至极,好几个侍女围着伺候。 杨若芳闻讯急赶来,进门站稳,定睛便骂:“一群废物!硬挺着怎么行?还不赶紧请大夫来?叫开点儿解酒养胃的药。” 第83节 “是。”小厮领命,丝毫不敢耽搁,飞奔出去请大夫。 “宏儿,你没事吧?”杨若芳接过热帕子,为满头虚汗的儿子擦脸,心疼劝道:“伤势未愈之前,别再喝酒了,啊。无论什么事,你先回家告诉娘,实在不行,还有你外祖父呢,千万别拿自个儿的身体出气。” 周明宏头晕目眩,坐立躺都不对,半死不活,靠着枕头斜倚,绝望道:“完了,娘,我完了,国子监不要我了。” “尽胡说。”杨若芳不以为意嗔道:“娘已为你解决了。在家歇几个月,养好伤再进国子监,仍从癸让堂读起——” “不!我不!”周明宏激烈反对,他两天没进食,说话都没力气,痛苦忿忿道:“倘若进去从癸让堂读起,岂不坐实了我考核作弊?那么多人作弊,为什么只罚我?我不服!” “放心,国子监那群迂腐守旧的老东西,不敢驳你外祖父面子,早收下荐书安排了。”杨若芳接过侍女端来的温热小米粥,挥退所有下人,哄道:“来,先吃点儿,别饿坏了身子。” “不吃。”周明宏扭头闪避,满心苦闷,怨恨道:“姓容的就在癸让堂,卖屁眼的恶心男宠,我才不要和他共处一室,迟早弄死他!” 杨若芳安慰道:“娘已帮你出过气了,砸了容家的破布庄。” “还是娘疼我!”周明宏这才露出一丝解恨笑意,追问:“那打他了没有?” “这个……没有。”杨若芳承诺道:“但迟早会收拾得他服服帖帖。商贾末流,还是个小太监,也值得你气?怪不得你爹总说你没出息——” 哐啷一声,粥碗被周明宏挥手打翻。 “对!我没出息,你们都嫌弃讨厌,索性饿死了事,免得你们看见心烦!”周明宏愤怒躺下,翻身向里,拉高被子蒙住脑袋,任凭母亲哄了千百句也不吭声。 杨若芳无奈,只能好声好气赔礼道歉,又再三许诺:“宏儿,你快起来吃点儿东西吧,娘一定会帮你除掉那小太监!” —— 庆王府·书房 “为何不及时告知?昨晚发生的,你今夜才说,足够凶手逃出几百里地了!”赵泽雍难得动怒,重重拍桌。 “呯”一声,把容佑棠震得后退半步,第一次见到庆王对自己这般震怒,他惊诧又忐忑……还有些生气。 “衙门审讯后已抓住十个,只有一个逃了。”容佑棠努力辩解。 “只逃一个?你还希望逃走几个?”赵泽雍本就不怒而威,如今真怒,更是气势逼人,威严不可忤逆。 容佑棠有些发懵,讷讷道:“我当然希望全部都捉拿归案啊。”顿了顿,他有些得意地告知:“当时刚好陈哥和磊子在场,我们联手,抄起棍棒,把歹徒全制服了,还抓住三个俘虏!” 赵泽雍端坐,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搁在桌面,脸紧绷,面沉如水,点点头,相当不悦:“所以,你又打架了?本王上回怎么嘱咐的?” 看见打架斗殴躲远些,文弱书生,你只会挨打…… 容佑棠昂首挺胸,振振有词道:“可他们砸毁我的铺子、恐吓我的客人,所有男人都上了,我怎能退缩?管事伙计们也都不会武,打架拼的是血性狠劲,而且我们赢了的。” “你还错出道理来了?”赵泽雍喝问,虎目炯炯有神。 容佑棠理直气壮:“殿下请冷静些,我保卫家产,何错之有?” “早就想说了,你家的布庄,关闭方为上策。” 容佑棠吓一大跳,强烈反对:“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布庄是他多年辛苦打拼的成果,爱如珍宝,想经营一辈子的。 赵泽雍尽量耐着性子,解释道:“之前以为郑保是你生意场上的仇敌,遂派人往市井查,却一无所获,如今看来,调查方向错了。郑保显然不是市井混子,他要么是江湖老手、要么是为深宅大户效力的暗属。你近期整治周家两次,故本王正转向全力调查周明宏,估计很快会有收获。”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容佑棠坦言,因为眼红他得了庆王提携的人也多。 “你家布庄——”赵泽雍刚开了个头。 容佑棠坚决摇头:“不能关!我绝不会同意!” “那是你暴露在外的软肋。对手在暗你在明,打砸还算小事,若嫁祸呢?若纵火呢?若收买伙计暗害呢?多大的变数,多么危险!”赵泽雍眉头紧皱,尽量按捺情绪,缓了缓,折中提议:“你若实在喜欢经商,王府名下有几个钱庄当铺,你——” “多谢殿下美意,但我有自己的。”容佑棠忙婉拒,他难以接受,连声反对:“总之,布庄绝不能关!” 半晌 “呯”一下,庆王怒而再度拍桌。 容佑棠毫不退缩,目光坚毅。 剑拔弩张,两人都很生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剧烈地争执。 “过来!”赵泽雍命令。 容佑棠察觉到危险,屏息凝神,一声不吭,立刻转身,拔腿就要离开,以为这次也能跑掉—— “啊!” 第69章 论体格与爆发力,书生怎么胜得过武将? ——之前本王有心相让,才不阻拦你离开! 赵泽雍眼疾手快,只一个箭步,就单手把人搂了回来,好气又好笑,沉声问:“话还没说清楚,你跑什么?” 容佑棠没能顺利跑走,很有些气恼,整个人后背贴紧庆王胸膛,当胸横着一条强壮结实手臂,极力挣脱:“放手,快松开!” “还跑不跑了?”赵泽雍威严问,轻而易举将人制服,甚至还能腾出手顺便把对方凌乱的发带顺了顺,摆正。 “……”容佑棠挣扎半晌,无果,权衡之后,识时务地表示:“好,那咱们再谈谈。”然后他等着庆王松手—— 但身后的人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殿下?”容佑棠闷闷地提醒,稍微冷静了些。 “你先考虑考虑。”赵泽雍嘱咐道,顿了顿,他低声说:“本王有些急了。” 你也知道?! 容佑棠心气略为平顺,没再揪住不放,彬彬有礼提议:“不如、咱们一起考虑考虑?” “好。” 静静拥抱,各自沉思。 赵泽雍缓缓帮对方捋顺头发,一丝一缕,干净亮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当容佑棠低头思考时,弯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赵泽雍伸出拇指抚摸摩挲其后颈,指腹粗糙布满硬茧,激得怀里的人微颤,缩了缩脖子,本能地往前闪避。 “痒。”容佑棠嘀咕。 赵泽雍点头,体贴地加大力道揉搓,而后低头,轻轻印下一吻—— “!”后颈皮肤异常敏感,容佑棠猛一个激灵,又使劲挣了挣,好声好气地商量:“殿下,可以松开了吧?我不跑。” 赵泽雍没好气哼一声,佯怒道:“一言不合就撒腿跑,像什么话?”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真想跑来着。”容佑棠心虚解释,底气严重不足。彼此贴得太紧,他几次扭头,却总看不见对方的脸,莫名有些紧张。 “是吗?” “殿下——啊!”容佑棠后颈忽然被啃咬,又刺痛又酥麻,脱口惊叫,急忙忍住,提心吊胆,生怕引来外面侍卫的注意:万一他们以为有刺客来袭,带刀破门而入……不过他很快就无法分神思考更多了。 略带惩罚性质,赵泽雍一路从后颈吻至耳垂,含住,不轻不重咬一口。 “啊~”容佑棠呼吸心跳全乱了,他最受不住这个,浑身哆嗦,拼命扭头闪躲,脱口求饶:“殿下,我错了!” “我、唔……” 赵泽雍置若罔闻,用力把人翻过来,正面抱着,重重吻下去,毫不留情攻入,唇舌交缠,碾压啃咬,直到对方愤怒瞪人时,才徐徐退出,彼此唇瓣轻柔摩挲,阵阵悸动,交换气息,异常亲昵。 容佑棠双目圆睁,心却很软,用力一推,板着脸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您是大名鼎鼎的庆王殿下,别恃强凌弱欺负书生。” “这还不算欺负。”赵泽雍也虎着脸,但眼底满是笑意,佯怒道:“顶多算小惩大诫,若再有下次……你仔细想想!” “哼。” 赵泽雍挑眉问:“考虑得如何?” “我没法呼吸了。”容佑棠顾左右而言他,徒劳掰扯对方手臂。 “这样呢?”赵泽雍点点头,终于松手,把人按坐下,四目相对,又问:“关于容氏布庄,你考虑得如何?” 容佑棠先不答话,仔细打量对方神情,避重就轻,一本正经提醒:“咱们一起考虑的,要不您先说?” “关!”赵泽雍简明扼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关!容佑棠心里用力说。但他已恢复冷静镇定,略思考瞬息,起身,改变策略,恭谨请道:“殿下,您先坐,来,喝茶。” 赵泽雍依言落座,接过茶盏,尽量平心静气,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听我说啊,”容佑棠万分恳切道:“容氏布庄,在您眼里可能就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 赵泽雍不认可地皱眉,作势要放下茶杯。 容佑棠立即改口,斩钉截铁道:“我的意思是:容氏布庄跟实力雄厚的庆王府相比,它的确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铺子!” 赵泽雍慢慢喝茶,严肃听。 “但,它对我家而言,却是安身立命的谋生之本。”容佑棠郑重其事,细细解释:“白手起家,个中艰难曲折可想而知。只是有一点:昨夜发生的意外,布庄并非初次遭遇。东大街布庄实在太多了,竞争激烈,刚冒出头的时候,总有同行寻衅滋事,伙计不够,我甚至雇了混子帮忙。昨晚击退歹徒的那些棍棒,就是从前雇佣的混子扔下的。” 赵泽雍挑眉,想笑,又绷紧脸忍住,摇摇头:“胡闹。” “我也不想的,完全是被逼得急中生智。”容佑棠无奈笑笑,神采飞扬,眉眼间俱是对拼搏时期的怀缅,唏嘘道:“家父在宫里熬了半辈子,出宫时小有积蓄,当年多亏严叔公居中指引,才得以从其告老还乡的同僚手中买下住宅,本可以衣食无忧下半生——可惜他收养了我。” 容佑棠愧疚非常,叹息:“我那时身体很不好,大病数月,花光爹大半积蓄,非亲非故,只凭缘分,他就掏心掏肺地把我当亲儿子养。病好后,他四处奔走请先生,督促我读书上进……但家中逐渐败落,原有一个小厮的,因囊中羞涩,只能辞退。” “你当时定然十分自责。”赵泽雍确信地指出,慢慢能理解对方对布庄的重视。 容佑棠点头,感慨道:“我喜欢读书,也立志读它个出人头地,可家里快没米下锅了,长辈悄悄地日夜忧愁,叫我如何静心看书?总得先解决眼前困境。于是才有的经商念头,费好大功夫说服家父,因为他特别担心影响读书入仕。” “既困窘,哪儿来的银子开业?”赵泽雍温和问,很愿意并且注重了解对方的过去,任统帅多年,他习惯事事“知己知彼”,全面掌握。最初虽已派人查过底细,但暗属的情报毕竟不是传记,对发家史只寥寥数语带过而已。 容佑棠哈哈一笑,愉快道:“最初连铺面也没有,现在的布庄是几次扩大翻修的。我那时对经商一窍不通,家父也不懂,只好上街晃悠,观察半月,最后误打误撞进了布业行当:出城深入郊县,去偏远山区收皮子,回家清理后,堆在板车里,走街串巷,挨门挨户叫卖——” “别说了。”赵泽雍低声打断,听得极不是滋味,他放下茶杯,拉起对方的手,放在掌心细细翻看,难以置信且无法想象:这个人、这双手,去山乡收货?硝制皮子?推板车?走街串巷叫卖? 赵泽雍心酸且涩,低声道:“怎么就没早些认识你?”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收获,再苦也值得。我很感激,至少老天爷没叫白吃苦,从卖出第一批货起,家里就不再只出不进了,咬牙坚持一年,我在东大街租下小小门脸,才终于挂上‘容氏布庄’的招牌。”容佑棠虔诚又感恩,回忆起来,苦难凄惨俱已淡去,只留年少时的热血快意。他笑着表示:“咱们不可能更早认识的,早些时候没钱。您知道第一次遇见时我在做什么吗?” 赵泽雍莞尔,没说话,心想:永生难忘。你那天坐着大红花轿,身穿喜袍,被本王骑马撞开了轿门。 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那时我急着为家父完成‘骨肉还家’大事。”小容掌柜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印象深刻道:“将近使了五百两银,我爹开柜子给钱的时候心疼得什么似的。” 赵泽雍诧异:“难道不是你管钱?” 小容掌柜乐道:“我管铺子,我爹管银子。他手头宽裕、家计无忧,我才能安心读书。” 第84节 “昨晚布庄损失多少?”赵泽雍忽然问。 容佑棠了然,笑着说:“尚能承受。” 他要强,也确实有本事养家,直接赠金银只会被拒绝。 赵泽雍左思右想,只能怒道:“待揪出‘郑保’及幕后之人,定要叫他们赔偿。” “哈哈哈~”容佑棠大乐,打趣道:“好啊,到时我就说布庄损失上万,叫他们赔十倍八倍,让他们倾家荡产!” “好。” 二人对视一笑,彻底和好,将刚才的争执抛之脑后。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退缩并不能使对方收手。遇难则退,必输无疑。”容佑棠正色道:“假如关了布庄,我将会暴露更大的软肋:我家。” “丢车保帅?” 容佑棠点头:“对。我家好在铺面宅子相连,伙计都是精挑细选招募的,目前尚未发现有异心者,就算有,清退就是,可一旦关闭布庄,家里就孤军奋战了,更不妥。现已嘱咐家下人严阵以待,直到擒获幕后主使,彻底消除危机。” 赵泽雍赞赏颔首,低声道:“本王误会了。之前是担心你鲁莽冲动,争一时之气。” “怎么可能?家里大事都由我拿主意,断不敢疏忽大意。”容佑棠全无保留,细细说明:“铺面去年买下了,不用交租,坚持开门经营,顶多亏损数月。对方一击不中,只要不死心,肯定还会出手,做得多、才暴露得多,引蛇出洞。” 赵泽雍沉吟良久,一直握着对方的手,十指交缠,好半晌,才严肃问:“倘若本王决意关了铺门,你会如何?” “您说呢?”容佑棠目光坚毅,一眨不眨。 赵泽雍会意地点头,妥协道:“暂依你的。但记着:限期一月,若再抓不到‘郑保’、再出现意外,就必须关闭!”而后你全家搬进庆王府避险,省得日夜两头跑。 “这……好吧。”容佑棠明智地妥协,心想:先对付过去,到时再想办法。 赵泽雍一看就明白容小滑头的打算,却并不揭穿,心想:本王已有言在先,到时直接关了! 谈话总算达成还算一致的解决办法。 容佑棠心情不错,第一次反握住庆王骨节分明的手,低头细看,摸摸硬茧,说:“我手上从前也有这个,不过后来专心读书,不知不觉消失了,估计进山收几趟货又能有。” 赵泽雍强硬下令:“今后再不能有,禁止进山。否则关了你的铺子。” “……”容佑棠欲言又止,哭笑不得,心想:怎么总拿布庄威胁我?! —— 过后几日,庆王府以“顾全大局、尽忠职守”的名义,给曾援救长公主以及北营方家村方彦闹事中立功的一批下属褒奖,管家直接派人把东西送到容宅。容佑棠回去时,家人无不欣慰欢喜,容开济甚至已把精心准备的三月节礼送到王府。 “当初请慧空大师赐名,大师睿智洞察,赐‘佑’,如今看来,真真佛祖保佑啊!”容开济喜不自胜,郑重其事嘱咐:“故要坚持添香油钱点长明灯,佛祖慈悲,不拘择日,只要虔心,有空便可去烧香,祈求佛祖显灵,尽早抓获害你的歹人,以保一世平安。记住了吗?” 容佑棠只得点头:“记住了。” 又几日,容佑棠从北营回家路过时,看见自家布庄斜对面新开一家当铺,不免好奇多看几眼,谁知那掌柜瞧见了,竟熟稔地微笑颔首,甚至还急忙迎出来,力邀容佑棠进去喝茶,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客套好半晌才得以脱身离开! 更有甚者,次日在庆王府路遇管家时,对方悄悄告知:殿下吩咐的,不拘什么,尽快开个铺子与容氏布庄作伴,‘恒源典’如何?马通任掌柜可还妥当?” 作伴?! 措手不及,容佑棠当场愣住,茫茫然,讷讷称赞:“恒源典挺好的,怪道马掌柜那般热情邀请我喝茶。” 庆王殿下实在是、实在是…… 容佑棠脚底发飘,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凝聚成一疑问: 我究竟何德何能? 正当他沉思慨叹、慢腾腾行至王府中庭花园时,头顶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谁?”容佑棠本能地捂头,停下脚步四处看。 “哈哈哈,快看他那呆样!”赵宜琳从假山垒高的望月亭探出半身,指间捏着栗子,仍一身火红宫装,明艳过人,凌厉傲气,如同众星捧月般,身边除了奶娘宫女外,还有定北侯府的郭蕙心,众人无不附和长公主,各式笑声揉杂,堪称聒噪。 得,今儿出门没看皇历,又撞见女煞星了。容佑棠大呼倒霉。 “喂,赶紧上来!”赵宜琳命令,随即率众消失在望月亭栏杆处。 “遵命。”容佑棠叹息,脚步沉重,不情不愿拾级而上,上去后,并不入亭,只站在阶前。 赵宜琳居中而坐,石桌琳琅满目摆满点心茶果,她托腮,开口之前难得思考片刻,悠悠道:“三月了,天暖了。” 这不废话么! 容佑棠屏息凝神,静待长公主原形毕露。 果然 赵宜琳下一句便是:“如此好天气,正适合春游踏青赏花。听说南城有条花溪,九转曲折,沿途美不胜收,百花争妍斗艳,年年三月十六都隆重祭花神。你可知道?” 容佑棠问:“公主所说的可是南城兰溪?” 赵宜琳立刻不高兴了:“难不成还有第二条花溪?兰即是花,叫兰溪花溪不都一样?” “公主所言甚是。”容佑棠随口敷衍,大约猜出对方意图,谨慎道:“听说兰溪在南城城郊,草民未曾去过。” “当真?”赵宜琳缓缓抬高下巴。 “千真万确。”容佑棠坦言。 “孤陋寡闻,百无一用是书生!”赵宜琳气恼,抬手又掷一颗栗子,容佑棠下意识侧头避开。 “你敢躲?!”赵宜琳更怒,立即抓起一把栗子,不管不顾,扬手就要劈头盖脸砸去—— “住手。”温润清冷的声音在亭下响起,容佑棠忙低头看:今日和暖,瑞王也难得出来散步,宽袍广袖,清贵淡泊,九皇子同行。 “别打!”赵泽安也阻止,他蹬蹬蹬跑上望月亭,内侍们紧随其后、小心托扶。 容佑棠忙伸手接应一把,按规矩行礼,郭蕙心亦随后见礼。 “大姐姐,我哥定下的规矩:府内有事找管家,严禁谩骂斗殴。”赵泽安认真提醒,他头戴帽子,左侧脖颈一块皮肤淡红,像是胎记,并不难看。 “谁打了?不过逗逗而已,看他那呆样,怪好玩的。”赵宜琳撇撇嘴,把满手栗子随意丢在桌上,伸手,宫女早备了热帕子等着,轻柔快速擦干净,赵宜琳侧身探头,娇俏对兄长说:“哥,你也出来逛呀,怎么不叫上我?” “你不是和郭姑娘去暖房赏花了吗?”瑞王慢条斯理问。 “看来看去就那么些,无趣得很——”赵宜琳嘟嘴抱怨,正要顺势央求去南城游赏花溪时,瑞王却瞬间皱眉,严肃斥责:“慎言!那花房是已故淑妃娘娘的遗物,三哥和九弟大方,才允许外人进去观赏,如今当着九弟的面,你还不道歉?” 赵宜琳也知失言,她对已故淑妃印象尚可,是以并不推卸,起身将赵泽安按坐下,把果盘往幺弟面前堆,好声好气道:“姐姐失言了,并无不敬之意,九弟莫怪。” “这次算了,下不为例,我哥听到肯定要生气的。”赵泽安堪称在“谆谆教导”皇姐。 “我不是故意的嘛。”赵宜琳悻悻然,哄弟弟:“来,这个可以吃吗?姐姐给你剥开。” “公主,御医嘱咐九殿下得再忌口一阵子。”随行内侍忙提醒。 赵泽安扫视满桌点心坚果,扭头眺望风景,惋惜道:“姐姐吃吧,我忌咸香酥脆。” 这时,瑞王才终于慢慢走了上来,众人忙又行礼。容佑棠叫苦不迭,他本是来找庆王的,如今却被绊住脚,不免显露焦急神色。 “你来办事的?”瑞王看着容佑棠问。 容佑棠如蒙大赦,忙点头称是。 “去吧,代本王向三哥问好。”瑞王淡笑着吩咐。 “哥,我还想问他南城花溪——”赵宜琳刚开了个头,就被兄长看得闭嘴,委屈撕扯手帕。 容佑棠迅速告退离开,头也不回,一头奔进庆王书房。 “跑得这么急,后头有人追赶你?”郭达语调平平问,书房里就他和庆王两人。 长公主还没能放下你啊郭公子! “没有。”容佑棠干笑,不置可否,先恭谨转达瑞王问候。 “四弟在逛园子?”赵泽雍欣慰颔首:“天暖了,不应整日闷在屋里,多走几步透透气,对身体大有好处。” 郭达随口道:“望月亭?那你岂不是碰见我妹妹?” “是。您也看见了啊?”容佑棠也随口回。 “她们还叫我上去呢,我才不去!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吵得头疼。”郭达毫不留情地鄙视,末了还问:“你说是吧?” “呃,我没多待,上去一会儿就走了。”容佑棠含糊答道。 郭达今日明显心情不好,焦躁,他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把椅子弄来弄去,嘟囔道:“这椅子四条腿不一样长吧?坐着摇摇晃晃,真想拆了!” 容佑棠疑惑看着一反常态的郭达,纳闷以眼神询问庆王:郭公子这是怎么了? “椅子没问题。”赵泽雍无奈道,他温言宽慰:“你已尽力为单家姑娘奔走,可惜重病入骨,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斯人已逝,子琰,节哀,想开些吧。” 单姑娘病逝了?! 容佑棠大吃一惊,脱口问:“什么时候的事?”前阵子还听你炫耀和佳人出游啊! 郭达颓然跌坐,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沉痛道:“她上月中便染了风寒,初时大意,后又被庸医乱用虎狼药,病势愈重。” 顿了顿,郭达忍无可忍,愤怒道:“单家糊涂!今冬甚冷,老祖宗年事已高,故打算天暖些再入宫请旨赐婚,可单家却误以为我郭家嫌弃姑娘体弱多病,有意藏着掖着,直到捂不住了才求助,可有什么用呢?已病入膏肓了!好好的姑娘,就那么没了!”郭达哽咽,眼眶发红,抬手盖住眼睛。他和单悠见过几面、还一同逛过庙会,两情相悦,只等赐旨完婚……可惜天妒红颜。 容佑棠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干巴巴的安慰话,只默默给倒了杯热茶,递到郭达手边。 赵泽雍也无言,耐心陪伴一侧。 好半晌 郭达才用力吸吸鼻子,胡乱抬袖按眼睛,自责道:“都怪我太相信她爹娘了,以为这半月她真在绣嫁妆,还傻乐。” “寿数天定,无可奈何。”赵泽雍只能这样宽慰。 又半晌,郭达苦笑:“可见,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表哥,老祖宗有意撮合你和蕙心,我劝不住,怎么办?” 晴天霹雳般,容佑棠双目圆睁,直直望向庆王。 第70章 庆王殿下与郭姑娘?! 容佑棠呆如木鸡,连呼吸都忘了,思绪混乱不堪: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我却是沾满铜臭的庸俗商人,而且还隐瞒了真实身份。 震惊、愤怒、忐忑、无奈、黯然……瞬间无数情绪汹涌翻滚,把容佑棠彻底淹没,让他丧失反应能力,眼睛睁得不能更大,怔愣看着庆王。 赵泽雍在表弟提醒完就立刻看容佑棠,他迅速过去,将人按坐下,沉稳道:“慌什么?天塌了?” “没塌。我有什么好慌的?”容佑棠笑得十分难看,强挤出一句好话:“在此先恭贺殿下了,到时定要讨一杯喜酒喝。” 第85节 “别胡说。”赵泽雍正色严肃道:“本王从来只当表妹是宜琳一般的妹妹,绝无男女之情。外祖母睿智通达、深明大义,定会理解的,无需担心。” 可她毕竟是您的外祖母,大功臣英烈老定北侯的遗孀、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皇室都待其礼遇有加,年年过寿,宫里赐下的寿礼一车车的,上至陛下、皇后,下至众皇亲国戚,就没有不捧场的。 容佑棠想得非常清楚,理智得整个人发冷。 沉浸在心上人猝然病故悲痛中的郭达这时才回神,他下巴遍布青黑胡茬,一贯洒脱不羁、开朗爱说笑,此时却颓丧萎顿,哑声歉意道:“容哥儿,吓着你了?” 容佑棠直挺挺端坐,双手贴着膝盖,捏紧袍子,摇头说:“没有。郭公子请节哀,保重身体。” 郭达惨然一笑,神情恍惚道:“节哀不节哀的,人都回不来了。上月逛庙会时,我给她买了一挂好多葫芦串成的玉风铃,她回赠亲手做的剑穗……昨晚单家突然来人,我翻墙进庆王府求援,表哥又连夜打搅瑞王殿下,请照顾他的御医帮忙,但我和御医还没赶到单家,她就去了。” 佛曰,人生有八苦,前四便是:生、老、病、死。 容佑棠肃穆凝重,默默将热茶往郭达手边推了推。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郭达却两眼红肿,泪花闪烁,颤抖道:“我去见她最后一面,人瘦得厉害,手里抓着葫芦风铃,侍女说,她弥留之际一直喊‘二哥’。” 郭达说不下去了,喉间哽塞,心中大恸,豁然起身,愤怒将茶几椅子踹翻,吼道:“单家糊涂!糊涂啊!为什么不早些求助?老祖宗夸她爹娘稳重持正,如今看来,却是稳重过头了!女儿病得只剩一口气才说,有用吗?!愚昧荒唐!我真想打他们一顿,我、我想打他们一顿,给悠悠出口气,他们太糊涂,该打,打死算了!” 郭达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竭尽全力,对着翻倒的桌椅拳打脚踢,指节破皮流血,尖锐木刺弹飞,把脸颊也划出几道血口子,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攻势迅猛。 “小二!住口。”赵泽雍上前一个擒拿,将自残的表弟两手扭到背后,用力稳住。 “郭公子,冷静些!”容佑棠忙把破损的桌椅踢开,他猜测郭达可能是把木头当成单家长辈了。 “虽暂未请旨,但我郭家言出必行,他单家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苦心孤诣隐瞒女儿病情,难道怕我知道了换人吗?!真是太愚昧了,把我想得跟他们一样卑鄙下流!”郭达大吼,全力挣扎。 卑鄙下流?郭公子真是伤心气坏了。 容佑棠极为同情,却爱莫能助,只能匆匆去拿了药箱来,为情绪激动的人止血,破相留疤就糟了。 “安静!坐下!”赵泽雍怒喝。 郭达剧烈喘息,疯狂发泄一通后,蓦然死寂,但眼里仍充满怨愤不满与痛心。 “郭公子,来,脸上处理一下。”容佑棠快速为郭达处理脸颊几道划伤:幸好!伤口不深,可千万别破相,毕竟是脸面,十分影响外形。 赵泽雍皱眉站定,不放心道:“待会儿叫小九的大夫给瞧瞧,祛疤膏擦上一阵子。” 郭达毫无反应,一动不动,满心盘算自己的。 “小二,你别犯浑。经两位御医诊断,单姑娘是病故的,确凿无疑。斯人已逝,她若泉下有知,也必定不希望你拿单家长辈出气!”赵泽雍严厉嘱咐。 郭达仍是沉默,半晌后,他才轻声告知:“表哥,长公主派人去过单家。” 那女煞星?她派人去单家准没有好话、好事。容佑棠下意识担忧看庆王:可怜的殿下,有个那样的妹妹! “什么?”赵泽雍惊诧愣住,随即追问:“何时的事?宜琳干什么了?” 郭达先正色表明:“表哥,我从来把你们分开的:你和小九才是我的表兄弟,长公主是外人。”顿了顿,他尽量克制怒火道:“她的心腹侍女悄悄告诉我的:长公主月初以探病的名义、派宫女去单家,除明面礼盒外,暗中送了一个雕成麻雀的玉佩。”言尽于此,点到为止。 长公主是讽刺单姑娘是攀高枝的麻雀吗? 待嫁闺秀本就心思重,单姑娘那时还病着,必定大受影响。容佑棠对长公主实在无话可说。 “简直狂妄粗鄙!”赵泽雍怒斥,勃然变色,沉声道:“秉性难移。父皇一片仁慈爱女之心,屡屡包容,她却不知悔改!本王早想送她回宫去,宫禁森严,多少能约束些,但投鼠——” 投鼠忌器。容佑棠默默补全,心想:看来殿下也真生气了。 赵泽雍险险打住,深吸口气,无奈道:“可四弟却生性稳重懂事,和气大度,而且身体刚养好了些。若提出送宜琳回宫,她必定大哭大闹,本王倒不是惧她闹,只担忧她惊扰四弟、致使其发病。唉!”赵泽雍难得头疼叹气。 “表哥,我很知道你的难处。瑞王殿下是好相处的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让他和长公主待到主动回宫吧,可千万别叫世人误会表哥赶弟弟妹妹走,那名声可就太难听了!”郭达认真恳切提醒:“但是,长公主现住在庆王府,她闯的祸,只能是您收拾烂摊子。” 赵泽雍颔首,用力闭眼,说:“谁让是一家人。” 容佑棠忍不住问:“长公主派谁去的单家?庆王府出入管制森严,她们又久居深宫,怎么找到路的?” 郭达苦笑了又苦笑,咬牙说:“长公主派侍女,以采买胭脂水米分的名义,与舍妹的侍女一道上街,里应外合。” “表妹她知道吗?”赵泽雍沉声问。 郭达坦言:“她说不知道,我猜测应是知情的、事先约好的——但她绝没有谋害之意!多半受长公主之托,这点我可以保证。” 赵泽雍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小二,宜琳固然骄纵蛮横,但……总之,本王会调查清楚,定给你一个答复。” “多谢表哥,辛苦你被带累了。”郭达唏嘘感叹,同时也表明:“我已正式训诫过蕙心,静观后效,如若还不妥,将直言禀明父母管教。” 容佑棠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句:“殿下,刚才我路过园子时,听长公主她们聊起来,似乎对南郊兰溪颇感兴趣。” 赵泽雍皱眉:“她又想干什么?” “哦,蕙心也缠着我问半天,说是兰溪风景秀美,十六祭花神,热闹非凡,她想去看。”郭达颓唐烦闷道:“可我现在哪有心情去赏花!” “热闹非凡?”赵泽雍不赞同地皱眉,断然否决:“人多杂乱,恐生意外,不看也罢。” 长公主想约郭公子,郭姑娘想与您同游。所以她们才亲密结伴,日日在花园晃悠,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兰溪花会实际上是两情相悦或情有独钟的男女同游的圣地,意不在赏花、祭花神,而在解相思之苦。 佛曰人生有八苦,除生老病死之外,后四是: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赵泽雍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注视,随即扭头,温和问:“你也想去兰溪赏花?三月十六,暂不知空闲与否。” 容佑棠若无其事笑道:“不了,春游还不如待家里睡懒觉。”一个人赏花,有甚意思? —— 芳魂一缕随风消散,愁绪万千谁与解忧? 郭达胡子拉碴,加倍尽心尽力在北营奔走忙碌,只是变得少言寡语,夜间也不回城,胡乱歇在营帐里。 将士们渐渐都听说了:郭将军的心上佳人不幸病故。 众人非常同情,想方设法宽慰劝解。庆王十分不放心失魂落魄的表弟,唯恐其想不开、当真去找单家的麻烦,特别派好几名亲卫贴身陪护。 伙房仓库里,容佑棠正对着摊开的账册,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笔点点划划。 方同一边用升筒量盐巴,一边气愤告状: “奶奶的!依我看呐,他们全该回监牢蹲着去!” 方同跟容佑棠混得熟了,遂敢牢骚抱怨几句:“容哥儿,哎你说说吧,陛下大发慈悲,给了一个用劳力抵刑期的机会,他们全是罪犯,难道不应该低调做事吗?咱老百姓当民夫都是勤勤恳恳的,伙房做什么吃什么,他们罪犯倒敢挑三拣四?嘿,这是什么道理哟!” “军中明文规定:不得损毁丢弃粮食,违者军法处置。你叫大伙盯着点儿,若发现谁敢拿饭菜出气,记下名字告诉我,我来处理。”容佑棠按住算盘,皱眉,明确下令。 “好嘞!”方同痛快答应,他气呼呼地说:“粮食是朝廷拨的、菜蔬是咱们采买的,都来之不易。全军上下同吃一锅饭、一盆菜,管饱,隔几日还能吃半勺炖肉,多好,还有哪儿的民夫比北营好?罪犯就是罪犯,果然在哪儿都不安份,跟普通老百姓真不一样!” 这个容佑棠深有同感,他这几日算是看明白了:犯罪下狱者,除被诬陷冤屈的小部分之外,判决入狱肯定有相应罪名。目前在北营充民夫的都是轻案犯,大半因坑蒙拐骗、抢劫盗窃等罪名入狱,多数是游手好闲又耐不住清贫之辈。 “如果有谁无故刁难厨娘伙夫,也记下名字,一并报给我。”容佑棠公事公办,严肃道:“此处是军营,各司其责,伙房只负责烧水管饭,只要本职没出岔子,上头就会惩戒寻衅闹事者。” 送回监狱几个,看谁还敢不安份! “好嘞!”方同喜滋滋应诺,他告状是为了给同村乡亲要个说法,免得日后闹出事来顶头上峰心里没底。 “十五开始募兵,到时肯定热闹非常,你记得叫大伙先做完事再去看新鲜。”容佑棠不忘嘱咐。 “好。这是必须的,哪能耽误大伙吃饭呢?”方同欣然领命。 接下来,他们继续各自忙碌,方同手脚麻利,量发给各灶房十日份量的盐巴,嘴上仍絮絮叨叨,容佑棠仔细对账,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屎壳螂插鸡毛,他们算什么鸟?就知道吹牛!”人之常情,方同滔滔不绝,话里话外嫌弃犯人民夫们,鄙夷道:“都犯法蹲牢房了,还扯什么‘帮’啊、‘派’的,还什么‘哥’啊、‘爷’的,真不知道害臊!容哥儿,你说是吧?” 容佑棠全神贯注拨算珠,提笔蘸墨,仔细注明一笔出项,随口道:“辛苦你们了。” 于是方同更来劲了,一口气倾吐这段日子积攒的罪犯劣行,说着说着,他提及:“以绰号‘镇南湖’为首的那群人最可恶,每次领饭菜时都有一堆牢骚屁话,他最爱吹牛,唾沫星子横飞,奶奶的还调戏厨娘!” 容佑棠合上账册,搁笔,轻轻吁了口气,终于抬眼问一句:“镇南湖?挺神气啊,哪儿的南湖?” “嘁,那混子是偏西郊县的,据说他们村有个池塘叫南塘,他嫌池塘不够大气,就自封为‘镇南湖’了!”方同说罢,哈哈大笑。 容佑棠忍俊不禁:“真有他的。” “那厮不吹牛估计活不了,他说自个儿有师父,师父的师父更是个能耐人,擅易容,绰号‘镇千保’,因办事稳妥可靠,被权贵大户招揽了去,好吃好喝地供着,犯下无数事,官府却奈何不得。” 镇千保? 由于日夜思虑,容佑棠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镇千保’是被哪个权贵招揽了去?” 方同把几份盐巴布袋扎紧,头也没抬,随意道:“听他徒孙说主家姓邹,只手遮天的人物。嗳,吹牛的,当笑话听听吧。” 姓邹?容佑棠仔细回忆,直到进入主帐时,还是出神沉思的模样,定睛一看:外出的庆王和郭达回来了。 “殿下、郭公子。”容佑棠定定神,忙快步上前关切问:“春耕祭礼如何?九殿下回王府了?” “圆满顺利。”郭达慢吞吞答。他今日出席重大祭礼,不得不刮净满脸胡子、沐浴换装,看着勉强恢复了常态。 “小九回宫住几日,孝顺父皇。”赵泽雍告知。 容佑棠点头:“九殿下真懂事。没想到啊,陛下竟钦点九皇子扶犁春耕。” “哼。”郭达歪斜靠坐,一件一件解开繁复朝服,意味深长道:“陛下圣明仁慈,借春祭大典,顺便为屡遭意外的皇九子祈福,祷告天地神明、列祖列宗保佑皇子平安健康。”听听,多么完美的说辞,合情合理绕开所有成年皇子,而且这理由还能用好几年。 啧,老狐狸!一直回避立储大事,任由大殿下、二殿下明争暗斗十几年。 容佑棠为庆王感到惋惜遗憾之余,释然道:“也挺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位者,最求平稳。”赵泽雍言简意赅道。 “殿下,过两天就开始募兵了,可库藏粮食只剩三百石左右,仅够现有的人吃月余。”容佑棠禀明。他名义上是伙房长,但如今北营在建,人手不足,便身兼半个军需官。 赵泽雍面色凝重:“京城粮储动不得。父皇月初便下旨命令江南甘州、泰州两地调五千石粮入京、拨给北营,江南段运河畅通,北方也开始回暖化冻,顺利的话,水路最多半月便可抵达。但粮船至今尚未驶出江南段运河!” 郭达立即问:“押粮的是哪个?为何拖延?” “史学林。早上刚传来的消息,据说是因开春雨水多,打湿顶部一层粮食,目前正休整晾晒。”赵泽雍道。 “史学林?是不是平南侯的门生?”郭达横眉立目骂道:“晾晒粮食?北营都快断炊了,若是故意作梗,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就没打听打听表哥在西北时处置的贪墨押粮官?” 赵泽雍面色不改,缓缓道:“多半有把柄捏在他人手心,听命行事。” “我最恨别人动军粮了!”郭达愤慨道:“将士们要训练、要打仗,饿肚子怎么行?表哥,派我去接应吧?小船沿运河南下,用不了几天就能赶到。” 赵泽雍却摇摇头:“不必。父皇限期一月,本王倒要看看,史学林准备怎么收场。” “他们为何从中作梗?”容佑棠疑惑道:“平南侯掐着北营军粮想胁迫什么?” “二皇兄领了收取过税的差事,用人地方多。”赵泽雍悠然道:“宸妃娘娘与皇后是堂姐妹,共退不一定,共进是无疑的。” “七殿下?!”容佑棠脱口而出,瞬间想起被禁足的七皇子。 “就让他关满三月,别早一天出来。”郭达嗤道:“难道平南侯是打这主意?看来皇后母子已去求过情了,陛下多半没同意,大殿下又不可能帮忙。” 赵泽雍气定神闲表示:“不用‘难道’,昨儿六弟已来找了。但父皇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做儿子的怎好勉强父亲收回成命?本王实在爱莫能助。” “哈哈哈~”郭达难得笑出声,赞道:“表哥说得对!” 容佑棠忍笑,完全可以想象六皇子的表情。 第86节 “六弟上进肯干,却顾虑重重,婉拒来北营帮忙。”赵泽雍叹道。 “算了,人各有志。”郭达宽慰。 容佑棠却忧心忡忡:“可殿下,倘若粮食月底仍未到位,那咱们吃什么?拆盖搬运都是体力活,饿一顿都不行啊。” “放心。”赵泽雍胸有成竹道:“限期一月,史学林必定将军粮运到。” 郭达面无表情,冷笑:“许是江南繁华,水乡风景如画,绊住了他的脚,待进京后,我定要当面质问!” 江南胜景,烟柳二十四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容佑棠眼睛一亮,不禁心驰神往:说起江南,外祖家不知现如何了?娘说外祖父是书院山长,清正端方,名满一城,当年对家境贫寒的生父多有提携、看好其前程,榜前捉婿,两家定下亲约。 谁知周仁霖高中探花后,却翻脸反悔,转而迎娶平南侯的嫡次女为妻!容家震惊大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心疼宽慰女儿。但容怀瑾却难以释怀:周郎曾许下今生今世绝不负辜负的誓言,怎会突然变心?她难以理解、无法接受,且心存幻想,一介闺阁弱女子,为了爱情,竟奋不顾身携忠心侍女私逃入京……最后稀里糊涂变成容姨娘。 容佑棠记得很清楚,幼时杨若芳冷嘲热讽时,总是讥笑母亲:聘为妻,奔为妾,你自愿做妾的。周郎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收了你。当初容家人千里迢迢进京苦劝,你却死皮赖脸不走,闹个恩断义绝,如今哭什么?委屈什么?谁逼你了?看得叫人恶心! 一声叹息。 两世为人,容佑棠却都没有机会孝顺母亲。 —— 当晚回城,天暖了,骑马不用对抗刺骨北风,还能趁机闲聊几句。 “月底考核加把劲,争取拿个头名!”郭达鼓励道,他今晚回家,因为长辈下了严令。 容佑棠笑道:“多谢郭公子,我会全力以赴的。但学里人才济济,很多同窗在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才子,我只求能升一级。” “尽力即可,不必在意名次。”赵泽雍嘱咐,他骑术高超,总情不自禁策马靠近,与对方并辔而行。幸好郭达也紧挨前进,勉强算是簇拥主帅的队形。 前晚,赵泽雍去定北侯府一趟,与外祖母密谈许久后,这两日便没见郭蕙心到庆王府游玩了。 片刻后,他们进城、骑行至东大街,倘若无要事相商,容佑棠一般就此告别回家。 “殿下、郭公子,诸位慢行。” 容佑棠下马,站在布庄前,早有眼尖伙计跑出来接过马缰,眉开眼笑对庆王等人行礼请安。 赵泽雍习惯性打量几眼灯火明亮、客来客往的容氏布庄,而后才催促:“快进去吧。” “嗯。”容佑棠微躬身,庆王笑着颔首,率众离去。 容佑棠转身踏进布庄,转悠数圈,与伙计们说笑几句,四处看看,而后便从铺子后门回家。 两宅之间隔着一小段甬道,入夜后点亮数盏灯笼,容佑棠脚步轻快,刚准备喊家人开侧门时,头顶的一盏灯笼却突然熄灭,他下意识抬头,眼眸惊闪一痕雪亮刀光—— 第71章 一瞬间,凉气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毛骨悚然! 容佑棠瞳孔扩大,数月骑马奔走增强了体魄与反应速度,他与墙壁相隔半人距离,想也没想,右脚猛然发力一蹬、同时整个人顺着刀光去势朝前扑,狠摔,趴在青石甬道上,途中明显感觉后颈一凉,有冰冷刀锋掠过! “爹——来人!抓贼!”容佑棠躲避时就已大吼,示警呼救。第一声是本能,儿子在家门口呼唤爹,紧接着理智回笼,招呼伙计们来助。 容宅内,容开济正在书房等孩子回家一起用晚饭,距离最远,却最先惊觉,他心里“咯噔”猛然颤抖,惊悸不安,撂下书本,疾速往外冲:“老李?老张?是不是哥儿在喊门?” 甬道内 容佑棠两辈子加起来,第二次肢体反应这样敏捷快速!第一次是当年马车坠入冰湖时,他拼命推拽母亲爬出马车。 “啊!”容佑棠险险躲过杀手第一刀,扑倒呼救的同时迅速起身退开,并已拔出藏在靴筒内的匕首,“噼啦”尖锐流畅一声,顺手把刀鞘朝杀手猛掷:“找死!” 杀手想当然以为是暗器,下意识侧身闪避,雪亮短刀横在胸前格挡,“当”的弹开刀鞘。他随后抢步上前,转动手腕变防挡为进攻,提气平刀直取猎物颈部时,却诧异发现本该是文弱书生的猎物竟又险险矮身躲过,只被刀尖划破手臂而已! 猎物甚至还握紧匕首试图反击? 此杀手只给自己三刀机会。若三刀都不中,就放弃,永不再下手。 他并未穿一身黑、也没蒙面,身穿粗布棉袍,头戴毡帽,面相竟是走街串巷半辈子的更夫! 如今杀手已使出两刀,本以为十拿九稳,却发现猎物虽没有獠牙,却有利爪。 容佑棠浑身血朝头顶涌,气势汹汹威风凛凛,针锋相对——年轻人被逼到极致了,急红眼亢奋,连死也不知道怕,手臂流血完全感觉不到痛。 眨眼间,他们交手两招。 此时已听见布庄后门和容宅两处传来呼喊和急切脚步声。 杀手二击失手后,毫不迟疑,又提腕作势欲刺猎物心口,容佑棠本能地后退,同时横匕首格挡。 呵,你以为意外能接连发生三次? 受死吧! 杀手冷笑,原来只是佯攻心口,刀锋半途挽出一弯弧光,转而直削猎物暴露的颈部! 容佑棠虽有强烈求生本能,却根本没有格斗经验,浑然不觉对方佯攻,待反应过来后,凛冽刀尖已袭至肩前数寸,他双目圆睁—— 刹那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但此时,左边的容宅侧门被一把拉开,容开济尚未站定,便看见杀手短刀即将削开儿子喉咙的一幕! 容开济心跳骤停,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大吼: “住手!”说着便赤手空拳冲去阻拦。 同时,布庄后门也奔出一群手握长枪短棒的伙计,他们人多气盛,又都是打过群架的,个个毫无畏惧赶来援助。 猝不及防,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容佑棠与杀手在甬道中间,正当他喟叹“我命休矣”时,头顶忽然有人疾射一枚梅花钉,“当”一声弹歪杀手刀尖,紧接着墙头跳下四名身穿寻常便服的男子,个个勇猛,亦手握短刀,几下便将杀手逼至墙角,其中一人低喝:“奉命护卫,尔等后退!” 容佑棠这时才发觉自己已憋住没呼吸一阵了,他大口大口喘息,心如擂鼓、心脏似要跳出喉咙,口舌干燥,听不大清自己的说话声:“爹别过来!” 可容开济已率领管家和老张夫妇跑到儿子身边,容佑棠只得嘱咐家下人冷静戒备,他横着匕首站在最前面,任由亲朋好友七手八脚处理左臂划伤。 转眼间,那四名救兵便擒住意欲溃逃的杀手,二话不说便缴械、卸下巴、剥衣服、搜身从毡帽到鞋底——三月夜晚还冷,他们却快速将杀手剥剩一条衬裤!将其衣物和搜出的暗器、不明瓶罐全打包装好。 “这东西易容了,他根本不是更夫!” “唉,一时大意。” “先别撕人皮面具,等回去的。” “刀有毒没有?别再出岔子了。” “看着没有,但得带回去验验。” 四个救兵配合默契,低声交谈,举手投足极有军中风范。 “多谢诸位好汉……呃~”容佑棠感激话没说完,尾音却慢慢消失:只见杀手啊啊声不绝,极力挣扎,愤怒反抗,四位救兵纷纷皱眉、却没动嘴谩骂,而是直接分筋错骨、拧扭了杀手的四肢关节! 杀手顿时瘫软,头颈胡乱摆动,他被卸了下巴,只能发出嘶哑含糊喊叫,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普通人哪见过此等阵仗? 容家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偷偷咽唾沫,敬畏至极。 处理妥当杀手后,救兵的小头目这才显露垂头丧气,摸出块腰牌对着容佑棠快速一亮:庆王麾下! 容佑棠不自知笑起来,此时才察觉伤口一抽一抽剧痛,但随后,饱受惊吓的他又忍不住疑神疑鬼:他们当真是殿下派来的吗? 正踌躇疑惑间,后门忽争先恐后奔出一群人,容佑棠急忙扭头看:“马掌柜?” 恒源典当铺的掌柜马通带领几名伙计,喘吁吁道:“来、来晚啦?唉呀,都怪我在二楼对账,伙计又忙擦柜台准备打烊,以至于刚刚才看见布庄灯亮着、门没关、也看不见一个人!嗳哟,小容掌柜受伤了?” “肃静!”彭毅皱眉。 马通忙压低声音,与救兵头领竟是认识的,后者揶揄自嘲道:“老马,这次咱俩都算失职,一同回去请罪吧。” “去你的!”马通悻悻然强调:“老子只是个生意人,顶多算看顾不力,你几个却要挨板子了。” 容佑棠这才放心,插话询问:“二位认识?” “老相识了。” “呸!老子的老相识在玉春楼。”马通笑骂。 救兵小头目上前歉意道:“我等援救来迟,容公子伤在何处?” “这、这儿。”容开济忙把儿子的左小臂捧上前,感激涕零道:“多谢几位好汉救命之恩,容某今生今世难以报答——” “您老快别这样!”彭毅拒绝接受谢意,先托起容佑棠手臂看伤,苦笑道:“终日玩鹰,今夜却险些被猫头鹰啄瞎了眼睛!” 容佑棠走近,蹲下,细细打量杀手几眼,叹道:“真正的更夫呢?不知还活着没有。” “此人能逃过弟兄们的耳目搜查,老练狠辣,多半杀人如麻,真正的更夫恐怕凶多吉少。”彭毅摇摇头。 “他想杀我,毋庸置疑。”容佑棠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好汉,您说该如何——” “叫我二彭吧。”彭毅爽朗道:“烦请诸位守口如瓶,先别喧嚷出去,此案有待侦破。” 容开济忙点头:“哎,没问题!容某定会约束家里人的。” “事不宜迟,容公子,请随我们走一趟,待会儿若是上头责备降罪,还望求情一二。”彭毅说着恳切一抱拳。 容佑棠慌忙郑重还礼:“彭哥几个是我的救命恩人,铭感五内!今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我有能力,尽管开口。” “等等!”容开济十分紧张,虽认出是庆王府腰牌,却仍不放心地询问:“小儿有伤在身,老朽想跟着去照顾,可否?” “行,走吧,别耽误时间。”彭毅大方允诺。 容佑棠的手臂已撒了金创药包扎好,他临走前嘱咐管家和管事:“我们去去就回,家里就交给你们了,记住要慎言保密,并防火防盗防奸贼,别掉以轻心。” 李顺拍着胸膛:“少爷放心,我们这么十几二十个男人,难道守不住家?您放心吧!” 容佑棠点点头,搀着养父,听从马通和彭毅等人的安排,将杀手丢上马车,匆匆赶往庆王府。 两刻钟后,王府暗室中 “坐好,别动。”赵泽雍抬手把椅子推转、让容佑棠背对正被拷问的杀手,而后冷冷吩咐属下:“撬开他的嘴。” “是!” 容佑棠面壁,看不到,却能清晰听见身后的杀手发出渗人的嘶哑“嗬嗬”喘息,以及铁锁刑架镣铐碰撞的动静。 刑讯逼供。 第87节 半晌,容佑棠听见“哗啦”一阵水声,紧接着杀手下巴被合上,瞬间痛叫半声,随即又被威胁着憋回去。 如此反复再三,杀手终于崩溃招供: “更夫真不是我杀的!” 赵泽雍端坐,把时不时忍不住想回头的容佑棠按住,威严缓缓道:“郝三刀,你若痛快招供,也许能死个全须全尾。” 郝三刀心知难逃一死,因为他一直保持清醒、且没被蒙眼睛,说明对方强大到不屑掩饰。 “庆王饶命,那老头真不是我杀的,是镇、郑保杀的,我只负责弃尸枯井,人皮面具也是他给的。” 赵泽雍威严喝问:“郑保现在何处?你一同谋杀多少条人命?” “这、这……”郝三刀惊惶恐惧,犹豫不决。杀手也就一条命,当然怕死。 “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赵泽雍怒道。 “啊—” 容佑棠正着急竖起耳朵听答案,突然又听见杀手惨叫半声,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喘息与挣动! “殿下——”容佑棠心都揪紧了,看不见,却能幻想更多,他下意识朝庆王伸了伸手,后者顺势握住、轻抚其包扎的伤口。 简直该死! 赵泽雍怒意更盛,一字一句问:“郑保在何处?你招不招?” “呜呜……呜!”郝三刀拼命求饶。 “让他说。”赵泽雍吩咐。 “是!” “庆王饶命,饶命!我收钱负责办事,对恩怨内情一概不知!这几年只见过郑保两次,我仇家甚多,行踪不定,但他更加神出鬼没,碰面都是他找我,这次事先只在西郊乱葬岗破庙见过两面而已。” 赵泽雍熟知江湖规矩,又问:“他出价多少?剩余部分如何给清?” 郝三刀哭丧着脸:“白大票两张,剩下一张他说事成后确认无误再给,时间地点由他定。郑保富得很,给钱特爽快,否则我不会听命于他。” 哦,原来我的命值两千两白银。容佑棠混迹生意场多年,这个听得懂,他点点头:两千两银子,足够许多户人家开销一辈子,不算少了! “郑保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容佑棠忍不住打听。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他擅易容、武艺高强、出手阔绰,看着是中年白面斯文人……其实他应该戴了人皮面具,我没见过他的真实面目。”郝三刀急切道。 赵泽雍问:“郑保共雇佣两次?暂算你没撒谎。这次是刺杀本王的人,第一次他叫你做什么?” 郝三刀受不住酷刑,战战兢兢,和盘托出:“上次是、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刚过完年,正月里冷得很,他让我守在东城官道柏木关昌湖前,凿沉一辆盖顶漆成紫黄黑三色、车夫一个缺两颗上门牙、另一个左手六指的马车,伪造惊马坠冰湖的迹象,不准动用刀剑毒药、也不准露面。” 三四年前正月?柏木关昌湖? 容佑棠如坠冰窟,瞬间丢了三魂七魄,双目圆睁,浑身僵直,继而剧烈发抖,极力往椅背后靠,肌肉紧绷、手臂伤口迸裂,血迅速流出来,染红白布。 “你怎么了?”赵泽雍察觉身边异常动静,忙把人扶住。 容佑棠牙齿打颤,咯咯作响,拼命吸气却仍缺氧,两眼发直,颤抖喊:“血!血!” 当年马车翻倒时,母子命悬一线,容怀瑾本能地将儿子抱紧、以身体挡住剧烈碰撞,她头磕厢壁昏迷,鲜血流了孩子满脸,坠湖后被儿子拼命拖拽逃命时,才被冰水激醒。 “殿下,容公子是没闻过这味儿,他不习惯。”亲卫想当然地以为容佑棠被冷铁腥气和排泄物混成的异味熏懵了。 赵泽雍赞同颔首,低声说:“别吓自己,没有血。”他摸了摸对方脸颊,而后轻摁人中。 容佑棠一把揪住庆王袍袖,表情极度痛苦,却很快生生忍住,耳中听得又是一阵“哗啦”水声。 “真没有血,不信你看。”赵泽雍温言安慰,任由对方抓着自己袍袖,将对墙的座椅转向、面对刑架—— 啊?真没有血! 郝三刀从头到脚被水浇透,有气无力耷拉脑袋,只穿着衬裤,露出的皮肉完好,连红痕也不见一道。 容佑棠一时间愣住了。 “这是恶贯满盈的杀手,不知背负几条人命,千刀万剐也不足惜。”赵泽雍严肃指出。 容佑棠木木点头,神情恍惚,轻声问杀手:“那马车里的人是谁?死了吗?” 郝三刀被抓后才知道猎物是庆王宠爱的人,叫苦不迭,他沮丧摇头:“不知道。我只管收钱办事,其它一概不理会,更不会费心调查猎物,免得自己暴露,不过当时听见车里有女人尖叫。马车沉湖后,我想过去确认一下的,可官道上有人来了,只好撤,事后郑保给足了银子,所以应当是、是得手了。” 容佑棠又点头,渐渐恢复冷静。 “你没说实话!” 容佑棠猛地起身,伸手怒指,大喝:“事到如今你还包庇镇千保?” 郝三刀倏然一惊,想掩饰神态,却已来不及了。 众人看得分明,赵泽雍登时大怒:“你竟敢蒙骗本王?”他又将容佑棠强硬按坐、将椅子转过去对墙,随即喝令:“撬开他的嘴!” 足足审讯两个时辰,才终于逼问出了真实口供。 众人精神一震,其中容佑棠最为关心,他后程强烈要求直面刑讯,庆王拗不过,只得同意。 “卯时中,弘法寺丁午号禅房。” 赵泽雍有条不紊地布置下抓捕行动,不忘嘱咐: “镇千保阴险狡猾,诡计多端,特地挑在佛寺碰面,小心些,尽量别惊扰香客,尤其要注意别让对方挟持无辜百姓作为人质。” “是!” 一众得力精锐亲卫领命而去,捉拿镇千保。 书房只剩赵泽雍与容佑棠二人。容父只见了庆王几眼,随后便被管家请去喝茶、歇息。 “殿下,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容佑棠轻声道,他失血不少,脸色苍白。 “胡说,对方分明是在给本王不痛快!”赵泽雍拍板道。他翻查对方伤口,后怕担忧,刚说了句:“彭毅几个究竟怎么回事?” 容佑棠忙恳切解释:“您别怪罪彭哥他们,好吗?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郝三刀易容成更夫,惟妙惟肖,我家在街市,人来人往,他们很不容易的!” “幸亏你能避开杀手两招,否则现在该怎么办?”赵泽雍叹息,小心把人拥进怀里。 “殿下,能抓住镇千保吗?”容佑棠忧心忡忡,他急于搜寻当年凶案的证据。 赵泽雍安慰:“对方已渐渐暴露了,除非他被灭口,否则上天入地也揪得出来!” —— 与此同时 亥时中,夜已深。 周仁霖这几月除初一十五在妻子房中外,其余大半在美妾苏盈盈处,偶尔也歇在书房。 今夜杨若芳又是独守空房。 成亲二十多年,夫妻只甜蜜数载,随后是无休无止的争执。尤其这三四年:即使同床共枕,也是各盖一被、背对而眠,彼此都满腹怨言。 早早安歇,在失眠煎熬中好不容易迷糊欲睡时,突然被心腹叫醒,她正欲发怒,听得几句后,却冷汗骤出,悚然一惊! 紧急商谈片刻,杨若芳披头散发,拢着外袍奔出卧房,问:“他呢?” 心腹了然对答:“在苏姨娘那儿。” “贱婢!”杨若芳痛骂。她一路横行直奔,行至苏盈盈房前,喝令随从:“撞开!” 门开启后,杨若芳焦急带人冲进去,场面活像捉奸: 被褥凌乱,一轻一重喘息交织,房中二人明显正在交欢,周仁霖狼狈扯过被子遮掩。 “啊!”苏盈盈惊呼,忙收回缠在男人腰间的腿,一片白嫩迅速消失,她飞快躲进被褥中。 “杨若芳!”周仁霖怒吼,露着上身,抬手安抚性地轻拍身后藏人的被筒,呵斥妻子:“大半夜的,你疯了吗?” 杨若芳本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来找丈夫商量,此时却被眼前一幕刺激得真要疯了!她鼻翼急促扇动,两手死命揪紧外袍,眼珠充血,一声不吭,冲过去就拉扯淫妇遮羞的被子,苏盈盈凄惨哭叫:“爷!爷!” 男人毕竟相对力气大,周仁霖一把挥开妻子,牢牢护住美妾,咬牙切齿道:“杨若芳,滚出去!” “你敢叫我滚?你竟敢这样对我?周仁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对得起我杨家?”杨若芳状似疯癫,尖声质问,被几个心腹合力稳住,夫妻二人撕打好半晌,才勉强被随从劝进书房密谈。 片刻后 “什么?!”衣衫不整的周仁霖脸色突变,惊疑不定,劈头盖脸地斥责:“无知蠢妇!我早早便告诫过你:那不是你我的人,也不是杨家的人,他是……你比我更清楚,却一而再再而三以公谋私,为非作歹,狂妄肆意——” “你骂够了没有?”杨若芳毫不示弱,焦躁命令:“告诉你是叫你想办法,先解决那人要紧,若叫他供出主谋来,咱俩就一起死。” “要死你死,与我何干?”周仁霖冷酷蔑视,嗤道:“你杨家大计,却被你拿来报私仇、为难个小太监,此番若被庆王揪出包锋,你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我!” 他甚至没有提到三个孩子,只担心自己被牵连。 “你、你——”杨若芳伤心欲绝,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腰靠书桌,浑身无力,睁大眼睛,想从丈夫身上寻找当年俊美绝伦风度翩翩探花郎的影子。 然而,眼前的周郎早已不是当年的周郎。 杨若芳连连摇头,冷笑不止,慢慢扶着书桌,傲然站直,从牙缝里挤出字,同样嗤道:“周仁霖,你当初贪慕我杨家权势富贵,抛弃定下亲约的恩师女儿,父亲看不上你,本意招婿的,我却执意下嫁,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难道是我逼你的?难道不是你死活要嫁的?”周仁霖不耐烦地打断。 杨若芳泪眼迷蒙,点点头,质问:“你后悔了是吗?不过弄死一对乡下母子而已,你就要记恨我一辈子?” “够了!”周仁霖爆喝,抬手踹翻一个陈设高几,颤抖道:“你还有脸提瑾娘和棠儿?当年为了你,我负了她;为了你,我又狠心赶她回娘家。你却那般歹毒狠辣,派人追杀,致使其母子尸骨无寻长眠荒郊湖底!这几年,我无颜面对来自家乡的贡生、地方官,连祖坟也不敢回去祭拜,派人代祭都不敢!恩师一家怨毒了我、恨不得吃了我,你还想怎样?” “哼。”杨若芳频频冷笑,讥讽反问:“谁逼你娶我了?难道不是你死皮赖脸三天两头跑我杨家大献殷勤?你就一吃软饭的窝囊废,还想三妻四妾不成?美死了你!” 二人足足争吵对骂半个时辰。 可毕竟是夫妻,周仁霖心知自己脱不了干系,不得不连夜套车,火速赶去平南侯府报信求助。 夫妻相看两相厌,背对而坐,但马车行至半路时,突然剧烈颠簸“嘭”的一声,车夫拽紧缰绳,拉车的两匹马前蹄高高扬起,响亮嘶鸣跺蹄,险些倾翻。 第72章 “哎呀!啊——”杨若芳猝不及防,先被甩向车厢壁、而后跌到丈夫身上,下意识牢牢抱住其胳膊,惊慌失色。 周仁霖脑袋也磕了一下,他迅速张开两手撑住两壁,稳住身形,生气质问:“你怎么赶车的?!” 杨若芳也后怕不已地骂:“混帐东西,想摔死人呐?” 跟车随从们忙稳住马车,乱哄哄争先恐后地说: “大人没事吧?” 第88节 “夫人,您怎么样?” “你们哪儿的?竟敢拦我们的马车!” “活腻歪了吧?若磕着我们大人夫人半点,你们几条命赔?” 有人拦车?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忐忑和疑虑。周仁霖深呼吸几下,略定定神,右手剥开抱住自己左胳膊的妻子,掀开一小条帘缝查看:一小队十个刀甲齐备的九门巡卫,正威风凛凛挡住去路:“我等戍卫此片城区,奉旨例行公事夜查,你敢抗旨?”那小头领“唰”一声拔出半截佩刀,寒光闪现,气氛顿时紧张僵硬。 “我们是周府的,因二公子突发急病,现赶着去平南侯府请良医。这还用得着查么?”跟车长随神气活现表明身份。 岂料那头领却格外铁面无私,硬梆梆道:“我等只负责夜查,其余无权过问。你们何方人士?地方的有路引吗?京城的有厢册吗?里面的人请出来,车内可有违禁物品?若外出寻医问药,可有大夫开具的——” “哎哎哎!”周府长随简直气得发笑了,匪夷所思问:“这位大人,照您这么说,夜间竟不得上街了?谁出门办急事身上还揣着一堆文书的?” “你这些话跟我们当差的说没用,我们只是听命行事,有意见请到相关衙门反应。”那人不卑不亢道。 杨若芳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忍无可忍,一把挤开挡在门口的丈夫,愤怒掀开帘子,探头出去厉声斥责:“瞎了你们的眼睛了!别说是你们,就算是护城司的府尹高鑫来了,本夫人今儿也得过去!哼,要是有意见,只管去平南侯府反应。走!”语毕,重重摔下帘子,一肚子闷气。 “遵命,夫人。”跟车长随趾高气扬,用鼻子看十名巡卫,得意洋洋道:“几位大人,我们当真有要事在身,请赶紧让开吧。” “唰啦”一片尖锐兵器出鞘声,巡卫们悍然拔刀,迅速将马车包围起来,那头领当机立断,两刀砍断马车车辕、再削断套索缰绳,引发周家人一阵不敢置信的抽气声,目瞪口呆。 巡卫小队长冷冷道:“我们位卑微末,既不认识周府相关人,更高攀不起平南侯府。这位夫人拒不下车,又搬出平南侯府来挡,我们不得不怀疑车内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杨若芳再度掀开帘子,定睛一看:车辕与马车套索缰绳俱已毁坏,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损坏我的车驾?!”杨若芳气得哆嗦,她横行半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 然而对方根本不理会,径直喝令:“弟兄们上,搜!” 这下疑虑重重的周仁霖坐不住了,他连忙下车,心知对方有意阻拦,可却打着堂堂正正例行公事的旗号!他有急事赶时间,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说明,还要安抚劝住激动傲慢的妻子,真真焦头烂额! 足足交涉快半个时辰,对方才勉为其难接过快步跑回周家取来的相应文书,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同僚间低声讨论,再细致入微地搜查被毁坏的马车、以及新赶来的马车。 杨若芳脂米分未施,裹着披风站在夜风里,面若寒霜,发誓事后定要整治眼前的巡卫小队。 当杨家马车终于被放行时,已是丑时末,但霉运仍未结束:回家新赶来的马车刚走没多远,车辕就断了! 一行人愣住,无措站在周府和平南侯府两头中间。 此时,那十名巡卫在前面巷口悄悄观察,兴致勃勃,小头领满意一挥手:“圆满完成任务!走喽。” “那群该杀千刀的混帐,一定是他们动的手脚!”杨若芳脸色铁青,胸腔剧烈起伏。 “多说无益。你们还不赶紧回去赶车来?!”周仁霖气急败坏催促小厮,连连拍大腿,压低声音叹息:“芳卿,这次你真是捋了虎须了!他是好招惹的吗?那是脸硬心硬铁腕冷血的主!如今发现他有断袖的癖好,对你们是极有利的,他能多爱几个男宠,沉迷色欲,不是更好?” 一声久违的“芳卿”,杨若芳的心刹那软了。当年浓情蜜意时:她唤他“周郎”,他直呼“卿卿”,她娇羞嗔不像话,他便折中改为“芳卿”,专在床衾欢好时用。 “我只是为了宏儿。”杨若芳难得说几句软话:“周郎,咱们宏儿最近糟大罪了,伤成那样,又被逐出国子监,躺在家中茶饭不思,做娘的能不担忧吗?想对方不过是个小太监,却因傍上贵主就那般狂妄!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孩子,难道还能为了我自己?”杨若芳垂首,发丝掩映,依稀有当年美貌世家女的风情。 周仁霖看得微微一怔,难得伸手轻抚妻子手背,语重心长道:“夫人,我也十分心疼宏儿、也为他担忧着急,但宏儿为人不甚上进,整日结交些狐朋狗友,我督促他跟着兄长学办事,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屡次让杰儿在二殿下跟前没脸!家世就算再显赫,可他毕竟是儿子、不是女儿,是一份嫁妆能送走的吗?你爱子,我很理解,但不能总跟在宏儿后头收拾烂摊子啊,他快二十了,究竟要父母护到几时?” 杨若芳心神荡漾,反手握住丈夫的手,无奈道:“你说的我不是不明白,知子莫若母,宏儿是不及杰儿懂事上进。今后你教子,我再不维护,定要宏儿也谋一份好前程!” 周仁霖欣慰颔首:“只要他听劝,大了不敢说,出众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今后那位主的男宠,管他是太监还是什么,很不与咱们相干,撂开吧。”顿了顿,周仁霖神情凝重,微不可闻道:“圣心难测,陛下已有了春秋,储君之位却仍虚悬。庆王今年留京出任北营指挥使,且兼任西北统帅……陛下此举难以琢磨,甚有深意。夫人,如今朝局复杂,你切忌再自作主张,岳父大人的脾气,你难道不知? 想起父亲,杨若芳一个寒颤,流露恐惧之色。 “听你的,撂开就撂开,我才懒得跟太监过不去呢,有辱身份。”杨若芳撇嘴鄙夷,听从了丈夫的劝诫。 一番波折,他们直到卯时才终于赶到平南侯府。 “大人,二姑娘与二姑爷求见。”府卫恭敬通报。 因战功获封平南侯爵的杨广威脸色黑沉,面无表情道:“叫他们进来。” “是。” 镇千保,真名包锋,四十多岁,长着一张过目即忘、平凡至极的脸。他正跪着请罪,当听见“二姑娘”回娘家时,立刻不停额头磕地,哀求道:“大人,此事与二姑娘无关,全是属下擅作主张——” 杨广威怒而抬腿,一脚踢得包锋歪倒,语调森冷:“包锋,你好大胆子,竟敢私自与庆王对上!若坏了大计,你想想你家几十口人怎么死。” 包锋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大人饶命!属下本以为只是清理个市井之后宦门书生,不料庆王竟那般宠爱,亲自为其出头。您放心,属下已在弘法寺布置妥当,庆王等人抓到的会是‘镇千保’的尸首,从今以后,属下不会再用那绰号行走。” “亡羊补牢,实则晚矣!”杨广威怒斥:“你若没出手,用得着补救?你留下那么些蛛丝马迹,足够庆王追踪彻查,还有脸让本侯‘放心'?!” 包锋立即请罪:“属下自知铸成大错,求大人赐死,属下自刎绝不迟疑!只求大人饶恕包家,他们都当属下已死了二十多年,早已断绝往来。” 杨广威口唇四周留有整齐数寸胡须,粗黑坚硬翘起,眼神锐利,两颊瘦削,各一道深深法令纹。他冷笑道:“哼,你犯下如此大错,想一死了之?二殿下跟前本侯如何交代?” 这时,杨若芳携丈夫踏进书房,她一眼便看见好端端跪着的包锋,顿时大喜过望:“包子?!你没被庆王抓走?我就知道你机灵,真是太好了——” “跪下!”杨广威喝令。 周仁霖强忍妻子勾搭包锋的憎恶烦腻,他谨言慎行,二十年如一日,见面便毕恭毕敬行叩拜礼,口称:“小婿参见岳父大人。夫人,快先来见过父亲。” 杨若芳忙撇下包锋,快步走到丈夫身边,一脸讨好的笑,刚屈膝说:“父亲,女儿——啊!” 清脆响亮“啪”的一声,杨广威二话不说,一巴掌将小女儿掴得倒地。 “二姑娘!”包锋惊呼,下意识伸手意欲搀扶,却迅速硬生生缩回,眼看着周仁霖扶起他的妻子。 “爹?”杨若芳难以置信地捂脸,泪流不止,哭着问:“爹,你为什么打我?” “夫人,你冷静些。”周仁霖把妻子按跪好,惭愧自责道:“岳父大人息怒,此事不怪若芳,全怪小婿失察大意,若及时发现并劝阻——” “别说了!你不必为她遮掩求情,本侯心知肚明。但你身为一家之长,却治家无方,太让本侯失望。”杨广威烦躁一挥手,对女儿知之甚深。 “小婿自知有错,请岳父大人责罚。” 杨若芳感动地看看丈夫,嗫嚅忐忑道:“爹,不关周郎的事,都怪女儿一时糊涂,只想给宏儿出出气——” “住口!”杨广威扬手又要打,却被女婿苦劝不休,只得愤愤罢手,怒斥女儿:“庆王一贯强硬,出了名的不讲情面,难对付、难拉拢,如今好不容易发现他有断袖的毛病,老子巴不得他坐拥百八十个男宠、把手头权力都交出来!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跟个男宠过不去,不嫌丢人?” 杨若芳大气不敢喘,噤若寒蝉。 狂风暴雨般,劈头盖脸训斥一通后,平南侯下令: “为父最后一次在殿下跟前为你们遮掩,今后不得再寻庆王男宠的麻烦!若再犯,你们自行去向皇后请罪,休怪为父无情。” “是。” “谨遵岳父大人吩咐。” —— 一具尸首停放,脸部乌黑紫胀,死状恐怖。 “他就是‘镇千保’?”容佑棠问,想靠近些看。 “小心!”容开济迅速拦住儿子,严肃提醒:“此乃服毒身亡的人,诸位最好都别靠得太近。” 卫杰等亲卫们忙解释:“容叔请放心,没毒。” “这厮溃逃未遂,服毒是畏罪自杀,尸首并未变成毒源。” 赵泽雍负手踱步,绕罪魁尸首数圈,皱眉审视。 “这人皮面具真够精巧的!”容佑棠感叹。 此面具材质不明,薄如蝉翼,是从死者脸部取下的,戴着时竟能贴合肤色,需使用特制药水才撕得下来。 “廖大兴母亲、打砸布庄的王五和郝三刀,他们均已指认此……面具。”容佑棠字斟句酌,末尾停顿一下,下了缜密结论,凝重道:“死者一直用人皮面具伪装,谁也没见过他真实面目,我们如何判定这究竟是否‘镇千保’?” 容开济苦恼叹息:“确实。同样的人皮面具,对方可以做上十张八张。” “畏罪自杀,服毒身亡。”赵泽雍冷静指出:“‘镇千保’可能多行不义,就此死亡;也有可能事先察觉围捕,找了替死鬼搪塞本王,他则改名换姓,继续逍遥作歹。” “倘若是后者,那他确实能耐。”容佑棠摇摇头,打起精神道:“静观日后吧,万望就此终结。不过,这三桩案子该了结了,免得官司总挂在护城司衙门,今后若再生波澜,我另行状告!” 容开济无奈赞同:“也对。爹日夜盼着尽早销案,国子监月底考核,好让你能安心读书。” 赵泽雍沉声表示:“此案尚有疑点,需彻查到底!” “好,继续暗中调查。”容佑棠看着服毒自杀身份不明的尸体,沉重道:“如今表面线索已断,算死无对证,结案可以降低可能潜逃真凶的警惕。他若找替死鬼金蝉脱壳,咱们将计就计,说不定将来会有突破。” 赵泽雍颔首,吩咐道:“来人,将这些送去护城司,传本王的话,叫刘肃查查死者身份。” “是。” 于是,容佑棠最近出的三场意外便暂时了结,只左臂的伤还要养上一阵子。 十五这日,天还未亮,正是平时睡得最香的时候。 北营正门却陆续赶来许多人,乌泱泱一大片,全是紧张兴奋的年轻人。其实城门尚未开启,他们唯恐落后,故昨日便出城,借宿郊区农舍。 人虽多,却有序安静,丝毫不闻喧闹叫嚷,只有交头耳语和衣料摩擦、鞋靴踏地的声音。 由庆王统领的北营,像矗立了一座需仰视的无形高山,给前来应征的年轻人以极大的压迫力。 他们敬畏又憧憬,极目望向整肃营门内部,竖起耳朵听军中嘹亮操练声,打量已建成的几个高瞭望塔——塔上熊熊燃烧巨大火把,于黎明前的夜空格外耀眼瞩目,照亮年轻人雄心勃勃的眼睛。 众人三三五五,扎堆等候募兵开始。 “磊子,我腿肚子有些软。” 洪磊肘击朋友一记,耳语骂:“别丢人啊,怕甚?告示写得很清楚:募兵首先要求家世清白、忠君爱国,这点咱绝对符合!其次是简单问询,无非姓名籍贯查三代,看人的身高体型与机灵口齿,据实回答就行。然后考校武艺底子、反应速度与耐力,咱打小习武,文的不行,武的随便考!” 洪磊踌躇满志,跃跃欲试,他费好大功夫才说服亲人来投北营,昨晚兴奋得翻来覆去没睡着。 陈际一身武人短打,宽肩长腿,猿臂蜂腰,肌肉健壮,双目有神,正踢腿蹦跳舒展筋骨,属于“最不用发愁”那类,被周围人视如劲敌。他满怀希望小声问:“待会儿能见到庆王殿下吗?” 洪磊迟疑摇头:“不能吧?他肯定很忙的,多半派手下将军主持募兵。” “上次有事绊住脚,没跟你们来目睹庆王其人,悔得我肠子都青了!” 陈际安慰朋友:“放心,等咱进去后,肯定有机会见到主帅的。” “佑子昨儿没回家,带伤忙碌,歇在北营了,待会儿看能不能见到他。”洪磊很记挂朋友。 “容哥儿有差事呢,估计没空闲逛。”陈际下腰压腿、马步弓步,热得满头汗。 四周有心留意的人纷纷变了脸色,鄙夷轻蔑,同仇敌忾以眼神交流:哟呵,好大口气,你们就一定能进去了? 肯定家里有人,靠关系有什么了不起的! 呸。 辰时正,天色已亮,营门缓缓开启。 洪磊等人精神一震,忙抬头挺胸,身姿笔挺面容端正。 却见岗哨换防,卫兵身穿统一军服,步伐摆手一致,手按刀柄,齐整肃穆,目不斜视,连半眼也没看门口。 好威风啊,真有气势! 第89节 两刻钟后,天色大亮,应征者脖子伸得发酸,终于见到有几名士兵抬桌椅、帐篷等物出现,沉默不语,快速搭建了几个募兵台。 又一刻钟,郭达身着高品武将轻甲,率领卓恺等七八人,昂首阔步出营门,他是战场上见惯血的,气度非凡,虽没板着脸,却仍威压逼人。 郭达扫视半晌,满意点头: “不错,来了不少小崽子。待会儿好好地挑一挑,宁缺毋滥。” 众属下恭谨领命。 郭达登上高台,半句废话也无,朗声简洁道:“诸位,此次募兵为期三日,条件早已明文告知,公开公正,露天考核,择优为国选栋梁。通过第一轮选拔者,名单将于本月十八贴出告示。”而后郭达干脆利落一挥手,下令:“即刻开始!” “是!”卓恺等人躬身领命,他并非主考,只是协从,负责考校应征者武艺。 几个募兵台前顿时排起长队: 有些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有些人则紧张得喊着说话,声音直哆嗦,却无人讥笑,因为各人自顾不暇。 郭达坐镇最高处,时不时负手下去募兵台转悠几圈,偶尔亲自询问考校。 巳时中,容佑棠忙完正事,他惦记关心洪磊等人,匆匆赶去营门,路遇正准备出去视察的庆王,遂同行。 “伤口如何?”赵泽雍低声问。 “完全不渗血了,估计很快结痂。”容佑棠摸摸左臂,四处看看,好奇问:“殿下,陛下不是派平南侯监督巡查募兵吗?他还没到?” 平南侯若抵达,理应先拜会庆王,并共同进出。 赵泽雍面色不改,严肃指出:“堂堂一代功侯,早到怎能显出身份尊贵?重要人物往往压轴出场。耐心等着。” 哈哈哈~ 跟着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咳嗽声四起。 容佑棠绷紧脸皮忍笑:殿下涵养上佳,极少极少那样说话,可见平南侯其人……不妙。 当他们走到营门时,却发现临时校场围了好一圈人。平南侯坐镇高台,正悠闲喝茶。 “殿下,他来了。”容佑棠话音刚落,扭头一眺望,顿时吃惊,忙跟着庆王往校场走,进入人圈一看:郭达轻甲已除,仅着中衣军裤,一脚将洪磊勾得倒地。 “起来!”郭达喝道:“好小子,还算懂些拳脚功夫,竟能撂倒考官。你若能撂翻本将军,那才叫本事!” 洪磊浑身灰扑扑,摔倒立即起身,斗志昂扬,初生牛犊不怕虎,奋勇朝郭达发起进攻……可交手没两招,又被撂倒摔趴在地。 但不等郭达开口,他就飞快爬起来,毫不迟疑畏惧,再次出手。 如此反复再三:被打趴、起来;再被打趴、又起来。直到筋疲力竭气喘吁吁。 “服了没?”郭达笑问,他热得脱掉衣服,露出精壮布满大小伤疤的上身,震得洪磊肃然起敬。 “服不服?”郭达又问,随手用衣服擦汗。他看见了庆王,点头致意,却并未提醒。 洪磊背对,他高度紧张戒备郭达举动,无心留意其它。 期间,容佑棠除关注洪磊外,一直悄悄观察高台: 若论出身品级,庆王远比平南侯高。可如今殿下站在校场,平南侯却端坐高台——等着庆王行礼问好吗? 真狂傲。 此时,洪磊崇敬完郭达的伤疤功勋后,梗着脖子喊: “不服!我不服!” 容佑棠忙回神,眼神焦急:你个愣子,紧张昏头了吗? 庆王莞尔,缓步上前,威严问:“你连败七次,为何不服?” 洪磊倏然扭头:庆王殿下?!他呆如木鸡,傻站着不动。 陈际容佑棠等人眼珠子快瞪脱眶:主帅驾到,赶快行礼啊! “总、总之,我不服。”洪磊重复,用力咽唾沫。 郭达乐道:“怎的?刚才输得不够心服口服?” “输一万次,我也不服。”年轻气盛的洪磊说。 赵泽雍虎着脸,挑眉,刚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平南侯的呵斥:“竖子狂妄,难当大用!” 第73章 你谁啊?骂我吗? 洪磊疑惑扭头看平南侯,发现没甚印象。他万分紧张又极度兴奋,脑子转得飞快,简直要糊了!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竖子放肆!”平南侯再度呵斥,极度不悦洪磊直勾勾的视线。 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有些愣:认识平南侯的,看庆王;不认识平南侯的,看庆王和平南侯,来回好奇打量。 你更放肆! 竟然对庆王视若无睹?没行礼,甚至招呼也不打一个,倚老卖老,当众给殿下没脸,狂得没边了! 庆王的脸面就是北营全军将士脸面,维护主帅尊严威信是部下应做的。 容佑棠非常生气,十分为庆王感到不平,忿忿然,他灵机一动,毫不迟疑,疾步走到庆王跟前,恭恭敬敬行叩拜礼,朗声道:“属下参见殿下!” 郭达赞赏暼一眼容佑棠,果断跟着跪下行礼,大吼:“末将参见庆王殿下!” 哎呀,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庆王殿下啊! 一众茫然无措的年轻应征者如梦初醒,乌泱泱跟着跪倒,争先恐后放开喉咙喊,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诚心尊敬。 霎时间,声浪汹涌翻滚,震撼人心,整个北营都回响“庆王殿下”名号。 赵泽雍莞尔,很明白容佑棠的用意,他面色如常,浑厚有力嗓音威严道:“无需多礼,诸位请起。” “谢殿下!”容佑棠郭达默契配合,又大吼,带动其余大片愣头青呆头鹅卖力喊叫。 如此一来,赵泽雍在北营的绝对统帅地位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平南侯脸色青红交加,难堪气恼:凭爵位,他可以不跪,只用行见礼。但众目睽睽之下,全场只有他和庆王站立! 应征者来自京城各处,甚至不少来自外地,十个有九个半不认识平南侯,一心投奔庆王麾下而来,他们难免好奇揣测平南侯:他是谁啊?为什么不用跪?以庆王的出身、战功、超品爵位,那家伙竟然不跪? 莫非是陛下?!不,不可能。倘若是陛下,我们必定应该先叩拜万岁的。 “殿下您请看,”郭达抬手一指洪磊,笑道:“这小子拳脚功夫不错,也有胆识,就是嘴硬。” 洪磊即将飞转烧糊的大脑在看见容佑棠眼色手势后,终于逐渐恢复冷静,他恍然大悟,“扑通”双膝跪下,少年变声期粗嘎沙哑的嗓子大叫:“草民多谢殿下指点!多谢将军不吝赐教武艺!” 赵泽雍稳如泰山,自始自终没看平南侯半眼,好整以暇静观对方如何收场——比的就是沉稳: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郭达早就不满平南侯狂态了,所以刚才故意将其晾着喝茶,自顾自忙碌募兵。可惜他不能当面如何:因为平南侯与其祖父定北侯是同代平级功臣、是相识的同僚,追根溯源,碍于祖辈与品级,郭达暂只能采取“眼不见为净”的策略。 “男儿膝下有黄金。”赵泽雍吩咐洪磊:“你起来说话。” 洪磊却仰脸,崇敬至极地看一眼庆王,而后虔诚低头恳请:“殿下,我、草民要是喜欢黄金,就该去经商,而不是来投军。您是保家卫国战功累累的大英雄将帅,今生有幸目睹,我可以多跪一会儿吗?” 个二愣子,你这样叫抗命啊! 容佑棠险些当场笑出声,无奈叹气看洪磊:在军中,庆王的命令就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可违。 果然,郭达立即收起笑容,严厉训斥:“帅令不可违!殿下下令起来,你小子还不赶紧麻溜地滚起来?!” 洪磊凛然大惊,双目圆睁,后知后觉,慌忙一咕噜站起来,忐忑请罪:“请殿下降罪,我、我一激动就脑子不好使。” “看出来了。”赵泽雍一本正经颔首,不以为意道:“你尚未入选北营,不是士兵,未接受相应训练,情有可原。本王恕你无罪。” 洪磊感激欣喜,又“扑通”跪下,叩谢:“多谢殿下宽容!” “起来吧。” “是!”洪磊这回丝毫没敢耽搁,当即“蹭”一下弹起来,扬起一片灰尘,站得笔直像木桩,傻笑,咧出满口白牙。 这下连故意板着脸的郭达都险些破功,嘴角抽动,自心上人病逝后,他难得心情大好,稀奇看洪磊:啧,这哪儿来的活宝? “方才郭将军屡次战胜,你为何不服?”赵泽雍威严发问。 “我没有不服郭将军!”洪磊急切表明,惊觉自己最开始的话有歧义,他磕磕巴巴,艰难解释:“郭将军武艺高、高强,又是身经百战的、的好汉,一看就是练家子,西北军出来的,奋勇杀敌好威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郭达纳闷问:“那你不服什么?” “武艺。”洪磊鼓足勇气,满怀希冀,认真道:“我会日夜苦练,再过十年八年,说不定就能、能、能——” “战胜本将军?”郭达挑眉。 洪磊小心翼翼点头。 “唉,再过十年八年本将军都快四十了!”郭达夸大其词,有意逗弄,深沉摇头:“到时你战胜一个老头子,有甚了不起的。” 洪磊脱口而出:“可您现在年轻啊,现在您打倒更年轻的我,十年八年后,我——”洪磊忽然看见容佑棠拼命对自己摇食指,他赶紧闭嘴。 赵泽雍摇摇头,语重心长训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战场拼杀若技不如人,必将输去唯一性命,敌人绝无可能等你‘十年八年’!刚才对阵,郭将军因是自己人,才点到为止,其意在指教,若换成两军交战,你的尸体早已被千军万马踩踏成肉泥,岂能好端端站着跳脚?” 人群鸦雀无声,肃然起敬。 赵泽雍威严逼视:“你可知错?” 洪磊红头涨脸,愧疚得连眼眶都羞红,心甘情愿,第四次下跪,重重磕了个头,一字一句,清醒坚定道:“叩谢殿下教诲,我知道错了。郭将军勇猛,我输得心服口服,很不应该死要面子嘴硬,大放厥词,井底之蛙一般,我、我……太糊涂无知了。”他毕竟年少,难受羞愧至极,说到最后,竟哽咽带出哭腔。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赵泽雍沉声教导,敲打训诫后,又略缓和脸色,嘱咐:“起来吧,下不为例。” “是、是。”洪磊低头,偷偷抬袖子按眼睛。 “嗳嗳嗳!”郭达好气又好笑,忙过去,提着胳膊一把将人拎起来,大力拍打几下灰尘,低声佯怒骂:“至于的么?几句话都扛不住?憋回去!” 洪磊心悦诚服,听令隐忍。短短几个时辰,尚未应征成功,他却已深切领教北营将领的雷霆与雨露,醍醐灌顶般领悟了家长和夫子时常啰嗦的“废话”。 容佑棠这才吁了口气:磊子虽然急躁莽撞,但并不傲慢骄矜,为人热诚开朗,本质很好。 直到此时,被在场众人有意无意忽略的平南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奉旨巡查北营募兵,本性作祟,习惯性想抖抖威风,岂料庆王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反倒给了一个下马威! 平南侯忍气吞声,只能灰溜溜自己下台:因为他回去要向承天帝复命。庆王可以不发一言,他却需要从对方口中得知募兵相关。 唉! 平南侯负手,扬起一抹亲切笑意,踱步靠近,慢条斯理道:“殿下好手段,果然治军本事高超,老朽佩服。”放眼朝野,仅有寥寥数人能让他自称“老朽”,庆王是最年轻的一个,就连瑞王跟前,他亦自称“本侯”。 容佑棠自觉退到边上。 赵泽雍脸上惊诧得恰到好处,他状似意外,却语调平平,挑眉问:“杨大人怎么来了?” 第90节 平南侯暗恨:老子过来已喝三盏茶,你分明早就看见了的,装什么装?他脸色很不好看,强撑风度,刚要开口—— 赵泽雍却扭头,像模像样轻训郭达:“子琰,杨大人大驾光临,为何不及时通报?” 表兄弟并肩作战多年,默契非常。 郭达会意,忙“吃惊”望向平南侯,大声道:“回殿下:杨大人奉陛下旨意巡查北营募兵,已到约两刻钟。末将不敢怠慢,当即就恭请其入内拜见主帅,可他说匆忙出城赶来,口渴问茶,末将忙安排倒茶招待——看来杨老大人真真口渴得紧,竟喝茶两刻钟,结果您先出来视察了!唉~” 赵泽雍颔首,虎着脸表示:“很该如此,待客要尽可能周到,切勿失礼。杨老大人德高望重,本王多走几步没什么。” “殿下宽和仁厚,末将遵命,受教了。”郭达恭谨道。 表兄弟一唱一和,顺利搏得众多年轻人叹服:庆王殿下那般尊贵显扬,训诫时有理有据、极具魄力说服力,心平气和时又能如此谦和大度—— 真是值得效命的明主!投军追随庆王出路最好。他本就有权有势、战功赫赫,根本用不着争夺属下功劳或克扣朝廷赏赐,跟着那样的主帅,自身本领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重视。 赵泽雍教导了属下后,才正脸看着平南侯说:“北营条件简陋,将士赤胆忠心,却稍显鲁莽,还望杨大人海涵。” 老子也是行伍出身!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平南侯连挨数把软刀子,硬生生忍下,勉强敷衍道:“殿下说笑了,老朽岂有不理解的。” 赵泽雍满意颔首,吩咐众将领:“你们继续,务必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是!”众将恭敬领命,郭达看不可一世的平南侯吃瘪,心情甚好,尽量控制神态动作,以免显露幸灾乐祸。 庆王是当仁不让的头领。平南侯无可奈何,还得打起精神,跟着赵泽雍逐一巡视募兵台,抽查核验部分案册,踏踏实实巡半个时辰后,赵泽雍才带人进营,领平南侯看在建的北营营房,直忙到午膳时分。 “杨老大人请坐。”赵泽雍略伸手一引,而后径直去角落盥洗架,进门洗手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容佑棠特意跟随:他对蛇蝎女人杨若芳的父亲重视又好奇,有机会当然要近距离观察观察。 “大人请喝茶。”容佑棠热情洋溢地招呼。他左臂有伤不便,手虚悬搭着茶盘,实则单手奉茶。 平南侯黑脸,没接,眯着眼睛打量容佑棠:年轻俊俏,白脸书生,跟随庆王左右,左臂受伤——应该就是跟宏儿争斗的男宠了。 哼,刚才抢着向庆王下跪表忠心的也是他!小意殷勤,邀宠献媚,好一个小狗腿子! “大人请用茶。”容佑棠面色不变,浑然不觉刁难一般,又笑眯眯恭请客人用茶,引得正擦手的庆王回头看—— 平南侯适时伸手接过,挤出一脸慈祥,意味深长笑着夸:“殿下帐中人才济济,连茶水小厮也这般机灵,模样又生得齐整,难得啊!” “殿下请用茶。”茶水容小厮忙得不亦乐乎,又招呼庆王落座喝茶,完全没有告退的自觉,直直戳在平南侯眼里。 “唔。”赵泽雍接过茶盏,欣然接受他人对容佑棠的夸赞,回敬平南侯:“哪里的话,贵府上才叫人才济济。您的嫡长女贵为当今皇后,次女又嫁得京城第一才子,传为佳话二十载,就连外孙、外孙女,也没有不出类拔萃的。” 冷嘲热讽!朝野皆知我的二女婿周仁霖是靠皮相勾走女儿的心,还才子?吃软饭的美男子吧! 平南侯杨广威又吃了个暗亏,不敢再主动讥讽庆王男宠。 “啊哈哈哈,”平南侯抚须,作开怀笑状,摇头说:“殿下实在过奖了。如今皇室子孙中,您是陛下的第一得用人,能文能武,威震四方,谁能与您相比呢?” 可恶,说话就挖坑!容小厮状似恭谨垂首,余光却一直紧盯平南侯。 赵泽雍泰然自若,淡淡道:“父皇圣明神武,治下河清海晏,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得用者不知几何。本王仅略尽绵薄之力,只求多少为上分忧,仰赖父皇光佑,侥幸打了几场胜仗,算不得‘能文能武’,更无法与杨老大人相比。” 虽明知是客气话,但好话谁不爱听? “哈哈哈。”平南侯真笑了,受用得很,像模像样谦虚道:“哪里哪里,本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喽,几次三番请辞告老,陛下却屡屡挽留!唉,唉~”他面朝皇宫,诚惶诚恐,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赵泽雍莞尔:“大人过谦了,您古稀高寿,却仍硬朗康健,再为父皇分忧几十年也不是问题。” 说起这个,容佑棠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平南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竟须发乌黑!天赋异禀?还是保养有方?坊间传闻其把人乳当水喝、用人参灵芝泡澡,不知真假…… 二人闲聊几句后,便开始谈公事,期间一度剑拔弩张,双方因公务在身,互相勉强忍耐着。 容佑棠屏息凝神地听,直到伙房送来饭菜,他才动了起来,搭把手摆饭菜,口劝道:“殿下、大人,公务固然要紧,但也得保重身体,请先用膳吧。” 商谈到此时,总不能撵人回城。 赵泽雍客气伸手一引,礼貌性说:“军中粗茶淡饭,委屈大人将就用些。” “殿下都吃得,老朽岂有‘将就’的?”平南侯笑道:“从前为陛下征战平乱时,只有能吃的,就没有不吃的。” 这是他第八次提到“我为陛下辛苦征战平乱”,容佑棠默数。 好了,食不言,接下来应该没什么可听的,平南侯说饭后就回城。 容佑棠心满意足,终于开口道:“殿下慢用,属下告退了。” 平南侯斜睨心目中的小狗腿子,和蔼道:“不一起用吗?老朽最喜欢人多吃饭,热闹。” 赵泽雍却一本正经表示:“这不合规矩。”他严肃对容佑棠说:“去吧,回你的岗位用心当差。” “是。”容佑棠脚步轻快,慎重消化听到的大量消息。 听说不就是待在伙房烧水做饭么!庆王用人真是不拘一格,别出心裁,连男宠都能妥善安排职位,叫人想弹劾都无从下手。 平南侯从靠近北营就心气不顺,踏进营帐简直满腹愤懑,只略动几口饭菜就推说已饱,一刻不耽搁地坐马车回城了。 饭毕,容佑棠心里还是惦记,忙完正事后,又匆匆赶去营帐。 “殿下、郭公子,平南侯回去了?”容佑棠有些失望。 “心急火燎地走了。”郭达悠哉游哉撇嘴。他把汗臭灰扑扑的衣裤丢在一边,打水擦身,利落换上干净的。他上午频频亲自下场考校应征者武艺,勾起自身年少时的无数回忆,心情畅快许多。 容佑棠忍不住说了句实话:“平南侯看着比韩太傅外露多了。” “狂妄自大。对吧?”郭达笑问。 容佑棠特意走到郭达面前,重重点头。 “表面罢了。混到那位置的,都不简单。”郭达作势欲甩湿帕子,容佑棠忙后退躲开,却见郭达哈哈取笑。 容佑棠也笑:郭公子总算开怀了些,不再胡子拉碴颓废烦躁。 将领们午间一般小憩半个时辰。 赵泽雍却多半在忙,他伏案疾书,有感而发慨叹:“‘镇千保’的人皮面具是伪装,撕得下来,时刻有暴露之虞。但有些人却以真皮假脸示人,一藏大半辈子,等闲撕破不了。” 容佑棠虚心点头,以示受教,他好奇询问:“殿下,平南侯年轻时都立下哪些汗马功劳啊?为何当今文书鲜有记载?”容佑棠转身看郭达,恭谨道:“读书时,夫子们列举提的名将多是尊祖父,以及贵府郭派武将。”容佑棠再看着庆王,敬佩道:“再有就是殿下您了!” 郭达先是屏息凝神,肃穆怀缅祖父片刻,而后冷冷道:“为何没有记载传颂?本没有的事,如何记载传颂?” 容佑棠愕然失色,愣愣问:“没、没有的事?可他不是因为战功才封的侯爵吗?” 当今陛下一共才封了三公两侯! “制衡。”赵泽雍简明扼要道,面无表情解释:“杨广威势力在南方,以抗击西南山林蛮族发迹,后镇守东南沿海,击退数次倭寇,立功是有的。” “但与北方边境战线相比,他就很不够看了。”郭达正色道:“倭寇固然可恶,但只是贫穷弹丸小国,且有海洋天然屏障。西北却艰险得多:满蒙游牧骑兵强大,与我国接壤,一旦有个意外,敌人铁骑可日侵深入数百里。当年,数个游牧部落联手,大举南下入侵,祖父奋勇抗击,壮烈殉国,未丢失半寸国土!表哥和我等众将士在西北苦心十年,才终于将游牧敌兵赶回草原北寒深处。” “但敌方有百八十个大小部落,野火烧不尽。狼始终是狼,天性抢掠嗜血,待休养生息后,必卷土重来。”赵泽雍沉稳坦然道。 “原来如此。”晚生了几十年的容佑棠点点头,心中扼腕叹息:陛下为权力制衡,以“平南、定北”为号,钦封两侯,可惜,老定北侯已牺牲快二十年,后生不得目睹其人风采。可平南侯活了七八十年,却愈发糊涂了,高调张扬,极端奢侈靡费,朝野皆知! 募兵为期三日,容佑棠歇在营帐三晚,夜夜忙完了,还得挑灯温书做功课。 十八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北营门口又挤满无数人,其中不少亲朋好友陪同。 第一轮选拔已结束。 放榜了。 洪磊等人兴奋紧张更甚,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时间好像变得异常漫长,又好像流逝得太快,应征者平均年龄十八九岁,正是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 苦等一个多时辰,营门终于缓缓开启,又煎熬片刻,总算见到前三日眼熟的参将带人出现、指挥士兵张贴告示,简单宣布:“只许观看,不得触碰!” 洪磊陈际等人手心汗湿,忐忑不安,急忙冲过去,睁大眼睛细看,伸长脖子屏住呼吸。 “啊有我!” “我选上了!” “谢天谢地,我通过了!” 不时可以听见同龄人压低声音,狂喜叫嚷,原地直蹦,冲出去给亲朋好友报喜。当然,也有落榜的,一言不发,垂头丧气黯然伤神,脚步沉重地离开。 这行没有我,这行没有我,这行也没有我……这行还没有我?!洪磊焦躁皱眉,紧张握拳,关节泛白,强迫自己冷静接着找。 忽然,陈际用力拍了一下兄弟后背,欣喜遥指自己的名字:“磊子,看!陈际!陈际陈际陈际!嗳,应该没人跟我重名吧?可别闹出笑话来,我再看看!” “好,再看看。”洪磊胡乱附和。 一刻钟后 陈际再三确认榜上只有自己一个“陈际”,同考的兄弟也大多榜上有名——但他们都不敢露出丝毫喜色:因为洪磊和卓青落榜了。 他们关切焦急,认真瞪大眼睛,帮忙找了十几遍:没有,真的没有。 “嘿呀!”卓恺的小堂弟是爆碳中的爆碳,他难以接受嚷道:“怎么能没有我呢?啊?不可能啊?是不是漏写啦?不可能啊!我前三日明明全部顺利通过的!磊哥更是厉害,考武时把考官都撂倒了,有几个比我们强的?!” 洪磊本以为自己必过,信心十足,从小认定自己是带兵打仗的料子。此时他沮丧失望得整个人都哆嗦,泪花闪烁,一声不吭,突然掉头狂奔。 “磊子,你去哪儿?”陈际急喊,忙追上去安慰:“磊子,你先别急,我问问我哥和容哥儿去,你完全可以的——” “别跟来!我想静静!”洪磊带着哭腔,头也不回地吼。 负责张贴告示的参将一直没离去,悠闲旁观,遵从郭达的吩咐,间隔两刻钟后,才施施然一挥手——参将下令:“把第二份告示贴出去吧。” 第74章 “是!” 洪磊的朋友们一头雾水,呆愣愣,紧张观望,本想立即叫回落榜的洪磊、卓青,紧接着却心照不宣闭紧嘴巴——不!还是我先帮忙看看,若再次榜上无名,磊子青儿肯定倍加失望。 他们忐忑睁大眼睛: 参将下令后,士兵们领命,转身奔回营门内侧岗哨亭,取出事先放置的第二份告示,手脚麻利地刷浆糊,将其端正和第一份并排紧贴。 打头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就是:洪磊! 他们顿时狂喜,但又连忙屏住呼吸,接着看: 第三行第五个名字:卓青! “很惊奇吗?不识字怎的?”那名参将憋着坏笑,作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状,抬手遥指第一份告示:“唉,你们的观察能力也太差了!没看见那儿写着个‘一’?有一,自然有二。喏,统共两份告示,都贴了,慢慢看吧。”参将说完,带领属下大摇大摆走进营门。 众人忙顺着参将手指仔细寻找:原来,第一份告示的右上角,用淡墨汁轻轻写了个小小的‘一’,第二份右上角如法炮制,写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二’。 岂有此理! 第91节 耍人玩吗?太过分了! 我们当然紧张看底下榜单姓名啊,谁有心情看无关紧要的犄角旮旯?你们还故意设计迷惑!但话又说回来,参将训得也没错,我们来投军,观察能力的确不能太差,否则将来怎么侦查敌情…… 众人敢怒不敢言,其实是无暇计较,落榜的纷纷挤在第二份告示前:当然,结果仍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磊子!青儿!回来!” 心头巨石砰然落地,朋友们转身狂奔报喜,大呼小叫喊:“赶紧回来!” “有你们俩的名字!” “原来有、有第二份告示呀,老子真是服了!” 洪磊狂奔跑出老远后,忽然听见身后营门传来人群轰然骚动声,他当即刹住,想回头、却又害怕失望,没回头,低头杵在旷野空地上。早春云淡风轻,处处生机盎然,他的心情却像脚底雪化显露的枯草——寂寥败落。 我落榜了。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简直废物一个。 回家怎么面对亲人询问? 洪磊落寞沮丧,长叹息,脑袋耷拉着,靴尖无意识地踢踹,没几下后:咦? 洪磊忙抬脚,蹲下去,手指小心翼翼拨拉开:只见暗黄衰草之下,一小丛嫩生生绿色的新叶刚冒了个头,虽尚未舒展,但在灰扑扑的田野里格外显眼。 同落榜的卓青也跟着跑出来。而且他还没有停,好斗牛犊一般,绕圈奔跑吼叫发泄情绪。 此时,不敢跟得太近以免打扰兄弟静心的陈际先听见身后的呼喊,他愕然惊诧,急忙转身迎上去,问:“真的假的?可千万别开玩笑啊,他俩都难过得什么似的。” “这事儿能开玩笑么?!” 朋友们兴冲冲跑到洪磊跟前,不由分说拽着人往回走,喘吁吁道:“磊子,将军贴了第二份告示,那张打头第一个名字就是你,青儿也榜上有名,真的!” “骗你我是癞皮狗。” “走走走,我带你去看!” 陈际这才信了,忙和其余两三人跑去另一头叫回作困兽怒吼状的卓青。 片刻后 洪磊和卓青勾肩搭背,险些喜极而泣。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没有我?!”卓青欢天喜地嚷道:“这不果然的?原来还有第二份告示,哈哈哈~” 洪磊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名字,虔诚珍惜,恨不得拓成印章终身收藏,高兴极了。短短数日,起起落落,有泪有笑,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蜕变许多。 此时此刻,远处瞭望高塔上 “我要让他们终生铭记今日今时!”郭达神清气爽一拍栏杆,赞赏对容佑棠说:“不错,看来你事先没告诉他们。” “军机秘辛,必须严守。上峰有令,我绝不会透露!”容佑棠正色道,他极目远眺,密切关注洪磊一行人,感慨道:“没错,磊子他们肯定永生难忘了。” 赵泽雍直言:“玉不琢,不成器。第二份告示中全是刺头,若不用心耐心引导,极易迷失消沉,最终连士兵也做不好。” “整治刺儿头,从现在就要开始,必须先打压其骄躁意气,否则后续训练没法进行。”郭达兴致勃勃,促狭问容佑棠:“如何?效果不错吧?” 容佑棠心悦诚服:“高,实在高!若换成是我,哪还敢骄躁?放榜时‘落榜’两刻钟,太煎熬了。”顿了顿,容佑棠忍不住为朋友感到高兴:“那磊子他们是不是肯定能入选了?” 赵泽雍严肃道:“还有第二轮筛选,主要考校心性品德,桀骜难以收服者,不可用。” “没错。”郭达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有感而发:“之所以强调军令如山,是因为打仗需要齐心协力、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一旦乱起来,大军能把自己人挤死踩死!” 谈起选兵用人,主帅亦是头疼。 “第一份告示者,整体水平中上。勤加训练,不出意外的话,至少会是好士兵。”赵泽雍沉吟片刻,凝重道:“第二份告示的三十人,武艺、反应、胆识等,都很出众,但过于鲁莽急躁、有些还傲气,很容易坏事。军营需要忠诚踏实的,即使愚钝些也无妨,战况紧急时军令才能被有效执行。” 容佑棠十分赞同:“多谢殿下与郭公子提点。那这个我可以私底下提醒磊子他们吗?” 赵泽雍莞尔:“只要无关军机,随你。” “哈哈哈哈~”郭达大乐:“去吧,看看他们哭得怎么样了,真不像话,大男人动不动就哭!” 于是,容佑棠次日散学后,特意绕去洪家探望:洪磊已说服家人亲戚,向国子监告了退,专心准备应征北营。 “哎哟,容哥儿来啦!”洪母高大身材爽朗性子,她丈夫已阵亡年余,勉强走出悲恸,全心全意抚养一双儿女。 “伯母好,给您请安了。”容佑棠笑眯眯行见礼,引得洪母一阵欢笑:“好好好,都好!人来了就行,这么客气作甚?太见外啦!”她亲自上前接过礼盒,携手进客厅。 “令尊最近可好?等磊子忙完了手头的就去请安。好孩子,你常来关心问候,可我家孤儿寡母的,磊子没空就只能派管家了。”洪母歉疚道。 容佑棠忙劝慰:“家父最近挺好,还吩咐我转告磊子要好生努力。” “回去烦请代为谢过令尊关心磊子,他第一轮选上了!目前正准备参选第二轮。”洪母自豪欣慰,满面春风。虽极不赞成独子投军,但想方设法也没劝住,孩子能上进出息,母亲自然是欢喜的。她满心期盼道:“待确认入选后,定要摆几桌酒,把亲朋好友都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外头,多亏了像你这样的亲戚朋友帮扶磊子,不然可怎么办呢?我儿打小就是急性子,猴儿一般,不爱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唉,劝不住,只好随他去。容哥儿,虽然你年纪还小些,人却稳重多了,能不能多教教磊子?伯母一辈子感激你——” 容佑棠哭笑不得:“您快别这样说!磊子仗义热心,在国子监时不知帮我多少,我们是朋友,互相帮扶是应该的。” 他们走到洪家后院,花园里有块平坦小空地,是专为洪家父子准备的练武场。 此时,洪磊陈际等七八个入选的,都热得脱了上衣,拉筋的、压腿的、格斗对打的、绕场跑圈的……忙得热火朝天,虎虎生威,吆喝声不绝于耳。 他们时常跑到洪家锻炼:洪母丧夫后郁郁伤痛,茶饭不思迅速衰老,洪磊急中生智,招呼朋友们来家玩耍。一群半大小子提着各种蔬果土物,嘴甜得很,伯母长伯母短,要喝茶、吃点心、吃饭,吵吵闹闹,硬生生把洪母烦得振作了起来。 “嘿,容哥来啦!”年纪最小的卓青大嗓门嚷嚷。 正跑圈的洪磊忙停下回头,惊喜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家?” “臭小子,怎么说话的?容哥儿想什么来就什么来!白费小容特意瞧你,连茶也顾不上在前厅喝一口。”洪母一巴掌将儿子挥去招待朋友,她乐呵呵转身安排茶水点心,行动爽利脚下生风。 陈际等人都停下锻炼,围坐凉亭石桌,直接拿衣服蒙头擦汗。 “你今天不用去北营吗?”洪磊一边倒茶一边问。 “差事已交代妥当,近期隔两天去一次。”容佑棠解释道:“国子监快考核了,我要多花时间温书,心里才会踏实些。” 陈际勉励道:“加把劲儿啊,争取考个头名!” “震住其他人!” “尤其震一震那几个贡生,叫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洪磊一直记挂着,不放心地问:“佑子,你说实话:我走后,杨文钊几个还欺负你了没?” “容哥儿千万别见外,有人为难你就直说!放心,哥几个有的是法子帮你讨回公道。”陈际自信表示。 容佑棠连连摇头:“没谁欺负我,真的!杨文钊一次就被磊子教训老实了,至少明面上没再听见什么。” 洪磊帮忙把甜点和咸香酱饼摆桌,慎重提醒:“昨晚我舅特地赶来臭骂一顿,可拿我没辙,气呼呼走了。但他说才跟刘复夫子吃了顿饭,刘夫子透露朝廷可能会开恩科取士。佑子,你赶紧打听打听,问问庆王府的人,好得个准信备考。” 容佑棠点头:“怪道今天不时听见同窗谈论科举,无风不起浪,看来应有些眉目。” 恩科取士,如若能中,就不必等年底正科了,哪怕不中,也能当正科前的下场练手。 大好事啊! 委婉提醒朋友们进了军营要戒骄戒躁、自律克制后,容佑棠匆匆赶回家完成功课,温书至深夜才歇息。 月底,癸让堂学子迎来第一次考核。 容佑棠拿出当年下场应试的态度对待,慎之又慎,奋笔疾书,交了考卷后,回头蒙头大睡。数日后的清晨,他正朗声诵读时,忽然被夫子叫了出去。 “祭酒大人传,不必紧张,那也是夫子,你恪守弟子礼即可。去吧。” “多谢您提点,学生这就过去。”容佑棠不敢耽搁,忐忑疑惑赶去祭酒处理公务的文昌楼。 祭酒大人为何突然传我?难道我最近有什么失德之处却不自知?还是周明宏仗着平南侯威压国子监报复我? 容佑棠只远远见过祭酒路南几眼,心中难免七上八下,求见前,先站定,闭目凝神片刻,而后轻叩门扉:“学生容佑棠求见大人。” “进。”应声略低沉,慢悠悠。 容佑棠跨进门槛,定睛一看:厅堂高敞,前后八扇门、左右两排窗,均洞开,亮堂堂一室晨光;整面墙高的几个大书架,整齐塞得很密实,高处取书要踩梯子;两张书桌,左案堆积几摞尺余高的文书,右案则简洁许多,只铺开一副未完的画,笔架内高低错落如林,颜料碟依次摆放。 祭酒大人呢? 容佑棠扫视一圈室内后,看见对门出去是个露台,摆放着桌椅,可见一清瘦颀长穿素色宽袍者凭栏站立。 “出来坐。”路南吩咐,他正拿剪子修理几盆花卉。 容佑棠依言走出露台,视野豁然开阔:此高台能将半个国子监尽收眼底,吹面不寒春风轻拂,让人心旷神怡。 “学生容佑棠,拜见大人。”容佑棠行的是弟子礼,却谨慎口称“大人”。 路南抬头打量容佑棠,慢条斯理道:“免礼。叫你来,无甚要紧事,不必如此拘束。”而后他又埋头研究盆花枝叶走向,问:“可会烹茶?” 石桌上摆放一套茶具并小炭炉,容佑棠有些不好意思,坦言道:“只煮过几次。”连皮毛也不算懂。 路南神色不变,平心静气道:“能煮出茶汤即可。” 容佑棠只得应诺:“是。那学生真个叫献丑了。” 路南点点头,没说什么。 春光明媚,书声琅琅。 二人一个专心修剪花枝,另一个认真烹茶,未有半句交谈,各自悠闲自在。 茶艺。烹茶技法、分辨品评已很难精通,更重要的是“艺”,文人雅士往往将修身养性蕴合其中。 限于成长经历,容佑棠对此艺不甚通。所以他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清洗器具、扇炉烧滚水等,有条不紊,且乐在其中——祭酒大人明说不担心浪费茶叶,幸好我会煮茶汤! 路南虽是在修剪花卉,却时不时扫视容佑棠几眼:不卑不亢,未露焦急烦躁之色,颇能静心凝神。不错。 片刻后,容佑棠精心煮好一壶茶汤,倒好两杯,恭谨道:“大人,请用茶。” “嗯。”路南放下剪子,洗净手,落座,言行举止无不符合士大夫礼仪。 郭公子果然说得不错,祭酒大人与郭大公子是极相似的。 容佑棠周到奉茶后,像模像样地品茗,实则心里大喊:好烫! 薄胎白瓷小钟精美雅致,盛了热茶却有些端不住。 “听说,”路南终于开口,状似随意地问:“你散学后每日都去郊外北营,是吗?” 容佑棠顺势放下小茶钟,腰背挺直端坐,字斟句酌答道:“回禀大人,学生的确在北营历练,但从不敢延误学业,不敢辜负大好光阴、大好机会。” 路南严肃问:“机会?你指的什么?” 容佑棠坦荡荡道:“大人垂询,学生不敢有所隐瞒。学生本是燕雀之质,却幸得贵人襄助,入读国子监,沐浴清化,夫子时常教诲‘修身齐家,为国效力’,学生获益良多,故萌发入仕为官念头、试图攀登鸿鹄翱翔的高空。让您见笑了。” “燕雀?”路南亦直言:“你不是燕雀。国子监集天下求学学子于一堂,但能像你这样为前程积极谋划的,甚少。” 这是夸还是贬? 容佑棠垂首:“学生惭愧。” “你是定北侯府的荐书,非亲非故,对方为何援手?”路南又问。 第92节 您和郭大公子是挚友,我如何瞒得住?容佑棠大大方方告知:“回大人:学生的贵人是九皇子殿下。九殿下宽厚仁慈,去岁末偶遇学生拜师无门,怜悯之余善心大发,仗义托其外祖家定北侯府代为引荐。” “你在北营的差事也是殿下慷慨襄助?”路南再问。 容佑棠正色答:“是。”但那是庆王殿下委派的。 二人对视瞬息。 路南颔首,莫名道:“好。” 容佑棠不解其意,却诚挚说:“多谢大人赐教,学生铭感五内。” “哼。”路南终于笑了,板着脸批评:“子瑜说得不错,你某些方面是有些像子琰。” 容佑棠忙谦逊道:“郭大公子实在过誉,学生怎能与保家卫国的郭将军相比?” 路南又笑,笑完板起脸,转而训责道:“你考核的卷子我看了,不甚通,定是因学堂军营两头跑耽误了课业!” 容佑棠早已愧疚起身站立,老老实实聆听教诲,半句不敢辩解。 路南训导半晌后,径直下令:“自明日起,你来此处晨读,我看看你是怎么用功的。” 啊? “是、是。”容佑棠瞠目结舌,忐忑不安应诺,脚底发飘走回癸让堂,当他拱手请夫子允许入内时,夫子竟亲切出来携手,欣慰嘱咐其余学生:“容佑棠的文章在此次考核中排头名,是考师们一致认定的,现已张贴,课后记得去观摩,见贤思齐,方可增益学问。” 头名?! 容佑棠顿时惊喜又不敢置信,还没激动完,同批新生当天就被筛分了:考核优秀者升一级,其余仍留癸让堂,继续考。死活考不上的,满一年后自动升一级。 ——但容佑棠没有按部就班升至壬谦堂,他破格连升四级,入戊信堂,开始接触由路南任总教的律学。 年轻人心性,他还特地跑去学廊佳作栏证实:真贴有我的文章!虽然是在末尾角落,但能与众多才子前辈共挤一墙,多么荣幸啊…… 这天散学后,容佑棠仍匆匆骑马赶去北营。 四月中,天气晴朗。 虽不是科场高中,但也是喜讯。 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一路快意奔至北营。路过校场时,悄悄回应了正卖力训练的洪磊的招呼,他们还不算新兵,第二轮考核为期一月,通过了才算正式投入庆王麾下。压力之下,洪磊他们日夜苦练,规规矩矩,丝毫不敢放肆。 容佑棠绕过校场,笑眯眯去伙房仓库清点粮食菜蔬储备,直到忙完踏进主帐时—— 八皇子?! 他不是在养伤吗? 赵泽宁手臂仍吊着,夹板未除,骨折尚未愈合。 “……养伤无趣得很,我来北营看看也不行吗?” “胡闹。”赵泽雍严肃训导:“万一磕碰骨伤如何是好?听管家说,你还执意想骑马?” “管家尽胡说!我分明是坐马车过来的。”赵泽宁百无聊赖窝在圈椅里,余光一扫,看见门口的容佑棠,立即扬起亲切笑脸:“容哥儿?杵着干嘛?快进来啊。” 容佑棠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板一眼行礼问候。 “哎,免礼,又不是外人!”赵泽宁看着很高兴。 容佑棠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已经数次领教过对方的喜怒无常。 “忙完了?”赵泽雍温和问。 容佑棠顺势走向庆王:“回禀殿下:甘州、泰州五千石粮除小部分淋湿霉毁外,其余俱已收入仓库储藏。” “很好。”赵泽雍有心想说几句体贴闲话,却碍于弟弟在场,不便开口。 赵泽宁主动询问:“容哥儿,朝廷六月开恩科,你准备得如何了?定能高中的吧?” 容佑棠忙摇头称“学识粗浅”。 赵泽宁鼓励容佑棠一番后,又好奇问:“三哥,那个渎职的押粮官竟然只被革职?为什么不是砍头?”他吊着胳膊,晃悠悠走到容佑棠身边:磨墨几下、又弹弹笔架、再把玩玉质镇纸,一副无聊透顶的模样。 容佑棠忆起郭达的嘱咐,忙不露痕迹避开,远离书案,却引起庆王疑惑注意: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史学林踩着一月期限入京,又有平南侯力保,父皇将其革职永不录用,已算重惩。”赵泽雍耐心解释与弟弟听,并催促道:“趁天还亮,你这就坐马车回去。” “一起回去不行吗?”赵泽宁玩心大起,单手将镇纸挨个垒高。 赵泽雍看得皱眉,嘱咐:“若实在闲得无趣,大可寻小九与你四哥聊天下棋。” “皇姐难相处得很,我不敢去。”赵泽宁竟是直言不讳,又遗憾说:“小九因养伤落下不少功课,正忙于课业,我做哥哥的岂能招他玩耍?” 末了,赵泽宁摸摸夹板,面露痛苦之色,懊恼抽气:“有些疼,估计是路上颠的。三哥,我可能要在北营住几天了。” 第75章 八皇子要小住几日?! 退避一侧的容佑棠立即暗中皱眉:八殿下表里不一,喜怒无常,与其接触过的下人私底下的评价都是: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很难伺候。 “不妥。”赵泽雍摇头,明确反对:“北营仍在建,且已开始募兵,日夜嘈杂,在此如何能静养?” 赵泽宁把从小到大积攒的无处发泄的娇痴任性随心所欲在信赖的兄长面前尽情挥洒。 “我觉得挺好啊,这儿所有都挺新鲜的。”赵泽宁埋头摆弄几块镇纸,遗憾唏嘘:“一阵子没来,北营已大不同了!我当初怎么就不小心受伤了呢?如果一直跟着学做事的话,我也能亲眼看兵营变化的过程。唉~” 赵泽雍颇感欣慰,说:“意外不可避免,事已如此,先安心养伤要紧。父皇有令,待你伤愈会再给派差事,还怕闲得没事做?” “哼!”赵泽宁一指头把垒高的镇纸戳倒,终于露出怒色,忿忿道:“三哥,今儿早上你走后,父皇派人传我进宫,我还以为有好事儿呢,结果又是我娘闹的!她哭了半日,又要求我别走,可我都这么大了,还住后宫皇子所合适吗?!” 容佑棠顿时尴尬,不好旁听他人烦心家事,当即口称:“二位殿下慢聊,属下告退。” 赵泽宁不以为意,自嘲苦笑:“世人皆知,有甚好回避的?当个笑话听吧。” “准。”赵泽雍却颔首。 容佑棠略躬身,快步退出去,避之惟恐不及:陛下家事,我瞎掺合什么? “所以你才坐马车转了小半个京城?甚至来到北营?”赵泽雍问。 “嗯。”赵泽宁又瘫软窝回圈椅里,余怒未消的同时疲惫不堪,轻声说:“三哥,我心里堵得慌,真想一辈子不回宫。” 王昭仪是承天帝的女人,很多情况赵泽雍实在无法干涉。 赵泽雍只得宽慰:“皇宫是家,孝道乃立身之本,有空就该回去探望家人。” “三哥,怎么办?”赵泽宁两眼空洞,无奈绝望,喃喃道:“我娘好像真的要疯了。” “什么?”赵泽雍愕然,皱眉问:“是你的猜测?还是御医的诊断?” “御医含糊其辞,专开定神静心的重药。我猜,距离真疯不远了。”赵泽宁仰脸,双目紧闭,下颚绷紧,痛苦道:“你也知道,她一贯有些偏激、疑心重,惶惶不可终日,不疯才怪!今天回宫探望,本以为老样子,可妹妹悄悄地找我哭,她说最近几次半夜被吵醒,我娘蓬头散发坐床沿、哼曲儿哄睡觉,呼喊询问皆无反应。” 赵泽雍眉头紧皱,不甚确定地猜测:“夜游症?” “不是。”赵泽宁果断摇头:“宜琪还说,明明天暖了、甚至大太阳的天,娘却逼着她狠盖五六床被子捂床上,一意孤行,着魔了似的。更有甚者……妹妹都十五岁了,我娘近期翻出婴孩时用的小木盆,执意要帮洗澡!” 赵泽雍无法理解地愣住,好半晌,才字斟句酌问:“琪妹妹可有受伤?父皇知情吗?” “宜琪身体无碍,但饱受惊吓。凝翠轩的管事嬷嬷看着不对劲,上报皇后,皇后派御医瞧了,不敢拿主意,现已奏明父皇。”赵泽宁疲惫无力,兜了一大圈,终于开始吐露来意:“三哥,我娘如今糊涂得厉害,无法悉心照顾女儿,看父皇的意思,似是想让皇后抚养妹妹。” 说起这个,连赵泽雍都忍不住叹息:“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当年母妃去世后,小九不也立即被抱去坤和宫抚养?” “有些话……咱们兄弟间不必明说。”赵泽宁坐直,打起精神,肃穆道:“小九前些年寄养中宫,三哥强硬维护着都还遭受不少苦难!宜琪生性绵软怯懦,内向寡言,畏畏缩缩,她怎么伺候得好皇后呢?我不放心。” “什么伺候?”赵泽雍不赞同地皱眉,当即驳斥:“三妹妹是公主,金枝玉叶,谁敢叫她伺候?就算侍奉长辈,也只有孝顺的说法。若后宫有谁谤议诋毁,捆了交由李德英处置!” 身为兄长,言语间把亲妹妹贬得那般不堪,很不妥。 “三哥教训得对,是我焦急失言了。”赵泽宁深吸一口气,恳求道:“我娘这些年和皇后贵妃没少冲突,宜琪害怕得很,明说不敢去坤和宫。” “那你的意思是——” “不。我娘在宫里,若妹妹也出宫的话,她绝对要疯了。”赵泽宁了然打断,清晰指出:“宜琪与宜珊年龄相仿、脾气兴趣也合得来,庄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一样,和气极了。” “二妹妹娴静温婉,她和宜琪相处得确实不错。”赵泽雍颔首,除长公主外,他其余两个妹妹都很乖巧温顺,惹人疼爱。 赵泽宁正色道:“今日出宫前,我去给庄妃娘娘请安时已悄悄问了,她和珊妹妹都欢迎宜琪,可惜她们不好开口,只能等父皇安排。” “这是自然。只要礼法尚存,妃嫔就越不过皇后。” “三哥,帮帮宜琪吧!她从小看到皇后和贵妃就吓得发抖。”赵泽宁哀求。 “放心,那也是我的妹妹。”赵泽雍说。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宜琪不是年幼皇子,这就好办多了。但必须给父皇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别让他为难。” “这个我明白,皇后母仪天下,谁也不能随便拂她的面子。”赵泽宁面无表情。 赵泽雍凝神思考半晌,提出:“宜琪宜珊年龄相仿,宜珊去年刚及笄、宜琪七月及笄,如今后宫就两位公主,就让宜珊做姐姐的教教妹妹吧,花些时间准备及笄礼。” “好极!”赵泽宁拍掌,喜道:“和我想的一样!反正皇后最近忙得很,她巴不得不管宜琪呢。三哥,你听说了没?父皇不知怎么想的,本已经派了二哥负责征税的差事,却又派大哥协助!”哈哈哈,让他们争个你死我活吧,我乐得看热闹。 “略有耳闻。”赵泽雍随口说,起身催促道:“天黑路不好走,马车更容易颠簸,你这就回去,明早一同入宫,得赶在父皇口谕之前。” “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宜琪的!”赵泽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起身,笑嘻嘻道:“我就怕三哥总是忙得歇在北营,所以才巴巴地赶来求助。” 赵泽雍挑眉:“总是?” “偶尔,偶尔。”赵泽宁作心照不宣状,终于懂事了一回,正气凛然表示:“那我回去了啊?免得打搅您处理公务。” 赵泽雍点头,随即安排人护送弟弟的车驾返回庆王府。 北营校场尚未平整完、营房暂只建成一排,住所紧缺,幸亏原有的方家村农舍还剩一片没拆。 洪磊等千余人目前都住在西村尾,除了茅房,其余到处都可以安放铺盖:说宽敞算宽敞,说简陋也挺简陋。 日夜辛苦操练,繁重疲累,将领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一般人很容易产生怨愤情绪。 但陈际他们从小到大习惯于锻炼,故适应得比较好。 开晚饭了,没当值的人一窝蜂涌去各伙房,有秩序排起长队。但看不见一个将领,因为他们的饭菜有手下士兵送进营房。熬成前辈后,得到的有形无形好处自然多,各行各业皆如此。 同时,也看不见参训的待选新兵。 ——用餐限时两刻钟,各伙房内仅有的座位专属老兵。 由于书生袍在军营太过突兀,故容佑棠多半作亲卫打扮。月初发放春季物资时,除按例的后备役衣裤外,他还收到三套庆王府制的亲卫服。 容佑棠准备回仓库门房吃饭,那屋里有他的铺盖和书桌,是忙得不回家时的下处。 他熟门熟路,脚步轻快,穿过石料堆积场和一片废墟,抄小道绕到仓库附近的伙房后—— 忽抬眼看见三个待选新兵坐成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激愤议论:“哼,就知道拉关系!”一个方脸蒜头鼻的说,其左手边穿洗得泛白的蓝袍同伴不服气道:“郭将军一来就被他们几个围住了,癞皮狗似的嬉皮笑脸,看着就恶心!” 第93节 “唉,他们都是京城人,风言风语听起来,似乎家里挺有背景。”穿黑袍的垂头丧气,哀叹道:“咱们都是外地的,认真训练吧,只求能留下,别管闲事了。” …… 容佑棠略听了几句,悄悄后退,绕路离开,疑惑想:郭将军? 待走到伙房右侧时,一眼便看见几百待选亲兵簇拥成圈,中间是郭达。他们正在用饭。 这半个月来,待选新兵们自觉远离伙房内的有限座位,打好饭菜就走到旁边空地,露天之下,或站或蹲或坐,匆匆划拉饭菜。 郭达是高品将军、还是勋贵之后,校场外却相当平易近人:他站立,端着吃得干干净净的大海碗,鼓励众人:“北营尚未建成,诸位先忍忍,不久之后,营房会有的,膳堂也会有的!” 卓青人小胆大,最敢说敢做,他捧着饭菜顾不得吃,兴奋挤在郭达身边,大声问:“将军,东南那片洼地真的会开渠引河水变大湖吗?我十来天没洗澡,身上都臭了,如果有个湖多好!” 陈际忙拉回亢奋表弟:“回来,别挤着将军。” 郭达好心情地质问:“首先,你确定能留下来吗?其次,你会水吗?” “能——啊!”卓青被陈际暗中掐一把,勉强克制后退了些。 “你个臭小子。”郭达笑骂卓青一句,转头看见也挤到身边、但眼巴巴没敢说话的洪磊。 摸爬打滚半个月,洪磊更黑更瘦了,但双目极有神采,他碗里还剩几口饭菜——郭达今天突然亲自到伙房用饭,他拎着空碗出来关心问话时,瞬间吸引所有人注意。 “哼,又一个小崽子。”郭达亲切笑脸未变,忽然抬腿勾洪磊脚踝! 幸亏洪磊反应快,他迅速侧身闪避,脱口而出:“你偷袭?” “兵不厌诈,是你大意了。”郭达振振有词,他眯着眼睛,抬手一指地上洪磊闪避时不慎撒落的饭粒,缓缓扫视人群,严厉道:“粮食来之不易,军中明令禁止靡费!你刚才一共丢弃七粒粮食,触犯军纪,该当惩罚。” 洪磊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其余人纷纷后退,再后退,牢牢抱紧饭碗,紧张戒备。 “这样吧,念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天加跑十圈!”郭达下令。 哦~ 容佑棠终于看明白了! 之前有案犯民夫吃不完、拿粗粮馒头丢着玩,事发后当即被送回监狱。最近又有对高强度训练不满的待选新兵拿食物撒气,伙夫厨娘看不过眼,悄悄上报伙房长。容佑棠当然得管,这几日正暗中埋伏观察时,却被郭达撞见了。 郭公子必定是在敲打震慑某些人。 咳咳,磊子真是深受郭公子倚重啊,稀里糊涂配合完成了杀鸡儆猴之计…… 容佑棠简直不忍心看洪磊茫然委屈的脸! “都愣着干什么?”郭达疑惑问,好心地提醒:“距离用饭结束,还有半刻钟。”语毕,把空碗交给亲兵,施施然负手离开,身后是拼命吞咽饭菜的新兵崽子们。 郭达迎面看见容佑棠,大庭广众,后者忙行礼问候。 靠近后,郭达劈头低声问:“八殿下呢?” “我走时他正和殿下谈事情。”容佑棠据实以告。 郭达皱眉,没说什么。 “但听殿下意思,是建议其回府静养的。”容佑棠小声安慰,心想:郭公子一贯在主帐用饭的,可八殿下在场时,他总是尽量回避。 郭达出神沉思片刻,催促道:“你快吃饭去吧。” 幸好,当容佑棠准备回城路过主帐时,已看不见八皇子的几个侍从。 他瞬间松了口气! “发什么呆?”郭达探头招呼:“进来啊。” 容佑棠放心踏进去,仍特意问一句:“八殿下呢?” 赵泽雍答:“回去了。” “哦。” 容佑棠和郭达相视一笑。 次日,又逢旬休 陪伴养父修剪花木大半天后,容佑棠照例提着糕点去探望九皇子。 “我真想出去走走啊!”赵泽安渴盼地说。 “殿下不是允了吗?”容佑棠笑道。 “可夫子安排了一堆书,我要是不用功,父皇突然抽查怎么办?他不高兴叫回宫读书怎么办?”赵泽安十分苦恼。 容佑棠宽慰:“没事,有庆王殿下在京,陛下必定是放心的,不然您怎么能出宫?” 赵泽安忍不住直说:“其实,我是想去北营逛逛。” 啊? “可、可那儿真没什么好玩的。”容佑棠恳切地劝:“非但不好玩,还沙石尘土飞溅,很容易……迷眼睛。” 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深受陛下宠爱,万一磕碰半点儿,后果不堪设想。 赵泽安大眼睛乌溜溜,黑白分明,摇头,晃动满脑袋凌乱翘起的短发,像模像样地叹息:“我哥也这么说,看来北营我是去不了了。”赵泽安仰起白嫩小脸,抓住容佑棠的手拽近,问:“上回去你家吃饭真有意思,我还能再去吗?” “当然能,寒舍永远恭候殿下大驾光临!”容佑棠话音一转,委婉补充:“庆王殿下同意即可。殿下身份贵重,外出必须小心防范。” “哼,他最近有空都去找八哥了,根本不来看我——”赵泽安刚抱怨一句,身后便响起兄长威严质询:“是吗?” 容佑棠扭头:“殿下回来了?” “嗯。”赵泽雍宽袍缓带,头发半湿,显然刚沐浴完。 赵泽安低头吃点心,不说话。 “小八骨折,恢复得很慢、时常发疼,难道不应该多关心吗?”赵泽雍温和问。 “应该关心。”赵泽安认真提醒:“可看完他好歹也来看看我啊,夫子安排的功课不会做,本想问问你的。” 赵泽雍莞尔,抬手抚平弟弟一头乱发,歉意道:“什么难题?拿来瞧瞧。” 赵泽安悄悄给容佑棠递了个眼神,随手抽一份课业塞给兄长。 容佑棠会意,忍笑配合,时不时还帮腔几句,暗助要强又渴望兄长关心的九皇子达成心愿:庆王十分耐心,足足讲解半个时辰,从简明扼要到旁征博引,九皇子最后才表示“勉强理解”。 讲完功课并亲自照顾歇息,总算哄高兴了弟弟。 容佑棠与庆王一同离开,准备回家。 侍卫识趣地远远跟随,悄悄挥退闲杂人等。 “九殿下说陛下发话,他不敢不用功,免得被叫回皇宫读书。”容佑棠好笑道。 “父皇是怕小九贪玩懒散、虚度光阴,适当约束是必要的。”赵泽雍疼宠笑笑,状似妥协地表示:“既然他吵着去你家玩,少不得顺一次,免得把人闷坏。” “估计九殿下是觉得市井生活新奇吧。”容佑棠爽快表示:“我家没有不欢迎的,只是无力周全护卫小皇子,故不敢邀请。” “本王自然陪同。” “那行,您提前说一声就行,免得我爹手忙脚乱。” 赵泽雍欣然颔首。 暮色深沉,已开始掌灯,曲廊隔一段便挂一对红灯笼。 他们走出曲廊,下台阶步入昏暗花园,处处树影婆娑,花香弥漫。 一前一后,静谧漫步半晌,行至假山处,赵泽雍忽然停下脚步,严肃问:“国子监考核结果已出,你为何不报?” 庆王高大身躯挡住去路,容佑棠只得跟着停下,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无关要紧的小事,殿下公务繁忙,我一时忘记了。”其实那天兴冲冲想告诉的,但被八皇子岔开了,冷静后考虑:并非科场高中,还是别高调宣扬了,显得多不谦虚。遂搁置。 “无关要紧?”赵泽雍尾音稍稍拔高。 容佑棠立即补救,细细告知:“殿下,我现不在癸让堂了,已升至戊信堂。而且,祭酒路大人命我在文昌楼晨读,他是饱学大儒,时常不吝提点,我十分感激!” “唔。”赵泽雍语气恢复如常,这才转身继续走,嘱咐道:“路南学识渊博,乃清流中坚,你跟着好好学,争取年中恩科前拜他为师,百利而无一弊。” 容佑棠苦笑:“国子监所有同窗都想拜祭酒大人为师,可他一个弟子也没收过。” “此事本王无法援手——” “这是当然!”容佑棠敬畏道:“免得路大人误会殿下仗势逼迫。” 天黑了,夜色深深,灯笼朦胧映照,丁香扑鼻,玉兰花瓣落在身上。 “你这次考得很好,想要什么?”赵泽雍停下脚步低声问,面对面,几乎紧贴。 “什么要什么?”容佑棠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九每次功课得了优等时,本王都会奖励他。” “可我不是小孩了啊,不用奖励。”容佑棠忍俊不禁。 赵泽雍莞尔,拈起对方头发落的玉兰花萼。 “我头上有什么?” “这个。” 容佑棠伸手想拿,赵泽雍递过,指尖沾染花香,抚上对方耳垂。 容佑棠一哆嗦,最受不住这似有如无的刺激,下意识想退开……可惜身后是一块题了景名的高大镜面石,退无可退。 赵泽雍顺势将人拥进怀中,后者立即紧张四顾,生怕有人经过。 “殿下,我——” “别怕,就只这样。”赵泽雍拥紧片刻、亲吻额头一下,随即守诺松手。 容佑棠回到甬道,并顺势牵上庆王,强作若无其事状: “时候不早,殿下,我得回去了。”他刚说完,手心就被庆王塞进一样东西,下意识想抬手看,却被按住。 “回家再打开。”赵泽雍嘱咐,朦胧灯笼光下,他在笑,俊朗非凡。 容佑棠讷讷点头:“好。”是什么东西啊?他好奇极了。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鹤州·客栈 “大人,公子的药熬好了。” “瑫儿,起来喝药。”容正清忙把卧床的侄子扶起来。 第94节 十六岁的容瑫面白如纸,勉强撑着靠坐,有气无力,歉疚苦笑:“四叔,不如您带人先北上?我这病不知几时才好,沿路本该我照顾您的,如今却反过来了。” “尽胡说!我怎放心把你丢在这陌生地方?”容正清好言宽慰侄子:“水土不服罢了,你初次出远门,这不奇怪。” 容瑫一气喝干药汁,喘吁吁,满头虚汗,接连腹泻呕吐,短短时间便击垮原本健壮的年轻人。 “四叔,我这病——” “今日已大概止住泻,别胡思乱想,再吃几剂药即可康复!”容正清掷地有声地断言。 容瑫却难免沮丧,愧疚道:“咱们本来早该入京了的,都怪我身体不争气,拖延至今。幸亏出门早,否则您一准赶不上工部赴任。” “安心养病,会赶得及的。”容正清给侄子掖好被角,沉痛道:“你姑母和明棠表哥已去了三四年,死因蹊跷,周仁霖那畜生却有意躲避,此番入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76章 “四叔,有些事……侄儿不知当问不当问。”容瑫小心翼翼,两眼迸发强烈好奇光芒。 容正清略一挥手,随从北上的两个家仆便轻手轻脚告退。 “问吧。”容正清长叹息,穿一身霜色滚银灰叶纹的缎袍,端坐时双手握膝,严谨端方。 “姑母当年只带一名侍女,她们是怎么找到京城去的?二十年前运河远不及今日通达,数千里水陆迢迢,危机四伏,委实难以想象!”容瑫惊叹极了。 容正清闭目垂首,咬牙道:“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周仁霖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做的孽!” “没错!”容瑫义正词严地附和,其实他并不了解内情。 容怀瑾,是容家讳莫如深的禁忌。幼时听了流言蜚语回家好奇询问的孩子,都会被父母严厉斥责,并引起祖父母沉痛哀伤,导致容瑫等小一辈对传说中“私奔离家”的姑母知之甚少。 “父亲当年是书院山长,赏识周仁霖,又怜其家境贫寒,多番提携帮扶,并包揽其求学乃至入京赶考的一应费用,甚至将姐姐许配与他!谁知他考中后便原形毕露,翻脸反悔,罔顾亲约迎娶高官之女为妻,姐姐一往情深,无法接受对方变心的事实,冲动之下,竟做出私自离家的糊涂事来!唉!” 容瑫鼓足勇气问:“四叔,姑母与周仁霖当年如何定下的亲约?可有过书?” 容正清悔恨摇头:“没有,只是口头亲约。周仁霖当年求娶,实则与姐姐已私定终身,父亲极信任得意弟子,允了,嘱咐其先安心应试,无论中与不中都认可其才气,愿将女儿托付,岂料我们都看走了眼。周仁霖隐藏得太好,当年书院无人不晓、无人不夸,咱们水乡小城,数百年间,总共才出了几个探花?可见其学识是有的,只是品格低劣卑鄙。” “怪道祖父悲痛失望至此,君子之心填了小人之腹!可谁知道周仁霖表里不一呢?那厮自知没脸,怕被追责,二十多年没敢回家乡,这几年连祖坟都没雇人祭扫,真是越发没个人样了!”容瑫气愤填膺,虽未目睹当年种种,但光想想就能爆发。 容正清叹道:“父母育有四子,只得一女,爱如珍宝,奉若明珠。姐姐温柔贤惠,琴棋书画皆精,虽为情所困做了傻事,但错不全在她。当年姐姐失踪时,我才像你这般大年纪,初时以为她想不开寻了短见,慌乱在城内外寻找,毕竟谁料到她入京呢?苦寻数日,才终于从渡口船娘口中探得消息,父亲带大哥二哥连夜追赶,但晚了一步,待寻到周仁霖家时,姐姐已委身为妾。” 容瑫久久无言,思考半晌,轻声问:“听说祖父当年想强行带姑母回乡?” “没错。”容正清频频摇头:“祖父做了半生的书院山长,入京寻私奔的女儿已算颜面扫地,清名尽毁。他一片慈爱包容之心,想把姐姐带回来,哪怕哭上三年五年也无妨,再另寻合适婆家,岂不比做妾枉死异乡强?” “姑母究竟为什么不肯回家?”容瑫十分不理解。 “周仁霖那畜生花言巧语蒙蔽欺骗,你姑母用情至深且涉世未深,痴心错付,拒不回家!周仁霖躲藏行踪做了缩头王八,父兄连遭周妻侮辱,苦劝数日无果,最后父亲气得发了狠话,言明恩断义绝,回家大病一场,辞去山长之位,归隐至今。”容正清痛心疾首,豁然起身,负手急促踱步,无可奈何道:“后来明棠出生,女人有了孩子,再苦再难也忍得!只恨我那时年纪小,有心无力,且父兄严厉管束,只能想方设法联络,初七八年时有书信往来,姐姐从来报喜不报忧,后来渐渐少了,我不放心,曾几次想悄悄入京探望,却未离开州府就被家人追回,他们怕我冲动,激怒周仁霖遭其岳父平南侯杀害。” 容瑫内疚道:“三四年前也只恨我年纪小,没能陪您一同入京,姑母和表哥死得蹊跷,草草掩埋,周仁霖竟一走了之远躲泸川,明显心里有鬼。” “官官相护。”容正清喟叹唏嘘:“数年前孤身入京,冒着北地鹅毛大雪,也像你这般水土不服,病得人都脱形了,徒有满腔愤怒,却撞不开周家大门,狼狈而返。” 容瑫愤慨至极:“平南侯目无法纪,仗势欺人!您当年乡试高中解元,却被阻拦入京参考会试,被迫以举人身份谋官,从主簿做起,辗转二十年才终被大挑入工部,险些前程尽毁。” “全仰赖父亲执教数十载的情面,否则我容家断无出头之日。” “四叔,那我们参加科考会不会……?”容瑫不可避免忧心忡忡。 容正清语重心长训导:“放心读你的书。从前吃亏在朝中无人,如今蒙巡抚大人青眼赏识,得以补缺入部,几个侄子的科考我会筹划。瑫儿,不要怕,前路都是闯出来的。” “我不怕!”容瑫昂首,铿锵有力表示:“怕就不跟着您入京寻书院了。” “好!”容正清甚欣慰,踌躇满志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仁霖及其岳父百般阻挠我容家出头,隐忍多年,终于等到机会,有本事他杀人灭口,否则,我总有一天会撕破周仁霖伪君子的丑恶面孔!” 与此同时 丝毫不知小舅与表弟入京的容佑棠恭请养父安歇后,匆匆回房,关门,迫不及待从床头暗格拿出庆王给的东西。 他信守承诺,忍到回家再看——可每次到家就被围着嘘寒问暖!容开济不消说,又有管家与老张头夫妇,四个老人一天到晚就盼着少爷回来,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都抢着照顾。 袋子里是什么啊? 容佑棠横趴在被褥上,不自知的满脸笑,忽然又不着急打开了,先翻来覆去看表面:这是半个巴掌大的钟形荷包袋,素色裸绣,冰蓝绸面,触感凉滑柔顺,高贵雅致。 他伸手好奇按摸几下。 嗯……感觉像是玉器? 容佑棠兴致勃勃,嘴角愉悦弯起,慢慢解开封口,轻轻一倒:一块羊脂玉牌,莹润细腻,洁白无瑕。 玉牌大小适中,静静躺在水色被褥上,烛火映照下,光芒柔和,作子冈款琢饰,露出的一面以流畅写意的浅浮雕刀法刻出竹报平安图,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太贵重了! 殿下出手,总是不凡。 容佑棠又是笑,又是叹气,欢喜地苦恼着。 下一瞬,他自然而然地将玉牌翻转,按子冈的款,背面应该刻的诗文。 殿下文武双全,想必诗词也通,不知他会写什么给我呢? 容佑棠非常期待,屏住呼吸,定睛看去: 玉牌翻转,背面却并无诗文,居中只有一个雄健遒劲的“邱”字。 邱? 为什么刻“邱”啊? 容佑棠愕然呆住,皱眉,一头雾水拿近细看,小声嘀咕:“殿下是不是给错了?可这个笔迹就是他的。” 电光石火间—— 容佑棠两眼发直,突然烫手般撂下玉牌,仓惶仰面躺倒,紧接着翻身滚到床角,趴着一动不动! 邱,邱小有。 我伪装自己的假身份里的“真名”。 事实上,我的真名是周明棠。 庆王过目不忘,特别对心上的人,更是牢记其生平种种,尤其怜惜容佑棠的坎坷身世。所以,他赠送平安玉牌时,才特意写下对方本姓,想借此表达自己安慰鼓励的心意。 谁知彻底弄巧成拙了。 容佑棠的心情瞬间从高空跌落低谷,沮丧不安,不知发呆多久,才勉强打起精神,将典雅华美的玉佩装回荷包袋,默默锁进抽屉深处。 而后,他从暗格里摸出斗剑玉佩——这是庆王过年时赠送的压祟红封礼。 “我不是邱小有,也不想做周明棠。”容佑棠握紧斗剑玉佩,默念:“这个才是给容佑棠的!” 鬼使神差般,他在黑暗中慢慢将斗剑玉佩的圆润剑尖抵在心口,微微使力戳刺——挺疼的。 不知将来暴露后,庆王殿下会怎么看待我?他会失望伤心吗? 我想会的。 这晚之后,赵泽雍渐渐发觉容佑棠不常到庆王府了,除休沐时探望九皇子外,就连在北营,也鲜少见到他的人影。 怎么回事? 赵泽雍习惯于雷厉风行解决问题,及时调查后发现,容佑棠确实有正当理由:六月恩科,他在紧张备考;梅子下来了,他在实践诺言,忙着酿青梅酒。 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赵泽雍有些生气,趁轮到容佑棠休沐亲自去寻人,却得知因第一批募兵结束,容佑棠父子被洪磊家里请去出席酒宴了。 哼,简直岂有此理! 但容佑棠确实在忙,而非避而不见。 洪母亲自坐马车给亲戚朋友送请帖,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热情邀请众人出席喜宴。 容开济也为洪磊感到高兴,忙备了厚礼,携子一同赴宴。 宴席就摆在洪家,足有二十来桌,十分隆重。 洪磊的母亲和姑舅亲戚忙碌招呼,陈际等一众兄弟跑前跑后帮忙,他们几家轮流请酒,都入选了,皆大欢喜。 开席前,由于洪磊祖父与父亲皆已逝世,故由最亲的堂叔父代为最先致词,其堂叔父却很谦逊,说了两句便极力邀洪磊外祖父训导外孙,而后是几个舅舅、姑父,让来让去,融洽和乐。 容开济津津有味,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看家庭和睦、儿孙出息的场面。 “磊子真是懂事不少啊。”容开济大加赞赏:“不过投军短短月余,可见‘宝剑锋从磨砺出’!” “心之所向,无所不成。”容佑棠笑道:“他可拼了,如今已帮顶头上峰协管新兵,手下二十五人。” “啊呀,虎父无犬子,了不得!”容开济连连赞叹,同桌宾客无不附和,谈性甚浓,待洪磊过来敬酒时,气氛更是轰然,亲朋好友直把人揉搓拍打得黑里透红,拉着不停夸。 宾主尽欢,深夜方散席。 容开济和管家不可避免喝了不少酒,他俩酒量甚一般,迷糊歪坐在马车里。容佑棠喝得更多,主要是洪磊陈际等十来人在场,年轻人嬉闹,拼酒得厉害,他强撑清醒,和护送的洪家俩小厮一起把马车赶回家,才下车拍门喊一声,就急促被拉开:“少爷,庆王殿下来了!”老张头压低声音,忐忑不安告知:“已在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看着很严肃,一点儿没笑,估计有要紧事,我说去洪家报信,可殿下又说不用,哎哟,您快去看看吧,我真怕没招待好贵人。” 容开济醉眼惺忪,醉得大舌头,挣扎询问:“什、什么?庆、庆——” “没事,您回屋歇息,我、我去看看,估计就问几句话。”容佑棠呼吸满是酒气,和老张头合力把容父和管家搀下马车。 其实,大门一开容佑棠就知道庆王来了,因为院子里和书房门口都有相熟的亲卫戒备巡守。 卫杰帮忙搀扶容开济回屋,他关心问:“容弟,你没醉吧?怎的喝成这样?” “晕乎乎的。今儿磊子家设宴,好些朋友一起,就多喝了几杯。”容佑棠头昏脑胀,脚底发飘,小声打听:“卫大哥,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所为何事?” 卫杰摇摇头:“今儿在北营忙完,进城后才吩咐来你家,殿下的行事岂是我等能知晓的?” 容开济险些被门槛绊倒。 “爹,您小、小心啊。”容佑棠援手,却险些一起摔倒,幸亏卫杰眼疾手快。 “给庆、庆王殿下奉茶了没有?”容开济问,醉酒也不忘嘱咐:“好好招待,那是贵、贵客,稀客。” 容佑棠胡乱点头:“好好好,您就放心吧。” 一通忙碌,安顿好养父后,容佑棠醉意上头,匆匆洗手擦脸,用力甩甩脑袋,可非但没成功清醒,反而更晕乎了,三步绊做两步,踉跄走到书房——其实也是他的卧房,内外用整面墙的屏风和帐幔隔开。 容佑棠扶着门框,犹记得礼貌性地敲门: “殿下?” “进来。”赵泽雍的声音坦然沉稳,像在庆王府一般。 吱嘎一声,容佑棠推门进去,反手掩上,看见庆王正坐着翻看自己的功课,手边半杯清茶,已一丝热气也无。 第95节 “殿下怎么来了?”容佑棠一步一步地走,勉强维持清醒,告诫自己:我不晕,我没醉。 “怎么?不欢迎?”赵泽雍合上书本,不轻不重搁置一边,抬头看来人。 容佑棠醉眼朦胧,眸光水亮,长身鹤立,越发显得俊美无俦。他慢吞吞摇头:“不欢迎?怎么可能?不知多么欢迎!” “你喝醉了?”赵泽雍皱眉起身。 四月下旬,室内和暖,容佑棠醉得发热,笨拙费劲地脱外袍,否认:“没醉。” 赵泽雍上前伸手,轻快敏捷帮忙脱掉对方外袍,挂在旁边椅背上,可他一转眼,容佑棠还接着解中衣! “死、死结了?”容佑棠嘀咕,低头奋力揪扯衣带,却解不开,急得烦躁。 赵泽雍静看半晌,最终伸手阻止:“别着凉。”随后他走到门口,吩咐外头:“沏解酒茶来。” “是!” 赵泽雍还没回头,忽然听见身后人愉悦道: “哈哈,不是死结。”容佑棠高兴地把中衣脱掉,步伐虽慢,但挺稳,他把中衣也搭在椅背上、整整齐齐盖住外袍,一丝不苟地拉平边角折痕,认真细致,而后才放心落座圈椅。 这小子,醉得昏头了。 赵泽雍站在门口,克制着不过去。他方才枯等时确实生气,甚至可以说坐等“兴师问罪”。 但此情此景,实在让人顾不得生气。 容佑棠浑身发软,坐不直,仰脸后靠圈椅,左手垂放,右手搭扶手,露出一截手腕,慵懒随意。他上身只穿一件雪青里衣,轻薄贴身,交叉领口歪斜,脖子修长线条优美,皮肤白皙细润;下身一条同色单裤,布料垂顺,显得双腿匀称笔直,脚蹬黑靴。 圈椅是檀木,做得宽大。 容佑棠醉得窝在椅子里,还误以为自己坐姿端正。他仰脸,一本正经问:“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无事。”赵泽雍低声道。 “九殿下怎么没来?他最喜欢我家养在水缸里的草鱼和泥鳅了。”容佑棠渐渐控制不住思维,说话跳跃。 赵泽雍莞尔:“小九回王府立刻叫置了一模一样的。” “他还喜欢在布庄二楼窗口观察街市。” “孩子心性,爱看热闹罢了。” 容佑棠突然拍打椅子扶手,大乐:“九殿下叫捏糖人的捏了十二生肖,结果您一口都不让吃!哈哈哈,我也不肯让他吃,小孩子脾胃弱。” 这时,厨娘张妈端了解酒茶来,听见自家少爷笑声朗朗,显然相谈甚欢,这才放下心——可门口怎么是庆王接茶?哎,少爷应该在忙吧。她搓着围裙,笑眯眯走开。 “来,解酒茶。”赵泽雍端茶递过去。 然而,容佑棠正气凛然摇头:“我不吃。夜间吃多了积食,于脾胃有损。” 赵泽雍挑眉:“这是茶。” “我不吃。”容佑棠坚持己见,倦意甚浓,缓缓滑倒,看着是想整个人缩进圈椅。 赵泽雍深吸口气,单手把人捞起来,另一手端茶送到对方唇边,说:“张嘴,否则灌了。” 温热解酒茶沾唇,容佑棠本能砸吧两下,醉酒的人口渴,他随即睁开眼睛,急急饮下大半杯,手抓住庆王胳膊,主动靠近。 喝得太急,溢了些出来,从嘴角流到下巴,再接着往下。 赵泽雍放下解酒茶,四处看看没找到合适的,索性直接抬袖子帮忙擦,力道很轻。 容佑棠配合仰脸,不停喘息,领口歪斜得更厉害了。 赵泽雍肘弯搂着人,贴得极近,渐渐有些站不住。 半晌 “有茶吗?”容佑棠皱眉问,他略清醒了些,挣扎着勉强坐好。 “有。”赵泽雍端起同时送来的清茶,递过去。 容佑棠两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慢腾腾吹凉,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又要一杯。 赵泽雍笑着给满上。 满脑子浆糊终于不再疯狂翻转搅动,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仰脸,看似已清醒,却第三次发问:“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 赵泽雍结结实实愣了一下,无言以对,哑然失笑。 “所为何事?”容醉昏头追问。 “无事,只是来看看你。”赵泽雍应答。 “哦。”容佑棠满意点点头,叹息道:“我也想去看看你的。” “近期为何总不见人影?”赵泽雍终于问出来意。 “我、我忙啊。”容佑棠苦恼告知:“周明宏脸皮忒厚,居然又、又回国子监了!他大哥也不是好东西,冷血残忍,横征暴敛,狗、狗仗人势,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还有他们爹,周仁霖也、不是好东西!哎~”容佑棠一口气接不上来,忿忿拍扶手。 赵泽雍顿时皱眉,立即追问:“周明宏又欺负你了?还叫上他父兄?” “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容佑棠喃喃强调,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件大事:“哦,对了,殿下,我、我给你酿了很多酒。” 赵泽雍无法,只得决定回去问派去盯着周家的人,他捧场地问:“青梅酒吗?” “对啊,梅子下来了。”容佑棠兴冲冲起身,不由分说拉着庆王出去,后者强硬帮其穿上外袍后,妥协跟随出屋,眼底满是情意。 “殿下,您这是?”众亲卫诧异询问,面面相觑。 “去看酒,无碍。”赵泽雍挥退亲卫们。 容佑棠满心欢喜,时而扶墙、时而踉跄,在前面带路,穿过养父精心侍弄的小花园,他已酒醒了小半,但醉意未消褪,反应迟缓,枝条打到脸上才知道痛,赵泽雍只得扶着,不时拂开茂盛花木,二人肩背掉落许多花叶。 夜风清爽,沁人心脾。 “呐!”只见容佑棠忽然停下,抬脚跺跺,伸手指向碗口粗的紫藤,郑重告知:“这底下埋着好几坛。”而后又依次点了好几个地方,认真说:“一共二十坛,一半黄酒浸泡、一半白酒浸泡,黄的要今年内喝完,白的估计能存两三年。” 赵泽雍仔细听完,不解道:“原来青梅酒发酵要埋在土里吗?”紧接着,他又笑起来,低声问:“本王只定两坛而已,你怎么酿了二十坛?是自己做的?” 容佑棠重重点头:“都是我亲手做的!全部!” “费心辛苦了,难为你如此劳累,到时千万记得挖出来喝。”赵泽雍心情大好,欲搀扶对方回房—— 容佑棠却挣脱,怔愣凝望庆王半晌,恳切诚挚地提议: “殿下,将来别同时挖出来,免得您一怒之下全摔了,最好分批挖掘,慢慢喝,也许、也许多少能消消气。” 第77章 “怎么可能发怒摔了?”花前月下,赵泽雍失笑,只当醉酒的人在说昏话。 “有、有可能的,因为我不是好东西。”容佑棠醉得大舌头,磕磕巴巴强调:“记得啊,分、分批!” 赵泽雍爽快点头:“准。依你的,你想分几批就分几批。” 容佑棠急了:“不是我挖,是你!” “你希望本王亲手挖掘?”赵泽雍莞尔,心情好极,欣然同意:“好。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何时能酿成?这个你记得提醒提醒。” 容佑棠郑重其事点头:“好的。” “走了,回去。”赵泽雍搀引容佑棠回屋,时不时侧头看身边的人——爱屋及乌,连那被花枝拂乱的头发都觉得有趣。 在园子里吹了好一阵冷风,容佑棠额角胀痛,站着摇摇晃晃,胸闷难受,觉得天旋地转,只想躺下不动。 “不能喝别逞强,喝成这样,成何体统?”赵泽雍佯怒斥责,他单手搂抱,绕过屏风,挥开帐幔,把怀里的人放倒在床。 容佑棠呼吸间满是酒味,躺着不住喘气,两手摊开,耳朵里嗡嗡响,腾云驾雾般,整个人飘飘忽忽,不着地。 “殿下?”容佑棠眉头紧皱。 “嗯?”赵泽雍坐在床沿,帮忙除去外袍,再手法生疏地给脱了靴子,把人挪放床中间,被子盖好,而后准备出去拧块帕子—— “殿下!”容佑棠手脚发软,略费劲地推开被子,抬手,明显是挽留的意思。 赵泽雍不由得笑了,低声嘱咐:“躺好别动。”他快步去外间,拧了湿帕子回来时,却看见容佑棠已靠坐,掀被作势欲下床。 “不是叫你躺好?”赵泽雍虎着脸,落座床沿,右手环过对方肩背,他手长,手掌还能顺便固定对方脸颊。左手拿着帕子,细细擦脸,从额头到下巴,无一遗漏。 容佑棠怔愣凝望,眼睛一眨不眨。 殿下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用心认真,严谨慎密——所以,等他发现我一开始就隐瞒身份别有用心接近的话,愤怒可想而知。 “那几个刺头家里怎么回事?”赵泽雍反复端详,满意于自己擦脸的成果,转而开始擦手,皱眉问:“只是应征士兵入选而已,就大肆摆酒?” “刺、刺头?” “洪磊。” “哦~” 容佑棠头晕耳鸣,尽量侧耳,勉强听清,费劲思考半晌,才颠三倒四地解释:“磊子家跟我家差不多,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殉国英烈,他是独子,家里有母亲和姐姐,被逼进国子监读书,可那不是他的志向。哎,幸好有北营,伯母总算妥协了。虽、虽然——”容佑棠喘了喘,喘匀气后,说话还算流利,沧桑苦笑:“磊子虽然还只是士兵,可也是努力争取得到的,拼搏上进,伯母就很高兴了,不论儿子是士兵还是将军。再、再说,投军总有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打仗呢?谁知道当上将军时亲朋好友如何呢?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牙尖嘴利!”赵泽雍拿絮絮叨叨的醉鬼没辙,佯怒训道:“喝成这样,你还有理了?” “哼。”容佑棠不甘示弱,也慢吞吞哼一声。他渐渐不肯安静靠坐,开始抢夺帕子,一本正经道:“岂敢劳烦殿下?真真折煞我了。” “坐好。”赵泽雍轻而易举扯回帕子,不由分说抓住其左手擦拭。 容佑棠却百般添乱,由话痨变躁动。 “你再动?”赵泽雍尾音扬起。 这是危险的征兆。 若换成平时,容佑棠肯定立即“识时务为俊杰”地迂回委婉。 但今夜,酒壮书生胆。 或者说,心醉了。 “哼。”容佑棠非但没收敛,反而挑衅“哼”了一声,他甚至攀着庆王肩膀,奋力抢夺帕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岂有此理! 赵泽雍深吸口气,松开帕子,让对方如愿以偿,而后忍无可忍一把将其扑倒在床,合身压下去,按住其手腕,隔着半截被褥,将人牢牢制服,而后对峙对视。 里间没掌灯,外间书房的烛火穿透帐幔,只余微弱暗光。 第96节 容佑棠被沉重结实的躯体压得动弹不得,难受地挣扎一下。 “你再动?”赵泽雍嗓音低沉喑哑。 “我、我没动。”在强大的威压面前,容佑棠醉昏的理智总算稍稍回笼,他好声好气商量道:“顶多帕子还你了,先松手好吗?” “哼!” 容佑棠终于没再跟着哼唧,他呆呆看近在眼前的庆王,说:“我没法喘气。” “还敢不敢闹了?”赵泽雍问,用肘部撑起上半身,并松开对其手腕的钳制。 双方力量悬殊,庆王一动手就像欺负人。所以,除非某些特殊情况,他从不动用武力。 “不敢了。”容佑棠摇摇头,一番折腾后,他领口歪斜得更厉害,衣衫凌乱,腰部以下盖着被子。 赵泽雍下颚绷紧、浑身绷紧,极力克制不动,无奈地承认:本王失策了,如今进退两难。 “殿下。”容佑棠鬼使神差般,胆大包天,忽然勾住庆王肩背、往下拉。 “你——”赵泽雍震惊,忙稳住身形,咬牙问:“你是醉着还是醒着?” 容佑棠酒醉瘫软,又心醉神迷,眸光水亮,醉眼朦胧,用力拖坠无果,他有些生气,索性伸两手臂勾住庆王脖子,第一次主动迎上去,吻落在对方下巴,随即抱怨:“胡茬太硬——” 话音未落,赵泽雍猛然覆身紧压,手肘略撑起,手掌捧着对方脸颊,恶狠狠吻下去,粗暴啃咬碾压,唇齿肆意攻掠翻搅,纠缠间发出暧昧水声与喘息。 “唔——”容佑棠只发出半声呻吟,随即被严实堵住,鼻尖亲昵摩挲磕碰,很快唇舌发麻,刺痛中又生发隐秘快感。他渐渐不能呼吸,却仍用力抱紧对方宽厚脊背,眉头紧皱,眼角晕红湿润,似是在流泪。 赵泽雍难以自控,粗糙手掌粗重抚摸揉搓,探到衣带。 “啊——”容佑棠难以抑制地发抖,惊叫刚出口,就被庆王一把捂住嘴:“别喊!” 容宅不大,夜深人静,很可能会被外人听去,庆王倒没什么,容佑棠却会声名扫地。 赵泽雍剧烈喘息,胸膛大幅度起伏,咬牙切齿,强迫自己别开脸。 “呜……”容佑棠其实被庆王大掌不慎连鼻子带嘴捂住,缺氧窒息,拼命挣扎,唔唔有声。 “你再动——抱歉。”赵泽雍转眼,还没威胁完,连忙松手,歉意轻抚对方脸颊:“闷着了?” 容佑棠大口大口呼吸,慢慢松开庆王肩背,怅然若失。 “可清醒了?”赵泽雍翻身坐起,虎目炯炯有神,满脸笑意。 容佑棠安静对视,一声不吭,好半晌,轻轻叹息,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只消片刻,呼吸就平稳悠长,沉沉入睡。 这小子…… 赵泽雍无可奈何,满腹的体己话,对方却已醉倒昏睡。他帮忙系好衣带,拉高被子,放下帘帐,定神静心许久,才按捺下气血翻涌,返回王府。 次日清晨 今天歇完,明早开始又要国子监北营两头跑。 容佑棠宿醉清醒,头疼欲裂,晕眩恶心,起来一半又痛苦躺下,恨不得有谁立即拿木棒将自己打昏。 “棠儿,可是头疼?”容开济喝得少,只是不胜酒力,踏踏实实睡一觉就缓过来了。他在外间看书听到动静后,闻讯便端起温着的解酒汤进来。 “爹,我头好晕,快不行了。”容佑棠不仅皱眉,连五官都难受得皱巴巴。 “胡说八道!赶紧起来,先喝了这个,安神暖胃。”容开济一边扶起儿子,悉心照顾,一边顺势唠叨:“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缺乏自制力,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磊子他们怕是醉得更厉害,昨夜散席时就睡倒了。” 容佑棠靠坐,捧着解酒汤慢慢喝,强忍呕吐欲,胡乱点头:“是,您说的对。” “真没想到,昨夜庆王殿下大驾光临,可惜我醉得厉害,有心想起来帮忙招待,可惜不能。”容开济歉疚扼腕,关切询问:“没什么要紧事吧??” 容佑棠浑身难受,思绪混乱,特别想倒头睡着,有气无力道:“没事,就是问几句话,问完殿下就回去了。” 唉,话说殿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听老张头说,殿下很喜欢你酿的青梅酒?还特意去园子里看了?”容开济兴致勃勃问,满是对儿子的骄傲欣慰。 容佑棠避重就轻,点头道:“是欠下的。上回我不是提着酒出门、结果不慎撞见兴大把酒摔了吗?如今特地补上,以免失信于人。” “快别提兴大了!”容开济的笑脸消失得无影无踪,恼怒道:“他自家出的丑事,恶意诬告我们家!刘大人念在他确实蒙受母亲妻子联手欺骗、又念及四个年幼孩子,特意从轻发落,申斥杖责后便释放——谁知他死性不改,酒是没钱喝了,却不好好抚养子女,整日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容佑棠顿时清醒小半,逐渐能思考,忙追问:“他出言侮辱您了?我全看他家四个小孩子没人照顾太可怜,才未追究其诬告之罪,他还指桑骂槐?简直不知好歹!” “嗳,其实也没什么。”容开济说完就后悔了,担心影响儿子备考情绪,忙故作无所谓状:“邻里之间,口角摩擦难免的,兴大这辈子再改不了了,我懒得理睬酒鬼糊涂虫,你也不要理会。” “其他邻居都挺好的,就兴大一家胡搅蛮缠!”容佑棠愤愤然,安慰道:“爹,您若难以忍受,咱们不如另寻住宅——” “尽胡说。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容开济笑眯眯打断,苦中作乐道:“兴大泼皮无赖,打骂不得,他家清贫弱势,孩子又嗷嗷待哺。幸亏离得远,要是吵着你温书,爹也无甚好办法,到时还真得考虑搬走。” 容佑棠摇头:“不可理喻!他家穷,又不是咱们害的,不想着勤劳致富,成天眼红,怪话连篇,活像整条胡同都欠了他似的。” “算了算了,糊涂人的胡言乱语,不值得浪费口舌。”容开济笑着岔开,决定今后再也不提混帐兴大的是非。 父子闲聊片刻,容佑棠喝完解酒汤,热出了汗,舒服许多,他一摸脖子,嫌弃自己:“啧,汗津津的。” “赶紧换了,我给你拿衣服去,下次别喝这么多。”容开济拿过空碗,笑骂:“昨夜见你们喝得高兴,爹想劝又不好劝,一个个醉得猴儿般上窜下跳,就差拆房子了!”他说着端碗出去外间。 “没办法啊,磊子他们都是海量,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挡酒,喝得算少了,否则昨夜肯定醉倒在洪家。”容佑棠唏嘘表明,低头解里衣衣带:嗯?怎么系了这样的结? 此时,容开济在外间絮絮叨叨:“你的衣服四处乱扔,丢在椅子上,我让老张家的拿去洗了。” 轰一下—— 容佑棠胀痛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亲昵的凌乱点滴,他整个人愣住,脸红耳赤,手指捏紧衣带结:这、这是庆王殿下给系的吧?怪道手法眼生。 “别愣着,赶紧脱了换干的,酒后着凉最伤身。”容开济返回里间,熟练从衣柜里翻出衣裤,催促儿子。 “哦、哦。” 容佑棠心如擂鼓,慢腾腾脱掉里衣单裤,手指头都哆嗦,他模糊记得自己似乎“不敬犯上”了,激怒庆王,结果被……然后呢?然后呢? 记忆断层,出现空白,容佑棠窘迫焦急,可就是想不起来。 “别发呆,出去洗漱,然后喝点儿小米粥,还头晕就再躺会儿,不晕就看书。”容开济嘱咐,他乐意亲力亲为照顾,尤其孩子如今越来越忙,父子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 “哦。”容佑棠心不在焉,努力回忆,急得不行,简直想立即找庆王当面问清楚。 我怎么可能主动……呢?殿下是不是被吓坏了?! 容佑棠羞愧难当,忐忑不安,难以自控地走神—— “棠儿?” 容开济不满地敲敲桌子。 “啊!” 扶着粥碗已发呆好半晌的容佑棠回神,看看养父的脸色,忙坐直,心虚道:“爹,这粥太烫,晾凉了我再喝。”语毕他才发觉粥碗温凉,遂悻悻然干笑,立即低头作狼吞虎咽状。 “刚才说的,你怎么看?”容开济倒没生气,以为儿子酒醉后头晕疲懒,郑重道:“洪将军为国捐躯,英名永存,洪夫人正派爽利,其众亲戚昨夜你也看了,均十分踏实大度,很不错。” 走神一阵子,谈到洪家什么了?容佑棠茫然抬头,集中精神听。 “磊子孝顺上进,赤诚聪敏,本身颇有将才,假以姑舅亲戚的帮扶,前途不可限量。”容开济神采奕奕,劲头十足,凑近压低声音道:“洪姑娘虽比你大两岁,但人品相貌没得说,贤惠端庄,知书达理。” 洪姑娘? 怎么谈到她头上了?! 容佑棠顿时皱眉,屏息凝神正色听: “两相比较,咱家门第略低些,但爹相信你日后必定有所作为,到时就门当户对了。”容开济谆谆教导:“咱家亏就亏在缺少亲眷,势单力薄,倘若与洪家结亲,则相得益彰,为父也就不用总担忧你遇事无人帮扶。” “爹,爹,等等。”容佑棠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抬手打断,紧张问:“您怎么突然说这些?” “臭小子!”容父板起脸轻训:“一看就没认真听!” 容佑棠摸摸鼻子,讨好地笑。 “严肃些。”容父嘱咐,他靠近,再次压低声音透露:“洪家对你有意。洪夫人几次到布庄,以看料子的名义走访,我恰巧撞见两次,听她话里话外,对你是满意的,但女方绝无可能点破,可依我所见,大有可能!加之昨夜,洪夫人邀请的俱是亲朋好友,你是磊子朋友,获邀正常,可请我做什么呢?本不必的。”顿了顿,容开济慨叹道:“而且,昨夜洪家还安排我做上席,对太监并无偏见嫌恶,难得啊。” 容佑棠已目瞪口呆: 洪姑娘?我和洪姑娘?不能吧? “爹,您……是不是误会了?”容佑棠小心翼翼问。 “不!”容开济笃定指出:“姑娘闺誉要紧,女方必定矜持些,再直爽的母亲也不会明言女儿亲事,略微透些口风,就是在试探男方的意思。棠儿,你得主动些,明白吗?娶妻娶贤,贤妻要求娶,具体如何‘求’,可得好好斟酌——” 容佑棠不得不打断欲长篇大论的养父,坚定摇头,清晰道:“爹,我跟洪姑娘不可能的。” 容父惊愕,急道:“为什么?莫非你嫌弃姑娘大两岁?” “不是嫌弃,洪姑娘很好,可我配不上她。”容佑棠坦言。 容父一听就不乐意了,斩钉截铁道:“妄自菲薄!怎么就配不上了?明明般配得很,堪称天作之合。” “爹,”容佑棠苦笑,语重心长提醒:“您忘了吗?我是什么人?” 你是我儿佑棠……但以前是别人家的儿子,叫周明棠。 容开济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熄,欣喜笑脸变作失望,强打精神道:“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将来总有不平静之时。” 容佑棠极度内疚,微不可闻轻声道:“我带累一家人已罪孽深重,岂能再连累洪家?以洪姑娘品貌,肯定有比我稳妥的选择。” “别胡思乱想!你是孝顺能干的好孩子,早已顶门立户,何谈带累?左邻右舍不知多羡慕我呢,早早享儿子的福,过得清闲富贵。”容开济断然驳斥。 “您待我恩重如山,让我在世上有了亲人,今生今世难以报答,怎么孝顺都不够。”容佑棠趴桌,额头依赖地搁在养父掌心。 容开济叹息,拍拍儿子后背,很快释然了,慈爱和蔼道:“幸亏爹没当场表态!唉,我老糊涂了,只顾寻找门当户对的亲家,没考量你的难处。” “这事儿全怪我。”容佑棠喃喃道:“可要是不做,我一辈子不甘不平。我死而无怨,只怕连累家人。” 容开济豁达鼓励:“那就放手做吧!爹无能,既不能劝你放下、也帮不上忙。我已年过半百,当年家逢巨变时,以为必死,岂料没死,屈辱净身入宫做了太监,饱尝人间冷暖,最终活着出宫了,如今还有什么怕的?老李老张夫妇虽不知情,但我已变着法子提醒过,他们自愿留下。你若事成,不论耗时几年,到时我再为你张罗亲事;若事败,也无妨,人终有一死。” “爹。”容佑棠泪花闪烁。 父子无言对视片刻。 ——其实,就算没有身世复仇的潜在危险,我也不想成亲了。 容佑棠心说,却不敢坦言,不敢刺激一心想抱金孙的养父。 唉~ 容开济叹气,虽然失望,但冷静后,也认同儿子的看法,他忧心忡忡:“咱们有苦衷,不能求娶,可怎么回人家好呢?务必慎重,切莫折辱女方脸面,别影响你和磊子的情谊。” “您放心,我会妥当处理。”容佑棠承诺。 数日后·弘法寺禅房 第97节 “另一半事成后再付。”容佑棠把银票递给送斋饭的沙弥。 “东西呢?”沙弥验明银票后问。 两人都精心伪装过。 扮作中年香客的容佑棠嗓音粗嘎,沙哑气音说:“在你们堂口东边槐树林土地庙旁的石鼎下。” “可交代清楚了?” “一看便知。” “行!”那沙弥收好银票,双手合十,扬声道:“斋饭已送到,施主请慢用,小僧告辞。” “小师傅慢走。” 容佑棠回礼,目送沙弥提着食盒神态淡泊肃穆地离去,他对着炕桌上的斋饭默诵一大段佛经,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次日傍晚 洪磊浑身臭汗,身穿士兵服,尚未有资格佩刀,他急匆匆跑到伙房仓库前的门房,门开着,便疾步进去,劈头问:“佑子,你找我什么事?” “训练结束了?”容佑棠给倒水递过去。 洪磊仰脖饮尽,犹不解渴,索性举着茶壶灌了半壶,舒服吁口气,抬袖抹嘴,精神抖擞道:“待会儿吃完饭,晚上还有加训。” “累吧?” “不累!你洪哥我打小练过来的。”洪磊得意洋洋拍胸膛。 “磊子,我、我……”容佑棠开始欲言又止,黯然伤神。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国子监还是这儿的人?”洪磊正义感爆发,立即关切追问。 容佑棠垂头丧气,落寞哀伤:“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过得很苦,曾大病一场。” “嗨,都过去的事儿了,想它作甚!说吧,究竟谁为难你了?”洪磊严肃皱眉,猜测可能有人奚落鄙视朋友的出身。 “唉!”容佑棠重重叹气,状似极度难堪羞辱,拉近洪磊,耳语道:“磊子,我小时候冻伤了,导致不举,多番寻医问药无果,大夫诊断于子嗣无望。” “什么?!”洪磊失声大叫,立即紧盯对方下身,洪磊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瞪大眼睛盯着看。 第78章 依照原计划,容佑棠难堪地侧身躲避,黯然垂首,默然不语。 “你——”洪磊慌忙抬头,极度尴尬,黑脸透红,仔仔细细打量好兄弟,恍然大悟:怪道了!佑子生得白净标致,比姑娘家还好看,本以为是长期闷在屋里读书给捂的,原来是小时候冻坏了,男人的那方面…… 真可怜,真可惜,以后怎么办呐? 洪磊手足无措,有心想开口安慰,可又怕言语不妥、伤害朋友,急得抓耳挠腮。 “唉~”容佑棠怅然叹息,不安地绞着手指:“磊子,你能保密吗?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爹,实在憋得难受,所以才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放心,我打死不告诉第三人!”洪磊脱口发誓,弯腰压低声音:“如果泄密,就让老天罚我一辈子都是士兵!” 容佑棠忙拽下朋友发誓的手,坚定道:“我对你放一百个心,否则也不敢把绝密告诉你。” “你、你……容叔不知道,所以你自己找的大夫?”洪磊绞尽脑汁思索,小心翼翼问:“哎,你都找了什么大夫看的?该不会是街头游医吧?事关重大,别、别讳疾忌医啊,该找名医!等我休息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去找大夫,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在客栈待着,我多请几个大夫上门,联手诊治,肯定有办法的!如何?” 容佑棠感激至极,但早已下定决心,不愿节外生枝。他用力拍拍洪磊肩膀,豁达笑道:“磊子,谢谢你!不过,我已暗中寻遍名医,大夫们的诊断都是一样的。” “那怎么办?你妻子孩子呢?我很愿意为你保守秘密,可容叔迟早会知道的,老人家怕是、怕是很难受。”洪磊忧虑提醒。 “家父那儿略缓缓,我会尽力安抚解决。”容佑棠怔愣出神,沧桑一笑,悲凉道:“我几度捡回一条命才活到现在,天生血亲缘浅,不敢奢求太多。如今世上最对不起我爹,他一心盼抱孙,必须想法子满足他的愿望。”还对不起庆王殿下,他那么好的人,却被我蒙骗鼓里。 洪磊真希望自己是神医,当场治好朋友的隐疾! “那、那怎么办啊?”洪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门房里转来转去。 容佑棠说明心意,舒坦多了。 自重生后,他就一直暗中踏进半只脚,尽干些掉脑袋的事,自身难保,岂能连累无辜姑娘?或是叫儿女受苦? 罢了罢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天生血亲缘浅。复仇事成的话,悉心侍奉养父终老,事败的话,惟有一死。 “既定事实,我已看开了。”容佑棠把朋友按坐下,好言宽慰:“你不必担心,我没疯没傻,该读书一样读书,读书不行的话,还能继续经商。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你读书没有问题的!”洪磊连忙鼓励:“磊子,恩科即将开考,你别灰心、也别分心,寒窗多年,只待一朝高中,前路就坦荡了!子嗣的话,假如你不嫌弃,我以后过继给你!” “我哪敢嫌弃?”容佑棠诚挚恳切道:“美意心领,但不敢要。磊子,你是三代单传,伯母比谁都焦急重视,我不能让伯母为难。” 洪磊小声嘀咕:“那有什么的?多生几个就行了。像我姑舅他们吧,每家都有四五个淘气小子,舅母姑母被吵得心烦,总说要送走一两个呢。” “你个二愣子!”容佑棠肘击笑骂:“那是开玩笑的!谁要当真去讨要,一准被骂个臭头。” “嘿嘿嘿~”洪磊当然知道是开玩笑的,只是想逗朋友开心罢了。 “那先这样。饭点快到了,你去吃饭吧,晚上还得加训。”容佑棠催促。 洪磊站起来,却没急着走,犹豫不决,半晌,才歉疚道:“对不起啊,刚才我发誓发得太快了,你那个事儿……我可能、可能……算了算了!我还是另想理由的吧!”他知道母亲想把姐姐许配给自己的好朋友,其实也有榜前捉婿的意思。 “明说就是。磊子,别胡乱搪塞,免得伯母误会我是轻狂傲慢之徒。”容佑棠坦言。 “好、好吧。”一边是母亲姐姐,另一边是好朋友,洪磊郑重其事点头,深呼吸,承诺道:“佑子,你放心,我家情况你也知道,家母家姊都不是多嘴嚼舌根的人,定会守口如瓶!” 容佑棠正色道:“我相信你们。” 洪磊又想方设法安慰了许多话,才担忧离去:唉,本想结为两姓之好,可佑子却有隐疾,我不会嫌弃好兄弟,可姐姐的终身却要与丈夫生儿育女……这一切,还得娘拿主意。 转眼间,五月到来,恩科定在六月初七开考。 容佑棠更加忙碌了,明里暗里一堆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 他熬得清瘦,眼神却愈发清明坚毅。俊美少年郎骑马,翩翩掠过街头,书生袍宽大飘逸,一身浓浓书卷气,总能引起路人惊艳注目,再定睛一看:哟?国子监的图徽?前途不可限量啊! 于是,敲开容家大门的媒人渐渐多了,闹得容开济最近骄傲欣慰又苦恼。 这天清早,周筱彤与杨若芳同乘马车,母女去皇寺上香礼佛,与骑马上学的周明宏一起出门,顺路同行一段。 时辰还早,街市行人不多。杨若芳心情烦躁,闭目养神。马车里有些闷,周筱彤掀起窗帘一条缝隙,透透气,外面就是骑马跟随的弟弟。周明宏肩背耷拉,不情不愿,他本不想再进国子监的,可冷静后权衡利弊:武是不行了,只能从文。国子监是读书入仕的圣地,浸泡几年,染一层书香,长辈才好为我谋官,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容佑棠骑马从对面街口奔来,朝气蓬勃,英姿飒爽,勒转马头、绕到通往国子监的聚贤街,丰神俊朗,一袭雪白书生袍绝尘而去。 周筱彤姐弟不眨眼地看完全程。 “哎哟,啧啧啧~”卖包子煎饼的胖妇人惊叹。 “二娘,你啧啧什么?莫非看上那小哥了?”面片摊的汉子促狭嚷嚷。 “呸,滚你的蛋!”胖妇人两手叉腰,泼辣叫喊:“我就是看上那小哥了怎么样?生得好相貌,又是国子监的,将来大小会是个官,配我家大妞正好!当家的,你说对不?”她丈夫正在摊煎饼,忙得头也不抬,附和道:“对得很!大妞是该找婆家了,你多多留心,挑个好女婿,咱也跟着沾光享福。” “呵,你两口子还真敢说、真敢想哟。”削面片的汉子大嗓门表示:“那我闺女儿也可以!” “嘿,你女儿才五六岁,童养媳啊?” 周围摊贩顿时哄笑。他们都是卖早点的,专做附近各书院书生的生意,对相貌格外出众的容佑棠难免多留意几眼,背地里打趣议论。 “哼!”周明宏隐忍,等走远才怒哼,脸色黑如锅底,压低声音,鄙夷唾骂:“卖屁眼的小太监!除了一张脸,他还有什么?总做些狗屁不通的破文章,瞎眼夫子还夸好、还要张贴宣扬、还要逼我们去观摩!呸!” 周筱彤不发一言,死死捏紧窗帘,屏住呼吸,保持目送容佑棠离开的姿势:侧脸,他的侧脸! 我想起来了,他像……容姨娘?! 周筱彤惊疑不定,伸长脖子看,看似要跳窗追随容佑棠而去,引发周明宏极度不满:“姐,你干嘛?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宏儿,你过来,姐姐有话问你。”周筱彤招招手,忐忑不安。 周明宏控马靠近,硬梆梆问:“什么事?” “方才那位容公子,他叫什么名字?你了解多少?”天呐,我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他像容姨娘?太匪夷所思了! “你打听他干嘛?”周明宏断然否决:“一个小太监,还是个玩物,我怎么可能了解他?” “可你们不是同窗——”周筱彤这两年焦心忙于终身大事,可父母挑的她不满意、瑞王又几次称病不见,故前些日子都住在外祖家,借平南侯府嫡系姑娘的光,时常赴赏花诗画品茗等聚会,所以并不清楚弟弟与容佑棠之间的恩怨。之前周明宏挨打、退学,她只当弟弟顽劣淘气,又与人争执斗殴,习以为常,见多不怪。 “谁跟他同窗了?他算什么东西?卖屁眼得到的入学机会,哪怕才高八斗,也是下贱!”周明宏嫉恨得咬牙切齿。他本以为回癸让堂能教训容佑棠,谁知容佑棠竟连跳四级,升走了! “宏儿,我只是问两句,你就着急了。”周筱彤无奈皱眉:“你就不能学学大哥、表哥——” “我是周明宏,你们干嘛总逼我学别人?!”周明宏语毕,再不看胞姐半眼,忿忿打马,狂奔离开。 “哎,宏儿?宏儿?”周筱彤气恼,重新坐好,扭头撒娇:“娘,您看看弟弟呀,太不像话了。” 马车平稳前行,一直闭目养神的杨若芳终于睁开眼睛,没有附和斥责小儿子,而是盯着女儿:“宏儿没错,你打听那小太监做什么?” “我——”周筱彤语塞,沉吟为难:容姨娘是父亲发迹前的红颜知己,而且算未过门的妻子,成亲后闹上门母亲才得知,气得与父亲吵得家宅不宁十几年!母亲把容姨娘母子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恨毒了,设计将其赶回乡下,最终仍气不过,暗派杀手,除之而后快…… “筱彤,发什么呆?”杨若芳眯起眼睛,皮肤干涩暗黄,遍布细纹,怒声质问:“莫非你也看那小太监生得俊?” 算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应该是我眼花多疑。 “娘,您说什么呀?”周筱彤娇嗔道:“女儿刚才只是见弟弟神色有异、与那人好像有不共戴天仇,所以才关心问两句。” “这就好。宏儿暂由他去,先顾及你的亲事要紧。”杨若芳松了口气,拍拍爱女手背,语重心长嘱咐:“筱彤,男人绝不能看皮相,要看担当,无论俊的丑的,老了都一个样。懂吗?” “可李公子年纪轻轻,却秃头又痴肥,女儿实在不想去相看。”周筱彤彻底抛开“侧脸神似容姨娘的小太监”,一心一意忧愁自己的终身大事。 杨若芳陡然升起浓浓烦闷:“我已跟李夫人约好皇寺相看,你也同意了的,如今算什么呢?李旦相貌中等,可家世算上上乘,你嫁过去就是嫡长孙媳妇,体面高贵,一辈子不用发愁。” “可他长得实在是……女儿都没法多看几眼。” “你父亲长得俊吧?可娘过的是什么日子?”杨若芳痛苦捶心口:“苏盈盈那贱蹄子有了孕,你爹当心头宝似的护着,因为当年容……娘吃过的苦,你就没看见?筱彤,以你的年纪,没时间挑了,明白吗?” 周筱彤倏然抬头,恼羞成怒道:“若非在南蛮之地耗费三年,我怎会如此被动?都怪父亲,宠妾辱妻,连累我离京避祸!苏盈盈风尘女子,肮脏至极,您怕勾起父亲旧恨,我却不怕,回去赐她一碗药落胎,再寻个由头打发走,不就行了?” “你别乱来。”杨若芳明显心动,却拿不定主意。 周筱彤委屈愤懑,阴沉黑脸,将满腔择婿不顺的情绪发泄在苏盈盈身上,开始细细谋划,准备为母亲出口恶气——至于父亲? 周仁霖在家里一贯没什么地位,除长子周明杰外,周筱彤和周明宏时常公然搬出外祖父镇压父亲。 卯时中 容佑棠提着书箱,疾步赶去文昌楼。 将书箱搁在属于他的小条案上,第一件事就是开门窗散浊气,而后整理祭酒路南的私人书案、端端正正放置昨日的功课,公案从来不碰,紧接着生炉子烧水。 一刻钟后,水沸。 路南准时出现,满意于晨光晨风、整齐书案、沸腾滚水,以及容佑棠的认真读书声。 第98节 “学生见过大人,给大人请安。”容佑棠忙放下书本,起身行礼。 “嗯。”路南颔首,略一挥手,习惯性先落座私人书案。 容佑棠快速泡茶奉上:“大人,请用茶。” “嗯。”路南伸手接过,却不忙着喝,而是照例先评点一番学生功课,十分严厉,丝毫不留情面。 容佑棠垂手听训,毕恭毕敬。 “多有不足,尚需勤勉。”路南督促。 “谨遵大人训诲。”容佑棠躬身拱手,知道算过关了。 路南慢条斯理喝几口茶,沉吟半晌,才缓缓问:“恩科取士,机会难得,你准备得如何?” “学生愚钝,只知埋头苦读。” “你的学问算是较为扎实的,放手一搏,左右年纪还小,权当下场开开眼界吧。” 容佑棠垂首:“是。” 路南端坐,难得笑了笑,说:“皇恩浩荡开恩科,可惜时间紧迫,为师一时无法将种种倾囊相授。” 为师?! 容佑棠猛然抬头,双目圆睁,一度以为对方口误—— “茶第一天就喝过了。”路南悠然点出,板起脸,严肃道:“还差跪拜礼。” 扑通一下,容佑棠双膝跪地。 路南欣然微笑,伸手拉开抽屉,准备拿出备好的赠礼—— 然而 “大人错爱,学生愧不敢领受。”容佑棠磕了个头,惊喜冷静后,只余失落痛惜。 路南笑脸凝滞,愕然定住,手已探到赠礼。他皱眉问:“你说什么?” “大人错爱,学生愧不敢领受。”容佑棠重复。 路南的脸和嗓音一起冷下去,他收回手、关上抽屉,沉声问:“莫非你认为我不配做你的老师?” “大人乃当今大儒,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学生钦佩敬仰,但不配师从。”容佑棠强忍失落。 路南第一次收弟子,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结果!从来只有无数学子渴求拜入门下,却不料主动开口被拒的! 一跪一坐,二人僵持片刻。 “你有何顾虑?”路南半晌才开口问,他涵养上佳,严格自律,君子风度,轻易不喜怒形于色。 “您是一代鸿儒,名满天下,学生却是市井庸俗碌碌之辈,好钻营、醉心权利,自知不堪,故不敢攀附玷污。”容佑棠羞惭表明。 路南脸色缓和,较之前更为赏识,坚信自己慧眼识珠。他耐心训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自知不妥,改了便是,何用妄自菲薄?” 容佑棠却是铁了心一般:“大人错爱,学生委实不敢带累您的名声,求您谅解。” 祭酒大人是清流中坚,名声比性命都重要,我心深切向往、但不能拜其为师,否则日后事败,又将多连累一人。 教不严,师之惰。 路大人半生清誉,若毁在我身上,那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路南眉头紧皱,又是气恼、又是激赏,此时他以为容佑棠是担心自己与庆王的关系会连累自己。 近期,国子监开始流言四起,窃窃议论“某监生是某皇亲国戚的男宠、卖身求荣、无耻恶心”云云。 “你当真不愿意?”路南扬声问。 容佑棠毅然决然:“学生当真不配。” 路南怒而别开脸,无计可施:学生不愿意,老师总不能独自完成拜师礼吧? 又僵持许久 容佑棠低头沉默,他心里多么失落难受,只有天知道。 “当当当~”钟楼敲响数声,晨读结束,该上正课了。 路南见对方完全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居长,又爱惜人才,遂有意给了个台阶:“罢了,给你几日时间思考,不必急着答复。”这已算极致的让步和挽留。 容佑棠感激涕零,哽咽道:“多谢大人,但学生心意已决,断不敢带累您一世英名,求您收回错爱。” “唉,你啊。”路南无可奈何,叹气挥挥手:“回去上课吧。” 容佑棠狠狠心、咬咬牙,又说:“大人公务教学繁忙,学生今后清晨不敢再来打搅。” “你——”路南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重重一拍桌,怒道:“出去!” “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的教诲,学生永世受用,铭感五内。”容佑棠端端正正一磕头,默默收拾书箱,躬身告退。 路南气着气着,突然笑起来,摇摇头,喝完半杯清茶,行至露台,俯视下方刚走出文昌楼的容佑棠:宽阔空地上,容佑棠抱着书箱,垂头丧气,步履沉重,走得非常慢,时不时还抬袖子按眼睛,显然难过至极。 哼! 路南负手,满意点头:一腔赤诚,孺子可教也。 与此同时 容佑棠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穿过晨读后出来透气的同窗人流,却不幸撞上周明宏一行。 “哟?”周明宏挡住去路,探头看,故作惊诧:“这不是容大才子吗?怎的两眼红肿?莫非被祭酒大人训诫了?”人以群分,其同伴个个眼神暧昧,轻佻打量传说中攀附庆王卖屁眼的俊俏男宠。 容佑棠心情糟糕,脚步不停,敷衍一点头就想绕行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陪我们说几句话嘛。”周明宏又挡住,歪头歪嘴笑,不怀好意——因为整过容佑棠,他被父母兄长和祖父轮番斥责,心中恨极。 “就是啊,小才子,你为什么哭?” “祭酒大人不是特赏识你吗?” “呵呵,能到文昌楼早读的,国子监开设以来没几个,殊荣啊!” 容佑棠停下脚步,怒极,但转念一想:干脆借这些人的大嘴巴为祭酒正名。故沉痛道:“我才疏学浅,有负路大人提携,今后不能再到文昌楼晨读了。” 哈哈,一定是路祭酒听闻你德行有亏、自甘下贱沦为庆王玩物,厌弃憎恶你了! 复学后暗中散布谣言的周明宏顿时无比畅快解气,笑嘻嘻道:“嗨,有甚所谓的?容公子可是庆王府的座上宾,你去庆王府读书吧,比在天底下哪儿读书都管用!”其同伴轰然附和讥笑。 容佑棠也笑,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冷不丁关切道:“咦?周公子怎么又回来了?之前我路过告示墙时,明明看见你被清退了的,想不到还能回来读书,真叫人佩服。” “你——”周明宏脸色突变,被揭了伤疤,勃然大怒。 容佑棠为祭酒正名的目的达成,不再逞口舌之强,有恃无恐,施施然抱书箱离去。 “站住!”周明宏欲追赶,却被同伴拦阻:他们再狂妄,也不敢在皇家书院闹事,尤其不敢当众抹黑庆王。 黎明前·平南侯府暗室 “你还有何话说?”二皇子脸色铁青,将证据劈头砸在周明杰身上。 “这、这……”周明杰跪地,膝行捡拾,两手剧烈发抖,颤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处理干净了的!殿下,再给十个脑袋我也不敢糊涂至此啊!” 平南侯失望透顶,叹气:“韩飞鸿那老匹夫阴险狠辣,阿杰,你说怎么办?” 第79章 “求祖父教诲!”周明杰犹如发现救命浮木,膝行至平南侯跟前,惊惶仰脸,急切道:“那般重要的信件,我发誓我早就按照殿下的吩咐寄走了!祖父,您要信我啊!” 情急之下,周明杰脱口直呼“祖父”,俨然以平南侯嫡孙自居。事实上,平南侯潜意识从未把女婿周仁霖放在心上,只当是招的女婿,让外孙跟着姓周已是天大恩德。 “你经手的密信,为何会出现在韩贼手中?那老匹夫扣下关键的,送来一封不要紧的,其意在逼迫殿下让步,唉!”平南侯握拳,重重捶桌,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周明杰难以置信,翻来覆去地翻看证据。 “余巍他们已验明,确属去岁末与两广巡抚往来信件。”二皇子目视前方山水泼墨画,实则两眼放空,看也不看周明杰一眼,沉痛道:“母后顾念姊妹,嘱咐多提携重用自己人,本殿下本着孝心与栽培之心,特允你兄弟二人跟随左右,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明宏就知道吃喝嫖赌,与老七臭味相投,你虽略好些,办事却如此疏忽大意,叫本殿下今后如何放心安排差事?!” “殿下息怒,您息怒。”周明杰百思不得其解,心急如焚,转而坚称:“殿下,定是有人伪造,意图污蔑——” “糊涂东西!你还没看明白?”二皇子豁然起身,伸手怒指:“此密信是真迹,盖有本殿下特制印鉴,真正传给蔡乐山的被掉包了,他收到的才是伪造的!” “怎、怎么会这样?”周明杰急得嘴唇灰白,小心翼翼说:“只是寻常书信往来而已,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就算韩飞鸿拿到信件也——” “愚蠢!”二皇子抬脚,踹在周明杰肩上,气急败坏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提拔安插一个巡抚需耗费多少心血精力吗?韩贼截获密信,明目张胆地送到本殿下案头,就表示他有恃无恐、还有后手,明白吗?” 周明杰一声不敢吭,被踹翻后,迅速爬起来跪好。 平南侯头大如斗,起身好言相劝皇子外孙:“殿下息怒,您先坐下,明杰刚学做事不久,难免疏漏,但一贯还算兢兢业业,此次意外必定是韩贼蓄谋已久所为!蔡乐山办事办老了的,他那边尽可放心,肯定蛛丝马迹也翻不出来,韩贼顶多拿到几封结党笼络的,认真说起来,哪位皇子没几个得用人?” 二皇子忿忿落座:“话虽如此,可把柄落在他人手中,毕竟心难安。如今本殿下统管征税一事,大哥不过从旁协助,却总指手画脚,有意搅乱,拖延进度,早朝时父皇已不满督促,大哥又趁机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哼,他分明想争夺差事,抢功劳!” “大殿下历来如此,笑面虎一个。”平南侯用眼神勒令周明杰跪好,他凝重道:“庆王还是置身事外,除西北与北营外,惜字如金。” “老三就那臭脾气!早朝又因为军饷跟户部斗得像乌眼鸡,激怒父皇严厉斥责,算是帮了我的忙,转移父皇对征税的注意力。”二皇子嗤笑,幸灾乐祸道:“以他的性子,迟早把满朝文武全得罪了。” 气氛稍好转,周明杰刚想趁势辩解,二皇子却笑完就冷脸,冷漠道:“最近事多,明杰怕是太累了,才大意失职。这样吧,你回家歇一阵子,好好冷静反省。” “殿下?”周明杰猛抬头,征税政务他已渐渐上手,正卯足劲往上爬、削尖脑袋往朝堂钻,紧要关头如何肯退?他哀切恳求:“殿下,我定会彻查此事,给您满意答复,求您给一次机会——” “下去下去。”二皇子厌烦挥手驱赶。他最近诸事不顺,稍微火星就能撩起熊熊怒火,看外祖父的脸面没大惩,但教训必不可少:周家兄弟随其父,绣花枕头,带在身边只会坏事! “你先回去吧。”平南侯无奈挥退犯错的外孙。 “……是。” 周明杰狼狈起身,肩膀一个脏污靴印,垂头丧气地告退,冤屈愤懑,骑马回家。 此时天色刚亮,街市商铺纷纷开门迎客,小贩们手脚麻利,支摊摆放货物,吆喝问候声此起彼伏,生意人图吉利,清早开市会格外喜气洋洋,热情洋溢。 周明杰听得却只觉反感,异常刺耳,他匆匆策马离开,可还没到家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辆出行马车,许多小厮乱哄哄摩拳擦掌,大呼小叫。 “大公子回来了!” 有个眼尖小厮飞奔相迎,心急火燎接过马缰,喘吁吁,哭丧着脸道:“二、二公子出事儿了!大人早朝未归,夫人急得什么似的,您快进去看看吧!” “又出事了?!”周明杰闭目仰脸,深呼吸数次,才勉强按下脾气,疾步快走,怒问:“明宏这回闯的什么祸?酗酒赌钱?还是斗殴?” “都、都不是。”小厮吱吱唔唔,尴尬为难。 “还帮他遮掩什么?快说!”周明杰呵斥。 这时,杨若芳脂粉未施,头发只简单挽髻,毫无钗环首饰,脸色铁青,被几个心腹搀扶,跌跌撞撞跑出来。 第99节 “娘,究竟出什么事了?”周明杰头疼迎上去问,他每次回来都一堆破事,所以更愿意待在外祖家。 “我的儿,你回来得正好,娘真要急死了!”杨若芳抬头,眼睛一亮,用力攥住长子胳膊,语无伦次告知:“宏儿、宏儿被抓了,杜婉儿找到京城来了!” “杜婉儿?”周明杰愣了一下,忆起后,惊愕失色,忙问:“杜婉儿不是难产一尸两命了吗?” 杨若芳抓着长子胳膊不停晃,急得五官扭曲:“可不是嘛!谁知道她呢?区区泸川州府主簿的女儿,怎么配得上宏儿?她痴心妄想,死有余辜!” “泸川距京城数千里迢迢,就她自己来的?”周明宏眉头紧皱,倒抽一口凉气。 “她一家三口都来了!现闹上护城司,衙门正开堂审问。”杨若芳揪紧衣襟,手背青筋暴凸。 周明宏刚想问话,想了想,却转身怒斥仆妇和小厮: “你们当看戏呢?滚滚滚!” 众下人忙不迭地躬身散去。 周明杰见下人回避后,才压低声音问:“娘,当年我和父亲外出巡郊县了,不大知情,您实话告诉我:杜婉儿究竟是不是难产一尸两命的?为何死而复生了?” 杨若芳心烦意乱,十指绞紧,避重就轻道:“她轻浮不知羞耻,勾引宏儿大了肚子,妄想母凭子贵。呸,麻雀也想攀高枝!分娩本就是过鬼门关,我那阵子忙得很,没理睬她,谁、谁知道她会难产诈死呢?” 周明杰的心渐渐往下坠,他深知母亲行事作风,沉声质问:“杜家敢入京、能让衙门开堂,就说明状子上列出了相应证据。娘,自古小人难缠,事已至此,你还瞒着?叫我怎么帮忙?” 杨若芳低头许久,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无奈道:“走,进去说。” “事不宜迟,快!”周明杰打起精神,搀扶母亲回府密谈。若非周家一体、一毁俱毁,他真不想再给四处惹是生非的胞弟收拾烂摊子了! 此时 护城司衙门大开,公堂前乌泱泱一大片好事百姓,拥挤不堪。 群情激动,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唔!唔唔唔!”周明宏拼命挣扎,他浑身上下只穿一条难以蔽体的短衬裤,袒露白花花一身浮肉,堵着嘴,五花大绑,被几个衙役按跪,颜面扫地,恨不得立刻消失。 “公子,您别急,已派人回府报信了!” “大人和夫人很快就会赶来!”周家最先赶到的小厮们七嘴八舌,争相劝慰。 堂上端坐的,是兵部尚书兼护城司府尹高鑫。 高鑫已被彻底激怒,他重拍惊堂木,喝令:“本官在此,岂容你等仗势欺人!无论清白还是有罪,只要依律状告,双方就必须当堂对峙,审讯清楚后官府才能断案,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周明宏,别说你嫖宿青楼了,就算躲到平南侯府,衙门也有权传唤问话!你不过一介白丁,无任何官职功名傍身,公堂见官就该下跪,你非但不跪,还口出狂言,藐视辱骂朝廷命官?!” “大人息怒,都怪下官处理不当,致使被告猖狂。”府丞刘肃在旁侍立,好言劝慰上司不休。此案本是他在审,高鑫因公务到护城司一趟,恰巧撞见周明宏辱骂朝廷命官的场面,当即大怒,喝令将被告堵嘴绑了、按跪受审。 此时此刻 容佑棠正兴致勃勃欣赏自己的“大作”。 他伪装成中年客商,坐在护城司侧面饭馆的二楼,要了个雅间,几盘下酒菜、几碟干果,一壶烫好的米酒,悠哉游哉。 周明宏,你也有今天! 容佑棠慢悠悠剥五香榛子,嘎嘣吃掉,饮一小口酒,神清气爽。 窗推开半扇,虽间隔宽阔甬道,但足以看清护城司前人潮涌动的热闹景况。 ——稍微带些桃色的案件,总能引发坊间百姓高度关注。 片刻后,雅间门被轻巧推开,闪身进来一人,反手落闩。 “给唐爷请安,赏一杯酒喝吧?渴死我了。”来者嗓音正是弘法寺的那沙弥。 容佑棠紧盯对面护城司,头也没回,抬手推推酒壶,示意自便。 “多谢。”那沙弥笑嘻嘻,今日扮作看热闹的普通百姓,饿鬼投胎般,二话不多说,先风卷残云扫清半盘酱肘子,大吃大嚼,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左右开弓筷子翻飞,吞咽有声,故意吧嗒嘴,悄悄观察阔绰雇主的反应—— 然而,容佑棠毫无反应。 他左手搭窗沿,右手执酒杯,时不时才沾沾唇,全神贯注看楼下盛况。 “咳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容佑棠闻闻酒香,不敢多喝,慢悠悠回:“宋飞,你不是老江湖吗?不该说的就别说了。” 宋飞挥着鸡腿,小声提醒:“手,你的手。” 容佑棠疑惑低头看手—— 原来他左手搭窗沿,春衫宽薄,多露出一截手腕,肤色与脸颈截然不同。 “哦。”容佑棠若无其事垂手,顺势拉袖子盖好。 “你小心些,别连累抖出老子。”宋飞嘟囔,直接抓起半只烧鸡,坐到容佑棠身边,殷勤撕下一腿递过去:“吃吗?” 容佑棠摇摇头,淡淡嘱咐:“你小心些才是,别连累抖出我。” “放心,按道上的规矩,我就算失手被抓也不会供出雇主,免得砸了师兄弟的饭碗。”宋飞恐吓问:“你好大胆子!敢找上我,不怕后患无穷?” 容佑棠笑笑,气定神闲提醒:“你也好大胆子,竟敢接我的活,得罪平南侯。小心连累你所有师兄弟,出来混的,难道真就比我逍遥自在了?” “你——”宋飞瞪着眼睛,无可反驳。 混江湖讨生活,确实不容易,谁都有软肋。 “另外,我将‘草上飞’的相关秘密封存在多处,一旦我倒霉,亲朋好友知晓后,你也讨不了好。” “哎哎,开个玩笑而已嘛,唐爷这么认真干什么?”宋飞忙不迭赔笑道:“咱们最好都守规矩:你付钱、我办事,完了各走各的道!” “如此最好。” 冷场片刻后 容佑棠压低声音,兴趣盎然问:“姓周的好歹是公侯亲戚,怎的被扒剩一条衬裤?” “嗨,这个简单!”宋飞虽然易容过,但说话时有个习惯:眉毛高低耸动。他大刺刺靠近透露:“衙役拿人之前我就在青楼候着,找机会在他衣裤里放了些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 “喏,你看。”宋飞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手法快得出现残影,一拂而过,松木桌面随即出现几条小指长、米粒粗细,身躯肉色头部乌黑的爬虫,放出来后,只见它们蛰伏片刻,忽然便快速蠕动,凶狠啃咬桌面。 容佑棠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挥手:“赶紧收了!” 雇主有令,宋飞笑嘻嘻执行,眨眼间收起小爬虫。 “所以,他是自己脱剩一条衬裤的?”容佑棠屏住呼吸问。他跟宋飞刚合作不久,但已明白对方生性狡猾诡谲。 宋飞乐不可支,一拍大腿,轻声道:“对啊!他被衙役押送公堂的时候,当街发疯,脱衣脱裤甩靴子,拦不住、劝不听,可有趣了!” “真有你的。”容佑棠笑眯眯。 宋飞想当然以为下一句会是夸赞—— “还行,我的银子没白花。”容佑棠说,一副勉强满意的模样。 宋飞悻悻然,直脖咽下一大口肉,正色道:“我收钱办事,图财不害命,一贯童叟无欺,尽心尽力!你要求看到对方身败名裂,如今我已做到了:甭管什么门第出身,那人从今以后就是当众脱衣打滚的疯子!这些消息,不出三日即可传遍全城。” “不能只当桃色趣闻散布,适当朝‘舞弊构陷贫寒同窗、仗势狂妄’等方面靠。”容佑棠提出要求。 宋飞爽快点头:“行!我明白你的意思,势必让他再抬不起头在京城行走。” 此时,周仁霖携长子乘马车抵达,衙役奔出护卫,与周家下人合力隔开汹涌人潮,一行人艰难挤进衙门。 “哟,他家人来保了?”宋飞摇摇头:“可惜啊,晚喽!哎,唐爷,那谋害产妇婴儿的案子是不是你——” “案子是真的。”容佑棠严肃道:“有兴趣你可以下去旁听案情经过。”说完他拿出一张二百两银票,递过去说:“最后的我要过两天上街听听坊间流言再付清。” “绝对包您满意!”宋飞笑嘻嘻接过,翻来覆去地验看。 容佑棠看够好戏,将半杯酒搁在桌上,起身道:“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喂——” “酒菜已结账,辛苦你了。”容佑棠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半晌 宋飞玩味一笑,端起对方剩下的半杯酒,先闻闻酒香,而后伸舌头舔舔,最后仰脖饮尽。 哼,还唐爷?看那截细皮嫩肉的雪白手腕,分明是个公子哥! 数日后的傍晚 容佑棠温习一整天,头晕脑胀,双目酸涩,合上书本,他捏捏眉心,起身走动片刻,想了想,干脆出去转转。 “棠儿,哪里去?”正和布庄管事商议夏季进料的容开济探头问。 “爹,我出去转转,吹风醒神。” 容开济嘱咐:“听说外头有疯子,当街裸跑,又吐口水又咬人,脏得浑身长虫,你小心些,别走小黑巷子。” 周明宏!哈哈哈~ 容佑棠忍笑答应:“知道了,我个把时辰就回来。” 牵马出门,轻快小跑,在街头下马缓行,买了碗甜豆花吃,又买了串糖葫芦,听见“平南侯外孙疯了”、“疯男咬人”、“男子口鼻冒爬虫”等无数个传来传去杂糅变质的民间传说。 容佑棠忍俊不禁,摇头叹笑:嗳,关于周明宏构陷贫寒同窗以及在泸川毒害杜婉儿母子的部分呢?哼,宋飞那厮……是他漏了?还是市井百姓不感兴趣? 容佑棠心情大好,神采奕奕,举着糖葫芦,时不时吃一颗,晃着晃着,不知不觉走到庆王府。 要进去打个招呼吗? 正犹豫间,相熟的门房小厮已热情奔出来迎,想当然地接过马缰,熟稔道:“容公子来啦,您快请进,二位殿下都在。” 王府下人口中的“二位殿下”指庆王与九皇子,指代明确。 “好。”容佑棠松开马缰,顺势摸出买糖葫芦剩下的碎银子,塞给小厮说:“劳烦你了,总帮我通传。” “谢容公子赏!”小厮眉开眼笑,双手接过碎银子。庆王府有明令:外人的赏不准接,像郭达、容佑棠等“自己人”的才能接。小厮热情道:“压根没跑几趟,如今您入府已不用通传了。快请快请,别在外头吹冷风,回头管家得骂我们不尽心。” “那你忙着,我先进去了。”容佑棠笑笑,提大半串糖葫芦入府。 行至庆王守卫森严的院外,通报获允后,进书房一看: 除庆王、郭远郭达、伍思鹏等四人外,还有两个面生的中年人。 那两个中年人面面相觑,惊诧意外地看着容佑棠。 呃,有外人?他们为什么那样奇怪地看我?我失仪了吗? 容佑棠纳闷地低头,打量自己—— 此时才惊觉,他既然还手提糖葫芦! 简直、简直随意得不像话,此处是庆王府啊…… 第100节 容佑棠顿时十分尴尬,下意识把糖葫芦藏到背后,硬着头皮给庆王等人行礼请安。 “为何只带一串?这么些人,每个只能分两颗。”郭达戏谑问。 容佑棠窘迫干笑,讷讷道:“殿下恕罪、各位大人恕罪,我一时糊涂昏头了。” 都怪周明宏!他出丑,害我乐得找不着北,把糖葫芦带到这儿了!话说,一路走来遇上那么多人,他们怎么都没提醒我? 其实,王府下人早已把容佑棠视作庆王宠信的心腹——提糖葫芦有什么的?不是刀剑兵器就行。 “下不为例。”赵泽雍碍于宾客在场,严肃吩咐,他一见容佑棠眼底就涌现笑意。 “这位原是广南清吏司郎中,许淮;这位是云湖清吏司郎中,秦浩良。他二人现为新上任的户部军储仓员外郎。”郭达介绍道。 容佑棠忙行礼问好:“学生见过两位大人。” 许淮与秦浩良忙起身致意,他们是由江南调任入京的地方官,今夜随提携自己的顶头上峰郭远拜会庆王,岂敢托大? “坐吧坐吧,都坐。”郭达催促。 众人落座后,赵泽雍对军储仓颇为重视,耐心与两个小小六品官交谈,言语间多有提点鼓励。 两刻钟后,郭远觉得差不多了,携部下告辞离去,郭达伍思鹏见容佑棠在场,也识趣告退。 书房只剩二人 “恩科即将开考,你不用温书了?怎么有空过来?”赵泽雍笑问。 容佑棠据实以告:“看书看得头疼,本是上街透气的,没想到又来打搅您了。” 赵泽雍莞尔,说:“过来。” “做什么?” “过来。” 容佑棠站着没动。 “又抗命?”赵泽雍挑眉,他随即起身,个高腿长,几步过去拥住人,佯怒威严道:“你屡次抗命,想挨罚了?” 容佑棠仰脸,没忍住,露出一丝笑意。 “还笑?真是欠教训。” 赵泽雍板着脸,单手圈住对方腰部,用力收紧,吻下去,亲昵缠绵,品尝酸甜糖葫芦,一再深入,几乎把人按进怀里。 与此同时 许淮与秦浩良同挤一辆小马车,返回住所。 “真像!” “像极了!” 许淮好奇又纳闷:“容大人的妻小皆在家乡,怎么会冒出一个跟他长得这么像的后生?” “那后生必定是庆王亲信。”秦浩良谨慎道:“京城水深,你我初来乍到,小心为上。具体待正清入京一问便知,他比咱们晚接到任书,估计也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 许淮:无意中捡到一个马甲。 秦浩良:要上交给国家吗? 第80章 一壶青梅酒,两碟广寒糕。 西郊坟冢累累,高低错落不知几何,点燃香烛,焚烧纸钱,暖风卷得香灰四处飘散。 “恩科即将开考,望妹妹在天之灵保佑棠儿前程通达,平安无恙,科场高中。”容开济肃穆站立,喃喃虔诚祷祝,拈香拜了拜,端正插好。 容怀瑾的无字墓碑就安葬在容开济血亲的衣冠冢之侧,父子上坟时往往一同祭拜。 “这青梅酒是棠儿亲手所酿。”容开济执壶倒酒,絮絮叨叨告诉容怀瑾的亡灵:“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读书一贯认真,学问大有进益,夫子时常夸他文章做得好,又幸得数位贵人提携襄助,日后大有可为。”顿了顿,容开济神情凝重,无声祈求:只盼妹妹泉下有知,保佑棠儿平安,性命最要紧,哪怕一辈子当个小生意人,也好过事败被周家和平南侯府联手追究。又有庆王,那位殿下十分信任棠儿,如今实在不敢想象将来事发后的境况,前路莫测…… 容佑棠双膝跪地,默默焚烧纸钱,哀伤追忆,缅怀母亲。 许久后,容开济把想说的话都倾诉完毕,遂招呼儿子:“好了,棠儿,咱回家吧,待放榜后再来祭拜。” “好。” 容佑棠打起精神,耐心细致收拾齐整,提起篮子,搀着养父离开,去外面官道寻看守马车的李顺。 西郊是出了名的坟场。城里普通人和附近郊县百姓的亡故亲人皆埋葬在此,这些是有坟包墓碑、有子孙后人定时修葺祭拜的。 同时,隔着一条人为堆砌的高大陡坎,西侧洼地乃乱葬岗。无亲无故病死冻死的乞丐、身份不明猝死的外乡人、被歹徒谋害者等,官府也阻拦不了,总有尸体被悄悄丢弃乱葬岗:有的刨个浅坑,有的裹草席,有的赤条条长眠……故,西郊多野狗野猫。 “爹,小心。”容佑棠搀扶养父,小心翼翼穿过坟冢间的曲折小径。 陡坎就在前方。 容开济习惯性抬头眺望数眼:那个衣冠冢,丧尽天良的周家有派人去祭拜吗? 当年杨若芳暗派杀手谋害后,为平息周仁霖怒火,谎称“意外坠湖溺亡”的容姨娘母子尸体已打捞,草草在西郊靠近乱葬岗的旁边立了个衣冠冢。 “嗯?”容开济突然低声惊呼。 “爹,怎么了?”容佑棠头也不抬问,他左手提篮右手搀扶,正低头看路。 “那两个是……周家派来祭扫的?”容开济疑惑问,同时非常生气:周家人性泯灭,杀害无辜,末了连衣冠冢也不肯派人修葺祭拜,那坟包都被雨水侵塌了! 容佑棠早就知道周家为掩人耳目、草草给自己和母亲设了个衣冠冢,他为了不暴露,不得不隐忍,只作看不见,专心祭拜母亲实际埋骨的坟冢和养父亡故的家人。 相距约一里地,隔着数不清的坟包墓碑。 容佑棠踮脚,极目远眺: 只见侧前方靠近乱葬岗那处,有两个女子,一蓝裙、一青裙,正惊恐尖叫,呼喊救命。 蓝裙是盘髻的年轻妇人,被侍女模样的青裙女子护着后退,青裙女子手提竹篮,不停挥舞——不知何故,她们被五六条野狗包围了。 “救命!” “救命啊!” 她们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跌跌撞撞,不停后退,完全无法抵抗扒坟吃人肉的野狗。 周围虽然有三五家上坟的人发现了,但他们均迟疑不前,忌惮地观望:乱葬岗的猫狗鬼气森森,最“脏”又最“凶”,挨一下子一年都倒霉,大不吉利。 容开济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皱眉高声提醒:“遇恶狗不能示弱,你们越害怕它们就越猖狂!” “救命!”苏盈盈尖声哭喊,她终于坚持到有路人可能愿意帮忙了。 “那位大爷!”侍女手中的竹篮已被野狗咬走,她濒临崩溃,声嘶力竭求救:“大爷,好心的大爷,救命,它们要吃人啊!” “那是周家苏姨娘。”容佑棠告诉养父,他随即拔出靴筒里匕首,四处看看,捡了些拳头大的石头装在篮子里。 “啊?”容开济惊诧,不解问:“她为何会祭扫那衣冠冢?” “不清楚。爹,您站这儿等会儿,我去赶野狗。”容佑棠嘱咐。 “你愿意——”容开济险险打住:你愿意帮周家人? “看在她们祭拜的份上。”容佑棠淡淡笑了笑,塞几颗石头到养父怀里:“给您防身。”而后他提着半篮石头,握紧匕首,气势汹汹,不消片刻便疾冲了过去。 “走开!”容佑棠故作凶恶状,先投掷石头,特意重重踏步,频频投掷石头,并挥动匕首:“走不走?!” 五六条野狗猝不及防,闪避石头攻击,跳开后退,却不肯离去,龇牙咧嘴,腥臭脏污,阴森森低吼,前半身伏低,蓄势待发,作跳跃攻击状。 “你们别哭了,气势不能弱,快骂它们!”容佑棠喝令瑟瑟发抖躲得远远的女子,一边投掷石头,一边拿匕首恐吓。 “滚、滚开!”苏盈盈带着哭腔,战战兢兢听令喝骂,其侍女见总算有男人援手,瞬间大胆不少,怒而叉腰,放开嗓子呵斥:“畜生!给牛肉吃还不够?还想吃人肉怎的?滚滚滚!” 容开济毕竟不放心,随后用衣襟兜了十几颗石头赶到,亦重踏步,凛然正气地驱赶野狗。 不多时 ,五六条野狗见人多,遂不敌溃散,跳过陡坎,夹着尾巴逃回乱葬岗。 “哎呀它们跑啦,多谢二位恩公!”侍女满头冷汗,长长吁了口气。 “多、多谢两位恩人。”苏盈盈惊魂甫定,欠身致谢,她身穿素色蓝绸裙,未施脂粉,只用一根银簪盘髻,并无其它首饰,其侍女亦素净,二人扫墓的仪态打扮无可挑剔。 容佑棠不由得心生好感,再细细打量: 眼前的衣冠冢已被整理过,塌陷的坟包填了土,墓碑祭台已清扫,香烛纸钱齐备。只是祭品乱糟糟,干果糕点撒了一地,熟牛肉连肉沫也没剩下,全被野狗舔得一干二净。 容佑棠心中满意点头:就凭这些,我就不后悔帮你们一把! “此处近乱葬岗,扫墓最好别带肉食祭品,以免招来野狗抢食,它们活成精了,不怎么怕人。”容开济好意提醒。 苏盈盈欠身垂首:“多谢恩公指点,奴家初次祭拜此处,多有不懂,险些遭了扑咬,幸亏二位仗义相助,奴家不胜感激。” “估计是你们手上沾了牛肉香。”容佑棠猜测。 青衫侍女随即抬手细嗅,苦笑道:“公子说得没错。唉,以后再不敢带肉食来了,都换成干果吧。” 容佑棠不欲多谈,委婉道:“时候不早,就此别过,你们小心些。” 苏盈盈主仆二人立即慌了,下意识扭头看不远处陡坎上探头张望的野狗群。苏盈盈胆战心惊,急忙恳请:“求恩人大发慈悲,可否允奴家二人同行?” 容佑棠不置可否,用眼神尊请养父的意思。 “举手之劳而已,莫折煞小儿了。”容开济谦和提议:“同行至官道,如何?” 苏盈盈欣喜垂首:“您老先请。”她虽为风尘出身,但能被捧为泸川花魁,除美貌外,礼仪涵养自然不差,否则周仁霖也不会将其秘密带到京城。 羊肠小道,四人同行。 容佑棠搀养父在前,苏盈盈主仆紧随其后。 行至半途,容佑棠忽然听见身后苏盈盈隐忍痛苦呻吟。 “姐姐,你怎么了?”苏燕是苏盈盈从泸川带来的心腹,相伴近十年,私下以姐妹相称。 “无、无碍。” “是不是刚才受惊、动了胎气?”苏燕惊惶扶稳,抬头便脱口恳请:“恩人稍等!” 容佑棠无奈停下,容开济一听见“胎气”就扭头,想了想,问:“可撑得住?你既有孕,为何还冒险来扫墓?” 苏盈盈忍痛,抬头惨笑:“恩公,奴家乃外地人,京中并无亲友,如今特来祭拜无缘得见的姐姐母子,一是感同身受,悲其不幸遭遇,二是积德行善,希望能保佑腹中孩子平安出生。” 第101节 更重要的是,此举能搏得周仁霖那伪君子的赞赏。容佑棠心知肚明。 容佑棠叹了口气,转身,接过苏燕挎着的竹篮,问:“你能自己走到官道吗?” 苏盈盈脸色雪白,狼狈歉意道:“公子,让、让奴家缓缓,应无大碍。” “行,你歇会儿。”容佑棠点头。他对类似苏盈盈的周家人并无偏见,更无迁怒之意。 四人走走停停,最后当容佑棠想搀扶时,却被养父抢先——容开济担忧儿子靠近周仁霖的妾侍心里会不自在。 两辆马车同时返城,进城后才分开。 恩科会试开考的前两日,宋飞约见容佑棠,他们在南街一家酒楼碰面。 “就是她,那个穿蓝的孕妇人。”宋飞坐在窗口,俯视热闹熙攘街市,用下巴点点被周仁霖搀下马车的苏盈盈,详细说明:“按唐爷的意思,我这阵子找人盯着周筱彤,发现她身边的侍婢悄悄到僻静药堂配落胎药,前夜下的药,那苏姨娘挺聪明的,没喝,还揪出了周筱彤的侍女,导致周仁霖掌掴女儿,大闹一场。” “杨若芳又带儿女回娘家了吧?”容佑棠笃定问。 “没错。现在苏盈盈全然不信任请上门的大夫,宁愿自己出来看诊,惊弓之鸟啊,昨天今天找的并非同一家医馆,她是有多怕被害?”宋飞奇异地暼一眼雇主,状似随口问:“唐爷跟周家有血海深仇吗?” 容佑棠直接忽略对方问题,嘱咐道:“继续盯着,小心些。李旦那边如何了?” “哦,周李两家本来有意结亲,可李家子嗣单薄,李旦势必纳妾,可杨若芳善妒,周家原本有姨娘庶子,却莫名其妙死了,周筱彤又暗害父亲妾侍的胎,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亲事多半要黄。” 容佑棠满意颔首,提醒道:“敌人的对手,即暂算我方盟友。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适当帮一帮苏盈盈,她在周家后宅,心计手段都有,能成不少事。” 是能折腾不少事吧? 宋飞点头,挪近些,揶揄说:“唐爷,在下斗胆问一句:莫非您是苏盈盈的老相好?那女人曾是名满泸川的花魁,啧啧,都说蛮女多情——” “少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容佑棠打断。 “嘿嘿嘿~”宋飞笑得又浪又欠揍,状似在发痴,实则靠近了仔细观察雇主脸上的伪装,他好奇耳语问:“您这是人皮面具还是粉饰?还挺逼真的。” 容佑棠毫不客气,横肘当胸击退对方:“宋飞,你今日叫我出来,就这么点事?别的没有了?你对得起我前前后后使的一千两银子?” “知道知道,我知道!”宋飞忙不迭举起双手,作头疼状:“您放心好吗?我不知多爱惜自己的招牌,拿钱肯定会仔细办事的,这不正在禀告进度吗?否则我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你记得就好。” “好吧,其实还有一件事。”宋飞罕见地犹犹豫豫,吱吱唔唔。 容佑棠起身,作势要走—— “哎!等等,您看看您吧就是没点儿耐心。”宋飞紧盯雇主的眼睛,缓缓道:“前几日苏盈盈携贴身侍女出城,去西郊扫墓……” 容佑棠神色如常:“扫墓有什么问题?”哼,我能不知道你在诈我? “她去祭拜同为周仁霖妾的容姨娘母子,暂未发现问题。”宋飞眨也不眨眼睛,暧昧道:“期间,她们不幸遭遇野狗围攻,被一俊公子所救,英雄救美,挺耐看的。”我那天才知道,原来死因蹊跷的容姨娘生的庶子叫周明棠。 有些时候,直觉虽缺乏有力证据,甚至荒谬可笑,但它可能就是真的。 “你既看着,怎么不出手相救?也好搏个英雄救美的名声。”容佑棠淡淡道。他从未想过能隐瞒身份一生,而且长期遮掩躲避,担惊受怕,他疲累不堪,对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心中有数。 所以,对宋飞的试探,他毫不惊慌。 “我怎么敢?”宋飞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今日扮作年轻书生,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露馅了。他叹惋痛惜:“大名鼎鼎的花魁啊,长得真标致!我倒是想英雄救美,却不能对不起唐爷给的银子,唉~” “除此之外,还有何事?”容佑棠一板一眼问。 “没了。” “那行,你继续,待李家明确拒绝周筱彤后,就算事成,到时再付清酬银。”容佑棠起身匆匆离开。 宋飞也起身,他步履轻盈,不自知追了两步,随即硬生生停住,告诫自己:嗨,算了,何必呢?管他是谁,痛快给银子就行,别惹事。 六月初七晚 明早赴考,容开济比儿子紧张焦虑百倍。 “都收拾好了吗?”容开济患得患失,总不放心,又解开包袱检查一遍,严肃叮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你要照顾好自己,放心放胆,不必紧张,夜间风露寒凉,记得添衣……” 容佑棠刚泡完澡,身穿月白里衣单裤,脚蹬木屐,闲适惬意窝在圈椅里,频频点头,对养父的所有嘱咐欣然顺从。 戌时正 “明儿赶考,得起大早,棠儿,你这就睡吧,养足精神。”容开济严肃吩咐,随即催促儿子歇息。 “好啊。”容佑棠起身,咯吱咯吱踩木屐朝里间走,虽然毫无睡意,但准备躺着闭目养神,可还没挨到床沿,管家李顺就急匆匆小跑进来禀报:“老爷、少爷,庆王殿下和郭将军驾到。” “哦,快请贵人上座,奉好茶,我这就出去。”容开济忙吩咐,他余光看见容佑棠从里间走出来,立即将其推回去:“我去招待,你快休息,别喝茶兴得睡不着觉。” “没事,我就出去打个招呼,他们可能找我有事。”容佑棠扒着屏风,极力争取。 容开济转念一想:“也成,不好怠慢贵客。” 随即,容佑棠简单披上外袍,父子一同去客厅,自是先行礼。 “免礼。”赵泽雍抬手虚扶,视线落在容佑棠脚踩的木屐上:那十个脚指头粉白圆润,形状优美,看着真是……怪有意思的。 “容哥儿明日一去,定要蟾宫折桂了,我以茶代酒,先贺一杯。”郭达朗笑举起茶杯。 容开济欲言又止,容佑棠悄悄表示不碍事,笑眯眯饮尽,还煞有介事回敬一杯:“多谢郭公子,愿承您吉言,希望考后能有机会请您喝喜酒。” “哈哈哈~”郭达鼓励道:“一定有机会的!路祭酒可赏识你了,说你前途不可限量。” 赵泽雍话一贯不多,但眼底满是笑意,眼神堪称柔和。他忙完从北营赶回城,特意叫上表弟一起来容家,只为临下场前看看对方。 “殿下、郭公子,这是新做的广寒糕,甜而不腻,尝尝?”容佑棠热情摆茶果招待——他来了,我怎么能够躺着闭目养神?根本做不到。 送到庆王和郭达眼前的食物,都由几位随行军医验过,这规矩宫里待过的容开济最清楚,此时他正在偏厅忙着招呼庆王的其余随从。 “还成,挺好吃的。”郭达拈起两块,识趣地起身:“我出去瞧瞧你们家的花花草草。”说着便晃出去门口,自愿充作哨兵。 赵泽雍低声问:“你是睡着被叫醒的?” 容佑棠顺对方视线看脚下木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缩了缩脚趾,尴尬道:“我失礼了,正准备上床,其实肯定睡不着的。” “你年纪还小,只管放开应考,恩科不中,还有正科,正科再不中,凭监生的身份,你已有资格入仕,不必过于看重名次。”赵泽雍正色宽慰。 呃,有这样鼓励赴考学子的吗? 不过,说得也挺有道理:尽人事,听天命,且天无绝人之路。 容佑棠忍俊不禁,赞同道:“殿下说得对,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过来。”赵泽雍莞尔。 容佑棠扭头看看门窗,难得听命一次,略靠近些,小声说:“当心我爹突然进来。” 赵泽雍挑眉:“那正好,省得——” “我开玩笑的!”容佑棠立即讨饶,赵泽雍将人拥进怀里,只亲吻额头一下,随即松开,嘱咐:“连考九日,你带上王府腰牌,在考场若遇见麻烦,切莫隐忍,直接禀告巡官或主考。” 容佑棠已习惯对方强硬作风,他表面顺从点头,心里却说:普通考生谁敢啊?寒窗多年,就算拼死拼活也要考完才离场! “二十三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赵泽雍问。 庆王不擅温言软语,表达情意的方式通常直接问: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本王尽力满足。 “嗯……让我想想。”容佑棠心念一动,沉思半晌,才郑重恳求:“殿下,我可不可以讨一个宽恕?” “宽恕?”赵泽雍笑问:“你又准备做什么?周明宏不是被你彻底斗倒了吗?” “他活该。”容佑棠理直气壮,而后诚挚请求:“殿下,可以吗?我担心以后做错事,您会忍无可忍,特别特别生气。” 赵泽雍佯怒道:“你既知道,那还犯错?今后遇见麻烦务必及时上报,严禁私自行动!” 来不及了,我已经做了不少了。 容佑棠强掩惆怅忐忑,与庆王谈笑,送走客人后,他翻来覆去至深夜才迷糊入睡,个把时辰后就被家人叫醒,匆匆忙忙赴考。 寅时,夜色仍浓重,京城大街小巷却别外热闹,大批考生涌现,步行的步行、坐车的坐车,赶赴考场静候。 “哈哈,幸亏咱们出门早!”李顺得意地赶着马车。 “子门街口堵得不像话,真热闹啊。”容佑棠感慨,兴致勃勃观察沿途。 容开济眼底大片青黑,绷着脸,唇抿紧,两手用力交握,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也是赴考举子。 卯时正,会试考场门开,考生蜂拥前去排队,验身验包袱,防止夹带舞弊,而后方可入内。 “棠儿,你多保重!”容开济紧张得两手冰凉,将整理好的包袱交给儿子,依依不舍送到门口,反复叮嘱:“有事禀告考官,困了累了就趴着歇会儿,别太勉强自己。” 李顺也忧心忡忡:“就是,一共考九天,时间绰绰有余,咱不急的。” “知道知道,你们回吧,我进去了啊!”容佑棠笑笑,挥挥手,提着包袱往前走,消失在人流中。 与此同时·洛台县客栈内 “瑫儿?瑫儿?该起了。”已洗漱穿戴整齐的容正清摇醒侄子。 “唔……四叔早。”瘦了一大圈的容瑫奋力睁开眼睛,倦意甚浓,含糊问:“天亮啦?” “卯时三刻了,快起来洗漱用饭,早些赶路。”容正清催促。 “天黑前能入京吗?”容瑫坐起身,难掩雀跃欢喜,对京城向往至极。 容正清笑道:“可以的,此处距京城不过数十里。” “太好了!四叔,咱们终于到了!”容瑫万分激动,兴奋跳下床。 第81章 同为恩科赶考路,也是父子同乘马车。 寅时二刻,夜色如墨。 周家父子出门晚了些,被堵在子门街口,马车以龟速前进。 所有人都急、都烦躁、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考场。 马车宽敞豪华,周明杰频频掀帘子,张望拥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小巷,憋闷焦虑,浑身都不痛快,毫无亲近父亲的意思。 周仁霖端坐,他特意送长子赴考,有心想拉近父子关系,却因着尊严威信而隐忍沉默。 气氛尴尬又怪异,凝滞僵硬。 “你们就不能快点儿吗?这都什么时辰了?若耽误入场我唯你们是问!”周明杰忍无可忍,怒斥车夫。 “大公子息怒,息怒啊。” “小的们也想快,可您看,前面堵了有几百辆马车,跟糖葫芦串似的,想绕都绕不出去。”两个车夫叫苦不迭,不停告罪,急得满头汗。 第102节 “唉!”周明杰重重摔帘子,一屁股坐下,心急如焚。 他最近诸事不顺:被皇子表哥弃用、被外祖父失望训斥、被父母日夜追问缘由……并且,容姨娘母子死后,才过了几年太平清静日子,父亲就再次纳妾!苏姨娘远比不上容姨娘,容姨娘好歹家世清白,知书识礼;苏姨娘竟是风尘妓女,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恶心肮脏! “杰儿,莫动气,一多半的考生都被堵着,不止我们。时辰还早,定能及时赶到考场的。”周仁霖温和宽慰,他终于找到合适机会开口。 满腹怨气的周明杰却脱口而出:“若非您在苏氏那儿耽搁半天,我早出门了,至于被堵在街口?!” “我——”周仁霖结结实实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歉意软声解释:“苏氏身体不适,念及子嗣,我才去看了一眼。” 周明杰闻言更是怒不可遏,质问:“您真要因为苏姨娘赶走我母亲吗?” “此话怎讲?分明是你娘一言不合就带孩子回娘家!”周仁霖想起就来气,脸拉得老长,无奈道:“杰儿,你说哪次是爹的意思?难道不都是你娘赌气回平南侯府?她不可理喻——” “这次究竟是谁的错?”周明杰毫不客气地打断,当然站自己母亲妹妹,他低声怒问:“您竟然因为婢妾掌掴筱彤!传出去妹妹怎么做人?她正相看婆家,若影响了亲事,苏盈盈有几条命赔?” “慎言!”周仁霖有些控制不住了,勉强忍耐,压低声音提醒:“她虽是妾,但也是你的长辈,腹中有为父的子嗣,你怎能直呼其名?你的礼仪教养呢?” “呵。”周明杰冷笑,傲然昂首:“我就算再如何有礼仪教养,也断不能敬一个风尘女子为长辈!她手段高明,将您牢牢把控在掌中、将我娘排挤回外祖家,这究竟算什么?!” “明摆着的,这次也是你娘自己赌气跑回娘家,与苏氏何干?”周仁霖苦口婆心,极渴望得到子女的谅解,他苦闷倾诉:“结发二十余载,你娘隔三岔五便使性子闹别扭,动不动就回娘家,次次逼得我去平南侯府认错道歉,她才肯罢休,一次两次就算了,十次八次、百八十次,她没完没了了!” “论理说,长辈的事不该我插手开口,但苏盈盈委实狂妄!放眼京中,有哪家小妾敢天天闹事、不敬主母、痴缠家主?是,我娘脾气直爽,但苏盈盈什么出身?我娘什么出身?您如果糊涂到拿青楼陪酒卖笑的下作丑态要求母亲,那我完全无话可说!周家已不是我们的家,是你和苏盈盈以及未出生庶弟庶妹的,恕不奉陪!”痛快发泄积攒的满腔愤懑后,周明杰抓起应考包袱,用力摔帘子,跳下马车,步行前往考场。 “你——” “杰儿?杰儿?”周仁霖虽被激得勃然大怒,可毕竟是父亲,忙追出去喝令:“杰儿回来!唉!”周仁霖抬脚怒踹旁边几个跟车小厮,呵斥:“你们瞎眼了?赶紧追去啊,务必保护好大公子,将他稳妥送进考场!” 几个小厮连连点头,忙不迭大呼小叫追上去,簇拥周明杰走远,消失在人潮中。 周仁霖颓丧萎顿,跌坐软椅,瞬间苍老十岁: 唉,连最懂事上进的明杰也不理解我、也不管不顾偏帮杨若芳! 我辛劳拼搏半生,自瑾娘去世后,再没有知心人了。盈盈虽是泸川花魁,却卖艺不卖身,且温柔贤惠,略通文墨,除了出身,哪一点不比杨若芳那母老虎强?不过,她们都比不上瑾娘。 瑾娘啊,瑾娘…… 不知枯坐多久,外头慢慢寂静、又渐渐熙攘喧嚣,天光大亮,早市开始了。 周仁霖没发话,两个车夫哪敢动?他们刚才清晰听见家主与大公子剧烈争吵,不欢而散,于是便明哲保身地看守马车,静候周仁霖气消。 可周家马车大刺刺横在子门街口,阻碍四面通达,车夫陆续挨了无数白眼,见日上三竿,才终于鼓足勇气,敲敲车厢壁:“大人?大人?” 此时,不知不觉入睡的周仁霖在梦里回到了家乡。 在家乡书院,他是首屈一指的才子,仪表堂堂,谈吐文雅,出口成章下笔如神,文采斐然,深受容山长赏识。那天,山长携得意弟子回家,在容家庭院那大丛嫩绿芭蕉叶后,周仁霖第一次见到豆蔻年华的容怀瑾:“爹?他是谁呀?” 周仁霖一眼就喜欢上秀雅美貌的容怀瑾,他下意识挺直腰背,君子端方地别开脸,拱手施礼:“不知姑娘在此,在下冒撞了。” 随后,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美貌佳人与英俊才子,暗生情愫,海誓山盟,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待获得容父口允亲约后,自是狂喜。 当年,赴京赶考前夜,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周仁霖深情款款,郑重许诺:“瑾儿,你好生在家中侍奉师父师娘,等我回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好,我都听你的,你安心去应考,路上多多保重。”十六岁的容怀瑾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周郎。 后来,他高中探花,一举扬名,位高权重平南侯的女儿竟主动表明爱慕之意,再后来…… 梦境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支离破碎,一如他浑浑噩噩的这二十多年。 歪坐入睡的周仁霖眉头紧皱,表情扭曲。 “大人?大人?” “大人,咱们的马车堵住路了,您看看是?” 周仁霖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浑身发抖,用力抹一把脸,抬头望车外,恰好看见迎面一辆华美高大马车,其主人必定非富即贵,赶车小厮满脸嫌恶,正生气喝骂:“这谁家的马车啊?怎么能堵在街口呢?当这儿你家后院呐?忒过份了些!”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挪开?养你们究竟有何用!”周仁霖怒摔帘子,心气相当不顺。 “是是是,马上挪开!大人息怒。” “大人是回府还是去哪儿?”车夫战战兢兢询问。 “不回家去哪儿?啊?还能去哪儿?”周仁霖瞬间怒火中烧,厉声呵斥。 ——我这回绝不会去平南侯府认错道歉!杨若芳有本事就带孩子一辈子住娘家,反正三个儿女都不与父亲贴心,养的白眼狼,索性撂开手,让杨若芳尽情宠溺捧杀吧! 车夫们大气不敢喘,默不作声,埋头赶车回府。 周仁霖一肚子火气,他这两日休沐,否则早该上朝去了,本着一片慈父之心,亲自送长子赶考,结果闹成这样! 马车平稳前行,他浑身不得劲,掀帘子透气,忽发现正行至集贤街,国子监高耸的钟楼塔顶映入眼帘—— “停!”周仁霖喝令,转而吩咐:“去国子监。” 他多年寒窗苦读,正途入仕为官,对书院、尤其对国子监,永远抱有深切喜爱,故想进去走走,听听琅琅书声、闻闻悠长墨香,再寻几个相熟的夫子聊聊,顺便打听闯祸惹事的嫡次子能否再进去读书。 哪怕气得想打断周明宏双腿,做父亲的内心始终盼望其上进出息,虎毒不食子,周仁霖也不例外。 片刻后,周仁霖下马车,挥退车夫,凭朝廷命官的身份,信步踏入国子监。 炎夏伊始,树木葱郁,花草繁盛,负手漫步凉爽林荫甬道,不时可见三五朝气蓬勃的书生结伴路过,他们虽不认识周仁霖,但观其气度风范,遂纷纷拱手问好,斯文有礼。 周仁霖时不时点头致意,甚至指点几句功课,搏得书生感激或叹赏,他得意之余,心情大好,仿佛回到年少虽清贫但踏实的寒窗岁月。 哎,光阴似箭,回忆从前,竟恍如隔世呀。 周仁霖唏嘘感慨,宽袍缓带,颇似淡泊学者,走着走着,他习惯性绕到国子监告示墙,兴致勃勃,观赏最新的优秀学子文章。 啧,辞藻华丽,言之无物。周仁霖不赞同地摇头,移步,看下一篇;唔,言之有物,但笔锋太过锐利,失之圆滑,此乃官场大忌。周仁霖又摇摇头,再移步。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尤其科举入仕的,多少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 周仁霖逐篇鉴赏,均默默点评几句,乐在其中。 直到他在末尾角落发现容佑棠的文章。 啊!! 这、这个—— 周仁霖如遭雷击,双目圆睁,瞪大眼睛看最后一篇。 他尚未细看文章内容,触动内心的,是容佑棠的字迹。 一个人的字迹,不管如何勤学苦练、精益求精、乃至成为书法大家,他永远还是他,执笔姿势、横竖撇捺钩、落笔走笔停顿回锋,时日稍长,即可形成个人固有的书写习惯,或称风格,某些特征一辈子改不了。 容佑棠的书法启蒙老师是容怀瑾。在母亲手把手的教导下,他一练就是七八年,导致字迹总带些许女性娟秀,哪怕后来由庆王手把手地教,也改不过来。 而容怀瑾的字迹,周仁霖再熟悉不过,了解至深,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模仿,且惟妙惟肖。 书法,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本领之一。 周仁霖嘴唇哆嗦,两眼发直,盯紧容佑棠文章,不顾仪态风度,踮脚,整个人趴在告示墙上。 他完全没心思品评文章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拿出浑身本事研究推敲—— 直到看见落款“容佑棠”三字。 棠。容怀瑾当年冲动私奔,悔恨终生,时刻想家、思念亲人,她少女时的闺房廊下,栽种一丛月季、几株海棠,故请求嵌入爱子名中,而周仁霖自知愧对,遂为庶子取名“明棠”。 周仁霖记得非常清楚: 约莫在明棠七八岁的一个清晨,他借考校孩子功课的理由,去探望容怀瑾母子,发现庶子的字迹总是不够舒展雄健,就连“周明棠”三字,也写得女里女气。于是,他拿出父亲威严,厉声斥责,亲自教导,然而,那“棠”字始终纠正不了,他后来发怒,拿竹板狠打其手心,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 一晃十年,容佑棠至今提笔写“棠”时,仍带有幼年某些特征。 “明棠,你还活着?”周仁霖哽咽,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欣喜若狂,这瞬间,他觉得人生豁然开朗! 明棠还活着,那瑾娘也一定还活着吧?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心里怨恨,才带着儿子避而不见,故意躲起来了! 所以,我周仁霖并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我没有对不起恩师一家!当年暗派杀手的是杨若芳,我根本不知情……就算知情,我也拦不住那疯女人,平南侯位高权重,一贯看不起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就是这样! 我何其无辜?白白背负骂名这么多年! 瑾娘母子并没有死,她好狠的心,把明棠改名叫、叫容佑棠了?哎,连姓也不随我,随她自己,真不像话,太胡闹了。 周仁霖喜极而泣,嗔怨恼怒,状似疯癫,甚至动手,想揭下儿子的文章拿回家细看,可转念一想:不,不妥。 我有苦衷,瑾娘也有苦衷,我们都怕杨若芳。那疯女人,她若知道明棠还活着、而且进了国子监读书、文章做得这么好—— 哎? 周仁霖一拍额头,这时才想起:那个和明宏争执斗殴、据说是庆王男宠的小太监,似乎就叫容佑棠? 怪道了! 明棠真是、真是……他怎么能欺负兄长呢?他真依附庆王当了男宠?不然他怎么进的国子监?唉呀,杨若芳上回派郑保暗杀,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周仁霖恍然大悟,心潮澎湃,亢奋激动,但冥思苦想后,他决定暂隐瞒此事。 免得杨若芳那疯女人知情后又暗下杀手! 他足足在国子监停留大半日,徘徊再徘徊,想方设法打听了庶子许许多多,最终感慨“明棠儿肖我,此番不定高中”!他欣慰至极,欢天喜地回府,期盼妻子能在娘家长住,以方便自己暗中调查庶子现状。 孰料,次日下午就出事了! 只不过,出事的是他自己。 这天,苏盈盈为确保安全,坚持外出看诊,特地挑了城西一家名气不大的医馆,严防杨若芳买通大夫暗害。 周仁霖对两个嫡子相当失望,故十分重视庶嗣,有空便陪同。 “多谢大夫。”苏盈盈垂首,她身穿宽大外袍,遮掩孕肚。 “来人,给大夫奉上诊金,抓药回府。”周仁霖刚吩咐完,苏盈盈便状似自然而然地说:“小燕,你去抓药。” “是!”苏燕如临大敌,几乎沾在大夫身上,严肃监督其抓药,警惕戒备周家的两个小厮。 “爷,咱们回马车等,好吗?”苏盈盈柔声请示。 周仁霖点头,搀扶美妾走出医馆后堂隔间,头疼叹息:“盈盈,你不必如此担惊受怕,我已严厉告诫过她们了。” “千错万错,都是妾一人的错,夫人和姑娘何错之有?爷,您还是尽快接她们回家吧,妾心里委实不安。” 前面小门出去,即是医馆前堂。 “唉,我会处理,你别过度烦忧,以免影响孩子。”周仁霖踏进前堂,刚抬眼,竟看见一位故人! 容、容—— 周仁霖瞠目结舌,惊慌失措。 “确属水土不服,幸已止住呕吐腹泻。”大夫宽慰患者后,又嘱咐其叔父:“无需过于担心,年轻人底子好,少食多餐、多休息,加以膳食调养,会康复的。” 第103节 “多谢大夫。瑫儿,你可有哪儿不适?务必如实告知大夫。”容正清督促侄子,身边跟着两个忠心耿耿的强壮小厮。 容瑫暂未答话,因为后堂有人走出来,他便下意识扫了一眼,容正清也顺势扭头望去—— “周仁霖?你哪里跑?!” 容正清当即认出白眼狼,瞬间暴怒,气势汹汹一嗓子,吼出口的同时人已疾冲飞扑过去,揪住转身欲躲藏的周仁霖衣领,将其拖到宽阔前堂,他的理智完全被积攒二十年的仇恨愤怒掩盖! “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还想跑?”容正清厉声斥骂,举起拳头,用尽平生力气直捣周仁霖面门,重拳过后,飞起一脚将其踹翻。 “啊——”周仁霖捂脸惨叫,倒地翻滚,拼命喊:“正清,正清,你冷静些,你听我解释——啊!” “畜生!忘恩负义的畜生!你害死我姐姐,你害得我爹归隐至今,你把我容家害惨了!”容正清悲愤嘶吼,拳打脚踢。 “正清,你消消气,先别打,听我解释——啊!”周仁霖抱头翻滚,不断求饶。 嗨呀,原来这厮就是混账王八蛋周仁霖! 容瑫一跃而起,二话不说便冲过去支援叔父,他虽大病初愈,却胜在年轻,无所畏惧。 “忘恩负义!”容瑫喝骂,他们年轻一辈在家乡饱受坊间流言困扰,早就窝了满肚子火。容瑫揪起仇人衣领,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响亮甩了周仁霖两耳光,唾骂:“欺师灭祖的白眼狼,枉为读书人!你可是忘了我祖父的提携栽培之恩?” 苏盈盈反应奇快,早已护着孕肚敏捷避开,高呼表明:“奴家有孕在身,诸位饶命啊!”她随即被苏燕和医馆大夫围护。 “我没有……啊呀!我没有对不起——”周仁霖一句完整的解释都说不出口,在地上狼狈翻滚,灰头土脸。 此时,周家小厮与容家小厮早已战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容家叔侄联手收拾周仁霖,痛骂不休。 “你欺师灭祖,罪该天打雷劈!”容正清万分痛苦,无法接受地质问:“可为什么老天没劈死你这畜生、反倒叫你害死我姐姐和外甥?” “我没有——”周仁霖刚说完,便又挨了容瑫一拳,痛得把辩解咽回腹中。 “家祖父是你的恩师,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呸!”容瑫咬牙切齿。 “你贪慕富贵权势,打压我容家二十多年,欺师灭祖,欺世盗名,你死后连葬身祖地也无!哼,我倒要问问,你敢回家乡吗?!”容正清眼眶发红。 医馆所有大夫学徒都涌了出来,苦劝不休。 忽然,从围观人群中奋力挤出两人,疾奔高呼: “贤弟,住手!” “可算找到你们了!” 许淮与秦浩良气喘吁吁赶到,奋力拉拽容家叔侄,但完全拉不开,秦浩良无奈,只得附耳告诉容正清:“别打啦,我可能见过你的外甥。” 什么?! 愤怒失控的容正清震惊抬头,理智逐渐回笼。 半晌,容正清挥手喊停,打斗终于结束。 周仁霖鼻青脸肿,衣袍脏污,头发凌乱,发冠歪斜,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痛苦哀叫。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打人?知道我家大人的岳父是谁吗?报官抓你们蹲监牢去!”周家小厮破口大骂。 容瑫冷笑:“呵,报官?赶紧去啊!到时好好宣扬宣扬,叫全天下知道周仁霖欺师灭祖的败类行径!” “放、放肆,谁报官我先打死谁!”周仁霖口齿不清地斥骂家仆,讨好赔笑,低声下气对本该是妻弟的容正清说:“你放心,我不会报官的。” “哼,你是不敢吧?”容瑫一针见血指出。 “瑫儿,咱们走。”容正清厌恶鄙夷,看也不看周仁霖,拂袖离去。 医馆门口,乔装打扮混在人堆中的宋飞目瞪口呆,瞬间想通许多事。 半个时辰后 回到下处的容正清失声大叫:“什么?!棠儿还活着?!” 许淮与秦浩良忙捂嘴按住人,秦浩良慎重道:“贤弟,那后生与你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像极了!我和许兄第一眼都以为就是你。” 容正清惊疑不定,心中燃起强烈希望,颤抖道:“必须调查清楚!倘若真是家姊骨肉,我岂能放任不管?” “对!”容瑫兴奋击掌:“如果明棠表哥还活着,我们就可以一起读书了。” 六月十六·傍晚 赵泽雍策马回城,他午间没有休息,提前忙完公务,赶着去看容佑棠。 同行的郭达笑言:“连考九日,容哥儿不知成什么样了,倘若高中,表哥准备怎么奖赏他?” 赵泽雍莞尔:“你到时便知。” 恩科会试结束,考生们依次离开贡院。 容佑棠苦熬九日,交卷后浑身轻松,胡乱将应考物品一收一卷,拎包袱离开贡院。 啊呀,我都要臭了! 九天没洗澡的容佑棠难以忍受,决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泡澡,从头到脚都要搓洗! 爹和顺伯肯定来接我了、厨房肯定在做好吃的,回家我先泡澡,然后大吃一顿,再舒服睡一觉。 哈哈哈~ 容佑棠美滋滋,眉眼带笑,出贡院大门后,走得飞快。 此时,贡院前方宽阔空地上人山人海,都是前来迎接自家子孙的。 容正清已初步打听明白,叔侄俩满怀希望,与许淮秦浩良一起,紧张寻找,眼睛都不敢眨;周仁霖带伤现身,坐在马车里张望,说是来接长子,实际上是想亲眼看看庶子;容开济与李顺高站车辕,扶着马车,翘首以盼。 “老爷,我觉着少爷肯定能中!”李顺信心满满。 “这话别在哥儿面前说啊,免得他有压力。”容开济嘱咐,随即却忍不住透露:“老李,我昨夜梦见了放榜。” “少爷肯定中了吧?”李顺忙问。 容开济乐呵呵,笑而不语。 “嘿嘿嘿,少爷那么聪明,一准能中。”李顺坚定表示,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容佑棠远远地走出来,“哎,老爷快看,那儿那儿!” 李顺喜出望外,踮脚挥手,嘹亮吆喝:“少爷,少爷,这儿,这儿!” 容开济眉开眼笑,也挥手高呼:“棠儿,佑棠,这儿来!” 第82章 人潮涌动,正疾步快走的容佑棠听见呼唤,一抬头,远远就看见高站在车辕上挥手的养父和管家,他笑眯眯,下意识也挥挥手:“我这就过去了——啊!” 说话的同时,他短暂停下脚步,不自知阻挡了身后同场考生的去路,突然被谁狠撞一把。 “哼!没眼色的东西。” 容佑棠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后急忙退避路边,自知有错,回头的同时脱口而出:“抱歉,我不是故意挡路的。” 周明杰脸色黑沉,傲然昂首,轻蔑斜睨容佑棠:“哼,恬不知耻,不知耻者无畏。”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顶着男宠的名头,竟敢来赴考?! 容佑棠见是周明杰,也沉下脸:“我并非有意挡路,且已致歉,你为何出口伤人?” 你刚才用力推撞,看似更像是故意的。 “轻飘飘的道歉算什么?”周明杰虽腾不出手去调查,但不知何故,他坚信胞弟接连出事与眼前的小太监男宠有关,故敌意深重,冷冷道:“你若是个男人而不是太监,就该敢作敢当,别鬼鬼祟祟背后下手。” 哦,原来是为你家人出头来了。 容佑棠轻轻一笑,语意却森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来而不往非礼也。鬼鬼祟祟四字,也不知谁最擅长,我原样奉还!” 马车里,一直密切关注的周仁霖又是欣慰、又是着急,唉声叹气:怎么回事?兄弟俩同时赴考,本极好的事,怎么能在贡院门口拌嘴?唉,明杰真是的,为何推搡弟弟?明棠也真是的,一点儿不知道尊敬兄长…… 老天保佑! 那绝对就是我的明棠,孩子长大了,长得像极他小舅,他躲着我,偷偷在东四胡同巷子里长大了! 周仁霖笑逐颜开,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余光一扫,脸色大变——人潮熙攘流动,西南角落赫然站着容正清叔侄!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周仁霖胆战心惊,喝令:“你们赶紧去把大公子带回来,快去!就说我在马车等他,有急事找!” 几个小厮领命,急忙逆人潮而上,把正与容佑棠僵持的周明杰点头哈腰请走,艰难挥开人群,挤上马车,周家人随即离开。 容开济和李顺自然也看见了,李顺当场就喊:“嘿?那人怎么回事啊?推推搡搡的!” “唉,就算棠儿挡路,也不能下死手推啊,过份了些。”容开济不放心地跳下马车,迎着儿子走过去,李顺随后,嚷道:“咱去接应一下,别叫少爷被人挤倒了。” 随着考生出来,亲朋友好接了人便离去,故人群散得很快,贡院门口逐渐不再拥堵。 赵泽雍身着便服,率众从贡院西北角小巷绕出来,郭达定睛一看,敬畏地啧啧称奇,摇头道:“幸好我不用参加科举,否则挤得多难受啊!啧,在贡院小隔间里呆九天到底是什么感受?” 赵泽雍勒马,悠然笑道:“你若是想,进去一试便知。” “我才不去!”郭达断然拒绝,避之如洪水猛兽,说:“问一问容哥儿不就行了?何必自讨苦吃。”话音刚落,眼尖的他便在乌泱泱人群中有所发现。 “表哥,你看,容哥儿——”郭达朗笑,马鞭遥指……容正清。 “咦?” 郭达笑脸凝固,吃惊睁大眼睛,在马背上倾身,探头伸长脖子,惊奇道:“那是谁?怎么长得那么像容哥儿?” 赵泽雍也看见了,他目不转睛,同样十分疑惑,紧盯容正清细看,皱眉评价:“太像了。” “莫非是亲戚?”郭达一头雾水,右手拿马鞭轻拍左手心,纳闷道:“可容哥儿不是家乡发大水、不幸家破人亡了吗?他被拐子卖来京城,幸运被他爹收养,莫非是家乡远亲来寻被拐的子侄?” 饶是赵泽雍再如何聪明,此时也反应不过来,他赞同表弟的猜测,颔首道:“当年水患,灾情严重,死伤逃难者无数,他年岁还小,被一拐几千里,家族的近亲远亲,想必不甚清楚。” “唉,真是个苦命孩子。”郭达叹息。 其余亲卫亦怜悯唏嘘。 “看看他俩,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多半是亲戚,估计还是近亲。”郭达由衷为小兄弟感到高兴:“倘若真是亲人,容哥儿知道怕是得高兴坏了,他的家毕竟在南边嘛。” 赵泽雍笑意隐去,当即皱眉指出:“他已在京城安居,南边只算祖籍,家就在京城。” 人群散了大半,贡院前坪慢慢恢复空旷。 李顺和容开济已接应到孩子,容佑棠搀着养父,一家人有说有笑,高高兴兴朝马车走。 而此时,容正清叔侄已惊喜得呆了,傻愣愣站立:容瑫兴奋雀跃,容正清喜极而泣,泪花闪烁。 第104节 “走,过去瞧瞧。”赵泽雍控马缓行,朝容佑棠靠近,同时观察容正清一行的神态动作——唔,看来真是亲人,他们的激动狂喜不似作伪,应属真情流露。 “咳咳,表哥,万一他们要带容哥儿回家乡怎么办?”郭达满脸促狭。 赵泽雍想也没想,立即替容佑棠作出决定:“无论是何亲戚,相认可以,往来也行,但若要回家乡,是万万不准的!” “为什么啊?”郭达状似虚心追问,实则憋着坏笑。 庆王挑眉,强硬拍板:“他已被收养,一应文书齐备,加之容老待其有救命抚养之恩,他孝顺侍奉养父乃理所应当,必须留京!” “是,您说得对。”郭达见好就收,严肃附和:“他爹特疼宠儿子,亲生的一般,若是容哥儿被亲戚带走,啧啧,老人家怕是要崩溃啊。”我表哥肯定会雷霆震怒啊。 “很是。”赵泽雍赞同颔首,前行一段后,下马步行。 此时,容佑棠已搀养父走到马车前面几丈远,愉快放松,无所不谈,他抱怨完不能洗澡后,又开始抱怨睡不好:“唉呀,贡院里实在太多蚊子了!” “少爷这几天都没睡好吧?”李顺无可奈何摇头:“没办法,谁让贡院不准带帐子呢?” 容开济心疼端详儿子,担忧皱眉:“唉,被蚊子咬成这样了!不会破相吧?” 容佑棠摸摸脸上的蚊子包,乐道:“哈哈哈,同考众人都挨咬,为肃静考场,考官不允许拍打蚊子,只能挥手驱赶!晚上趴着睡觉时,我想拿衣服包住脑袋,可考官又不允许,说是必须坦荡,最大程度地坦荡。” 李顺听得摇头,龇牙咧嘴道:“真真的……假如有体弱些的考生,怎么熬得住哇?” “还真有熬不住的。”容佑棠同情告知:“我对面隔间就有一个,才考第三天,他就病得昏倒,考官叫人抬了出去。” “何故?是宿疾还是突发疾病?”容开济惊诧问。 “他夜间着凉,冻病了,发热咳嗽。”容佑棠说,他们已走到马车前,李顺将应考包袱放进车里,跑去解绑在树杆的缰绳。 “爹,您慢点儿。”容佑棠正欲搀养父上马车,忽然听见右侧传来激动哽咽的深情呼唤:“明棠,舅舅来晚了!”容正清两眼红肿,泣下沾襟,疾奔靠近。 容瑫也眼眶发热,欢天喜地呼唤:“明棠表哥,我们终于见面啦!” 时间静止了。 容佑棠茫然无措,回头,转身,愣愣看左侧几个朝自己跑过来的陌生人——下一刻,他又看见几乎同时从右侧走过来的庆王。 完了! 仿佛降下无形的九天怒雷,“噼啪”雪亮闪电后,惊雷“轰隆隆”咆哮几声,瞬间将容佑棠劈得脸无血色,痴傻儿一般,僵硬呆站。 “明棠,我可怜的外甥,舅舅来晚了!”容正清疾冲靠近,一把抱住外甥,激动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周仁霖那欺师灭祖的畜生败类,害惨我们容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幸亏老天保佑,让你活下来,舅舅一定会照顾你的。” 容瑫兴高采烈,但不好意思像叔父那样拥抱,他尽量贴近,兴奋得语无伦次,争先恐后说:“表哥,我是容瑫,这是四叔、不!这是咱们小舅、哦不!这是你的小舅,我的四叔,你肯定没见过对吧?祖父祖母若知道你还活着,肯定高兴死了——啊呸,呸呸呸!”频频失言,容瑫有些尴尬,但还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明棠别怕,今时不同往日,周仁霖那畜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容正清和颜悦色宽慰,他伸手整理外甥的衣领、衣襟,亲昵自然,如同这动作重复过几百上千遍。 舅甥侄子,三人紧挨。容佑棠与容正清几乎像了十成,区别只在容正清脸上多了风霜细纹、肤色较深,他与表弟容瑫也像了五六成。 血缘是奇妙的,除长相之外,他们站在一起极融洽契合,怎么看都是亲人。 “你、你们——”容开济措手不及,瞠目结舌,他看看庆王一行、再看看容正清一行,眼前发黑,电光石火间惊觉:儿子有危险了,而且可能会被抢走! 容佑棠短暂木愣后,开始惊惶忐忑,简直要绝望了,极端恐惧地凝望庆王:赵泽雍原本满脸笑意,大步靠近,准备为手足无措的人代为主持简单认亲仪式——但听见“周明棠、周仁霖”后,他笑容凝固,由疑惑转为惊愕,继而满脸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紧接着勃然大怒……最后面无表情。 他眼神冰冷,浑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容佑棠心慌意乱,脸色灰败,有无数话想说:殿下,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真不是故意欺瞒—— “你是周明棠?”赵泽雍冷冷逼问:“而不是邱小有?” 容佑棠无法辩解,或者说,早就不想再继续隐瞒。 他轻轻推开容正清,颓然跪倒。 这一跪,代表认罪。 赵泽雍蓦然双目紧闭,握拳,指节咯咯作响,怒不可遏,脸色铁青,连呼吸也忘了,瞪视容佑棠。 “容哥儿,你——”郭达目瞪口呆,结结实实愣半晌后,他匆匆命令属下设立护卫圈,驱散外人的好奇旁观。 无地自容。 我今日终于切实明白,什么叫无地自容,愧疚欲死。 容佑棠垂首,瘫软跪地,脑袋像有千斤重,抬不起来,无颜面对眼前相熟的众人,他颤抖道:“殿下,一切都是我心怀叵测,有意隐瞒,与他人无关,求殿下惩罚,我罪该万死!”语毕,重重磕头。 容开济早已随后跪下,老泪纵横,搂紧儿子,恳切表明:“子不教,父之过。殿下,都怪小人教子无方,求您责罚!佑棠是无辜的,他是好孩子,可惜周家不爱惜,百般践踏,最后甚至谋杀,侥幸才逃过一劫,为保命,不能也不愿再做周家人,故改名换姓,对外隐瞒身世,实属无奈之举。” “殿下,不关我爹的事,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执意要报仇,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外头做了些什么!”容佑棠膝行数步,挡在养父前面,抬头,仰视庆王,哀切解释。 暮色四起,天边晚霞殷红,周围茂盛树上有鸟雀尖利啼叫。 “周明棠,你好大的胆子。”赵泽雍语意森森,他站得笔直,冷漠俯视,无法相信对方竟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欺骗自己! 容佑棠坚决摇头,急切解释:“殿下,我从前是周明棠,因为无法选择,但、但当年出事后就不再是周明棠了,我发誓这辈子再不可能是周明棠!永远不可能!” “倘若今日没撞见,你准备隐瞒到何时?”赵泽雍喝问,他负手,双拳在背后紧握,筋骨暴突,胸膛剧烈起伏,显然震怒。 容开济战战兢兢,慌忙表明:“殿下,佑棠一早就想禀明身份的,他不知多么内疚难受——” “住口,本王没问你!”赵泽雍怒斥,极度震惊失望下,他一挥手,喝令:“来人,把容开济——” “不!”容佑棠飞扑护住养父,哽咽哀求:“殿下,我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就一不相干的老头儿,求您宽恕他吧!” 许淮与秦浩良一眼便认出庆王,只恨大意、发现得晚,只顾为朋友欣喜找到外甥。可谁知道呢?正清的外甥竟对庆王隐瞒了身世?他们想当然以为庆王肯定知情的。 容正清赶忙拉着亲友跪下,他很快明白自己的出现不慎坏了外甥的事,遂悲痛道:“庆王殿下息怒,下官的外甥遭遇悲惨,命运坎坷,他年纪还小,报仇心切,并非有意隐瞒,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恕——” “闭嘴!”赵泽雍喝止,简直想把眼前闲杂人等统统绑了堵嘴关押!此时此刻,他只想质问容佑棠一个人。 “你们别说话。”容佑棠嘱咐外祖家亲戚,虽初次见面,但骨子里就颇有熟悉感,相处时倍觉亲切。他毅然决然,坚定恳请:“殿下,我愧对您的信任,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只求别连累家人。” 事到如今,你满脑子只想着家人?!你就没想想、没想想…… 赵泽雍怒极,濒临失去理智。他横扫沙场十余年,坐镇西北威震八方,以令人心服口服的战功被授亲王爵,封号“庆”。承天帝曾私下叹慰曰:有子如此,成国之幸。 如今竟然被宠爱亲信蒙骗欺瞒! 这滋味,委实难以忍受。 “来人!来人!”赵泽雍接连喝令,众亲卫应声出列,却不约而同悄悄看郭达,以眼神求助:郭将军,怎么办呐?殿下好像气得失控了。 容佑棠丝毫没有为自己求饶辩解,复又垂首,羞惭面地,静候庆王发落。 “殿下息怒,息怒啊。”郭达头大如斗,他长这么大,第二回 见表哥如此暴怒,上次是姑母淑妃难产亡故时。 “怎么息怒?怎么息怒?!”赵泽雍横眉冷目,怒指容佑棠:“小二,你看他,你看看他!这、这胆大包天的混帐东西!” “是,是是是。”郭达极力安抚,劝慰附和:“没错,他真是胆大包天,糊涂透顶了。” 容佑棠忍不住仰脸,凝视庆王,有满腔心事想倾吐,可碍于场合,无法说出口。 赵泽雍无数次压下“他可能是被小人污蔑冤枉”的念头,因为,容佑棠整个人彻底失去昔日光彩:满脸愧疚惶恐,双目蕴泪,完全没有平时灵动慧黠的神采,呆愣发直。 这一切是真的。 他其实是周仁霖之子,却处心积虑隐瞒身份,所欺骗的,不仅是本王的信任。 赵泽雍直面事实,不得不接受真相,本欲下令逮捕,高举的手却慢慢垂落,满腔怒火变成浓重失望,面沉如水,转身,一言不发,疾步离去。 “哎?表哥,等等我。”郭达顾不得理睬容佑棠,与众亲卫一道,赶忙追随,簇拥前行,转眼间便打马跑远。 好像一阵风:来的时候是温暖和风,走的时候是凛冽北风。 冻得容佑棠瑟瑟发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膝行追赶数步,哽咽大喊:“殿下!殿下!”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和情意。但真不是故意隐瞒的,如果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痛痛快快和盘托出! 然而,没有如果,事实就是有所欺瞒。 容佑棠回家泡完澡就病倒了,烧得满面通红,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咱们出去说话。”容开济放下帐子,压低声音,伸手引请,众人随后落座客厅。 好半晌 “孩子其实一直有心病,今日彻底发出来了。”容开济沉痛叹气。 “都怪我莽撞,坏了棠儿的事。”容正清愧疚又懊悔,容瑫安静陪坐,一声不敢吭,时不时给长辈续茶,尊称容开济“伯伯”。 “是坏事,也是好事。”容开济凝重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不可能瞒一辈子。” “看庆王殿下的意思,是不追究?”容正清谦恭询问,双方已深谈过,故他对容开济极为感激敬重。 容开济摇摇头,忧心忡忡:“难说。此事棠儿不对,几位贵人襄助良多,尤其庆王殿下。唉,千错万错,总而言之,养不教,父之过,都怪我没能劝住孩子。” “老哥,您已做得足够好了,是我们做舅父的——”容正清苦笑,羞愧道:“与您相比,我实在没脸自称‘舅父’。” “唉,甚么有脸没脸的?庆王殿下有权、也有理由追究,到时咱们都讨不了好。”容开济扼腕痛惜:“孩子寒窗苦读多年,会试不知考得如何?若中了,得赶紧准备殿试,可如今这样,怎么办呢?” 容正清内心五味杂陈,郑重道:“老哥,棠儿与您有缘,命中该做父子,将来孩子光耀门楣、扬名立业,都是您的功劳,我们只有祝贺的。只是,家父母年事已高,还望您——” 容开济抬手打断,和蔼道:“只要孩子愿意,又确保安全,我为何阻拦?多几个真诚待他的亲戚,这非常好。” 容正清心头大石落地,感激躬身拱手,容开济忙扶起。 这时,老张家的忽然奔进来,她两手交握,急切禀告: “老爷,少爷醒啦,他说要去庆王府!” 容开济慌忙起身,率众匆匆赶去探看。 容佑棠仅着里衣单裤,赤脚,正翻箱倒柜找东西,抬头看见养父便紧张问:“爹,我的匕首呢?” “好端端的,你找匕首做什么?”容开济心惊肉跳。 容佑棠两颊晕红,唇色却雪白,嘴唇干裂起皮,眼底两块青黑,疲惫憔悴。他黯然伤神道:“那是庆王殿下所赠,我还有什么脸用?” “你、你准备归还?”容开济小心翼翼问。 容佑棠点头,惨淡苦笑:“还了吧,我受之有愧。”免得殿下以为我既骗信任又骗财宝,十足卑鄙无耻。 “好。”容开济也觉得应该归还,他从书架缝隙里抽出匕首,递过去问:“那历次所得的赏赐呢?全部还好好地封在库房里。” “都还了。” “行。” 容正清关切道:“你还病着,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舅舅帮你做。” “表哥,你没穿鞋。”容瑫趁机提醒。 容佑棠有感而发:“如今无论光脚还是穿鞋,我在庆王府都站不住了。” 片刻后,众人合力将一应物品搬上马车。 第105节 “你病成这样,还是爹去送还吧?等你冷静想好了,过两天再求见殿下。”容开济再三劝阻。 容佑棠正色道:“敢作敢当,拖延只会加剧矛盾,倘若连亡羊补牢的态度都没有,殿下会失望透顶的。” “好吧,咱们走。”容开济妥协。 “一起。”容正清当仁不让。 “我也要去!”容瑫紧随其后。 所有人都抢着去,包括老张夫妇。 容佑棠推辞解释好半晌,才终于按住老张夫妇,其余几个却执意跟随。 于是,李顺赶车,容佑棠与养父同坐,容正清叔侄紧挨,一路忐忑不安,在夜色中匆匆赶往庆王府。 第83章 路还是这条路,人却多了两个生面孔。老马识途,李顺几乎不用怎么动手,马车平稳驶向庆王府。 他们忐忑不安,鼓起极大勇气。 夜色如墨,一如容佑棠此时的沉重心情,他垂头丧气,心事重重。马车驶进熙攘闹市,明亮灯光与欢声笑语透过窗格与门帘,却未曾撼动出神枯坐的人半分。 路很长,又好像太短,心乱如麻的容佑棠尚未思考清楚,就听见前面的管家说:“庆王府到了。” 容佑棠长叹息一记,苦笑暗骂: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还有什么好考虑的?错就是错,事后的解释叫狡辩。多说无益,多思无果,直接进去请罪吧。 “爹,您待会儿千万别抢着揽罪,没用的,只会激怒殿下,让我来处理。”容佑棠打起精神嘱咐,把养父搀下马车,随后出来的是容正清,他犹豫片刻,也伸手,将小舅搀下马车,正色提醒:“您也是。庆王府不比别处,殿下公正严明,应不至于迁怒,但必须尊敬,错的是我,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要冷静。” 容正清感动又愧疚,珍惜地借外甥臂力下了马车,连连点头:“好,好,你放心,舅舅再不会坏事!这事儿都怪我,激动过头了,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容佑棠苦笑,他在发热,烧得头重脚轻,走路像踩着棉花,慨叹道:“其实,我也不想瞒着了,真的,心太累。我之前顾虑重重,无数次想坦白,可殿下和郭将军他们待人实在太好,我越想越不敢,怕没脸、怕他们气怒……其实现在挺好的,再不用遮掩,无论何种惩罚,都是我该的。” “表哥,如果在京城呆不下去,那咱们就回家!家乡虽不及京城富庶繁华,但也有书院、有街市,到时你接管姑母的嫁妆铺子和田庄,保证衣食无忧,咱们这一辈好几个表兄弟呢,到时可以一起读书!”容瑫年纪小,涉世未深,天真地抱着“此处不留爷,爷回老家住”的念头。 “多谢。”容佑棠轻笑了笑,对突然冒出来的表弟印象不错。但自容怀瑾死后,他从未想过投奔依附外祖家。 对普通京城人士而言,江南实在太远太远了。而且容怀瑾当年犯倔,确实和娘家闹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她后来谈起就哭、想起也哭,柔肠寸断,导致容佑棠对外祖家不甚了解。 容正清直接命令:“瑫儿,待会儿你不准说话。” “……是。”容瑫焉巴巴应声。 李顺手脚麻利,搬下历次所获的王府节礼、赏赐,容佑棠也帮忙,他动作很慢,慢得不能更慢——他心虚,惭愧,极度窘迫。 容家人这奇怪的举动很快引起门房注意,相熟的几个小厮观望片刻后,颠颠儿的,笑着跑下宽阔王府门阶,争先恐后嚷道:“嘿,原来是容公子来啦!” “今儿刮的什么风?容老爷子好,小的给您请安了。” “容公子,这、这些是?需要小的们怎么做?” 小厮们嘴甜热情,虽好奇悄悄打量容正清叔侄,但并未询问。 他们还像从前那样待我?是真相尚未流传开吗? 其实,是庆王下了封口令,所以只有傍晚跟着的十几人知情。 无论如何,容佑棠放心许多,但还是不敢怎么正眼看人,只含糊道:“我有要事求见庆王殿下,不知可否请通传一声?”说着伸手往怀里一掏—— 瞬间大窘! 出门急,人又烦乱,没带钱袋子。 幸亏容正清就在旁边,他忙给了打赏,解了外甥的急。 “哎哟~” “这怎么好意思呢?” “您压根用不着通传啊,直接进去就行。公子总是这样谦和,让小的们好生敬佩。” 几个小厮推辞数回后,高高兴兴双手接了赏,尽心尽力帮忙将容家的半车东西搬进王府,层层上报,管事本以为是寻常节礼,可一验视:咦?这不是我们府里出去的东西吗?容家怎么给送回来了? 管事疑惑不解,忙上报,最后报到管家耳中,后者深知家主对容佑棠的爱重,问明后立即匆匆赶去禀报庆王。 此时,赵泽雍等人正在书房商谈要务。 “征税不易,派谁办都艰难。不过,大殿下与二殿下公事尚未办妥,却又因私怨争斗,陛下十分不满。”定北侯郭衡缓缓道。他较少过来庆王府,且并未承袭父业从军,在老定北侯战死后,袭爵留京,撑起定北侯府,现任工部尚书一职。 郭达幸灾乐祸道:“据盯着的人反馈而言,二殿下身边的人疏忽大意,似乎有什么把柄给大殿下抓住了?” “结党营私的把柄。”伍思鹏说。 “他们斗来斗去,险险打成平手。”郭远淡淡鄙夷道:“结党营私,此乃韩太傅与平南侯最擅长的,争相往各部要职安插亲信,威逼利诱笼络朝臣,嘴脸丑陋。” 赵泽雍端坐左上首,邀舅舅并排坐右侧。他全程腰背挺直,面无表情,下颚紧绷,极少参与讨论,手边清茶一口没喝,任其凉透,换上热的,也还是没喝。 扫视整个书房,处处皆有容佑棠印记。 赵泽雍过目不忘、记性甚佳,随处一看,立即能忆起与容佑棠相关的点滴:他坐过的椅子、他收拾过的书案、他磨墨、他洗笔、他聪慧机灵整日笑眯眯、眼睛灵动有神、有事过来、没事也来、仰慕追随本王左右…… 难道那些全是假装的? 他忍辱负重,不得已才亲近?或者准确地说,他利用本王? 胆大包天的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他竟敢欺瞒本王?真是、真是…… 赵泽雍怒火熊熊燃烧,握拳,几番迫使自己平心静气商讨公事,却时不时想起“混帐东西”,极力隐忍。 “二殿下身边的帮手良莠不齐,听说这次出了大纰漏的,乃是其姨表弟周明杰——”伍思鹏尚未说完,郭达就咳嗽,拼命使眼色:伍老啊,您这回不小心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哎! 郭远若有所思地望向弟弟。 果然 赵泽雍忍无可忍,冷冷道:“姓周的混帐东西!” 因为下了封口令,故在场只有他和郭达两人知道容佑棠的真实身份。 “殿下,周明杰可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伍思鹏忙问,他想当然以为周家出手坏了庆王大事。 “很难饶恕。”赵泽雍凝重道。 郭达心里着急,碍于父兄在场,面上不好如何,只得迅速拿话岔开:“周明杰办事不力,已被二殿下厌弃了,即使他母亲再入宫找皇后哭诉也没用。” “殿下,”郭衡和蔼提醒:“今日早朝,陛下问起北营第二批募兵,你有何打算?大殿下与二殿下接连出错,激惹君父训斥,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近期他多半会寻个由头发作发作你。” 舅舅问话,赵泽雍只得强压下怒意,尽量冷静答:“父皇一贯如此,打压提拔都注重牵制平稳,与其他挑拣,不如我送上理由让他发作。因兵营尚在建,粮饷又不到位,第二批募兵急不得,待现有新兵基本练好后,十月份前后再招募第二批。我已奏明军情,递了折子,估计过两天父皇就会不满训斥‘进度缓慢’。” “如此便好。”郭衡莞尔,摇头叹笑:“咱们这位陛下啊……想当年,他钦封庆王,随即找了理由钦封瑞王,连‘圣祖托梦’都搬了出来,牢牢堵住朝臣的嘴。” 赵泽雍勉强缓和脸色,关切提起:“下月中旬外祖母寿辰,不知准备得如何?这十来年我远在西北,未曾亲面贺寿,甚愧。” “殿下为国效力,老人家岂有不理解的?寿辰一切皆有定例,准备起来并不麻烦,到时您出席即可。”郭衡亲切慈和,其余人亦附和说笑。 正当赵泽雍心情略好转时,管家却匆匆求见,低声禀告:“殿下,容公子一家求见。” 哼! 他还知道来?他还敢来? 磨蹭拖延,这么晚了才求见,本王真是太惯着他了! 赵泽雍面色一沉,当即喝令:“叫他们进来!” 庆王是雷厉风行的性子,隐忍至今已极不容易,他傍晚撞破真相后,本想立即将容佑棠抓回王府,严加审问!可看对方跪着发抖,惊恐万分,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强行忍耐下了。回府后,本以为对方会立即追来,谁知竟没有? 管家有些为难,想了想,又附耳小声禀明容家悉数退还赏赐一事。 归还本王赏赐?他什么意思? 一拍两散?恩断义绝? 好! 很好! 犹如火上浇油般,赵泽雍勃然大怒,顾不得舅舅在场,再度喝道:“立刻带他们进来!” “是。”管家不明白原本亲密的两人为何突然翻脸,犹豫片刻后,才躬身告退。 郭衡旁观半晌,微皱眉,却睿智地没多问,起身道:“既如此,殿下先处理私事吧。” 赵泽雍调息几下,起身歉意道:“改日空了,我再过府请安。” 舅甥几个一同走,郭达悄悄朝父亲挤眉弄眼,行至院门处,郭衡抬手:“殿下留步。” “您慢走。”赵泽雍略垂首,余光一扫,已看见容佑棠等人走来,立刻显露怒意。 郭衡扭头,他见过容佑棠几面,欲言又止,最终笑了笑,说:“殿下,小二回去也是闹腾,不如留下帮忙吧?” 赵泽雍很敬重唯一的舅舅,低声应允:“好。” 随后,郭衡携长子郭远回府。 容佑棠提着一个檀木匣子,头重脚轻走过来,越靠近庆王院落,就越忐忑羞愧,头抬不起来,可又必须面见说明,不敢继续拖延,他颇为了解庆王,知道自己已来得晚了。 容开济搀扶儿子,旁边是容正清叔侄,一行四个,脚步都非常沉重,活脱脱罪犯主动投案的神态。 郭达莫名想笑,辛苦憋住,说:“他们挺有种的,自个儿来了。” 赵泽雍不发一言,高站院门台阶,身姿笔挺,目不转睛盯着容佑棠。 “哎?”郭达逐渐发现异样,忍不住问:“容哥儿怎么回事?病了吗?” “他不姓容,姓周!”赵泽雍当即指出。 郭达尴尬笑笑:“叫顺口了。”啧,真不习惯,好好的,那小子忽然姓周了?! 容佑棠心跳加快,他自知犯错,罪犯一般,头低垂,肩背耷拉,慢慢走到庆王跟前,两手交握,指甲关节泛白,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 “哼!”赵泽雍打量对方束发的竹青绸带半晌,拂袖转身,大踏步走向书房。 郭达抱着手臂,皱眉靠近,弯腰细看容佑棠,无奈问:“你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容佑棠脸皮红涨,无颜面对爽朗坦率的郭达,视线落在自己鞋尖,惭愧说:“郭公子,我不配得您的关心。” “你当真姓周?你是周仁霖的儿子?”郭达难以置信。 第106节 容佑棠迅速抬头,坚定回答:“原本是周家庶子,可后来我改了!真的,当年出事后,是我自己决定改名换姓的,我与周家势不两立!” “怪不得,你小子老跟周家人过不去,估计没少使坏吧?”郭达瞪着眼睛,用力弹了容佑棠一指头,严肃提醒:“你这次错得厉害,殿下最憎恨欺上瞒下之徒,这是逆鳞。赶紧进去,痛快认错,切莫再隐瞒分毫,如若不然,这王府再无你立足之地。” “是。”容佑棠感激至极:“多谢郭公子海涵提点,我会——” “得得得,走,都进去吧。”郭达率众走向书房,意味深长道:“我也气愤被欺瞒,真想抽你。但我气愤和殿下的气愤,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明白。”容佑棠沉痛点头,他作茧自缚,无可辩驳。 片刻后 “殿下,容开济等人带到。”郭达朗声请示,尽量拿捏准分寸。 “进。”赵泽雍的嗓音低沉威严。 容佑棠与养父互相搀扶,迈过门槛。他曾无数次走进、跑进、跳进眼前的门槛,从前的庆王宽宏宠溺,即使佯怒板着脸,眼底却总露出笑意,顶多轻训“不像话、有失稳重”。自关系亲密以来,庆王尚未真正发怒惩戒。 但,今时不同往日。 赵泽雍高坐上首,既怒且威,尊贵显赫不容忤逆。 “罪民容佑棠,叩见殿下。”容佑棠像初识一样地规矩行礼,其养父等人亦随之下跪。 上首“呯”一声 赵泽雍拍桌,厉声质问:“你还自称容佑棠?难道不应该是周明棠?” “殿下息怒,”容佑棠无法直视庆王眼神,避而看条案上摆放的青瓷花瓶和墨绿冻玉鼎,深吸口气,恳切诚挚道:“出身无法选择。殿下,我在周家是叫周明棠,可日子过得实在太难了,性命堪忧,每时每刻都想带我娘离开、去别处生活。您还记得郝三刀、镇千保吗?郝三刀供认的那桩旧案,坠湖的马车里,就是我和我娘。” 赵泽雍脸色微变,随之忆起当天审讯的详细过程。 容开济忍不住插话:“殿下,草民教子无方,自知有罪,可小儿说的全是实话。” “当年是你救了他?”赵泽雍问。 容开济点头,细细禀明:“那年隆冬腊月,滴水成冰,草民刚出宫年余,伶仃苦闷,故醉心佛法,时常向弘法寺的大师讨教,有次回城,半路遭遇狂风暴雪,耽搁至夜晚,途径柏木关昌湖时,冥冥之中有天定,马车深陷,草民下车挖掘推拉,无意中发现昌湖冰面趴卧一人,那就是佑棠。可怜的孩子,浑身是伤,几乎冻僵了,探不到呼吸脉搏,抱回马车脱掉湿衣裳用棉被裹着,揉搓半晌才开始喘气。” 赵泽雍沉吟许久,脸朝容开济,眼睛却紧盯容佑棠,严肃问:“你有什么证据?” “有,有的!”容开济慌忙告知:“当年佑棠染血的衣服还收在家中,寒气入骨,孩子大病一场,草民当时以为是谋财害命,想报官,却被佑棠拦住了,偷偷雇人摸黑打捞容妹子遗体,葬在西郊,骸骨岂能有假的?另有,当年救治棠儿的大夫,仍时常请来诊脉调理,他能证实草民所言非虚;再有,因实在忧虑不安,故请弘法寺的慧空大师解惑,略讲述养子身世,大师赐‘佑’字,‘棠’则是容妹子遗留。” 赵泽雍递了个眼神,其亲卫立即问明血衣藏处、大夫姓名住所等,分头去探明实情。 “殿下,错全在我,求您宽恕无辜旁人。”容佑棠抬头恳求。 四目对视瞬息,容佑棠心虚愧疚,飞快避开。 旁人无辜?只有旁人无辜吗? 赵泽雍脸色铁青,恨不得把容佑棠揪起来、按墙上审讯! “容、小棠,”郭达不敢刺激表哥,折中换了个称呼,义正词严斥责:“你实在太糊涂了!怎么能欺瞒身世呢?哪怕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你始终还是周仁霖之子,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郭公子,这正是我最痛恨的!” 容佑棠绝望,泪花闪烁,哽咽道:“我恨周仁霖、恨杨若芳和她的儿女、恨自己出生在周家!可有什么办法?我娘后悔十几年,生前时常哭说愧对我、没能给一个好出身,她被周家害得命都没了!我后悔没机会孝顺母亲,当年一心想带她回江南外祖家,但周家暗派杀手谋害,致使其长眠北地。西郊的墓碑,我至今没给刻字,因为不想她死后不得安宁、更不想她死后仍背负妾的名头,她并非自愿为妾,都怪周仁霖——”容佑棠激动愤慨,一口气没接上,喘停片刻,疲惫道:“人已经被害死,再提周家,只会给亡灵添堵。殿下,我这些年一直以容佑棠的身份行走,今后也一样,绝不可能做回周明棠!我确实另有所图,主要是借助您的势力打压周家——” “所以,”赵泽雍冷冷打断,一字一句质问:“你一直在利用本王。对吗?” 你看中庆王的地位权势,至于庆王本人是叫赵泽雍、李泽雍、张泽雍,都无关紧要,对吗? 容佑棠无法反驳,艰难承认:“是。我报仇心切,可惜势单力薄,幸得九殿下与您赏识,得以追随。一开始不知贵人品性,自然隐瞒身份,熟悉后想坦白,又顾虑重重,怕您恼怒,一步错,步步错,导致如今。求您责罚,无论如何处置,都是我罪有应得。” 他亲口承认利用本王,亲近讨好只是为了借势复仇。 赵泽雍如坠冰窟,眼神冷若冰霜,可始终抱有几分幻想,沉默半晌后,他命令:“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虽指代不明,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郭达无奈起身,招呼容开济等人离开。 书房里只剩两人,一跪一坐。 庆王已很长时间舍不得、见不得容佑棠跪地,总担心对方膝盖疼、腿脚受凉、衣袍脏污。 今日虽怒极,但赵泽雍定定端详片刻,最终低声道: “起来吧。” “我有罪。殿下,您还想问什么?我一定如实相告。”容佑棠内心万分难受煎熬,悔恨至极。 他忽然想起从前下乡收皮料时,有一次,偶然看见有猎户抓到狐狸,那狐狸被捆绑吊起,发现时已被活剥大半身皮,凄惨尖叫,眨眼间被猎户丢弃泥地,浑身红通通,血肉模糊,挣扎片刻后便死去。 容佑棠黯然想: 我伪装自己的皮也被扒了,无遮无掩,彻底暴露本来面目。 庆王殿下会丢弃我吗? 思及此,他心中剧痛。 “匣子里装的什么?”赵泽雍转而问,按捺想强行把执意跪地的人拽起来的冲动。 “哦!”容佑棠眼睛一亮,这才想起可能会让庆王心情好转的东西,他急忙打开匣子,捧高一叠密信,解释道:“殿下,这是我通过周明杰截获的二皇子殿下与部分重臣往来的信件,有几封不太要紧的,我拿去坑周明杰了,剩下的很隐晦,看不大懂,我就没敢用。” “密信?你不怕有毒?”赵泽雍面无表情训斥,皱眉看对方灰白干裂的嘴唇,暗忖:为何突然病成这样?吓的? “没毒,我先验过才拆阅的。”容佑棠把密信装好,起身恭谨送到桌上,小声说:“希望对您有用。” “有什么用?” “我、我也不知道。”容佑棠不敢直视庆王眼睛。 “抬起头来!你躲什么?”赵泽雍喝令。 容佑棠只得抬头,眼神落在对方胸膛。 “愚蠢!”赵泽雍怒斥:“报仇报仇,上回险些死在郝三刀手里!你处心积虑获取本王信任,如今周家倒了吗?” “暂时没倒。”容佑棠讷讷解释:“杨若芳毕竟是平南侯的女儿,她姐姐是当今皇后,很难倒的。” “你知道还以卵击石?!”赵泽雍疾言厉色。 “杀母之仇,岂能不报?不报枉为人子。”容佑棠坚定表示。他跪的时间长,膝盖疼,遂变换站姿,谁知“叮当”一下—— 庆王所赠的羊脂玉牌从容佑棠怀里滑出,摔落坚硬地砖,应声而碎,裂成两块。 第84章 玉牌碎裂的声音,同时敲在二人心上。 “啊!”容佑棠慌忙蹲地捡拾,急急解开冰蓝绸袋,倒在手心一看:玉牌已拦腰裂成两块。 惟妙惟肖的竹报平安图根叶分离,雄浑遒劲的“邱”字,也被斜劈开。此羊脂玉原本洁白无瑕,温润细腻,雕刻巧夺天工,精致而韵味十足。 可惜,就此破碎。 ——那玉牌,材料是庆王进库房挑选的、竹报平安图样与“邱”字是亲笔书画,当时他只叹自己不懂玉雕技艺。 赵泽雍面无表情,眸光深沉,真伤心了。 “唉呀!这、这……”容佑棠手足无措,心疼至极,努力试图拼接。但破玉难圆,那道裂痕格外刺眼,无论如何恢复不了原样。 “殿下,我不是故意的。”容佑棠慢慢起身,忐忑不安站着,捏紧绸袋和碎玉,歉疚道:“对不起,这般名贵的玉器——” “它只是名贵玉器吗?”赵泽雍语调平平,实则已黯然。长这么大,除几个至亲外,他从未如此极致用心地对待谁,无论什么,都给挑最好的。 容佑棠摇摇头:“这不仅是名贵玉器。” “那它是什么?” “是殿下的心意。” 赵泽雍略好受些,随即却更加不悦,怒问:“你为何退还?”你厌恶本王的心意? 容佑棠在贡院熬考九日出来,泡完澡后,不知受凉还是心病,高热,烧得脸颊潮红,头晕脑胀,思绪混乱。他强压下眩晕迷糊感,急道:“殿下息怒,我并非单纯退还。” “管家说你把所有赏赐都退回来了,是不是?”赵泽雍两手握拳,一手搁在桌面,另一手搁在扶手。 容佑棠试图解释:“殿下厚爱提携,我却居心叵测,隐瞒至今,借势暗中打压仇家,我不配得您的——” “说!你是不是不情愿?”赵泽雍忍无可忍打断问,虎目炯炯有神,令人无法对视。 本王其实是一厢情愿? 怪不得,除了那个不甚清醒的醉酒夜晚外,每次亲密时,他总表现出抗拒畏缩。 容佑棠口干舌燥,烧得喉咙肿痛,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吞咽唾沫,扶着旁边茶几站稳,晕乎乎追问:“什、什么?您刚才说什么?” 赵泽雍却问不出第二遍。 谁都有自尊心,尤其在爱慕情意方面。 庆王刚才询问,已觉颜面扫地,觉得自己非常狼狈可笑:也许他由始至终都不乐意,他是忍辱负重为母报仇的孝子,而本王却是仗势逼迫之徒。 两人无言沉默。 僵持许久 “殿下,我、我——”容佑棠渐渐发现自己连唾沫也咽不下去,喉咙肿痛得好像堵塞了,他左手死捏着碎玉和绸袋,右手扶着茶几。不知不觉间,他对庆王的信赖已深入骨髓,此时身体极不适,他便下意识求救,略嘶哑道:“殿下,我口渴。” “口渴喝水,王府何曾短了你吃喝?”正低头平复情绪的赵泽雍硬梆梆回,可一抬头,却看见容佑棠摇摇晃晃,他立即起身,身体赶在想法之前,疾步过去搀扶,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口渴。”容佑棠小声重复,他悄悄抓住终于走下高台的庆王的外袍,突然眼眶发热。 赵泽雍转身端来自己一口没动的温茶,递过去说:“喝。” “谢殿下。”容佑棠感激涕零,真真切切的感激涕零。他忙把碎玉和绸袋放在身边茶几,珍惜地双手接过,捧着茶杯,刚喝一口,却发现无法吞咽,喉咙以可怕的速度肿胀刺痛。 容佑棠仰脖,表情痛苦,含着一口水,奋力吞下去,痛得泪花闪烁。 赵泽雍虽面无表情,直挺挺负手站立,目光却一直笼罩身边的人,他眉头紧皱,还有无数话想问,却狠不下心逼供,无奈叹息,扬声道:“来人。” 在书房外担忧徘徊的郭达忙应声进入,匆匆问:“表哥,何事?” 赵泽雍吩咐:“带他下去看病。” 郭达半句没问审讯结果,叫进来两个亲卫帮忙。 “殿下,我——”容佑棠朝赵泽雍靠近一步。 “下去。”此事未完,待病愈后本王再亲自审问! 赵泽雍身姿笔挺,肩宽腿长,高大健朗威风凛凛,不低头的时候,在场众人都只能仰视,心生敬畏。 第107节 我有错在先,自作自受,殿下没当场发落,已是宽宏开恩,还奢求什么呢? 容佑棠黯然垂首:“是。” 但转身欲离开时,他发现落在茶几上的碎玉和绸袋,遂自然而然想拿起来—— 谁知庆王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此时他见到玉牌就气怒,左右看看,准确丢进书房角落陈设的花瓶里! “当”一声,碎玉和绸袋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佑棠阻拦不及,也不敢阻拦,欲言又止,强忍悲伤惶恐,烧得满脑子浆糊,稀里糊涂,此时才猛然意识到:糟糕!归还一举不妥,殿下怕是误会了。 果然 赵泽雍掷地有声道:“本王论功行赏,断无收回赏赐的道理。你若不喜欢,大可拿去扔了!”语毕,拂袖疾步离去。 容佑棠眼睁睁看庆王走远,懊恼悔恨,深吸口气,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你们……你们究竟干嘛啊?”郭达旁观半晌,目瞪口呆,语重心长劝道:“有话好好说,别置气,表哥吃软不吃硬。” 其余两个亲卫明哲保身地躬身垂首,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容佑棠无奈愧疚道:“多谢郭公子提点,我自知有罪,静候发落,岂敢置气?”只盼殿下心情尽快恢复,别因为我太受影响。 郭达挠挠头,无计可施,只好催促亲卫:“你们赶紧带他去看病,别耽搁。” “是。” 容佑棠躬身告退,忍不住一直看角落大花瓶,极想把东西掏出来。 片刻后,容佑棠踏进熟悉的客卧,早有两名大夫等候,即刻开始诊脉开药。容开济等人也在,他们心急如焚,担惊受怕,一见容佑棠全身而退便簇拥围护。 抓药煎药,待安卧榻上时,已是深夜,王府管家细致周到地安排容家人歇息。 “表哥,我们真要留下吗?”容瑫遵从叔父命令,一直安静闭嘴,憋得非常难受,直到外人散去后,才迫不及待跑到榻前询问。 容佑棠苦笑指着自己喉咙,然后点点头,用口型说:“留下。” “我居然见到传说中的庆王了!他真年轻啊,气势十足,我只在一开始看了几眼,生怕冒撞了贵人。”容瑫难掩兴奋,同时又颇为拘束,压低声音紧张问:“表哥,咱们这、这算不算被软禁了?庆王会放咱们离开吗?” 容佑棠喝完药昏昏沉沉,耐着性子用口型回答:“不会的,殿下赏罚分明,要罚只会罚我,不会被迁怒旁人。” “这就好。”容瑫两眼放光,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表哥,我觉得庆王对你真好,哎,他好像舍不得罚你似的——” “咳咳!”外间传来容正清严肃咳嗽,他催促:“瑫儿出来,别打搅你表哥休息,他还病着。” “哦。”容瑫没想太多,歉意笑笑,恋恋不舍告别刚认的表哥,出去寻叔父。 徒留容佑棠一人在里间。 这是他在王府的卧房。初时只是寻常客卧,后来管家敏锐察觉到庆王的爱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客卧变了又变,一应家具都换成上等的,文玩摆设陆续添加,渐渐才成了今日模样。 容佑棠叹了口气,拉高凉被闭上眼睛,药性发作,沉沉入睡。 外间 容瑫毕恭毕敬为两位长辈续茶,不敢多嘴插话。 容开济忧心忡忡,沉吟不语。 容正清神态凝重,极力压低声音:“老哥,不是我多心,实在是有些怪异了。非亲非故,庆王殿下为何那般襄助棠儿?又带着去剿匪、又送进国子监、又带进北营,如今犯了欺瞒之罪,殿下十分愤怒,可细看之下,殿下的眼神……不大对劲啊!” 庆王竟透出情意缱绻?失望中带着受伤?我真希望自己看错了。 容开济焦虑不安,扼腕道:“我何尝没有疑心过?只是棠儿一贯懂事上进,老成稳重,人缘极好,无论生意场上还是学里、王府里、北营里,经常有朋友来家寻,都是谦和知礼的,我、我都习惯了。他与庆王殿下偶然相识,当时管家老李跟着,回来细细告知,并无任何不妥。棠儿一开始其实是九皇子殿下的玩伴,说过不少与小皇子相处的趣事,亦无不妥,后来、后来——” 容开济皱眉回忆,惊觉一想吓一跳! “既是九殿下玩伴,怎的与庆王殿下如此亲密?”容正清忧心忡忡,不敢置信问:“您说二位殿下还时常屈尊纡贵到府上喝茶用膳?” 容开济越想越慌,两手紧紧交握,急切解释:“次数并不多,九殿下只来过两次,与棠儿的确玩得很好,庆王殿下则一向话少,其为人正派大气,举手投足符合皇家礼仪,毫无粗鄙傲慢之态……”渐渐的,他说不下去了。 养父与舅父面面相觑,一阵可怕的沉默。 容瑫不由自主扭头看里间:不是吧?难道表哥跟庆王……?! 良久,容开济下定决心,拍板道:“总之,我相信棠儿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一切等他病好再谈。” “尊您的意思。”容正清谦逊道:“我完全不了解外甥,只能依靠您多多教诲其成才。” 次日下午 书房内,数人围坐,容佑棠呈上的檀木匣子被打开,密信依次平摊圆桌上。 “原来史学林是二殿下的人。” 郭达抖抖密信,撇嘴鄙夷:“啧,完全看不出来,他俩台面上连话也没说几句。” 伍思鹏兴趣盎然,逐封拆阅,反复推敲研读,唏嘘道:“史学林当年进士二甲,选入翰林院,教习后外派两广任官,政绩扎实,官声尚可,升巡抚该有两三年了吧?怎么是被二殿下招揽呢?他在翰林院的知遇恩师不是韩太傅门人吗?” 郭远言简意赅:“欺师灭祖,背信弃义。” 赵泽雍如今很听不得某些字眼,他并未翻阅密信,而是端坐品茗,余光时不时飘向门口。 “哈哈哈~”郭达撑不住乐了,屈指弹弹木匣子,摇头笑道:“弄到这些可不容易啊,若叫二殿下知道,保准追杀!” 纸包不住火。此时,庆王身边的亲信已被大概告知容佑棠的身份,且需要为其出谋划策。 “真没想到,容哥儿遭遇竟那般坎坷。”伍思鹏叹道。 “之前他在暗处,周家在明,故赢了几局。”郭远摇摇头,不赞同道:“但他太冒险了,竟敢将部分密信送给韩太傅,设计反间二殿下与周明杰,一旦暴露,将被三方联手反击。” “后生可畏啊。”伍思鹏倒颇为欣赏,或者说,他知道庆王颇为欣赏,遂微笑道:“他筹划周密,成功利用二殿下与大殿下之间的猜忌,悄悄煽风,点燃二殿下的怒火,烧在周明杰身上,他毫发未损,全身而退。” 没错,那混帐东西最擅审时度势,惯会利用! 赵泽雍不轻不重一顿茶盏,语调平平道:“他无法无天,无知无畏,若故技重施,必将引起大哥二哥怀疑,到时看他怎么收场。” 郭达正色劝道:“殿下息怒,现已查明:容哥儿从未危害我方相关,反倒主动呈交这些好东西。他确实年轻无知,一时糊涂犯错,念在其素日当差勤勤恳恳、又是初犯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庆王需要台阶。他愤怒不在于“容佑棠乃周仁霖之子、一出生就是二皇子党”,而在于“容佑棠欺瞒利用本王”,这点连郭达都看出来了。 伍思鹏更是直言不讳:“殿下,只要容哥儿不是周家派来的奸细,就不是反叛重罪。” “奸细?”赵泽雍冷冷道:“那混帐东西若有能力,估计周家早已覆灭!” 郭达忍俊不禁:“据暗部连夜彻查所报,容哥儿没少给周家添乱,周明宏周明杰就不说了,表哥,您还记得吗?当初花魁进周家时,那臭小子就挤在人堆里看热闹,两眼放光啊哈哈哈~” 赵泽雍无可奈何板着脸,凝重道: “百善孝为先。一个‘不孝’,足以让他受世人唾骂。” 郭远赞同颔首:“即使父亲以‘不孝’的名义仗毙儿女,亦不会被治罪。” “嘿,我一直就觉得奇怪,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怎么可能呢?连圣人都承认自己会犯错,倡议‘一日三省’!”郭达无法理解地趴在桌上,继续翻阅密信,兴致勃勃。 “小二,慎言。”郭远严肃叮嘱:“凭你刚才的言论,有心人已可以将你打成‘不孝狂徒’。” 郭达悻悻然表示:“知道,我就私底下说说。” “诸位有何良策?”赵泽雍严肃问。他虽然气怒,想了很多种教训容佑棠的方式,但从未想过丢弃不理。 “这……”伍思鹏为难地捻须,皱眉沉思。 “他生是周仁霖之子,任凭谁也无法改变。”郭远冷静指出。 “周家做得绝,容哥儿也毫不留情地报仇,把嫡兄嫡姐整得忒惨,彻底决裂,他这辈子确实回不去周家了。”郭达屈指敲击桌面,束手无策,苦恼道:“表哥,能有什么良策啊?” 赵泽雍沉吟不语,缓缓道:“会试即将张榜,登榜者随后入金殿对策,寒窗苦读多年,每个考生都不容易。”尤其本王那混帐东西。 “看容哥儿的态度,怕是打死不肯回周家。”郭达苦笑:“他若想入仕,出身就不能有问题,假如被周家嚷出来是‘不孝忤逆庶子’,后果不堪设想。” 伍思鹏亦为难:“殿下顾虑得极是:百善孝为先。身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迟早暴露。这几乎无解。” 赵泽雍颇感头疼,事实上,他完全不愿容佑棠回周家:那等豺狼窟,回去作甚? 商议许久无果,暮色涌起,赵泽雍只得先让亲信各自回去用膳。 众人散去后,赵泽雍独坐沉思,片刻后,管家求见,禀告曰:“殿下,容公子好转许多,请示可否携亲眷回家。” “人呢?” “在外等候。” 赵泽雍下意识想叫对方进来,心思一转,却忍住,淡漠道:“准他回家。另外——” 管家凝神细听半晌。 赵泽雍最终没说出“另外”,挥手道:“行了。” “是。”管家训练有素,绝不多嘴半句,转身就要去执行命令。 “慢着!”。 “殿下有何吩咐?” 赵泽雍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叫回管家,可又没说什么,低声吩咐:“去吧。” “是。” 赵泽雍起身,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心气相当不顺,隐隐有所期盼。 不久后,管家再度求见,赵泽雍即刻允许,端坐威严问:“何事?” “启禀殿下:容公子一家已回去了。”管家毕恭毕敬。 果然不出本王所料,溜得飞快!赵泽雍面无表情。 “另外,容公子托小人转告殿下:因昨夜病得糊涂,才误将赏赐装车送来,如今清醒,原样带回去了,仍收进库房,挂三把铜锁,当传家宝珍藏。”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混帐! “哼。”赵泽雍莫名心情好转,面上冷淡道:“寻常赏赐而已,也值得当传家宝珍藏?” 管家明智地没接话。 “知道了,下去吧。”赵泽雍的嗓音终于不再冷冰冰。 数日后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下午,天边突然乌云密布,暗沉沉,狂风大作,豆大雨点随即噼里啪啦滴落。 病愈后,容佑棠仍回北营,抱着赎罪心态,加倍兢兢业业地做事,他抱着一叠文书,匆匆跑向主帐。 帘门挂起,正细端详北营勘划图的赵泽雍闻讯回头,恰好看见容佑棠狼狈跑进来—— 第108节 四目对视瞬间,容佑棠随即扭开视线,雨水打湿他的头发,顺着额头流下,凝聚在下巴,他小心翼翼,拘谨站在帘门口,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 看着可怜巴巴的…… “殿下,属下有事求见。” “进来。”赵泽雍搁笔,走向书案。 “是。”容佑棠获允后才踏进主帐临时铺设的青石地砖,屏息凝神将文书放在书案一角,规规矩矩两手垂放。 赵泽雍本就话少,近期更是惜字如金,不苟言笑。落座后,他习惯性伸手去拿茶杯,可杯子是空的,遂搁下。 察言观色的容佑棠立即转身忙碌一通,默默给庆王续茶。 赵泽雍满意端起,慢条斯理撇茶沫,但什么也没说。 这几日,他们都这样怪异相处:一个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另一个咬牙切齿,辛苦忍耐。 谈完公事后,赵泽雍一板一眼说: “三日后放榜。” “是。”容佑棠谨言慎行,唯恐自己又犯错。 “是什么?”赵泽雍不悦地挑眉,暗道:是是是!你除了‘是’,就没其它话说了? 什么是什么? 容佑棠急忙悄悄观察庆王脸色,想了想,清晰坚定表示:“到时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及时上报!” “唔。”赵泽雍听得十分满意,缓缓道:“本王已知道结果。” “啊?”容佑棠大吃一惊,立即问:“殿下,榜上有没有我?” 赵泽雍却端起茶杯,一本正经品茗,专心翻阅文书。 “殿下,榜上有没有我?”容佑棠紧张追问。放榜,是每个考生恐惧焦虑又满怀期盼的大事。 “殿下,有没有我?” “殿下,有我吗?” “殿下?” …… 赵泽雍身穿夏季亲王常服,檀色挑绣金线瑞兽图腾,银灰镶边,品貌非凡,气宇轩昂。他继续翻阅文书,任由容佑棠围着左问右问,半晌,才头也不抬道:“即便有你又如何?你敢入宫对策?” 容佑棠手扶庆王所坐的太师椅靠背,情绪低落,犹豫道:“我小舅在工部任职,我、我……”唉,造化弄人,娘生前说外祖家世代书香,有不入仕的祖训,如今却被周仁霖刺激得力争科举了! “单凭脸,你就解释不清。” 容佑棠叫苦不迭:“之前十几年,我从未见过外祖家亲戚,以为他们因为我娘私奔……以为恩断义绝了。” “周仁霖知道你吗?” 容佑棠立刻憎恶皱眉,怅然叹息,迷茫道:“我庸俗不堪,读书应考就是想出人头地,让家人享荣华富贵。现在看来,京城是很难待下去了——” “你想走?”赵泽雍打断,倏然起身,逼近,目光锐利。 容佑棠后退几步,背靠圆柱,讷讷解释:“我不想走。可一旦周家察觉,我家人必定安危堪忧,还会连累您,他们肯定以为您暗中助我复仇——” “那又如何?本王已有对策,定要给周仁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赵泽雍强硬昂首,不容忤逆道:“你过来。” 第85章 容佑棠惴惴不安,背靠圆柱,紧贴着,忐忑看相距数尺的庆王,小心翼翼问:“殿下有何吩咐?” 赵泽雍目不转睛,缜密观察对方神态,良久,无奈得出结论:他果然畏惧本王的亲近。 “殿下?”容佑棠疑惑询问。 赵泽雍却倏然转身,复又落座,从头到脚恢复了高高在上的亲王尊贵气势,暗下决心:哼! 你不情愿,本王不屑勉强,从今往后,再不碰你就是! 其实,容佑棠这几天提心吊胆,因为庆王一直没有说明何种惩罚,他日有所思,夜里几次梦见庆王愤怒将自己拖去刑讯犯人的暗室、捆绑吊起…… “殿下,”容佑棠定定神,鼓起勇气挪到庆王身边,不远不近躬身,好奇问:“不知您有何良策?” 赵泽雍摊开文书,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批下一行苍劲有力的字,淡漠反问:“你确定今生不认周仁霖了?” “是!”容佑棠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即使遭万千唾骂,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他心目中只有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无情无义,道貌岸然,若遭遇危险,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把我推出去!” 前世今生,两辈子积攒无数仇恨,父子亲缘早已烟消云散。 “兹事体大,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清楚后再答复。”赵泽雍沉声命令。 “您、您准备如何?”容佑棠好奇得不行,可庆王一直伏案处理公务,半眼没看旁人……这让他倍感失落,心里七上八下。 “三日后,你考虑清楚了再说。”赵泽雍语调平平,自顾自忙碌。 换成从前,容佑棠一定会想方设法、软磨硬泡问个明白,可现在他底气严重不足,完全不敢放肆烦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唉~ 容佑棠眼巴巴站着,既想打听会试结果、又想询问应对周家之策,几番欲言又止……可庆王没再开口说一个字,他岂敢多嘴? 十分尴尬,万分落寞。 “殿下,可还有其它吩咐?”容佑棠满怀期待问。 “暂无。”赵泽雍惜字如金。 “哦。”容佑棠勉强笑笑,故作若无其事状,关切道:“您公务繁忙,请多保重贵体,属下告退。” “唔。”赵泽雍奋笔疾书。 殿下不愿看见我、不愿对我多说一个字。 容佑棠刚转身,强挤出的笑脸就垮了,变作黯然,垂头丧气,脚步沉重,默默掀帘子,准备识趣地尽快离去——然而,外面还在下雨。 电闪雷鸣,夏季大雨瓢泼桶倒一般,肆意狂放,乌浓黑云压城,整个北营暗沉沉,空气凝滞。 雨水击打帐篷顶部,哗啦啦又轰隆隆,正在建的北营被冲涮得四处泥汤,没处下脚。 容佑棠探身四顾,傻眼了:这么大雨,我怎么走? 他回头看庆王,后者仍端坐书案后,面无表情。 哼,下这么大雨,本王看你怎么告退!赵泽雍气定神闲,借提笔蘸墨的动作,侧头,余光扫视门口。 容佑棠有些犹豫,几次抬脚想踏进奔流的泥汤,可他刚病愈,不愿总因病耽误诸事。 倾盆暴雨,激起迷蒙水雾,远处一片白茫茫,雨滴成线又成帘,气温陡降。 容佑棠站在门口,半身被水雾打湿,被冷雨冲得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焦急眺望,却不敢回去打搅庆王——不是从前了,我待罪之身,要有自知之明。 殿下已经很反感厌恶我了。 赵泽雍搁笔,将批好的文书晾放一侧,暗中观察,不满皱眉:那混帐,病初愈,杵在门口淋雨做什么?长能耐了,变着花样闹腾! 正当赵泽雍欲开口把人叫回来时,容佑棠突然惊喜招手呼喊:“大同哥?你怎么来了?” 穿蓑衣戴斗笠的方同胳膊下夹着雨具,裤腿高卷,赤脚奔近,乐呵呵嚷道:“七八月的盐巴运来啦,立等着您验收呐,我左等右等的,索性过来接应。” “我也想回去,可惜被雨拦住了。”容佑棠无奈道。 方同跑到油布帐檐下,把雨具递给容佑棠,后者手脚麻利穿好蓑衣,方同再递斗笠,容佑棠手扶斗笠、转动脑袋戴稳,鞋脱了拎着,挽起裤腿,半身探进帐内,依依不舍地说:“殿下,您忙着,属下告退。” 告退告退! 赵泽雍深吸口气,终于抬头,眉头紧皱,盯着容佑棠露出的膝盖以下:小腿修长匀称,赤足踩在泥泞地上,十个玉白圆润的脚趾瞬间弄脏四个!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赵泽雍面无表情,发觉自己很无法忍受对方赤足踩进脏污泥潭的场面,有股立即把人抱起来安放高台、将弄脏的脚趾洗干净的冲动。 “殿下?”容佑棠朗声问,两眼盛满希冀光芒,可惜头戴尖顶宽檐斗笠,只露出鼻子往下。 “去吧。”赵泽雍忍无可忍地别开脸。 “……是。”容佑棠眼里光芒消失,无精打采转身,与方同并肩冲进雨帘,匆匆返回库房。 赵泽雍忍不住又回头,目送对方赤足离去,十个脚趾眨眼间裹满泥浆。 简直不像话! 赵泽雍板着脸,枯坐帐中,许久后,才又拿起公文批阅。 傍晚忙完,雨停,赵泽雍照例巡视营地,主帅出行,十几名带刀亲兵簇拥维护,众将士遇见均肃然起敬,行礼问候。 片刻后 “那是为何?”赵泽雍皱眉问,停步军粮仓库前方。 亲兵忙飞奔去探。 “弟兄们辛苦了,加把劲儿,再挖开这一段就可以了!” 容佑棠鼓励道。他手握锄头,裤腿高高挽起,干劲十足。 原来,连番暴雨,冲垮了临时库房的松软沟渠,雨水淤积,恐浸泡粮食菜蔬,一旦损毁,容佑棠难辞其咎。所以他立即上报,请求上峰支援,参将核实情况后,派出二百新兵开挖垮塌的排水沟渠。 新兵们分成三队,开挖、铲土、搬运,有条不紊,动作快速。 洪磊赤膊,上身黝黑精瘦,肩膀很宽,男子汉气概十足,他站在堵塞的水渠里,泥汤有大腿深,正手握铁铲奋力开挖,把自己手下的二十五人管得有模有样,颇有威信。 “佑子,赶紧上去吧你,细胳膊腿儿的,哪里干得动粗活?”洪磊催促。 容佑棠笑道:“咱们一起上,早些干完早些休息。嗳,今儿我总算跟你并肩作战一回了!” “哈哈哈~”洪磊大乐,戏谑道:“你岂不是觉得很荣幸?” “啧,瞧你个厚脸皮!”容佑棠乐呵呵。 “嘿,瞧你个细胳膊腿儿!小心栽进泥汤里,还要磊哥救你。”洪磊恐吓。 …… 第109节 虽不是在国子监,但他们的关系一如从前,洪磊至爱军营、肯拼搏能吃苦,比读书时欢畅多了,且一身焦躁尖刺已被军营渐渐磨平,但仍保留热血冲劲,非常受上峰器重。 赵泽雍缓步靠近,尽量克制情绪,威严打量抢挖沟渠的士兵:在一群赤膊精壮糙汉堆里,他的混帐东西特别显眼。 容佑棠没赤膊,因为年轻人好面子,他不好意思露出没有肌肉的身体,免得被在场所有人比下去。所以他换上短打夏衫,挽起袖子裤腿,浑身黑泥点子,衬得皮肤白皙细润,正埋头忙碌。 “哎,殿下来了!”洪磊肘击提醒好友。 “殿下?!”容佑棠忙抬头,一眼便看见庆王,当即露出笑意。 众士兵喜出望外,他们最期盼自己积极干活时被将帅看见了,急忙欲行礼。 “免礼。”赵泽雍略抬手阻止,嗓音浑厚有力,眸光深沉,紧盯与赤膊黑瘦的洪磊紧挨着的容佑棠。 然而,身为统帅,他非但不能不满,还得口头嘉奖: “粮仓乃军中重地,务必保卫周全。不错,你们继续。”赵泽雍吩咐,负手站立,亲自监督。 “是!”众士兵洪亮应声,兴奋激动之下加倍卖力,不多时,即挖通垮塌沟渠,淤积雨水奔流退散。 呼~ 容佑棠欣慰吁了口气,想抬手擦汗,却发现自己两手泥泞。 赵泽雍难免不忍,却无法阻拦对方拼搏上进,毕竟军中最不服关系,是拼力拼命的地方。他勉励几句后,即命令众士兵回营房洗漱换衣,避免受寒伤病。 “行啦,走喽!”洪磊眉飞色舞,肩扛铁铲,轻快敏捷,一步跨离沟渠,容佑棠提着锄头,随后跟上,刚抬脚欲跨,却被洪磊弯腰抓住胳膊一把拎上去。 洪磊促狭揶揄:“腿到用时方恨短啊!关键时刻,还得磊哥出手。” “去你的。”容佑棠笑骂,可扭头一看,庆王正定定望过来,他忙规规矩矩站好,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殿下心里一定在训斥:成何体统?容佑棠笃定猜想。 新兵们迅速听命散去,现场只余庆王一行与容佑棠。 容佑棠手足无措,看看天色,努力找话说,提醒道:“殿下,晚膳时辰到了。” “唔。”赵泽雍皱眉端详从头到脚满是泥浆点子的人,特别想带回营帐丢进浴桶洗涮干净,他最见不得脏乱。 “您还要接着巡营吗?”容佑棠又问,堪称绞尽脑汁地搭话。 “唔。”赵泽雍确实还要去前面巡瞭望塔。 “那,需要属下做什么吗?”容佑棠不自知地倾身,屏住呼吸。 赵泽雍摇摇头:“暂无。”你这副模样,还不赶紧下去收拾收拾? “是。”容佑棠尴尬笑笑,握紧锄头,不知第几次失望——但始终没有放弃,发誓要重新获得庆王信任! 赵泽雍催促:“你还不下去?” “……是。”容佑棠努力绷紧脸皮,避免显露沮丧神态,提着锄头离去。 入夜时分,庆王忙完,准备返城,一是日常早朝,二是不放心待在王府里的几个弟弟妹妹。 容佑棠在北营其实是临时历练,较真细论起来,他应该是庆王的贴身亲信。 身份暴露前,他一般忙完就去主帐,或者协助、或者小憩、或者烹茶吃点心,时常睡着了被庆王叫醒,轻松惬意。 然而…… 那都是从前了,如今容佑棠实在不好意思没事去主帐晃悠,以免影响庆王处理公务的心情。 他惆怅反省,长叹息,牵马在营门口眺望,耐心等待。 片刻后,庆王一行出现。 “殿下!”容佑棠忙迎上去,语气轻快问:“回城了吗?” “唔。”赵泽雍颔首,他远远看见对方翘首以盼,心情就不由自主变好。 亲兵双手递上马缰,赵泽雍接过,身姿矫健,轻松跃上马背,习惯性低头看一眼容佑棠,意思是:准备出发了。 容佑棠随后翻身上马,动作还算迅捷,但落在自律又严格的庆王眼里,就很不够看了。 骑术甚一般。赵泽雍评价,暗想:笨手笨脚,改日得找个地方指点指点他。 “出发!” 庆王一声令下,众人簇拥跟随。 雨后泥泞湿滑,马儿在田间道路跑不快,较平时多耗两刻钟才进入城门。 容佑棠始终跟在庆王身后,大大方方追随对方宽阔背影,直到抵达容氏布庄前,才意犹未尽地勒马,他家到了。 岂料,前面庆王也勒马停下,扭头说了句什么,郭达随即招手让容佑棠过去。 “郭将军有何吩咐?”容佑棠把马缰递给布庄伙计,快步上前听命。 郭达看看庆王,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小布包,塞给容佑棠,转告说:“不喜欢就拿去扔了!” “我不会扔的。”容佑棠下意识摇摇头,郑重其事捧着赠物。 郭达余光一扫目不斜视的表哥,暗笑,随后从怀里摸出个扇坠,塞给容佑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小子也不吭一声!这个拿去玩吧,文人吟诗作对都得摇扇子,无论春夏秋冬。” 吟诗作对摇扇子?在场众人第一反应都是:酸书生。 “多谢郭将军。”容佑棠忍俊不禁,恭谨双手接过,又仰脸凝望威严庆王,轻声说:“多谢殿下。” 真没想到,殿下还记着我的生辰、还愿意送生辰礼。 赵泽雍闻言低头,握紧缰绳,视线落在容佑棠充满感动的热切双眼——可怜巴巴的,欠收拾,真想掳上马带回王府。 “放着也是白放着,给你扔着玩吧。”赵泽雍淡淡表示,忽然抬头看高处茶楼,若有所思,随即策马远去。 “我不扔!不扔!”容佑棠紧张大喊,虔诚抱着赠物。 布庄伙计迫不及待候着,等庆王离开后,才争先恐后围上去贺喜:“少爷生辰大吉!” “老爷出来望了好几回啦,酒宴齐备,就等您回家。” “严大人家、洪公子家、卫公子家、古掌柜等等,都派人送来了礼。” “走,都进去喝酒!”容佑棠抱着小布包,心情大好,爽朗一挥手,带领众叽叽喳喳的伙计回家吃酒席。 此时,容氏布庄斜对面茶馆二楼,周仁霖眉开眼笑,目不转睛观察庶子言行举止,尤其重点琢磨庶子与庆王之间的往来,暗忖:虽然男宠名声不好听,但庆王位高权重,随便出手提携一把,就能让人平步青云! 明棠不错,读书好、人也聪明,像我。可惜是庶出,矮人一等。 幸好,他得了庆王赏识,只要尽心尽力伺候几年,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官运亨通也有可能,一举数得!好处是实实在在的,比什么都强。 虚名在外,无需理会,好名声能当饭吃吗?自古贫贱百事哀。 明棠得了赏识,庆王肯定会高看周家一眼。 周仁霖频频满意颔首,目送庶子踏入布庄,他精力充沛,较之前仿佛年轻了十岁,脑子转得飞快,已然帮庶子谋划到几十年之后,重点在教导其如何进一步获取庆王宠信,趁年轻,多要些真切利益傍身。 ——否则,我儿岂不白白被庆王玩弄了? 周仁霖理直气壮想。 想当然谋划许久,喝了几壶茶,他才悄悄离开东大街,装作外出应酬的样子回府。 容家给少爷过生,众伙计兴高采烈,酒席至深夜方散。 “他们回去了吗?”沐浴出来的容佑棠问。 虽指代不明,但容开济一听就懂,和蔼道:“已回去了,你舅舅客气得很,生怕打搅咱们,说什么也不肯留宿。” 不得不说,这让容开济放心许多:坎坷伶仃半生,只得一养子,爱如珍宝,如今儿子亲舅父出现,他难免有所戒备。 “小舅初入工部,确实也忙。”容佑棠一身软绸寝衣,白天挥锄挖渠,浑身筋骨酸软,整个人横趴在床上,坦言道:“更何况,咱们跟他们完全不熟,拘束客气是正常的。” 容开济听得心里极熨贴,却慈祥劝道:“那是你亲舅舅,要尊敬示好,知道吗?他为人不错,踏实赤诚,是朝廷命官,又千山万水不辞辛劳追查你母子、还抢着照顾你,多么难得。” “我知道他们的心意。”容佑棠一动不动趴着,闷闷道:“但才刚认识多久啊?实在亲近不起来。” “慢慢来,会熟悉的。” 容开济闲不下来,收拾儿子的书桌,拉开抽屉一看,发现庆王与郭达二人所赠的生辰礼,随口问:“棠儿,这是什么?” 容佑棠抬头一看,立即来了兴致,跳下床跑过去,愉悦道:“扇坠是郭公子送的,说是让我吟诗作对时摇扇子用。” “是吗?”容开济乐呵呵,拿起扇坠观赏,郑重道:“郭公子一片美意,不可怠慢,明天就找合适扇子配它!” “您做主就行,我不懂搭配。”容佑棠爽快道,他急急解开淡紫布包。 “那又是什么?”容开济凑近看: 只见拆开包布后,是个乌木匣子,里面是一方砚台。 砚台被安放在严丝合缝的砚匣内,周围垫着月白绒布。烛光下,古朴厚重的砚台碧绿如蓝,温润如玉,细腻如金铜质。它右侧雕琢芝兰瑞兽,匠心独运,大气雍容。 “唉呀!”容开济惊叹,他是书香官宦出身,对文房四宝自然熟悉,此时不由得捧起砚匣细细鉴赏,啧啧称奇。 “爹,这个是不是……?”容佑棠不大确定。 “洮砚!” “啊?!果然是洮砚吗?”容佑棠失声低喊,继而又惊又喜又悸动:殿下出手一贯不凡,可我犯错触怒了他,他却仍赠名贵洮砚,真真叫我、叫我…… “这是庆王殿下送的?”容开济急问,勃然变色,忙不迭安稳放置,烫手一般。 “是。”容佑棠老实承认。 “棠儿,你——”容开济眉头紧皱,犹豫为难,满脸深切忧惧。 “嗯?”容佑棠内心五味杂陈,低头摆弄砚台,戳一戳,再敲一敲。 “这砚台,太贵重了。” “是啊。” “庆王殿下待手下都这么周到用心吗?” “不——” 容佑棠猛抬头,父子对视瞬息,电光石火间,容佑棠准确读懂了养父的眼神! “棠儿,坐下。”容开济严肃吩咐。 “爹,您坐吧。”容佑棠惴惴不安,强作镇定。 容开济落座,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问:“庆王殿下年岁几何?” “二十六,七月初八的生辰。”容佑棠铭记于心。 第110节 “今上九子,大殿下、二殿下、五殿下、六殿下,均早早成亲,妻妾成群儿女环绕,七八两位殿下正在相看,估计年内即可成家。” 容佑棠的心不断往下沉。 “如今,除了尚年幼的九殿下,只剩庆王殿下尚未娶妻。” “对啊。”容佑棠神情恍惚。 容开济宠爱儿子,一句重话舍不得责骂,只语重心长提醒道:“庆王殿下尊贵显赫,年轻有为,他的妻子必定是世家贵女,事关皇嗣延续,皇室选媳尤为隆重。” “对啊。”容佑棠心知肚明。 “若非征战在外,庆王殿下早成家了!” 容开济屈指,重重敲击桌面,一字一句道:“棠儿,你要是二十六岁还未成家,爹会急得睡不着觉的。同理,相信殿下的至亲此时也非常着急,说不定哪天,陛下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容佑棠沉重点头。 点到为止,容开济相信儿子听得懂,他放软态度,和颜悦色道:“棠儿,你年纪还小,尚未定性,可能误将敬仰当爱慕了,这也无妨,今后改正即可。” 容佑棠枯站,出神发呆。 “棠儿?”容开济皱眉呼唤。 “啊!” “爹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 容佑棠苦笑点头:“我记住了。” “今后要尽量注意些,别、别……要保持本应有的关系,要有分寸。”容开济隐晦提点,思前想后,明确吩咐:“你就学卫家公子!他是极有分寸的。最近怎么不见阿杰来家坐了?” “卫大哥公务繁忙,近期都歇在北营。”容佑棠解释,他的精气神好像瞬间消失了,失魂落魄。 三日后·清晨 会试放榜,容佑棠一家早早赶去贡院等候。 “爹,挤不进去了,咱们待会儿再去看吧。”容佑棠护着养父,被人潮拥挤得满头大汗。 “少爷照顾老爷啊,我挤进去看看!”管家李顺挽起袖子,奋力往前挤,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 “别紧张啊,无需紧张。”容开济喃喃安慰儿子,顺便安慰自己。 “好,不紧张。”容佑棠无可奈何:殿下早知道结果,却不肯告诉我…… 焦急等候半个时辰后,贡院朱墙前轰然爆发一阵躁动: 放榜了! 第86章 “放榜了!放、放了!”容开济激动非常,极度紧张,顺势随汹涌人潮往贡院朱墙挤。 “爹,小心——啊!”容佑棠不知被谁踩了一脚,他全力护着养父,想暂避边上,但人潮涌动,根本后退不得,只能往前。 护城司下的九门巡卫尽职尽责维持秩序,咣咣咣奔走敲锣,厉声大吼;“肃静!” “不得拥堵!” “禁止拥挤!” 可惜,百余名巡卫吼得声嘶力竭,却根本拦不住心急如焚想知道会试结果的考生及亲友! ——事关十年寒窗苦读、一生富贵显达、永世门楣光耀,谁克制得住? 甚么君子端方、礼仪风度,通通先搁置一旁! “唉呀,别、别推。”容开济被挤得东倒西歪,幸亏有儿子维护。 “这位兄台,高抬贵脚啊!”容佑棠大声提醒,哭笑不得解救养父被踩住的袍角。 “抱歉抱歉,失礼失礼。”一个青衫考生忙不迭松脚,他紧张得嘴唇灰白,毫无血色,匆匆忙忙挤走了。 闹哄哄,乱糟糟,喧嚣不堪,众生百态此时汇聚成一张脸孔:惶恐心惊。 不时可以听见最前面传来欢天喜地的叫喊声: “哈哈哈,第五十七名!” “我们公子中啦,第八十二名!” “中了中了!公子榜上有名!” …… 这些放声报喜的,均不是考生本人,而是其书童或家仆。 容开济竖起耳朵认真听,心急火燎,但一时间挤不进去,真真扼腕顿足!他眉头紧皱,费劲吞咽一口唾沫,颤声安慰儿子:“棠儿,稍安勿躁,老李肯定进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挤不出来。” “好。”容佑棠忐忑不安,搀扶养父艰难前进,他根据庆王的神态语气,猜测自己应该榜上有名,但具体第几名呢?他整颗心高悬,几乎跳到喉咙口。 幸亏朱墙前有佩刀巡卫严阵以待,否则贡院围墙定会被人群推倒! 长长的喜榜,红底金粉端正楷书,按名次排列。 李顺开蒙读过几年书,简单读写没问题,他千辛万苦挤到最前面,奋力踮脚,引颈探头看,紧张嘀咕:“此次恩科共录取二百七十八名——哎呀,别推我啊,小兄弟,冷静!”李顺忽然被身后撞一把,险些栽倒。 “大叔没事吧?我、我没推,是后面的人挤。”那年轻书生慌忙解释。 “没事,一起看一起看。”李顺提提裤腰,重新站好,可惜已被挤到旁边,只得从眼前喜榜末尾开始寻看。 少爷呢? 我们少爷呢? 容佑棠、容佑棠、容佑棠…… 李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双目圆睁,仔仔细细往前找。 此时,容佑棠父子终于被人潮推拥靠前,累得满头大汗,衣袍皱巴巴。 “老李!老李!”容开济一眼就瞧见高处的管家,急忙呼唤:“老李,哥儿、哥儿……如何了?” 容佑棠踮脚眺望,紧张得口干舌燥,可惜他们处于台阶下方,视线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连喜榜的边角也看不见。 “老爷,稍、稍安勿躁啊,我正在看,正在找。”李顺匆匆回头安抚一声,其实他急得不停击掌跺脚——我都看了大半了,怎的还没有少爷姓名?! 莫非……落榜了? 李顺倒吸一口凉气,既安慰自己还没看完,又怀疑是否看漏了,仰头太久,脖颈酸痛,急得抓耳挠腮,像热锅上的蚂蚁。半晌后,碍于视线角度,他得往左挪才能瞧见前半截喜榜,无奈前后左右被人夹着,动弹不得,只能恳请道:“这位小兄弟,你看完左边了吗?咱俩换换?” “还没。”那书生显然中了,喜上眉梢,正在留意与自己前后的同榜,踌躇满志,他见李顺一副亲友打扮、虽焦急但挺有礼貌,遂好心询问:“应考的可是令公子?我帮您找,如何?” “哦,应考的是我家少爷。”李顺十分感激,忙说明:“我们少爷姓容名佑棠,容佑棠,可在榜上?” 容佑棠? 占据左侧高台的十几人不约而同望向李顺,眼神复杂莫测。 “容佑棠?”那书生惊诧挑眉,满脸喜意瞬间淡了几分,让出自己的位置、让李顺往左挪,抬头遥指喜榜打头一列,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请看,此次恩科会试第三名,容佑棠,可是贵府少爷?” 李顺瞪大眼睛,嘴巴大张,咧嘴欢笑,狂喜拍掌,惊喊:“哎呀!第三名?!”李顺喜出望外,目不转睛盯着“容佑棠”三字,来来回回十几遍,确定自己没看错后,转身努力挤出人群,大喊报喜:“老爷,中啦,少爷中啦,第三名呢!” 容开济震惊追问:“中啦?第三名?” “真的吗?”容佑棠大喜过望。 “千真万确!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李顺气喘吁吁挤下高台,眉飞色舞。 “爹,您和顺伯站这儿稍等,我去瞧瞧!”容佑棠没亲眼看见喜榜,始终不放心,若非担忧养父被推撞,他也会控制不住挤到最前面的。 人生紧要关头,谁也镇定冷静不了。 “棠儿,小心啊!”容开济眉开眼笑叮嘱,心头大石落地,终于放胆走向贡院朱墙——其实他刚才不怎么敢急,生怕儿子落榜悲伤,故有意让管家先行探看。 容佑棠高瘦,敏捷灵活,见缝插针,不多时,便已站在喜榜前,他屏息凝神,心如擂鼓,飞快在喜榜第一列第三个找到自己的名字! “啊——”容佑棠情不自禁低喊,眼睛一眨不眨,惊喜愉悦瞬间从脚底板冲到头发丝! 老天保佑,佛祖保佑,娘亲保佑…… 俊美少年仰脸看榜,眉眼带笑,六月艳阳高照下,容貌昳丽,引人注目,不少同榜贡士暗中打量,眼神颇不是滋味。 “棠儿,棠儿,如何啊?让我看看。”容开济喘吁吁挤上前,定睛细看,几乎一眼便发现儿子姓名!登时狂喜,搂住孩子大叫:“第三名!我儿好样的!” “嗨,早起咱院子里就飞来一对儿喜鹊,叽叽喳喳叫,我当时就说是报喜,这不果然的?应在少爷高中大喜上啦,哈哈哈~”李顺兴高采烈,自豪极了。 容佑棠心花怒放,被家人左右簇拥,可欢喜之余,又十分惆怅,总觉得身边还缺了一人:倘若是身份未暴露前高中,殿下一定会当面夸赞我的…… 饱受众多羡慕戒备嫉恨眼神后,容家人春风满面离开贡院朱墙。 “大喜,大喜呀!” 容开济骄傲欣慰,说话较平时响亮许多,意气风发,极具魄力安排道:“老李,咱回去就该忙了!虽殿试未考,但哥儿会试高中,已十分难得,于情于理得告知亲朋好友一声,宴请答谢历任夫子、指点过课业的世叔一家等等,尤其庆王殿下——” “对对对!”李顺不明就里,大力赞同:“庆王殿下、九殿下,以及郭公子,无论他们是否赏脸,请帖是必须送去的。” 容开济不自在地停顿,慎重考虑半晌,方正色道:“你说得对,咱不能失礼,更不能忘恩负义。” “爹,还是先别摆酒吧?殿试还没考呢,万一我到时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岂不尴尬?”容佑棠急忙劝阻,他已逐渐恢复冷静。 同进士,如夫人。 名声委实不好听!贡士若殿试名列三甲,简直跟落第一样难受。 “哎,话不能这样说。”容开济却另有考虑,解释道:“放心,爹没有大肆宣扬的意思,只在家里摆几桌,邀至交小坐,尤其严世叔,他是二甲赐进士出身、任职翰林院,务必恭请其指点你殿试对策。” 家人兴奋激动,容佑棠苦劝无果,只得顺从,敲定只请相熟的三五家。 “嗳,天太热了,咱们回去慢慢商量吧,走!”容佑棠连声催促,拿迫不及待商议宴请诸事的家人没辙,他热得脸皮红涨,前胸后背衣衫湿透,粘乎乎很不舒服。 “你们快点儿啊,我去赶马车出来。” 容佑棠朗声叮嘱,急匆匆跑去树荫下找自家马车。 贡院外十几棵百年古树,高大茂盛,荫庇方圆数里,凉爽怡人。 树荫旁有一排矮墙,青砖镂空砌出图案,恰好是现成安置马匹马车的地方。 “呼~”容佑棠舒服喟叹一声,抬袖擦汗,凭记忆寻找马车,不时侧身闪避让路,穿过众多掉头离开的马车。 周仁霖本以为今天见不到庶子。 第111节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仍是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心神不宁,频频掀帘子,东张西望。 忽然,对面合抱古树后袍角一飘,容佑棠闪身出现! 庶子近在眼前,英姿飒爽,身穿书生袍,俊美无俦,可惜步履匆匆,眼看就要走远。 “哎!!”心潮澎湃的周仁霖脱口而出,急忙一把掀起帘子,探出半身凝望。 容佑棠自然而然停下脚步,以为自己阻挡别家马车去路,可抬头一看—— 周仁霖?! 怎么是他? 猝不及防,容佑棠当场愣住。 父子相距数尺,互相打量: 以为早已身亡的庶子长大成人,完全褪去稚嫩青涩,高大俊美,会试高中,品貌双全……有子如此,父心甚慰呀。 只一点美中不足:明棠跟他小舅长得未免太像了!唉,哪怕五官有一处像我也好啊。 周仁霖喜不自胜,满脸慈爱欣慰,眉欢眼笑,还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与久别重逢的儿子交流,几番张嘴,欲言又止。 可惜,容佑棠完全没有表现出激动或喜悦,他目光如炬,身姿笔挺,面若寒霜,难以掩饰流露出憎恶之意。 “你——”周仁霖惊愕失色,继而气恼,刚要质问“你不认得父亲了吗?”,却看见长子被家仆簇拥走来,他想也没想,慌忙放下帘子,缩回马车躲避。 容佑棠冷笑:我就知道,你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 他鄙夷至极,一转身,恰好和周明杰撞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哼!”周明杰嗤之以鼻,震惊和嫉妒让他脸庞扭曲。 顾及养父在外等候,容佑棠不欲与周家人纠缠,迎面直直走过去。 周明杰立刻浑身紧绷,想当然以为对方有所举动—— 孰料,容佑棠视若无睹,错身而过了。 “站住!”周明杰喝止,觉得受到奇耻大辱,怒目而视,激愤嘲讽道:“区区会试第三而已,就狂得这样了?商贾末流,殿试能点个三甲就算皇恩浩荡了。” 容佑棠厌恶皱眉,深知对方秉性,听而不闻,脚步未停。 “你给我站住!”周明杰不依不饶,疾步追赶,指名道姓地喝止:“容佑棠,你瞎了还是聋了?” 周明杰拦住去路,容佑棠只得停下,气定神闲掸掸袍袖,悠然道:“不知周公子何故挡路?” “目中无人的东西,你最好永远攀在高枝上,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周明杰威胁道。他此番胸有成竹,亲来观榜,谁知却发现容佑棠远远排在自己前面?他根本接受不了! “好听的?”容佑棠好整以暇摇摇头,唏嘘道:“你嘴里怎么可能有好话?” 狗嘴吐不出象牙啊。 “你——”周明杰脸色铁青,忽嗤笑,压低声音讽刺:“你傍上贵人,真是获益良多,国子监想进就进、北营想进就进、王府来去自如,就连会试,也能位列前三。” “朝廷开恩科,礼部督办,一名主考官、两名副考官,十几名巡考,俱是饱学之士,联合评选。你若对会试结果有异议,大可向上质疑,只是得拿出证据。无故毁谤妄议科考者,轻则终生禁考,重则打入监牢!”容佑棠慷慨激昂指出,紧接着关切问:“今日放榜,周公子如此失态,莫非……?” “我怎么可能落榜?!”周明杰傲然昂首,其随从终于有机会插嘴了,忙争先恐后道:“我家公子当然榜上有名啦!” “第九十八名呢——”此人话音未落,已被周明杰断然呵斥:“住口!就你多嘴。” 刚才人多拥挤,容佑棠无暇细看喜榜,毕竟榜上接近三百人名。所以,他还真不知道周明杰中了,意外愣了愣。 此时,容开济与李顺已边聊边走到树荫下,由于车马古木的重重阻挡,他们并未发现争执,容开济呼唤:“棠儿?” “少爷,没找到马车吗?”李顺乐呵呵跑进马车队,踮脚四顾,嚷道:“我明明记得就栓在、在、在……那儿!少爷,咱家马车在这儿呐!”李顺在不远处,踩上车辕招手示意。 容佑棠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周明杰忿忿不平,嗤道:“阉竖之后!” 容佑棠怒极反笑,冷冷道:“七月初一殿试,金殿对策,你到时再逞口舌之强不迟,说不定能博个赐同进士出身。” “胜负尚未有定论,究竟谁同进士?到时才知!” “拭目以待。”容佑棠漠然,面无表情大踏步离去,徒留周明杰嫉恨得牙痒痒。 片刻后 周家父子坐在马车里,欣慰赞扬长子得中后,周仁霖忍不住责备:“明杰,你为何当众挑衅他人?不像话。”那是你弟弟明棠啊。 “那个就是百般与明宏过不去的小太监!”周明杰烦闷不堪,毫无得中的喜悦,咬牙切齿道:“寡廉鲜耻的男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怎么可能第三?我真怀疑庆王买通了主考官!” 周仁霖忙严厉训诫:“无凭无据,慎言!你也不想想,庆王若那般色令智昏、肆意妄为,他能取得今日成就吗?” “哼。”周明杰满心不服气,但也知道不可能:会试头几名是众考官慎重斟酌后评选的,考卷存档,随时可查阅,做不得假。一旦有假,将来金殿对策露馅,龙颜大怒,首先就得质询考官。 此时,容佑棠距离科举入仕又靠近一大步。 欣喜自不必说,但殿试未过,仍无法安心,还得准备金殿对策。 当晚 夏夜炎热,容佑棠刻苦温书,手执卷,踱来踱去,猜测皇帝可能会出的考题,自问自答,喃喃自语。 家人全力支持:消暑冰格、解暑凉汤、清甜糕点齐备,同时早早回屋歇息,不敢发出丝毫噪音,以免影响其读书。 门虚掩,窗洞开。 他心无旁骛,踱步至窗前,而后慢悠悠转身,尚未站稳,后肩忽然被轻拍一把! 毛骨悚然,容佑棠本能欲呼喊,却瞬间被人捂嘴,倒拖着走,正拼命挣扎时,耳边听见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嗓音:“嘘,别怕,是我。” 宋飞把容佑棠拖进里间卧房,松手,嬉皮笑脸跳开,不等对方发怒,即刻表明来意:“找你有要事!来不及安排时间了,别生气哈。” “你竟敢找到我家里?!”容佑棠横眉立目,压低声音怒斥:“你们堂口规定交钱办事,绝不打搅雇主生活,我已经付清所有酬银,咱俩早完了!” “什么叫完了?忒不吉利,呸呸呸。”宋飞皱眉,万分委屈,愤慨道:“看在合作还算愉快的份上,我冒着性命危险,好心好意赶来通风报信,不收钱,你这人怎么这样?” 容佑棠板着脸:“你闯进我家,究竟谁危险?你追查我?” “没、没刻意追查,是你自己暴露的,我之前不是跟踪周家吗?还亲眼见到你舅舅表弟殴打周仁霖呢,前后一想,不就通了吗?我又不是傻子,你说是吧?”宋飞努力辩解,他扮作寻欢作乐的浪子,说话时眉毛高低耸动,有些滑稽。 容佑棠一挥手:“废话少说,有话快说!”他彻底暴露,且非常忌惮宋飞的狡猾诡谲,心情自然不会好。 “贸贸然到访,你生气是应该的。”宋飞无奈苦笑,简明快速道:“有人在黑市花五千两白银买你性命。” 容佑棠一惊,立即追问:“谁?” “不知道。对方十分老练,层层转托。” 容佑棠陷入沉思:会是周家吗?还是我不小心挡了谁的路? “哎,郝三刀是不是折在你手里了?”宋飞懒洋洋问,他斜倚雕花多宝阁,抱着胳膊,兴趣盎然地打量小雇主的真实面目:容佑棠身穿霜色寝衣,垂顺熨贴,头发全部束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和锁骨,眉目如画。 “你知道郝三刀?”容佑棠神色不变,始终警惕戒备。 “都是道上混的,没见过也听过,他是杀手,背负不少人命,干一票吃三年,死有余辜。”宋飞淡淡道。 “那你知道镇千保吗?”容佑棠试探着问。 宋飞惊讶挑眉,刚要说话,却突然脸色大变,二话不说闪身离开,身法奇快,几乎带出残影,纵身跃出窗口,几个飞窜跳上墙头,眨眼间消失不见! “喂?” 容佑棠追到窗前,连衣角也没揪住一个,眼睁睁看对方溜走了。 紧接着,二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歇在门房的老张头小跑而入,撞上闻讯出来的容佑棠,忙奔上前说:“少爷,庆王殿下来啦!” 话音未落,容佑棠已看见庆王映入眼帘。 “要叫醒老爷吗?”老张头请示。 “不必。”容佑棠阻止,说:“我来招待殿下即可,估计有要事相商。” “哎,我也觉着是,这么晚了都。”老张头深以为然,赶忙去沏茶。 容佑棠朝庆王迎上去,疑惑不安,关切问:“殿下深夜驾临,有何要事?” “进来。”赵泽雍疾步踏入书房,随从的十几名精锐亲兵迅速散开守卫。 容佑棠紧随其后,进去便看见赵泽雍站在洞开的窗前,若有所思。 “殿下?” 赵泽雍头也不回道:“今儿忙得晚了,路过你家时,听说有宵小出没,可有此事?” 宵小? 宋飞吗? 容佑棠有些糊涂了,靠近轻声问:“殿下,您怎么知道宋飞来了?” 赵泽雍转身,目光炯炯有神,凝视衣衫单薄的容佑棠,严肃问:“宋飞是谁?” 殿下肯定在我家附近安插了人手,说不定他比我还了解宋飞! 容佑棠神色一凛,当机立断,竹筒倒豆子般告知自己雇佣宋飞对付周家的始末。 “你好大的胆子。”赵泽雍满意于对方的坦白,随即严厉训斥:“草上飞是江湖人士,擅毒物暗器,为非作歹目无法纪,你就不怕被害?” 容佑棠无奈解释:“本已两清了的,可他特意赶来通风报信,虽不知真假,但总归提了个醒。唉,我被他吓一大跳。” “他所言非虚。” “真的又有人买凶杀我?”容佑棠瞠目结舌。 “没错。”赵泽雍见对方衣领歪斜,没多想就伸手抻平,粗糙指腹抚过细腻肌肤,沉声道:“两件事,一是草上飞,二是周仁霖。据查,宋飞可能认识镇千保,上天入地也要抓住他,彻底消除隐患。” 容佑棠还没反应过来,赵泽雍紧接着又问: “你愿不愿意换个父亲?” 第87章 换个父亲? 这、这实在太、太…… 容佑棠大惊失色,无数念头杂乱涌现,脱口而出:“我爹很好啊,不换!” 第112节 “本王指的是你亲生父亲,,周仁霖。”赵泽雍指出。 “哦~”容佑棠吁了口气。 赵泽雍提醒:“周仁霖已知情,殿试在即,必须尽快解决此事,若叫他先动作,我方就被动了。” “今早贡院放榜,我撞见了他。”容佑棠懊恼又憎恶,余怒未消,恨恨道:“观其神态,并不如何惊讶,原来已知情?我跟他实在无话可说,招呼没打一个就各自散了。哼,料定他不敢当众如何,因为周明杰在场,他非常畏惧奉承平南侯,虽是女婿,却过得比侯府略有脸面的谋士都不如!” “先问你几句话,务必如实回答。” 容佑棠浑身一个激灵,当即铿锵有力表示:“您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哼,惯会装乖的嘴甜混帐。 “你幼时见过平南侯?或是去过平南侯府?”赵泽雍正色问。 容佑棠自嘲苦笑,无奈道:“杨若芳对我母子恨之入骨,百般羞辱,岂会允许我去平南侯府?她夫妻时常因琐事大吵大闹,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杨若芳拿剪刀扎伤姓周的,平南侯来了,我刚好在后院抓蟋蟀,凑巧见过一回。想来真够稀奇的,十来年前平南侯就那模样、十来年后在北营见面,他竟丝毫没有衰老?保养有方啊!” “你小时候有机会出门吗?”赵泽雍缓缓问。 “没有。”容佑棠情绪低落,轻声说:“我娘确实是私奔的,在京城无亲无故,深居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哦,有个雪姨!当年就是她陪伴我娘入京,人非常非常好,可惜我七八岁时,她就病故了。” 窗洞开,细细夜风送来袅袅桂花香,沁人心脾。 长年习武戍边养成的警惕性,赵泽雍从不在窗口久留,他往回走,满意于对方紧密跟随,自行落座书案后,仿佛他才是书房主人——无论在何处,庆王都泰然自若,通身强悍气派压得人心服口服。 “除了令堂及侍女,还有谁见过小时候的你?”赵泽雍关切问。 “嗯……因杨若芳有意刁难,姓周的惧内、自私无情,所以我们一直住在小偏院,平时见得最多的就是杂役、粗使下人,以及逢年过节会象征性地坐着看几出戏。我娘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多半是去附近庵堂,认真算起来,那就算带我出门玩了。”容佑棠极力回忆前世的十三岁以前。 ——他没有坦白重生。因为实在过于骇人听闻、匪夷所思,说出来会被当成失心疯、魔鬼附身的。 人一辈子,总有一两个无奈得带进棺材的绝密。 “你没上过学堂吗?”赵泽雍叹口气。 容佑棠摇摇头,苦中作乐道:“幸亏我娘通文墨!她琴棋书画样样通,吟诗作对信手拈来,所以杨若芳就说啦:家计艰难,能省则省,明棠又多灾多病,风吹吹就倒,容氏,你先自个儿教导,等孩子身体好些了,再送学堂。”容佑棠顿了顿,冷冷道:“当然,那都是借口,我在周家从未上过一天学堂,直到被赶走、被谋杀。” “不必为往事伤神。” 赵泽雍温和安慰,低声道:“若早些相识,你满十五岁就能进国子监读书了。” 容佑棠手扶书案,诚挚道:“能相识已是三生有幸。殿下雄才伟略,宽宏大量,可我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赵泽雍后靠椅背,即使坐着,也气势逼人。他颔首赞同:“你确实混帐。” 呃~ 容佑棠尴尬杵着,无可辩驳,脸红耳赤。 “听说,你没长开之前跟现在很不一样?”赵泽雍仔细端详眼前玉白俊美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欠收拾。 “是。”容佑棠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家母心情抑郁,悔恨苦闷,又吃住得不好,导致未足月生产,我小时候长得挺丑的:矮小、脑袋大,头发稀疏,面黄肌瘦,十三岁那年——”容佑棠想了想,在自己胸口比划:“大概只有这么高。周家人总笑话我是豆芽菜。” 赵泽雍无言沉默,难以掩饰疼惜之意,半晌,才大加赞赏:“如此看来,容老确实抚养有方。” 把一棵豆芽菜养成挺拔修竹。 “哈哈哈~”容佑棠忍俊不禁,回忆道:“当年刚被捡回家里时,病了小半年。虽是病着,但吃住比在周家时好多了,我躺着也拼命长,病愈后,衣裤短一大截,胖乎乎的,把我爹吓得够呛,以为是吃药吃伤了哪儿。” 赵泽雍听着愉快笑声,却倍觉对方可怜,沉吟半晌,果断道:“事实上,你已和周家闹得决裂,索性做个彻底了断!” 这件事容佑棠冥思苦想已久,他硬着头皮,忐忑告知:“可是,我之前办理户册文书及下场应考时,均注明‘凌州芜镇邱小有’的身世,只能将错就错,不能前后矛盾。” “哼!”赵泽雍凌厉挑眉,屈指,重重敲桌,低声怒斥:“你若尽早主动坦白,本王就有足够时间抹平一切!如今匆匆忙忙,你个混帐又是会试前三,不日即参加殿试,还能更改身世吗?” 容佑棠小心翼翼摇头,羞愧内疚至极。 “你只能是‘邱小有’。” 赵泽雍凝重指出:“那一段已呈交几处官府的身世不能更改,幸而只有寥寥数笔带过,尚有回旋余地。” “事出有因,实属无奈下策。”容佑棠细细解释: “我当年下定决心与周家恩断义绝,以全新的身份生活。律法规定,科举考生必须家世清白,养子上户册需注明来历,家父费了好大功夫,黑白两道都使银子,精挑细选,特意挑数千里之外的凌州芜镇,当年凌江决堤,芜镇地势低洼,不幸遭洪水冲涮浸泡,死伤失踪无数,邱母溺亡,邱小有报了失踪,其年岁体态与我那时相仿。故选其伪作身份。” “黑白两道?白道找的谁?” “历代内侍年老出宫后,仅小部分有家可回,绝大部分无家可归。”容佑棠同情叹息,解释道:“类似家父者,几乎都会收养孩子组成家庭,买妻妾的也不少……咳咳,就是您想的那样,有专人专门给内侍家小弄身份,有钱就行。” 赵泽雍恍然大悟,而后告知:“经查档,凌州两年前又送奏报入京。其中,芜镇后续打捞寻获众多遇难尸首,可惜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故‘邱小有’由失踪更改为‘死亡’。” 容佑棠不自知地俯身靠近,眸光水亮,黑白分明,侧耳倾听,恍惚道:“邱小有溺亡,我也险些溺亡,冥冥之中,我们可能——” “你们毫无关系!” 赵泽雍断然否决。他眼前的人束起全部头发,脖子修长,肩颈线条犹如工笔描画,无一不恰到好处,皮肤白皙,热得领口微湿。 容佑棠回神,歉疚道:“我借用了他的身份,正在攒钱以他的名义为芜镇修桥,也算功德一件。” “你雇佣宋飞耗银多少?” 容佑棠顿时心疼:“前前后后一千多两呢!相当于半年的收入,唉~”顿了顿,他又自我宽慰:“不过,那银子花得值,周明宏这辈子洗不清疯癫名声了,周筱彤也恶名在外!” “下不为例。”赵泽雍威严逼视,忍无可忍一把将对方按坐、略推开些许距离,免得自己总分心分神。 “……是。”容佑棠敏锐察觉对方的推拒意味,难免黯然失落,努力掩饰,打起精神问:“不知殿下有何对策?姓周的已发现我,家舅父又在工部当差,撞在一起就糟糕了。” “换掉周仁霖,另认生父,容开济仍是你养父。”赵泽雍明确表示。 容佑棠忧心忡忡:“父亲能随便认吗?” “你为了摆脱周仁霖,凭空捏造身份,为何不能捏造个父亲?”赵泽雍挑眉。 “据载,邱母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她家在芜镇僻静处,不知与谁有的孩子,至死不肯吐露,邱小有是私生子。”容佑棠唏嘘道。 “你的户册与科考文书均注明‘生父不详’,本王挑了个合适人选,你认祖归宗,即可彻底摆脱周家。” 容佑棠坐不住了,紧张靠近,躬身小声问:“您挑的谁?他愿意帮我吗?”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今夜太闷热了。 赵泽雍别开视线,恪守君子礼仪,忍住想动手的冲动,有些烦躁地整理领口,热得俊脸微红。 “啊!”容佑棠盯着庆王看半晌,猛然回神,忙不迭道:“失礼失礼,看我糊涂的,竟然忘记奉茶了!”他转身疾步走到圆桌前,打开冰渥着的瓷盆,问:“殿下,您想喝茶还是绿豆薏仁汤?” “随你。” 又不是我喝,随我? 容佑棠哑然失笑,倒茶奉上,他自己顺手盛了碗甜汤。夏夜炎热,稍微动一动就流汗,吃些冰凉的十分惬意。 “容正彦。”赵泽雍问:“你知道吗?” “容正彦?”容佑棠思索片刻,窘迫道:“不甚了解,只从家母和瑫表弟口中略听过。他父亲是外祖堂弟,论辈分是我的舅舅。其母难产而亡,父亦英年病故,外祖父慈心,代为抚养,可他身体随堂叔祖父,甚孱弱,未及冠就因病去世。殿下,莫非您……?” “正是。” 赵泽雍颔首,低声道:“你跟容正清太过相似,生父人选只能从容家入手。” 舅父变父亲?? 容佑棠捧着碗,任由冰意透入手心,沉思许久。 “只要你愿意,容家那边无需担心。”赵泽雍宽慰。他眼神坚毅果决,嗓音浑厚有力,极具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令人不由自主臣服。 “虽同在云湖省,可外祖家在桐州、邱家在凌州,如何圆?再者,堂舅已逝世,我贸贸然变作他的儿子,他会不会……”容佑棠凝重肃穆,无意识搅动绿豆薏仁。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赵泽雍凛然昂首,不赞同地皱眉:“容老尽心尽力,抚养有功,就只不应该总带着你礼佛谈经。” “没!家父从未特意引导,是我自个儿感兴趣……”看庆王表情,容佑棠明智地话音一转,遗憾表示:“不过,自效忠殿下这大半年以来,我只去过几次弘法寺添香油钱,虔心磕几个头就离开了。” 赵泽雍满意点头,随手翻看书案上的习作,看几眼,就习惯性提笔,欲批阅,沉声道:“容正彦未娶妻生子即病亡,香火无法延续,你若‘认祖归宗’,令外祖高兴还来不及。一是血亲、是正经外甥;二又能延续香火,待日后你出人头地,光耀的是容家门楣。一举数得,有何不可?” “嗯,您说得挺有道理。”容佑棠喃喃赞同,心不在焉舀一口甜汤吃。 “据查,容正彦虽孱弱,但喜好游山玩水,不顾劝阻,足迹遍布云湖。”赵泽雍提笔蘸墨,看见砚台神色微变,略一停顿才蘸了蘸。 “堂舅去过凌州?!”容佑棠立即问。 赵泽雍抬头,正色道:“不仅去过,他还在芜镇静宓山上的无名寺借宿月余,遗留不少诗画。” “天呐……” 容佑棠瞠目结舌,半晌,才茫然无措追问:“真的吗?我、我知道外族家在云湖桐州,当时恰好凌州遭遇水患,没有其它更好选择,所以才借了邱小有的身份。” 原来堂舅去凌州芜镇游玩过吗? 真巧,太叫人意外了! “容正彦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可愿意认他作‘亲生父亲’?”赵泽雍问。 “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了。”容佑棠叹为听止,下定决心后,他放下汤匙,精神抖擞道:“我明日就去寻小舅,问问他的意思!” “顺便让他尽快去一趟庆王府,本王有话交代。”赵泽雍嘱咐。 “您……”容佑棠屏息凝神,试探着问:“您有何交代?我能代为转达吗?” “不能。” “哦。” 赵泽雍起身,高大伟岸,俯视容佑棠,指着砚台,面无表情问:“本王给的你拿去扔着玩了?”你就这么厌恶本王所赠? “怎么可能?!”容佑棠忙不迭摇头,就近拉开抽屉,自最深处取出砚匣,坦荡荡表示:“唉,洮砚太名贵稀少,我舍不得用,万一磕坏了多心疼。” 赵泽雍缓和脸色,接过砚匣,打开放置案旁,承诺道:“只管用,磕坏也无妨,到时另寻好的给你。” “您实在太慷慨了,属下惶恐。”容佑棠发自内心的惶恐。 赵泽雍莞尔,顺手端起剩下的半碗甜汤。 “殿下!我吃过了的。”容佑棠急忙劝阻。 “唔。”赵泽雍几口吃完,说:“不错。”语毕,放下碗,捏捏眉心,微疲倦道:“本王该回了。”说着就往外走。 容佑棠鬼使神差,胆大包天,一把捉住庆王胳膊—— “还有何事?”赵泽雍不动,也没回头,嗓音格外低沉。 “没、没事了。”容佑棠窘迫松手,耳朵发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冲动,尴尬得胡言乱语:“夜深人静,殿下路上保重。” 赵泽雍想笑,勉强绷住脸,一本正经道:“若本王带这么些人仍不安全,京城岂不乱得不像样了?” “对,殿下所言甚是。”容佑棠胡乱点头,总觉得庆王眼里满是戏谑,他强作若无其事状,一直把人送到院门。 第113节 “你回去吧。”赵泽雍皱眉提醒:“温书别太晚,金殿对策精气神尤其重要,既要才华出众、又要仪表堂堂。” 容佑棠垂首:“多谢殿下指点。” 庆王一行衣袍翻飞,虽孔武高壮,却步伐轻盈,齐整阔步,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少爷,夜深啦,快回屋睡吧,别熬伤了身子。”老张头落锁上闩,关切催促。 “好。”容佑棠怔怔盯着院门,出神许久,才慢腾腾回屋。 ——殿下文韬武略,丰神俊朗,不知将来会迎娶哪位千金贵女。庆王、庆王妃……庆王妃、庆王…… 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 一觉睡醒,艰难起身,慢腾腾行至外间,赫然看见养父在用洮砚磨墨! “爹~”容佑棠莫名有些心虚。 “起了?快去洗漱用膳,别磨蹭。”容开济磨墨的动作非常平稳,时不时低头,仔细观察墨汁。 “哦。”容佑棠急匆匆洗漱,喝了一碗粥就一阵风似地刮回书房,直觉养父要问话。 此时,容开济已用洮砚磨出的墨汁提笔默写半页《金刚经》。 “爹,练字呢?”容佑棠满脸的笑。 容开济头也不抬,“棠儿,坐下。”这语气代表他要训诫孩子。 来了! 容佑棠依言落座,不等养父发问,即主动告知深入捏造身份彻底摆脱周家一事。 “哦?”容开济早已搁笔,忧心忡忡:“此举可行吗?认祖归宗绝非儿戏,一定要双方情愿,否则日后闹出纠纷岂不难堪?” “您放心,肯定要取得、取得……那位堂舅当年就是在芜镇游赏山水时风寒致病,回桐州后病情凶猛,月余内不幸逝世,其生前身后,皆是外祖一家照管。所以,我现在就去见小舅,争取得到他的同意,继而再争取外祖父谅解。” 容开济忙起身,自然不再追问“庆王何故深夜造访”,说:“咱爷俩一起去。走!” “好。” 父子俩提了糕点茶叶,去西城拜访容正清,直密谈至半夜,留宿一晚,次日方返。 此时,距殿试还有几天。 容佑棠提上书箱,仍上国子监读书,思前想后,特意去文昌楼求见路南。 文昌楼乃国子监最高建筑,大气恢宏。 登高望远,心旷神怡。 “学生拜见大人。”容佑棠毕恭毕敬行礼。 “无需多礼。”路南习惯于一有空便修剪露台外的几十盆花草,他不疾不徐道:“会试第三,你发挥得很不错,但切莫骄躁,来日殿试方定乾坤。” “学生不敢骄躁。此次侥幸得中,全仰赖诸位夫子与大人平日教诲,如今殿试未过,学生十分惶恐,只怕有负师长辛劳培育。”容佑棠深切敬仰对方才华与品性,恭谨侍立其侧,如实表明苦恼。 路南修剪好一盆风雨兰,放下剪子去洗手,容佑棠忙递上帕子,待对方擦干后又接过放好,前者不由得露出赞赏笑意。 “坐吧。” “谢大人。” “好些日子没喝你煮的茶叶汤了。”路南悠然道。 容佑棠顿时羞愧得脸皮发烫,立即起身,忙碌烹茶,歉疚道:“学生蠢笨不擅茶艺,尽浪费您的好茶叶。” “品茗亦是观心。”路南慢条斯理道:“你虽不擅烹茶技巧,但心意足够,煮出的茶叶汤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大人宽厚,学生无地自容。”容佑棠扇炉煮水,平心静气小半天,才硬着头皮致歉:“大人,学生前些日子浑噩糊涂,冒犯了您,不敬师长,乃大错,请大人责罚。” “怎么忽然想通了?”路南笑问,端正严谨,高处风一吹,世外智者一般超然。 “学生、学生汗颜。”容佑棠忆起上次的失礼决绝,几乎抬不起头。 “只要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流言蜚语?”路南和蔼宽慰。 容佑棠恳切解释:“大人,学生并不在意,可不能连累您,您是一代鸿儒,辛勤教育半生——”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师从于我?”路南打断,好整以暇道:“但,我已不慎告知亲友同僚收弟子一事了。” 不、不慎? 容佑棠手足无措,慌忙起身。 “前几日吃了你请的谢师宴,我总要有所表示。难道你只是顺便邀请的?”路南状似不悦,眯起眼睛。 “不不不!”容佑棠连连摇头,正色道:“当日所请仅三桌,宾客俱是学生至亲至信。” 路南满意点头:“很好。” 二人对视片刻 容佑棠感动极了,眼眶发热,双膝跪地,端端正正磕头,行拜师礼,额头触地,口称:“学生容佑棠,叩见师父。” 路南欣慰颔首,受礼后,愉悦笑着起身搀扶弟子,自此教导其更是加倍用心、倾囊相授,师生畅谈至傍晚,路南才意犹未尽地催促容佑棠回家,并吩咐殿试前日日到文昌楼学习对策。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回家路上,容佑棠思绪激荡,郑重其事怀揣师父赠礼,心潮澎湃,走路都发飘,又是笑又是叹,更十分忐忑,唯恐自己不争气、没出息,丢师父的脸。 然而,他的好心情一回家就结束了。 “少爷,快快快!” 李顺在门口张望,一见容佑棠就不由分说推进屋。 “怎么了?顺伯,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爹身体……?”容佑棠胆颤心惊,惴惴不安,以为养父旧疾复发。 “老爷身体没事。”李顺心急火燎,耳语告知: “来了个姓周的中年人,气势汹汹,正在老爷书房里,不知何故,吵起来了!我们想进去,可老爷不让,唉哟,急死人!” 姓周的中年人? 容佑棠勃然变色,立即冲去养父书房。 第88章 “一介阉竖,寡廉鲜耻!” 周仁霖豁然起身,怒指容开济,厉声呵斥:“明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疯卖傻?好无赖猖狂东西,胆敢拐骗朝廷命官之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容开济嘴唇哆嗦,面白如纸,扶着圈椅慢慢站起,他天生不擅争辩,但此时为了保全孩子的伪身份,只能针锋相对,坚持道:“周大人,你满口污言秽语,未免有失斯文风度!容某不知你口中的‘明棠’何许人也,佑棠是我的养子,他是被拐子从南省卖到京城的可怜儿,佛祖大发慈悲,赐亲缘,予我一子——” “胡说八道!”周仁霖抢步向前,隔着书桌,食指几乎戳到容开济鼻子,脸色铁青,咬牙骂道:“佑棠就是明棠,骗谁也骗不过我!姓容的,本官念在你代为抚养几年的份上,本打算给适当报酬,谁知你如此下作贪婪,阉人绝后断了香火,你就霸占我儿子?” “我、我……” 容开济胸膛剧烈起伏,理屈词穷,悲愤无奈。对于“霸占”一说,他纵然有千万个理由,却始终无法否认:佑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是周仁霖的。 “亲生”二字,容开济一直抱憾忧愁,自收养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唯恐儿子被周家带回去。 “哼,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佑棠就是明棠,根本不是拐子卖给你的什么‘邱小有’!”周仁霖步步紧逼,傲然自得,气势汹汹。 “佑棠就是邱小有!” 容开济断然拍板,事关重大,他不能退缩,坚称:“小有就是被拐子从南省卖来京城的,我收养了他,自然改名换姓。” “闭嘴,信口雌黄的阉竖!” 周仁霖咄咄逼问:“姓容的,本官问你:当年你是如何拐骗明棠的?瑾娘呢?他母子二人同行,如今为何只剩明棠一个?他娘亲哪儿去了?瑾娘是不是被你辱害了?” “你——”容开济目瞪口呆,被对方的无耻气愣了,有满肚子话,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贼喊捉贼,岂有此理! 疾奔至书房门口的容佑棠略定定神,就听见生父颠倒是非黑白的指责,当即怒火中烧,抬脚猛踹:“呯”一声巨响,书房门大开,来回吱嘎晃动。 “棠儿?”容开济顿时急了,忙起身,绕出书桌,快步迎上去。他不愿儿子此时对上生父,以免影响几日后的殿试,本欲自己解决的。 “明棠?”周仁霖眼睛一亮,下意识也想靠近,可扫视容开济举动,他心念一转,停下脚步,稳稳站定,威严中透些慈爱,想当然地等待庶子拜见。 从门口到屋中,相距一丈余。 容佑棠大踏步地走。 周仁霖左手后负,右手轻扶腰封,眼看庶子越走越近,不由得露出欣慰笑意,轻蔑暼一眼无耻阉竖—— 然而 “爹,您没事吧?怎的脸色这么差?” 容佑棠目不斜视,径直越过生父,担忧搀扶养父,紧张问:“您觉着哪儿不舒服?来,快坐下。” 容开济依言落座,脸色唇色雪白,额头满是汗,手脚冰凉,他拍拍儿子胳膊,极力挤出笑脸:“无碍,许是暑热闷着了。” “今儿中午没歇?您又去搬花草了?”容佑棠拿扇子给养父扇风。 “就搬了几盆不宜久晒的兰花。”容开济心急如焚,高度警惕戒备周仁霖,缓了缓,他担心年轻人冲动,遂催促:“你怎么满头大汗的?赶紧擦擦,井里湃着甜瓜和桂花莲藕羹,你去垫垫肚子吧。” 周仁霖震惊失神,双目圆睁,僵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庶子竟然对自己视而不见! “顺伯?顺伯?”容佑棠扬声呼喊。 “哎,哎哎!来了来了。”李顺应声跑进书房,后面跟着老张头夫妇,他们一直在外面焦急等候。李顺跑到容开济身前,弯腰端详,皱眉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天气炎热,闷着了。”容佑棠走去将紧闭的门窗全部打开,透透气。 “我没事。”容开济苦笑,他在宫里压抑挣扎,苦熬二十年,心肺渐弱,往往一急怒即攻心,胸闷气促。 “快沏解暑茶,若喝了不见效,就请郑大夫来看。”容佑棠吩咐。 “哎,这就去!”老张家的转身去沏茶,兜着围裙小步跑。 ——容家上下全围着身体不适的老爷转,把容开济照顾得妥妥当当,谁也无暇招呼不速之客。 周仁霖羞窘困惑,视线牢牢锁住庶子,怒不可遏。 片刻后,解暑茶端来。 “老李,你忙去吧,让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哥儿在学里吃得不好。”容开济嘱咐,心不在焉地撇茶沫。 李顺犹犹豫豫,看看容家父子、再打量陌生的无礼客人,不放心地退到书房外,来回徘徊。 第114节 书房内只剩三人 周仁霖脸色已不能更难看,疑惑过后,他恼羞成怒,质问:“明棠,你连父亲也不认得了吗?姓容的好手段!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不敬父亲?”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容开济铿锵有力表明:“我容开济从未蛊惑哄骗,佑棠天生就是懂事的好孩子!” 容佑棠站在养父身边,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明棠,你说句话啊!” 周仁霖气急败坏,越想越认定是容开济花言巧语、居心叵测,恶意唆使孩子不认父亲!思及此,他看容开济的眼神简直恨毒了——明棠是我最有出息的儿子,岂能白白被你个阉人拐骗霸占?! 容佑棠开口,直视生父,一字一句问:“明棠是谁?” 周仁霖险些气个倒仰,窝火道:“就是你啊!” “我叫容佑棠,这儿是容家。” 容佑棠冷静坚定,淡漠道:“你无礼冲撞家父,实属粗鄙,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赶紧走吧。” “明棠,是不是阉竖挑唆的你?”周仁霖怒火中烧,上前两步,疾言厉色道:“你生是我周仁霖的儿子,养到十三岁才分别,莫非摔坏了脑袋?否则怎会不认得父亲?你娘呢?啊?你娘哪去了?” “我已明确告知:小有是拐子自南省卖来京城的,生父不详,家乡遭遇水患,母亲不幸溺亡。”容开济毫不相让,生怕儿子被带回冷酷残害人命的周家,斩钉截铁表明:“佑棠是我的孩子!” 容佑棠忙端起解暑茶,递到养父手上,安抚道:“爹,您消消气,跟个外人较什么劲?” “外人?!” 周仁霖震惊得怪叫,激愤填膺斥责:“明棠,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是不是真摔伤了脑袋?” “究竟谁糊涂?”容佑棠冷笑,语意森森道:“我父子已相依为命三四年,不知令公子失踪了多少年?” “你就是明棠啊,傻孩子!” 周仁霖脸红脖子粗,青筋暴凸,难以理解,连连摇头,紧接着强迫自己镇定,好声好气地劝:“明棠,跟父亲回家吧。你天资聪颖,会试名列前三,殿试想来也不会差。但入仕为官,可不是学问好就能平步青云的,你需要人指点提携,待在这儿有什么好的?既无钱势,又落个‘阉人之后’的名声,惹人耻笑——” “够了!”容佑棠一声断喝,愤怒于养父被贬辱,激昂坚定道:“家父待我有救命抚养之恩,视如己出,花大价钱送我上学堂,衣食住行无一不尽全力置最好的,我过得非常好,今生哪儿也不去!” 容开济揽着儿子,感动得泪花闪烁。 “学堂?凭他能给你找什么好学堂?” 周仁霖有些心虚,不大敢直视庶子充满谴责讥讽的目光,想也没想,哄慰道:“朝廷给了名额的,我一开始就准备送你进国子监,可它有年龄要求,规定学生至少要年满十五岁,为父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贵府公子不用自小开蒙?满十五岁送进国子监从千字文百家姓学起?真趣闻也。”容开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戳破对方冠冕堂皇的解释。 容佑棠面若冰霜,前世今生在周家煎熬隐忍的苦痛经历争先恐后涌现,光怪陆离在脑海中翻腾,刺激得他想破口大骂。 “明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周仁霖愁眉苦脸,犹如困兽般原地焦躁,半晌后,才极力压低声音,略带歉意,艰难道:“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经,当年你母子出事后,我心里难受得什么似的,夜不能眠,寝食难安,可你也知道,杨若芳她……”周仁霖难堪地停顿,软声哄道:“此事日后再同你解释。明棠,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你年纪小小,遭奸人蒙骗,我不责怪,可你如今长大了、懂事了,怎么还认贼作父呢?再不悔改,我可要动家法了!” “哈~” 容佑棠缓缓摇头,怜悯轻笑,叹服于至今仍端着道貌岸然伪君子面具的生父。 “明棠!”周仁霖被儿子讥笑,急怒交加,理智全无,大步靠近,劈手抓住其胳膊,用力拖拽,训斥道:“忤逆不孝子,竟被奸贼挑唆得父亲也不认了!走,随我回去,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你想干什么?”容开济立刻阻拦。 “放开!”容佑棠怒极,猛一挣,侧身躲远,避之如洪水猛兽。 周仁霖直喘粗气,嗔目切齿,指着庶子,半天说不出话。 “哼,周大人,我看你真是急糊涂了。”容佑棠气极反笑,从牙缝里吐出字,清晰提议道:“你家失踪了一对母子?放心,莫急,这很好办!护城司衙门知道吗?京城失踪案子由他们管,赶紧去报官啊,官府会派人调查的。” 报官? 周仁霖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能报官!” “为什么?你家不是有人失踪了吗?”容佑棠目光如炬,他再了解生父不过,深知对方贪图富贵、贪生怕死,即使不满杨若芳谋杀自己妾侍子嗣,也不敢追究,因为他畏惧平南侯,唯恐失去拥有的权势家财。 隔着宽大书桌,生父对阵养父子。 “明棠!”周仁霖语塞,重重拍桌。 “哦,你那失踪的儿子叫明棠啊?”容佑棠蓦然笑起来,指尖却不停颤抖,手心满是冷汗,紧张激动到了极点,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昂首,语速极快地问 :“你家失踪两口人,好歹两条性命,为何不报官?莫非你知道他们失踪的原因?” 事关当年郑保暗杀一案,周仁霖立即恢复冷静,脸拉得老长,断然驳斥:“区区家事,不必报官!” ——他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辜负哄骗痴情恋人,我母子被他妻子暗杀,前世今生,两条性命,血海深仇,在他心目中,只是“区区家事”! “哈,哈哈哈~” 容佑棠不住笑,甚至笑出声,眼眶红肿,迸射强烈恨意,浑身绷紧,硬梆梆杵着。 “棠儿?棠儿?”容开济见儿子神态反常,唬得不行,慌忙按坐下,又是捏虎口、又是掐人中,心疼劝慰:“别怕,哪怕拼了我这条老命,任谁来也带不走你!” 周仁霖怒瞪庶子,想痛骂,却几番欲言又止,因为他确实担心闹大、闹到妻子耳中,到时就没法收场了。 “哦,莫非你不知道护城司衙门怎么走?”容佑棠又问,他控制不住手指哆嗦,脸上却笑眯眯,说:“算啦,日行一善,不如我帮你报官吧!你失踪的儿子叫周明棠,他母亲姓甚名谁?快快说明,我这就帮你写状子,待会儿找状师誊抄,连夜呈交官府,快的话,明儿一早就能开堂审理了。” 周仁霖气得没脾气,复又重重拍桌,怒道:“都说了只是家事,闹得满城风雨做什么?像话吗?” “说吧,他们何时失踪?何地失踪?可有同行或相关目击者?平时可有仇家?”容佑棠一连串发问,抓过白纸,提笔就要蘸墨写字,可手抖得不像话,根本对不准砚池,墨汁溅满大半块洮砚。 “我怎么知道?” 周仁霖下意识推卸责任,辩解称:“我平时忙于公务和应酬,天天早出晚归,为你们几个孩子挣家世家底,累得什么似的,如今还要被你这样忤逆,唉~” “嘭”一声巨响 容佑棠忍无可忍,重拳砸桌,震得茶杯翻倒,失去理智,怒而将饱蘸墨汁的狼毫笔朝生父掷去,咆哮喝问:“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毫无过错?!” “哎呀——”周仁霖掩面退避,却闪躲不及,烟青绸袍被泼了一串墨点子,异常显眼。 “棠儿,你冷静些啊,冷静些!”容开济没拦住笔,赶忙劝住人。 周仁霖悻悻然,拿愤怒失控的庶子没辙,理直气壮道:“我有什么错?大胆逆子,竟敢指责父亲,你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话你得先扪心自问!” 容佑棠浑身剧烈发抖,脑子转得飞快,口齿清晰,掷地有声道:“我容佑棠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对得起读过的所有圣贤书。你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夜里睡觉可还安稳?当心冤魂索命呐。” “逆子,你个不孝子。”周仁霖眼神躲闪游移,不敢直视肖似恩师一家的庶子。 “周明棠母子,究竟是失踪还是死亡?他们怎么死的?意外还是谋杀?可有嫌疑人?”容佑棠一步一步逼近,他已不再是从前矮小瘦弱有心无力的周明棠,比周仁霖还高了半头,居高临下,俯视发问。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周仁霖狼狈后退,他清醒意识到:明棠不再是从前拿捏易如反掌的小孩,原本十分乖巧听话,却被卑鄙阉竖教唆歪了! 剑拔弩张间,视线一扫,周仁霖发现身边的洮砚,如今他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只一看一摸,略一思索,便立刻发难:“这是洮砚?你从何得来?是不是庆王送的?” 容佑棠看看洮砚,逐渐恢复镇定,冷冷道:“你这人真奇怪,无故擅闯民宅,一派胡言。” “明棠!” “若不尽快离去,我立刻报官。” “明棠!”周仁霖惊疑不定,仔细端详眼前变得十分陌生的儿子,他坚信眼前就是明棠,只是被阉竖养歪,一时糊涂了,跟家里对着干。 “你不走是吧?”容佑棠点点头,扬声呼喊:“顺伯?顺伯?” “哎!”李顺应声奔入书房,急忙问:“少爷有何吩咐?” “立刻报官!”容佑棠态度坚决,明确指着周仁霖,强硬道:“将此人扭送衙门——” “别报官!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周仁霖忙不迭退让,缓缓退至门口,仍不甘心地拾起慈父面孔,威严叮嘱:“不日殿试,你好好准备着,务必全力以赴,争取高中,光耀周家门楣,方不辜负我和你娘多年的辛勤抚育——” “滚!” 容佑棠再度忍无可忍,咆哮怒吼:“你刚才说谁辛勤抚育?”他愤恨欲追赶,可惜被养父和管家联手阻拦。 “唉,唉,逆子,不孝逆子。”周仁霖小声嘀咕,毕竟心虚,忙不迭转头跑了,飞快跑出院门,趁着夜色遮掩,慌不择路逃离东四胡同。 容家很是乱了一阵子。 老张头迅速关门落锁,闩得严严实实,老张家的已准备好晚饭,惊惶不安地揉搓围裙,在书房外关切凝望。 “人已经走了,没事了,快消消气,啊。”容开济心疼地递热帕子。 “我没事,您呢?可要请大夫?”容佑棠过度激动,无法自控地浑身颤抖,哆嗦拿帕子擦脸、擦手。 “老毛病,缓一缓就好了,用不着请大夫。”容开济与儿子面对面而坐。 父子互相安慰半晌 容开济隐忍数年,终于爆发,潸然泪下,哽咽道:“棠儿,如果你亲生父亲靠得住,我就没立场争夺了。周仁霖骂我霸占孩子,这确实是我的不对,可周夫人那般心狠手辣,她娘家权势滔天,目前已派人暗杀你两次,我如何放心你回去?” “爹,都怪我不好,连累你被辱骂。”容佑棠万分愧疚,难受极了。 “挨骂算什么?我确实白捡了一好孩子,现在就开始享儿子的福,过得富贵又清闲,左邻右舍羡慕得什么似的。”容开济唏嘘感慨:“棠儿,你别这样,爹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反而同情周大人,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之前十几年对你不闻不问,必将悔恨终生!”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容佑棠沉痛道:“我与他做不成父子。他来相认,不过是觉得我可能会出息,给他挣面子罢了。而且,他此行绝对瞒着杨若芳,十有八九会叫我得中后、寻个理由主动回周家。哼,做梦!” 商议片刻后 容佑棠长长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拿出路南所赠礼物,欢喜解释几句,试图岔开养父注意力。 “唉呀!” 容开济抛开周家人,喜出望外,接过赠礼珍重细看,惊叹追问:“路大人当真收你为弟子了?他可是国子监祭酒啊!那天谢师宴时,我就觉得他谦和宽厚,气度非凡,真正才华横溢的人,往往从容不迫。” “当真。”容佑棠笑着点头,懊恼道:“嗳,说起来实在太仓促了:拜师礼还没奉上,师父倒先给了赠礼!” “确实不妥。”容开济心知肚明,极力配合儿子,故作兴致勃勃状,欣喜安排道:“拜师礼有定例的,并不难,今夜准备好,你明早就给路大人送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愿从今往后,这世间多一个愿意提携你的贵人。” 容佑棠热泪盈眶,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我容佑棠会实现生平抱负,让家人过得无忧无虑! 转眼间,七月初一到了。 寅时末,文和殿外的宽阔坪台已聚集一大群人,由礼部官员带领,听候殿试旨意。 恩科会试取中的二百七十八名贡士按照名次,齐整列队,个个站得腰背挺直,极力表现精气神,紧张忐忑至极。 全场鸦雀无声。 这是容佑棠第二次进入皇宫,难掩兴奋激动。 朱红墙,明黄瓦,宫殿高大巍峨,井然有序,厚重宫门上横九竖九,共八十一颗黄铜门钉。 容佑棠身姿笔挺,悄悄观察四周,时不时注意旁边甬道:待会儿大臣们去金殿上早朝时,会从那经过的。 一刻钟后,容佑棠果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宫幽深寂静,鞋履衣袍摩擦的动静十分清晰。 贡士们虽然被礼部官员一再勒令礼仪规矩,可本能控制不住:此时此刻,他们虽然身体不敢动,眼神却纷纷飘向经过的文武百官。 赵泽雍一身亲王袍,头戴王冠,贵气天成,不怒而威,经过等候殿试的贡士们时,状似自然随意地扫视一眼,准确望向容佑棠。 第115节 容佑棠眼里不禁露出笑意——但下一瞬,禁足解除的七皇子和骨伤痊愈的八皇子前后映入眼帘:赵泽武呵欠连天,无精打采,拖着鞋底,与胞兄赵泽文并肩而行;赵泽宁却敏锐发现了容佑棠,他大大方方,友善一笑,亲切鼓励道:“容哥儿,加把劲啊!” 第89章 赵泽宁无官职,因此只身穿皇子礼服,头戴金冠——但这已足够了! 他亲切的一句“容哥儿,加把劲啊”,如巨石激起千层浪,搅得全体贡士心潮动荡!纷纷隐晦朝容佑棠飘去疑惑忌惮、恍然大悟、鄙夷憎恶的眼神:原来,那位玉面小才子是皇子亲信吗? 哼,今科会试第三,不过如此! 看他年纪小小,莫非自娘胎落地开始读书的?否则岂能力压天下诸多饱学举子、一跃前三? …… 容佑棠敏锐察觉同榜贡士的不满不善猜疑之意,但此刻正肃静恭候殿试,他不能如何,只好强忍反感、朝八皇子略投去一眼,而后越发站得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一身凛然正气,暗想:可恶至极,八殿下肯定是故意的! 这等肃穆庄严场合,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都仪态端方走过去了,偏您特意停下打招呼?你我之间何时如此亲密了?庆王殿下就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昨儿叮嘱我谨言慎行、专心应考。 赵泽宁驻足,歪着脑袋,微笑打量朝气蓬勃的容佑棠,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八弟,别误了时辰。”前行的赵泽雍头也不回催促道。 “哦。”赵泽宁只得作罢,意味深长暼一眼容佑棠,施施然走去金殿。他抬脚,后面被挡住的几个低品臣子才得以通过,他们不免好奇,跟随八皇子观察容佑棠好半晌。 不多时,不同品级服饰各异的朝廷命官经过毕,天色渐亮,乳白轻雾散去,文昌殿坪台可清晰看见笔直宽阔的中轴甬道一直通往皇宫深处。 “稍后殿试,将由陛下出题,亲自考校诸位才识品性。” “十年寒窗苦读,俱看今朝了。” “限期一日,谋定而后下笔,切莫急躁失仪。” 礼部仪制清吏司的三名郎中负责引领考生,他们负手踱步,气定神闲,观察绝大部分诚惶诚恐的贡士,当行至容佑棠跟前时——猛然从强装镇定的鹌鹑堆里发现一只精神抖擞的雏鹰! 三名郎中并未驻足,但心里都留了意,暗中赞赏颔首。 容佑棠等人安静等候,一动不动,直戳戳立在文昌殿外,隐约可听见二里外金殿议政传来的动静。 渐渐的,天色大亮,朝阳爬上明黄琉璃瓦,屋脊趴卧一排青铜小兽,被明媚晨光镀了一层金,威风凛凛。 风乍起,传来悦耳清脆“叮叮当当”声,容佑棠身体不动,极目搜寻:高耸文昌殿檐角处,悬挂许多刻有驱邪避祟梵文的铜铃,饱经风霜,青铜已失去最初光泽,斑驳陈旧,却倍显厚重古朴,沧桑历史感扑面而来。 沐浴灿烂朝阳,容佑棠以贡士的身份立定皇宫高处,眺望恢宏华美的殿堂群,脚底占地仅一尺方圆,不禁心驰神往:什么时候我才能以重臣要员的身份出入皇宫呢?就像庆王殿下那样,志存高远,胸怀天下,为公为国。 容佑棠心潮澎湃,难掩满腔热血希冀! 日渐高升,骄阳似火,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文昌殿坪台无遮无挡,贡士们热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汗湿前胸后背,汗珠从额头鬓角流下,麻痒自不必说,流入眼睛后酸涩刺痛更是煎熬,却擦也不敢擦,以免给监察官员留下“躁动粗野”的坏印象。 容佑棠悄悄用力一眨眼睛、眨去汗水,睁开眼睛时,终于远远地看见金殿方向的甬道、一抹明黄缓缓移来! “肃静,肃穆!” “不得直视天子!” “规矩,规矩礼仪务必铭记在心!”别闹出不敬笑话带累我们。 三名礼部郎中急忙压低声音,训斥紧张抽气吸气的贡士们,把队伍理得整整齐齐,而后尊敬垂首,恭候御驾。 承天帝一身明黄龙袍,头戴九旒冕,威严尊贵,缓步前行,左侧是众皇子皇亲,右侧是朝廷重臣,浩浩荡荡簇拥帝王。 “二百七十八名贡士。”承天帝语调平平,喜怒不形于色,说:“不知其才智如何?品德如何?可堪国之委任?” 承天帝左侧并排二人:大皇子与二皇子。他们一居长、一居嫡,自出生后便互相不服,争斗至今。 “父皇爱才,开恩科为国取士,天下贤能必踊跃应考,父皇定可以从中挑选得用人才。”大皇子赵泽福笑答,濡慕亲昵又不失恭敬,分寸拿捏得极好。他这次快人一步,稳稳侍立承天帝左侧,遇台阶时,每每孝顺搀扶父亲跨越。 二皇子春风满面,隔着兄长与父亲笑谈:“父皇英明神武,治下四海升平,文风盛行,科举选才必将顺遂圣意。” “朕深切盼之。”承天帝缓缓道:“国有栋梁,方社稷兴盛。” “陛下所言甚是。” “陛下英明。” …… 众臣附和恭维不绝,将承天帝捧得龙颜甚悦。 “一群马屁精!”赵泽武小声嘀咕。 “祈先殿内滋味如何?”赵泽文压低声音,怒斥胞弟:“被禁足很荣耀吗?” “我就随口说说,连话也不给说吗?他们又听不见。”赵泽武委屈极了。其余几个皇子按例退居殿后,从不与大哥二哥争风头。 “可我听见了!”赵泽文恨铁不成钢,怒视胞弟,呛道:“我不爱听,行吗?” “行,行行行!我闭嘴,可以了吧?” 赵泽武悻悻然,怪模怪样地咬唇,挪到庆王身边,毫不客气挤走八皇子,抱怨道:“三哥,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他们就那样莫名发脾气!”这个“他们”,自然包括惩罚皇七子禁足抄书的承天帝。 “老七,肃静。”赵泽雍负手前行,目不斜视,提醒弟弟:“今日殿试取士,你别又给揪住错处。” “知道,我发誓今天闭嘴,让他们说个够吧!”赵泽武忿忿不平,气呼呼。 “七哥——”赵泽宁笑眯眯,刚开口说一个字,就被赵泽武不耐烦打断:“你闭嘴!离我远点儿,免得父皇又以为我怠慢欺负了你。”惯会装腔作势,专会骗取父兄同情关爱的小人! “老七?”赵泽雍不赞同地暼一眼七弟。 赵泽武滑稽地咬唇,满脸笑意。 大庭广众之下,赵泽雍无法如何,只能告诫性地凝视七弟几眼,安静跟随圣驾前行。 “哼!”赵泽武故意挡在赵泽宁前面,二人落后几步,并排,他恶狠狠剜了对方一眼,用口型骂:“你,滚一边儿去!” 赵泽宁登时委屈垂首,惊惶畏惧,顺从退避最后,遥遥跟随兄长们。 承天帝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将一切“看”在心里。他登上文昌殿前的汉白玉台阶,绕过小弧弯时,顺势俯视身后跟随的诸皇子:唉! 老大老二仍是斗得乌眼鸡一般,任何有关位置的都要明争暗抢;天气闷热,老四生来体弱,与小九儿一道避暑静养;老五醉心诗画山水,于政务上平平,乐天逍遥;老六尚可,一贯勤勤恳恳,积极上进。 承天帝视线再一扫,不动声色望向其余三个儿子: 老三既让朕省心,又最不让朕省心!文韬武略、汗马功劳、尊敬君父、政务军务处理得妥妥当当。可惜作风过于强硬,刚正不阿,为人极缺圆滑,才留京半年,明里暗里已不知挨了朝臣多少参。唉~ 老七混帐! 承天帝虽是花甲之年,却耳聪目明,一眼便看见赵泽宁捂着受过伤的胳膊,小心翼翼,小步小步跟在赵泽武后面。 知子莫若父,承天帝哪有不明白的?他当即知晓自己的两个儿子又私底下闹起来了,可文武百官跟随,他亦无法如何,只佯装不知,登上文昌殿坪台。 礼部郎中连忙率先跪行叩拜大礼,高呼:“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贡士们紧随其后,跪下齐呼:“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霎时,承天帝跟前跪倒一大片人,个个毕恭毕敬,山呼万岁,他威严扫视,好半晌,才低沉道:“平身。” “谢陛下。” 容佑棠慢慢起身,恭谨垂首。他名列前三,故站在最前,比同榜贡士平均年龄小了一轮。 于是,在众多青年甚至中年贡士中,俊逸无俦的少年就格外显眼。 承天帝记性极好,他很快便认出容佑棠:唔,小九儿的玩伴,书读得不错。 随后,皇帝先行进入文昌殿,贡士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鱼贯而入。 容佑棠全程垂首,稳步踏进金碧辉煌的大殿,站在案角贴着自己姓名的考桌前,尽力克制,避免因好奇东张西望而被四周的督察官员记下“仪态不雅”。 承天帝端坐上首,众臣分为文武两列,按品级站立,静候圣意。 赵泽雍恰好就在容佑棠左侧,双方相距仅数尺,他严肃沉稳,高大挺拔,余光望向容佑棠,饱含鼓励,后者一凛,越发挺直腰背,努力绷紧表情,以免自己被身边年长成熟同榜衬得太脸嫩。 “朝廷开恩科取士,尔等能进入文昌殿,已是难得人才。”承天帝不疾不徐道,声音在空旷大殿内回响,“一旦授官出仕,即代表朕信任、是朝廷的栋梁与脸面,兹事体大,自然选用德才兼备、忠君爱国者。” 鸦默雀静,众贡士敬畏聆听皇帝训诲。 承天帝换了个坐姿,龙椅两侧有内侍轻轻扇风,李德英走路悄无声息,为皇帝献上解暑生津茶。 “十数年、乃至数十载寒窗苦读,你们的经义应属优异。但光有文才尚不足以担当重任,国事政务复杂繁重,若缺乏足智机变,如何能够为朝廷分忧、为国效力?” 承天帝语重心长,训导约一刻钟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撇了撇茶沫。 李德英简直活成了皇帝腹内的虫子!他本低眉顺目地躬身侍立,此刻却默不作声上前,开始磨墨。 承天帝一伸手,李德英即递上御笔,铺开纸张。 殿试究竟考问什么对策呢? 容佑棠万分好奇,忐忑紧张,竖起耳朵,他站得靠前,能隐约听见上首沙沙落笔、蘸墨、纸张拖动的动静。 李德英弯腰听清承天帝命令后,随即命御前内侍将皇帝亲手书写的殿试考题张贴,并嘹亮清晰宣布:“陛下有旨:殿试最迟酉时正收卷,共三道考题,其一:‘大学之道’。” 什么?大学之道?! 容佑棠讶异皱眉,屏住呼吸静听。 “其二:‘士当以器识为先’。”李德英每说一句,其手下内侍便张贴皇帝手书。 容佑棠继续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其三:‘为官之道’。”语毕,李德英亲自张贴第三张考题。 稍后,承天帝下令开考,他率领众臣,巡视一圈考场,随后返回寝殿更衣休憩,殿试交由礼部官员代为主持。 考桌是长矮案,容佑棠跪坐,面前摊开一卷纸、一锭墨、一方砚台、两管笔。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考生需自己磨墨。 容佑棠慢条斯理磨墨,镇定思索:大学之道?士当以器识为先?为官之道? 现场推类条理差些的贡生,一看考题便急得额头冒冷汗:这、这怎么答题啊? 容佑棠却胸有成竹——他在寒窗苦读的同时,已在生意场、军营、王府与国子监中多番历练。 看来,陛下急需实干派! 容佑棠磨墨的动作快而稳,文思泉涌:大学之道,略开蒙读过书的就能作答: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个他拿手!之前作的文章还贴在国子监优秀学子告示墙。 士当以器识为先,则在于敦促人避免泛泛空谈、言之无物。单纯埋头读书者,不可取。 为官之道。容佑棠莞尔:自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官之道,自然重在德才兼备,能切实到位为皇帝分忧、为朝廷效力,平生所学必须有益于国事。 第116节 容佑棠铺平纸张,提笔蘸墨,开始答题。 文昌殿外 今日有殿试,故早朝已散。 大臣三三两两结伴出宫,也有不少人逗留在殿试考场外,观望交谈。 “三哥,那个是之前跟在你身边的小内侍吧?”五皇子赵泽耀问。他大方露出欣赏笑意,打量殿内的容佑棠:门窗洞开,朝阳灿烂,容佑棠跪坐,正低头答卷,专心致志。只望得见侧身,其容貌昳丽瞩目,玉白脸颊被一缕阳光照射,通透无暇。 “哪个?”庆王明知故问,其实他也正在看容佑棠。 “三哥~”赵泽耀意味深长笑起来,难掩促狭,凑近兄长,压低声音问:“您说哪个?” “我不知。”庆王一本正经摇头。 “啧啧~”赵泽耀满脸的“你在骗谁?”。 庆王稳如泰山,面色如常,眼里却露出笑意。 “哎,我真没想到!” 赵泽耀靠近兄长,两人在宫檐下,凭栏眺望远处,兴致勃勃道:“当初祈元殿纵火案发后,您带着他入宫,我还以为是个小太监!怪机灵有趣的,生得好齐整模样,若换上女装,不知是何绝色?” “他是男儿,不换女装。”庆王当即否定。 “哈哈哈~”赵泽耀一副得逞的模样,抖肩膀憋着笑声。 “三哥,你们聊什么呐?”不远处的赵泽武闻讯,大摇大摆近前,不敢搭庆王肩膀,遂退而搭五皇子肩膀,笑嘻嘻问:“五哥,你笑得这么开怀,有何好事?能否说与我听听?” “闲聊罢了。”赵泽耀笑眯眯答。他是唯一跟所有兄弟姐妹都能友善说笑几句的皇子,但若说深交?一个也没有,庆王只算半个。 五皇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意识维持目前的局面,他非常满意,寄情诗画山水,乐在其中。 “闲聊的什么?”赵泽武无聊烦闷,打破沙锅问到底。 “聊夏日避暑。我近期准备去兰溪山庄小住,邀京中才子同行,品鉴诗画,曲水流觞。你去吗?” 赵泽武顿时五官皱巴巴,干笑道:“五哥好风雅,我才疏学浅,就不去了,免得给您丢脸。”顿了顿,他又凑近最敬畏的兄长,欲言又止,想了想,讨好问:“三哥,您去吗?” “我也不擅吟诗作对。”庆王摇头,配合信口开河的五弟,不轻不重暼去一眼。 “啊哈哈~”赵泽耀眉开眼笑,抬头望天,岔开话题道:“哎呀,今儿真是热得出奇了!” 急得想抓耳挠腮的赵泽武立刻抓住机会,关切问:“三哥,这样的大热天,北营将士需要操练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庆王简明扼要答。 “啊?可、可会不会热坏了?”赵泽武愁眉紧锁。 庆王摇摇头,正色道:“将士保家卫国,若一晒就倒,那怎么行?” “我知道。”赵泽武别别扭扭,吱吱唔唔半晌,才鼓起勇气询问:“三哥,您没责罚小卓吧?我禁足完了出宫去寻,哼,卓家可恶透顶,竟不给开门!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好久没回家了,一直歇在北营。” 庆王皱眉,目光炯炯有神,把弟弟看得低头,而后才低声道:“北营刚招募一批新兵,将领都忙着督练。” “哦!”赵泽武兴高采烈抬头,欢喜追问:“也就是说,您没责罚他?” “军纪严明,赏功劳,罚过错。他有何过错?”庆王挑眉。 赵泽武慌忙摇头:“没!他没错,都怪我不好。” “哟?”赵泽耀惊叹睁大眼睛,兄弟间亲密闲聊,打趣道:“三哥,卓家公子到底何等风采?竟将咱们七弟迷得这样了!” “嘘,嘘!五哥,小点儿声,他最厌恶被我纠缠了。”赵泽武慌忙劝阻。 庆王板着脸,凝重劝诫:“老七,你的私事我本不应插手,可卓恺是北营将领,我就得说几句了:对方直言无意,你若安静爱慕,倒也罢了;可如今闹得满城皆知,对方饱受困扰、你落个仗势欺压的名声,太不像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 赵泽武苦着脸,沮丧懊恼,咬牙切齿,忿忿道:“小卓瞧不起人!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换不来他一个好脸色。” “唉~”赵泽耀叹口气,同情抬手,轻拍弟弟肩背。 庆王语重心长劝诫:“老七,别强人所难,卓家已接连出事,逼急了,只会两败俱伤。” “我没逼他!”赵泽武昂首挺胸,大义凛然道:“您看看,我想去北营都没去,免得又挨脸色,他上次被我气哭了。” 赵泽耀唏嘘慨叹:“问世间情为何物?不如撂开手,还各自安宁。” “老七,难道你就没正事做了?”庆王头疼皱眉。 “能有什么正事?”赵泽武憋屈愤懑,怒道:“老八崽子害人精!我已挨了罚,可父皇仍没消气,我哥一见就训,所有亲人都不满,好像我是天下第一混帐似的。” “八弟骨伤初愈,正忙于督建府邸,你别总上赶着招惹,仔细又被父皇责罚。”庆王扭头,眺望宫廷。 兄弟不和睦,他心知肚明,但无法化解,只能调解。 赵泽武无可奈何磨牙,嘟囔道:“总之,我就是看小八不顺眼,那小子忒讨人厌。”他垂头丧气,无意间一扭头,望见殿内正奋笔疾书的容佑棠,登时羡慕极了,脱口而出:“还是三哥的小兔子好!乖巧听话,会读书,说不定能中个状元给您长脸,多有面子呀——” “咳咳!”赵泽耀忙咳嗽,肘击弟弟。 庆王面无表情,眼神高深莫测,威严逼视,问:“老七,你刚说什么?” “三哥息怒。”赵泽武回神,忙赔罪,装模作样抬手,左右开弓,轻轻摸脸,骂自己:“叫你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哼。” 庆王这才收回视线,借转身之机,最后看一眼容佑棠,携两个弟弟离开文昌殿。 殿试有时辰限制,乍一听非常充裕,但贡士们都极度紧张,如临大敌,仿佛连握笔也不会了,汗湿衣衫。 容佑棠中午吃了两块饼、几口清水,紧接着继续忘我地奋笔疾书,一手方正漂亮的馆阁体,字迹隽秀,笔锋犀利。 考卷宽尺余,长达八尺。墨迹未干前,不能折卷,而是要铺展。 容佑棠时而跪坐,时而盘腿,一边写、一边往右挪,小心把考卷平铺,以晾干墨迹。 申时前后,大部分贡士已搁笔,仔细审视后,陆续有人呈交考卷。 呼~ 容佑棠搁笔,长吁了口气,揉揉酸痛手腕,低头细看,还算满意自己的答卷。 半晌后,深吸口气,他准备交卷,小心翼翼,两手拿起长长的卷纸,正要折叠,考卷一角扬起—— “啊!” 身后传来陌生嗓音,惊呼过后,只听见清脆“刺喇~”两声,容佑棠的考卷被撕裂! 祸不单行,长长卷纸被带动拉扯,打翻砚台,墨汁四流,瞬间脏污巴掌大一块答卷! 容佑棠心胆俱裂,火速起身:“我的答卷!” 第90章 容佑棠脱口大喊,惊恐万状,瞬间吓得魂不附体!他火速起身,举高撕裂的考卷,极力踮脚,抢救被墨汁脏污的一片。 “怎么回事?” “快快拾起来啊!” “唉哟!” 监考官员闻讯疾步靠近,连声提醒,七手八脚帮忙托举长达数尺的答卷。 可惜,为时已晚。 容佑棠脸唇雪白,毫无血色,惊慌失措,双目圆睁,急忙检查自己的答卷:共三道题,从右到左依次是大学之道、士当以器识为先、为官之道,被从右往左撕裂斜长扭曲一裂痕,直达中部;翻倒的砚台墨汁四溢,接二连三,拖拽摩擦,最终将“士当以器识为先”染黑扇面大的一片! 这答卷算是毁了。 “这、这……”容佑棠如遭雷劈,心急如焚捧着自己的答卷,抬头一看:陛下规定时辰交卷,如今距酉时不足一个时辰!长达八尺的答卷,规定必须使用馆阁体,就算誊抄,也无论如何赶不及了! “好可惜了的,答卷成这样了。” “到底怎么回事?” “此人交卷,经过时一脚踩踏,致使他人答卷撕裂。”一名目睹事发经过的监察官员指出。 “抱、抱歉,对不住,晚生真、真不是故意的。”身后传来哆哆嗦嗦的致歉声。 容佑棠倏然扭头,目光如炬,定睛打量踩踏自己答卷的贡士,下一瞬,却愣了:啊?老人? 那贡士须发灰白,眼尾满是皱纹,中等微胖身材,正手足无措呆站,他也捧着自己的答卷。 “你也太不小心了!其余考生交卷皆相安无事,就你踩毁他人答卷!”礼部郎中小声训斥,一努嘴,示意旁边的主事记录入册,他硬梆梆道:“报上你的姓名、籍贯。” “范、范锦,泰榆信州,常平县人士。”范锦结结巴巴答。他捏紧自己的答卷,本就佝偻,此时愈发弯腰驼背,眼神有些躲闪游移,只在最初直视容佑棠几眼,然后便低头,状似愧疚。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陡然升起浓浓疑虑:他躲闪什么?这种情况下,若真是无意踩踏,一般人会心急火燎拼命解释的。 “容佑棠?”礼部郎中呼唤。 “大人。”容佑棠回神,极力迫使自己冷静镇定。 “这、这——你稍候,范锦也别动。其余人继续答卷,禁止喧哗!”考官高声命令。 “是,谨遵大人吩咐。”容佑棠略躬身,一拱手。他与范锦相距仅数尺,目不转睛盯着对方,试图搜寻故意或者无意的证据。 文昌殿一角,三个监考郎中碰头商议半晌,又与十几个监察主事沟通几句,随后上报。 不多时,代皇帝监督殿试的礼部尚书在偏殿内接到了消息。 “竟有此事?”五皇子赵泽耀讶异放下茶杯,有些不相信地追问:“被损毁答卷的考生姓甚名谁?” “回殿下:那人姓容,名佑棠,直隶考生。”郎中毕恭毕敬答。 啊,真是三哥的人! 赵泽耀复又端起茶杯,通身风流倜傥文人韵味,朗笑催促:“舅舅,您先去忙正事吧。” 礼部尚书沈轩起身,抬手整理官帽,歉意道:“殿下请在此小坐,我得瞧瞧去。唉,历次科考都会出现一两桩类似事件,有些考生呐……”沈轩摇摇头,没具体说什么,匆匆随部下赶去正殿。 五皇子稳坐如山,慢条斯理品茗。 只一盏茶后,沈轩即回转,落座。 “如何了?”赵泽耀探身给舅舅续茶。 “问话记册后,我让罪魁祸首离开考场,其余考生继续作答,殿试可耽误不得,严禁喧扰。”沈轩呷了口茶,夏日炎热,走动一番就额头冒汗,他掏出帕子擦拭,颇为意外地笑道:“奇了,那后生没闹,虽答卷被损毁,但挺沉得住气,斯斯文文的。” 赵泽耀关切询问:“答卷被损毁?这可如何是好?” 第117节 “我去看了。”沈轩皱眉道:“撕裂成两半,又遭墨汁浸染,可交卷在即,只能叫他赶紧补写被墨汁涂抹的部分。” “飞来横祸,真可怜!”赵泽耀同情感叹:“那样的卷子,多影响阅卷印象啊。” “卷面整洁固然更好,可若确实事出有因,考官心中有数,少不得拼接了看,那后生是会试第三呢,文章做得极好。”沈轩赞道。科考俱是礼部负责督办,所以他知晓头几名。 赵泽耀点头,状似随意提起:“听说祭酒路大人收了个弟子,哈哈,稀奇呀!多少年、多少人求拜无门,无论何等权势关系,总之就是不收,如今怎么突然破例了?” 沈轩笑得眯起眼睛,舅甥二人眉眼神似,他探身,肘部搁在茶几上,压低声音,促狭反问:“殿下,您在我面前还遮掩什么?” 静默瞬息 “哈哈哈~”赵泽耀哑然失笑,毫不窘迫,恭维道:“知我者,大舅也。知音啊,来,以茶代酒,咱们干一杯!”说着煞有介事地举杯。 “哼。”沈轩顺势举杯,轻轻一碰,戏谑看着想豪迈仰脖灌尽的外甥被滚茶烫了嘴、忙不迭挖一口冰镇莺桃酱吃。 “都住在皇城根下,同朝为官,国子监虽基本独立,但隶属礼部,我是路南的上峰,岂会一无所知?”沈轩撇嘴。 赵泽耀只是笑,赔罪似的给舅舅添茶。 “路南新近确实收了个弟子,就是今日被损毁考卷的那后生,容佑棠。” “是,舅舅英明。” “说来听听,”沈轩兴趣盎然问:“殿下与他可是有交情?” 赵泽耀下意识摇摇头:“没有。” “当真?” “他是我三哥的……门人。”赵泽耀小声告知。 “哦~”沈轩作恍然大悟状,意味深长道:“原来他是庆王殿下的门人啊。” “哎,您老给个准话呗,他的答卷算数吗?”赵泽耀索性直接问。 沈轩把玩茶杯,谨慎道:“不好说。我们心中有数没用,殿试名次由陛下钦定。” “那——” “殿下最好别管。”沈轩严肃提醒:“实话告诉您,我已细看过了,容佑棠身世颇为复杂:被拐孤儿、太监养子、商贾之流、路南弟子、庆王门人——您听听,这叫什么?别说陛下,就咱心里也咯噔一下啊!” 赵泽耀怔愣片刻,很快恢复常态,洒脱笑道:“舅舅放心,我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不过碰巧听见聊两句罢了。” “如此甚好。” 沈轩执壶倒茶,四处望望,压低声音道:“容小子是庆王门人,要急也不是咱们急,且看看吧。” “您准备如何?” “我还能如何?”沈轩光明磊落,正色道:“依律按规矩,将今日意外据实奏明上报,明日开始阅卷,监试官与阅卷官一道,先评选优劣,而后商定处理结果。” 赵泽耀颔首:“只能如此。” “拭目以待。”沈轩直言道:“考卷虽撕裂染墨,但尚能辨认,若真是明珠,总会焕发光彩。” 日落西山,殿试已结束。 容佑棠走出皇宫,步履像心情一样的沉重。 因殿试时辰不固定,且皇宫附近严禁拥堵,是以亲友不得在外迎候。 怎么办? 我的答卷撕裂浸墨,能作数吗?倘若发挥得好、本可以选送陛下御览,可那般乱糟糟的,我自己都不满,何况阅卷官和陛下? 唉~ 容佑棠长叹息,不可避免受到了打击,忧心忡忡,怏怏不乐,站在繁华熙攘街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去何处:回家?可家人必定关心询问,我若据实以告,爹该多么担忧。 不如、先去庆王府一趟?找殿下商量商量,集思广益,看有没有解救办法。 容佑棠打定注意,努力收起沮丧神态,急匆匆赶往庆王府。 京城富庶,华灯初上,摊贩茶肆酒楼鳞次栉比,热闹吆喝声连成片,此起彼伏。 容佑棠熟门熟路,疾步快走,途径一排客栈时,却猛然发现对面陌生又熟悉的一人! 范锦? 容佑棠避让马车,退至酒坊旁的巷口,皱眉眺望: 只见范锦低头走,明显紧张,大热夏天却拢袖子,仿佛珍重护着什么,他不熟悉路,时不时抬头辨认,穿过街口,走了一刻钟,踏进一家僻静的小客栈。 他在那儿落脚吗? 容佑棠不由自主悄悄跟随,停在小客栈侧前方,可思前想后,终究没跟进去:势单力薄,且心烦意乱,碰面很容易起争执。 必须弄个明白!否则我怎么甘心? 记下客栈名后,容佑棠按捺恼怒,转身仍赶去庆王府。 升平客栈内 “哟?范老回来啦?”小二热情洋溢招呼,殷勤奔上前,兴致勃勃问:“您老殿试发挥得如何?皇宫到底什么模样啊?是不是银子铺地金玉墙?” “去去去!没看范老刚回来吗?还不赶紧沏茶?”掌柜在柜台后笑骂,作势要打,小二忙抱头窜去沏茶。 科考甚艰难,不仅靠实力,还拼家境机遇运气。有些人考了半辈子还是秀才,五六十岁的贡士并不罕见。 范锦微胖,走得汗涔涔,满面油光,喘吁吁。 “范老慢些,殿试还顺利吗?”掌柜意欲搀扶,孰料范锦却死拢袖子,以胳膊肩膀用力格挡,胡乱敷衍:“唉,唉,就那样吧。”说着便飞快上楼,半途还险些踉跄跌跤。 “嘿?”掌柜讨个没趣,疑惑不悦。 旁边擦桌子的小二嗤道:“还没中呢,就喜癫了?上得京城来,身上一文钱也无,鞠躬作揖哀求的,您好意白给住着、吃喝供着,看他那样就知前途有限,多半落个同进士。我的掌柜哎,您呐,就是忒善心啦。” “去去去!”掌柜返回柜台后,继续拨拉算盘,叹道:“范老今年五十八了,一白胡子老头儿,就差下跪哭求,在门口蹲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欺负乡下人呢,我真没指望他会试得中!嗨,殿试最差也是同进士嘛,对他而言,已算好结果。” 小二擦完桌子,把抹布往胳膊上一搭,转身去后厨,轻声嘀咕:“会试最后一名,垫底的,他不同进士、哪个同进士?傲什么傲哟。” 客栈掌柜和小二的议论范锦已无暇顾及!他回房后立刻反锁门,哆哆嗦嗦点燃油灯,想想仍不放心,费劲搬了几把椅子堵门。 心如擂鼓,范锦用力吞咽唾沫,屏住呼吸,迫不及待从袖筒内掏出东西:一包金子、一张银票。 金子倒在桌上,“咯咯咯”碰撞作响,把范锦吓得不行,慌忙一把捂住! 十两、二十两……六十两金,银票是五百两。 是、是真的吧? 黄金光亮,范锦两眼发直,拿起一个金锭塞嘴里,用力一咬—— “哎哟!” 金锭差点儿硌掉范锦牙齿,他的心突突狂跳,呼吸急促,蓦然哭了! 范锦仰头,嘴巴大张,拼命压抑哭声,泪流满面,两手环抱金银。 “范老兄,清醒点儿!哪怕此番高中状元,也不过授翰林院修撰,何况二甲三甲?都还得进翰林院学习,三两年后考核,还不定通过,轻易便耗费数载。即使最后通过了,呵呵,不是我说话直,以您的资质,想做官?难呐!” 枯坐僻静简陋客房中,范锦无声痛哭流涕,上气不接下气。 “范老想想,全国上下才多少官位?科举却是年年有的,普通进士想派个县丞都难于登天,何况您呢?升官发财极不容易,不如接了我这金银,殿试时,您只需想办法损毁排号第三人的答卷,不拘何种办法、不拘能否成功,总之,辛苦钱少不了您的!” “喏,这是金子,见过吗?听说您至今尚未成家,双亲早已故去?哎,也是艰难。别犹豫了,拿着!又不是叫你杀人!到时你只需一口咬定自己年迈体弱、老眼昏花,哪怕闹到御前,最坏不过革除殿试功名嘛,怕甚?金银才是实在的,这些足够您下半辈子花销了,娶妻纳妾,再买两个下人,岂不逍遥?” 范锦被金子闪花了眼睛! 他只会读书,应考半生,穷困潦倒,连碎银也没见过几块,饱受讥讽耻笑,早已麻木不仁,谁知年过半百,竟时来运转了!顺利中举,会试又险险攀住榜尾,总算踏进梦寐以求的文昌殿、见到皇帝和文武百官,死也瞑目了。 “会试第三人?他、他怎么了?你为何要毁他?”范锦当时问。 “哈~”周明杰心腹小厮雇的混子嗤笑:“告诉您也无妨,那人叫容佑棠,今年才十七岁,能当您孙子了!他有贵人提携,舞弊鬼祟,可恶得很,您只管放手去做,事成后还有好处。” 凭什么? 为什么有人那般顺遂?十七岁名列会试前三,若再殿试及第,叫白发苍苍挣扎半生的我情何以堪? …… 就那样,愤慨冲动,范锦收下陌生人的好处,伺机损毁了容佑棠答卷。 范锦怀抱压着金银,无声痛哭一场,随后紧张找地方藏匿。 与此同时·周府 “很好,你办事不错。”周明杰赞赏道,他想起白天容佑棠的惊恐无措就解恨,畅快愉悦。不过,他谨慎问了一句:“没留下什么把柄吧?” “公子放心。”心腹笃定道:“范锦穷疯了的人,利益熏心又胆小怕事,他收下金银就绝对不敢泄密!” “嗯,很好。”周明杰惬意非常,慢悠悠喝冰镇莲子百合汤。 七月初一,新月伊始。 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弧朦胧的淡淡青色。 容佑棠心急火燎赶到庆王府,他站在门口左侧威严石狮旁,驻足,略定神,抬头仰望夜空,好半晌,才勉强平心静气。 “哎?容公子在那儿!” “赶紧禀报管家去!” “容公子,您快进去吧,管家有急事找。”门房小厮飞奔相告。 容佑棠诧异道:“管家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他没说,得您亲自去问。” “好的。”容佑棠打起精神,匆匆步入王府,二门处便遇见管家,后者并无多话,立即催促容佑棠去见庆王。 殿下有何急事? 容佑棠疑惑不安,迅速赶到独院外,侍卫刚进去通报,再一抬头,庆王已大步迎出来。 “你哪儿去了?”赵泽雍劈头问。 “我应殿试去了啊。”容佑棠傻眼,没反应过来。 “交卷后,你哪儿去了?”赵泽雍细问,转身往书房走。 容佑棠紧随其后,略一思索,轻声问:“您知道了?” “唔。”赵泽雍跨进书房,顺手将身边的容佑棠按坐,他习惯性落座上首,说:“本王已派人去查范锦,他无意是一说,蓄意是另一说。” “其实,我出宫后在街上遇见他了,跟踪至升平客栈外,但心情烦乱,就没进去。”容佑棠坦言。 第118节 “很好。”赵泽雍满意颔首,沉声道;“初步据查,范锦年近花甲,贫寒潦倒,尚未成家。” 容佑棠叹口气,无奈点头:“确实是个老人,须发灰白。他一直道歉,鞠躬拱手,非常谦卑,连考官也不好苛责。我只来得及默写被墨汁涂黑的部分,唉,也不知答卷作不作数。”他的声音一直低下去,忐忑惶恐,终于无法强装镇定。 “别怕。”赵泽雍起身,亲自倒了杯茶,塞进容佑棠手里,宽慰道:“只要字迹能辨认,答卷就作数。” “真的吗?”容佑棠仰脸,急切说明:“可考卷不仅被撕裂、还染了大片墨汁,我自己看着都糟心,何况阅卷大人们呢?” “放心。”赵泽雍温和安慰,板着脸说:“若阅卷官能看得清楚却不给好好看,本王——” “不行!”容佑棠脱口打断,紧张提醒:“殿下,除陛下及钦定大臣外,所有人不得插手干涉答卷评选。” 赵泽雍沉默片刻,伸手理顺对方略凌乱的束发绸带,再捋顺发丝,低声问:“吓坏了?脸色这么差。” “没有。”容佑棠强挤出一抹笑,随即淡去,狼狈垂首,情绪低落,难过极了,沮丧说:“您不知道,我当时全写好了、都要交卷了,竟被那人一脚踩裂!还带翻砚台泼了大片墨汁!时间不够,我真是要急死!可其余人还在答卷,不能喧扰考场,向巡考说明情况后,我就走了。” 赵泽雍面容肃杀,冷冷道:“本王希望范锦是无心之失,若蓄意为之,实在卑劣!” “殿下息怒。”容佑棠反倒安慰,咬牙坚定道:“自古都说‘好事多磨’,这次不中也没什么,明年还有正科,我到时再战!” “好!”赵泽雍大为赞赏,话音一转,却说:“今年尚未有定论,别灰心。” 容佑棠豁达笑笑,而后皱眉,苦恼道:“待会儿回家,真怕我爹知道了担忧得睡不着觉。对了,明日还得告诉师父一声。” “不。”赵泽雍却催促:“你现在就去见路南,如实说明情况。” “也对。”容佑棠一拍额头,自嘲道:“看我吧,烦乱得失去理智了!不过,家里人肯定正等着我回去。” “叫管家打发人去知会即可。” “行!” 容佑棠仰脖饮尽温茶,努力振奋精神,抬头挺胸道:“殿下,那我去见师父了!” “一起。”赵泽雍说。 “一、一起?”容佑棠以为自己听错了。 “动作快些。”赵泽雍率先往外走。 片刻后 庆王府驶出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随行亲兵都换了便服,在夜色掩映下赶去路府。 马车平稳前进,外看不起眼,内部却十分舒适,檀木条椅,设有小巧储物矮柜。 “殿下,我第一次见您坐马车!”容佑棠乐呵呵道。他心情已平复大半,斗志昂扬,正拉开矮柜拿点心果腹。 两人并排而坐,赵泽雍挑眉:“是吗?” “是啊。”容佑棠狼吞虎咽,饿狠了。 赵泽雍高大,坐什么马车都觉得挤。他扭头看着对方,低声嘱咐:“考卷的事,你无错,只要阅卷官谅解通融,一样能送去御前。但本王直接插手只会适得其反,路南出面最合适。你们是师徒,不必遮掩,阅卷官大半与他有交情,他会有办法的。” “嗯。”容佑棠满怀期盼:“希望师父能帮我。”说完,他又低头从矮柜里拿红豆糕。 “中午没给吃的吗?”赵泽雍皱眉。 “给了,面饼。”容佑棠头也不抬,唏嘘道:“可谁顾得上吃呢?都忙着答卷。” 马蹄踢踏,轻快拐了个大弯。 “啊——”容佑棠狼狈歪倒!他正一手捏糕点、一手抓着水囊,仓促之下,根本腾不出手抓握。 赵泽雍莞尔,稳稳搂住人。 “洒了洒了!抱歉啊。”容佑棠尴尬举着水囊,那水不慎倒了一半,湿透庆王胳膊。 “无碍。”赵泽雍毫不在意。 马车跑到热闹处,市井吆喝叫卖嬉笑声涌入内,温馨闲适。 “殿下?”容佑棠挣了挣,却动弹不得,终于鼓起勇气问:“您为什么陪同?其实我自己去就行了。” 赵泽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目视前方,侧脸俊朗英挺,隐露笑意,叹息一声。 第91章 “殿下?”容佑棠屏息凝神,紧张追问。身份暴露后,他们第一次如此亲昵相拥。 殿下原谅我了吗?容佑棠忐忑不安。 赵泽雍低头,眸光温和,却严肃道:“之前听闻殿试出意外,人又不知所踪,本王以为你有意躲避。” “我为什么要躲?”容佑棠茫茫然。 “躲起来哭。”赵泽雍唏嘘。个把时辰前,他心神不宁,总莫名想象殿试不顺的容佑棠哭倒在某个偏僻角落的场面。 “哭?!” 容佑棠惊愕,哑然失笑,乐了半晌,摇头说:“我确实挺着急难过,但不至于躲起来哭。” 赵泽雍挑眉,没说什么。 夏夜,狭小隐秘的车厢内,他们亲密贴紧,幸而两扇窗各推开小半,马车奔向前,带进清凉夜风,飒爽惬意。 “接着吃你的。”赵泽雍嘱咐,伸手拿过水囊。 “哦。”容佑棠胡乱点头,作忙碌状,大口大口吃晚饭,只觉相贴的部位热得人心慌,眼尾余光时不时飘向庆王,迫切想知道对方是否已宽宏谅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安静片刻 目不斜视的赵泽雍忽然威严道: “你想看就看,本王并无不允。” 容佑棠顿觉脸皮发烫! 他连忙坐直,坚定目视前方,一口糕点梗在喉咙口,憋得面红耳赤。 “喝。”赵泽雍及时递过水囊。 “谢殿下。”容佑棠强撑,若无其事想接过水囊,可对方毫无松手之意。 “殿下?”容佑棠疑惑,稍微用力拽。 赵泽雍自顾自拔开软木塞,然后才松手,神色如常,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谢殿下。” 容佑棠看得呆愣,顾不得窥视对方神态,双手捧着水囊,仰脖喝了几口,心不在焉,险些把水灌进气管! “动作甚憨笨。”赵泽雍皱眉评价,随即拿走水囊。 “对,就是啊。”容佑棠神游天外,无可无不可,抬袖擦拭下巴溢出的水。 庆王不容反抗,单手把人揽住,一同倒向带软垫的舒适靠背。他们随马车晃晃悠悠,安静聆听繁华街市的喧闹嘈杂。 看来,殿下应该原谅我了! 容佑棠愉悦窃喜,眉眼带笑。傍晚答卷被损毁,他不甘不愿、失魂落魄离开皇宫,满腔郁愤,有几瞬心潮起伏时,真有些泪意——如今沮丧低迷已一扫而光!豁然开朗,觉得只要想方设法,总会有回旋余地。 路南家住东城,与众多翰林儒者比邻而居,两排方方正正的独院,幽静肃穆,连建筑也随主人志趣。 三刻钟后,庆王府的马车停在路府大门口。 “殿下,我去说明几句。”容佑棠表示。 “去吧。”赵泽雍终于松手,顺势帮对方抻了抻衣领。 “嗯。” 容佑棠抖擞精神,斗志昂扬地跳下马车,快步跑上台阶,轻声跟认识的门房小厮交谈片刻,驻足等候,不多时,即获允进入,紧接着,师徒一同出来迎。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路某有失远迎,望恕罪。”路南低声道,师徒二人在马车门前恭候。 这是亲王应有的尊贵体面,礼不可废。 “本王仓促到访,打搅路大人了。”赵泽雍下车,从容不迫。 “不敢。”路南不卑不亢,微笑道:“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说完略垂首,伸手一引:“您请。” 容佑棠紧随师父,一行人连马车,快速进入路府。随即,大门紧闭。 路南把稀客贵宾请入书房,眼见庆王心腹亲兵严密把守四周,亦不为奇,泰然自若。 “殿下,请上座。”路南恭请。 “路大人也坐。”赵泽雍落座,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这等场合,师长没发话,容佑棠自然不会坐,他主动接过陆府管家亲自端来的茶盘,为师长奉茶。 “殿下百忙中抽空驾临,不知有何吩咐?”路南开门见山问,多一句寒暄客套也无。他陪坐下首,接过弟子奉的茶。 “路大人爽快,本王就直说了。”赵泽雍暗中赞赏颔首,眼风一扫容佑棠,干脆利落道:“此人乃本王手下,喜读书,小有才华,今科会试名列前三。但他今日殿试出了点儿意外,恰好本王有空,少不得管一管。” “啊?”路南愕然,立刻扭头问容佑棠:“出了什么意外?为师今日忙于国子监大考,尚未打听殿试。” “师父,是这样的……” 容佑棠一五一十细细禀告,末了叹道:“事出突然,对方老迈,且考场不得喧哗,学生急于补写染墨部分,连理论也没几句,就各自散了。” “竟有此事?” 路南惊疑不定,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问:“你的答卷最后被谁收走了?是巡考还是监察主事?卷纸是仔细折叠的?还是随意拎走的?” 容佑棠凝神回忆,肯定道:“回师父:学生最后呈交,因当时墨迹未干,考卷被三名巡考大人稳妥平举收走,余下不知。” “好,好。”路南连点两次头,脸朝庆王说:“殿下放心,那代表事故上报后,沈大人有保全的命令。” “如此甚好。”赵泽雍颔首,温和道:“路大人学富五车,德才兼备,且教导有方,倘若令徒本能高中,却因他人损坏答卷而落选,岂不遗憾?” “殿下过誉。”路南扼腕,痛心道:“寒窗多年不易,会试前三,殿试若不出大意外,至少能二甲!怎会有那般鲁莽的贡士呢?走路不看的吗?过五关斩六将考进文昌殿,紧要关头,居然被一脚踩裂答卷!” 事关重大,路南说到最后不由得显露气怒,十分为弟子担忧。 “师父息怒,此事说到底,也怪学生当时没留意四周,如果能回头看一眼、让对方先过去,就不会发生意外了。”容佑棠为师父续茶。人之常情,他冷静后开始反省,懊恼思索“如果当时场面重来一次”的对策。 “与你何干?”赵泽雍皱眉,凛然道:“范锦很值得一查。按理说,他半生应考几十次,再如何也该熟悉了,怎会犯毛头小子的错误?” 路南品级不高,但国子监祭酒一职,名声地位超然,他阅历丰富,赞同疑虑道:“确实有悖于常理,不符合范锦的年龄和生平经历。依路某多年监考所见,类似范锦其人,断断不会浪费考场半刻钟!佑棠申时交卷,距酉时还有一个时辰,范锦怎么舍得提前一个时辰?” 对啊! 第119节 容佑棠恍然大悟,连忙道:“您不说学生都没留意!申时前后交卷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因为我们心急、写得快,年长些的,普遍沉得住气,稳稳坐着。” “世事洞明皆学问。”赵泽雍莞尔,难得明确推捧他人,嘱咐容佑棠道:“路大人睿智洞察,倾囊相授,你务必好好尊敬听从。” “是。”容佑棠垂首,执壶为两位师长续茶,全程侍立,礼仪无可挑剔。 于是,赵泽雍和路南均十分满意,自觉脸面有光。 “殿下过誉了,路某只是熟能生巧而已。”路南谦说。 赵泽雍雷厉风行道:“路大人所言在理,历次科考交卷时辰俱有记载,调阅范锦档册,一看便知。” “没错!” 容佑棠咬牙道:“性格不会突然改变,那人若习惯踩着最后时辰交卷,今日为什么提前了?总有原因。” “此事可大可小。”路南凝重道:“卷面不洁,恐冒撞天子,评选时必定多了层顾虑。” 赵泽雍沉声指出:“但科考意在选才,重在品鉴答卷内容,而非卷面。这点,本王相信父皇会宽容谅解的。” 容佑棠忐忑道:“如今我已不敢奢望评优送御览,只盼答卷别作废。” 三人商议小半时辰,对庆王的来意,路南明了后,不由得震惊:佑棠是我的弟子,他来求援很正常,但真没想到,庆王竟亲自陪同? 他们人品贵重,并非轻浮浪荡子,究竟算什么关系? 两个男人,唉…… 路南满腹疑团,可当面不能如何,起身拱手道: “多谢殿下厚爱提携小徒,事不宜迟,路某这就去拜访林大人,他是主阅卷官,明后两日内都歇在宫里,评选考卷。” “好。”赵泽雍起身,给容佑棠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礼节性询问:“师父,学生同去吧?” “不妥。”路南摇头,叮嘱道:“为师单独去合适,本就不是你的错,别叫外人误会我们贿赂阅卷官。” “是。” 赵泽雍正色道:“巡考沈大人方面无需担心,明日早朝,本王会单独和他聊两句。” “谢殿下。”路南复又拱手。 “多谢殿下和师父援手,学生铭感五内!”容佑棠感激垂首,心头大石落下一半。 管家迅速备好马车,双方在路府门口分别。 返程路上,容佑棠雀跃感慨: “真是太麻烦师父了!” “路南不错。凭他的面子,诸臣就能高看你一眼。”赵泽雍说。他左手抬起,搁在窗沿,右手克制地不动。 “我觉得自己占大便宜了。”容佑棠羞愧不已。 “互相扶持。”赵泽雍宽慰道:“日后等你立起来,涌泉相报即可。” 容佑棠郑重表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恭敬侍奉师父终生。” “别妄自菲薄。”赵泽雍后靠椅背,气定神闲道:“路南独具慧眼,你当他什么猫儿狗儿都收?” “呃~” “哼。”混帐小狗儿。 容佑棠被噎住了,一时间无话可回,同时忍不住想: 殿下的大恩大德,赏识提携,我又该怎么报答? 他是涌泉、甚至涌海之恩,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 唉~ 容佑棠扭头看一眼庆王,欲言又止。 马车平稳前进,座椅宽大,双方相距不足一拳。 赵泽雍端坐,侧脸线条俊挺,高鼻薄唇,气质偏冷峻,不怒而威。 马车路过元京河一道拱桥前方,游人如织,摊贩吆喝不绝,热闹非凡。 赵泽雍闻声望向窗外,眼神专注。 “您在看什么?”容佑棠好奇问,探身眺望。 河风沁凉,灯火透过小窗,忽明忽暗。赵泽雍垂首,眼前是对方玉白左耳,他情不自禁伸手轻抚。 “啊!” 容佑棠最受不得这刺激!他浑身一个颤栗,猛然歪头蜷缩,抽身躲避。 “别动。”赵泽雍霸道强硬,一把搂住人,手继续揉捏对方耳垂,亲眼见玉白飞快变晕红,心不在焉问:“你刚问什么?” “什、什么?”容佑棠狼狈反问,不时轻轻颤栗,极力忍耐。他侧身被拘在庆王怀里,夏衫轻薄,紧贴时躯体温度不断升高,几乎要被灼伤。 “你发问的,又问什么?”赵泽雍莞尔。 “啊?哦,我、我想想。”容佑棠辛苦隐忍,极力思索,觉得耳朵发烫,姿势别扭地半坐半扭,几乎悬空贴在庆王怀里,尴尬之下,他急中生智,右手扶着窗沿,总算借力稳住——但与此同时,却不慎转身,与对方面对面! 四目相对,紧密相贴。 容佑棠清晰感受对方宽厚结实的胸膛,甚至心跳都能细数! “想不起来吗?”赵泽雍低声问,手上动作一刻不停。 容佑棠急忙点头,点头如捣蒜,眼神无措恳切。 “别急,慢慢想。”赵泽雍严肃鼓励。 “我——” 庆王眸色幽深,左手强势搂紧,右手粗糙指腹来回轻抚耳廓,揉捏耳垂,怀里的人被刺激得瑟瑟发抖,带给他奇异满足感。 “啊!我想起来了!”容佑棠大叫,满脑子浆糊费劲转动半晌,总算回忆起片刻前。 “嗯?” “我刚才问您在看什么——呃……殿下!”容佑棠窘迫低喊,慌张失措。 “没看什么。”赵泽雍答,嗓音低沉喑哑。他拂开对方未及冠的一半散发,露出修长白皙脖子,手掌握住其后颈,叹道:“太瘦弱了。” 容佑棠姿势别扭,右手支撑全身,很快不堪重负,酸胀无力。 赵泽雍整理对方衣领,一丝不苟。 又苦撑半晌,容佑棠右臂酸疼发抖,无奈挣了挣,说:“殿下,我手酸。” 赵泽雍早看在眼里,此时挑眉道:“你可以放下。”本王还能摔了你不成? 面对面,容佑棠干瞪眼,无可奈何,他很清楚对方的强硬作风,只得用力一弹,右手转而扶住庆王身侧的椅背。 如此一来,更加不像话了! 容佑棠两手撑住庆王两侧椅背,腰背被固定,动弹不得,上身立起,与对方视线齐平。 ——从前,由于身高差距,容佑棠只能仰视对方,也习惯了仰视中的庆王。此时此刻,眼前人熟悉又陌生,感觉非常奇妙。 “混帐东西。”赵泽雍板着脸说,眼里盛满万千情意。 “对不起。”容佑棠心知肚明,愧疚低头:“以后再不敢了,我发誓自己永远是容佑棠。” “哼。” 赵泽雍没再说什么,握住对方后颈的手用力一收,把人按进自己颈窝,轻轻搂着,拍拍后背。 容佑棠被拽得跌坐,手忙脚乱,挣扎半晌,无果。他浑身紧绷,最开始脸冲庆王,窘迫得无以复加,立刻扭头,改为枕着对方肩膀,脸冲对侧小窗。 初次如此相拥,无论如何都不自在,容佑棠频频变换姿势。 “你再动?”赵泽雍忍无可忍,语意饱含威胁。 “我没动!”容佑棠浑身一凛,立即停止,明智地安静趴着。 四匹马轻快拉车,穿过闹市,街口处往东,一路嘚嘚儿踢踏,摇摇摆摆。 静谧安宁。 鼻端俱是熟悉信赖味道,容佑棠渐渐不再紧绷,他放松依靠,胡思乱想,神游天外,慢慢闭上眼睛,被晃悠得昏昏欲睡。 一不小心,真的睡着了。 不知多久,容佑棠迷迷糊糊听见耳边有人说: “到你家了。” “醒醒。” “你想不想回家?” 容佑棠一个咯噔,猛然惊醒,脱口道:“想!” 赵泽雍轻抚对方脊背,只是笑。 “到了吗?”容佑棠探身掀车帘看。 “嗯。” “那,殿下,我回去了?” “还能不准怎的?”赵泽雍松手,虎目炯炯有神。 “谢殿下。”当然要准,我得回去解释与家人听。 容佑棠一咕噜起身,敏捷跳下马车,跑到车窗前,轻声说:“殿下慢走。” “回去吧,明儿你歇一天。”车内传来嘱咐。 “是。”容佑棠笑笑,一溜烟跑进容氏布庄,瞬间被伙计们簇拥问候,他转身站定,挥挥手,目送马车和骑马护卫的亲兵一行远去。 “少爷您可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 “老爷傍晚出来望了好几回,幸亏庆王府来人报信,否则我们真担心死了。”伙计们争先恐后询问,叽叽喳喳。 容佑棠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多谢关心,我这就回家报平安。” 努力安抚劝慰养父歇息后,已是深夜。 第120节 容佑棠快跑几步,一个飞跃,扑在床上,翻来滚去,折腾得浑身汗,喘吁吁。 须臾,他心念一动,飞快翻滚到床头,从暗格里摸出那枚斗剑玉佩,珍爱把玩许久,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梦里,容佑棠仿佛还窝在庆王怀里,随马车晃晃悠悠,睡着了也微笑。 两日后·下午 乾明宫内外鸦雀无声,此乃皇帝寝宫,往来伺候的内侍俱是精挑细选、稳妥谨慎之人。 艳阳高照,寝室内却凉爽怡人,四处放置宽大消暑冰块。 估摸着时辰,李德英悄无声息从外间走到里间屏风后,躬身侍立。 龙床宽大,明黄帐幔垂顺,承天帝翻了个身,深吸口气,逐渐清醒,凝神静思片刻后,他喉间微动,轻咳一声。 “陛下?”李德英轻柔呼唤。他家贫苦,幼年入宫,只为吃饱活命,教习后被分给当时还是皇子的承天帝,一晃五十多年,他们都老了。 “唔。”承天帝嗓音略浑浊。 李德英走路极有韵味,行云流水般,捧着一小茶盘,飘到龙床前,单手搀扶缓缓坐起的承天帝,随后递上漱口温水。 承天帝接过,慢吞吞漱口,吐在及时递上前的瓷盂里,依次拿帕子擦嘴、擦脸、擦手,随后奉上的,才是安神解暑茶。 “唔,咳咳。”承天帝清清嗓子,看心腹内侍勤快忙碌,目露满意之色,和蔼道:“朕不是叫底下人伺候么?你又巴巴地上来做什么?一把老骨头,别颠散了。” 私底下,李德英恭谨与帝王闲聊,慈眉善目道:“老奴闲不住,人在别处,心总记挂着陛下。” “哼。”承天帝佯怒,骂道:“好没用东西,吃得苦,享不得福!”他挪动几下,坐在床沿。 李德英随即双膝下跪,躬身为其穿鞋,笑眯眯道:“陛下训诲得是。” “不过,别的小东西确实没你伺候得好,一概笨手笨脚。”承天帝起身,行至外间铜镜前,张开双手。 李德英早已扭头递眼神,几个内侍忙双手高举过头、垂首捧龙袍入内,静悄悄跪下,由李德英熟练为承天帝穿戴。 “老奴管教无方,求救陛下责罚。” “他们不争气,责罚你也没用。”承天帝仰脸。 “陛下,”李德英欣喜告知:“九殿下求见,已在偏殿等候两刻钟。” “哦?”承天帝马上露出笑意,紧接着皱眉,不满道:“如此炎热,老三为何允许小九儿外出?” 李德英面色不改,笑着提醒道:“陛下,今日乃二公主芳诞,诸殿下公主都前往栖霞宫祝贺。” “哦。”承天帝恍然大悟,笑道:“瞧朕这记性!前儿听皇后提了几句,今儿就忘了。” 李德英笑吟吟,并不接话,轻巧为皇帝戴上九旒冕。 “比着长公主,从朕私库挑一份生辰礼送去栖霞宫。”承天帝吩咐。 “是。” “宣小九儿。”承天帝前往御书房。 “是。” 片刻后 “父皇!”九皇子赵泽安飞奔入书房,兴高采烈,但不忘规矩,正欲下跪叩拜,承天帝却早已抬手:“免礼。” “谢父皇。”赵泽安蹬蹬蹬跑到承天帝身边,依赖濡慕,攀着父亲胳膊,欢喜道:“我早就想进宫看您啦!可大夫和哥哥都说天热、恐晒伤新生皮肤,拦住不让,我等了大半月才能出门,还是借着二姐姐的生辰。” “他们说得很对,你要听话。” 承天帝满心喜悦,拉近幼子,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哎哟,让父皇瞧瞧。” 赵泽安歪头露出淡红伤疤,释然宽慰道:“父皇,我已经好了。” 承天帝心疼地抱抱幼子,连声下令:“来人,赶紧上茶上点心。” “是。”李德英赶忙转身安排手下小内侍。 父子相聚,九皇子年幼,无忧无虑,稚子之心,承天帝得以畅享天伦之乐。 但两刻钟后,李德英突然走向门口,半晌回转,躬身道:“启禀陛下,沈轩大人、林济生大人求见。” “宣。”承天帝心情甚好,亲自给幼子盛了半碗莲子羹。 不多时,沈轩与主阅卷官林济生一道,携精心评选的殿试十份答卷,进入御书房。 今科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即将由承天帝钦定。 第92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沈轩与林济生叩拜行礼。 “平身。”承天帝头也不抬,拿帕子给九皇子擦嘴,慈祥嘱咐:“慢慢吃,大中午的,以后不准四处走,看你热得满头大汗。” “我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啦。” ——不知何时起,九皇子不再亲昵呼唤皇后为“母后”,而是尊称“皇后娘娘”。 小九渐渐长大了。 承天帝心里叹口气,但面上不显,和蔼道:“百善孝为先,知礼懂规矩,你做得很好。” “本应该的。”赵泽安有些惋惜地说:“不过,娘娘要歇息,我磕了头就过来您这儿了。”一口接一口,转眼间,他就吃完小半碗莲子羹,状似十分饥饿。 承天帝顿时升起疑虑,不动声色,笑问:“九儿进宫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和哥哥先去栖霞宫贺二姐姐生辰,庄妃娘娘留饭,然后哥哥忙去了,我不想睡觉,就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到这儿。”赵泽安脆生生道,白嫩脸颊热得泛红,伸手欲抓茶壶,李德英忙上前斟茶。 午时烈日如火,两宫相距甚远,孩子主动去请安,大半月没见面,皇后竟没留下说说话?她纳凉歇息、把人打发到朕这儿来?但凡她开口留一句,小九肯定会听从的。 承天帝笑意渐淡,微皱眉,看着年纪甚小的老来子,暗叹息:幸好小九有个亲哥哥,否则一旦朕百年归老,他怎么办呢?能争得过谁? 唉! 沈轩和林济生捧着答卷,眼观鼻、鼻观心,静候圣意。 “父皇,这个好,御膳房的新巧花样,您尝尝?”赵泽安浑然不觉父亲忧愁,全神贯注,从满桌糕点中挑选合意的。 “好,好。”承天帝五味杂陈,接过糕点,慈爱道:“九儿喜欢,就带御厨回王府去。” “可我哥不给多吃。” 赵泽安有些苦恼,小声抱怨:“我每天只能吃五块。不论什么,总之加起来五块,哥哥说‘事不过三’,五块已是额外特许。” 承天帝蓦然愉悦笑起来,扭头对李德英说:“你听听!老三就是那性子,把王府当军营治理,连自个儿弟弟吃点心也有明文规定!” 李德英却赞道:“庆王殿下一片爱护之心,唯恐小殿下误了正餐,老奴佩服。” 承天帝没好气道:“那块倔炭!”顿了顿,转而哄劝道:“不过,他说得也对,正餐才养人,点心吃多了坏牙齿,听话啊。” “好吧。”赵泽安大度应承。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承天帝最宠爱小儿子。六七个皇孙都养在宫外王府,最大的五岁,少见面、没身边抚养过,自然缺了亲切熟悉感。 沈轩和林济生又等候半晌,才终于等到皇帝发问: “殿试卷子评选出来了?” 沈轩品级高,出列道:“回陛下:臣等幸不辱命,二百七十八份答卷,已连夜评阅毕。” 林济生身为主阅卷官,随后禀明:“陛下,此十份乃臣等共同挑选出的优等,请您过目。” “唔。”承天帝伸手,李德英忙拿帕子给擦手,“呈上来瞧瞧。” “是。” 沈林二人将十份答卷整齐摆放在宽大御案上,四名内侍上前协助,顷刻间,俱已铺好。 “咦?”赵泽安踮脚眺望,奇道:“父皇,怎么有一个破的?” 原来,容佑棠极不整洁的答卷正捧在林济生手上——尚未禀明,他们不敢贸然摆放御案,以免龙颜不悦。 “什么破的?”承天帝踱向案桌,耐心问。 “喏!这个是破的。”赵泽安跑到林济生身前,指向容佑棠明显被粘贴后的答卷。 “嗯?”承天帝扭头,继而转身,顾不上检阅铺展开的,先皱眉问:“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 沈林二人顺势详细奏明意外事故。其实,当他们发现九皇子在场时,心就瞬间放下一半。 好极!陛下最宠爱小殿下,容佑棠乃九皇子亲信玩伴,若这样都不成,那我们也没办法了。 果然 认真听完缘由后,赵泽安失声叫起来: “哎呀!倒霉被人踩坏答卷的考生是容哥儿?他当时一定急坏了!那闯祸的人走路也不看看脚下,慌慌张张。” “范锦?”承天帝记性过人,他一琢磨,随即问:“是否会试榜尾?” 林济生答:“正是。” “朕当时略翻看几页,那人年近花甲,持之以恒应考半生,毅力是有的,文章作得平稳,功底扎实,为人却那般莽撞?”承天帝疑惑不解。 沈轩想了想,字斟句酌禀明:“陛下,臣在场巡考,范锦其人,当时确如小殿下所言,慌里慌张,不知临场紧张还是如何,巡考和监察一同询问,可他只不停道歉,哭说‘老迈眼花’云云,因殿试要紧,故臣让他先离去了,收卷后立即据实上报。” 承天帝沉吟不语,奏折昨日已送到案头,但被分放在轻缓一类,故他还没翻看。 “陛下,直隶考生容佑棠乃今科会试第三,才华出众,殿试发挥亦优等,虽考卷略不洁,但并非他的过错。臣等人不敢不尽职,现已粘贴妥当,请陛下定夺。”林济生一板一眼道。 赵泽安抱住承天帝胳膊,诚挚仰望父亲,无声恳求。 须臾 “打开看看。”承天帝威严命令。 “是。”沈林二人忙将考卷铺开展平。 承天帝一眼望去,立即不喜皱眉: 答卷长达数尺,撕裂扭曲一斜痕,明显可见粘贴痕迹;中间又有扇面大一块乌黑墨汁,下方连接容佑棠紧急补写的一页墨染部分。 太有碍观瞻! 第121节 承天帝未看内容,已先摇头。 沈林二人俱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他们只负责评选优等,最终名次由皇帝钦定。 “父皇,我能看看吗?”赵泽安好奇请示,无谕,他并不擅自靠近。 “准。”承天帝回神,摸摸小儿子毛绒绒几寸长的头发。 “谢父皇!”赵泽安迫不及待跑过去,绕宽大御案一圈,最终决定先看容佑棠的。 承天帝则负手,从案头开始细看起,颇有兴致地说:“让朕的小九儿也瞧瞧,若猜中三甲中的一位,重重有赏。” “父皇,我喜欢百兽园新进的那对孔雀!可以带回王府养吗?”赵泽安满怀期待。 “等你猜中了再说。”承天帝威严道。 “好。”赵泽安点头,他趴在案沿,聚精会神,一个字一个字默读。 沈林二人垂手侍立,随时回答皇帝的提问。 一个时辰后,承天帝阅毕,围绕整齐排列的九份答卷来回踱步,沉思许久,先抽出“绛州乐商邓奎”的答卷。随后,又抽出“绍州牧恩徐凌云”的答卷。 沈轩过去一看:今年三甲,极可能又出自文风盛行的江南三省! 林济生看后,迅速翻出邓奎、徐凌云的档册,摊开放置答卷旁,以供皇帝进一步了解考生。 承天帝还没有看容佑棠的答卷。 赵泽安忙碌得很! 殿试答卷长达八尺余,共三道题,密密麻麻,容佑棠引经据典,缜密分析,挥洒自如,笔锋犀利。 九皇子年幼,多有不懂,他一脸严肃,默读得口干舌燥,数次跑去旁边喝水。 “九儿,看好了么?”承天帝笑问。 “快了。”赵泽安已挪到案尾,说:“‘为官之道’还有几行。” “如何?”承天帝近前,戏谑中带着提醒:“此人是你的玩伴,但科举绝非儿戏,断不能因私交评三甲,否则对其余考生不公。” 赵泽安瞠目结舌,急道:“父皇,我是欣赏容哥儿,可前提是他有才学本事呀!否则,他的答卷怎么能送来御书房?” “你知道就好。”承天帝满意颔首,接过李德英奉上的茶,喝了几口,平心静气,开始客观品阅容佑棠的答卷。 沈轩悄悄观察: 承天帝先是悠闲负手,站直立定,俯视观看; 一刻钟后,他移步阅览,微微弯腰; 两刻钟后,他不再负手,右手扶着案沿,饶有兴趣。 紧接着,皇帝父子在案尾挤在一处。 承天帝无奈问:“小九儿,还没看好吗?” “快了快了。”赵泽安头也不抬,盯着“以实为宗,经世为民”几行,慢腾腾默读半晌,才长吁了口气,让开,说:“好多字啊!我看得眼花。父皇,您已看过这些了?”说着急匆匆跑去旁边,准备看其余九份。 “小小孩儿,你重伤初愈,不适合久劳。”承天帝宠溺笑笑,漫不经心一挥手:“伺候小九闭目歇会儿,别累着了。” “是。”李德英忙上前,好声好气把小皇子请去罗汉榻,擦脸擦手,催促其闭目小憩。 承天帝看到最后,驻足许久,沉思不语。 李德英可谓最了解皇帝的人。他默不作声,指挥小内侍搬去椅子,承天帝默默落座。 沈林二人悬着心,凝神等待。 “唉~”赵泽安靠坐榻上,手捧小茶钟,闭着眼睛,煞有介事叹气道:“科举委实不容易,一天之内要赶出三份功课!” 李德英含笑不语,亲自拿团扇轻轻摇风,细致伺候金尊玉贵的小皇子。 小憩约两刻钟 “父皇,您看好了吗?”赵泽安返回案桌旁。 承天帝凝重肃穆,不复之前慈爱谈笑,微颔首。 “可是我还没有看完。”赵泽安心急火燎奔至剩余九份答卷前。 “行啦,你看一份需耗一时辰,十份够你看上两天的。”承天帝悠悠道,他端坐,拿起容佑棠补写的小页“士当以器识为先”,手指掸掸,撇撇嘴。 “那怎么办?”赵泽安懊恼挠挠额头。 承天帝刚要开口,御前内侍忽进入,躬身道: “启禀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哥哥忙完来接我了?赵泽安扭头张望。 “宣。”承天帝语调平平。 转眼,赵泽雍大步踏进,更加语调平平:“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 “谢父皇。”赵泽雍站定后,先皱眉问胞弟:“不是让你在栖霞宫等候吗?为何来此处打搅父皇处理国事?” 赵泽安讷讷道:“我来给父皇请安,没捣乱。” “雍儿,”承天帝威严提醒:“小九不是军中将士,你态度和软些,别唬着他。” “是。”赵泽雍应诺,刻板绷着脸,半句软话也无。 “哼。”承天帝瞥一眼气宇轩昂的皇三子,始终不满其冷硬作风,一抖手中答卷,缓缓道:“朕正在评选今科进士。” 赵泽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瞧瞧这一份。”承天帝下巴点点容佑棠答卷,其姓名籍贯等几行恰好被折叠掩盖。 “是。” 赵泽雍信步近前,状似随意,一目十行,看得飞快,面无表情:唔,这是他的字迹。那小滑头,读书刻苦认真,又懂揣摩圣意,名次应当不会差。 “如何?”承天帝问,目不转睛。 赵泽雍皱眉,指向答卷裂痕和墨汁涂染部分道:“父皇,此考生卷面如此不洁。” “哥,我知道原因!”赵泽安挤到父兄中间,仰脸,噼里啪啦解释一通。 承天帝再掸掸答卷,无奈道:“确实有碍观瞻,但不是这人的错。” “范锦?”赵泽雍摇摇头,顺势评价一句:“过于急躁莽撞了。” “唔。”承天帝赞同。 沈轩林济生不约而同,立即将范锦打入三甲榜尾! “言之有物,有理有据,算有些见识。”赵泽雍评价容佑棠答卷道。 “此人不是你府上的常客吗?”承天帝状似兴致盎然,问:“据档册载,他目前在北营,效命于你?” 赵泽雍坦然点头:“是。” “父皇,容哥儿被派在伙房了。听他说,主要负责采买菜蔬、管将士的一日三餐。”赵泽安由衷感慨:“听着怪无趣的,远不如陪我去王府后山捉蟋蟀好玩。” 赵泽雍挑眉,正色训导胞弟:“天底下不存在‘好玩’的职位,都得脚踏实地做事。 “采买菜蔬?一日三餐?”承天帝莞尔,问:“他做事如何?” 赵泽雍答:“时日尚短,目前伙房一切正常,儿臣暂未发现其错处。” “怎的把他派去伙房了?”承天帝忆起容佑棠白净俊美的长相,很有些难以想象他在伙房忙碌的场面。 “伙房亦是军中要处。”赵泽雍严肃指出,直言道:“他虽然踏实勤恳、机智灵敏,但年纪甚小,缺乏磨砺,儿臣岂能放心委以重任?” 承天帝不疾不徐道:“国子监的优秀学子、今科会试第三,却被你派去当伙夫了。” 赵泽雍身姿挺拔,丝毫没觉得自己做法欠妥,铁面无私道:“哪怕才高八斗,也得会切实做事才行!伙房繁杂琐碎,治理不易,刚好试试他的能力。” 承天帝没再说什么。 看看天色,赵泽雍干脆利落道:“时辰不早,父皇可有吩咐?” “急着走?” “父皇日理万机,请珍重龙体,儿臣不宜过多打搅。” 承天帝脸色稍缓,板着脸说:“自家父子,无需如此见外。莫非不愿意留下用膳?” “不敢。”赵泽雍无可奈何垂首。 “父皇,我还没看完,那孔雀怎么办?”赵泽安忍不住提醒。 承天帝意味深长笑道:“不必多看了,孔雀你带回去养着玩吧。” 翌日上午 恰逢容正清过寿,他初入京,亲友甚少,容佑棠父子自然前往贺寿。 京城居不易。容正清叔侄和许淮、秦浩良,三家交好,暂时租赁一所独院居住。 其中,秦浩良携妻儿一同上任,有两子一女,其女儿年方十六,生得秀美婀娜。 “伯伯,哥,你们来啦!”容瑫眉开眼笑,奔下门口台阶,抢步搀扶下马车的容开济——他已改口,不再称容佑棠“表哥”。 “瑫弟,四叔呢?”容佑棠笑问,他也改口了,转身接住管家从马车内递下的寿礼,容瑫身边的小厮忙接手。 “今日休沐,四叔邀了几位同僚,叔伯们正在里边喝茶。”容瑫语速很快,明显带南方水乡口音。 “伯伯,您慢点儿。”容瑫恭敬搀扶容开济。 “好孩子。”容开济仔细端详半晌,笑道:“又结实许多了。水土不服而已,饮食仔细些,多住一阵子,保证长成个壮小伙!” 容瑫不好意思地笑:“多谢伯伯关心,都怪我身体不争气,让长辈们担忧挂念。” “切莫如此,只管放宽心,书院挑定了吗?”容开济关切询问,努力与新认的亲戚寒暄,边走边聊。 容佑棠却驻足不前,疑惑扫视巷口:没人啊,为什么我觉得有人在窥视? “少爷,怎么了?”李顺跟着疑惑四顾。 “没什么。”容佑棠摇摇头,皱眉踏进小院。 宅院虽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客厅内除了许淮、秦浩良,容家人之外,又有受容正清邀请前来的七八个同僚,倒也热闹。 “佑棠,来!” 第122节 容正清满面春风,骄傲把外甥推到宾客前,欣慰介绍道:“诸位,这就是容某失散多年的侄子。” “哟?不错不错,一表人才呀。” “听说令侄在国子监读书?” “嗳,今科会试第三,正是眼前这位!” …… 容佑棠忙谦虚拱手见礼,逐一对答,他见惯此类场合,应对起来游刃有余,大方得体,宴席间,被众人狠夸了一通,融洽热闹,谈笑声直飞出院外、飞到不敢置信的周仁霖耳中。 什么?! 周仁霖目瞪口呆,如坠冰窟:几天不见,正清失心疯了吗?佑棠明明是他的外甥,怎变成侄子了? 究竟怎么回事? 同朝为官,周仁霖多番留心,他知道容正清今日过寿,故特意假借游赏书铺的机会,命家仆留在外面街上,他悄悄寻到此处。 周仁霖在院墙外焦急徘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庶子舅甥心里怨恨,赌气胡诌。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巷口拐弯处,一顶小轿内。 “呵呵。” “我就说,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 杨若芳脸色铁青,止不住地冷笑,讥讽道:“怪道他整日心神不宁,果然外边又有女人了!苏氏有孕,无法伺候,他是一时半刻也忍不住啊。” “夫人息怒,许是小子们弄错了。”心腹劝道。 “一个容氏、又一个苏氏,他周仁霖究竟准备纳几个小妾?!”杨若芳揪紧丝帕,恨得咬牙切齿,怒问:“这回的贱蹄子叫什么?” “夫人,那女的叫秦映雪,她父亲刚补了户部的七品缺。大人好几回悄悄来这巷子,小的两次亲眼看见他进去了,半天才出来。如果光明磊落,大人为何总找借口支开小的们呢?”小厮唾沫星子横飞,急欲邀功。周家下人众多,一多半是主母耳目。 “你做得很好,回头有赏。”杨若芳说完后,忍耐半晌,发现完全没发忍!遂不顾阻拦,执意下轿。 “走!随我去会会新姨娘! 杨若芳携十几下人,气势汹汹朝丈夫走去,准备兴师问罪。 与此同时 护城司下属的一队九门巡卫今日一改带刀巡街的凶神恶煞模样,喜气洋洋,咣咣咣,使劲敲锣,首领端着红漆托盘,内有三份红纸金字喜报。 “嘿,放榜啦?” “谁啊?状元榜眼探花,都谁啊?” “哎,大哥,状元是谁呀?”沿途百姓兴致勃勃打听,迅速簇拥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官差吆喝道:“随我们同去青云客栈便知。” 片刻后,报喜队停在青云客栈前,高呼:“ “今科探花,绛州乐商邓奎;今科榜眼,绍州牧恩徐凌云。请二位速出来接喜报!” 几百人围堵在客栈门口,轰然议论,拼命踮脚,争相目睹榜眼探花风采。 很快的,恰好同住青云客栈的邓奎、徐凌云脚底发飘走出来,眼睛发直,神情恍惚,被客栈掌柜推着跪倒,哆嗦抖手接下喜报,激动得又哭又笑,完全没顾上打赏报喜官差。 幸亏客栈掌柜早有准备,慷慨解囊,挨个给了跑腿钱。 “状元呢?” “急死我了!状元是哪个?” “大兄弟,能透露一下吗?”围观数百人七嘴八舌问,放榜一贯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 为首的官差威风凛凛,神气托举红漆托盘,放开喉咙喊:“走!去东大街,给状元郎送喜报。” 不多时,众官差停在容氏布庄前。 “哎!哎哎哎!停在咱门口了!” 管事江柏大叫,伙计们急得不行,却不敢贸然询问,怕闹笑话,屏息凝神,忐忑观望:只见那为首官差拿起喜报,施施然打开,抑扬顿挫念道:“今科状元:直隶东城容佑棠。容佑棠,可是贵府公子?” 霎时,群情轰动,陡然爆发一阵热切兴奋的议论声,什么样的动静都有。 “是!是是是!”江柏欣喜欲狂,点头如捣蒜,语无伦次道:“容佑棠吗?容佑棠?没错,我们少爷是叫容佑棠。” “速请状元郎出来接喜报。”官差催促。送喜报乃肥差,能拿赏钱。 “可、可我们老爷少爷出门走亲戚去了啊!” “哦?” 手忙脚乱,东家父子不在,江柏火速催促伙计包赏钱,笑得合不拢嘴,飞快塞给众官差。 “走亲戚了?”为首官差掂掂红封重量,露出满意笑脸,仔细扫视容氏布庄,同伴之间交换一个眼神,随即问:“远吗?” “不远不远,就在西城安丰巷,我们少爷喝寿酒去了。”江柏告知。 “人生大喜,此报规定由状元郎亲手接过。少不得我们再跑一段了。”为首官差义正词严表示,催促道:“带路吧。” “哎,好咧!您几位这边请。” 江柏欢天喜地,率领几百人,涌去西城寻容佑棠。 第93章 杨若芳怒气冲冲,身边簇拥四名心腹仆妇,率十几小厮,大步绕出巷口,一声断喝:“周仁霖!” 正在院墙外徘徊的周仁霖暗道糟糕,猛然扭头,一见来者不善的发妻,登时头大如斗,焦虑不安,压低声音质问:“你来干什么?” “哈~” 杨若芳气极反笑,携众下人迅速杀到丈夫跟前,讥诮道:“你做出丑事,还有脸问我?” 难道她得知明棠幸免于难了? 周仁霖惊疑不定,强作镇定,喝道:“莫名其妙!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还不回家去!” “哼,既来了,好歹让我见她一面吧。别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杨若芳死死盯着丈夫,伤心失望之下,越发趾高气扬。 “别胡说八道,赶紧回去!”周仁霖心急如焚,连声催促。他知道里面正在做寿摆酒,内有一干朝廷命官,虽品级不高,但闹大了绝对是自己出丑。 杨若芳自认占理,她一贯无理也强三分,何况如今? “你既有意,偷偷摸摸的做什么?何不带回去?家里还空着好几个偏院呢。”杨若芳不住冷笑,咬牙切齿。 周仁霖犹豫沉思,有些心动,他一直在想认回庶子的办法,但观察妻子神情,又十分忧虑,打定主意回去就摊开商量,遂好言劝道:“走,我们一同回去,外头吵闹像什么话?”说着便欲搀扶妻子离开。 “放手!” 杨若芳用力一挣,愤怒于丈夫总是维护偏袒狐媚子,两手哆嗦,指着周仁霖鼻子,尖声大骂:“呵,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还真打算带她回家?呸,美死了你的!周仁霖,一次我忍了,两次,我也忍了,今儿明明白白告诉你,绝对没有第三个!只要有我在,她别想进门!” 容氏母子什么下场?苏氏先由她蹦跶一阵子,迟早也死在我手里。 “什么两个三个的?”周仁霖疑惑皱眉,同时不由得暗想:盈盈腹内不知男女,我目前一共才三个儿子,子嗣单薄——这一切全是杨若芳害的!她善妒,偏又没本事多生育,只生了两个,还都是忤逆不孝子。 “装什么傻?”杨若芳嗤笑,尖利嗓音在僻静小巷突兀响起:“你遮遮掩掩,几次三番支开下人到此处,不累吗?如今还想蒙骗谁?我就说,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 偷腥猫? 周仁霖灵光一闪,倏然扫视簇拥妻子的仆妇,威严喝问:“说!夫人是被哪个长舌东西撺掇来的?” 四名仆妇无可奈何,她们虽是杨若芳的陪嫁丫环,可自古女人出嫁从夫,但凡头脑清醒的就不会当面得罪家主,只能装傻充愣,一脸为难,吱吱唔唔。 “你管谁告诉的?”杨若芳唾骂:“敢作不敢当,你算什么男人?!” 她已失去理智,不顾丈夫劝阻,推搡抓挠,奋力冲出包围,跑到容正清租住的院门外,飞起一脚狠踹,想象躲在里面的年轻娇美狐狸精,破口痛骂:“秦映雪!不要脸的狐媚子,出来!” 啊呀—— 周仁霖恍然大悟,目瞪口呆,险些气个倒仰,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妻子拽下院门台阶,毫不客气将其推进仆妇怀里,极力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呵斥:“疯婆子,无事生非!嫌日子过得太清闲平稳了?隔三岔五就必定寻个由头闹一场,我真是受够了!”紧接着喝令众下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带走!根本影子都没有的事情,闹得这么难看,你们不怕丢脸,我还要做人呢。” 杨若芳发钗凌乱,挥开拼命劝慰的仆妇,柳眉倒竖,抬高下巴讥笑:“无风不起浪,你若光明坦荡,为何偷偷摸摸?上回金屋藏娇苏氏时,你不也这么百般抵赖?直到被我当场捉奸,你才推说‘酒后乱性’!哼,哈哈,哈哈哈~” 此时,两头巷口已聚集许多好奇邻居,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我这次敢对天发誓:事实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周仁霖尴尬心虚,他最好脸面,下意识侧身,举袖掩面。 杨若芳毫不留情道:“你的誓言一文不值!留着说给狐媚贱蹄子吧,我懒得听。” “唉呀,唉哟。” 周仁霖气得没脾气,细听瞬息:院内之人已没有喝酒高声谈笑,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嘘,嘘,冷静些吧。”周仁霖武力拉拽妻子,软声道:“回家去,我们有话好说——” “要走你走,我不走!” 杨若芳与丈夫撕打,可惜力气不敌,被强拖着走,她如何情愿?恼怒之下,放开喉咙喊:“秦映雪!秦映雪!贱蹄子,你出来,我教教你怎么做人!” “走吧,走,走啊!”周仁霖狼狈不堪,颜面扫地。 然而 “嘭”一声巨响 “站住!” “一个也别想走!” 眼前院门忽然洞开,秦浩良的妻子、秦映雪的母亲,苗丽委实忍无可忍,她率两名仆妇、四名小厮,其仆妇手中各提一浇花用的小木桶。 苗丽高站院门台阶上,单手叉腰,凌空遥指周仁霖夫妇,怒斥: “荒谬可笑,信口雌黄污蔑抹黑我女儿名声,你们谁也别想走!”语毕,悍然一挥手,下令道:“泼!” “是!” 秦家两名仆妇应声出列,拎起小木桶,居高临下,全力一甩,冰冷井水兜头泼了打头的周仁霖一身,杨若芳猝不及防,也被泼了满脸。 “哎呀,没天理啦,逼死我们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呐!”苗丽下令泼人后,随即抽出手帕,悲惨大哭,中气十足嗓门洪亮:“诸位父老乡亲,请评评理:小妇人一家千里迢迢入京,才个把月,舟车劳顿,人生地不熟,小女连二门都没迈出过一步,无缘无故,竟然被这群失心疯抹黑污蔑!为人父母,我如何能忍?他们好狠毒阴险,想逼死可怜外乡人啊,我不活了!”说着,苗丽便冲下台阶,毫不畏惧,英姿矫健,在家人掩护下,一头撞在杨若芳身上! “哎哟——” 杨若芳完全不是对手,后退倒地,摔在仆妇怀里。 霎时间,两群人互相推搡,骂骂咧咧。 第123节 周仁霖拼命阻拦,心急火燎喊道:“误会!秦夫人,实乃一场误会——” “呸!” 苗丽极有底气,威风凛凛,南省口音噼里啪啦,油爆辣椒般,劈头唾骂:“误会?你们两口子闹矛盾,关起你家门哪怕打死一个也不与我们相干,可凭什么闹到我家门?打量外地人好欺负吗?红口白牙污蔑抹黑我女儿!我要报官,势必告倒你们一群失心疯!” 杨若芳一头一脸冷水,帕子一抹,脂粉糊得乱七八糟,怒气冲天之余,又勉强冷静了些:假如秦映雪真做了丑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怎敢如此猖狂? 难道,真是我误会夫君了? 哇~ 哇哇哇~ 两头巷口人头攒动,兴致勃勃,越挤越靠前,少说也有一两百个好奇邻居。 “别打,住手!”周仁霖声嘶力竭,大吼劝阻,一把将挑事妻子拨到身后,眼不见心不烦。 杨若芳却误以为丈夫全力保护自己,感动之下,她逐渐清醒,或者准确说,在南省家乡出了名的苗辣子、苗丽的剽悍作风震住了她。 混战只持续片刻,很快的,正在宴饮畅谈欢笑的容佑棠一行闻讯赶到。 “住手!” 打头的是容正清,他疾步行至院门台阶,怒指罪魁祸首,喝骂:“周仁霖!周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纵奴行凶?” 容佑棠搀扶养父,随后跨出门槛,他与舅舅并肩,朗声道:“今日家叔父过寿,诚邀好些同僚叔伯出席,周大人这是何意?倘若想喝寿酒,说一声即可,我们虽比不上贵府显赫豪富,但几杯水酒还是有的,你很不用如此大动干戈。” 围观百姓顿时哄笑,乐不可支,看戏一般,津津有味。 “明——”周仁霖仰视站在高处的庶子,险些脱口唤出“明棠”二字。但,容怀瑾母子当年被暗杀一事,涉及郑保,兹事体大,若牵扯到二皇子,周家上下几百条人命都不够皇后和韩太傅出气的。 所以,周仁霖只能隐忍,憋屈至极。 “周大人,事关闺阁女子清誉,不知您准备怎么赔礼道歉?”容佑棠开门见山问。 “棠儿!”周仁霖脸色铁青,怒目而视,试图拿出父亲威严镇压庶子。 “难道想一走了之?”容佑棠目光如炬,义正词严道:“虽然周大人品级高、岳家又有权有势,可难道就能随心所欲欺压同僚家眷吗?” 容开济紧紧拉住儿子,警惕戒备。 “正清,你究竟想做什么?”周仁霖拿被阉竖挑唆养歪的庶子没辙,转而愤怒质问容正清。 “周郎,他是不是……?”杨若芳颤声问,她理智回笼,瞬间清醒,正瞪大眼睛,目不转睛打量容正清、容佑棠,不自知地揪紧丈夫衣袖,用力得骨节泛白。 周仁霖烦躁挥开妻子,虽厌恶,可为了大局,还得顺势告知:“容正清,他是瑾娘的弟弟。” “怪不得了,眼熟得很。”杨若芳喃喃自语。她蓦然忆起二十年前、容家人数千里迢迢入京寻女儿的一幕,继而想起被自己派郑保暗杀的容怀瑾、周明棠…… 容佑棠越众而出,慷慨激昂道:“周大人,请勿一再胡搅蛮缠!家叔父过寿摆酒,大喜的好日子,我才要问一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你是谁?”杨若芳疾言厉色问,她心慌意乱,满腹疑团,对容怀瑾的家人从没有好脸色。 曾经的主母和庶子,势同水火,相看两相厌。 容佑棠面无表情,从牙缝吐出字、坚定清晰道:“我是容佑棠。” “容佑棠?!” 杨若芳失声惊叫,她看看容正清、又看看容佑棠、再倏然扭头看丈夫,茫然失措,不敢置信地追问:“你是不是在国子监读书?是不是我宏儿的同窗?” “我儿是在国子监读书,同窗众多,不知夫人指的是谁?”容开济接过话头。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容正清怒火中烧,面对周仁霖时,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他出现,就已绝对占据上风。 关于欺师灭祖、辜负容怀瑾,周仁霖无可辩解。 “你们周家未免太过份了,肆意跑到我家门口,无理取闹,撒泼谩骂,目中无人!不如,双方去官府走一趟,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看你们平日是如何仗势欺人的。” “叔父息怒,没必要因为那种人气坏身子。”容佑棠劝道。 这时,容瑫与秦浩良匆匆奔出来,秦浩良怒不可遏,疾走如风,直直走到周仁霖面前,横眉冷目,厉声斥骂:“周大人,我入京赴任不过月余,你我毫无交情、连招呼也没打过一个,从未得罪你,今日为何血口喷人、无端辱骂小女?” 容瑫亦帮腔呵斥:“秦妹妹哭得什么似的,你们简直肆意妄为,目无王法!” “误会,秦兄,实在是一场误会。”周仁霖苍白无力地解释,百口莫辩。 “哼,我家虽小门小户,却奉公守法,不惧你们公侯高门。”秦浩良身为父亲,理直气壮,与妻子苗丽并肩,吼道:“今日不弄个清楚明白,断不能罢休!” “秦大人冷静些,有话好说啊。”周仁霖焦头烂额,第无数次为妻子善后。 杨若芳在见到容正清之后,心知应当是自家小厮误会了,可惜已骑虎难下。她脸色十分难看,僵持半晌,才在丈夫明示暗示下、不情不愿地说:“一场误会而已,回头给秦姑娘赔礼压惊便是。” “滚!” 苗丽勃然变色,气得发抖,劈头盖脸骂道:“谁稀罕破赔礼?改天你家闺女给人堵门口辱骂‘贱蹄子、狐媚子’,到时你可要笑着大方收下赔礼啊!出个价,你家姑娘多少钱能骂狐媚蹄子?我砸锅卖铁也要凑钱去你家门口骂回来!” 啪啪啪! “住口,你住口。”杨若芳仿佛连挨几个响亮耳光,脸色青红交加,理屈词穷,论嘴战,她一败涂地。 两端巷口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百姓轰然叫好,击掌喝彩,甚至有好事者躲在人堆里吆喝助威:“秦夫人,你不必砸锅卖铁,我们凑钱助你去骂回来!” “我出十文!” “我出十五文!” “乡亲们搭把手哇,我出二十文!” …… 容佑棠哭笑不得,险些没绷住脸皮,可午时炎热,眼看围堵拥挤愈来愈厉害,躁动不堪,他连忙抬手,高声道:“多谢诸位热心的父老乡亲们主持公道,只是别再挤了,当心啊!” 说着他赶紧奔过去,从人堆里拔出一个被挤哭的小孩,放到空旷处,严肃催促:“诸位,退后些吧,别挤伤了。” 报仇归报仇,却不能罔顾大局,若闹出聚众踩踏人命的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容佑棠一边说,一边维持秩序,安抚激动亢奋的邻居。 在场不少朝廷命官,于情于理都无法袖手旁观。容正清、秦浩良等人深知群情激愤的可怕之处,只得暂抛开私人纠纷,奔走劝退围观百姓。 杨若芳心突突狂跳,不由自主追随容佑棠,一转身、又一转身、再一转身—— 容佑棠? 他长得……像谁? 像谁? “好好好!我们绝不会向权贵狂徒屈服的,诸位放心回家纳凉去吧啊。”容佑棠苦口婆心,努力说服义愤填膺得跳脚的妇人。 此类聚众事件中,百姓极易被煽动,从津津有味看热闹到摩拳擦掌吐口水、甚至推挤冲撞,个中缘由,事后连他们本人也想不通。只能说气氛使然,冲动作祟。 “你究竟是谁?”杨若芳心惊肉跳地追问。 容佑棠的侧脸在她脑海里飞快翻腾,答案呼之欲出,可情急之下,真相好像披着一层薄纱、轻快踮脚舞动,她拼命伸手,却无论如何拽不掉那薄纱! “我是容佑棠。”容佑棠转身,站定,铿锵有力道。 “此乃容某侄儿。”容正清傲然昂首。 容开济不放心地靠近呼唤:“佑棠,过来。” “不,不是。”杨若芳摇头否定,凭直觉,她焦思苦虑,莫名急躁。 “你们不能这样!”周仁霖也否定,他心知眼前人是庶子明棠。 容佑棠淡漠提醒:“周大人苦苦纠缠,莫非真想闹上公堂解决?” “你不准报官!” 周仁霖急忙劝阻,凑近耳语道:“明棠,别赌气了,叫外人笑话咱们家。” 明棠?! 紧贴其侧的杨若芳如遭雷劈,双目圆睁,电光石火间,她想通了一切! 容佑棠定定直视杨若芳,眼神冰冷。 “你、你——” 杨若芳惊恐万状,不敢置信,但眼前人的侧脸轮廓神似昔日的容怀瑾!她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极度骇怕,死抓住丈夫胳膊,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问:“周、周郎,他、他是、是……吗?” 容佑棠逼近一步,杨若芳不由自主拖拽丈夫后退,色厉内荏喝问:“你想做什么?” 容佑棠不说话,又逼近一步,眼底迸射熊熊怒火。 “站住!你到底想干什么?”杨若芳厉声斥骂,她不得不面对事实:没错,他是明棠。从前折磨他母子时,他也曾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冷静些,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说,好吗?”周仁霖急赤白脸,有千言万语,却不宜当众吐露。 隔着两世恩怨、杀母之仇造成的深渊,容佑棠对眼前夫妻无话可说!正当他无法自控、想再逼近一步时,被容开济与容正清联手拉住:“棠儿,来,爹有话跟你说。”容开济哄劝。 “佑棠,别跟阴毒小人一般见识。”容正清安抚道,他对周仁霖无奈恼怒的质询眼神视而不见。 剑拔弩张间 巷外突然传来“咣咣咣”喜气洋洋的铜锣声,夹杂官差格外洪亮的报喜声:“新科状元容公子何在?” “咣咣咣” “新科状元容佑棠容公子何在?” …… 鸦雀无声,众人皆惊呆了,半晌反应不过来,尤其周仁霖夫妻。 容氏布庄的管事江柏红光满面,一路打听,奋力快跑,急匆匆挤进包围圈,喘吁吁,热得汗流浃背,一见容佑棠便两眼放光,飞奔过去嚷道:“少爷,大喜,大喜呀!您高中状元啦!” 扭头看见旁边的容开济,他又抢步过去,激动告知:“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咱们少爷高中状元了!状元啊!” 哗—— 围观百姓轰然大叫,自发退避安丰巷两侧,让堵在外面的报喜官差进入。 容佑棠呆如木鸡,不敢置信:我中状元了?! “状元?此话当真?”容开济倒吸一口凉气,欣喜欲狂。 咣咣咣,鸣锣开道,一行官差春风满面近前,为首者从红漆托盘内取下喜报,展开,嘹亮念道:“承天五十二年恩科殿试一甲进士及第状元,直隶东城考生,容佑棠。请状元接喜报。” “状元郎,接呀!” “快接喜报!” “唉哟我的娘,状元郎真真年轻有为啊!” 第124节 …… 围观百姓踊跃催促,欢呼议论,恨不得自己上。 周仁霖禁不住喜笑颜开,甩胳膊挥退妻子,慈爱道:“孩子,快接喜报吧。” 然而,周遭的一切欢乐,皆与杨若芳无关。她如坠冰窟,大热天,却冷汗涔涔,惊惧嫉恨得脸庞扭曲,目不转睛看着:在养父和舅舅的提醒下,容佑棠回神,忙按规矩跪下接皇帝钦点的状元喜报:“学生容佑棠,叩谢陛下。” 喜报是朱红硬底,金粉馆阁体,端端正正,明明白白。 十年寒窗,一朝高中! 容佑棠心潮澎湃,爱不释手地捧着喜报,屏住呼吸,翻来覆去看。 容开济自然亲昵紧挨,周仁霖也忘情靠近,焦急探头。 “爹,您看,状元喜报!”容佑棠欢天喜地抬头,兴高采烈喊。 “我儿好样的!”容开济笑得合不拢嘴。 “好孩子——”周仁霖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容佑棠将喜报塞进容开济怀里,感恩孝顺道:“爹,您看看。” “好,好!”容开济慌忙拿稳,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打开,端详半晌,喜极而泣,哽咽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儿总算熬出头了!” 容佑棠搀扶养父,依赖濡慕。 “你也看看,孩子高中了。”容开济抬袖,按按眼睛,主动把喜报郑重传递给眼巴巴的容正清。 “哦,多谢老哥,多谢多谢。”容正清感激接过,托举着,与许淮、秦浩良以及一众同僚赞叹观赏。 不!不! 容佑棠是周明棠,他是我的儿子,我才是状元郎的父亲! 周仁霖憋屈至极,悔恨不已,徒劳叫道: “正清,你不能这样做,你凭什么这样做?” 其实,容佑棠一直暗中关注亲生父亲。艰难向上,咬牙拼搏,在无数次的设想中,他本以为自己会扬眉吐气,但并没有。 容佑棠的脑海空白虚无,茫茫然,一颗心飘飘荡荡,整个人恍恍惚惚。 “周大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容正清畅快解恨,意气风发,好整以暇道:“劳驾退后些,别推挤我的状元侄儿。” “什么侄儿?正清,你不能这样做。”周仁霖苦苦哀求。当年贪图权势富贵,背信弃义,辜负恩师一家,他逃避畏缩、自欺欺人二十载,今日今时,饱尝苦果。 “嗳,你有完没完了?简直不可理喻!” 容正清毫不客气地挥手:“走吧走吧,再闹事,我立马报官。” “你不能这样做,你们不能。”周仁霖难以接受地摇头。 高中状元的庶子近在咫尺,本该是属于他的荣耀脸面,却因惧怕平南侯而不敢相认,急怒攻心,周仁霖眼前一阵阵发黑。 此时,旁观沉思许久的杨若芳身形一动,她当机立断,快步走到丈夫身边庆王:周仁霖贪图权势富贵,冷血自私。本王说过,要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第94章 杨若芳强硬挡在丈夫身前,极力挤出一抹笑,果断道: “恭喜容大人,令侄品貌双全、才华出众,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真叫人佩服。” “你——”周仁霖不敢置信地扭头,震惊失神!他本以为妻子会帮自己,完全没料到对方居然当众承认证实“容佑棠是容正清侄子”这一荒谬关系? 容正清满意颔首,暗想:果然如庆王殿下所料。 众目睽睽之下,杨若芳绝不敢抖露实情,即使想认回掌控庶子,她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家能否承受父亲平南侯和皇后胞姐的怒火。 杨若芳脸色青红交加,满口牙险些咬碎,强撑仪态。她与郑保有几十年私交,个中曲折不可明说,故郑保心甘情愿被杨家二姑娘驱使。 可惜,当年郝三刀大意失手,斩草没除根,容佑棠侥幸逃生。 容怀瑾母子,必须已经“意外溺亡”! 我不管眼前人是叫容佑棠、李佑棠、张佑棠,总之,绝不能是周明棠!否则,捅到父亲面前就完了。 “周夫人过奖了。”容正清强忍厌恶反感,虚浮一层笑意,亲昵揽住外甥肩膀,客套谦虚道:“全仰赖今上垂青提携与师长抚育教诲,容某这侄儿好就好在懂事上进,不过他年纪甚小,多有不足,仍需持之以恒地发奋勤学。” “你、你们——”周仁霖瞠目结舌。 “呵呵呵。”杨若芳违心轻笑,苛刻打量记忆中苍白瘦弱的庶子,五味杂陈,故作大方道:“一举高中,仪表堂堂状元郎,容大人还这么谦虚,啧啧,真是的。” 双方各取所需,奇迹般地暂时和好,谈笑风生,联手把心急如火的周仁霖撇开。 “胡言乱——啊!”周仁霖刚要开口辩驳,却被妻子暗中狠掐一把腰间软肉,痛得大叫。 “哎呀,你怎么了?满头汗,是不是晒的?”杨若芳抢着盖过丈夫话音,悄悄朝心腹仆妇递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立即默契配合,大呼小叫:“大人,大人您觉得如何?” “您没事吧?” “唉哟,今儿天太热,晒了这半日,许是闷着了。” 杨若芳顺势命令下人:“你们愣着干什么?没看大人晒得发晕?赶紧送进轿子,回家喝几剂清热消暑茶。” “是!”众小厮不明就里,应声行动,七手八脚搀扶家主,朝巷口轿子走,匆匆离去。 “我没事——”周仁霖欲推开小厮搀扶,可他势单力薄,且百口莫辩,急怒交加之下,胸闷气促,脸色苍白,汗涔涔。 看似正是暑热的症状,故围观众人信以为真,纷纷让路,以方便患者赶去治病。 父子渐离渐远,周仁霖极力扭头,容佑棠怔愣木然,眼神发直,定定目送生父被杨若芳下令强行带走。 此战告捷,周家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毁俱毁,他们不敢拿庶子身世做文章。 炎炎夏季,烈日如火。 —— 从今往后,我终于能放心以“容佑棠”的身份生活。 容佑棠浑身发冷,猛然震颤,整个人抖了抖,仿佛躯体被硬生生剜走一大块血肉。 他出神沉思许久,待回神后,已被亲友簇拥回家中。 容正清叔侄没来,他们还得继续招待出席寿宴的宾客。 “哈哈哈~” 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开济忙得脚底生风,嗓门较平日高了三分,正紧急与管家和布庄管事商议,春风满面表示:“之前哥儿会试第三,因忙于准备殿试,故没大摆,今儿高中状元,于情于理都得好好宴客答谢一番!” “老爷说得是,上次才只摆了三桌。”李顺遗憾道。 江柏兴致勃勃催促:“您说如何?我们都想沾沾状元家的喜气,老爷教导有方,教出个十七岁的状元公子,了不得呀!” “哈哈哈~”容父禁不住开怀大笑,精神百倍,一挥手,吩咐道:“家里有地方,就不必订酒楼了。宴席菜色就按上次会试的,只是宾客要慎重敲定,事不宜迟,为表诚意,请帖明日就该派出去了,今晚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哦,对了!老李老江,你们叫伙计们先别忙生意,赶紧先把家里和铺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务必干净整洁,切莫让宾客笑话邋遢。” “哎。” “好咧,我这就去安排小子们打扫。” 容开济喜上眉梢,乐呵呵忙来忙去,忙碌安排宴请诸事,不经意间转身一看:容佑棠窝在客厅圈椅里,懒洋洋发呆,脸颊晕红。 “棠儿?” 李顺遥遥关切问一句:“少爷是酒意上头了吧?席间我看他喝了不少。” “醉了?”容开济凑近,弯腰摸摸其额头。 “嗯,有点儿晕乎。”容佑棠慢吞吞说。 “别愣着,快喝了这碗解酒茶,回屋歇会儿。”容开济说着便端起茶碗,塞进儿子手里。 容佑棠仰脖,喝酒一般豪饮尽,打起精神,嘱咐道:“爹,宴请的事儿就辛苦您和顺伯他们了,我得去严世叔家、师父家、庆王府各一趟。” “哦,很对!贵人教诲提携之恩,理应尽快登门报喜,你亲自去才足够诚心。”容开济懊恼道。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家中无主妇,难免顾此失彼,火速包了三份谢礼,安排两名机灵伙计赶车送儿子出门。 若是正科,殿试在三月,高中后,一甲进士及第会骑马绕街,鸣锣开道,荣耀显扬。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城花。 恩科天子赐宴则不定,新科进士们正恭候圣旨。 整整一下午,容佑棠接连乘车,先去往唯一的世交严永新家,好一番恭贺感谢对答,小坐片刻,极力解释才婉拒留饭。而后,匆匆赶去见师父,磕头道谢,感恩肺腑地说了许多话,路南自是欣慰自豪,且通情达理,直接督促弟子速去拜谢庆王。 我怎么可能忘记殿下呢? 暮色四起,夜晚即将到来。 容佑棠蜷卧马车长椅,晕乎乎闭目养神,十分疲累。 马车摇摇晃晃,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直到外面伙计掀帘提醒:“少爷,庆王府到了。” “嗯。”容佑棠清醒,精神一震,忙提起最后一盒谢礼,并从角落拎起一坛青梅酒,对伙计说:“家里肯定急于用马车,你们先回去帮忙吧。” “好嘞。”伙计掉转马头,轻快返家。 容佑棠笑笑,刚一转身,迎面即看见门房小厮悉数奔下台阶,一甲三名迅速传遍京城,他们争先恐后接过容佑棠手提的礼盒和酒,眉开眼笑拱手道:“恭喜容公子高中状元。” “恭喜新科状元。” “容公子厉害了,十七岁的状元郎!” “多谢多谢。”容佑棠早有准备,忙从提着的大钱袋里掏出一把红封,挨个分发,谦和微笑,毫无得意轻狂之态,小厮们赞叹之余,愈发敬重,亲热簇拥,说了好几车吉祥漂亮话。 最后还是管家闻讯出来,才解了容佑棠的围,亲自引领其入府。 “您要见殿下?不巧了,殿下入宫议事未归,老奴看公子也是疲累,不妨回房小憩片刻,如何?”管家体贴建议。庆王门人高中状元,王府众人均感觉脸面有光,自豪骄傲。 容佑棠笑道:“多谢您老,说实话,我确实有些疲累,今日本去贺寿的,没想到忽然接到了喜报。” “公子聪敏好学、刻苦上进,高中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老管家乐呵呵感慨,一路将状元郎送进厢房,并妥善安排热水、解暑茶、冰块。 两刻钟后 奔波整日的容佑棠洗漱换衣后,干净爽利,慢悠悠喝了一碗清甜解暑茶,惬意倒头躺下。 庆王府,就像他的第二个家,忙碌归来后,衣食住行,熟稔随意。 天黑了,卧室并未掌灯,暗沉沉,容佑棠仰躺,不知不觉沉沉入睡。 新科状元卧榻安眠,周府却已闹翻了天。 周遭下人全被屏退,周仁霖夫妻吵得不可开交。 书房内一片狼藉:桌椅、瓷器、插屏、文房四宝,碎裂倾倒,乱得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第125节 咣咣当当,狂风暴雨般的摔砸踢踹后,周仁霖直喘粗气,眼睛瞪得像铜铃,抓起一个青瓷笔筒掷向妻子的心腹仆妇,怒吼:“滚!” “这……夫人?”仆妇慌忙躲闪,为难得手足无措,下意识望向杨若芳。 “刁奴,滚!滚滚滚!”周仁霖厉声呵斥,随手抓起一卷画轴,踩着一地碎瓷,疾冲过去,劈头盖脸抽打那四名仆妇,毫不留情面余力,同时震怒咆哮:“我使唤不动你们是吗?素日懒得管,你们就天天作耗,专挑唆撺掇夫人生事,留着有何用?打死算了!” “啊!啊呀——” “大人饶命,老奴不敢。” “夫人,夫人救命!” 画轴粗硬,夏衫轻薄,一下下打得结结实实!四名中年仆妇哀嚎求饶,抱头躲避。 “你干什么?不准打我的人!”杨若芳气急败坏阻拦,她从未见过丈夫如此失控癫狂,不由得有些害怕。 “哼,你的人?” 周仁霖冷笑,敏捷揪住其中一仆妇的发髻,拖近了,使尽全力,扬手狠狠一耳光,“啪”一声扇得她歪头大哭! “你的人?”周仁霖面无表情道:“杨若芳,连你都是我的人,你的婆子我打不得?即便拿刀剁烂了她,你又能奈我何?” “你、你住手。”杨若芳色厉内荏,不敢上前阻拦。 “闭嘴!” 周仁霖眼珠子发红,不住冷笑,压抑积攒二十多年的怨恨愤懑,今夜疯狂爆发!他揪住仆妇发髻,用力一甩,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那仆妇脸朝下重重摔在碎瓷片上,不知割伤何处,血流满面。 “奶娘,你没事吧?”杨若芳心惊胆战过去探查,低声命令其余仆妇:“快带她下去请大夫。另外,立刻请大公子过来,立刻——”话音未落,周仁霖捡起画轴,再次冲上前殴打。 “刁奴,刁奴!”周仁霖不管不顾,畅快淋漓骂道:“我一再容忍,你们却丝毫不知收敛、不知悔改,既然上赶着找死,本官今日就成全你们!” “周仁霖,你疯了吗?”杨若芳全力推开丈夫,尖声催促心腹:“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公子啊!” 夫妻剧烈争持,偌大府邸上下几百口人,杨若芳却只能盼望长子来解围。 “呵呵,你的好儿子多半在平南侯府,我周家哪里是他看得上眼的?”周仁霖嗤笑。 “胡说!明杰今天在家。你这话什么意思?”杨若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勇猛陡生,咄咄逼人质问:“莫非明棠高中状元,你心里不自在了?我的明杰也不差,他是二甲赐进士出身。” “哦。”周仁霖丝毫不以为然,淡漠无表情,客观评价道:“在勋贵子弟中,明杰读书还算不错,但若放眼科考试场,他的学问顶多居中。今科下场,阅卷官多少会看岳父大人的面子,点了二甲。” “你言下之意是我的明杰不如明棠,对吗?” 杨若芳恼羞成怒,讽刺道:“庶出就是庶出,上不得台面。他娘不要脸,私奔投男人,他也不要脸,以色侍人——” “住口!”周仁霖不悦打断,反感道:“无凭无据,你身为主母,这般诋毁有出息的庶子,嘴脸未免太难看了些。” “众所周知,若非高攀上庆王,他怎么能进国子监?哪有机会拜名师?有什么本事考状元?”杨若芳固执己见。 “状元乃陛下御览后钦点,你是不是想说明棠还高攀了陛下?要这么说,文武百官都在为陛下效命,包括岳父。另有,路南才华横溢,出了名的严苛,从不收徒,为何单单收下明棠?难道你又想说庆王所迫?那当初明杰也曾想拜入路南门下,岳父特地陪同,结果没成,你是不是要怨岳父比不上庆王?”” “你——”杨若芳不敢置信地望着丈夫。 周仁霖冷冷道:“倘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为人刻薄歹毒,明棠怎会被逼得隐藏身份、不敢回家?” 书房门外 认命赶来劝解父母矛盾的周明杰愕然,彻底惊呆,一动不动,直戳戳立在门口,保持想推门的姿势,下意识侧耳倾听:“哎,我说你清醒点儿行吗?”杨若芳缓缓摇头,一针见血道:“明棠不仅恨我,也恨你、恨明杰明宏、恨筱彤,恨所有欺凌过他的周家人。” “一派胡言,明棠是最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周仁霖嗤之以鼻,始终不肯面对事实。 “他小时候确实乖巧听话。”可惜,不是我生的。杨若芳非常清醒,幽幽道:“周郎,别做梦了,明棠就是在报复我们。他改名换姓,宁愿认一个太监养父、也不肯认你,今日又与他舅舅联手,全力撇清与我们的关系。”顿了顿,她隐隐窃喜地说:“周郎,你想开些吧,明棠这辈子都不会认你的。” “胡说,胡说,不可能。”周仁霖连连摇头,绝不肯将前程似锦的儿子拱手让人。 “并且,我们也不能认他。郝三刀已折在那崽子手里,‘镇千保’被迫销声匿迹,明宏被害成什么样了?你我绝不能做引狼入室的傻事,更不能坏了父亲的大计。”杨若芳冷静提醒。 窥听的周明杰忍无可忍,撞门而入,把父母吓一大跳! “爹、娘,你们说容佑棠是明棠?!”周明杰劈头质问。 周家闹得鸡飞狗跳,庆王府内却一如往常,整肃有序。 无人打搅,容佑棠酣眠足足两个时辰,才自发清醒。 “糟糕!什么时辰了?” 容佑棠忙起身下床,里间暗沉沉,外间点亮一盏精致小巧八角琉璃挂灯,茶水帕子果点样样齐备,他洗漱一番,喝了杯茶,随即开门出去。 七月初五,夜幕繁星点点,一弯峨眉月高悬,朦胧柔美。 庆王是七月初六的生辰。 已是戌时中,嗳,睡懵了! 容佑棠有些懊恼,刚要去庆王院子,却见隔壁耳房快步出来两名内侍,笑容可掬,垂手道:“容公子醒啦?您放心,管家已派人到贵府送了口信。” “殿下吩咐别叫醒您,故晚膳时辰已错过了。”圆脸内侍尽职询问:“公子,现就传膳吧?” “多谢二位费心。”容佑棠笑问:“殿下回来了?” “是。” “我有点儿事,想先去见殿下。” 内侍笑意愈浓,笑眯眯道:“殿下正在月湖湖心亭赏月。” “赏月?”容佑棠疑惑抬头,遥望夜空纤细的一弯峨眉月,朗笑道:“好,那我去月湖。” 不多时 容佑棠手提素面六角灯,走到月湖前,定睛眺望: 今晚没有月光,相距甚远,湖心亭四周有一圈遮阳绿植,看不见庆王身影。 容佑棠踏上通往湖心亭的曲折游桥,远远扬声请示: “殿下?” “过来。”夜风清晰送来庆王低沉浑厚的嗓音。 “是。” 容佑棠提灯照亮脚下,小心翼翼七弯八绕,碧波荡漾的月湖水近在咫尺,让畏水的他极度忌惮。 片刻后 “殿下,”容佑棠走进湖心亭,歉意道:“抱歉,我本是前来致谢的,岂料一觉睡到了现在。” “无妨。”赵泽雍莞尔。 宽敞亭内一圆石桌、一纳凉罗汉榻、几把椅子、四角悬挂灯,桌上开启一坛青梅酒,十几小碟果点。 其中,青梅酒已倒空小半,赵泽雍拎起酒坛,给容佑棠倒了一杯。 庆王公务繁忙,偶尔到这亭中静思一晚,已算悠闲放松。 “你不是让本王亲手挖酒吗?为何改变主意自己提来了?”赵泽雍一本正经问。 容佑棠把灯笼搁在角落条案上,忆及往事,尴尬得无以复加,含糊道:“恰好酿成了,就给您送来。” “原来如此。”赵泽雍挑眉,厚道地没多说什么。 容佑棠悻悻然摸摸鼻子,讷讷靠近,自然而然端起桌上第二杯酒,诚挚举杯道:“仰仗殿下提携厚爱,我才得以金榜题名,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暂无以为报,先敬您一杯!”语毕,仰脖饮尽。 “唔。”赵泽雍也一饮而尽,眼底满是赞赏笑意。 容佑棠倒酒,转眼间,敬了庆王三杯,随即微皱眉,悄悄抚摸胃部:中午贺寿时,难免喝酒,没吃几筷子菜就被周家人搅了席;下午奔走致谢,来到庆王府又倒头睡过晚膳。 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不能喝逞什么强?”赵泽雍敏锐察觉,皱眉问:“胃疼?” 容佑棠摇头说:“只是肚子饿。”说着忙碌挑选眼前的糕点下酒菜吃。 “别尽吃这些。”赵泽雍随即扬声吩咐传饭。 庆王端坐,身后即是罗汉榻,容佑棠在他左手边。 不消片刻,几名内侍迅速将温着的饭菜送来湖心亭,足足摆了半桌。 “殿下,今日我们果然跟周家对上了!” 容佑棠饭毕,漱口后,手还拿着湿帕子,就迫不及待告知:“他看起来特别生气,幸好当时围着几百人,周家无计可施,杨若芳还祝贺我高中状元。” “她还算识趣。”赵泽雍淡淡说。 “虽是亲父女,但她一贯极畏惧平南侯,估计平南侯在家威风得很。”容佑棠在角落高几擦手后,搁下帕子,转身端起茶杯。 “除了周仁霖,其他人必定坚决反对认回你。”赵泽雍说。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俊脸微红,难得如此松散随意。 容佑棠心不在焉品茗,轻声道:“唉,今天看他那么狼狈,我、我……” “于心不忍?” “有点儿。”容佑棠无奈承认。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赵泽雍宽慰道:“父子血缘,当然会觉得难受。可他们并非良善,就如刀剑伤口生的腐肉,剜除时虽剧痛,但总会愈合,不除将危及性命。”顿了顿,他温和道:“别怕,你是对的。” “我明白。”容佑棠苦笑,点点头,振作道:“从今以后,我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还得多谢殿下神机妙算。” 话音刚落,亭外忽然响起“哗啦”清脆出水声,险些吓掉容佑棠的茶杯! “什么东西?”容佑棠惊魂甫定,忙起身,疾步过去探头查看。 “鱼。”赵泽雍四平八稳端坐。 “哦~” “可我不看清楚不放心。”容佑棠喃喃道,他对水中活物有深入骨髓的在意,转身拿了几块栗子酥,掰得细碎,试探着扔进湖里。 下一瞬 “哗啦”声接连响起,五六条半尺长的锦鲤跳出水面抢食,灵活敏捷。 “放心了吗?”赵泽雍笑问,他喝得微醺,索性直接拎起酒坛,缓步行至容佑棠身边。 “嗯。” “鱼跃龙门。”赵泽雍把酒坛搁在栏杆上,低声说:“它们倒颇有灵性,竟知道今夜来了个状元。” “它们确实有灵性,竟知道殿下百忙中到此处赏月,故特意跳出来,给您请安。”容佑棠严肃道。 “哼。”赵泽雍挑眉,眼底满是笑意,赞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状元郎。” 庆王之意不在酒、不在月,在乎眼前人也。 第126节 “过来,本王带你去看个东西。”赵泽雍说。 第95章 “什么东西?”容佑棠问。 “来。”赵泽雍头也不回道。他左手提酒坛,踏出月亭,走下台阶,沿周围石板路往前。 夏季树木繁盛,夜深了,露珠凝聚,花香弥漫,沁人心脾。 “殿下,什么东西啊?”容佑棠紧随其后,好奇极了。 “你来。”赵泽雍继续往前。他步伐稳健,肩膀手臂时不时拂过花木繁枝,沾了半身露水。 甬道狭窄,庆王高大挺拔,肩背宽厚结实,牢牢阻挡身后人的视线。 容佑棠满怀期待,几次悄悄踮脚眺望,可惜什么也没发现,他并不熟悉月亭——王府作风随主人。庆王勤于公务,日夜忙碌,性情刚正果敢,不苟言笑,潜移默化之下,王府众人也被带得踏实严谨,颇不屑娱游。 歌舞宴饮、戏曲玩乐之类勋贵人家常见的,在庆王府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才有。 不消片刻,赵泽雍停在月亭外游湖用的小码头上,提酒坛一指,说:“看。” “什么?” 容佑棠眉开带笑,快步行至庆王身边,兴致勃勃探看。 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船?!” “嗯。” 立定高台,两旁竖立一排石质灯座,烛光明亮,台阶往下三五米,湖面波光粼粼,码头停泊一艘精致小画舫。 画舫长丈余,前有摇船用的橹板,中间是舱,最宽处约两米。 “想不想游湖?”赵泽雍问,仰脖灌了一口酒。 容佑棠一见眼前波纹荡漾、远处暗沉沉的湖水就头晕目眩,惊恐烦闷,心生畏惧,情不自禁后退两步,果断摇头,义正词严道:“太晚了,万一落水怎么办?殿下安危要紧,我们还是回去赏月吧!” 此时,一片浓云飘过,将峨眉月遮盖得严严实实,夜幕低垂。 “本王会水。”赵泽雍语意带笑,温和道:“放心,即使落水你也会平安无事。” 都落水了,还平安无事?! “还是不要了,黑灯瞎火的,太危险。”容佑棠摇头,再退后两步,紧张手扶石质灯座,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心慌气促。 溺水濒死的人多半会得“晕水症”,比如容佑棠。此时他光看着宽阔湖面、尚未下水,已控制不住地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他被当年的昌湖溺水吓破了胆子,唉。 庆王深知缘由,可他今夜必须尝试引导对方克服怕水的恐惧心理。 “别胡思乱想。”赵泽雍眼神专注,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随手从旁边灯座取下一根燃烧着的蜡烛,二话不说,大步走下台阶。 “殿下!” 容佑棠下意识追赶两步,抓住前一个灯座,叫苦不迭,恳请道:“殿下,今儿太晚了,改天再游湖吧?” 顿了顿,容佑棠灵光一闪,赶紧说:“对了!金榜题名,于情于理要宴请答谢师长亲友。殿下,我得回家帮忙了,家里急需人手。” 可赵泽雍已走到画舫前,他放下提着的青梅酒,左手捏蜡烛,右手解开绑在石柱上的锚绳,再提起青梅酒,使力拉近画舫,一个大步跨上船。 站定后,赵泽雍正色告知:“本王听说,父皇有意在皇家东园康阳湖设宴召见新科进士,到时不定会乘船游湖。” 啊?! 新科状元容佑棠大惊失色,无措道:“那我怎么办?” 惧水晕船,万一不慎御前失仪,大呼小叫或者恐惧头晕狼狈栽进湖里,闹笑柄出丑不说,还极可能触怒天子、招致厌恶! “过来,本王这就教你。”赵泽雍耐心等候。 “我、我……”容佑棠急得单手抱住灯柱,陷入巨大的为难中。 “你绝不会有事的。”赵泽雍拿酒坛子平举、划过四周暗处半圈,严肃道:“亲王有制,游湖不少于五十人护卫。难道五十一人还保护不了你一个?” “可是,我、我……”容佑棠犹豫不决,眉头紧皱。他明白自己应该克服恐惧、应该学会游水,可两条腿像独立了一般,完全不听从大脑指挥,牢牢戳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下来,本王先教你划船。”赵泽雍耐着性子,劝说的同时,他已点亮画舫里里外外的七八盏灯笼。 “殿下——” 容佑棠焦躁苦着脸,几次下定决心、奋力探出去脚尖,却总忍不住迅速收回。 “按例,状元金榜题名即授翰林院修撰一官,属从六品。”赵泽雍伸出右手,威严道:“小容大人,你再不过来,本王就动手了。” 事关新科进士天子赐宴,容佑棠以从六品的官职入仕,正式亮相于文武百官前,不宜高调张扬大出风头,可也不能丢人现眼吧? “殿下,要不、还是改天吧?”容佑棠心突突跳,越犹豫越紧张、越回忆越畏惧,几乎是在哀求:“明天,明天可以吗?现在太黑了。” “初定后日赐宴,本王今晚刚得到的消息。”赵泽雍提醒。 容佑棠听完加倍心急火燎、焦虑忧愁,两条腿控制不住,开始微微发抖。 僵持半晌 赵泽雍无奈得出“劝说无效”的结论,他点点头,搁下酒坛,一个大步跃回码头,二话不说疾走如风。 糟糕! 容佑棠浑身一凛,亦二话不说,松开灯座,想也没想就撒腿往回跑! 赵泽雍气笑了,几个箭步追上去,横臂搂住人,紧接着打横抱起,快步朝码头走。 “殿下!殿下!”容佑棠拼命挣扎,天塌了似的,脸色苍白嚷道:“让我想想,我还没想好,天太黑了万一翻船没人看见怎么办?会淹死的!” 赵泽雍轻而易举制服对方的反抗,摇头道:“等你想好?那是什么时候?本王在此,怎么可能出事?”他抱着人,一个跳跃离开码头,稳稳落在船板。 体重压迫下,小画舫大幅度摇晃了几下。 “啊——”船要翻了!! 容佑棠心胆俱裂,惊恐喊叫半声,随即被庆王捂住嘴,抱进船舱。 当年马车失控翻倒坠湖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幸存者。 容佑棠瑟瑟发抖,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以溺水者至死不松手的狠劲,竭尽全力抱住庆王左胳膊! “冷静,别喊,船没翻。”庆王将人放在船舱内的矮榻。 很长一段时间,容佑棠憋气、没有呼吸,仿佛一吸气就会呛水,继而溺亡。他面朝里,蜷缩在庆王怀里,屏住呼吸好半晌,才勉强迫使自己冷静,手脚吓得发软发抖。 湖面宽阔,水量丰沛,晚风细细,小画舫随风微微起伏,并不剧烈,堪称柔和。 “唔唔?”容佑棠动了动,伸手推庆王手掌。 “你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滥用私刑惩治新科状元。”赵泽雍嘱咐。 “嗯。”容佑棠连连点头,对方随即松手。 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 沉默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赵泽雍任由对方抱着自己左胳膊,右手缓慢有力地抚摸其脊背,充满安抚意味。 又半晌 “殿下,康阳湖大吗?”容佑棠苦恼打听。 赵泽雍略思索,答道:“康阳湖是皇家东园的主湖,约莫相当于四个月湖。” “啊!”容佑棠倒吸一大口凉气。 赵泽雍莞尔:“不必过于担忧,父皇总不至于考校水上拳脚功夫。你是文状元,不是武状元。” 容佑棠放松些许,他咬咬牙,强忍被起伏的船晃得反胃耳鸣的不适,慢慢坐直,调整表情,试图展示斯文读书人的翩翩风度。 “幸亏有殿下提醒!”小容大人感慨:“倘若事先不知情、直接赴宴,我真怕自己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在进士宴上被皇帝厌弃的状元。” 赵泽雍拍拍对方肩膀,安慰道:“不会的。你自个儿坐稳,好好感受水势。” 语毕,庆王起身出去,走到船头,落座划船用的长条凳,先提起酒坛仰脖喝一口青梅酒,然后握桨,有模有样地摇动,划船向湖心。 船桨划开湖面,荡起层层叠叠波纹,水声清脆哗啦,不绝于耳。 一艘小船、七八盏灯,灯光与船身一道摇摇晃晃,很有节奏,不慌不忙。 容佑棠战战兢兢半晌,思绪翻腾心潮澎湃,本来纯属不得已、万般无奈——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远离江河湖海! 可,现在是庆王殿下在前面划船? 文韬武略,马上有封王将才、马下能稳妥理政……好像什么都会,连划船也会?! 容佑棠叹为观止,由衷敬佩。 “殿下,您为何学的划船?西北打仗经常涉及水战吗?”容佑棠定定神,忍不住询问。 赵泽雍单手摇桨,喝了一口酒,悠然解释道:“皇子五岁开蒙,除四书五经和律史外,骑射诸艺均略有涉及。幼时在宫里读书非常辛苦,兄弟们都偏好骑射技艺,因为可以出去透气,尤其喜欢学游水划船,那简直玩耍一般。”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精神一震,立即打量画舫内部装潢,问:“那,此船是否……?” “内造,从宫里运出来的,供小九学习所用,他已满十岁了。”赵泽雍答道。 容佑棠下意识站起身,狼狈晃了一下,急忙攀住舱壁,歉意道:“此乃九殿下所有,我实在冒犯了。” “无需拘谨,晚膳时已征得小九同意。目前天气炎热,他至少要等到中秋过后才能学习划船。” 容佑棠同情道:“那还两个多月呢,九殿下有得等了。” 赵泽雍低声叹息:“不仅划船,还有骑马,他也要等到秋季,待伤势彻底痊愈、身体康复后,才能继续学习骑射。” “唉~” 忆起连遭伤害的九皇子,容佑棠心情沉重,他望向缓慢摇桨的庆王背影,扶着船舱,不知不觉踏上船头,弯腰躬身,一副随时准备扑倒巴住船舷的架势,小心翼翼走到庆王身边,立即一把扶住船桨,斗志昂扬道:“殿下,您歇会儿,我来!”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人绝无可能一辈子远离江河湖海,尽量克服才是明智之举。 赵泽雍满意颔首,往旁边坐,鼓励道:“你只管放胆试,就当为小九核验船只,若有不妥才能及早修改。” “是。” 第127节 容佑棠郑重点头,握紧船桨,坚定目视前方,咬咬牙、再狠狠心,用力一推、再僵硬往回收—— 水声翻搅,船却纹丝不动。 咦? 容佑棠没好意思看旁人,脸上十分挂不住,不信邪地再度尝试,全力以赴地推拉—— 船动了,原地一个晃荡,随即稳稳停住。 赵泽雍端坐,姿态闲适地喝酒,腾出单手压住船桨,指点道:“往下压,桨才能吃住水。” “哦。”容佑棠手忙脚乱,依言照办。 “挥半圆,反推船前进。” “嗳,是。” “别太紧张,你胳膊僵着不累吗?” 片刻后,容佑棠满头大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船终于……掉了个头,再掉了个头,回到原位。 尴尬片刻 容佑棠气喘吁吁,蓦然愉悦笑起来,大方自嘲:“我真是太蠢了!若叫我自个儿划船靠岸,估计三天三夜回不去!哈哈哈~” “你倒坦诚。”赵泽雍搁下酒坛,手把手教导,笑问:“如何?水实际上并不可怕。” “嗯。” 半个时辰后,容佑棠已大概了解诀窍。 他完全放松,高挽袖子,宣泄长期积攒的畏惧情绪,干劲十足,奋力划船,接连绕月亭三圈,累得口干舌燥、手臂酸胀。 “好了,循序渐进,暂到此为止。” 赵泽雍接过橹板,平稳快速将画舫划回小码头。 “嘭”一声,船靠岸。 赵泽雍拎着锚绳先行跃到岸上,固定船只后,刚要回身接应,容佑棠却已提着酒坛轻快一跳,稳稳落地,凝望湖水感慨道:“真没想到,我刚才竟然在划船!” “本就没什么难的,改日再教你游水。” “好!”容佑棠精神振奋,经此一夜,仿佛人生前路豁然开朗许多。 二人并肩,穿行花间小径,返回月亭。 夜深人静,茂盛花木间有不知名的昆虫鸣叫,头顶万千星辉,斑斑点点闪烁。 容佑棠估摸着早已到子时,遂悄悄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攥在手心,几次欲开口,却屡屡打住,慎重斟酌说辞。 孰料,赵泽雍居高临下,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待返回亭中后,他再喝一口青梅酒,将仅剩小半的酒坛放在桌上,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容佑棠大大松了口气,忙将平安扣送到庆王眼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这个平安扣高僧开过光的,辟邪保平安,祝您顺意康泰。” 赵泽雍愣了愣,直接握住对方手掌,托高细看,借着旁边烛火,翻来覆去观赏。 容佑棠屏住呼吸,生怕对方不喜欢。 “这是一对的吧?”赵泽雍忽然问,他粗通玉器类常情。 “您怎么看出来的?!”容佑棠脱口而出。 四目对视瞬息 “是一对的。”赵泽雍满意颔首,将平安扣妥当收入怀中,严肃问:“另一枚呢?” “嗯,当时刚好有余料,就、就请师傅顺便多雕刻一枚,我收在家里了——唔!”话音未落,他已被吻住。 赵泽雍眼底满是笑意,紧紧搂抱对方,亲吻间,梅子酒香醉人,用力啃咬摩挲,深探入纠缠,唇舌酥麻刺痛,鼻息粗重,狂风骤雨般强硬席卷。 浑身颤栗,情愫涌动,容佑棠被迫仰脸,尽量没发出声响,腰背被勒得生疼,呼吸受阻,挣了挣,却引得对方更加用力镇压,庆王完全不容反抗! 心醉神迷中,踉跄几步,容佑棠背靠冰凉石柱,冻得猛一颤抖,身前却紧贴火热雄躯,动弹不得,一冷一热,他心如擂鼓,有些缺氧,被激得短暂失去神智,瘫软往下坠。 赵泽雍忙搂住人、按坐在圆凳上,强忍本能冲动,胸膛剧烈起伏,轻轻抚摸对方脸颊,歉意问:“吓着了?” 容佑棠摇摇头,呼吸急促,眸光水亮,眼尾晕着一抹红,半晌说不出话。 “别怕,暂不动你。”赵泽雍仔细捋顺对方凌乱发丝,喑哑低沉。 容佑棠稀里糊涂点头,极力调整呼吸心跳。 “母妃去世后,本王触怒父皇,被远派戍守西北,足足十年。”赵泽雍腰背依旧挺直,低声道:“因路途遥远,御赐礼物往往提前或延后送达,西北也有庆王府,一般由管家和祖父旧部操办,部分将领及当地官员出席。有两三回战况紧急,直接略过了。” 幸好我没有提前送平安扣! 容佑棠昂首,立即表示:“只要殿下不嫌弃,我以后年年都给您贺生辰!” “好。”赵泽雍笑起来,俊朗出尘。 好一会儿,双方才平复情绪。 “后日东园进士宴,本王会出席,父皇必定关注一甲三名,你不熟悉,切忌畅所欲言、心直口快,凡事谋定而后动,稳重谨慎为上。”赵泽雍叮嘱道。 伴君如伴虎,皇帝自诩天子,天威难测。 容佑棠不免忐忑,凝重道:“我会非常小心的!” 单独给庆王贺生辰后,次日容佑棠忙于自家答谢宴的同时,又抽空跑到王府喝了几杯正式的生辰酒,趁机结识数位亲三皇子的官员。 七月初七 承天帝下旨在东园康阳湖设宴,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奉旨出席。 盛宴壮观,极尽皇家富丽堂皇的豪奢气派。 宴席设在临湖大宴厅,连接数个水榭,几十大圆桌摆开,簇拥居中高台龙椅。 天子尚未驾临,众人屏息凝神,于康阳湖边的空地恭候,三三两两小声交谈。 其中,新科进士最耀眼的,当属一甲三人——按律,他们已被授职,且是清贵的翰林官,身穿相应品级官服。其余二甲三甲均身穿白色书生袍、头戴黑方巾,显得官服格外引人注目。 按品级,状元榜眼探花都是青色官袍。其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胸前补子兽图不同。 容佑棠的补子绣鹭鸶,优雅传神,巴掌大的腰封一束,英姿飒爽,长身玉立,被青袍映衬得玉白俊美。 “听说年兄师从鸿儒路大人?”探花邓奎轻声问,其补子绣的是鸂鶒,正不露痕迹缜密打量容佑棠。他而立之年,仪表堂堂,高中前已成家,在家乡任主簿多年。 “贤弟年纪小小,却才华横溢,我等委实汗颜。”榜眼徐凌云赞叹道。此人出自江南书香世家,年方弱冠,清瘦文雅,因博取功名,尚未娶亲。他与容佑棠年纪相差不大,很有些一见如故,亲昵称呼“贤弟”。 容佑棠忙谦道:“惭愧承让,年兄徐兄过誉了,家师乃国子监祭酒路夫子。” “哦~”邓奎点头,和气笑道:“名师出高徒,实为天下美谈。” “愧不敢当,家师德隆望重,我只盼别辜负他老人家的教诲。”容佑棠谨言慎行,肃穆端方。 三人中,徐凌云时不时露齿小声笑,但并非倨傲狂狷,只是欣喜激动难以抑制。 不时有同年进士主动上前与一甲交谈,他们很有可能同朝为官,关系人脉的搭设宜早不宜迟。 瞅个空子,容佑棠悄悄将徐凌云唤至边上,轻声提醒:“徐兄,宫规森严,你我初来乍到……”点到为止,并不戳破。 “多谢多谢。”徐凌云一点即通,他急忙绷紧脸皮,不时抻抻官袍,窘迫道:“贤弟,确是我激动了,哎,有些控制不住。”说着又轻拽袖子,虔诚爱惜。 容佑棠宽慰道:“金榜题名,人间大喜之一,自然高兴激动。” 说话间,忽一人惊奇道: “状元容大人,怎的躲在这儿?”周明杰携两位勋贵子弟进士靠近。 来了。 容佑棠心平气和,面色不变,微笑道:“我与徐兄在此观赏浩渺清波。” “是吗?”周明杰咬牙,勉强维持风度,惊疑端详眼前据父母说是自己庶弟的容佑棠。观察好半晌,他才勉强辨认出眼神。 怪道了! 自相识第一天起,容佑棠、不,明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原来是在憋着劲儿寻找机会报复!他之前一再与明宏过不去时我就怀疑了,真真没料到,明棠竟然没死?郑保那废物…… “这位是?”徐凌云主动问。 “此乃平南侯外孙,周公子。”容佑棠介绍道。 徐凌云的笑意控制不住地淡下去——全天下老百姓对勋贵子孙都抱有不同程度的意见。 周明杰强按捺对庶弟的憎恶怒火,和同伴一起与徐凌云攀谈,但气氛始终不亲切热络,勉强算客套。 容佑棠打定主意不动气,全程谦和微笑。 片刻后,终于远远听见内侍高声通报: “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跪接圣驾,容佑棠的礼仪无可挑剔,徐凌云却倒霉,他跪在一颗小石子上,膝盖疼得五官扭曲,所幸规定不得直视天子,得以低头遮掩。 周明杰却趁下跪的时机,移步贴到容佑棠身边。 第96章 周明杰紧挨着容佑棠,跪迎圣驾,余光趁机扫视对方侧脸轮廓,极力回忆昔日从不屑正眼看待的容姨娘母子,半晌,他不得不相信:容佑棠果然是明棠。 该死的贱种,当年郑保派出郝三刀都没能除掉他,野草一般命硬!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周明杰非常清楚父亲的谋算,但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同意认回庶弟。论公,容姨娘母子早已对外宣布“意外溺亡”死讯,今日捅出来岂不自打嘴巴?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法向外祖父和二殿下交代;于私……周明杰咬牙切齿:庶弟高中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官,若外人知道,会如何看待我们家兄弟?日子还要不要过?我怎么面对亲友询问? 绝不能认回明棠! 父亲老昏糊涂,可我们没同意,料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周明杰又细看庶弟身穿的官袍,嫉恨得五官扭曲,他万般不情愿出席这劳什子进士宴——东园我来过不下十次,谁缺几口吃喝了?谁想当绿叶陪衬一甲出风头了? 容佑棠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倾听远处皇帝的命令。 承天帝负手站定,不怒而威,俯视全体跪倒的进士和朝廷命官,视线在白袍进士中突出的一甲三名青色官袍短暂停留,随后抬头,兴致盎然,眺望东园里他最喜爱的康阳湖景致:天晴气朗,暖风熏人醉。东园恢宏大气,占地辽阔,康阳湖碧波浩渺,方圆数顷,湖中有小岛,堤岸两道曲折游廊延伸上岛,长达数里。同时,以曲廊为界,将湖面一分为二:大的呈半圆形,湖水清澈丰沛;小的呈月牙形,满栽一湾荷花。 如此盛宴,诸皇子也奉旨出席,包括孱弱患有心疾的四皇子瑞王,以及九皇子。 所以,大皇子二皇子居长,自然无法跟九皇子争夺近身陪侍父亲的机会,难得规规矩矩跟随其后。 九皇子年纪最小、一团稚气,理所当然依赖贴着父亲,因头发尚短,只几寸长,遂戴一顶蚕丝软帽,与衣饰相搭配,勉强算遮阳的意思。 第128节 “平身。”承天帝回首,淡淡开口。 “谢陛下。” 山呼过后,容佑棠吁了口气,起身时悄悄搀扶不幸膝盖磕在石子上的徐凌云,后者努力绷紧脸皮,以眼神致谢,不敢吭一声。 周明杰将一切看在眼里,气恼交加,五味杂陈,有股想立即将庶弟拖到僻静处严刑拷问的冲动!奈何圣驾在前,他只能憋着烦躁情绪。 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 承天帝观赏片刻,心旷神怡,赞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毕竟东园七月中,风光更比西湖盛。”赵泽安脱口接道。 承天帝讶异低头,继而愉悦笑出声,宠爱摸摸幼子头戴的软帽,满意夸道:“好!九儿的学问又精进了,朕很该赏赐夫子才是。” “父皇,我随口胡诌的。”赵泽安不好意思地表示。他时不时扶扶帽子,生怕帽子突然被风吹走、露出自己奇怪的头发,被人笑话。 承天帝越发欣慰,再次满意颔首,扭头对身后的儿子们说:“你们瞧瞧,小九多么谦虚。” “父皇教导有方,九弟的文采正是传自您,儿臣佩服。”大皇子顺势上前,谈笑间奉承了父亲又夸赞了弟弟,十分得体。 “九儿不错,但仍需继续勤学,下次功课若再得优等,朕重重有赏!”承天帝龙颜大悦,单手揽着幼子,谆谆教导。此时,他只是一位欣喜于儿子懂事上进的父亲。 赵泽安仰脸道:“谢父皇。父皇,我昨儿去了一趟百兽园,看见西域进贡一对巧嘴鹦哥,可有趣了,它们竟然会一问一答!” 二皇子乐呵呵道:“每逢九弟回宫,百兽园的管事便自觉准备着迎接,已成为惯例。” 玩物丧志? 周围全是人精,立即听出深层意思。 承天帝仍笑吟吟,但表情凝固片刻,显得有些僵。 赵泽安年幼,没留意大人肚子里的弯弯绕——兄长和夫子难得准歇一整日,他心情好极,频频眺望康阳湖的荷花和湖中岛,忙碌盘算宴后的玩耍计划。 随驾的庆王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朗声道:“二哥生辰在即,小九知晓您喜爱珍奇飞禽,正在准备生辰礼。” “是吗?”二皇子脸笑,眼睛没笑。 “对啊。”赵泽安听见胞兄开口,回神扭头,慷慨大方道:“二哥放心,我知道你也喜欢那对鹦哥,等我下回功课得了优等,就向父皇讨了给你送去。” 二皇子险些没挂住笑脸,深吸口气,亲切询问:“小九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鹦哥呢?” 赵泽安童言无忌道:“咦?二哥不喜欢吗?可昨儿咱们一起喂鹦哥啊,你还夸它们‘灵巧有趣’。” 我昨日只是办事路过百兽园、碰巧看见你在玩耍,顺口逗了几句而已。谁像你?小孩子家家,整日向父皇讨要新奇动物! 二皇子勉强笑了笑,嗔道:“我只是看你在才进去瞧瞧,弟弟既喜欢,为兄岂能夺人所好?还是你拿回去解闷吧。” 赵泽安却认真道:“鹦哥目前是父皇的,谁也不能拿走。” “……”二皇子腮帮抽动,被噎得想翻白眼!第无数次确定:这小东西性子随他哥,真不讨喜!唉,母后当年大意失手,导致今日多出个惯会争宠的弟弟。 庆王没再说什么,退回原位,继续与瑞王、五皇子等人低声交谈。 承天帝状似观赏风景,心耳神意却全在诸皇子。 皇帝父子谈笑风生,容佑棠等人只能屏息凝神恭候。 承天帝驾临后,大内总管李德英立即近前请示,随后吩咐内侍宫女传酒菜,训练有素,秩序井然,佳肴美酒飘香,勾得苦等多时的部分人馋虫大动。 但稍有经验的人都不会空腹赴宴,尤其此类皇家御宴,哪里是喝酒吃菜的地方呢? “九儿,膳后再赏花吧。”承天帝呼唤不远处趴着汉白玉栏杆的九皇子。 “好。”赵泽安手扶帽子,轻快踏上甬道,途径进士们时,一眼便发现容佑棠,他略作停顿,笑眼乌浓,匆匆走远。 酒菜齐备,皇帝下令开席,李德英嗓门尖亮唱宣,宾客按品级名次入席,待皇帝落座后,方听命坐下。 一条案可并排坐三人,按名次,容佑棠居上首,左手边依次是榜眼和探花。恰好,他斜对面就是皇子席,庆王序齿行三,与两位兄长同桌。 承天帝招手唤幼子上前,命其陪坐侧席,亲自照顾,和蔼慈爱,他春风满面,举杯道:“七月湖光,十里荷风送香气,值此良辰美景,朕设宴邀众卿与新科进士游园,尔等无需拘束,随朕一同敬大好河山一杯罢。”语毕,缓缓饮尽小盅酒。 众人早在皇帝开口时起立,躬身双手托着酒杯,屏息静听江山主人的祝酒词,无论能喝与否,均仰脖饮尽。 鸦雀无声间,容佑棠饮毕,酒杯刚离唇,忽然听见身后进士某桌传来“当啷”清脆一声!异常突兀。 是范锦。 他原本稳当托举酒杯,垂手时,身前的银酒壶却不知何故倒了! 银酒壶跌落,在地上滚了数圈,发出一连串声响。 “啊呀——”范锦吓得一声惊叫,随即火速闭嘴,可惜为时已晚,他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恕罪,学生、学生莽撞了,可酒壶它、它……求陛下恕罪,恕罪!”范锦心惊胆裂,扑通跪下,百思不得其解,连连磕头求饶。 原本满面春风的承天帝脸色一沉,不轻不重搁下酒盅,眯起眼睛打量御前失仪者,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威严道:“报上名来。” “范锦。”范锦登时面如死灰。 哼,又是你! 承天帝面色阴沉,两颊各一道深深法令纹,不疾不徐道:“范锦,你殿试失仪,踩裂他人答卷,大失稳重,本不足取。但朕念你年事已高、应考半生,且文章功底还算扎实的份上,破格钦点。如今看来,你的为人和文章,竟是截然相反。” “学生知罪,求陛下宽恕,求陛下宽恕!学生出自清贫寒门,从未经历如此盛宴,不甚熟悉,故紧张了些。”话音刚落,惊惶大幅度磕头的范锦袖中突然甩出两锭碎金子,与汉白玉地砖交相辉映,黄澄澄耀眼极了。 清贫寒门? 那为何你随身携带金子?! “啊!”范锦惊叫,想也没想,本能地一把抄起金锭,紧紧攥着。 ——当初周明杰雇佣,范锦横心照办后,战战兢兢观望好几天,见没人追查,欣喜欲狂悄悄将金银兑成银票,只留零碎的作为日常花销,统统贴身保管。本也没什么,少量金银不是暗器,入宫搜身能通过,可他穷怕了,等闲舍不得花用,连钱袋破洞也没买新的、没缝补,导致今日御前出事。 自作孽,不可活。容佑棠心想。 一腔浩荡皇恩俱填了粗鄙莽夫!承天帝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看范锦,目视前方,冷冷道:“范锦鲁莽,且有欺瞒家财之嫌,罪不可赦。来人,将其拉下去,杖责五十,革除功名,立即遣返原籍。” “是!”御前带刀侍卫应声出列,迅速将魂飞魄散哀嚎求饶的范锦堵嘴拖走。 周明杰低眉顺目,双手放置膝上,紧捏衣袍,手心一片湿滑冷汗。 宴厅鸦默雀静,新科进士初次见识帝王雷霆,噤若寒蝉,纷纷严格自查自省,唯恐不慎御前失仪、步范锦的后尘。 皇帝不悦,谁也不敢谈笑,气氛僵硬凝滞,连九皇子也默默停筷,垂首静候。 好半晌,承天帝忽又笑起来,亲自给小儿子夹了一筷八宝鸭,慈爱道:“九儿,尝尝这个。” “谢父皇。”九皇子忙起立,双手捧小碟,躬身接过父亲布的菜肴。 承天帝重拾好心情,再度举杯邀臣民同饮,彻底抛开范锦。 酒过数旬,容佑棠喝得脸颊微热,猜测定有进士已醉了五分。 承天帝吩咐宾客不必拘束、各自随意,他凝神沉思,许久后,召近重臣小声商谈,不时眺望康阳湖。 “陛下英明,此计妙极!”平南侯大加赞赏。 “着新科进士游湖寻花,既风雅,又便于发现智勇两全之才,老臣敬佩。”太傅韩飞鸿谦恭道。 承天帝叹息:“科举凭考卷选才,即使通过了殿试,可朕仍不甚了解新科进士的品性与机变,少不得再试一试。” 游湖寻找系有黄绸带的荷花? 随驾旁听的庆王暗暗惊诧,凝重估测:这两日匆忙粗略教了他划船,不知能否应对妥当? 父皇原定宴后乘船游湖中岛。看来,范锦令他临时改变了计划,决意试探新科进士的机变应对。思及此,庆王有些懊恼。 “父皇真是别出心裁啊!”五皇子啧啧称奇,复又落座品尝美酒。 “难度不小。”大皇子与兄弟交谈,微笑道:“参赛规定十五条船,除一甲外,另十二个名额由其余进士自愿参与、先到先得。但他们来五湖四海,会不会水一说、会不会划船又一说。” 由于序齿而坐,二皇子居中,他扭头面朝庆王,隐露幸灾乐祸之意,笑说:“系了黄绸带的荷花总共二十朵,无序遍布方圆数亩的荷池,必定有人狼狈落水。” 七皇子趁父亲没注意,仪态全无,瘫在椅子里,有气无力道:“无妨,今儿天热,连我都想跳进湖里凉快凉快。而且,摘了花献上父皇有赏赐,何乐而不为呢?” 庆王看不过眼,以眼神督促七弟端正坐直,语调平平道:“此乃御宴,他们中绝大多数会保守求稳,十五人不定如何凑齐。” 民间戏文中所说的“某某才子/将军在御前大放光彩”,完全不现实——皇帝在场,谁敢竭力展现自我、争光夺彩?不要命了么?重大场合中,唯一的、绝对的瞩目人物,永远只能是皇帝。 因此,自古臣子争宠,皆是在逢君所好,想方设法迎合奉承皇帝。 “哎,害羞什么?上呗,崭露头角,就是要积极表现嘛。”赵泽武恹恹地嘟囔,全无精气神,他遥望一眼对坐的容佑棠,慨叹道:“嗨,真是出人意料啊……” 一直安静的赵泽宁忍不住扭头,好奇问:“七哥,什么东西出人意料?” 老八崽子! 赵泽武被迫与最讨厌的兄弟同桌,怄得不行,嫌恶厌烦,只当身边没人,故意不理睬。 “七哥?”赵泽宁保持扭头的姿势,眼巴巴看着兄长。 “你——”赵泽武扬声,正要呵斥,其胞兄六皇子立刻借举杯饮酒的姿势,愤怒递了眼神,头疼暗示:你能不能安静吃顿饭?能不能别总跟老八一般见识? “哼。”赵泽武悻悻然闭嘴,挪挪椅子,扭头与邻桌的胞兄嘀咕抱怨。 赵泽宁黯然垂首,独占大半张桌,左右空落落,饱尝被排挤孤立的心酸苦涩。如果可以自由落座的话,他定会选择与三哥、四哥同桌,加上五哥也行,兄弟们和气融洽地说说话。 席间,只有瑞王和九皇子不得饮酒,他们喝的是解暑茶。 “好酒,好酒!”五皇子笑眯眯,真正地左右逢源,与谁坐着都能畅聊。此时,他正绘声绘色描述兰溪山庄小住时的所见所闻,末了,遗憾道:“可惜,溪谷兰花盛开的绝妙景致仅持续三天,下次花期得等明年了。” 瑞王嗓音清越朗润,宽慰道:“五弟不必惋惜,若溪谷兰花日日绽放,必将失去惊艳感,与普通兰花又有何异?” 五皇子释然一笑,举杯,轻碰兄长的茶杯,敬道:“四哥通透明达,小弟自愧弗如。”语毕,一口饮尽。 容佑棠与庆王斜对而坐,但他们从未显露亲密熟稔之态,连对视都没有。 “老三,你觉得这进士酒……滋味如何?”二皇子斜睨一眼俊美无俦的容佑棠,意味深长问。 庆王泰然自若,慢条斯理答:“父皇赐宴,内造琼浆,御酒坊手艺当然上佳。” “哦~”二皇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与右侧的皇长子勉强聊了两句,纯属场面客套,平平淡淡。 此时,新科进士尚未得知宴后的寻花赛,容佑棠谨言慎行,礼仪无可挑剔,同桌三人全程没动几筷子菜,酒也不敢多喝——状元榜眼探花太显眼,乃新科进士之首,备受众臣暗中观察评判,他们生怕留下“得意忘形、粗鄙贪杯”的话柄。 一个时辰后,宴毕。 容佑棠刚松了口气,上首的承天帝却忽然宣布举办寻花赛,震住了全部进士! 承天帝扫视臣子,视线落在容佑棠身上,冷不丁亲切问:“如此湖景,不游赏未免可惜。容卿,你怎么看?” 容卿? 庆王不露痕迹扫一眼对面恭谨垂首的容佑棠:快回应,父皇在问你话! 第129节 周明杰窃喜,恨道:御前失礼,陛下最好把容佑棠当范锦一样处置了! 新官上任,小容大人尚不熟悉自己的身份。幸亏始终聚精会神耳听八方,正好奇琢磨“容卿是哪位大人”时,他敏锐察觉四周气氛不对劲,急忙悄悄抬眼,与对面庆王对视瞬息,猛然惊觉,立即起身出列,端端正正跪下,四平八稳答:“陛下所言甚是。东园秀美绝伦,仰赖天恩,臣有幸目睹,委实大开眼界。” 承天帝严肃审视自己钦点的十七岁状元郎,缓缓道:“既如此,容卿乃新科状元,理应作出表率,十五人参赛、二十枝荷花,你就采摘三朵吧。” 一个人划船寻三朵? 可我不会水啊!要争抢吗? 小容大人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冷静道:“谢陛下,臣遵命。” 唔,还算应对得当,不卑不亢。老三手底下混出来的人,胆识不会差。 承天帝眼底露出满意笑意,而后问:“尚有十二名额,余下进士可踊跃自荐,娱游而已,不必拘谨。” 进士们都想露露脸,博取帝王好感,可哪个不顾虑重重? 倘若出丑闹笑话,反倒得不偿失。 无人自荐,宴厅内静得针落有声。 不与自身相干,众大臣兴致勃勃旁观。 意料之中的情况,承天帝漫不经心品茗,借此机会观察新科进士遇事的神态举止。 足足两盏茶后 “叩见陛下,学生周明杰,请求参赛!”周明杰按捺不住,出列下跪,语调略激昂。 “好。”承天帝莞尔:“准了。” “谢陛下。” 平南侯有些担忧,并不赞同外孙此举,低头暗皱眉。 有领头者之后,其余十一个名额接二连三被讨走,承天帝从容和蔼,只要有人自荐即恩准,半句要求没提。 不多时,一行人离开宴厅,浩浩荡荡行至康阳湖边,承天帝携诸皇子与几位重臣,登上临湖水榭二楼,走出弧形露台,视野开阔,风景绝佳,数亩荷池一览无遗。 承天帝落座,淡淡道:“诸卿,坐吧,随朕一道观赛。” 九皇子随胞兄坐在露台一角,忧心忡忡,耳语问:“容哥儿才刚学的划船,他怎么比得过水乡长大的同年呢?父皇还命令他摘三朵。” 庆王抬手整理弟弟有些歪斜的软帽,低声道:“且看看吧。” 此时,康阳湖边已紧急调来几十艘小船,一字排开停泊。 容佑棠等十五人走向木船,其余进士围在堤岸观看。 哼,我知道你不会水,看你如何找得到三朵荷花!周明杰踌躇满志,昂首挺胸去挑船。 自荐的都会水,不会水旱鸭子只能望湖兴叹。 旱鸭子容佑棠极度忐忑,浑身肌肉紧绷,还没下水,已莫名觉得手脚抽筋。 孰料,榜眼徐凌云却更加紧张!几乎路都不会走了,控制不住的愁眉苦脸。 “徐兄,你不会水吗?”容佑棠关切问。 徐凌云脸色苍白,点头。 “我也不会。”容佑棠苦中作乐,感叹道:“我以为江南水乡的人都是浪里好手。” 徐凌云嘴唇哆嗦,焦虑道:“贤弟,愚兄自小埋头读书,鲜少闲暇,不知不觉就、就没学会。咱们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走,别停,上头在观赛。”容佑棠提醒。 徐凌云望向探花背影,羡慕道:“看来,邓兄很有把握呀。” 邓奎不紧不慢,十几位同年好一番谦让后,才各自选定参赛船只。邓奎执橹板,转身笑说:“二位年兄好镇定。” “我们不会水,只能镇定。”容佑棠无奈坦言。 “哦?这如何是好?”邓奎蹙眉。 “有人划船出发了。”容佑棠催促道:“年兄别耽搁,我们俩有伴。” 邓奎宽慰鼓励几句,方歉意登船划走,平稳快速。 “徐兄放心,请看那些禁卫,假如有人落水,他们肯定会及时援救。” “真的?” “众目睽睽,岂能见死不救?” 容佑棠再三安抚,徐凌云咬牙登船,可他完全不会划,船原处晃荡。 面对同年的恳求眼神,半吊子船夫容佑棠绞尽脑汁在旁示范,照搬庆王教导时的原话,他自己也得先练练手。 一刻多钟后,他们才慢腾腾划船前往荷池。 露台高处 承天帝摇头,面无表情道:“朕的状元和榜眼稳居倒数一二名。” 第97章 没错,状元和榜眼占据了倒数一二名。 观赛台上,诸臣聚精会神,认真观察下方忙碌划船寻花的进士。赵泽武等部分皇子则想笑不敢笑,辛苦隐忍。 承天帝右掌搭着龙椅扶手,屈指,缓慢有节奏地轻敲。 “父皇,状元榜眼颇沉得住气啊。”大皇子笑道。 “唔。”承天帝发出语意不明的鼻音。 太傅韩飞鸿眯起眼睛观察半晌,赞道:“杨侯家的公子不错,遥遥领先,看来极有可能夺魁。” “太傅过誉了。比赛伊始,一切尚未可知,尚未可知。”平南侯摆手道。他虽克制着端坐,却情不自禁伸长脖子,目不转睛锁定一马当先的外孙。 周明杰一鼓作气,将对手远远甩在后面,他抿唇,紧张又兴奋,眉峰压低,瞪大眼睛,一边划船一边左右搜寻:荷花,根茎系有黄绸带的荷花。 哪儿呢?它们在哪儿呢? 我一定要多摘几朵,力压状元榜眼探花,好好出口恶气! 周府后院也有荷湖,周家于郊外的避暑山庄有溪涧河湾与温泉池,接触多了,周明杰粗通水性,毫不畏惧清浅荷池。 月牙形的荷池异常茂盛,花叶根茎起伏密集,高的能有一米多,严实遮挡视线,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 划船进入,置身其中,前后左右全是荷叶荷花,一丝风也没有,十分闷热,花叶拂过皮肤时,酥麻刺痒。环境潮湿闷热,孑孓随处可见,其余幼虫也多,俨然水生昆虫的乐园。 能金榜题名的进士必定许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甚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吃过这种苦呢? 兴冲冲你追我赶划船进入荷花池后,很快的,一多半新科进士就热得满头大汗,放慢了速度,勉力追赶前人。 负责保护参赛进士安危的禁卫围绕月牙湾凹部,隔不远便站立一人,严密监督赛场;另有几艘小船、每船乘坐两名禁卫,与参赛船只间隔五六米距离,默默尾随,以防溺水事故。 其中,负责看护状元榜眼的两名禁卫堪称悠哉游哉,轻松惬意,慢吞吞划船跟随前方两个年轻人。 “啊!” 徐凌云猛一侧头,额头被荷叶根茎刮了一把,奇痒,抬袖用力擦,累得红头涨脸,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摇桨。 “徐兄小心。”容佑棠在前面带路,仔细观察四周,时不时拨开枯叶、细看水底。 “哎哟。”徐凌云苦笑,小声道:“愚兄孤陋寡闻,今日方知此花为何‘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哈哈哈~” 容佑棠忍俊不禁,亦自嘲笑道:“小弟也才算真正明白了。从前站在岸上观赏,觉得荷花优美雅致,可现在——嗳!嘿,好大的虫子。”容佑棠敏捷侧身,抬袖一掸,弹开一条拇指长的肉虫。 徐凌云简直要疯了!他完全见不得肉乎乎五颜六色的爬虫,慌忙压低声音恳请:“打、打走,打走打走!贤弟,快快弄走它!” “好了,弹走了。”容佑棠掸掸袖子,扭头宽慰道:“徐兄放心,它们无毒,没长牙齿,不咬人,长大能蜕成会飞的蛾子。” “让贤弟见笑了,我、我见不得那些东西。”徐凌云羞愧道。 “我原先也见不得。可家父酷爱培育花草,寒舍小园、廊下、窗台、窗台下等等,随处可见大小盆栽,昆虫喜爱花草,我见多就习惯了。”容佑棠笑眯眯道。 “令尊风雅高洁,晚辈佩服。”徐凌云试探着说:“愚兄有个不情之请:改日可方便拜访贵府?” 寻花苦累,苦极了,反而豁达释然,索性趁机与一见如故的年轻才俊处好关系。 容佑棠欣然笑允:“蒙徐兄不嫌弃,寒舍随时扫榻以迎。” 小声交谈几句后,前方带路的容佑棠忽然背手轻摇,示意同伴噤声。徐凌云会意,立即挺直腰背,通身浩然正气,两人笨拙划船,途径侧方水榭,其二楼就是观赛台。 露台高处 “哼,他们落后垫底,还不慌不忙的,真当游湖赏花了?”承天帝哼笑一声,余光暼向皇三子,微带戏谑问:“雍儿,你认为他们能奋起直追么?” 父亲问话,庆王起身,略垂首,一板一眼答:“下方形势胶着,儿臣愚钝,暂看不出什么。” “哦?也对。”承天帝轻笑,威严道:“静观其变吧。”希望状元榜眼别输得太难看。 “是。”庆王落座,手在宽大袍袖内握拳,密切关注下方寻花赛进度:他刚学的划船,就敢现收了个徒弟带着?前行的对手已划船至月牙荷池上弦,状元榜眼才刚进入月牙湾下弦! 父皇有旨,命令采摘三朵,他完成得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庆王真想下去搭把手! 月牙形的荷池,内凹弧形处一条宽约三米的水道,供园林花匠平日养护使用,其余方圆数亩均无明显水道。或者说,荷叶太过高大茂盛,参赛进士只能看清眼前数米,四周一片绿油油茎叶,头顶无数粉白粉红荷花,眼花缭乱,加之潮湿闷热、蚊虫叮咬,部分人的雄心壮志迅速消褪,开始后悔冲动参赛。 台上悠闲吹风,品茗吃果子;台下狼狈不堪,流汗赶虫子。 此时,周明杰已划行至月牙湾北顶端,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手臂酸胀,胸腔剧烈起伏,由于目不转睛搜寻,双眼也酸涩不堪。他咬紧牙关,狠命划水,紧张四顾间,忽然看见前方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下、根茎中部系有一缕明黄绸带! 啊呀! 就是它了! 周明杰精神一震,大受鼓舞,立刻加速往前,船头止不住势,撞倒碾压一小片荷叶荷花,撂下船桨,俯身扑过去奋力一折,傲然昂首,牢牢攥住那朵荷花。 “咣”清脆一声,尾随的内廷禁卫敲响铜锣,面朝高处看台,洪亮报道:“启禀陛下:进士周明杰摘取规定荷花一朵!” “好。”承天帝颔首,闲适换了个坐姿,扭头对平南侯说:“杨侯,你的外孙已得了一朵了,虽是书生,却颇为勇猛。” 平南侯难掩笑意,口中谦逊道:“陛下过奖,明杰只是侥幸罢了,还剩余十九朵荷花呢。” 承天帝目视下方,微笑道:“传令下去:不限时长,将二十朵荷花悉数寻获为止。” 第130节 “是!” 啊? 万一他们到天黑也找不全二十朵荷花怎么办? 划船需要体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参赛进士乃文弱书生,他们怎么扛得住? 九皇子欲言又止,非常为容佑棠担忧,他悄悄一扯兄长袍袖,小声问:“哥,二十朵荷花都藏在哪儿?我没发现什么异样。” “荷叶繁盛,俯视自然发现不了什么。”庆王解释道。他仔细观察许久,隐约有了猜测,可惜无法告知容佑棠,只能克制情绪耐心等候。 当周明杰摘取第一朵荷花时,铜锣敲响,有力鞭策了其余进士,他们纷纷加快速度朝上弦靠拢。 “有人摘到荷花啦?!” 徐凌云不由自主伸长脖子眺望,可惜,什么也没看见。 坐着划船,水道曲折狭长,荷叶比人高出一大截,根本看不见前方情况。 “嗯。”容佑棠心不在焉,集中精力观察沿途植物与池水,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贤弟,你可真沉得住气。”徐凌云暂停摇桨,用力甩甩酸胀臂膀,惊觉手掌钻心的疼,抬起细看:细皮嫩肉的掌心、虎口已磨出几个血泡,且已破裂,伤口一阵一阵尖锐抽痛。 徐凌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狠狠心,忍痛重新紧握橹板,划水追赶容佑棠。 “急也没用啊,咱们划得慢。”容佑棠唏嘘道:“陛下命令找出二十朵荷花为止,倘若始终找不出……那可就精彩了。” 今日参赛的十五位倒霉进士极有可能被载入史册,贻笑万年。 热,太闷热了,口干舌燥。 容佑棠汗流浃背,抬袖擦额头,青色官袍湿了一小半。 他们已划行至月牙湾中段,处于水道最宽处。由于前方已过去十几艘船,搅得残荷败叶乱七八糟,纠缠成团,水面略浑浊。 “贤弟,你猜荷花会藏在哪些位置?”徐凌云焦虑问。 你终于想起关键问题了。 容佑棠停下暂歇,揉揉酸疼手臂,甩甩手腕,轻声道:“我正在找。但无论如何,绝不可能藏在同一小片区域,否则就失去比赛的意义了。” “嗯,很对。”徐凌云见水道宽阔,艰难划行靠近容佑棠的船,两人并排,学对方挥手掌扇风,叹道:“前面的人估计急得没多想,一听锣响,就蜂拥靠拢而去。” “宴前我站在高处看了,出入口的水道都很狭窄,十几艘船扎堆,势必挤成一团。”容佑棠扶着船桨,小心翼翼站直,舒展筋骨,同时四处眺望。 旁边是一片怪石嶙峋堆砌考究的假山,山顶有十来个内廷禁卫严阵以待。 “贤弟小心,这船轻巧得很。”徐凌云关切提醒。 “多谢。我、我不敢放手,一站起来船就晃荡。” “哎,为何晃成这样?”容佑棠胆战心惊,双手紧握桨架,腿软得微微发抖,强忍下盘不稳的恐惧,抬头,仰脸与假山顶上的内廷禁卫看了个对眼。 对视片刻,目不转睛,暗中较劲一般,直到那禁卫暗忖“今科状元莫名其妙”时,容佑棠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屏息凝神,拖动虚软双腿,慢腾腾转身,转至一半时—— 花! 系有黄绸带的荷花! 左船舷前方三五米处,容佑棠发现一撮开了一大丛的荷花,层层叠叠,清香四溢,其中隐藏较矮小的一朵半开荷花,花萼位置系着一缕明黄绸带。 眼睛一眨不眨的徐凌云迅速发现同伴异状,忙探身凝望,瞬间狂喜,脱口大叫:“花!快摘快摘!” 容佑棠却扭头,屈起食指,简单明确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转身有些急,小船猛一阵晃荡,容佑棠摇摇欲倒。 看台上 “哎呀!”九皇子脱口惊叫,起身踮脚俯瞰。 “小九,坐好。”庆王面无表情,抬手按下胞弟,屏住呼吸半晌,才终于端起茶杯,垂眸撇茶沫。 荷池中 “贤弟小心!”徐凌云的狂喜化作惊吓,想也没想,当即扶着桨架站起,伸手欲搀扶邻船的同伴。 剧烈晃动间,容佑棠吓得脸色惨白,慌忙矮身抱住桨架,双目紧闭,一点点摸索着蹲坐,直到小船恢复平稳后,才长长吁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吓死!我还以为船要翻了。” “没事吧?” 容佑棠摇摇头:“没事,虚惊一场。” “贤弟放心,那朵花是你先发现的,你快摘吧,注意安全。”徐凌云郑重其事表明态度。 “徐兄误会了。”容佑棠愕然,哭笑不得解释:“小弟并非争抢摘花。” “你……不摘吗?”徐凌云茫然不解。 “徐兄请看。” 容佑棠欣赏榜眼的性情品德,索性直接动手,他弯腰拿起备用橹板,坐着尽量歪身,用橹板拨开船边水面堆积的残荷败叶,满意发现下方略浑浊的池水。 “依小弟浅见,”容佑棠毫无保留,细细解释道:“外面通道肯定时常有人往来养护荷花,水深,轻轻划过不见浑浊;但荷生自淤泥,陛下派人选择某朵荷花系绸带的时候,难免靠近植株,搅得浅水淤泥浑浊。喏,他们特意拿枯叶掩盖荷叶缝隙间的进出痕迹。”容佑棠说着又拨开几处,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测。 “原来如此。”徐凌云弯腰凝视,也拿船桨拨弄身边的池面,心悦诚服道:“贤弟细致缜密,愚兄汗颜至极。” “徐兄有所不知,寒舍简陋,没有池塘,家父在几个大水缸内栽种荷花与睡莲,里头放养泥鳅松土,小弟闲暇时经常清理换水,见得多了,自然熟悉,算不得什么。”容佑棠一一将枯叶拨回原位。 “那,贤弟的意思是?”徐凌云虚心请教,毫无勉强愤懑之意。 “你我有缘做了同年,又因不会水而垫底,很该齐心协力。”容佑棠笑着说:“此乃陛下定的比赛,必须全力以赴。兵不厌诈,不宜摘取已发现的一朵,免得锣响引来对手,尽快拨开附近枯叶看看吧,我猜测应该有通往别处摘花的水路,否则腹深处的荷花如何养护呢?只是路可能非常狭窄。” “好!”徐凌云爽快答应。 状元榜眼分头行动,斗志昂扬,划船在月牙湾凹部忙碌拨弄枯叶。 此时,前方接二连三,遥遥响起贺喜宣告意味的铜锣声:“咣当”声后,禁卫高呼:“启禀陛下:进士周明杰摘取第二朵荷花。” 紧随其后又一声锣响,“启禀陛下:探花邓奎大人摘取一朵荷花。” …… 看台上 平南侯见外孙已顺利摘取三朵荷花、暂居第一,其高悬的心安然落肚,难掩自豪神态,春风满面。 “哎,状元在干嘛呢?为什么停下?那小子一朵花也没摘到。”赵泽武疑惑皱眉。观赛时,他总算来了些兴致。 承天帝沉吟不语,眼神高深莫测。 李德英想了想,笑着说:“陛下,容大人方才应当发现假山下的荷花了,但不知为何没有摘取。” “哦?”承天帝讶异挑眉,他下旨命令总管安排禁卫火速安排赛场,尚未过问二十朵荷花的具体藏匿位置。 “他傻啊?为什么不摘呢?”赵泽武心直口快,惊诧嚷叫,引得承天帝不悦一瞥,连忙低头闭嘴。 庆王却瞬间放松了,胜券在握,隐露出骄傲笑意,从容不迫,耐心解答胞弟的各种疑问。 远处又传来铜锣“咣当”声。 徐凌云竖起耳朵听,默默计数,告知:“贤弟,荷花已被摘取七朵,加上那边没摘的一朵,剩十二朵未被寻获。” “嗯——嗯?找到了!”容佑棠畅快击掌,扬声呼唤:“徐兄,快过来,水路入口在这儿。” “什么?!” 徐凌云眉开眼笑,奋力调转船头,匆匆赶到容佑棠旁边,迫不及待探头看:粗略望去,一排荷株高低错落,花叶繁盛,婆娑密集,姿态曼妙。但,拨开枯叶后,即清晰可见浑浊池水,一条水路曲折通向荷池腹地。 “负责系绸带的人居然挖了这么多植株挡路!真不容易,多累啊。”容佑棠叹为观止,扭头望向身后尾随的禁卫小船。 累什么?奉命到隐蔽角落挖几株荷迷惑新科进士而已,毫不费劲。 两名禁卫面无表情,尽职尽责尾随,始终未吭声,其实心里已知晓比赛结果,不约而同想:哎,原来状元不是书呆啊?看他年纪小小,没想到如此沉稳细心。 看台上 承天帝威严问:“状元和榜眼在做什么?” 李德英躬身道:“回陛下:容大人发现了通往荷池腹地的水路,其沿途藏匿十二朵荷花。” “哦~”承天帝颔首,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笑意,慢条斯理换了个坐姿。 进士宴,寻花赛。若状元榜眼名次垫底,钦点一甲的承天帝面子就挂不住了。 平南侯却脸色一变,讪讪地收敛自豪笑意,紧张关注下方荷花池。 此时,参赛者已在烈日下暴晒快一个时辰,闷热得几乎缺氧窒息,垂头丧气,仪态全无。 “嘿,不动?” “岂有此理!” 容佑棠咬牙开路,拼命摇桨,手臂酸胀得发抖,大口大口喘息,想了想,干脆整个人体重压上去,脸皮红涨。 “我想,系绸带的人用、用的船一定比咱们小得多,否则怎么挤进去的?”徐凌云官袍汗湿,皱巴巴,沾满碎屑枯叶。 “多半是。”容佑棠有气无力。 下一刻,他们几乎同时各发现一朵荷花: “看!” “看呐!” 容佑棠扭头,二人相视而笑,欢喜雀跃,立即探身采摘。 尾随的两名禁卫停下,其中一人拎着铜锣起身,面朝看台方向,“咣当”敲了两下,嘹亮报道:“启禀陛下:状元容大人、榜眼徐大人,各摘取一朵荷花。” “太好啦!”九皇子情不自禁笑道。 “他们若再不争气,小九儿该着急了。”承天帝愉悦招手:“来。” 九皇子忙走到父亲身边,脸颊白里透红,额头一层汗意。 承天帝亲自为幼子擦汗,状似随意地问:“九儿,你认为状元为人如何?” 此言一出,其余人不由得定住瞬间:听语气,陛下似乎十分欣赏状元? 霎时,看台上所有人都屏息静候九皇子回答。 “容哥儿啊?”九皇子嗓音脆生生,毫不犹豫答道:“他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极有意思?”承天帝莞尔,耐心追问:“何谓‘有意思’?” 九皇子想了想,掰着手指认真数,滔滔不绝道:“容哥儿特别有意思!他会经商、会读书、琴棋书画都懂、弹弓玩得好、会爬树、会骑马、会酿酒养花、敢去剿匪、当伙夫也出色,还知道很多新奇的民间故事——” “好好好,行了。”承天帝抬手打断,无奈嗔道:“怪道你会挑选他作为玩伴!平日就差上房揭瓦了,对吗?” 第131节 “不敢。”九皇子不好意思地停下,义正词严道:“父皇,我每天至少读书四个时辰,无暇玩耍。” “唔,那才对。”承天帝拍拍小儿子胳膊,宠爱道:“回座吧。” “是。” 随后,容佑棠和徐凌云接二连三发现系着黄绸带的荷花。 依照圣谕,容佑棠摘够三朵后停下,转身问: “徐兄当真只摘一朵?” 徐凌云爱惜地托举荷花,陶醉嗅闻清香,诚挚道:“若非沾了贤弟的光,我极可能一朵也摘不到。如今手握一朵,愚兄已心满意足了。”顿了顿,他反问:“此处还剩七八朵,贤弟当真只摘三朵?” “陛下命令我摘三朵,圣谕不可违。”容佑棠严肃表示,眼睛笑得弯起。 二人心照不宣,转身划船离开。 待返回大水道后,容佑棠喘息未定,迎面就看见周明杰心急火燎划船而来。 周明杰气喘如牛,浑身湿漉漉,白色书生袍沾了许多腐臭淤泥、碎屑枯叶,湿漉漉滴水,狼狈不堪。 “你——”容佑棠目瞪口呆。 “年兄没事吧?可是不慎落水了?”徐凌云惊讶问。 周明杰脸色阴沉沉,虽极力掩饰,却仍露出几分气急败坏,硬梆梆道:“前面船多,堵住了,忙乱碰撞间,三人落水。” “啊?那——”徐凌云还没说完,就被周明杰劈头打断:“徐大人摘了一朵?容、容大人摘了三朵?” 徐凌云讷讷点头:“是啊。”他探身眺望周明杰船舱,赞道:“年兄也摘了三朵,厉害!” 此时,后头又有七八个进士赶到,个个累得脸色惨白,眼看又要拥堵,容佑棠当机立断,指着小水道入口说:“诸位年兄,那里面还有八朵,但水路极狭窄,紧容一船通行。诸位可排队进入,待摘完后,转身有序撤退即可。” 话音未落,周明杰已急不可耐,抢先划船进入水道,身后跟随三名仍有余力的对手。 “哎!” 徐凌云叹气,俯身撩水,擦拭被周明杰划桨溅的一串泥点子。 容佑棠暗中摇头,他看看累得瘫倒在船舱的两名进士,对其中一无所获者说:“那位年兄,假山下还有一朵,不妨去摘了吧。” 那进士不敢置信地坐起,半晌,才感激道:“多谢!” “陛下有旨,我等必须寻齐二十朵,而后才能上岸。”容佑棠乐道。 两刻钟后,十五名进士齐聚,二十朵荷花悉数寻获,终于可以结束比赛。 看台上 冷眼目睹全程的承天帝点点头,对平南侯说:“杨侯的外孙果然勇猛。” ——此乃承天帝第二次评价周明杰“勇猛”。 “陛下、陛下……”平南侯吱吱唔唔,尴尬得无以复加,脸皮紫涨。 片刻后,承天帝率众离开看台,行至康阳湖岸边空地,准备点评比赛。 十五人参赛,十人有收获,他们一字排开跪下,恭谨献花。 其中,周明杰数量最多,足足七朵!高举好一大捧,自信满满等候承天帝赞赏。 容佑棠手捧三朵荷花,端正肃穆。 承天帝扫视十名进士,半晌,负手踱步,停在周明杰身前。 第98章 陛下注意到我了! 周明杰屏住呼吸,心如擂鼓,紧盯身前绣五爪金龙的明黄袍角,激动狂喜之下,想当然地把鲜花举得更高了些,静候皇帝的赞赏。 但,没有。 承天帝驻足片刻,沉默俯视周明杰手捧的七朵荷花,毫无表示,抬脚往前,继续观看其他进士献上的荷花。 明黄龙袍一闪,旋即消失。 为什么?! 胸有成竹的周明杰震惊呆愣,满脸不敢置信,情急之下罔顾礼法,抬头望向走远的皇帝背影,嘴巴微张。 愚蠢,唉!你还不赶紧低头? 平南侯恨铁不成钢,极力朝周明杰使眼色。幸亏他身居高位,站位靠前,气得快七窍生烟的时候,终于吸引了对方注意力,立即以凌厉眼神喝止外孙继续犯错。 为什么?寻花赛,难道不是数量取胜吗? 周明杰茫然无措,赶忙按照外祖父指令安份垂首,疯狂翻涌的亢奋情绪缓缓平复,忐忑不安捧花等待。 庆王高大挺拔,稳站如松,身边紧挨着幼弟。九皇子正踮脚,小声恳请兄长:“哥,划船摘花看起来真有趣呀!是吗?” “并不觉得。”庆王严肃道:“潮湿闷热,荷花池里的蚊虫种类繁多,若叮咬在你伤口上,后果难以预料。” “也是。”九皇子遗憾点头。孩子生性爱玩,他特别想下去划两圈,心里好奇得痒痒。 承天帝负手踱步,面沉如水,显然对结果并不满意。他下令办寻花赛,并非为难新科进士、并非喜看激烈粗蛮的争夺,而是想趁机观察岸边、水上两处人遇事时的言行举止。即使参赛无所获,只要进退有据、应对得当,他也会酌情给予适当赞赏。 纸上得来终觉浅,困难最能磨砺人。 思及此,承天帝对许多新科进士的表现很失望。他沉思缓步,走到容佑棠、徐凌云跟前,心情总算好转了些,威严打量:只见状元摘得三朵荷花、榜眼一朵,他们的青色官袍汗湿大半,漆黑官帽都透出湿润汗渍,筋疲力竭。但腰身依旧笔挺,仪态端正。 其中,容佑棠因体力好些、较徐凌云熟悉划船,一直在前开路引领,累得几乎脱力,露出的皮肤晒得红彤彤,沾满各式碎屑,灰头土脸。 承天帝眯起眼睛,板着脸,不满地训诫:“虽然你们是文官,可也应该适当地锻炼锻炼身体,朕不要求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至少要强健!稍微划两圈船就累成这样,今后政务繁重时如何支撑呢?” 众参赛进士参差不齐地应诺:“微臣/学生谨遵陛下教诲。” 承天帝始终停在状元跟前,皱眉问:“容卿、徐卿,你二人是否不识水性?” 依照品级,理应状元先答。 容佑棠坦言表明:“回陛下:微臣少时曾溺水,险些溺亡,故如今正在尝试学习游水。” “徐卿,你呢?” 徐凌云硬着头皮,困窘解释道:“回陛下:微臣愚拙,只顾埋头读书,虽生在鱼米之乡,却不识水性,惭愧至极。今日幸得陛下教诲,微臣回去必定下功夫锻炼身体、学习游水!” “唔。”承天帝满意颔首,语重心长道:“学海无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可不断曾益己所不能。” 众进士又是一番山呼叩谢。 “容卿、徐卿,你们是如何发现隐蔽水路的?”承天帝颇感兴趣地问。 徐凌云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此刻,他先答道:“陛下,此乃容大人所察,微臣只是随同。” “陛下,微臣与徐大人联手才找到的水路入口。”容佑棠谦逊道,并简明扼要地讲述自己的推断。 承天帝挑眉,扫视一眼内廷禁卫:“你说看见假山上的禁卫袍角沾有些许泥点?” “是。” “即使判定是禁卫负责系的绸带,你为何猜测荷花在那一片区域呢?毕竟荷花池方圆数亩。”承天帝追问。 容佑棠恭谨道:“实属侥幸。陛下,微臣赛前站在东园高处欣赏美景,尤其喜爱月牙形的荷花池,故多看了几眼。划船寻花时,微臣除了猜测中部应有供花匠养护使用的水道外,突发奇想,忆起偶然听说过的‘偃月阵’,估测大部分荷花可能位于月牙内凹的底部,其余分布在两翼月轮。”作为迷惑我们的诱饵。 好小子!本王说过的,你都记得。 庆王莞尔,心情大好,垂首整理幼弟歪斜的衣领,引得九皇子抬头,见兄长开怀,他也笑眯眯,第无数次扶扶帽子。 此时,周明杰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焦躁兴奋如烟消云散,完全无法接受承天帝的偏袒! “偃月阵?”承天帝讶异,随即问李德英:“谁负责布置的赛场?” 李德英忙禀明:“回陛下:老奴领命后,紧急邀内廷禁卫东园钱亮大人协助。” “钱亮?”承天帝扬声问。 随驾护卫的禁卫小头目应声出列,主动答道:“启禀陛下:末将行伍出身,布置赛场时,确实依据荷池地形选用了‘偃月阵’。” “唔。”承天帝虎着脸,语调平平问:“容卿,你竟还懂行军布阵?” 容佑棠略一思索,恭谨解释道:“回陛下:微臣之前在北郊大营任伙夫,有一次赶车运送菜蔬回库房、途径北营湖,远远地看见庆王殿下在湖边教授阵法,有幸聆听几句。可惜微臣愚笨,只会生硬铭记,没想到今日竟然胡乱蒙对了。” 承天帝眼里满是笑意,余光暼向皇三子。 庆王眸光清明坚毅,状似正在迷茫回忆,微皱眉,继而克制守礼地垂首。哪怕是亲父子,重大场合也不能直勾勾对视皇帝,那是不敬不孝。 “哼。”承天帝没再负手,他左手自然垂放,右手搭着腰封,淡淡问:“你就没想过朕可能命人将二十朵花无序地散放在荷池各处?” 这种问题怎能正面回应?倘若二十朵荷花杂乱无序藏匿,皇帝岂不有意让新科进士出丑?绝无可能,帝王言行会被载入史册,只有昏君才随心所欲滥用皇权撒气。 容佑棠当机立断,铿锵有力答:“陛下圣明仁慈、爱民如子,微臣三生有幸才得以追随效命。” 马屁精! 周明杰暗中痛骂,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憋得整个人僵着。加之一直跪捧七朵荷花,本就疲累,手臂酸得微微发抖,骑虎难下,只能拼命支撑。 “哈哈哈~”承天帝龙颜大悦,低笑出声,佯怒道:“朕明明见你寻获十数朵,为何只摘三朵?” “赛前陛下有旨,微臣不敢擅自增减。”容佑棠老老实实道。 众目睽睽之下,承天帝终于伸手,接过状元敬献的三朵荷花,并搀扶其手臂一把,和蔼道:“起来,都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浑身一凛,丝毫不敢借皇帝的臂力,自行站起。 此时,却听得突兀“啪啦”几声—— 容佑棠惊诧,下意识随众人扭头: 起身时,周明杰手臂酸胀得剧烈颤抖,苦不堪言,神智已无法控制四肢,失手把荷花撒了一地! 七朵荷花,新鲜水嫩,清香四溢,此时却滚落在地,粉白粉红花瓣沾满灰尘。 可惜了。 周明杰扑通跪下,慌忙道:“陛下恕罪!学生因筋疲力竭,一时酸软失手,并非有意,求陛下宽恕。” 承天帝转身,面无表情,慢慢走向周明杰。 平南侯脸色青红交加,最后黑如锅底,强作镇定,咬咬牙,几步近前,作势欲下跪:“陛下恕罪,老臣教导无方。” “爱卿何罪之有?快快平身”承天帝却一把虚虚托住,随即松开,笑吟吟道:“寻花赛是为了给进士宴助兴,娱游而已,无需较真。”随手,他漫不经心吩咐周明杰:“难得祖父子同席游赏东园,小周,你把花儿给杨侯吧。” 第132节 “是。”周明杰窘迫得脸红脖子粗,捡花时十指哆嗦,冷静回神后,极度悔恨。他抱着花,膝行转身,将沾了灰尘的荷花献给祖父,难受得说不出话,满眼祈求。 备受瞩目的祖父子对视片刻,平南侯笑得嘴角抽动,牙关紧咬接过荷花,无可奈何说:“老臣惶恐,叩谢陛下开恩厚爱。”依礼法,他又作势要跪。 “免礼。”承天帝再次和气抬手,他手握三朵荷花,翻来覆去地赏玩,临回龙椅前,淡淡对周明杰说:“下次拿不动就少拿几朵,别累坏了。” “是、是。”周明杰声如蚊呐,羞愤欲死,脸爆红,抬不起头。 众人看在眼里,心里都炸开了锅: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 宴游至今,已是申时中。 承天帝落座后,低声吩咐李德英几句,后者随即安排小内侍将十五份赏赐呈上来,唱宣道:“陛下有旨:寻花赛结果有目共睹,现赐赏优胜者:周明杰数量居首,赏金如意一柄、南珠两串;其余参赛者各赏文房四宝一套、扇坠一枚。钦此。” 优胜者?究竟是谁? 容佑棠跟随同伴叩谢圣恩,正沉思间,承天帝悠然开口道:“按律,金榜一甲授官后当进入翰林院学习。不过,朕看状元应有余力,年轻人理应多为前辈分忧。” 容佑棠垂首,屏息凝神。 众臣侧耳倾听: “这样吧,”承天帝拍拍龙椅扶手,亲切问:“吴裕,你不是总反应户部诸事繁琐么?” 户部尚书吴裕出列,目不斜视,惭愧道:“老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爱卿已尽力而为,朕俱看在眼里。只是,户部长期事多人少,将于社稷不利啊。”承天帝忧心忡忡,威严扫视众臣。 “这……”吴裕为难皱眉,垂眸,余光不露痕迹地飘向平南侯,有心想说:哪怕是状元,也得先在翰林院学习一段时日,以熟悉政务处理流程和为官之道。 但,皇帝的意思非常明确了,谁也不会直言提醒。 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康阳湖边鸦雀无声,庆王十分清楚父亲用意,可惜他不宜开口。 平南侯今日间接丢了个大脸,满腔郁愤,看也没看一眼外孙,几番张嘴,却没说出话。可他清楚自己应该尽快开口,展示开阔心胸和大度气量。 期间,太傅韩飞鸿仍是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须发雪白,谦恭从容。现场除诸皇子外,只他们几个重臣有座位。 “嗯?”承天帝尾音上扬,不轻不重一顿茶钟,笑意逐渐淡去。 “老臣斗胆,求陛下赐人才协理户部繁琐事务。”吴裕无奈道。 平南侯坐不住了,深吸口气,起身拱手,艰难开腔,涩声提议:“陛下,依老臣浅见,今科状元才思敏捷,应属可栽培之材。” “是吗?”承天帝复又笑起来,转而板起脸,挑剔严苛道:“容卿,今有杨侯力荐你入部历练,可你毫无理政经验呐。” 容佑棠强压紧张忐忑,出列拱手道:“下官才疏学浅,杨大人谬赞了。陛下,微臣驽钝,确实毫无经验,但绝不辜负您的厚望,无论效力何处,必将鞠躬尽瘁,竭尽全力。” “既如此,”承天帝不容置喙命令道:“朕记得户部直隶空了个主事的缺,由你补上。” 户部直隶主事,属正六品。 “谢陛下隆恩!微臣遵旨。”容佑棠立即叩谢,难掩激动欣喜。 ——寒窗拼搏多年,容佑棠今日以六品官职入户部,同时兼任修撰,习从翰林院前辈。 为什么?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散席后,周明杰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离开东园,行尸走肉一般走出皇宫,衣袍凌乱脏污,两眼发直。 忽然,他身边停下一辆高敞马车,平南侯的心腹疾步拿干净外袍裹住周明杰,低声道:“公子快上车,大人有请。” 周明杰如梦初醒,飞快登车,扑通跪在软椅前,面对自小敬仰的外祖父,委屈得眼眶一热,脱口而出:“祖父,容佑棠他——” “住口!” 平南侯断然喝止,脸拉得老长,疾言厉色训斥:“明杰,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粗鲁莽撞,有勇无谋,贻笑大方!” “我、我……”周明杰忿忿不平,嫉恨得五官扭曲,伤心解释道:“我只是想赢得比赛。既是比赛,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吗?我光明正大,凭自身实力摘花,何错之有?” “唉,明杰呀,你、你——”平南侯气急败坏,他阅历丰富,明白外孙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遂耐着性子教导:“你仔细想想:比赛是应该全力以赴,可当时那样场合,我们就在高处观赛,若得失心太重、好勇斗狠,看起来多失态?你是斯文读书人,不是粗野武夫啊!状元小小年纪,他就很沉得住气。” “容佑棠有什么了不起的?运气好罢了!” 周明杰连连摇头,胸膛剧烈起伏,愤恨道:“他以色侍人,一介下作男宠,高攀庆王权势,否则他连国子监大门都不得靠近!” 平南侯强压怒火,低声呵斥:“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气冲冲有什么用?无论状元私底下品性如何,总之,谁搏得陛下好感,谁就赢了,明白吗?那小子智勇双全,颇有城府,前途不可限量。” “祖父,可他——”周明杰情急,刚要嚷出“容佑棠是我的庶弟明棠”,却被对方不耐烦打断。 “够了!”平南侯疲惫一挥手,语重心长提点: “明杰,你生为家中嫡长子,倍受宠爱重视,顺风顺水二十年,没经历过真正的挫折,如今心气不平,这也难免。可你必须接受‘强中更有强中手’的事实,否则如何与人共事?我算得位高权重,活了这么大年纪,都还有几个对手,何况你呢?” 长辈毫无保留的金玉良言,可惜偏激的年轻人听不进去。 周明杰脸色铁青道:“祖父有所不知,输给别人我服气,可输给容佑棠我永远不服气!他算什么东西?” 平南侯气个倒仰,失望之下,硬梆梆道:“你太不理智,所以陛下才赐南珠佛串!近期别忙其它了,专心去翰林院接受教习,修身养性,争取得选庶吉士,别辜负我拉下老脸求的机会。” “可我想尽快回去协助二殿下!”周明杰小心翼翼询问:“祖父,表哥消气了吗?” “暂未。”平南侯开始闭目养神,挥手道:“你回家反省吧。” “祖父——” “来人,送公子回周府。”平南侯直接命令。 “是。” 马车停,周明杰悲愤下车,觉得自己前途渺茫,被彻底抛弃了!他怒火滔天,将全部过错一股脑儿推到该死的庶弟身上! 与此同时 容佑棠已提着皇帝赏赐回到家里,东西放下,就迫不及待要水洗澡。 “不是出席进士宴吗?为何弄得这样?”容开济赶紧叫人备水,急得追着问。 容佑棠浑身脏兮兮,汗渍斑斑,进屋就迫不及待脱衣,苦笑解释:“陛下命令我们一部分进士划船进荷池寻花,为宴席助兴。” “啊?”容开济瞠目结舌,,忙接过皱巴巴的官袍,难掩心疼道:“早上离家时干净清爽,晚上回家晒得猴儿屁股一般!”他紧张端详儿子的脸、手和脖子,焦急道:“晒伤了!会消褪的吧?” 容佑棠已脱剩一条单裤,看着非常滑稽: 躯体肤色白皙无暇,两手和脖子往上,却红彤彤,微微肿起,像极煮熟的虾子。 “哗啦”一声,擦拭几下的容佑棠扑通跳入浴桶,忙碌搓洗,发出舒服惬意的喟叹。 “会消褪的吧?”容开济急得不行,小心戳戳红得肿起的晒伤。 容佑棠苦中作乐,自嘲道:“应该会好吧?假如好不了,我以后就是‘肖关公’。” “尽胡说!”容开济皱眉,拿着脏污衣袍疾步走出去,匆匆叮嘱道:“赶紧洗,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哦~” 容佑棠后靠,头枕浴桶,轻快哼着信口胡诌的小曲儿,心情好得无法言表:好极!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入朝为官了!虽然只是六品,但将来能慢慢往上升。男儿当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同时,也能缩小与殿下之间的差距。 至于为什么要缩小与庆王之间的差距?容佑棠从未深入思索,完全是潜意识的愿望。 痛痛快快泡干净后,容佑棠刚系好衣带,就听见外面两个熟悉的大嗓门:“佑子?容大人?” “状元郎?” “来了来了!”容佑棠笑答,踩着木屐快步开门,迎面看见歇假回城的洪磊陈际。 “哈哈哈——哎,你的脸怎么啦?”洪磊笑脸凝固,忙上前观察容佑棠的脸颊。 高大壮实的陈际也凑近细看,担忧道:“毒虫叮咬的吗?大夫怎么说?” “我这是晒的、闷的,应无大碍,家父已去请大夫了。”容佑棠一手一个,亲密推着洪磊陈际朝客厅走,概述缘由。 洪磊大咧咧将一条胳膊搁在好友肩上,啧啧称奇:“哇,进士宴可真刺激!我还以为会考吟诗作对呢。” “容哥儿,听贵管家说,陛下给你派了户部直隶主事的官儿?”陈际钦佩问。 容佑棠点头,小声道:“唉,老实说,我真有些惶恐。” “怕甚?”洪磊重重拍打兄弟肩背,鼓励道:“你小子古灵精怪,一拍脑袋一大堆主意,还愁干不好主事的活儿?” “就是!伙房那些人可惦记你了,每逢见到哥几个就念念叨叨,说已吃了你的状元席,现盼着多喝几回高升酒呢。”陈际幽默风趣。 容佑棠由衷感慨:“我也惦记北营、惦记你们,可惜以后不能每天去了。” “有空就回来看呗,北营一天变一个样。”洪磊黝黑高瘦,精气神十足,举手投足间隐带果敢锐气。 “那必须的!” 三人已成莫逆之交,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直到跨过客厅门槛时,容佑棠才看见还有一个客人:只见那人侧身歪坐,手脚修长,劲瘦,一身淡蓝短打,正端起待客用的糕点碟子大吃大嚼,吞咽有声,吧嗒吧嗒,腮帮子鼓得老高。 三人同时惊呆瞬间。 “咳咳!宋慎,你干嘛呢?”洪磊恼羞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宋慎,这位就是容佑棠。”陈际同样尴尬,毕竟人是他们带进容家的。 “佑子,那个,宋慎死活要跟着来,他自称是你的老朋友。”洪磊讪讪解释。 老朋友? 容佑棠一头雾水,定睛打量: 宋慎不慌不忙咽下满口糕点,自倒一杯茶饮尽,他麦色皮肤,剑眉浓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挺驼峰鼻,唇格外秀气,一口牙雪白整齐。 容佑棠对眼前的脸毫无印象。 “啧啧~”宋慎歪头笑,十分邪气,眉毛高低耸动,惆怅忧伤道:“果然,贵人多忘事呀!我特意登门拜访,你却把宋某忘得一干二净。”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倏然双目圆睁。 第99章 草上飞?! “宋——”容佑棠脱口而出,却被对方及时打断: 第133节 “对啊,我宋慎嘛。”草上飞用力拍大腿,浓黑剑眉下狭长眼睛笑得弯起,高挺驼峰鼻下秀气嘴唇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你不是宋飞吗?宋慎是化名?脸皮是不是真实面目?怎么混进北营了…… 容佑棠瞬间涌现出一连串疑问,惊愕至极。 洪磊解释道:“佑子,宋慎是新近特选入前锋营的,功夫非常了得,打遍新兵无敌手。”包括我们哥几个。 肯定啊!这厮混江湖混出了名堂的,绰号“千面狐狸草上飞”。 容佑棠嘴角抽动,很多话想问不好当众问。 “容掌柜,想起宋某了么?”草上飞促狭眯起眼睛。 “咳咳,哈哈,原来是宋公子啊!” 容佑棠强作旧友重逢状,朝对方靠近,关切询问:“上次匆匆忙忙,你不是有急事离京吗?” 我问过殿下,他说你连夜逃跑了。 宋慎扼腕拍桌:“我确实有急事,本已顺利离京八百多里,却不慎将一块绝世罕有的狐狸皮落在了京城!唉,只好回来。” 是被庆王殿下抓回来的?容佑棠不敢露出丝毫笑意,努力绷紧脸皮,严肃问:“一段时日没见面,你居然投军了?” “没办法啊,我丢失的传家宝狐狸皮落在一个贵人手里,他要我投军,精忠报国,盛情难却嘛。”宋慎含含糊糊地说,嘴里塞满花生酥。 容佑棠点点头:哦,看来殿下抓住了你的把柄,回头我细问问。 “北营非常好,真是恭喜宋公子了。”容佑棠一本正经地贺喜,同时招呼洪磊陈际落座,他执壶倒茶。 陈际慨叹道:“宋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跟他相比,我们就跟井底蛙似的。” “哼,我跟他打了好几场,一次也没赢过。”洪磊遗憾嘀咕。 宋慎吃得兴起,越发坐没坐相,翘起二郎腿抖抖抖,嚣张恣意笑道:“我要是连你们都摁不倒,还怎么混呢?” “术业有专攻。”容佑棠给洪磊续茶,安慰道:“磊子,你暂时比不过他是很正常的。”而后他又想走到草上飞面前—— “哎,站住!后退后退,离我远点儿!” 宋慎一掌平推,毅然决然阻止主人上前添茶,肃穆道:“你别靠我太近,我喜欢自个儿倒茶。” 容佑棠提着茶壶,无奈道:“怎么?怕我家茶水下了巴豆啊?”我又不是你,身上藏满毒虫暗器。 “总之,你离我远点儿!”宋飞再三告诫,煞有介事拿糕点碟子往身前一划拉:“至少间隔一丈吧。”庆王是个厉害角色,我算是栽了。 陈际无可奈何拉回容佑棠:“行了,你别管,由他自斟吧。” “难缠得很!”洪磊毫不留情面地笑骂:“佑子,我俩不想带他一起的,可他死缠烂打——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宋慎奋力辩解:“哎我说你们真是一点儿同袍情谊也没有的,我孤家寡人无依无靠,穷得叮当响,歇假时无处可去,跟着蹭几顿饭都不行吗?” “行,行行行!”陈际告饶似的举手,头疼叮嘱:“待会儿去到我家,请你千万收敛些,别吓着我娘。” “那是自然,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宋慎忿忿然,一口气塞了满嘴藕糕。 你怎么可能穷得叮当响?光我就前后支付了上千白银。 “别那样看人,我多年的积蓄都被人没收了,美名其曰‘代管’!”宋慎咬牙切齿。 容佑棠忍俊不禁,乐道:“谁也别跟他辩论,他嘴皮子可利索了。” “啧,可不嘛。”洪磊撇撇嘴。 容佑棠放下茶壶,忽然觉得晒伤的手背和脸颊微微麻痒,忍不住抓挠几下,低头细看:糟糕!手背红肿得有些发亮了? “别抓了。”宋慎俱看见眼里,慢吞吞提醒:“挠破皮会留疤,当心毁了你的标致俏脸。” “你才标致俏脸!”容佑棠头也不抬,惊觉不挠还能勉强忍受,挠了第一下就像开闸洪水似的,越来越痒,痒到骨子里,完全控制不住地用力抓! 洪磊扭头一看,顿时心惊,急忙提醒:“哎佑子,别抓!红得发亮了都。”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没有这样肿的。”陈际惊讶于晒伤发作的迅猛程度,急忙问:“容叔上哪儿请大夫去了?你的脸看着不对劲,得赶紧用药才行,一盏茶功夫眼皮都肿起来了!” 容佑棠渐渐痒得坐不住,不停倒抽凉气,强迫自己两手平举,愁眉苦脸嚷道:“怎么办?我忍不住!以前下乡收货晒得脱皮都没事,怎的今天进荷花池晒了几个时辰就这样了?” “别慌,我看看。”洪磊顺手抄起桌上的扇子,对着容佑棠的脸用力扇。 “赶紧凉快凉快!家里有冰吗?绞块凉帕子敷一敷。”陈际提议道。 宋慎放下二郎腿,懒洋洋劝阻:“千万别拿冰凉的敷,那只会促使毒性发作,当心脸烂流脓,会毁容的。” “毒性?我中毒了吗?”容佑棠瞠目结舌,恐惧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你刚才手拿热茶壶半刻钟,并且肯定泡了热水澡,啧啧啧~”宋慎叹息,摇头晃脑。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洪磊催促问:“赶紧说说,佑子中的什么毒?” 此时,亲自去请大夫的容开济匆匆领着大夫师徒俩迈进客厅门槛,一耳朵听见洪磊说的话,唬得大惊:“棠儿中毒了?!” 他疾奔到儿子面前,登时双目圆睁,骇道:“嗳哟,大夫您快给看看,我离开至多两刻钟,哥儿原来只是皮肤发红微肿,突然就这样了!”说着他举起儿子红肿得无法握拳的十指。 “莫慌,你坐下,待老夫瞧瞧。”大夫一努嘴,其跟随的学徒立即打开药箱、拿出诊脉包,迅速摆放在茶几上。 容佑棠依言落座,按捺焦急惊恐,屏息静候大夫诊治,扭头望向草上飞:“哇~”宋慎啧啧称奇,一副对兴师动众的容家人叹为观止的模样,悠哉游哉。 不能当众抖露草上飞的身份,容佑棠只能隐晦问:“宋公子之前见过我这样的情况吗?中的什么毒?” “这个嘛。”宋慎神气昂首,复又抖起二郎腿,吊儿郎当。 容开济这才注意到客厅里有个生面孔,毫不意外,只当是儿子新结识的朋友,焦急之下,立即近前虚心请教:“不知这位小哥可否告知一二?” 见对方养父忧心忡忡,宋慎放下二郎腿,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令公子是被荷花池里的银辣子爬过了,加之荷株绒毛、汗液、花粉浸泡磨蹭,憋得久了,再大汗淋漓时热洗澡水一激,他细皮嫩肉的,自然扛不住。” 请来的大夫有些不高兴了,板着脸说:“贵府既已请了高人诊治,又何必让老夫巴巴地赶来?” “嘿?我先来,你后到——”宋慎也不高兴了,糕点碟子一撂就站起来。 容佑棠赶紧两头安抚,与洪磊等人好言劝慰,乱哄哄半晌,才收下药方、奉上丰厚诊金送走大夫,然后拿宋慎开的方子紧急去抓药,内服外敷。 半个时辰后 晚膳席间,宋慎挥舞筷子狼吞虎,吃相异常豪迈,添饭的空隙,挤眉弄眼问容佑棠:“你就不怕我下毒?” 容佑棠满脸敷着褐色药膏,沁凉熨贴,总算能勉强平心静气,小幅度开口道:“宋兄说笑了,我相信你不会下毒的。”你的“狐狸皮”和毕生积蓄还扣在殿下手里呢。 “哈哈哈~”宋慎眉飞色舞道:“不错,你很有意思,若早几年认识,我很可能收你为徒。” 容父极力热情留饭,故洪磊陈际也在席,他们相视而笑,一同斜睨总是语出惊人的怪家伙。 “罢了,敬谢不敏,我质蠢性愚,没得辱没了宋兄绝学。”容佑棠略仰脸,艰难地喝粥。 饭毕,难得歇假,洪磊陈际肯定要回家与亲人团聚的,但委实不便带上宋飞:他们家里都有未出阁的年轻姐妹,洪家更是寡母拉扯一双儿女。 于是,容佑棠朗声催促:“磊子、陈哥,你们放心回吧,宋兄住我家最合适。” 容开济乐呵呵道:“小宋爽快不拘小节,又懂医术,我得厚着脸皮留他两天。” 洪磊挠挠头,不放心地看着在庭院茂盛花木里猴子般上窜下跳的宋慎,与陈际对视一眼,犹豫半天,才被再三宽慰的容佑棠劝回家。 片刻后 容家人各自去忙,容佑棠走到高大的玉兰树下,抬头轻声招呼:“下来,我问你几句话。” “你让开。” 容佑棠后退一丈,站定。 “哧溜”几声,宋慎连溜带跳,背靠树干,抱着手臂,嘴角咬着一花枝,悠闲问:“问吧。” “你怎的改名了?” “我本来就叫宋慎,之前是你们乱叫。” “脸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真皮。”草上飞翻了个白眼。 容佑棠忍笑颔首:“好。宋慎,你的‘狐狸皮’落在谁手里了?” “哼,明知故问。”宋慎作忧愁状,抬头望月。 容佑棠走近几步,立即被对方喝住,只得停下,用气音问:“是殿下让你进北营的?你不情愿?” “他罗列我这些年做过的‘趣事’,指了两条路:一是监牢,二是北营。”宋慎把玉兰花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咀嚼。 容佑棠难掩歉疚:“你上回送来的消息是真的,谢谢,我很承你的情。对不住啊,算我害了你。” “罢了,怪我自个儿闲得发慌,犯蠢。”宋慎一朵接一朵地吃花。 “其实,北营真的很好。”容佑棠诚挚道:“假如我科举落第,肯定继续留在北营当伙夫。” “唐爷已是容大人了,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我却在军营整日逗新兵崽子玩儿!”宋慎抱住树干,轻轻撞脑袋。 容佑棠心知肚明,直言道:“北营哪里困得住你呢?殿下是不是问‘镇千保’?” 宋慎停止撞树,扭头,眼神锐利,堪称凌厉,严肃道:“我有苦衷,发誓不能透露。宋某虽为江湖草莽,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若有违誓言,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杀,永无宁日。所以,无论你们如何严刑拷打,我都不会说的!” “严刑拷打?”容佑棠愣了愣,小心翼翼问:“没、没有吧?” “暂时没有,不过他不肯放我走。”宋慎苦恼撇嘴,但眼里没有愤恨之意,滑稽地抱树。 容佑棠略一思索,说:“回头我问问殿下——” “嘘,千万别!”宋慎断然喝止:“别害我,你得当作毫不在乎,明白吗?” 容佑棠讷讷点头,顶着满脸褐色药膏,拿特立独行的江湖人士没辙。 “相识一场,我看你挺顺眼的,再告诫几句吧:镇千保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物,他的罪行若抖出来,得死一大片人!好好做你的花生官,少管闲事。” “花生官?”容佑棠疑惑琢磨。 “七品芝麻官,六品大一点儿,自然是花生官喽。记得多捞点儿油水,来日接济接济我。” 容佑棠气笑道:“我还没开始做事,你就叫我当贪官?!” “千里来当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宋慎振振有词,打了个呵欠,伸懒腰道:“行吧,就这样,我困了。” 容佑棠告知:“你睡东二屋,我带你——” “用不着,你家有几个耗子洞我都知道。” 宋慎熟门熟路朝客房走,小声嘟囔:“扣留就扣留呗,反正管吃管住,还发衣服军饷,我就当歇息一阵子。” 千面狐狸草上飞,浪迹江湖,辗转漂泊,宋慎难得如此安稳,可以在一张床长时间安眠。 翌日清晨 第134节 容佑棠的手和脸果然消肿许多,只余些许红痕,他接到的诰书命令明日到翰林院上任,三日后再到户部,故今天空闲。 喝药后,他满腹疑问,急匆匆赶去庆王府。 幸好,因定北侯府老夫人大寿在即,庆王难得白天也在城里,命令北营将紧急公文快马送至王府。 书房内,庆王正和定北侯父子三人、伍思鹏,以及相熟的几位老定北侯旧部议事。 “哟?容大人来啦?”郭达率先笑着打招呼。 容佑棠忙一一给尊长见礼,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在场除了谋士伍思鹏,剩余每一个都比他位高权重多多了。 “脸红什么?热的还是害羞?”郭达纳闷问。 容佑棠尴尬道:“没害羞,我这是被毒虫爬的。” 赵泽雍毫不意外,他早已接获消息,嘱咐道:“宋慎擅岐黄,他的药可以用,坐吧。” 啊? 容佑棠尚未坐稳,惊诧抬头,紧接着醒悟:对了,我家布庄对面的当铺就是王府家产之一,想必我家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晓。 “谢殿下。” 郭衡和蔼问:“近期工部都水清吏司补的桐州籍容姓员外郎可是你的亲戚?” 容佑棠起身恭谨道:“回郭大人:家叔父目前正在您麾下效力。” “果然。”郭衡颔首笑道:“昨日偶然见他一面,我还以为陛下把状元郎分到了工部,暗忖应无可能,细看才知道原来是你的长辈。同朝为官,倒也难得。”他袭爵后,任工部尚书,平时只顾要务,余事皆派给左右侍郎负责。 容佑棠谦道:“陛下命令学生先到户部学习,期望日后能有机会为大人效力。” 郭衡扭头对任户部侍郎的长子说:“远儿,他派到你们手底下了?” “是。昨日进士宴,陛下给派了直隶主事。”郭远告知父亲。 “哦?那非常磨练人,做得好的话,很容易出政绩。”郭衡颇有些惊奇,以全新的眼光打量容佑棠,末了感慨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能接连获得陛下肯定,仅这一点,就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赵泽雍慢条斯理撇茶沫,嘴角愉悦勾起。 “郭大人谬赞了,学生惭愧,自身并无任何功绩,却幸运得了陛下青眼。”容佑棠坦言表示。 郭衡摇摇头,世故老辣指出:“陛下圣明烛照,他提拨用人,必有其道理,你不必妄自菲薄,脚踏实地用心做事,且看将来的吧。” “多谢大人提点。”容佑棠深躬身拱手。 “容哥儿可得加把劲了,进户部就得把算盘打得山响,帮陛下算清楚一毫一厘。”郭达鼓励道。 容佑棠感激称是。 转瞬,庆王复又谈起之前的话题: “外祖母大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出席。”赵泽雍关切嘱咐:“不拘大小事,有需要尽管开口,本王已吩咐管家,自明日起,日夜安排人过去协助。” “殿下如此重视,老祖宗知晓必将十分欢喜。”郭衡赞道。 “孝顺长辈,本应该的。” 闲聊片刻后 郭达忽然提起:“对了,我听说平南侯昨夜突发急病,可有此事?” 容佑棠诧异扭头:“昨儿进士宴杨大人还好端端的啊!” 伍思鹏捻须微笑,兴致盎然道:“坊间传闻,韩太傅的独子有意求娶平南侯的嫡长孙女。” 老天,那辈分要怎么算? 世家嫁娶联姻错综复杂,韩杨斗了大半辈子,一旦结亲,双方家族及旁系的称谓要大改了! 容佑棠目瞪口呆,他还真没听说此奇闻,一时间心潮起伏。 “原来如此。”郭达摇摇头:“怪不得平南侯突发急病,十有八九是被气的。” 赵泽雍淡淡道:“韩如昆多半要失望了。” “他两家势同水火,断不可能握手言和。”郭衡摇摇头。 几个老定北侯的旧部也凑趣,隐隐露出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之态——当年老定北侯战死后,他们很是受了一些排挤,对狂妄自大的平南侯极度不满。 两刻钟后,茶会散席。 庆王亲自将舅舅送出院门,容佑棠随同,而后一同返回书房。 “刚路过月湖的时候,我看见九殿下在学划船。”容佑棠好奇问:“您不是说要等到中秋后才允许吗?” “昨日进士宴,他看你们划船采花,好奇缠着父皇许久,得偿所愿,父皇特许天气凉爽的清晨学习一个时辰。” 容佑棠忍俊不禁,揶揄道:“九殿下理智得很,直接越过您去请示陛下了。” 赵泽雍挑眉:“倘若事事都顺从,他能懂得规矩利害?” “殿下所言甚是。”容佑棠笑眯眯,进屋自行倒滚水。 “不能喝茶?” “宋慎嘱咐忌口两日。”容佑棠把滚水放在盛着瓜果的冰瓷盆旁边晾凉,顺势问:“殿下什么时候抓住草上飞的?” “半月前。” 容佑棠好奇问:“他说您扣下了他的‘狐狸皮’和积蓄?” 赵泽雍走到多宝架前,抬手取下一小小玉盒,不疾不徐道:“没错。他仓促逃离京城,来不得取走藏匿在紫藤阁的传家宝,是两本秘籍,讲述暗器制作和毒物养成。” “紫藤阁?” 那是京城有名的男风楼! 容佑棠震惊追问:“既是传家宝,怎么藏在人来人往的紫藤阁?” “那是他的产业。他平时接黑活只为排遣无聊,好游戏人间。”赵泽雍摇摇头,将容佑棠按坐,轻轻捏住下巴审视对方晕红的脸。 “岂有此理!他分明是大富豪,昨夜却一个劲儿哭穷,我爹看他可怜,叫管事给裁了两身衣服,又塞了一包银子作为诊金。”容佑棠哭笑不得,仰脸,微皱眉,被对方粗糙的指腹弄得麻痒。 “他收了吗?”赵泽雍问。 “只收了衣服,说跟我是老朋友,不收诊金。今儿一大早他就跑到厨房鼓捣,吵醒所有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容佑棠乐不可支,想起来就笑。 赵泽雍动作定住,继而轻轻抚摸对方脸颊,低声问:“你认为他如何?” 虽然庆王态度随意、语气温和,但容佑棠敏锐察觉出不妥!他想了想,认真说:“其实我跟他交情甚浅,很不熟悉,之前见面彼此都戴着面具。” “唔。” 赵泽雍满意颔首,将小玉盒塞进对方手心,“清热解毒膏,你拿回去问问宋慎,酌情擦拭。” “谢殿下。”容佑棠旋盖嗅闻:乳白膏状,散发清雅淡香。 赵泽雍宽袍缓带,走到书案后落座,缓缓道: “据查,草上飞和镇千保师出同门。” 容佑棠猛然抬头,惊疑不定,险些摔了玉盒。 “他拒不透露,本王只好扣留了他的家传秘籍和产业。”赵泽雍无奈表示。 “师出同门?”容佑棠眉头紧皱,喃喃道:“怪道昨夜他说自己有苦衷,不得违背誓言。” “本王也有苦衷,必须撬开他的嘴。”赵泽雍叹息,缓缓揉捏眉心,神情凝重。 容佑棠情不自禁靠近,将茶盏推近了些,直觉有蹊跷,试探着问:“如果是因为我和周家的恩怨,殿下大可不必如此烦忧,一辈子很长,我会奉陪他们到底。” 庆王沉默不语,面容肃杀。 “殿下?”容佑棠一颗心高悬,紧张忐忑。 良久,赵泽雍神情哀伤,沉痛道:“事关本王母妃当年的死因。” 第100章 事关淑妃娘娘的死因? 容佑棠浑身一凛,倏然睁大眼睛,好半晌,才压低声音问:“殿下,我斗胆问一句:娘娘已逝世十年,皇宫变化万万千,您是疑虑还是有证据?” 赵泽雍目光如炬,视线落在眼前的笔架,下颚线条冷硬,沉声道:“疑虑一直有,暗查十年,近期终于寻得一线索。”紧接着,他语气森冷道:“据静和宫旧仆密报,本王查到事发时在场的一个宫女,她目睹整个事发经过。本王认为,当年极有人祸的可能。” 宫女怎么了?前因后果是什么? 没头没尾,容佑棠茫然不解,犹豫局促地问: “殿下,不知我可否……?” “可以,但你要保密。”赵泽雍没把容佑棠当外人,他拿起青玉镇纸,用力握紧,筋骨凸起。 容佑棠郑重点头:“我发誓永不泄密!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真希望能为您分忧。” “严禁擅自行动,你必须听命行事!”赵泽雍强硬命令,继而缓缓告知:“当年,皇后先有喜,兰贵妃稍慢,但兰贵妃未足月先诞下龙子,皇后耿耿于怀至今,一两年后,她们又相继有喜,却都没能保住。随后,母妃与庄妃娘娘同时入宫,本王行三,年长五弟三岁,中间有惠妃娘娘生的四弟。其余几个,想必你听说过的。” 容佑棠挠挠手背,谨慎道:“略有耳闻。坊间传闻皇后堂妹入宫请安时,偶然被陛下临幸,诞下双胎龙子后,获封宸妃。八皇子生母是兰贵妃的贴身侍女,据说也是偶然。”容佑棠摸摸鼻子,点到为止。 “后宫争斗,一刻不停。”赵泽雍皱眉摇头。 一个男人、众多女人、一群儿女,争斗是在所难免的。 “父皇登基四十余年,膝下仅有九子三女。小九是侥幸存活,若非亲人护着,结果难以预料。”赵泽雍语调平平,神情冷漠,用力捏紧青玉镇纸。 容佑棠意味深长道:“除了宸妃娘娘诞下双胎、淑妃娘娘有两子外,其余妃嫔俱只有一子,公主就三位。”对于坐拥后宫众多佳丽、登基四十多年的皇帝而言,子嗣实在少了些。 “个中缘由,只有她们心里清楚。”赵泽雍冷冷道:“母妃当年孕育小九时,后宫已很多年没有妃嫔传喜讯了,御医诊脉透露是龙子,父皇非常高兴,赏赐流水一般送入静和宫。” 眼红嫉妒? 容佑棠暗叹:后宫冰冷幽深,妃嫔们苦闷寂寥,没有子女基本等于活着没有盼头!出现一两个心狠手辣的妒恨之人毫不奇怪。 “九殿下是十一月初六的生辰,您那会子应该在读书吧?”容佑棠问。 赵泽雍腰背挺直,捏紧青玉镇纸的手背骨节分明,显然正在克制怒火,沉痛道:“那天不巧,兄弟们随武学师父去了偏远的北园学习骑射,突然接到母妃于文昌阁内意外遭倒塌书架砸伤的消息,待本王火速赶回时,静和宫已内外戒严,父皇震怒之下仗毙不少宫女内侍,并重罚几名御医。” 文昌阁? 容佑棠立即想起:爹入宫二十多年,因通文墨,前期分在内库府,负责核验记录新收入库的各式茶酒器皿;后期分去文昌阁,负责整理皇家包罗万象的丰富藏书,日夜与书籍作伴,还能悄悄翻阅,聊以解烦忧,总算支撑到年老出宫。 “母妃被书架砸伤腰部,影响发力,导致难产,足足两天两夜,非常凶险。” 第135节 赵泽雍神情痛苦,眉头紧皱,低声道:“我守在产房外,她知道我在。最后的下半夜,弥留之际,她执意唤我进入,嘱咐要好好照顾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黎明前,她失血过多,眼神都涣散了,御医明说大人保不住,如果动作快的话,孩子还有可能存活。” 外头艳阳高悬,炎热不堪,容佑棠却一个寒冷颤栗,后背发凉,欲言又止。 “就是你想的那样,小九是被‘抱’出来的。” 赵泽雍右手捏紧镇纸,左手掩在宽大袍袖下,袖口微微发抖。 “殿下……请节哀。” 容佑棠震惊失神,难以想象对方当年丧母时的恐惧无措。他靠近,伸手握住庆王仿佛想捏碎玉石镇纸的右手,轻轻抚摸其手背,抽走了镇纸,十指交握。 忆起血淋淋的往事,赵泽雍虎目泛红,牙关紧咬,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容佑棠的肩膀、推得对方转身,而后横臂当胸搂进怀里,用力抱紧! “呃——” 一阵天旋地转,容佑棠猝不及防,背对庆王动弹不得,后背贴着对方胸膛。 庆王生性刚强,不愿袒露悲伤沮丧之态。 “别动。”赵泽雍情绪低落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容佑棠手扶太师椅两侧,小心翼翼点头:“好,我不动。” “别动。” “我没动。” 两人静静相拥半晌,赵泽雍慢慢捋顺对方头发,每当烦闷时,他做事会加倍地用心细致。 良久,庆王叹息一声。 容佑棠打起精神问:“殿下,那名宫女是谁?她在现场目睹事发经过,竟能全身而退?” “纯属意外。”赵泽雍语调恢复常态,心平气和道:“她叫白琼英,既非静和宫侍女、亦不属文昌阁,是凝翠阁的人。” “凝翠阁?” “王昭仪寝所。” 容佑棠脱口道:“八皇子生母?” “对。”赵泽雍肃穆道:“文昌阁乃皇宫藏书楼,妃嫔、皇子、公主等,均可借阅书籍。白琼英当日奉王昭仪之命、前去文昌阁还书,当时母妃正在二楼寻书,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都忙碌奉承静和宫诸人,白琼英登上二楼寻找负责记录借还的内侍,碰巧目睹书架倒塌的全过程,她趁乱悄悄离去。因其初入宫,罕有认识她的,相关内侍又悉数被仗毙,故侥幸躲过一劫。” 容佑棠说:“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不过,今日怎么被您查到了?” “白琼英是奉命还书,自然瞒不住王昭仪。” 赵泽雍叹道:“凝翠阁靠近冷宫,地方小、下人少,她们隐瞒十年。但最近王昭仪很有些神志不清,嚷出陈年旧事,她说砸伤母妃的书架是被坤和宫的人故意推倒。” “皇后?” “目前缺乏有力证据。白琼英于年初称病离宫,并未返回原籍,去向不明,估计早预料到王昭仪藏不住秘密。” 兹事体大,容佑棠愈发压低声音,直言不讳问: “殿下,王昭仪糊涂得厉害吗?神志不清的人无法自控,她肯定不止嚷出一件往事吧?“赵泽雍头疼颔首:“御医暂未明说,但其实应属疯病。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病时狂躁暴戾,前言不搭后语,将父皇、皇后、众妃嫔乃至皇亲国戚,指名道姓地痛斥,嚷出好些听似疯言疯语的荒谬往事,但暗中调查均有迹可循,并非胡乱污蔑,其中就包括当年文昌阁书架倒塌一事。” “她还活着吗?”容佑棠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宫闱绝密,岂容肆意宣扬? “父皇早已下旨将其软禁,发病时捆绑堵嘴,若药石无法治愈,迟早被关进冷宫,不得影响后宫秩序。” 容佑棠皱眉指出:“王昭仪那模样,她的证词无效,只能想办法找出白琼英。不过,她们怎么跟镇千保扯上关系了?” “机缘巧合。镇千保雇郝三刀暗杀你,本王随后派人彻查镇千保,近日挖出他今年初曾重金悬赏一名为‘朱巧姑’的女子下落。” “那是白琼英?” “对,她的化名。” 容佑棠恍然大悟,精神一震,扭头急问:“白琼英被抓住灭口了?” “没有。她很聪明,目前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赵泽雍颇为赞叹。 容佑棠沉吟许久,郑重其事道:“老天保佑,千万让您先找到白琼英!”顿了顿,他斗志昂扬提出:“殿下,宋慎那儿我去游说,看有无回旋余地。既然师出同门,即使他本人碍于誓言不便透露,可总有其他门徒吧?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不一定非得撬开宋慎的嘴,撬开他师兄弟的也行。” 赵泽雍莞尔,心情好转不少,轻吻一下对方后颈,“你说得很对,好个才思敏捷的状元郎!其实宋慎完全可以逃跑,但没有,本王猜测他不止一个苦衷。” “就是啊!” 容佑棠用力拍扶手,猜测道:“我觉得他是自愿留在北营的,似乎在避祸,估计幕后之人不满他前阵子与我合作整治周家。” “必须尽快查清,严防对方杀人灭口。” 容佑棠赞同点头:“查它个水落石出!以告慰娘娘在天之灵。” 庆王情绪平复,微一用力,把怀里的人转成面对面。 “啊!” 容佑棠吓了一跳,回神后,尴尬得无以复加: 太师椅虽然宽大,可里面已坐了高大结实的庆王,忙乱仓促间,他两膝分开,竟然是跪在椅子两侧空余处、跨坐在对方腿上! “这、这太不像话了。”容佑棠心急火燎地挣扎,飞快扭头看门口,唯恐有谁突然闯入“你别乱动。”赵泽雍气息不稳,有些狼狈,不得不松手,换了个坐姿。 容佑棠一咕噜滑下去,迅速站在书案外侧,悄悄整理衣袍。 好半晌 容佑棠才清清嗓子,歉疚道:“殿下,我已向国子监说明情况,明早开始去翰林院学习。北营伙房那边,请您另行派人接手。” “唔。”赵泽雍有些口干,一气喝了半杯茶。 “唉,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容佑棠十分惆怅。他在北营历练半年,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过得踏实,大有收获,与大部分将士相处得不错,可谓得心应手。 “你如今是京官,闲了就能回北营看看;倘若有朝一日被父皇派去地方,你该如何?”赵泽雍挑眉,其实也是自问。 容佑棠一怔,正色道:“不如何,只能遵命。但,无论调派何方,我最终会回到京城!” “好!”赵泽雍大加赞赏,叮嘱道:“你只管放手做,有麻烦随时来庆王府。” 容佑棠感激笑笑,深躬身拱手,诚挚道:“多谢殿下。” “小容大人无需见外。”赵泽雍一本正经地抬手,眉眼间满是笑意。 翌日 新官上任,容佑棠的官袍洗得干干净净,舒展熨贴,穿戴整齐,携诰书,提前半个时辰赶到翰林院。 “贤弟!进来。”徐凌云探头招呼。 “徐兄?惭愧惭愧,小弟来晚了吗?”容佑棠登时心虚得发飘,忐忑踏进翰林院平常待客用的偏厅。 徐凌云笑眯眯:“你没晚,是我心急来得早。坐吧,喝茶。” “我来我来。”容佑棠忙接过茶壶,打听道:“徐兄可见到前辈了?” 徐凌云摇头:“没有。据门房说,前辈一般辰时中才到值。” “这就好,提前总没错,迟到才失礼。”容佑棠吁了口气。 刚坐定,探花邓奎也到了,他仍是谦和宽厚的模样,只是有些憔悴,眼袋青黑。 “年兄早啊,快请坐。”容佑棠没多想,顺手执壶过去给倒了杯茶。 “多谢。”邓奎依言落座,寒暄道:“二位贤弟到得可真早,愚兄汗颜。” 二位贤弟? 容佑棠和徐凌云不约而同抬头,惊奇望向邓奎,心想:你不是一直称“年兄”吗?我们不好勉强套近乎,才随着你称呼的。 “怎么了?”邓奎也惊奇,状似一无所察,抬手正了正官帽,紧张询问:“莫非愚兄仪表不妥?” 徐凌云讷讷摇头。 “没有,年、邓兄仪表堂堂。”容佑棠有些别扭,被迫随着改了称呼。 ——有缘成为同年,至少应该互称年兄,关系亲密的同年私底下往往更随意些。邓奎是探花,且年长一轮,闲聊时他主动称“贤弟”,容佑棠就不好客气疏离称“年兄”,以免被世人误以为状元孤高狂傲。 “愚兄侥幸金榜题名后,立即去信通知家小入京,这几日一直忙于寻合适宅院安顿家眷,奔波劳累,顾此失彼,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贤弟海涵。”邓奎诚恳道。 徐凌云一头雾水,下意识望向容佑棠:哎,他到底想说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邓兄多虑了。”容佑棠客气回应。他不是书呆子,生意场上闯荡多时,早就看出探花眼里隐藏的不服,佯装不知而已。 邓奎干笑,垂首,笑意立刻消失,他这两天都没睡好,极悔恨因自持年长、有多年主簿办事经验而不服年轻的状元榜眼。 一开始没处理好关系,以后想交好就难了。 “哎?对了!”徐凌云琢磨出些意思,打圆场谈起:“其余同年怎么还没到?按律,他们中不少人会在翰林院学习的。” “他们在另外地方等候,我进门时看见有同年往西院去了。”容佑棠顺势岔开话题。 “咱们会负责什么呢?我有些紧张。”徐凌云惴惴不安。 容佑棠宽慰道:“翰林日常主要负责编辑校勘书史,另有考选教习庶吉士、监督科举、稽查案册录书等职责。我们刚来,肯定会有前辈带领,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徐凌云喃喃点头,坐得笔直。 闲聊间,邓奎也时有发言,但情谊无法作伪,无形中他总会被隔出小圈外,不由得挫败又焦急。 等候两刻钟后,其余翰林开始上值。 第一个出现在容佑棠眼前的人身穿青色官服,须发灰白,衣袍整洁,神态端方稳重,斯文内敛。 容佑棠立即迎出去,拱手施礼,恭谨道:“新科进士、直隶容佑棠,奉旨到任,拜见前辈。” 徐凌云和邓奎紧随其后,拱手说明来意。无论来人是谁,他们都不敢丝毫傲慢失礼,翰林院是全天下读书人向往的清贵地,每个翰林本身必定有过人之处。 侍讲孟维廷愣了愣,止步,略侧身,并不受全礼,和蔼笑问:“你们是今科一甲?” 容佑棠称是,不好意思道:“晚辈们初来乍到,请前辈多多赐教。” “十七岁的状元郎,古往今来不多见。”孟维廷捻须微笑,赞道:“老朽看过你的文章,非常不错,简练通达,很有见地!不愧是路大人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前辈谬赞,实不敢当。”礼多人不怪,容佑棠愈发恭谨:“晚辈之前是埋头读书的学生,如今到翰林院,少不得给诸位前辈添麻烦了。” 徐凌云和邓奎也时不时聊上几句。 孟维廷愉悦轻笑,对谦虚有礼的俊美小状元印象不错,嘱咐道:“你们别在客厅等,随我来,今日新科进士入学,掌院大人应会抽空到场。” “多谢前辈提点。” 于是,容佑棠三人摆脱了枯坐干喝茶的窘境。 片刻后,他们跟随孟维廷踏入翰林院办事堂。 容佑棠屏息凝神迈过门槛,快速扫视: 第136节 偌大高敞厅堂,浓郁墨香扑面而来,深约六七丈、目测等宽,几面墙高的书架,书籍垒得满满当当,梯子立在墙角。大插屏隔开若干区域,隔间内整齐摆放书案,案上笔架一字排开大小狼毫笔。 “诰书放在东三间,左老待会儿就到,他负责录入新翰林。”孟维廷告知,他是侍讲,落座即忙碌准备今日教习进士的内容。 容佑棠三人依言照办后,眼看又要陷入束手干等的困境,容佑棠扫视四周,不敢擅动,主动上前询问:“前辈,晚辈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孟维廷抬头,想了想,遥指东面墙大书架前敞开的木箱,温和道:“那两箱是新送上来的地方志,预备录入造册存档。可惜,因运送时保管不当,部分书页霉变,你们可愿意逐份清查分类?” “晚辈求之不得!本就是进来帮忙的。”容佑棠欢喜乐意至极。 孟维廷好感又添了几分,嘱咐道:“去吧,有不懂随时问。” “是。” 徐凌云秉着“说少错少”的原则,全程谦和顺从,不功不过,四平八稳。 不消片刻,他三人各拿了小马扎,围坐木箱,挽起袖子清查书籍。 时辰还早,宽敞办事堂内只有四人,且相距甚远。 “嘿,幸亏贤弟讨了个差事,否则咱们站着等多尴尬!”徐凌云耳语高兴道。他像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取出书籍,轻轻翻看,唯恐损坏丁点儿。 “正是。”容佑棠也丝毫不敢大意,绣花一般地精细,认认真真审视,赞同道:“哪怕叫咱们扫地呢,也比干站着好。” 邓奎快速挑拣,转眼间挑了一摞书,不以为然道:“其实,附书有相应名单,去信叫地方重新送一批入京即可,能省不少事。”刚来就叫新科一甲干粗活,哼,下马威吧? “不用的。年、邓兄请看,大部分书都是好的,仅有少许生霉。”多送一批多劳民伤财呀!徐凌云不赞同地想。 容佑棠专心致志做事,一丝不苟。 邓奎却有些按捺不住,他心不在焉地挑拣,暗中打量整个办事堂,忽然眼睛一亮! “二位贤弟稍候,愚兄去去就回。”邓奎撂下方志,起身独自去寻孟维廷。 徐凌云不解地问:“邓兄去干嘛?” 容佑棠纳闷答:“不清楚啊。” 半晌后,他们睁大眼睛,看见邓奎走到办事堂角落茶室,姿态洒脱优美,熟练地煮水烹茶! “他、他……”徐凌云无言以对。 容佑棠低头:“徐兄,我们继续挑书吧。” “嗯。” 下一瞬,他们同时伸手向邓奎检查过的水堆! 显然,两人都不放心。 四目相对,徐凌云和容佑棠笑得弯起眼睛,心照不宣。 一刻钟后,翰林都到齐了,办事堂顿时热闹起来:寒暄问候、整理各自书案、倒茶喝水——当他们发现邓奎占据了茶室时,均有些愕然,客客气气地接过滚茶,礼貌交谈。 其中,容家的世交严永新也是翰林院修撰。 严永新端着茶盏,带领几名同僚走向世侄的养子。 容佑棠眼尖,赶忙招呼徐凌云起身,一同躬身拱手道: “晚辈拜见几位前辈。” 几位老资格的翰林颔首搀扶,亲切随和,其中一人笑问:“严兄,状元郎便是你提过的小容吧?” “正是。此乃严某世交家的孩子。”严永新顺势介绍道:“佑棠、小徐,此依次是段大人、谷大人、常大人。” 容佑棠和徐凌云忙不迭重新见礼,毕恭毕敬回答前辈们的问话,无非年纪、籍贯、可否成家等寻常闲话,气氛融洽和乐。 谈笑间,门外忽然有人报: “两位掌院大人驾到!” 众翰林纷纷起立出迎,严永新忙招呼:“佑棠,你们俩也来。” “是。”容佑棠与徐凌云紧随其后。 翰林院有两名掌院:一为乔致诚,二为户部侍郎郭远。其中,郭远是兼任。 容佑棠定睛看去: 门口光亮晃了几晃,首先迈进门槛的是郭远,随后是他不认识的乔致诚。 ——乔致诚身后还跟着一人。 第101章 那位是谁? 容佑棠隐在众翰林之后,悄悄望去: 只见乔致诚身后白色书生袍角一闪,赫然是周明杰! 周明杰跟随常理掌院乔致诚,衣帽齐整,斯斯文文。 “下官拜见二位大人。” “大人请上座。” 众翰林纷纷向掌院学士行礼问候,绝大多数毫无热络谄媚之态,通身读书人的清高风骨。 “哈哈哈,诸位同僚无需多礼。”乔致诚春风满面道。他五十开外,高大魁梧,穿戴五品官袍官袍,有些胖,肚腹将官袍挺出个小圆,未语先笑。 同为掌院的郭远却含蓄内敛,端方沉稳,几步近前搀扶侍讲孟维廷,谦和道:“快快请起,孟老近来可安好?” 孟维廷是翰林院老派大儒,毕生醉心著书、钻研学问,勤勉宽厚,是郭远年少初入翰林时的引导前辈。 “多谢大人垂询,老朽一如往常,大人可好?”孟维廷关切问。他从未自持引导过郭远就摆老资格,翰林院文人扎堆,他极少被抨击议论,备受尊重。 郭远颔首:“也好,劳您老记挂着。” 热热闹闹寒暄几句后,乔致诚笑哈哈道:“例行巡察而已,诸位同僚请随意。郭大人,请!”说着伸手引请。 “请。”郭远亦伸手,二人并肩往茶室走。 众翰林奉命散去,各自归位做事,隐在人堆后的容佑棠三人才露出来,突兀站着。 ——论理,负责录入新科一甲的左吉本应该引领新到任的翰林拜见上峰,可左吉却临时解手去了。 乔致诚目不斜视地往茶室走,状似完全没发现旁边的三名新翰林。周明杰跟随外祖父门人,得以一同前往茶室,余光飘向受到冷落的容佑棠,心中畅快解气。 徐凌云脸皮薄,紧张极了,欲言又止,干着急;邓奎情不自禁地整整官帽、抻抻衣袖,正要迈步拜见掌院—— “新科进士、直隶容佑棠,奉旨到任,拜见二位掌院大人。”容佑棠却没多想,大方自然,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 郭远早已看见熟人,但不宜主动打招呼,故静候着,此时便顺势停下脚步,略抬手虚扶,慢条斯理问:“你们就是新科一甲?” 容佑棠垂首称是,徐凌云随后上前见礼。邓奎又慢了一步,很是气恼,肢体有些僵硬地拱手施礼。 郭远不以为意,只当邓奎是紧张。他和蔼问:“诰书呢?左吉有无为你们录入档册、预定腰牌?” “下官等人的诰书已呈交左大人。”容佑棠答。 原本昂首阔步的乔致诚只得随郭远停下,受了三人的拜礼,含笑打量新翰林,重点审视状元——就是他吗?确实生得好,难怪能靠脸得势。 “听闻今科状元才十七岁?”乔致诚抄手站定,饶有兴致地问。 容佑棠谨慎答是。 “哎呀!真了不得,后生可畏啊!”乔致诚惊叹道。 “皇恩浩荡,下官全仰赖师长辛勤教诲与同年相让,实属侥幸。”容佑棠直觉来者不善,陡然升起浓浓戒备。 周明杰笑着在旁插话道:“大人有所不知,今科状元与学生乃国子监同窗,他在学里就极出名的。”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无非想故技重施,准备在翰林院散布谣言吗? “哦?”乔致诚扭头奇道:“是吗?老夫终日忙于案牍,孤陋寡闻,不知郭大人可曾听说?” “郭大人与祭酒路大人乃至交,学生有幸路遇大人数回。”周明杰笑说。 他人的私交,与你何干呢?搭讪也挑个合适话题啊!容佑棠忍笑,绷紧脸皮作肃穆状。 郭远自然不悦,微一点头,无视满脸讨好的周明杰,径直抬脚往茶室走,招呼道:“乔大人,请。” “啊,哈哈哈,请,请。”乔致诚干笑着圆场,亲密拍打容佑棠肩膀,姿态洒脱豪迈,不像翰林,倒像武将。 于茶室落座后,周明杰正要为师长奉茶,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 邓奎熟稔得体地拿起茶具,倒茶奉给两位掌院,总算抢在了状元榜眼之前。他在家乡州府任主簿多年,待人接物……准确地说,奉承迎合练得很不错。 “二位大人请用茶。”邓奎双手奉上。 郭远接过,点头致谢。 乔致诚接过,闭目闻了闻,随口道:“清冽悠长,手艺不错。方才没记住,你叫什么?” “绛州乐商,晚辈邓奎。” “哦?老夫祖籍徵州,与你相距一条乐江。”乔致诚后靠椅背,翘起二郎腿,挺着酒肉肚。表面和邓奎笑谈,暗中却一直观察状元。 邓奎愣了愣,紧接着惊喜雀跃道:“原来是乡贤尊长!晚辈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说着起身赔罪,并行一个拜见长辈的请安礼。 不到一盏茶,邓奎就把乔致诚捧得哈哈笑: “好!翰林院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充盈各处。”乔致诚赞道。 “晚辈愚钝,侥幸沐浴天恩,得以进入翰林院,今后愿为大人们效犬马之劳。”邓奎谦逊垂首。他事先仔细打听过,上任第一天就找准今后重点奉承的对象,收获颇丰。 马屁精! 周明杰面上不显,微笑陪坐闲聊,心里却已将邓奎贬得一无是处。 郭远与乔致诚仅仅是同僚,立场和性情都不合,私交可谓没有。他尽职尽责地考问一甲三人,末了勉励道:“翰林院隶属中央,虽然品级不高,但位置十分重要。本官会安排人手引导,希望你们恭顺听从前辈指引,踏实静心做事,切忌浮躁。” 容佑棠垂首道:“谨遵大人训诲。” 徐凌云毕恭毕敬,紧张得唇无血色,手心一片潮湿冷汗。 “小容啊,听说你师从祭酒路大人?”乔致诚冷不丁发问。 容佑棠扭头答:“回大人:下官恩师确是国子监祭酒路夫子。” “哦,真难得!这许多年以来,路大人的师门只为你一人开启。”乔致诚意味深长颔首,亲切问周明杰:“老夫隐约记得你当年也去拜过路大人的师门,是吧?” 第137节 周明杰遗憾道:“确有此事。可惜学生粗蠢,未能入祭酒大人青眼,惭愧至极。” “不必沮丧,拜师除了看天分,也看其它的。”乔致诚世故地感叹,笑吟吟问郭远:“郭大人,你说是吧?” 容佑棠眼观鼻,入定参禅一般。 “收徒乃他人私事,郭某不清楚。”郭远话音一转,心平气和道:“不过,依郭某浅见,收徒除了看天分,也要看眼缘,品德性情尤其重要。” 周明杰登时笑得有些勉强:他最近走霉运,极不顺遂,导致有些疑神疑鬼,听什么都往自身套,愤懑觉得饱受打压。 “哈哈哈。”乔致诚复又笑出声,后靠枕着椅背,不以为然道:“哎,弟子拜入门下就是要师父悉心教导的嘛,严师出高徒,没什么不能纠正的。” “是吗?”郭远淡淡道。 容佑棠面色如常,顺手执壶为师长添茶。 “乔大人,其余新科进士呢?都齐聚了吗?”郭远直接问,不愿多费无谓口舌。 你什么语气?质问属下吗?公侯之后、皇亲国戚又如何?在翰林院你我是平级,你只是兼任,日常事务都是我在打理! 乔致诚面色一变,换了条腿翘着,眯起眼睛,慢悠悠说:“知道郭大人案牍繁忙,俱已准备好了,新科进士立等着您训导。” “那,事不宜迟。”郭远率先起身,伸手引请道:“乔大人,请。” 乔致诚心气略微平顺,他胖,有些吃力地弯腰起身,肚腹肥肉折叠出三层,颤巍巍。 “大人慢点儿。” “大人小心。” 周明杰和邓奎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恭敬搀扶乔致诚两边胳膊,捧珍宝一般。 徐凌云叹为观止!可惜不能叹息,憋得十分辛苦。 “小容、小徐,你们去二楼东书房将本官书架下的那匣《翰林通则》带到西院宣文堂。”郭远吩咐道。 容佑棠和徐凌云躬身领命而去,邓奎和周明杰亦奉乔致诚命令,四人同上二楼。 ——短短小半个时辰,新科一甲已分属两个阵营。 立场不同、上峰不合,人各有志,他们这辈子不可能成为挚友。 “年兄随我来。”周明杰熟门熟路,率先踏上楼梯,头也不回地招呼邓奎。 邓奎礼貌性地对状元榜眼笑笑,毫不迟疑跟随周明杰而去。 徐凌云出神地驻足片刻。 “徐兄?”容佑棠轻唤:“走了,郭大人在西院等着咱们。” “哎!”徐凌云忙跟上。 办事堂二楼静悄悄,楼梯口一拐出去,即是一面大屏风,绘有松鹤山水,东西相对两间书房分属历任掌院学士。 “东书房,东书房。”徐凌云喃喃嘀咕,生怕自己遗忘。 须臾,他们轻轻推开东书房的门,进去找书架下的匣子。 “唉~” 徐凌云忍不住叹息,唏嘘道:“贤弟,邓兄他……” “颇有决断,勇气可嘉。”容佑棠客观评价道。 “嗯,很对。” 二人不约而同摇摇头: 翰林院不比别处,留任的翰林主要负责编辑校勘书史,名声清贵,但生活清贫,阿谀谄媚者往往被清流所摒弃。但若能通过翰林资历跳到六部或地方任官,就可清贫可富贵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他目的明确,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徐凌云嘟囔。 两人合力从书架底部搬出一狭长木匣,徐凌云弯腰细看封条,念道:“《翰林通则》,好,就是它了!” “咱们走吧。”容佑棠吁了口气,和徐凌云各托一端,稳稳抬走木匣。 满满一匣子书,沉甸甸。 刚走到楼梯口,却看见邓奎独自抱着木匣,明显吃力,唇紧抿,额角青筋凸起,周明杰负手轻松前行。 双方对视瞬息,邓奎有些狼狈地别开脸。 徐凌云莫名比对方更尴尬,迅速低头。 “年兄小心。”容佑棠客气地对邓奎笑笑,与同伴斜斜抬木匣下楼梯,目不斜视路过周明杰。 “哼。”周明杰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 行至一楼拐角时,周明杰才施施然转身,热情洋溢道:“年兄小心看路,我们去西院吧。”说着上前协助邓奎抬木匣。 “好。”邓奎忍辱负重,和善微笑。 容佑棠毫不意外,暗中摇摇头。 西院宣文堂的训诫持续至午时方散,郭远将容佑棠、徐凌云指给孟维廷带领,他忙于户部诸事,匆匆离去。邓奎则被乔致诚揽了去,说是准备亲自栽培… 下午,容佑棠二人刚准备听从孟维廷的安排继续清点地方志时,却被常理掌院乔致诚叫去二楼西书房。 “来啦?” 乔致诚笑容可掬,一叠声道:“坐,坐下说话。哎呀别见外,咱是同僚,快坐!” 二人谨慎落座,略沾了小半椅子。 周明杰和邓奎也在场,周明杰现如今是乔致诚的下手,类似书童,磨墨、整理书房、负责上传下达。当然,乔致诚从未将其当书童使唤,全看平南侯面子带在身边罢了。 乔致诚闲话两句后,开门见山道: “叫你们上来呢,是有一件要紧事,急需处理。” 容佑棠屏息凝神。 “翰林院原先的办事堂在北院,因过于狭窄和阴暗,高宗仁慈圣明,特下旨扩建,故才有今日的办事堂,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乔致诚虔敬缅怀地说,紧接着干脆利落吩咐:“前办事堂虽早已搬空,但近十年因藏书楼拥挤,故将各地呈上的部分方志、杂文书稿堆放其中,未能妥善收管。这样吧,限期半月,你三人负责将前办事堂的杂乱书籍清点分类、有序收进藏书楼新建的三楼。” 上峰有令,容佑棠等新翰林只能领命。 一刻钟后 他们取下生锈的铁锁,推开前办事堂大门—— 阴森冷意混着陈腐霉味扑面而来! 百年前,翰林们应该是冬季搬离此处,窗格还糊着厚纸,早已风化腐朽,窗户下铺满黑絮;整个厅堂呈狭长状,深约四丈、长约七八丈,门窗朝向不好、窗格小且少,堂内暗沉沉,凌乱无序堆放一些破烂桌椅,并有一大批落满灰尘的书箱,到处蛛丝结网,破损的蛛网被门口微风催得晃晃荡荡。 陋室空房,百年前翰林济济一堂,如今却衰败至此。 “天呐!” 徐凌云目瞪口呆,踏进几步,被霉变灰尘呛得剧烈咳嗽:“咳咳,咳咳咳,好、咳咳好奇怪的味道!” “先别进去,让它散散味儿。”容佑棠拉回徐凌云。 邓奎站在廊檐立柱旁,皱眉四处打量,凝重道:“头上顶着大太阳,此处却如此湿冷,怪渗人的。”鬼气森森啊。 “嗯,是挺凉爽的。”徐凌云探头朝里观察,苦恼于不知该如何下手。 容佑棠围绕廊檐走了一整圈,对跟上来的徐凌云说:“这房屋式样不合理,门窗开的位置欠妥,加之树木掩映、藏书楼遮挡,通风采光自然就差了。” “那几棵估计是百年古树,轻易砍伐不得。”徐凌云遥指前方。 容佑棠赞同颔首。 片刻后,他们挽起袖子,进入办事堂,连推带拽,合力将一大箱书拖到院子里,打开只看一眼,就纷纷摇头:经年累月,驱虫丸早已失效,蟑螂蛀虫欢聚一箱,子子孙孙不知繁衍了多少代!表层书籍被啃咬得不像样,遍布黑色小颗粒粪便。 “唉,全毁了。”邓奎撇撇嘴。 “好可惜了的!”徐凌云痛心扼腕,刚要伸手,却被四散奔逃的虫子吓得跳开。 容佑棠定睛观察片刻,回屋寻了几个破旧圆凳、一张高几,铺开携带的笔墨纸砚。 “贤弟,不用看,这些已没用了。”邓奎眉头紧皱,一脚踩死一只想爬上鞋面的蟑螂。 容佑棠快速磨墨,冷静道:“即使没用,我们也得清点记录清楚,交由上峰定夺。” “没错。来,我看看都是些什么书!” 徐凌云挽高袖子,干劲十足,坐在嘎吱作响的圆凳上,眼疾手快抢出一本没有蟑螂横行的书,烫手般抖了又抖,翻开细看,啧啧叹道:“被虫吃得这样!贤弟,你记一下,《晖州营阳通县志》,承天……二十八年的。” “好。”容佑棠忙提笔蘸墨,书写一行。可破旧的案几松动,摇摇晃晃,他只好搁笔,跑去院墙下寻了几块石头,垫稳桌角。 邓奎自发坐定,全神贯注地提笔记录。 容佑棠转而去清点书籍,乐呵呵,小声打趣道;“徐兄,待清完这些书后,我想你再也不会怕虫子了。” “真的——啊!” 正伸手拿书的徐凌云忽然大叫,剧烈发抖,惊恐万状地甩胳膊,连人连圆凳朝后倒! “嗳,小心!怎么回事?”容佑棠吓一跳,险险伸手拉住人。 “有、有……软绵绵地蠕动,什么东西?”徐凌云磕磕巴巴,拼命甩右手。 邓奎执笔起立,本能地紧张后退:“该不会是蛇吧?” 徐凌云登时面如土色。 “蛇?不大可能吧?我看看。”容佑棠快步返回旧堂,捡了根长桌腿,小心翼翼,试探着敲了敲箱子—— 毫无反应? 初生牛犊不怕虎,容佑棠又敲了敲,而后用力挑开表层书籍,底下赫然现出一窝六只老鼠崽子! 母老鼠用碎纸絮了半圆舒适的窝,六只小老鼠脊背刚长毛,肉乎乎的粉色,比拇指略大,闭着眼睛,哆哆嗦嗦挤成一团,仓惶躲避突然雪亮的世界。 “放心,不是蛇,是老鼠。”容佑棠吁了口气。 徐凌云举起右手食指,苦中作乐,笑道:“难怪刚才伸手拿书时,分明感觉有活物抱住了我的手指!哈哈哈,原来是老鼠崽子干的。” “唉哟,这、这乱的。” 邓奎频频叹气。虽然知晓新官上任要吃苦、翰林更是清贫,可他家小富、原来在家乡任主簿时过得十分滋润,由奢入俭难,眼前的处境跟他想象中的翰林生活简直天差地别! “没事,我来处理。”容佑棠略一思索,整个地捧起碎纸絮的老鼠窝,迈进旧堂门槛。 “哎,你准备怎么着?”徐凌云好奇跟随,探头看了半晌,鬼使神差,伸手轻戳了小老鼠一下!戳完他自己都愣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指。 第138节 “给它们一个搬迁的机会。” 容佑棠四处看看,走到角落破损倾倒的书桌前,请徐凌云取下一个抽屉平放地上,而后将老鼠窝放进去。 容佑棠忍笑板起脸,煞有介事道: “老鼠们听着:我们奉命清理此处,限期半月,你们得在半月内搬离,违者武力驱逐!”语毕,转身离去。 徐凌云目瞪口呆,捧腹,笑得打跌,乐不可支追上去道:“贤弟,你太有趣了!老鼠能听得懂人话吗?” “窃以为它们听得懂。” 容佑棠摇头,一本正经道:“根据和家里仓库的老鼠们长年斗争的经验,小弟有时真以为老鼠成精了!它们能识破陷阱、成群作案、顽强对抗、及时撤退,聪明得很。”顿了顿,他终于破功,坦言道:“咳咳,我开玩笑的。” “就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搁那儿吧,母老鼠肯定会回来的。” 二人结伴迈出门槛,迎面却看见周明杰施施然走来。 “年兄怎么来了?”邓奎立刻迎上去。 容佑棠面色如常,笑问:“莫非乔大人给我等派了个帮手?” “非也,非也。”周明杰微笑摇头。他一看腐朽生虫的书箱就皱眉咧嘴,再眺望阴森森昏暗的旧堂,登时后退两步,兴致勃勃地扫视满头大汗的容佑棠,怜悯摇头,同情道:“唉,容大人辛苦了。但乔大人吩咐我整理档册,明早就要用,不得耽搁,不知哪位愿意搭把手?” 小人嘴脸,得意便轻狂! 容佑棠晃晃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遗憾道:“我倒是想助周公子一臂之力,可惜无法脱身。” “我们才只清查了几本书,里头还堆着半屋子呢。”徐凌云亦婉拒。 邓奎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最后,在周明杰的大力恳请下,邓奎歉意朝同伴笑笑,状似无奈地跟随而去。 留下容佑棠和徐凌云埋头干活,汗流浃背,直忙到傍晚才锁门回家,同僚们大多离开了。 路过现办事堂时,他们偶然看见孟维廷抱着一卷铺盖,老人走得很慢。 “前辈小心。” “我们帮您。” 容徐二人连忙奔过去接手,按照对方的意思安放在茶室后狭小隔间的罗汉榻上。 “多谢。”孟维廷松手,灰白鬓角汗湿。 隔间只有一个脸盆大的圆窗,放置两张罗汉榻、一个储物架,转身走几步就到墙,逼仄闷热。 “您这是……?”容佑棠问。 “有份文书急用,老夫得连夜赶出来。”孟维廷解释道。 “您就住这儿?”徐凌云惊奇道,他一进来就热得憋闷难受。 孟维廷和蔼道:“从前夜作时,人只能趴桌上等天亮。这个隔间是郭大人亲自督建的,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啦。” 好、好时候? 容佑棠忍不住问:“前辈,翰林院就没有其它空房了吗?” “暂无。” 孟维廷正色告知:“而且,我们不能将重要文书带离办事堂。” “那,如果许多翰林半夜忙完的话,如何歇息?”徐凌云讷讷问。 “趴桌上打盹儿啊。”孟维廷说。 一刻多钟后,酉时。 天色还早,容佑棠匆匆告别同伴,准备去北营一趟,探探宋慎的口风。 他疾步快走,准备回家牵马。 街头熙攘,行人络绎不绝,忽然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急促快速,伴随蛮横的吆喝:“驾!驾!” “让开让开,让一让了。” “嘿,别挡道啊你们!” 啧,又是哪个勋贵子弟当街纵马? 容佑棠鄙夷皱眉,尽量朝路边闪避,马蹄声越来越近,他自顾自贴着路边商铺走。 下一瞬 容佑棠耳畔突然响起“噼啪”响亮尖利的马鞭声,惊雷般炸开! “啊——” 猝不及防之下,容佑棠失声惊叫,以为奔马失控要伤人,火速朝里侧歪头,敏捷向前一扑,而后一滚,几步飞窜跳上商铺前的台阶! 心如擂鼓,容佑棠还没站稳,却听见身后传来愉快嘲笑:“哈哈哈哈,哎呦呦,看你那胆小的傻样儿!” 第102章 七皇子赵泽武骑高头大马,笑得直不起腰,见牙不见眼,马鞭得意甩动,发出“噼噼啪啪”声响。 混帐纨绔! 容佑棠气得横眉冷目,长长吸了口气,梗在胸腔里,用力掸掸衣服上沾的灰尘。 官袍是青色的,此时遍布灰尘与点点汗渍,鬓角汗湿,脸颊也沾了灰尘。 “哈哈哈,哎哟哎哟~” 赵泽武前仰后合,笑得拍大腿,胳膊撑在马鞍上,伏身,乐不可支道:“嘿,反应挺快嘛,武爷还以为你得摔个嘴啃泥!远远地看着就觉得眼熟,果然是你小子。” 容佑棠一声不吭,埋头清理自身沾的灰尘——其实他在按捺怒火,缓缓深呼吸,以免一开口就忍不住痛骂混帐纨绔! “哎,你哪儿去?怎的走路呢?”赵泽武好奇打听。 等了等,却半晌没得到回应。 “喂,你聋啦?刚当官就摆臭架子不理人了?”赵泽武不悦地质问,右手用力一甩,马鞭发出威胁意味甚浓的响亮“噼啪”声。 好个会投胎的混帐纨绔! 容佑棠站定,抬头冷冷道:“不敢。” “你——” 赵泽武眼睛一瞪,而后才发觉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狼狈模样,他慢慢收起笑容,放下马鞭直起身子,悻悻然问:“没摔伤吧?武爷没想打你,不过吓唬一下子而已,都怪你胆小,大惊小怪,躲什么呢?” “合着全是我活该了?!”容佑棠脱口而出,忍无可忍。 个小兔儿,吓得要红眼睛了 ?生气的模样也很好看…… 赵泽武欣赏对方气得玉白透粉的俊美容貌,不怒反笑,抬手指指自己脸颊,提醒道:“你脸上沾灰了,赶紧擦擦,脏兮兮的刺眼睛。” 周围聚集了一圈老百姓,不少人目睹事发经过,都非常同情容佑棠——七皇子劣迹斑斑,堪称臭名昭彰,极不得人心。 容佑棠抬袖胡乱擦了两把脸,只想尽快脱身,拱手冷淡道:“七殿下好走,下官有事在身,失陪了。”语毕就转身。 “哎哎,站住!”赵泽武傲慢喝止,他刚从宫里挨骂出来,烦躁得劣性发作,特别想找乐子解解闷,怒问:“武爷问话,你不答?” 官大一级压死人。七皇子虽然只是挂了个低品闲职,但他的出身足够尊贵显赫。 跟粗鲁纨绔较什么真呢? 容佑棠摇摇头,竟然气得没了脾气,转身冷静问:“殿下问什么?” “你哪儿去?” “回家。” “回家做什么?” “侍奉父亲。” 赵泽武想嗤笑,可他只是鲁莽而不是痴傻,硬生生忍下了。 “家父盼子归,急等下官回去。百善孝为先,请殿下谅解通融。”容佑棠义正词严,用孝道人伦压迫对方。 众目睽睽,七皇子饱受眼神谴责,不情不愿道:“行行行,走吧走吧,赶紧走!可别说武爷拦着人不给回家尽孝道!” “哼!”赵泽武忿忿怒哼一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哼!” 容佑棠也重重哼一声,转身疾步回家,打水擦洗汗渍灰尘、匆忙换上干净便服,骑马飞奔赶往北营。 小半个时辰后,他到达北营正门前二里处。 岂料—— 隔着老远,他就看见七皇子一行人在前面空旷野地上溜达! 容佑棠大呼倒霉,当机立断,紧急勒马调头,准备绕路走南侧门。 但不幸晚了一步,赵泽武的随从已发现容佑棠! 双方僵持足足一刻多钟,眼看天色渐晚,无奈之下—— 主帅议事厅内 “所以?” 庆王不轻不重搁下茶盏,威严问:“你们就在营门口争执推搡?” “没!没有推搡!”赵泽武赌咒发誓,坚决道:“三哥,我知道容、容大人是你的人,怎会推搡他呢?真的是偶然同路才一起进来的。” 容佑棠惭愧垂首:“请殿下责罚。” “你稍后回来领罚。”庆王虎着脸吩咐。 “是。”容佑棠松了口气,告退去寻宋慎,他对七皇子真是厌烦透顶。 “哎?”赵泽武眼巴巴看容佑棠获允离开,下意识想抬脚跟随。 庆王却说:“老七,坐。” “哎,好。”赵泽武一向畏惧三哥,老老实实地顺从落座,屁股只沾巴掌大块的椅子,余光频频飘向门口,不停动来动去。 第139节 “你来北营所为何事?”庆王开门见山问。 “我、我……许久未见,非常记挂三哥,特来探望您。”赵泽武别别扭扭地说,满脸讨好笑意。 庆王颔首,温和道:“难为你有心,但孝顺探望长辈更重要,你有长进,父母是最欢喜的。” “唉!” 赵泽武无精打采,肩背耷拉,垂头丧气抱怨道:“三哥,我今儿入宫,给父皇、皇后和母妃请安,可好端端的,父皇又生气了,臭骂我好一顿!我最近明明什么也没做,安份待在府里,绝对没有花天酒地、仗势欺人,更有小半年时间没玩过小倌儿小妓儿——” “行了。”庆王皱眉打断,他极反对弟弟吃喝嫖赌地虚度光阴。 赵泽武受伤地皱眉,垂头丧气,小声嘀咕:“你跟父皇一个样,连话也不想听我说、叫闭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父母兄弟姐妹都讨厌我、不待见我,你们都嫌弃我……” 说着说着,他悲从中来,难过得红了眼眶,抬袖按眼睛,哽咽诉说:“今儿我哥又特地跑来府里骂人,骂得可难听了!他说我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毫无成就、一无是处,我俩一母双胎,他完全不给我留面子!有那样的亲哥吗?呜呜呜~” 赵泽武哽咽抽泣,伤心至极。 庆王愣了愣,继而怒道:“我要是六弟,根本不会责骂,我会打你!” 赵泽武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抬头,呆呆望着最敬畏的兄长。 “哭什么?”庆王横眉立目,恨铁不成钢地一撂茶盏,低声怒问:“六弟冤枉你了?他说得俱是实话,你确实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一事无成!年底你们就及冠了,到时行加冠礼,众皇亲国戚必定捧场。按律,礼部官员会尽量挑好话赞扬皇室子孙的功德,六弟一贯勤勉上进,我不担心他,可你怎么办呢?” 赵泽武慢慢瘫软,后靠椅背,张了张嘴,却无可辩驳,窘迫地耷拉着脑袋。 “小时候算不懂事,十五岁出宫开府之后呢?这四五年间,你可曾做过哪怕一件能拿到加冠礼上被赞扬的正事?”庆王毫不留情面地问。 “我、我……”赵泽武憋屈苦着脸,啃咬尾指指甲,局促尴尬。 庆王闭目瞬息,略缓和语气,沉声道:“父皇从未要求儿女必须出类拔萃,我不是叫你拼命建功立业。只是,男人应该有担当,至少别总让家人操心担忧。你好自为之吧。” “三哥,你别不管我啊,我也不想的!”赵泽武急道。从前相处得少,他憎恶铁腕冷酷的庆王,如今却发现对方刚正磊落的好处——无论倾吐什么,都不必担心成为把柄。 “谁拿刀逼你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了?”庆王威严问。 赵泽武吱吱唔唔,罕见地脸红耳赤。 “行了。你坐着等晚膳,顺便好好反省。” 庆王起身往外走,雷厉风行吩咐道:“我去巡营,半个时辰后回来问你话。” “我也想去!”赵泽武一跃而起,心心念念想见小卓。 庆王强硬否决:“不准。” “三哥,我保证不强迫他,您就帮帮我吧,求你了!”赵泽武紧随其后,心急火燎地恳求。他已经四个多月没见过卓恺,魂牵梦萦,寝食难安,无论如何放不下,执着得连他自己都惊讶。 “不准。” 一身轻甲的庆王干脆利落戴上头盔,大踏步往外走,众亲卫井然有序随从围护。 “三哥——”赵泽武苦苦哀求。 “听说,他去岁年中及冠,宾客满堂,请的主礼人唱了一刻钟才念完他获得的诸多成就,主要是高强武艺和忠顺谦恭、入孝出悌。你呢?”庆王头也不回问,随即走远。 他,指的是卓恺。 赵泽武原地僵住,定定不动,准确领悟了兄长的意思: 卓恺是青年才俊,你呢? 我配不上他。 赵泽武浑身无力,摸索着坐下,沮丧羞惭。 庆王准确戳中他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 假如我没生在皇家、只是市井小民,那绝对没有亲近他的机会。小卓是英俊帅气的武将军,我是死缠烂打的烂泥皇子,仗势纠缠,卑鄙无赖,把他气哭、把他逼得躲在北营不敢回家…… 赵泽武自惭形秽,疲惫不堪窝在圈椅里,悲伤得呼吸都累。 与此同时 容佑棠斗志昂扬走去新兵营房,凭庆王的口允,跟相熟的参将说明情况后,在校场讲武堂等候片刻,见到了宋慎。 “棠儿,你是特意来看望我的么?” 噗~ 容佑棠当场呛了半口茶,剧烈咳嗽,用眼神指责嬉皮笑脸的草上飞。 宋慎几步飞窜、一个跃起,中途竟能拧转身体,轻轻巧巧,稳稳落座,跷起二郎腿惬意地抖,玩世不恭,左边眉毛高高挑起,提醒呛茶的人说:“小心点儿,别呛坏了,回头庆王误以为是我欺负你。”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容佑棠勉强将茶水咳出气管,憋得红头涨脸、眼角泛泪,抬袖一擦,怒道:“你叫我什么?” “棠儿~” “少乱来!这是我爹才能叫的。”容佑棠认真指出。 宋慎见对方介意,立即见好就收,轻笑道:“容大人忒小气,不叫就不叫呗。” “你才多大年纪?就把我当小辈了?”容佑棠顺势开始摸查对方底细。 宋慎促狭眯起眼睛:“我要是早成亲,儿子都有你——” “胡说!”容佑棠打断笑骂:“我都十七了,你几岁成亲的?” “我还没——”宋慎险险打住,倏然睁大眼睛。 “不会吧?看你也有四五十了,竟然还没成亲?”容佑棠胡诌,作惊诧状。 “哼。”宋慎玩味点头,笃定道:“小子,你在套我的话。” 容佑棠一身浩然正气,严肃道:“我下值特地来北营探望,你就是这样看待老朋友的?”他格外强调“老朋友”三字。 “得!是我招惹的你。直说吧,找我什么事?甭拐弯抹角的。”宋慎歪坐,整个人蜷缩在圈椅里。 容佑棠笑眯眯,友善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找你聊聊天。哎,你究竟多大了?” “二十六、二十七?不记得了。”宋慎余光一扫门窗,暧昧轻佻问:“打听我年龄干嘛?据我所知,你家可没有姐姐妹妹。” 去去去! 容佑棠听而不闻,又问:“我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你呢?” “唔……”宋慎后靠椅背,仰脸望房梁,沉思许久,落寞摇头说:“不知道。我是孤儿,先是在南方,出师下山后,天下四处逛了逛,折腾得累,几年前定居京城。” “你们的门派叫什么啊?”容佑棠好奇问,紧接着大大方方道:“我发誓:除了庆王殿下,绝不外传!若有违誓言,叫我一辈子当个花生官!” “南玄武门。”宋慎慢悠悠告知。 “南玄武?”容佑棠疑惑皱眉,自然而然问:“那是不是应该有个北玄武?” “我们是分支,主门已经灭亡五十多年,如今世上只有南玄武。” 容佑棠对江湖门派有莫名的敬畏之情,肃穆颔首:“原来如此。” “怎么?想拜我为师啊?”宋慎挑眉问。 容佑棠摊开手臂,自嘲苦笑道:“我资质差,文弱笨拙,不敢损毁贵派名声。”顿了顿,他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我泄密?” 宋慎愉快朗笑,洒脱道:“我敢透露就不怕你泄密,出事了顶多咱俩一块儿死。” “还是别了,都好好活着吧。”容佑棠婉言谢绝。 “庆王派你来打探‘镇千保’的?”宋慎懒洋洋问。 “不。”容佑棠正色道;“镇千保先是雇恶邻污蔑诬告,然后雇杀手郝三刀,我侥幸捡回一条命。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宋慎撇撇嘴,说:“他真够能耐的,仇家一大堆。” ——看来,镇千保确实还活着,他上次是诈死。 容佑棠坦率表明:“你有誓言在先,我不会胡搅蛮缠、强人所难。但,我准备找南玄武大师其余弟子,请求他们协助。” “其余弟子?” 宋慎两道眉毛一高一底,唏嘘道:“当年师父去世时,只有我在师门,想飞鸽传书通知师兄师姐,却不知朝哪儿送!我独自料理的葬礼,守墓半年无人问讯,存粮吃完,要饿死了,只能下山。” 容佑棠欲言又止,不好说出口,心里大叫: 师门不幸啊! “那年你几岁?”容佑棠同情地问。 “十二?十三?不记得了。”宋慎满脸不在乎,严肃叮嘱:“除了镇千保,假如你找到南玄武其他弟子,烦请替我师父骂一句:毫无人性,泯灭天良,不孝逆徒!” “……”容佑棠无言以对,半晌,才委婉道:“我是外人,不便插手贵派家务事。这样吧,等找到人问清楚‘镇千保’后,我会尽快通知你。” “我不想见他们任何一个!人终有一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他们自行向师父请罪吧。”宋慎面无表情,异常冷淡。 “好,好,由你决定。”容佑棠摸摸鼻子,稍一思索,刚要开口,却见发现门口光线一晃,抬头一看:庆王大步走来,一身轻甲,高大挺拔,行走间铜扣护甲衣料摩擦,跟踏步声一样整齐划一,威风凛凛。 “殿下。”容佑棠起身笑问:“您巡好营地了?” 宋慎“蹭”一下弹起来,哧溜后退老远,警惕戒备庆王一举一动。 “嗯。”庆王低头凝视容佑棠半晌,护肩护甲让他的肩背更显宽厚,略侧身,便把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后抬头端详宋慎。 双方对峙片刻 宋慎识时务地避开眼神,没骨头似的歪站着,不伦不类招呼道:“见过殿下。” “唔。”庆王问:“本王已吩咐下去,你觉得目前卧房如何?” 千面狐狸,草上飞,宋慎跟陌生新兵崽子同屋根本睡不着!他浅眠,稍有异响就会惊醒。 “还行吧。”宋慎吸吸鼻子,满意道:“参将让我睡东瞭望塔上的小耳房,顺便守夜,挺安静的。” 容佑棠乐道:“瞭望塔?那岂不是凉爽得很?我以前经常去眺望,上面风特别大。” “确实凉爽,今——”宋慎讪讪打住,憋回:今夜你上来,我们一起赏月吹风。 庆王往前一步,再次挡住容佑棠,威严道:“宋慎,你考虑清楚了随时可以走,本王不阻拦。但在军中,你必须遵守军纪规矩、听从指挥,不得滋事!” “没滋事,您放心吧。”宋慎大义凛然道。 叮嘱几句后,庆王率众离开。 容佑棠有些不甘心地回头看宋慎,却被庆王挡住视线。 啧啧啧~ 铁汉用情时真有意思!宋慎笑得十分邪气,兴致勃勃想:小容儿至今未开窍,庆王竟然没动人?他是不会、不忍……还是不能? 浮想联翩,坏水咕嘟咕嘟冒泡,宋慎笑得跌进圈椅,捧腹蹬腿。 第140节 夕阳西下,天边大片绚丽火烧云,笼罩得北营红彤彤。晚风轻拂,暑热褪去而凉意渐起,舒爽怡人。 此时正是晚膳时间,将士们要么在伙房、要么在营房,沿途只见佩刀巡逻的士兵。 “殿下,七殿下呢?”容佑棠小声打听。 “他欺负你了?”庆王直接问。 容佑棠坦言:“他街上拿马鞭吓唬我。” “老七真让人头疼!”庆王摇摇头,低声困惑道:“兄弟妹妹中,他最经常挨训,次数足够多了!他屡次悔恨、承诺会上进,为何至今未能‘知耻而后勇’?” 容佑棠想笑,碍于对方是庆王的兄弟又不好当面笑,辛苦隐忍,宽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您已经尽心尽力了,把他交给长辈吧。” 真希望陛下再罚七皇子禁足三个月! 然而 当返回刚建好的主帅议事厅时,他们却没看见七皇子。 “老七呢?”庆王立即问。 “回殿下:七殿下已于两刻钟之前回城,说是有急事,来不及面辞,执意离开。” “他带着几个人?”庆王不放心地细问。 “七殿下带了十名侍卫,属下按例从前锋营拨派六人护送。” 庆王颔首:“好。” 议事厅后面是书房与卧房,供主帅处理公务之余小憩。 容佑棠一进书房,先倒水喝,随后简明扼要告知与宋慎商谈的结果,末了懊恼道:“我们不是江湖中人,打听起来费劲啊。” 赵泽雍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容佑棠:“南玄武门。” “您已经查明其师门中人了?”容佑棠精神一震,忙接过翻看,逐字逐句细细琢磨,埋头沉思。 “你先看着。”赵泽雍嘱咐,他自去隔壁换衣,准备晚些回城。 庆王身穿轻甲,疾步巡营半个时辰,热得一脖子汗,进入卧房便除下戎装,习惯性整整齐齐摆放。而后绞湿帕子擦汗,寻干净衣裤穿,动作快速,毫不拖泥带水。 他套上单裤,刚披上外袍,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停顿扭头望去:“殿下,我觉得——” 容佑棠迫不及待迈进门槛,抬眼却看见庆王赤裸胸膛、正在换衣,他立刻止步,尴尬道:“抱歉,我急得忘记通报了。” 赵泽雍莞尔:“不必通报。你有何发现?”他说着走向门口,衣带随意一系,雪白中衣垂顺熨贴,行走间隐约可见匀称结实的胸腹肌肉线条。 “待、待会儿再说吧。”容佑棠忙不迭地摆手:“您继续忙,我回书房等。”语毕,转身就要离开。 下一瞬 “啊!别——”容佑棠腰间横过一条硬实手臂,毫无反抗之力,被倒拖进屋。 赵泽雍低声道:“眼下不忙,你说吧。”他紧搂不放,一直把人带到圆桌前,微一使力,把人抱到桌上坐着。 圆桌不高,如此一来,容佑棠头顶只到庆王下巴。天擦黑,室内尚未掌灯,暗沉沉。 “你有何发现?说来听听。”赵泽雍轻吻对方额头。 “宋、宋慎透露镇千保仍活着,想置我于死地的仇人不多,周家算第一个,只可惜呃……别!”容佑棠磕磕巴巴,耳垂突然被粗糙指腹揉捏,激得他偏头闪避。 “可惜什么?继续说。” 赵泽雍右手动作一刻不停,左手牢牢搂住对方,眸光幽深,锁定怀里呼吸急促颤栗的人,亲吻自额头缓缓往下。 容佑棠脸皮发烫,仰脸坐着,双手抓紧桌沿,庆王极富男子气概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他努力思索,艰难开口:“宋慎他——” “江湖人士,不宜深交。”赵泽雍严肃嘱咐。 “嗯。他很聪明,防备心非常重,只是表面好嬉笑,其实——” 话音未落,赵泽雍已皱眉吻下去。 第103章 “嗯……唔!” 容佑棠唇被咬了一口,闷声低喊,分不清刺激还是刺痛。他被紧搂得无法动弹,被迫倒向桌面,双臂用力反撑,试图坐起身,手酸软得微微发抖。 “殿下——” 赵泽雍情难自控,粗暴啃咬摩挲,唇舌纠缠,鼻息火热气血翻涌,俯身压下,肌肉绷得坚硬,几乎想把人揉进怀里。 渐渐的,容佑棠双臂实在撑不住两人的体重,仰躺桌面,庆王随即俯身,牢牢压住! 沉甸甸的躯体,极具压迫性,让人无法顺畅呼吸,无声角力间,容佑棠拂过温热厚实的胸膛,烫得缩手! 他慌了,下意识伸手推拒,猛一划拉,却挥倒旁边茶盘里的几个杯子,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吓得他心跳停止瞬间。 天黑了,室内暗沉沉,一轻一重喘息交织,圆桌上不时发出种种异响。 亲昵拥吻,不知多久后 “唔……殿下!我——不要!” 容佑棠突然拼命挣扎,极力抗拒,却无论如何推不开对方的手! 他的鞋子早已不知踢到何处,脚背脚尖绷得笔直,大口大口喘息,面对庆王侧身蜷缩,整个人躬身弯腰,像个虾子般。 生平第一次,要害部位被他人握住,时轻时重地抚弄。 霎时,容佑棠吓得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嘘,别怕,你不用怕。” 赵泽雍耳语安抚,嗓音喑哑低沉。他右手揽紧,轻而易举压制惊惶挣扎的人;左手尽可能地小心翼翼,怜惜疼爱,取悦青涩懵懂的少年。 “呃……停啊!”容佑棠心如擂鼓,双目紧闭,唇红润微肿,脸颊眼尾一抹晕红,眉头紧皱,惊惶无措。 “别怕,就只是这样而已。”赵泽雍连连安抚宽慰,目不转睛锁定怀里的人,强忍自身难受,耐心十足引导对方。 “呃啊……殿下!”容佑棠阵阵颤栗,酥麻得意乱神迷。他无法思考,两手抓住对方胳膊,时而推拒、时而拉近,最后稀里糊涂地抱着,意乱情迷。 “怎么了?” “停!我、我难受……” 容佑棠全程闭着眼睛,张嘴喘息,初次感受如此强烈刺激,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全副身心被庆王带着走。 “待会儿就好了,别害怕。”赵泽雍鼻息粗重,紧盯少年晕红的脸,忍不住俯身,亲吻其颤抖的睫毛和眼皮。 “殿下,我、我……”容佑棠喘得说不出话,他对庆王的信赖深入骨髓,双目紧闭着,仰脸,慌慌张张把头埋进对方颈窝,无意识地蹭来蹭去,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这样喜欢吗?”赵泽雍低声问。他缜密观察对方反应,左手忽然又重又快。 “嗯……不,停下!”容佑棠猛一个颤抖,尾音蓦然拔高。 “别喊。”赵泽雍及时以唇封口,严严实实堵住对方的叫声。 分不清难受或是愉悦的异感不断积累,到达一个可怕巅峰,令未曾领略过的人极度恐慌! 容佑棠浑身震颤,发不出声音,失神得脑海一片空白,胡乱蹬腿,桌面一阵晃动,最后戛然而止。 “好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赵泽雍把瘫软仰躺的人抱起,快走进入里间卧榻,想把人放在床上,对方却死不撒手,执意揪紧他的中衣、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呜呜呜……” 容佑棠狼狈抽泣,浑身发抖,异样的感觉难以言喻,哽咽得说不出话。 “不舒服?嗯?”赵泽雍坐在榻沿,抱着人软声哄慰,轻缓抚摸其背脊,满是安抚意味。 “你怎么可以……?我、我很生气!”容佑棠脸红脖子粗地控诉,心有余悸,指尖哆嗦,不肯抬头,眼泪蹭在庆王肩膀,将其白色中衣湿透一小片。 仅仅刚才的程度,你就吓得哭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你为什么生气?”赵泽雍俊脸微红,胸膛大幅度起伏,此刻他只想把人推倒、狠狠压下去。 一口气上不来,容佑棠深呼吸几下,带着哭腔怒道:“我特别生气,你太过分了!” 赵泽雍垂首吻了吻对方额头,与一双通红泪眼对视,登时歉疚非常,指腹抹去其泪水,说:“抱歉,实在忍不住。放心,你不愿意的话,我就不动你。” “还说没有?!”容佑棠双目圆睁,眼睛鼻尖红彤彤,看似张牙舞爪,实则可怜巴巴。 欲速则不达。 今日已经把他吓得厉害了。 赵泽雍无可奈何点点头,复又致歉:“抱歉。” “哼!” “其实,你也可以——” “我不!”容佑棠毅然决然。 “好。”赵泽雍苦笑,深切领悟何谓自作自受——他不可能使用武力强迫到底,只得暂时到此为止。 软声安抚许久 “你歇会儿。”赵泽雍深吸口气,把止住抽泣的人按躺下,艰难松手,疾步出去外间。 “啊?”容佑棠抬头,却只看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室内静悄悄,他呆坐着,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忿忿然躺下,刚想拉高薄被,可裤子却、却……哼,岂有此理! 容佑棠尴尬窘迫,脸红耳赤地僵硬躺下,闭目养神,思绪混乱不堪。 外间忽然传来奇怪响动,夹杂压抑的呼吸声。 昏昏沉沉的容佑棠却无暇留意,他心乱如麻,加之白天在翰林院劳作半日,中午没地方小憩,困得不知不觉睡着了。 良久 赵泽雍收拾好了自己,拧一块湿帕子,重新走进里间,本以为对方会坐等兴师问罪,却意外看见少年正酣眠,脸颊红润。 赵泽雍哑然失笑,轻轻靠近,落座榻沿,拿帕子给擦脸、擦手。 “嗯?”容佑棠迷迷糊糊清醒。 “起来用膳,稍晚回城。”赵泽雍专心致志地擦拭对方眉眼,慨叹道:“真希望你能待在本王身边。” ——可惜,对方不是能豢养的金丝雀,他有自己的远大抱负,欣赏之余,庆王只能尽量帮扶。 第141节 “嗯。”容佑棠含糊答应,尚未完全清醒,疲惫得仿佛急行军一整天。直到当他想坐起身时,才被小腹处的湿滑凉意惊醒! 此时,赵泽雍的手正往下,毫不见外,准备帮忙清理—— “别!”容佑棠火速阻拦,一把夺过帕子,小声道:“我自己来。” 赵泽雍顺势松手,眼底满是笑意,说:“你的衣箱在外间柜子里,我去给你找一身。”他逐渐习惯于自称“我”。 “多谢殿下。”容佑棠讷讷道。他毫无经验,不知该如何面对此等窘境,无所适从。 片刻后 晚膳摆在议事厅隔壁的小偏厅,他们刚落座,郭达就昂首阔步迈进门槛。 “容哥儿怎么来了?”郭达有些惊讶,朗声笑问。他从校场返回,大汗淋漓,从头到脚灰扑扑,抬袖兜头兜脸地擦汗。 “郭公子,坐。”容佑棠忙起身拉开庆王下首的座椅,笑答:“磊子他们说北营一天变一个样,我惦记得很,下值赶来瞧瞧。” 郭达甩手将汗湿的军袍丢在旁边椅背,仅着里衣,渴得喉咙要冒烟,一气喝下半壶温水,豪迈抬袖抹嘴,赞道:“你这样记挂北营,很好!” “小二,坐。”赵泽雍温和问:“今日你主持讲武堂,宋慎捣乱没有?” 郭达大马金刀落座,眉飞色舞道:“小小刺儿头,我还治不服了?哈哈,今儿他就安份了。若再敢捣乱,我晚上加派二十人到他睡觉的瞭望塔,整夜巡逻,看他如何!” 容佑棠忍俊不禁道:“宋慎真是的,他跟军纪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嘁,胆敢跟本将军作对,真是活腻了。”郭达饥肠辘辘地嚷。语毕,埋头吃饭,呼哧呼哧不带停歇的,风卷残云解决一碗。 容佑棠见状,顺手将盛饭的大瓷盆推到郭达身边。 “今儿真是痛快!” 郭达拽过饭盆添饭,扭头,刚想告知自己驯服江湖刺头的光荣经过,却意外发现容佑棠眼尾一抹晕红、眸光水亮,顾盼生辉,整个人……有说不出的美态。 郭达一时没多想,促狭道:“容大人气色真好,白里透红!今儿新官上任,想必是顺利的,对吧?” 容佑棠莫名有些心虚,摸摸脸颊,继而想起翰林院旧堂内堆积的大批破损书籍,谦道:“郭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小小修撰,谈不上‘新官’。” 刚平复情绪不久的赵泽雍顿时皱眉,他想也不用想,立即问:“他们给你下马威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是他们烧你的吧?”郭达毫不意外。 容佑棠握着筷子不动,想了想,慎重道:“翰林院人才济济,我能进去已幸甚,只盼早日站稳脚跟,再图以后。” “你今天在翰林院都做了些什么?”赵泽雍直接问。 “就是赴任嘛,带着诰书去的,认识了许多前辈,家世交叔公是老资格翰林,他很照顾我。”容佑棠轻描淡写地介绍,笑着对郭达说:“我还见到了郭大公子,他是掌院学士之一,给新翰林和新进士主持入院训典。” 郭达乐呵呵,“我哥最适合待在翰林院了,他喜欢钻研学问。” “郭大公子委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教导我和榜眼,真是太难得了!”容佑棠兴高采烈。 “不奇怪,他挺欣赏你的。”郭达鼓励道:“好好干!你是北营出去的状元郎,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们都把你当自己人。” 容佑棠十分感激,郑重点头:“多谢公子!” 赵泽雍却准确从对方眼里揪出三分躲闪回避,他皱眉想了想,没说什么,催促道:“食不言,吃完再聊。” “嗯。” “哦。”郭达意犹未尽地打住,埋头狼吞虎咽。 饭毕,三人喝茶谈天,享受一天中难得的闲暇。 “说吧。”赵泽雍开门见山问:“今天除了结识同僚、拜前辈、入院训典之外,你还做了些什么?” 郭达戏谑挑眉,显然也心中有数。 “我……”容佑棠摸摸鼻子,犹豫考虑片刻,才简单说了几句旧堂整理书籍一事。 “哈~” 郭达鄙夷嗤笑,正色告知:“乔致诚乃平南侯门人,担任掌院十数载,出了名地会钻营,当年我哥获任掌院学士,分了他的权,那厮上窜下跳煽风点火,乌眼鸡似的,直闹到我哥升入户部为止。” “原来如此。”容佑棠愣了愣,同情道:“郭大公子正直稳重,想必不堪其扰。”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他随便寻个理由,就能让你疲于奔命!”郭达拍拍容佑棠肩膀,提点道:“你刚去,要学会收敛锋芒,别硬碰硬。” 容佑棠点头:“您放心,我会注意的。其实也没什么,翰林本就负责编辑校勘书史,我很喜欢跟书打交道。” “没那么简单。”赵泽雍面沉如水,冷冷道: “乔致诚不会无缘无故对付你,想必周家在背后唆使。这次安排清查旧书,将来还会安排类似任务,以摧毁人的斗志、逼迫其爆发反抗。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旁人还会误以为你傲慢抗命。” “那厮最擅长笑着给人递小鞋穿,滑不溜丟的。”郭达撇嘴。 容佑棠苦恼叹气:“过两天我得去户部历练了,陛下有旨,着我重点做好直隶主事、辅以翰林修习。乔大人把旧堂任务派给我们,可探花摆明了投靠乔大人,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最后多半徐兄独自忙碌。唉,限期半月,半屋子书,徐兄自个儿怎么忙得完?而且他还怕虫子。” 难兄难弟,徐兄很大程度是被我连累的,岂能撂下不管? “无需担忧,你明日照常去清点书籍。”赵泽雍嘱咐道。 “表哥有何对策?”郭达好奇问,怒道:“我早就看乔致诚不顺眼了!瘪孙子,狗仗人势,从前欺负咱们实力不够雄厚,没少排挤刁难我哥。” “之前远在西北,鞭长莫及,旧部俱是武将,帮不上子瑜多少忙。”赵泽雍严肃道:“乔致诚得意忘形,辱没了翰林学士的名声,本王曾几次暗中敲打,他却不知悔改!且看着吧,派人调查,搜集些把柄,治一治他。” “等等,”容佑棠忙提醒:“郭大公子还兼任掌院学士呢!投鼠忌器,切莫伤及自己人。” “可不嘛!”郭达咬牙恨道:“不然你以为我们会忍到现在?!” “子瑜的官声固然要紧。”赵泽雍横眉冷目道:“但小人得志便猖狂,乔致诚这两年越发逾矩,父皇已露出不满之意,我等不必给他留面子,只别牵扯到子瑜。” 容佑棠想了想,谨慎道:“郭大公子兼任掌院,除要务外,日常诸事都由乔大人决断处理。据今日亲眼所见,翰林院的房舍拥挤已成问题:待选庶吉士的进士们住西院,每间房挤了八九人;公务忙碌、挑灯夜作之时,新翰林不必说,连老资历的前辈都没个下处,办事堂数十人,却只有据说由郭大人亲力督建的耳房,至多容纳四人休憩。” “不会吧?居然还是只有我哥力排众议弄的那个耳房?” 郭达讶异皱眉,惊叹道:“好歹隶属中央,翰林院不也年年有银款吗?钱捂着做什么?能下崽?” “我刚去,知之甚少。”容佑棠歉意道,顿了顿,他忍不住说:“虽然房舍拥挤问题多年未解决,但入院训典时乔大人亲口宣布:新近加建成的藏书三楼耗银两百多万两,号称使用最好的木材和工匠技艺,五百年不朽。” 翰林地位清贵显扬,饱学之士多少有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尤其上了年纪的老翰林,极爱惜名声,断不会大谈特谈金银钱物,唯恐自身翰墨书香被铜臭俗味玷污。 因此,类似乔致诚那样当众拨算盘的市侩老翰林、而且是掌院学士,实属罕见。 “真真是……”郭达咋舌,继而感慨道:“我之前在外征战,偶尔回京探亲,父兄往往报喜不报忧。现在想想,我哥初入翰林院时肯定很不容易,幸亏他很快升了上去。” 容佑棠双目炯炯有神,轻声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一石数鸟。” “哦?快说来听听。”郭达饶有兴致地催促。 赵泽雍一脸欣赏笑意。 “今日我奉命去旧堂清点书籍,发觉旧办事堂虽然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只要稍加修改就可以使用。目前最缺的是值守翰林的卧房,老前辈们趴桌打盹儿大半辈子,冬冷夏热,太苦了!我建议将旧堂改建翻修,作为日常休憩之所。”容佑棠认真道。 赵泽雍一听就明白关键之处,含蓄道:“你的想法很好,可由谁出头呢?翰林院并非穷得如此,他们是有顾虑。” “啧,他们端着清高架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郭达难以理解地摇头,无奈道:“我哥当年上任后,一心想解决翰林住房问题,但乔致诚煽动部分迂腐酸儒对抗,叫嚣‘读书人应安贫乐道、不应奢靡享受’什么的,左性得不行!” “具体你准备如何?”赵泽雍温和问。 容佑棠细细表明:“千古读书人的清高架子没那么容易放得下,悠悠之口难堵,索性直接越过翰林院,由外人出头!” “谁肯?谁敢?” 郭达一针见血指出:“翻修改建得再好,也是外人的分外之事,对方何苦来哉?” “让清闲的皇亲国戚出头,而后请郭大公子上表为其请嘉奖。”容佑棠提出。 郭达一怔,陷入沉思。 容佑棠望着庆王,和善地笑眯眯。 赵泽雍当即心一软,了然颔首道:“清闲的皇亲国戚?目前符合要求的不少,你认为哪个最合适?” “一般人估计……咳咳,无法胜任。”容佑棠委婉表示,其实他傍晚遇见七皇子就动了考虑,遂恳切道:“殿下,我觉得七皇子殿下最为勇猛,他合适。” 最为勇猛? 哈哈哈,确实! 郭达乐不可支,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附和:“表哥,我也认为七殿下合适。” “目前北营相关花销巨大,不可能拆了旧堂重建,但翻修改建费不了多少银子,多方得益,陛下肯定会允许的。”容佑棠兴致勃勃讲述自己的安排:“我们清点书籍的时候,请郭大公子抽空带几个老翰林搭把手,‘碰巧’让七殿下发现;七殿下寻合适理由入宫请旨、揽下翻修旧堂的差事,事成后由郭大公子上表为其请嘉奖。到时,郭大公子尽忠职守、七殿下热忱、陛下仁慈,皆大欢喜!”容佑棠顿了顿,高兴对庆王说:“陛下英明神武,肯定会猜到背后是您在督促七殿下积极上进,父亲都希望儿女和睦互助,我相信陛下会欢喜的。” ——为什么挑七皇子? 因为他是出名不务正业的可恶纨绔,让父母兄长伤透脑筋,此事换人做效果不大,由他出头,方能最大程度地触动承天帝。容佑棠想得非常清楚。 郭达补充:“务必全程撇开乔致诚!先让陛下注意到他的疏忽。” “那是自然。” 赵泽雍久久不发一言,眸光深沉,专注凝视容佑棠。 “表哥,我觉得此事可为!” 郭达越想越坚定,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您这些年被弹劾好几次,他们污蔑指责什么‘冷酷铁腕、操切暴躁’,委实可恨!该解释挽回一下,此事可以让世人知道您对弟弟的爱护之心。” 目前大皇子与二皇子激烈争夺储君宝位,手足之情尤为难得。 “无论世人如何议论,本王自认待兄弟妹妹问心无愧。”赵泽雍坦言,他定定看着容佑棠,低声问:“老七几次无理为难你,你为何愿意助他取得陛下好感?” “我不是愿意助他!” 容佑棠坚决摇头,义正词严道:“他只是合适人选,与我个人的欣赏无关。做大事不拘小节,些许嫌隙不碍事。”暂且搁置,将来有机会一并算账! 如果不是表弟在场,庆王绝对会动手。 “很好。” 赵泽雍由衷赞道:“你能这么想,为官之道算是无师自通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真的吗?” “真的。” 容佑棠难掩憧憬,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穿上绯色官袍。 夜间,一行人返城。 赵泽雍照例目送容佑棠进入布庄、亲眼见对方转身挥挥手,而后才放心离开。 “表哥,我想去王府歇一晚。”郭达苦恼表示。 “又被催了?” 第142节 郭达烦闷道:“她尸骨未寒,我真没那心思。”单悠病逝数月,他年纪不小,长辈自然急着重新物色媳妇。 “改天我去劝劝外祖母。”赵泽雍干脆利落道,随后说:“我去看看老七,你先回吧。” 郭达仔细观察表哥脸色,猜测稍后应有一场好戏,可惜他不宜观看,遗憾地回王府。 混帐老七! 赵泽雍面无表情,策马赶往七皇子府。 第104章 风驰电掣,庆王率领十余名亲卫赶到七皇子府。 赵泽雍勒马急停,马蹄高扬跺地,响亮嘶鸣,身姿矫健一跃而下,引出皇子府的门房,他们飞奔下台阶,毕恭毕敬行礼:“小的叩见殿下。” “小人恭迎殿下大驾。” “都起来吧。”赵泽雍随手将缰绳递给亲卫。 众小厮殷切热情,争先恐后接过庆王一行的马缰。 赵泽雍昂首阔步迈上台阶,问:“你们七殿下回府了?““回、回了。殿下您请,请随小的来。”小厮有些犹豫地答。 其中,有两个机灵的远远见是庆王,登时大惊失色,正要脚底抹油抢先溜进去通报,赵泽雍却敏锐察觉异状,喝止:“站住!” “殿下有何吩咐?”两名小厮一脸讨好笑意。 赵泽雍心生疑虑,疾步朝弟弟院子走,问:“你们慌什么?本王还能怎么着老七?” “嘿嘿嘿~”仆随主人,小厮谄媚殷切地笑,拼命摇头:“不敢!您大驾光临,殿下指不定高兴得如何呢,小的只是想通报一声。” 高兴? 老七必定又在做甚么混帐荒唐事儿,打发下人提防来客打扰。 赵泽雍心如明镜,疾步快走,袍角在夜风里翻飞,一言不发。 小厮急得没法,紧跟着一溜小跑,半晌,才有人禀告:“殿下,六殿下也来了呢,一刻多钟前到的。” 赵泽雍挑眉,略放慢脚步,低声问:“他们在谈事情?”不便打搅? “这个、那个……”众小厮吱吱唔唔,犹豫为难,推脱道:“小人不知。” “我们殿下在风月轩。”一个小厮隐晦提醒。 哼! 赵泽雍脸色一沉,转身,大踏步朝风月轩走。 ——除八皇子府之外,其余皇子府都集中在京城最繁华的一片区域。庆王对七皇子府最熟悉,因为他曾几次奉旨、受邀管束弟弟,所以才一度被七皇子视为“最可憎兄长”。 片刻后 赵泽雍一行出现在风月轩前,刚绕过庭院假山,就听见激烈争吵声:“嘭嘭嘭~” 六皇子赵泽文抬脚用力踹门,大吼:“开门,你给我开门!” “我不!”屋里传来赵泽武的吼声:“哥,这些你不能砸!你都砸了我多少宝贝了?” “你那算什么宝贝?全是害人的玩意儿!” 赵泽文退后几步,疾冲用肩膀撞门,疾言厉色地呵斥:“沉迷酒色要人命的!你胡乱吃那些玩意儿,不怕出事?” “哥,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当饭吃!不过办事助兴用的,你少大惊小怪行吗?”赵泽武头疼道。他反锁房门,心急火燎将多宝架上的各种瓶瓶罐罐收进柜子,准备锁起来。 “不行!”赵泽文气得七窍生烟,喘吁吁,改为用手拍门,厉声催促:“老七,你赶紧给我滚出来!整天丁点儿正事不干,躲在风月轩里鼓捣见不得人的东西,浑浑噩噩沉迷色欲。我毁一批你买一批,究竟想怎么样?” “哐啷”一声,室内传出瓷器破裂的脆响。 “哎哟!”赵泽武一时失手,心疼得大叫,捶胸顿足嚷道:“我的秘炼和合油!” “摔得好,很该全摔了!你舍不得,就让我来。”赵泽文冷笑。 “这一小瓶就花了我五十两银呢!甜香滑润、催情助兴,妙不可言,抹一点儿能爽玩一整夜,欲仙欲死。”赵泽武心疼至极,满脸沮丧,蹲地收拾碎瓷片。 正当赵泽武沉浸在惋惜悲伤里时,撞门声忽然停止,他以为胞兄闹够回去了,正暗自窃喜。 谁知,下一瞬 “砰”一声,房门被猛力踹开! 赵泽武吓一大跳,急忙抬头望去—— 庆王正站在门口,七皇子紧挨其侧,两人的脸色委实不算好看。 赵泽武猛一个哆嗦,烫手般丢掉碎瓷片,仓惶起身,下意识扭头看屏风后,紧接着火速回头,木头似的硬梆梆杵着,心虚笑问:“哥、哥,三哥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庆王威严问,抬脚迈过门槛,面无表情打量风月轩:因摔碎了一瓶烈性春药,弥漫着说不清的甜腻浓香,闻之头晕且呼吸心跳加快。墙壁四处悬挂露骨的春宫交合图,画工精湛纤毫毕现。地面有些铺着厚实绒毯、有些铺着微带凹凸的木板、有些铺着光洁汉白玉;室内整体以半扇墙高的屏风隔断,前面是罗汉榻、怪模怪样的桌椅,墙上悬挂精致的鞭子、绳子、镣铐等物,多宝架上陈设各式玉势、带铃铛的簪子、小金球雀羽刷等等;屏风后有浴池、宽大床榻,还有个小露台,外面也放着一套奇形怪状的桌椅。 风月轩,是专供七皇子寻欢作乐的场所。 “欢迎!”赵泽武叫苦不迭,赔笑道:“三哥大驾光临,寒舍真真蓬荜生辉呀。” “难为你竟然用对了客套话。”庆王淡淡道。他吩咐亲卫:“开门窗。” “是!”亲卫领命,随即洞开风月轩的大小门窗,涌进的流动晚风吹散了烈性春药的气味。 “三哥有事?哎,打发人来说一声我就会马上过去,岂敢劳您大驾亲临呢?”赵泽武慌慌张张,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自家兄弟,无需客气。”庆王面容肃穆,沉声问:“今日为何不辞而别?我不是让你在议事厅等候吗?” 傻子才乖乖等着被你责骂! 赵泽武义正词严道:“三哥公务繁忙,岂能一再被打搅?我本来准备稍后去庆王府一趟的。”他说话时,余光总忍不住飘向屏风后的床榻,状似有难言之隐。 因屏风阻挡,外间看不见帐幔遮掩下的床榻,但隐约可以听见暧昧难耐的呻吟声,而且不止一人。 “是吗?”庆王丝毫不相信。 “是是是,千真万确的!”赵泽武指天画地作发誓状,心急如焚地催促:“二位兄长请到客厅喝茶,你们用晚膳了没?咱们走吧,边走边聊。” 但两个哥哥都不为所动,铁了心一般。 此时,赵泽文早已箭步冲过去打开胞弟藏匿房事助兴药的箱子,随手翻查几瓶,扭头怒不可遏说:“三哥,您快过来瞧瞧,老七平日都把心思花在什么地方了!” “哥,饶了我吧。”赵泽武苦苦求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拦又不敢拦。 庆王依言过去,俯视观察片刻,怒问:“这一箱子都是那些东西?” “全都是。”赵泽文随手拿起几个小瓷瓶,面色阴沉,念道:“‘良宵玉液’、‘雄风丸’、‘春风散’——老七,你年纪轻轻就得靠这些才能起来了?还狡辩说只是‘偶尔玩玩’?京城各大青楼男风楼都把你当财神爷似的供着,倍儿有面子,对吧?” “胡说!我是正常男人,只是、只是……”赵泽武磕磕巴巴半晌,悻悻然道:“只是好奇嘛,难道你们就不好奇?” “人都七情六欲,但不能过度放纵,更不能荒淫无度!”庆王怒斥道。 赵泽文更怒,他与七皇子是双胎,感情生来深厚,此刻“砰”一下合上箱子,喝命自己带来的侍卫:“全是江湖庸医胡乱配的春药,百害而无一利。来人啊,将这箱子东西带出去焚毁了!” “不,别啊!哥,你不能毁,那全是宝贝呀!”赵泽武天塌了似的,想冲上去阻拦,却被庆王侧身阻挡。 “站住!”庆王严厉道:“倘若不是因为手足亲情,谁会上赶着管你的私事?” “三哥,我、我……”赵泽武愁眉苦脸,不敢面对兄长眼神。 “赶紧弄出去,给我砸了!烧了!”赵泽文怒火中烧地催促,抬脚怒踹药箱。 赵泽武心疼又愤怒,失去理智,脱口痛骂胞兄: “赵泽文!别太过份了,你凭什么毁我的宝贝?我忍你个混帐玩意儿很久了——啊!” 话音未落,他已被庆王一脚踹中膝弯,扑通单膝跪地,身子一歪、紧接着胳膊又挨了一脚,吓得他抱头求饶:“三哥别生气,有话好说啊!” “你刚才骂谁‘混帐玩意儿’?”庆王厉声质问。 赵泽文十分难过,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 赵泽武抬头看一眼伤心失望的胞兄,悔恨非常,他知道自己醉心色欲不对,只是改不了,赶忙嚷道:“我错了我胡说八道的,你们大人有大量,别跟我斤斤计较,好吗?” “你屡教不改,致使亲人失望,只有六弟一直督促引领你。”庆王雷霆震怒,训斥道:“老七,你太不知好歹了,我是看不惯的,你不服大可向父皇告状!”语毕,一把揪起七皇子衣领,将人举起双脚离地—— “啊呀!救命!三哥别打,哥,快救救我!”赵泽武毫无反抗之力,拼命求救,痛哭流涕。 三个皇子争执、兄长教训弟弟,围观一大堆侍卫,却不能上前阻止,只能干着急地劝“息怒”。 “哥!哥!”赵泽武扭头求救,他怕极了庆王动手打人。 唉,算我倒霉,摊上个不成器的弟弟…… 赵泽文虽然也愤怒,但无法冷眼旁观,只得上前劝阻:“三哥息怒,消消气啊。老七就这性子,说话不过脑子,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好说歹说,庆王见差不多了,才松手。 虽然兄长教导弟弟天经地义,但他们不同生母、后宫妃嫔往往牵扯朝堂,庆王不可能真把弟弟打伤。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呜呜呜,别打人啊,有话好说。”赵泽武抬袖抹泪,委屈得什么似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庆王怒其不争,告诫道: “听着:今后不准你再挖空心思搜集乱七八糟的膏药!有空做点儿别的什么不好?” 赵泽文大力赞同,忿忿道:“就是!三哥,我绞尽脑汁给他讨了好几个差事,可他就是不上心,总叫父皇烦忧,我真想——”话音未落,屏风后忽然传出高亢婉转颤巍巍的呼唤:“武爷!武爷!呃啊……爷……我忍不住……” 霎时 外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哎哟喂,闭嘴闭嘴,别叫!”赵泽武慌忙喝止,顾不得许多,忙不迭奔进里间。 “站住,不许理睬!”赵泽文怒气冲冲追进去,随后里间传出痛骂呻吟和恳求,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庆王无奈,只得迈步进去,抬眼一看: 只见宽大床榻悬挂绯色帐幔,床上并排躺着两个身穿墨色薄袍的清秀少年,他们四肢大开、被床四角延伸的软绳固定手脚,几近透明的墨袍下空荡荡,袒露双腿与胸腹,皮肤红彤彤,张嘴喘息呻吟,被药性折磨得不停扭动。 众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别误会,你们别误会!” 赵泽武苦着脸,拼命解释:“我只是找人试药,根本没想碰他们,否则绑起来干嘛呢?就是怕他们扑上来。真的,相信我,我发誓没碰他们!”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站出来为主人作证,大义凛然表示“七殿下真的只是研究药性”。 “谁信?!”赵泽文气得笑了。 第143节 “三哥,你要相信我呀!”赵泽武哭丧着脸,跑过去扯起薄被,一把盖住两个少年。 庆王震惊之余,不敢置信地摇摇头,脸色铁青问:“你强迫他们?” “不不不!” 赵泽武赌咒发誓道:“他们都是紫藤阁的小倌儿,自愿来试药,药是从他们紫藤阁买的,我酬金丰厚,多的是人抢着来。” “成何体统?你赶紧把人送回去。”庆王痛斥:“太不像话了!” 赵泽武不敢不从,立刻吩咐小厮们把小倌连被子带人送回紫藤阁。 片刻后,庆王与六皇子联合指挥侍卫,将风月轩的部分物事拆的拆、毁的毁,而后把弟弟带到客厅,劈头盖脸责备后,又语重心长教导许久,直到夜深才散。 一晃数日 这天早朝后,承天帝把皇三子叫到御书房问话。 “你和小六都干了些什么?动手教训老七?”承天帝威严问。 赵泽雍直言不讳道:“父皇,不关六弟的事,俱是儿臣所为。” “听说你们砸了老七的屋子?” “没有,只是砸毁部分东西而已。” 承天帝一身玄色银镶边绣五爪金龙常服,负手踱步,行走时腰间繁复华美的玉饰清脆碰响,落座书案后,面色沉沉,问:“都砸了些什么?” “某些药、器具、书画。”赵泽雍简明扼要答,心知那夜的事已不知被谁捅到御前。 承天帝沉默半晌,喝两口茶,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道:“好!全给他砸了!” “父皇息怒。”赵泽雍一板一眼劝慰。 “老七二十岁的人了,还是那般不思上进,终日花天酒地,糊糊涂涂!朕不可能无止境地包容他。”承天帝气怒烦恼。 “父皇请保重龙体。”赵泽雍侍立一侧,腰背挺直。 “不过,”承天帝换了个坐姿,挑眉奇道:“昨儿老七入宫请旨了。” “不知所为何事?”赵泽雍面色如常。 “哼,那小子不知为何突然开窍了,口口声声要为朕分忧、为朝廷效力,请旨翻修翰林院的旧办事堂。”承天帝稀奇地摇头。 “恭喜父皇,七弟变得懂事了。”赵泽雍一本正经道。 “看在他态度还算诚恳、又所求为正事的份上,朕准了,派工部营缮清吏司协助。”承天帝饶有兴致,屈指敲桌,不疾不徐道:“朕倒要瞧瞧,他能办出甚么花儿来。” “父皇一片仁慈爱护之心,儿臣相信七弟定会体悟的。” 承天帝望着仪表堂堂的皇三子,定定端详半晌,安抚道:“难为你了。” 赵泽雍疑惑皱眉,略垂首,以示恭谨聆听。 “老七不知好歹,屡次曲解顶撞兄长,朕俱看在眼里,只是训斥责罚均收效甚微,加之他是你们皇祖母悉心抚育过的,朕不好伤了先慈的体面,少不得你做哥哥的多担待些。” 赵泽雍却正色表示:“父皇,儿臣也有不对的地方,有时太着急,难免严厉,怪不得七弟生气。” 承天帝一怔,眼神柔和慈祥,脸却习惯性板着,这点父子俩相同。他叹了口气,本想顺势教导几句,转念一想,却皱眉威严道:“你确实急躁了些。今日为何又与吴裕当朝争执?朕知道北营开销巨大,可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国库必须保证一定数额的富余,以备不时之需,吴裕并没有说错。” 赵泽雍虎目炯炯有神,冷静道:“父皇,吴尚书是所言非虚,但儿臣按律,上月奏请拨下一季的银款,您已批准,户部本应该尽快下发,可至今一份也没到位!按计划,儿臣准备九月份招募第二批士兵,目前正全速赶建营房,儿臣身为指挥使,自然要催吴尚书。北营关乎京城安危、社稷安危,乃国之大计,户部明明人手充足,为何办事如此拖延?儿臣不得不过问几句。” “郭远是户部左侍郎呢,你小子果真大公无私。”承天帝后靠椅背,无奈地调侃。 “亲戚是私人的亲戚,朝廷政务不应顾虑私交!”赵泽雍毫不犹豫道。 “行了,朕知道了。”承天帝抬手下压数次,吩咐道:“你收收臭脾气,别总让吴裕下不来台,朕会督促。” “多谢父皇。” 话音刚落,李德英步伐轻盈进入,躬身道: “启禀陛下:二皇子殿下求见。” 承天帝挑眉,坐直,双肘撑桌两手交握,语调平平道:“宣。” “是。” 不消片刻,二皇子微蹙眉踏进御书房,下跪称:“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安。” “平身。” 赵泽雍转身招呼道:“二哥。” “哟?老三也在呢。” 二皇子上前亲昵地拍拍弟弟肩膀,苦口婆心劝道:“听说前几天你跑去打了七弟一顿?还拆了他的屋子?唉,就算老七又犯浑,咱做哥哥的可以教,但不能动手啊,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二哥放心,我有分寸。” “你在军中呆惯了,下手重,不能像惩罚士兵似的对待七弟,知道吗?”二皇子训导。 赵泽雍干脆利落道:“嗯。” “这就对了!” 二皇子欣慰颔首。 承天帝淡然旁观,慢条斯理品茗。 “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告。”二皇子教完弟弟后,迫不及待走到承天帝身边,余光扫了庆王一下。 赵泽雍刚要告退,承天帝却下令:“来人,看座。”紧接着吩咐:“你们坐下说话。” “你们”一出,赵泽雍只好留下,二皇子也不好再使眼色。 承天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撇茶沫,头也不抬问:“祥儿有何事?” 二皇子登时忍不住露出委屈怒色,快速道:“父皇,您派下督理征税一事,儿臣丝毫不敢延误,全力以赴忙碌至今,本已卓有成效,可大哥他、他……” “他怎么了?” “您派大哥协理,儿臣很是感激,可大哥后来参与,有些事情他不甚了解。”二皇子痛心疾首陈述:“近日,数位巡抚报称,大哥下令各州府衙门维持过商秩序时不得佩刀,导致关州出现商贩伺机小规模暴动、拒不交过税的情况,混乱冲突中,两名官差死亡、若干人受伤。” 赵泽雍不由得皱眉。 “什么?!” 承天帝重重一顿茶盏,疾言厉色道:“朕一再叮嘱:征税不得操切,需徐徐图之。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啊?” “父皇息怒,”二皇子奋力解释:“关州分由大哥管治,儿臣也是刚接到消息,不敢隐瞒,请父皇定夺,以免事态失控。” 承天帝喝道:“来人,立刻宣皇长子!” “是。” 御书房风雨欲来,翰林院却风和日丽。 原本人迹罕至的旧办事堂,此时热热闹闹挤满一院子人,忙于清点书籍。 “快快快!”赵泽武神气十足,两腿岔开立定,威风凛凛催促众新科进士:“动作都快些,别耽误事儿,武爷今天就要看见清空的旧堂。” 乔致诚恭敬陪同,极力邀请:“殿下,天气炎热,您还是避避吧?” 赵泽武豪迈一挥手,昂首挺胸道:“区区烈阳算什么?武爷身负皇命,岂敢不尽心监督?” 乔致诚忙赔笑告罪。 “乔大人,你扛不住就回屋歇着吧,看你熬出一脸的油,胖子最不禁晒了。”赵泽武大嗓门嚷道,自以为体贴宽宏。 乔致诚万分尴尬,脸皮红涨,半晌,才勉强笑道:“多谢殿下体恤,但下官理应协助,不得失职。” “可你已经失职了啊。”赵泽武心直口快指出:“这么多的书,全烂了,你怎么管事的?” “下官、下官……”乔致诚结结巴巴。 容佑棠和徐凌云正在庭院里快速记录破损书籍,辛苦忍笑。 足足忙碌大半日,众进士才彻底清空旧堂,赵泽武也和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人商议完毕。 傍晚下值,众人各自返家,赵泽武却把容佑棠叫到僻静处。 “殿下有何吩咐?”容佑棠警惕地问。 “前几天吓得你当街打滚,武爷给个好东西与你压压惊。”赵泽武慷慨大方道。 容佑棠直觉不妙,果断婉拒:“下官无碍,不敢接殿下的好东西。” “啧,你肯定喜欢!武爷千辛万苦才藏住的。” 赵泽武一努嘴,其侍卫便递过一巴掌大、几寸高的玉匣,赵泽武伸手接过,哀叹道:“如今我被盯得紧,不宜让宝物落灰,权当捉弄过你的赔礼。拿去吧!”语毕,强迫性地塞进容佑棠怀里,心疼得不忍多看,上马离去。 “等等!七殿下——” 容佑棠疾步追赶,却没能归还,哭笑不得举着玉匣,低头好奇细看。 第105章 这里面装着什么? 容佑棠站在翰林院外的僻静墙角处,低头,翻来覆去端详小巧玲珑的玉匣:玉匣润泽光滑,由一块糖青玉雕琢而成,分盒体与盖,用精致金搭扣连接,表面无任何雕琢。 掂一掂,不算太重;晃一晃,应有物品。 容佑棠十分纳闷,观察半晌,决定打开瞧瞧! 他干脆利落拧开金搭扣,刚想开启玉匣,可心思一转,不免担忧此番又是七皇子恶意捉弄人。于是四处看看,将玉匣放在墙角,找了根细树枝,相距数尺,谨慎挑开玉匣盖,随即迅速后退。 “吧嗒”轻微一声,匣盖开启。 容佑棠屏息静候,浑身戒备 : 很好,没有虫蛇或者怪东西跳出来吓人。 容佑棠吁了口气,丢掉树枝,拍拍手,步伐轻快走近几步,俯视,定睛细看,却瞬间僵住! 这、这是什么东西?! 玉匣外部光滑无雕琢,里面却大有内容:翻起的匣盖内部赫然雕刻一幅活灵活现的……春宫交合图? 而且一看便知双方都是男人。 容佑棠目瞪口呆,顺着往下看: 匣内放置一巴掌宽的画本,映入眼帘的封面细致传神地描绘一幅男男交合图!画家技艺高超,将两名男子激烈交合时的肤色、表情、肌肉隆起等,表现得淋漓尽致,下体连接处尤其纤毫毕现。 第144节 画上动情欢愉的呻吟喘息声仿佛扑面而来,把容佑棠看得脸红耳赤! 他心如擂鼓,回神后火速采取行动,疾步过去,“啪”一下合上玉匣,而后烫手一般后退数步,做贼似的胆战心惊,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哭笑不得想:果然!我就说,七皇子能给什么好东西?他故意拿这种东西给我,倘若被同僚或亲友看见,他们怎么议论呢?大白天怀揣龙阳图招摇过市的荒淫无耻之徒? 此时,前面忽然传来交谈和脚步声,容佑棠叫苦不迭,急忙抄起玉匣藏入袖筒,强作镇定地迈步前行,与两名认识的翰林寒暄了几句才得以离开。 怎么办? 容佑棠慢吞吞走回家,大热的天,却抄手拢袖子,紧紧捏住玉匣,生怕东西当街掉落。 他自出生以来,重生前专注读书考功名、渴盼有能力让生母过上好日子;重生后除了忙读书考功名、还要经商挣银子,更重要的是复仇,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其它许多。尤其情欲,他一贯不重视不理睬,某些方面“无欲无求”,得以心无旁骛地做事。 直到遇见庆王。 容佑棠完全是被庆王引得开了窍。 怎么办?还回去?不行。倘若被可恶的七皇子当众嚷出来,岂不尴尬? 丢掉?丢哪儿?绝不能带回家,免得爹以为我学坏了,为避免夜长梦多,干脆悄悄丢掉算了—— 正当容佑棠慎重考虑后下定决心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庆王浑厚有力的问话:“你刚下值?” 糟了! 容佑棠定住不动,苦着脸,垂首咬牙。 “你怎么了?”赵泽雍勒马,俯视呆站着的容佑棠,继而下马,皱眉打量脸红耳赤额角冒汗的人,自然而然地关切问:“热得难受?可是不舒服?” “没有。”容佑棠打起精神摇摇头,虽然他没错,可莫名觉得特别心虚,勉强笑着问:“殿下忙完回府啊?” “嗯。”赵泽雍颔首,其亲卫早已牵了匹马近前,将马缰递给容佑棠。 “多谢。”容佑棠接过。 “你若不急着回家,就先去一趟王府听听。”赵泽雍神态有些凝重,明显有事。 容佑棠当即意识到不妙,顾不得玉匣,马上点头:“好!” 随即,一行人骑马赶回庆王府。 “殿下,出什么事了?”容佑棠迫不及待问。 “城门失火。”赵泽雍告知。 容佑棠一头雾水,茫然问:“谁是被殃及的池鱼?您吗?” 赵泽雍摇摇头:“进去详谈。”他高大挺拔,向来雷厉风行,行如风,不熟悉的人得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不消片刻,容佑棠迈进书房门槛,抬眼发现:除了郭远、伍思鹏和几名熟识的武将外,他的顶头上峰、户部员外郎吕一帆也在场。 容佑棠品级低、资历最浅,忙逐一见礼,而后陪坐末尾。 庆王简要讲述了来龙去脉。 “真没想到!” 伍思鹏难得率先开腔,捻须叹道:“新政推行,遇到阻碍不足为奇,大殿下与二殿下负责的差事出了意外,怎能怪到您身上呢?” 赵泽雍端坐上首,淡淡道:“年初,河间省顺县饥民暴动、落草九峰山为寇,本王奉旨前去平定,既是剿匪,不可能没有流血伤亡。大哥二哥责备本王当时‘急躁暴戾、致使百姓心怀怨恨、从而不满朝廷官府、进而拒绝新政’,本王委实百口莫辩。” 原来是征税出了麻烦! 容佑棠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深切鄙夷:大皇子与二皇子办事不力,他们手上出的商贩暴动打死官差,为了推卸责任,居然联手想把过错推给庆王殿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郭远面沉如水,冷冷道:“今日陛下龙颜大怒,将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叫去献策。可商税新政一直由大殿下与二殿下负责,外人并不清楚,且二位殿下——”郭远深吸口气,不便大肆批判皇子。 员外郎吕一帆乃郭远一手提拔的得用心腹,此刻只能宽慰道:“大人请息怒,今日六部都得了陛下教诲,具体如何,估计明日早朝就有定论。” “殿下,他们今晚必定连夜商议推卸责任之辞,您在京城根基尚浅,请小心。”伍思鹏直言不讳地提醒。 赵泽雍莞尔:“想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想给本王扣一个‘残暴冷酷’的罪名罢了。” 容佑棠忧心忡忡,实在按捺不住,严肃道:“陛下决定派钦差彻查关州暴乱一事,究竟与殿下何干呢?征税与剿匪风马牛不相及,相距数百里、相隔大半年,商贩做生意只为求财,好端端的,他们为何与官差闹得流血伤亡?其中必有缘故。” “河间整体贫穷,且民风剽悍,此为本王亲历所见。加征税类是为了国之大计,税银终将用之于民,可在百姓看来,属于与民争利,推行初期难免遭遇反感抵触,倘若官府强征暴敛、武力逼迫,自然有可能发生暴乱对抗。”赵泽雍缓缓道,冷静指出:“眼下各省周府都在观望关州,钦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稳妥处理。” 容佑棠若有所思,殿下的弦外之意是:新政必须得是对的,错只能是底下官府推行时失职大意。 “当然,暴乱的具体原因要调查后才知晓,本王也不认为百姓会无缘无故武力对抗官府。”赵泽雍冷静道。 “如此说来,难道不应该是负责河间省的大殿下出任钦差?”吕一帆纳闷问,暗想:他自己下去,也方便粉饰太平啊。 赵泽雍却摇摇头,但没说什么。 “陛下圣明烛照,相信必有明断。”郭远叹道。 “兹事体大,这次的钦差可不好当啊,多方夹击,无论调查结果是什么,均属吃力不讨好。”伍思鹏摇摇头。 “为国为公为民,不为讨好谁。”赵泽雍正色表示,随即皱眉,遗憾道:“可惜本王目前身负要务,无法请旨去关州调查。” 容佑棠好笑地望着庆王:别人避之不及、视为洪水猛兽,您却意欲前往? 众人足足商议小半个时辰方散。 “二位大人请。”容佑棠躬身引请,准备和上峰们一同离开,顺便加深交情。不料,身后却传来庆王挽留:“小容大人。” 容佑棠驻足,不好意思地对郭吕二人笑笑:“抱歉。” 郭远淡然道:“无碍。” “殿下另有事交代,小容,你快回去吧。”吕一帆和蔼催促。 “是。” 容佑棠只得硬着头皮返回书房,他磨磨蹭蹭迈过门槛,站在门口问:“殿下有何吩咐?” “过来。”赵泽雍头也不回地说。他站在巨大的北营勘划图前,时不时提笔注几个字,标明督建进度。 “什么事啊?”容佑棠不自知地抄手拢袖,捏紧玉匣。 赵泽雍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开门见山问:“袖筒里藏的什么?街上看着就慌慌张张的,初时本王还以为你暑热不适。” 老天!佛祖! 容佑棠被当场戳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启齿,摸摸鼻子,吱吱唔唔。 “拿出来瞧瞧。”赵泽雍转身,有些奇异地挑眉。 “我、我……可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容佑棠恳切商量:“殿下,我会处理的,您别看行吗?” “不行。” 赵泽雍强硬否决,搁笔,大步走向门口,边走边威严问:“你究竟藏了什么?连本王也不能看?” 容佑棠登时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本能地背手藏匿,紧张解释:“殿下,您先听我说——等等!” 庆王却已被勾起十二分的好奇与忧虑,唯恐对方年少、涉世未深,处理不好遇到的麻烦。遂握住其肩膀一拧,再屈指轻弹其肘部麻筋,转眼间,就已顺利拿走了东西。 “殿下听我说——”待容佑棠回神,玉匣已被庆王掏走!他只要一想到匣中所绘的春宫图,就脸皮发烫,急忙伸手抢:“殿下,先还给我!” 赵泽雍左手举高玉匣,右手格挡急于抢夺的人,虎着脸,严肃问:“究竟什么东西?你这样着急?” “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别看!”容佑棠有苦难言,实在说不出个中内容。 “既不是好东西,你为何珍爱藏匿?”赵泽雍又问。 “我怎么可能‘珍爱藏匿’?!”容佑棠啼笑皆非,情急之下攀住庆王肩膀,仰脸,伸手奋力争夺,暗中痛骂七皇子。 “你再闹?”赵泽雍轻而易举阻拦对方,佯怒道: “当心本王把你捆起来!”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了: 容佑棠喘吁吁停手,忙收敛了些,生怕庆王真动手。论武力,他完全不是对手;赵泽雍莫名想起重叠纱帐、透明黑袍、大红软绳……他果断摒弃有失尊重的想法,拿着玉匣走向书案,准备先解决眼前的事。 “你长能耐了。”赵泽雍把玉匣放在桌上,板着脸训道:“才出去做官几天?就藏了本王也不能看的东西!” 容佑棠杵在门口,急得几乎抓耳挠腮。他确定自己无法夺回玉匣,眼看庆王正要开启匣盖,他心一横,咬咬牙,豁出去般朗声道:“那是七殿下傍晚硬塞给的,我不想要,烦请您帮忙处理!天色已晚,殿下,我回家了啊。”语毕,不等对方允许就转身离开书房,一溜烟走了。 “你——”赵泽雍眉头紧皱,紧接着摇头失笑: 混帐东西,越发大胆肆意,被惯坏了。 不过,此物乃老七所赠? 根据对方羞窘局促的神态,赵泽雍霎时猜中八成。 他按住玉匣,沉吟片刻,拧开金搭扣。 “吧嗒”一声,玉匣开启。 虽说有所准备,但赵泽雍还是惊愕定住,表情复杂莫测,顿了顿,他拿起画本,粗略翻看几页:龙阳十八式。 每一页的两名男子处于不同的环境,亭台楼阁、假山石桌、林间草地等,衣服配饰无一重复。难能可贵的是,虽是在交合,却并非完全赤身裸体,而是有所遮掩,毫无放荡淫邪沉迷肉欲的丑态,只见怜惜依恋之意,颇为融洽和美。 “啪”一声,赵泽雍重重合上画本,丢回玉匣,再屈指弹合匣盖。 “咚”一声,赵泽雍举拳砸桌面,横眉立目想: 老七真欠收拾!怎能拿这种东西送人?成何体统? 实在太不像话了! 但,赵泽雍非常肯定:容佑棠顶多看了匣盖和封面,其余部分他不会翻的。 ——容开济管得严,容少爷别说通房侍女了,连年轻丫头也没有!家里就一个做饭的老妇人是女的。 据说,生意应酬时,容开济担忧孩子被带去风月场所学坏,便经常陪同,重重保护之下,导致儿子在情欲方面青涩懵懂,堪称胆小。 赵泽雍笑完之后,重新开启玉匣,将有伤大雅的春宫画本丢进温水煮茶的炉子里,瞬间冒出火苗与青烟,焚烧成灰烬;而后提笔蘸墨,随手涂黑匣盖内侧的彩绘。 销毁最妥。 有些事情到浓处会无师自通,不必刻意学习。 翌日 早朝已持续快两个时辰,众臣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苦不堪言。 按律,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与早朝,容佑棠目前正六品,上值便直接赶去户部忙碌,略过早朝。 小高台四周有低矮的汉白玉栏杆,上面雕刻形态各异的五爪龙;龙椅后方是九开扇纯金嵌宝石的华丽围屏,两侧有御前内侍与侍卫雁翅排开,簇拥面无表情的承天帝。 黄金围屏与各类宝石熠熠发光,映衬得皇帝脸色沉沉。 “咳咳,咳咳咳。” 第145节 不知何故,大皇子忽然开始闷咳,忙举拳遮掩,他沉痛道:“父皇,儿臣奉旨协从推行新政,一心想为您分忧、为国效力,岂料竟出了那等意外咳咳咳……河间本不由儿臣负责,可祥弟表示公务繁重、他难以支撑,故儿臣只能接手,至今不过半月,尚未来得及摸清情况。儿臣管着的其它几个省均较为顺利,上一季的商税已悉数入国库,请父皇明察。” 言下之意:河间是老二的烂摊子,他收拾不了,就临时塞给我。 “大哥身体无碍吧?”二皇子关切问,眼神和语气却截然相反。 “还好。”大皇子虽然憔悴,却耐心十足,解释道:“昨夜一宿未眠,忙于翻查河间卷宗,估计着了凉。” “是吗?还请多保重身体。”二皇子勉强维持镇定,忍怒提醒:“父皇派你我共同负责推行新政,直隶和一十四省,我负责直隶和其中八个省!您负责西南六省,主动提出尚有余力分担重任,故才将河间移交给您治理。河间在我手里时,一直相安无事,为何半月内就发生官商争斗至流血伤亡的恶劣事故呢?” “相安无事?”大皇子奇道:“可昨晚翻查大批卷宗时,为兄分明看见关州上月就发生了两起征税时官商小规模冲突的先例。” 怎么可能?那两份奏报分明被我扣下了! 二皇子一怔,继而心里冷笑:怪道你昨夜不眠不休,原来是绞尽脑汁调查推卸责任的把柄了! “竟有那事?”二皇子惊诧,扼腕道:“河间州府好大的胆子,那般重要的消息,竟敢瞒报?” 文武百官分列站立,皇子们序齿独一列。庆王肃穆凝重,稳站如松。 “并未瞒报——”大皇子刚要趁胜追击,龙椅上的皇帝却冷冷开腔:“事已发生,当务之急是尽快委派得力钦差下去彻查解决。” “是。”大皇子有些心惊,忙垂首。 “父皇所言极是。”二皇子暗暗得意,恳切道: “蒙父皇信任,儿臣负责督办推行商税新政,如今出了事,本应由儿臣去关州亲查,无奈担负多省税务,无法分身,甚愧。” 承天帝漠然颔首,不疾不徐道:“你们确实不宜离京,免得公务交割不清,又出差错。” 此言一出,犹如响亮耳光,“啪啪”扇在争执不休的两人脸上。 大皇子与二皇子面露尴尬之色,悻悻然闭嘴。 “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合适的钦差人选吗?”承天帝威严扫视众臣。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关州钦差不好当。 明摆着的:两位皇子互相推诿、皇帝急欲解决问题得知真相,分寸极难拿捏,基本不可能同时讨好三方。 总而言之,谁去谁倒霉。 平南侯出列,胸有成竹道:“陛下,老臣想举荐一个合适人选!” “谁?说来听听。”承天帝双手扶膝,好整以暇问。 “韩如昆。”平南侯说。 韩太傅登时眯了眯眼睛;大皇子身形不动,余光斜斜扫了平南侯一下。 “韩如昆?”承天帝笑了笑,随即问韩太傅:“可是爱卿之子?” “回陛下:如昆正是犬子。”韩太傅出列,从容不迫,垂首禀明:“承蒙杨侯错爱,无奈小儿愚拙,委实难当重任。” “哎,太傅过谦了。”平南侯笑吟吟拱手道:“陛下,据老臣所知,小韩大人机敏聪慧,勤勉上进,加之在北营历练已久,更添本事,实乃青年才俊!故老臣特此举荐与陛下。” “雍儿,”承天帝来了些兴致,扭头问皇三子:“韩如昆在你麾下效力,他为人如何?” 庆王出列,躬身拱手道:“回父皇:韩如昆负责接洽核验发放军需,目前运转正常,儿臣尚未获悉其不妥之处。” “唔。”承天帝颔首。 韩太傅处变不惊,谦道:“多谢陛下与庆王殿下赏识。但‘知子莫若父’,小儿虽勤勉忠直,却因年轻而资历甚浅,缺乏经验,不敢误了朝廷大事。” “唔。”承天帝不置可否。 韩太傅紧接着诚挚道:“陛下,老臣也有一个人选,较小儿更为合适。” “太傅举荐哪位?”承天帝法令纹微弯。 “新科进士,周明杰。”韩飞鸿说。 平南侯眼珠子定住,咬牙暗恨。隐在文官堆里的周仁霖低眉顺目,忿忿不平想:你们推诿争斗,为何牵扯我的儿子? “哦?”承天帝笑纹更深。 “陛下,当初进士宴寻花赛上,周明杰的勇猛无畏有目共睹,极有其外祖父雄姿,杨侯之后,想必能压得住民风剽悍的关州。” 因病缺席进士宴的周仁霖登时耳朵发烫:明杰从文,不应有武将粗蛮雄姿。韩太傅骂人可真委婉! “呵呵呵,”承天帝难得笑出声,慢条斯理道:“好,目前已有两名候选钦差。众卿可还有其他人选?今日内必须确定,关州之乱急等彻查,以免天下百姓猜疑惶恐。” 庆王沉吟良久,出列奏请道:“父皇,儿臣有一人选。” 承天帝讶异挑眉,问:“说来听听。” “儿臣年初奉旨前往河间剿匪,率部下若干。其中,现任北营参将齐志阳,有勇有谋,稳重又不失灵敏机变,当初他身在前锋营,先行赶往河间筹粮,辗转省府、关州、瓜州等多地,顺利完成任务。” 承天帝一怔,继而颔首:“朕有印象,他是齐海的遗孤,从关中平调入京。” “正是。”庆王话音刚落,平南侯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忙出列道:“陛下,幸得庆王殿下提醒,老臣这才想起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谁?” “郭达,郭将军。”平南侯慷慨激昂道: “郭将军年初随庆王殿下剿匪,他是副手,必定极为了解河间民风实情;再有,新科状元容佑棠也是随从一员。派他二人前往关州平乱,岂不万无一失?” “城门失火。”庆王告知。 “谁是被殃及的池鱼啊?”容佑棠同情地问。 第106章 钦差 平南侯向皇帝举荐郭达和容佑棠后,按例垂首,余光暼了面无表情的庆王一下。 “郭达啊?” 承天帝笑了笑,右手搭着龙椅扶手,食指慢悠悠敲击,摇头道:“他虽合适,眼下却是泽雍的左膀右臂,督建北营乃国之大计,不宜抽调主要将领。” 平南侯惋惜地点头,随即顺势道:“那,陛下不如派新科状元吧?他才思敏捷,机智灵活,又是庆王麾下历练出来的,加之熟悉河间,再合适不过了。” 承天帝眯着眼睛沉吟,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击扶手。此时已经辰时中,错过了早食,众臣饿得腰都挺不直了。李德英低眉顺目,端着一茶杯恭敬奉上,承天帝顺手接过,喝了几口毫无油星的鸡茸汤,聊以充饥。 庆王不露声色,无视平南侯得意挑衅的眼神,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半晌,承天帝皱眉道:“新科状元啊?” 二皇子暗自冷笑,出列拱手道:“父皇,容佑棠虽然年少,阅历却远比同龄人丰富:他既有状元文才、又有剿匪勇气、还能稳当管好北营伙房——自古‘英雄出少年’,父皇圣明仁慈,治下贤能济济,朝堂栋梁个个皆是才俊。区区关州钦差,不拘派谁,想必都能妥善解决。” 哼,新科状元?有本事你去出出关州之乱的风头! 难得目标一致,大皇子随后出列,一本正经道:“父皇,儿臣认为祥弟说得有道理。容佑棠是年轻了些,但总要给一些历练的机会,他才能尽快成熟,从而为您分忧、为朝廷效力。” “哦。”承天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年老下垂的眼睛用力睁了睁,望向板着脸的皇三子,慢条斯理问:“雍儿,新科状元是从你麾下出来的,确实才华出众,朕才点了他做状元。你认为他适合担任关州钦差么?” 难。赵泽雍飞快考虑: 他深知对方一心想攀登高峰的抱负,可钦差是奉皇帝之命办事,受万众瞩目,办得好可以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一旦行差踏错,却会直接惹怒皇帝、招致失望厌弃,回旋余地非常小。 “嗯?”承天帝略昂首。 庆王考虑清楚,心平气和道:“回父皇:容佑棠是在儿臣手下历练过,可时日不长,仅半年而已,资历甚浅,虽有状元之才、智勇机变,却年纪轻轻,欠缺处世经验。钦差不比其它,赴任关州即需要着手调查,一人恐怕难以胜任,儿臣提议委派两名钦差,以稳妥完成皇命。” 承天帝沉思片刻,欣然采纳,说:“有些道理。诸位认为应派哪两位呢?” 兵部尚书高鑫出列,谦恭道:“陛下,臣不甚熟悉新科状元,但早年奉旨巡关中时,曾与齐将军短暂共事,其为人沉稳大气,乃是英烈之后、将门虎子,十分勤恳忠直,且有庆王殿下亲口褒奖,窃以为其乃合适人选。” “不错。”承天帝威严道:“齐志阳一个。另一位钦差呢?” 文武百官沉默垂首,绝大部分明哲保身。韩太傅顺利护住独子,便恢复了寡言少语的谨慎模样。 二皇子笑吟吟道:“父皇,儿臣认为新科状元合适。” 庆王余光一扫,准确飘向户部尚书吴裕,暗含冷意!后者虽老迈,却耳聪目明,他因立场不同,与庆王暗中角力半年,不少把柄被对方拿捏住,溃败退让,彻底落了下风,此时本想含糊站过去的,却无法佯作没看见,只能出列拱手,沉痛道:“启禀陛下,商税新政本属户部分内之事,如今出现些许问题,理应想方设法解决。只叹老臣年老力衰,虽极想为陛下分忧,身体却撑不住。恳请陛下抽调户部的人下去关州,实地考察税收民情,以便更合理快速地推行新政。” 承天帝淡淡道:“征税确实是户部的职责。如此说来,朕还真得选一个户部的人,让京官去地方走访探察,免得你们只凭州府筛选呈上的消息做事。” 不然怎么做事? 难道要我们逐一跑去各地核实?那公务岂不堆积得比天还高? 吴裕愕然且愤慨,但丝毫不敢露出不满之态,躬身垂首道:“陛下圣明,老臣遵旨。容佑棠初入部任直隶主事,其为人勤勉上进,好学谦虚,大有超出年龄的气度智略,老臣认为其可当钦差重任。” 庆王随后出列,义正词严道:“父皇,齐志阳已定,既然大哥二哥、杨侯、吴尚书等人力荐容佑棠,他们都是朝廷重臣,眼光必定是好的,难得同时推举,想来容佑棠应有些过人之处。” ——不论你们是想推诿、想捧杀、还是想陷害,假如我的人办差出了意外,你们几个都别想逃脱! 庆王下颚紧绷,脸庞轮廓冷硬,不怒而威。 承天帝长长吁了口气,雷厉风行地下令:“既如此,朕就任命齐志阳、容佑棠为钦差,明早赴关州彻查官商冲突一事,限期一月,逾期以失职罪论处!御书房,即刻拟旨。” “是。” 城门失火,被殃及的其中一条池鱼全然不知情。 此时此刻,容佑棠正挽起袖子,在户部衙署的一个小耳房紧张忙碌。 此耳房是因病告老的前任主事留下的,对方临走前匆匆对另一名主事粗略移交了公务,可他当时病着,难免交接得不甚清楚。 容佑棠耐心细致地将堆积的各种卷宗分类归置,提笔认真记档,热得满头大汗。 敞开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叩叩~” 容佑棠抬头望去,立刻起身,笑着迎上前:“纪兄,快请坐,我来。”说着抱过沉甸甸的一捆卷宗,放在桌面。 “嘿,一早上没见,焕然一新了,打扫得真干净!愚兄汗颜。” 纪斯柏打量整洁的小耳房,大加赞赏。他年逾四十,二甲赐进士出身后选入部,任直隶主事已十载,安安稳稳。 “整理卷宗时顺手收拾了一下而已。”容佑棠乐呵呵解释,叹道:“小弟初来乍到,多有不懂,总是劳烦纪兄拨冗引导,甚不安。” 纪斯柏走到那捆卷宗前,左手叉腰、右手拍拍卷宗,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哎,贤弟忒客气了!咱们有缘才成为同僚,想当年愚兄初上任时,多得陈老倾囊教授,才得以上手。唉,可惜呀,陈老那般仁慈宽厚的人,本应顺顺利利地告老、颐养天年,却旧疾复发,卧病多时。” 陈老,陈汉良,因病告老的前主事。 容佑棠关切问:“小弟来得晚,未曾与陈老谋面,委实遗憾。纪兄近日可是去探望过?前辈还好吗?” 纪斯柏忧心忡忡地摇头:“不妙。陈老现居南郊小镇,愚兄前日去探望,他已无法下床待客,腰颈腿脚不好,必须静养,可他有三位公子,还有一位尚未成家,娶媳妇哪有不花钱的?都得父母张罗。唉,陈老廉洁奉公,仅有的积蓄又要看病、又要养家,根本不够用。” 六品官员,月俸十石。假如毫无油水,生活顶多比中等农户稍好些,想纳妾买婢女当太爷是不能够的。 第146节 “既有三位公子,兄长们可以帮扶弟弟成家啊。”容佑棠皱眉,以常理推之。 纪斯柏苦笑,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家家有本难念经呐。” 容佑棠会意,同情地点头,长叹息,正色表示:“待小弟有机会去南郊办事,定要登门拜访陈老!” “有的是机会。咱平时主要负责跑腿落实上峰命令,钱粮呀、田赋呀、人口户册呀,一趟趟地跑衙门和实地核查。陈老跑了大半辈子,他筋骨就是累坏的,知道吗?”纪斯柏肘部撑着卷宗,压低声音透露。虽有抱怨公务繁重之意,却挂着调侃笑脸,亲切随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朝廷各部分司办事,皇帝、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层层商议,制定决策下发——可定策没用,必须有效实施。主事们就是负责具体落实决策的低品官员,确实算“跑腿的”。 容佑棠心知肚明,却配合地敬畏点头,感激拱手道:“多谢纪兄提点。” “哎,这没什么,同僚嘛,应该的。”纪斯柏慷慨大方一挥手,继而拍拍卷宗告知:“闲话先不多说了。来!贤弟,这些是陈老致仕后由愚兄临时代管的东郊、西郊百姓的户册,你尽量快些整理记档、有疑问的要设法查清楚。京城人口流动大,朝廷规定季度一核查,越积压越多,到时上峰抽查问起就不好了。” “好的,有劳纪兄辛苦代管多时。小弟清理好田赋卷宗后就开始整理户册!”容佑棠斗志昂扬地表示,并邀请道:“听说东城新开了一家茶楼,评书极精彩,小弟好奇得紧,下值后纪兄可有兴趣同去一探?” 纪斯柏笑意不减,却遗憾慨叹:“愚兄倒很想去散散,只是小儿刚开蒙,少不得赶回家教教,免得他功课到深夜也写不完,急得直哭!” 果然,纪兄是出了名的圆滑好人,哪一方都不得罪,巧妙维持中立。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只能约下次了。”容佑棠朗笑,顺势夸道:“纪兄好福气啊,家和妻贤,儿女成双。” “贤弟也会有的。”纪斯柏促狭拍拍容佑棠肩膀,打趣道:“以你的品貌,想必媒婆已踏破贵府门槛了吧?” 容佑棠有些尴尬,答:“小弟并不清楚,全凭家父做主。” 一大一小两狐狸正互相了解试探,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响亮尖利的通报声:“圣旨到!请容佑棠容大人接旨。” 耳房内的两人都愣了,容佑棠茫然疑惑,讷讷道:“怎么听着像是在叫我?”难道户部有谁跟我重名? 话音刚落,外面传旨太监已清晰重复一遍。 “就是叫你!快,赶紧去接旨。”纪斯柏好笑地催促。 “哦,哦。”容佑棠一头雾水,步履匆匆离开各司主事办公的耳房,走到户部衙署中庭大厅。 “公公好,下官容佑棠,特来听旨。”容佑棠忐忑拱手。 传旨的御前内侍颇有头脸,带了四名内侍,虽然面对初入仕的六品小官,却十分和气,微笑道:“容大人,请听旨。” 容佑棠按律跪下聆听,屏息凝神。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国之新政,德惠广布,泽被天下,今有河间关州之新政遇阻,朕实忧之。尔翰林院修撰容佑棠,才思敏捷,智勇双全,特授钦差一职、赐尚方剑一把,着一月内彻查关州之阻。钦哉!大成承天五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什么? 我是钦差?不能吧?朝堂上下人才济济,排号轮流我也不够品级资历啊! 容佑棠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当场愣住。 御前内侍宣读后,小心翼翼折叠好圣旨,笑眯眯提醒:“容大人,接旨吧。” 容佑棠如梦初醒,硬着头皮忐忑举起双手:“谢陛下隆恩,微臣领旨。” 为什么是我? 他满腹疑团,打起精神应酬完众同僚询问或贺喜后,歉疚非常对纪斯柏说:“纪兄,您看这……小弟事先委实不知情。”他领了皇差,明日远赴河间关州,来回至少月余,上峰将其手头的差事又派了纪斯柏代管。 纪斯柏心情十分复杂,压下仕途不得意的喟叹,豁达笑道:“贤弟绝非池中之物,愚兄有幸与你做了同僚。真没什么,愚兄做熟了的,你只管放心去关州,好好干!来日方长,待凯旋后,你我再去茶楼听评书。” “一定!”容佑棠郑重其事一拱手。 事出突然,明早就要赴任,上峰爽快允了半天假。 容佑棠仔细收好圣旨,站在街头出了会儿神,先赶去翰林院找上峰说明缘由,而后匆匆返家。 两刻钟后 “啊?” 容开济震惊,万分诧异,难以接受,右手背打左掌心,继而扼腕说:“怎么派了钦差呢?你不是刚去户部上任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圣旨写得明明白白的。”容佑棠纳闷之余,在亲人面前又有掩不住的年少意气,毫不畏惧道:“爹,我明早就要去河间关州了!” 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李顺想当然地宽慰道:“肯定是陛下觉着咱们少爷聪明能干,才一再地委以重任,这是好事啊。” 容开济违心地点头,措手不及,原地转了个圈,才强打起精神,一叠声催促:“哥儿明早就要去关州,得赶紧给他收拾行囊,不拘衣物鞋袜银钱常备丸药,切莫遗漏。出门在外办差,想临时买是没有的。” “哎,好嘞。” 几个老人一齐涌去容佑棠卧房,七手八脚地打点行囊。 容佑棠将圣旨慎重收进抽屉,忙忙地吃完午饭,喝了杯茶,扭头朝里间嚷道:“爹,我得去师父和叔父家,当面辞别。” “也是,应该的。”容开济探头道:“老李,叫两个伙计赶车送他去,没得骑马跑出一身热汗,有失仪态。” “好!”李顺放下手头的活,快步去安排马车。 容佑棠干脆利落脱下汗湿的官服,换上轻便透气的长袍,边系衣带边说:“爹,我还得去一趟庆王府。” 容开济收拾行囊的动作一顿,缓缓问:“辞别庆王殿下吗?何时回来?” “辞别是其一。我听说此次陛下派了两名钦差同往关州,另一位是北营的齐志阳将军。”容佑棠正色道:“之前虽然同在北营做事,可我与齐将军私交极浅,故想通过殿下打听打听。” “哦~” 容开济恍然大悟,登时放心不少,连声赞道:“原来有同伴啊,这很好!你是年轻晚辈,应该主动些,待前辈要尊敬,切忌傲慢无礼。齐将军效力庆王殿下麾下,想必品性不错,你快与他商议商议,此去关州互相照应着,尽快办完事回家。” “嗯,知道了。”容佑棠套上鞋子,揣上钱袋子,精神抖擞道:“那我走了啊,晚上回家吃饭,吃饱了——” “别胡说!”容开济紧张喝止。 容佑棠大笑着回头:“我只是想说吃饱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日乘船而已。” “去忙吧。”容开济挥手作驱赶状,欣慰笑意里掺杂无数担忧。 容佑棠先去拜别舅父容正清,可惜对方尚未下值,只能托弟弟容瑫转告;而后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打了个盹儿,醒来抵达路府,却扑了个空:其管家告知路南去定北侯府访友了。 容佑棠略一思索,吩咐去庆王府。 他虽然与郭远郭达相熟,可从未正式登过定北侯府的大门,主要是公侯府第宅院深深,上有白发苍苍老夫人、下有牙牙学语小婴孩,规矩大,不便因私事肆意打搅。 午后,容家马车停在庆王府门口。 容佑棠可谓常客中的贵客——他时有打赏,为人又谦和,是门房小厮们最喜欢的宾客之一。 “殿下可在府中?”容佑棠笑问。 “在呢,容大人快请。” 不消片刻 容佑棠熟门熟路踏进书房,却发现庆王、师父路南和郭家兄弟、几名武将等,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其中,齐志阳正感激涕零地单膝跪谢庆王。 容佑棠一怔,继而赶忙逐一见礼问候,最后恭谨侍立在师父座椅后侧。 “此乃王府,殿下宽厚大量,无需拘礼,你也坐吧。”路南轻声吩咐。 “是。”容佑棠陪坐师父下首。 赵泽雍抬手虚扶,平和道:“齐将军请起。本王向来只推荐贤才,你的资历与经验足够,且人品贵重,有目共睹,无需谦逊。” “承蒙殿下举荐,末将铭感五内。” 齐志阳毕恭毕敬,单膝跪得笔直,虎目泛红道:“自家父辞世后,末将在关中历练十数载,幸得桑将军等人力荐才平调入京、又幸得殿下赏识,才得以进入北营,且获允夜间返城侍疾家慈两月,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您的大恩!”语毕,双膝触地,重重磕头。 没有关系、缺乏机会、无人赏识举荐,仕途绝不会坦荡,低品官员往往会在偏僻地方郁郁不得志至告老。 “快起来。”赵泽雍见状,只得走下座位搀扶。 “多谢殿下。”齐志阳抬袖,用力按眼睛。 赵泽雍严肃提醒:“你别大意,此次关州之行并不简单,但钦差身负皇命,只需严格执行天子命令即可,不必顾虑太多。” “是!”齐志阳干脆利落点头。背后有庆王支持,他毫无惧意。 顿了顿,赵泽雍扭头问容佑棠:“你也接了圣旨了?” “是的。”容佑棠忙起身。 “此乃临危受命。”赵泽雍神色凝重,又问:“齐将军与小容大人认识的吧?” 齐志阳颔首:“回殿下:小容大人之前在北营做事,自然是认识的。” 容佑棠上前拱手道:“此行前去关州,还望齐将军多多指教。” “愧不敢当。”齐志阳回以抱拳礼,谦逊道:“齐某一介武夫,深恐辜负殿下的赏识提携之心。” 郭达忍不住乐道:“哈哈哈,推来让去,两个钦差竟都是北营的!真是有趣。” “意外而已。”郭远不疾不徐道:“陛下点了一文一武,小容身在户部、且之前去过河间剿匪,算是合适人选。” 最重要的是:涉事的其它几方根本不想担责,他们都忌惮河间的剽悍民风,生怕吃力不讨好、甚至加剧暴乱事态——河间一贯多事,顺县匪患刚除,谁知道那群野蛮刁民会不会再度被有心之人煽动作乱?到时钦差就是掉脑袋也无法平息帝王怒火。 初生牛犊不怕虎,容佑棠坚定道:“圣旨已下,事到如今,只能全力以赴了。” 赵泽雍落座,有条不紊道:“子瑜,你先给他们说说目前掌握的情况,好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好。”郭远身为户部左侍郎,一直负责推行新政。他简要讲述了关州商税征收过程中的一些固有弊病,并隐晦提及贪官污吏激起的民愤之深。 齐志阳颇为惊讶,肃穆凝重,边听边快速谋算,踌躇满志;容佑棠却毫不意外:年初剿匪时,他负责接待押粮队,跟关州富商家族的人同桌吃了好几顿饭,当时就听出好些微妙内情。 足足商议快两个时辰,众人才散去。 这一次,不用庆王开口,容佑棠自个儿磨磨蹭蹭,留下了。 “年初大军同行,这次仅有寥寥数人,害怕吗?”赵泽雍低声问。 容佑棠收回悄悄扫视四周的眼神,坦率道:“有点儿怕,但我很想去。” “好。”赵泽雍赞赏地颔首。 容佑棠情不自禁,眼睛频频往书架、书案等位置看。 “你在找什么?”赵泽雍挑眉。 “没找什么。”容佑棠立即摇头,打死不会承认在找玉匣。 赵泽雍心知肚明,起身问: “你喜欢那个?” 庆王:你喜欢那个? 容佑棠:哪个 ? 第147节 第107章 鲛衣 那个? “哪个?”容佑棠谨慎问,他凝视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底气不足地摸摸鼻子。 “玉匣。”赵泽雍明确指出。若无杀伐决断之才,他岂能因战功封亲王?所以,他要么不说、要么直言不讳。 容佑棠下意识摇头,重重地摇头! “不喜欢你还找?”赵泽雍好整以暇问。 “我就想知道您怎么处理它了。”容佑棠讪讪答。 “已烧毁。” “哦~” 容佑棠彻底松了口气,他对庆王放一百个心,无可奈何道:“唉,七殿下真是的!在翰林院外掏出那东西,倘若叫人看见会百口莫辩的。” 赵泽雍宽慰道:“你不必理睬,老七多半又皮痒了,本王会收拾他。” 容佑棠忍俊不禁,讨论玉匣春宫图委实尴尬,遂胡乱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说他!” 赵泽雍颔首,往书案走,转而谈起正事,叮嘱道:“齐志阳有勇有谋、颇为仗义,本王已交代了他。你们到关州之后,凡事都要商量,互相照应,齐心协作,切勿被小人挑唆猜忌。” “是。” “河间崇山峻岭绵延、林深草密,地形极复杂,自古就是出了名的乱。”赵泽雍颇感头疼,严肃叮嘱:“尤其关州。你千万小心,彻查动乱固然要紧,但性命更要紧。遭遇生死存亡之际,留得青山在,才能图日后。明白吗?” “明白。” 容佑棠紧挨书桌,若有所思,随手磨墨半晌,而后拿了一页纸,提笔蘸墨,稳稳划了一横,轻声道:“此乃延河,横穿河间省东南,沿途有通往关中的官道。”而后他又划了一竖:“延河往西,水路三百里,流向纵贯南北的大运河。” 赵泽雍去河间剿过匪,对地形颇为熟悉。他接过容佑棠握着的狼毫笔,沿河道画了几个小圈、严谨标注地名,字迹刚健遒劲,缓缓道:“延河流经商南、鹿水两个漕运重县,河间与宁尉省以大运河为界。” “所以,河间混乱是‘得天独厚’的。”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扼腕道:“河间绝对是那些被通缉的罪犯、仇杀溃逃的江湖人士等最喜欢藏匿的地方:退可躲进深山老林,进可沿水路逃亡天涯海角,哪怕官府再能耐,也没本事从来自五湖四海的无数商人行客中揪出他们!” “虽说山河地形天定、无法改变,但朝廷不应放任自流。” 赵泽雍皱眉,提笔点点河间西北方向的关中,沉声道:“本王早几年就提过,可以将驻扎此地的关中军调拨部分、常驻商南与鹿水之间,不必太多,一万左右将士即可,足以震慑不法的三教九流。” “要驻军防备,就得划地方、建军营,银子谁出?粮饷如何供应?”容佑棠立即听出关键问题。 “朝廷有律:常备驻军由朝廷供养,倘若地方依据实情奏请部分将士守卫,则需承担全部建军营的花销,粮饷由朝廷与地方对半供应。”赵泽雍快速解释,顿了顿,十分遗憾地说:“当年献策时,父皇采纳,朝廷同意,河间巡抚却表示本省无力承担建军营的庞大开销,遂搁置。” “如今更加不可能了!” 容佑棠感慨道:“北营在建,需耗费千万两以上,国库库银紧张,将来至少十年之内,哪怕河间有能力掏出它那部分的银子,陛下也不会准奏的。”大拆建之后,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他们错过了摆脱困境的最好时机。”赵泽雍惋惜道。 容佑棠思考片刻,忽然问:“剿匪时听当地人说,延河二十年前仅供两艘中等船只并行,曲折迂回多滩涂,多亏巡抚力排众议、耗巨资挖凿修理河道,才有了今日的畅通。” “没错。”赵泽雍起身,走向靠墙的书架,淡淡道:“游冠英正是因为延河河道政绩才升的巡抚,稳坐二十年,至今尚未还清借欠的库银。” 啊? 借库银二十年了,还没还清? 容佑棠愕然,忙问:“还欠多少?” “约莫一百万两。” 容佑棠啧啧称奇,努力保持客观冷静,掰着手指头数:“河间多灾难,年年水患、水寇作乱、旱灾、蝗灾,偶有瘟疫——真是、真是……有些麻烦。” 赵泽雍走到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前,打开其中一个柜门,语调平平道:“若非河间灾害多发,父皇岂能容忍游冠英欠款至今?北营耗银流水一般,朝廷上下想方设法开源节流,委实不易。”他打开柜门,伸手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如此说来,河间是由始至终的穷? 容佑棠重新提笔,低头细看简陋的地形图,忍不住质疑:“因漕运发达,关州附近水寇横行,开挖河道的初衷非常好,可官府防御一直跟不上、无力维持当地安稳,导致四方来客畏惧退避,宁愿沿运河北上宁尉兜个大圈进入官道,也不敢取道关州。目前,延河只方便了水寇往返运河劫掠?” 滑稽,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所以才不放心你去。齐志阳武艺高强,骁勇善战,至少自保没问题,你却是书生。”赵泽雍难掩担忧。 容佑棠闻言笑了笑,斗志昂扬地表示:“虽然有风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有难得的机会,不试试如何知道自己的实力?事成最好,事败也无妨,权当开开眼界。” “好!应对强敌之前,首先士气要高涨,否则一对阵就虚了。” 容佑棠一扭头,搁笔,好奇靠近看对方手里的东西,问:“殿下,这是什么?” “鲛衣。” 赵泽雍把白得几近透明的轻袍展开,陡现一室雪亮冷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容佑棠本能地侧头闭目躲了躲,诧异问:“鲛衣?是传说中南海鲛人织纱所制的吗?” 赵泽雍莞尔:“神话传闻毫无根据,鲛人是杜撰的,此物不吃水、浮力极强,匠人借海鲛取名罢了。你穿上它,落水即可迅速浮出水面,即使不会游也能慢慢挪上岸。”说着将鲛衣披在容佑棠身上,催促道:“试试大小。事出突然,来不及教你游水了,且先这样吧。” 何德何能?我究竟何德何能? 容佑棠感慨万千,呆站着,愣神半晌,才依言张开双臂,由衷感激道:“多谢殿下!此物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到了关州不用日夜害怕落水溺死。” “别胡说八道。”赵泽雍低头帮忙系好其中一根衣带,提醒道:“衣带有点儿多,都得系上,贴合身体才能尽可能地发挥浮力。” 此物异常轻薄柔软,成年男人可以团在手心,抖开是上衣下裤,正面一排衣带。 满腔欢喜雀跃难以言表,容佑棠小心翼翼摸了摸鲛衣:材质看似冰冷,触手却舒适,毫无凉意。 “殿下,这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我经营布庄多年,竟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布料!”容佑棠兴奋地仰脸,眸光水亮。 “具体不清楚,据说是少量蚕丝混了一种锤炼过的树皮,出自南夷。放心,大夫验过的,于身体无损害。” “树皮?”容佑棠难以想象,反复端详,轻轻搓揉鲛衣,嘀咕道:“世上竟然有那样的树?可见我孤陋寡闻了,还以为真是布。” 赵泽雍却伸手帮忙脱下鲛衣,推着人朝王府后山脚的温泉走,雷厉风行道:“走!带你去试试,看鲛衣是否有用。” “啊?好。” 容佑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推出了书房,下意识想停下,略一停顿,却只能咬牙往前。 不消片刻 赵泽雍推开围绕温泉建造的水榭,内部暖意融融,泉水汩汩涌出,水榭内外充盈一股独有的刺鼻气味。 温热水雾弥漫,看不清深浅。 容佑棠蹲下,试了试水温:嗯,不太烫。他极力望向水里,却无论如何看不见底,不由得心生惧意:深不见底?泉眼到底多大?人会不会掉进去出不来? “起来穿上,看是看不出来的,你下去试试。”赵泽雍一把拉起人。 “哦。” 磨磨蹭蹭,尽可能地慢,但容佑棠最终穿好了鲛衣,他悄悄咽了咽唾沫,双脚稳稳钉在地上。 “你自己跳?还是我推?”赵泽雍一本正经问。 “不不!别推。” 容佑棠急忙摆手,苦笑道:“还是我自个儿跳吧。”顿了顿,他非常紧张地提醒:“殿下,倘若我跳下去很久都没能浮出水面,就说明鲛衣没起效,劳烦您及时捞我——呃、啊!” 赵泽雍莞尔,二话不说,突然打横抱起人,一个箭步冲出去,直直跳进温泉。 “哗啦”巨响后,双双落水。 “唔咳咳……等等!” 猝不及防,容佑棠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本能地死死抱住庆王,连喝了好几口热水,呛咳不止。 “本王在此你都犹豫,去了关州、若遇见危险急需弃船逃生,你该如何?”赵泽雍佯怒问。他一个划动,双脚稳稳踩地,站直了胸口以上露出水面,怀里挂着战战兢兢的小容大人。 入水后,鲛衣果然浮力强大,把容佑棠横着托上水面——可惜他不自知,惊魂甫定,想模仿庆王站直,奋力对抗鲛衣的浮力。 “别慌,冷静些。”赵泽雍轻抚其手背,温言劝道:“松手试试?其实你已经浮起来了。” “是、是吗?”容佑棠半信半疑,屏息凝神,低头审视鲛衣,而后极慢极慢地松开左手,虚虚横在水面上,试着往下压了压——颇为费力,动作很大才能入水。 片刻后,他好声好气道:“殿下,我松手了啊,您先别游走。” “好。”赵泽雍耐心十足,原地不动,眼神堪称柔和。 很快的,容佑棠整个人仰躺,手脚摊开,努力伸长脖子让整个脑袋露出水面,胆战心惊许久,最后乐道:“哈哈哈,居然真能浮起来!” “倘若不能,工匠就是恶意欺瞒,拿可能出意外的人命骗取钱财,岂能轻饶?”赵泽雍浑身湿透,水珠自额头滑下、从高挺鼻尖滴落,俊朗非凡。 他用力一推,容佑棠手忙脚乱挣扎一通,很快重新躺好,如此反复再三。 “肯定价值不菲。”容佑棠喘吁吁,仰头望着水榭顶端,喃喃道:“殿下的……我今生今世难以偿还。” 水榭撑柱非常高,墙却只砌了一半,夕阳斜斜投射在水面,流动的泉水将其折射出晃晃荡荡斑驳的一室晶莹亮光,令人眼花缭乱。 赵泽雍涉水靠近,俯视容佑棠仰起的脸,弯腰吻了吻对方额头,随即退开,严肃道:“不用偿还。只要你平安归来,必有犒赏。” 容佑棠闭上眼睛,嘴角愉悦勾起,而后倏然睁开眼睛,努力划水朝对方靠近! 彼此间隔数尺,赵泽雍眼底满是笑意,一把接住笨拙挪近的人,迅速游回岸边,刚要如何—— “后退,不得进入!”外间忽然传来侍卫的阻拦声。 “可是,管家叫我们来掏温泉啊,他明早就要来查看。”一群杂役无措地解释。 心腹侍卫欲言又止,他们深知庆王心意,却谁也没说破,只作不知。 水榭内,两人四目相对,庆王面无表情,容佑棠却忽然笑起来,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三两下脱掉鲛衣,慎重叠好收进怀里,一扫以往的遮掩惧意,昂首阔步走过去开门,朗声道:“诸位是来清理温泉的?快请进去忙吧。” “是。” “哎,好的。” 容佑棠大摇大摆走出水榭,扭头笑问:“殿下,回去了吧?” 赵泽雍板着脸,忽然也笑起来,威严道:“唔。” 一对湿漉漉滴水的人,并肩前行。 夜间 明早就要出远门,晚饭自然回家吃。 马车停在布庄前,车夫毕恭毕敬道:“容大人,到了。” 第148节 “好。”容佑棠心情大好,神采奕奕地跳下马车,硬塞给实际上是侍卫的三名车夫几角碎银,恳切道:“总是劳烦诸位送我,实在是不应该。” 和和气气说笑几句后,容佑棠步伐轻快,眉眼带笑从布庄后门回家。 “爹,我回来——”容佑棠抬脚迈进客厅,还没吆喝完,猛地停下脚步,和闻讯起身的周仁霖大眼对小眼。 “你怎么来了?”容佑棠瞬间皱眉,好心情荡然无存,再一扫:舅父和表弟也在。 “你明早不是要去关州?为父特来送行。”周仁霖说。他下值后不想回去面对鸡犬不宁的后院,独自赶到容家——好不容易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怎能错过? “棠儿,你先去洗手,马上吃饭了。”容开济快步过去婉劝,生怕又爆发吵闹,影响儿子出门办事的情绪。 “去吧。”容正清也催促,极力收起憎恶神态,他刚才痛骂了仇人一顿。 “你们别太过分了!”周仁霖忍无可忍,忿忿道:“无论你们如何否认,棠儿永远是我的儿子,谁也不能改变!如今我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你们也要拦着?” “我就是拦着,你如何?”容正清冷笑,拍案而起。他对周仁霖的憎恨入骨,一想到父母和姐姐就愤怒至极,加之自身科考和仕途被打压十余年,恨得咬牙切齿,终生无法释怀。 容开济一心只想让孩子高高兴兴吃晚饭、早早歇息,明日精神饱满地出发。可他做不到疾言厉色地驱赶儿子生父,只能正色规劝。 “不速之客,还请离去吧,别打搅我们的晚饭。”容瑫义正词严道。 周仁霖无法直视年少时亲密交好的恩师之子,狼狈别开脸,色厉内荏道:“佑棠是我的孩子,你们合力教唆他不孝,究竟是何居心?” “哼。”容正清毫不掩饰鄙夷,意味深长道:“幸亏老哥教导有方,孩子才这般聪明上进。”若性子像你还得了? 剑拔弩张,容正清握拳,目光如炬。 容佑棠果断抬手喊道: “周大人!” “你、你叫我什么?”周仁霖恼怒至极,气急败坏,压低声音道:“我是你父亲!你任性妄为,擅作主张改了身世,为父就不追究了。可私底下的,你也不认?” 容佑棠心如止水,异常坚定,冷静道:“周大人,想必你又是悄悄地来,东瞒西瞒,何苦呢?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尊夫人打上门,到时谁都没脸。” “她确有不妥之处,可我们是一家人啊!你有不满,大可提出来,为父尽量设法解决。而且,她也拿捏不住你了,还怕什么呢?”周仁霖急切承诺。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叫我隐忍退让? 容佑棠轻笑了笑,摇头道:“你们才是一家人,与我何干?周大人,贵府家务事请回去解决,在这里说破天也没用。” “唉!”周仁霖见庶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束手无策地重重叹气,让步道:“你好好冷静考虑,不必急于撇清,血缘是无论如何撇不清的。来,为父告诉你几句话,省得你下关州贸贸然闯祸。” 容佑棠去倒了杯茶喝,迫使自己尽量冷静对待生父,慢条斯理问:“说完你才肯走?不给说就不走了?”无非叫我和稀泥粉饰太平罢了。 果然 周仁霖靠近,耳语提点儿子:“你年轻不懂事,还以为得了个美差呢?其实不然。河间局势复杂,一向不太平,百姓与官府翻脸械斗后,杀几个人选择落草为寇的不计其数,否则九峰山匪窝怎么成形的?你啊,千万别较真,下去跟河间巡抚、关州知府吃几顿饭,他们会告诉你‘真相’,不必费心追查。”他说完,想当然地等着儿子感激回应。 然而,对方毫无反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周仁霖极不满,想伸手拍打。 容佑棠迅速避开,忍无可忍地扬声呼唤:“顺伯?” “哎!”李顺应声从隔壁饭厅奔出,摩拳擦掌问:“少爷有何吩咐?”是不是可以赶人了? 容正清不住冷笑,坐看背信弃义的白眼狼自食恶果。 “菜好了吗?。”容佑棠摸摸肚子。 “好了好了!”李顺点头如捣蒜,暼一眼不速之客说:“少爷在外头跑了半日,明早又要出行,唉。” 周仁霖气了个倒仰,情急之下脱口说出心里话,小声呵斥:“你以为庆王护得住你?他戾气太重,三天两头得罪满朝重臣,暴躁刻板不得人心,自身难保——” “够了!殿下文韬武略,正直忠诚,为保卫疆土立下汗马功劳,却毫无骄矜傲慢之态,多么难得?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岂能容忍刚正不阿?”容佑棠勃然变色,伸手一指门口:“你走,立刻走!” “我好言相劝,你却不识好歹?棠儿,切莫因为取悦一人而得罪众人,一旦靠山倒塌,到时你就跟着完了!值得吗?”周仁霖苦口婆心地教导。 “我做事自有我的原则,只有志同道合,绝不为取悦谁!”容佑棠掷地有声道。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可以为了荣华富贵违心作孽? “情爱虚无缥缈,再浓烈也迟早成空。我看你是被灌了迷魂汤了,死心塌地的傻孩子,连后路也不留了?简直愚蠢!”周仁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容佑棠怒极,半个字不想听,再无法平心静气,强硬吩咐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顺伯,送客,以后无论他说什么都别开门!” “是!” 李顺和老张头联手,强行把挣扎叫骂的周仁霖架了出去。 容家终于恢复安宁。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伸手引请,歉意道:“怪我回来得晚,四叔、瑫弟,爹,咱们走,吃饭去。” 片刻后 一桌子姓容的围坐用膳,纷纷将周仁霖抛之脑后,食不言,各自调整心情。 饭毕,容正清欣喜地告知:“老哥,我前阵子去的信,家书昨日已到了。” “哦?”容开济精神一震,忙倾身问:“老人家怎么说的?” 容佑棠也屏息聆听: “自然是同意的!”容正清愉快一击掌。 “祖父高兴得什么似的,细细地问,足足写满五页纸!”容瑫乐呵呵透露。 “太好了。”容佑棠一颗心彻底放下,尴尬道:“仓促突然,实在是难为老人家了。” 容正清笑道:“父亲已将你作为嫡子记入正彦一房,今后行走天下,你只管放心报‘容佑棠’的名字!” 翌日 天蒙蒙亮,容佑棠整装待发,站在布庄门口张望。 “东西都齐备了。”容开济忙得脚不沾地,风风火火,亲自整理一个精细打点好的包袱,嘱咐道:“船上没有热饭菜,你将就吃干粮吧,别买外头的,不知底细。喏,这是你爱吃的芝麻烧饼和三丝包、一袋子点心,放这儿了,到时记得邀齐将军一块儿吃。” “知道了。” “你不会武,尚方剑很该由齐将军保管。” “对啊。” “银钱收好,出门在外财不露白。” 容佑棠认真点头:“记住了。” “约的卯时,齐将军知道咱家吗?”容开济絮絮叨叨,万般不舍。 “知道的。从前我俩好几回一起骑马回城,他家住南城。”容佑棠宽慰养父。 “这就好。”容开济仔细扎牢包袱。 容佑棠估摸着时辰,目不转睛紧盯前面街口。 一刻钟后,晨雾里终于传来清脆马蹄声。 第108章 水路 马蹄铁跺地声声脆响,连成一片,听着来人不少。 容佑棠屏住呼吸,翘首凝望: 顷刻间,以庆王为首赶往北营的将士们策马奔出晨雾,郭达紧随其后,身背包袱和尚方剑的齐志阳也在人群中。 来了! 容佑棠立即跑下台阶,奔上前相迎。 “吁。”赵泽雍勒马,马儿原地转了几个半圈,他却敏捷自在地一跃而下,其余人随之下马。 “殿下,您这是往北营忙去呢?”容佑棠眉开眼笑,明知故问。 “嗯。”赵泽雍虎目炯炯有神,定定打量一身天青袍、作普通行商装扮的人:对方腰间束了巴掌宽的霜色腰封,越发显得长身鹤立,年轻俊美,眉目如画……外貌太出众,并非全然好事。 “殿下?”容佑棠被看得有些纳闷,误以为自己仪表不佳,遂抻了抻腰封。 赵泽雍低声嘱咐:“船上风大,你上去就待在舱里,别四处晃悠。” “是!”此刻的容佑棠没有不答应的。他强压下私人情绪,扭头招呼道:“郭将军好,诸位早。” “刚好顺路,得以送一送你。”郭达拎着马鞭,关切道:“去了河间好好做事,多多保重,查清楚早些回来。” “是。”容佑棠恭谨垂首。 齐志阳笑了笑,走到容佑棠旁边,他身穿半新半旧的藏青武人劲装,高大健壮,胳膊胸膛的肌肉隆起分明,一看便是等闲招惹不得的人物。 此时,容开济提着包袱、李顺拎着额外的一袋子干粮清水,快步走下台阶,准备给庆王等人行礼。 赵泽雍却抬手道:“免礼。” “谢殿下。”容开济的礼数无可挑剔。如今他面对庆王,总是很不自在,彼此碰面都客客气气的,都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两个包袱?”赵泽雍问,意味深长暼一眼容佑棠,后者余光扫向齐志阳背着的一个中等包袱,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回殿下:这里头是鞋袜衣物和一些防身丸药,那些是船上给棠儿和齐将军吃的干粮,并没有一样多余的。”容开济忙解释。 “嗯,不错。”赵泽雍莞尔。 不错什么? 容少爷心里嘀咕,从养父手中接过包袱背着,正要拿过管家捧着的干粮时—— “承蒙容老照顾,在下不胜感激。来,我拿着吧。”齐志阳笑着寒暄,顺势拎走李顺手里的干粮袋子,爽朗和气。 “不敢当。反倒是小儿没怎么出过远门,他年轻,多有不懂,请齐将军照拂一二。”容开济郑重欲拱手,齐志阳急忙双手托扶,骇笑道:“容老忒见外了,真真折煞在下了!我和小容大人是同吃一锅饭、曾跟随殿下出征的同袍,必会互相照应的,您老请放心。” 儿行千里父担忧。容开济风闻河间种种乱象,如何放心?他反复再三地嘱托。 赵泽雍站在容佑棠身前三尺处,温和道:“年初去剿匪时,北段部分运河冰封,只能走陆路。如今你们乘船,顺风顺水的话,三日应可抵达宁尉渡口,再有一两日就到关州了。” “嗯。”容佑棠侧耳倾听,抄着手,右手食中二指悄悄探入左袖筒、将贴身的鲛衣勾出一个小衣角,隐秘朝庆王亮了亮,转瞬又塞进去。 “你——”赵泽雍挑眉,想笑却勉强绷住脸,笑在眼睛里,虎着脸吩咐:“你们的尚方剑和圣旨务必妥善保管,尤其尚方剑。” 容佑棠通身浩然正气,与齐志阳一同应声:“是!” “遇事要灵活机变,钦差手握尚方剑,你们可以调动的助力不少,当用则用,切忌因瞻前顾后而错失良机。” 两名钦差频频颔首,兴奋又紧张。 第149节 “按律,父皇会派六到八名禁卫保护钦差,他们已在渡口等候,此行限期查案,你们别耽搁,快去汇合。”赵泽雍催促。 “是!” 容开济下意识抬脚,极想送到渡口,庆王却劝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你们回去吧。” “是。”容开济只得站在路边,眼看着儿子跃上马背、朝气蓬勃朗声道:“爹、顺伯,我这就去渡口了!放心,同行那么多人,不过三五日就到关州,我办完事就回家。” “哎,好!你们多多保重啊。”容开济挥挥手,脸在笑,眉眼却紧皱,难掩忧虑,再一次目送儿子离家闯荡。 策马同行约两刻钟,前面是岔路口:左侧通北郊,右侧往渡口。 容佑棠与齐志阳勒马,下马,郑重拜别庆王。 赵泽雍俯视良久,才缓缓道:“去吧。” “是。” “请殿下多保重身体。”容佑棠认真提醒。略熟悉的人就知道,庆王非常自律严格,忙起来就像铁打的一样,废寝忘食。 赵泽雍目光专注,骑着高头大马,握紧缰绳,无声暗叹,又道:“去吧。” 郭达观察天色半晌,皱眉提醒:“可能有雨,你们赶紧出发!” “是。”容佑棠手捏包袱带,朝熟识的朋友们笑了笑,目送庆王一行消失在去往北营的路上,而后和送行的两名侍卫一道骑马赶往渡口,果然见到八名精神抖擞的内廷禁卫正在等候。 不消片刻,南下的船便驶出渡口,乘晨风扬帆启程,渐渐远离京城。 时间紧迫,容佑棠等人乘的是客船,来不及等漕运司安排官船了。 一行十人,要了相连的四间舱。其中,容佑棠和齐志阳同住,其余八名禁卫自便,日夜有二人值守,以防不测。 此船两层高,船头舵尾属船工们所有,底舱堆了不少货物,一层是无隔断的大堂,挤满多半短途出行的男女老少,二层舱房住着较富足或旅程长的人。 但,无论多有钱,住的舱房都一样狭小:高两米、宽三长二,一张铺着草席的大床,并一个小矮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床和窗之间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两人并行就得侧身! 齐志阳高八尺余,身板壮硕,他率先踏入二层东面尽头的舱房,一推门便定住:只有一张床?晚上怎么睡? ——某些事情,庆王亲信隐约有所猜测,心照不宣。 “嘿,这门框矮的!”齐志阳定定神,弯腰低头踏进,扭头提醒:“容弟小心撞头。” 然而,容佑棠并不用弯腰,略低头即可,行动自如,他乐道:“齐兄,看来这舱房是依照像我这样儿的人打造的啊,您可得小心撞头。” “哈哈哈~”齐志阳大笑。 容佑棠拉开矮柜门,将两人的包袱塞进去,干粮袋子和水囊放在柜面。 “行了!咱们——”容佑棠拍拍手,话音未落,冷不丁风大了、船悠悠一颠!他瞬间头晕目眩,吓得张开双臂维持平衡。 正推开窗户的齐志阳闻讯回头,忙走过去:“没事吧?别怕,这船稳得很,船老大跑了半辈子,运河沿途有几棵树他怕是都清楚。” “没事。”容佑棠慢慢垂下手臂,尴尬道:“让齐兄见笑了,我不会水,极少乘船。” “头晕恶心?”齐志阳关切问。 容佑棠坦言:“有点儿,且容我适应适应。” “行!你去躺会儿缓缓。”齐志阳抬手,刚要搀扶对方,转念一想却握拳,只横着手臂,示意对方自行借力。 “多谢。”容佑棠一贯细致缜密,将对方的顾虑看在心里,只作不知,大大方方借力走到床沿坐下。 齐志阳收手后,严密审视舱房,门窗床柜都扳动敲打一番,而后探出半身观察窗外。 容佑棠只看得见对方腰以下,赶紧提醒: “齐兄小心。” 运河水量丰沛,最深可达十数米,令惧水的人忌惮非常。 “没事,我抓着呢。”齐志阳没起身,动动攀住舱壁的手掌。 容佑棠吸吸鼻子,嘲笑胡思乱想的自己。 半晌,齐志阳满意地直起身,嘱咐道:“我去隔壁看看弟兄们,你先坐会儿,有事就喊。” “好的。” 容佑棠故作轻松地挥挥手。事实上,船不停晃悠,他极度晕眩恶心,浑身不舒坦!咬牙忍受半晌,灵机一动,索性打开包袱,拿出炭笔和地形图,将干粮水囊堆在床上、拽近矮柜,伏案,全神贯注地点点画画。 不消片刻 齐志阳一阵风似的刮回来,好奇询问: “在画什么?我能瞧瞧吗?” “随手涂写罢了,齐兄别笑话。”容佑棠拧转地形图,示意对方随便看。 齐志阳弯腰,粗略一看便知:“河间地形?画得挺好——哎?”他戛然顿住,眯起眼睛,吃惊盯着“商南”、“鹿水”等几个地名标注。 “看出来了?”容佑棠笑眯眯。 “嘶,这个、这个……”齐志阳伸指凌空点点其中很眼熟的几个字——北营指挥使议事厅内,悬有一副巨大的勘划图,庆王时常召集手下商议,齐志阳身为参将,对统帅的字迹不仅熟悉,还由衷钦佩。毕竟像庆王那样文武双全的人,委实不多见。 齐将军果然稳重:他腰悬裹着蓝布的尚方剑,毫无解下之意,落座时将其横放腿上。 “没错。”容佑棠轻声告知:“昨儿我心里不踏实,请求了殿下的指点。” “原来如此!” 齐志阳肃然起敬,下意识昂首挺胸,肌肉绷紧。 “齐兄,你也坐,咱们趁这几天好好商量对策。”容佑棠正色邀请。 “好。” 隔着矮柜,齐志阳落座另一侧床沿。虽然面对的只是庆王笔迹,他却肃穆端正,毫无怠慢随意之色,极为尊敬统帅。 同为钦差、又是相识战友,容佑棠毫无保留,简明扼要将庆王的话转述一遍。末了,凝重道:“新政征税过程中的官商争斗能上奏御前,说明地方实在捂不住了,极可能势同水火。” 齐志阳点头,狐疑道:“据报,冲突中死亡官差三人、轻重伤若干;抓获涉事商贩十余名,在逃者人数不明。但,只有这些吗?我怀疑地方瞒报真相。” “他们没说明商贩的伤亡情况,十有八九两败俱伤。”容佑棠眉头紧锁,严肃道:“咱们得尽快赶到关州,审问那十几个被抓捕的商贩。” “没错。”齐志阳叹息道:“去晚了恐生意外。” ——龙颜大怒,河间各级官府都没好果子吃,假如有人想粉饰太平……意外暴毙、严刑拷打等,被关押的商贩性命堪忧。 “年初剿匪的时候,我随大军一同南下,齐兄是负责筹粮和打探敌情的前锋,是吗?”容佑棠问。 “我跟着郭将军先出发了。”齐志阳抱着手臂,侧身,全神贯注地看着简陋地形图。 “听说筹粮时去过关州?” 齐志阳抬头解释道:“我们离开河间省府后就去了关州,逗留半晚,随后赶赴顺县与大军汇合剿匪。哎,当时身负军令,压根没见到什么就离开了。” 容佑棠颔首,无意识地把玩炭笔,垂眸道:“九峰山匪寇与关州富商勾结一案早已查清,发落了不少人。其中,匪首于鑫被凌迟,与其暗中勾结的何家被斩首二人、抄家充公。” “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跟朝廷对着干?洗劫县衙、残害百姓、欺男霸女,无法无天,主犯和帮凶都死不足惜!”齐志阳怒声喝骂。 容佑棠一怔,略一思索即想通,好奇道:“冒昧问一句:齐兄年初之前可是去过顺县剿匪?” 九峰山匪患猖狂,四处劫杀作恶,承天帝曾不止一次调驻守关中的大军剿匪,可惜屡战屡败。 齐志阳感慨微笑,摇头道:“没有。关中驻军三万余,将才济济,我直到年初才有机会跟随桑嘉诚桑将军出征顺县,协助庆王殿下搜山围剿残匪。” 关中军派系复杂,齐志阳苦熬多年才等到崭露头角的机会! 年初带兵搜山时,他的出色表现引起了伯乐的注意——庆王赏识齐志阳,上奏为相关将领请嘉奖时,特意为其多写了一行;北营开建后,选贤任能,庆王又从众多可调动人选里挑中对方! 因此,齐志阳发自肺腑地感激敬重庆王。 容佑棠全心投入,用炭笔填补河间地形,喃喃道:“虽说九峰山匪患已消除,可据报,河间又有几股土匪占山为王。竟是‘野火烧不尽’了?” “当地民风彪悍,官府镇不住,破案无能,抢劫发财快、又多半可以全身而退,土匪水寇自然横行。”齐志阳忍不住叹道:“也许白天是老百姓,晚上摇身一变就下水拦船了!” 容佑棠深吸口气,毅然决然道:“总之,等去了关州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究竟是官府推行新政的方式粗暴、激起民愤,还是有人煽动百姓闹事。” 两人颇为投缘,都渴盼努力做出些功绩,干劲十足。 他们反复揣摩仅有的一份语焉不详的卷宗,直谈论至午时,虽然偶有不同见解,却没红脸争执半句,冷静平和地交换想法。 顺风顺水,船帆全程猎猎鼓风、噼里啪啦作响,河风充盈狭小舱房,令人神清气爽。 不知不觉间,容佑棠适应了船行的晃悠晕眩感,他看看窗外天色,搁下炭笔笑道:“齐兄,咱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好,我还真有些饿了。”齐志阳欣然赞同,他起身,转动脖子,伸手舒展筋骨。 可惜,“咚”一声,他的手还没伸直,就触到了房顶! 齐志阳苦笑,只好改成屈起小臂活动筋骨。 容佑棠忍俊不禁,开门出去转了转,跟隔壁禁卫寒暄几句,送去半袋子糕点。齐志阳也闲不住,又巡视一遍包下的四间舱房、叮嘱随行护送的八名禁卫轮流值守,长期的戎马生涯,他举手投足间气势逼人。 活动片刻后,他们返回船舱。容佑棠解开干粮袋子,招呼道:“齐兄,不嫌弃的话一起用些吧?全是正宗京城风味。” “嫌弃什么啊?我打小爱吃这些,多谢了。”齐志阳乐呵呵走过去,将士的吃相普遍豪迈:他三口解决一个包子,酥软咸香的烧饼折叠着入嘴,偶尔喝一口水,吃得十分香甜。 此时,虚掩的舱门忽然被敲响,传来隔壁值守禁卫的小声询问:“二位大人,船娘提着果子和熟鸡蛋叫卖,可需要一些?” 齐志阳想也没想,扭头问:“容弟,你想不想吃?” “我、我刚吃饱,齐兄请随意。”容佑棠忍笑婉拒,仿佛觉得自己是需要哄的小孩子! 齐志阳礼貌性地询问后,拍板道:“令尊特意准备了许多干粮,不宜买船上底细不明的,想吃热饭菜咱等到下个渡口。小李,我们不用,你们随意。” “是。” 下午又是议事,直到傍晚到达渡口,船老大宣布停留半个时辰,众人才下船匆匆吃了面,旋即返回。 船继续南下,直到天彻底黑透,几个相熟的船老大才同在一个平静的河湾处抛锚。 船停了,没有风,舱房内闷热异常。 齐志阳会水,却没有像其他禁卫那样直接跳进河里凉快,他时刻顾及尚方剑和圣旨,因此只是找船工借了两个木桶打水擦身而已。 “我就在隔壁,门外有禁卫彻夜把守,你只管放心休息。”齐志阳放下一桶河水,转身离去,顺手带上门。他绝无可能与对方同榻而眠! “我——”容佑棠欲言又止,尴尬地摸摸鼻子,无法解释太多,只能快速擦洗,而后开门倒水,忐忑去隔壁几个舱房转了一圈后,倒头睡下。 风平浪静,船没有晃悠,一夜无梦到天明。 四日后的中午,客船到达它的终点渡口: 浏河古渡。 第150节 宁尉省到了,与京城已相距千里。 “诸位客官慢走!” 船老大满面春风,时不时抱拳施礼,嗓门洪亮嚷道:“客官们返程的时候,若是逢双的日子,还请多多惠顾小船。” 船舷与码头之间用两尺宽的厚木板相连,人走上去时,木板颤巍巍。 “已是午时,此处距河间还有二百里,据说都清晨开船,咱们可能要等明天了。”容佑棠扼腕痛惜被白耽误的半天一夜!刚沿着木板踏上船舷,一低头,就看见下方深不见底的暗绿河水,登时腿软止步。 船老大听力过人、记性甚佳,他笑道:“公子,眼下确实没有去河间的船啦,您几位进城歇一晚,明日请早过来,那几艘船卯时左右启程。” “多谢提醒,我们记着了。”容佑棠一拱手,不便阻塞出口,迈着软腿紧随同伴之后踏上木板。 “你们人多,倒也不必害怕,只是到了河间尽量要住大客栈、夜里千万别出去逛,出门在外,‘平安’二字最要紧!”船老大热心嘱咐。 殿后的齐志阳转身抱拳致谢,尚方剑缚在腰腹间。 半个时辰后,容佑棠等人入住宁尉省城的长平客栈。 “限期一月,来回路上至少十天。”齐志阳也十分心疼等船的半日一夜。 容佑棠宽慰道:“没事,咱们明儿赶最早的船,傍晚就到河间了!走,弟兄们一块儿下去好好吃顿饭,齐兄之前来过宁尉吧?” 齐志阳笑道:“来过两次。关中军营距此处虽说只有五百里,但无令将士不得擅自远行,我借着办差的机会才来的。” 随身两名禁卫保护,二人边走边聊,下去客栈大堂,其余六名禁卫已挑了一张大圆桌坐等,见了钦差纷纷起身相迎,客套后入座,众人都身穿寻常衣袍。 小二殷勤小跑近前,嘴甜得像抹了蜜,介绍了好一大堆“镇店之宝”。 “酒不要,我们赶路。”齐志阳温和道:“容弟,你点吧。” 容佑棠忙谦道:“小弟不熟悉此地风味,还是您点吧。” 推让一番后,最终由齐志阳点了菜。容佑棠与同伴闲聊说笑,席间气氛融洽和乐,上菜后,原本拘谨的禁卫们渐渐放开了,以茶代酒,轮流敬了两名钦差。 乘船的三四天多半啃干粮,短暂停泊渡口时吃过两顿面,此刻对着一桌热饭菜,几人暗中用银针逐一验过后,个个吃得头也不抬!半句废话也无。 正当容佑棠埋头狼吞虎咽时,对面角落突然响起小婴儿特有的哭声:“哇啊哇啊……咳咳呜哇哇……”哭声异常尖亮急促,上气不接下气,瞬间引起众人注意。 客栈大堂颇为宽敞,隔着好几张桌,容佑棠捏着筷子不动,疑惑扭头望去:只见角落小方桌对坐一男一女,女人抱着襁褓,侧脸暗黄消瘦,不停哄孩子;男人喝得醉醺醺,重重一拍筷子,暴躁喝道:“哭哭哭!野种赔钱货,就知道哭,老子的福运全被她哭跑了!” 女人不敢吭声,眼眶红肿,低头哄孩子,抬袖扭头拭泪时,五官竟十分标致。 “臭婆娘,你还有脸哭?你给老子戴绿帽,六个月就生下野种,还骗我是提早?老子掐死她算了!”醉汉说着便动手拉扯襁褓,女人哀求撕扯,婴儿放声大哭。 ——之前的哭声所有人只当小孩子闹觉,此时却纷纷听出了凄厉的意味。几个邻桌看不过眼,好言相劝。 容佑棠放下筷子,忍不住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名年轻禁卫讶异嘀咕:“哎,那女人不是凝翠阁的人吗?出来过得这么惨!” 第109章 鸿门 凝翠阁? 容佑棠倏然双目圆睁: 她是凝翠阁出来的谁?会不会是殿下正在暗中追查的白琼英? 自从庆王告知其生母淑妃当年意外死亡的疑点后,容佑棠牢记于心,时不时询问追查结果,平时听见略相似“白琼英”名字的女子都会格外注意几眼。 他太想帮助庆王了! 容佑棠心如擂鼓,强压下激动忐忑,定定神,转身,寻常好奇地轻声问:“不会吧?她是宫女?” 名为黄立的年轻禁卫点头:“瞧着就是凝翠阁的。年初她病得很厉害,没法继续当差,公公把人抬到侧门,我们接手,按例把她送去天庵堂了。” “我也记得。”另一个名为李小山的禁卫怜悯之余,纳闷问:“可她是二等宫女啊,多少应该攒了些银子和赏赐,怎的出来过成这样?” 容佑棠的手在宽袖筒里握拳,用力得筋骨凸起,面上却不显半分。他同情地猜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唉,也许她的银钱都拿去看病了。” 同伴们纷纷点头。 齐志阳的老母亲病弱,一年到头寻医问药,他感同身受道:“多半是。这年头,请个略有名的大夫上门,诊金加抓药至少一两,假如一月来个三回,普通人家哪里撑得住?长此以往,纵有金山银山也是不够的。” 众人心有戚戚然,深表赞同。 “唉,不容易啊。”容佑棠心不在焉地附和。他迫使自己坐下,转身扭头,仔细审视对面角落:众目睽睽之下,撕扯的夫妻迅速被店小二和邻桌食客分开,掌柜正在劝解。 婴儿哭得哑声,女人泪流满面,频频抬袖抹眼睛,心疼地哄孩子。除了刚才的呼救求饶,她半个字没多说。 醉汉满脸通红,浑身瘫软趴着,有气无力地捶桌,醉得有些大舌头,骂骂咧咧道:“你个臭、臭婆娘,臭不要脸!你说,孩子、孩子究竟是谁的?老子杀了一辈子的猪,宰个奸夫也容易,你说,你说!奸夫是谁?” 劝诫间,掌柜竟是认识对方的,他无奈道:“王二,你来惠顾我很高兴,可别三天两头地闹家务事儿啊,你把你婆娘孩子带回家教行不?” 醉汉丝毫不理睬店家,继续伤心道:“你险些被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老子及时救了你,你、你当时并没有被土匪侮辱,奸夫到底是谁?谁?”他悲从中来,嚎啕痛哭,发起了酒疯:脑袋把桌面撞得“嘭嘭”响,一甩手,把酒菜全扫落在地,食物酒水一片狼藉。 “哎,哎哟,王二,住手,快住手,别影响我做生意!”掌柜大呼倒霉,脸色黑如锅底,忍无可忍怒喝:“王二家的,你倒是把你男人弄回去啊,每次都木愣傻站着!我究竟得罪谁了我?” 女人终于开腔,哽咽凄楚道:“掌柜请息怒,实在给您添麻烦了。奴、我也劝的,可他不听,有什么办法呢?如今他醉得这样,说不通道理,我又没力气带他回家。”她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温柔有礼,语毕,抱着孩子屈膝垂首,仪态无可挑剔地福了福,对掌柜说:“我代当家的给您赔罪了。” 一看便知,此女绝非单纯庄户人家出身,必定受过严格的教导。 掌柜自认倒霉,挥挥手,懒得为难女人孩子,没好气地吩咐几个小二:“算咱倒霉!你们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不能影响其他客官。” “好嘞。” “行吧。” 几个小二一脸的不耐烦,七手八脚把醉汉抬走了。 很快的,大堂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客人们不过议论鄙夷几句,随即彻底抛之脑后。 容佑棠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坚信: 刚才名为“祝小英”的女人必定在皇宫待过多年。 九皇子身边跟着许多内侍和宫女,容佑棠经常探访九皇子,自然熟悉大内宫女的举手投足、行事作风——她们遵守同一种规矩、受同一种训练,久而久之,人的气质就固定了,出宫后无论境遇如何,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宫廷侍女的韵味。 心潮起伏,容佑棠凝神沉思,捏着筷子一动不动。 “容弟,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齐志阳关切问。 “哦,不是。”容佑棠回神,笑着抬头,泰然自若道:“刚才吃得太急了,我缓口气。” 齐志阳不知内情,遂信以为真,趁夹菜的空隙打趣道:“莫不是我吃得太快了、带得你不好意思慢?哎,在军中习惯了,哪怕不赶时间吃饭也快,你慢慢的,别着急。” 容佑棠嘻嘻哈哈混了过去,饭毕,他们各自回房小憩,舟车劳顿的,铁人也累。 “容弟,你左右对面都是自己人,有事就喊,尽管安心歇息。”齐志阳身负多人嘱托,守诺地照顾小兄弟。 “行!”容佑棠爽快点头,感慨道:“今天养足精神,等到了河间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自然。” “我就在隔壁。”齐志阳关门前不忘告知,他的左手始终虚握腰腹间的尚方剑,与两名禁卫同屋,严加防备。 “好的。”容佑棠笑眯眯颔首。 “喀喇”一声,门关上了。 此时已将近傍晚。 容佑棠屏息片刻后,“蹭”一下弹起来,疾步走到窗前,推开小半扇窗,俯瞰宁尉省城街市。半晌,他合上窗,激动兴奋地绕着圆桌拉磨似的转圈,打定主意后才停下。 “咳咳!”容佑棠清清嗓子,拉开房门,对面虚掩的门几乎同时开启,值守的禁卫黄立问:“大人有何吩咐?” “哦,吃得有些撑,躺不下,我下去听听书。”容佑棠拍拍肚子解释。 “听书啊?”黄立放下心,与同伴交谈两句,欣然起身道:“卑职护送您。” “有劳了。”容佑棠满意地合上门,和黄立一起下去客栈大堂。 客栈高两层,二楼住客,一楼大堂兼做饭馆,中间搭了个小台子,说书卖唱的只要抽出两成打赏给店家,即可登台献艺。 “哟?还挺热闹的。”黄立乐道。 “估计说书的口才很了得,这么多人捧场。”容佑棠穿梭在喝茶听书的几十人中,四处看看,欣喜地发现上午那对夫妻坐过的位置空着!他二话不说,状似随意地过去落座。 “小二?”容佑棠扬声呼喊。 “哎,来啦!”店小二满脸笑,灵活异常,一溜烟穿过桌椅和人群,热情洋溢,躬身问:“客官有什么需要?” 容佑棠随手掏出一角碎银,递过去说:“你看着办,给上壶好茶、几碟子茶点。” “好嘞。”店小二喜笑颜开,收好银子刚要去准备,却看见出手阔绰的俊美公子哥抬起搁在桌面的手、掸掸袖子疑惑说:“怎么一股子酒味儿?” 黄立瞬间想起刚才吃饭时的醉汉发酒疯,登时皱眉问:“莫不是那醉汉打翻的酒菜没弄干净?少爷,您快起来,咱换一张桌。”禁卫们遵从两名钦差的安排,有外人在场时改口。 “啊?”小二愣了愣,忙不迭用抹布用力擦拭桌面,理智地没有分辨,歉意说:“真是对不住,二位客官请换另一桌。其实小的们已用热水擦洗好几遍了,哎,醉汉发酒疯,实在拿他没辙,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无妨,我们知道不关你的事。”容佑棠理解地表示。他带着黄立换到隔壁更偏僻的一桌,只看得见说书人的侧脸。 “哎哟,多谢二位公子宽宏大量。” 小二感激之余,扭头吆喝来同伴、将客人要求交代清楚,随后加倍用力地擦拭桌面,一副想用抹布刮下一层木屑的架势,显然忿忿已久,嘀咕道:“王二从前挺好的,娶了媳妇才变成酒鬼。” 这下,无需容佑棠开口,黄立就忍不住问:“你们都认识他啊?刚才闹得那样,家务事为什么不关起门解决呢?” 小二顿时两眼放光,像是遇到了知音!他一边擦桌子,一边滔滔不绝讲述:“都认识啊!王二家世代屠夫,专杀猪的,血腥杀孽重呀,大伙儿平日有说有笑,但结亲时心里头难免有些想法,是吧?所以王二好大年纪也没讨到媳妇。不过,他大姑嫁到河间了,年初王二去探亲,竟然带回一个女人!” 容佑棠强压下心潮澎湃,状似认真听书,慢悠悠问一句:“难道就是刚才抱孩子的?” 小二眉飞色舞一击掌:“就是她!一开始我们都挺羡慕的,他媳妇标致嘛,而且成亲没多久就怀上了。” “后来呢?”容佑棠挑眉。 “孩子怎么回事儿?”黄立纳闷追问。他曾抬过病重的白琼英出宫,虽然毫无交情,却有一两分同属宫廷的关注。 小二长叹息,撇撇嘴,同情道:“后来糟心事儿就来啦:他媳妇六个月就生下八斤多重的女儿,还咬死是早生!蒙谁呢?谁也不是傻子。可怜的王二哟,还以为白捡个媳妇,没想到还白得了个闺女,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黄立噗哧半声,又迅速绷住脸。 “原来如此。”容佑棠点点头,并未打破沙锅问到底,以免引起他人疑心。 痛痛快快嚼了一通舌根后,小二心满意足道:“二位稍候,茶水点心很快奉上,不打搅公子们听书啦。”语毕,拎起抹布去别处忙碌。 黄立叹息:“唉,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看着怪可怜的。“容佑棠轻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对,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 “阿立,宫女众多,你们怎么会记得她呢?”容佑棠压低声音,试探着问。 “因为她是凝翠阁的,嗯……那里头一贯比较多事,她又是有头脸的大宫女,突发疾病被抬出宫,一路却没掉半颗眼泪,挺要强的,不多见,别的都哭得天塌了似的。”黄立解释道。 第151节 “哦。”容佑棠笑笑,随即茶水点心送上,二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悠哉游哉,听了大半个时辰的书。 到夜间时,容佑棠极尽所能,绞尽脑汁打探到了许多消息! 一盏油灯晃晃悠悠,八月时节,客房内闷热不堪。 容佑棠眉头紧皱,一圈圈地绕着圆桌打转,思考如何将重大发现妥善快速地告诉庆王。 忽然,房门被敲响: “叩叩~” “哪位?” “容弟,是我。”齐志阳说。 容佑棠忙过去开门:“齐兄?快请进,坐,还没休息呢?” 齐志阳依言落座,显然刚沐浴过,头发半干披着,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态度。 “接到什么消息了吗?关州有变?”容佑棠想当然地问,有些紧张。 齐志阳目光炯炯有神,摇摇头:“没有。” 容佑棠松了口气,关切问:“那是?” “容弟,咱们是庆王殿下麾下的同袍,虽然你走了文职,但难得有机会共事,此次奉旨彻查关州之乱,兹事体大,咱们不能辜负圣主隆恩,也不能让殿下失望。你说是吗?”齐志阳语重心长问。 “是。”容佑棠茫然点头。 “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无需顾忌,齐某自认不是刚愎左性的人。”齐志阳自称“齐某”,客气生分了些。 齐将军误会了,我烦恼并非因为查案! 容佑棠如梦初醒,急忙笑道:“齐兄这是什么话?咱们一路上都商量得好好的,我有想法何必憋着?” “那你为何心事重重?”齐志阳皱眉,认真指出:“今天下午我听你绕桌子转了二十一圈,刚才又转了十二圈。” 天呐…… “你、你居然在默数?”容佑棠目瞪口呆。 齐志阳坦然解释:“我就在隔壁,习惯了,越是轻微的动静就越留心。” “那我岂不是一直在打扰你休息?!”容佑棠尴尬问。 齐志阳毫不在意,正色道:“无关公事就好。不过,你看得起的话,私事我也会尽力帮忙。” 沉吟片刻 “多谢。”容佑棠当机立断,有些窘迫地表示:“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不习惯出远门,明天就到关州了,心里怪慌的,睡不着觉。齐兄,你说到时会不会打起来?” 原来他是害怕。 齐志阳定睛打量忐忑不安的俊美少爷,神态逐渐缓和,安慰道:“目前尚未可知。不过,如果真打起来,我们几个都会武,必定会保护你的,别怕。” “让齐兄见笑了。”容佑棠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我没事,只是随便想想,绕桌子打发时间。” 齐志阳起身,干脆利落嘱咐:“没事就好,那我回屋了,你折腾累了早点儿歇。”说着就大步走向门口。 “等等!” “嗯?” 容佑棠追赶两步,问:“不知这附近可有邮驿?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写封家书寄回去,好让老人家放心。“小状元郎害怕得想爹了?不过也正常,送别时就看出容老爷紧张孩子,疼宠得什么似的,恨不得陪同照顾。 齐志阳理解地笑笑,和气答:“你想写就写吧。邮驿就在衙署旁,只隔两条街,明早去渡口顺路寄了就行。” “好!” 不消片刻,店小二送了笔墨纸砚来,容佑棠冥思苦想许久,谨慎下笔,写写停停,尽聊些沿途新奇见闻,足足半个时辰才搁笔。 次日,这封写明由容开济亲启的家书从宁尉邮驿加急发出,沿运河畅通无阻传递,数日后送达京城。容开济收到儿子报平安的家书,欢喜极了,反复看许多遍,最后忽然发觉不妥——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虽然因为父亲获罪而净身入宫,却因通文墨而专负责书写、抄录一类,更在皇家藏书的文昌阁待了十年,可谓博览群书、通晓古今。 发觉儿子隐晦暗示的容开济忧心忡忡,连夜按提示赶去见庆王。 这天,容佑棠把消息送回京城后,乘开往河间的最早一艘客船,于傍晚抵达目的地。 “终于到了!”容佑棠迫不及待走下船板。 “走!找个客栈歇一晚,顺便打听打听情况。”齐志阳士气高昂地一挥手。 容佑棠惋惜道:“可惜运河客船到此为止了,去关州得走延河水路。” “且看看吧,不拘客船还是包船,两个时辰就到。”齐志阳无奈道:“那地方现在不太平,早了晚了都没船敢去,要不今夜就能到。” 容佑棠宽慰同伴:“咱们已经够快的了,估计骑马更不安全,还慢。” 行人络绎不绝,个个挤得一身汗,挑夫、附近饭馆客栈的小二等,纷纷热情吆喝揽客。 摩肩擦踵,拥挤非常,容佑棠一行随着人潮慢慢往外走。 忽然,容佑棠被人蹭了一把,他敏锐察觉身前被人轻轻掏了一下! “站住!”容佑棠本能地一声断喝,揪住一个约莫三十多的瘦削男子。 “放手,嘿,你干嘛呢?”对方气势汹汹。 “你乱伸手,掏走我的东西,还不赶紧拿出来?”容佑棠横眉立目,他倒不是心疼碎银子,而是着急同被偷走的斗剑玉佩。 “我没拿,你少冤枉好人!”偷儿奋力挣扎,他欺负外乡人、误以为是富贵小纨绔带着一群家仆游玩,失窃多半息事宁人。遂大声嚷道:“看你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怎么污蔑——”话音未落,他突然大张着嘴巴,嗬嗬喘息,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左手紧握尚方剑的齐志阳皱眉听了几句后,二话不说,左右使一个眼色,禁卫们围上去,齐志阳右手快如闪电,火速卸了偷儿的下巴! 容佑棠毫不客气,从偷儿身上翻出……很多个钱袋?他摇摇头,挑出自己的,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斗剑玉佩完好无损后,仔细收进怀里。 “带他走。”容佑棠提醒道:“咱们堵住路了。” 半刻钟后,他们离开渡口,押着偷儿走在寻客栈的路上。 “狗胆包天的贼子。”齐志阳怒声呵斥:“猖狂得没边了,什么人的东西都敢偷!” “啊啊啊嗬嗬……”偷儿口水四流,呜咽求饶不止。 容佑棠唏嘘道:“刚踏上河间地盘就遭窃了。” 话音未落,前面巷口突然奔出十来个手执棍棒甚至匕首的混子,均蒙着口鼻,为首者骂道:“你们吃了熊心豹胆了?我的弟兄也敢扣!” 容佑棠缓缓扫视来人,冷静道:“原来还是伙同作案的。” “罪加一等。”齐志阳面无表情。 “少啰嗦,赶紧放人!今儿不留下所有值钱的东西,你们甭想活着离开河间!”为首者显然是惯犯,毫无惧意。 容佑棠冷冷道:“你们想杀人灭口?” 为首者打量容貌出众的外乡小少爷,语意森森,威胁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的好货色,卖给好走后门的老爷能挣一大笔——喂!” 他还没说完,齐志阳已怒得将整个偷儿朝贼首掷过去!瞬间倒了三五人。 眼看一场混战不可避免,容佑棠看了看远处,忙大声道:“官差来了!” “怎么回事?”齐志阳闻讯眺望。他武艺高强,军汉拳脚都很重,随手便卸了贼首的下巴和胳膊,一脚将其踹倒在地、踩住后心。 容佑棠皱眉:“他们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陛下发的是明旨,估计河间官府收到消息了。”齐志阳答。 只见对面奔来三五十个穿戴整齐的官差,为首是一身绛绸长袍的中年人,他急急奔上前,首先命令官差拿下窃贼,而后深深拱手施礼,毕恭毕敬问:“二位可是奉旨来此查案的钦差齐将军、容大人?” 一群偷儿登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容佑棠和齐志阳对视一眼,齐志阳问:“正是。你们是何人?” “回将军的话:小人朱迪,奉巡抚游大人的命令,特来迎接钦差。接风薄酒已备下,游大人正在等候,还望二位大人赏脸。”朱迪面白无须,谈吐文雅,老成持重。 对方身为一方巡抚,主动以礼相待,拒绝就显得狂傲了,不利于开展调查。 容佑棠和齐志阳耳语商议几句,客气道:“游大人一番美意,不胜感谢。既如此,我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迪笑逐颜开,躬身引请:“二位钦差大人,请!” 此时此刻 河间巡抚衙署后院内 四名身姿曼妙的美貌女子正垂首聆听: “食色性也,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游冠英不疾不徐道。他中等身材,微胖,肉鼻子厚嘴唇肿眼泡,肤黑泛红,不容置喙地命令:“你们今晚尽管使出手段来,好好伺候,缠住他们!” “是,大人。” “遵命。”女子们嗓音娇柔婉转。 游冠英轻笑,嗤道:“齐将军好办,军营里憋久了的,最馋女人。至于容大人嘛……哼,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就用些药,能起来就能玩儿,让他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第110章 夜宴 两圆顶朱红帘的六抬大轿,由十二名官差小跑抬近前,个个累得鬓角汗湿,气喘如牛,纷纷跪下行礼,参差不齐喊:“草民叩见二位钦差大人。” 容齐二人同时抬手,虚扶起了众人。 朱迪束手恭候,礼数无可挑剔,恭谨道:“ 轿子可算来了。二位钦差大人,请上轿,” 容佑棠和齐志阳眼神对视瞬息,对坐轿均无意。 容佑棠随即笑道:“我等乘船数日,坐得太久了,如今倒想走一走,领略贵地的风土人情,也不枉数千里迢迢来一趟。” “朱大人不介意吧?”齐志阳气定神闲问。 “将军折煞小人了!”朱迪连连摆手,羞窘道:“在下奉游大人命令行事,顶多算不入流的小人,岂敢称‘大’?” 容佑棠微笑道:“能被一省巡抚委以重任,必定是人才,朱主簿过谦了。” 由于经营布庄多年,容少爷观察人的时候,往往看了外貌就看衣裳:绛红印染墨色铜圆斑的绸袍,立起的里衣领子柔软熨贴,行走间露出黑色单裤,鞋面仅鞋尖有少许灰尘。 一整套行头估价二两左右,中规中矩,符合他身为巡抚衙署主簿的身份。 朱迪颇为讶异两名钦差的融洽关系,他原以为文官武将共事时难免有龃龉。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小人不过是为游大人传达命令而已。”朱迪十分谦逊,丁点儿口头把柄也不留。他恳切地提醒:“此处距巡抚衙门约十里地,二位钦差大人舟车劳顿,徒步是否太疲累了?” “无妨,我等正需要舒舒筋骨。”容佑棠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 第152节 齐志阳毫不在意,说:“十里地而已,未及军中日常操练的零头。” “但二位大人贵为钦差……”朱迪忐忑为难,欲言又止。 容佑棠了然宽慰:“朱大人放心,游大人方面我等自会解释。” 话已至此,再劝阻就僵住了。 “是。”朱迪见好就收,无奈吩咐压轿的官差退避,他正要带人朝主街方向走,却发现对方根本不用人引领! “容大人,请走这边。”齐志阳手握尚方剑,早已看好了路,大踏步进入方才窃贼冲出来的小巷。 “有劳齐将军带路了。”容佑棠一本正经道,欣然跟着进入小巷,众亲卫随同围护。 “哎?” 朱迪瞠目结舌,准备带路的手掌抬起不动,脱口呼唤:“二位大人稍等!” 齐志阳头也不回道:“朱大人,此乃近路,你们不知道吗?” “我——” 知道是知道,可、可……你们钦差啊!不坐轿、不骑马、不受官差开道簇拥,竟然钻巷子抄近路? 朱迪咧咧嘴,无言以对!半晌,他只好吩咐官差将宽敞的六抬大轿和窃贼们送回巡抚衙门,匆匆带领五六名官差进巷追赶。 小巷狭窄,容佑棠和齐志阳并肩而行,禁卫前后保护。 “齐兄好记性!”容佑棠赞道:“你只来过一次河间,就记住了路。” 齐志阳谦道:“熟能生巧而已,算不得什么。前锋营将士都得熟记地形,否则会误了大事的。” “此处距巡抚衙门仅十里,光天化日之下,却有持刀盗窃团伙流窜作案?”容佑棠难以理解地摇头。 “虽说全天下的渡口都乱,毕竟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混杂。”齐志阳严肃指出:“不过,像河间乱得这样的,实属罕见。” “简直无法无天了!”容佑棠压低声音,痛斥道:“假如咱们只是探亲访友或经商的外乡人,刚才岂不倒了大霉?” “有机会的话,去监狱转转就知道当地的破案能力了。”齐志阳刚说完,后面就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朱大人来了。”容佑棠莞尔。 “大人、二位大人,青石板路湿滑,请多加小心啊!”朱迪疾步追赶。他先是游冠英聘用的幕僚,后因办事得力升为主簿,管着巡抚衙署的二三十个幕僚。 由于前后有禁卫阻挡,容佑棠脚步不停,朗声道:“多谢提醒,朱大人也小心些。” 朱迪几次想走到钦差们身后,可高大健壮的禁卫两个并排、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他想开口又不好开口,只能焦急尾随。 走着走着,容佑棠的心渐渐往下沉: 小巷曲折纵横,走向毫无章法,宽窄不一。此乃城区,显然房屋建造时官府未能妥善规整。一路皆门户紧闭,此刻正值晚饭时分,虽有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但缺乏小巷人家应有的孩童嬉闹追逐、大人吆喝叫嚷的热闹动静。 寂寥冷清,透出浓浓的戒备意味。 走了片刻,前方一个独院内传来女人的哭骂声: “……我嫁给你究竟享什么福了?上有老下有小,天天累得直不起腰,卖煎饼一年到头的,风吹日晒,衣裳全褪色了,穿得叫花子似的,为省钱,我扯两尺布自个儿做身换洗衣裳不行吗?” “你这是两尺吗?”当家汉子气急败坏道:“至少七八尺了都!你是有几个身子要穿衣裳?有这钱做点儿别的什么不好?哪怕给孩子们打打牙祭呢,败家娘们。” 一阵咣咣当当后,女人破口大骂:“呸!曹狗蛋,你真没本事,媳妇做两身新衣裳就跟挖了你俩眼珠子似的,我给老曹家传宗接代做牛做马,就得了这下场?隔壁彩娘和琴姐她们比我好命多了,银子随便地使、衣裳随意地做——” 当家汉子喝道:“他们做缺德勾当发的黑财,你不知道?挣那昧心钱,要遭天打雷劈的。” “难道我们清白守法的老天爷给发金馅饼了?那么多人上山下水都平安享福,就你榆木脑袋不开窍!哼,活着先好好地活,享乐享乐,哪怕被天打雷劈也死得瞑目了。”女人相当的理直气壮。 容佑棠心情沉重,惟有叹息: 这就是河间土匪水寇盛行的根源:官府无力管束,部分百姓利益熏心、铤而走险,甚至深切向往之。 朱迪叫苦不迭,催促官差速去劝止,他尴尬道:“让二位大人见笑了,两口子拌嘴胡咧咧,不值一提。” “哦。”齐志阳不置可否。 容佑棠一行不慌不忙,慢悠悠,在巷子里七拐八绕,细致审视河间百姓的真实生活境况,半个时辰才走到主街。 华灯初上,主街是一城最繁华之地,商铺林立,茶酒食物香气四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二位大人来自京城,想必见过的街市比鄙省富庶千八倍啊。”朱迪终于得以随侍钦差之侧,熟练地奉承寒暄。 容佑棠四平八稳道:“大成江山处处秀美,各有千秋。朱大人一定去过京城吧?” “曾有幸跟随游大人入京述职几次。”朱迪笑答。 齐志阳状似讶异地问:“述职啊?何处落脚的?” 朱迪眼珠子定住瞬间,随即从容不迫道:“因游大人在京城并无府第,故只能住客栈。” “堂堂一省巡抚,入京述职竟然住客栈?”容佑棠感慨之余,顺势问:“游大人为何不寻同年或同僚呢?听说他在京城有不少挚友啊。” “这……”朱迪笑脸未变,崇敬热切地解释:“游大人为官多年,在京城是有几位朋友,可大人总担心给朋友家添麻烦,故选择住客栈。” “哦~ ”齐志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唉,住在客栈多不方便。”容佑棠叹气,又问:“想必游大人出门访友叙旧时,朱大人也去的吧?奇怪了,咱们一次也没碰见过,不知你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京城繁华富庶,在下人生路不熟,无缘遇见大人,实属遗憾。”朱迪笑得脸颊酸,有些招架不住新科状元亲切随和的闲谈。 “有缘始终会相见。比如现在,你我不就认识了?初次到访宝地,我等也是人生路不熟,还望朱大人遇事多提醒提醒,方不枉相识一场。”容佑棠意味深长道。 朱迪努力维持热情笑脸,含糊说:“哪里哪里,二位大人贵为钦差,小人不过一跑腿的罢了。”他可谓急切地伸手一指,介绍道:“巡抚衙门就在前面街口右转。” “好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交谈。 容佑棠含笑一暼朱迪,看见对方目不斜视地前行,总算不再挖空心思地试探,遂满意收手。 此时此刻 巡抚衙门后院宴厅内 “啪”一声,游冠英重重一顿茶杯,恼怒问: “还没到?” “大人息怒,钦差们执意要步行,朱先生苦劝未果。” 游冠英鼻子喷了股气,冷笑道:“体察民情吗?有点儿意思,挺会装模作样的。” 此时,管家疾步迈过门槛,禀告道:“大人,钦差已步行至十字街口,听说他们在巷子里迷了会儿路。” 游冠英鼻子又喷了股气,慢条斯理掸掸袍袖,吩咐道:“把他们直接领到这儿来。” “是。” 游冠英斜睨四名打扮成侍婢的美貌女子,吩咐道: “待会儿好生伺候着,给老子长长脸。” “是。” 片刻后,容佑棠一行抵达河间巡抚衙门,立定望了望: 方方正正,半新半旧,一溜红灯笼照亮青瓦白墙;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雕工甚佳,将狮子咆哮欲攻击的神态刻得惟妙惟肖。 “二位大人,请。”朱迪越发恭敬。几番试探后,他认为齐志阳符合自己想象中的武将模样,容佑棠却很捉摸不透——小状元郎是涉世未深书呆傻气?还是胸有城府精明圆滑? “齐将军,请。”容佑棠伸手引请。虽同为钦差,可他资历品级居下,故处处奉齐志阳为前辈。 “请。”齐志阳有意控制步速,与对方并行,迈过门槛后,瞟一眼朱迪,感慨道:“剿匪时曾跟随郭将军来过此处,一晃已大半年了。” 朱迪低眉顺目,谨慎接话:“庆王殿下率诸将军好汉解救河间于匪患威胁中,千千万万百姓不胜感激,铭感五内。” “殿下运筹帷幄,齐某等人听命行事,幸不辱皇恩。”齐志阳一提及庆王,便自然而然地面朝京城方向恭谨垂首。 容佑棠却是初入河间。他边走边扫视出了名贫穷大省的巡抚衙门:各地官衙制式相仿,无非前堂、中庭、后院,宽阔甬道直通到底。整体房屋高敞,门窗撑柱的油漆略显斑驳陈旧,青砖墙散发特有的幽冷气息。夜晚时分,前堂静悄悄,中庭一排耳房灯火通明,幕僚们正在挑灯处理各类文书。 待行至后院时,景象豁然一变:后院乃巡抚及其家眷生活的所在。 迎面是一个大园子,藤木婆娑、花香弥漫、流水叮咚,高低错落点缀许多红灯笼,迷蒙照亮假山游廊和四周的亭台楼阁。 以巡抚的地位,眼前不算出格。容佑棠客观地评价。 沿雕栏游廊前行半刻钟,前面就是宴厅,透出亮光与酒香,容齐二人刚站定,就听见一阵爽朗洪亮的笑声:“哈哈哈,钦差远道而来,游某等候已久啦!” 只见小厮打起门帘,一身常服的游冠英双手背负,昂首阔步,立定,笑得肿眼泡眯成一条缝。 虽然我们品级不如他,却是奉皇命而来的钦差,按例,他理应先尊询圣躬。 “承蒙大人热诚相邀,下官特来打搅。” “抱歉,让大人久等了,我们不慎迷了路。” 容齐二人亦立定,满脸微笑,双方相距一丈。 你笑,我也笑,除皇帝亲率的内廷禁卫面无表情外,其余小厮侍女幕僚纷纷陪笑。 僵持片刻 游冠英如梦初醒一般,改负手为垂手,快步走下台阶,问:“几位是万岁跟前当差的人物,不知陛下可有圣谕转达?” 为首的禁卫长严肃道:“陛下有口谕。” 游冠英肃然起敬,立刻身朝京城方向,撩袍双膝跪下,其余人亦跪,他尊敬称:“微臣游冠英,恭请圣安。 ” 禁卫长面容肃穆,一字一句清晰道:“圣躬安。上谕:奏闻关州一案,朕心忧之,特命钦差齐志阳、容佑棠限期彻查,尔河间巡抚游冠英,务必全力协助。钦此。” “微臣遵旨。”游冠英磕了个头。他微胖,起身时主簿朱迪搀扶一把。 容佑棠趁此时机,悄悄让齐志阳将包裹尚方剑的蓝布揭去,捂到如今,终于现出剑鞘雕刻五爪龙、明黄剑穗缀明珠的宝剑,熠熠生辉,引得众小厮侍女无声惊叹。 游冠英一转身就看见了,眯着眼睛打量几眼,但没说什么,只朗笑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薄酒已备好,请入席吧。” “多谢游大人费心。”容佑棠转而挂起六品文官的谦和微笑。 “大人请。”齐志阳不卑不亢。 三人在门口谦让寒暄半晌,依次迈进宴厅,又客套了两句才入席。 宴厅设在花厅,除四个房角厚重结实的砖墙外,三面只砌了半人高的墙、上方饰以镂空木艺大窗,悬挂淡红帐幔,凉爽透气;当中一张大圆桌、围着一圈的椅子,摆放大半桌菜肴,浓烈酒香扑鼻。 游冠英声如洪钟,起身,举杯致词道:“诸位乃天子跟前的得用人物,今日千里迢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本官代河间的黎民百姓,敬诸位一杯,愿共事愉快。” 容佑棠一行随之起身,众人皆饮尽,有两个年轻禁卫酒量浅,闷咳不止。 来到地方办差,进了巡抚的衙门,接风哪有不喝酒的? 第153节 只是,为何选用这么烈的酒?酒杯还不小。 容佑棠仰脖喝酒的同时,忍不住皱眉:想灌醉我们吗? 转眼间,游冠英已敬了两杯,异常热情,自行倒酒。 容佑棠趁对方想祝酒辞时,悄悄给齐志阳递了个眼神,举杯朗声道:“多谢大人盛情款待,下官惶恐,想来查案少不了麻烦您拨冗指点,特先敬大人一杯,聊表谢意。”语毕,一饮而尽。 “哎,哪里的话?咱都是为了给陛下分忧。”游冠英笑吟吟,眯着眼睛看俊美状元郎,欣然饮尽。他刚要开腔,却被齐志阳举杯打断:“治理河间不易,游大人身为巡抚,操劳二十多年,齐某佩服,敬大人一杯。”语毕,仰脖灌尽。 游冠英只得又陪了一杯。 乘船途中,两名钦差和内廷禁卫们相处融洽:容齐都是人堆里摸爬打滚挤出来的,轮流变着花样,时常请茶饭糕点、嘘寒问暖,将对方当作弟兄看待。 因此,当容佑棠揉搓胃部、苦着脸向禁卫长投去求助眼神后,对方会意,仗义解围,举杯接过齐志阳的班,得体敬了游冠英一杯。 卫队长带头敬酒,其余禁卫当然不会大刺刺端坐,他们论资排辈,轮流起身,一个不落地敬了东道主! 期间,游冠英屡次想拉上所有人同饮,却总被容齐二人联手拿各种理由推了。 朱迪陪坐末席,但屁股基本没沾椅子,忙着给客人倒酒、劝酒——可劝得口水都干了,也没能让钦差多喝两杯! 于是,开席的头轮敬酒,就把游冠英喝得口鼻喷酒气。 正当容佑棠又要开口说话时,朱迪瞬间悬起心,他算是看明白了:齐将军是常见的武将,容大人却是罕见的文官。 他明明是状元、是翰林清贵,听说才十七岁,怎的一入席就像老江湖似的滑不溜丟? 笑眯眯的狡猾小狐狸! 幸好,酒过一巡后,管家及时到场,在朱迪的热切注目下,指挥四名侍女合力抬上压轴菜:滋滋冒油,表皮焦黄的喷香烤羊。 游冠英也暗暗松了口气,他没能推掉京城贵客的第一轮回敬,喝得心突突跳,忙放下酒杯,趁势吩咐:“老秋,赶紧叫人上酒,烤羊羔烫得很,小心放。” “是。” 秋管家应声,和朱迪一道,指挥四个娇怯怯的侍女慢腾腾将刚出炉的烤羊羔放在正中间。 侍女们统一梳丫髻,脑后一条辫子,头上只扎了红绳;米白对襟衫、碧色裹胸长裙,玲珑有致,婀娜多姿。 其实,圆桌足够大,上菜撤碟都有位置,可容佑棠和齐志阳身为贵客中的贵客,坐席自然宽敞些,左右有余地——四名侍女上菜后,随后便站立两名钦差身侧,劝酒劝菜。 “大人,婢子给您倒酒。” “大人请用。” 此二女嗓音婉转清脆,纤弱秀美,抿嘴浅笑。 容佑棠微一点头,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围绕齐志阳的两名女子则明显娇媚成熟些,笑靥如花。 齐志阳只吃菜不喝酒,对美人的娇声劝饮不以为意,硬梆梆拒了。 嗯,游大人真够尽心尽力的,他为我和齐将军准备了不同风情的佳人。容佑棠暗中喟叹,婉拒之余,仍维持读书人的翩翩风度,谈起正事:“游大人,不知关州现况如何?下官和齐将军一路担忧。” “奏报称捉拿了十余名涉事商贩,不知他们是关押在关州监狱还是此处?”齐志阳开门见山问。 游冠英一缩脖子,扭脸道:“哎,先吃了接风宴再谈正事不迟,饿着肚子怎么为朝廷效力呢?” “大人所言有理。”容佑棠笑了笑,话音一转却道:“不过,陛下限期一月破案返京,我等委实不敢拖延。若逾期未归,将很可能连累大人,那万万不可!” 齐志阳配合默契,他将尚方剑斜竖身前,状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明黄剑穗,叹惋道:“可惜我们今日傍晚才到,没船去关州,本想尽快协助大人破案的。” “是吗?”游冠英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只好答:“诸位放心,事发后本官已火速带人下去镇压,局势早已控制住,无需过虑。” 镇压? 容佑棠神色不变,关切问:“那么,十余名商贩可是押上来了?” “没错。”游冠英喝得满脸通红,后靠椅背,挤出双下巴,把玩着酒杯,醉眼朦胧道:“不过,他们穷凶极恶,持棍棒匕首偷袭官差,混乱中,双方均有死伤。” 容齐二人对视一眼,无奈想:终究没赶得及,来晚了。 果然 游冠英放下酒杯,勉强坐直,沉痛地告知:“当日事发突然,本官急于稳住局面,接到州府求助便火速带人赶去支援,同时匆忙上奏朝廷。唉,下去现场才知晓:混乱斗殴中,暴民、官差、无辜百姓,死亡四十三人,罪犯跑得动的俱已潜逃,被抓的全是重伤,挨了几日便伤重不治了。” ——难怪你的奏报语焉不详,原来伤亡竟如此惨重!而且,你至今还想用文字含糊粉饰! “下官有些不明白,请问大人:一共抓获多少涉事商贩?他们的死算在四十三人里头了吗?”容佑棠正色问,目光炯炯有神。 “这个嘛……”游冠英垂眸,状似认真思索,实则在等待。 齐志阳已搁筷,面沉如水。 容佑棠忽然蹙眉,逐渐感觉口干舌燥,气血翻涌,下腹绷紧,异样感乱窜。 第111章 险滩 我怎么了? 容佑棠眉头紧皱,疑惑摸了摸小腹,最初没多想,还以为是空腹喝了烈酒身体不适。 可渐渐的,下腹异样感疯狂乱窜半晌后,翻腾的气血竟然逐渐朝要害部位涌去! 被下药了? 容佑棠惊疑不定,倏然抬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游冠英,眼神明明白白地质问:你干的? 啧,果然生得好俊俏模样,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含水,哪怕是个男的,也勾人得紧。真想按住扒光了玩一玩…… 游冠英肘部搁在桌面,眼睛眯成一条缝,倾身探头,喷着酒气问:“容大人没事吧?怎么脸红得那样?你也没喝几杯啊。” 容佑棠脸红耳赤,眸光水亮,唇润泽,他准确从罪魁祸首眼里揪出两分得意轻佻,霎时怒得面无表情,淡漠道:“巡抚衙门的酒别有滋味,三五杯就让外地人醉了。” 游冠英呆了呆,继而脸上十分挂不住,他混迹官场半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捅破——按常理,京官不是更喜欢打嘴皮官司吗?哪怕恨得吐血,也会沉住气端稳架子。 “醉了?”齐志阳不动神色问,他凌厉扫视游冠英、朱迪等人的表情,立即眉头紧皱,不轻不重“啪”的一顿酒杯。 席间气氛登时变了,鸦雀无声。 “啊,呵呵呵。”游冠英笑着打圆场:“容大人酒量未免太浅了吧?两三杯就醉倒了!男人得能喝,要不今后怎么做大事呢?” 容佑棠浑身发烫,越来越热,热得衣领汗湿紧贴皮肤,极不舒服,很想脱掉衣袍,但神智还清醒。他意味深长道:“游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在别处再多喝几杯也没事,醉倒睡一觉即可。但此处不同一般,以下官的酒量,真是很难扛得住。” “无妨,醉倒睡一觉就行了!酒量嘛,谁都是喝出来的,容大人还年轻,只要勤练练,将来必成海量啊。”游冠英笑吟吟,状似慷慨大方地鼓励,话中有话却叫人挑不出错。 手段下三滥的老狐狸! 容佑棠眼神肃杀,微笑道:“闲暇醉倒睡一觉可以,但公务繁忙时不可。此行乃陛下钦派重任,岂能因醉酒误事?游大人一番好意为我等接风洗尘、洽谈公务,岂能肆意喝醉?” 齐志阳按捺怒火,克制冷静地提醒:“容大人少年高中,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酒量一时半刻是练不出来的,还望游大人海涵谅解。” 容佑棠感激地朝同伴笑笑,抬手撑桌,弯腰抚摸腹部,皱眉隐忍异样的火烧火燎感。 “哦,哈哈哈。”游冠英暗骂对方不识抬举,皮笑肉不笑,拍掌道:“没关系的,不能喝就少喝几杯嘛,都是同僚,断无强迫灌酒的意思。唉,游某久居地方,一见京城来的贵客就欢喜得什么似的,正愁破案缺人手呢。来来来,吃菜吃菜,哎哟,也不知合不合诸位的口味。”说着他亲自起身,拿匕首片了一小碟子香酥烤羊肉,递给容佑棠,笑得两颧骨肉高耸,说:“容大人,尝尝?此乃河间坡地爬山吃草长大的羊羔,鲜美得很。” 巡抚。只要陛下不撤换,他就是河间省的土霸王。 容佑棠极度厌恶对方浑身的油腻市侩气息,可钦差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不宜掺杂过多个人好恶。他定定神,起身,接过那碟子烤羊肉,搁在一边,一块也不想吃。 下了那种药,他居然坐得稳稳的?他就不难受? 游冠英十分纳闷,悄悄观察容佑棠:脸红耳赤、脖子和手也泛红,明显药效发作了,他却毫无欲火焚身的饥渴模样……难道药量不足? “游大人,”齐志阳晃晃尚方剑,再度发问:“请问究竟一共抓获多少涉事商贩?他们的死算在四十三人里头了吗?” 容佑棠强迫自己忽略不适,化情欲为愤怒,假借醉意,立即逼问:“难道死了成千上百人?” “怎么可能?!” 游冠英断然否认。席间数他喝得最多,醺醺然,肿泡眼一瞪,骇笑摇头:“若是死了成千上百人,本官应奏请陛下派大军前来救援,而不是只来了两个钦差。” “伤亡究竟如何?”齐志阳沉声问,紧握尚方剑,彻底冷落左右的美貌侍女。武将最不耐烦拐弯抹角了,他接连追问数次无果,难免将实情想得越来越糟糕,隐现怒意。 “关州堪称河间的富庶之地,游大人不是亲自下去视察了吗?莫非伤亡至今没能算清楚?”容佑棠惊奇问。他的下腹绷得越来越紧,某处涨得难受,焦躁烦乱,心悸感难以言喻,忍不住想起之前被庆王压在桌面时……胡思乱想!容佑棠心里大力捶了自己两拳。 “唉,河间不比别处,天灾人祸尤其的多!”游冠英放下酒杯,顾左右而言他,大倒苦水:“关州那事儿是上月发生的,本官一接到通知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探查,足足忙了三日三夜,还没完呢,就接到瓜州发现水寇藏匿窝点的消息!本官只得安排知府等人妥善处理,匆匆押走十九个胆敢对抗官府的暴民,准备亲自审问。可谁知道呢?等捣毁瓜州水寇窝点返回后,他们畏罪自杀的自杀、病逝的病逝,当然,绝大多数是伤重不治。这些你们去关州街头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当天的暴乱,逆贼疯狂杀人,血染红半条街,三名英勇牺牲的官差被乱棍乱刀伤得没了人样,下葬时遗体都拼不齐呀!”说到最后,游冠英哽咽,抬袖捂住眼睛,肩膀抖动。 “大人请节哀。”主簿朱迪忙上前宽慰:“您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料到逆贼那般无法无天。” “逆贼该死,居然敢跟朝廷新政对着干?全天下黎民百姓都规规矩矩遵守,就他们跳出来聚众闹事!游某失职呀,辜负了陛下的隆恩厚望,未能及早察觉意外。”游冠英呜咽,泪流满面,万分自责。 ——你还是在遮掩,话里话外为自己辩解,推诿叫屈。 真正的伤亡不敢想象。 容佑棠心里堵得慌:游冠英透露死亡四十三人,十九个“伤重不治”的涉事商贩多半没算进去。 那么,至少死亡六十二人。 街头混战,六十二条人命,其中必有无辜路过的百姓!陛下知情后,不定如何震怒…… “所以,游大人所知的死亡是六十二人?”齐志阳震惊,倒吸一口凉气。赶路途中,他们不停设法打听关州之乱,却基本没探到什么内情,想必当地官府下了封口令。 游冠英充耳不闻,悲愤拍桌,“砰砰砰”之余,似乎喝得发酒疯,痛心疾首道:“陛下!陛下!微臣失职呀,微臣、微臣怎么就没能及早察觉刁民的险恶意图呢?” “大人,大人请保重身体。” “您身为一省巡抚,从早忙到晚,哪能天天只盯着关州?河间那么多州县呢。” 秋管家和朱主簿轮流劝慰,一唱一和,极为默契。 容齐二人和八名禁卫冷眼旁观。 “老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官信任他才举荐其做关州知府,为何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游冠英无可奈何地皱眉。 朱主簿叹道:“季大人的高堂相继患病,上省城求请了好几回名医,忙得一塌糊涂。” 哼,拼命撇清干系还不算,你们还想将责任悉数推给底下州府?容佑棠心里止不住地冷笑。但愤慨之余,他渐渐坐不稳了,呼吸心跳失常,某处尴尬得无法启齿,幸亏穿了件宽松偏长的对襟背心,勉强遮住了。 此时此刻,两侧的清丽侍女依然柔声劝酒劝菜: “大人,请用。” “大人,婢子给您——”侍女抽出香气袭人的丝帕,想为俊美钦差擦拭鬓角的汗,却被毫不留情劈手挥开。 “不必!”容佑棠偏头一躲,挥开对方的丝帕,他对她们的步步逼近已忍无可忍了。 “哎呀……”侍女娇声惊呼,虽然毫发未损,却蹬蹬后退两步,茫然无措,忽然“扑通”跪下,泫然欲泣道:“大人息怒,大人恕罪。” 我又没怎么着你,你跪什么跪?你们哪个给我下的药?小容大人恼怒得咬牙,硬梆梆道:“你起来。” 第154节 女子只是哭,而且迅速变成两个并排跪着哭,仿佛即将要被容佑棠喝令拉出去砍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容佑棠横眉立目。他身心煎熬,双拳捏紧袖口,脸皮红涨,热汗涔涔。 东道主游冠英却一副醉酒瘫软的模样,歪靠椅背喋喋不休,哽咽向承天帝诉忠诚。秋管家和朱主簿倒是抽空训了几句:“秋月、秋雨,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容大人请息怒,乡下小丫头不懂规矩,您别生气,小人定会教训她们的。” 齐志阳豁然起身,漠然道:“游大人喝醉了,你们送他去休息吧,改日再谈。” 气氛尴尬凝滞,宴饮难以继续。 “是。”朱迪状似无奈地听从,指挥小厮们搀扶“不胜酒力”的巡抚回屋。 游冠英借酒装疯,从头至尾滑溜溜,让人憎恶厌烦却无法撕破脸皮唾骂。他大着舌头,手舞足蹈地挣扎喊:“放、放开!本官还要招待钦差,还、还得谈正事……”他一路嚷着被架出花厅,渐行渐远。 “抱歉,实在抱歉!巡抚大人酒量浅,求钦差大人见谅。”管家点头哈腰地赔罪。 “下去吧。”齐志阳挥挥手,厌恶地别开脸。 片刻后,花厅内只剩钦差一行和四名侍女、两个小厮。 容佑棠汗湿重衫,无法启齿的部位愈发难受,胀疼得有些恍惚,努力板着脸端坐。花厅内高低错落点燃众多蜡烛,晚风穿透轻薄纱帐,将烛光吹拂得摇摇摆摆,斑斑点点,晃得容佑棠眼花缭乱。 恍惚中,花厅角落倏然一闪,竟现出庆王的身影?! 高大挺拔的庆王身穿亲王常服,沉稳可靠,低声道:“过来,本王有几句话告诉你。” 殿下,什么事? 容佑棠喃喃动了动唇,鬼迷心窍似的,全无理智,情不自禁扶着桌子站起来。 夜深了,“呼”一阵清凉晚风吹来,袭击容佑棠汗涔涔的后背,登时激得他猛然颤抖! 嗯? 容佑棠双目圆睁,指甲掐进掌心,定睛望去: 原来,对角立着一尊汉白玉底座嵌铜柱的四季平安绢灯,修长雅致,却并未点亮,隐在墙角帐幔间。风吹起,花厅内物品的灯影汇聚交织,千变万化。 哈哈哈,我竟然出现幻觉了! 如果被殿下知道,他很可能会严肃训我:没睡好?又背着本王折腾什么了?整日胡思乱想。 然而,此时的状元郎在外人眼里明显不对劲:露出的皮肤通红、满头大汗、双手撑桌、时而恍惚失神、时而愉悦微笑。 “容弟?容弟?”齐志阳见状,早已疾步近前,连喊了好几遍,却骇然发现对方无知无觉! “容哥儿?”齐志阳略扬声,弯腰探头观察对方神情,不敢胡乱动手拍打。 “容大人?” “没事吧?” “大人觉得如何?”八名禁卫七嘴八舌问,他们也吓住了。毕竟共事一场,又关系融洽,自然盼望同来同归、平安凯旋。 两名小厮见状不妙,脚底抹油溜去报信;四名侍女惊慌失措,不敢吭声,面面相觑半晌,也悄悄离开了。 顿时,花厅内只剩下钦差一行,滑稽又荒唐。 “容弟?容佑棠?”齐志阳急切呼唤,咬咬牙,使劲一掐对方虎口。 “啊!”容佑棠痛得大叫,魂魄归位,他扶着桌子,抬头问:“齐兄?” “你没事吧?” “容大人何处不适?” “那王八……”最年轻的禁卫黄立险险打住对游冠英的痛骂,提议道:“齐将军,我们去请个大夫吧?” 容佑棠却皱眉摆手,喃喃道:“不可。泄露出去不定被传成什么样,世人会认为钦差一来就跟巡抚闹不和。”而且,明显只有我一个人被下药,同伴们无恙,就更不好外传了,我不想背负“贪杯好色”的名声。 “可是……你忍得住?”齐志阳隐晦问。 “还、还行。”容佑棠尴尬点头,他窘迫地弯腰遮掩,咬牙恨道:“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关州!” “好。”齐志阳反感嫌恶,黑脸道:“今夜诸事,真是闹得够了!” 不消片刻,朱迪闻讯匆匆返回,硬着头皮,谦恭拱手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游大人前几日刚从瓜州擒拿匪徒回来,操劳疲累,本一心想招待诸位大人,却力不从心地醉倒了——” “我们有公务在身,不便多喝,接风宴到此为止吧。”齐志阳冷淡打断。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刺痛,容佑棠极力维持清醒,微笑道:“朱大人,多谢你的盛情款待。” 朱迪挤出为难的干笑,含糊道:“容大人客气了,小的就是一跑腿的。” 恐怕不止跑腿,还得动手吧?否则游冠英凭什么重用你?八面玲珑,想两面讨好?门都没有! 春药确实是朱迪奉命安排侍女下的,份量和药效他心知肚明。此刻看着状元郎被情欲折磨得脸颊脖颈潮红的模样,他也怕出事,忐忑不安。 齐志阳强硬道:“既然游大人醉倒,席已散,我等就不打扰了。” 容佑棠昏昏沉沉,竟然还能礼貌性地点头致意:“不多打扰了,就此别过。”希望将来有机会回请,叫你们也吃一场鸿门席! 而后,齐志阳与禁卫长联手架起容佑棠的胳膊,直接悬空带人走。 “不,不是,诸位大人稍候!游大人安排了客房,请随小的来。”朱迪再度傻眼,急忙追上去挽留。 为顾全大局,齐志阳忍辱负重,目不斜视,随口道:“真是不巧,我们已经定了客栈,使的是朝廷的银子,浪费不得。” 胡说!你们刚出渡口就被我接着了,一路同行,何时定了客栈? “是啊,浪费不得。”容佑棠下意识地帮腔,烦躁不堪。 一行人执意告辞,主簿和管家苦留无果,气得顿足。 两刻钟后 钦差一行入住客栈,依旧要了四个紧邻的房间。 容佑棠呼吸粗重,坐靠床头,屈起一膝,腰以下盖着被子,垂首默念:没什么,春药其实也没什么。 “容弟,你、你还好吗?”齐志阳爱莫能助,他刻意站得离榻三米远,宽慰道:“再忍忍,大夫马上到了。放心啊,小山他们都懂,必定办得妥妥的,不会影响咱们的公事和你的官声。” 半晌 “嗯。”容佑棠模糊应声,难受得眼睛都红了,濒临崩溃。 齐志阳见对方一动不动,像是无计可施,他酝酿了很久,才尴尬提醒:“你用手试试?弄出来就好了。” 容佑棠抬头,眸光水亮,茫然朦胧,一声不吭。 “难道你自己没弄过?”齐志阳嘴角抽动,紧接着火速解释:“抱歉!我以为你年纪小,又刻苦读书考了状元,家里不给分心。”这也正常,读书应考的人家对儿子管束尤其严格。 岂料 被药性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人竟诚实点头! “你——”齐志阳瞠目结舌,饶是他成熟世故,此时也无言以对。 毫无征兆的,容佑棠突然谈起正事:“姓游的太心虚了,我怀疑他会阻拦咱们明早去关州。” 齐志阳哭笑不得,用力抹一把脸,赞同道:“多半会。那厮手段下作,估计还阴毒,十九个涉事商贩死得不明不白。他蒙谁呢?老子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命说脆弱也脆弱、说硬也硬——他们要真是重伤,当天就很难熬得住,怎么押回巡抚衙门就全死了?” “正是!”容佑棠异常愤慨,失控地慷慨激昂道:“我怀疑他们死于非命!” “好好,你冷静些,别激动。”齐志阳忍笑,搓着手掌来回踱步。 容佑棠垂首沉思许久,凝重道:“陆路土匪、延河水寇,不过没关系,咱们人多,亮亮刀剑估计就能安全通过。” “明早先去渡口找船,实在不行就骑马,无论如何明日要抵达关州。”齐志阳正色表明。 “姓游的只手遮天,名副其实的土霸王。”容佑棠艰难喘息,慢慢躺倒,蜷缩着,嘀咕道:“我猜:巡抚把责任推给州府,州府多半把责任推给山贼水寇,最后随便逮几个土匪应付了事。” “哼。”齐志阳冷冷道:“朝廷的决策下发到地方往往就变味了,甚至变质!导致怨声四起,民不聊生。” “强龙难压地头蛇。”容佑棠唏嘘道:“他们要是狗急跳墙,说不定会丧心病狂得让咱们也‘意外死亡’。”语毕,他实在忍不住了,痛苦皱眉,手颤抖伸进被子里,本能地往下探。 “胆敢谋杀钦差?查出来要掉脑袋——”齐志阳余光一扫,戛然停止商议,忙不迭转身,边走边说:“你弄着,我出去了,有事就喊。” 容佑棠梗着脖子,眼睛发直,说不出话。他侧身蜷缩,咬牙,忽然拉高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住! 黑暗有效地缓解了他的困窘羞耻感。 两刻钟后,禁卫们请来了大夫。 足足忙碌至深夜,他们才筋疲力竭睡去。 翌日清晨 容佑棠可谓怒气冲冲地起床,一阵风似的穿衣穿鞋洗漱吃早饭,同伴们只字未提,纷纷作若无其事状,怕少年脸薄挂不住。 卯时正,他们赶到延河渡口,意外看见了巡抚衙门的人。 朱迪疾步相迎,恭敬行礼后,关切问: “二位大人昨夜休息得如何?游大人本想同去关州的,无奈公务缠身,特命小人前来听凭差遣。” “哦?”容佑棠负手逼近两步:“听凭差遣?” “是的。”朱迪屏息垂首。 “既如此,倒不好辜负游大人的好意。”容佑棠微笑颔首。 齐志阳问:“船备好了?” “是。” 容齐二人对视一眼,齐志阳缓缓道:“带路。” “请随小的来。”朱迪暗中松了口气,忙躬身引请。 不消片刻,钦差一行十人、巡抚衙门二十余人,登船启程,沿水路赴关州。 与此同时 延河中游的一处险滩,左岸怪石嶙峋,右岸三丈高的笔直峭壁,紧挨林木葱郁的深山。 峭壁上方,几十个精壮汉子簇拥一位须发灰白的瘦削老人,严密监视河道。 “何老,您退后些吧。”仇豹担心地上前提醒。 “无妨。”何烁站在悬崖边沿,死死盯着下方湍急河水,阴恻恻道:“我儿死不瞑目,血海深仇,老夫岂能退后?” “何老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保证做得漂漂亮亮的。”仇豹跃跃欲试,兴奋道:“弟兄们都没见过钦差、也没见过尚方宝剑,好奇着呢。少爷死得惨,咱一定要给他报仇!” “仲雄临死前指认得清清楚楚:年初押粮去顺县时,是庆王麾下的容佑棠设计诱供。姓容的多管闲事,该千刀万剐!”何烁恨意滔天,脸庞扭曲。 第155节 第112章 延河 “姓容的不止害死少爷,还断了弟兄们的财路,死有余辜!”仇豹咬牙切齿,恶狠狠将刀鞘“当”一下杵在悬崖边沿的坚硬石壁。 何烁年逾花甲,干瘦深沉,须发灰白眼神浑浊,淡淡道:“老夫安稳半生,谁曾想这把年纪却被朝廷抄家?你们跟随老夫多年,即使被逼无奈散伙,也要尽力给你们谋一份丰厚的安家银。” 仇豹笑得龇出一口大黄牙,谄笑说:“弟兄们绝对信得过您老!甭管什么活儿,尽管吩咐,我们没有二话,统统照办!不过,游冠英能出什么价?咱可是帮他杀钦差呐,冒着砍头的风险。” “你害怕?”何烁斜睨一眼。 仇豹蹲在悬崖边,随手揪了根草塞嘴里嚼,扭头扫视七七八八抱着刀剑或躺或坐闭目养神的同伴,脖子一梗,慢悠悠道:“害怕?嘿嘿嘿,弟兄们的刀都是喝过血的,谁身上没背个三五条人命?可从前宰的肥羊全是商人或富农,宰就宰了,死者家眷顶多跳脚骂几声,没本事追究缉凶。但这回不一样啊,钦差呢,皇帝的人,弟兄们做了这个活儿,后半辈子得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难道不杀钦差你们就能堂堂正正过庄户日子了?”何烁头也不抬,不紧不慢反问。 “我——”仇豹语塞,被噎住了。他随手又揪了几棵草,一把全塞进嘴里,用力嚼烂,直脖吞下肚。 何烁专注盯着下方湍急河水,语调平平,说:“手上沾了人血,终生洗不清。宰普通肥羊来钱太慢,不如做个大的,游冠英许诺事成给二十万两,银子老夫一文不要,全分给弟兄们。你们拿着银子,就此收手吧,天大地大,改名换姓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娶个俏婆娘,生几个大胖儿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半生。” 二十万两银?全给我们分? 标致娘子、大胖儿子、安稳日子…… 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仇豹及其同伴们纷纷两眼放光,掩不住满腔的兴奋渴盼。 “老夫辛劳半生,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家财俱被朝廷抄没,落魄如丧家之犬。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何烁一字一句,眼睛充血。 河风混着山风,悬崖边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 仇豹畏惧地往后挪了挪,他可不想被风刮得坠崖摔死。 老者却稳稳立定悬崖巨石,衣袍猎猎飞扬,安之若素,令匪寇们啧啧称奇。 “何老,您下来点儿吧,风太大了。”仇豹再度提醒,群龙不能无首,生怕何烁也倒了。 他们都是跟随何家多年的得力手下。刚开始跟着何烁,主要负责打击漕运生意场上的对手;后来跟着何烁的爱子何仲雄,何仲雄胆子更大,与九峰山匪首于鑫称兄道弟,于鑫抄了县衙和县令的金银财宝,双方交易粮食、药材与布匹,各取所需。 地方官腐败无能,朝廷几次派兵剿匪均无功而返,他们很是得意,快活了一年多。岂料,皇帝震怒之下,竟派出庆王剿匪! 事态一再失控,何仲雄急欲抽身自保,于鑫却咬死不放。何仲雄无奈,亲自押粮到顺县,试图规劝于鑫弃寨逃亡……后来,他们终究败给了庆王,双双被擒,抄家获罪,于鑫遭凌迟处死,何仲雄被斩首。 凝视奔腾不息的延河水,何烁有感而发,摇头道:“无妨,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您老真是个人物!连河间巡抚都得听您的,其他芝麻小官就更不用说了。”仇豹敬佩地竖起大拇指。 何烁嗤之以鼻,漠然道:“你以为他没有私心?他贪得无厌,提拔任用的州县官员多半与他臭味相投,横征暴敛鱼肉乡民,激起民愤,上月关州的一场暴动,血染长街,消息没及时捂住,只能上报朝廷,引来了钦差,一旦彻查,巡抚至少也是抄家斩首。” “哼,狗贪官!”仇豹忿忿鄙夷骂:“我就知道,他们又想把过错推给咱们!钦差一死,朝廷估计会派大军搜山剿匪,弟兄们又得去外地躲避风头。”顿了顿,仇豹好奇问:“何老以前是漕运府佐,见多识广,您说说,这世上有不贪的官吗?” 何烁沉默良久,低声答:“有。但极少,官场是大染缸,贪婪者多而清廉者少,清官很难获得升迁支持。” “也对。”仇豹似懂非懂地点头,紧接着痛骂:“游冠英忘恩负义,真不是玩意儿!您当年手把手推他当上巡抚,他翻脸就想顺从朝廷在鹿水附近建军营,想招来兵丁彻底剿灭咱们!” 何烁盯河水盯得眼酸,终于走下巨石,负手踱步,冷笑道:“当年挖凿拓宽延河河道的计策乃老夫提出,最终他升了巡抚、咱们得了往来便利。小二十年间,我何家给了他多少好处?金银珍宝恐怕有几大车,全都有账本、有证人,想过河拆桥?他先掂量自个儿脚底结实不结实吧。” 仇豹忙起身跟随,躬身弯腰,竖起大拇指夸赞:“高,实在高!游冠英靠不住,幸亏您有远见,留了后手,否则咱岂不给气死?” “别贫嘴了。”何烁严肃吩咐:“山豹,你去叫弟兄们警醒些,待会儿别手软,杀了钦差有二十万两,游冠英绝不敢赖账的,到时全分给你们去过好日子。” “是!”仇豹两眼放光,“呸”的吐掉半口青草渣子,精神抖擞地跑去安排伏击劫杀。 与此同时 巡抚衙门后院 日上梢头,游冠英却仍歪坐床上,靠着两个软枕,心神不宁,低头沉思。 “大人,您起啦?”美貌妾侍领命进入,手捧小托盘,腰肢摇摆笑盈盈,柔声请示:“大人,妾服侍您洗漱吧?” “嗯。”游冠英头也不抬,他辗转反侧一宿未眠,眼泡肿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妾侍柔顺谦恭,跪地为其穿鞋,而后伺候其洗漱,最后习惯性地拿过常服—— 孰料,游冠英毫无征兆地勃然大怒,反手一巴掌,用力将妾侍扇得踉跄后退,怒斥:“你拿常服做什么?今日又不是休沐,本官赶着去前堂处理公务呢,谁叫你拿常服的?好歹跟了本官几年,怎的如此蠢笨糊涂?” 妾侍慌忙跪倒,左脸红肿、嘴角破裂流血,却丝毫不敢哭闹,战战兢兢磕头求饶:“妾知错了,大人恕罪,大人饶命,都怪妾糊涂蠢笨。” 其实,她完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因为游冠英平日极少去前堂,也不愿意穿繁复的官服,公务皆交由主簿安排幕僚处理。 “罢了,饶你一回。”游冠英没好气地挥手。他发了一通邪火,心情平复许多,吩咐道:“起来吧,赶紧去拿官服。” “是,是。”妾侍起身,低头强忍泪意,细致伺候游冠英穿好官服。 “老秋呢?” “妾、妾不知。” 游冠英眼睛一瞪,刚要骂,门口侍女却毕恭毕敬道: “启禀大人,秋管家求见。” “叫他赶紧进来!”游冠英心急火燎地催促,又烦躁呵斥妾侍:“你还杵着做什么?滚滚滚,没眼色的蠢东西。” “是。”妾侍如蒙大赦,急忙躬身告退。 不消片刻 “参见大人——”秋管家刚要行礼,却被游冠英劈头打断:“办妥了?” 秋管家东张西望看了看门窗,靠前几步,压低声音,耳语告知:“妥了。” “万无一失?” “何老大亲自出手、老朱协助,大人就放心吧。”秋管家窃喜道:“杀子抄家之仇,不共戴天呐!何老大怕是想生吞了容大人呢,他们之间结的血海深仇,不与咱们相干。” 游冠英心里始终不踏实,惴惴不安,两手紧紧交握,右掌攥着左拇指,咽了口唾沫,悻悻道:“本官以礼相待,劝了又劝,怪他们不识抬举,执意要揭老子的底!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不嘛,铁了心似的。”秋管家愤愤不平,恼怒告状:“大人一番好意,他们却狂傲自大,昨夜千挑万选的美人都不接受,坚持要走!小的和老朱跪下了也没能挽留住人。” 游冠英眉头紧皱,厚嘴唇一掀一合,嘀咕道:“本官给了活命机会的,是他们一心找死,拦也拦不住,没法子啊。他们太年轻,不懂为官之道,地方上的事儿多着呢,山高皇帝远,岂能过度较真?他们不给我留活路,我当然不能束手待毙。” “最迟中午就有消息传来了。”秋管家狠辣笑道:“钦差不幸被水寇伏击劫杀,咱带人去山里搜一搜,抓几个毛贼交上去,到时皇帝顶多派大军围剿匪徒,碍不着您的根基。” 游冠英胡乱点头,焦急踱步,吩咐道:“去盯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 此时,容佑棠一行乘船赶往关州,因逆流,速度缓慢,两个时辰还没到延河中游。 ——但,此行并非只有巡抚衙门的一艘中等官船,后面还跟着九艘大船! 官船领头,三十多位带刀官差严守各岗位,瞭望戒备;九艘大船分属关州三个富商,他们从南方返回,满载货物而归。 其中,中间一艘民船的宽大舱房内,一群人相谈甚欢。 “哈哈哈,容大人仍是这般幽默风趣!” 庞聪开怀大笑,唏嘘感慨道:“年初押粮去顺县支援剿匪军,三生有幸认识了大人,哎哟,真不是咱放马后炮,草民当时就认定容大人绝非池中物!” “可不果然的嘛?庆王殿下所向披靡,剿匪大捷,齐将军、容大人等功不可没呀。”崔建同用力拍大腿,赞不绝口。 他乡遇朋友,叙旧谈笑,令人心情爽朗。 “我等不过听命行事罢了。”齐志阳和气笑道,他悠闲靠坐,手握的尚方剑裹着蓝布。 容佑棠也谦说:“哪里哪里,掌柜们过誉了。当时顺县条件简陋,殿下命令我负责接待押粮队,却连顿像样的酒席也置不出来招待诸位,战后又匆忙回京复命,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哎,草民们岂是奔着好酒好菜去的?九峰山土匪横行祸害老百姓,草民没本事剿匪,能送粮帮上忙已是荣幸之至了。“柴蔚正色表示,紧接着肘击庞聪,兴高采烈道:“大人有所不知,年中恩科放榜时,一甲名扬四海,草民几个听见状元郎是您的大名!哎哟,当时激动得什么似的,只恨距京城太远,无法登门贺喜。” 语毕,三个掌柜起身,郑重抱拳,向容佑棠补道了喜。 患难出交情。他们于顺县乱局中相识,不仅同桌吃过几顿饭,土匪攻城时,还提刀并肩守卫过县衙,情谊非同一般。 “多谢多谢,快请坐下说话。”容佑棠赶忙起身回礼。 “几位掌柜去江南多久了?”齐志阳问。他余光暼一眼汗涔涔垂首的朱迪,既不问话、也不叫坐下,有意冷落对方。 庞聪恭敬答:“回将军:草民几个六月初下的江南,采买布匹、茶叶等物,三日前抵达河间渡口。” “年年如此?”齐志阳状似好奇地打听。 庞聪苦笑答:“是的。” “可是采买不顺利?”容佑棠关切问,他从头至尾只当朱迪不存在。 庞聪叹了口气:“唉,草民几个奔波半生,路子基本是固定的,倒不如何难,只是……”他情不自禁暼向朱迪,话音一转道:“只是草民一把年纪了,也不知还能再跑几年。” “怕甚?虎父无犬子,令公子接班即可。”容佑棠宽慰道,他家也经商,当然明白对方的难言之隐:担忧商税与局势。 愉悦笑谈,皆与朱迪无关。他万分煎熬,垂手侍立,冷汗湿透后背,束手无策,巴不得鹰嘴崖永远不到——怎么办?何老大会不会误以为我们骗他?谁知道容佑棠居然偶遇他认识的关州富商呢? 事实上,容佑棠昨夜解了药性后,在客栈大堂碰见了庞聪,双方一拍即合,约定今日同行。并且,容佑棠特意叮嘱庞聪保密、先出发一个时辰,于途中等候,相遇时再汇合,对方虽然不解,但爽快照办了。 于是,朱迪就陷入了眼前的困局。 谈着谈着,不可避免提到了关州之乱。 “犹记得当日剿匪大获全胜后、送别时,我说过的:若有机会去关州,一定寻你们喝酒。”容佑棠感慨笑道:“没想到,这次还没到关州,就已巧遇诸位。” “草民几个在省城休整歇息,真没想到会遇见二位钦差大人!”柴蔚难掩惊喜。 容佑棠顺势道:“我和齐将军此行乃奉旨查案。”点到为止,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掌柜们面露为难之色,遂又体贴地接了句:“但诸位六月初就去了江南,想来并不清楚家乡变故。” 当着朱迪的面,庞聪等人谨言慎行,只叙旧闲聊,纷纷避谈新政和官府。 “朱主簿去过关州吗?”齐志阳冷不丁明知故问。 众人闻言,自然而然地注视朱迪。 “……” 然而,正陷入焦虑中的朱迪毫无反应。 容佑棠扭头,笑眯眯,轻快喊:“朱大人?朱迪朱大人?” “啊?啊,哎。”朱迪猛然回神,紧张问:“大人有何吩咐?”他身穿灰蓝缎袍,无意识地抬袖抹汗,袖子瞬间被汗水浸湿,后背更是湿了大片。 齐志阳又问:“朱主簿在想什么呢?难道你没去过关州?” 朱迪慌忙摇头:“回将军:小人每月至少沿延河北上一次,沿途州县都走一趟。” “哦。”容佑棠颔首,兴致勃勃道:“原来朱大人每月都要亲自巡视州县,真是辛苦了。” 第156节 朱迪摇摇头,刚想谦逊两句,随即却火速咽回自谦!他急忙补救道:“大人谬赞,小的只是陪同巡抚大人而已,何谈辛苦?若论辛苦也是游大人。” 一派胡言!游冠英何曾每月巡视州县?顶多一年一次。 庞聪三人不约而同低头喝茶,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游大人也辛苦。”齐志阳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容佑棠说:“陛下命我等巡查关州风土民情,像游巡抚和朱主簿这样的官,理应上奏朝廷。” 容佑棠深以为然,点头赞同:“是啊。”他起身,稳步走到朱迪面前,定睛细看几眼,惊奇问:“朱大人怎的满头大汗?莫非身体不适?” 朱迪硬生生忍住想躲避的本能,干笑道:“多谢大人关心,小的无恙,只是热而已。” “原来如此。”容佑棠顺手将窗推得全开,气定神闲,扶着窗棂,低头观赏滔滔河水,满意地发觉自己并无晕眩感。他扭头说:“真没想到,延河水量竟然如此丰沛湍急!船老大好本事,我都没怎么感觉晃悠。” 齐志阳闻言,也起身过去凭窗眺望,其余人紧随其后。 “大人所言不错,船老大是草民重金聘请的,扬帆走南闯北半生的老手了。”庞聪颇为得意。 齐志阳盯着奔腾水浪,扭头看朱迪,直言不讳问:“若是小船,岂不危险?” “这、这……”朱迪干笑,自登船后就如坐针毡,心虚得脚底发飘,强挤出笑脸:“多谢将军关心河间百姓。其实,敢于往来此处的船夫皆有过硬的本事,熟能生巧,他们都是打小跑船的。” 说话间,船队一口气灵活绕过好几个险滩,位于延河中游的鹰嘴崖到了。 前方一整块笔直的巨石峭壁拔地而起,巍峨耸立,顾名思义,鹰嘴崖就是形似鹰喙突出的石壁尖端。 船行摇摆,水声轰隆隆,湿润水雾混着山风扑面而来,船帆扑棱棱吹响,峭壁被苔藓和藤蔓覆盖,紧邻绵延不绝的深山,无数落叶落花随急流翻滚前进。 嚯! 容佑棠单手扶窗棂,左手一抹满脸的水雾,胸怀豁然开朗,由衷赞叹:“真可谓壮丽山河!” “小心些。”齐志阳随手关了一半窗,将小兄弟往回拽。 “容大人抓稳喽,您不熟悉地形。”柴蔚关切吆喝,他惬意地立在窗前吹风,神清气爽之余,脱口说了一句:“其它险滩不算什么,鹰嘴崖才危险,水寇最喜欢在此处设伏谋财害命——”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朱迪突兀地厉声喝止,想挽回时已迟了。他饱受煎熬,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游冠英与何烁的愤怒质问,更不敢想象钦差将彻查结果上奏皇帝的后果。 完了。朱迪绝望地想。 “对不住,抱歉抱歉,我口无遮拦、哦不!我胡说八道,求大人恕罪。”柴蔚脸色突变,大呼糟糕,连忙道歉。 “呯”几声,容佑棠关上所有的窗,隔绝大量水雾。 齐志阳不悦地瞪一眼朱迪,淡淡道:“朱主簿好大的火气,莫非不情愿听凭我等差遣?” “既如此,稍后到了关州你就回巡抚衙门去吧。”容佑棠毫不留情面。 任务没完成,我怎么回去? 朱迪面如土色,扑通跪下,磕头哀求:“求大人宽恕,都怪小的乘船晕眩,昏头失言,求钦差大人恕罪。”说着,重重磕头。 十艘船,除了禁卫与巡抚衙门的官差之外,还有三大富商各自的家丁护院,顺顺利利通过鹰嘴崖,浩浩荡荡开往关州。 鹰嘴崖上 “为什么有十艘?不是说好一艘中船吗?” 仇豹气得牙痒痒,费解又愤怒,雪亮尖刀出鞘,“咵”地拦腰劈断一棵小树。 眼睁睁目送仇人平安离去,何烁脸色铁青,暴怒道:“游冠英竟敢愚弄老夫?” “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找死吧?胆敢戏弄咱们?”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耍我们玩呢?” …… 众匪徒白白潜伏大半日,却一无所获,七嘴八舌破口大骂。 何烁怒气冲冲一挥手:“别吵了!山豹,挑几个弟兄随老夫去找游冠英。” “是!” 午时,钦差一行终于抵达关州,与三大富商分别,各自忙碌:查案的查案,卸货的卸货。 “总算到了!”容佑棠吁了口气,斗志昂扬,下意识挽了挽袖子。 齐志阳手握尚方剑,大踏步前行:“走,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后去州府衙门。” “行。”容佑棠痛快点头,如今他对地方的接风宴十二分的忌惮。 朱迪毫无话语权,万般无奈地跟随。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客栈落脚,匆匆忙忙吃了午饭。 “齐兄?”容佑棠迫不及待找到齐志阳屋。 “稍等,马上。”齐志阳头也不抬,手脚麻利,把擦拭后的尚方剑重新包好。 窗半开,容佑棠来回踱步,冥思苦想破案,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一阵翅膀扇风声,伴随“咕咕咕”鸟鸣。 容佑棠闻声抬头: 一只银灰羽毛的鸽子落在窗台,它收起翅膀,优雅走了两步,随后站定,左歪歪头、右歪歪头,观察容齐二人,仿佛在辨认,憨态可掬。 一人一鸟对视半晌。 容佑棠忍俊不禁,刚要开口,鸽子却突然起飞,速度奇快,闪电一般扑向他面门。 第113章 巷战 “喂——” 容佑棠大吃一惊,猝不及防之下,他立刻侧身偏头,本能地抬手遮挡眼睛。 幸亏齐志阳在鸽子起飞前已裹好尚方剑,他起身走到同伴身边,还没来得说什么,鸽子就闪电般袭来! “小心!”齐志阳迅速抓住同伴胳膊往后带,两人都吓了一跳。 “咕咕咕~”鸽子在距离容佑棠两尺远时灵活转向,绕客房飞了半圈,停落在桌上,扑扇扑扇翅膀,伸长脖子,眼神明亮锐利,姿态优美地来回踱步。 “它是谁养的?客栈掌柜?”容佑棠惊魂甫定,他刚才误以为鸟想啄自己的眼睛。 齐志阳定睛观察半晌,低声说:“它是信鸽。” “信鸽?”容佑棠忙弯腰细看: 果然,鸽子光洁的银灰羽翼下、左腿套着细圈,细圈连着一小卷东西。 “咕咕咕~”鸽子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有些着急了,姿态不复优雅,它歪头看容佑棠,嘀嘀咕咕。 “它好像认识我?”容佑棠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齐志阳谨慎道:“鸽子有灵性,聪明得很。它特意飞到这儿,我们不妨解开看看。” “好。”容佑棠点头。 齐志阳缓缓靠近,伸手,试探着抓鸽子—— “咕咕咕!”鸽子受惊鸣叫,扑棱棱扭身起飞,在狭小的客房内绕了几圈,最后停落在房梁上。 齐志阳抬头,吹了几声口哨,伸臂平举,鸽子却无动于衷,神气地稳立高梁;他又把凳子搁在桌面,想伸手抓,却把鸽子惊得飞去房梁尽头躲着。 容佑棠也吹了两声口哨,伸手平举,诱哄道:“下来,我们给你吃的喝的。” “它能听得懂?”齐志阳乐了。 “我在表达诚意,谁让咱不会说鸟语呢?”容佑棠无奈答。 “也是。”齐志阳快步过去关窗,严肃道:“未查清之前,别让它走。” “嗯。” 由于此信鸽来得蹊跷,两人十分谨慎,当正事一般地对待。 容佑棠平举胳膊,静候片刻,梁上鸽子却站如松,他不禁猜测:“也许它迷路了?或者飞累了歇息?肚子饿了想讨吃的?” “皆有可能。”齐志阳走开几步,去拿桌上的皮绳,将裹好的尚方剑缚在腰间,仔细扎紧。 “它很怕生,估计是进来歇脚的。”容佑棠垂手,从包袱里拿出剩下的干粮,掰了半块揉碎撒在桌面,又倒了小半杯清水放着,正色道:“时间紧迫!齐兄,咱们先商量商量,关州州官里我只认识同知孙骐孙大人。” “哦?” “年初剿匪时,孙大人带领民间押粮队支援顺县。不过,他们在关中军围山搜捕残匪之前就撤了。” “原来如此。”齐志阳惋惜道:“怪不得我们没遇上。” 两人精神抖擞,对坐商议片刻,容佑棠惊觉脑后一阵翅膀扇风扑棱棱的动静—— “咕咕咕!” 鸽子毫无征兆地扑下房梁,好一阵扑腾摇摆,爪子揪住容佑棠肩膀衣服,不停鸣叫。 “嗳,这鸽子真是……太淘气了!”容佑棠哭笑不得。 “你抓住它。”齐志阳提醒,他隐约察觉那鸟惧怕自己,故只是戒备,忍着没动手。 “我试试。”容佑棠担心被啄,捂住耳朵,左手慢慢抬起,尽量轻柔地摸了摸鸽背。 “抓翅膀。”齐志阳提点。 “好。” 片刻后,容佑棠不甚熟练地解下鸽腿系着的比尾指还细的木筒,旋开后,倒出一个小纸卷。 此时,鸽子仿佛歇下了千斤重担,昂首挺胸,走到桌沿,先喝水,而后“笃笃笃”啄食糕点碎屑。 “赶紧打开看看。”齐志阳紧张催促。 “嗯。”容佑棠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展开纸卷: 半个巴掌大的纸卷写满蝇头小字,只一眼,二人就认出熟悉的笔迹! 容佑棠既惊且喜,倒吸了口气。 “庆王殿下——”齐志阳急忙打住,电光石火间,他“蹭”一下弹起来,尴尬道:“你看,你快先看。”信中是公事还是私事?会不会是殿下写给容弟的嘘寒问暖?那我就不能看。 “……好。”容佑棠也有所思,难免尴尬,赶紧一目十行地扫视,只见庆王用小狼毫笔写道:“吾已知悉,一切安好,勿念。若抵达关州,可用此鸽联络,危急时切忌瞻前顾后,汝等应以剑、旨就近调派助力,保重。” 殿下的来信! 第157节 他应该知道我上报的消息了,白琼英化名为祝小英,希望她能给殿下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容佑棠匆匆阅毕,心潮澎湃,激动雀跃,嘴角眼角情不自禁弯起。但齐志阳在场,他忙招呼道:“齐兄,这是殿下写给咱俩的,您快看看。” “哦?”齐志阳快步回转,双手捧着小纸卷,认真阅毕,大松了口气,高兴道:“好极!我正愁缺乏与京城的联络通道,河间游冠英只手遮天,奏报不定能否顺利抵京,信鸽又快又稳,放心得多。” “正是如此。”容佑棠眉开眼笑。 齐志阳稳重惯了,这时才透露:“容弟,那只是军鸽,我在军中时见过许多,特殊品种,叫‘云中鸽’,训练难着呢!聪明能干,万金难求,日飞好几百里。” “哎呀,了不得!”容佑棠肃然起敬,看鸽子的眼神登时变了,喜爱非常,扼腕急问:“它吃食有什么讲究吗?我给喂了点心。” “回头喂点儿谷子麦子之类的粮食,扛饿。”齐志阳指点。 “行!”容佑棠原地转了半圈,欣喜道:“咱让它歇一天一夜,晚上回信。” “应该的。”齐志阳未雨绸缪,忧虑道:“我们得把调查进度传回京城,某些情况隐晦地说一说,免得被狗急跳墙的人下黑手,白白枉死他乡。” “哼。”容佑棠冷笑:“今早朱迪看见我们约好了庞掌柜他们的船队,他吓得脸都白了。” “途经鹰嘴崖时,我发现他两次探头看崖壁藤蔓帘后方。”齐志阳眼神肃杀。 “看来他们是真想杀人灭口。”容佑棠叹息。出于周全考虑,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信,不舍地将纸卷烧毁。 “对于某些官而言,只要能保住小命和乌纱帽,他什么都敢做。”齐志阳冷冷道。 “齐兄,不如咱们先去案发现场看看?”容佑棠起身,细心地推开每一扇窗,方便鸽子进出。 “好。”齐志阳头疼地皱眉,反感道:“免得又在衙门浪费时间,懒得听他们耍嘴皮子。” 不消片刻,他们商议毕,准备出门。 “鸽子不会乱飞吧?”容佑棠有些担忧。 “它没拿到回信就不会离开。你的包袱就放在旁边,它肯定飞熟了路线,认气味的。”齐志阳笑了笑,宽慰道:“昨晚守夜的三个弟兄留下休息,看包袱顺便看鸽子。” “还得看朱迪。”容佑棠补充。 “让他留下吧。”齐志阳鄙夷撇嘴。 半个时辰后,钦差一行七人出现在关州街头,均身穿常服。 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嘈杂。 “倒看不出什么异状。”齐志阳说。 “事发已月余,日子总是要过的。”容佑棠感慨。 他们缓步前行,从主街扭头侧望,可见偏街两侧的巷口不时出现挎篮挑担的小贩。 小贩们不敢离开巷子,纷纷拥挤在巷口,警觉地探头探脑,做贼一般,小声招徕客人,贩卖自家地里出的蔬果、编织的篮筐、下河捕捞的鱼虾等物。 “咱过去瞧瞧!”容佑棠眼睛一亮。 “走。” 顷刻间,钦差一行走到巷口。 容佑棠定睛一看,不由得吃惊:每条狭窄小巷都挤满了挎篮挑担的小贩,男女老少皆有,却没发出多少动静。他们见七个陌生男子结伴而来,立刻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收拾货物,难以自控地流露恐惧怨恨之色。 齐志阳和禁卫们佩刀,高大健壮,孔武有力,虽然尽量和善微笑,却未能安抚一众惊弓之鸟。 容佑棠灵机一动,就近蹲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指着竹篮里的果子问:“大爷,您这桃怎么卖?” “十五文一斤。自、自家种的,甜得很。”黝黑干瘦的老人战战兢兢答,他背靠墙,忐忑紧张,被七八人团团围住,吓得不敢抬头。 其余小贩有的飞快挑担躲进小巷深处,有的是同村老乡,焦急站在不远处观望。 容佑棠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爽快道:“我全要了!” “啊?”老人惊讶抬头,无措愣住,两手紧抓竹篮,一身破旧泛白的粗布短打,手背瘦得筋骨暴凸。 “我们兄弟几个逛得渴了,想尝尝当地的果子。”容佑棠笑着解释。他索性将碎银塞进老人手心,提起大半篮散发甜香的桃子,随手交给身后的禁卫。 “等、等等!”老人站起来,烫手般托着碎银,急得直喊:“少爷,不用这么多钱,我没得找啊!”他见容佑棠生得白净俊美、斯文有礼,遂认定其家境富裕。 禁卫们尽职尽责,暗中快速查验桃子后,抛给容佑棠一个。 “这篮子编得怪有趣的,我也要了,多的就当买篮子。”容佑棠闻了闻桃子,赞道:“这果子真香。” “挺甜的。”齐志阳咔嚓咔嚓吃掉半个,十分随和。 老人略放松了一些,自豪道:“香甜吧?我家后山种的,年年施肥好几次!”语毕,他把碎银朝容佑棠递了递,苦着脸说:“少爷,真不用这么多,篮子送您,给一百五十钱就够了。” 齐志阳却一本正经道:“您老必须收下,我们家规矩严,长辈不允许白讨别人东西。” 哟呵,原来是不知人间疾苦锦衣玉食长大的阔绰少爷! “多谢,多谢少爷赏。”老人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道谢,郑重收好银子。 容少爷慷慨大方地一挥手:“谢什么?我喜欢才买。” “几位贵客逛得口渴,桃虽然好吃,可惜不解渴。”老人絮絮叨叨,他点出一小把铜板,颠颠儿地跑去买别人家的甜瓜,兜了满衣摆,不由分说,执意塞进禁卫提着的竹篮里,催促道:“收下吧,吃这个才解渴。” “多谢。”容佑棠大摇大摆,装作五谷不分的公子哥,一路朝小巷深处走,每个小贩的竹篮竹筐他都看几眼、好奇问两句。齐志阳等人配合地扮作兄长和小厮,抱着手臂悠闲跟随。 ——在老百姓的认知里,钦差应该是四五十岁、鼻孔朝天迈方步、鸣锣开道骑马坐轿,那才符合京城大官的身份! 容佑棠脸嫩,书卷气重,谁也没觉得他像钦差。 小贩们逐渐放松,不再警惕仇视。其中,半篮桃子卖了一块碎银的老人心里虚,他全程跟随,自愿充作向导,耐心十足,细细地为贵客讲解各种蔬果野味。 “那是什么?” “早梨。”老人附耳小声透露:“不大甜,脆生生的。” “哦。”容佑棠点头,抬手又一指:“那个呢?” “河里捞的黑鱼,看着丑,熬汤可鲜啦。” “咦?莺桃吗?”容佑棠兴致勃勃。 “没错。”老人赶紧提醒:“听说富贵人家都爱吃,可惜存不住,一两天就坏了。少爷,虎子是我同村,他早上刚摘的,特别新鲜,您尝尝!”说着他数了几个铜板过去,从竹篮里抓两把拇指大小的莺桃,硬塞给容佑棠。 “好好,我自己来。”容佑棠忙掏了铜板过去,随手将莺桃放进竹篮,感叹于庄户老人的热诚。 有大胆的中年人问:“少爷,您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吧?” 容佑棠点头:“我们来此地游山玩水。”他含笑反问:“你去过京城?” “嘿嘿嘿,听口音就像。我没去过京城,那实在太远了。”中年人见少爷居然肯搭理自己,讶异又得意,笑嘻嘻。 “也不远,你们这儿延河直通大运河,坐船顶多十天半个月。”容佑棠告知。 中年人连连摇头:“我们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除了种地就是卖菜蔬挣几文钱,哪有本事游山玩水呀?” “你们本地的风景就很好,用不着出远门。”齐志阳慢悠悠道。 围观小贩善意地哄笑,七嘴八舌道: “我们天天看,早腻了。” “哎,游山玩水究竟有什么意思?” “土了吧?那叫风雅!风雅你懂吗?” “我不懂,难道你懂?那是富贵人家有钱有闲才喜欢的。” …… 小巷狭窄,众人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时机成熟! 容佑棠皱眉,扭头四顾,状似后知后觉地问:“外面街上多敞亮,你们为什么全挤在这儿?不嫌憋得慌?” 此言一出,愉悦气氛荡然无存,众小贩沉下脸,敢怒不敢言。 “确实憋得慌,但没办法啊,外面不给摆。”贩桃老人心直口快道。 “为什么不给摆?”容佑棠顺势追问。 “哦,听说皇帝派了钦差下来巡察,官府不给出去摆卖,怕我们冲撞大官。”贩桃老人无可奈何地解释。 “……”钦差一行面面相觑,茫然无辜。 齐志阳蹙眉,沉声道:“好没道理的规定!你们卖菜蔬果子,能妨碍钦差什么?哪个糊涂官用脚指头想的馊主意?” 好! 没错,就是一帮糊涂狗官!众小贩听得十分解气,恨不得拍掌喝彩。 贩桃老人小声嘟囔:“唉,还不是因为上月收税打死人的事儿。” “打死人?”容佑棠精神一震,皱眉狐疑问:“不是吧?收税就收税,怎么可能打死人?” “您不信?!” 贩桃老人有些急了,略扬声道:“幸亏您几位来得晚,要是上月来的,一准给吓坏喽!唉,青牛村的跟收税的打起来了,百十来人,拿刀动棍,豁出性命地打,那个惨呐,当场死了三四十个,被抓走近二十。” 容佑棠浑身一凛,却不动神色,仍摇头,轻快道:“朗朗乾坤,您老说得也太吓人了,莫非是从茶楼里听来的江湖怪谈?” “不不不!”贩桃老人不停摆手,顿足道:“是真的,真事儿!那天几百人在场呢,黑心畜生轮番搜刮,一天抢了两次,青牛村那人给他老娘抓药的钱、不是卖菜的钱,畜生根本不讲道理,硬是抢走!” “所以就打起来了?”容佑棠神色凝重。 齐志阳客观地质疑:“就算因收税问题发生纠纷,也不至于变成上百人的生死械斗吧?” 围观小贩估计憋得狠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 “青牛村那人前后被抢走半吊钱,是他老娘的救命钱。” “他家兄弟四个,唉,年轻人冲动啊。” “他家还有个幺妹,生得水灵灵,那些畜生馋了,嘴里不干不净,动手动脚。” “小丫头被三个流氓拉扯,哭得什么似的,她哥哥们气不过,先是吵架,后来打架,最后拿柴刀当场劈死了三个畜生。” “知府派了好多官差,带刀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打人、抓人!” …… 群情激愤诉说许久,贩桃老人沧桑喟叹,愁苦道:“人穷命贱,我们穷人命贱呐!” “那,被抓的小二十村民怎么样了?”容佑棠全神贯注地搜集线索。 “死了,全死了。” 第158节 “下了巡抚衙门的大牢,哪能活着出来?” “听说尸体都没能要回来。” “他们被抓时,身上可带有斗殴的重伤?”齐志阳严肃问。 “没有。重伤的几个他们没抓,人挺了半天就死了。”贩桃老人唏嘘摇头。 容齐二人对视一眼,凝重肃穆;禁卫暗暗琢磨,他们除了保护监督钦差之外,回京还可能面对皇帝询问,答话的尺度极难拿捏。 正当他们轻声商议时,小巷两头突然被七八个流里流气的混子持棍棒堵住,他们嚣张地叫嚷:“一个也别想跑,谁跑打断谁的腿!” “站好了站好了,统统站好。” “今天下午你们还没交钱,赶紧自个儿掏出来,别叫老子动手。” 容佑棠等人精神一震,隐在人群中,趁机观察: 只见众小贩垂头丧气,原地站立,有的不情不愿数铜板、有的把空钱袋摊开,以示没有收入。 “没有?”为首的混子怪叫,他一把揪住刚才健谈中年人的衣领,呵斥:“你们王家村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交不了几个大子儿!敢隐瞒收入或者拒不缴税的,想想青牛村吧!” “大哥,我下午才进城,半天没卖出一个蛋,真没钱——哎别!大哥,别抢呀。”中年人痛心地护着半篮鸡蛋。 “没钱交税,你拿鸡蛋抵吧。” “撒手,给我!” 两个混子肆无忌惮,强行抢走半篮鸡蛋。他们一路走、一路收钱,收不到钱就骂骂咧咧,并抢夺看得上眼的货物,随心所欲地从小贩篮里拿果子,啃两口就丢了,因为吃不过来。 “简直是土匪!”齐志阳横眉冷目。 “那些是衙门官差?”容佑棠怒不可遏,难以置信地询问旁人。 “官差忙不过来,请他们各自的亲戚帮忙收税,我们也不知道算不算。”小贩咬牙切齿地解释。 此时,贩桃老人惊慌失措,东张西望,手心攥紧一把铜板和那块碎银,可还没等他想出办法,两个混子就收到跟前了。 混子趾高气扬靠近,眼尖地问:“老头儿,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没什么。”老人吱吱唔唔,瑟缩后退。 “哼,看来你今天收入不错嘛,赶紧交税!”混子说着就蛮力抢夺,不顾对方苦苦哀求,拿走碎银和大半铜板,只给留下五六文。 “别、别拿走那么多,求求你们,家里没盐了,我得买盐回去。”老人欲哭无泪,低声下气地恳求。 “滚开,死老头儿!” “你家没盐关老子屁事?”两个混子扬长而去。 “站住!”容佑棠大喝,忍无可忍地挤出人堆。 齐志阳黑着脸,二话不说,疾步上前,抓住混子后肩用力一拽、将其掀翻在地,而后一脚狠踩其右手! “啊——”混子痛得抽搐,惨叫挣扎。其同伴立即抽出短棍,第一下就袭向齐志阳脑袋,竟是想打死人的狠劲。 “齐兄小心!”容佑棠本能地抢步上前,伸手想别开木棒。 禁卫岂能袖手旁观?禁卫长冷笑一声:“你找死!”他抬脚一踹,当场将人踹得飞出一丈远,蜷缩捂着胃翻滚,痛哭流涕。 容佑棠拉起伤心抱头蹲地的贩桃老人,劈手夺回被混子抢走的碎银和铜板,还给原主,朗声宣布:“朝廷新政,征收商税中的过税,现规定是一成。有售出、有收入,才需要交税,根本没有‘拿东西抵税’的说法!” 齐志阳一只脚就把混子踩得不能翻身,高声道:“这些人欺压百姓、强抢民财,可恶至极!但绝不是朝廷授意的,诸位别误会。” “救命,救命!你们管闲事管到老子头上,活腻歪了吧?老子是官府聘请的,为朝廷办事,待会儿就让你们跪着求饶——啊!” 齐志阳不屑与地痞交谈,脚尖用力,轻而易举让对方停止叫嚣。 “几位爷别冲动,别做傻事啊!”贩桃老人惊恐万状,吓得哆嗦,拼命推容佑棠:“少爷,你们快走,赶紧跑!他们人多势众,心狠手黑。” 容佑棠安抚道:“别怕,我们会解决此事,断不能让匪徒猖狂作乱、败坏朝廷威名。” 话音刚落,巷口突然传来一片刀剑出鞘的动静,脚步声杂乱,有人怒气冲冲地喝令:“弟兄们,上!把这些三天两头闹事的刁民统统抓起来!” 第114章 公堂 真正的官差们带刀赶到,呵斥推搡小贩,巷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姐夫?姐夫!救命,救救我,这些无耻刁民,偷袭殴打官差,他们想杀人啊!”齐志阳脚踩的混子大喜过望,扯着喉咙呼喊求救,拼命挣扎。 “闭嘴!”齐志阳一声断喝,脸色铁青,脚踩混子的腮帮子往石板缝隙里摁。他是参将,若军中有如此恶劣士兵,早就叫拉下去军棍伺候了。 “啊别……救、救命,姐夫,姐夫!”混子毫无还手之力,鬼哭狼嚎。 禁卫们也制服了几个混子,他们鄙夷到懒得动手,抬脚将混子们踹成一堆,勒令其抱头贴墙蹲好。 转眼间,扬威耀武抢夺财物的五六个混子鼻青脸肿、鼻血长流,不可一世的脑袋低垂,哀嚎痛呼声连成一片。 好! 打得好! 众小贩看得极度解恨,大快人心,只叹不能为勇猛仗义的侠士们拍手喝彩。 “谁是你姐夫?”容佑棠喝问,冷冷道:“你们自称是官府聘请的?为朝廷办事?说!究竟谁给了你们公然抢劫百姓财物的权力?” “我姐夫是衙门的人,你们居然敢打我?唉哟,姐夫快来救命啊。”为首的混子始终被齐志阳踩在脚底,颜面尽失,疼得嚎啕大哭。 贩桃老人畅快解恨之余,非常为恩人担忧,他焦急地左顾右盼,小声苦劝容佑棠:“少爷,你们冷静些吧,待会儿多说软话,出门在外,别惹事。” “我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从不无事生非,眼下是他们有错在先!大不了闹上衙门公堂,我倒要看看,知府究竟会如何断案。”容佑棠朗声道。 话音刚落,官差们终于从巷口挥开拥挤小贩、艰难挤了进来,为首者名为甘小纲,一眼就看见自家小舅子正被人踩在脚底呼嚎!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当下“唰啦”一声拔刀,遥指身穿半旧武袍的齐志阳,怒声喝令:“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关州地界闹事?还不赶紧放了他!” 齐志阳气极反笑:“你敢拿刀指着我?” “姐夫!姐夫!救救我。”混子瞬间迸发强烈希冀与恨意,看齐志阳的眼神像渗了毒。 容佑棠面部表情道:“哦,原来这个恶徒的后台就是你?” “呼”一声,甘小纲将雪亮长刀转而指向容佑棠,厉声呵斥:“哪儿来的酸书生?多管闲事,你活得不耐烦了?” “朝廷加征过税的新政以明旨昭告天下,目前的明文规定是收一成。”容佑棠愤怒质问:“谁给你们的权力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光天化日之下,无赖地痞肆意抢夺百姓财物,罪该严惩!” 王家村的众小贩同仇敌忾,自发站到钦差一行身后,目光如炬,怨愤至极地盯着官府走狗。 甘小纲举着刀,脸上十分挂不住,虽有不少同伴,却因上月收税刚出过事,没敢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他咬牙喝道:“严惩不严惩的,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立刻放人,随我到衙门走一趟!”到时关进监狱里,我再同你们好好算账。 “正中下怀!我们刚要去衙门一趟,看看你们是怎么审案判案的。”齐志阳大义凛然道。 “你——”甘小纲语塞,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他饱受老百姓眼神谴责,脸色青红交加,怒火中烧。 容佑棠趁机安抚百姓:“诸位,商税新政今年四月初颁布推行,至今四月余,关于过税,陛下有旨:全天下各地区一视同仁,目前征收一成。胆敢私自加征者,罪不可赦!” “闭嘴!关州的事轮不到你管,老子想收几成就几成!”甘小纲恼羞成怒,抢步上前,横起刀鞘就朝容佑棠脸颊拍去—— “大胆!”禁卫黄立爆喝,一个箭步冲上去,北地武人均擅腿功、热衷于苦练腿法,黄立抬腿一蹬、将捕快连人带刀踹得重重撞墙。 甘小纲整个人横着倒地,刀和刀鞘跌落,捂着胃部痛苦蜷缩,无力骂人,只能抬头怒目而视。 黄立一声冷哼,刚想过去补两脚,却被容佑棠拉住:“阿立!咱先留着他,要审问的。” “不过是个官差,就狂成这样?太欠教训。”黄立忿忿不平。他和容佑棠年龄相仿,颇为投缘,私交不错。 “多行不义必自毙,且看着吧。”容佑棠宽慰道。 此时,其余捕快见头儿被打,他们赶忙求援的求援、搀扶的搀扶,如临大敌,紧握长刀戒备,生怕又发生类似上月的官商血斗。 狭长的小巷乱糟糟闹哄哄,许多人闻讯而来,里外围了好几层,争先恐后目睹侠士风采、官差吃瘪,兴奋快意。 “齐兄,看来上月的械斗多半因横征暴敛而起。”容佑棠叹息。 齐志阳点头,扫视四周,担忧道:“人证虽多,却不一定愿意出面作证。” “只要我们确保证人的安全,至少青牛村死者的亲友会愿意。”容佑棠指出。 旋即,捕快派去求援的人火速从附近叫来大批带刀官差,飞奔靠近事发现场,拔刀驱赶围观的好事百姓。 其中,知府衙门的捕头带人奋力往里挤,急切高呼: “住手!统统住手!有话好说,别伤及无辜。” “闹了半日,终于来了个会说人话的?”齐志阳惊奇地挑眉。 禁卫们抖着肩膀忍笑。 容佑棠忍俊不禁,定睛眺望,疑惑道:“听声音……挺耳熟啊。” 下一瞬,捕头姚胜心急火燎出现,他满头大汗,刚想开口劝解,却一眼看见容佑棠,吓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您、您是……?” “姚捕头,别来无恙?”容佑棠笑着打招呼,他很快认出了对方。 “您——”姚胜蹙眉,心思转得飞快。 “姚捕头不记得我了?”容佑棠好整以暇问。 姚胜慌忙摆手,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靠坐墙壁的甘小纲就气急败坏嚷道:“姚胜,你还跟他们啰嗦什么?没看我们被打伤了?赶紧抓人啊!莫非因为是你朋友,就可以随便打杀官差?你身为捕头,却处事不公,平时还有脸讽刺我?” “快闭嘴吧你!”姚胜憎恶反感,二人明争暗斗多年,此时终于逮住机会爆发,他疾言厉色痛斥:“甘小纲,你纵容包庇亲戚欺压百姓,私自乱加税,连果子菜叶鸡蛋都抢,吃了也不怕烂肠子?缺了大德了!” 语毕,姚胜毕恭毕敬跪在容佑棠等人跟前,口称:“小的关州府衙捕头姚胜,叩见诸位大人。” 嚯—— 诸位大人?! 众小贩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起来吧。”容齐二人抬手虚扶。 “谢大人。”姚胜起身,垂首侍立。他虽然只是捕头,却风闻两位钦差的名字,此时故意不挑明,只盼甘小纲多胡咧咧两句,最好激怒钦差被一剑赐死! 此时,因事出有变而与钦差错身而过、在渡口苦等多时的知府等人终于打探到消息,从对方下榻的客栈一路找来。 八月的午后十分炎热,知府季平一身繁复官服,汗湿重衫,气喘吁吁,被众下属簇拥赶到。 “你们……”季平迟疑地打量容佑棠和齐志阳,他并不认识钦差一行,累得汗流满面,满腹怨气。 “参见大人。”姚胜和众官差纷纷跪迎一州长官。 “都起来吧。”季平心不在焉地一挥手,他谨慎问:“不知诸位从何而来?” “你是关州知府季平?”齐志阳问。 第159节 季平点头,强压不悦。 “敢问季大人,关州过税是按什么标准征收的?”容佑棠严肃问。恰好王家村民在场,他想趁机为新政正名。 季平皱眉不语,扫视现场一圈,立即大概知晓来龙去脉,余光怒视知州甘宏信! 甘宏信忐忑垂首,叫苦不迭,暗中破口大骂贪得无厌闯祸的堂弟。 “季大人?”容佑棠略扬声。 “商税新政,现规定收一成的过税,季大人清楚吗?”齐志阳高声问。 “自然是清楚的。”季平咬牙回答。他被当众质问,尴尬得脸红耳赤,有心想问对方是否钦差,却没敢贸然开口——其实,他万分期望眼前并非钦差! 容佑棠指着争抢中撒落一地的果子、蔬菜和碎鸡蛋等物,问:“朝廷何时颁发了拿货物抵过税的规定?而且是暴力抢夺?” “你们竟然聘请地痞土匪负责收税?”齐志阳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吐出字。 糟糕,他们很有可能是钦差…… “不不不!”季平断然否决,焦头烂额道:“本官毫不知情,正要着手调查,请二位慎言。” 捕头姚胜低头,掩去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意。 容佑棠奇道:“此处距府衙不过数里,季大人居然毫不知情?” “这、这……本官定会彻查,请公子稍安勿躁。”季平努力维持州官仪态,昂首挺胸,顺带挺起肥圆的酒肉肚。 此时,关州同知孙骐驱散巷外的围观百姓后,匆匆赶到现场。他带队押粮支援剿匪军时,曾和容佑棠并肩坚守顺县县衙,故还没站定就喜笑颜开,忙告诉季平:“大人,眼前打头的两位就是钦差!”随后他春风满面道:“一别大半年,容公子、哦不,容大人久违啦!这位想必就是齐将军吧?下官关州同知孙骐,拜见二位大人。” 齐志阳颔首,客气道:“孙大人客气了。” “孙大人请起。自年初别过,今日才见面,确实久违了。”容佑棠微笑跟旧相识寒暄。 季平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焉头焉脑,大呼倒霉透顶。 齐志阳见状,干脆利落将裹着尚方剑的蓝布一揭,露出明黄雕五爪金龙的剑身,剑穗缀的明珠在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尚方剑,斩谗臣,代表至高无上的帝王。 季平腿一软,老老实实跪下了,不情不愿地说:“下官关州知府季平,叩见二位钦差大人。” 啊呀!原来他们就是钦差? 王家村小贩们震惊失神,久久说不出话。直到季平跪下,他们才纷纷跟随,扑通跪地磕头,发自内心地敬畏皇帝,五花八门,呼喊什么的都有:“草民叩见钦差大人。” “小的拜见钦差。” “给钦差大人请安。” …… 片刻后,众人跪拜后起身,鸦雀无声,屏息等候钦差发话。 有心公开身份的齐志阳重新包裹尚方剑,谨慎收好。 容佑棠正色道:“我等奉旨调查上月关州官民械斗一案,想必季大人已知情。” “此地距京城数千里迢迢,下官等人刚收到消息,率同僚在渡口恭候,岂料诸位早已入城了!唉哟,惭愧惭愧,实在抱歉。”季平连连拱手,强挤出满脸笑,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望二位恕罪。” 齐志阳刻板道:“你我素未谋面,不知者,何罪之有?” 容佑棠微笑说:“季大人客气了,我等身负紧急公务,查案时少不得劳烦诸位协助,先谢过了。” “谢什么?应该的应该的,咱们都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嘛。”季平笑得脸颊酸痛,一脑门油汪汪热汗。 “如此甚好。”容佑棠抬手一指巷内乱象,凝重道:“季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安顿后本打算去府衙的,谁知半途撞见了这些,不知大人准备如何处理?” “请放心,当然会处理的,他们实在太不像话了!”季平含糊承诺,继而赔笑邀请:“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下一席薄酒,请您几位移步府衙小坐。” 接风酒,又是接风酒! 容大人眼皮一跳,笑意淡得几乎消失。 “多谢。可惜我们已在客栈用了茶饭,季大人的盛情好意,我等只能心领了。”齐志阳略垂首。 “啊?”季平再度傻眼,愁眉苦脸,频频用帕子擦汗,打起精神说:“唉,实在是我们的过失,没能准确接应,委屈钦差下榻客栈,太不应该了!既如此,请移步府衙喝茶,谈谈案子,争取尽快结案,好让诸位及时回京交差。” “好!”容佑棠眼神清澈明亮,朗声道:“我们刚发现了一些线索,不知可否借府衙公堂一用?” 好难对付的东西! 季平欲言又止,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抬手,帕子擦完额头擦脸颊、擦完脸颊擦脖子,来来回回,汗水将蓝绸手帕浸得湿透。 “季大人不同意?”齐志阳面沉如水,肃穆道:“我们怀疑上月的官商械斗与征税方式有关,所以想借公堂审理此案。” “呃、呃这个是有些关系的,下官已经严厉处罚了相关案犯。”季平语焉不详地表示。 容佑棠抬手指着甘小纲及其妻弟,义正词严道:“他们肆意欺压百姓、鱼肉乡民,无法无天抢夺商贩财物,不知季大人认为该当何罪?” “下官失察,甚惭愧,请钦差放心,鄙人一定严惩恶徒!”季平深谙油滑之道,虽然胸膛拍得山响,却一句踏实话也没说。 期间,甘小纲胆战心惊,时不时朝知州甘宏信投去求助眼神,被齐志阳逮了个正着!齐志阳看着甘宏信,问:“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甘宏信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回齐将军:下官关州知州,甘宏信。” “你认识他?”齐志阳下巴一点甘小纲。 “认、认识。他叫甘小纲,是下官的远房堂弟。”甘宏信欲哭无泪。 “哦~”容佑棠意味深长地点头,扭头定定凝视季平。 齐志阳晃了晃尚方剑,遗憾道:“看来季大人是不肯出借公堂了。” “难道要我们把人提回京城刑部大堂?”容佑棠扼腕皱眉。 僵持间,改为被禁卫长踩在脚底的混子一听“京城刑部大堂”,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他惊慌失色地嚷:“钦差大人饶命!求求你们,别、别杀我,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抢蔬果鸡蛋,可税银我一文没动,全上交了,是衙门规定的,每天无论如何要凑足二百两,我冤枉——” “闭嘴!二柱,你失心疯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甘小纲急忙喝止,恨不得拔刀割了小舅子的舌头。 “原来如此。”容佑棠恍然大悟,始终看着季平。 齐志阳若有所思地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就无权阻拦钦差行事的季平无可奈何,面如土色,颓丧泄气道:“二位钦差要用公堂,当然是可以的,请。” 打铁趁热。 旋即,大批涉事人员乌泱泱赶赴州府衙门,公开审理,由容齐二人主持,禁卫长和当地文书分别记录案情经过,吸引无数百姓争相观看,消息迅速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与此同时 京城·庆王府 “不错,有所进益。”赵泽雍赞赏颔首,认真翻看胞弟的功课。 九皇子赵泽安难掩欢喜,眉眼弯弯,谦道:“夫子说仍有不足呢。” “那是自然。”赵泽雍莞尔:“学海无涯,人外有人。不过,以你的年纪,功底还算是扎实的。” 哼~ 你必定要先给我一无形鞭子,而后才勉为其难地夸一夸…… 赵泽安明智地没说出口,一本正经端坐,认真聆听兄长训诲。 片刻后 赵泽雍合上功课簿,温和道:“最近课业繁重,今日歇半天吧,你可以去划船或者喂马。” “半天?”赵泽安扭头,遥望窗外的夕阳西下,嘟囔道:“这都快天黑了。” 赵泽雍一怔,扭头看看,爽快道:“明日上午还是下午?你自己选。” 赵泽安眼睛一亮,毫不迟疑,脱口道:“下午!”那样他就可以连着晚上玩了。 “行。”赵泽雍起身,催促道:“你别总坐着,快去园子里散散。” 赵泽安却提不起劲儿,趴在桌上,惆怅道:“四哥和大姐姐回宫了、八哥忙着督建他的府第、容哥儿又去了河间查案,没人陪我逛园子。唉~” 提起容佑棠,赵泽雍专注地出了会儿神,踏步朝外走,头也不回道:“走,去逛园子。” 小孩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好!”赵泽安精神百倍,“蹭”一下弹起来,飞快追上兄长。 兄弟俩一前一后逛花园。 赵泽安精神百倍,一会儿爬假山、一会儿跳起来摘花、一会儿扒开花木捉鸣虫,忙得不亦乐乎,哪怕尾随的胞兄不苟言笑也没意见——至亲能抽空陪伴,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嘿!”赵泽安后退一丈,几个箭步一个跃起,奋力摘得高处花朵,慷慨塞给兄长:“喏,给你。” “多谢。”赵泽雍接过,观赏几眼,拢在手心。 赵泽安触景生情,遗憾道:“容哥儿弹弓玩得可好了,他想打哪朵花就打哪朵,百发百中!” “嗯。”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赵泽安想起来就问一遍。 赵泽雍低声道:“归期未定。父皇限期一月,若是查案顺利,他们会及时回京。” “假如不顺利呢?”赵泽安忍不住提出。 “‘假如’尚未发生,且看看吧。”赵泽雍只能这样回答。 “圣旨不可违,逾期要论罪的,到时他们怎么办呢?”赵泽安很为容佑棠担忧。 赵泽雍拍拍胞弟肩膀,笃定道:“他们会如期破案回京的!” 河间关州衙门直到深夜仍灯火通明,足足审问了四个时辰。 惊堂木“啪”一声,齐志阳喝道:“将犯人押下去,收监待审!” “是。”衙役们丝毫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将胡作非为的混子、甘小纲等部分捕快押送监牢。 季平等州官陪审,涉事者如甘宏信心惊胆寒,沮丧恐惧;其余人明哲保身,一问摇头三不知。 “鉴于案情曲折复杂,明日取证,后天再开堂。”容佑棠大声宣布,他扫视州官和衙役,慢条斯理提地醒:“诸位,犯人收监前的身体状况皆有记录,他们能安然无恙活到判决吧?” “一旦发现有谁动用私刑、蓄意阻碍钦差查案,休怪我等不客气,尚方剑可以先斩后奏!”齐志阳嗓门洪亮,把话传给旁听的百姓们。 “退堂!”容佑棠干脆利落一拍惊堂木。 两个时辰后 钦差一行入住府衙,他们住在偏院。 第160节 “齐兄,你看这样行吧?”容佑棠搁笔问。 齐志阳认真琢磨半晌,点头:“很好。” “那行,我这就誊写。”容佑棠小心翼翼抄录,齐志阳接过纸卷,将密信慎重绑在鸽腿上,在黑夜中放飞了信鸽。 “情况紧急,希望它飞快些。”齐志阳喃喃道:“我们急需支援。” “河间从上到下都烂了。”容佑棠叹道。 “孙大人不错,可惜他势单力薄。”容佑棠心情沉重。 此时已近子时,府衙却仍然喧闹:方家村民深夜无处可去,由钦差做主,借宿前堂偏厅,衙役正在安排诸事。 忽然,禁卫长敲门后疾步进入,轻声道: “孙骐孙大人求见,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 第115章 告密 十万火急的要事? 容齐二人对视瞬息,均浮现希冀,齐志阳立即催促:“快请他进来!” “是。”禁卫领命而去。 容佑棠亲自泡茶,难掩兴奋道:“不知孙大人会带来什么消息?” “希望是好消息。”齐志阳坐定。 “我看过他的档册,宁尉籍,二甲赐进士出身,得选翰林院庶吉士后外放,从县令做起,稳扎稳打,升任同知十余年。”容佑棠摇摇头,同情道:“依此地的风气,他很难再上一步。” “确实如此。一个人的意气多少刻在眉目间,孙骐这些年怕是过得很郁愤。” 容佑棠拿起倒扣的茶杯,执壶,稳稳地倒茶,递给同伴。 “多谢。”齐志阳接过,心不在焉地嗅闻,他是武将,对品茗怡情无甚兴趣,更喜欢大碗喝酒。 不消片刻,关州同知孙骐轻手轻脚地入内: 只见他身穿半旧的灰蓝缎袍,头戴方巾,斯文清瘦,眉间皱出一个“川”字,总有三分挥之不去的郁色。 “孙大人,快请坐。”容佑棠笑脸相迎,热情招呼。 孙骐却先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下官孙骐,拜见二位钦差大人。” “孙大人请起,私底下无需多礼。”齐志阳和气地起身,以礼相待。 容佑棠赶忙上前搀了一把,亲密道:“孙大人实在太客气了!从前咱们是并肩作战抗击土匪的同袍,如今仰赖皇恩,又有幸做了同僚,客气什么呢?来,请坐,喝茶喝茶。”说着想把客人按坐下。 “多谢,多谢。”孙骐却坚持起身接茶,待主人入座后,他才慢慢落座,虽然挤出了微笑,但眉眼始终未能舒展。 容佑棠歉疚道:“因白天忙乱,小弟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望孙兄见谅。” “二位大人身为钦差,陛下又定了破案期限,当然是公务要紧。”孙骐见容佑棠念旧、热情周到,略放松了些,感慨道:“容大人能记着下官,已是难得的荣幸了。” “永生难忘。孙兄是知道的,我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年初剿匪是有幸参与的一件大事,激动得什么似的,至今还能偶尔梦见咱们拿刀坚守县衙、大吼大叫地围堵匪首!”容佑棠乐呵呵道。 “是吗?”孙骐露出怀缅的笑意,欣然赞同,说:“当时真是挺吓人的,城门飘来的血腥味儿忒浓,咱们在县衙门口闻得清清楚楚。我带领押粮队次日撤离时,沿途看见好些尸首……唉,说实话,我回家几个月都吃不下肉。” “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们初次上战场,回来也吃不下肉,甚至见不得勾芡。”齐志阳唏嘘地透露。 “啧啧~”容佑棠敬畏地咋舌,摸摸鼻子,尴尬道:“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那天夜里忙来忙去,次日起晚了,跑去城门口一看,战场已经打扫干净了!唉,没能帮上忙。” 孙骐由衷地安慰:“那景况十分惨烈,没看见是好事,免得夜里做噩梦。” 寒暄叙旧半晌,彼此都放松了许多。 “不知孙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要事?”齐志阳客气地问。 容佑棠郑重介绍道:“孙兄,齐将军乃庆王殿下亲口保举的钦差,殿下的为人,相信您多少有所了解。” 齐志阳高大威猛,五官端正,眼睛炯炯有神。 孙骐沉吟不语,审视两名钦差半晌,叹息道:“假如不是事先了解容大人的品性、又亲眼目睹齐将军审案的风采,下官今夜万万不敢前来打搅。” “孙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容佑棠诚挚道:“我和齐兄的态度公开审案时已经表明,倘若无心办事,我们巴巴地赶来关州做什么?” 齐志阳正色道:“孙大人不必顾虑,我们可以为你保密。” “据下官所知,陛下命令钦差七月二十六动身,二位今天就到了案发现场,想必一路无停无歇吧?”孙骐却转而问起了闲话。 容佑棠耐心十足,毫无急躁逼问之意,苦笑道:“限期一月,我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紧赶慢赶,无奈途中有两次渡船没接上,白耽搁一天两夜,急得睡不着觉。” “时间紧迫,下旬前后就要破案回京,向陛下交差,否则要挨罚了。”齐志阳难掩忧虑。 “二位可见到了巡抚游大人?”孙骐倾身,小声问。 “在省城耽搁了一夜,游大人热情好客,请了一席接风酒。”容佑棠淡淡道。 “他、他可有……可有什么表示?”孙骐小心翼翼问。 齐志阳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酒席过半,游大人不胜酒力醉倒,他主要告诉我们关押在巡抚衙门监狱的十九个涉事商贩均已‘意外身亡’。” “假如时间充裕的话,我们会停留一两天,但实在太赶了,思前想后,只能从事发地查起。”容佑棠无奈表明。 “留下也没用,那十九人上月中旬就死了,大热的天,尸首多半已腐烂得没了人样,需要经验丰富的仵作花时间才查得出死因,可眼下您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孙骐轻声道。 “哪怕有时间,我们也很难找到敢于尽心尽力的仵作。”容佑棠坦言。 “正是啊。”孙骐苦笑,沉默半晌,他艰难开口道: “不瞒二位大人说,退堂后,下官在二门外的花木里蹲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悄悄进来。” “……”容佑棠愣住,旋即反应过来,郑重其事道:“今夜之行请孙大人放心,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禁卫办完皇差就回京,他们有规矩的,不该说的绝不会说。”齐志阳严肃道。 “这就好,这就好。”孙骐讷讷点头。 “倘若孙兄有立功行为,我们会上奏为你请求嘉奖,不枉咱们共事一场。”容佑棠诚挚道。 齐志阳更是直言:“孙大人,钦差不是年年有的,我们办完事就回去了。” “没错,机会难得。”孙骐怔愣出神,端起茶杯,久久地没喝一口。 容齐二人也不催促:一个专心致志摆弄茶具,另一个拿帕子全神贯注地擦拭尚方剑,爱惜非常。 足足一刻钟后,顾虑重重的孙骐才下定决心,他咬咬牙,“砰”的一顿茶杯,豁然起身,快步走到主位下首,撩袍双膝跪地,悲愤低声道:“下官关州同知孙骐,求二位钦差大人为河间深陷水深火热的千千万黎民百姓做主!”语毕,重重磕头。 “孙大人快起来!”容佑棠吓了一跳,忙起身搀扶。 “孙大人这是何故?有话直说即可。”齐志阳愕然。 孙骐热泪盈眶,执意不肯起身,举袖掩面低泣,他饱受排挤打压十余年,几次三番愤懑得卧病在床,消沉颓丧。 “我早就不想做官了!”孙骐跪坐在地,哽咽道:“可我不能对不起我读过的圣贤书、考取的功名、陛下的隆恩、师长的厚望,若负气一撒手了之,成什么人了?” 老派读书人清高坚韧,孙骐能先后被钦点二甲与庶吉士,必有过人之处。他家境富裕,胸怀坦荡,不屑与奸邪同流合污。但河间官场歪风邪气盛行,他难免处处碰壁,抑郁半生不得志。 “孙大人有话慢慢说,起来吧。”容佑棠好声好气地搀扶,齐志阳直接抓起其肩膀、将人按进椅子里。 “这两年,我屡次有心揭发,却苦于没有上奏的资格,也没有传递密信的门路,导致一拖再拖。” 孙骐抬袖按眼睛,扼腕道:“年初本是极好的机会,我暗中观察后,觉得庆王殿下很可能愿意援手,可惜殿下军务繁忙,我身边又跟着大群官差,您别看我像是领头的,其实身边大部分是季平的耳报神!唉,痛失良机啊!” 此刻,按律,禁卫长已带领两名手下,铺纸研墨,旁听并快速记录地方官的密报。 “说起来,季平到底是怎么当上知府的?”容佑棠皱眉问:“我看过他的档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啊,他只是比孙兄早入仕几年,二甲赐进士后直接派了县令。” “买的!” 孙骐豁出去了,忿忿不平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游冠英贪得无厌,收了季家的好处。季家是瓜州豪富,陛下当年把季平派去关中当县令,政绩平平,后平调到此地。游冠英当年是关州知府,挖凿延河河道时,季家捐了大笔银子,河道畅通后,他们便一个升了巡抚、一个升了知府。” “原来是捐官。”齐志阳点头。 “不仅如此。”孙骐竹筒倒豆子般透露:“开凿修整河道工程庞大,耗资巨额,算是游冠英做的一件实事。当年鼎力支持他的,除了季家,还有何家,他们三家一个鼻孔出气的!” “何家?”容佑棠心念一动。 “何烁,关州人士,原河间漕运府佐,曾是关州第一豪富。”孙骐简要介绍。 “何仲雄?!”容佑棠脱口而出,眼皮直跳。 “正是。”孙骐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轻声道:“何仲雄当初一起押粮去顺县,咱们同桌吃了好几顿饭。” ——明白了!看来当时不止我一人试探何仲雄,你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容佑棠定定神,并不点破,正色道:“但朝廷后来查明,他和九峰山匪首暗中勾结、频繁交易粮食与药材,助纣为虐,证据确凿,四月初已被斩首。” “何家明面的一切财产被抄没充公,赫赫扬扬的豪富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孙骐颇为感慨。 齐志阳冷冷道:“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陛下已算开恩了,若再往下查,不定是什么罪名。” “今夜冒昧打搅,孙某正是要向钦差揭发游冠英、季平与何家之间的勾当。”孙骐毅然决然道。 容佑棠精神一震,两眼放光,倾身屏息问:“他们之间有何勾当?” “其一,游冠英玩忽职守、任人唯亲,纵容甚至唆使州县官员横征暴敛。这点想必诸位已亲眼目睹,他任巡抚以来,仅有延河河道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孙骐尽量冷静地陈述。 齐志阳皱眉,但没说什么。 “其二,游冠英和季平大肆敛财,收取州县官员的好处,违背民心提拔或往上推荐。例如知州甘宏信,最初是同进士点的九品主簿,他家与季家是世交,在河间辗转几处为官,短短五六年,非但缺乏可称道的政绩,还几次胡乱判案、草菅人命,可他居然能升为知州!其中若没有巡抚和知府的力荐,吏部那一关怎么通过的?” “好!只要他做过,就不愁找不到线索。”容佑棠颔首,继续凝神细听。 “其三,游冠英和季平与何烁勾结,几乎霸占了延河河道,经营布匹和药材、瓷器等生意,明面的、背地里的,财产不知几何。何烁豢养了一群匪寇,稍有官员或商人不服不平,游季二人即叫何烁指使匪寇暗下黑手,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孙骐激愤至极,气咻咻,胸膛剧烈起伏。 “豢养匪寇?”容佑棠目瞪口呆。 “竟有这种事?”齐志阳吃惊地皱眉。 “千真万确!”孙骐坚定地点头,扼腕,喟然长叹道: “孙某初上任同知时,他们十分随和亲切,宴饮谈笑融洽和乐,不出三月,便邀我合伙发财,我心想:朝廷并不允许在任官员亲力经商、我家里又有祖辈传下来的生意,无暇分身,故婉拒了。后来才知道:当时陛下为扶持河间漕运,命工部拨下十艘大船,使用不足一年,就被匪寇劫掠四艘,游冠英上报了损毁——实际上,那四艘船正是他们指使匪寇抢劫的,稍加修葺后,摇身一变,就成了何家的民船!种种类此事件,不可胜数。” 容佑棠忙问:“兹事体大,孙大人可有证据?” “有!” 孙骐脖子一梗,明确指出:“朝廷不是抄没了何家吗?那七八艘官船做工精良,二十年不坏,抄没后充公,又归还了河间漕运司,暂未动用,钦差大人可去调查,哪怕表面换了油漆和部分雕饰,内里做工却是变不了的。何家出事后,游季二人要抹平的痕迹太多了,还没顾得上销毁官船。” “豢养匪寇未免太耸人听闻了!”齐志阳压低声音,疑惑问:“何烁从前是朝廷命官,他其实是土匪头子?” 第161节 容佑棠叹道:“其实,年初调查何仲雄勾结匪首一案时,我们查出何仲雄曾买通杀手击沉生意对手船只、致使对方全家溺亡。所以,他被判斩首一点儿不冤。” “哪里用得着买通呢?”孙骐一拍大腿,语重心长道:“那就是他家养的杀手!” “不过,你从何得知这些绝密?”齐志阳狐疑问。 孙骐眼神清明,不躲不避,细细解释道:“下官本来只是疑虑,但两年前甘宏信邀请下官宴饮,又想拉拢我合伙发财,岂料那厮反而喝得更醉!他得意洋洋透露最近一笔买卖分的银额,下官伺机诱供,因为他和季平交好,遂套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丑闻。” 容佑棠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拿出直接有力的证据,口说无凭,可别叫对方倒打一耙,反咬咱们诬告。” “有证据,只是很难拿到手。”孙骐扼腕。 “是什么?”齐志阳立刻追问。 “我听甘宏信喝醉了吐露的。据说挖凿延河河道的计策是何烁献给游冠英,何家和季家联手把姓游的推上巡抚之位,而后荫庇其下胡作非为。因此,何家免不了时常打点游冠英,金银财宝、美酒美人,每一笔都有详细账目、有证人。所以,游冠英摆脱不了何烁。” “行贿的账本和证人?”容佑棠屏住呼吸,垂眸沉思。 “何烁呢?”齐志阳大受鼓舞,斗志昂扬问:“他被抄家后哪儿去了?” “不知所踪。”孙骐忧心忡忡,关切道:“齐将军倒没什么,但容大人可千万要小心,你当初……参与了调查他儿子何仲雄,人之常情,何烁怕是恨毒了你。” 容佑棠正色道:“多谢孙兄提醒,我确实参与了调查。但绝对没有捏造证据或者屈打成招,问心无愧。何仲雄犯罪事实确凿无误,按律被斩首,死有应得。” ——假如不是因为何仲雄勾结匪首一案与韩如海和桑嘉诚恩怨、原顺县县令贪墨案等撞成一团,而承天帝彼时正忙于促成北郊大营开建,何家的案子还得往下查。岂容何烁逍遥法外? “哼,我们巴不得他现身报复,来个彻底解决。自古邪不胜正,他狂得了一时,狂不了一世!”齐志阳掷地有声道,毫不畏惧。 “好!孙某正是敬佩信任二位的为人,否则岂敢赌上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冒死揭发游党?孙骐大加赞赏,无奈道:“坦白说,假如今天没有亲眼目睹二位开堂审案,我仍下不了决心。” “哈哈哈~”容佑棠愉悦笑出声,泰然自若,悠然道:“孙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一入河间就开始得罪人,上至巡抚下到捕快,你没看见朱主簿憋屈的模样?横竖要背负骂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彻底的。” “庆王殿下更是嫉恶如仇。”齐志阳感慨道:“当年有个押粮官吃了熊心豹胆,打西北军物资的主意,将御寒棉衣以次充好,查清属实后,被殿下当场斩了。” “哎呀,真的是……”孙骐心驰神往,惋惜道:“只恨在下无才无德,不得追随殿下左右。” “孙兄过谦了,你今夜主动揭发,已是难能可贵,小弟佩服。”容佑棠说着,起身给添了茶。 “不敢当,愧不敢当!”孙骐连连摇头,哀叹道:“我自知情以来,寝食难安,几度想入京揭发,却实在担忧家小,我一人即便死了、也算死得其所,但万万不能连累无辜亲人。” 齐志阳欲言又止,谨慎道:“一旦查明属实,游党主犯至少抄家斩首,从犯亦难逃严惩。总之,我们会尽力处理干净,保证孙大人一家的安全。” “至于那些亡命之徒,只要头领被尽数消灭,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九峰山土匪当初多么狂妄?最后还不是被朝廷派大军彻底剿灭。”容佑棠宽慰道。 “沙沙沙”,禁卫长奋笔疾书,其两名同伴在旁协助,研墨铺纸、晾干墨迹。 他们密谈商议至黎明前夕,禁卫长足足写了一沓纸,简要概述密报内容,而后请两名钦差和孙骐过目,最后所有在场者签字画押,作为草证。 “天亮了。”容佑棠一口饮尽冷茶,起身伸了个懒腰,满脸倦色。 齐志阳打了个呵欠,嘱咐禁卫:“阿立,你带个人去前堂偏厅闹起王家村民,妥善掩护孙大人离开,务必严守其行踪!” “是。” “多谢二位大人。”孙骐感激地拱手,终于吐出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秘密,他舒坦了很多,可谓神清气爽。 “孙大人保重,一旦察觉对方异动,即刻来报。”容佑棠关切叮嘱。 孙骐莞尔,嗤道:“那次甘宏信酒醒后,估计怀疑自己说漏了嘴,千方百计地试探,被我糊弄过去了,他乐得自欺欺人,否则游党第一个饶不了他!” “孙兄快走吧,暂时隐一隐,对咱们都有好处。”容佑棠催促。 “既如此,那孙某先告辞了。”孙骐悄悄离去。 一个时辰后 由于人证繁多,传唤太耗时,钦差一行索性赶赴青牛村取证,季平甘宏信携大批官差陪同:钦差骑马、州官坐轿、官差徒步,队形怪异。 与此同时 通往青牛村的一线天上方,何烁再度率手下伏击。 “何老放心,这次的消息准确无误!”仇豹拍着胸膛表示。 “嗯,他们大概半个时辰后经过‘一线天’。”何烁双目充血,兴奋过度,堪称亢奋。他的手非常稳,正小心翼翼将一包褐色粉末倒入划开的牛皮水囊、略加水调匀,严肃提醒:“此毒无药可解,弟兄们千万小心,只需抹一点儿在箭头,破皮见血即死。” 仇豹忙点头,压低声音嘱咐同伴:“听见了没?无药可解!你们小心使用,别误伤自己人。” 众匪寇纷纷点头,敬畏地退避一丈远,他们刚分了一笔银子,可不想有命挣没命使。 “二十万两银已分了下去,弟兄们干完最后这个活儿,再得游冠英二十万,往后就收手罢,只要别嫖赌挥霍,想必下半辈子家计无忧。”何烁不疾不徐道。他亲自为每一个箭头涂抹毒药,目不转睛。 仇豹也帮忙涂药,胸有成竹,恶狠狠道: “哼,看钦差怎么死!” 第116章 敌袭 “此处离青牛村还有多远?”齐志阳扬声问,他蹙眉,克制地控马缓行。 “回将军:大概还有五十里,还得走个把时辰。”捕头姚胜小跑上前回话。 齐志阳点头,唇紧抿,板着脸。 “将军,喝口水吧?”姚胜殷勤问。 齐志阳摇头,左手拍拍自个儿腰间的水囊,示意不用。 “容大人,喝口水吧?”姚胜笑吟吟,又颠颠儿地跑去讨好容佑棠。他的死对头甘小纲已下狱待罪,州府官差里再无人能与其争锋,美滋滋的。 “多谢,我自己有。”容佑棠也随手拍拍腰间的水囊,单手控马缰。他余光扫向面无表情的齐志阳,心里也是特别无奈:赶赴青牛村取证的队伍浩浩荡荡,打头是骑马开路的佩刀捕快,随后是骑马的钦差和禁卫,再之后是两顶四人小轿,抬着季平和甘宏信,他们不会骑马。又有众多步行的官差簇拥州官与钦差,其中,朱迪骑马跟在季平轿旁,他算是代表巡抚游冠英,自然陪同取证。 甚么玩意儿?就差鸣锣开道放炮竹了! 我们是去查案的! 齐志阳黑着脸,相当不满,若非需要地方协助取证,他们几个都是骑马好手,全速前进的话,早就赶到青牛村了。 思及此,齐志阳忍无可忍,控马靠近容佑棠,压低声音怒道:“那两个坐轿子的,尽耽误事儿!” 容佑棠忍笑,侧身偏头,宽慰道:“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坚称不会骑马,走路估计更慢。” “他们年纪也不大,好歹在地方历练了几十年,平时也要走动巡察民情吧?怎的连骑马也不会?”齐志阳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疑团。 “哎,你没看他们的架势?官威十足,出入轿送车迎,前呼后拥,哪儿用得着学骑马?”容佑棠唏嘘摇头,同样不满。他年轻,比齐志阳更焦急:明明时间紧迫,却被迫慢吞吞地骑马走步,委实煎熬。 “无德无能,酒囊饭袋!”齐志阳干脆利落道。 容佑棠忍俊不禁,禁卫们忍笑忍得抖肩膀。 领头的禁卫长笑着笑着,忽然皱眉,眺望山间小道延伸到远处的‘一线天’地形,定睛观察半晌,经验丰富的他勒马扭头,走到齐志阳跟前低声提醒:“将军,前面有个狭长‘一线天’,乃设伏袭击的有利地形。河间自古多匪寇,而且……您看咱们是?”他恭谨请示,隐晦地略过了昨夜孙骐密报中提过的警醒。 “容我想想。”齐志阳赞赏地对禁卫长笑笑,也发现了不妥。事实上,他出自关中军,最擅山林战,尤其在意某些地形。 容佑棠紧挨其侧,他虽然不甚了解排兵布阵、设伏袭击,却敏锐察觉同伴的异状,忙控马靠近,轻声问:“有何不妥?” “那儿有个‘一线天’。”齐志阳抬起马鞭,凌空遥指:只见曲折的山间小道逶迤向前延伸,上陡坡下溪涧、钻树林过草地,朝阳灿烂,浓雾渐渐散去,隔着一个山沟的对面,山路从一块裂成两块的巨石中穿过,形成‘一线天’的景观。 “啊?对。”容佑棠茫然点头,紧接着心神一震,屏息问:“有问题?” 禁卫长好笑地安慰:“暂未发现。大人放心,我们不过是讨论一下。” 齐志阳举起大拇指对着‘一线天’,闭左眼、只睁右眼,熟稔使用前锋兵的方法测距,半晌,沉稳报道:“目前,我军距‘一线天’约八里。” “八里。唉,咱队伍里有轿子,上坡下沟的,至少得走两刻钟。”禁卫长懊恼地皱眉。他眯起眼睛,缜密打量长满荒草的一线天石顶。 齐志阳昨夜一宿未眠,被慢悠悠步行的马颠得困意甚浓,他解下水囊,狠灌了一大口茶,打起精神,嗤道:“没法子,他们坚称不会骑马,难道咱能绑了他们在马背上驮着?那多不像话。” “二位大人,为防万一,先叫几个人去探路吧?”禁卫长提议。 术业有专攻。容佑棠自愧弗如,爽快道:“齐兄,小弟不懂兵法,你做主吧。” “这才是我的老本行啊!”齐志阳笑笑,随即下令:“咱们人手有限,你去让姚胜安排几个带刀捕快,立刻去探一线天,查明有无埋伏。” “是!”禁卫长垂首领命,双腿一夹马腹,跑到最前,对捕头姚胜传达了钦差的命令。随后,八个捕快手握长刀,一溜小跑离开大队伍,朝一线天奔去。 此时此刻 一线天上方,充当哨兵的土匪远远发现对方派出了探子,急忙离开哨探点,躬身朝茂盛草丛深处跑,心急火燎,气喘吁吁禀告:“何老,不好了!他、他们派出了八个探子,全是捕快,有刀,跑得很快。” “钦差好像知道咱们埋伏在这儿,他们故意走得慢吞吞。何老,怎么办?” 何烁稳坐石头,抄手拢袖,闭目养神,脸颊枯瘦,眼袋却异常青肿,仿佛病入膏肓。他慢条斯理道:“莫慌,他们要是知道此处有埋伏,就该直接打道回府,而不是派出探子。山豹,去弄几条蛇,吓走捕快,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足为惧。” “好嘞!” 仇豹异常胆大,笑嘻嘻,抬脚踹两个报信的同伙,骂道:“无胆鼠辈!怕什么呐?咱就是靠害命谋财的,也不是没跟官差打过交道,他们的胆子比娘们还小,老子敢打赌:一旦放出第一箭,跑得最快肯定是官差!” 何烁欣慰点头:“还是山豹看得明白。捕快月俸微薄,谁肯卖命保护钦差?又不是傻子。” “嘿嘿嘿,可不嘛。”仇豹一边带领曾是猎户的手下去找蛇虫,一边头也不回地嘲讽:“哼,那些捕快是摸不着门路,要是有发财的机会,他们说不定比咱们更心狠手辣呢。” 一刻多钟后 查案队伍停在溪涧岸边,短暂休整——主要是山路难行、马车都过不了,抬轿的衙役力气用尽,累得脸色雪白,快吐血了!越走越慢,必须隔几刻钟就停下换人。 八名捕快热得满头大汗,佩刀挂在腰间叮叮当当,疾步跑到钦差马前,争先恐后道:“启禀钦差大人,小的没发现异常。” “一线天上面全是草,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好多蛇!” “大人,眼下正是蛇出来活动的时节,草丛里冷不丁就钻出来一两条。” …… 容佑棠打量捕快们:热得脸颈通红、满头汗、头上身上沾了许多草屑。 嗯,他们确实爬上了巨石。不过,十有八九在草丛浅处遇蛇即返。 “诸位辛苦了,先歇口气吧。”容佑棠微笑地赞扬。他也下马,走到清澈见底的溪水旁饮马。 齐志阳心知肚明,了然道:“他们肯定在草丛里打个转就回来了。” 容佑棠严肃道:“咱们怎么办?人手有限,那两片草丛太茂盛,完全哨探就跟搜山一样,难度很大。” 齐志阳也饮马,他拎着马鞭,抱着手臂,扭头遥望一线天,状似无意地肘击容佑棠,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见机行事! 随后,齐志阳惆怅地叹息:“搜山是来不及了,咱改道吧。” “另有小路吗?”容佑棠配合地惊讶问。 “我不知道。”齐志阳摇摇头,扬声喊:“姚胜?” “哎,来啦!”正在捧溪水洗漱凉快的姚胜忙不迭抬袖一抹水珠,一溜小跑靠近,满脸堆笑地问:“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第162节 “去青牛村只能通过前面那一线天吗?有没有别的路?”齐志阳开门见山问。 “啊?”姚胜呆了呆,讷讷摇头,老老实实答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青牛村,附近肯定有砍柴打猎踩出的小路,不过那难走多了,根本不可能骑马坐轿,只能靠两条腿。” “眼下骑马跟徒步也没什么区别。”齐志阳淡淡表示。 朝阳灿烂,刺得容佑棠扭头,他暼一眼不远处的轿子,朗声道:“马不够,连累你们走路,我们却骑行,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眼看快晌午了,咱还在山这边,很该加快速度,我看那座山也低矮,不如抄小路翻过去,派几个人骑马护送季大人他们慢慢走。” 话音刚落,原本安静坐在轿子里的季平一把拍开轿帘,急切嚷道:“二位钦差,万万不可啊!” 甘宏信也坐不住了,他匆匆下轿,疾步走到容齐二人跟前,勉强按捺心惊肉跳,极力劝阻:“二位大人,刚才派去探路的人说了:此时节山林多蛇虫出没,十分危险,请勿以身犯险。” “哦?”齐志阳目不转睛,准确揪出对方眼里的心虚慌乱,缓缓道:“甘大人倒是一片好心。” ——看甘宏信躲闪游移的眼神,前方必定有问题! 容佑棠面色如常,无奈道:“确是我们着急了。但时间紧迫,眼下估计午后才能到目的地,夜里少不得借宿青牛村,明天才能返回衙门。” “路途遥远,实在没办法。”甘宏信赔笑,借抬袖擦汗的动作,躲避齐志阳直勾勾的审视。 此时,肥胖笨拙的季平提着官服腰封,肉颤巍巍,跑到溪边,苦口婆心劝道:“请二位钦差稍安勿躁,穿过一线天就到青牛村了。放着现成大道不走,翻山越岭多累啊?到时您几位还有精力审问村民吗?” 齐志阳走近两步,居高临下俯视季平,认真道:“季大人所言有理。既如此,横竖只剩下几刻钟路程了,咱们不如加快速度吧?” 容佑棠大力赞同,右手执鞭“啪”的击打左掌心,神采飞扬道:“好主意!我们可以试试用急行军的速度跑起来。” “没错!”齐志阳一昂首,威严逼视问:“不知季大人、甘大人可有异议?” “……” 我们可以有异议吗?! 季平和甘宏信心里破口大骂,脸色十分难看,沉默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妥协:“一切听凭钦差吩咐。”季平忍气吞声道。 “下官不敢。”甘宏信硬着头皮赔笑。 容佑棠赞叹道:“二位大人深明大义,真是难得。不过,你们的轿子……?”容佑棠拖长尾音,走到两顶小轿前,大大方方掀开轿帘朝里看了看:表面并无异常。 季平恼怒得脸皮红涨,时不时抻腰封,他又胖了许多,被腰封勒得难受,心惊胆战,密切关注容佑棠一举一动,亦步亦趋,挤出笑脸道:“不妨事不妨事!本官原就打算步行的,担心拖慢队伍才不得已坐轿,如今只剩小半时辰路程,快走几步也就到了。” 姓容的忒狡猾,他该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甘宏信冷汗直冒,汗湿重衫,山风一吹凉飕飕,脸色唇色控制不住地发白,他恨不得扑过去踢开黏在轿前的容佑棠! “多谢大人关心,下官也无妨,步行、步行……完全没问题。”甘宏信从牙缝里吐出字,贴在容佑棠背后。 “如此甚好。”容佑棠满意颔首,他贴着轿厢,状似借阴影遮阳,随手拍击厢壁:“笃笃~”含混的几声,沉闷中仿佛带着金石脆响。 齐志阳见状,暗笑不止,负手踱步靠近,一脸随和笑意,问:“你们商量得怎么样?” “季大人和甘大人鼎力支持咱们尽快破案,自愿弃轿步行!”容佑棠郑重宣布。 谁愿意了?是你们逼的!季、甘二人敢怒不敢言。 “好!不愧是一州父母官。”齐志阳一本正经道。他随手也拍了拍厢壁,一上手就知道木板里夹了铁板,防暗器袭击用的。他意味深长问:“这木材不错,结实得很,是什么木头?” 季平脸颊几乎笑僵了,他吱吱唔唔半晌,最后还是朱主簿帮忙解了围。 侍立一旁的朱迪上前拱手,谦恭道:“回将军:此乃河间本地产的松木。” “原来是松木。”齐志阳恍然大悟,一副受教的模样。 “松木竟有这样的好料?”容佑棠笑眯眯,“笃笃笃~”连敲好几下,好整以暇观赏对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慢条斯理道:“两顶官轿暂放此地,待返回时再使用。二位大人没有什么贵重宝物放在里头吧?” 游、季二人急忙摇头。 齐志阳和同伴碰头商议片刻后,一个箭步跳上高处,大声宣布:“诸位,鉴于时间紧迫,我们稍后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青牛村!其中,为嘉奖勇猛,最先抵达青牛村村口界石的前五人,每人将得到本将军和容大人奖励的纹银二两;最后抵达的十六人,负责返城时轮流抬轿!” ——陪同的官差可谓一盘散沙,毫无斗志,遇事定会拥挤溃逃,不如先遣散干净,避免无谓伤亡。 “核实无误后,赏银当场发放!”容佑棠老辣地补充了一句。 嚯—— 当场赏银二两?做牛做马抬轿? 官差们登时两眼放光,爆发一阵热切的议论声,个个摩拳擦掌:啧,反正都是赶路,还不如跑一跑争赏银! “你们——”季平傻眼了。 “这……”甘宏信底气严重不足,焦急地看季平,他品级低,在钦差面前没有话语权。 朱迪瞠目结舌:我知道这两个钦差有点儿怪,没想到这么怪!糟糕,何老他们能反应过来吗? 此时,一线天上方,何烁紧盯在山下溪涧饮马歇脚的钦差一行,嘱咐道:“你们打起精神来,待会儿手上要有准头,毒箭朝钦差射,别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最重要的是,谁要是能射中容佑棠、为我儿报仇,老夫必有重谢,另赏白银三千!” 匪寇们大受鼓舞,点头如捣蒜,难掩兴奋。 半刻钟后,季平和甘宏信被迫弃轿步行,急行军大比尚未开始,官差们虽然没跑,却情不自禁地疾步快走,钦差一行骑马跟随。 等爬上一线天入口前的拐弯时,季平已气喘如牛,呼哧呼哧,被甘宏信和朱迪一左一右搀扶,前后有亲信捕快簇拥。 容佑棠勒马,马鞭指向前方三丈处,高声道:“诸位请看那块红色的石头,现定为大比起点!” “为公平起见,多余的马先往前赶,仔细踩踏。”齐志阳一声令下,原先由开路捕快骑的七八匹马响亮嘶鸣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眨眼间冲进一线天,安然无恙地跑远了。 ——很好。至少说明路面没有陷阱。 接下来 “诸位,各凭本事吧,请听令:”齐志阳微笑,高举手臂,蓦然大吼:“开始!” 霎时,五十多名官差争先恐后,箭一般疾冲了出去!他们又叫又笑,你追我赶,玩闹中带着拼劲儿,埋头向前跑,踏步声轰然,溅起山路灰尘滚滚。 很快的,他们一头扎进一线天,同样安然无恙地跑远了。 钦差一行控马缓行,状似在耐心等候几个相互搀扶的州官。 你们不识好歹、不愿配合,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们狠心。季平咬牙切齿地想,他故意走得非常慢,有心与钦差一行拉开距离,以免被埋伏的匪寇误伤。 “季大人,你还撑得住吧?”容佑棠微笑问。 季平一抹满脸的油汗,歉意答:“还、还行,唉、唉哟,我真羡慕你们会骑马,改天真得抽空学一学。” “其实不难,以季大人的头脑,想必一学就会。”只是寻常的马儿恐怕驮不动你。齐志阳心道。 一线天就在眼前。 容佑棠沉着冷静,扭头朗声对季平说: “季大人,骑马其实很有意思的,不信你看。” 看什么? 埋头走路的州官们疑惑抬头,东张西望。 下一瞬 容佑棠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俯身紧贴马背,扬鞭大喝:“驾!”他和马一同窜了出去,跑得飞快。 “驾!” “驾!驾!” 齐志阳和禁卫们全是骑马高手,转瞬追上容佑棠,自发将队伍中唯一的文官簇拥在中间。 钦差一行骁勇彪悍,策马狂奔。 “哎——” “你们——” 州官原地愣住,吃了一嘴的灰尘,剧烈呛咳。 一线天上方,何烁极力安抚紧张躁动的手下: “安静!冷静!慌什么?甭管跑了马过去还是跑了官差过去,都不重要,咱们的目标是劫杀钦差,记住了吗?” 仇豹蓦然瞪大眼睛,激动提醒:“何老,肥羊来了!奶奶的,骑得真快!” “无妨。”何烁精神一震,冷静指挥,快速命令:“等他们进入伏击圈时,先下滚石,再撒铁刺,截停马匹,待他们停下后,放箭!最后再下去拼刀,绝对万无一失。” “好!” 不消片刻,钦差一行的马匹飞奔进入伏击圈,速度太快、极难射中,何烁一声令下:“下滚石!” “轰隆隆”几声,事先准备好的石头纷纷滚落。 齐志阳却早已先一步大吼:“随我来!” 只见齐志阳一马当先,发狠扬鞭,凭借高超的骑术,灵活贴着一线天左侧岩壁的狭长内凹跑,准确避开了滚石和铁刺! “小心!跟上跟上!”容佑棠等人紧随其后,热血从脚底板涌到头发丝,毫无惧意。 ——原来,他们在山脚溪涧饮马时就发现了:一线天北面是光秃秃石板,间隔数丈才生荒草,不利于隐藏,若有埋伏应当在南面草丛;而南侧岩壁底部天然内凹,虽然角度小,却足以掩护钦差一行。 “何老,人呢?”仇豹用力撒落对付马的铁刺,纳闷朝下张望,但碍于坡度,他只能看见时隐时现的马身和袍角,急得大叫。 何烁脸色铁青,大吼:“继续攻击,别停,他们——他们跑出来了!放箭!快放箭!” “咻咻咻”毒箭破空袭来,听得人后背发凉。 何烁举起长刀,喝令:“弟兄们,为了二十万和三千两,随我下山,冲!”说着带头顺着捷径、抛下绳索,快速滑了下去。 生死存亡间,双方都红了眼睛,杀声震天。 齐志阳身为武将,是当之无愧的统帅。他“唰”地拔出惯用的长刀,飞奔时舞得密不透风,“叮叮叮”打落多支箭,大吼:“你们继续跑!” “齐兄小心!”容佑棠大喊,他不会武,绝不能留下添乱,只好听令打马前行。 ——也许冥冥之中佛祖保佑,匪寇为了赢得赏银,争相朝容佑棠放箭,却奇迹般地一箭没中! 幸好,毒箭数量有限,箭雨过后,开始近身拼杀。 何烁率领众手下从天而降,在一线天外面截停了容佑棠。 “吁!”容佑棠双目圆睁,紧急勒马,马嘶鸣着高高扬蹄、腹部被仇豹趁机掷了几颗锐利铁刺,马受惊失去平衡,带着容佑棠朝后摔倒—— “容佑棠,纳命来!”何烁得意狞笑,状似疯癫。 “容弟——” “容大人?” 齐志阳和禁卫们吓得魂飞魄散,悲痛大叫。 “轰”一声巨响,数百斤沉重的马身重重倒地。 第163节 然而 千钧一发之际,容佑棠陡然爆发强烈求生本能,他惊觉不妙,马蹄高扬时已火速踢开马蹬,抢在马朝后摔倒前奋力一跃,整个人朝侧方跳开,摔在地上,一咕噜打滚远离,险险逃过一劫。 一击不中,何烁双目充血,猛地抽刀,狂怒爆喝: “上!给我乱刀剁碎了钦差!” 第117章 血战 “蓄意谋杀钦差,你们罪该万死!” 齐志阳怒吼,提刀打马,勇猛朝匪寇疾冲而去,气势汹汹。 “哼,谁死谁活还不一定,你们冤死下地府向阎王爷告状吧!”何烁狂傲大笑,不退反进,迅速拉轻弓,近距离对准齐志阳,一支短箭疾射出。 午时烈日高悬,天地一片亮堂堂,容佑棠分明看见锋利的精铁箭头闪着淡淡蓝光,脸色突变,急切提醒:“当心毒箭!齐兄,那箭可能有毒!” 齐志阳冷笑,他不退不避,长刀快如闪电,挽了一朵刀花,雪亮冷光抖动,令人眼花缭乱,只听见“叮”一声,短箭被刀鞘弹了回去,射中一个倒霉匪寇的肩膀。 “啊——救命,救命,何老、豹哥,我中箭了!”那人惊恐万状,忍痛一把拔掉短箭,连滚带爬奔到何烁身边求救,却被头领一脚踹开! 顷刻间,剧毒发作,那人蜷缩抽搐,猛地一蹬腿,不动了。 众匪寇傻眼惊呆,不知所措。同时,对头领的冷酷绝情难免不满和畏惧。 何烁气急败坏,告诫手下:“二石中了箭,他的血带毒,你们都别靠近,仔细中毒。” “都给老子小心点儿,中箭无药可解!”仇豹是副头领,果断舍弃中毒的同伴,继续指挥进攻,他脸孔扭曲,眼神恶毒,大喝:“咱已经杀了不少人,反正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如杀个痛快、杀钦差过过瘾,到时分了银子逍遥快活去。弟兄们,随我上!”语毕,带头朝容佑棠冲去。 山道狭窄,骑马不便,齐志阳跳下马,一巴掌将马赶去冲击匪寇,借机回援,挥刀截停仇豹,提醒道:“容弟小心!” “我没事,你别分心,我很好!”容佑棠中气十足地应答,生怕扰乱同伴心神。他越是紧张恐惧就越勇敢无畏,在禁卫们的掩护下,先是随手捡起拳头大的石头,用力投掷,因从小弹弓玩得好,故准头很不错,打得部分匪寇手忙脚乱、抱头躲避。 “砸得好!给老子往死里砸!”齐志阳畅快大叫,杀红了眼睛,高大健硕的身板威风凛凛,浑身散发“区区小毛贼也敢袭击本将军”的正义霸气。 “大胆土匪,竟敢谋杀钦差?简直活得不耐烦了!”容佑棠怒斥。他投完石头后,趁乱捡了一把短刀、一张轻弓几支箭,随手将短刀别在腰间,左闪右避中,试着拉了拉弓:勉强全开。 齐志阳忽然听见脑后“咻”的一声,吓一大跳,误以为被敌方包抄。不过,箭射中了对面一匪寇的胳膊,随即传来容佑棠的喊声:“别怕,箭是我放的。” “你还会射箭?!当心,箭头有剧毒。”齐志阳吃惊大喊,头也不回地叮嘱。 “放心,我有分寸。”回头真该跪谢殿下,幸亏他教会了我!容佑棠感激至极,他的箭术是庆王手把手教的。 容佑棠捡起地上散落的短箭,借着马尸和岩壁的掩护,小心翼翼对准开阔处的匪寇,冷不丁放两箭,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钦差一行十人,除容佑棠外,个个武艺高强,身经百战;匪寇一共六十多人,基本半路出家落草为寇,武艺稀松,但求财心切,狠毒手黑。 山道狭窄,十匹受惊的马奔逃乱窜,打杀刀械声混着嘶鸣声、马蹄声,喧闹嘈杂,混乱不堪。 双方一时间勉强打成平手。 容佑棠心急如焚:谢百总他们哪儿去了?为什么还不现身?莫非出意外了? 正当容佑棠担忧援兵时,何烁狡猾地钻进倾斜山道的草丛,倏然钻出来,举刀便对准仇人脖子横砍,咬牙切齿痛骂:“容贼,纳命来!” 究竟谁是贼?你才是贼。 容佑棠下意识地无声驳斥,紧接着,他双目圆睁—— 对方偷袭,当察觉时,距离淬了毒的刀刃不足五尺,刀风已先扫了过来,扑在脖子上凉飕飕。 完了。 死亡前刻,容佑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因对手人多,齐志阳和禁卫被其余匪寇缠住,回援不及,急得几乎冒火! 何烁面目狰狞,眼珠血红,毫不犹豫,横刀全力挥砍!痛失爱子后,他无数次想象自己亲手结果仇人的场景,迫不及待想看容佑棠身首异处、血溅三尺的惨状—— 生死存亡之际 “叮”一声,两枚梅花钉从高处疾射而来,准确击中何烁的刀刃和手腕! 何烁猝不及防,刀掉了,容佑棠再度侥幸逃过一死。 “谁?”何烁惊疑质问,恨得险些吐血。 容佑棠无暇顾及来者何人,情急之下拔出腰间别的短刀、仓促朝何烁掷去,击退对方几步后,躬身疾奔撤离,灰头土脸,心如擂鼓。 及时赶来救了容佑棠的草上飞宋慎笑得差点儿从岩壁上滚落! “哈哈哈~”宋慎居高临下,乐不可支,促狭地嚷:“我说容大人,你怎么能把刀扔了呢?吓昏头啦?哟呵,这些山贼胆子挺大啊,又是滚石、又是铁刺刀箭,一心想置你们于死地。” 援兵终于来了! 再晚些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容佑棠大喜过望,早已顺手又捡了把刀,笑骂:“宋慎,你当看戏呢?赶紧下来救命!其他人哪儿去了?” “后边啊,他们肯定没有老子快。”宋慎理所当然道。 容佑棠凝神细听:果然,山脚下传来阵阵马蹄声。 太好了!一切按计划行事。 宋慎名副其实地“作壁上观”,半晌,身形一晃,快得出现残影,壁虎一般牢牢紧贴陡峭岩壁,如履平地,转眼跳到一匹马背上,不顾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强硬控缰,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冲进打斗圈,横冲直撞,惊马拼命踩踏飞踢,搅起灰尘滚滚,匪寇们恼怒得刀箭齐上,宋慎却总能及时躲避。 “哈哈哈,来呀,小毛贼。”宋慎得意洋洋,开怀大笑,十分欠揍。 “啊——” “疯子!” “疯马!” “你有病吧?” 匪寇们破口大骂,畏惧地躲避,他们再人多势众,也敌不过癫狂撂蹶子的惊马。 宋慎骑术高超,在狭窄山道上毫无章法地策马驰骋,桀骜不羁,嬉皮笑脸答:“对啊,我有病,无聊得手痒痒,骑马解解闷。”说着潇洒地后仰,轻松避开几支毒箭,灵活从马背滑到马腹,伺机用暗器放倒几人,诡谲狡诈,令人防不胜防。 “哎,你悠着点吧!”齐志阳心惊肉跳,索性命令自己人后退,以免被惊马误伤,任由宋慎随心所欲。 容佑棠惊魂甫定,紧盯险些削了自己脑袋的何烁: “何老,怎么办呐?”仇豹慌了。 “糟糕!他们来了不少援手。” “何老,咱撤吧?” 何烁眉头紧皱,怨毒地瞪视容佑棠,断然否决:“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绝不能让他们活!山豹,带人随我上!” “是、是。”仇豹咬咬牙,狠狠心,硬着头皮呵斥忐忑绝望的同伴。他很清楚:确实不能回头了,一旦转身逃跑,十有八九被当场射杀。 齐志阳这时才有空关心问:“容弟,刚才没受伤吧?我们急得要命,可惜被贼子缠住了,无法脱身。” “我没事。”容佑棠摇摇头,感激道:“诸位一直在前面保护我,小弟看得清清楚楚,岂有不明白的?都怪我不会武,帮不上忙。” 禁卫长乐道:“容大人真是出人意料!你不仅懂骑射,石子儿投得也挺准,多次给大伙解围,文官中算出类拔萃了。”我还以为你会吓得腿软瘫倒…… “唉,跟你们相比,我连花拳绣腿、雕虫小技都称不上。”容佑棠尴尬表示,相当有自知之明。 话音刚落,庆王的得力手下谢霆心急如焚,率十余名暗卫驰援,连声歉意大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们来迟了,伤亡如何?” 容佑棠精神大振,刚浮现笑意,转瞬却眉头紧皱:为何就这些人?殿下明明点了不少暗卫的。 该不会先遭了奸贼暗算吧? 容佑棠惴惴不安,急问:“我们没有伤亡。谢百总,你们没事吧?其他人呢?” “唉,一言难尽。”谢霆拔出腰间软剑,含混答:“其他人在山脚看守见死不救的州官。” 哦?容佑棠半信半疑。 “吁!”宋慎把匪寇气得七窍生烟、追赶得东躲西藏,终于玩够了,勒马急停,堵住去路,懒洋洋催促:“喂,该你们上了,我歇会儿。” “行!”齐志阳巴不得江湖怪人停止纵马疯玩,他提刀率先发起冲锋,气势逼人,喝骂:“乱党土匪,竟敢杀钦差?看老子放过哪一个!” 容佑棠忙提醒:“生擒何烁,别让他跑了!” “知道。”齐志阳轻快答。强援到来,彻底解除后顾之忧,他大开大合,杀了个痛快。 两个禁卫贴身保护容佑棠,宋慎歪坐马背,悠哉游哉旁观毫无悬念的战斗,半晌,他下巴点点何烁、问容佑棠:“那老头儿就是何烁?” “是。” “听说他从前是朝廷命官?” 容佑棠莫名觉得有些羞愧,点点头。 “黑白通吃,算一个人物。”宋慎撇撇嘴,直言不讳。 眼看大势已去,何烁悲愤痛骂: “姓容的,你害死我儿,你不得好死!” “何仲雄恶行累累,死有应得,你父子合谋残害多少无辜?细算起来,你们不知要死多少回才能抵清罪孽。”容佑棠义正词严道。 “他们活该!敢跟我何家作对的人,统统得死,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昏君赵显昌点的一条钦差狗——唔唔!”话音未落,他已被齐志阳随手割了仇豹的衣角堵嘴。 “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居然辱骂陛下,光凭这个就足以凌迟你了。”齐志阳呵斥。 不消片刻 匪寇死的死、伤的伤,何烁被生擒,仅有少数几个见势不妙,趁宋慎纵马时躲开头领的视线,蹑手蹑脚逃进草丛树林,溜得无影无踪。 钦差一行大获全胜! 季平甘宏信等人一见开战就掉头往山下跑,迎面撞上了谢霆,负责看守的几个暗卫不放心,押着州官走到一线天入口,远远地高声询问:“弟兄们还好吧?” 谢霆答道:“没事。你们小心地面,有铁刺和毒箭。” “是。” 容佑棠看着被堵嘴五花大绑的何烁愤怒挣扎嘶吼,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愉快笑道:“太好了,顺利生擒贼首!此番真是多谢季大人和甘大人的鼎力协助,否则怎么抓得住何烁?齐兄,咱们回头得奏明实情,请陛下定夺。” 齐志阳会意,暼一眼何烁,嗤之以鼻道:“哼,戴罪立功罢了,亏他们有脸,一天到晚拐着弯提醒咱给请嘉奖,还指望升官不成?” 什么?! “唔?唔唔?”何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继而疯狂挣扎吼叫,脸红脖子粗,青筋暴凸,浑身在山间土路滚得灰扑扑,伸长脖子探向一线天入口——季平和甘宏信站在那儿,但相距太远,看不清神态。 第164节 宋慎撇撇嘴,俯视两个钦差一唱一和,他高高紧贴岩壁,时不时踢几个小石子儿捉弄同伴,玩世不恭,现场又没谁镇得住他,叫人哭笑不得,只能任其厌烦了收手。 齐志阳率禁卫捆绑俘虏,准备尽快捆好了押回府衙监狱。 谢霆愧疚不安,走到容佑棠身边,低声道:“容公子,我们本来可以及时援手的,无奈事出突然,无法见死不救,耽搁了时间,险些出大事,幸亏宋慎能耐,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待回京后,我自会向殿下请罪,任凭处罚。” “谢百总千万别这么说!我和齐兄被点了钦差,眼看时间流逝,破案却进展缓慢,好不容易发现关键人物,岂能放过?成事总有风险,若不是你们及时援手,后果不堪设想。放心吧,等回京后,我会向殿下解释的。”容佑棠心平气和地表示。 “多谢。”谢霆十分感激,他刚才说那番话,多少期望容佑棠能在庆王面前求情两句。 容佑棠关切问:“冒昧问一句: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若有需要我的情况,尽管开口!” “这……” 谢霆犹豫半晌,最终将容佑棠带到旁边,耳语告知:“那女的聪明得很,抛家弃儿逃亡,逃到河间,被另一方追杀,算是被我们的人救了,但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六子他们想尽办法解不了毒,那女的太重要了!想必公子比我更清楚。六子他们没辙,只好把人带来关州,死马当活马医,请宋慎试试,岂料,刚给灌下药,对头紧跟着杀来了!唉,所以才耽搁时间。” 容佑棠大吃一惊,险些脱口说出“白琼英”三字,险险打住,紧张问:“人救活了吗?她绝不能死!” “估计能活。”谢霆欣慰笑道。 他今年在关中、宁尉、河间三省辗转苦寻大半年,近期才被庆王抽调派来暗中保护钦差一行——事实上,谢霆等人心知肚明:重点是保护容佑棠。只要此人平安,哪怕案子逾期未破也无妨,定会有回旋余地;但,倘若此人出事,那即使案子破得再水落石出,也是糟糕透顶了! 容佑棠义不容辞,忧心忡忡问:“她目前安全吗?” “暂时安全。可惜她不仅中毒,还受了伤,禁不起舟车劳顿,得养一阵子。”谢霆透露,他知道白琼英的行踪就是眼前人密报给庆王,没必要隐瞒。 扭头看看八名禁卫,容佑棠蹙眉,暗忖:虽然他们都是好相处的人,但毕竟受内廷辖治,立场不同,殿下暗中调查旧案,事成之前绝不能泄露…… 谢霆见状,主动开口,隐晦道:“公子放心,我们离京都有合情合理的差事。” “这就好。咱们可以一同回京!”容佑棠松口气,正色提议:“横竖她要养伤,等破案后,包两艘船,经延河入运河,日夜兼程,几天就能到京城。” “嗯,等回去跟六子他们商量商量。” 一刻钟后,搜身彻查后的俘虏被牢牢捆成了一串,哭丧着脸,战战兢兢。 “行了!”齐志阳拍拍手,他非常识趣,丝毫没凑近碰头商议的容谢二人。 “齐兄,”容佑棠大步走过去,歉意地笑笑,正色问:“咱们还得尽快赶去青牛村,该怎么处置俘虏?” 齐志阳半个字不多问其它,快速道:“不知谢兄几位可否代为看管片刻?我们按原计划去青牛村,会尽快调回二三十捕快,由他们押送俘虏回府衙,交由知州孙骐,叫他把人妥善关押。” “没问题,你们忙去吧,我们原地歇会儿。”谢霆爽快点头。 容佑棠郑重其事地嘱托:“谢兄,烦请将何烁单独关押、严加看守,别让他接触任何人,尤其季平或甘宏信。” “行。” “既如此,多谢了,我们这就去青牛村调官差回来帮忙。”容佑棠挑了匹马,一跃而上。 “诸位弟兄,暂时别过。”齐志阳豪迈地一抱拳。 钦差一行打马离开,容佑棠忽然听见后面的禁卫说:“哎,那怪人跟来做什么?” 草上飞! 容佑棠了然地回头,果然看见宋慎吊儿郎当地骑马跑到最前,不紧不慢,故意挡住自己的去路—— “咳咳!”容佑棠清了清嗓子。 “哎哟,我挡住容大人了?该死该死,抱歉抱歉。”宋慎夸张地恍然大悟,马鞭凌空“噼啪”一声,勒马闪避,颠颠儿地与容佑棠并行。 “你怎么跟来了?”容佑棠好奇问。 “谁要跟尸体待一块儿歇脚?晦气不晦气啊?”宋慎气哼哼。 容佑棠理解地点头,笑道:“好,你随我们一起查案。” “我对查案没丁点儿兴趣,你们查吧,我进村讨口水喝。” “口渴而已,犯得着跑那么远讨水喝?给你。”容佑棠摇摇头,随手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朝对方抛过去。 谁知,宋慎却不接,抬手轻轻打了回来! “嘿——”容佑棠猝不及防,险些没接住,费解地皱眉。 “诸位,咱们比一比赛马,看谁骑得快!”宋慎突然扬鞭窜了出去,肆无忌惮地讥笑:“我压五百两,赌容大人倒数第一。” “岂有此理!胜负尚未揭晓,凭什么认定我最慢?”容佑棠颇不服气,奋力追赶,齐志阳等人亦策马狂奔,不到两刻钟,就赶到了青牛村村口。 调派人手回援、进村按册登门调查取证、召集众人证到里正家开设临时公堂…… 足足忙碌至天黑,一行人才带着相关证人、举着火把赶回府衙,连夜紧急整理卷宗,准备明早正式开堂。 待终于停歇时,已近子夜,忙得脚打后脑勺的钦差们还没吃晚饭。 “齐兄,快来吃面片,咱自己人的手艺。”容佑棠饥肠辘辘,饿得有气无力,手脚发软、声音发飘,匆匆招呼了一声,随后脑袋埋进大碗,呼哧呼哧,狼吞虎咽。 “哟,哪个的手艺?”齐志阳放下卷宗,疾步落座,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吃了一大口,被热汤烫得嘶嘶倒抽气。 禁卫黄立不好意思地说:“哎,我本来想做面条的,但面和得太硬,索性削了片。” “好小子!”齐志阳大加赞赏,拍桌道:“今后不知哪家姑娘有福气嫁给你,咱阿立外出是响当当仪表堂堂的内廷禁卫,回家还会下厨!哎呀~” “真够可以的,深藏不露啊!”容佑棠头也不抬,凑趣帮腔。 “其实也没什么,家母喜好下厨,我心血来潮学了点儿皮毛,二位大人不嫌弃就好。”黄立被夸得脸红,嘿嘿傻乐,严肃道:“以后娶了媳妇应该是她、她下厨,我忙得很。” 齐志阳爽朗大笑,揶揄道:“现在嘴硬,成亲后不定怎么样呢!” 黄立想了想,嘟囔道:“没事,家里有厨娘,用不着她围着灶台转。” “哈哈,还没成亲你就这样护着了,必定有心上人!说吧,什么时候办喜事?到时哥几个去喝喜酒。”生擒了何烁,齐志阳心情大好,素的夹荤的,把年轻小伙子逗得脸红耳赤。 风卷残云,一大碗面片,汤也不剩半滴,吃得干干净净。 容佑棠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出神发呆半晌,问: “何烁没闹吧?” “没。按您的吩咐,他被单独关押,小山他们不错眼地看着。”黄立答道。 容佑棠起身,打起精神道:“我去找他聊聊。” “我也去会会贼首。”齐志阳紧随其后。 赶去牢狱的途中,容佑棠低声道:“咱们缺乏直接有力的证据,无法彻底扳倒游党。” “不知何烁把打点游冠英的证据藏哪儿了,他若坚持不肯吐露,严刑逼供也没用。”齐志阳烦恼叹息。 关州府衙后院花木繁盛,亭台楼阁高低错落,禁卫长和黄立贴身保护钦差。 容佑棠提出:“我倒有个办法,希望能凑效。” “什么办法——谁!”齐志阳警觉大吼,旁边耳房内突然传来异响。 第118章 夜审 “什么人?出来!”禁卫长大喝,唰啦一声拔刀,抢步向前保护钦差。 齐志阳若有所思,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暗忖:来者何人?今日容弟和谢霆密谈半晌,谢霆乃庆王殿下得力府卫,我不便多问…… “屋里究竟怎么回事?”容佑棠疑惑皱眉。 齐志阳谨慎道:“难说。” 四人喝问后,耳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瞬间消失了,死一般寂静。 黄立提刀,落脚无声,轻快闪到耳房承柱后,倏然踹门,怒道:“谁在里面装神弄鬼?立刻出来,否则不客气了!” 片刻,季家的一个管事并两个小厮连滚带爬奔出来,抖若筛糠,膝盖一软扑通跪地,连连磕头,争先恐后哀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小的只是一时糊涂,初次伸手,求大人宽恕。” “大人饶命,我以后再不敢了,发誓会把东西原样放回去!” 其中,管事磕头时,袖筒里不慎甩了两个嵌红翡的小金盅出来,咕噜噜滚地,金玉在灯笼光下熠熠生辉。 哦,原来是家贼。 眼看季平要倒大霉,有些胆大贪婪的下人,这两日开始偷盗倒卖能拿到手的物品。 “身上还藏了什么?自个儿痛快拿出来,别叫我们动手搜身。”禁卫长喝令。这事儿他见多了,丝毫不惊讶。 容佑棠提着灯笼,快步进耳房转了一圈: 小件的精美瓷器、捆扎的画轴、金银器皿等,凌乱堆在桌面,三人刚才正在分赃,争执动静大了些,因而被外人察觉。 齐志阳紧随其后,略扫视一圈,二人对视一眼,十分无奈。待回到廊檐下,三个家贼从怀里、袖筒里、鞋子里、裤腰带里等等,掏出好些金银玉戒指、耳饰、发饰等物,攒成一小堆搁在地面,他们垂头丧气,脑袋几乎缩进腔子,抽泣着求饶。 “树倒猢狲散吗?”齐志阳面无表情。 容佑棠环顾后院的亭台楼阁,沉声问:“你们的管家呢?” “回、回钦差大人的话:管家跟着我家大人,他们在前堂处理公务。” “哦?半夜还在处理公务?”齐志阳挑眉。 “是、是,我家大人和甘大人,他们正在协助钦差破案。”管事违心地答。 虽然季平、甘宏信铁定逃脱不了严惩,但眼下关键证据尚未掌握,为了关州的安稳考虑,钦差暂时按兵不动,派人严密监视季、甘二人。 容佑棠微笑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你们趁夜深人静偷盗他的家财?” 管事登时磕头如捣蒜,“呯呯呯”的,压低声音颤抖哭求:“大人饶命,求大人宽恕,小的只是一时糊涂,一件没带出去就被抓了。呜呜呜小人上有七十高堂、下有三岁稚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两个小厮也尽量压着嗓子,卖力嚎哭: “小的家境贫寒,老娘卧病多年了,总没本事为她老人家请个好大夫除掉病根,一时着急才动了贪念,真是不得已啊。” “小人发誓,发毒誓!我们仨纯属有贼心没贼胆,眼看别人拿了那么多出去,才炸着胆子弄了一点儿,结果还没带走就被逮住了。” 容佑棠一言不发,脚尖拨了拨成堆的贵重首饰,凝神思索半晌,轻声道:“究竟失窃了多少值钱物品?不妙啊。” “哎,忙得昏头,人手不够,幸好发现得还算及时!”齐志阳跟同伴嘀咕了一阵子,大步走到仨贼跟前,威严喝止:“行了行了!偷盗就是偷盗,狡辩什么?天底下贫困的人多了去了,但别人都踏实勤劳地讨生活,偏你们做了贼,还有脸哭?” 容佑棠一挥手,干脆利落下令:“阿立,你叫几个捕快来,好好审一审他们,尽量追回被偷盗的物品。” 一旦季平、甘宏信获罪,至少也是抄家斩首,他们必定也收了何家孝敬、分了黑心生意的赃银,那些将来都要抄没充公的,若相差太远,倒霉的是经手的钦差——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被钦差中饱私囊了! “是!”黄立垂首领命,押着三个毛贼往灯火通明的前堂走。 余下三人继续往前,准备穿园子走腰门,赶往不远处的牢狱。 第165节 齐志阳扼腕,忍不住念叨:“人手不足啊,人手不足。” “桑将军估计已接到密信了,希望他尽快带人来协助。”容佑棠难掩忧虑,苦中作乐道:“真没想到,咱扯了那么一大串人出来!” “哈哈,我头一回当钦差,竟能有此经历,再如何劳累也值了!”齐志阳虽然满脸倦意,兴头却十足,感恩戴德道:“齐某此生幸得庆王殿下赏识提携,如若不然,哪里轮得到我做钦差?”要是没有年初的际遇,我这会子应该还在关中苦等机会。 容佑棠笑了笑,抬手拨开一丛花枝,诚挚道:“齐兄在关中时就升了参将,能力有目共睹,所得俱是应得。小弟却愚拙不堪,全仰仗诸位弟兄提点照拂,待回京后,定要置一桌薄酒,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一言为定!”齐志阳爽快拍了同伴一巴掌。 禁卫长笑道:“容大人的酒席自然得去,还得带上弟兄们一起,也好让咱粗蛮武夫沾沾状元郎的书卷气。” 容佑棠欣然点头:“你们都来,家父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连日奔波,难得闲暇,三人低声说笑,快步穿行后花园。 夜色如墨,上弦月被云遮挡,仅透出朦胧玉光,天幕寂寥几颗星子,一闪一黯。 正当他们即将走到腰门前时,假山后忽然传来怯生生的呼唤:“钦差大人请留步!” 其实,不用她说,钦差三人已驻足,禁卫长习惯性地“唰啦”拔刀,质问:“谁?” 季雪心如擂鼓,手心一片冷汗,搭着侍女的小臂,慢慢走出来,她年方十五,头上只斜插一朵珍珠发簪,除此之外别无首饰,身披樱草色披风,清雅秀丽。 “民女季雪,拜见二位钦差大人。”季雪盈盈下拜,嗓音温婉娇怯。 钦差一行面面相觑:大半夜的,你一个闺阁姑娘,跑出来拦截三个陌生男人?! 齐志阳当即皱眉,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十分不欣赏小姑娘如此行为。 “季姑娘请起。”容佑棠满腹疑团,开门见山问:“姑娘有何事?” “多谢大人。”季雪起身,没敢抬头,抬眼飞快扫视年轻俊美的钦差,芳心如小鹿乱撞,声如蚊呐,微不可闻道:“民女自知唐突失礼,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有话请直说。”容佑棠耐着性子催促。他们跟季平势同水火,但目前没有必要与季家女眷过不去。 “民女、民女想告诉两位钦差大人:家父在外所在作为,民女和母亲、兄弟毫不知情,父亲很多年前就不管我们了,若非他担忧休妻影响官声,我们在这院子里早待不住了。”季雪初时紧张得嗓音颤抖,而后逐渐镇定,激动得语速稍快。 “季姑娘究竟想说什么?”容佑棠听得一头雾水,委婉道:“目前一切尚未有定论,我们正在调查。” “夜深了,姑娘快回去吧。”齐志阳一板一眼道:“我等公务缠身,若没有要紧事——” “有,有的!”季雪迅速抬头,跟容佑棠对视了一眼,又慌忙垂首,脸颊羞红,十指绞紧帕子。她长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浮想联翩。 容佑棠见状,有些尴尬地后退两步,别开脸——拜周筱彤所赐,他对外表娇柔纤弱的姑娘本能的忌惮防备。 齐志阳暗笑,他已成家,一心博取功业,对小丫头只当孩子看待,威严问:“季姑娘,我等确实公务缠身,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不方便开口的话,叫别人转达也行。” “此事算家丑,不宜大肆宣扬,恐家母受刺激。”季雪勉强平静地解释,她看见了容佑棠的避嫌退后,不禁涌起深深的惆怅与失落。略定定神,她鼓足勇气,带着十五六岁特有的热血无畏,毅然决然道:“家母中毒后疾病缠身,已没了精气神,兄弟是男子,多有顾忌,我却不怕背负恶名,大义灭亲就大义灭亲吧!我想揭发的是:约莫十年前,家父季平偶然救了一个美貌的江湖女子,叫夏小曼,被迷得神魂颠倒,金屋藏娇养在同安街夏宅。我曾亲耳听见爹娘争吵,据说那女的擅制毒、豢养毒虫,下毒谋害家母未果,后被家父拿去献给上峰,不知做何用。另外,夏小曼出现之前,逢年过节总有陌生人送厚礼,后来全送去了夏宅,经年累月,估计早已是银砌墙、金铺地。” “……” 钦差三人表情怪异,久久无言,内心高呼: 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姑娘! 不过,擅制毒的江湖女子? “咳咳。”容佑棠清了清嗓子,莫名想笑,他大概理解对方的想法:季平十有八九撒手不管发妻子女,冷落多年,招致妻儿怨恨。季雪憋得狠了,如今还有被连坐获罪的可能,索性来个揭发立功,保全母子四个。 “同安街夏宅?”容佑棠迅速平复情绪,正色问:“夏小曼还住那儿吗?” “在!”季雪肯定地点头,焦急催促:“她近期想跑也跑不了,但大人们也请抓紧逮捕。” “她为什么跑不了?”齐志阳板着脸问。他也是父亲,面对大义灭亲的别人家的女儿,心情委实复杂。 “她蛇蝎心肠,坏事做绝,前几天遭了报应!” 季雪不再掩饰,快意解恨地昂首,保护母亲兄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顾虑。她忍着羞耻,细细解释:“夏小曼这些年接连有喜,却无一存活,今年又有了,但前几天再次难产,生了个死胎,元气大伤,动弹不得,只能卧床休养。不过,据可靠消息,夏宅后门昨儿半夜开走了几辆大马车,去向不明,我怀疑他们在转移赃物,求钦差大人彻查!” “此事当真?”齐志阳挑眉。 季雪咬咬唇,脸红耳赤,尴尬承认:“千真万确!我派人日夜盯着夏宅打探到的消息。” 容佑棠和齐志阳碰头商议两句,温和道:“多谢季姑娘主动上报重要消息,我们已知晓,你回去吧。” 季雪欲言又止,她聪慧机敏,借着朦胧灯光,从容佑棠眼里发觉几分赞赏之意,登时心情大好,难以言喻的雀跃满足。 “我等有要事在身,失陪了。”齐志阳说完,人已走出一丈远,容佑棠礼貌性地一点头,匆匆赶去牢狱。 “大人慢走。”季雪情不自禁追赶两步,垂首屈膝,庄重福了福,敛去一抹浅笑。夜风吹拂,樱草色披风裹紧玲珑有致的少女躯体,婀娜多姿。 一刻钟后 容佑棠三人赶到了牢狱。 正困得趴桌打盹儿的捕头姚胜被惊醒,忙不迭揉揉眼睛,倦意甚浓道:“啊?哎哟!小的叩见钦差大人。” “起来吧。” “无需多礼。” “半夜三更的,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姚胜抬袖擦擦睡梦中流的口水,紧张抻了抻公服,殷勤提着灯笼小跑靠近。 容佑棠随口问:“犯人们都安份吧?” “安份,他们很老实!小的们盯得紧,请大人放心。”姚胜斩钉截铁地拍胸膛。 齐志阳径直朝监牢深处走,左右扫视,仔细打量各牢房内或沉睡或哀泣或麻木的罪犯。 “好好看守,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丁点儿纰漏不能出。”容佑棠严肃叮嘱。 “是,是。”姚胜和几个狱卒点头哈腰,学着压低嗓门。他们倒也识相,不消吩咐,自发带路前往关押何烁的牢房。 全天下的衙门监牢或许式样不同、大小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死气沉沉。 这味道,这感觉…… 容佑棠五味杂陈,无声喟叹,他又想起了前世下狱生不如死的时期。 旋即,一行人走到监牢最深处,尽头的牢房白天也阴森森暗沉沉,如今正单独关押着何烁。 两名禁卫待在门外,搭了一桌两椅,喝浓茶守夜,抱着佩刀,他们看见钦差和头领,忙起身相迎:“大人?” “可是要提审何烁?” 容佑棠点点头,笑道:“辛苦你们了,等明日换下去好好睡一觉。” “不辛苦,我们在宫里也巡夜的。” “二位大人不也没休息吗?来,快请坐。” “不用了。”容佑棠再度摇头,说:“小山,把牢门打开。” “是。” “他如何?”齐志阳下巴一点隐在黑暗角落的何烁。 同伴掏钥匙打开层层铁链缠绕的牢门,李小山快速答:“自我们接手以来,隔两刻钟就进去探查一回,他不吃不喝不说话,一直靠坐墙角。” “哦?”齐志阳有些讶异,他原以为被俘的贼首会不服气地吵嚷叫骂。 容佑棠亲昵地拍拍两个禁卫的肩膀,笑道:“阿立做了面片汤,锅里温着,你们去垫垫肚子,顺便走动走动、松松筋骨,我们仨审一审贼首。” “是。” “谢大人。”两个禁卫感激点头,并肩握刀快步离去,他们从傍晚看守到如今,被地牢独特的憋屈腥臭气味熏得头晕胸闷。 “吱嘎”悠长刺耳的一声,伴随沉甸甸的铁链“喀喇喀喇”的清脆响动,牢门被缓缓推开。 齐志阳率先踏入,容佑棠随手点亮桌上的备用烛台,端进去。 八月的下半夜十分凉爽,监牢深处更是森冷。 估计是因为随时恭候钦差提审贼首,地面打扫得挺干净,三尺宽的木板床上铺着一层干草。 何烁在床上,靠坐墙角,一动不动,为防止其自杀,他带着手铐脚镣,被堵了嘴,头发凌乱浑身脏污,垂首闭目。 “何烁?”齐志阳探身,伸手扯掉对方堵嘴的布团。 “你们来干什么?”何烁哑声问,听不出情绪。 容佑棠举着烛台靠近,定定审视俘虏,轻声说:“找你聊聊。” “游冠英和季平、甘宏信,他们三个狗咬狗,互相揭发,最后都说是被你胁迫、被逼无奈做了帮凶。”齐志阳大义凛然地胡诌。 “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何烁始终垂首,仿佛全身的力气已在白天混战时用尽了。 容佑棠缓缓道:“当然不。他们本就有极重的贪念,臭味相投,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大发黑心财,如今出事了才拼命推卸责任。” “姓容的,你不得好死。”何烁语调平平,一字一句地诅咒,面色灰败。 “你——”齐志阳眼睛一瞪,却被容佑棠拦住: “人终有一死。横竖谁也没本事活着离开人世,好死惨死的,无所谓了,到时咽气闭眼、两腿一蹬,魂魄自有去处,我还管肉身做什么?”容佑棠心平气和地反问。 何烁终于抬头,眼睛毫无神采,犹如两潭死水,眼袋青肿得吓人,颧骨高耸,嘲弄笑笑:“你小小年纪,乳臭未干,却有如此豁达见地,难怪老夫父子一同输给你。” “你们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公道正义,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道理难道你不知?”容佑棠明确指出。 何烁冷笑,镣铐叮当作响,嗤道:“姓容的,你还是太年轻了些。没错,我父子确属世人眼里十恶不赦之徒,杀人放火丧尽天良——但倘若你们不多管闲事,我们就能一直逍遥法外!你们绝了他人的生路,注定不得好死。” 齐志阳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老子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怕甚!” “游党上下众口一词,均指认是受了你的势力胁迫、屈服作恶。”容佑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慢条斯理陈述:“他们说你逢年过节硬塞金银财宝、美酒美人,稍稍拒绝就抽刀恐吓、威胁伤害其家眷,他们只能无奈收下。” 合作多年,何烁非常了解游冠英等人,心知对方早就想抽身收手,是他用把柄将四人牢牢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无奈受贿?”何烁讥笑地摇摇头,鄙夷道:“他们怎么不说老夫拿刀逼迫其淫乐美人呢?不玩就骟了?” 容佑棠呆了呆,嘴角抽动,无言以对。 “据他们供认,你手上有行贿的详细账本和经手证人,是吗?”齐志阳直言不讳问。 “是又如何?”何烁微笑,换了个坐姿,闲适悠然。 “你谋杀钦差、作恶多端,必死无疑,难道不想扳倒背叛你的同党?”齐志阳尽量和气地劝说。 何烁摇摇头,兴致盎然,审视急欲寻找物证人证的钦差,眼里闪着怨毒亢奋的光,紧盯容佑棠说:“老夫早已摸清游冠英几个的品性,跟清正廉明、正直忠诚毫不沾边,否则如何拖得下水?所以,随便他们怎么抹黑污蔑老夫、歪曲事实捏造证据,让狗咬狗一嘴毛去吧。老夫宁肯让他们如愿推诿,也不让你们如愿破案!” 齐志阳沉下脸,克制地抱着手臂,强压怒火。 “何烁,你未免太可笑了!死到临头,居然还想帮仇人脱罪?”容佑棠怜悯地叹息。 “激将法?想诱供?你还太嫩了!”何烁冷笑。 “唉~”容佑棠长叹息,弯腰从木床上揪了根干草,将弯曲的蜡芯拨直,照亮黑暗一角,不疾不徐道:“没错,我参与了调查何仲雄勾结土匪一案,查获不少证据交了上去。但,你应该清楚,我当时只是一个随军小厮,无权无势,连旁听审案的资格也没有,庆王殿下彼时忙于剿匪,无暇分神,遂将何仲雄交由地方处置。”顿了顿,容佑棠低声问:“你想不想知道何仲雄在刑部地牢、定罪前一夜、行刑前一夜发生了什么?” 第166节 “什么?”何烁脱口追问,事关已逝爱子,他无法假装不在意。 容佑棠抬头,眼神清亮,正色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何仲雄交由河间巡抚接管后,被游冠英亲自押送入京,进刑部地牢前已遭严刑毒打,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定罪前一夜,游冠英屏退狱卒,与何仲雄密谈两刻钟,次日何仲雄认罪画押,送回牢房后,他有翻供的意思,但当夜游冠英又去与其密谈,翌日,何仲雄被斩首,自始至终没有咬出游党。” “我儿是被庆王屈打成招的,你是赵泽雍的走狗,你们不得好死!”何烁惊疑不定地嚷。 齐志阳诧异地瞪大眼睛,断然呵斥:“简直荒谬!殿下贵为亲王,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绝无可能动私刑毒打你儿子!再说了,何仲雄犯案罪证确凿,过堂审审即可定罪。当初交接时,数百人亲眼目睹,你儿子完好无损,并未受刑,分明是游冠英下的毒手。” “何烁,你自诩了解游冠英,但恕我直言,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容佑棠冷静提醒:“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何仲雄没咬出游党?仅仅是因为担忧牵连家人吗?” “我——”何烁语塞,眼神发直,瘫软靠墙呆坐。人之常情,他潜意识相信儿子愿意为了保全父亲而认罪伏法。 然而,当性命攸关时,人的本能是保全自己,哪怕只为了多活几天。 齐志阳告知:“何烁,即使你不肯交出证物证人也无妨,因为陛下命令我们彻查的是关州新政征税一案,而非游党作乱一案。” 容佑棠点头赞同,肃穆道:“但是,假如你不肯交出证据,游冠英顶多降级罚俸,他收了你的巨额贿赂,足以安享荣华富贵。” “我、我……”何烁心乱如麻,呼哧呼哧喘气,眼珠血红,突然从墙角跃起,疾扑容佑棠。 第119章 援军 “一派胡言!”何烁难以接受地吼,用尽全身力气,从墙角里跃起蹿出,朝容佑棠飞扑,手铐脚镣碰撞巨响。 “大胆!”禁卫长一声断喝,轻而易举阻拦罪犯。姚胜和狱长慌忙上前协助,合力将暴起偷袭钦差的何烁牢牢按住,骂道:“老实点儿!” “三番两次袭击钦差,简直找死。” 容佑棠稳站如松纹丝不动,端着烛台,烛火被何烁挣扎叫嚷间刮起的风摧得摇摇摆摆,奇形怪状的黑暗投影张牙舞爪。 “胡说,你胡说!我儿是被庆王屈打成招的,你们是赵泽雍的走狗,统统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们!”何烁哆嗦着驳斥。他终于坐不住了,侧躺蜷缩,衣衫脏污凌乱,须发灰白,老态龙钟。 容佑棠正色道:“你父子二人作恶多端,注定难逃一死。彼此立场不同,我们做事为国为公、为陛下为百姓,绝不为恶贯满盈者,何惧怨憎?” “你这人真奇怪!” 齐志阳抱着手臂,深吸口气,定定打量瑟瑟发抖的人,纳闷问:“你对我们恨之入骨,难道就不恨游党?甭疑神疑鬼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庆王殿下从未动私刑拷打你儿子!开甚么玩笑?殿下彼时忙调兵遣将剿匪、忙临时治理顺县,哪儿有空亲自审理何仲雄的案子?当日班师回京途中,游冠英接管人犯,众多将士亲眼目睹,你儿子能走会跳,根本没受刑!” “当局者迷。何烁,你还没想通吗?” 容佑棠一语道破个中误解,平心静气告知:“你跟游冠英密切往来已久,必定比我们了解其人,你仔细想想:何仲雄出事后,急于杀人灭口的会是谁?另外,九峰山匪首也没咬出游党,据查,那是因为游冠英早给自己留了后路:他手中有匪首私生子的信物,真假未明。 ” “不,不。”何烁频频摇头,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状似十分寒冷,压得干草窸窣作响,执拗地否认:“胡说八道,荒唐至极!我知道,你们编造谎言,一心想拿到物证人证,扳倒游冠英升官发财,我偏不叫你们如愿以偿!宁愿带到九泉之下,也不给你们做垫脚石。哼,两条走狗,想升官想疯了吧?赵显昌的狗,哈哈哈……” “你——”齐志阳忍无可忍地垂下手臂,怒不可遏。 “齐兄且息怒!”容佑棠忙拦住同伴,皱眉道:“他刚愎自大,自以为拿捏住了游党,岂料反被耍得团团转,可见恶人更有恶人磨。” “哼,自作孽不可活,你纵使死一万次也不冤!”齐志阳怒斥。 此时已将近黎明,本该是睡得最香甜酣沉的时候。 “何烁,我们该说的都说了,你考虑两天吧。”容佑棠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招呼道:“齐兄,咱回去眯一会儿,辰时正开堂判案。” “走!”齐志阳不再理睬何烁,昂首阔步走出牢房。几次被罪犯辱骂“走狗、爪牙”,他强忍着没发作,已是涵养上佳。 容佑棠殿后,嘱咐提早换班赶来看守要犯的禁卫们: “仔细看管,绝食就给灌些清水、米汤,给他一条棉被,千万留着他的性命。” “是!” 不消片刻 容佑棠终于离开了逼仄憋闷的牢房,站在空旷地面,深吸了几口清爽沁凉的空气。 “容弟,走了。”齐志阳并未走远,他已调整情绪,恢复往常的平和沉稳。 “好。”容佑棠快步跟上,抬袖闻了闻,苦笑自嘲:“啧,我两三日没沐浴换衣了,怪道臭得这样!” 齐志阳闻言,也抬袖闻了闻自己,坦言:“我从离开宁尉渡口就没洗过澡,怪不得后背发痒。” “哈哈哈~”容佑棠苦中作乐,笑着催促:“快走快走,回去打水擦一擦,还能睡半个时辰。” 辰时正,钦差一行精神抖擞,容齐二人高坐上首,案面摊开大批卷宗。 惊堂木“啪”一声,齐志阳威风凛凛下令: “开堂!来人,带原告被告上堂。” “是!”捕头姚胜公服笔挺,脚下生风,忙碌安排捕快跑去监牢带出一串被告——其中,他亲自押着昔日的死对头甘小纲,虽然板着脸,心里却得意开了花:哼,甘小纲,你也有今天?再狂啊?再蹦跶啊?哈哈哈,你的靠山甘宏信要倒大霉喽…… “跪下!嫌犯统统跪下受审。”姚胜神气地吆喝,暗中狠踹甘小纲的膝弯、将其踹得跪地,甘小纲自知大祸临头,战战兢兢,一改往常的嚣张,垂头丧气。 转眼间,堂下跪满一地的被告,原告本来也得跪,却因没位置了,只能退避侧边,听候审问。 此案公开审理,州府大门敞开,吸引众多百姓旁观,里三层外三层挤在堂外,人头攒动,议论纷纷,热切兴奋,指指点点被告被告、大方观察传说中的钦差。 趁捕快提犯人的空当,钦差们认真翻看卷宗,仔细琢磨,不时碰头商议两句,二人微服出行,并无官服官帽,但也获得了老百姓由衷的敬畏—— 一把尚方剑,高悬于两名钦差身后的屏风,灿烂朝阳透过大开的门窗,将雕刻得惟妙惟肖的五爪金龙镀得光彩熠熠,引人注目;明黄剑穗飘扬,缀着鸽蛋大的莹润东珠;六名高大健壮的内廷禁卫身姿挺拔,雁翅排开护卫钦差,手握刀柄……无一不令老百姓啧啧称奇!自叹大开眼界。 “今日重点是理清案情经过,点出被告所犯罪行,先解决陛下指定的新政征税暴动一案。”容佑棠轻声道。 “正是。咱得安抚安抚义愤填膺的老百姓,至少让他们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齐志阳念念有词,面对满桌写满蝇头小楷的卷宗,不由自主地皱眉,很有些焦头烂额,若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提刀去捉拿罪犯。 “不过,我们只能做主当场发落部分罪犯,其余有品级的,急需奏明实情火速上报,请陛下定夺,看是就地处置还是押回京城移交刑部。”容佑棠提笔蘸墨,一丝不苟补了两行批注。 齐志阳赞同颔首,苦恼道:“容弟,奏折你写吧,我拿惯了刀,握不住笔,估计写几大本也讲述不清。” “一起吧。”容佑棠笑了笑,扭头提议:“奏折分成两部分,我写案情,齐兄奏明紧急调用关中军协助的缘由。” 并肩共苦不算什么,携手同甘才难得。 钦差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其实很少,不过钦点、上奏、复命而已,容佑棠不愿意留下“争抢功劳”的恶名。 齐志阳心知肚明,暗中赞赏谦和的年轻人,欣然颔首:“也行,我写那份字少的,向陛下解释调兵的原因,关于‘匪寇蓄意谋害钦差、阻挠查案’,两三页纸总能说清楚了。” “待会儿退堂后就写奏折,八百里加急、水路加急送京。”容佑棠刚说完,又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哈欠,困得两眼红肿,狠灌一大口浓茶。 “行!”齐志阳吸吸鼻子,“刺喇”一声翻页,眼袋青黑。 片刻后,捕头姚胜按要求提来了犯人、勒令其老实跪好,点头哈腰,刚想颠颠儿地跑去回禀钦差,但脚步忽然一停顿,转而跑到旁审席上,躬身对仍穿戴知府官服的季平说:“大人,案犯已悉数提来。” “……”季平充耳未闻,心神不宁地呆坐,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甘宏信承受不住连番打击,担惊受怕得病倒了,躺在家里被严密监视。 旁听席还坐着一人:关州同知孙骐。他表面镇定冷静,实则内心惶恐忐忑,生怕自己破釜沉舟告密后、钦差却扳不倒游党!到时钦差拍拍屁股回京城,他一家子怎么办? “大人?”姚胜毕恭毕敬,靠近重复道:“大人,案犯已提来了。” 毕竟是一州父母官,皇帝尚未正式处置,姚胜不会自绝后路,抢先得罪人。 “哦?哦。”神游天外的季平被惊醒,仓促间一抬手,不慎打翻茶钟,茶汤四溢,浸湿他的袖子。季平瞬间张嘴想骂,却强行忍住,憋屈不堪,挤出一抹微笑,起身,忍辱负重走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前,恭敬说:“二位钦差大人,案犯已悉数提来,可以开审了。” “嗯。”齐志阳头也不抬,全神贯注整理待会儿要用的卷宗。 “好的。”容佑棠搁笔,刻板道:“季大人特意拨冗协助,有劳了。” 季平忙摇头,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下官?小容大人诧异抬眼,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啪”一声,齐志阳以武将的力道猛拍惊堂木,嗓门洪亮,高声道:“诸位同僚、诸位关州的父老乡亲们,惊闻上月此地征收商税时发生官商械斗一案,陛下十分重视,特命我等火速前来彻查。” 容佑棠放下卷宗,沉痛宣布坊间早已传开的事实:“据查,斗殴共致死六十九人,其中无辜途经被卷入混战者三人,轻重伤数十人。” “事发时不少百姓在场,之所以公开审理,正是希望知情者踊跃提供有用线索。”齐志阳严肃指出。 容佑棠朗声道:“原告乃青牛村诸商贩,由事发起因的被害者亲妹刘兰、青牛村里正刘贵作主要陈述,其余人补充;被告乃当日横征暴敛强抢民财的若干捕快,以甘小纲为首,并有他们充当打手的部分亲戚。” 围观百姓侧耳倾听。其实,许多人对真相了如指掌,因为亲眼目睹了全程,只是碍于官府淫威不敢大肆宣扬罢了,纷纷暗忖:我们倒要瞧瞧,两个钦差是否公正严明! 惊堂木“啪”一声,齐志阳威严命令: “原告刘兰、刘贵,你们谁先陈述案发经过?务必据实以告,若查出虚假诬陷,休怪本官严惩不贷!” “大人,民女先说!”刘兰哽咽嘶喊,嗓音沙哑粗嘎,膝行出列,她在混战中死去三个兄长,病弱的母亲当夜被打击得撒手人寰,一日之内失去四位至亲,哭得眼睛险些瞎了,冤得几乎吐血。 “大人,民女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今生不得好死!”刘兰跪得笔直,眉清目秀,眼神刚烈果决,一身白色孝衣,激动至极。 容佑棠略抬手,嘱咐道:“原告,你冷静些,仔细把案情陈述一遍,旁证稍后可以补充。但,任何人不得扰乱公堂。” “是。”刘兰胡乱点头,艰难清了清哭哑的嗓子,悲愤开口:“上月二十二早晨,我跟着哥哥们进城卖菜,大哥身上带着给娘抓药用的半吊钱,是家里一年多的积蓄,救命用的。但那些杀千刀的收税的流氓根本不听解释、不讲道理,不仅、不仅……调戏拉扯我,还打翻我家菜篮,抢走全部钱,他们每次都说:皇帝规定收一成,但老子想收几成就几成!他们对我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哥哥们护着我——”刘兰说到此时,泪流满面,哽咽难言,捂脸半晌后,才继续陈述:“村里的叔伯婶娘、在场的顾客、附近的行人等,都可以证明,是他们先动手!大哥被短棍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仍不放过我,而且越发得意了,说衙门里有大靠山,告状也不怕。后来,二哥三哥也挨打了,再后来,他们拔刀想杀人,大伙才打起来的。”刘兰说完,伏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旁人无不唏嘘同情。 而后,青牛村里正出列,指认了几个捕快和混子,并补充了几点。 半个时辰后,暴动原因审清,人证物证俱全,群情激愤,议论声四起,轰然骚动。 容佑棠拿起惊堂木,“啪”的重重一拍,喝道:“肃静!” 姚胜急忙率领官差将越挤越靠前的百姓联手挡出堂外,奔走维持秩序。 “经查明,自商税新政实施以来,以甘小纲为首的十三人强抢财物、时常无故殴打辱骂商贩、调戏民女等,恶行累累,造成械斗血案,依律不可饶恕。”容佑棠一字一句宣布,为平息民愤,他喝道:“案情经过将据实上报朝廷,静候陛下旨意。来人,将甘小纲等人拉下去,各打四十大板!而后收监待罪。” “是!” 众官差应声而动,将十三人拉到堂外空地,一字排开,高举刑杖,实打实地动刑,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不卖力。 “唉哟——” “大人饶命!” “饶命呐大人!” …… 十三人故意没给堵嘴,霎时间,他们嚎啕痛哭,哭爹喊娘,涕泪交加,令原告和围观百姓狠出了口恶气。 十三个被告受刑后收监,审案暂时告一段落,鉴于证据掌握和权利范围的原因,钦差就算揪出了游党,按级别,多半会移交刑部处理。 “大人,钦差大人!”刘兰悲恸万分,膝行往前数步,仰脸哀切提醒:“难道凶手只有他们吗?那些不过是贪官手底下的走狗罢了,求大人为民女村里惨死的几十人做主。”语毕,重重磕头。 其余死者家属见状,一窝蜂从侧面涌进正堂,下跪哀求:“求钦差大人彻查,将所有凶手绳之以法。” “甘小纲的靠山是知州甘宏信,他们堂兄弟狼狈为奸,横行霸道多年了。” “没错,就是甘宏信!” “求大人至少严惩甘宏信。” …… “肃静!肃静!” 第167节 齐志阳手握惊堂木,语重心长道:“诸位稍安勿躁,饭得一口一口地吃,案子得一个一个地查,现在审理的是上月收税血案。” “至于被告等人横征暴敛所得的银钱去处、十九个青牛村商贩蹊跷身亡的真相、若干地方官任人唯亲纵恶行凶等等,目前正在彻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容佑棠严肃解释与对官府抱有极大敌意的原告听。 季平及其亲信面如死灰,全程冷汗涔涔,如坐针毡,饱受百姓目光谴责,沉默不语,唯恐说多错多。 正当公堂喧闹嘈杂时,衙门口突然奋力挤进来两个官差,胆战心惊,习惯性地对着季平喊:“大人,大人不好了!” “外、外面来了一大队士兵,全都带着武器,说是奉命赶来援助钦差的关中军。” 完了。季平颓然瘫坐。 嚯—— 钦差从关中调兵来帮忙啦? 围观百姓顿时惊诧,兴致勃勃,争先恐后转身扭头,报信的官差话音刚落,门口拥挤的人群忽然自动分开,一身轻甲的关中将军桑嘉诚风尘仆仆,显然急行军火速驰援,疾步走入。 “将军!末将可算把您盼来了。” 齐志阳喜出望外,立刻起身,急急地绕出桌案,快步向前迎接昔日上峰,二话不说就要行单膝下跪参拜礼—— “哎哎,站好站好!”桑嘉诚却稳稳托住旧部,笑吟吟,佯怒道:“志阳啊,客气什么呢?你如今是钦差,我受不得你的礼。”语毕,他先对着悬挂的尚方剑按规矩行了君臣礼。 “您这是哪里的话?”齐志阳欣喜跟随,恭谨垂首道:“承蒙将军栽培多年、屡受提携,末将若是忘恩负义,简直该遭天打雷劈。” “哈哈,你这臭小子!案子查得如何?我们没来晚吧?”桑嘉诚欣慰笑起来,重重拍了拍得意旧部的肩膀,满心骄傲。 “桑将军实乃及时雨。” 容佑棠适时接话,他紧随其后走下堂,待对方略寒暄两句后,才上前拱手道:“许久不见,将军这一向可好?” “还凑合。我接到密信后,即刻上报,点了五百兵,星夜兼程赶来,就怕你们人手不足栽跟头。”桑嘉诚右手搭着旧部的肩膀,左手又拍拍容佑棠、大力晃了晃,赞道:“容大人了不得啊!一别大半年,可惜没能贺你高中状元。” 容佑棠谦道:“侥幸承同年相让而已,算不得什么。唉,我们几个险些死于拦路匪寇刀下,还得您出马相助。” “哦?”桑嘉诚震惊,忙关切问:“伤亡如何?土匪逮住了没?” 齐志阳答:“幸无伤亡,生擒了贼首,但混战中逃了几个山贼。” “她娘的!”桑嘉诚横眉立目,爆碳一般的脾气,当场痛斥:“年初刚剿灭数千人,怎的又有土匪?此处地方官干什么吃的?连钦差都保护不好!” 正要上前礼节性打招呼的季平等人登时尴尬至极,手足无措,脸色青红交加,惹得围观百姓暗喜窃笑。 容佑棠忍笑,吩咐姚胜:“快给桑将军看座上茶。” “是!”姚胜丝毫不敢怠慢,转身一溜小跑。 “你们几个留下,其余人在衙门前的空地原地休整待命。”桑嘉诚声如洪钟,雷厉风行地做出安排,五百士兵整齐肃穆,秩序井然。 接下来继续审案,有大批将士把守,百姓们再不敢起哄谩骂,规规矩矩地旁观钦差审问。 退堂后,安顿好将士们,简单吃了一顿接风席,已是夜晚,两名钦差旋即开始专心写奏折。 “桑将军带了五百人手,好极!”容佑棠心头大石落地。 “哼,如今我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阻挠咱们查案!”齐志阳咬牙切齿道。他捏着笔,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冥思苦想,半晌才写一两行,颇为费劲。 “昨夜季姑娘密告的同安街夏宅一事,我已让小山请上一些关中的弟兄赶去调查,倘若确属季平私藏赃物的外宅,理应严加看守。”容佑棠提起,伏案奋笔疾书。 齐志阳将烛台挪近些,半晌又挪远些,总不舒坦,皱眉苦思措辞,慢悠悠道:“贪官肯定得抄家,说不能抄出一大船金银财宝。” 话音刚落,安静的书房内忽然响起第三人的嗓音: “那岂不发大财了?抄家能否捎带上我?” “谁?”猝不及防之下,齐志阳笔一扔,起身就拿刀。 容佑棠忙安抚:“没事,自己人。”他抬头看一眼房梁,无奈道:“宋慎,下来。” 横梁距地面两丈多高,宋慎纵身一跃,落地无声,嬉皮笑脸走到书桌前,问:“齐将军怎的转脸就不认人?” 你个江湖怪人,擅闯府衙后院,还质问我? 齐志阳摇摇头,复又落座,重新执笔,解释道:“并非齐某忘性大,只是昨天才认识的,一时间没记住你的声音。” “不用道歉,甭见外!抄家时带上我呗?”宋慎笑嘻嘻,手掌拢住容佑棠面前的烛光。 暗沉沉看不清,容佑棠只得抬头,说:“证据尚不足,朝廷命官的家财岂能说抄就抄?等我们把奏折送上去,陛下批阅后才有定论。” 宋慎撇撇嘴,刚要开口,负责搜查夏宅的禁卫李小山回来了,手上拎着一木匣,看见庆王手下愣了愣,但兴致不减,欣喜禀告:“二位大人,夏小曼极有意思,她特痛快地招认了,说是被季平软禁胁迫作恶的!喏,这是她主动上交的毒药,吓人得很。”说着便打开木匣展示。 宋慎探头看了半晌,脸色突变,闪电般拿起一瓶细看。 容佑棠见状愣了愣,心念一动,脱口惊问:“你认得它们?你认识夏小曼?” 第120章 凯旋 话一出口,容佑棠惊觉齐志阳和禁卫在场,自知失言,赶忙补救,他神色不改,毫无停顿地续了一句:“莫非夏小曼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她因为某个不得已的理由隐退江湖了?” 齐志阳摇头失笑,他自视正派武将世家出身,对“邪门歪道”不以为然,打趣道:“容弟,你是江湖怪谈话本听多了吧?哪儿来的那么多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的所谓人物!” “她确实刚经历了难产,元气大伤,虚弱得很,躺着起不来。”禁卫小山尽职尽责地禀明:“目前看不出有何能耐,只是一个衰弱的年轻妇人。” 年轻妇人?宋慎撇撇嘴,面无表情,手捏白瓷小药瓶,翻来覆去细看,手指掸了掸,淡漠问:“夏小曼是谁?” “看来她并非有名人物。”容佑棠定定神,搁笔起身,走到草上飞旁边,换了种问法:“这是什么毒药?” 宋慎默然不语,后靠书桌,垂眸,掩去滴溜溜冒精光的狭长眼睛,高挺驼峰鼻下方唇紧抿。 “唉,我们昨天遇见的拦路土匪使用了毒箭,据说无药可解。有个倒霉蛋中箭,我亲眼所见,人不到半刻钟就毒发身亡了!”容佑棠唏嘘地告知,低头翻看满满一匣子的瓶瓶罐罐。 宋慎嗤之以鼻,问:“据说无药可解?谁说的?” “何烁。”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岂会无解?顶多救治不及丧命罢了。”宋慎淡淡道,顿了顿,他语调平平告知:“容大人,昨天的箭涂抹蛇毒,难在捕捉,而不在配制,你上黑市掏银子,随买随有。” “原来如此。”容佑棠恍然大悟,余光一暼,小心翼翼拿起个蓝瓷葫芦瓶,念道:“清凝露?这名字怪好听的,不知做何使用。” 宋慎劈手夺过,食指轻点,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容佑棠漏念的一个“太”字。 “哦,原来叫太清凝露啊。”容佑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讪讪解释:“字儿被挡住了。”心里却大叫:我就知道!你分明很熟悉眼前的毒药。 “少乱动,当心误开启药瓶被毒死。”宋慎严肃告诫,“啪”地合上木匣。 “也是。可别没被土匪毒死,反倒在检查物证时丢了性命。”容佑棠从善如流,郑重叮嘱:“小山,把它妥善收进库房待查,记得贴个条子写清楚,切莫误伤自己人。” “哎,好的。”禁卫收敛了调查顺利的兴奋之情,双手捧起木匣,谨慎将物证带去临时库房。 而后,两名钦差继续写奏折,有一句没一句和闲得发慌的宋慎胡侃。 宋慎端着个碟子,糕点干果不停往嘴里塞,吧嗒吧唧,溜溜达达,将书房内外逛了个遍,旁若无人,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无耻贪官!” 宋慎抬脚一踹古朴大气的楠木圈椅,紧接着舒舒服服窝了进去,百无聊赖,悠闲抖二郎腿,一边剥栗子吃、一边骂:“明明是大穷省的知府,却过得如此奢靡享乐,怪不得世人都想做官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也想做官,可惜没有门路。哎,齐将军、容大人,你俩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 齐志阳正绞尽脑汁斟酌上奏措辞,闻言抬头,严肃地规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若是奔着贪污而去,齐某劝你还是罢了吧,游党很可能被抄家斩首的。” “你想做官啊?”容佑棠奋笔疾书,慢条斯理道:“倒也不难。入仕就几种途径,要么科举、要么武举、要么捐官——但一般人都得熬资历,短则数年,长则半辈子。其实你如今进了北营,只要踏实勤恳,多表现多立功,也可以慢慢升上去的。” 齐志阳有感而发:“成事皆不易。从文的要寒窗十年,下场应考,过五关斩六将;行伍的要闻鸡起舞,奋勇拼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啧,忒麻烦!我还是不做官了。”宋慎浑身抖了抖,“呸”地吐掉一个果核。 如此甚好!齐志阳悄悄吁了口气,由衷的喜悦,为自己劝退一个可能的贪官而倍感欣慰。 “咯吱咯吱”、“吧嗒吧嗒”,宋慎又是晃椅子,又是吧唧嘴,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弄出无数动静,烦不胜烦。 容齐二人心无旁骛写奏折,准备加急送出,急等承天帝的旨意,无暇招待客人。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容佑棠搁笔,揉揉手腕,仔细审查密密麻麻一指厚的奏折内容;齐志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丢掉狼毫笔,用力甩胳膊,嘀咕道:“许久没一口气写这么多字了,累得手酸。” “齐兄请看,不知小弟写的可妥当?”容佑棠把奏折递过去。 “你也瞧瞧我的,重点看有无失礼不妥的言辞。”齐志阳接过同伴的奏折,一翻开,工整隽逸的漂亮馆阁体扑面而来,登时心悦诚服,赞道:“不愧是状元!唉,我少时投军,只开蒙那几年跟着夫子学了学,幸而家慈管得严,才侥幸没变成睁眼瞎子。” “齐兄过谦了。”容佑棠笑道:“你的字迹刚健爽利,一如其人,小弟羡慕得很。” 齐志阳愉悦笑起来:“你小子就是会说话!” 此时已是亥时中,夜深人静,园子里风吹花叶婆娑作响。 宋慎窝在圈椅里,抱着果碟,心神不宁,赌气一般,故意折腾半天,可惜未能如愿激怒两个钦差。他闭上眼睛,聆听窗外的花叶婆娑声,恍恍惚惚睡着了。 睡梦里,他回到了故乡的师门山上: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倦鸟归巢雏鸟欢呼,山腰升起袅袅炊烟。 南玄武门隐在滇南深山,遮天蔽日的密林严严实实挡住阳光,风光秀美绝伦,又透着无数险峻危险。 “嘿!” “哟呵,哈哈哈~”幼时的宋慎精力旺盛,淘气非常,他抓住一根粗大藤蔓,哧溜一下,从这棵树荡到另一棵树,毫无停顿地再荡到下一棵,极喜欢短暂飞翔的快感。 “猴儿?猴儿?”炊烟升起处传来师父洪亮的呼唤。 “哎!”小宋慎打着赤膊,上衣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回来吃饭了!”师父喊。 “哦。” 两刻钟后,小宋慎玩得不亦乐乎,仍旧在密林间荡藤蔓。 “猴儿?捣蛋泼猴?”师父再度呼唤,满带无奈宠溺之情。 “师弟?小师弟?再不回来你的饭菜就喂二黑吃了哦。”唯一的师姐嗓音清脆,娇媚婉转。 “别,别呀!我马上回去。”小宋慎嚷道。他恋恋不舍,连蹦带跳地跑回师门——那是他的家。他是南玄武掌门下山游历时偶然收养的孤儿,当老来子似的疼宠养大。 “哎呀~” 貌美娇俏的师姐站在吊脚竹楼三楼的小露台,三楼是专属她的闺房。夏莉一看脏兮兮的小师弟就跺脚,十指指甲涂抹鲜红蔻丹,揪玩发梢,笑靥如花,嗔道:“师父快看呐,小师弟又把衣服弄丢啦!您也别给买新的了,让他光着吧,丢进林子里跟猴群过。” 小宋慎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灰头土脸,朝三楼扮了个鬼脸,吐舌咧咧咧,昂首挺胸道:“不买就不买呗,我就喜欢光着!” “赶紧进来吃饭吧,你个小泼猴儿,饭菜都凉了。”精神矍铄的老人逆光从竹楼里出来,笑开一脸皱纹,将汗湿滑不溜丟的小宋慎拎着胳膊提了进去。 …… 无忧无虑过了两年,一天清晨醒来,宋慎跑下楼找饭吃,却看见师父哀伤枯坐,桌面一封信。 第168节 “师父,那是什么啊?” “你师姐私自下山了。” 老人腰背佝偻,须发雪白,伤心道:“她厌烦清苦日子,怨恨我不叫你大师兄他们带她出山,但闯荡江湖岂是容易的事?安安稳稳不好吗?一个年轻姑娘家,闯荡什么!” 宋慎拿起信,认认真真默读半晌,抱住老人的胳膊,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我最喜欢这儿了,哪儿也不想去!让师姐师兄他们下山讨荣华富贵吧,我不走。” “好孩子。”老人慈爱地拥住孩子,叮嘱道:“等你长大了,还是要下山走走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娶个贤惠媳妇。” “媳妇有什么好的?师母和师姐都嫌弃山里穷苦,只喜欢荣华富贵,留书偷跑了。” “住口!你是小辈,不得无礼。”老人佯怒训斥。 …… 宋慎窝在圈椅里,睡得极不安稳,他眉头紧皱,仰脸,总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稚子淘气,梦境光怪陆离,斑驳破碎,倏然一晃:“师父?师父?醒醒,快醒醒啊,别吓唬我。”少年宋慎跪在病榻前,手捧掌门信物,独自面对一切,他惊恐无助,哀恸悲哭。 但,老人已溘然长逝,长眠滇南深山。 死别十数年,至亲魂魄入梦来。 齐志阳拿上两份写好的奏折,匆匆出去安排可靠亲信,准确将奏折以十万火急的速度送入京城。 容佑棠收拾凌乱的书桌,伸了个懒腰,困得站不住,眼睛酸涩刺痛,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师父,师父!别死……” 师父? 容佑棠揉眼睛的动作定住,一头雾水,轻手轻脚往外,他知道宋慎没走,只是忙得顾不上招呼。 “师父,师父……”宋慎仰脸缩在圈椅里,沉浸在恩师辞世的回忆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容佑棠惊呆了,手足无措,十分歉疚——无意中撞破他人伤心落泪,十分唐突。 “别死,别死。”宋慎喃喃自语,泪流不止。 怎么办? 为避免尴尬,我应该假装没看见! 容佑棠打定主意,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谁知他刚走了几步、距离宋慎一丈时—— 宋慎被惊醒,他一跃而起,二话不说,身形极快,抢步疾扑,恶狠狠扼住容佑棠的脖子,手劲之大,当场将偷窥者掐得翻白眼! “呃,呃咳咳。”容佑棠发出微弱呛咳声,被掐得眼冒金星、两脚离地,胡乱蹬腿。 “是你?”宋慎皱眉松手,仓促转身抬袖按眼睛,气冲冲怒骂:“你小子真没礼貌,怎么考上的状元?我在睡觉你怎么能来来回回地闹腾?活腻歪了?掐死活该!” “咳咳咳。” 容佑棠嗓音粗哑怪异,有些被掐伤了,同样很生气,据理力争地说:“此处分明是我们的临时书房,我一直在里间忙,绝非有意——” “行了行了!”宋慎焦躁地一挥手,不耐烦道:“懒得同你拌嘴,不可理喻。” 究竟谁不可理喻?! 容佑棠叹气,不舒服地扭动脖子。 半晌 宋慎情绪平复,问:“伤着了?” “我看你是想掐死人!”容佑棠怒道。他走到圆桌前,倒了杯冷茶润喉咙。 “下次看我睡着了,你千万别靠近,免得我失手杀人。” 宋慎悻悻然提醒,走到容佑棠跟前,用果碟边沿挑起对方下巴,说:“我瞧瞧。”他伸手按了按其喉管,安抚道:“没事,离死还远着呢。这两日吃温热软烂的,忌大喊大叫。” 容佑棠仰脸,他比对方矮了半头,恰好看见一双泛红的眼睛—— “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宋慎收手,凶巴巴地恐吓。 容佑棠讪讪退后两步,笃定称:“你肯定认识夏小曼,或者认识她配的药。” 宋慎伸了个懒腰,恹恹道:“没兴趣听你胡说八道,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就往外走。 “告诉你也无妨。”容佑棠自顾自透露:“她住在同安街夏宅,被季平金屋藏娇七八年,听说容貌姣好,但生育极不顺利,接连几次胎死腹中,前两天再度难产,孩子又没保住。她元气大伤,正卧床休养。” 宋慎情不自禁越走越慢,站在门槛前,停顿半晌,冷冷道:“与我何干?”语毕,他毫不犹豫跨过门槛,袍角翻飞快步离去。 你肯定认识她! 难道夏小曼是南玄武的门徒? “嘶~”容佑棠手握喉咙,清了清嗓子,当即决定明早就去同安街夏宅走一趟。 翌日 容佑棠睡下不到三个时辰,忽然被禁卫长摇醒,他头痛欲裂,抱着脑袋,昏昏沉沉问:“何事?” “大人,何烁指名要见您。”禁卫长有些兴奋地告知。 “嗯,嗯?”容佑棠蓦然惊醒,一咕噜爬起来,洗漱后匆匆赶去牢狱探监。 这天下午,钦差一行查封了关州一家老字号当铺,带走掌柜与一个小铁箱。 数日后 京城皇宫·御书房内 “呯”一声,承天帝脸色铁青,重重将几份奏折拍在桌上,倏然起身,负手来回踱步,头戴的冠冕金玉之光急促闪烁。 几位重臣和皇子纷纷起身,垂手侍立一旁,鸦雀无声半晌。韩太傅率先开口,劝道:“陛下息怒,请保重龙体。” 平南侯暗中大骂游冠英窝囊废,紧随其后,毕恭毕敬道:“陛下请息怒,钦差只是初步奏报而已,具体罪行有待彻查。” 承天帝踱了几步,心气稍平顺,面无表情道:“河间年年出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朕对游冠英寄以厚望,每每拨银拨粮赈灾扶持,岂料竟养出个无德无良欺上瞒下之徒!” 大皇子暼一眼平南侯,出列躬身道:“父皇,幸亏您派了钦差下去调查,才得以揪出一串贪赃枉法的东西。两名钦差与督护禁卫的奏折相吻合,可见确有此事,既发现了,铲除便是。” 庆王面沉如水,强按捺愤怒与担忧,掷地有声道:“父皇,何烁之子何仲雄是儿臣查获的乱贼同党,罪证确凿,死有余辜。游冠英竟那般丧心病狂,居然买通匪寇暗杀钦差?多亏卫队拼死相护,奋勇抗击,否则派下去的人含冤屈死,他再上报捏造死因,又能安稳端坐巡抚之位。” “哼!他好大的胆子,欺君之罪,不可饶恕。”承天帝语意森冷,沉吟良久。 御书房内一年四季熏不同的香,夏末香薰沁凉醒脑,但闻久了有些许烦闷,总不如敞开门窗痛快透气。 庆王一贯不喜熏香。他身穿亲王朝服,高大挺拔,不苟言笑,实则内心焦急忧虑——游冠英简直罪该万死!竟敢派人劫杀钦差?跟去的两拨人出了意外,险些不可挽回……幸好,最终相安无事…… 二皇子垂首许久,心烦意乱,浑身不得劲,悄悄抻腰封、整理发冠系带,指尖轻微哆嗦,难以自控,急忙缩进袖筒。 “父皇,钦差职权有限,兹事体大,儿臣提议将游党带回京城、交由刑部审理,严惩贪污恶徒,肃清吏治!”大皇子义正词严建议。 韩太傅难得积极踊跃,他坦坦荡荡附和外孙,语重心长道:“陛下,原来上月关州之乱实际死亡六十九人,可想而知当时的混战血斗局面,当地官员身负无法推脱的罪责!您一片仁慈爱民之心,却被游党肆意损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剐不足以振朝纲。” 承天帝面朝多宝阁,背对众人,久久不发一言。 “父皇?”大皇子不放心地上前询问。 “朕给了钦差一个月的时间,如今还剩半月,他们动作倒也挺快,颇为尽心尽力。”承天帝缓缓道。 “圣上有令,他们自然全力以赴。”大皇子笑道。 “唉。”承天帝长叹息,情绪彻底平复,慢慢踱回书案,负手问:“雍儿,说说你的想法。” 庆王一板一眼道:“若证据确凿,按大哥的意思就很妥,巡抚乃一省大吏,理应交由刑部审理。另外,至于那些人证物证俱全的从犯,就地处置即可,以平民愤,安抚关州百姓。” “唔。”承天帝两手撑着桌面落座,十分疲惫,他毕竟老了。 内廷总管李德英奉上一杯参茶,承天帝接过,慢条斯理撇了撇,略喝两口。 “陛下请宽心,钦差已紧急调了关中五百兵协助,想必猖獗匪寇再也不敢作乱。”兵部尚书高鑫拱手劝慰。 “还算他们有些机变,否则倘若白白地冤死十人,朕纵然事后将罪犯绳之以法,也是一大遗憾。”承天帝不疾不徐指出。 “陛下圣明仁慈,实乃成国之幸。”户部尚书赞叹。他一贯奉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为官之道。 承天帝后靠椅背,余光扫向垂首慎言的皇二子,暗自叹息,沉声下令:“即刻拟旨!着钦差齐、容二人彻查到底,便宜行事。接旨后,将长期横行征税、欺凌百姓、造成重大伤亡的十三罪犯就地正法,以平民愤。另外,务必全面掌握以游冠英为首的贪污乱党罪证,肃清河间吏治。” “是。” “陛下英明。” “父皇英明。” 在一片奉承声中,平南侯外祖孙俩深垂首,庆王肃穆凝重,日夜记挂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人。 八月十二日中午,艳阳高照。 关州刑场外人山人海,十三名作恶多端的罪犯一字排开,瘫软跪坐,被堵了嘴,呜咽痛哭求饶。 无数曾受过欺压恶气的百姓同仇敌忾,拍手叫好: “该!该啊!” “终于等到今天,老天总算开眼了!” “畜生,不是玩意儿,披一身官差公服就以为自己是老爷了,狂得什么似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哎,他们衙门里有人呗,就那个姓甘的。” “哈哈哈,这下可好了,贪官被一锅端了!钦差要是早几年来多好,说不定弄死贪官能来几个清官呢?” “你就做梦吧!” …… 大快人心!同时,上月死于血斗混战的死者家属犹不解恨,捧灵戴孝,情绪激动,频频被关中士兵阻拦。 刑场嘈杂不堪,难以压制。监斩官除了钦差之外,还有承天帝紧急派来的代知府等官员。 “龙颜大怒啊。”齐志阳喟叹。 “全国各地都在观望,此案相关新政与吏治,不严惩不足以平息事态。”容佑棠低声道。 一刻钟后,午时正。 “时辰已到!”容佑棠大喝。 “斩!”齐志阳果断下令。 十七日,钦差奉旨,率领关中将士,抄了游冠英、季平和甘宏信等人的家,金银财宝足足装满两大船。 十八日清晨,几艘官船驶离河间省,进入运河一路北上,于关中渡口与桑嘉诚将士们分别,三艘船承载赃物、犯官和钦差等,继续北上。 摇摇晃晃的船舱内,容佑棠眉眼带笑,满心欢喜,一笔一划在小纸卷写道:“幸不辱命,一切安好,不日可归。” 而后,他将纸卷熟练地塞进细筒,开窗放飞了信鸽,仰脸,目送鸽子展翅高飞,逐渐消失在天边。 第169节 “啧,过几天就到京城了,还鸿雁传书呢?”宋慎懒洋洋调侃。 容佑棠含糊表示:“我在传递重要消息。” “哦,是吗?”宋慎拖着鞋底,慢吞吞挪到窗口,没骨头似的趴着,怔愣凝视奔流不息的滔滔河水。 容佑棠好奇问:“咳咳,你师姐到底多大年纪?她自称二十四岁。” “呵呵。” 宋慎嗤笑,讥讽道:“我五六岁时她都十七八了,越活越年轻,竟成了我师妹!” “那她实际已近四十?”容佑棠难以置信,惊叹:“驻颜有术啊!” “药石伤身,她的漂亮皮囊付出了很大代价。” 容佑棠犹豫为难半晌,苦笑,耳语告知: “我找她谈了几次,她知晓镇千保下落,但交换条件是你的谅解,否则不肯帮忙。” 第121章 赏赐 “我的谅解?”宋慎冷笑,一个轻跃起,斜斜靠坐仅巴掌宽的窗台,左腿单膝屈起,右腿悬空在外,满不在乎地抱着手臂。 “当心掉下去!”容佑棠见状吓一跳,下意识拽了一把,恐吓道:“我不会水,你落水我是救不了的。” “嘁,瞧把你吓的。”宋慎昂首嘲笑,顺着摇晃前进的船只悠闲抖腿,整个人随时有落水的可能,险象环生。 容佑棠看得胆战心惊,索性扭头,没好气道:“你大胆,只管用力晃!待会儿落水了我喊齐兄他们来捞你。” “用得着你们捞?我从小会水。” 宋慎得意洋洋,低头俯视白浪滚滚的湍急河水,止不住地心神荡漾,忆起故乡滇南深山里奔流在怪石古木间的险峻河流。 容佑棠小声问:“你去看她了吗?” “谁?” “明知故问。”容佑棠嘀咕指出:“你的同门师姐,原名夏莉,现名夏小曼。” “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凭她也配!”宋慎蓦然冷脸。 “她究竟几个名字?我目前只知道两个。” “哼,夏莉是师母取的,她一直嫌弃土气,闹着要改个好听的,但师父不允。果然,她下山闯荡后就改名了。”宋慎嗤之以鼻。 “她……她自称十分懊悔,幡然醒悟,曾回过滇南,不料令师尊已故去了。”容佑棠字斟句酌地说。 “我知道。” 宋慎改为抱着膝盖,出神地凝视船只溅起的水花,也不知如何维持的平衡。他漠然道:“师兄师姐有的下山前说逢年过节会回来、有的说出人头地会回来,但全部失信于人。她当年留书,发誓死也要死在外面,但离开十二年后,在外面估计混不下去了,灰溜溜返回师门,那时师父已去世八年。” 容佑棠认真倾听,并不评价什么,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南玄武门的家务事。 “而且,我知道她并不为师父回来,而是为了曾与她有过亲约的……男人。不过,那男人早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过得十分美满。”宋慎说到最后,及时改口,隐去了男人的身份。 “啊?”容佑棠诧异扭头:“原来她年轻时定过亲的?” “不仅定过亲,她其实是在成亲前三个月逃走的。”宋慎面无表情。 容佑棠瞠目结舌。 “那男人很不错。师父千挑万选的,家境富裕,踏实忠厚,滇南边县县令的远房侄子,与她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倾慕佳人。但她嫌弃人长得黑壮,不够风度翩翩。”宋慎冷笑,不住地冷笑,有些失控,鄙夷道:“她一辈子追求漂亮皮囊、荣华富贵,贪慕风花雪月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如今怎么混得这样了?竟甘愿给无耻贪官做没名没分的外室!季平肥头大耳,恶心油腻,亏她夜里——”宋慎猛地打住,深吸了口气。 容佑棠同情地宽慰:“宋掌门请息怒,一步错步步错,事已至此,最悔恨的人必定是她。”他近期才知晓:原来南玄武的老掌门去世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宋慎。 “师父在世时也曾发动人手寻找,可她故意隐藏行踪,最终无果,只能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令师尊所言极是。”容佑棠由衷赞同,欲言又止,想开口又忍下了,细细琢磨。 双方一时无言,各有心事,沉默良久。 启程离京时七月底,回程时八月下旬。 官船造得大而敞亮,钦差终于有了较为舒适的舱房:五尺宽的架子床悬帐幔、铺被褥枕头,矮柜、桌椅等俱被钉在船板上,船行摇晃亦纹丝不动。 半晌后 宋慎莫名地信任容佑棠,他拉出藏在衣领内泛白的红绳,把玩一枚拇指大小、雕刻成玄武形状的印信,此物朱红泛紫色流光,包浆细腻润泽,材质不明。他怔愣问:“她要我的谅解做什么?” “不清楚。”容佑棠想了想,猜测说:“也许是年纪大了想回头吧。” “想得美!” 宋慎傲然昂首,将印信小心藏回衣领,“蹭”地跳下窗台,拍拍手,霸道强硬地表示:“容大人,你记好了:我,宋慎,南玄武第四十二代掌门人,郑重宣布:夏莉多年前逃离师门,诋毁谩骂师祖,不尊不孝,无德无良,特此逐出师门!她下山后的一切所作所为均与南玄武无关,纯属其私人决策。” “这……”容佑棠无言以对。 “烦得很,我回去睡一觉。”宋慎吸吸鼻子,大摇大摆往外走。 “等等!”容佑棠情急之下,抢步上前阻拦,却被对方轻巧闪身绕过。 容佑棠疾走数步,索性堵住门口。 “容大人想干什么?”宋慎抱着手臂,玩味轻笑,吊儿郎当道:“你再无礼强留,我就喊人了。” “喊吧,喊破喉咙弟兄们也只会帮我!因为我是你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容佑棠豁出去了,厚脸皮堵住房门,无可奈何,诚挚地恳求:“宋掌门,您看吧,我兜兜转转找了一大圈,本以为能跟夏、夏大姐合作,谁知她又支使我求到您跟前了!叫我怎么办呢?” “夏大姐?”宋慎莫名地心情好转,捧腹大笑,拍掌拍大腿,乐不可支,抬手将巴着门框的容佑棠揭下来,鼓励道:“去,你去发动全部人叫她夏大姐、哦不,叫她夏大娘!哄得我高兴了,说不定会想办法帮忙。” “夏大娘?” 容佑棠忍俊不禁,笑道:“亏你想出这馊主意!我昨儿叫夏大姐,她已不是很高兴了。” 夏小曼是季平的外室,毫无名分,委实不好称呼,容佑棠初时礼貌地称其“夫人”,却被对方明确拒绝。 宋慎大踏步离去,头也不回地嘟囔:“她倒是希望一辈子做‘夏姑娘’呢,我偏不!我偏要你们叫她大娘,气死她!” 幼稚,嘴硬心软。 调养身体的药方不是你悄悄给开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容佑棠摇摇头,苦恼不堪地倒在床上,趴着沉思。他被南玄武的师姐弟、师兄弄得头疼! ——镇千保下落不明,神出鬼没;宋慎是掌门,无法违背誓言相助;夏小曼已被现任掌门驱逐除名,她愿意帮忙,但条件是需要容佑棠助其获取掌门师弟的谅解…… “嘭嘭嘭”容佑棠有气无力地拍打床板,翻来覆去,冥思苦想许久,不知不觉入睡。 一路顺利,钦差三艘大船,但容佑棠知道,后面不远处还跟着庆王府采办处的中船。他悄悄去探过白琼英,可惜对方余毒未清,伤势严重,昏睡居多,暂时无法沟通。 五日后,船抵达京郊渡口,缓缓靠岸。 “终于回来了!”齐志阳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我险些被颠散架了。”容佑棠倒抽气,慢慢舒展筋骨,迫不及待走到船头。 “喏,看!刑部和护城统领司的人,他们负责接管案卷和犯官。”齐志阳兴致勃勃提醒。 容佑棠定睛遥望,说:“还有我们户部的人,来查收赃物。” “抄了几个大贪,缴获两船金银财宝,国库又能充盈了。”齐志阳低声感慨。 陛下肯定非常高兴!承天帝今年御笔挥洒,下旨大兴土木,负责督建的人三天两头催户部、户部哭穷,众臣隔三岔五便因拨款数量与顺序争执一番,压力悉数汇聚往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也会因国库存银告急而焦虑为难。 片刻后 船靠岸,木板桥架好,钦差一行快步上岸。奉旨前来的官员们品级不低,并不为迎接钦差,而是为了接管重要公务。 “下官齐志阳,见过诸位大人。” “下官容佑棠,拜见诸位大人。” 禁卫们因隶属内廷,故只是客气规矩地抱拳施礼,独立于文臣武将之外。 “辛苦了,你们很能干嘛,一举铲除贪污乱党,后生可畏呀!”刑部左侍郎廖浦贤满脸堆笑,三角眼鹰钩鼻,亲切拍打齐、容二人的肩膀,丝毫没有传说中“刑讯逼供第一人”戾气。 容佑棠谨言慎行,垂首刻板道:“大人过誉了,愧不敢当。下官等人仰赖浩荡皇恩,全靠陛下运筹帷幄指挥有方,方幸不辱命。” 齐志阳彻底收敛意气风发之态,冷静谦逊。 “辛苦了,办得不错。”户部左侍郎郭远对容佑棠说。他负责带人前来清点赃物、造册收入国库。 容佑棠一见郭远就忍不住露出熟稔笑意,忙走到上峰跟前,拱手道:“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刑部右侍郎费佐也奉旨前来接管要犯,他很少开口,只是微笑。略寒暄客套片刻后,数拨人开始各自忙碌。 钦差一行打起精神,有条不紊地交接公务。 “此乃上月关州之乱的卷宗,已奉旨结案,现呈交刑部待查。”容佑棠介绍道。他忙得不可开交,打开一个个小木匣,将相关卷宗当场核验后交给刑部。 齐志阳精神抖擞,嗓门洪亮,郑重告知:“大人,这些是贪污乱党的罪证,包括账本、供词、证人等等,得来非常不易。” 刑部两个侍郎颔首,亲自翻看,半晌一挥手: “来人!将此类证据列为一等重要,妥善带回衙署保管。” “是!” 禁卫们则率领刑部的官差,进船舱带出一串主犯从犯,依轻重程度分别关押天牢与普通监牢。 容佑棠是户部主事,当仁不让地忙前忙后,与齐志阳一同开启锁藏赃物的船舱,指挥护城司的人将装满金银珠宝的箱笼等物抬到岸上,郭远在旁监督,时不时询问两句。 移交案犯和卷宗十分快速,但协助户部转移两船赃物却耗费一个多时辰,清点核对,累得筋疲力竭。 “你们快去进宫复命,迟些宫门要落锁了。”郭远催促道。 “好的。”容佑棠粗略整理凌乱的衣袍,急匆匆招呼齐志阳和禁卫们,一起赶往皇宫。 富庶繁华的京城街头人头攒动,吆喝招徕声此起彼伏,伙计们满面春风热情洋溢,酒楼饭馆飘香,太平安宁。 “还是回家好啊!”齐志阳发自内心地感慨。 “家里人估计还不知道咱回来了,待会儿回去冷不丁吓他们一跳!”容佑棠笑眯眯,止不住地欢喜雀跃。 齐志阳昂首阔步,宠溺地抱怨:“哎,我待会儿回家之前还得买几样有趣东西哄人,否则仨孩子不定多么失望。” 禁卫长虽已成家,但还没有儿女,闻言羡慕道:“齐将军好福气,儿女双全,大享天伦之乐。” “嗨,你们迟早也会有的!”齐志阳爽朗笑道:“到时可别嫌弃孩子淘气才是,他们总有无穷无尽的捣蛋法子,平时连半刻清静也没有的。” 差事办得漂亮,钦差一行相处融洽,谈笑风生,于申时中赶到皇宫门口,凭腰牌进入。 此时此刻,笔直宽阔的汉白玉中轴甬道上,庆王碰巧和国子监祭酒路南、兵部尚书高鑫同路,边走边聊。 第170节 “北营九月份征募第二批士兵,此乃年中就定下的策,父皇已准奏。”庆王缓缓道。 高鑫中等个头,浓眉大眼,眼睛稍有些凸,炯炯有神,他点点头,直言指出:“北营投建耗资巨额,若不实际有效地发挥戍卫作用,就很不妙了。”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文武官员必定会跳脚蹦跶的。 “自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适量地储备戍防兵力,总是没错的。”路南捻须,缓步慢行,他难得进宫上御书房一趟,此行是为了国子监秋季大比。 庆王面容沉稳,身穿亲王常服,宽袍大袖,贵不可言,俊朗非凡,颔首道:“路大人说得没错。如今边境安定,四海升平,正是难得的好时机,本王已初步带出第一批士兵,按计划,北营将招募五万左右精兵,分批送去西北历练,替下老病伤残一类,免得青黄不接。” 话音刚落,庆王闻声,视线一转,忽然看见被禁卫抄近路带进中庭的钦差—— “幸好赶在落锁前进来了!”禁卫长欣喜道。 齐志阳脚下生风,有些担忧地问:“都这个时辰了,陛下会见咱们吗?” “进去求见试试,若陛下没空,咱就明早再来。”容佑棠轻声说。核对赃物时,他的衣袍沾了许多灰尘,正低头小幅度地掸拭,忽然听见—— “殿下?” “哎,是庆王殿下!” 容佑棠倏然抬头,与几丈开外的赵泽雍四目相对,定住不动,彼此都惊喜得愣了一瞬间。 “走啊。”齐志阳提醒同伴一句。 “哦,哦。”容佑棠如梦初醒,忙不迭跟随同伴们快步往前,满心喜悦。 “末将齐志阳,参见殿下!”齐志阳感激非常,毕恭毕敬行了单膝抱拳礼。 禁卫们紧随其后,纷纷拜见。 “末——”容佑棠险些学了齐志阳,话到嘴边硬生生改成:“下官容佑棠,参见殿下。” “咳咳。”路南抬手,状似无意地清了清嗓子,眼神无奈暼向跟着武将行单膝抱拳礼的得意弟子。 然而,此时的容佑棠心花怒放,并未发觉任何不妥——他与齐志阳并排单膝跪着,不伦不类。 赵泽雍很见不得对方跪。他眼里的笑意满得溢出来,上前两步,弯腰,左手搀齐志阳、右手搀容佑棠,倒也不显突兀,温和道:“起来吧,你们辛苦了,差事办得不错。” “为国效力,是末将的荣幸,多谢殿下举荐,幸亏如期破案,总算没堕了您的脸面。”齐志阳发自肺腑地感恩。 容佑棠眸光水亮,情不自禁反手抓住赵泽雍胳膊,触摸到被凉滑蚕料包裹的结实肌肉,笑道:“俱是我等的分内之事,殿下谬赞了。” 众目睽睽,赵泽雍勉强虎着脸,两手各扶着一个得力下属,右手微微用力、抓住容佑棠胳膊紧握,随即松开。 而后,钦差们向兵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行礼,容佑棠额外与师父多聊了两句。 赵泽雍正色问:“公务交接清楚了?” “是。”齐志阳恭谨垂首。 “你们赶着去复命?”赵泽雍凝视风尘仆仆的少年,难掩关切。 容佑棠刚想习惯性“嗯”一声,张嘴又硬生生换成:“是。”他惊觉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嘴角眉梢,不知不觉眉开眼笑,余光瞥见师父隐含告诫的眼神,急忙收敛,严肃板起脸。 “去吧。”赵泽雍将一切看在眼里,好心情地催促。 “是!”容佑棠昂首挺胸,拜别众人去求见承天帝,脚底仿佛踩着祥云,轻快惬意。 半个时辰后,承天帝在御书房接见了钦差一行。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承天帝面色沉沉,背靠软枕斜倚龙椅,威严扫视两个钦差和八名禁卫,半晌,不疾不徐道:“你们上报的折子,朕看了,证据搜集得还算齐全,移交刑部负责审理。” 容、齐等人屏息凝神,认真聆听圣训。 “案子查得不错,没辜负朕的期望。”承天帝客观评价,漫不经心地把玩左手拇指戴的帝王绿扳指,两颊法令纹深深凹陷。 “全凭陛下运筹宫中,微臣等人遵从圣旨行事,幸不负皇恩。”齐志阳谦恭表示。 “唔。”承天帝微笑了笑,若有所思,问:“你们在关州遭遇土匪劫杀,那些乱贼擒获了吗?” “回陛下:匪寇被当场剿灭大半,除了混战中潜逃数人外,其余生擒,交由新上任的临时巡抚处置。其中,为首几人作为行贿作乱的贼首,现已移交刑部。”容佑棠字斟句酌答。 承天帝点点头,垂眸沉思,半晌问:“游冠英想求见朕?” “他一路上都在嚷。”齐志阳咽了咽唾沫,深吸口气,小心翼翼禀告:“按律,他已经被押入天牢,听候陛下的旨意。” “哼。”承天帝冷哼一声,玉扳指转得越来越快,怒火中烧,身为帝王却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只能隐忍克制。 容佑棠放缓呼吸,大气不敢喘,生怕触怒心情糟糕的皇帝。 又半晌,承天帝下令:“你们忙了个把月,本应歇一歇,但贪污乱党乃重案,必须尽早过堂审清了结!你们近期只需专心协助刑部审查,别的都先放一放。” “是。” “遵旨。” 承天帝始终没露出喜色,沉重叹道:“朕只当河间灾难多发、民风剽悍,年年赈济,岂料这次竟揪出了一串贪官!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七品小吏,罪证确凿,游冠英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嗯?他有何颜面见朕?”说到最后,他忍无可忍扬声痛斥。 承天帝非常失望,此时的失望已盖过了最初得知真相的暴怒。 容佑棠等人忙跪倒,中规中矩地好言宽慰: “陛下息怒。” “请您保重龙体。” 御书房内外鸦雀无声。 此时此刻,有脑子识趣的都只会装聋作哑,谁活得不耐烦了上赶着承受帝王之怒呢? 李德英却轻手轻脚靠近,端了安神茶,深深弯腰,耳语劝道:“陛下息怒,请千万保重龙体。” 承天帝黑着脸,不接茶,久久不发一言,李德英纹丝不动地躬身弯腰。 好半晌,承天帝才长叹息,满脸倦容,接了安神茶,喝两口就撂下,挥挥手,李德英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 “平身吧。”承天帝略抬手。 “谢陛下。” “国之栋梁,有功当赏。”承天帝终于露出了两三分满意之色,和蔼道:“朕赏罚分明,正直忠诚、用心为朝廷做事者,朕俱看在眼里。齐志阳,容佑棠。” “微臣在。” 容齐二人复又跪下,心高悬起。 “朕命令尔等彻查关州征税之乱,你们不仅如期破案,且另又尽心尽力揪出贪污乱党,为肃清河间吏治立下一功,值得嘉奖。特赐……玉如意一柄、金二百两、东珠一匣。” 哦,是赏赐财物! “微臣叩谢陛下赏。” 容齐二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磕头领赏。 承天帝欣慰点点头,又开口:“万子雄等八人。” “在。”以禁卫长万子雄为首的八名内廷禁卫出列下跪,也得了赏赐。 两刻钟后 钦差一行十人各自提着赏赐,有说有笑走出皇宫,约定聚期喝酒后,各自赶回家报平安。 容佑棠步履匆匆,神采奕奕,一袭合身天青劲袍勾勒出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身形,眉眼精致,俊美无俦,外貌极为出众。 此时,八皇子赵泽宁站在临街酒馆的二楼,愁苦烦闷,于窗口俯瞰街市,恰好扫见容佑棠,登时脸色阴沉沉,嗤道:“不知他走了什么运,竟然真立了一功!” “八殿下稍安勿躁,且看着吧,有他倒霉哭的时候。” 第122章 惊夜 “容佑棠居然是你的庶兄?”赵泽宁屈指轻敲窗台,眼神晦暗莫测。 周明宏义愤填膺,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 “呵呵。”赵泽宁玩味地冷笑,目送神采飞扬的容佑棠疾步快走,消失在街尽头熙攘人群中。 “八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家里暗中已闹得翻天了。”周明宏喝了不少酒,困兽一般气咻咻,胸膛剧烈起伏,愤慨至极,苦闷说:“家父母与兄长、姐姐,俱已知悉,却瞒着我!幸亏他们在书房争吵的时候,被我偶然听见了,否则还不知被蒙在鼓里多久!” “可惜呀,消息虽然是好消息,但为时已晚。”赵泽宁惋惜地摇头,负手踱步返回桌边,伸手欲拿酒壶—— “我来我来!”周明宏急忙抢过酒壶,殷勤为对方倒了杯酒,恭敬劝:“您请慢用。” 赵泽宁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嗅了嗅,摇晃把玩,啧啧称奇,难以置信地质疑:“容佑棠竟然是你的庶兄?他是周家庶子?” “我知道此事非常匪夷所思,可真相就是如此。” 周明宏仰脖自饮一杯,脸红脖子粗,口鼻喷酒气,抬袖一抹嘴,焦躁地诉苦:“别说您了,我当时听见也吓一跳!但家人因为他大吵大闹,错不了的。哼,小妾养的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寡廉鲜耻,以色侍人,靠攀附庆王考中状元,还幸运被点了钦差,立下一功,眼见着入了翰林、又入了户部,竟硬生生压过我们兄弟俩!呸,他算什么东西?卖屁眼的下流玩意儿。” 你是眼红嫉妒得要疯了吧? 赵泽宁嘴角浮现一抹笑,鄙夷不屑,天生的眉压眼,无端显出几分阴沉来,冷静问:“你们究竟有何证据?真不是本殿下多疑,外人看着你们哥仨可丁点儿不像,容佑棠跟令尊更是无半分相似,至于那死了的容姨娘,谁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嗨,问题正出在此处!” 周明宏一拍大腿,喝两口酒,抬袖抹嘴,唾沫星子横飞,大倒苦水,醉醺醺说:“我和哥哥姐姐不是痴儿傻子,早在去年就认识容佑棠了,可因为三四年没见面,他长开了、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了!模样既不随父亲、也不随容姨娘,而是随他外祖那边!否则我们岂能一无所察?” “天下竟有如此奇闻!”赵泽宁失笑摇头,叹道:“本殿下委实大开眼界。” 自从知晓真相后,周明宏惊怒烦躁屈辱交加,满腔愤懑,郁郁不平,大受震撼,根本无法接受。他仰脖,借酒浇愁,咬牙道:“承蒙八殿下赏识,草民断无隐瞒的道理。只是您说得对,此消息已没有价值了——呵,只有家父还在做白日梦,妄想认回那翻脸不认人的忤逆东西!” “令尊想认回庶子?难喽。” 赵泽宁举杯放到唇边,酒沾唇一圈,慢慢抿了,眉眼间总带三分抑郁,淡淡道:“此消息若早些得知,尚可以利用一二,但容佑棠现已是新科状元,刚破案立了一功,他的身份伪装得不错,大可自圆其说,只要他打死不承认,你们能奈他何?造谣周家庶子蹊跷死而复活吗?” “哎,数月前放榜已大闹一场,家父母一怒之下,赌气顺了他的意、把他称作现任工部郎中容正清的侄儿!如今怎么反口呢?”周明宏状似痛心疾首,却掩不住地显露窃喜之色。 因成长的环境,赵泽宁工于心计,极擅察言观色,他闲闲笑道:“容佑棠千方百计执意摆脱周家,一副誓死不回头的架势。不过,令堂及你哥俩恐怕也不希望认回他吧?” 到时,流浪在外备受冷落的庶子反而比金娇玉贵的嫡子加倍出息,主母和嫡子岂不颜面无光? “我、我无所谓!” 周明宏嘴硬地梗着脖子,悻悻然,讥讽道:“他有什么好的?下作无耻的男宠,靠皮肉换取前程,没得玷污我周家门楣!家父年老昏聩,目光短浅,您说他是怎么想的?容佑棠摆明了翅膀长硬,拼命攀高枝儿,他还上赶着充慈父,简直自取其辱!” 赵泽宁探头,歪着脑袋,屈指弹了弹酒杯,半晌才抿一小口,垂眸沉思,皮肤白得刺眼,唇色偏淡,身穿绫绸长袍,金镶玉束发带,明明正当年少,周身却透出一股子恹恹的死气。 他眯着眼睛,眉毛压低,眼珠子斜斜瞥视,冷漠轻慢,说不出的怪异感,只是周明宏喝得八成醉,兀自喋喋不休,并未留心观察。 第171节 “原来周大人急欲认回庶子啊?”赵泽宁嗤笑问。 “可不嘛!” 周明宏醉得昏头,懊恼拍桌,竹筒倒豆子般,恨铁不成钢道:“您想想,那怎么可能?明棠、哦不,容佑棠恨毒了我们,几次三番下死手报复!据查,我姐的嫁妆铺子、我的学业、我哥的仕途——他统统不放过,疯狂复仇,害惨了我们了!呜呜呜,我被他害得变成笑话,亲朋好友都疏远了。”周明宏悲从中来,呜咽悲泣。 “他为何疯狂报复?总该有些原因吧?”赵泽宁好整以暇问。 “无非小时候我们苛待他娘俩了呗。但那有什么的?纯属正常!妾就是妾、庶子就是庶子,岂能越过主母嫡出?哼,痴心妄想。”周明宏醉得趴桌,酒气冲天。 周明宏上回被容佑棠雇佣草上飞狠整了一通,被流言蜚语传为“当街袒身露体手舞足蹈的疯子”,声名狼藉,躲在家里逃避许久,才敢出来行走。可惜接连被狐朋狗友嘲笑,一气之下便转而搭上了八皇子。 “不,应该不止。” 赵泽宁摇头否认,平静指出:“若仅是因为幼年遭受嫡母嫡出苛待,不必闹得绞尽脑汁脱离本家,甚至惊世骇俗地给自个儿另寻生父、编造全新身世,不孝不悌,罔顾天理人伦,绝非普通仇恨驱使。” 确实另有许多内情,但周明宏知之甚少。 “下作卖屁眼的!呸,恶心肮脏,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呢,肯定、肯定是庆王动的手脚。破案也是,他懂什么破案?绝对是庆王帮忙解决的。庆王殿下出手真大方,学业、前途、功劳,流水一般送给男宠。”周明宏不服气地嘟囔,骂骂咧咧,极端固执己见——或者说,他拒绝接受自己比不上庶兄的事实。 八皇子套话许久,直到醉鬼彻底昏睡为止。 你跟你爹一样糊涂,无知无能,肤浅虚荣,烂泥扶不上墙。 赵泽宁起身,冷冷俯视醉倒趴桌的周明宏,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只当个使唤的狗腿子。 与此同时 容佑棠已走回东城,傍晚炎热,他背着行囊、单手抱着皇帝赏赐,时不时抬袖擦汗。 近乡情怯。 兴冲冲跑到家门口时,他反而止步了,认真整理衣袍发带,好让自己不那么疲累狼狈,以免家里人看了难受。 “叩叩~”容佑棠气定神闲地拍门,朗声喊:“张伯?张伯?我回来了。” 下一瞬 门房的小门摔得震天响,“咣当”声过后,老张头疾跑惊喜嚷:“少爷?” “是我。” “哎呀,哎呀哈哈,老爷,少爷回来了!快来人呐。” 老张头一把拉开门,喜出望外,赶忙接过包袱与赏赐礼盒,好奇问:“少爷,这是什么?” “陛下所赐。”容佑棠笑眯眯告知,他渴得喉咙几乎冒烟,忙不迭往客厅跑,迎面撞上养父与管家—— “啊呀!” “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容开济喜笑颜开,激动万分,一家子四个老人簇拥出远门归来的容佑棠,嘘寒问暖,递茶擦汗打扇子、张罗糕点饭菜,欢天喜地,宝爱疼宠。 一个时辰后,天已黑透。 “你怎么还泡着呢?水都凉了!起来起来,赶紧。”容开济推门进入,连声催促。 “哦。”容佑棠答应一声,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舒舒服服泡在浴桶里。 “今夜只管安心休息,我已派人给你四叔和严世叔、路夫子等亲友递了口信,让你先缓一缓,待养足精神再去给师长请安。” “知道了。” 容开济乐呵呵,一阵风般,刮进又刮出,絮絮叨叨:“御赐之物除了金锭之外,其余已收进库房,作为传家镇宅之物。” “嗯。”容佑棠头也不抬,大力搓澡,他出去个把月,几次忙得没空洗澡,身上发痒。 “银子怎的还剩这么多?”容开济问,他正在收拾儿子胡乱塞成一团捆扎的包袱。 容佑棠乐道:“时间紧迫,没空使银子。仅有的几次还是去的路上,船停靠渡口,下去请弟兄们吃饭喝茶。” “唉,多亏佛祖保佑,助你平安归家。”容开济叹息,虔诚肃穆道:“等你休沐时,咱们很应该去还愿。” “行,您做主吧。” 此时,容家唯一的仆妇正在里间铺床,她关切地询问:“老爷,如今夜里越发寒凉,给少爷铺一层薄褥吧?” “铺上铺上,免得他夜里着凉。” 容开济欣然赞同,扭头一看,却见儿子仍泡着,立即撂下包袱,大步过去,不由分说夺了搓澡巾,无奈催促:“皮都皱了!赶紧出来,不是说明儿有事?早点儿歇息,好好睡一觉。” “哦。” 容佑棠只得跳出浴桶,浑身皮肤泛红,慢吞吞穿好寝衣单裤,踩着木屐擦干头发,闲适放松,慢悠悠逛小花园,吹吹夜风,拨弄拨弄花草。 不多久,容父在里间喊:“棠儿,你在做什么?” “赏花。” “进来!” 容佑棠披着半干的头发,踢踢踏踏进屋。 “十七八岁的人,仍不懂得爱惜身体,刚洗了澡出去吹风做什么?” 容开济年纪大了,总难免唠叨,他迅速整理好包袱,拍拍手,这才凑近床榻,轻拍打横着俯趴的儿子,担忧问:“差事究竟办得如何?陛下满意吗?” “嗯……我也不知道。”容佑棠坦言,趴卧枕着手臂,疲惫不堪。 “应算满意的吧?”容父自言自语:“不满意怎会嘉奖赏赐?” “但愿如此。” “圣旨上只派了一个案子,为何变成两个了?听说你们押送一群贪污乱党——”容开济猛地打住,歉意笑了笑,通情达理地说:“哎,我不应该过问朝廷公务。” 容佑棠翻身仰躺,睡眼惺忪,略一思索,宽慰道:“您放心,陛下已将贪污乱党交由刑部负责审理,让我们从旁协助,没资格指手划脚干涉的,顶多问答回话罢了。” “你心里有数即可。” 容父坐在榻沿,顺手拉下儿子掀起露出肚皮的寝衣,后怕不已道:“上月收到你的家书,幸亏我多看了几遍,倘若没发现玄机,你可怎么办呢?” “我确信您会发现的!果不其然,哈哈哈~” “还笑?你远在河间,我想帮忙也使不上劲,只能干着急。”容开济严父的脸刚摆了一半,撑不住也笑起来,内心五味杂陈,由衷慨叹:“我连夜去庆王府报信,殿下当即作出安排,他本领高强,正派大度,确实是个靠得住的。” 咦? 我为什么要夸庆王殿下“靠得住”? 容开济愕然,百思不得其解,吃惊地皱眉。 容佑棠不明就里,两眼亮晶晶,脱口赞同: “没错。殿下文韬武略,智勇无双,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 看着浑身迸射崇敬仰慕之光的儿子,容父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点头附和,又问:“查案时他帮了不少忙吧?” “嗯,可惜今天见面时没能多聊几句。” 容父愣了愣,顿觉惆怅伤感,状似随意随口地问: “你回家之前先去了庆王府吗?” “没有。我和齐将军他们入宫复命时,恰巧遇见了殿下和师父。” “哦。” 沉默瞬间 容佑棠倏然察觉气氛异常,他忙睁开眼睛,一眼就明白了养父的心思,当即义正词严地表明:“我肯定先回家啊!” 容父笑起来,欣慰点头,叮嘱道:“殿下于咱们家有大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应尽量报答。”否则岂不成了白眼狼? 容佑棠复又闭上眼睛,倦意浓重,含糊说:“查案时我们得了殿下的援助,于情于理应该尽快去致谢。但我实在太累了,在外面压根没睡几个囫囵觉,困得跑不动,等歇好了再去。” “你自己看着安排吧,我顶多给准备几份礼盒,余下的不管。”容父板着脸,十分明智。他老了,孩子却长大了,有自己的注意,很多事想管却发现管不了! “好,好的。”容佑棠喃喃答应,尾音微不可闻,转瞬沉沉入睡,脑袋搁在床沿,手脚摊开,呼吸悠长平稳,眼圈青黑,显然累得狠了,纵有雄心壮志也实在没精力动弹。 “行啦,你睡吧。”容父摇摇头,豁达地笑笑,掀起薄被给盖好,任由孩子横着睡,放下纱帐,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去。 此时此刻 庆王府·月亭内 “举杯邀明月!” 九皇子赵泽安高举甜汤盖碗,一本正经地扭头问兄长:“对影成几人?” 赵泽雍莞尔,抬手一指月亭宽檐的遮挡,低声说: “无人相对,仅孤月一轮。” “也是。”九皇子喝一口甜汤,精力十足,轻快跑出亭外,笑道:“看,现在就有影子了!”他沿着鹅卵石甬道,顺一路石质灯台走远。 “仔细看路。左吉,跟着他。”赵泽雍吩咐。 “是。”王府内侍长笑吟吟,早已自发贴身跟随,并一些九皇子的侍女和内侍,一群人叽叽喳喳赏月。 月亭内,赵泽雍自斟自饮,只为怡情,并无醉意。 “呯”一声,他不轻不重一顿酒杯,若有所思,将酒杯慢慢朝右手边推去——那是容佑棠惯坐的位置。 不见人影,小混帐东西…… 半晌,九皇子绕亭一周,重新落座,喘吁吁,满头热汗,左吉忙忙地安排给洗手、擦汗。 “今晚月色不错,容哥儿回京了,他怎么没来找我玩儿?”九皇子遗憾地问。 因着年龄的差距,赵泽雍很多时候只能扮演“长兄如父”的角色。他耐心解释:“钦差刚回京,需要移交公务、入宫复命,再者说,外出月余,他也需要休息。” “案子究竟怎么破的?听说有土匪拦路劫杀钦差,好大的胆子啊!简直像戏文话本里写的那样惊险。”九皇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慧黠灵动,浮想联翩,好奇极了,心痒痒,迫不及待道:“我真想现在就听容哥儿说一说!” “他有空会来看你的,到时慢慢儿聊。” “好!” 兄弟俩谈天说地,哥哥喝酒,弟弟摆弄九连环。 闲聊片刻,赵泽雍提醒:“戌时中,你该回去歇息了。” 正玩得高兴的九皇子登时焉了,嘀咕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困。” “那每天早上起不来的是谁?” 九皇子语塞,想了想,严肃提议:“夜深露重,咱们一同回去吧?早睡早起。” 赵泽雍挑眉,抬眼,和幼弟对视瞬息,爽快地搁下酒杯,起身说:“走!” 第172节 “走就走。”要走一起走,我歇息你也歇息! 九皇子心满意足,眉眼弯弯,连走带跳,莫名地十分愉快,仿佛赢了兄长一回似的。 庆王府风平浪静,皇宫却时刻暗潮涌动。 坤和宫寝室内,仅夫妻二人,内侍宫女都奉命退了出去。 除去凤袍凤冠的杨皇后跪地,泪流满面,仰脸,恰到好处地描眉画目,哭求:“求陛下明鉴!祥儿是您看着长大的,素来孝顺谦和,长这么大,他只几年前奉旨下过一趟江南,此外一直规规矩矩侍奉父母膝前,怎么可能结交贪污乱党呢?定是有人恶意诬陷!” 承天帝冕冠未除,端坐上首,一身暗紫绣明黄龙纹镶祥云滚边的常服,面无表情,说:“去年朕的寿辰,祥儿送的那三尺高的松鹤延年俏色玉雕,乃贪污党首游冠英所赠。” “陛下息怒。” 杨皇后呆了呆,飞快思考,发觉无法否认,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本是一整块玉石,乃他人赠给祥儿的节礼,孩子孝心虔敬,特请名匠雕成松鹤延年,贺君父万寿无疆。谁知河间巡抚竟是无耻贪官呢?若有所察觉,祥儿断不会接受他的赠礼!” “身为皇子,收玉石节礼没什么,送玉雕寿礼亦不足为奇。”承天帝缓缓道,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梗在胸口,半晌散去,威严道:“但,祥儿行二,已年近而立,也该有分辨忠奸的能力,否则稀里糊涂的,不知要受多少蒙骗。关于朝廷命官的献礼讨好,年年有之、月月日日有之,岂能逐一笑纳?皇室的体统何在?” 杨皇后难堪得脸红耳赤,攥紧丝帕,姿态优美地按按眼睛,哽咽着,柔顺垂首:“陛下训诲得是,祥儿行事欠妥,臣妾定会警醒教导他。只求您保重龙体,切莫被贪污乱党气坏了身子。” 唉。 俯视发妻跪地垂泪,承天帝无声叹息,拍拍扶手,隐忍克制地说:“你起来吧。” “谢陛下。”杨皇后起身,略松了口气,随即贤惠地倒茶,忙前忙后伺候果点。 老夫老妻,皇帝已过了纵欲贪欢的年纪,非常注重保养,此行乃有事前来。 承天帝静静坐了半晌,他已知晓次子与游冠英的诸多往来,只是为了顾全大局,忍而不发。 “陛下,请安歇吧?”杨皇后躬身,作势要为丈夫解外袍。 承天帝却抬手挡开,起身,语调平平地吩咐: “朕有些急务,回乾明宫歇。你用心教教祥儿,叫他多向兄弟学学,今后别再犯糊涂了。”语毕,大步返回自己的寝宫。 “是。” 杨皇后咬牙切齿,屈膝垂首:“臣妾恭送陛下。” 翌日 容佑棠一夜无梦到天亮,神清气爽,约了齐志阳赶去刑部协助审案。 然而,刑部等若干衙署各有办事章程,他们忙碌翻阅卷宗、仔细商议、调出犯官档册研究……总而言之,钦差被空架在一旁,派专人好茶好饭地伺候。 无非怕我们抢功罢了。 容佑棠心知肚明,十分配合,早早地下值,骑马快速去几处至交亲友家里晃了一圈,最后奔向庆王府。 此时已是夜晚,华灯初上。 “公子请去客厅小坐稍候,九殿下去定北侯府探望老夫人了。”管家周到细致地招呼着,仍照旧亲切地称“公子”。 “殿下呢?”容佑棠屏息问,满怀期待。 “估摸着快回来了,您歇会儿,等殿下一回来,小子们会立刻通知您的。”管家笑道,伸手引请:“您小心门槛。” 话音刚落,赵泽雍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低声含笑:“小容大人来了?” 第123章 小别 殿下? 容佑棠未语先笑,立即转身,一眼看见高大挺拔的庆王迎面走来,丰神俊朗,贵气天成。 “殿下!”容佑棠快步迎上去,刹那间,脑海中除了激动欢喜之外,一片空白。 “进去说话。”赵泽雍脚步未停,握住对方肩膀轻轻一转,两人并行。 “您从北营回来的?近期又要征兵了?”容佑棠轻快询问,右肩被庆王宽大厚实的手掌握住,温暖而踏实。 “对。一早定好的策,下月招募第二批士兵,年前加紧练几个月,明年春训与沅水大营比试。”赵泽雍语速稍快。 “春训比试?” 容佑棠惊愕,皱眉问:“谁提出来的?是否太仓促了些?北郊大营连营房都没建好,士兵全是新人,沅水大营却是开国太祖时期延续至今的。” 赵泽雍单手握住对方肩胛,毫无惧意,冷静道:“韩太傅所提,父皇已准奏。此举实属应该,将士战时保家卫国,闲时也要想方设法提高实战经验。” “话虽如此,但北营全是新兵,未免有失公平。”容佑棠忍不住嘀咕,暗忖:不过,确实无法推辞。沅水大营年年举行四季实训,至少一次急行军,长途跋涉前往京郊各大小营地,操练士兵。既然有了北营,双方难免明争暗斗。 “无妨,尽力即可,点到为止,并非生死拼杀,统帅有责任适当提高将士的斗志。”赵泽雍道。 管家十分识趣,跟了几步,躬身禀明:“殿下,老奴去准备茶饭。” “去吧。” “是。” 其余贴身亲卫更加识趣:除最亲信的四人不远不近尾随之外,其余已各自散去换班。 庆王宽肩长腿,昂首阔步,脚下生风。 容佑棠被对方带得步伐急促,迈过王府待客所用的正厅门槛时,他被带得一个踉跄,险些绊倒,急忙扶住门框,顺势挣脱了肩上越来越用力的大手。 “月余未见面,连路也不会走了?”赵泽雍松手,低声笑问,迈过门槛后,仍未停下脚步,冲向自己行礼问候的下人略一点头,穿过后堂,朝自己院子走。 “怎么可能?!”分明是你走得太快了,跟我不是一个步调。小容大人心里说。 “昨儿入宫复命顺利吗?”赵泽雍迈下台阶,途经一段鹅卵石甬道,踏上曲廊。 容佑棠想了想,说:“陛下嘉奖赏赐了我们。” “唔。”赵泽雍颇为骄傲地颔首。 边走边聊,半刻钟后,他们回到惯常议事的书房重地,屏退了闲杂人等。 “喀喇”一声 房门紧闭。 天已黑透,书房内四处的戳灯、高几案面的宫灯明亮,没有一丝风,烛火静静燃烧。 容佑棠站在门口,心莫名乱跳,突然紧张。 “还不过来?”赵泽雍走远几步,头也不回地催促。然而,他并未听见后面响起跟随的脚步声,遂转身,板着脸,威严指出:“你真是愈发大胆了。” “我没有!”容佑棠脱口反驳。 “没有?” 下一瞬,赵泽雍忍无可忍,大踏步返回,一把拥住容佑棠,略带惩罚性质,恶狠狠地吻下去! “唔……”容佑棠急促喘息,后颈被牢牢紧握,仰脸,呼吸里满是信赖思念的味道。 粗暴啃咬碾压,唇舌亲昵纠缠,旖旎暧昧,刺疼酥麻,悸动快感席卷全身,气血疯狂翻涌。 “唔!等——殿下!”容佑棠几乎被嵌进对方怀里,动弹不得,呼吸受阻,心如擂鼓,混乱不堪。他半睁着眼睛,分不清欢愉还是难受。 有一瞬间,赵泽雍听不见任何声音,本能压倒了一切。情难自控,他愈来愈用力,揉搓抚弄,轻而易举逼得怀里的人眸光水亮得泛泪,脸皮红涨。 “唔……呃啊!” 耳垂忽然被含住亲吻,容佑棠一个震颤,剧烈发抖,双目紧闭,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承受不住,开始胡乱挣扎,却毫无反抗之力,挣了半晌无果,眼尾晕红,情急之下,索性咬了对方胳膊一口! 赵泽雍停顿,抬头,下颚紧绷,表情有些凶狠,眼神晦暗幽深。 “别、别咬。”容佑棠喘吁吁地恳求。 “究竟谁咬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哼。” 赵泽雍鼻息粗重火热,滚烫唇瓣珍爱地印在对方额头,继而轻轻往下,落在鼻尖、两颊,最后贴着对方的唇,来回摩挲,绒羽拂过一般的轻柔力道,倍显爱怜之意,令人心醉神迷。 “嗯……”容佑棠逐渐放松,他站直了,双手忘情地抱住对方结实健朗的腰背,揪紧其衣袍。 亲昵拥吻许久。 踉跄几步,赵泽雍握住对方双肩,轻而易举把人提起、放在高几上。 此高几四条腿细瘦,用以摆放新鲜花卉,但因庆王不喜花香和熏香,遂改为陈设古玩。 容佑棠身侧是一个雨过天晴色碎玉双耳瓶,优美流畅,古朴雅致,此刻却惊险地晃了晃—— “哎!仔细摔了。”容佑棠忙伸手稳住瓷器。 赵泽雍却浑不在意,他仔细端详阔别月余的人,低声说:“只要不是摔的你就好。” 容佑棠忍了又忍,但还是露出了笑意,嘴上说:“王府陈设俱是难得的好东西,摔碎了多可惜,还是爱护些吧。” “随你的意思。”赵泽雍莞尔,一丝不苟,为对方整理发丝、束发带、衣领。 容佑棠尴尬地提醒:“这儿是庆王府。”凭什么随我的意思? “本王特允,你可以随便摔东西玩儿。”赵泽雍严肃道,眼里却露出戏谑笑意。 “我为什么要摔东西玩儿?”容佑棠讶异,忍俊不禁。 “摔与不摔,全凭你欢喜。” 容佑棠一怔,心想:完了。娘亲和养父都没这样惯着我…… “你是个有福气的。” 赵泽雍双手捧住对方脸颊,亲吻绵绵密密,叹道:“上回郝三刀险些得手,被你躲过一难;此次查案遭遇土匪拦路劫杀,却又化险为夷。不错,你做得很好。”语毕,他珍重吻了吻对方的唇,问:“父皇的赏赐是因公务,本王也要嘉奖你,可惜没发现合适的。说,你想要什么?” 容佑棠摇摇头,唏嘘道:“当日确实凶险,多亏谢百总他们及时赶到救援,方得平安返京。性命无虞,我已心满意足,什么也不想要。” 赵泽雍脸色一沉,说:“谢霆失职了。” “殿下息怒!息怒息怒。”容佑棠赶紧求情,正色解释:“谢百总他们遭遇了不明身份杀手的袭击,白琼英险些被灭口,幸亏宋慎会解毒,否则您的关键人证就没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文昌阁书架倒塌一案不少人在场,虽然父皇处死了大半,但只要缜密筛查,总会有发现,白琼英并非唯一的人证。”赵泽雍虎着脸,低声问:“你要是被贪污乱党伙同土匪害了,该如何是好?” 容佑棠十分感动,眉眼带笑,宽慰道:“没有如果,事实就是我们平安回来了。” “唉。”赵泽雍一声叹息,紧紧搂抱。 “殿下别担心,我时刻铭记……亲友,会尽量避免跟谁拼命的。”容佑棠喃喃承诺,他枕着对方的肩窝,内心安宁舒适,无忧无惧。 第173节 半晌 “殿下,夏小曼的事儿您知道吗?”容佑棠懒洋洋窝着,闷闷地问。 “宋慎已上报。” “啊?”容佑棠来了些兴趣,纳闷问:“怎么是他?我以为会是谢百总他们。” “宋慎希望本王助其师姐轻判。因涉及贪污要案,夏小曼已被刑部接管,纵然江湖人士神通广大,也无法与朝廷抗争。” “那是自然,刑部要案,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容佑棠点点头,感慨道:“宋慎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嘴狠罢了。” “据他说,此举乃是偿还幼时受师姐抚育的恩惠,南玄武的家务事,我等没必要过于深究。”赵泽雍把人抱下高几,胳膊一圈,强硬地单手搂住人,按坐在太师椅里,他落座旁边,亲自给倒了杯茶,心情大好。 “夏小曼现关押在护城司监牢,她是关州知府的外室,算从犯,十分配合调查、踊跃提供线索和证据,轻判是有可能的。”想起遇事果断坚决撇开季平的夏小曼,容佑棠摇摇头,完全不知该如何评价。 赵泽雍拉住对方的手,翻来覆去细看,很见不得对方的皮肤粗糙带伤。他不疾不徐道:“全看她的诚意,倘若能提供有价值的定案线索或证词,打动刑部和监察官员,死罪可能免,活罪难逃。” “那白琼英呢?她清醒了没?” “人是清醒了,但坚称不知内情,辩称一切都是王昭仪的疯话。” “王昭仪还活着吧?” “目前已被秘密关进冷宫。”赵泽雍告知。 容佑棠想起一事,神情凝重,沉吟良久,忐忑地说:“殿下,我们押送游冠英上京时,他曾秘密透露——”说到此处,容佑棠伸出两根手指,耳语道:“他承认大肆敛财,但口口声声说近年给这位主送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孝敬。” 赵泽雍不动神色,目若朗星,严肃问:“兹事体大,他都告诉谁了?你还告诉谁了?” “他那边不清楚。但除了您,我谁也没告诉。” “很好。”赵泽雍赞赏点头,目不转睛地告诫: “记住!贪污重案已移交刑部负责,你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 牵涉二皇子,容佑棠也知道其中厉害,忙点头:“我明白。” 此时,书房外传来侍卫询问: “殿下,九殿下派人邀您和容大人共进晚膳,您看是?” 彼此对视一眼,赵泽雍无奈又疼宠地笑笑,扬声道:“请他稍候片刻。” “是。” “小九必定会打听破案经过,你挑些能说的哄哄他吧。” 容佑棠欣然同意,关切问:“许久没见面,离京时本答应陪他学骑马的,不知九殿下骑术如何了?” “马马虎虎。”赵泽雍客观评价,他起身,顺便拽起对方,手牵手走到门前,开门后才松开,结伴去寻九皇子。 翌日清晨 “天亮喽!快醒醒。” 容开济精神矍铄,有子万事足,将温热毛巾敷在儿子脸上。 “唔,哦,等会儿的。”容佑棠迷迷糊糊挥手。 “不是约好了齐将军去办事吗?” “嗯……对!”容佑棠倏然清醒,粗鲁拿毛巾擦脸,一咕噜起来。 容开济在外间提醒:“我和老李去世叔家喝满月酒,你严二叔得了个公子。” “是吗?好事啊,很该贺一贺,可惜我没空,只能改天去瞧瞧。”容佑棠手脚麻利地穿衣服。 “无妨,他们会谅解的。” 容开济背对儿子,给窗台的一溜儿盆栽浇水,心神不宁,犹豫许久,才斟酌开口:“棠儿,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谈谈? 正埋头吃早点的容佑棠内心一凛,抬头,左手捏着半个包子,讷讷问:“什么事啊?” “前几天我去上香的时候,碰巧遇见洪夫人和洪姑娘了。” “哦?”容佑棠谨慎接腔,直觉不妙。 容开济心不在焉地浇花,慨叹道:“她们估计从磊子口中听说你下河间查案去了,特地宽慰我半天,洪夫人还专门为你在佛祖前求了庇佑。哎,难得,十分难得!” “洪夫人确实热心。磊子带我们回家,时常一群人在练武场闹腾,她从未生气,热情周到,好茶好饭地款待。”容佑棠肃然起敬,由衷地佩服。 容开济放下浇花的长柄勺,认真观察儿子的神态,满怀期待,试探着说:“洪家的孩子都被教得很懂事,磊子孝顺又上进,前途光明坦荡;另有洪姑娘,端庄贤淑,又通文墨,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你说对吧?” 为何突然谈论洪姑娘? 容佑棠捏着包子,很不自在,硬着头皮答:“对的。” “你也觉着洪姑娘品性好?”容父屏息,紧张向前倾身。 “我——”容佑棠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反问:“好端端的,怎么谈起洪姑娘了?” 毫无惊喜或羞涩。看来,棠儿并不喜欢洪姑娘,可惜了的…… 失望叹了口气,容父调整心情,说:“随便聊聊而已。”他拿起花剪,开始修剪盆栽。 “原来如此,我休沐时会去寻磊子喝茶、给洪夫人请安。”容佑棠暗中大大松了口气,三口两口吃完包子,转而拿起水煮蛋,正“笃笃笃”敲蛋壳时,又听养父不甘心地嘀咕:“洪姑娘多么温婉文静,她家里情况也合适,配你绰绰有余!唉,你个臭小子。” 臭小子一声不敢吭,默默吃鸡蛋。 “如今你也十七岁了,之前忧愁那事儿,咱不能拖累别人家,故拖延至今,但眼下已妥善解决,亲事该抓紧了。棠儿,你给说句实话:是否看上哪家姑娘了?若是有意中人,只要她家世清白,为人端庄贤惠,那么完全可以商量的嘛,不必藏着掖着,知道吗?” 姑娘,姑娘,可我没喜欢哪一家的姑娘…… 小容大人惴惴不安,紧张喝了几口稀粥,尴尬否认:“没,没有喜欢的姑娘。” “当真没有?”容开济威严问,手扶一株月季,小剪子寒光闪闪。 “千真万确,没有。”容佑棠郑重其事摇头。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一心两用的养父“咔嚓”剪掉月季主枝,赶忙提醒:“爹,看着点儿啊,剪错了都!” 容父仓促低头,登时心疼坏了,慌忙撂下剪子,连声道: “啊呀!唉哟!这是我刚移植的新品,落霞漫天紫蝶舞,开花伊始,妙不可言,可惜,可惜呀!”容父唉声叹气,全神贯注地摆弄花枝。 “您看看能不能插枝救活,或者搁水里养着,让它尽量地盛放多几日。”容佑棠好声好气地提议,急匆匆吃饱,一擦嘴,揣了钱袋腰牌就往外溜,嚷道:“爹,我出去了啊,您别着急,慢慢儿地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再移植一盆吧。”语毕,一溜烟跑了。 “哎——” 容父心知肚明,气恼笑骂:“怕什么?为父还能按着你的头逼你拜堂娶妻不成!” 洪姑娘很好,无奈我儿没那意思,只能再想办法,多打听打听合适的姑娘家…… 总之,绝不能任由棠儿一头栽进去! 两个男人,如何能过一辈子?绝非长久之计。 容父忧心忡忡,愁眉苦脸。 京城街头永远喧嚣繁华,人潮涌动,车来车往,吆喝声络绎不绝。 容佑棠不喜欢坐车,嫌憋闷,他小跑一阵后,于闹市下马,牵马步行,途经一面食摊时,忽然听见一桌中老年一边哧溜哧溜吃面条,一边眉飞色舞地说:“可不嘛!听说赃物足足装了两大船。” “我那天恰好去渡口送朋友,远远地亲眼看见:嚯,金银财宝大箱大箱的,七八个官差哎哟哎哟地抬!啧,全是民脂民膏啊!贪官简直罪该万死,脚踩咱穷苦老百姓的血肉,大发黑心财。” 他们在谈论贪污游党吗?那是我们揪出来的!容佑棠昂首,颇为自豪,忍不住放慢脚步,隔着马匹,竖起耳朵听:“活该被抄家充公!希望他们被砍头。” “哎,你们知道不?听说那个巡抚年年上京述职时,都会大肆贿赂皇子,以求得庇护。” “哪个?哪个皇子?” 容佑棠一愣,不由自主扭头,隔着马匹,瞧见吃面的人伸手指比了个“二”。 “喂,此话当真?” “比珍珠还真!这又不是秘密,逢年过节时,那位主的府邸宾客盈门呐,谁敢空着手?都提了厚礼的。” “那他们岂不是合伙贪污?” “嘘,慎言!咱图个乐呵,可别招来是非。” …… 他们怎么会知道?谁泄露的消息? 容佑棠惊疑不定,抵达刑部衙署时,面色仍凝重,引得齐志阳关切问:“容弟,没事吧?身体不适吗?” 容佑棠隐去忧虑,勉强笑道:“无恙。只是天气闷热,憋得夜里睡不好。” “回家叫熬些清暑祛湿的甜汤、凉茶,喝了就好受多了。”齐志阳叫上小兄弟,二人同去旁听刑部和监察司每天冗长乏味的晨会。 与此同时 皇宫·宝和宫内 后宫三千佳丽,韩太傅的女儿韩佩瑶高居贵妃位,寝宫富丽堂皇,熏香弥漫。 “本宫倒要瞧瞧,她这回如何应对。” 韩贵妃斜倚锦榻,靠着两个软枕,戴一套红翡头面,霜色裹胸里衣,外罩金丝银线绣满繁花的紫色儒裙,长长的裙摆柔顺散开,铺了数尺方圆。她虽年逾四十,却风韵犹存,堪称风姿绰约,皮肤白得晃眼,身形偏丰腴,仅眼尾些许细纹,正翘起左手,赏玩刚涂抹的鲜红蔻丹,红白紫三色相映,雍容高贵。 “听说父皇昨夜去了坤和宫,但只坐两刻钟就走了。”大皇子斯文儒雅,慢条斯理撇了撇茶沫。 “哼,呵呵呵。”韩贵妃轻笑,摇摇头,红翡耳坠晃动,衬得皮肤白得发腻,格外引人注目。她慢悠悠地讥讽:“杨家仅靠这一代出了个杨广威,因着从龙之功,封了平南侯,祖上十八代皆贫寒,有甚么家底?杨若芬靠比本宫早及笄,封了后,但穷呢,往往是深入骨子的。穷骨头,没见过好东西,眼皮子浅呐,养出的儿子……啧,瞅瞅二皇子那嘴脸,无论谁的孝敬,总之来者不拒,忒丢人现眼了。” 韩太傅乃两朝元老,书香清贵世家,响当当的名门望族,韩贵妃比之出自平南侯府的杨皇后,底气十足。 “二弟确实糊涂。” 大皇子喝了口茶,叹道:“他也不辨认辨认游冠英的品性,就随意收下节礼、生辰礼,如今闹出贪污乱党一案,他少不得受牵连。” “活该!” 韩贵妃冷笑,快意解恨,旋了旋戴着护甲的尾指,轻声吩咐:“皇儿,消息要尽量地宣扬出去,叫黎民百姓知道知道,所谓的中宫嫡子是何等贪婪。” 大皇子笑着点头。 韩贵妃换了个坐姿,姿态优美地后靠,红唇轻启,正色问:“老三留京一年了,你觉着较十年前,他的性子如何?” “并无多少改变。”大皇子垂首,盯着碧绿茶汤,沉声道:“虽然他仍是暴躁耿直,很不讨喜,但毕竟是兄弟中唯二的亲王之一。” 韩贵妃不笑的时候,活像墙上挂着的仕女图,刻板凝滞,她冷冷道:“老四哪怕封个双亲王,也注定是短命鬼,天生心疾,无药可医,不足为惧。倒是老三……”她蹙眉,懊恼道:“本宫越发看不透他了。陛下虽然隔三岔五地给他冷脸,却从未真正下狠手严惩,当年赶他去西北,本以为是定下的镇北王、老死才能回京葬入皇陵,谁知他竟然挣下许多军功,封了庆王。” “帝心难测。”大皇子有些烦躁地盖上茶钟,撂在手边茶几,不安道:“真不知道父皇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两年身体越发……唉,到时不定乱成什么样。” “庆王,哼!” 第174节 韩贵妃抿唇,显出两个梨涡,把玩尾指护甲,鄙夷嗤道:“你别看他正派忠直的模样,其实有断袖之癖,好龙阳,养了个小男宠。” 第124章 后宫 “母妃也知道此事?”大皇子温和问。他稳重老成,剑眉浓黑,脸上总带三分笑意,文质彬彬,颧骨略高,两颊天生有法令纹——他是皇子中容貌最像承天帝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韩贵妃侧身歪头,心不在焉地把玩镶嵌珠玉的精致护甲。 “好龙阳也算不得什么。” 大皇子复又端起茶杯,专注嗅了嗅茶香,含蓄道:“历来的世家富贵子弟,长辈多半管得严,没有通房的时候,难免与模样齐整的书童小厮混玩,不足为奇,顶多算个人癖好,只要别影响成家,谁管呢?” 房中秘事,自古花样百出,龙阳虽然有损清名,但并非原则性大错。 否则男女不忌、出了名混帐荒唐的七弟岂能安然无恙到如今?大皇子暗忖,嘴角噙着一抹轻笑。 “陛下定然知晓,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懒得管。”韩贵妃慢条斯理坐直了,略倾身,好奇问:“听说他养的小男宠是此次查案的钦差之一?还是新科状元?” “没错。” “哟,呵呵呵。”韩贵妃笑得满头珠钗轻颤,举起丝帕掩嘴,摇头叹道:“本宫算是佩服庆王了。他平日不苟言笑,冷冰冰,无法拉拢,谁知私底下竟哄了新科状元!” “当日父皇叫我们举荐下关州查案的钦差人选,三弟推举了齐志阳,平南侯却不知如何想法,极力保举容佑棠。”大皇子隔岸观火,幸灾乐祸道:“如今可好了,平南侯偷鸡不成蚀把米!齐、容二人还算有些本事,于土匪乱刀下死里逃生,硬是立下一功,押送贪污乱党凯旋。” “哼,你父皇估计又心慈手软了。”韩贵妃蓦然冷脸,红唇抿成削薄一线,眼神肃杀,气愤道:“近年来,所谓的中宫嫡子接连犯错,杨若芳能养出什么好东西?天生的心胸狭窄,狂得尾巴翘上天,连场面上的涵养礼仪都拿不出手!这次她儿子涉入贪污重案,抹黑皇室,丢了列祖列宗的脸,还有什么资格争夺储君之位——” “母妃!”大皇子谨慎打断。 韩贵妃不情不愿地住嘴,悻悻然起身,霎那间,紫色细折苏绣百花悬珠裙漾出深深浅浅的流光,耀眼夺目,她仪态万千地晃到窗前条案,案上陈设几样古玩、一个浅口青瓷花瓶,宫女们每日清晨折了新鲜绽放的各式花朵,静心搭配插瓶,以供熏香与赏玩。 “你父皇将案子交给了刑部负责,皇儿,该怎么做,不用为娘教了吧?”韩贵妃背光,顺手揪了几瓣玫瑰,一点点撕得稀碎,白皙手指沾染鲜红花汁。 “您放心,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韩贵妃面无表情,接连揪下花瓣,肆意撕扯或丢弃,轻声叮嘱:“儿,你一定要给为娘争口气!我在位分上被她压一头,可我儿是最聪敏睿智的,绝不能输给她养的穷骨头!” 九重深宫,朱墙高耸,明黄琉璃瓦遮天蔽日,后宫生活寂寥冷清,永远只能看见有限的天空一角;佳丽三千,皇帝却只有一个,雨露不可能均沾。在如此压抑憋闷的环境下,儿女是妃嫔唯一的寄托和依仗;那些无儿无女的,人生相当于没有盼头! 例如,此时此刻,韩贵妃倾诉愁闷,才会有她的孩子好言宽慰。 大皇子忙起身,快步走到韩贵妃跟前,躬身劝解:“母妃请保重身体,切莫动无谓之气,以免伤神。儿子从未敢松懈,您尽管放心。”说着轻轻搀扶其小臂,将抑郁不平几十年的生母扶回座椅,耐心安抚半晌。 韩贵妃抽出丝帕,按了按眼睛,哽咽嘱咐:“儿,你千万要争气啊!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一旦她母子上位,别人尚可能无所谓,但咱娘俩绝不会有好日子过,姓杨的一家子心胸眼界极度狭窄,到时指不定如何折磨我们呢。况且已争了二十多年,骑虎难下,只能往前,没有退路。” “儿子绝不退让!您看我几时懈怠过呢?”大皇子傲然昂首,眼神坚毅,对争夺大位誓不罢休。 “好,好!为娘知道,你是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咱们再苦一苦,无论如何要趁贪污案拉下她母子,待摁倒了中宫,你本就是皇长子,顺理成章,到时还愁什么呢?”韩贵妃攥紧丝帕,眼眶红肿,更加不肯罢休。 大皇子嘴角挂着两分笑,胸有成竹道:“您且等着瞧热闹吧。” 片刻后 宝和宫的心腹嬷嬷进入,快速伺候狼狈流泪的韩贵妃净面补妆,重新续了热茶,而后轻手轻脚离去。 韩贵妃装扮一新,从容端坐,一扫方才痛苦幽怨的抽泣之态,她把玩丝帕,漠然嗤道:“王翠枝昨夜又疯病发作,鬼哭狼嚎,吵得宝和宫都听见了。” “她不是在冷宫吗?发病时怎的不堵嘴?大吵大闹,成何体统。”大皇子不悦地皱眉,完全没把曾是生母陪嫁丫头的爬床昭仪放在眼里。 “谁知道呢?可能是睡梦里突然发疯,乱跑乱跳,下人堵嘴不及。”韩贵妃冷笑,解恨非常,刻薄地说:“她家穷得要饿死人,卖女儿给我们家做丫头,你外祖母指了她给为娘陪嫁,本是特地挑老实本份的,岂料一进皇宫,王翠枝开了眼界,竟性情大变,趁本宫有喜时,不知廉耻勾引陛下,皇后一贯跟我较劲,保她生下龙子,又撺掇陛下给封了昭仪。”说到此处,韩贵妃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冷冷道:“王翠枝忘恩负义,不忠不敬,她以为生下一双儿女就能飞上枝头了?做梦!至今只是个小小昭仪。就连老八的府邸,都还是我韩家发善心舍银钱给盖的,单凭她娘家的底子?老八恐怕得在宫里再待几十年!哈,真是老天有眼,如今她疯傻了,被打入冷宫,估计熬不了几个月的。” “听说她嚷破许多后宫秘事,可有牵涉咱们的?”大皇子关切问。 韩贵妃“哈”了一声,轻轻一拍掌,两枚金护甲磕碰,乐不可支道:“咱们有什么可被她嚷的?无非做丫头时的辛苦罢了。她卖身为奴,我韩家非但没叫做牛做马,反而带进皇宫,否则以她的条件,想面圣?等下辈子吧!不过呢,她倒是嚷了皇后的秘密出来,已传遍整个后宫。” “关于已逝淑妃的死因吗?”大皇子颇感兴趣。 韩贵妃满面春风,点点头,兴致勃勃道:“没错。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极可能为真。原来皇后对淑妃竟那般忌惮憎恶!她真是心狠手辣,害死了淑妃,可惜小九命大,侥幸存活,结果呢,哈哈哈,陛下命令她好生抚养!”韩贵妃极力压低声音,连连欢笑。 “众目睽睽,她不敢把九弟怎么样,恐怕心里怄得很。” “可不嘛!” 韩贵妃笑得红翡耳坠乱晃,以丝帕掩口,恨恨道:“俗话说,莫欺少年,她倒好,早早得罪了庆王!泽雍是出了名的耿直铁腕、恩怨分明,小九在坤和宫连遭意外,险些早夭,无论是谁下的手,总之,这笔账会算在皇后头上!” “拭目以待吧,三弟不是好糊弄的。” 宝和宫内,韩贵妃母子秘密商议许久。 今日是后宫规定的探亲日子,妃嫔们的儿女、有诰命的亲眷等,都可以请示入内。 坤和宫 “废物!” “没找到?怎么会没找到?那么一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皇后杨若芬脸色铁青,端坐上首,紧抓扶手,手背筋脉凸显。 周仁霖的妻子、皇后的胞妹杨若芳愁容满面,赔笑道:“姐姐请放心,目前正召集大量人手,全城搜寻,怕只怕庆王将人藏在王府——” “即使藏在庆王府,你们也该想方设法进去灭口才是!”皇后劈头打断。 “可、可……庆王府守卫森严,高手如云……”杨若芳一脸的为难,硬着头皮宽慰:“姐姐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皇后再度打断,豁然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消瘦憔悴,浓妆也遮不住青黑眼袋与皱纹。 杨若芳坐不住了,慌忙跟着起身,猜测说:“姐,据密探所报,白琼英受了重伤,且身中剧毒,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 “可能?不确定的事情就罢了。”皇后焦头烂额,丝毫不留情面,目不转睛紧盯胞妹,低声质问:“包锋究竟怎么办事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若此次事态无法平息,本宫势必将其千刀万剐!” “他、他其实已经尽力了。此事全怪疯话连篇的王昭仪,是她引起了庆王注意,否则咱们早将白琼英灭口了,岂会硬生生被庆王派人救走?”杨若芳忿忿顿足。 寝室内,两名心腹嬷嬷看守门窗,其余宫女内侍俱被屏退。 “王昭仪早晚不得好死!她疯了,说什么都不能作为证词。”皇后咬牙切齿,心急火燎地催促:“眼下要紧的是除掉白琼英,明白吗?本宫千算万算,如果不是王昭仪嚷出来,还真不知道当年事发时溜了一条知情的漏网之鱼。” “知道,我懂的。”杨若芳点头如捣蒜,连连赔笑:“父亲大人正在想办法,我们也知道厉害,断不会让白琼英活着给庆王作证。” 皇后颔首,又吩咐道:“你回去转告父亲,催他动作快些,千万别闹得没法收场。另外,叫父亲派人调查坊间流言,看究竟是谁造谣我儿与贪污乱党勾结,找到源头,赶紧掐了。” “这还用调查?”杨若芳脖子一梗,笃定指出:“肯定是韩家干的!他们无事也兴风作浪,何况二殿下出事了呢?” 皇后倏然扭头,头戴的凤钗凌乱摇晃,眼神冰冷凛冽,一动不动,威严瞪视胞妹。 “不,不不!” 杨若芳自知失言,吓得后退两步,火速弥补:“姐姐勿怪,妹妹一时着急,说错话了,二殿下清白磊落,定是韩家无事生非,造谣败坏其声誉,稍后出宫我会立刻转告父亲,设法掐灭谣言。” “哼!” 皇后身穿明黄凤袍,精致考究,脖颈细瘦,一道青筋自喉咙往上,延伸至下巴,极力克制,慢慢踱回座椅,相当不满地问:“你家今年到底怎么了?两个外甥举止不当,频出意外,本宫几番苦心提携,却总扶不起来,未免太令人失望。” 提起此事,杨若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叫屈低喊:“我的杰儿宏儿何其无辜,他们遭了奸贼暗算啊!” “什么?”皇后眉头紧皱,勉强压着火气,淡漠问:“奸贼害的?谁那么大胆子?” “容——” 杨若芳险些脱口而出,沉吟片刻,咬咬牙,索性坦言:“姐姐有所不知,庆王养了个男宠,名叫容佑棠,那小畜生嚣张狂妄,俨然庆王麾下第一号狗腿子!您知道的,庆王对您、对咱们杨家,从前是不冷不热,如今他留京出任北营指挥使,越发霸道蛮横了,纵容其男宠,肆意欺凌我的儿女!” “某些事本宫只是没说,并非不知情。”皇后抬眼不抬头,眼皮朝上翻,瞟了胞妹一眼,冷淡指出:“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哼,因为国子监里的些许口角,宏儿与那新科状元结怨,你身为母亲,本该引导孩子大度谦和、专心学业以图金榜题名,可你却私自调遣包锋雇凶暗杀对方,结果反遭庆王的人生擒杀手!致使包锋被迫金蝉脱壳,舍弃‘镇千保’的江湖名号。” 姐,容佑棠是明棠啊,他是容姨娘养的贱种,没被溺死,韬光养晦多年,正处心积虑地报复我们! “我、我……”杨若芳吱吱唔唔,有苦难言,不敢说出自己使唤包锋做的其它私事,惊恐忐忑,手心一片冷汗。 皇后冷若冰霜,厉声斥责:“本宫深知你自小糊涂,但父亲不应该一再地为你遮掩,倘若包锋被庆王生擒、抖出什么往事来,咱们都洗干净脖子等着掉脑袋吧!” “娘娘息怒,请保重凤体。”杨若芳扑通跪下,战战兢兢,没敢再亲昵称“姐姐”。 “保重?本宫倒是想过太平清静日子,可你们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皇后疲惫地叹气,挥挥手,驱赶并吩咐:“关于庆王耽于龙阳一事,本宫自会处理,你们别插手,回去先解决白琼英和坊间流言,务必办妥!” “是。” 杨若芳毕恭毕敬,灰头土脸地出宫,不敢拖延,立即将消息传回娘家。 皇宫的朱墙黄瓦严严实实遮挡了后宫密谈,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一心一意忙着过自家的小日子。 数日后 申时,刑部重臣与监察要员因为案情裁定争执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险些愤而拍桌,约定明早重新商议后,不欢而散。 上峰有重大分歧,下属只能耐心静候决策。 于是,小容大人难得早早下值,他前几天空闲时,一头扎进户部主事值房,昏天黑地忙碌一通,总算勉强赶完自己的分内之事,今天匆匆赶去翰林院。 岂料,刚和众翰林们打了招呼,转身却撞见掌院学士乔致诚与周明杰! 冤家路窄…… 容佑棠驻足,略垂首,拱手称:“下官拜见乔大人。” “哟?是小容啊!无需多礼,快快起来。”乔致诚满脸堆笑,亲切上前搀扶,热情寒暄:“陛下不是让你协助刑部查案吗?案子审明完结了?” “尚未。” “那你怎么有空来翰林院呢?放心查案吧,本官暂时不会给你派差事的。”乔致诚慷慨地一挥手。 “多谢大人体恤。”容佑棠又一拱手,解释道:“今日恰好有些许空闲,下官心里记挂着院里,所以赶来,看可有能效力之处。” 哼,假惺惺。 明棠真是变了,一改从前的文弱恭顺,连一贯最敬畏的父兄也不放在眼里,不孝不悌,忤逆反叛,简直该家法打死! 周明杰内心五味杂陈,默默打量长身鹤立英姿勃发的容佑棠,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眼前是弟弟明棠”的事实!他是周家嫡长子,备受重视宠爱,做梦也没梦见过自己会输给庶弟……正当他神游天外时,忽然被乔致诚肘击一记:“明杰,你陪小容去旧堂转转,如今已焕然一新了,很值得一看。” 陪他闲逛?我又不是粗使下人! 周明杰脸色突变,倍觉屈辱,苦于众目睽睽,无法发作,只得咬牙隐忍,干巴巴答应:“是。” 你不愿意陪我,我还不乐意看见你呢!容佑棠当即婉拒:“多谢大人美意,但周公子是您的左膀右臂,一刻也离不得的,下官自行前往即可。” “哎,本官眼下无事吩咐,你们是同年嘛,情谊非同一般,去吧去吧。”乔致诚和蔼地催促,自认为做了件好事。他虽然知道周、容不合,但人往高处走,多个朋友多条路,冤家宜解不宜结,为官之道,最忌喜怒形于色。 “是。” 容佑棠只得同意。 片刻后,两人并肩前往旧堂,间隔数尺,相看两相厌,均目不斜视,气氛冷硬。 僵持半晌,容佑棠若无其事,周明杰却没能压住满腔的落寞愤懑和嫉恨,他扭头,无法自控,开口即是尖酸讽刺:“下了一趟河间查案回来,你越发轻狂无礼,圣贤书教的做人道理都读到哪里去了?” 容佑棠泰然自若,不愿与周家人作无谓口头之争,目视前方,闲闲反问:“周公子说的什么?” “你——”周明杰深吸口气,脸庞扭曲,拿油盐不进、打死不认兄长的庶弟没辙,冷冷道:“你别得意,有种一辈子高高在上,永远别求回周家门!” 第175节 容佑棠疾步快走,充耳不闻。 “你以为攀上庆王就终生无忧无愁了?荒谬!庆王迟早会娶妻生子,凭他的家世地位,其王妃必定是名门贵女,到时你还怎么邀宠献媚?当心被庆王妃一指头摁死!”周明杰见对方不理不睬,恼羞成怒之下,口不择言,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讥诮:“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今日得意忘形,来日庆王若有了新欢,有你哭的时候!” 旧堂檐角近在前方,容佑棠听对方喋喋不休地嚼了一路舌根,终于含笑开口问:“周公子最近夜里没睡好吗?为何大白天胡说梦话?” “是否梦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周明杰横眉冷目。 容佑棠迈过门槛,举手投足风度翩翩,煞有介事地提议:“若是口苦咽干、燥热焦虑、夜不能寐,容某倒有一个专治此症的方子。” “哼,你能安什么好心?”周明杰嗤之以鼻,但又忍不住好奇,追问:“说来听听!” 容佑棠昂首阔步,熟门熟路朝旧办事堂走,干脆利落道:“简单得很,取黄连八两、莲子半斤,十碗水熬成一碗,一日三餐,连喝七七四十九年。” 周明杰呆了呆,低声怒问:“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啊?”容佑棠于旧堂门槛前止步,回头,一本正经告知:“此偏方专治红眼不服!” 语毕,他大步迈过门槛,眉开眼笑,朗声招呼:“徐兄?” 正在旧堂正门前督促工匠上漆的徐凌云闻声转身,登时眼睛一亮,疾步走下台阶,惊喜问:“贤弟怎么有空来了?” “心里一直记挂着,早就想来的。”容佑棠歉疚表示,关切问:“徐兄这一向可好?” “挺好的。早先听说你在河间被土匪追杀,我担心得什么似的,赶去贵府上打听,令尊为人极好,临走还送了两盆兰花。”徐凌云感激又感动。 “徐兄喜欢就好,家父平时最爱培育花草,园子里挤得满满当当,俱是其心爱之物,小弟闲逛时连叶子也不敢乱摘的。”容佑棠笑眯眯。 “令尊文雅高洁,很值得效仿,愚兄也养了几盆兰花,可惜长势不妙,闲时还得登门向老先生讨教讨教。”徐凌云熟稔道。既是投缘,也是为了沾庆王门下红人的光,他并没向容佑棠献殷勤,而是独辟蹊径,成功搏得容父赞赏,目前已是容家的座上宾。 “欢迎之至。”容佑棠欣然颔首。惊叹欣喜,仔细打量翻修一新的旧堂,徐凌云陪同,滔滔不绝,兴奋地讲述修葺过程。 马屁精!抱男宠大腿、讨好老太监,你徐凌云还是今科榜眼呢,啧啧。周明杰停在旧堂院门口,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高处传来七皇子的大嗓门:“哎!底下那个谁?” 周明杰大呼倒霉,转身拱手:“见过七殿下。” “哦,是你啊。”七皇子赵泽武站在旧堂二楼露台,居高临下,金冠华服,吸吸鼻子,不容置喙地命令:“上来,武爷有事吩咐你。” 第125章 敲打 七皇子那瘟神! 他的生母宸妃娘娘是母亲堂妹,名义上虽为表兄弟,但交情甚浅,我们兄弟基本没得过他的照拂。 周明杰不情不愿,警惕问:“七殿下有何吩咐?” 赵泽武眼睛一瞪,不高兴喝道:“叫你上来就上来,甭废话!” “是。”周明杰只得听令,无法跟出了名混帐不讲道理的皇子较劲。 旧堂二楼露台上,赵泽武甩袖子扇风,额头微汗,扭头对亲信小厮抱怨:“呸!烦死了,姨妈家的表兄弟了不起啊?怎么总想跟武爷攀交情?” “武爷息怒。” “殿下是响当当的天之骄子,周公子他们当然得尊敬您。” 两个小厮谄媚堆笑,赶忙拿扇子的拿扇子、捧凉汤的捧凉汤:“露台外太热了,您快请回屋里歇息。” “殿下用些冰镇绿豆百合汤吧?解解暑热。” 赵泽武气哼哼,浑身不得劲0,百无聊赖,刚要返回舒适的内室,眼风往下一扫,却看见容佑棠和徐凌云正在楼下碰头研究新凿开的门窗朝向,登时眼睛一亮,招手高呼:“嘿,容哥儿,你怎么来啦?” 瘟神现身! 容佑棠吸了口气,突感头疼。 “贤弟,七殿下叫你呢。他这个把月一直督建改造,坐镇二楼议事厅。”徐凌云小声介绍。 “议事厅?” “对啊。他第一天便命人收拾好二楼,悬了个匾额,明文宣告。”徐凌云不敢露出揶揄之态,极力绷着脸。 “哦,原来如此。”容佑棠清了清嗓子,嘴角抽抽,作恍然大悟状,二人并肩走到开阔庭院中,遥遥行礼:“下官容佑棠,拜见七殿下。” “下官徐凌云,见过七殿下。” 赵泽武手撑露台栏杆,弯腰俯瞰,定睛打量一对年轻俊俏书生,眉飞色舞道:“起来吧,无需多礼。哎,你俩、俩小子怎么凑一块儿了?” “回七殿下:下官乃翰林院修撰,奉掌院学士乔大人之命前来探看。”容佑棠简要解释。 “殿下,下官与容大人乃同年,他近期虽然另有要务,却一直记挂着旧堂的改造,彼时我等清查书籍时,就一直筹划着清扫此处,幸好殿下热诚奉公、本领高强,旧堂方得以焕然一新。”徐凌云义正词严地拍了七皇子一个马屁。 “哈哈哈。”赵泽武笑逐颜开,心情甚好,神气地一挥手,豪迈表示:“这有什么难的?不过请一道圣旨、叫几个工部画匠的功夫。” “话虽如此,却只有殿下才做得如此漂亮,下官佩服。”徐凌云慨叹,神态十分真诚,引得容佑棠颇为惊奇。 徐凌云却坦荡荡,光明磊落,悄悄朝容佑棠眨了眨眼睛,后者善意地一笑,点点头,很能理解。 人在朝堂中,面对皇子,哪能不低头? 清高孤傲者难免被同僚孤立排挤,极可能一事无成。况且,拍马屁绝非易事,尤其面对喜怒无常、不按常理行事的七皇子。 “唉,你们书生啊。”赵泽武啧啧有声,很是怜悯,嚷道:“你俩上来歇会儿吧。” “可是下官正在监督漆匠——” “嗨,他们还敢不尽心不成?若抓住懒怠的家伙,当场拉下去打死!”赵泽武威风凛凛叮嘱,随即命令:“上来上来!武爷有要事同你们商议。” “是。” 容、徐二人无法,只得上楼。 踏进旧堂,室内原本堆积的破旧家具、虫蛀书箱书籍等物早已被清空,蛛网灰尘一扫而净;经七皇子带领工部营缮司的官员商议后,原有的门窗有些被封了、有些凿大了,并且新开挖了几个,通风采光良好,一室明亮,几十名工匠正忙碌填补修葺,挥汗如雨。 “徐兄等人辛苦了,小弟惭愧,竟没能帮上忙。”容佑棠四处打量,十分诧异:看来,七殿下的确费了心思!士别三日,莫非该刮目相看? 两人并肩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徐凌云耳语笑道:“你怎么没帮忙?别人或许不知,愚兄却是知道的。”点到为止,他并不戳破,与七皇子共事月余,已大概猜中容佑棠在改建旧堂一事中扮演的角色。 “知我者,徐兄也。”容佑棠戏谑调侃。 “将旧堂改为翰林值房,此举造福前辈与后人,功德无量。”徐凌云大为赞赏。 “一切还顺利吧?”容佑棠关切问。 “七殿下很有魄力,完全镇得住,银款、砖石木料、油漆工匠等等,都及时到位了,估计再有个把月就能完工。”徐凌云语速飞快,干劲十足。 臭名远扬的七皇子要干正经事,闻所未闻啊!连承天帝都觉得稀奇,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挠? 容佑棠忍笑,吁了口气,说:“如此甚好。等刑部案子完结了,我会尽快回来帮忙。” “行啊,我特别期望跟你共事!”徐凌云直言不讳。 他们登上二楼,议事厅大门敞开,岂料,刚走到门槛前,就听见七皇子嫌弃大骂:“这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喂,你不是今科探花吗?怎的如此愚笨?叫你监督工匠干活做不好、叫你核验木料也做不好,如今叫写篇文稿也写不好! 简直一无用处。”赵泽武满脸狐疑,几下将纸揉成团,生气得很,随手将纸团砸在邓奎头上。 纸团“窸窣”一声 今科探花邓奎登时脸红耳赤,继而脸色发青、发白、变黑,险些恼羞成怒,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极力迫使自己镇静,叫屈辩解:“您不是吩咐下官写一篇关于试行‘圣贤书入寒门子弟之手’的文章吗?下官——” “行了行了!” 七皇子厌烦一挥手,皱眉道:“真不知你怎么考上探花的!已经反复讲了好几遍,你却始终写不出武爷心里的意思。” 心里的意思?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既能耐,为何不自己动手? 邓奎敢怒不敢言,倍觉屈辱,他这几天过得异常煎熬,堪称生不如死! “殿下息怒,不满意再写就是了,总能改出您满意的模样,消消气吧。”周明杰好声好气地在旁边打圆场。人之常情,他控制不住地隐约以七皇子的表兄自居。 ——孰不知,七皇子因时常犯错,隔三岔五地挨父兄训责,生平最厌恶好为人师者。 “愚蠢呆板,武爷当然不满意了!” 七皇子立即将火气撒在周明杰身上,负手斜睨,傲慢吩咐:“你不也是进士吗?那你试着写一篇,写到武爷满意为止。” 呵,我吃瘪,你上赶着充好人?写,写啊!忍气吞声的邓奎暗中冷笑,幸灾乐祸等着看周明杰的笑话。 “这……”周明杰一愣。 “怎么?你也不会?啧,你们这些进士啊。” 周明杰不服,下意识昂首挺胸,脱口而出:“但凭殿下吩咐!” “哼。”赵泽武负手站立,脚尖一点方才那纸团,吩咐:“你俩一边儿去,好好地琢磨,赶紧重新作一篇。” “是。”周明宏、邓奎无法反抗,只能听命行事,认命地捡起纸团,匆匆去议事厅角落改写。 七殿下又折腾什么呢? 门外的容佑棠、徐凌云尴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重重踏前两步,拱手称:“下官容佑棠/徐凌云,求见七殿下。” 赵泽武转身走了两步,探头望向门口,态度缓和了些,说:“进来吧。” “谢殿下。” “哎,你俩干嘛呢?看座上茶啊。” “是,来啦!” “殿下,您今儿想点鸿运楼还是圆和楼?”两名小厮正在露台外收拾桌面,并忙于为七皇子敲定晚膳菜色。 “无所谓,一样地难吃,你们看着办。”七皇子重重落座,脸拉得老长。 不消片刻,三人落座,小厮给上了热茶。 “容哥儿,你不是在刑部协助查案吗?案子结了?”赵泽武难免也如此问了一句。 “尚未。”容佑棠只得再度解释:“今日下值比较早,下官始终记挂着旧堂改造,特来一探。” 赵泽武下巴高抬,抬手比划了一圈,美滋滋问:“改造得如何?不错吧?武爷亲自督建,岂有差的!” 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容佑棠险些没忍住笑,正色肯定:“七殿下出手,果然不同凡响,眼见此处被改造翻新,化杂乱阴暗为整洁明亮,可谓新堂新气象。” “尤其殿下指点的一楼四大窗,开的位置极其精巧,一改之前的昏暗阴沉,妙极了!”徐凌云顺势凑趣一句。为官仅数月,他无权无势,只能靠自己钻研进取。 赵泽武得意洋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深觉被正面夸赞的感觉陌生又满足。他神采飞扬地讲述:“哎,最初勘测筹划时,工部营缮司的郎中忒保守了些,拼命节省,但太省了能改出什么好的?本殿下认为不妥,便提了几句,父皇十分赞同。” “七殿下目光长远,陛下自然是赞同的。”徐凌云恰到好处,又“啪”的拍了个马屁。 寒暄半晌后,赵泽武严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第176节 “您是想上奏提议将翰林院的浩博藏书向寒门子弟开放借阅?”容佑棠略倾身,颇受震撼,以全新的眼光打量七皇子。 赵泽武点头,大嗓门嚷道:“没错。哎哟,你们翰林院巴巴地盖了个特大的藏书楼,号称藏书十几万册,但有什么用呢?武爷曾去逛了几回,发现压根没什么人去借阅,白白地将书搁架子上盛灰,可惜了的。” “殿下一片好意,致力于推行智慧教化,下官敬佩。”容佑棠礼貌性地夸了一句,随即委婉提醒:“不过,翰林院虽藏书十几万册,但大半是史书本纪、朝廷各种奏疏范本、各省州县的地方志、俱有代表性的大儒著作等等,仅有小半是普通学子需要的四书五经一类读物。” 赵泽武翘起二郎腿,轻快抖动,满不在乎道:“就算仅有小半,也有几万册嘛,足够了!唉,武爷从前不知道,原来贫寒读书人连书也买不起的,一本书要排期轮流看,可怜兮兮。反正翰林院大把书,你们考中进士的又都忙于谋官,放着也是白放着,索性借给穷书生呗。” 咳咳! 您可真敢说!倘若被毕生致力于著书立说的老翰林前辈们听见,可能会联名上疏弹劾你的…… 容佑棠举袖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正色指出:“此计初衷非常好,但具体如何实施呢?若真要外借书籍,翰林院少不得专门设立处所,负责核查与记录,势必繁杂琐碎、不堪重负。依下官的浅见,不如改为允许书院出面批量借阅,有他们协助就简便快速多了。并且,书目要慎重敲定、借阅对象要加以适当限制、如期归还并爱护书籍——” “得得得!” 赵泽武苦着脸叫停,紧接着一拍大腿,兴高采烈道:“不愧是状元啊,一说就说到武爷心坎里!告诉你吧,本殿下只有初步设想,具体措施、具体措施……哎,你不是翰林院修撰吗?赶紧想想,速将具体措施稳妥编成文章,武爷急等着用。” 哦,敢情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我——”容佑棠哭笑不得,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你不是翰林吗?”赵泽武立刻拉下脸,双目圆睁。 新翰林容佑棠只能点头:“既如此,下官斗胆试一试。” “务必尽心尽力,拿出你考状元的态度来,别坏了武爷的好点子。”赵泽武霸道地命令。 “是。”容佑棠无可奈何,徐凌云十分同情,可惜爱莫能助,他有差事在身,喝了杯茶便下去督促工匠了。 周明杰和邓奎眼巴巴杵在旁边,有心想参与商讨,却屡次被七皇子挥退,羞窘又恼怒。 为了完成七皇子一拍脑袋的计策,容佑棠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当成正事一般严肃对待,增删涂改,最后作成一篇奏疏。 此时已是夜晚,旧堂二楼却灯火通明,七皇子迫不及待拿起奏疏细看,仍不满意,勉为其难地嘟囔:“你这倒还罢了,勉强写出本殿下的意思。” 再不满意你自个儿写! 容佑棠饥肠辘辘,被催得晚饭只吃了几口,头晕脑胀,疲惫提醒:“七殿下,您先看看,若临时又有了好的想法,大可添几句,誊写一遍即可。” “嗯。”赵泽武胡乱点头,折叠好晾干墨迹的奏疏,塞进怀里,自顾自起身朝外走,步履匆匆,吩咐道:“行啦,天也不早了,你回家歇着吧,改日武爷再请喝酒——咦?” 赵泽武后知后觉,此时才发现议事厅屏风另一边的周明杰、邓奎,惊奇问:“你俩怎么还在呢?” “未得殿下允许,岂敢离去?”周明杰从牙缝里吐出回答,脸憋屈成猪肝色。 邓奎已气得没脾气,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脚发软,几乎求饶似的说:“此乃下官和周公子作的文章,请您过目。”说着快步呈上精心誊写的文书。 岂料,七皇子却没有伸手接,他负手,弯腰歪头略看了几行,随即直起身,嫌恶地皱眉,心直口快批评道:“啧,这一份跟刚才那份有甚么区别?你俩联手就写了这么个东西啊?” “这……”邓奎手足无措,窘迫至极。 “周明杰走近,忍无可忍道:“殿下,您先过目,若是何处不妥,修改便是,容大人写的不也是您指点着改了七八回吗?” 容佑棠能比我们强多少? 容佑棠谦笑不语,揉揉酸疼的手腕和后颈,准备回家。 “容哥儿的文章武爷是叫改了七八回,可你们这样的水平,即使改个七八十回,也达不到要求的,甭费劲了。”赵泽武唏嘘叹息,好言相劝:“行啦行啦,都回家吧,你们好歹是进士,切忌埋头读死书,灵活点儿吧,别跟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说完,他甩胳膊抖胯,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招呼容佑棠:“容哥儿,赶紧跟上,武爷还有几个问题要考考你。” “是。”容佑棠先答应一声,随后客套地说:“二位年兄,告辞了。” 空荡荡的旧堂二楼,徒留脸色青红交加的周明杰、邓奎,他们险些咬碎了满口牙,气个倒仰。 关于外借翰林院藏书一事,容佑棠绞尽脑汁写了文章交差后,并未放在心上,转头除了协助审案外,还得处理户部直隶主事负责的大量田亩、户籍和钱粮卷宗。 孰料,数日后,他忽然接到了承天帝传召! 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容佑棠忐忑不安,一头雾水地赶去御书房。 “启禀陛下,容佑棠容大人求见。”御前内侍通报。 “宣。”承天帝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而是在靠窗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两名宫女正跪地为其捶腿。 容佑棠谨言慎行,依矩行叩拜礼,下跪称:“微臣容佑棠,参见陛下。” “平身。”承天帝睁开眼睛,习惯性把玩拇指佩戴的玉扳指,定定打量他钦点的状元郎:确实俊美。虽出自低微寒门,为人却聪敏机智,不骄不躁,难怪雍儿赏识。 皇帝没发话,容佑棠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 “容卿,此奏疏可是你的文笔?”承天帝下巴一点案面上的奏折,语调平平发问。 什么? 容佑棠疑惑抬头,望向摊开的奏折,只一眼,脑袋就“嗡”一声:七皇子上奏,他竟然懒得自己誊写一遍?直接拿我写的塞给陛下? “嗯?”承天帝发出个鼻音。 根本无法否认,容佑棠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说:“回陛下:那是七殿下口述、微臣代书的。” “代书?”承天帝挑眉。 “七殿下督建翰林院旧堂改造劳心费神,十分辛苦,连午、晚两餐都于议事厅内进膳,故微臣听其口述、代为书写奏疏。”容佑棠字斟句酌地解释。他是翰林院修撰,代皇子书写,倒也不算太荒谬。 承天帝兴致盎然,悠闲问:“老七竟然在旧堂用膳?” “微臣亲眼所见。” “唔。”承天帝欣慰颔首,儿子懂事上进,做父亲的自然满意。他眉眼下垂,法令纹深刻,唇削薄,徐徐发问:“容卿,你认为皇七子此计策如何?” 容佑棠避重就轻,恭谨拱手答:“七殿下初衷极好,一心推行圣明教化,若事成,定有许多寒门学子受益、得以博览群书,进而成为良才。” “哼。”承天帝哼笑,慢腾腾坐直,宫女内侍急忙搀扶,他客观评价:“实乃古灵精怪,连老七也说你的好话。” 容佑棠扑通跪倒,口称:“微臣惶恐。” “惶恐什么?”承天帝端坐,眸光锐利专注,宫女双膝跪地为其穿鞋。 容佑棠谦道:“微臣愚钝笨拙,七殿下谬赞了。” “计策呢,朕相信是老七琢磨出来的;但具体条条框框,却并非他的手笔。”知子莫若父,承天帝直言指出。 说多错多,容佑棠垂首沉默。 承天帝缓缓踱步,慢条斯理道:“老七说得有些道理。藏书楼确实不应该单纯将书籍锁藏,而应该设法给读书人鉴阅,方能发挥清明教化之用。” “陛下所言极是。”容佑棠中规中矩地附和。 “朕已准奏,由老七负责,横竖京城内的书院有定数,应该出不了什么大岔子。”承天帝冷静道,显然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陛下英明。” “平身吧。”承天帝负手往外走,吩咐道:“随朕去御花园散散。” 逛御花园? “是。”容佑棠惊疑不定,加倍小心留意。 不多久,皇帝一行出现在御花园一角,内侍和禁卫团团簇拥。 九月里,丹桂飘香,菊花怒放,娇美鲜妍争奇斗艳,秋色怡人。 “容卿多大年纪?” “回陛下:微臣年满十七了。” “唔。”承天帝莞尔,停在一株盛开星星点点米粒大小花朵的桂树前,悠然道:“你跟小八差不多的年纪。” “八殿下贵不可言,微臣岂能与之相比。”容佑棠心里没底,间隔数尺跟随,唯恐不慎触怒帝王。 “十七岁的状元郎,委实罕见。” “微臣多谢陛下破格提携。” “科考为国选才,只要才华超众,年纪小些倒也没什么。”承天帝嗅了嗅桂花,暼一眼容佑棠,意味深长地评价:“此花浓香甜腻,入鼻浑浊,有失清幽。” 容佑棠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敏锐察觉不妙,竭力冷静,说::“陛下圣明。” 承天帝抬脚往前,沉声道:“你一朝高中,年少声名显扬,切记戒骄戒躁,莫辜负朕的信任与栽培。” “微臣必将谨记陛下教诲,断不敢辜负浩荡皇恩。”容佑棠谦恭答,手心冒出冷汗。 “你办事还算得力,勤恳忠诚,朕心知之。” “微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只盼别耽误份内公务。”容佑棠心如擂鼓,隐约猜中皇帝意图。 丹桂园紧邻菊花台。 各式菊花绽放,美不胜收,承天帝观赏片刻,面无表情,意有所指地说:“傲梅、幽兰、坚竹、淡菊,均品性高洁,淡泊清雅,乃文人墨客口中笔下的‘四君子’,各有值得赞叹之处。花木如此,做人更应如此,须得清正庄重,具备仁、义、智、勇、洁五德,方得他人尊敬。” 顿了顿,承天帝威严问: “容卿,你认为如何?” 第126章 真情 承天帝目光炯炯有神,面无表情,紧盯容佑棠,极具威慑压迫力。 早秋凉风拂过,御花园内万千花叶草木婆娑舞动,芬芳扑鼻,香气袭人。 容佑棠却冷汗涔涔,后背被凉爽秋风一激,冻得一个寒颤,脸无血色——刚才承天帝的隐晦告诫好比几个无形耳光,扇得他脸皮发烫,咬牙隐忍。 “嗯?”承天帝尾音上扬,面色沉沉,逼问:“莫非容卿另有高见?” 天威难测,帝王手握生杀大权,自古伴君如伴虎。 容佑棠识时务地摇摇头,违心道:“陛下所言极是,微臣叩谢圣训。”语毕,果断双膝跪地,他心知肚明,皇帝正在借花敲打自己。 见对方识趣地老实跪下,承天帝脸色稍缓,语重心长问:“你可记住了?” “微臣铭记于心。”容佑棠长身跪立,悄悄补充了一句:但很抱歉,我的心早已不由自主。 承天帝点点头,别开脸,挥挥手,屏退左右侍从,禁卫内侍们轻手轻脚后退两三丈远,遥遥围护。 皇帝没叫平身,容佑棠只能一直跪着,他眼观鼻,鼻却无法观心。此刻心潮澎湃,一时不得安宁,紧张戒备。 承天帝站在数尺开外,悠哉游哉,继续观赏形态各异的鲜花,沉默半晌,忽然失笑,扭头俯视端端正正跪着的俊美状元郎,惋惜地说:“你若生为女子,不拘雍儿想收为侍妾还是侧妃,朕都允许,任由他的意愿。但你是男儿,还是朕钦点的状元,颇有才华智谋,值得栽培,假以时日,兴许会成为朝廷栋梁。” 侍妾?侧妃? 容佑棠通身发冷,如坠冰窟,脸上却热辣辣,自尊极为受挫,屈辱万分。但御前应对不能行差踏错,否则恐有当场受罚之虞,他缓慢深呼吸,勉强开口说:“微臣有负陛下皇恩厚望,罪该万死。 ” 第177节 “罪该万死倒不致于,无需如此恐惧。”承天帝漫不经心道。 “多谢陛下开恩。”容佑棠磕头,丝毫不敢失礼,一板一眼,活像木头人。 承天帝负手俯身,弯腰嗅闻一株半人高的金菊,那花开得有碗口大,略带苦味的幽香四溢,他伸手扶着花朵细致观赏,满意颔首,悠闲道:“你年纪太小,尚未成家,姑且算年少无知吧。庆王确实出类拔萃,性子又霸道,说一不二的,很能唬人呐。”哼,那臭脾气的混小子! 容佑棠不解其意,心烦意乱,无法冷静思考,故没有接腔。 “朕自认一片爱才之心,望你好自为之,端正态度,行正道,将来切莫发生一些本可以避免的不愉快。”承天帝始终没有疾言厉色,却不怒而威,长期居于帝位,自然气势逼人。 “……微臣遵旨。”人在屋檐下,容佑棠觉得脑袋像有千斤重,艰难点了一点。 承天帝拍拍手,满意于俊美状元郎畏惧忐忑的表现,终于说:“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慢慢起身,情绪低落,短时间内无论如何轻快不起来。 承天帝见少年垂头丧气,眉眼间难掩悲伤,判定属于真情流露,想来对自己儿子爱慕至深,莫名好气又好笑,低声训斥:“男人耽于情爱,岂能成大事?回去专心协助刑部判案,认真做好你的分内之事,等成了家、有了妻儿,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不,不可能放下的…… 容佑棠难受得说不出话,他到今日今时才不得不正视此问题:倘若陛下出手阻拦,谁有本事对抗呢? “罢了罢了,你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承天帝嗤之以鼻地批评,较真论起来,他并无多少愤怒。 ——最初得知庆王有断袖之癖时,皇帝的震惊多于愤怒,满腹狐疑暗派人调查,了解来龙去脉后,他思索良久,最终选择谅解:雍儿镇守西北十年,长期忙于治军打仗,耽误了成家;加之北地苦寒贫穷,边境女子普遍外向泼辣,想必不能入我儿的眼。人天生有七情六欲,龙阳虽名声不好听,却也不能完全怪孩子,客观环境的确差了些;并且,即使断袖之癖,雍儿也没有荒唐纵欲,他赏识的人是少年状元,品貌双全,才华横溢,并非纯粹攀附权贵的狐媚子,眼光是不错的……唉,算了算了!两个年轻人一时糊涂,成家后就各自撂开了。 “陛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不尽。”容佑棠说着又要跪。他难受伤心之余,悄悄惊讶皇帝的宽恕:陛下竟然没有惩戒我的意思? “免礼。”承天帝却提前阻拦。 ——事实上,但凡换个皇子、换个男宠,皇帝只会震怒,且必定采取雷霆手段严惩。 “谢陛下。” 承天帝转身赏花,不再多说什么,挥挥手,作逐客状。 容佑棠如蒙大赦,顺势道:“若陛下无其它吩咐,微臣先行告退,回户部核查田亩卷宗。” “下去吧。” “谢陛下。” 片刻后,容佑棠离去,偌大的御花园内,仅剩皇帝一行。 李德英永远脸带三分笑,谦恭慈和,十分讨喜。他单手托举一小茶盘,虽然微胖,步伐却轻盈稳健,靠近皇帝身侧五尺左右的距离时,开口道:“陛下请用茶。” 承天帝随意地一伸手,接了小茶钟,喝两口又递回去。他和李德英相处的时间比后宫任何一个妃嫔都长,包括发妻杨皇后。把玩了几株花后,他悠悠发问:“你认为容佑棠如何?” “容大人乃朝廷命官,老奴不敢妄言。” “朕叫你说就说,推三阻四做什么?还能砍了你的脑袋不成!”承天帝没好气地拂袖。 李德英面色不改,躬身跟随,笑眯眯道:“容大人乃陛下钦点的状元,文采思辨当属上乘。” “这是自然。否则如何服众?” “老奴曾听九殿下提起,容大人师从国子监祭酒,乃祭酒大人唯一的弟子,想必是千挑万选的德才兼备之人。”李德英平心静气,四平八稳地答。 “唔。” 承天帝待忠心耿耿追随自己大半生的老仆很不错,恩宠有加。他漫步缓行,时不时驻足赏花,皱眉喟叹:“泽雍今年二十六了,仍未成家。” “庆王殿下忠孝正直,仪表堂堂,实乃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只要陛下一开口,庆王妃的人选怕是能挑花了眼呢。”李德英诚挚赞叹。他夸皇子从来只从忠君爱国、孝顺友爱方面入手,绝不涉及治国安邦之类的敏感词语,非常圆滑老辣。 “呵呵呵。”承天帝难掩欣慰自豪,愉快笑出声,佯怒骂道:“你个老货!还夸他呢。那小子哪哪儿都好,就只脾气啊,有点儿倔,强硬了些,天生的犟性子,不懂服软。”面对君父时都不会说漂亮好话,木头桩子一般刻板,急眼了还敢顶撞。 李德英慈眉善目,只是笑,并不接话,他明白此时的皇帝只是在倾诉,而非询问。 果然,承天帝眉眼带笑地抱怨几句后,话音一转,威严提起:“如今是时候该挑选庆王妃了。你去告诉皇后,命她请老定北侯夫人入宫,好生谈一谈,看有无合适人选,不必急在一时,若有了合适的,须得朕定夺。成亲是大事,务必尽力办妥当,将来才能家和万事兴。” 李德英凝神细听,频频点头,末了,躬身道:“遵旨。老奴一定将口谕如实传宣于皇后娘娘。” 傍晚 容佑棠下值,心事重重走出衙署,于熙攘街头驻足,怔愣吹了会儿凉风。 周遭往来者行色匆匆,各自为生计奔波,经过时好奇打量几眼落寞的俊俏少年,随即脚步不停地离去。 “容弟!”离开刑部衙署的齐志阳远远呼喊一声。 容佑棠忙隐下情绪,扬起一抹笑意,寒暄后问:“齐兄,这两日上峰叫我回户部处理急务,不知案子审判可有进展?” “哎,快别提了!”齐志阳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地一挥手。 “怎么了?” “走!边走边聊。” 二人远离各部衙署及散值的同僚,去旁边杂院的马厩牵马。 “今儿开堂审了一审,游冠英、季平和甘宏信仍是互相攀咬,何烁倒是痛快得很,尤其供出游冠英许多死罪。”齐志阳轻声告知,顿了顿,他东张西望几眼,透露说:“但午后商议定案时,上头几个大人又吵了一架,几乎没打起来!” 容佑棠神色冷峻,问:“刑部内部和监察司还是没能达成一致吗?” “唉!” 齐志阳很是头疼,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案子一日不结,咱们就得陪着干耗,多浪费时间啊!明摆着的,贪污乱党搜刮巨额民脂民膏,年年上京述职时,绝对会打点关系,只要顺势追查,说不定能揪出一大串犯官。刑部江尚书极力主张彻查,其部下右侍郎费大人却与监察司站一边儿,认为游党纯属污蔑攀咬、死到临头拉垫背的,主张就咱们搜集的证据定罪。”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恐惧,千方百计阻挠彻查。”容佑棠不屑道。他拍拍马脖子,踩马蹬跃上马背。 齐志阳亦一跃而上,勒转马头,苦笑说:“京城不是关州,咱们说不上话,且看他们谁赢吧。” “兹事体大,此案牵涉甚广。”容佑棠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无奈道:“若真揪出一串受贿的京官,陛下也……”他点到为止。 彼此心照不宣,齐志阳自嘲道:“嗨,急也没用,刑部审案自有其章程,我只能尽量从旁协助。” 位卑言轻啊! 容佑棠关切询问:“齐兄,游冠英还嚷着面圣吗?自从他被关进刑部地牢后,巡看探视都不能了。” 齐志阳警惕地四下扫视,凑近低声说:“我也是过堂时才能见到他。本来一直闹着求见陛下的,但不知何故,今早忽然闭嘴了,老实受审。” “哦?”容佑棠若有所思,不由得浮想联翩。 武人警惕性高,齐志阳频频东张西望,皱眉道:“游冠英明显不正常,但谁也没问,好像都没发现似的,咱钦差身份尴尬,不好强出头。” 容佑棠控着马缰,缓慢步行,冷静提醒:“贪污结党案查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咱们能左右的。” “哎,算了算了!反正我已经全力,问心无愧。”齐志阳干脆利落地表示。 双马并辔,穿行于偏街小巷中。 “一审二审的,过堂无数次,不知要拖到何时。”容佑棠忍不住嘀咕。 “秋后问斩肯定赶不及了,希望年前能结案。”齐志阳苦恼地说。他夹在两派势力之间,如履薄冰,在刑部衙署日日谨言慎行,不敢随意开口。此时,他终于能说句实话:“啧,这个算是证据确凿的铁案,如果换个没有头绪的,得拖到何年何月去?” 容佑棠忍俊不禁,宽慰道:“再忍忍吧,我猜年前总该结案了,年底朝廷各部要述职的,积压要案多不美。” “唉。”齐志阳长叹息。 两人避开人流如织的主街,熟门熟路进入偏街,并辔骑行,低声交谈。但分别时,忧心忡忡的齐志阳欲言又止,犹豫着问:“容弟,咳咳,那个、我想问问。” “何事?”容佑棠疑惑扭头。 齐志阳侧身靠近,小声问:“关于彻查游党行贿京官与否,庆王殿下可有指示?他最近忙于征兵,我几次去王府也没见着人,心里没底啊。” 庆王殿下…… 容佑棠垂首,神游天外地发怔,沉默半晌。 “容弟?” “哦!”容佑棠猛然被惊醒,打起精神,正色道:“没有。殿下并无其它指示,他只是让咱们按圣谕协助刑部。”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齐志阳吁了口气,神清气爽地告别:“既如此,咱都回家吧。对了,明早江尚书卯时三刻点卯,你仔细别迟到,当心变成他们的出气包。” “多谢提醒。”容佑棠强颜欢笑。 “走喽!” “齐兄慢走。” 齐志阳笑一笑,打马小跑进对面巷子。 对方一转身,容佑棠的笑脸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精打采地骑马回家。 马儿有灵性,似乎能体悟主人的沮丧心情,“哒哒”走得很平稳,一路老老实实。 不久后,回到家门口,容佑棠下马,勉强调整好情绪,慢吞吞地拍门。 “哪位?”老张头很快出来应门。 “张伯,我回来了。” 门“吱嘎”一声迅速开启,老张头的笑脸却凝固了,迅速察觉不妥,赶忙接过缰绳,关切问:“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容佑棠吃惊地皱眉,讷讷问:“我看起来不好吗?” “唉,往日老远就能听见马蹄跺地奔跑声,今儿走回来的吧?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对劲了!究竟哪里不舒服?快进屋坐着,我去告诉老爷。”老张头匆忙牵马去马厩,他非常熟悉少主人,断定今日必出了事。 半个时辰后,天色昏黑,晚风寒凉。 “棠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容开济坐在床沿,担忧询问。 “没事,我只是中午没歇,有点儿累,睡一觉就好了。”容佑棠俯趴,头枕着手臂,一动不动。 “头疼?头晕?”容开济追问,伸手拉高薄被。 管家李顺在旁猜测:“莫非中了暑热?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 “不用,我好着呢,只是困。”容佑棠抬头,若无其事地劝阻,不愿家人忧心。 容开济眉头紧皱,快速道:“老李,去叫张妈熬一剂常备的解暑茶,再做些清淡开胃的粥汤来。” “哎,好,我这就去。”李顺领命出去安排,谁知刚踏出门槛,迎面撞见了庆王和郭达一行! “庆、草民叩见殿下。”李顺舌头拧了一下,慌忙行礼。 “免礼。”赵泽雍脚步未停,行走生风,大踏步迈过门槛。 李顺隐约有某些猜测,只是一直不敢向容开济求证,死死憋在心里,他转头道:“草民见过郭公子。” 身穿轻甲戎装的郭达点点头,笑道:“无需多礼。你们少爷如何了?” “呃,挺、挺好的,说是中午没歇觉,正在休息。公子快请厅里坐,您请。”李顺躬身一引手,含糊说。 郭达在门口探头看了几眼,当机立断,转身熟门熟路朝正厅走,其余禁卫各司其责地分散护卫。 第178节 卧房内,容佑棠听见行礼问安的动静后,一咕噜起身,刚穿好一只鞋子,庆王已大步走进里间。 容开济匆匆相迎,正欲行礼,却被庆王稳稳托住手臂:“免礼。” “殿下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容开济疑惑问。 “找他问几句话。”赵泽雍说,他刚从北营回府,收到消息后旋即赶来探望,仔细打量坐在床沿穿鞋的人,重点审视其双膝。 “殿下请去外面坐,我马上好。”容佑棠头也不抬地穿鞋子,容父拿过外袍给儿子披上,轻声催促:“快些,别让殿下久等。” 赵泽雍稳站不动,耐心十足,低声嘱咐:“不急,别催他。” 容父听出庆王语气里的温柔宠爱,心内五味杂陈,欲言又止,暗自焦虑。 顷刻,容佑棠三两下系好衣带,请庆王往外间走,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 容父本想请庆王出去正厅落座喝茶,对方却自发坐在了外间书房!他开口迟了一步,只得懊恼将话咽回去,以往他会亲自去张罗茶水点心,近数月以来却因为某些无法启齿的忌惮,选择陪坐,走到门口扬声呼唤:“张妈?” “哎!老爷有何吩咐?” “快沏茶来。” “是。” 赵泽雍微皱眉,扭头看一眼容父,但没说什么,开门见山问:“今日父皇为难你了?” 什么?! 容父大吃一惊,登时双目圆睁,脱口追问:“棠儿,你犯错被陛下责罚了?” 容佑棠难免尴尬,含糊地解释:“没有,只是问了几句话而已。” “问的什么?”赵泽雍又问,眼神非常专注,心目中只有一个人,竟是豁出去了似的,并不顾及容父在场。 容佑棠下意识望向养父,吱吱唔唔,避重就轻道:“关于七殿下提的翰林院有关事。” 事关朝廷公务吗? 如此一来,容开济便不好陪聊了,这方面他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只得起身道:“你们谈正事,我去招待郭公子。” 赵泽雍礼貌地一点头。 “好。”容佑棠没有直视养父的眼睛。 片刻后,房门关闭。 “殿下,我——啊!”容佑棠话没说完,赵泽雍已经忍无可忍,突然起身,不由分说地把人抱回里间,轻轻放在床上,动作急切,略显粗暴。 “殿下?”容佑棠茫然不解,推了推对方。 赵泽雍一声不吭,把人按坐在床沿,二话不说,脱掉对方的鞋子,三两下挽起裤腿,一直将裤管推到膝盖以上,温热厚实的手掌摩挲膝盖,低声问:“今儿在御花园,你跪了多久?” 习武之人的手掌皮肤粗糙,指腹遍布硬茧,当其轻柔抚摸膝盖与膝弯时,异样酥麻感乱窜,激得容佑棠倒吸气:“嘶~” “疼?”赵泽雍抬头。 容佑棠摇摇头:“不疼,是痒。您怎么知道的?” “本王自有消息渠道。” “陛下并未责罚我,他其实挺客气的,很含蓄,我只跪了一会儿而已。”容佑棠据实以告。 “我很抱歉。”赵泽雍低声说。他垂首,吻了吻对方的左膝。 “别!”容佑棠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试图掰开对方手掌,可惜毫无反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对方又吻了吻自己的右膝。 成何体统?太不像样了! 刹那间,容佑棠脑海里蹦出庆王口头常训的一句话。 “无端让你受了委屈,我很抱歉。”庆王眸色幽深,神态坚毅,字斟句酌道:“父皇那儿,我——” “您千万别冲动!”容佑棠立即打断,罕见的强势,轻声说:“陛下乃一代明君,宽厚仁慈,确实是我逾矩了。” “逾矩?”赵泽雍挑眉,尾音上扬,威严板着脸。 容佑棠认真端详对方神态,半晌,由衷地感慨:“其实,你和陛下很像。” “是吗?可他曾直言训斥本王顽固忤逆,众皇子中,独独将我派去西北。”赵泽雍面无表情道。 “若非陛下将您派去西北,如何能斩获战功、封亲王呢?”容佑棠一本正经地反驳。 “哼”赵泽雍放下对方裤管。 “快起来,您这样真是折煞我了。”容佑棠拽了一把。 赵泽雍顺势起身,坐在床沿,双方紧挨着,肩并肩,他端坐,腿比对方高出一截,整个人大了一圈,有种奇异的契合感。 “父皇都说什么了?” “陛下让我好自为之,他夸你出类拔萃。”容佑棠莞尔,破罐子破摔一般,主动拉起对方的手,十指相对,比了比指节长短,而后认真数茧子。 第127章 表白 “一、二、三……”容佑棠念念有词,握住庆王的右手掌,细数对方指节、虎口、指腹上的硬茧。 赵泽雍端坐,腰背挺直,左手握膝,右手放松,任由对方动作,扭头俯视身边的人,眼神专注,堪称柔和,像一只卸下防御的威猛雄狮。 “……七、八、九……”容佑棠越数越惊讶,低头凑近,脑袋几乎埋进对方掌心,他知道常年习武之人的手必定有硬茧,却不知居然这么多。 曾经无数次,容佑棠很想拉拉庆王的手,可惜顾虑重重,有心无胆—— 终于,此时此刻,被皇帝敲打后,他陡然像吃了熊心豹胆,再无顾虑。 管它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右手共十二个。”容佑棠抬头宣布。 “唔。”赵泽雍抽出右手,环抱对方肩背,主动将左手递过去。 “我看看啊。”容佑棠顺势握住其左手,从拇指开始,挨个儿地数,一丝不苟。 半晌,赵泽雍低声笑问:“数不清楚吗?小容大人。” “好了。殿下的双手一共有茧子二十一个。”容佑棠头也不抬地宣布,轻声问:“为何这么多?” “不足为奇,长期骑马拉弓、舞刀弄枪的人皆如此。”赵泽雍浑不在意地解释。 “可你是亲王啊!” 容佑棠强调,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抚摸对方左手虎口处的一片硬茧,唏嘘道:“没结识皇亲国戚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过着天底下最奢华享受的生活:高楼广厦、金奴银婢、绫罗绸缎、美酒佳肴、笙歌夜舞、左拥右抱——” “有你一个足够了,本王无福消受更多。”赵泽雍郑重打断,环抱对方的右手略用力。 容佑棠眼底满是笑意,胆大能包天,自顾自继续说:“譬如曾见过的几位皇子殿下,均过得同我想象中一样,尤其七殿下,他简直是全天下纨绔的头领!” “妄议皇子,大胆。”赵泽雍毫无威慑力地训了一句,随即叮嘱:“你的这些话只能在本王面前说。” “放心吧,即使有人拿刀逼迫、我也不会四处宣扬!您是有史以来最英明睿智的亲王,立下赫赫战功,深受黎民百姓爱戴,想必不屑于向七殿下揭发我。”容佑棠笑眯眯,有恃无恐,他握住庆王手掌,惊觉自己迈出了可能会被皇帝砍头的一步! 赵泽雍心情大好,佯怒说:“一贯的伶牙俐齿!” “我没有奉承,俱是真心话。”容佑棠恳切表明,他垂首,吻了吻对方的虎口。 其实,隔着厚厚一层硬茧,庆王并无明显的身体感受,但内心却瞬间柔软了,右手用力,将对方搂进怀里,再度歉疚道:“今日无端端让你受了委屈,生气吗?” “陛下有生气的正当理由,原是我该的。”容佑棠爽朗笑道。他把脑袋埋在对方掌心,蹭来蹭去。 “他拿捏弱小,实在欠妥,为何不叫我也去御花园跪呢?”赵泽雍明显不悦。 “我们一块儿跪着吗?”容佑棠想了想那副景况,乐不可支,莫名高兴,鬼使神差地含住对方虎口,咬了几口。 赵泽雍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推倒,不顾对方挣扎,牢牢按住了,合身压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容佑棠仰躺,被高大结实的躯体压得动弹不得,有些难受,双手握住对方肩膀、正要用力推开,可转念一想:外面不少人指点议论我,粗鄙下流,不堪入耳,事实上……哼,若不实际做点儿什么,简直对不住我曾挨过的鄙视白眼和无礼奚落! 思及此,容佑棠长久积攒的恼怒闲气悉数爆发,他改推为拉,气冲冲的,抬头吻上对方的唇—— 庆王难掩惊奇,他本正在观察对方是否能接受、是否有意愿亲昵——上回醉酒时才得了一个亲吻,今天到底是甚么好日子? 不管了! 下一瞬 赵泽雍毫不迟疑地压下去,几乎将人摁进床褥里,粗暴急切,亲吻热情如火,蛮力啃咬舔舐,唇舌纠缠不清,一再深入,骤雨狂风一般的快感席卷彼此理智! “唔……”容佑棠艰难喘息,露出的皮肤红通通,脸颊眼尾晕红,彼此呼吸交织,心狂跳,上气不接下气,唇迅速充血、刺痛发麻,难耐地蜷起脚趾。 赵泽雍俊脸微红,呼吸粗重,鼻息火热,控制不住满腔情意,逐渐失控。 “殿下……”容佑棠浑身颤栗,忘情抱紧对方腰背,将亲王常服揉得皱巴巴。 天黑了,里间没有掌灯,外间书房的烛火穿透缝隙,朦胧昏暗,透过垂顺的霜色薄幔,隐约可见床上被褥凌乱,一双人交叠,暧昧难言。 意乱情迷间,容佑棠神志不清,脑海一片空白。 赵泽雍目不转睛,紧盯两眼迷蒙、失神沉醉少年的青涩美好情态。 然而 容佑棠无意识抬手一挥,打翻了床头立着的一个药枕! “嘭”的轻微一声,药枕压在容佑棠手腕上,沉甸甸,很有份量,因为里面填的是决明子。 ——此药枕里的决明子,乃容父亲自上药铺采买、过筛、晒干、塞进枕套,而后请张妈缝合,一片慈爱之心,给嚷着燥热烦闷睡不好的儿子助眠枕用。 爹…… 扭头嗅闻药枕清香片刻,手一揉,决明子窸窣作响,容佑棠彻底清醒! “殿下,殿下,等等。”容佑棠毕竟心里愧疚,开始挣扎,尴尬提醒:“这儿是我家,我爹在外面!” 究竟第几次了? 本王简直—— 赵泽雍苦不堪言,咬牙,脖颈潮红微汗,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殿下,我爹在外面。”容佑棠连声提醒,无措窘迫,根本不敢多看药枕,一看就想起养父慈祥关爱的目光…… 第179节 “在又如何?”赵泽雍问,用力吮吻对方红肿润泽的唇瓣。 “嗯……殿下,咱们出去喝茶,好吗?”容佑棠恳切请求,频频扭头看外间,难以想象养父破门而入的局面。 喝茶? 如此时刻,你邀请本王出去喝茶? 赵泽雍瞪着眼睛,无言以对,半晌,整个人泄气地压住对方,哑然失笑。 “呃——” “我没法喘气了。”容佑棠被压得紧贴床褥,呼吸困难。 赵泽雍闻言撑起手肘,紧接着,又无可奈何翻身离开,仰躺在旁边,眉头紧皱,极其难受。 容佑棠也难受,但他仍处于“不知者清心无求”的时期,想了想,鼓起勇气,再次拉住对方的手,大义凛然道:“陛下生气我也没办法,他提醒得太晚了!” 能怪我吗?不能的。 “嗯。”赵泽雍嗓音喑哑低沉。 “殿下——”容佑棠欲言又止。 “嗯?”赵泽雍扭头。 “你说,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容佑棠终于问出口。 “你喜欢吗?”赵泽雍没头没脑地问。 容佑棠略一沉思,反道:“你先说。” “这还用得着说?”赵泽雍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低声问:“难道本王的态度还不够明显?” “……”容佑棠不说话,感觉像是仰躺在九霄云端,轻飘飘,惬意愉悦。 “你个混帐东西。”赵泽雍一边骂,一边把人搂放在自己心口,轻缓抚摸其背脊。 容佑棠俯趴在对方胸膛上,听着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不愿继续逃避,直言问:“你什么时候成亲?” “等你愿意嫁的时候。”赵泽雍严肃答。 “我——”容佑棠语塞,倏然抬头,震惊失神,讷讷不能回应,半晌,反驳提醒:“我们都是男人!” “不急,你慢慢考虑。”赵泽雍把人重新按回自己心口,慎重承诺:“除了你,本王不接受别的王妃。” “这怎么可能?!” 容佑棠脱口而出,黯然指出:“不可能的,虽然你是亲王,但也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曾经有几年,本王很多次从重重包围中突破、脚踩生死一线,险险活着撤离战场。”赵泽雍忽然谈起往事,神态凝重,语气平静,说:“男儿建功立业、将士保家卫国、臣子谦恭忠孝……每一样都应努力达成,可人活一世,总难免随心几回,我自认并不过份。” “嗯。”其实我比你随心多了,再世为人,越发洒脱肆意。容佑棠暗道。他慎重问:“不过……假如陛下给您赐婚呢?” 赵泽雍板着脸,强硬表示:“兵来将挡,总有回旋的余地!我这一辈的兄弟众多,侄儿侄女已好几个,并无皇嗣之忧,他不会冷不丁赐婚的。” “也是。”苦思无果,容佑棠索性苦中作乐道:“算了,想也白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倘若你不反感厌恶,我们一起过,好吗?”赵泽雍问,罕见地局促,天生不喜剖白情意。 容佑棠笑起来,懒洋洋趴着,说:“好。” “好!”赵泽雍大大松了口气,猛然翻身坐起,握住对方双肩,虎着脸,严肃告诫:“既如此,你今后不准继续相看姑娘。” “我没有!”容佑棠立刻否认。 “洪家和季家姑娘怎么回事?”本王不点破,你小子竟不打算坦白? “季家姑娘?”容佑棠茫茫然,一头雾水,半晌没反应过来。 “犯官季平的女儿,季雪。” “哦,是她啊!”容佑棠恍然大悟,据理力争,解释道:“她们一个是好兄弟的姐姐,我们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另一个是犯官的女儿,她是揭发父亲罪状才寻我和齐兄的,并无私交。” 赵泽雍眼睛炯炯有神,霸道嘱咐:“往后留心些,别让姑娘家误会。” 哼~ 容佑棠脖子一梗,跳下床,赤脚站直了,针锋相对地问:“郭姑娘最近没给您送点心吗?郭公子早就提过的,老夫人想撮合你俩,亲上加亲,珠联璧合。” “蕙心只是表妹。” 赵泽雍坦言,他疯狂翻涌的气血已勉强平复,正色道:“若有意,早两年已成亲,何必拖延至今?她的终身,自有老祖宗和舅父舅母做主,必定能寻一门好亲。” 容佑棠神采飞扬,还要开口,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容父担忧问:“他们还没谈好吗?” “容老请耐心稍候。”哨卫的侍卫歉意答。 糟糕,我爹来催了! “快,殿下,咱们出去谈!”容佑棠登时慌了,心虚得不行,拽了庆王疾步往外—— “怕什么?等会儿。”赵泽雍缜密严谨,整理凌乱的被褥,毫不惊惶。 容佑棠扭头一看,顿时窘迫得说不出话。 “本来没什么,但令尊似乎也无法接受,如此场面,你会挨骂的吧?”赵泽雍一本正经问。 容佑棠结结巴巴地表示:“还、还好。家父特别讲道理,不骂人。” “他若是冷脸打骂,你就到庆王府来。”赵泽雍立即叮嘱,暗忖:避免每次都被打断,长此以往,怎么行? 容佑棠受到了启发,赶紧整理自己的衣袍,忍俊不禁道:“离家出走吗?那不行,我爹会很失望痛心的。” “哼。”赵泽雍鼻子里哼一声,很是不满。 “你的衣服也乱了。”容佑棠心急火燎,拿面无表情干戳着的亲王没辙,冲过去三两下帮忙抻了抻,不由分说地推到外间。 “快请坐。” “殿下,来,喝茶。”容佑棠忙前忙后,努力伪装太平无事的景象。 赵泽雍接了茶杯,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好整以暇问:“小容大人,你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我没有心虚。”容佑棠矢口否认,埋头整理衣领,走到门边,不忘回头小声提醒:“我开门了啊。” “唔。”我们做贼了还是怎的?赵泽雍端坐,大方坦荡,镇定自若。 数日后 又到了皇帝一家的家宴日子。 晚宴照例设在乾明宫一侧的花厅,刚入暮时分,屏风、桌椅、金银瓷器皿等,俱已摆设妥当。 “公公,您请过目。”管事太监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李德英细致入微地审视一应摆设,弯腰矮身,看盘碟酒杯有无灰尘,他自小净身入宫,并未经历发育,故嗓音阴柔尖亮,轻声说:“忠顺,你办事咱家还算放心,只是得防着底下的小子们疏忽大意,陛下一月一次的家宴,千万不能出差池。” “公公放心,小人绝不敢辜负您的赏识提携,今儿下午亲自盯着小子们办的,已细细地查了三回。”管事太监垂手侍立,毕恭毕敬。 “嗯,很好。”李德英满意点头,行至承天帝的坐席前,眼风一扫,伸手将盛菜的小瓷碟往外挪了几寸。 李德英没说什么,管事太监却铭记于心,极力模仿对方的言行举动,以期搏得皇帝宠信。 “咱们身为奴才,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只专心伺候好陛下即可。”李德英指点一力带出来的得用手下,谆谆教导:“做事用心不用心,不必嘴说,旁人看得明明白白的,切忌偷奸耍滑,自作聪明。”说着,他走到属于七、八、九三位皇子的长条案旁,将七、八两把相距较远的椅子挪近。 管事太监扑通跪下,心惊肉跳,磕头求饶:“小的该死!小的大意了,求公公宽恕。” “你不是大意,而是自以为是,此乃为奴为婢的大忌。”李德英罕见地冷脸,低声训斥:“自带你的第一日起,咱家就明确嘱咐:哪一宫的主子都是贵人、是皇亲国戚,他们之间关系如何,不是咱们能管的!你只需按规矩惯例做好分内之事,哪怕不得脸,也能平安出宫进皇寺荣养天年,何必耍弄小聪明?” 管事太监“砰砰砰”磕头,无法辩驳,因为他的确有意为之,硬着头皮,小声解释:“求公公饶恕,小的一时犯了糊涂,皆因七殿下一贯与八殿下不合,每次家宴都——” “慎言!”李德英怒而打断,严厉呵斥:“你还说出来?而不是烂在肚肠里?真真枉费咱家苦心栽培多时。” 管事太监吓得拼命磕头,抖若筛糠,苦苦哀求:“求公公大发慈悲,宽恕小的一回吧,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李德英失望地摇头,疲惫下令:“忠顺,你去浣洗局待一阵子,好好反省,重新学一遍规矩,学好了再上来,免得枉送小命还不知错在何处。” “是、是。”管事太监磕头,抽泣称:“谢公公开恩。” “下去吧。” “是。”管事太监抬袖擦泪,沮丧耷拉地告退。 周遭内侍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李德英叹息,打起精神,继续审视皇室家宴的摆设。 此时此刻,栖霞宫内 二公主和三公主梳妆打扮妥当,准备出席家宴。 “姐姐真美。”三公主赵宜琪诚挚羡慕地说。 二公主赵宜珊年方十六,肤白娇俏,身穿淡粉宫装,佩戴莼带彩玉头面,娉婷婀娜,她挽住妹妹的手,夸道:“妹妹也漂亮啊,看这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水灵灵!” “姐姐……”赵宜琪羞怯垂首,无论如何亲密,始终放不开。因王昭仪得了疯病,在胞兄和三哥的帮助下,她从凝翠阁搬到康和宫,已过了数月。 “走,我们去寻大姐姐。”赵宜珊牵着妹妹的手,姐妹俩一路嘀嘀咕咕,谈论衣衫首饰、胭脂水粉等物品,一群嬷嬷和侍女们簇拥前往。 不过,当她们走到康和宫前时,远远地看见长公主已带人出来了,正与六七皇子交谈—— 但略靠近后,两位公主立即尴尬止步,因为她们的哥哥姐姐谈话的气氛并不融洽:“呵,笑死个人了!” “我说老七,你怎么突然跟翰林院过不去了?又是翻修旧楼、又是主张外借书籍的,瞎忙。”长公主赵宜琳揪玩发梢,一身火红宫装,明眸皓齿,光艳照人。 “怎么能叫瞎忙呢?我在办正经事儿!”七皇子赵泽武黑着脸,忿忿不平。 “皇姐,小武最近领了两个差事,办得有声有色的。”六皇子赵泽文当然为自己胞弟说话。 奈何长公主目中无人,尖酸刻薄惯了,张嘴便嗤道:“别人或许不知道,我还能不知?老七分明想借翰林院的功绩跳进北郊大营,寻那个男狐狸——” “你说谁呢?别胡说八道!”赵泽武登时炸了。 “你什么态度?怎么跟姐姐说话的?”赵宜琳也炸了,下巴一抬,理直气壮地呵斥:“我又没冤枉你,不就那个禁卫吗?你大方承认了呗,养男宠而已,藏着掖着干嘛?” “闭嘴!小卓不是男宠!”赵泽武脾气也暴躁,毫不相让。 “大胆,你吼谁呢?你敢吼我?”赵宜琳怒不可遏,蹬蹬蹬冲近几步,六皇子急忙劝阻:“皇姐息怒,你们冷静些吧,家宴即将开席,小小口角,何必呢?” “哥,你又偏帮她!”赵泽武委屈气恼,口不择言,讥讽道:“我听说皇姐最近的驸马人选已从青年才俊变成秃头中年人,所以你心里着急,总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发脾气。” “我撕了你的嘴!”赵宜琳勃然变色,一撂发梢,扬手就想扇七皇子一个大耳光。 “皇姐息怒,有话好说,别动手。”赵泽文头大如斗,无法作壁上观,只能拦在中间两头劝。 从小到大,长公主和七皇子便不对付,碰面必定拌嘴、互相刺几句,已成了惯例。 只见赵泽武敏捷闪避,躲在胞兄背后,赌气一般,不住地嘲笑:“活该!谁让你挑三拣四?曾经多少品貌双全的驸马人选,你却看不上眼,如今好了吧?耽搁成老姑娘喽。” 第180节 “小六,让开!”赵宜琳脸色十分难看,追着七皇子叫打,正闹着时,其余两位公主来了。 赵泽武看见两个妹妹,想也没想,脱口道:“连宜珊都定了驸马,一两年内出阁,你做姐姐的却单着,臊不臊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长公主呵斥。 “七哥,你胡说什么呢?”二公主赵宜珊顿足娇喝,羞得脸颊绯红,十分气恼。 长公主累得喘吁吁,剜了一眼两个妹妹,怒骂:“老七,有本事别躲!” “傻子才站着挨打,刁蛮老姑娘,难怪没人要!”赵泽武一躲,跑到两个妹妹身后,顺手一弹三公主头戴的珠簪流苏,幸灾乐祸道:“宜琪也及笄了,她肯定很快寻到合适驸马,只有你没人要,哈哈哈~” “七哥,别说了。”三公主脸涨红,声如蚊呐,怯懦内向,伸手整理被碰歪的发簪。 长公主香汗淋漓,万分愤怒,目光如炬,轻蔑打量小妹,嗤之以鼻道:“宜琪?哼,她能找到什么好人家?王昭仪疯疯癫癫的,她的儿女啊,说不定将来——” “住口!” 庆王一声断喝,他大踏步走来,身后跟着胞弟,以及八皇子。 赵泽宁落后两步,面无表情,拳头紧握,缩在袖筒里,他垂眸,隐去滔天恨意,极想活剐了长公主。 第128章 家宴 “你身为长姐,非但没有带领弟弟妹妹前去出席家宴,反而闹得这样,成何体统?”庆王严厉斥责,丝毫不留情面。 赵宜琳扭肩顿足,柳眉倒竖,气呼呼,嗔怒道:“三哥,您也不问问青红皂白!分明是老七贫嘴贱舌,他一个劲儿地嘲笑人,根本不尊重姐姐,难道我白白地被他讥讽么?” “三哥,你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周围站着一圈人,妹妹们也在,你倒是问问她们,究竟谁先出言不逊的?皇姐从小说话尖酸刻薄,谁不知道啊?我忍耐着,她却不知收敛,蹬鼻子上脸,又骂人、又打人——”七皇子赵泽武语速飞快,但还没叫屈解释完,已被长公主劈头打断:“我尖酸刻薄?哼,难道你说话就好听了?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混帐话?”赵宜琳火冒三丈,横眉冷目,涂了鲜红蔻丹的细白食指怒指向赵泽武,面朝庆王委屈告状:“三哥,瞧瞧七弟吧,他平日正是这样刻薄姐姐的,还诅咒我一辈子老死闺中,亲人过得不顺意,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像话吗?三哥,您倒是评评理呀!”赵宜琳撒娇地顿足,撅嘴冷脸,一众嬷嬷侍女极力劝慰。 庆王身姿笔挺,面色沉沉,点点头,缓缓开口:“我倒是想评理,可你们有些激动,不像能听进道理的。一家子兄弟姐妹,仅因为琐碎小事,就由拌嘴闹成打架!但凡各退让半步、少说一两句,也就过去了,可你们偏要往大了闹,生怕外人不知道吗?既然你俩都不怕事,索性再闹大些,请父皇评评理,认真判出个对错高下来,如何?” “我——”赵宜琳张张嘴,气焰稍稍收敛,咬唇别开脸。 “那、那倒不必了。”赵泽武也焉了,强忍厌烦,看也不看长公主一眼,上前赔笑说:“三哥,我们只是开玩笑的,哪里就真打起来了?千万别告诉父皇啊,我知道你是最通情达理的。” 六皇子赵泽文也上前,无奈小声道:“三哥息怒,他们一贯如此,我拦也拦不住,唉,消停了就好。一月一次家宴,不宜让父皇劳神操心。” “小七,你认为呢?”庆王威严问。 “有理,哥哥们教训得很是!”赵泽武竖起大拇指,努力善后,为了自己的隐秘心愿,他近期绝不能忍怒父亲,故恳切道:“二位兄长别生气,我发誓:以后再不敢讥讽皇姐是老姑娘了,她一定会早日找到驸马——” “还说?你还说?我真想撕烂你的嘴!”赵宜琳恼羞成怒,粉脸涨红,委屈至极。她已二十二岁,芳华渐逝,心急如焚,恨不能挑中满意驸马后、一天之内嫁出去!然而,苦寻多年无果,令其忧虑重重,夜不能眠。更尴尬的是,她还没嫁,两个妹妹已经及笄,二公主年初定下亲事,正在建造公主府、筹备嫁妆,明年出阁,她窘迫之余,加倍的慌。 “够了!你俩都闭嘴,各自回去好好反省。” 庆王扬声喝止,十分头疼,眼看家宴即将开席,无暇细论,只能提醒:“我们先去乾明宫,家宴即将开席,难道想让父皇等候?” “行。小武,快走。”赵泽文松了口气,一推胞弟,将赵泽武推到九皇子身边,嘱咐:“你带一带小九。” “七哥,二姐姐、三姐姐,我们走吧?”因年纪小插不上话的九皇子顺势牵起兄长的手,又邀上两位公主。 “小九又长高了好些,过阵子不定比我高啦。”二公主亲昵地捏捏幼弟脸颊,而后扭头招呼:“妹妹,来。” “嗯。”三公主喉咙里答应一声,胆小内向,全程不敢说话,木头一般无措杵着,她望向胞兄,轻声开口:“哥哥,我们一起走吧?” 同样沉默寡言的八皇子微笑点头:“好。三哥,要迟到了。” “马上。”庆王眼睛看着赌气僵持的长公主,威严瞪视,直到长公主认输地妥协,撅嘴说:“走就走嘛!”她腰肢一拧,重重踏步向前,一阵狂风似的刮到前方、刮到七皇子身边,刚要如何—— “咳咳。”庆王及时开腔。 “呸,贫嘴烂舌的讨厌鬼!”长公主恶狠狠剜了七皇子一眼,怒气冲冲擦身而过,大红宫装在无数盏宫灯的亮光里远去,像一团燃烧的火。 “嘿,神气什么啊你?”七皇子气咻咻,但余光一瞥,赶忙咽回“老姑娘”一词,蹙眉说:“三哥,您看看,真怨不得我生气,皇姐忒过份了些,哪里有姐姐的气度?如果她像妹妹们一样温柔就好了。” “小武,少说两句,行吗?每次家宴闹一场,我看都看腻了。”赵泽文有气无力地训斥。 庆王正色告诫:“老七,姐妹们尚未出阁,她们的终身自有父母长辈操持,咱们做兄弟的可以关心、应该关心,但要注意方式和分寸,姑娘家脸皮薄,你今后不准随口嚷嚷。” “我又没冤枉她,实话实说而已。”七皇子悻悻然地嘟囔。 “嗯?”庆王威严瞥视。 “没,没什么!三哥说得对,我以后见到她就绕路走,哎,懒得同她吵架。”七皇子鄙夷撇嘴。 二公主大方开朗,牵着妹妹走到兄长跟前,抿嘴笑着告状:“七哥,你和皇姐拌嘴,为什么拉上我和妹妹呢?打量我们好欺负么?我也要请三哥评评理。” “评什么理?二位妹妹受了委屈,只管出气就是。”庆王莞尔,随手钳住七皇子肩膀,轻轻一拧。 赵泽武配合地龇牙咧嘴,拧巴着脸,装模作样,怪声痛叫:“嗳哟,哎呀!我知道错了,妹妹大人有大量,原谅一回吧,前日父皇赏了一匣子东珠,明儿给妹妹们串珠花玩儿。” “该打!谁让你整日不听劝告?”赵泽文笑骂,使劲弹了胞弟一指头。 九皇子忍俊不禁,拍拍七皇子的胳膊,同情地说:“七哥,你忍忍吧,让二位姐姐消消气。” “哈哈哈~”二公主被逗得掩口直笑,兄弟姐妹嬉闹一番,转眼将刚才的闹剧抛之脑后。 但,一切欢乐均与八皇子兄妹无关。 赵泽宁兄妹虽然置身其中,脸上也挂着笑,笑意却并未深入眼底心里,而是虚虚浮在表面,客套疏离,无法融入亲人间的玩闹。 ——他们像是外人,冷眼旁观,自成一小家。 赵宜琪依赖地牵着兄长的衣角,小步小步跟随,她已及笄,按理说应该避嫌,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仍是黏着哥哥的小尾巴。 拐弯踏上曲廊时,赵泽宁落后几步,关切轻声问:“你怎么样?” “我没事。”赵宜琪摇摇头,头发稀黄,纤弱娇小,不敢正眼看人,总是垂首、眼皮子往上翻地匆匆扫几眼。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才站直了,亮出一双湿漉漉的漂亮大眼睛。 “赵宜琳最近欺负你了吗?”赵泽宁照例问起。 “没、没有。” “在我面前,妹妹不必遮掩,你也是金枝玉叶,怕甚!她刁蛮粗鄙,泼妇一个,赵泽武说得没错,她这辈子注定老死深闺。”赵泽宁冷笑,唇抿成一直线。 “我……真的没有。哥哥放心,我在栖霞宫过得很好。”赵宜琪柔声细气地说。 “那,庄妃娘娘和宜珊,她们对你好吗?” “好,特别好!” 赵宜琪扬起一抹笑,感恩道:“她们从不嘲讽娘,也不嘲讽咱们,和和气气的,就连五哥,他每回入宫探望时,各种新奇礼物总是备两份,有二姐姐的、就有我的。” 赵泽宁心酸而苦涩,摸了摸胞妹柔软的头发,歉疚道:“这阵子忙于督建府邸,我较少入宫,幸亏当初三哥愿意帮忙,把你送进栖霞宫,否则我在外面如何放心?” “三哥也很好。他总悄悄地教我别胆怯怕事,还说接我去庆王府小住。可惜,二姐姐明年要出阁了,我想多陪陪她,所以没答应。” “好,你做得很对。” 曲廊九转回环,大红灯笼隔几步一对,热热闹闹挂了两长串,时而照亮八皇子苍白的侧脸,时而廊柱遮挡、隐去其脸庞,光怪陆离。 赵宜琪揪玩丝帕,犹豫半晌,欲言又止,悄悄辨了辨胞兄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起:“哥,娘进了冷宫,她病得厉害,日子肯定难过,我想去探望——” “不准!” 赵泽宁断然否决,冷冷道:“她的事你别管,我会处理,听清楚了吗?” “……嗯。”赵宜琪无措咬唇,怯生生点头,完全不懂“反抗”为何物。 赵泽宁脸色缓和,安抚道:“等府邸建好了,我会向父皇请示,带你出宫住一阵子。在八皇子府,你只管放开了玩耍,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好不好?” “好!我特别想见识见识宫外的天地。”赵宜琪两眼亮晶晶,难掩渴盼向往。她长到十五岁,自懂事以来,从未踏实放松过,总是担惊受怕,有时甚至惶惶不可终日,睡里梦里,夜夜忐忑惧怕。 赵泽宁不仅心酸,鼻腔也酸,郑重承诺:“快则明年开春,迟则明年中,等大概家具陈设、花木池塘布置好后,我就请旨带你出宫玩。” “太好啦!”赵宜琪欢喜雀跃,整个人难得焕发皇家明珠的光彩。 此时,前行一段的庆王不放心地回头,朗声招呼: “八弟、三妹,你俩快些,马上开席了,别迟到。” “好。” “来了。”赵泽宁轻轻推了推妹妹,快步追赶。 一刻钟后,皇室家宴开席。 虽说是月常家宴,但并非所有妃嫔都能出席,除了有儿女的之外,仅部分得脸或娘家有势的才能列席。 帝后高坐上首,韩贵妃独自一席,居皇帝右下手,相距仅数尺。其余皇子三人一条案,居左侧,厅堂中间竖了几扇插屏,对面以庄妃为首,坐了几排妃嫔,并若干皇子妃及其儿女,三位公主位于皇子头一席的后方,济济一堂,均序齿设座,最大程度避免纷争。 “今夜乃家宴,无需拘谨,一家人聊聊近况,彼此关切慰问,也就是了。”承天帝和蔼举杯,卸去大半帝王尊威,说:“来,随朕同饮一杯,愿大成千秋万代,兴旺昌隆。” 众人早已起身,举杯,异口同声称:“吾皇万岁,大成千秋万世。”语毕,俱饮尽一杯。 “随意吧,都别拘束。”承天帝搁下酒杯,笑吟吟,颇为自豪地扫视自己的妃嫔和子孙。 皇子末席坐着七、八、九三人,赵泽武招呼也不打一个,一胳膊将中间的八皇子别到后面,伸手给幺弟递了半杯酒,坏笑哄劝:“小九,尝一尝,好东西呢。” 九皇子手捧甜汤,探头看了看,刚要说话,上首的承天帝却慢悠悠开口:“老七,你又做什么呢?小九年纪还小,过两年再给他喝酒。” “正是,小孩子家家,喝不得,认真读书要紧。”皇后端庄微笑附和。 双胎龙子的生母宸妃无奈开腔:“武儿,不许胡闹。” “小九,上来。”承天帝照例招招手,略过同在场的孙儿孙女们,一贯宠爱老来子。 “是。”九皇子忙起立,略躬身,不忘对同席说:“七哥、八哥,我上去了啊。” “去吧,别让父皇久等。”八皇子极为和善友爱。 赵泽武乐道:“赶紧去!父皇怕我带坏你呢,嘿嘿嘿~” “嗯。” 眨眼后,九皇子去了皇帝手边,李德英熟练地搬出事先备好的圆凳。 仅有赵泽安近距离享受父亲的嘘寒问暖。 但没什么人嫉妒,毕竟赵泽安生母难产而亡,且一团稚气,顶多得些宠爱赏赐,争不过年长的哥哥们。 如此一来,七、八两位皇子再度同坐一席。 烦死了!老八崽子,装腔作势,看着就烦人。 赵泽武不露痕迹地将座椅挪远了些,吸吸鼻子,时而喝酒吃菜,时而侧身与右手边的胞兄搭话,不理睬孤伶伶的赵泽宁。 同上景况的,还有公主席。 长公主心事重重,僵坐,独自生闷气,粉面含霜带煞,让人不敢亲近。其余两位公主自然不会上赶着触霉头,她们座椅紧挨,轻声谈笑,亲密融洽。 另一侧 第181节 “……告示已贴出去三月余,宣告天下,有识之士皆可入京应征,投身北营,为国效忠。”庆王严肃答。 皇长子欣然颔首:“治军打仗是你拿手的,必定能带出一批精兵。为兄贺你诸事顺利。”说着举起酒杯。 “多谢大哥。”庆王随即举杯,低低与之碰了碰,一饮而尽。 二皇子强颜谈笑,心不在焉,没动几筷子菜,酒却喝了不少,隐约露出愁闷之色,引得上首的皇后焦急担忧,却无可奈何。 “九月一过,转眼又快一年,光阴如箭啊。”皇长子暼一眼喝闷酒的人。 “没错。”二皇子随口敷衍, “嗯。”庆王礼貌地回以一鼻音。 “前阵子老定北侯夫人大寿,我去坐了坐,真真热闹无比,老夫人仍是那般康健。”皇长子又说。 “蒙众位亲友有心,图老人家一乐而已。”庆王中规中矩对答。 “哎,我说泽雍,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收收心成家了吧?”皇长子笑吟吟催促弟弟。 “多谢大哥关心。”庆王答。 “可有合适人选?”皇长子兴致勃勃。 有的。庆王心说,眼里涌出笑意,嘴上却道:“近期忙于公务,待忙完了手头急务再说。” “公务固然要紧,可也别耽误成家啊,咱们兄弟几个,除了小的,只有你单着了。”皇长子谈笑风生,斯文儒雅,并不咄咄逼人。 “大哥言之有理。”庆王滴水不漏,早已做好长期对抗的心理准备。 宫廷御酿清冽绵悠,虽不烈,却也有后劲,二皇子酒量一般,很快喝得微醺,面红耳热,扭头,不屑地耳语说:“老三呐,男宠毕竟上不得台面,你养着也行,但切莫当真。” 庆王捏着酒杯,面无表情,定了定神,若无其事问:“二哥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哼,你小子,装什么傻!不就那个小钦差么?”二皇子压低声音,仰脖又灌了一杯,脸颊潮红,颇为失态。 皇长子伺机谈论:“提起钦差,如今也不知河间贪污一案审得如何了?据说铁证如山,怎的还没定罪呢?依我看,依律判决即可,趁早结案,别拖到明年去。” “贪污案?小弟不甚清楚。”庆王气定神闲答。 二皇子张张嘴,但没说什么,愤怒之色一闪,旋即收敛,强忍不悦。 “祥弟,你知道吗?”皇长子微笑问。 二皇子脖子一梗,昂首否认:“我怎么知道?!父皇又没叫我参与审案。”这句话略高声,引得上首的承天帝疑惑扫视,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迅速挤出慈爱浅笑,软声给九皇子布菜:“九儿近来清瘦了,来,多用些。功课是否太繁重呢?平时也该劳逸结合,小小年纪的,还在长身体。” “谢娘娘关心,功课并不繁重,隔三五日夫子便给歇一天半天。”九皇子起立,躬身接了皇后布的菜,言行举止恪守宫规与家规。 皇后此举成功拉回丈夫的注意力,韩贵妃优雅端坐,举起丝帕擦嘴,掩去一抹冷笑。 “呵呵呵~”承天帝笑着说:“九儿确实清瘦了些,他在长个头,已及朕的肩膀喽。” 帝后三人其乐融融说笑,宴厅一片和乐,还算美满地散了席。 但,散席后,庆王却被皇帝留下说话。 “父皇,我想去换衣服。”赵泽安皱眉看着自己的衣襟,某处不慎撒了两滴汤。 “唔,去吧。”承天帝笑着颔首。 “九殿下,您小心门槛。”李德英紧随其后,伸手虚虚搀扶,缜密保护皇帝的心头宝。 承天帝负手,朝寝室隔壁的小书房走,头也不回地招呼:“雍儿,来。” “是。” 赵泽雍沉默跟随,父子俩的身形和神态很相似,只是皇帝年迈,日渐衰弱。 遇到门槛时,赵泽雍默不作声地搀扶父亲,承天帝欣然接受,松手时还拍了拍儿子胳膊。 半晌,皇帝落座。 父亲没发话,儿子只能站着。 “雍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皇帝开门见山说。 赵泽雍深吸了口气,说:“是。” 承天帝闭目养神,揉捏后颈,疲态尽显,不疾不徐道:“若非镇守西北十年,你早该成家了。” 赵泽雍没答话。 “淑妃已故,你和九儿的亲事,朕俱放在心里。前两天,朕叫皇后请你外祖母入宫,先让她们妇人家商量,为你寻个贤惠端庄的正妃,最好再定一个侧妃,以尽快开枝散叶。放心,会留个侧妃位置,等将来你遇见喜欢的,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即可纳入。” “儿臣叩谢父皇关爱。”赵泽雍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个头,义正词严道:“但眼下北营千头万绪,诸事繁忙,父皇交托重任,建造已耗银巨额,却仍未落成,儿臣日夜焦急,唯恐辜负父皇的信任与厚望,岂敢分心延误?” 哼,臭小子! “朕知道你素来勤勉用心,但成家乃一生中的大事,怎能因为忙于公务而耽搁?”承天帝好言劝解,尚未戳破。 “父皇英明睿智,目光长远,力排众议下旨开建北郊大营,儿臣何德何能?竟被钦点为指挥使,势必竭尽全力,交给父皇一个足以戍卫京城的精锐兵营,甘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行了!” 承天帝挥手打断,没好气地训:“年纪轻轻,尽说些不吉利的晦气话。” “父皇息怒。” “你要是想让朕宽心,就尽快成家,生几个大胖小子,把皇孙抱进宫来,朕重重有赏!”承天帝佯怒板着脸。 赵泽雍避而不答,长身跪立,为难地坚称:“可最近儿臣正忙于招募新兵,实在无法分神。” 哦,与那小状元厮混时怎么就有空了? 承天帝挑眉,满腹揶揄,不容忤逆地下令:“朕给半年时间,你忙完北营紧急军务后,明年无论如何得成家!” “儿臣——”赵泽雍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急促脚步声,御前内侍疾奔而入,扑通跪下,惊慌上报:“启禀陛下,长公主殿下在御花园坠湖了!” “什么?”承天帝豁然起立,脸色突变。 “父皇别急。”赵泽雍立即起身搀扶,快速问:“人在哪儿?立刻传太医!” “人、人……禁卫说还没找到。”内侍吞吞吐吐地禀告。 “什么?”承天帝失声惊叫,眼前一黑,晃了晃。 此时此刻 赵泽宁已出宫,坐在轿子里,懒洋洋斜倚软垫,右手指甲内有血迹。他歪头,露出一抹扭曲暴戾的笑意,将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缓缓舔干净血迹。 第129章 暗杀 天助我也。 哈哈,实乃天助我也! 马车轮富有节奏地滚动,轻快前进,摇摆晃悠。 赵泽宁方才在御花园酣畅淋漓泄恨一通,无比快意,此刻全身而退,指尖微微颤抖,指甲内的血迹已被吸允干净,皮肤苍白。 他头枕软垫,再无一丝力气,没骨头似的歪斜窝着,勉强抬袖掩面,遮挡难以自控的轻慢冷笑,闭上眼睛,耳畔回响长公主痛苦绝望、断断续续的呜咽呛咳—— 半个时辰前,戌时末,夜色如墨。 家宴散席。 皇子们照例各送各娘,而后各回各家,三三两两成群结伴。 “哥,你上回给的稻草编织的蝈蝈笼子真有意思,我塞进鸟笼给画眉耍了。”二公主亲密挨着兄长,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是吗?”五皇子英俊潇洒,八面玲珑,乐呵呵道:“明明是蝈蝈笼,画眉怎钻得进去?三妹妹说,你二姐是不是哄我的?” 三公主很喜欢周到细致的爱笑五哥。她被点了名,顺理成章轻声答:“五哥,二姐并没有哄你。那画眉儿虽然钻不进去,可它喜欢玩啊,绕着蝈蝈笼蹦蹦跳跳的。” “哈哈哈~”五皇子朗笑,一把泥金泼墨扇长年不离手,“啪”的一拍掌心,愉快道:“还是二位妹妹细心!倒叫我开了眼界,原来画眉居然喜欢蝈蝈笼。哎,八弟,你瞧瞧,小姑娘家多有趣儿。” 赵泽宁笑吟吟,欣然赞同:“正是,闻所未闻。改天我也得弄几个蝈蝈笼试试。” “可不嘛!”五皇子快走几步,探头,对生母庄妃说:“母妃,儿子下回入宫时,定多带些蝈蝈笼来,给您寝殿外廊下的一溜儿画眉黄莺玩耍。” 庄妃大气端庄,温婉秀丽,她柔声道:“听你们说的,本宫也有些好奇,但不宜带得太多,万一入后宫被扣查询问,看你如何解释。” 二公主笑哈哈,上前挽住娘亲胳膊,促狭对胞兄说:“看你如何解释!到时可别供出我们来。” “好哇!我费心给你带新奇小东西解闷,你就是这样待兄长的?”五皇子佯怒,举起扇子作势要打。 “哎呀,母妃快看,我哥打人啦。”二公主与兄长相处得极好,她娇呼,非但不躲,反而伸手抢夺扇子。 “谁打你了?谁敢打金枝玉叶?”五皇子玩心大起,一把扇子将妹妹逗得团团转。 庄妃眉毛也没动一下,缓步返回栖霞宫,柔声阻止:“不许胡闹,看外人见了笑话。” 眼前母子三个的天伦欢乐,依旧与八皇子兄妹无关。 ——倘若王昭仪身体健康,她也能出席家宴,散席后会被一双儿女簇拥回凝翠阁。但,王昭仪精神失常,得了疯病,被软禁冷宫,她的女儿寄养庄妃膝下,儿子只能送妹妹回栖霞宫。 赵泽宁满脸堆笑,不时附和调侃几句,暗中却难掩愤懑苦涩,他竭尽全力照顾血亲,却发觉自己时常力不从心。 老天何其不公! 父皇何其不公! 我和妹妹究竟做错了什么?虽然投生在皇家,却过得如此卑贱凄惨。 以上问题,足足困扰赵泽宁十几年,百思不得其解,发黑腐烂,已成为无药可医的心病。 一行人出宴厅,离开乾明宫,内侍宫女们挑着灯笼照亮前路。 片刻后,一个拐弯,进入纵贯后宫的中轴宽阔甬道,赵泽宁忽然看见前面聚了两群人,略走近一看:“武儿,听话,立刻向你皇姐道歉!”双胎龙子的生母宸妃脸上挂不住,严肃命令。 瑞王和长公主的生母惠妃同样尴尬,连声地劝:“妹妹,算了罢,别怪小武,宜琳也有不对,她是长姐,怎能不让着弟弟呢?” “母妃!”长公主气冲冲一跺脚,委屈告状:“我走在前面,小武经过时却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好没礼貌。” “天黑了嘛,兴许小武一时没看见,你是姐姐,主动打个招呼不就行了?”惠妃挽着爱女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哄劝。 “皇姐,我来的时候主动打了招呼,结果呢?招来好一顿冷嘲热讽!我寻思着你必定厌恶我,所以刚才没敢吭声,谁知还是得罪你了!做人怎么这么难呢?你难道希望我行跪拜礼?”赵泽武忿忿不平,难忍满腔恼火。 “老七!”赵泽文一把扯回胞弟,耳语告诫:“你给我冷静些,这儿是皇宫。” “小武,赶紧道歉。”宸妃头疼催促,脸色青红交加,她深知长公主臭脾气,可众目睽睽之下,无法一个劲儿偏向儿子,毕竟自古‘好男不跟女斗’。 长公主别开脸,冷笑说:“跪拜礼?呵,免了吧,我可没那么大福气。” 第182节 “你也知道自己没福气?那为什么整日蹦跶着讥讽人?”赵泽武急眼了,口不择言。 “谁讥讽人?究竟谁胡说八道?”长公主倏然扭头,红翡耳坠乱晃,只要一想起“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就气得牙痒痒。 惠妃欲言又止,最终闭嘴了,她心知自己教女无方、女儿人缘极差,若生母再蛮横无礼,日子真真没法过了,只能隐忍。 “泽武!”宸妃略扬声,气恼于儿子跟姐姐斤斤计较、不懂明智避让,她无计可施,只能悄悄一拍长子,而后拿丝帕捂心口,微弯腰,眉头紧皱—— “母妃,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赵泽文会意,立即配合地担忧嚷起来,严厉催促:“小武,你还不赶紧向皇姐道歉?母妃被气得这样,要回去静养了。” 赵泽武一惊,吓得箭步靠近,急问:“娘,你怎么啦?” 宸妃捂着心口,举起帕子按了按眼睛,眼神哀怨,不说话。 “好吧好吧,我道歉还不行吗?”赵泽武翻了个白眼,无奈妥协,深吸口气,不情不愿地走到长公主跟前,干巴巴地说:“皇姐,对不住,无论你是打还是骂,我见面都应该主动问好的。”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何时打骂了?别红口白牙诬赖好人。”长公主趾高气扬地抬高下巴,得意洋洋。 惠妃赶忙提醒女儿:“琳儿,小武已道歉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赵泽武暼一眼愁容满面的娘亲,咬咬牙,忍辱负重,拱手说:“实在对不住,皇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吧。” “哼!”长公主傲慢别开脸。 “小武,哎哟,起来,快快起来,好了,没事了,一家子兄弟姐妹的,此事算过去了啊。”惠妃劝不动女儿,只能自己搀扶赵泽武,摸一摸、拍一拍、再哄一哄。 宸妃强挤出笑脸,说:“姐姐劝长公主消消气吧,若下次小武仍失礼,您只管教他。” “妹妹,你千万别跟琳儿一般见识,她太任性。”惠妃轻声耳语,禁不住脸红耳赤,迅速抽出帕子遮住眼睛,哽咽叹息:“我这究竟是什么命?琛儿天生身子弱,琳儿又——” 唉,可怜天下日夜操心的父母。 宸妃想起患有心疾的可怜瑞王、再看看憔悴衰老的惠妃,顿时气消了大半,宽慰说:“姐姐不必如此,孩子们哪有不淘气的?此事已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 “妹妹说得很对。你不舒服,快回去歇息,啊。” “夜深了,姐姐也请早些安歇。” “哎。” 两宫主子握手言和,两群人各自散去。 因是他人家务事,庄妃等人自然不好上赶着凑热闹。 赵泽宁默默眺望半晌,若有所思,有说有笑地送妹妹回庄妃的栖霞宫。 ——途中,当经过御花园时,赵泽宁看见前方的长公主与惠妃状似争持几句,扭身带人进入御花园;没过多久,赵泽宁又看见赵泽武与生母、胞兄状似争执,从另一个入口跑进御花园,远远甩开两名内侍。 他们都进了御花园? 赵泽宁心念一转,快速思索,陡然激动兴奋起来,气血疯狂翻涌,呼吸急促鼻翼颤动,暗忖:实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今夜不动手,何时动手? 须臾,赵泽宁把庄妃一行送到栖霞宫外,他借口探望病弱的瑞王,疾步赶到皇子所,瑞王却喝了药早早睡下了,正合他意!他趁借阅瑞王书籍时,支开伺候的小内侍,凭借对皇宫各处禁卫换防的了如指掌,七弯八拐,抄小路进入御花园,寻至荷花池西南角的僻静边—— 长公主大发脾气,骂开劝解的嬷嬷侍女们,于御花园内横冲直撞,胡乱跑跑停停,最终落单。 她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无精打采,伤心沮丧,独自沿着荷池堤岸散步。 明月被乌云遮掩,亥时了。 荷池沿岸树木高大茂盛,夜风一吹,灯笼朦光摇晃,影影绰绰,十分渗人。 可赵宜琳满腹愁思,沉浸在终身大事无着落的惆怅里,无心留意周遭环境。 秋季,荷花逐渐凋零,枯茎败叶跌落淤泥水面,萧瑟冷清。 她揪玩发梢,伤感地闲逛,长吁短叹。 忽然! 脑后一阵劲风袭来,赵宜琳只来得及惊叫半声,随即兜头被大块布料蒙住、被迅猛一把扑倒,脑袋重重磕地,当场昏迷。 “哼!” 赵泽宁不住冷笑,他的手非常稳,干脆利落撞昏长公主后,定定凝视一身火红宫装的女子毫无仪态地躺在脏污地上、脑袋盖着他随手扯的夜间维护名贵花朵的粗布—— “呵呵,呵呵呵。”赵泽宁欣喜若狂,高兴得亢奋,心悸颤抖,双目圆睁,表情狰狞怪异,毫不犹豫,把人拖到散发淤泥恶臭的荷花池边,正要将其推下去溺死—— “嗯……”赵宜琳动了动,呻吟一声,迷迷糊糊清醒,伸手欲扯开蒙头的粗布。 下一瞬,赵泽宁想也没想,根本控制不住,蓦然飞起几脚,又重又狠,连环踢中长公主的头部、胸腹心口等位置。 长公主猝不及防,接连遭受重击,毫无反抗之力,连叫也叫不出,本能地蜷缩,以保护脏腑。 “叫你嚣张跋扈!” “叫你刁蛮霸道!” “叫你耻笑羞辱我娘、我和妹妹!” 赵泽宁无声痛斥,积攒十数年的怨恨悉数爆发,逐渐失控,全无理智,眉毛压低,暴戾狠绝,疾风骤雨般踢踹。 “呜……”长公主抱头,拼命躲闪,偶尔发出呜咽,随即招致更无情的毒打。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妹妹也是公主,你却无数次当众嘲讽践踏她,轻狂傲慢,罪该万死!” 赵泽宁咬牙切齿,心如擂鼓,剧烈跳动,眼前时而发黑、时而血红,涌现一阵阵扭曲快感,气喘如牛,直到长公主一动不动,他才飞起一脚,将粗布蒙头的人踹进荷花池。 “哗啦”一声,回响在寂静的御花园中,颇为突兀。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呼喊: “公主?” “公主,您在哪儿?” “别吓唬奴婢啊,公主?” …… 赵泽宁瞬间惊醒,厌恶地看一眼缓缓沉进荷池的长公主,撇撇嘴,正要迅速撤离,却听见水里的人居然又开始挣扎、发出溺水的呛咳。 “咳咳……呜咳……”池水涌入口鼻,激醒了长公主,她略识水性,下意识地划水挣扎。 还没死? 贱命挺硬的。 不过,你今天必须死! 赵泽宁横眉冷目,立刻蹲下,情急之中伸手按住长公主浮出水面的脑袋,用力往水里摁,手摸到一片温热,那是血。 “咳咳……啊咳咳……”长公主身受重伤,迸发强烈的求生渴望,拼死反抗,却敌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 “呼噜咕噜”几串气泡声后,水面彻底平静。 马车平稳前行,驶往尚未竣工的八皇子府。 “哈哈,哈哈哈。” 赵泽宁大张嘴巴,暗乐,摇头晃脑,长到十八岁,他第一次如此通体舒畅,时不时抬起右手,仔细嗅闻,虽然清理干净了淤泥臭味和血腥味,但胜利狂喜已经深深刻入骨髓,光看看手掌都开心。 此时此刻 皇宫御花园,荷花池四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废物!” “此处布满血迹,应为事发现场,那一片荷池明显有人挣扎过的痕迹,赶紧找啊!”新上任大半年的内廷禁卫统领曹立群大吼,声嘶力竭,奔走指挥:“快去叫内廷司多多地拿些灯笼、不,最好能点几个大火盆,黑漆漆的怎么找人?” “是!” “赶紧把荷花拔了,水面清干净,跳下去,哪怕把荷池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是!” 糟了,我要完了。曹立群脸色铁青,心急如焚,扫视方圆数亩的荷花池,暗自哀叹:大晚上的,长公主在御花园闹什么脾气?究竟谁的血?落水的是不是她?现场如此惨烈,十有八九凶多吉少……还没等他找到人,皇帝一行已赶到现场:“琳儿呢?长公主何在?”承天帝焦忧地遥遥呼唤,他年逾花甲,生平最宠爱长女与幺儿,倾注大量关切疼惜之情,乍闻长女落水,吓得他心跳失常,胸口憋闷。 “父皇仔细看路。”庆王半架起父亲,一力将老人搀扶到御花园,远远地问:“曹统领,确定是长公主吗?人还没找到?” “对!落水的究竟是谁?”承天帝怒问,登时生发无数侥幸希冀。他依靠皇三子的搀扶,心急火燎,顾不得绕路平坦甬道,直接从栽了香草的斜坡往下,疾行至事发荷池边。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曹立群率领禁卫们要行礼参拜,却被承天帝劈头呵斥:“免礼!如此时刻,还顾什么虚礼?赶紧说说——” 下一刻,承天帝突然失语,庆王也震惊地睁大眼睛,父子一同低头扫视:无数烛火灯笼聚集,照亮荷池边的青石板甬道,可清晰看见地面刺眼的斑斑鲜血、挣扎痕迹,一路延伸至荷池;靠岸的荷池荷花茎叶凌乱不堪,污泥四溅,众多禁卫正在其中翻搅搜寻。 触目惊心。 承天帝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陛下,一刻钟前,微臣接到跟着长公主的嬷嬷求助,她们称与长公主在御花园内失散,微臣即刻带人寻找,半刻钟前发现此处。”曹立群语速飞快,拿出手帕包着的证物:一只沾了血迹的红翡耳坠、一支摔成两段的玉发簪。他硬着头皮禀告:“您请看,这是现场拾获的首饰,据嬷嬷宫女辨认,此乃长公主所有。” “够了!” 承天帝一声大喝,摇摇晃晃,愤怒扫视旁边跪了一地、恐惧哭泣的嬷嬷宫女,暂时无暇理睬,厉声呵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耽误了救人,朕唯你是问!” “陛下息怒,微臣已派人去调集人手——” “废物,简直废物,滚!”承天帝雷霆震怒,一脚踢在禁卫统领腿上。 庆王听了关键几句后,匆忙嘱咐李德英照顾父亲,他疾冲到荷池边,躬身低头,缜密观察。 “殿下,卑职已亲自带人下水彻查方圆数米,连淤泥里的根茎也统统拔了出来,但就是没找到人!怎么办呐?”曹立群湿漉漉滴水,连滚带爬,奔到庆王跟前,哭丧着脸。 “现场如此混乱!你确定人是从此处落水的?”庆王问。 “呃……确定!除此之外,暂未发现有其余落水点。”曹立群一口咬定后,又赶忙为自己留了退路。 “去叫人弄些火把来,灯笼没用。”庆王吩咐。 “是!卑职已派人去催了。”曹立群有了主心骨,巴巴地尾随庆王,言听计从。 庆王在荷池边缘紧急搜查,承天帝跟随,可他对辨认踪迹一窍不通,只能干着急,悲痛催促:“雍儿,怎么样了?有何发现?快些找,动作要快!” “儿臣正在找。”庆王头也不抬地安抚:“您千万保重龙体。”紧接着,他起身,二话不说纵身跳进荷池,长吸一口气,屏息潜入池底。 承天帝在岸上看不见儿子身影,顿时加倍担忧,厉声训斥禁卫:“你们究竟愣着干什么?赶紧下去协助庆王找人啊!” “是。” “遵旨。” 等待的时间异常漫长,煎熬片刻,庆王“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如何?雍儿,情况如何?”承天帝两眼放光,探身询问。 第183节 庆王抬手示意对方冷静,无暇多话,他大口大口喘息换气,再度潜入池底搜寻。 “火把呢?灯笼没用,赶紧点火把!”承天帝嘶声喝令。爱女落水太久,极可能已溺亡,但没见到人之前,他拒绝多想。 “是!”李德英忙得不可开交,既要贴身搀扶皇帝,又要催促内廷司加急运转,满头大汗。 惊闻长公主坠湖,很快的,其生母惠妃、胞兄瑞王,皇后等人,浩浩荡荡赶到。 “琳儿呢?琳儿在哪儿?究竟怎么回事?” 惠妃跌跌撞撞,同样急不择路,几乎从斜坡滚下来,一见女儿沾血的首饰就泪如雨下,放声大哭:“天呐!这是要我的命啊!好端端的,琳儿怎么会落水?” “什么?还没找到人?” 惠妃双目圆睁,险些疯了,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跪下,膝行抱住皇帝的腿,仰脸凄楚哀求:“陛下,陛下,求求您快想想办法,怎么会还没找到人呢?这是要妾的命呐!” 承天帝焦头烂额,又不好踢开自己的女人,烦躁解释:“朕正在设法,老三在水里搜寻,你稍安勿躁。皇后?皇后?” “臣、臣妾在!”杨皇后慢了一步,上气不接下气。 “把惠妃拉开,别添乱,你们去边上待着。”承天帝拂袖驱赶。 “是。”杨皇后立即安排宫女扶起惠妃,将闲杂女眷带到旁边。 瑞王天生患有心疾,走得急了,气促唇紫,顾不得安抚生母,先赶到承天帝跟前,问:“父皇,宜琳呢?” “正在找。琛儿,你别急,快缓一缓。”承天帝一看儿子乌紫的嘴唇,忙喝命随从好生照顾。 此时,荷池“哗啦”一声,曹立群冒出来,兴奋大喊:“庆王殿下找到人了!” “哦,人在哪儿?” “快带上来!” “我的女儿呢?” …… 岸上一片嘈杂,曹立群换气后,却又匆匆潜下水。 半晌,憋气到极点的庆王抱着长公主,用力一踩水,猛地冲出水面。 “接应!赶紧接一把!”承天帝大喜过望,连声命令,禁卫们无暇顾及避嫌,七手八脚把长公主带到岸上。 “哥,你没事吧?快上来,别冻坏了。”九皇子急忙在岸边伸手,庆王喘息半晌,摇摇头,手撑池岸,一跃而上,带着弟弟火速去探大皇妹,他刚才在水里无法细看。 瞬息后 荷池边蓦然响起惠妃悲痛欲绝的凄厉尖叫: “啊——” 御花园深处,赵泽武怀抱大捧各色鲜花,好奇循声赶去荷池,一头雾水地想:那边干嘛呢?亮堂堂,鬼哭狼嚎的,我没听说家宴散席还会搭台看戏呀。 第130章 惨案 “天呐!不如杀了我罢!” 惠妃凄厉恸哭,发钗凌乱,绝望扑在女儿冰冷的尸体上,涕泪交加,声嘶力竭喊:“琳儿?琳琳?我的女儿,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别吓唬娘,快醒醒!太医,太医,求你们想想办法,救救她呀!” “这……” “惠妃娘娘请、请节哀。” “您请保重贵体。” 几名太医一脸为难,束手无策,他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无奈长公主遭受致命毒打后又溺水多时,气绝身亡,即使神医也无力回天了。 因事态紧急,救人如救火,荷池边缘匆忙用帐幔围起小隔间,长公主仰躺地面,死不瞑目。她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濒死挣扎时折断多根精心养护的长指甲,指甲内嵌满淤泥,仍保持生前挥臂挣扎的动作、半举起手,浑身沾满污物,火红宫装黯淡失色,昔日明艳照人的神采荡然无存,死状凄惨。 “啊——啊不如杀了我罢!” 惠妃目不转睛,盯着爱女死状,绝望悲伤难以言喻,彻底崩溃,她握住女儿的手,伏地嚎啕大哭,无论如何拉不走,用力捶胸口,尖声嘶喊质问:“究竟谁如此丧心病狂?下这般毒手杀害我的琳琳!谁?究竟是谁?有、有什么仇恨,大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害琳琳?” 长公主的恐怖死状,震惊了所有人。 “哥,大姐姐她……”九皇子站在帐幔隔间外,眼前挥之不去长姐的遗容,惊惶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几乎喘不上气,下意识紧紧贴着兄长。 “别怕。”庆王单手揽住弟弟,心情极为沉重。他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定定扫视周遭所有人的神态。 因着避嫌,帐幔隔间里只有太医们、皇后、韩贵妃、惠妃等,其余人在外等候,当惠妃的哭喊响起时,众人明白长公主已亡——事实上,当他们第一眼看见被带出水面的长公主时,心里纷纷咯噔一下,清楚人已死去,太医全力救治只为告慰其亲属而已。 “长公主她——”同样在外等候的承天帝大恸,张口结舌,颓然跌回椅背,在场仅他有座椅。 “父皇?您、您……”九皇子飞快跑到承天帝身边,担忧握住其手臂,欲言又止,以他的年龄和阅历,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皇请保重龙体,有事尽管吩咐儿臣去做。”庆王眉头紧皱,涩声开口,只能这样宽慰父亲,他余光一扫,忽然看见沉默僵站的瑞王身形晃了晃—— “琛弟?”庆王立即赶去搀扶,沉痛宽慰:“你千万振作些,长辈已伤心至极,眼下一堆后事急着办,须得尽快定下章程。宜琳……死得太蹊跷,咱们做哥哥的,绝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走!” 瑞王嘴唇乌紫,气息急促,听着娘亲悲愤凄苦的哭喊声,颤抖道:“三哥说得对极。你放心,我撑得住,哭是没用的,等抓到了凶手,再哭也不迟。” “好兄弟!你先缓缓,别急坏了。”庆王扭头吩咐:“来人,给瑞王看座,请太医来瞧瞧。” “是!” 皇家出了大事,内侍宫女禁卫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得了庆王命令就飞奔执行,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被谁当成出气包。 帐幔隔间内,惠妃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握住女儿的手拒不肯松开,嗓音嘶哑劈裂,一口一个“我可怜的琳琳”、“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 “妹妹,妹妹请节哀。”杨皇后尽职尽责,努力劝慰惠妃。她平日虽不喜刁蛮跋扈的长公主,但只是寻常厌恶而已,寻思待其出嫁就清静了,如今见对方突然惨死,她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公主。 “皇后、皇后娘娘,你看看,你看看琳琳,分明是被人害死的!您一定要为可怜的孩子做主哇。”惠妃哭过最苦痛的一阵后,开始爆发浓烈愤怒,无所顾忌,一把抓住杨皇后的手,使劲摇晃。 “好,好好。” 杨皇后被晃得难受,却无法责怪白发送黑发的可怜人,她耐心劝说:“妹妹,你先松手,别让孩子躺在这脏兮兮的地上,琳琳乃金枝玉叶、是陛下的长女,孩子应有的体面,我们必须给她做足。” “皇后所言甚是。”韩贵妃附和劝慰,柔声细气地表示:“妹妹,你好歹保重些,岂能任由琳琳这么着躺着?我们都会帮你的。” 惠妃哭得嗓子沙哑,略听进了两句,扫视脏污凌乱的临时隔间,凄楚点头赞同。 ——在场目睹的人都相信:长公主并非单纯失足落水溺亡,看她头面部的伤口,明显遭受过凶狠殴打。 凶手究竟是谁? 啧,简直胆大能包天了!连长公主也敢害? 承天帝双目紧闭,听着隔间内女人们的哭喊,半晌,又听见太医为瑞王诊治的动静,他身为帝王、父亲,不能一味颓废,当强忍悲伤睁开眼睛时,才发觉自己一直握住的是幺儿的手。 九皇子被抓得难受,却一声不吭,默默陪伴父亲。 “九儿?”承天帝忙松手,挽起儿子袖筒一看,其白嫩小臂赫然浮现红肿指印,他登时十分心疼,内疚地拍了拍,颤声问:“吓坏了吧?嗯?瞧你脸色白的。” “父皇,大姐姐她、她……我……”九皇子急赤白脸,半晌说不出话。 承天帝轻轻搂住幼子,教导安抚儿子的同时自我劝解,哀切说:“别害怕。人本有悲欢离合,来日不可测,万事皆有可能,今后也许会发生更大的意外。你只需要凡事尽力,无愧于心即可。” “嗯。我记住了,谢父皇教诲。”九皇子抱住父亲,总算勉强止住了腿软,他被吓得不轻。 “好孩子。”承天帝长叹息,短短个把时辰,他仿佛老了十岁,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他靠着椅背,疲惫摆摆手,挥开李德英敬上的参汤,扭头一看:“您请放心,瑞王殿下近期休养得不错,一直坚持服药调养,回去好生歇息,会有起色的。”太医毕恭毕敬答。 庆王严肃叮嘱:“你们两个贴身照顾着,务必仔细。” “是。” “三哥,我没事。”瑞王坚持起身,毅然决然。因着天生孱弱,他一贯淡泊豁达,文雅翩翩,但此时亲妹妹惨死,再绝佳的涵养也忍不了,冷若冰霜。 庆王吩咐禁卫统领曹立群:“曹统领,你速速调出今夜御花园各入口轮值换防的档册,将所有进出御花园的人员盘问仔细,以备调查。” “是!”曹立群频频颔首。 “另外,派人严密看守此地方圆一里,切忌闲杂人等踩踏,别彻底毁了现场。” “是!” 庆王还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父亲低唤: “雍儿、琛儿,来。” 庆王挥手催促曹立群立即行动,而后转身回到承天帝跟前,顺手接了李德英捧着的参汤,直接塞进父亲手里,低声问:“您觉得怎么样?” “父皇身系天下黎民百姓,切莫悲伤过度,宜琳……在天之灵也会担忧。”瑞王艰难地开口劝慰。 承天帝喝了几口参汤,饮之无味,怔愣出神,老态毕现,半晌,缓缓道:“事已至此,朕还能怎么样?惟有——”他话没说完,鬓发凌乱的惠妃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奔了出来,一头扑在龙椅前,抱住皇帝双腿,嘶哑哭喊:“陛下!求陛下为可怜的琳琳做主哇,究竟是谁那般心狠手辣害了她?妾半个时辰前还见女儿好端端的,转眼被害得死不瞑目,阴阳两隔呜呜呜……陛下,求陛下缉拿凶手,为女儿报仇,否则妾也不活了!”惠妃痛失爱女,状似癫狂,抱着皇帝双腿拼命晃,内侍禁卫面面相觑,苦于不便伸手拉扯,幸亏杨皇后紧随其后,苦苦相劝。 “母妃,您千万保重身体。”瑞王蹲下,颤声安慰,勉力搀扶。 惠妃瞬间像得了救命浮木,松开皇帝的腿,一头扑进儿子怀里,放声悲哭:“我的儿!你的妹妹,没了呜呜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如此对待我的女儿?命苦,我的命好苦啊!” 承天帝低头俯视憔悴哀伤的母子,隐忍的悲伤悉数上涌,剧烈颤抖,手端的参汤险些撒了,庆王忙接过,躬身劝了半晌。 混乱片刻 “皇后。”承天帝逐渐板起脸,慢慢恢复帝王尊威气势。 “臣妾在!陛下请节哀,您放心,臣妾、臣妾会照顾惠妃妹妹。”杨皇后累得大汗淋漓,很是狼狈,丝毫不敢不尽心。 “你好生宽慰陪伴惠妃,尽快遣散闲杂女眷。” “是。”杨皇后领命,立即指挥嬷嬷宫女们强行搀扶惠妃,命带到她的坤和宫去。 承天帝又开口:“太医?” “在。” “皇后,你安排人协助太医,将……长公主暂停放于弥泰殿,务必查清死因。” “遵旨。”太医们胆战心惊,迅速与长公主生前的奶娘嬷嬷们一道,抬走其遗体,下去验尸。 事出突然,前后不过几刻钟,长公主已魂归地府。 承天帝威严扫视周遭,问:“雍儿,可通知你兄弟们回宫了?” 庆王快速答:“除了大哥、五弟、八弟出宫回府之外,其余兄弟们俱还在宫里。” “哦?”承天帝脸色突变,重重一拍扶手,怒问:“既如此,为何至今不见你二哥和六弟七弟?” “儿臣——”庆王语塞,同样非常疑惑,却不好妄下评断,只能解释:“父皇息怒,想必定有原因,儿臣已遣人去寻。” “哼!” 承天帝脸色铁青,环视四周,冷冷道:“今夜之事,倘若有谁胆敢泄漏半个字,朕诛其九族!” 第184节 “陛下息怒。” “奴婢不敢。” …… 荷池周围立刻跪倒乌泱泱一片人,个个头低垂,鸦雀无声。 此时,庄妃一行与宸妃母子前后脚赶到。 宸妃所住的倚兰宫远离御花园,她回去与长子聊了半晌,刚卸下大妆繁复的钗饰、准备洗漱歇息,却被去而复返的长子叫起,初闻长公主落水,她并不太惊慌,以为赵宜琳又使性子闹腾,直到途中遇见救火般来回奔跑的内侍禁卫时,才惊觉事态严重——更可怖的是,她打听一路也没发现次子踪影! “小武到底在哪儿?跟着他的人呢?真真急死为娘了!”宸妃十分忐忑,愁眉不展。 “您别急,他带着人进御花园的,很可能已先到了。”赵泽文勉强安慰,其实他更焦虑。 不多时,宸妃母子紧赶慢赶行至荷池僻静一角,承天帝等人近在眼前,但他们迎面撞上了被强行搀走的惠妃! “姐姐,不知长公主——”宸妃尚未得知真相,因为皇帝有旨,谁也不敢宣扬。她还没问完,已被惠妃劈头打断:“小武呢?” “小武他、他……”宸妃张口结舌,心突突乱跳,惊疑不定。赵泽文忙接过话头,谨慎答:“惠妃娘娘,我刚接了母妃从倚兰宫赶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惠妃力气陡增,猛地挣脱侍从的搀扶,疾冲过去,食指几乎戳中宸妃鼻尖,毫无理智,想当然地尖声质问:“小武何在?莫非因为姐弟俩因琐事闹了一场,他便狠心杀害琳琳?” “什么?”宸妃瞪大眼睛,震惊问:“长公主被害了?” “惠妃娘娘冷静些!”赵泽文立即提醒,据理力争道:“您也说了,不过区区琐事而已,无凭无据,请勿冤枉小武,他平时虽然淘气,但绝不会谋害皇姐!” “可琳琳近期并未得罪别人,只家宴前后与小武争执打闹而已,立刻叫他出来!我要当面问他。”惠妃大喊大叫,完全失控。 “争执打闹?”承天帝细听半晌,当即气怒,扫视四周,语调平平问:“老三,你七弟呢?” “儿臣已派人去寻。”庆王朗声答,忙碌作出种种安排,他一身湿淋淋滴水,尚未摸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去!你立刻把人找来,朕有话问他。”承天帝喝令。 眼看父亲激动得变了脸色,庆王只好点头:“儿臣遵旨。”但一抬眼,却看见怀抱大捧鲜花的赵泽武正沿着荷池堤岸奔来! “哥,出什么事啦?” “哎,怎么你们都在呢?” 赵泽武远远地大声问,茫然不解。他为了便于摘花,前袍撩起一半掖进裤腰,挽着袖子,汗涔涔,边小跑边擦汗,奔跑间,不知不觉掉了一朵玫瑰。 鲜妍花朵跌落溅满恶臭污泥的地面,被赵泽武一脚踩烂,零落成泥碾作尘,娇艳色泽与芬芳香味瞬间消失。 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承天帝的眼睛和心! 糟糕。 庆王当即皱眉,正欲快步相迎,旁边的承天帝已重重一拍扶手,厉声呵斥:“孽障,你可知错?还不速速跪下!” 啊? 赵泽武纳闷止步,愣愣问:“父皇,您怎么啦?发这么大脾气——” “跪下!”承天帝怒喝。 赵泽武反应不过来,呆了呆。 下一瞬,承天帝豁然起立,大步向前,满腔怒火喷涌爆发,重重扇了赵泽武一耳光! “啪~”的清脆响亮一声! 赵泽武措手不及,踉跄几下,怀抱的鲜花散落一地,左脸疼得火辣辣,他莫名其妙地捂着脸,尴尬羞窘,险些当场哭出来。 “父皇!” “父皇息怒,您且坐下。”庆王劝开了父亲后,赶忙一把将弟弟按跪倒,使眼色:“小武,还不赶紧跪下?” 赵泽武茫茫然下跪,委屈至极,昂首问:“父皇,儿子何错之有?求您明示。” 何错之有? 承天帝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打量撒落一地的各式鲜花,难掩哀容,咬牙质问:“你刚才在何处?身边没跟着人?摘这许多花儿做什么?” “我刚才在月季坛附近摘花,给母妃熏香用,跟着的双喜、双贵被我打发去拾桂花了,晒干给母妃做香袋。”赵泽武老老实实答。 “大晚上的,你摘花表孝心?” “我、我……儿子不孝,惹母妃生气,故摘花哄她高兴。”赵泽武硬着头皮解释。 忍耐半晌的惠妃听对方一口一个“母妃”,想着自己惨死的女儿,她按捺不住地冲回来,双目红肿,泪眼朦胧,认真审视赵泽武,哆嗦着问:“小武,你、你进入御花园后,可遇见了我的琳琳?” “皇姐也进来游园了?我没遇见她啊。”赵泽武摇摇头,小心翼翼打听:“您哭什么呢?莫非皇姐又——” “她死了!” “我的女儿被害死了!” 惠妃悲怆大叫,劈裂的嘶哑嗓子质询:“小武,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皇姐被害了?”赵泽武难以置信地大张嘴巴,倒吸一口凉气,惊问:“我们才刚分别不久啊,她怎么出事的?” “我正在问你!”惠妃目光如炬,横眉立目。 “呃?关我什么事?散席分别后我根本没遇见她,您别冤枉人啊。”赵泽武铿锵有力答,费劲咽了口唾沫,倏然紧张。 宸妃也按捺不住,她携长子跪倒皇帝跟前,哽咽道:“陛下,长公主遇害,妾心里难受得什么似的,但惠妃姐姐所言,妾实在无法接受!小武虽然顽劣,却也是长辈们眼看着长大的,他怎么可能杀害姐姐?绝无可能的!” “请诸位长辈节哀,保重身体,以尽快缉拿真凶。”赵泽文恳求。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刚才确实在摘花,求父皇明鉴!”赵泽武哭丧着脸叫屈。 “武儿,别嚷,你冷静些。” 我的傻儿子!正因为家宴前后你和宜琳于众目睽睽之下争执,事发时又同在御花园,如今才百口莫辩的……宸妃愁容满面,但坚信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毒打虐死其姐姐。 承天帝环顾四周:离宫回府的长子尚未返回、次子不知所踪、四子犯病、五子尚未返回……竟然只有庆王能为自己分忧! “肃静,不得吵闹!” “此案交由皇三子负责。雍儿,你亲自看看老七。”承天帝吼完后,含蓄下令。 “是。”庆王领旨,他将父亲的一切神态看在眼里,首先吩咐禁军:“曹统领,你安排几个人,将这些花儿妥善收起。” “是。” 庆王又吩咐:“此外,即刻派人去拿双喜、双贵,去月季坛附近调查,将每朵花的出处一一对应。” “是!” “三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好冤枉啊。”赵泽武惴惴不安地哀告。 “既不是你做的,慌什么?镇定些,我要问你几句话。”庆王严肃道。 赵泽武点头如捣蒜,战战兢兢,迫不及待称:“行,你随便问,我绝对没害皇姐,若撒谎,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惠妃脱口而出:“可琳琳一向与你不合,你们今晚吵了两架,莫非你心怀怨恨,所以才——” “惠妃!慎言。”承天帝威严喝止,一字一句道:“朕心伤痛,不在你之下,但凡事讲究证据,空口无凭,休得妄言。”他此刻无法思考,脑海空茫一片,抬手揉捏眉心,顿了顿,皱眉问:“雍儿,你二哥呢?” 杨皇后倏然一惊:泽祥呢?她忙得不可开交,顾此失彼,一时间居然没顾得上儿子!她满腹疑团,却理智地没吭声,佯作专注宽慰惠妃。 庆王上前,一板一眼地答:“儿臣早已派人去坤和宫报信,尚不知何故二哥未赶到。” “……”承天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筋疲力竭,太累了。 亥时末,夜风寒凉,摧得草木荷叶飒飒作响,影影绰绰,冷冷清清,激得人后颈寒毛卓竖。 承天帝疲惫不堪,后靠龙椅,两手安静贴放扶手,久久不发一语。 “父皇,夜深了,您回宫坐镇吧,此处交给儿臣。”庆王关切提议。 承天帝顺势点头,确实撑不住了,他重重拍打儿子手臂,肃穆叮嘱:“你身为兄长,务必彻查到底!” “儿臣誓必竭尽全力!” 承天帝思绪很是混乱,灵光一闪,脱口道:“上回派去关州查案的钦差——”但,他又及时打住,略一沉吟,凝重低声说:“今夜之事非同小可。老七生性顽劣可恶,虽有嫌疑,但他没有那等心计城府。” “父皇英明!” 庆王由衷松了口气,赞同道:“儿臣与您的想法不谋而合,凶手下手之狠毒残暴,决非因为寻常恩怨,小武和宜琳从小到大打打闹闹,退一万步说,要动手何必挑今夜?何必置自身于千夫所指之地?此推断十分不通。” “这样吧,”承天帝吩咐:“即刻传旨,宣容佑棠入宫协助调查,那小子颇为细致机敏,嘴又严,可堪一用。限期三日,办得好是他应该的,办不好,朕革了他的职!” 庆王惊诧抬眼。 “嗯?” “儿臣遵旨。” 夜半时分·容宅 容佑棠早已沉沉入睡,好梦安眠,却突然被摇醒,倦意甚浓,迷迷糊糊接了皇帝口谕,换了衣服被塞进马车,十万火急驶向皇宫。 第131章 牵涉 “快!” “再快一些,若耽误了事儿,咱几个有大麻烦哟!” 传圣谕的掌事太监十分焦急,频频掀开棉帘催促赶车、跟车的内侍和禁卫。 “夜深露重,多谢公公出宫接应。”容佑棠很上道,说着便给塞了两锭银子。他观察对方的衣着打扮、谈吐气度,判定来人在内廷司是排得上号的管事。 “哎哟,容大人客气了,咱家可不敢接您的赏。”掌事太监苦笑婉拒。 陛下深夜宣我入宫,所为何事?莫非他恼怒我与殿下……所以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连夜除掉我? 我命将休? 容佑棠一颗心七上八下,浮想联翩,愈来愈恐慌! “公公此话怎讲?这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执意推辞,真叫人惶恐。”容佑棠强自镇定,坚持把银子朝对方怀里递。 掌事太监再三推辞,最后实在推不掉,只好收下,颇为惊讶于少年的世故老练,他感叹道:“容大人忒客气了些,性子跟你的父亲——”他自悔失言,急忙打住。 此人认识我爹? 真乃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容佑棠忐忑不安,正愁缺乏打听内情的理由,他立刻惊喜热情地问:“莫非公公与家父是故交?嗳,您为何从不来寒舍喝茶呢?因出门急,家父也没来得及交代两句,晚辈失礼了。” 第185节 好个谦和斯文、兼世故有趣的状元郎!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是朝廷命官。掌事太监的态度当即缓和许多,笑吟吟解释:“故交其实算不上,只从前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而已。令尊精通文墨,彼时分在内库房管文书,咱家却是睁眼的瞎子,只配端茶递水、跑跑腿。”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晚辈给世叔见礼了。”容佑棠恍然大悟,毫不含糊,认真行了晚辈礼。他的养父是内侍,一直与若干宫里结识的朋友保持往来,因此,他打从心底里待内侍如平常人,全不像某些士大夫,蔑称内侍为“阉竖”。 “容大人快请起,真真折煞咱家了!” 掌事太监得了敬重,眉开眼笑,急忙搀扶,又解释道:“哎,令尊年长许多,先咱家出宫,膝下幸得您这样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公子,如今已是享清福的太爷喽,实在令人羡慕。” 此话倒不虚。太监们命运坎坷,净身入宫,一辈子的盼头就是攒些家底,熬出宫,置房、娶妻买儿、安享晚年。所以,养出个状元郎的容开济,已成为全天下太监咬牙拼搏的榜样! “不知世叔尊姓大名?”容佑棠认真问。 “内廷司崔育森。” “原来是崔世叔。”容佑棠顺势改口,略一思索,歉意地解释:“方才家父半夜里惊醒,一心一意只顾着晚辈,竟没能认出您来,实在抱歉,改日空了,不嫌弃的话,请千万到寒舍小坐才是。” “嗨,这岂有不理解的?”崔育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坦言道:“令尊并不认识咱家,他出宫后,咱家才升上去的,此前不过跑库房时有过几面之缘。令尊文质彬彬,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有人请他代写家书,咱家也求了几封呢,故印象深刻。” 气氛顿时变得融洽,寒暄半晌后,崔育森低声耳语,主动提点:“瞅您忧愁的模样,多半误会了,现给您提个醒儿:前半夜后宫出了大事,有一位贵人遇害了,陛下本着器重,特地宣您入宫破案。” 后宫贵人遇害了?谁? 容佑棠惊愕诧异,崔育森赶忙按住:“嘘!嘘!切勿声张,咱家只是让您心里有个底,但您得装作毫不知情,进去就明白了,啊。” “多谢崔世叔指点,晚辈感激不尽。”容佑棠定定神,心突突地跳,猜测半晌无果,但总算消除了“陛下想半夜除掉我”的恐惧。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皇宫,崔育森掀开帘子,递了几次腰牌,马车绕进偏僻甬道,跑了约一刻钟,他下车,转身说:“容大人,接下来的路咱得步行了。来。”说着他主动伸手搀扶。 “多谢世叔。”容佑棠不假思索,略借了对方两分力,轻快跳下马车。他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深知类似太监一类人,平生最缺乏尊重、最能敏感察觉厌恶鄙夷,稍有失礼不敬,关系便能掰得粉碎,幸而他早已习惯了,一应当作普通常人看待。 “来,这边走。” 崔育森心情畅快,极度渴望自己出宫后也能寻得一个孝顺聪明上进的养子!思及此,端详着年轻有为的小子,暗中涌起莫名的移情疼爱,他慷慨的耳语提点:“稍后到了御花园,切忌笑,脸上得哀伤点儿,要慎言,多听听殿下们的意思。这宫里啊,说多往往错多。” 殿下们?都有哪几位殿下在场? “好!我记住了,谢世叔提醒。”容佑棠欣然点头,他已调整好情绪和神态,不卑不亢。 两刻钟后,一行人抵达严密防备的御花园,匆匆赶到事发荷池堤岸旁,前方好些大火盆熊熊燃烧,亮堂堂,人来人往,隔着老远,容佑棠定睛眺望,一眼看见高大挺拔的—— 庆王殿下! “容大人,咱家只能送到这儿了。”崔育森和善地催促。 众目睽睽,容佑棠不宜如何,只轻声说:“多谢公公。” 崔育森颔首,眼底隐约涌出笑意,转身离去。 旋即,容佑棠沿着堤岸,快步走到重兵把守的案发地点。 “下官容佑棠,奉旨入宫,愿为几位殿下效微薄之力。”容佑棠中规中矩地下跪行礼。 此刻,几位年长皇子正走进帐篷紧急商议,只有庆王驻足。 “容大人请起。”庆王低声开口,抬手虚扶,他浑身滴水,又潜入荷池搜寻了一番。 “谢殿下。”容佑棠起身,遵从崔育森的嘱咐,佯作一无所知,关切询问:“陛下召下官深夜入宫,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可有能帮上您的?” “长公主被害,父皇限期三日,命我等尽快破案,若办得不好,革你的职。”庆王缓缓解释,凝重肃穆。 “长、长公主被害?” 容佑棠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失神,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凑近侧耳,连皇帝的“革职处罚”都没听进心里。 “没错。长公主被害,现停于弥泰殿,太医正在查验死因。”庆王涩声重复,逐字逐句,形容哀伤,容佑棠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彻底惊呆了!他从崔育森口中得知“后宫贵人遇害”时,想当然地猜测应是某位妃嫔,重点猜了王昭仪,压根没料到居然是长公主。 “长公主……”容佑棠欲言又止,满腹疑团,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顿感极为棘手,他定定神,转而关切劝慰:“殿下请节哀保重贵体,夜深寒凉,您穿着这湿衣裳,不如换一换吧?” 庆王心里一暖,点点头,抬手抹一把脸,指了指荷池,说:“长公主正是在那儿遇害,本王刚潜下去查找线索,曹统领?” “卑职在!” “容大人乃陛下钦点召进宫的,协助破案,你仔细告诉他目前掌握的情况,追凶要紧,无需太过避讳。”庆王扬声吩咐。 “是!容大人,请随曹某来。”曹立群领命,伸手一引。 “下官遵命。”容佑棠朝庆王略躬身,打起精神,疾步跟随曹立群而去。 庆王又抹了把脸,走进临时的简陋帐幔隔间,换了干净衣物,而后返回兄弟们中间。 “凶残暴戾,令人发指!” 大皇子愤慨激昂,铿锵有力道:“凶手潜入皇宫御花园杀害宜琳,手段残忍,一旦揪出,势必将其碎尸万段!可怜大妹妹,年纪轻轻,却惨遭横死,我做大哥的,心里、心里实在……唉!”他语带哽咽,抬袖遮了遮眼睛。 “大哥请节哀。”瑞王病体难以支撑,斜倚软椅,沉痛指出:“凶手明显非常熟悉御花园,否则他如何能出入自如?” “经紧急盘查,禁卫揪出了一些嫌疑犯,但我认为,凶手多半不是太监或宫女——御花园当差的,谁不认识宜琳?胆敢杀害皇室公主,罪当凌迟九族,他们个个有家有口,谁敢?再者,宜琳……的伤口,太医诊为蛮力殴打所致,且现场只有一人的足印,我认为凶手应是男子。”火速返回皇宫的五皇子严肃表明。 “五弟所言有理。”庆王微颔首,沉声道:“不过,一切有嫌疑的太监宫女必须自证清白,世间奇人异事颇多,入宫筛选虽严格,但不排除混进害群之马的可能。” 六皇子赵泽文义正词严指出:“皇姐被害,我们都很难受。小武虽然在家宴前后跟姐姐发生争执、案发时也同在御花园,算有嫌疑——可是,兄弟们仔细想想,小武生性懒散,从小不爱骑射武艺,加之开荤后沉溺酒色,纵欲掏空了身子,他弱得很。皇姐……死前极力挣扎,指甲折断好几根,刚才验身诸位俱在场,小武从头到脚,可有一处破皮?” “就是嘛!” 赵泽武愁眉苦脸地叫屈:“皇姐死得那样惨,怎么可能是我干的?哎呀,看一眼已吓得不行了。” “老七,你闭嘴。”庆王语调平平嘱咐。 “好,好吧。”赵泽武无可奈何地缩到旁边,一个没注意,与八皇子肩并肩,他想也没想,当即挪远了些! “七、七哥,我刚去弥泰殿见了皇姐最后一面。”赵泽宁满脸畏惧,抄手拢袖,缩着肩膀,哆嗦说:“她一头一脸的伤,手还向上伸着,好吓人呐!我问太医怎的不给装扮装扮,太医说——” “得得得!闭嘴吧你,还嫌不够渗人么?”赵泽武劈头斥责,焦躁得很。 “我、我只是害怕,心里一直想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凶手会不会还躲在御花园的林子里、假山洞里、水里——”赵泽宁战战兢兢,忐忑扫视四周,实则心花怒放、得意洋洋,表面却一副受惊过度的无措恐惧模样。 恰好,突然一阵风袭来,荷池枯叶簌簌沙沙作响,燃烧的火盆“噼啪”一声。 “住口!你别疑神疑鬼行吗?忒烦人。”赵泽武颤声打断,不自知地也抄手拢袖,耷拉着肩背,紧张打量茂盛的树丛花草。 “老七、小八,你俩安静点儿成吗?”大皇子头疼地转身喝止,拿畏缩并排的两个弟弟没辙。 “八弟,御花园已被禁卫严防死守,凶手若还在园中反而好极,生擒了慢慢儿地审!”庆王冷冷道。 赵泽宁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咬紧牙关,暼一眼不远处的容佑棠,一溜小跑到兄长身边,状似好奇地问:“三哥,二哥还没醒酒吗?” “尚未。”庆王无奈答,正目不转睛地检查从水底寻获的粗布——此乃赵泽宁蒙住赵宜琳头部的那块,入水后单独散落,被庆王带人一点一点摸了出来。此外,还寻获若干头钗、珠花、鞋子等遗物。 “泽祥实在太不像话了!” 大皇子皱眉摇头,极力忍住窃喜,摇头,高声叹息:“唉,宫里出了大事,宜琳被害,他却喝得醉倒,昏睡御花园!而且,他就醉倒在前面假山石洞里,距此处并不远,居然没听见打斗动静?”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了:长公主被害,同在案发现场、有作案时间的竟有两位皇子! 其中,七皇子的理由是摘花献母以表孝心,二皇子的理由是家宴醉酒不慎昏睡;“二哥仍未彻底清醒,待其醒酒后,一切自有分晓。”庆王字斟句酌答腔。 “哼!”左脸指印红肿的赵泽武忿忿不平,委屈地嚷:“事发时二哥也在御花园,明明他离荷池更近呢,父皇却独独打我一个,你们也独独剥衣裳验我的身,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你欠教训!”赵泽文严厉训斥。 “老七,不如你与小九一道陪伴父皇吧?”庆王头也不抬地提议,他正与瑞王等人研究物证。 “我、我——”赵泽武悻悻然,赶紧表态:“还是不了,三哥,我想留下来帮忙捉拿凶手。” “那就安静认真些!”庆王冷哼。 两刻钟后,容佑棠大概清楚了案情经过,与禁卫统领一起退出停尸的弥泰殿。 “曹统领的意思是:入夜后,御花园荷池附近有禁卫来回巡查?”容佑棠问。他刚才远远目睹了长公主遗容,虽然只给看一眼头面部伤口、折断指甲的十指等部位,却足以惊心骇目!令其久久无法回神——今夜以后,皇家仅剩两位公主了。 “是的。”曹立群语速飞快,解释道:“贵人们入夜一般不进园游玩,曹某上任后,按旧例安排巡查换防,六人一队,带刀,三个时辰一换,日夜不停。” “两队换防交接大概需要多久?” “这……”曹利群狼狈语塞,暗中埋怨夜晚闹别扭入园结果遇害的长公主、责怪其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容佑棠正色道:“曹统领别误会,我并非质询,只是奉旨协助查案、却对内廷防卫一无所知,少不得多嘴问两句。” “这是自然,曹某明白。”曹立群挤出一抹客套微笑,斟酌答:“御花园占地甚广,亭台楼阁、花木假山、游廊池塘什么的,曲折繁复,换防需走到指定的地点,且一贯重视避免同时进行,必须交错,两队交接……约莫需要半刻钟左右。” 容佑棠凝重点头,叹为听止,说:“由此可知,刺客对御花园、对各处禁卫换防是何等的了如指掌!堪称来去自如。” “唉,曹某也不敢保证禁军中是否出了贼。”曹立群懊恼扼腕。 容佑棠猛地回神,忙歉意道:“抱歉,我并无任何证据,只是按常理推测而已。” 曹立群难掩沮丧焦虑,虽匆忙换了干净衣物,头发却沾满半干的斑斑淤泥,愁苦坦言:“容大人无需如此,别说你了,就连曹某自己,也忍不住按常理猜了猜:刺客要么本身是熟门熟路的宫里人,要么是有宫内熟人接应的外人。” 容佑棠不置可否,只凝神细听。 片刻后,他们返回案发现场。 “哎,容哥儿,父皇真是器重你啊!”正喝茶压惊的赵泽武搁了茶钟,颠颠儿地迎上前,心急火燎叮嘱:“你务必用心地查,尽快揪出真凶,彻底洗清武爷的嫌疑,否则日子没法过了。” 容佑棠已知晓案情经过,但不便多话、更无法承诺什么,只能说:“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此刻,庆王在帐篷内遥遥唤道:“容大人,过来。” “是。”容佑棠朝赵泽武点点头,快步踏入,习惯性想走到庆王旁边,八皇子却状似不经意的一个挪步,抢占其本想站的位置,他只好走到五皇子身边。 “清楚大概经过了?”庆王低声问。 “曹统领已细细说了一遍。”容佑棠小心谨慎,端正克制,唯恐不慎露出不尊重死者的神态。 荷池堤岸旁临时搭设了帐篷,帐内仅有一圆桌、几把椅子,瑞王天生孱弱,披着厚披风,正翻看禁卫提供的御花园巡查换防档册,掀页的手指苍白、指甲缺血乌青,头也不抬;其余皇子奇异地扫视容佑棠,但没说什么,毕竟对方是承天帝钦点进来协助破案的。 “殿下,这些是……?”容佑棠轻声问,佯作不知某些异样眼神。 “长公主的遗物。部分从地面拾获,其余从水底打捞。”庆王答。 大皇子开门见山问:“容大人有何高见?父皇特地传召入宫,想必你应能帮忙。” “下官愚笨,承蒙陛下赏识,大殿下谬赞了。”容佑棠谦道,他盯着桌面整齐排开的红翡耳坠等首饰,话音一转,说:“据长公主的奶娘侍女们辨认,其佩戴的名贵首饰一件不少,说明凶手并不为谋财。” “这是自然。”大皇子蹙眉,嗤之以鼻道:“天底下岂有宵小敢潜入皇宫谋财害命?被抓是要诛九族的。” 容佑棠点点头,继续分析:“且容下官斗胆,冒死说一句,据太医验后称,长公主乃重伤清醒时溺亡,其遗体并无受过侵犯的痕迹——” “住口!”大皇子断然喝止:“你放肆!” “大哥,他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而已,为了尽快缉凶,避讳先放一放罢。”庆王正色提醒。 “容大人,你继续,若能破案,本王重重有赏!”瑞王终于抬头,嘴唇乌紫,双目迸射熊熊怒火。 “多谢诸位殿下大度谅解。”容佑棠端正一拱手,意识到自己言辞欠妥,立即将“长公主”替换为“被害者”,口齿清晰地分析:“曹统领称两队禁卫换防大概需要半刻钟,现场已被严重破坏,据最先发现的禁卫称只有一人足印。那么,姑且假设凶手是一人,且不为财色,从被害者的伤势看,凶手必定于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下死手袭击、致使被害者无法呼救,狠毒殴打后,将其推入水溺亡。”顿了顿,容佑棠条理清晰地总结:“诸位殿下请想,短短半刻钟,凶手还得为自己留出撤离潜逃的时间,由此推断,作案过程非常短暂,凶手应该没有停顿迟疑,极为狠绝,毒打溺亡,完全是奔着快速杀死被害者采取的举措。” 第186节 皇子们不由自主被吸引,屏息凝神,暗忖容佑棠灵活敏捷的头脑。庆王难掩欣赏,凝视对方,眼神专注温和。 赵泽武不寒而栗,抖了抖,问:“可是,凶手究竟为什么杀人呢?皇姐平日虽然……咳咳,可她只是姑娘家,认识的人很有限,到底得罪了谁呀?” 没错! 容佑棠悄悄给七皇子大声喝彩:你提出了关键!长公主虽然嚣张跋扈、刁蛮讨人厌,但她生活在深宫深闺,接触的人甚至能一一列出名字,排查范围其实很小。 容佑棠眸光水亮,明确提出:“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下官斗胆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一,与被害者结仇,伺机仇杀;二,落单散步的被害者偶然撞破某个秘密,对方临时起意,杀人灭口。” “言之有理!” 赵泽武清脆一击掌,迫不及待道:“容哥儿和我想的一样,无端端的,谁敢杀害公主?那是凌迟九族的重罪啊。” 多管闲事,该死的容佑棠!隐在人堆里的赵泽宁垂眸,瞳孔瞬间放大,咬牙切齿,极想拿刀一片一片剐了容佑棠的舌头。 大皇子眼珠一转,暗中欣喜,故意疑惑问:“撞破凶手的秘密从而被灭口?不可能吧?” 庆王镇定冷静,沉声解释:“大哥,此推断是合理的。御花园占地广阔,昏黑僻静角落,保不准有人图谋不轨。” 容佑棠全神贯注,自然而然地接腔:“因此,案发前后在御花园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他话没说完,突然被踏进帐篷的二皇子愤怒打断:“住口!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大放厥词?” 第132章 丑事 容佑棠闻讯回头,见来人是二皇子,忙退避几步,当即行礼表明来意:“下官容佑棠,特奉旨入宫协助破案,参见二殿下。” “你刚才胡说些什么?黄口小儿,无凭无据,居然随意污蔑皇子?待本殿下御前参你一笔,你才知道厉害!”二皇子气势汹汹,实则恼羞成怒。 “下官不敢。” “若非父皇宠信,你怎能有资格进入御花园?可千万管住自己的嘴,仔细祸从口出。”二皇子疾言厉色地训斥,并不叫跪着的人起来。 “是。”容佑棠忍辱负重,暗忖:看来,案发时,二殿下绝非普通的醉酒昏睡,定有内情,否则他何必如此紧张? 庆王当即不悦,快步站在容佑棠身边,严肃解释:“二哥息怒,容大人是父皇特地召进来协助破案的,我们正在商议案情。” “你们?父皇倒很有成人之美啊。”二皇子昂首,斜睨俯视容佑棠,冷笑不语。他从坤和宫赶来,已被皇后严厉斥责一顿,心情极度欠佳。 “二哥有话不妨直说,我随时洗耳恭听。”庆王面无表情,他本想搀起容佑棠,无奈对方是兄长,辈分上压了自己一头,不能逾矩,转而冷冷提醒:“不过,在此之前,父皇吩咐我三日内破案,而无论谁负责此案,均得排查事发时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可疑人。死者是我们的皇妹,难道二哥不愿意配合调查?最好尽快洗清嫌疑,弟兄们一齐,为宜琳讨回公道,让她安息。” “老三!你——”二皇子气急败坏,脸色铁青。 “二哥,容大人细致缜密,分析得很有道理,在此关键时刻,还望您帮一把死去的宜琳,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以告慰其在天之灵。”瑞王沉痛开口,他是长公主胞兄,说话自然有份量。 大皇子好整以暇旁观半晌,施施然上前,以长兄的身份,亲切搀起容佑棠,打圆场道:“行了行了!我们心里都难受、都盼望尽快破案,有话坐下好好说,齐心协力,总能擒获凶手的。” “谢殿下。”容佑棠吁了口气,顺势起立。 三位兄长互呛,其余几位皇子尴尬杵着,一脸为难。赵泽宁站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状似寒冷,一直抄手拢袖,表面呆愣无措,内心却亢奋激动,极力隐忍狂喜。 “破案固然要紧,可你们也请想一想:案发时,我和老七虽然恰巧在御花园,但我们怎么可能加害宜琳?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二皇子咬牙,举拳捶桌,袖子随动作挽起一截,露出几道擦伤,落在容佑棠和庆王的眼里。 赵泽武大加赞同,附和道:“正是!案发时我和小太监双喜、双贵一块儿呢,即使后来打发他们拾桂花去了,我也没本事从月季坛飞到荷池作案啊,俩位置是对角,隔着那么远。再者说,皇姐是一家子亲人,我疯了才会害她!开甚么玩笑嘛。” “谁问你了?别多话。”赵泽文一把扯回冒头的胞弟,恨不得缝了对方的嘴,需要时再给剪开。 庆王悄悄朝容佑棠递去一个安抚眼神,后者微不可见地摇头,示意无妨。 庆王毫不拖泥带水,清晰果决地说:“皇妹临死前挣扎得断了几根指甲,故我们推测凶手身上可能有划伤。刚才,老七为了自证清白,脱衣验身,兄弟几个一起看了,从头到脚并无一处伤痕。二哥,案发时你自称在西南方向的假山石洞里醉酒昏睡,事发后我们忙于救人,无暇留意。现在,你可愿效仿老七、脱衣自证清白?” “我本就是清白的!” 二皇子梗着脖子表示,他颇为狼狈地低喝:“老三,劳烦你动脑子考虑行吗?我究竟有什么理由杀害宜琳?她是妹妹啊!” “二哥稍安勿躁。”庆王绷着脸,一板一眼,严肃解释:“我绝不希望发生骨肉相残的惨案,但眼下只是需要尽快排查嫌疑人而已,不可能捏造证据冤枉谁,二哥何必如此动怒?” 大皇子垂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隐去一抹玩味浅笑,继而抬头,意味深长地告知:“祥弟,容大人方才推测凶手的杀人动机,其一为伺机仇杀,其二嘛……宜琳可能无意中撞破了谁的秘密,凶手惊惶之下,杀人灭口。” “你什么意思?”二皇子脸色突变。 “没什么意思,陈述客观事实而已。”大皇子气定神闲,逼问:“祥弟,你究竟怕什么?不过脱衣验身而已,老七就爽快得很,他还请我们务必认真看呢。咱们是兄弟,你害羞不成?” “大哥!”二皇子双目赤红,脸色却苍白,脖颈一痕异样潮红。 那是、那是……容佑棠悄悄观察二皇子的脖颈,冥思苦想,半晌,恍然大悟:啊!那应该是纵欲后的情态,莫非二殿下案发时正与人偷欢? 天呐!容佑棠快速思考,虽尚无凭证,但直觉感非常强烈。 庆王深吸了口气,强硬提醒:“父皇将破案重任交给我,限期三日而已,倘若二哥拒不肯配合,待天亮后,我只能上报父皇,请他老人家定夺。” “三弟!”二皇子焦头烂额,脸红脖子粗,有苦难言。 “二哥请自行思量。”庆王语毕,不再耽误,招呼容佑棠:“小容大人,你来看看,此乃花匠用于夜间保护名贵花朵、遮挡寒露的布,本王从池底发现时,其中嵌有两枚指甲。” 容佑棠顺势走到庆王旁边,低头细看: 只见一匹约莫两尺的半旧白色粗布,此时浸湿,沾了淤泥、石砾和草屑。可怕的是,还沾有些许皮肉、发丝。 瑞王痛苦地闭上眼睛,别开脸,不忍多看属于妹妹的皮肉与发丝。 “这是……”容佑棠弯腰低头,鼻尖几乎触及粗布,仔细嗅闻,看得部分皇子喉头作呕——好恶心渗人!亏他趴得下去。 “据太医查验后称,被害者头部缺少几片头皮、头发被扯掉几块。莫非此布乃蒙头所用?”容佑棠问,若有所思。 “她的头面、胸腹处,均遭致命重击,多为脚尖踢踹。”庆王哀痛开口,沉声指出:“当时她头上佩戴两根金质发簪,受到袭击时,发簪划破其头皮;溺水时,她挣扎,首饰、手指等扯断其发丝。” 五皇子琢磨许久,犹豫瞬息,最终下定决心,坦言自己的发现:“诸位,根据伤势的惨烈,我怀疑皇妹一开始就被此布蒙头,她可能始终没看见凶手的长相。” “若是陌生人,宜琳即使看见了也不认识对方,只有熟人才担心自己失手,所以遮遮掩掩。”大皇子意有所指地暼向二皇子。 没错,我也猜测是熟人作案。 容佑棠默默赞同,感慨于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你、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二皇子忍无可忍地嚷,发觉实在瞒不住,“呯”的一声捶桌,二话不说解开腰封,恼怒低喊:“不就是验身吗?来啊!我绝对没有杀害宜琳,无愧于心,若撒谎,皇天在上,我赵泽祥甘受任何惩罚!” 眼看二皇子宽衣解带,容佑棠识趣地别开脸:“殿下们忙,下官暂且告退。” “你回避一下。”庆王没多想,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往外带了两步。 “是。” 容佑棠告退,行至帐篷外,大口大口喘息几下,定定扫视案发现场四周。 “唉。”一同告退的还有曹立群,他两眼布满血丝,无精打采。 容佑棠走到旁边,问管茶水的内侍要了两杯茶,递过去说:“曹统领,喝茶醒醒神吧。” “谢了。”曹立群勉强挤出一抹笑,接过热茶,心不在焉放到唇边,不慎被烫了一下嘴,登时加倍焦躁,只想把茶杯摔个粉碎!无奈场合不对,只得隐忍情绪,使劲吹凉了,几口饮尽,旁边候着的小内侍立即奔上前倒茶。 沉默瞬息 “曹统领,荷池的水多久才能排空?”容佑棠问。 “所有排水口俱已开启,工匠预计需要三天。”曹立群闷闷地答。 “嗯。”容佑棠略一思索,又明知故问:“进出御花园只能通过各门吗?” “当然不。” 曹立群苦笑,无奈答:“御花园大着呢,不可能三五步设立一哨,否则禁军得常备多少人?只要凶手熟悉,那人完全可以选择某处翻墙进入,具体排查需要大量时间。” “是啊。”容佑棠叹息,还要说些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二皇子的辩解声:“我喝醉了,妙晴那贱婢趁机勾引,后背的指甲划伤全是她弄的!” “祥弟,妙晴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你就这般饥渴?但凡别一心只顾与宫女苟且偷欢,很可能听见宜琳的呼救,惨案就不会发生!”大皇子威风凛凛地呵斥,紧咬不放。 庆王却没兴趣打嘴仗,扬声呼喊:“容大人?曹统领?” 容佑棠忙撂下茶杯,两人一同返回帐篷。 “曹统领,你即刻带人去坤和宫拿宫女妙晴,提了她来当面对质,另外再请两名太医。”庆王雷厉风行地下令。 “是!”曹立群领命,握着佩刀刀柄,匆匆离去。 二皇子已穿戴整齐,极为难堪,怒问:“三弟,莫非你不相信我?” 庆王冷静直言:“二哥息怒,既然你指认妙晴,难道不应该提了人来审问?我秉公办事而已。” “一面之辞,岂能算数?祥弟,你好歹体谅体谅老三,父皇限期破案,他着急啊。”大皇子慢悠悠地劝,险些没忍住愉快笑意。 瑞王冷若冰霜,他握紧卷宗,细长指节白得发青,一字一句问:“二哥,你当真没听见宜琳呼救吗?” “没有!千真万确,没有!”二皇子百口莫辩,气咻咻,拧巴着脸,此刻万分懊悔今夜进了御花园,他拍着胸膛,义正词严地解释:“四弟,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非常痛心——但,当时、当时……确实没听见任何异响,妙晴那贱婢无耻纠缠,我忙于推开她,并未留意周遭动静。” “推开她?推得你后背满是女人指印掐痕?战况一定很激烈吧?”大皇子堪称咄咄逼人,趁胜追击,相比长公主一案,此刻他更重视一举击倒死对头。 “你——”二皇子横眉立目,憋屈焦虑,却无可反驳,只徒劳地辩解:“大哥,你一个劲儿地将两件事混为一谈,到底是何居心?难道眼下不是应该全力破案吗?” “眼下正是破案,我们在排查可疑人!祥弟,真没想到,原来你暗中看上了皇后的贴身侍女,摸黑躲在假山石洞里——” 二皇子羞恼喝止:“是又如何?大哥,你不必装得正人君子一般,谁不知道你房里收了几十个美人?隔三岔五就往府里抬一个,不拘贵妃赏的、诸多表妹们、门人的女儿等等,简直来者不拒!都是男人,谁逼问谁呢?” “祥弟,你整日盯着我房里的女人做什么?难道看上了哪个?若不介意为兄用过,尽管开口,送你便是。”大皇子文质彬彬,慷慨地一挥手。 两个皇子争得像乌眼鸡,其余人充耳不闻,继续商议案情。 容佑棠研究粗布半晌,轻声说:“假如这块粗布曾蒙住被害者脑袋,她头破血流,挣扎反抗时,说不定会留下凶手的掌印、指纹等。” “很有可能。”庆王赞同颔首,扼腕叹息:“可惜在水里泡了太久,痕迹俱毁。” 赵泽宁闻言,心里十分得意,自认天衣无缝,兴致勃勃旁观被牵涉的兄长们拼命洗清嫌疑。 “殿下,我有一个法子,兴许能恢复血染痕迹。”容佑棠提出。 “你快说!”瑞王迫不及待催促。 “什么法子?”庆王扭头,眼神满带着鼓励。 容佑棠正色道:“家父经营一小布庄维持生计,下官得以接触多种布料,以及制皮子的方法。有些新收的兽皮只粗略处理过,血肉尚存,须使用专门的药液才能处理干净,那药液使用限时限量,久了反而会逆转——” 瑞王顾不得听完,眼睛一亮,急忙追问:“药液?是何配方?速速拿来将此布复原,看有无凶手留下的痕迹!” “民间的寻常布坊、皮料铺子皆有,不是什么稀罕物。”容佑棠答。 赵泽宁脸色微变,心里“咯噔”一下:糟糕!赵宜琳水里挣扎的时候,我按住她的脑袋摁了半晌…… “好小子!”庆王忍不住拍了拍容佑棠的肩膀,赞道:“倘若此举能发现有用线索,本王记你一功!” “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岂敢称功?下官惶恐。”容佑棠忙谦道。 瑞王始终无法平心静气,他受到巨大打击,咬牙强撑,一心想抓住凶手告慰妹妹亡魂。此刻他焦急催促:“三哥,快,快!” “我明白,四弟,你别急坏了。”庆王温和宽慰,他说:“既然是处理皮料的寻常药液,我猜宫里应有,来人!” 第187节 “在。”帐篷外候着的禁卫应声进入,恭敬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内务司,传本王的命令,即刻取一些处理皮料的药液来。”庆王嘱咐。 “是!” 赵泽宁悄悄深吸了口气,压下忐忑。 此刻,早先领命外出搜查的几名禁卫返回,难掩兴奋地上报:“启禀庆王殿下,卑职等人与花匠们一道,彻查园内各处夜间需要蒙布围护的名贵花卉,现确认池底发现的白色粗布乃兰苑所缺。” “东南角的兰苑?” “是!” 庆王皱眉沉吟。 容佑棠绞尽脑汁地推敲,谨慎道:“殿下,凶手可能伺机挑了某处翻墙入园,被害者当时随心所欲地闲逛,途经好些景致,连其侍从都跟丢了,我觉得……”他尾音渐弱,点到为止。 “哎,兰苑距离荷池挺远的,凶手干嘛从那儿偷了一块蓝布?”赵泽武灵光一闪,难得动起了脑子。 庆王简要提点:“七弟,凶手可能于兰苑附近潜入御花园,一开始就想用粗布蒙住宜琳的脑袋,因为宜琳漫无目的地奔走,那人也许费了一番功夫寻找。当然,这一切只是推测。” 二皇子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我今夜根本没去兰苑!入园后,三五个下人跟着,妙晴……那贱婢,更是全程陪同,她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也没去过兰苑!” 赵泽武跳起来叫,郑重表明:“母妃派了双喜双贵跟着,月季与丹桂中间只隔着玫瑰,时不时地聊两句,我哪有分身术跑去兰苑偷布?” 大皇子断然否决:“三弟只是推测而已!具体如何尚未可知。” 二皇子与七皇子不约而同扭头,忿忿瞪视大哥! 赵泽武满脸的匪夷所思,正欲开腔质询,却被胞兄用力掐了一把,“哎哟”一声,被迫闭嘴。 忙碌许久,不知不觉,寅时了,漆黑天幕笼罩大地,寂寥空旷。虽然出了大事,但皇宫仅御花园骚乱片刻,不少人甚至尚未知情,仍酣眠好梦。 庆王无暇理睬内斗的兄弟们,径直吩咐禁卫:“夜晚不好摸查,待天亮后,你们仔细搜寻兰苑附近的园墙,争取找到凶手潜入御花园的线索。” “是!” 一刻钟后,内务司的掌事太监手捧一瓶药液,喘吁吁,亲自小跑着送来,毕恭毕敬呈上。 庆王接过,直接递给了容佑棠。 众目睽睽,容佑棠顿感责任重大,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将粗布平铺木盆内,熟练地将药液兑了清水,缓缓注入。 “需要耗时多久才能恢复血染痕迹?”瑞王满怀期望地问。 容佑棠轻声答:“约莫一个时辰。” “好。” “四弟,你还是回宫歇会儿吧?”庆王担忧地催促。 “不了。三哥,我想亲自盯着。” 瑞王殿下的气色太差了。容佑棠十分同情,难以想象一个人终生无法摆脱疾病的痛苦。 “也行。”庆王折中提议:“那你在此处歇一歇?” “搬个躺椅或罗汉榻来,不就行了?”五皇子呵欠连天地提议。 庆王点头赞同:“索性都歇一歇,天亮后再忙。”旋即交代禁卫去办。 此刻,大皇子、二皇子以及双胎兄弟,前后脚离开帐篷,在荷池边压低声音,剧烈争执,针锋相对。 “宜琳的奶娘侍女们审得如何了?她们也有嫌疑,难逃严惩。”五皇子问。 “涉及后宫奴婢,父皇交代皇后娘娘审问。那妙晴,估计被扣住了,一时半会儿提不来。”庆王低声答。他忙前忙后,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嗓音略沙哑。 “三哥,喝杯茶吧。”赵泽宁托举茶盘返回。 “嗯,多谢。”庆王颔首接过。 “四哥,你的,这是温水。”赵泽宁端着茶盘转悠,乖巧温顺。 瑞王疲惫地点点头。 “五哥请用茶。” “好。” 啧,八皇子一贯极要强、极刁钻,在兄长面前却装乖讨巧……容佑棠正在暗忖,赵泽宁一个转身,凑近了,背对众人,微笑道:“容大人,喝茶吗?” “下官惶恐,岂敢劳烦八殿下大驾?真真折煞人了。”容佑棠客套疏离地婉拒。 赵泽宁嘴角弯起,十分热情,硬要给塞一杯,亲切道:“客气什么呢?你我曾同在北营共事,彼时不知喝了多少你烹的茶呢。” “那是下官应该的,实在不敢劳烦您。”容佑棠谨言慎行,再三推辞。 庆王及时帮忙解围:“容大人,你去旁边的帐篷睡一会儿。” “是。不打搅诸位殿下休息了,下官告退。”容佑棠如蒙大赦,顺势走去旁边的帐篷,和衣躺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四弟,你睡这儿。” “小八,将就将就吧。”庆王责无旁贷地指挥摆列躺椅,安排弟弟们小憩。 “无所谓,我能躺下就能睡着。”五皇子喃喃道,他倦意甚浓,整个人瘫软躺着,闭上眼睛,呼吸迅速变得悠长平稳。 而大皇子等人仍在外面争执,轻易分不出胜负。 不大的帐篷,仅留着一盏烛火,暗沉沉,中间圆桌摆放长公主的遗物、卷宗、浸泡药液的粗布等物。 半个时辰后 侧身蜷缩的赵泽宁悄悄睁开眼睛,背后传来五皇子的鼾声,他审视旁边躺椅的瑞王、庆王,心如擂鼓:他们睡着了吗? 容佑棠罪该万死!那药液真的可以还原血染痕迹? 布面会不会留有我的掌印和指纹? 赵泽宁难免忐忑,他努力克制,安静侧躺,极目眺望——可惜不可能看见圆桌上木盆里的变化。 又半晌,他毕竟心虚惧怕,忍无可忍,打定主意,一点一点地起身,蹑手蹑脚,走向圆桌。 光影摇晃,周遭涌起一阵极微弱的风,惊动了生性警觉的庆王! 庆王立刻睁开眼睛,疑惑抬头: 小八?他想干什么? 第133章 厌弃 药液真的可以恢复血染痕迹吗? 赵泽宁屏息凝神,弯腰,伸长脖子,朝水盆里望去: 一盏昏黄烛光照耀下,半旧白粗布果然显出了淡淡血迹!虽然模糊凌乱,但肉眼已可见。 怎么办? 赵泽宁登时慌了,极度胆怯恐惧,他不后悔杀了赵宜琳,却害怕自己暴露被擒,再无以后。 索性搅毁算了! 赵泽宁眯起眼睛,心一横,邪念陡生,但动手之前,他出于警惕,下意识回头望了望—— 岂料,竟与坐着的庆王四目相对! 三哥何时清醒的? 赵泽宁瞬间瞪大眼睛,吓得心跳停止,险些魂飞魄散,踉跄后退几步,骇然抿紧唇,整个人躲进帐篷的黑暗角落,一动不动。 他……表现出强烈敌意?杀气? 庆王疑惑皱眉,威严端坐,沉默审视,兄弟俩无声对峙。 最初的强烈畏惧逐渐消褪,赵泽宁火速回神,他拍拍心口,作惊魂甫定状,理直气壮地埋怨:“哎呀,三哥醒了怎的不吭声?吓我好一跳!” 庆王一言不发,狐疑扫视弟弟,他有丰富的战场对阵经验,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小八刚才想动手?他身上的敌意杀气太重了。 “三哥?”赵泽宁忐忑不安,后背冷汗涔涔,迫使自己镇静,歉疚问:“你怎么不说话?被我吵醒生气了?” 庆王掀开薄被,离开躺椅,站起来,身姿高大笔挺,宽肩长腿,极具压迫震慑力,负手踱步靠近圆桌,缓缓问:“八弟,你不休息,起来做什么?” “啧,躺椅又窄又短,没法翻身,我睡不着,索性起来看看。”赵泽宁彻底恢复镇定,装模作样地抱怨,神态毫无异样,他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其实是掩饰后背冷汗被风吹得想颤抖的异状,窃喜于自己动手前观察了四周,否则此刻难以辩白,说不定还会暴露。 “你有何发现?”庆王不动神色问。他直觉不妥,但一时间未能揪出是何欠妥,毕竟谁也没料到、凶手居然近在眼前! “呐,三哥快来看。” 赵泽宁兴致勃勃,轻快跑回圆桌边,伸手指“笃笃”敲击木盆,惊喜道:“容大人所言不错,药液真的能恢复血染痕迹!可惜太模糊凌乱了,看不清楚。” ——因当时赵宜琳剧烈反抗、赵泽宁脚踢手摁,所以布面上的血染痕迹错综交织,乍一看,几乎糊成一团,难以分辨。 哈哈,老天有眼,天理是站在我这边的!赵泽宁暗中冷笑。 “你别碰它。” 庆王不由分说,强硬拿开弟弟的手指,凑近细看,当即皱眉,但很快舒展,严肃叮嘱:“谁也不准触碰,让它尽可能地恢复。只要大概看得清,肯定有下一步的法子。” “是吗?”你做梦,我早晚毁了它!赵泽宁心说。 “天网恢恢,我绝不允许凶手杀人后逃之夭夭。”庆王语气平静,态度却很坚决。并且,连他自己也不明缘故,余光暼向了弟弟,潜意识里,仿佛在求证什么… “没错!”赵泽宁果断附和。他生性敏感,精通察言观色,心头震颤,佯作不知兄长的刺探眼神。 兄弟俩心思各异,交谈两句,惊醒了迷糊入睡的瑞王: “三哥?可是有线索了?”瑞王睁眼即问,一把掀掉被子,急匆匆弯腰穿鞋。 “四弟莫急。来人!”庆王扭头朝帐外喊了一声。 “在。” “瑞王醒了,即刻去照顾。”庆王吩咐。 “是。”瑞王的几个亲信内侍鱼贯而入,有条不紊,手脚麻利地伺候其穿衣穿鞋、洗漱进药,太医们穿梭其中,清晨惯常诊脉一次。 瑞王哪里有耐心?他穿了鞋子便快步走到圆桌前,手撑桌,伏身细看,欣喜若狂:“只要能恢复六七成,到时叫宫廷画师来,按修复古人名贵字画的法子,他们肯定懂!” “好极。”庆王吁了口气。 第188节 须臾,鼾声阵阵的五皇子也被惊醒了,他一咕噜坐起来,脱口而出:“凶手抓住了?” “尚未。”庆王摇头。 五皇子抱住薄被,挠挠脸颊,困意浓重,眼下两片青黑,不好意思道:“我听兄弟们的语气,还以为抓住了呢。” 片刻后,用薄被蒙住脑袋、蜷在躺椅里的容佑棠被隔壁帐篷的动静吵醒了,但只醒了一小半,身体无论如何动不了。正当他艰难与困倦斗争时,忽然感觉有人拍打自己的胳膊:“小容大人?醒醒,别睡了。” 殿下! 容佑棠不假思索,“呼”地掀开蒙头的薄被,睡眼惺忪。 “起来用早饭,动作快点儿。”庆王扫视周遭一眼,伸手拽起蜷在躺椅里的人,粗略整理对方凌乱的头发,难掩关爱。 “嗯。” “赶紧!”庆王不便多留,叮嘱两句便退了出去。 卯时中,天色渐亮,空气清冷,宽阔的荷花池上方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白雾。 容佑棠用力抹一把脸,风风火火地穿鞋、洗漱、胡乱束了头发,大踏步赶去隔壁帐篷,迫不及待观察粗布。 半晌,他惋惜叹道:“根据血迹来看,案发时被害者和凶手确实交过手、撕扯此布。只可惜,痕迹太凌乱了些。” “无妨,余下的本王有办法。”瑞王斗志昂扬。 “如此甚好。” 几位皇子在此用早膳,虽然较平日简陋,但再简陋也不能损害皇家尊贵体统。 御膳房的管事亲自带领一溜儿手捧食盒的太监,忙碌摆了整整一桌食物。 “几位殿下慢用。”容佑棠识趣地告退,他的早饭设在隔壁。 “待膳后再议事。”庆王温和回应,他本欲留下人,却恐捧杀了对方,只得作罢。 “是。” 孰料,容佑棠刚退出帐篷,一转身,抬眼却看见李德英搀扶着承天帝,前后簇拥众多禁卫和内侍,稳步行来! 其中,皇帝明显精神不济,脸色疲倦凝重,眼神肃杀——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最伤心。皇家也不例外。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容佑棠急忙行礼。 “平身。”承天帝低声开口,他半宿未眠,痛失爱女,心如刀割,睁眼到天明。但他要强,仍按时起来,洗漱穿戴后准备早朝,顺路绕进御花园巡视。 “谢陛下。” “案子可有进展了?”承天帝问,脚步未停,往主帐走。 “几位殿下连夜搜查,现已掌握若干线索。”容佑棠谨慎答。 “哦?”承天帝踏进帐篷,众人早已闻讯,转眼跪了一地,山呼:“儿臣叩见父皇。”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承天帝嗓音始终低沉,有气无力。 “谢陛下。” “谢父皇。”庆王起身,顺手搀了身边的瑞王一把。 承天帝沉默不语,环顾简陋的帐篷: 小圆桌摆了简单的早点、大圆桌放的物证和卷宗、几把躺椅,几个儿子均一脸疲累、衣衫头发略乱、冒出胡茬。 “你们辛苦了。”承天帝软声肯定一句。 “为的是妹妹,何谈辛苦?”庆王低声答。 “只盼能生擒凶手。我要当面问他,究竟为何杀害宜琳?”瑞王双目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 五皇子关切问:“父皇用过早膳了吗?” 承天帝心不在焉地点头,其身后的李德英却冲着皇子们摆摆手。 “您快坐下说话。”赵泽宁小跑上前搀扶,殷勤孝顺。 “唔。”承天帝慢慢坐下,打起精神,先问:“雍儿,你们都查到了哪些线索?” 庆王简明扼要地告知:“父皇请看,此粗布乃蒙住宜琳头部所用,容大人献策,使用药液恢复血染痕迹,希望能分辨出凶手的掌印或指纹;此外,粗布乃花匠维护兰苑名贵植株所用,故儿臣已派人去搜查那附近的园墙,看凶手有无留下潜入御花园的罪证。还有……”庆王停顿,罕见地有些为难。 “还有什么?说!”承天帝当即断喝,他濒临爆发,经不起丁点儿刺激。 “事发时,二哥和七弟都在御花园。”庆王眼神坚毅清明,尽量客观公正地禀报:“兄弟们一起看了,七弟毫发未伤,且他有两名太监作证,案发时远离荷花池,儿臣认为可以排除其嫌疑;二哥的后背和手部均有指甲划伤、硬物擦伤的痕迹,但他解释是醉酒时被坤和宫宫女……纠缠求欢,他们于假山石洞内行事,据称未曾听见任何异响。” “案发时,你二哥正与宫女……” “苟且?”承天帝艰难开腔,脸色铁青,继而发黑,直哆嗦,忍无可忍,“嘭”地拍桌,迁怒地呵斥庆王:“如此重要消息,为何不速速禀报朕?你替老二遮掩什么!” 庆王立即下跪,无奈解释:“父皇息怒,请千万保重龙体。儿臣下半夜才知悉,况且大皇妹出事,您当时已十分悲痛,儿臣不敢接二连三的……您身系天下黎民百姓,儿臣思前想后,自作主张,决定天亮再禀告,甘受任何责罚。” 父亲年事已高,倘若因为急怒攻心、身体有个万一,天下都要乱了!庆王实在不敢冒险。 “父皇,您别怪三哥,他也是顾全大局。昨夜里,他带人下水好几趟,宜琳的遗物,多半是他们找到的。”瑞王轻声劝慰。他枯木一般杵着,昔日风度翩翩的雅致淡泊荡然无存。 承天帝指尖颤抖,半晌,长叹息,无力地一抬手:“起来吧。雍儿,朕并非怪罪你,只是、只是——你大哥他们几个呢?” 庆王起身,据实以告:“应当在坤和宫。儿臣派了禁军统领跟随,拿那名宫女与二哥对质,以尽快洗清其作案嫌疑。” 洗清?怎么洗清?一辈子也洗不清! 承天帝面无表情,内心涌起深深的失望,削薄嘴唇抿成一直线,法令纹凸显。此刻,他只是一个父亲。 “朕交代你办案,为何不把人拿来、你亲自审问?”承天帝威严问,他思绪很混乱,勉强维持清醒。 “儿臣已派曹统领去坤和宫拿人,尚未返回。”庆王避重就轻答。 “何时派出去的?” “个把时辰前。”庆王斟酌答。 嗯,皇后母子要倒霉了。容佑棠暗忖。 果然 承天帝雷霆震怒,重重拍桌:“如此拖延!谁敢阻拦你拿人?来啊,传朕的口谕,即刻将那名宫女拿来,谁敢说半个‘不’字,拖下去仗毙!” “遵旨。” “容卿,你这两天把别的都放一放,专心协助庆王查案。”承天帝冷冷吩咐。 “是。”容佑棠及时应声,丝毫不敢大意,全程凝神倾听。 “父皇,您用些粥吧?”赵泽宁一脸的担忧,小心翼翼呈上半碗山药胡桃粥。 承天帝刚想摇头,可抬眼一扫:几个儿子皆满脸忧虑敬爱。他心里一暖,态度便缓和许多,点点头,食不下咽地陪儿子们用了几口。眼风一扫,瞥见容佑棠安静站在角落,他挑眉,紧接着暼向庆王:哼,臭小子,你不安些什么? “来人,给容佑棠赐膳。”承天帝不疾不徐命令,无意于苛刻臣子的吃食。 “是。” “谢陛下。”容佑棠松了口气,他饥肠辘辘,却不好冒昧告退,只能熬着——幸好皇帝大方赐膳,他才得以摆脱窘境,落座旁席。 庆王也松了口气,由衷地感激父亲。 但,一行人还没吃多少,帐篷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上报就上报,悉听尊便!” 二皇子头一昂,难掩愤怒,说:“我敢对天地神明、列祖列宗发誓,绝没有加害宜琳!大哥始终不依不饶,真真令人寒心。” “祥弟稍安勿躁。”大皇子的语气十分冷静,他肃穆道:“父皇虽然将此案交由三弟负责,但我们做哥哥的岂能袖手旁观?少不得搭把手。你被牵涉了进去,为兄非常担心,妙晴本来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可惜皇后娘娘太着急,先一步动了大刑。” “只是打断手,又不是割了舌头,她能开口就能为本殿下作证!”二皇子据理力争,烦躁催促抬着担架的禁卫:“快快快!赶紧的,将这贱婢给庆王送去。” “是。”两名禁卫卖力地抬着担架。 “唔……呜呜……”一名年轻貌美的宫女被堵了嘴,两手不正常的歪斜着,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汗湿,惊恐万状。 旋即,大皇子率先踏入帐篷,恭谨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 二皇子底气严重不足,心虚胆怯,中规中矩跪下称:“儿臣给父皇请安。” “请安?朕还有什么可安心的?”承天帝语意森冷,并不叫平身。 “父皇息怒,儿臣自知行为欠妥,但绝对没有杀害妹妹,求您明鉴!”二皇子眼眶红肿,仰头哀求。 “太医验过了吗?”承天帝不理不睬,转而询问庆王。 “儿臣——” “验过了!确凿无误,儿臣身上的伤痕全是贱婢妙晴抓挠的。”二皇子抢过话头,急切表明。 “太医?” 随同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有备而来,稳步出列,不卑不亢地解释:“启禀陛下:老臣与多位同僚联手诊断,二殿下背部的划伤乃宫女妙晴所为,手部的擦伤则是假山石洞内行房时摩擦石面导致,老臣已带人看了山洞——” “够了!” 承天帝厉声喝止,听不下去了,用力闭上眼睛,身形晃了晃,帐篷内一时间踏步声混乱::“陛下息怒。” “父皇,您觉得怎么样?” “父皇请保重龙体。” …… 二皇子憋屈得脸红耳赤,流泪懊悔道:“父皇,儿臣自知有错,因醉酒糊涂而行为失当,求您宽恕,儿臣发誓以后再不贪杯了!”语毕,重重磕头。 “父皇,您觉得如何?” “来人,赶紧将躺椅挪过来!太医快给瞧瞧。”庆王临危不乱,接连下令。 “是。” 大皇子抢步上前,挤开弟弟们,独自搀扶父亲,亲力亲为照顾其靠坐躺椅,劝慰道:“唉,祥弟并非故意,谁知道天底下竟有那般丧心病狂的歹毒刺客呢?兴许他当时忙碌,恰巧没听见宜琳的呼救。” 犹如火上浇油! 承天帝怒极,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象次子与宫女于山洞内苟且嬉笑、长女在不远处遭遇致命袭击的无助凄惨!看似心平气和,实则怒火中烧,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次子,神态复杂莫测。 “父皇?父皇息怒,求您宽恕儿臣一次,您是天底下最仁慈宽厚的君父,儿臣委实不知当时有刺客,若事先知道,必定——” “够了。”承天帝打断次子的解释,质问:“当真是那名宫女勾引你的?” 第189节 “是,是的!儿臣当时喝醉了,本意进园吹吹风、散散酒气,妙晴却无礼勾引,趁儿臣不清醒,故、故……酿成过错。”二皇子硬着头皮辩解。 “哦。” 承天帝挥挥手,庆王会意,屏退闲杂人等,仅余自家父子,众人快步离开,避皇室家务事如洪水猛兽。 承天帝一字一句道:“泽祥,这些年来,朕给了你无数的耐心和宽容,如今看来,竟是不应该的。” “父皇?”二皇子胆战心惊。 大皇子兴奋得屏住呼吸,他等这一刻,已苦等了很多年! 瑞王犹如泥雕木塑,纹丝不动,亲妹妹猝然惨死,他张不开口为二哥求情。 承天帝背靠躺椅,飞快转动佩戴的玉扳指,盛怒之下,正要说话,却听见庆王冷不丁提醒:“父皇,早朝时辰到了,百官应当已在恭候。” 承天帝愣了愣,奇异地扭头瞥视倔儿子。 庆王面色不改,一本正经地嘱托:“儿臣这两日留在宫里查案,求您给郭达捎个口信,由他暂管北营招兵。” 老三!大皇子欲言又止,险些没压住气急败坏。 承天帝却很欣慰,明白庆王是委婉提醒自己别气头上做出决策,颇为赞赏其顾全大局的稳重性子,他绷着脸,采纳了,妥协道:“你啊,只管专心查案,朕自有安排。” “父皇英明。”庆王垂首。 “唉!”承天帝一拍扶手,挣扎着起身,大皇子赶忙上前搀扶。 承天帝顺势搭着长子的手臂,居高临下,俯视次子,冷淡说:“泽祥,你家宴贪杯,醉酒失仪,十分欠妥,太让朕失望,即刻回府斋戒反省去!” 斋戒反省,禁足倒不算什么,关键是:皇帝没给出期限。 “……是。”二皇子瘫软,额头触地,颤声道:“儿臣遵旨,叩谢父皇隆恩。” 承天帝雷厉风行,又吩咐:“雍儿,你安排人去刑部提游冠英,朕早朝后要问他的话!” 二皇子几乎绝望了,木愣跪坐。 难道父皇准备搜集罪状、严惩二哥? 庆王有些心惊,躬身领命:“是。” “你们继续查案吧。”承天帝拂袖离去,难掩失望与愤怒。 “儿臣恭送父皇。”赵泽宁恭谨呼喊,他缩在角落里,目送搀扶父亲离去的大哥背影:哼,我冒险担惊受怕,倒成了栽树让你乘凉?想得美!韩贵妃那贱人,终日以羞辱我娘为乐,生的儿子尤其可憎,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皇长子了不起吗?且让你得意几天,迟早叫你母子二人不得好死…… 此时,天已大亮了。 御花园处处鸟语花香,风景秀美绝伦。 容佑棠离开帐篷后,摸摸只吃了半碗粥的瘪肚子,很是唏嘘,退避老远,一直走到发现赵宜琳尸首的地点,来回踱步,不时比划手脚,绞尽脑汁,推测昨夜的袭击过程,正全神贯注时,身后远处忽然响起怯生生的询问:“那人在做什么呀?” 容佑棠忙回头: 只见栽种了香草的矮山坡半腰,站着一名宫装少女,并若干侍女太监,手捧几个大食盒。 “奴婢不知。公主,可要下去问一问?” 三公主赵宜琪奉皇后之命来慰问兄长们,遥遥打量玉白俊美的年轻人,一股冲动没忍住,平生没这样大胆过,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抬脚往下走。 容佑棠下意识想回避,去路却被对方挡住,叫苦不迭,只好侧身,别开脸,行礼:“下官参见公主。不知公主驾临,望恕罪,下官这就告退。” “慢着。” 赵宜琪轻声阻止,好奇问:“你刚才手舞足蹈的,做什么呢?莫非在为皇姐招魂?” 招魂?! 容佑棠哭笑不得,退避一丈远,尴尬摇头:“不是。” “那你在做什么?”赵宜琪追问。她困在深宫,根本没见过几个外男,昨夜混乱中瞥见陌生人,印象深刻,但不敢打听。 “查找线索。”容佑棠简要答。 “查到什么了?” “暂不便泄露,望公主谅解。”容佑棠索性一句话堵死对方可能无休无止的追问。 “哦。”赵宜琪也不生气,她文静柔弱,一身柳绿宫装在晨风中飘扬。 不宜和金枝玉叶久处。容佑棠迅速想了个理由脱身,认真道:“公主,下官身负急务,告退了。” “好吧。” 容佑棠一点头,快步离开,煞有介事地问管茶水的内侍:“兰苑怎么走?”内侍忙如此这般地指路。 紧随其后的赵宜琪攥紧丝帕,鼓足勇气,好心道:“哎,我知道一条最近的路。” 容佑棠心念一动,扭头问:“公主知道近路?” “嗯,我哥小时候捉迷藏时发现的。” 第134章 窥破 “是吗?”容佑棠面色如常,礼节性地微露好奇,悄悄审视三公主的神态。 闺中少女某些时候极度敏感。 赵宜琪不敢对视,羞涩垂眸,揪玩丝帕,轻轻点头:“是啊。小时候经常玩捉迷藏,跟着的人谁也找不到我哥,除非他自己愿意出来。” “原来如此。”容佑棠颔首,顺势感慨:“下官正准备去兰苑一趟,没想到还有近路。” “有的!”赵宜琪抬头,十分确定,大眼睛扑扇扑扇,双眸水亮,语气轻快地告知:“你别沿着荷堤走,上鹿坡去,自半腰风景亭后穿行小路,下山即为太清池,曲桥对面就是兰苑。” 容佑棠事先已看过御花园勘划图,他快速琢磨片刻,立即意识到那确实是便捷直路!普通人游园时,往往会沿着工匠精心铺设的甬道、游廊等前进,只有戏耍捉迷藏的孩童、或别有用心的人,才会放弃正道沿途的绝美景致,选择翻山抄小路。 赵宜琪见对方低头、沉默不语,误以为自己没表达清楚,遂歉意问:“你可记住了?没听明白吗?” “哦。”容佑棠忙抬头,感激答:“听明白了,多谢公主指点。” 八殿下那般刁钻刻薄,万万没料到,他的亲妹妹竟如此文静温柔,不像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倒像养在深闺二门不出的小家碧玉。容佑棠由衷感慨。 “不用谢。”赵宜琪浅笑,紧张感逐渐消褪,说话略放开喉咙,轻声哀伤道:“大皇姐突然被害,我们都吓坏了,希望你尽快破案,抓住凶手,请父皇严惩之,还皇宫太平清静。” “望公主节哀顺变,陛下明令协助庆王殿下破案,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容佑棠正色表示。对比已逝的长公主,他不由得对小公主心生好感。 王昭仪幼时因为家境贫寒,被父母卖给牙行,辗转进入韩太傅府为婢,待终于挣出了一双皇姓儿女时,娘家已不可寻,她也不肯寻。所以,三公主没有机会接触外男,她第一次跟年龄相仿的温文尔雅年轻人面对面交谈,感觉十二分的新奇有趣。 赵宜琪像得了漂亮珠钗一般,脸颊微红,两眼亮晶晶,腼腆问:“那,你们可以抓住凶手吗?那人实在太可怕了,吓得我们日夜悬心。” “公主不必惧怕——”容佑棠客套性地宽慰,身后却突然传来厉声喝止:“容佑棠,你放肆!” 八皇子赵泽宁大踏步从议事帐篷方向走来,面若寒霜,堪称气势汹汹,一阵风似的,急速刮到胞妹跟前,用力剜其一眼、瞪得妹妹畏缩后退,紧接着二话不说,扬手重重一耳光,“啪”的清脆响亮,扇在三公主奶娘脸上! “无知蠢妇。” 赵泽宁恼怒训斥:“公主乃金枝玉叶,何等的尊贵,岂能被陌生人靠近?养着你们究竟有什么用?为何不劝诫公主或者打走外人?简直该死!” “老奴知错,殿下息怒,饶命呐。”奶娘抖若筛糠,脸颊红肿,却不敢捂脸、更不敢辩解是三公主自发靠近,扑通跪下,拼命磕头求饶。 “殿下饶命!” “奴婢知错了。”其余宫女太监霎时跪了一地,俱深知八皇子的严厉冷酷,争先恐后哀告求饶。 “哥,哥,你别生气,不关贾嬷嬷的事,是我——”赵宜琪鼓足勇气,想为自己的人说话,却被胞兄一个凌厉眼神瞪得闭嘴,没敢顶撞,揪紧丝帕,忐忑垂首。 容佑棠又退后了些,安静旁观,充耳不闻八皇子意有所指的冷嘲热讽。 “妹妹,你来做什么?”赵泽宁威严质询。他并未听见之前的谈话,只是远远发现容佑棠厚颜无耻靠近胞妹,登时便怒气填胸。 “皇后娘娘叫我给哥哥们送糕点来,她让你们好好儿地为父皇分忧、为大姐姐讨回公道,擒拿刺客。”赵宜琪怯生生地解释,低头看自己的裙摆。 哼,皇后可恶得没边了!她明知眼下御花园乱糟糟,却打发宜琪来慰问,怎的不叫其他人来呢?专会欺凌弱小! “哦。怎么就你一个?”赵泽宁状似随意地问。 “其他人没空。好些娘娘吓得病倒了,二姐姐他们忙于侍奉长辈。”赵宜琪耳语告知,她趁机挽起奶娘,催促道:“你们快将刚出笼的糕点给送进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是。”下人们战战兢兢,如蒙大赦,恭敬捧着食盒。 赵泽宁生性多疑,他揭开几个食盒盖子,逐一查看,半晌,才板着脸一挥手:“快去。送完了你立刻回栖霞宫,近期不得踏进御花园,此处乱糟糟的,甚么人都有。” 赵宜琪欲言又止,最终妥协点头:“好,我这就去。哥,你不要生气了。”她率众走去议事帐篷,经过容佑棠时,歉意瞥了一眼。 可惜,容佑棠正低头沉思,心潮澎湃,并未察觉。 八皇子、八皇子……他从小在御花园玩耍,熟悉每个犄角旮旯—— “容大人,你可知罪?”赵泽宁冷不丁靠近问。 “下官不知何错之有,请殿下明示。”容佑棠不卑不亢答。 “哼。”赵泽宁冷笑,傲然昂首,不屑一顾嗤道:“你真以为自个儿貌比潘安了?仗着一副皮囊,勾引了三哥,还敢纠缠我妹妹?一旦捅到御前,看你如何狡辩!” 容佑棠难以理解的皱眉,义正词严道:“八殿下,请慎言。下官刚才在此处推测昨夜案发时的袭击过程,公主问话,岂能不答?众目睽睽,公主只是询问破案进展而已,绝无其它。您即便捅到御前,下官也是这番话。” 简直可笑!你要是捅到御前,损伤的究竟是谁的名誉? 赵泽宁无意识地鞋尖轻踹地面,冷冷道:“没事最好。你和我三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何必惺惺作态?本殿下懒得管闲事,但决不允许你觊觎我妹妹!”语毕,带着一身霜风,转身返回帐篷。 徒留“厚颜无耻之徒”容佑棠站在原地。 “唉~” 容佑棠摇摇头,不怒反笑,暗忖:原来,八殿下如此疼爱妹妹,关照保护有加,三公主跟陌生人说两句话,他就恼怒不堪。 不过,难道我看起来像浪荡登徒子吗? 岂有此理,八皇子总是刻薄可恶! 容佑棠也昂首,不屑一顾地返回案发荷堤,来来回回寻找线索。 片刻后,庆王与五皇子并肩而来,嗓音低沉浑厚,远远地招呼:“小容大人,过来,去瞧瞧禁卫筛查出来的其他疑犯。” “是。”容佑棠拍拍手,快步跟上,一行人赶去探查昨夜曾进出御花园、又尚未自证清白的宫女太监们。 “唰啦”一声,五皇子习惯性地打开折扇,动作急促地扇风,烦闷道:“九月份了,怎的还这么热?” “秋老虎啊。”容佑棠心不在焉,随口答。 “是吗?”五皇子亦心不在焉,蹙眉道:“三哥,依我看,那些太监宫女昨夜虽然进出了御花园,但多半身负掌灯之类的差事,他们哪里有胆子杀害公主呢?” “话虽如此。”庆王正色指出:“但缉凶并非易事,排查疑犯不可避免,就怕大意放走了真正的凶手。” 第190节 “那些个禁军,生怕罪名落到自己头上,该不会动大刑了吧?屈打成招?”五皇子疑道。 庆王摇头,沉声道:“我事先嘱咐过曹统领,不得随意动刑。无论能否抓住凶手,禁军都难逃惩戒,毕竟内廷安危由他们戍卫,宜琳出事的半刻钟内,明显是巡护换防安排欠妥,被凶手抓住了作案时机。” “啧,如此看来,主动告老的前任统领卓志阳算逃过一劫了?失职失察的罪名,只能现任统领扛。”五皇子唏嘘撇嘴。 庆王昂首阔步向前,余光却不时扫向容佑棠,正想问对方为何沉默寡言时,容佑棠没头没脑地问:“殿下,宫廷画师何时能将粗布上的掌印指纹处理出来?” 五皇子识趣地闭嘴摇扇子。 庆王答:“他们称精细复杂得很,使用修复前朝古绢画的法子,至少需要两日。” 容佑棠毅然决然,又问:“那,昨夜出席家宴的都有谁?” 庆王不由自主地停顿,若有所思,低声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我好奇。”容佑棠含糊解释。 五皇子随口答:“嗨,还能有谁?无非帝后、皇子公主、部分妃嫔。” “一定还有许多宫女内侍吧?” “那是自然。” 容佑棠点点头,扭头看着庆王,小心翼翼地提议:“等画师修复凶手的掌印指纹后,能不能……?”他点到为止,并未说破。 “你想查宫女内侍容易,其他有点儿困难。”庆王据实以告,并叮嘱:“五弟,容大人年轻鲁莽,说话没轻没重,望你担待一二。” “行呐。”五皇子无意识地礼貌回应,随即领悟,震惊问:“容大人,莫非你想挨个儿地试?出席家宴的人个个有头有脸,宜琳是公主、是亲人,要求我们按掌印指纹自证清白……确实难啊。” “我只是随口一说,具体还得殿下们做主。”容佑棠忐忑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议必定触犯众怒,可惜别无办法,左右环顾一眼,庆王会意,挥手屏退随从。 容佑棠严肃指出:“二位殿下请想:皇室家宴虽然固定每月一次,但被害者并非每次散席后都游园,她是临时起意。那么,假设凶手是仇杀,他如何及时得知被害者进了御花园呢?我怀疑——” “咳咳!” 庆王突然咳嗽示警,容佑棠立即打住,迎面看见下了早朝的大皇子带人大步走来,眉眼间露出一两分得意,似乎强压狂喜。 “大哥。” “早朝顺利吗?” 大皇子负手驻足,精神抖擞,亲切回应两个弟弟的问候,说:“一切顺利,为兄刚从御书房出来。你们哪儿忙去啊?” “去瞧瞧被禁军筛查为疑犯的宫女太监,清白的给放了,以免积压生怨。”庆王简要答。 五皇子心知肚明,故意问:“大哥,父皇果真亲自审问贪污党首游冠英了么?” “君无戏言,当然是真的。”大皇子情不自禁地微翘起嘴角,畅快愉悦。 “游冠英那厮,贪得无厌,欺上瞒下,勾结土匪谋害钦差,他还有什么脸面圣呢?直接砍头便是。”五皇子慷慨激昂地斥责。 大皇子努力绷紧脸皮,端着长兄的高架子,谆谆教导:“五弟,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贪污乱党往来的朝廷命官,兴许也不干净,难得钦差们九死一生查获游党作恶的铁证,怎能不顺着往上查?必须彻查!严惩贪官,肃清吏治。” “也对,还是大哥有见地。”五皇子颔首,内心却止不住地涌起对皇家手足亲情的怀疑:宜琳停尸待殓,两位兄长均漠视为妹妹讨回公道,只顾争权夺利、趁机打压政敌,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唉! 庆王深吸了口气,问:“大哥,父皇身体如何?” “放心,太医们就候在御书房外,为兄本想陪伴的,可父皇宣布秘审,只得作罢,赶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大皇子堪称春风得意,几次强压下险险露出来的笑脸。 “原来如此。”庆王干巴巴答腔,说:“那您自便,我们先去办案。” “行,去吧。” 双方别过,背向走远。 “唉~”五皇子有感而发,恹恹地摇了摇扇子,第无数次生发远离冷血无情帝王家的念头,小声嘟囔:“所以,我更喜欢游山玩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庆王正色提醒:“总要家中平安无事,你才能放心寄情山水。” “我明白。”五皇子苦笑颔首。 此时此刻 承天帝在御书房内亲审贪污党首游冠英。 “你有脸求朕宽恕?” “做梦!” “朕出于信任,将河间一方百姓交予你巡抚,多年来,赈灾赈济从未间断,竟都被你中饱私囊!游冠英,你好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贪婪无耻,连朕派下去查案的钦差,你也敢勾结土匪谋害?”承天帝雷霆震怒,猛地拍桌,一挥手,打翻一杯参茶,茶汤四溢,迅速打湿龙袍衣袖。 “陛下息怒,您千万保重龙体啊。”李德英好言相劝,很是担忧,忙不迭上前收拾狼藉。 “罪臣自知辜负了您的隆恩厚望,万死不足以抵罪。” 游冠英痛哭流涕,与月前判若两人:富态肥肉在刑部天牢已熬干了,十分清瘦,脸色蜡黄,因着面圣,狱卒们特意给洗涮一遍、换上干净衣物,但洗不净无形的腐臭死气。他“砰砰砰”地磕头,忏悔道:“陛下乃古往今来第一仁慈圣主,罪臣临死前有幸得以面圣,必将感激生生世世。罪臣得到您的信任,被委以河间巡抚重任,头几年日夜铭记圣谕,一心只想实实在在地干出一片功业来,并不惧清苦贫寒,更从未动过贪污的念头。” “哼,悔之晚矣。” 承天帝黑着脸,端坐龙椅,怒不可遏,高声痛斥:“若非朕派了钦差去关州查案、顺带揪出你来,你今日仍高居巡抚之位,欺凌百姓鱼肉乡民!你最初为人如何,朕深知,故委以重任;但外放地方后,你却沉迷酒色金银,自甘堕落,早将‘为国为民’四字抛之脑后!今日尔等渎职贪污乱党下狱,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罪臣、罪臣不敢辩解。”游冠英瘦得眼眶凹陷,额头重重磕地,半晌,悔恨哭叫:“陛下,我是有苦衷的呀!假如当年没有送出第一份孝敬,我根本不用千方百计地搜刮金银财宝。” 果然……吗? 承天帝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握拳,拳头缩进袖筒,不动神色,威严问:“贪污作乱,你有什么苦衷?莫非有人拿刀逼你?” ——这个问题,老皇帝其实心里有数,但为了维持稳定大局,更为了保全某个皇子的脸面、维护皇家尊严,本来决定做两案处理:贪污案先判决,受贿案日后择机处理,以免朝廷过份动荡。 但长公主出事后,接二连三爆出家丑,承天帝受到巨大刺激,痛定思痛,最终改变了主意。 游冠英涕泪交加,先是点头,继而摇头,神智混乱。下狱受审多时,他的精气神尽毁,精力不济,但求生保命是人的本能,所以他极力为自己辩白,哽咽透露:“陛下有所不知,您虽然给钦封了巡抚,但河间自古出了名的贫苦,与其它富庶之地的同级无法相比。年年入京述职,期间,地方官哪能不走动?走动哪能空手?一旦激恼京官,罪臣回到地方办事就难了,只能硬着头皮打点关系。初时只是孝敬地方土物,后来……” 贪污党首和盘托出,承天帝后靠椅背,别开脸,遥望窗外一角蓝天,仿佛侧耳倾听,又好像怔愣出神。 “……去年中,罪臣偶然听到消息,获悉二皇子殿下正高价采购好玉、雕琢后给您贺寿,罪臣该死,动了献殷勤讨好的心思,绞尽脑汁,托何烁四处寻找,得到一块好料,上京述职时,以重阳节礼的方式,孝敬给了二殿下——”游冠英絮絮叨叨,竹筒倒豆子,临死之前说了个酣畅淋漓。 “节礼?当日都有哪些人送了?就你一个?”承天帝面无表情问,余光一暼,随侍的刑部侍郎会意,立即提笔蘸墨,开始记录。 游冠英瘫软跪坐,摇摇欲倒,神情恍惚,自嘲苦笑:“怎么可能?年年送节礼,都得用心呐,二皇子府宾客盈门,人多着呢。朝中无人难办事,我进不去大皇子府的门,庆王府的门更是沾不得,只能攀住二殿下,期望他遮掩遮掩河间。” 此人必须死,而且当诛九族。 承天帝眼神肃杀,索性敞开了问:“皇长子和庆王拒收你的孝敬?” “大殿下不屑理睬穷省的巡抚,估计嫌有失身份吧。”游冠英轻笑,受过牢狱刑罚的躯体包裹在宽大衣袍里,形销骨立,频频摇头,懊恼叹道:“庆王则一贯不近人情,战场上打出来的亲王,冷冰冰,之前在西北,无缘亲近,近一年留京也特立独行:不办节礼和生辰礼,叫人想孝敬都没借口。听说他武艺高强,一言不合,当场便斩杀朝廷命官——” “胡说!” “你是何处听来的谣言?庆王何曾肆意残杀过朝廷命官!”承天帝皱眉,愤慨呵斥。 苦苦哀求多时,游冠英自知死罪难逃,但应会有大批同僚陪葬,算值了。生平第一次,他大大方方正眼打量皇帝,直言不讳道:“庆王在西北时,不是斩杀了一批押粮官吗?据说还扣留了尸体,鞭尸泄愤。” 以讹传讹,荒谬至极。 承天帝无可奈何,正色驳斥:“休得胡说八道,庆王分明只斩了一个贪污军需物资之人,堂堂亲王,怎么可能鞭尸泄愤?” “哦。”游冠英表情呆滞,两眼无神。 “游冠英,你若是能仔细供出行贿权贵的官员们,朕饶你凌迟之苦,改为斩首,如何?”承天帝不疾不徐问,铁了心,决定下狠手肃清朝堂。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游冠英一想到就怕得想自尽逃避,只是舍不得早死一刻,此刻听见皇帝允诺改为痛快斩首,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如捣蒜:“遵旨,罪臣叩谢陛下宽宏大量!”语毕,他冥思苦想,供出一连串熟悉的、共同悄悄行贿的同僚。 御书房内暗潮涌动,许多人提心吊胆;御花园内同样不得太平。 此刻,荷花池后方的鹿坡半山腰。 “哎,这山坡我从小到大翻了几百遍,但从没走过这条道。”五皇子惊奇慨叹。 “小心。”庆王回手搀了一把,“多谢殿下。”容佑棠借力跳下陡坎,厚道的没供出三公主,避重就轻解释道:“当局者迷。殿下们走惯了既有的道路,自然不会费心思抄小路。” 数名口风紧的禁卫随同护卫,警惕戒备。 树林茂盛,杂草丛生,庆王一马当先,走得很慢,缜密审视小径沿途,凝重指出:“此路明显新近有人走过,足迹清晰可见。” “是不是花匠或工匠们留下的?可能他们懒得绕正道。”五皇子合情合理地提出。 “回头一查问便知。”容佑棠的心突突乱跳,愈发震惊,不由自主地猜测:长公主之死,有可能是骨肉相残! 五皇子“嗯”了一声,他隐约有猜疑,但鉴于太过惊世骇俗,无凭无据的,半个字也不敢说。 前行的庆王忽然停顿,蹲下,他从草丛里拾起个什么东西,半晌没吭声。 “殿下,有何发现?”容佑棠紧张激动,疾步靠近。 第135章 端倪 “这是何处撕扯下来的?”庆王疑惑问。 一片生有倒刺的草丛中,挂着一角月白布料,异常显眼。 庆王将其轻轻揭下来,手指轻轻一捻:柔软垂顺,触感上佳。 “我看看?”容佑棠屏息凑近,就着庆王的手,略一搓揉,熟稔地介绍:“殿下,此乃江南绸料,富贵人家多作为贴身衣物,一般不外穿。这个可能是里衣单裤或外袍内衬。” 五皇子满怀期待地奔上前,审视半晌,懊恼道:“仅有一小片啊?宫里但凡有些头脸的,都可以穿用,实属寻常,看不出什么。” “但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这两日抄小路翻越此山做什么?”庆王低声问,他细致搜寻附近半晌,指着一处略凌乱的草丛说:“那人在此处摔了一跤,挣了几下。” “哦?” 容佑棠紧随其后,拨开草丛细看,五皇子和禁卫们也蹲地,埋头寻找线索。 半晌,五皇子猛地高举一物,惊喜低叫:“诸位快看,这是什么?” 庆王等人立刻循声回头: 午后灿烂阳光下,只见五皇子右手捏着一枝发簪粗细、半指长的翠绿茎杆,其顶部有鹅黄色花苞。 庆王左右端详,他生性不喜风花雪月,疑惑问:“那是野花还是山下花匠养的?” “明显不是荒草丛里长出来的!喏,看,它被折断了,孤伶伶独一枝躺在此处,十有八九是兰花。”五皇子兴奋地解释。 容佑棠定睛观察半晌,赞同颔首,苦恼道:“五殿下所言有理。但兰花品种千千万万,普通的漫山遍野盛放,名贵的须暖房里精心伺候着,不知它属于哪一种。” 庆王当机立断:“五弟,你仔细收好,下山多叫些花匠辨认即可。” “行!”五皇子翻来覆去琢磨半晌,慎重将一小截花枝收进袖筒,由衷期盼:“唉,我真希望它是独有的名贵品种,好歹把线索串一串,否则没头苍蝇似的,父皇又定了三日的破案期限,怎么办呐?”五皇子难免焦急,一把折扇常年不离身,“唰啦”打开,扑扇扑扇摇动。 庆王继续前行,头也不回地宽慰:“只要我们竭尽全力,父皇会谅解的。” 第191节 ——其余皇子并未同行。事实上,容佑棠特地挑了时机,只悄悄邀请庆王与五皇子,瑞王则因病弱而无法跟随。 寻获一角布料、一枝花苞,他们十分振奋,没有空手而归已是幸运了。 傍晚,奔波整日的一行人筋疲力竭返回议事帐篷,虽然园内有舒适楼阁,但他们不愿来回跑动,索性一直驻扎在案发现场。 “经数名花匠联手辨认,此乃兰花中的名贵品种‘点翠迎春’,源自南方深山密林,以京城的水土,它无法在野外存活,仅兰苑中精心培育了一些而已。”瑞王严肃道,他将目前掌握的所有物证齐整排列,又说:“并且,凶手丢在现场的染血粗布正是用于维护点翠迎春的。此足以证明,凶手从兰苑偷了粗布,却不知布料嵌了一枝花苞,那人携带粗布翻越鹿坡时,不知何故摔倒,留下一角布料、一枝花苞。” “好极!” 躺椅里窝着的五皇子“啪”的用扇子击掌,斗志昂扬道:“虽然禁卫没能在兰苑附近的园墙发现凶手翻墙而入的痕迹,但咱们已将线索大概串了起来,总算没白费苦功。” 容佑棠坐末席,喉咙干渴,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凝神倾听:“愿上苍与列祖列宗保佑我们顺利缉凶。”瑞王虔诚闭目,悲痛得无法释怀,感激道:“幸而三哥、五弟鼎力相助,否则,凭我这药罐子,只能干着急。” 庆王温和劝慰:“四弟见外了。宜琳是我们的亲人,身为兄长,岂能坐视其被害而不管?事已至此,只能全力缉凶。你千万保重身体,抽空回去看看惠妃娘娘吧,请她休养等候,别大太阳底下守在御花园门口。” “母妃伤心过度,焦急忧虑,我也劝她切莫打搅破案,可劝了两三回不听,最后父皇打发人传口谕来,她才回去了。”瑞王无可奈何,两眼布满血丝,气色极差。 五皇子同情道:“四哥放心,待我忙完手头急务,就去给惠妃娘娘请安、劝她振作。” “今日小九来探,我已嘱咐他多去探望惠妃娘娘,尽量分散其注意力,以免忧思过度。”庆王尽可能地帮扶。 “多谢。”瑞王点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身体无法支撑,他缓缓躺倒,与五皇子的躺椅并排,两人低声交谈。 庆王见众人没留意,默默将几碟糕点推给容佑棠,心疼对方一连几顿都没吃好,后者欣然接受,趁难得的闲暇,一边果腹,一边听皇子们商讨案情。 “画师究竟何时能修复好掌印指纹啊?”五皇子第无数次念叨。 “父皇下了圣旨,他们定会全力以赴。”庆王头也不回地说。他面对御花园勘划图,拿出行军打仗的架势,不时提笔标注。 “大哥二哥佐助父皇,六弟七弟忙于侍奉身体不适的宸妃娘娘,小八干什么去了?”五皇子纳闷问起。 容佑棠不由自主扭头,竖起耳朵: “宜琳出事,吓坏了二位妹妹,庄妃娘娘也欠安,五弟却在此协助破案,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叫小八去栖霞宫探望。”瑞王歉疚地解释。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五皇子爽朗摆手道:“四哥忒见外了!一家子兄弟,说这些生分话做什么?我娘欠安,自有妹妹体贴照顾,况且八弟也去探望,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沉默片刻,五皇子忽然问:“对了!四哥,昨夜家宴散席后,小八去看你了,你知道吗?” 背对众人的庆王执笔的动作顿了顿,余光一暼,与同样若有所思的容佑棠对视。 “哦?”仰躺在躺椅里的瑞王心力交瘁,无暇分神多想,随口答:“昨夜我睡得很早,没听见八弟来探的动静,估计留下问候就走了。” 庆王面色不改,若无其事地插话:“估计被你的人挡了吧?” “不可能。” 闭目养神的瑞王毫不犹豫,喃喃地解释:“散席回宫我就睡了,不过时辰还早,下人们岂敢挡皇子的驾?他们会通报的,否则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多半是小八他自己不愿打搅我歇息。” “可昨夜我明明看见小八和五弟一道送女眷回栖霞宫了。”庆王又说。他左手端着砚台,右手执笔,心不在焉地蘸墨,蘸了又蘸。容佑棠则捏着一块枣泥酥饼,捏得变形掉屑。 五皇子莫名紧张,慎重解释:“确实没错。不过,送母妃和妹妹们回宫后,我喝酒喝得脸热,站不住,匆忙离宫回府。小八他没怎么喝酒,拐去皇子所探望四哥了。” “原来如此。” 皇子所? 容佑棠不甚清楚,他起身,悄悄走到庆王旁边,细看御花园勘划图:诸皇子十岁以前,被生母或帝后指定的妃嫔抚养;十岁到十五岁,则必须搬进位于皇宫西南角的皇子所,与后妃宫殿群隔着偌大御花园;年满十五岁即可出宫开府。 “据查,惠妃娘娘一行与宸妃娘娘一行,散席后发生了争执,都有哪些人目睹?李总管为何至今没交来相关名册?”庆王皱眉问,罕见的有些烦躁,他神情凝重,紧盯瑞王居住的皇子所与御花园,连续蘸墨,却没有提笔标注,毛笔像是有千斤重。 五皇子略一思索,猜测道:“昨夜事发,距今不足一日,父皇正在秘审游冠英,李总管必定贴身伺候着,兴许交给底下人办去了吧,三哥再等等,估计明早会送来名册。” “唔。”庆王沉吟半晌,当他还想追问时,外面却响起:“瑞王殿下,您请进药。”两名内侍端着漆黑药汁与漱口温水小盂等物,于帐门请示。 仰躺闭目的瑞王毫无反应,恍若入眠,实则心力交瘁,疲累至极。 庆王只得暂时搁置疑虑,点头道:“进来吧。四弟,你该进药了。” “嗯。”瑞王答应着,静静躺了半晌,才挣扎起身喝药。 此刻,栖霞宫内 八皇子正在教导妹妹。 “宜琪,你已及笄,是大姑娘了,闺誉非常重要,岂能随便与陌生男子交谈?万一传出去不好听的,你怎么办?” 三公主站着,忐忑垂首,不敢面对端坐的兄长,又羞又愧,脸飞红霞,热辣辣,嗫嚅解释:“我、我一时大意了,没多想。哥,其实我和容大人——” “你和容大人?!”赵泽宁目光如炬,不可思议地怪叫打断。 “我、我……”赵宜琪顿时加倍窘迫,手足无措,尴尬认错:“哥,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会注意的,你不要生气。” “哼。” 赵泽宁态度缓和了些,余怒未消,严肃嘱咐:“姓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是好东西,凭着一副漂亮皮囊——啧,连提也提不得!妹妹放心,你的终身,我正悄悄地打探合适人家,一定求父皇给指一门好亲。” 赵宜琪羞涩垂首,温顺含糊道:“一切听凭长辈安排。” “这才是懂事的。” 赵泽宁欣慰之余,仍不忘语重心长地教导:“宜琪,你记着:自古有‘红颜祸水’一说,这世上无论男女,容貌过于出众均非美事,知道吗?” 可是容大人的眼神清澈正派,谈吐文雅,谦和有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然而,这些话,赵宜琪打死不敢说出口,她顺从点头:“我记住了。” “好。”赵泽宁终于消气,手一指椅子,说:“坐吧。” “嗯。”赵宜琪这才敢落座。 天已擦黑,侍女毕恭毕敬进来掌灯,赵泽宁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手脚筋骨,不容反对地吩咐:“御花园解禁之前,你给我安份待在栖霞宫,不准乱跑,无聊可以给庄妃娘娘请安,或者寻宜珊说说话,姐妹俩绣绣帕子,别成天闷在屋里,仔细发霉。” “怎么可能发霉?才不会呢。”赵宜琪抿嘴浅笑,意识到兄长已消气,总算敢正眼面对闲聊。 片刻后,赵泽宁长长吐出一口气,懒洋洋地说:“行啦!我该去御花园帮忙查案了,你早点儿歇。”说着便朝外走。 “哥哥们辛苦了。”赵宜琪赶忙快步相送,忧虑地提醒:“哥,凶手还没抓到,你千万小心点儿,查案时记得跟紧三哥他们,切忌落单,大姐姐正是落单时被害了的,我吓得夜里睡不着觉。” 赵泽宁停在门槛前,咬咬唇,转身,鼻子以下被角落的戳灯照亮,眉眼隐在昏黑里,眼神很亮,心情十分复杂,平静说:“从小到大,皇姐不知欺负你多少次,如今她死了,再没有机会能欺负你。”这样不好吗? “唉。”赵宜琪沉重叹气,惋惜道:“虽然大姐姐爱欺负人,但只是生活琐事而已,忍忍就过去了。真没想到,她居然去得这样早、死得那样惨,叫人心里难受。” “难受?”赵泽宁歪头,挑眉,诡异地弯起嘴角。 “嗯。”低头揪玩丝帕的赵宜琪柳眉紧蹙,怜悯道:“因为大姐姐的事,惠妃娘娘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父皇也非常悲痛,家里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呵呵~ “傻妹妹。”赵泽宁长叹息,温柔教导:“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家,一味忍让没用——算了算了!你只管放心,家里的事轮不到小公主犯愁。我得走了,免得三哥他们找,你回去吧。” “哥哥慢走。”赵宜琪一无所察,她全心全意信赖兄长,从未朝不好的方面考虑。 但,下一瞬,赵泽宁行走间,袍角自然掀起,依依不舍目送兄长的赵宜琪细心发现了欠妥之处:“哎呀!” 赵泽宁转身笑问:“怎么了?” “哥,你的外袍破了。” 赵宜琪奔上前,她一时间又忘记男女之别,弯腰捞起兄长的后袍角,嗔道:“看,破得这样!跟着你的人太不上心啦,连这也没发现,任你穿着破衣裳到处走。” ——外袍是茶色绣银叶纹的,月白绸料作里衬,破了三角形的一块,颇为显眼。赵泽宁从昨夜穿到如今,只有密切关注他的亲妹妹发现了。 何处勾破的?昨夜下手时?还是得手后四处行走时? 赵泽宁倏然瞳孔放大,心跳停止,屏住呼吸,脑海瞬间蹦出无数猜疑!他浑身紧绷,定定俯视妹妹佩戴珠花发簪的头顶,一动不动。 “哥?”赵宜琪抬头,水亮大眼睛与兄长对视,依赖敬仰。 赵泽宁咬紧牙关,半晌,艰难开口道:“哦,这个啊,估计是在御花园被石头或者树枝刮破的。原来我居然穿了破衣服到处走,真丢人呐。妹妹千万别嚷出去,否则我一定特别生气!记住了吗?” “我嚷出去做什么?” 赵宜琪莞尔,深知兄长一贯要强、极度憎恶他人异样眼神,遂欣然点头,认真许诺:“你放心,我绝不会透露。你快换了吧,免得外人看见笑话。” 赵泽宁心如擂鼓,呼吸急促,紧盯至亲的眼睛,肃穆叮嘱:“千万保密!绝不能告诉第三人。” “知道啦。” 小半个时辰后,赵泽宁火速烧毁了破衣,换上一件一模一样外袍,返回御花园的议事帐篷,抬眼便看见当中圆桌上摆放的一角月白衣料。 好险! 天助我也——幸亏去栖霞宫走了一遭,若非宜琪指出,乱糟糟的,我还真没发现袍角缺了一小块内衬。 他惊慌了一瞬息。容佑棠敏锐察觉,他坐在帐篷角落翻看卷宗,目不转睛,观察八皇子的神态。 “小八,来喝茶。”五皇子朗声招呼。 “好啊。”赵泽宁定定神,关切问:“破案可有新的进展?” 庆王面色如常,端着茶杯,说:“午后上鹿坡走了走,在隐秘的林间小路寻到些新鲜足迹、一角布料、以及一枝名贵兰花的花苞。” “现已确定:凶手从兰苑偷了粗布,并不慎带走一枝兰花苞,那人横跨太清池曲桥,登上鹿坡,抄小路翻山抵达荷花池。”瑞王激动地细细告知,万分期盼早日破案,好尽快安葬亡妹。 他们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赵泽宁难免忐忑恐惧,强作镇定,附和道:“是吗?太好了,真希望快些破案,以告慰皇姐阴灵。对了,五哥请放心,庄妃娘娘并无大碍,太医说是受惊后忧思重了些,给开了安神汤,静养几日即可康复。她让我转告,嘱咐你专心查案、无需担忧。” “如此甚好。”五皇子诚挚道:“有劳八弟代为问候照顾,为兄感激不尽。” 赵泽宁恳切道:“应该的。庄妃娘娘平日不知多么照顾小妹,我不过略尽了晚辈应有的心意而已。” “三妹妹懂事得很,平常倒是她照顾二妹妹居多。”五皇子谦道。 “哪里哪里,她仍是孩子心性,刚才拉着我,有的没的,说了半天话。”赵泽宁疼宠地抱怨。 庆王若有所思,问:“是吗?” “是的。”赵泽宁狼狈垂眸,没敢对视。 “画师传了消息来,说是明早能修复掌印与指纹。”庆王透露。 “是吗?”赵泽宁勉强作出惊喜的模样。 “是的。”庆王的嗓音低沉浑厚,很有压迫力。 “那可太好了!”赵泽宁屏息称赞。 容佑棠一心二用,只顾听,提笔蘸墨,墨汁溅起而不自知。 庆王没再说什么,一口将温茶饮尽,却只品尝出满满的苦涩,毫无回甘——他一直没忘记,曾经无意中窥见的、八弟私底下残忍虐杀雏鸟的场面。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叫我如何往下推测? 庆王面无表情,连灌了几杯茶,一撂茶杯,招呼容佑棠:“酉时末,父皇应当有空。小容大人,走,一齐去上报破案进展。” 第192节 “是。”容佑棠惊醒回神,忙搁笔,起身跟随。 “五弟、小八,你们看好物证,严禁闲杂人等进入。”庆王肃穆叮嘱。 “好!”五皇子干脆利落颔首。 一刻钟后 容佑棠与庆王相距尺余,一前一后,若干禁卫不远不近地尾随,他们正横穿御花园。 “殿下,您心里怎么想的?”容佑棠轻声问。 “唉。”庆王头疼叹息,反问:“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先说。” “此乃皇室家务事,我一个外人,说什么?还是您先说吧,我特别想听。”容佑棠催促。 庆王扫视周遭,耳语告知:“本王已在洗墨阁布防,静候有心人自投罗网。” “那人会去毁了罪证吗?” “可能会。掌印指纹一经处理清晰,将是关键线索,必能派上大用场。”庆王答。 容佑棠张了张嘴,犹豫须臾,小心翼翼问:“万一……抓住匪夷所思的人怎么办?” 庆王板着脸,一字一句,坚定道:“只有抓错的,没有不应该抓的!” “但咱们是向陛下交差的。”容佑棠不得不提醒,暗忖:天底下谁还越得过皇帝啊? “总之,我等必须尽心竭力。至于结果?只能看父皇的意思。”庆王负手缓步,眼神难得迷茫,第数次问:“鹿坡半腰的近路,宜琪说她是从小八口中得知的?” “千真万确。兹事体大,岂敢胡言乱语?” “我并非怀疑你。”庆王歉意道。 容佑棠摇摇头,轻声说:“明白的。” 不多久,他们先赶去皇子所瑞王寝殿,秘密审问半晌;旋即赶去八皇子寝殿,于小厨房灶膛内找到烧成灰烬的黑色絮状物。 庆王严厉下了封口令,离开时,久久不发一言,容佑棠也惊疑不定,一行人转而行至乾明宫,迅速得到承天帝的召见,容佑棠在殿外等候旨意。 “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来人,赐座。”承天帝急切询问:“如何了?可能破案?” 庆王正色禀告:“今儿下午又寻获两条线索,明早画师就能修复掌印指纹,即使儿臣愚蠢、三日内无法破案,您也可以依照案发现场凶手留下的铁证,继续追查。” “好,好。”承天帝一身暗紫流金溢彩的常服,冷冷道:“你叫画师妥善修复罪证,最好设法多备几份,即使上天入地,朕也要揪出凶手! 大胆逆贼,竟敢谋害公主,不除不足以稳定人心。” “是。父皇,儿臣听李总管说,您拒不肯进药膳调养,这怎么行?”庆王不赞同地皱眉。 “朕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忧。”承天帝欣慰道。 “父皇——”庆王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话直说。”承天帝当即紧张探身,他很了解对方绝非优柔寡断的性子。 庆王沉吟许久,字斟句酌,缓缓道:“儿臣想禀告一些关于凶手的猜测,好让您有个准备,以免仓促受惊,气坏身体。” “你查到了凶手?是谁?”承天帝面色突变。 第136章 惊世 “父皇切莫激动,倘若您气坏身体,儿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庆王肃穆凝重,尽可能地让老人作好心理准备。 “雍儿,有话直说!朕登基半生,无数大风大雨都过来了,何惧之有?”承天帝话虽如此,人却倾身探头,目不转睛,摩挲转动玉扳指的动作也停顿了。 庆王深吸口气,起身,跪在父亲跟前,仰脸,一字一句地禀告:“父皇,关于宜琳之死,儿臣怀疑可能是骨肉相残。” “骨肉相残?” 承天帝震惊失神,蓦然捏紧玉扳指,瞬间失去思考能力,脑海一片空白,茫然重复:“骨肉相残?什么意思?雍儿,你说什么?” “父皇,儿臣不敢妄言,幸而凶手留下了掌印指纹。目前,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儿臣极希望自己判断错误。但又恐猜对了,却隐瞒不报,导致您仓促间急坏身体、危及江山社稷的稳定,故先透些口风,让您有所准备。”庆王毫无保留,认真解释自己的用意。 承天帝半晌没回神,暗紫常服愈发衬得其老迈憔悴,两鬓斑白,眼神发直,浑身无力,缓缓倒向椅背。 “父皇?”庆王心惊胆战,急问:“父皇,您觉得如何?儿臣去叫太医——” “不,不必。”承天帝却摇头,挣扎着说:“无碍,朕还撑得住。” “您还是回榻上缓一缓吧。”庆王不由分说,强硬搀起父亲,照顾其上榻、斜倚软枕半躺着。 老三从小刚强霸道,不屑奉承献殷勤,今夜他忽然如此细致,真相可能非常糟糕…… 承天帝顺从地斜倚软枕,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但他毕竟是稳坐龙椅半生的帝王,咬咬牙,迅速作出最坏心理准备,颤声吩咐:“雍儿,此事无需回避忌讳,尽管大胆地说!” “是。”庆王颔首,字斟句酌地开口:“父皇,宜琳遇害时,二哥与七弟在场,均有作案时机,这您是知道的——” “莫非你二哥——”承天帝脱口打断,却又戛然而止,唇紧抿。 “二哥?” 庆王错愕睁大眼睛,意识到父亲误会了,忙说明:“您误会了,目前二哥与七弟均已洗清嫌疑,兄弟们均认为他俩是清白的。尤其二哥,他确实前半程与若干下人同行、后半程与宫女妙晴偷欢,并未独处。” “哼!” “泽祥荒淫糊涂,识人不清,与贪污乱党来往,大肆收纳贵重赠礼,朕这回无法宽恕,否则他将来还不知犯下多大的错误!”承天帝黑着脸,低声怒斥,但同时放松了些,高悬着心,紧张猜问;“莫非是小武?可他是朕看着长大的,那混帐东西,虽然顽劣不知上进,却是个一根筋,毫无头脑,令朕十分忧愁。” “也不是他。”庆王见父亲情绪平和,这才敢直言:“父皇,儿臣怀疑是八弟所为。” “小八?” 承天帝双目圆睁,大感意外,愣了片刻,疑惑问:“你怀疑阿宁?不可能吧?他哪里有胆子!” 庆王跪在榻前,痛苦低声道:“儿臣当真希望自己猜错了!可偏偏有些证据指向他。” 承天帝沉默不语,抓紧薄被,心突突乱跳,逐渐感觉胸闷——他其实全程怀着侥幸,潜意识拒不肯相信爱女之死乃骨肉相残,且越发坚信自己的看法,蹙眉,威严道:“雍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朕限期三日破案,但彼时乃悲伤过度、欠缺思量,逾期不会如何的,你大可慢慢侦破。” “父皇,难道儿臣会因为急于破案而捏造证据冤枉兄弟?”庆王脸一沉,尾音上扬,昂首,眸光坚毅。 “这、这倒不可能,朕相信你不会如此糊涂。”承天帝喃喃道,他已没了分寸,后背发凉。 庆王定定神,此刻终于吐露:“父皇,儿臣怀疑八弟,不只是揣测。首先,小八并非表面那样孝顺懂事腼腆,去年底,儿臣曾偶然于御花园鹿坡山顶僻静处、发现他在虐杀鸟雀,神态动作十分渗人,而且显然私底下常干。” “虐杀鸟雀?” 承天帝呼吸急促,追问:“然后呢?你还有何证据?” “其二,昨夜家宴散席前后,八弟目睹小武与宜琳争执打闹,散席后,小八与五弟先送庄妃娘娘等女眷回栖霞宫,而后五弟出宫回府,八弟去皇子所探四弟,但四弟早睡,他说要借阅书籍,下人便引领其去书房,期间,八弟支开伺候的太监,独处两刻多钟,且太监回转时他并不在书房,据称去更衣。四弟的寝殿距离御花园仅隔一条巷道而已,他有作案时间。” “这个不算!小八与老四一贯亲密交好,探望和借书实属正常。”承天帝极力驳斥,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愈发感觉胸闷。 “其三,”庆王口齿清晰,明确指出:“儿臣刚才去皇子所调查时,从八弟寝殿的厨房灶膛内发现一团烧成絮状的衣物灰烬,据内侍供认,八弟傍晚返回寝殿卧室逗留约一刻钟——儿臣下午寻获的两条线索,其中一条正是发现凶手遗留的一角月白衣料。”为了避免牵出容佑棠和赵宜琪,他有意隐去了部分。 承天帝瘫软靠着软枕,继续否认:“不不,你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儿臣只盼望自己错了。”庆王无奈表示,他为父亲拉高薄被,正色提醒:“宜琳的性子您也清楚,时常得罪人。但她虽树敌不少,却只得罪了亲友和下人,并无外人。” “那又如何?谁家的兄弟姐妹间不打打闹闹的?就算宜琳偶尔任性捉弄弟弟,难道小八会恨得杀害姐姐?不可能,绝不可能。朕认为你的推测没有道理!”承天帝频频摇头,固执地否认,内心惊涛汹涌,思绪混乱。 “此案的关键证据是那块染有宜琳和凶手血迹的粗布,只要画师修复清楚掌印和指纹,即是追凶的铁证。”庆王严肃指出。他的心被硬生生剖成两半:一半是惨死的妹妹,另一半是疑凶弟弟。 承天帝张口结舌,腹内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画师们正在墨阁连夜修复血印,儿臣已暗中布防,不知能否抓住什么。”庆王据实以告,坦言道:“您是父皇,儿臣不敢有所隐瞒,只盼您节哀顺变,龙体康健。” “墨阁?” “是。” 承天帝轻声问:“可是在祈先殿对面?” “是。” 沉默半晌 “来人!”承天帝忽然扬声呼喊。 庆王不解其意,忙问:“您有何吩咐?可是想喝水?” 承天帝疲惫地摇摇头。 李德英碎步快速进入,落脚无声,恭谨问:“陛下有何吩咐?” “你挑些口风紧的,即刻安排秘密摆驾祈先殿,不得泄露丝毫行踪。朕要静思一夜,缅怀叩敬列祖列宗。”承天帝面无表情地下旨。 “是。”李德英垂首领命,火速下去忙碌。自古伴君如伴虎,他伴驾半生,一眼便判断皇帝此刻怒极,濒临雷霆爆发,吓得不敢多说半个字。 “父皇,您这是?”这回轮到庆王震惊失神。 承天帝一声哀叹,果断掀了薄被,准备下榻,面容冷硬,叹道:“雍儿,朕认为你的猜测毫无道理,却不得不重视,毕竟事关皇室和睦。但,朕必须见到真凭实据、必须无可质疑。否则,你今后不准再胡说八道!” 皇帝年事已高,加之遭受丧女打击,下榻动作迟缓,费劲地弯腰屈腿,脸颊悄然长了好些老人斑,须发灰白。 风霜世事无情,岁月催人老。 跪在榻前的庆王仰脸,惊觉记忆中威风凛凛高坐龙椅的父亲不知不觉竟已老态至此!发自内心地难以置信,怔愣轻唤:“父皇……” “嗯?”承天帝坐定榻沿,低头,与一贯爱直言顶撞的犟儿子对视,欣慰认定自己并非全然的教子无方。他腰背佝偻,宽慰地解释:“起来吧,朕并非怪罪于你。只是你说的太匪夷所思,倘若为真,一旦传出去,必将贻笑万年,给大成列祖列宗抹黑,皇室尊威荡然无存。” “父皇顾虑得是。”庆王莫名心酸,且开始内疚。他因生性强硬霸道,不知与更加强硬霸道的父亲顶撞多少次,父子关系最僵时,他被父亲派去戍卫西北边境,两地分隔十年。 人之常情,愤懑难以避免。但此刻,他在确认父亲已老得不能挺直腰背、无法声如洪钟厉声斥责自己后,那股似有若无的愤懑之情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只要没彻底决裂,终究血浓于水。 庆王跪立,垂首,沉默为父亲穿鞋,动作笨拙,但一丝不苟。 承天帝亦感触良多,眸光慈爱温和,任由儿子侍奉自己,沉痛诉说:“起来吧。唉,你二哥有结党的嫌疑,且张扬不知遮掩,众目睽睽,朕若视若无睹,只会引发朝臣反感,危及社稷。” 庆王搀扶父亲起身,强硬冷静道:“您公正无私,勤勉为国,严惩一连串贪官污吏,连二哥也没宽恕,谁要是敢不依不饶、借题发挥谋私利,儿臣第一个不放过他!” “有话好好说,斯文和软些,别总这么粗蛮,你究竟知不知道外人对你的评价?”承天帝烦恼问,觉得自己因为儿女操碎了心。 “儿臣不知。”庆王坦荡荡,浑不在意。 “唉,你啊。”承天帝摇摇头,暂且放过,眼下他得解决更重要的事。 皇帝秘密摆驾祈先殿,决意亲眼目睹、亲自求证,庆王与大内总管一道,鞍前马后地安排护卫随从,足足忙碌个把时辰,穿戴整齐的承天帝心神不宁,在厅里往返踱步,忧虑重重,突然问:“雍儿,那事还有谁知道?” 庆王停顿瞬息,垂首答:“仅是儿臣个人的猜测。” “是吗?”承天帝缓缓靠近,威严逼问:“那姓容的小子呢?你们一同查案,他不知道?” 第193节 事关皇家惊天丑闻,庆王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哦?”承天帝面沉如水,瞬间动了杀意。 庆王敏锐察觉,当即郑重其事承诺:“您尽管放心,他绝对‘不知情’。” “你们的事,朕现在没空理会,但他必须‘不知情’!一旦出了差池,统统算他的错,到时休怪朕严惩。”承天帝毫不留情地提醒。 庆王心头一凛,登时懊悔没能撇开容佑棠,屏息颔首:“儿臣明白。” “那小子机灵慧黠,朕相信他必出了力,但做人切忌‘聪明反被聪明误’,更严禁罔顾大局,自作聪明。”承天帝不怒而威,通身散发不容忤逆的帝王气势。 “是。” 亥时 容佑棠与庆王返回御花园。 “我在偏厅喝饱了茶,也没得到陛下的召见,不知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容佑棠紧张问。 庆王含糊答:“他催促咱们加快动作,尽快结案。” “只是这样?”容佑棠满腹狐疑。 “嗯。” 容佑棠环顾四周一圈,靠近两步,探头打量对方神情,笃定指出:“您撒谎!” “放肆。”庆王轻飘飘说,别开脸,有意不想透露绝密。 容佑棠从善如流,直言不讳,耳语问:“殿下恕罪,容下官斗胆猜测一句:陛下龙颜大怒了?” 庆王有苦衷,沉默前行。 “斥责您的推测不可思议?拒不肯接受?他后悔召我入宫协助破案了?”容佑棠一连串地猜中了事实。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庆王无奈开口。 容佑棠更加无奈,唏嘘慨叹:“当陛下召我入宫时,我就知道有这时候。可早已置身其中,回避还来得及吗?” “别怕,万事有本王挡着。” “那怎么行?好歹能帮多少是多少。”容佑棠大义凛然道。 九月中旬,天幕高悬一轮满月,月色澄澈莹洁,柔和似水,笼罩着静谧的御花园。 禁卫们隔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前后护卫。 庆王驻足,剑眉星目,眼里盛满深情和月光,没头没脑地叮嘱:“倘若哪天本王因故倒下、无法相助,你有事可去求援于五皇子殿下。五弟的舅父是兵部尚书,虽然他喜爱山水诗画,无意追逐功勋权势,但为人正直,说话颇有分量,在皇家占有一席之地。”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怪不吉利的。”容佑棠忐忑皱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总之,你记住就是了。”庆王叮嘱。 “好吧。”容佑棠不解其意,纳闷点头,胡思乱想,暗忖:难道陛下不喜殿下?刚才陛下愤怒斥责还是降罪处罚? 不多时,一行人返回议事帐篷。 “今夜不必熬着,歇息去吧,有事会叫你。”庆王催促。 忙乱至今,容佑棠强睁着眼睛,心知必定有内情,但对方不肯吐露,他只能等待,提醒道:“殿下也请安歇,养足精神,等明早画师的消息。” 庆王颔首:“好。” 两人同时一点头,容佑棠返回侧边内侍管茶水糕点的小帐篷,自去休息。 庆王负手缓步,心平气和,看不出什么情绪,两名小太监远远地打起帐帘,庆王抬眼一看:瑞王体力无法支撑,已入睡,盖着薄被;五皇子和八皇子则对坐喝茶,低声交谈,桌上摆满许多吃食,从干果糕点到粥汤面食皆有。 “三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父皇有何旨意?”正喝茶醒神的五皇子起身关切问。 庆王早有准备,答:“父皇催促咱们加快动作破案。他老人家今天亲自审问贪污党首,发了好一通脾气,接连下旨,用不了几日,刑部天牢估计会被塞满。” 八皇子亦起身相迎,神色一如往常,颠颠儿地拉开椅子,亲热道:“三哥,快坐下聊。你前脚离开,六哥七哥后脚来探,带了好些吃的。” 八弟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究竟是他深藏不露,还是我先入为主、不愿怀疑兄弟? “小六他俩来了?”庆王忍下满腔疑虑,顺势入座。 赵泽宁轻快答:“是啊!据说,倘若明早宸妃娘娘身体好转,他们就会过来帮忙。” 宸妃娘娘?破案之前,她的“病”不会好转的。必定看住儿子们,尤其会牢牢按紧瞎闹腾缺心眼的小武。 庆王心知肚明,但并不点破,说:“那自然好。” “父皇大动肝火,他没事吧?”五皇子担忧问。 “太医日夜待命,我走之前侍奉他歇下了。”庆王温言答。他余光暼向八皇子,但后者正垂首倒茶,看不见神态。 五皇子忧心忡忡,说:“唉,生什么气呢?为那些贪婪无耻之徒,不值得,交由刑部审理即可。” “抓了很多贪官吗?那他们的差事谁干?”八皇子一派天真无知。 庆王下颚紧绷,侧脸轮廓俊朗出众,言行举止极富男子英武气概,昂首道:“大成从不缺乏人才,翰林院栽培了多少庶吉士?他们只是缺乏证明才干的机会而已,给一些机会,必能筛选出德才兼备之士。” “三哥说得对。来,喝茶。”赵泽宁尊敬地给兄长奉茶。 “多谢。”庆王接过,再度顺势暼去审视的一眼。 赵泽宁佯作不知,他冷汗涔涔冒出,汗湿重衫,直觉不安,焦虑渴盼安排下去的人顺利毁了墨阁的掌印和指纹。只要没有铁证,他大可抵死不承认,毕竟一家人,且是皇家,想必顶多被申斥厌弃。 ——呵,我自出生以来就被厌弃冷落,无所谓了。赵泽宁冷笑。 “小时候,每逢年节,兄弟姐妹们总会聚在御花园,或追逐嬉闹,或乘船游湖,或钓鱼放风筝,十分热闹有趣。”庆王徐徐提起,很是怀缅,他低头注视碧绿茶汤,怅然若失,说:“可惜我去了西北十年,与兄弟妹妹们两地分隔,未能尽到兄长的责任,委实遗憾。” 五皇子赶紧宽慰:“三哥此言差矣!你虽然奉旨去戍守西北,但年年回京探亲啊,手足骨肉亲情,断不会因为分别而消褪,仍是像从前一样。” 不一样了。长大后,再回不到从前。庆王仰脖,一口饮尽八皇子奉的茶。 哼,从前有什么好的? 赵泽宁侧耳倾听,内心嗤之以鼻,没有丝毫怀缅之意——他只想埋葬从前,遗忘幼时饱尝屈辱、却无力反抗的自己。 庆王搁下茶杯,说:“我随口感慨两句而已。五弟、小八,来,喝茶。”语毕,他执壶,为弟弟们倒茶。 “这可使不得!我来我来。”五皇子不由分说地抢过茶壶。 “岂敢劳烦二位兄长倒茶?真真折煞我了。五哥,让小弟尽尽心吧。”赵泽宁回神,旋即从五皇子手中夺过茶壶,一一倒了大半杯温茶。 庆王和五皇子颔首致谢,半晌,庆王举起茶杯,低声果决道:“为早日破案,咱们以茶代酒鼓舞士气。干!” “好!”五皇子欣然碰杯。 “小八?”庆王双目炯炯有神。 “好的。”八皇子硬着头皮举杯,与兄长们碰了碰。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祈先殿一楼供奉着成国列祖列宗,香烛长年不熄,缭绕合抱粗的雕龙黑漆楠木柱与彩绘藻井,透出幽深憋闷之气;二楼以上则存放先祖们具有警戒意义的大量遗物。 三楼露台外,夜风细细,视野空旷辽远。 忽然,皎洁望月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漆黑如墨。 承天帝身穿庄重礼服,跪坐蒲团,双手合十,闭目,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前方香案青烟袅袅,正在祷天祈福。忽然眼前一暗,他疑惑睁开眼睛,抬头,发现明月被乌云遮蔽,登时大惊失色,脱口道:“朕虔心祷祝,上天何故如此?莫非今夜真有不吉利之事发生?” “陛下请勿过虑,想是上天不忍见您承受深夜寒凉风露,故施法劝您回屋安歇,以保重龙体。”跪立一旁的李德英轻声劝慰。 “是吗?”承天帝叹息。 “您贵为天子,自然得上天庇佑。”李德英老辣圆滑至极。 承天帝拜了三拜,欲起身,李德英立即搀扶。皇帝问:“对面的墨阁安排好了吗?” 李德英耳语答:“您放心,庆王殿下亲自布防,用的全是禁军精锐,哪怕不速之客是鸟雀,今夜也插翅难飞。” “唔。”承天帝颔首,居高临下,遥望对面两层高的墨阁,威严下令:“务必盯紧!若出了差池,朕一个也不轻饶。” “是。”李德英搀扶皇帝回内室,劝道:“底下有禁卫们盯着,陛下刚才祷告许久,老奴斗胆求您歇一歇吧。若有消息,老奴会立即禀告。” 承天帝点点头,确实疲累,躺下闭目养神,半夜极为静谧,他迷糊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利叫喊:“我没疯!” “放手……放开我!大胆,你们放肆……” “昭仪娘娘,求求您下来吧,别吓唬奴婢。” “皇后?皇后算什么东西?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恶毒着呢,淑妃当年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哈哈哈~” “昭仪娘娘,您小心啊,仔细摔下来。来人,快来人呐!”太监们独特的阴柔嗓音声嘶力竭,拼命呼救。 “皇后善妒,她弄死我的孩子不够,还想弄死淑妃次子。岂料,淑妃是死了,可小九命硬呀,她怕是夜夜做噩梦呢。”王昭仪愉快大笑。 怎么回事? 王翠枝又发疯了?她诅咒小九夜夜做噩梦? 唉,女人心眼真小。朕只是多疼了九儿一些,她们便个个不忿。 承天帝被只言片语惊醒,并未听清,困倦恼怒,正要开口喊人,李德英却激动奔跑而入,惊喜禀告:“陛下,墨阁果然抓住了一个蓄意毁灭罪证的人!另外,画师们已成功修复掌印和指纹。” “好!” 承天帝精神一震,彻底将王昭仪抛之脑后,雷厉风行地下令:“即刻派人通知泽雍,将奸贼扭送乾明宫,朕要连夜彻查!” 第137章 骇俗 “来人呐!” “快来人!” “昭仪娘娘……您仔细摔下来哟。” 御花园内,侧身蜷在躺椅里的容佑棠皱眉,抱紧薄被,转了转脑袋,迷迷糊糊,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很快的,他突然察觉周遭乱了,似乎听见庆王下令: “立刻叫醒容大人。” “是!” 随即,已醒了一小半的容佑棠被轻轻摇晃,耳畔听见说:“容大人?容大人?你快醒醒,出事啦,庆王殿下急找呢。” “啊——” 第194节 容佑棠猛地一蹬腿,心剧烈跳动,头晕脑胀地坐起来,无比困倦疲惫,缓了缓,他急匆匆穿鞋下地,路过水盆时,顺手撩了几把水洗脸,拿衣袖胡乱擦水珠,疾冲出去,一眼看见庆王与五皇子、八皇子。 其中,八皇子惊慌失措,他一头奔出帐门,鞋也没穿好,头发凌乱,外袍敞开未系带,心急火燎问:“冷宫方向传来的动静,是不是我娘发病了?” “八弟莫急,昭仪娘娘身边自有人伺候。”五皇子安慰道。 不早不晚,王昭仪今夜突然发病? 庆王难免怀疑,但无凭无据,只能正色说:“过去一看便知。” “唉!” 八皇子急躁担忧,怒道:“那些太监宫女干什么吃的?深更半夜,为何没照顾好我娘?”语毕,他顾不得礼待兄长们,全速朝冷宫跑去。这种情况,没有谁能挑他的错,反倒得夸赞一声“孝顺”。 庆王扭头,看见容佑棠奔出来,当即隐晦吩咐:“本王去办些急事,你留守此处,负责照顾瑞王并保管物证,期间可调遣周围禁卫。” 冷宫的王昭仪出事了?那墨楼呢?凶手有无设法毁灭罪证? 容佑棠满腹疑团,但一贯信任庆王,郑重颔首道:“下官遵命!” “你进去吧。”庆王说完,匆忙带人追赶八皇子而去。虽然出事的是王昭仪,但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他们少不得过去瞧瞧情况。 “是。” 容佑棠目送对方离去,眉头紧皱,旋即打起精神,绕帐篷转了两圈,视察防卫是否严密,而后踏进帐篷,恰巧与坐起的瑞王四目相对:“拜见瑞王殿下。您醒了?身上觉得如何?”容佑棠关切问。话音刚落,日夜候在帐外的内侍便鱼贯而入,垂手待命。 “无碍。你们退下吧。”瑞王一挥手,屏退亲信。 “是。” 容佑棠无暇顾及太多,首先赶去开箱,查看物证和卷宗,再三确认完好无损后,小心翼翼上锁。 “外头出什么事了?”瑞王轻声问,嗓音清越朗润,十分悦耳。他坐着,头发简单束成一把,身穿牙色单衣,盖着雪青绫被,右手衣袖掀起一截,露出玉白手腕。优雅从容,贵不可言。 “下官奉庆王殿下之命而来,照顾您并保管物证,不甚清楚情况,恍惚听见是冷宫如何如何了。”容佑棠含糊答。 “嗯。”瑞王点头,一听就明白,问:“可是昭仪娘娘身体不适?” 容佑棠惊讶于对方的坦率,想了想,据实以告:“下官不知,但其余几位殿下赶去探望昭仪娘娘了。” 瑞王又点头,而后默默出神,眉目如画,淡泊清冷,令人不知该如何接近。 “殿下,您躺下歇会儿吧?有事下官会立即禀告。”容佑棠提议。 瑞王摇摇头,抬手按揉额角,掀被欲下地。 “您有何吩咐?下官可否效劳一二?”容佑棠不解其意,略靠近询问。 瑞王蹙眉说:“口渴。” “请稍候。”容佑棠颔首,转身行至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双手奉上。 瑞王接过,礼貌说:“多谢。” 容佑棠愣了愣,很不习惯,恭谨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您客气了。” 瑞王端着茶杯,手指修长白皙,魂不守舍地喝了两口,怔愣半晌,忽然问:“人死后,头七时,魂魄真的会返回家中吗?” 帐篷内仅有两人,不消说问的是谁。 这个嘛…… 容佑棠沉吟片刻,字斟句酌答:“自古确实有‘头七返魂’一说,但由于阴阳两隔,具体如何并不可知。只要亲眷礼数周全地发送亡者,竭尽心力,也就无愧了。” “阴阳两隔。”瑞王长叹息,尾音颤抖。 “下官愚笨口拙,若言语不当,还望殿下恕罪,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以侍奉长辈。” 瑞王摇头道:“你句句属实,何错之有?只是,本王天生的药罐子,非但未能侍奉长辈,反而累得长辈日夜牵挂,实乃累赘。” 唉,从娘胎里带出的心疾,又不是你自愿得的。 容佑棠十分同情,恳切地宽慰:“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您宽厚谦和,孝顺大度,令长辈心里必定是欣慰的。” 瑞王闭了闭眼睛,顺势停止自怨自艾,继续提起:“那次在寺庙内,舍妹遇到麻烦,幸得你仗义解围,本王一直记在心里,几次想设宴致谢,但你要么备考科举、要么去河间查案,一来二去,竟耽搁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啧,你个小白脸!身穿火红宫装的赵宜琳明艳照人,同时盛气凌人,娇嗔喝骂,飞扬跋扈的模样历历在目。 然而,她此刻正停尸于弥泰殿,死状凄惨,两相对比——容佑棠轻轻一个寒颤,正色表示:“那日寺庙偶遇,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瑞王殿下言重了。” “舍妹倾心郭二公子,住在庆王府时,曾几次逼迫你代为传递东西,本王得知后,狠训了她一顿,带回皇宫。还望容大人海涵,她被宠坏了,无知任性,但、但……罢了。总之,烦请你谅解,等她头七魂魄回家游逛时,方可无任何挂虑的转世,来生投个好人家,平安顺利,长命百岁。”说到最后,瑞王呼吸急促,双眼蓄泪。 长公主有个好哥哥。 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容佑棠认真道:“您放心,下官绝不会挂怀。” “好。”瑞王点头,极力压抑,终究没忍住,悲哀诉说:“其实,宜琳小时候非常乖巧,玉雪可爱。五弟之后,父皇才得了一个女儿,疼宠有加,加之我身体不好,对比之下,兄长们更呵护舍妹,生生地惯坏了她……等发现欠妥时,为时已晚,父皇母妃想尽办法,本王亦经常训导,无奈收效甚微,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惨案。” 惨案? 容佑棠心念一动,暗忖:莫非,瑞王殿下有所察觉?他登时加倍谨慎。不过,由于对瑞王的印象尚可,遂耐心劝解:“殿下切勿过度悲伤,诸多后事还需要您操办,请节哀振作。” 瑞王一言不发,捏紧茶杯,大幅度发抖,温水溅了几滴,晕湿雪青绫被。沉默半晌,他焦虑叹道:“倘若七日之内未能破案,她回家一看,岂不急坏了?到时影响转世投胎如何是好?” ——假如凶手真是八皇子,陛下岂能杀儿子为女儿报仇?那样太惊世骇俗了!所以,长公主只能枉死。 容佑棠绞尽脑汁,避重就轻,安慰道:“您不必忧虑,到时肯定会请高僧大师们诵经作法、稳妥处理一切。” 瑞王抬头,两眼布满血丝,将茶杯一递,五味杂陈地评价:“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滴水不漏,怪道三哥器重。” 啊,他刚才频频示弱,原来在试探我?! “殿下谬赞了。”容佑棠恍然大悟,双手接过茶杯,因为隐瞒关键案情而内疚心虚。 看来,三哥当真有事瞒着我。瑞王不动神色,虽然未能从容佑棠口中打探到消息,却通过对方态度察觉出异常。他安静坐着,被子只盖到腰间,牙色单衣垂顺熨贴,薄了些。 “夜深风凉,您还是躺下歇一会儿吧?”容佑棠轻声规劝,生怕自己照顾不力导致对方病倒。 “嗯。”瑞王慢慢仰躺,心事重重,暗忖:三哥到底隐瞒了什么?他为人豪爽磊落,正派耿直,从不屑鬼祟遮掩,莫非……? “唉。” 容佑棠听见瑞王发出叹息,但碍于交情甚浅,没好意思多嘴多舌,他轻手轻脚地烹茶,焦急等候庆王的消息。 此时此刻 冷宫的一处屋脊上,身穿白色寝衣的王昭仪蓬头散发,赤脚,正骑坐屋脊,疯言疯语,癫狂大笑,连续揭起瓦片,肆意投掷。 屋脊高达三丈,瓦片噼里啪啦落地,应声而碎,太监宫女狼狈躲闪。 王昭仪见状,拍掌大笑,尖声恨道:“狗奴才!刁奴,叫你们放肆,叫你们绑着我,砸死你们!”说着,她往前挪,不停揭起瓦片攻击下人。 “娘娘,您别乱动,千万坐稳了!” “娘娘坐好啊,求求您有话下来说。” …… 伶俐活泛的下人不会分在冷宫熬日子。因此,下方七嘴八舌的全是木讷呆愣之人,无计可施。 混乱喧闹半晌后,皇子们和几队禁卫一同赶到。 “娘!” 八皇子赵泽宁一声大叫,他远远就看见生母上了房顶、衣衫不整跨坐屋脊,披头散发丢人现眼,登时满腔热血朝上涌,羞愤得脸红耳赤,依计行事,惊恐大喊:“娘,你干嘛呢?快下来!” 庆王抬头观察,立刻阻止:“八弟,你冷静些,别吓着她。” “怎、怎么回事?昭仪娘娘如何上去的?”五皇子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问。 此刻,有个年长的太监急切奔上前,正要禀告来龙去脉,却被赵泽宁狠狠一脚踹中腹部,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废物!” 赵泽宁愤怒呵斥:“大胆刁奴,究竟怎么伺候人的?任由娘娘上房顶!万一有个好歹,我只问你们!” “小八,你先别气,赶紧把娘娘救下来要紧。”庆王不赞同地皱眉,随即问那太监:“她到底怎么上去的?” “梯、梯子。” 挨了踹的太监一咕噜爬起跪好,忍痛指向不远处墙角立着的梯子,战战兢兢,解释道:“几位殿下息怒。因大厅漏雨,工匠们便架梯修缮,连修了几日都相安无事,但今夜娘娘发病了,悄悄出屋,顺梯子上了房顶——”他话没说完,胸口又挨了赵泽宁一脚!抽搐倒地。 “悄悄?你们都是死人吗?只顾自己蒙头大睡,不管娘娘死活?”赵泽宁怒不可遏,已分不清演戏还是真实,两眼迸射熊熊怒火。 “小八!” 庆王头疼阻止,扬声提醒:“你分分轻重缓急,赶紧稳住娘娘,摔下来就糟了。” 赵泽宁气冲冲,伤心指出:“三哥,他们故意欺负作践我娘!” 庆王欲言又止,最终严肃道:“待救下娘娘后,再追责不迟。” “好吧。”赵泽宁颔首,一边靠近,一边喊:“娘?娘?我是阿宁,你坐好别动,坐稳了!” 阿宁? 王昭仪投掷瓦片的动作一顿,瓦片慢悠悠滑下,“吧啦”清脆碎裂,惊醒了她。 “阿宁?”王昭仪扭身,伏低,探头俯瞰,危险而不自知,吓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娘,娘,你坐好,千万抓紧了,别吓唬我。”赵泽宁颤声呼喊,他抬手,徒劳地想搀扶。 禁卫不假思索地奔向庆王:现场有能拿主意的,他们绝不擅作主张,以免出事担责任。禁卫焦急请示:“殿下,您看该如何是好?” “高约三丈,你们分两队,一队于前后警戒,设法接住可能坠落的人;另一队悄悄上去,等八殿下稳住娘娘后,不拘用绳套还是什么,伺机绑紧,带下来。”庆王快速下令。 赵泽宁密切关注身后动静,此刻状似随意地插了一句:“这儿黑漆漆的,赶紧多点些灯来啊,干杵着有什么用!” “是!”禁卫长领命而去,紧张忙碌救援。 现场混乱闹腾,庆王并未留意,他见不得人群无措地瞎跑乱叫,遂亲自过去安排禁卫行动。 屋脊上 王昭仪蹙眉,迷茫地仰脸,下巴尖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她幽怨叹息:“阿宁也不知哪儿去了。” 赵泽宁忙高呼:“娘,我在这儿!” 王昭仪循声低头,俯视半晌,蓦然笑起来,柔声问:“阿宁,大晚上的,你怎么不乖乖睡觉?” 娘确实疯了。 赵泽宁鼻酸眼热,喉头发堵,强笑着说:“我睡不着,找您说说话。” “什么要紧话?就不能等明天吗?别淘气了,快回房歇息,仔细明早读书打瞌睡,挨夫子的责罚。”王昭仪关切催促。她神智错乱,时而以为自己刚入宫、时而以为儿子刚出生、时而以为怀女儿时被暗害,故行为失常。 “八弟,你尽量稳住她,我来安排救援。”庆王低声叮嘱。他屏退帮不上忙的闲杂内侍宫女,让八名健壮禁卫为一队,就近速取了厚实被褥来,五名禁卫揪紧被角摊开、防止对方随时跌落,其余三人随机应变。 第195节 “好,三哥小心点儿。”赵泽宁点头,他仰脸,凝望生母,顺着对方的意思,乖巧地说:“我都听您的。可是,我的功课簿不见了,您能帮忙找找吗?”他暗中扫视四周:两个兄长忙碌指挥禁卫们援救,无暇注意自己。 “你的功课簿又不见了?”王昭仪诧异反问,她的神智此刻回到了儿子读书时。 “是啊。”赵泽宁心不在焉答,他万分焦急,余光一瞥:奉命去取灯烛照明的几个太监终于跑来了! 冷宫简陋清苦,并无足量蜡烛,多半用的桐油灯,铜烛台里盛着油汪汪的一滩。 紧要关头,受点儿皮肉之苦换取宽大处理,值得。 赵泽宁有条不紊,朝秉灯太监们招招手,下人想也没想,听命靠近。 “书房里没有吗?丢三落四的,看弄丢功课簿挨夫子的罚!”王昭仪嗔道,她见到儿子,心情大好,一叠声地呼唤:“小英?小英?赶紧去找功课簿,伺候阿宁安歇,别任由他淘气贪玩。” 可惜,此处是冷宫,而非凝翠阁,她的亲信侍女早就假借重病出宫了。 小英?白琼英吗? 庆王心念一动,自然而然扭头,恰巧看见八皇子招手喊了几个秉灯太监—— “不行!我不要别人插手,只希望娘亲自帮忙找。”赵泽宁配合地扮作孩童,任性闹脾气。他侧身走了几步,不露痕迹地靠近手捧桐油灯的太监们。 “哎,你这孩子,真是的。”王昭仪宠溺地摇头,无奈妥协:“好吧,为娘去书房找一找。”她说着便起身,全然没意识到自己高站房顶,风一吹,头发衣袍飘扬,摇摇欲坠,吓得救援的众人胆战心惊。 庆王狐疑皱眉,但还没来得及考虑,就被五皇子紧张一扯:“三哥,王昭仪站起来了!唉,禁卫尚未能靠近,她究竟会摔向哪边啊?小八急糊涂了?怎能催促娘娘真去书房找东西!” “冷静。”庆王扭头望向八皇子,沉声提醒:“八弟,你快稳住她——”话音未落,房顶上突然传来王昭仪的凄厉尖叫:“阿宁!” 娘,别怕,我是故意的。 赵泽宁咬紧牙关,狠狠心,装作被碎裂的瓦片绊倒,毫无征兆,突然倒向簇拥成堆的秉灯太监们! 全神贯注盯着王昭仪的太监们始料未及,根本没有防备八皇子,接连被撞翻数盏灯台! 桐油溢出,撒在赵泽宁手臂,他强忍剧痛,故作惊慌失措状,挣扎扑腾,火苗猛地窜起,吞噬其双手,他惨叫:“啊!救命!” “阿宁!”王昭仪虽然神智错乱,但尚存作为母亲的本能,她见儿子有危险,当即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庆王大喝:“接住她!” 幸亏禁卫们早有心理准备,危急时刻应声行动,五个人扯开被子险险接住王昭仪,其余三人则七手八脚捞了一通,有惊无险。王昭仪旋即被宫女太监包围了,争先恐后地表关心。 “天呐,快灭火!”五皇子焦头烂额地冲过去。 糟糕!小八可能是故意的,他使苦肉计,蓄意暂时烧毁自己的掌印和指纹,以避风头。 庆王亲眼目睹经过,将对方的微妙神态悉数收入眼中,陡然爆发一股怒气,朝对方疾冲而去。 “三哥小心!”五皇子高呼,目瞪口呆: 只见庆王一阵风似的刮过去,抓住八皇子的肩膀将其带离燃烧范围,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袍包住对方双手,使劲捂紧,迅速熄灭火焰。但他的双手也沾了桐油,开始燃烧。 “三哥你——”赵泽宁被坏了事,情不自禁的横眉立目,根本不领情,他认定对方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混乱不过短短数息,禁卫们火速进屋取水跑出来,不管不顾,哗啦啦,泼了两个皇子满身,手忙脚乱地灭火。 “我来!”五皇子咬牙,他接过木盆,近身泼洒,吓得脸唇雪白,唯恐兄弟们烧出个好歹。 片刻后,火顺利被扑灭,八皇子的衣袖烧得漆黑,左胳膊渗血,眉毛头发被燎了大半;庆王的头发也被燎了一些,两个手掌通红渗血,周遭散发一股焦糊味儿,他反而伤得更重。 “唉,我差点儿被吓死了!”五皇子心有余悸地大叫,急问:“三哥、小八,你们都烧伤哪儿了?” “皮肉伤而已,无大碍。”庆王答。他目光如炬,紧盯八皇子眼睛,缓缓松开包裹对方双手的外袍,不管不顾,强硬掰开其两手:因救护及时,手掌基本完好,烧伤集中在小臂。 “三哥……”赵泽宁面如死灰,颤声轻喊,满带求饶之意。 “知道害怕了?”庆王威严问。 “帮帮我。”赵泽宁耳语哀求。 这一次,你叫我怎么帮你? 庆王心内五味杂陈,正要开口,冷宫外忽然涌进若干禁卫,低声禀告:“陛下急召,宣庆王殿下乾明宫觐见。” 墨阁得手了? “遵旨。”庆王干脆利落答。他沉默审视弟弟半晌,失望痛心。 “三哥,怎么了?”五皇子忐忑问,屏住呼吸。 庆王神色一凛,嘱咐道:“五弟,此处劳烦你善后,我先带小八去治伤。” “好。你、你们赶紧去包扎。”五皇子犹豫地颔首,满腹疑团。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照顾我娘!”八皇子蓦然高喊,转身欲寻早已被搀进屋的王昭仪,却被庆王一把抓住肩膀。 “八弟,你得跟我走。”庆王咬牙,喉结颤动,不顾自己手掌烧伤,强行将人带进乾明宫。 此刻,承天帝已接到提前返回的禁卫禀告详情,心知肚明。他端坐上首,面无表情,手边放着一张修复好的掌印指纹宣纸,仅李德英在旁伺候。 “你们来了?”承天帝徐徐开口。 “儿臣叩见父皇。”庆王行礼,赵泽宁木然跟随,扑通跪下。 “平身。受伤了?严重吗?”承天帝语调平平,指尖却剧烈哆嗦。 “父皇放心,只是皮肉伤而已。”庆王起身答。 “阿宁,你呢?” 赵泽宁并未站起,一声不吭,呆呆跪着。 厅堂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承天帝眼神哀伤,心如刀割,但不允许自己退缩,他咬牙下令:“小八,去按掌印指纹,证明你的清白。倘若你是被冤枉的,朕定将重重补偿。” 李德英低眉顺目,默默送上纸墨。 赵泽宁垂首,不言不语。 “朕、朕今夜无论如何要得到一个结果。” 承天帝的喘息清晰可闻,他手撑桌面,嘶声喝令:“雍儿,你即刻拿了阿宁的掌印指纹来!” “父皇,儿臣——”庆王艰难开口,答话略慢了些。 “你敢抗旨?”承天帝立即暴怒,拍案而起,竟亲自拉着儿子的手,毅然决然,决意彻查到底。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庆王猛然回神,只能上前帮助父亲。 赵泽宁木头人一般,任由父兄动作,呆滞颓丧。 “唰啦”一声,承天帝迫不及待将两张宣旨并排,急切催促:“雍儿、德子,你们赶紧来看看,这是一样的吗?啊?不是的吧?” 足足对比辨认两刻钟。 “阿宁,居然、居然真是你干的?” “你和宜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到底如何得罪你了?”承天帝痛苦跌坐,如坠冰窟,眼里泪花闪烁。 “杀了我吧。” 赵泽宁终于抬头,两眼发直,平静地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本不应该出生。” 第138章 柳暗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 承天帝颤声问,悲痛入骨,两手揪紧龙袍下摆,靠坐椅背。 “父皇,您觉得如何?切莫气坏了身体。”庆王急问,他胆战心惊,唯恐父亲当场气出个好歹,到时天下都要大乱。 “朕、朕撑得住。”承天帝咬紧牙关,轻拍了拍庆王的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愤怒审问:“宜琳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怎么忍心?” “呵~” 赵泽宁冷笑,从牙缝里吐出字,说:“她是尊贵显赫的长公主,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和宜琪却是婢女生的,上不得台面,只配被践踏进泥土里。” “此话怎讲?”承天帝难以理解地摇头,暴怒过后,他衰弱瘫坐,怒道:“你们都是朕的儿女,贵为皇子公主,天底下第一等的高贵出身,衣食住行,自然给最好的,难道有谁克扣你的份例了?” “果然!在您的心目中,只要给几口吃食、赏几件衣裳即可,其余不予理睬,任由我们饱尝鄙夷白眼、世态炎凉,过得猪狗一般。”赵泽宁满腔愤懑,双拳紧握,下身跪立。 “猪狗一般?简直胡说!” 承天帝喘息着,压低嗓门,厉声呵斥:“你不知好歹,生来享尽荣华富贵,日常锦衣玉食,却不知惜福!朕自问并不昏聩,由始至终,无论生活还是学业、年节赏赐等等,儿子统统一个样,女儿则另一个样,一视同仁。你到底有何不满?” “除了衣食住行和学业呢?”赵泽宁昂首,天生的眉压眼,眉毛乌浓,暗沉沉盖着眼睛,皮肤苍白,脸颊却激动起两抹红,加之起火时染了些许黑灰,形容狼狈。积攒十数年的怨恨爆发,他气势汹汹质问:“我娘为皇家开枝散叶,生育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仅封了昭仪?是!她出自贫寒农家,曾为奴为婢,可你当年临幸时清清楚楚,她没有丝毫隐瞒,你为何刻薄苛待自己的女人?兄弟姐妹中,只有我娘是昭仪,没有宫殿,母子三个挤在逼仄偏僻的凝翠阁,远离其余妃嫔,遭人耻笑,抬不起头来。这些你看不见?你冷酷偏心,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死活!” “八弟,注意你的措辞,就事论事,休得无礼。”庆王头大如斗,立刻告诫,生怕场面失控,转身跪下道:“父皇息怒,小八他、他——”庆王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劝解。 “雍儿,你别拦着,朕、朕今夜必须与这混帐东西较真谈一谈!”承天帝喘吁吁,手扶着庆王的肩膀,怒不可遏,瞪视发问:“泽宁,你口口声声指责朕不管你们母子三人的死活,实在荒谬!倘若朕置之不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你怎么长这么大的?宜琪能出生吗?嗯?” “别以为我不知道!”赵泽宁脸庞扭曲,两腮抽动,恨道:“我娘曾是韩贵妃的陪嫁丫环,偶然得了帝王之幸,一举有喜,韩贵妃大怒,决定一碗药堕了我,可惜她跟皇后一贯不合,皇后为了给对手添堵,遂出面力保——” “糊涂!” 承天帝断然喝止,面容冷峻,劈头斥骂:“枉你是朕的儿子,却连那其中内情也想不通?还自以为聪明,你个蠢货!” 庆王无奈提醒:“八弟,你冷静想想:昭仪娘娘当年……随侍韩贵妃左右,贵妃乃一宫之主,堕胎药两刻钟就能煎好,她大可悄无声息下手,为何皇后能及时知晓并赶去相救呢?” 赵泽宁呆了呆,欲言又止。 “那是因为你娘设法告诉了朕!孕有龙种,朕必定得管,遂将消息透给了皇后,由她出面更好,否则你娘将直接对上众妃嫔,懂不懂?”承天帝恨铁不成钢地拍桌。 “那是你应该做的。虎毒不食子,岂能眼睁睁看我母子被害死?”赵泽宁理直气壮,极度不平,又质问:“我娘苦了一辈子,拼死拼活给皇家生儿育女,却只得了个昭仪位!假如你不喜欢,何必临幸她?我和妹妹多么难堪!我记事特别早,三四岁时,太监宫女每次趁娘一转身,就百般的戳弄折磨我,冷嘲热讽,嬉闹讥诮,笑话我是‘婢女养的下等龙种’、‘陛下懒得赐名的可怜儿’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你们又有谁知道?” “谁?谁敢?你说出名字来,朕拔了他们的舌头、砍了他们的脑袋!”承天帝诧异愣住,他日理万机,一颗心掰作许多瓣,无暇顾及方方面面。 “总之,你就是偏心眼!”赵泽宁忿忿指责。 承天帝张了张嘴,气得没了脾气! 但父亲天性,总期望得到儿女的理解和敬爱。 所以,皇帝忍怒,继续尝试解释:“关于你娘的位分,朕也很头疼。她出身太低,若过份晋封,实为捧杀,反而不妙,因为她的肚皮争气,多少妃嫔及其娘家给朕施压?但朕顶住了压力,给她名分,让你和宜琪序齿上宗谱;此外,关于你晚取名的缘故,实在因为那两年事情太多了!先是你皇祖母辞世,随即皇后贵妃先后小产,紧接着西北外敌入侵——” “借口!统统都是借口!” 赵泽宁哽咽打断,他捏紧拳头,剧烈发抖,怒目而视,问:“取名而已,能有多难?我没有名字长到四岁,最后还得了个‘息事宁人’的‘宁’,你究竟什么意思?” “康宁平安。‘宁’字有何不好?小九随了你的宁,取名‘泽安’,莫非也是朕恶意嫌弃?”承天帝险些七窍生烟。 “我哪里比得上九弟?他是聪明伶俐的老来子、是你的心头宝,我却是粗苯的脚底草。哼,一早就知道了,你讨厌我!按祖制,皇子十五岁出宫开府,我却拖到十八岁,仍无处可去,只能住在宫里,谁看得起我呢?”赵泽宁越说越伤心,抖若筛糠,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孽障,你有难处,为何不明说?府邸一事是朕欠妥,为表补偿,早已从私库拨了五十万两银,只要别逾矩,你爱怎么建就怎么建,八皇子府不是快落成了嘛!”承天帝双目红肿,气急败坏地拍桌。 第196节 庆王眉头紧皱,久久不发一言——以他的性格,完全无法理解弟弟为何偏激执拗至此!他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客观,一字一句说:“八弟,你生为男子,且是尊贵的皇子,一味地妄自菲薄,怨天尤人,有何意义?你年纪小,阅历少,长在深宫,从不必为家计忧愁,眼界心胸狭窄,自封为可怜人,其实根本没见识过世间真正的可怜,无数人比你可怜千百倍。倘若个个像你这般,采取骨肉相残的手段泄愤,岂不大乱了?” 赵泽宁压抑地抽泣,愁苦委屈道:“三哥,你骂我,我无可辩驳。只是,假如我也有一个武侯外祖,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庆王蹙眉,难以理解地审视弟弟。不过,他还没开口,承天帝已经忍无可忍,豁然起身,一直充当摆设的李德英这才活了过来,迅速近前搀扶。 承天帝胸膛剧烈起伏,抬手一指,指尖颤抖,严厉斥责:“好糊涂的混帐!” “你三哥虽有个武侯外祖父,老定北侯却已为国牺牲十多年了,现定北侯从文,治军打仗,只能靠他自己!难道你想说是老定北侯的英魂显灵、接连助其斩获战功?荒唐!” “我荒唐?” 赵泽宁涕泪交加,一半因为伤心,另一半因为手臂烧伤的疼痛,他反唇相讥道:“出身难道不重要吗?你刚才亲口说因为我娘出身低微,所以不好晋封。看吧,看看呐,您转眼就偏心了,对三哥和对我分明两个态度!” “朕、朕……”承天帝狼狈语塞,胸闷气短,激动得失去理智,思绪混乱,一时间无话可回。 庆王倍感头疼,指挥作战都没这么疲累,他失望道:“父皇,消消气吧,八弟是狠钻了牛角尖了。”他转而对弟弟说:“小八,你错得离谱了。幼时兄弟们懵懂无知,受庇护于长辈翼下,但长大后,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天地辽阔无边,只要父皇允许,想去何处开拓历练不能?你却只顾与手足争宠,一头扎进牛角尖出不来,但凡离宫出两趟远门,拓宽拓宽眼界,心胸自然会开朗,何用走到这地步?” “三哥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我不想吗?做梦都想!可父皇不允许,我能去哪儿?”赵泽宁无可奈何道。 “朕何曾拦着你历练建功了?忤逆子,自己不争气,把所有过错推到他人身上。”承天帝怒目切齿,喘息声清晰可闻。 “我曾经日夜盼望,终于等到十五岁,一心想跟着三哥去西北历练,你们却百般阻拦。”赵泽宁耿耿于怀,悲愤地控诉。 “谁阻拦了?朕当年准了你的奏请,是你自己临阵退缩的。”承天帝腰背伛偻,老态龙钟。 “谁说我想的?你明知道我娘强烈反对,却不劝阻,任由她哭闹甚至寻死,还跑去责怪三哥,逼得我无奈推掉大好机会。”赵泽宁顿了顿,他憋屈很多年,今夜豁出去了,说:“三哥,郭达十五岁跟着你闯荡,终成为名将,春风得意,我羡慕得很,可惜无缘效仿。” 你这是在怪我? 庆王惊呆了,堪称无措,随即义正词严道:“小八,你当真魔症了!子琰是表弟不假,但当年我根本没同意带领,他私自留书离家,单枪匹马,长途跋涉千余里,一路追赶,棍棒也撵不回头,无奈之下,只好带着。” “你待他比待我还好,明明他只是表弟,我是亲弟弟。”赵泽宁神情恍惚,喃喃自语,抬手啃咬食指,神态怪异。 “莫非你觉得天地苍生都亏欠了自己?!”庆王一声叹息。 “冥顽不灵,没出息的孽障!”承天帝捶桌,痛心疾首,失望透顶,犹带一丝希冀,问:“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你呢?难道你就没有错?” “我没错!” “我何错之有?”赵泽宁倏然跳起来,疾步冲向父亲,吓得李德英闪身挡住皇帝,大叫:“陛下小心!” “八弟!你想干什么?疯了吗?给我跪下,跪好!”庆王怒极,一把抓住弟弟,将其按跪倒,不顾自己手掌烧伤渗血,耳语问:“你到底想干嘛?那是父皇!” “逆子,你已杀害宜琳,莫非还想弑父?”承天帝挥开李德英,万分哀伤,老泪纵横的同时,逐渐恢复帝王铁腕作风,缓缓道:“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 “父皇息怒,您、您坐下说话,保重龙体。”庆王干巴巴地宽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朝李德英使了个眼神,后者领命,苦口婆心地劝:“陛下,您坐着缓缓吧,庆王殿下吓得脸都白了,他的手还流血呢。” “哦?哦?”承天帝无力支撑,疲惫坐下,定睛细看:“雍儿,你的手没事吧?” “无碍。”庆王摇头,根本顾不上自己。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赵泽宁气喘如牛,眼眶红肿,目光发直,止不住地发抖,用力啃咬手指。 “你……下手的时候,怎么忍心?”承天帝想起长女的凄惨死状,屏住呼吸,痛苦道:“阿宁,那是你的姐姐啊!” “她该死!” 赵泽宁犹不解恨,躁怒痛骂:“赵宜琳飞扬跋扈,刁蛮霸道,从未把我母子三人放在眼里,肆意欺凌羞辱,你们却始终袒护她,逼得我动手。” “那也是我们逼你的?”承天帝顿感哀莫大于心死。 “没错!” “好,朕明白了。” 偌大的乾明宫正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尽皇室之奢华,随处可见龙形雕饰与明黄色彩。衬得八皇子面如死灰,仪态全无。 承天帝痛定思痛,沉默良久,说:“泽宁,你是讨债的孽障,糊涂透顶,无法无天,朕却不能不顾及皇家尊严。太祖开国以来,数百年间,仅出了你这一个胆敢杀害公主的皇子!细论起来,朕身为父亲,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待百年归老后,朕自会向列祖列宗请罪。” “杀了我,杀了我,我活腻了……”赵泽宁念念叨叨,瘫软跪坐,垂头丧气,两眼上翻凝视父亲,仿佛失去了痛觉,一口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鲜血涌出,被他吸允舔舐,津津有味,灰白嘴唇霎时染上妖异的红。 “你自残做什么?”庆王怒斥,一把将其双臂反拧,按紧。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烦得很,杀了我吧,砍头还是凌迟,悉听尊便,为你最疼爱的女儿报仇,一了百了。”赵泽宁五官扭曲,嘶哑冷笑。 莫非,王翠枝的疯病传给了孩子? 承天帝满腹疑团。这种想法令其好受许多,毕竟谁也无法接受儿子蓄意残杀女儿。他板起脸,眼神冷峻,强撑着,威严下令:“泽雍,立即把他送进皇子所原寝殿,派人日夜严加看守,无旨不得离开半步。” 皇帝没说期限,因为他暂时无力思考更多。 “是。”庆王五味杂陈地领命。 “终生囚禁?那你还不如杀了我!”赵泽宁恐惧叫嚷。 “放肆!若非你投胎做了朕的儿子,杀害公主,下场只能是凌迟!” “还得诛九族吧?有本事诛九族啊,全家一起死,都别活了哈哈哈~”赵泽宁癫狂大笑,神态诡异,十分渗人。 “够了!父皇已经仁至义尽,你如此咄咄逼人,嘴脸实在难看。”庆王忍无可忍地怒斥。 “逆子,逆子——”承天帝气愤填膺,直发抖,忽然身体一歪,当场昏迷。 “父皇!” “陛下!” “快传太医,太医呢?” 乾明宫响起一阵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消息却丝毫未曾向外泄露,宫门紧闭。 寅时末,将近破晓。 天快亮了。 在太医们的及时救治下,昏迷多时的承天帝逐渐清醒,隐约听见:“手掌这一块烧进了肉里,短时间内起了许多水泡。殿下请勿大意,须得服药并按时换药,谨防脏污伤口。” 庆王两个手掌被仔细包扎,叹道:“本王不要紧,你们仔细照顾好陛下,令其尽快康复。” “这个……”太医吱吱唔唔,不敢说实话。 这时,承天帝微弱唤道:“雍儿。” “父皇?”庆王赶忙回到榻前,紧张问:“您觉得如何?身上哪儿不自在?” 承天帝睁开眼睛,说:“老毛病罢了。你的手怎么样?叫太医仔细瞧着,别疏忽大意。” “儿臣无恙。” “老臣已为庆王殿下清创上药,目前并无大碍。”太医恭谨答。 承天帝屏退外人,盯着明黄帐顶,半晌,问:“那孽障呢?” “已按您的意思,送进了皇子所。” “唔。”承天帝又问:“墨阁抓到的太监,你审了没?” “审了。那人名叫刘满,五十二岁,年轻时在宝和宫当差,而后分去冷宫。他坚称自己是凶手,一口咬定因被宜琳殴打辱骂,怀恨在心,故杀人报复。”庆王简要禀告。 承天帝虽然病倒,但头脑仍清醒,立刻问:“那人与王昭仪是旧相识?” 庆王有些尴尬,生怕刺激父亲,字斟句酌答:“他们曾同是韩贵妃手下,应当认识。” “哼。” 承天帝冷笑,一针见血道:“朕自幼便知,某些宫女太监会悄悄结为对食,但王昭仪是清白跟了朕。那人倒也痴心,竟甘受那孽障驱使,顶罪赴死,既如此,朕大方成全他!雍儿,该怎么办,不用父皇教你了吧?” 庆王很清楚父亲的意思,沉吟片刻,低声请示:“对外宣称已抓到了凶手吗?可是,惠妃娘娘和四弟……” 承天帝闭目喟叹,沉痛道:“你不必管,朕会处理,尽量设法补偿。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将家丑宣告全天下吗?那才真叫糟糕透顶。丢脸事小,皇室威严荡然无存事大,倘若危及社稷,朕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儿臣……天亮就宣告已破案。”庆王觉得脑袋像是有千斤重,艰难点了一点。 承天帝面无表情,不容置喙地吩咐:“传朕的旨意,将刘满凌迟九族,把伺候宜琳的下人悉数殉葬,叫御书房拟定宜琳的谥号,令礼部以最高规格筹备丧礼。” “遵旨。”庆王头脑一片空茫。 沉默半晌 承天帝平静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七刻。” “以往这时候,朕已经起了,喝两口粥就去上早朝。”承天帝有气无力地说。 “父皇勤勉自律,儿臣佩服。”庆王低声道。 “可朕现在头痛胸闷,浑身无力,起不来喽。”承天帝躺在明黄的被褥帐幔里,越发显得衰老瘦弱,憔悴不堪。 庆王心一酸,跪在榻前,恳切道:“父皇千万振作些,太医们医术精湛,定能令您康复的。” “唉,朕实在太累了,须得休养一阵子。”承天帝宣布,他定定审视皇三子,却只从对方眼里发现了悲伤和担忧,并无其它。 庆王严肃颔首:“儿臣赞同您量力而行,待静养康复后,再处理政务不迟。” “唔。”承天帝颔首,旋即下令: “传旨,叫你大哥代为处理朝政一段时日,韩太傅、平南侯、定北侯、兵部尚书高鑫四人共同协助。” “是!”庆王干脆利落地领旨,孝顺忠诚。 好孩子。 承天帝倍感欣慰,抬手盖住眼睛,颤声叮嘱:“此外,你负责督办宜琳的丧礼,务必、务必好生发送她,只要不逾矩,统统给最好的。明白朕的意思吗?” “儿臣明白。” “雍儿,为父把重任交给你了,去吧。”承天帝语带哽咽,泪水从指缝流下,晕湿明黄枕巾。 “您放心,儿臣必定竭尽全力!”庆王郑重其事地承诺。 卯时末,天色大亮。 御花园的议事帐篷内,仅有三人。 容佑棠震惊于庆王被烧伤的双手、被燎毁部分的头发,但眼下无暇询问,他提心吊胆地看着:“案子破了?”瑞王垂手站立,目不转睛盯着兄长。 生平第一次,庆王心里愧疚,不敢直视兄弟,狼狈别开眼。 “三哥。” “嗯?” “凶手真是那个叫刘满的太监?”瑞王逼近两步,面白如纸,嘴唇乌紫,喘不上气。 第197节 容佑棠情不自禁,也靠近两步,紧张焦急。 庆王腹内有千言万语,但不能告知,憋得极难受,饱含歉疚,低声解释:“四弟,我已经尽力了。” “刘满根本不是凶手,对吗?”瑞王问,他已猜中真相,却无力推翻父皇的圣旨,一字一句问:“三哥,你对得起宜琳?” 语毕,瑞王急怒攻心,旧疾发作,直挺挺朝后摔倒。 第139章 挫败 一行人在御书房外驻足交谈: “岂敢言辛苦?为国效力,为君父分忧,本就是应该的!” 大皇子慷慨激昂地说。他身穿隆重的礼服,整洁华贵,金镶玉头冠熠熠生辉,威严而不失亲切道:“容大人既然参与了查案,可否协助操办丧礼?帮帮庆王,唉,他忙得什么似的,想必你愿意吧?” 语气听似在商量,但只是似乎而已,并无置喙余地。 容佑棠谨言慎行,垂首答:“下官愿为殿下们效犬马之劳。” “很好!” 皇长子情不自禁,眉眼露出笑意,笑出眼尾几道皱纹,畅快舒爽,为表现礼贤下士的气度,他抬手,本想拍拍容佑棠的肩膀,但转念一想,却放下了,嘴角浮起似有如无的隐晦微笑,感慨说:“三弟一贯器重你,容大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承蒙殿下们赏识提携,下官不胜感激。”容佑棠中规中矩地应对。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皇子心情好极,无论听见什么话、看见什么东西,都特别想笑,可惜长公主亡故、皇帝和瑞王病倒,他表面上得哀伤忧虑,真真憋得辛苦。 本殿下等这一天,已苦等了许多年! 年近而立的大皇子频频窃喜唏嘘,他不自知地模仿父亲姿态——昂首挺胸,负手,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吩咐:“既如此,你即刻去寻庆王讨差事,不得耽搁长公主的丧葬诸事宜。” “是。”容佑棠领命。 大皇子目前负责代理朝政,他刚下早朝,满腔喜悦无处发泄,走路时,两脚像踩着祥云,轻飘飘,偶遇容佑棠,便屈尊纡贵聊两句。另有数名御前内侍在旁恭候,手捧大叠尚未批阅的奏折,等待大皇子的命令。 此刻,御书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略高声的议论: “诸位大人皆为翰林出身,才高八斗,学识渊博,本王自愧弗如。但,若将长公主的谥号定为‘康敏’,是否有些欠妥?”庆王不赞同地提出。 “殿下且稍安。”御书房为首的大臣鲁子兴十分无奈,慎重解释:“‘思敏’乃下官等人所拟,但呈交陛下御览后,陛下做主,改‘思敏’为‘康敏’。” “谥号是根据亡者的生平事迹与品性,后人为其作出的评价,长公主的谥号将昭告天下,流传百世。”庆王一板一眼地提醒,义正词严道:“‘敏’字合适,本王无异议,但‘康’乃安乐抚民的美谥,并不贴合其人。” 嗯,‘康’确实不合适。 只是,长公主是您妹妹啊,庆王果然如传闻般的敢于直言。御书房大臣们悄悄嘀咕。 “这个……”众臣一脸的为难,明哲保身,搬出皇帝旨意后,不多说半个字。 容佑棠被吸引了注意力,凝神细听。 大皇子则瞬间精神一震,昂首阔步踏入御书房,仿佛要上阵对敌,尽情挥洒尊威气派。 “三弟此言差矣!”大皇子高声驳斥。 容佑棠顺势一同进入御书房,他本就是返回,前来寻庆王复命。 “大哥请坐,您有何高见?”庆王客气地问。 “唉,长妹不幸被害,父皇悲痛卧榻,为兄担忧焦急,寝食难安,既然父皇有旨,谥号‘康敏’有何不可?”大皇子风度翩翩,态度却强硬。 庆王面色不改,肃穆提醒:“亲人遇害,我也非常悲痛。但父皇交代了督办丧礼的重任,明确吩咐凡事不得逾矩,谥号非同儿戏,必须妥帖。若欠妥,长公主、礼部、御书房等多方将遭受质疑议论,世人难免误以为我等无知至此,连拟定谥号也不懂。” 容佑棠因年轻资历浅,自觉陪站末尾,悄悄打量他关心的人:只见庆王两个手掌均被包扎,搁在膝上;他匆忙换下昨夜烧坏的染血衣袍,穿一身玄青两色亲王常服,毫无多余配饰,得体庄重;右耳侧和额头部分头发被烧毁,参差不齐,下巴冒出青黑粗硬的胡茬,双眼布满血丝,十分憔悴——对比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的大皇子,容佑棠格外不是滋味。 “唉哟。”大皇子状似宽容和气地拍大腿,好声好气地劝:“三弟,那你想如何?父皇正在静养,‘康敏’乃其钦定,虽稍微欠妥,但不算过份出格,为人臣子,听从圣意行事,总没错的。” “大哥,父皇此时固然悲伤,兄弟们孝顺侍奉的同时,更应该尽力为其分忧。比如长妹的谥号,既然您也认为欠妥,为何不提醒呢?父皇乃一代明君,宽宏仁厚,向来愿意听取谏言。”庆王目光坚毅,分毫不退让,坚持己见。 啧,油盐不进的倔东西…… 大皇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按捺不悦,悻悻然,问:“若按御书房众大人的意思,拟用‘思敏’,依你的想法,到底该用什么字才叫合适?” “大哥言重了。小弟区区一介武夫,擅长舞刀弄枪,却不甚通文墨。”庆王板着脸谦道,引得容佑棠强烈反对“殿下太过谦了,您是当之无愧的文武全才!” 庆王生性刻板严谨,缺乏热情,他慎重提议:“诸位,依本王的浅见,‘思’字仍欠妥,不如用‘怀敏’?长公主年轻短折,‘怀’字比较贴合。” 好! 御书房大臣心里齐齐喝彩一声。事实上,常用谥号的字眼既定且有限,他们最初就是拟定“怀敏”,但由于害怕刺激皇帝,故改为“思敏”。 “怀敏长公主?”大皇子挑眉。 庆王凝重颔首。 须发雪白的鲁子兴一咬牙,出列拱手道:“庆王殿下言之有理,老朽惭愧,竟险些率众拟了个不妥帖的谥号。” “鲁大人不必如此,小王明白你们的考量。”无非畏惧触怒父皇罢了。庆王心知肚明。 “多谢殿下谅解。”鲁子兴感激躬身,油然敬服。 大皇子颇为气恼,想了想,斜睨容佑棠,冷不防问:“容大人,你认为如何?” 嗯? 庆王面无表情,当即朝长兄投去一瞥,“腾”的一下反感了,暗忖:你们对我有意见,尽管提,为何都喜欢冲着他去?欺软怕硬,算甚么英雄好汉? 容佑棠全程戒备,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出列,略躬身,端端正正拱手,大方赞同道:“‘怀敏’中肯妥帖,下官认为庆王殿下说得十分有道理。” 哼,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小狗腿子! 大皇子暗骂,他眯了眯眼睛,端着御书房临时主事人的高架子,慢条斯理道:“诸位都认为‘怀敏’妥当,本殿下也赞同。不过,此事需要父皇同意才作数。三弟,你……?” 庆王腰背挺直,冷静表示:“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奏请父皇。” “如此甚好。你可得快些,长公主仍停在弥泰殿,太不像样,赶紧去把丧礼办起来,令其入土为安。”大皇子谆谆教导。 “礼部正在紧急拟定具体章程,到时由内务司协助,等父皇发下圣旨后,方可开始操办。”庆王有条不紊地解释。 大皇子施施然起身,踱步走向雕龙书案,慢悠悠道:“谥号已拟定,该处理今日的奏折了,父皇委以重任,还望诸位老大人多多指点。” 以鲁子兴为首的御书房大臣纷纷客套道: “殿下客气了,此乃下官的分内之事。” “不敢当。” “陛下有旨,下官愿为您效劳。” 那边自成一派,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问我答。 庆王无形中被晾在一旁。 这是逐客吗? 容佑棠很为庆王打抱不平,但转念一想:陛下只是让大殿下暂时代为处理政务而已,又没有立太子…… 大皇子端坐,通体舒畅,一连串地指挥御前内侍: “你们立刻将奏折分好,紧急要务先抽出来。” “是。” “太傅和杨大人、郭大人他们呢?父皇令其协助本殿下理事,快去请来。”大皇子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极享受至高无上的感觉。 “遵命。” …… “大哥忙着,我去乾明宫。”庆王淡淡道,泰然自若。 “唔,去吧。” 庆王干脆利落,随即转身离开御书房,余光捎带走容佑棠。 片刻后 他们身后跟了几个太监,快步前往乾明宫。 “殿下,您的手伤得怎么样?”容佑棠关切询问。他早就想开口了,但直到此刻才有机会。 庆王抬起双手,满不在乎,摇头道:“皮肉伤而已,不算什么。瑞王没事吧?太医怎么说?” “我刚从皇子所回来。太医说瑞王殿下悲伤疲累,兼急怒攻心,导致旧疾发作。您别担心,目前已经稳住了,他正在休息。”容佑棠据实以告。 “唉。” 庆王长叹息,心酸且涩,五味杂陈,罕见地露出挫败无力之态。 容佑棠悄悄环顾四周,耳语问:“怎的不见八殿下?” “他去了该待的的地方。”庆王隐晦答。 暗牢?冷宫? 容佑棠心领神会,正色宽慰道:“殿下请节哀,我相信你肯定已经竭尽全力了!” 庆王心里一暖,扭头看着容佑棠,低声表明: “我真的尽力了。” “岂能全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容佑棠的语调铿锵有力,恨不能将胸膛拍得震天响,开解道:“案情对外如何宣称,不是旁人能左右的,谁能反驳圣旨啊?殿下废寝忘食,忙了破案又忙督办丧礼,还不够尽心尽力吗?我想瑞王殿下晨间只是一时气急,等冷静后,必定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庆王眸光坚韧清明,缓缓道:“本王并非惧怕他人憎恨,只是,四弟身体不好,最忌动怒,父皇又年事已高,皇家禁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 容佑棠敬佩万分,发自内心地感慨:“忠孝宽厚,很可以了!换成别的殿下,至多只能做到您这样程度。” “你小子,一贯能说会道,很该赏。”庆王心情好转了些,他这两天夹在父亲和兄弟之间,却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饱受煎熬。 “赏什么?”容佑棠故意问,努力逗对方开怀。认识至今,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挫败困窘,不由得十二分担忧同情——皇家真是把殿下当铁人用了!唉,就没考虑他也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吗? “王府所有的,你喜欢都可以拿去。”庆王不假思索答。 “殿下真是大方慷慨!”容佑棠一本正经地赞叹。 “只是对你,别人不行。”庆王认真地补充。 容佑棠险些露出笑意,但他时刻牢记宫里正在办丧礼,遂火速绷紧脸皮,转而谈起正事,直言不讳地提醒:“殿下,关于长公主的谥号,‘怀敏’固然比‘康敏’妥帖,可目前陛下正是伤心的时候,连御书房的重臣都斟酌拟了‘思敏’,我觉得您可能会挨骂。” “挨骂就挨骂吧,一早习惯了。”庆王毫不畏惧,有理有据地分析:“倘若谥号只用于皇陵刻碑,任由他们如何夸赞都行。但自古得谥号的公主很少,必将载入本纪,流传万世,无中生有地捏造好名声,只会被世人看穿议论,令亡者不得安息,反而害了她,何苦来哉!” 第198节 “道理没错,但面圣时殿下千万和软些,以免陛下误会。”容佑棠委婉规劝。 “嗯。”庆王深吸了口气,点点头。 走了一段,身后忽然传来疾走脚步声,一年轻太监于侧后方止步,低眉顺目,毕恭毕敬道:“禀庆王殿下:瑞王殿下邀请您面谈要事。” “他醒了?” 那太监答:“约一刻钟前清醒的。” 啊? 容佑棠立刻扭头看庆王:瑞王相邀!可一见面,他会不会激动得加重病情? 庆王略一思索,颔首道:“知道了。”随即扭头说:“走,先去探望瑞王。” “是。”容佑棠很为吃力不讨好的庆王担忧。 不过,当重新见面时,瑞王已经恢复了冷静。 卧房内清苦药香弥漫,令人精神一震。 “四弟——”庆王离床榻五尺,内疚地开口。 “来人,看座,奉茶。”瑞王仰躺,没用枕头,两手搁在青绫背面,露出的皮肤苍白无血色,轻声说:“三哥,坐吧,容大人也坐。” 庆王依言落座。 “多谢殿下赐座,但请恕下官不敢逾矩。”容佑棠歉意致谢,选择站立,不愿落人口实。 庆王暼一眼容佑棠,不好说什么,顺势朝捧茶太监摆摆手,示意自己的手掌无法端茶,扭头关切问弟弟:“你觉得好些了吗?” “老样子。拖一日算一日,说不定哪一次发病就溘然长眠了,再也醒不来。”瑞王平静答。 “年纪轻轻,切莫如此消沉!父皇长年重金招募天下神医神药,举国之力,定能令你长命百岁的。”庆王虎着脸安慰。 瑞王叹了口气,平和地说:“我从未奢望过长寿,只盼活着时尽量别留下遗憾。” 来了! 容佑棠悬起心,屏息细听: “三哥,晨间我过于激动,态度不好,把脾气撒在你身上,事后回想着实不应该,对不住,还望你大人大量,多多谅解。”瑞王轻声道歉,嘴唇灰白,但睡了一觉,眼睛的血丝消褪不少。 庆王登时越发歉疚,低声道:“四弟此话怎讲?如今只有请你谅解我的。” “其实,你我争论分辨没用。”瑞王尽量克制情绪,沉痛说:“你不是凶手、我不是被害者,我们兄弟俩较什么真?” 庆王听了更觉难受,思前想后,郑重道:“父皇交代了督办丧礼的差事,我必定竭尽所能,力求周全!” “除此之外,也不能怎么样了。”瑞王颤声叹息,无奈无力,闭上眼睛,说:“三哥不必再隐瞒,我都明白了。昨夜几番试探容大人,他却滴水不漏,慎之又慎,想必也是知情的,所以一起请来聊聊。” 容佑棠登时大窘,十分尴尬,含糊道:“下官愚拙,照顾不力,请殿下责罚。” “无需如此,我知道你的难处。”瑞王叹息。他睁开眼睛,迷茫无神,定定凝望淡蓝帐顶。 “多谢殿下宽恕。”容佑棠恭敬拱手。 庆王并不意外,涩声道:“还望四弟见谅,我并非故意隐瞒。” “想必是父皇的意思吧。”瑞王笃定称。他目不转睛,仿佛想用目光将帐顶烧出两个洞。 庆王坦率点头。 卧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三人沉默相对。 片刻后 庆王主动提起:“四弟,父皇下旨以公主的最高规格厚葬宜琳,御书房拟定的谥号为‘思敏’,父皇改为‘康敏’,为兄认为皆欠妥了些,准备请父皇再改一改。” “康敏长公主?” 瑞王立即打起精神,仔细琢磨,半晌,他摇摇头:“‘康敏’确实不妥,‘思敏’也有待斟酌。谥号乃盖棺定论,其为人如何就该如何,溢美之词不可取,以免招致后人非议。” “幸亏四弟明白事理!那你觉得应该改个什么字好?”庆王由衷感慨,倾身询问。 瑞王全神贯注,慎重斟酌半晌,说:“‘敏’字可用,再搭一个中谥字眼吧,比如‘怀’、‘儆’等。‘怀敏’,你们认为如何?” “二位殿下好默契,真不愧是亲兄弟!庆王殿下方才在御书房正是提议拟用‘怀敏’。”容佑棠惊讶地半夸半劝。他深知庆王倍感歉疚难受,故希望瑞王尽快想明白,别迁怒无辜之人。 瑞王一怔,诧异地扭头凝望兄长: 庆王端坐,双手搁在膝上,满脸倦容,但眸光耐心温和。 粉饰太平的案情“真相”揭露后,争执过后的兄弟第一次对视。 “三哥,你……你的手,没事吧?”瑞王愧疚地问。 庆王轻描淡写道:“没事。皆因太医谨慎细致,才给包成了这模样,其实并无大碍。” “你的伤,本应当在我手上。可惜我是半个废人,连亲妹妹出事也使不上力,连容大人都比我能帮忙。”重疾缠身,瑞王难免黯然。 容佑棠忙劝慰道:“您谬赞了,下官只略尽绵薄之力而已,给殿下们跑跑腿。” “同为父皇的儿女,那也是我妹妹,四弟以后别再说见外生分的话了。”庆王正色告诫。他因为两个手掌受伤,动作不便,忙得许久没喝水,嘴唇干燥,更显狼狈。 容佑棠把一切看在眼里,可惜当众无法如何。 幸好,瑞王也发现了,他随即提醒: “三哥,你该喝些水了,看嘴唇干得那样。容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去倒一杯茶?” 正合我意! “好的。”容佑棠立即点头,转身出去寻温水,他猜测瑞王肯定会问兄长一些秘密。 人之常情,谁忍得住呢? 瑞王目送外人的背影离去,定定神,哀切问:“三哥,是八弟,对吗?昨儿后半夜王昭仪发病,直闹到天亮,五哥回来闭口不谈,含糊其辞,却翻来覆去地劝解我——你们其实早有疑心,只是怕刺激我,所以没告诉,对吗?” 庆王欲言又止,沉吟须臾,无可奈何地告知:“父皇已下了明确旨意,对外只能那样宣称。” 终于确认真相。 瑞王如坠冰窟,双目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不停颤动,问:“真的是八弟?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 “别问了,四弟。”庆王恳切阻止,无措地劝:“你先养好身体,惠妃娘娘正需要孩子的陪伴。” 瑞王完全无法接受,思绪混乱,疑道:“三哥,我觉得其中应有误会,凶手是否使了障眼法?他栽赃陷害阿宁?蓄意挑唆咱们兄弟不和?” 庆王摇摇头,正要否认,容佑棠却端着温水返回,兄弟二人同时住口。 “殿下,这是温水。”容佑棠端着杯子,庆王本能地想伸手接,抬手才发觉做不到,要强的人当即皱眉。 下一瞬 容佑棠直接把温水送到对方唇边,轻声说:“非常时期,殿下忍耐一阵子吧。” 庆王眉头紧皱,没说什么,就着容佑棠的手,一口气喝完一杯。 又谈了半晌 瑞王主动催促道:“三哥身负要务,快忙去吧,等我好了就去协助。另外,你这模样不宜面圣,免得父皇看了担忧,至少换一身干净衣服。” 庆王讶异地凝视弟弟,无声问:你不怪父皇? 瑞王疲惫摇摇头,难受得说不出话,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父皇自有他的顾虑,我怪什么? “好。那我空了再来看你。”庆王起身,容佑棠行礼告退。 不多久 他们踏进庆王还是皇子时的寝殿,此处仍有人日常打扫,以备庆王偶尔休息。 “吱嘎”一声,房门开启。 “殿下的头发得重新束一束,乱糟糟的,别急啊,一时半刻就好了。”容佑棠大踏步走在前面,去寻衣柜。 “嗯。” 庆王走得很慢,累得筋疲力竭,突然非常泄气,背靠墙壁,沉默垂首,不动了。 “殿下?”容佑棠转身,急忙返回。 第140章 拥抱 庆王背靠墙壁,满脸倦色,沉默垂首,无精打采,一贯英武挺拔的人突然如此,十分反常。 “殿下,你怎么了?”容佑棠忙不迭返回,疾步靠近询问:“莫非身体不适——” 下一瞬,庆王二话不说,两手一伸,用力把容佑棠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容佑棠吓了一跳,踉跄站稳,不假思索地反手拥抱对方,担忧细问:“手疼吗?是否该换药了?” 庆王摇摇头,疲惫不堪,下巴搁在容佑棠肩上,甚至将一半体重分过去。 沉甸甸。 措手不及,相对单薄的容佑棠险些被压倒!他一声不吭,咬牙支撑,两人静静相拥。 由于手掌的烧伤被包扎,庆王只能用臂膀拥抱对方。他闭着眼睛,思绪一片空茫,什么也没想,两眼下方熬得青黑,烧毁的部分头发参差不齐,凌乱翘起,与往常判若两人。 良久 庆王才低声说:“太医嘱咐早晚换两次药即可。” “好,那我到晚上再提醒您。” “嗯。” “不着急,慢慢来,陛下还有好几个皇子,应该请他们多少分担些,没得白白累坏你一个。”容佑棠涌起一阵阵的心疼,用力环抱庆王结实健朗的腰背。他亲眼目睹多次,对方奔波忙碌,劳心劳力,专办苦差事,却总讨不了好——这回更糟糕,夹在父亲兄弟之间,两头为难。 “嗯。”庆王闷声应答。 “长公主的丧礼算国事。首先,礼部全程筹办,内务司也责无旁贷,皇家寺庙道观俱是现成的,僧道接到传唤就能来诵经作法,一切都有定例,按祖制操办即可。您只需坐镇大局,想来会很顺利的。”容佑棠绞尽脑汁,软声安慰。 庆王闭目养神,全身放松,低声严肃道:“并非本王不爱护妹妹。只是,宜琳生前没有利国利民或大忠大孝之举,父皇却下旨以最高规格厚葬,劳民伤财。” 庆王殿下啊! 容佑棠又是佩服又是忧愁,苦着脸,赶紧劝阻:“殿下,您在我面前随意说什么都行,但千万别进谏,陛下听了一准雷霆震怒!他因为无法将真凶处以极刑,估计心里内疚,故在丧礼上尽可能地补偿,给长公主以隆重哀荣。如今,其他殿下和大人都谨慎奉承,无论丧礼还是谥号,悉数听从圣旨,您却跳出来,已经反对了谥号,岂能再反对丧礼规格?退让三分吧,图个心平气和。” “只能如此,以免父皇气得病势加重。其实,本王已经退让了不知多少。”庆王眉头紧皱,无可奈何。 第199节 “如果您是指真凶一事,那实属无奈之举。”容佑棠眸光明亮坚定,凝重道:“家事国事,孰轻孰重?必须做出取舍时,只能顾全大局,反之后果将不堪设想。” “确实别无他法。” 庆王一声叹息,肃穆道:“倘若父皇当时气得失去理智,决定推出真凶,我一定会阻止。但推出刘满后,又、又……”庆王尾音减弱,逐渐消失。 容佑棠清楚对方的未尽之言,同情道:“刚才看瑞王的神态,我猜他已经明白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能各自设法排解烦忧,待百年后,骨肉化为泥土,甚么憎恶也无所谓了。” “小小年纪,成天把死活挂在嘴边,究竟哪儿学来的?令尊教的?”庆王威严问。 容佑棠悻悻然住嘴,尴尬道:“我自个儿胡言乱语,与家父无关。” “哼。” 庆王终于睁开眼睛,站直了,手肘搁在对方肩上。 容佑棠仰头,想也没想,伸手抚弄对方青黑粗硬的胡茬,叹道:“赶紧刮了吧,看着难受。” “是吗?”庆王虎着脸。 容佑棠伸手抱住对方脖颈,使劲一拽,安抚意味的亲吻落在胡茬和额头,庆王卸下所有防备,任由怀里的人动作。 “不急,别急坏了身体。”容佑棠认真叮嘱。 “唔。”庆王逐渐恢复往常从容不迫的沉稳模样。 “走!抓紧时间收拾一下。”容佑棠打起精神,把人推到铜镜前、按坐下,挽起袖子,干劲十足,打开匣子挑挑拣拣。 庆王惯常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专注柔和,凝视对方,温和问:“知道怎么刮胡子吗?你还没有长。” 我—— 容佑棠登时尴尬,梗着脖子指着自己下巴,皱眉强调:“这些难道不是?” 庆王挑眉,厚道地说:“嗯。” “等过一阵子,我早起也要刮一刮的。”容佑棠小声嘀咕。目前,他确实用不着刮,因为容父是内侍,也用不着,他一共只见过几次别人动手而已。 但此时为了男人的尊严,不会也得会。 容佑棠表面镇定,实则不知如何下手,他弯腰,捏紧宫廷内造的精致须刀,硬着头皮,扶着庆王的下巴,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刮蹭。 庆王安静端坐,眉头也没动一下,注视对方近在咫尺的清亮双眸。半晌,低声道:“罢了,还得本王教你。”语毕,他揽着对方的腰,微一用力,强硬把人按坐在自己腿上,而后把包扎了的手掌盖住对方的手,教导道:“别怕,这种刀钝得很,不伤人,你只管使劲,尽量贴紧皮肤。” “好,好的。”容佑棠趴在对方宽厚温热的怀里,脸皮发烫,极力冷静稳住手,屏住呼吸,用心做事。 笨手笨脚。 庆王心里说。他慷慨大方地表示:“即使你学不会也无妨,本王可以每日清晨代劳,只是动两下手而已,小事一桩。” “我怎么可能学不会?!这又不难。”容佑棠诧异抬眼,好笑地反驳。 庆王没再说什么,稳稳抱着人。 片刻后 “行了!干净得很!”容佑棠吁了口气,放下须刀,随即解开亲王头冠,为对方重新束发,尽量藏掖烧毁的短发。 庆王第无数次看看手掌,难以忍受地说:“本王竟成了半个废人。” “别胡思乱想,按时换药,很快会康复的。殿下,昨夜伤亡如何?”容佑棠忍不住问。 “仅有两人受伤。”庆王答。 您和八殿下? “怎的一直不见五殿下?我觉得他挺踏实的,做事很尽心。”容佑棠客观地评价。 “五弟在照顾庄妃娘娘和妹妹们。”庆王想起三公主和王昭仪,顿时怜悯又头疼。 “原来如此。”容佑棠没见过王昭仪,但认识三公主,也很同情:缺乏外祖家族实力、生母神智失常、兄长犯下杀害姐姐的重罪——她一个姑娘家,某种意义上已是孤伶伶。 洗梳头面后,庆王匆匆换身干净衣袍,简单吃了些粥汤,斗志昂扬,雷厉风行道:“本王去乾明宫一趟,请父皇重新考虑宜琳的谥号,免得圣旨一下无法更改。” “记得告诉陛下,瑞王殿下也赞同拟用‘怀敏’。”容佑棠殷切提醒。 “知道。”庆王昂首阔步,脚下生风,走出皇子所,嘱咐道:“眼下礼部还在商议章程,谥号未定,丧礼最快也得明后日开始操办,你不宜久留皇宫,先回家歇会儿,等候消息。” “可是大殿下让我留下协助您。”容佑棠老老实实地告知。 庆王毫不畏惧,果断地驳斥“他过度激动,有些失常,不必理会。无妨,你只管回去。” 嗯,大殿下如今代理朝政,高兴得什么似的,斗志高昂…… 容佑棠深有同感,点头:“那我先回家一趟。殿下可有话交代府里或者郭将军?” 庆王驻足,略一沉吟,快速道:“也好。你顺路拐去王府,让管家多上心盯着点儿,长公主丧葬期间不得失礼;此外,叫子琰切实管好募兵一事,宁缺毋滥,北营不养无用之人。” “是!对了,您别忘记换药。” 庆王欣然颔首。 随即,容佑棠离开皇宫,辗转办完正事后,匆忙回家报平安。 夜间,容家父子对坐吃饭。 “内廷司崔育森?小崔?”容开济念念有词,冥思苦想。 “正是。那位世叔认识您,入宫路上给了我一些指点。”容佑棠不忘提起。 “嗯……记忆中他很瘦小,只见过几面而已,略有点儿印象。我那几年分在皇宫内库房,终日忙碌,无暇留意太多。哎,那夜原是小崔来传圣谕,我老眼昏花了,居然没认出他来!真是失礼。”容开济十分尴尬。 “倒也难怪您。崔世叔已经升为管事,精气神自然变了,红光满面,壮硕富态。我邀请他有空来家里喝茶。”容佑棠安慰道。 “好,那很应该。”容父连连点头,转而忍不住问:“听说长公主被害了,莫非陛下召你入宫是因为那案子?” “您也听说了?”容佑棠夹菜的动作一顿。 容开济细细说道:“你夜里突然被叫进皇宫,我担心得什么似的,一宿没睡。次日,京城突然戒严了,入夜后巡防卫查得特别严,狠抓了一批宵小,随后渐渐传起流言,说是宫里一位贵人被杀害了,传来传去,最后都传是长公主。没想到真是她!” “是啊。”容佑棠端着碗,魂不守舍夹了一筷子菜,说:“的确出人意料。” “人各有命,寿数天定,谁也奈何不得。幸好她贵为公主,陛下一道旨意,案子几天就破了,今日午时已经处决了凶手,听说是凌迟九族。唉,凶手固然该死,可他的亲眷却很无辜,被连累致死,实在可怜。”容开济直言评论,与儿子无话不谈。 不。 刘满并非真凶,他只是替死鬼。 容佑棠心有戚戚然,惆怅感慨,怔愣出神,轻声说:“凌迟九族,真可怕。” “血腥得很。我是不会去观刑的,你若能选择,也别去,太影响福运了。”容开济严肃地叮嘱。 容佑棠点头,苦笑道:“光想想就渗人得慌,谁还去凑那热闹!” “千万别去。” 容开济扒了两口饭,突然一拍脑门,告知:“对了!你不在家的这两天,小宋来找了三回,问他也不说什么事。” “小宋?”容佑棠疑惑抬眼。 “宋慎啊。”容父熟稔随意道。 “哦~” 容佑棠恍然大悟,忍俊不禁,打趣道:“听着您跟他挺熟的,猛一耳朵我还以为是谁呢。” “那小伙子人很不错!” 容开济眉开眼笑,大加赞赏,滔滔不绝道:“他开朗大方,厨艺精湛,医术更精湛,送了我几样治腿脚疼的膏药,那可是外面没得买的独门配方,特别有效!我要酬谢他,可他执意推辞,说跟你是好兄弟,谈银钱俗气伤情谊。哎,真是热心肠,可怜呐,他家人都去世了,孤苦伶仃的。”容父唏嘘摇头。 草上飞那厮,真有能耐,十成是为了他的师姐夏小曼而来…… 容佑棠听完,深吸了口气,掩下复杂思虑,谨慎道:“那膏药若是有效,我改天看能不能请他写下方子。”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响起宋慎吊儿郎当的腔调:“能啊!怎么不能?药方而已,难得伯父不嫌弃我是江湖郎中。” “哟,小宋来了!吃过晚饭了没有?快坐。”容父立刻起身,热情洋溢地招呼。 宋慎毫不客气地入座,紧挨着容佑棠,摸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说:“我饿得手脚无力,刚才险些昏倒在巷口了。” “那是怎么回事?也太不小心了,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缺。”容开济愕然,即刻扬声吩咐:“老张?老张?” “哎,老爷有何吩咐?” “小宋来了,快加一副碗筷,再做几个菜。” “好!” 容佑棠狐疑地打量旁人,耳语问:“宋掌门,你当真饿得险些昏倒了?” “是啊。”宋慎趁容父背对饭桌,飞快捏了一块肉脯吃,嚼几口吞下肚,而后才坦承道:“开个玩笑而已嘛,生气了?” “哼,我就知道!”容佑棠莞尔,估摸着对方的来意,他斟酌道:“宋掌门愿意拿出独门秘方给家父治腿,我非常感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 “喂,打住!” 宋慎眉毛滑稽地一高一底,义正词严说:“等吃饱了再谈,行吗?” “抱歉,是我心急了。”容佑棠歉意地回神。 饭毕,容父陪着喝了杯茶,而后识趣地回避,让年轻人谈正事。 他们走到小花园里,各怀心事。 “宋掌门,长公主被害,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容佑棠开门见山道。 “那公主的死激怒了皇帝,他下旨严查贪污案,这两天抓了一连串京官。”宋慎眉头紧皱,难得收起玩世不恭之态。 “连户部右侍郎邵璋大人也被革职抄家了,罪名是渎职受贿。”容佑棠弯腰靠近一朵盛开的月季,仔细嗅闻花香。 “贪官死有余辜。其实我师姐也活该,她一辈子稀里糊涂的。”宋慎头疼烦躁,踢飞一颗小石子,“嗒”的砸中远处圆墙。 “那你还救她?” “欠了她的呗。我是孤儿,无父无母,小时候得了师姐的照顾。” 容佑棠点头,叹了口气,正色道:“宋掌门,我不瞒你,眼下贪污案被咬得特别紧,令师姐是从犯季平的外室,本没什么,坏就坏在她会制毒,季平把毒药给了何烁,犯下若干伤天害理之事。令师姐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作案,但属帮凶无疑。” “她死定了?” “抱歉,定罪这方面我知之甚少。”容佑棠坦诚表明,话音一转,他提醒道:“不过,近期乃长公主丧礼,刑部和护城司、监察司多少会缓一缓,再者,新抓的犯官需过堂审问,估计过阵子才会判决。” “唉,前几天塞银子还能进去护城司监牢,这两天不行了,塞再多的银子也没用。”宋慎焦头烂额,仰脸望月,考虑半晌,猛地低头,咬牙道:“你若能设法保她一条命,我就告诉你镇千保的下落!” 镇千保? 容佑棠倏然睁大眼睛,紧张忐忑,随即扼腕道:“但那案子是陛下亲自盯着的,严重性可想而知,谁敢插手多嘴呢?” “完了。” 第200节 “我已经想尽办法,师父九泉之下不应该跳脚骂人的,要骂也随他。” 宋慎撇撇嘴,抱着手臂,脚尖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把地面刨出一个浅坑。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一个刨坑,另一个揉弄枝叶。 半晌 “行啦!”宋慎拍拍手掌,昂首道:“容大人,我知道你和庆王都得听皇帝的,无法插手,那就这样吧,我去睡觉了。”说完转身就走,急匆匆。 “你去哪儿歇息?”容佑棠脱口问。 宋慎驻足,扭头促狭道:“难得容大人如此关心,盛情难却,我睡你的屋好了。” 容佑棠发觉对方并无恼怒之意,顿时放松,笑道:“家父明说了,西屋随时给你备着,那儿不好吗?” “还行吧,走喽。”宋慎作若无其事状,大摇大摆去了西屋。 镇千保…… 容佑棠独自站在月季丛旁,默默沉思。 此时此刻 皇宫·宝和宫内 “哈哈哈~” “老天有眼呐!” 韩贵妃前仰后合,满头珠翠乱颤,笑得泛泪,带着哭腔,狠绝道:“我儿好样的!为娘终于等到现在了。但还不能得意,你二弟虽然被禁足,但保不准陛下只是一时恼怒,随时可能消气,当务之急是设法将其一举击倒,别给他翻身的机会!” “母妃所言甚是。”大皇子终于不用强装哀痛,笑吟吟,眼神睥睨狂傲,仿佛已登上梦寐以求的龙椅宝座。他慢条斯理道:“王昭仪确实疯了,可又疯得不彻底,她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全嚷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王翠枝那贱婢,该得如此下场!她早年还真以为陛下会一直宠着呢,哈,简直笑死个人了。皇儿,你让她多疯一阵子,最好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皇后害死淑妃。” 大皇子胸有成竹,自信道:“您放心,眼下正值宜琳丧期,乃千载难逢的良机,皇后忙得焦头烂额,丧礼诸事繁杂琐碎,最容易出错了。我已安排下去,且等着她倒霉吧。” 韩贵妃容光焕发,笑得两颊显出梨涡,弯起的嘴角一直没下去,仪态万千地撇茶沫,金玉手镯清脆碰撞,一截皓腕胜雪,冷冷叮嘱:“本宫受够她的压制了!关键时期,你千万别手软,自古无毒不丈夫,待挣得大位,文武百官一多半是墙头草,谁上位就吹捧谁,何愁没有好名声?” “我绝不会手软!” 母子对视一眼,均杀气腾腾,志在必得。 低头喝了口茶,大皇子皱眉问: “淑妃死因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知为何,三弟至今没有动作。” “估计……暂时腾不出手?你父皇不是叫他督办丧礼么。”韩贵妃迟疑地猜测,忐忑沉吟。 “静观其变吧。对了,我下午抽空去探望父皇,唉,老人家禁不起打击,十分憔悴衰弱。”大皇子轻叹,眼神晦暗莫测。 “庆王也去探了,逗留半个时辰,惹得陛下大发雷霆,真不像话。”韩贵妃嗤道。 大皇子笑了笑,轻快道:“三弟是为了宜琳的谥号。您知道的,他一贯没眼色,固执得很,连御书房大学士都没敢吭声,偏他敢,勇气可嘉呀。” “啧,那谥号定了吗?”韩贵妃慢悠悠问。 “定了。圣旨已下,怀敏长公主。” “哦。” 很快的,母子俩又开始谈论正事: “户部左侍郎郭远是老三的人,背靠定北侯府,根基深厚,暂时动不得,幸而右侍郎邵璋贪婪受贿,已经被父皇革职抄家,总算空了个缺出来!”大皇子兴奋一击掌。 “别贸然行事,多问问你外祖父的意思,他是最盼望你好的。”韩贵妃谆谆教导。 “儿子明白。幸亏他鼎力相助,替我压住了平南侯,否则御书房议政恐怕得吵起来。”大皇子咬牙切齿。 “你二弟一倒,庆王就露出来了,不得不防。”韩贵妃忧心忡忡。 “老三啊?”大皇子不以为然,鄙夷道:“您多虑了,凭他的执拗臭脾气,谁敢拥戴?尽量设法拉拢吧。” “也对。” 此时此刻,乾明宫内一片静谧,宫女太监格外小心,低眉顺目,走路落脚无声。 “你还觉得害怕吗?”承天帝慈爱地问,他仰躺,扭头摸摸儿子的脑袋。 九皇子赵泽安一身素色寝衣,双膝跪在榻前,趴着手肘,摇摇头:“不怕了,那是大姐姐。” “对。那是你姐姐,绝不会吓唬弟弟的。待高僧诵经作法后,她就会进入转世轮回之路,再度投胎,生生不息。”承天帝强忍悲伤,颤声安抚幼子。 “那您快些请高僧诵经作法吧,让大姐姐尽早开始新的一生。”赵泽安郑重催促。 “明日一早就开始了。” 赵泽安几番欲言又止,他有心事,还有顾虑。 “小九,你是有什么话?说来听听,不许隐瞒。”承天帝主动问。 赵泽安犹豫不决,揪玩被褥半晌,才小心翼翼问: “父皇,我娘是怎么死的啊?” 第141章 捅破 淑妃之死? 淑妃…… 承天帝愕然,诧异愣住了,目不转睛盯着明黄帐幔,正回忆间,儿臂粗的红烛忽然“啪”的轻微一声,结了朵烛花,灯光晃动,带着影子缓缓摇曳,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柔情—— “雍儿!站住!看你再跑,仔细摔了哭鼻子。” “哼,小小孩儿,刚学会走路几天?这就跑起来了!”年轻的承天帝板着脸,威严劝阻蹒跚学跑的儿子,眼里的宠爱满得溢出来。 “陛下息怒。”端庄秀美的淑妃说话柔声细气,笑道:“那孩子调皮好动,很有些力气,妾快抱不住他了,总挣着要下地玩儿。” 承天帝龙颜大悦,袍角一飘,几个大踏步,一把抱起正奔跑玩耍的儿子,搂紧了,佯怒训导:“你就不能安静歇会儿吗?嗯?跑来跑去,满头大汗的。爱妃,赶紧给换衣裳,仔细汗湿着凉,虽然这孩子结实,也不可大意了。” “是。” 幼时的赵泽雍虎头虎脑,小身躯圆滚滚,眼睛明亮有神,清澈灵动。他挣扎半晌无果,不哭不闹,抬眼看准了,突然伸手抓父亲龙袍衣领最顶端的金镶东珠纽扣!抓住了就不撒手,大眼睛扑扇扑扇,稚嫩地喊:“父皇~” “嘴甜也没用,扣子有什么好玩的?”承天帝被拽得低头,轻飘飘训了一句,欣喜于儿子的健康,抱着沉手,壮实牛犊一般。 淑妃忙上前劝道:“好孩子,松手,这是你父皇的龙袍,不许无礼。我的儿,快松手,来,为娘抱你去御花园喂鱼。” “喂鱼喂鱼!朕允许你尽兴地往湖里倒鱼食,哪怕倒一桶都行,如何?” 好说歹说,倔强的赵泽雍听见“喂鱼”,才终于愿意松手,他张开双臂,一头扑进娘亲怀里,撞得淑妃“哎哟”一声。 “这小子,真是精力旺盛,像极了朕小时候。”承天帝满意且自豪。 …… 九皇子赵泽安忐忑问出口后,见父亲久久不发一言,沉默出神,不由得有些慌了,紧张问:“父皇?您生气了?” 卧榻仰躺的承天帝猛地回神,勉强笑了笑,说:“生什么气?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问你娘亲了?” 赵泽安揪紧被褥,垂首思考半晌,含糊道:“我没见过她,心里特别好奇,就、就想问一问。” 知子莫若父。 承天帝略扫了几眼,立即断定幼子没说实话,但他并不急于逼问,而是缓缓道:“九儿,淑妃是你的生母,你想问随时都可以问,无需多虑。你娘知书识礼,贤良静淑,乃真正的大家闺秀,为朕添了两个皇子,劳苦功高,无奈、无奈……难产而逝。”当着幸存的九皇子,承天帝一语带过,选择适当隐瞒。 十多年来,谁也不会当着赵泽安的面谈论淑妃:一则皇帝对老来子宠爱有加,众人生怕伤害了小殿下;二则庆王强悍冷硬,很不好招惹。 因此,赵泽安只见过生母的画像,并从外祖母口中略听过一些而已。虽然无缘相处,但他自懂事以来,却由衷地满怀濡慕之思,悄悄认定:我娘肯定是极好的人! 赵泽安跪坐于软垫,双肘撑着床沿托腮,忧伤叹息,想当然地问:“唉,太医怎么就没救回我娘呢?” “太医院那些废物!” 忆起难产身亡的淑妃,承天帝本以为自己老来多健忘,此刻方知相思最难忘。他努力维持镇定,叹道:“朕当年想尽办法,召集太医院所有好手,敞开私库,无论甚么珍奇宝药,任凭太医取用救人,谁知他们那般无能,居然连一个女人也救不活,简直罪该万死!” 赵泽安呆了呆,挠挠头,赶紧劝道:“父皇,您千万别动怒,太医嘱咐静养呢,倘若被我哥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 “哼,他生什么气?”承天帝余怒未消。 “责怪我不懂事,惹恼父皇。”赵泽安心虚地低头,倍感懊悔。他无意中听见宫里流传的秘闻,因年纪小,藏在心里浑身发痒,辛苦隐瞒好几天,最终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自己又有多懂事?今儿下午还跑来顶撞了一通!”承天帝相当的没好气。 “因为大姐姐的谥号吗?”赵泽安童言无忌。 “唔。”承天帝闭上眼睛,挥挥手,无奈道:“你哥从小刻板要强,朕懒得同他一般见识,既然他和琛儿都认为怀敏更合适,朕便采纳了,图个耳根清净。” “父皇英明!” 赵泽安两眼亮晶晶,崇敬万分,诚挚地夸赞:“多亏您通情达理,否则哥哥们要挨罚了。” “哼。朕是记着他们的打,等哪天有空了,一个也不轻饶。”承天帝莞尔,难得露出笑意。但下一刻,却闷咳了几声:“咳咳,咳咳咳,唉哟。” “您觉得如何?可需要请太医进来诊脉?”赵泽安愧疚询问。 承天帝摇摇头,慢悠悠道:“不必了,老毛病而已。朕只是想静静地歇一阵子,外头暂时交给你哥哥们打理。” “好吧。唉,您突然病倒,吓得我吃不下饭,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赵泽安后怕不已。 承天帝心头又软又暖,同时深切担忧年幼弱势的小儿子,意味深长道:“怕什么?无论如何,父皇会尽可能地安排好一切,你只管认真读书,别的不用理。” “嗯。” 赵泽安转念一想,目不转睛问:“您没哄人吧?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哄我。” “没哄你。朕并无大碍,只是累了。”承天帝耐心十足,慈祥和蔼。顿了顿,他脸上的微笑隐去,威严问:“九儿,你有心事,能告诉父皇吗?” “我、我……”赵泽安立即低头,两手把被褥揉来搓去,吱吱唔唔。 “嗯?”承天帝尾音上扬,狐疑问:“莫非有谁拿淑妃说嘴了?刻薄诋毁你了?”他第一反应是宫里的碎嘴小人批评“九皇子克母”之类的混帐话。 赵泽安摸摸鼻子,艰难抉择,不愿隐瞒最敬爱的父亲,遂说:“您猜对了,宫里确实许多人在议论我娘。” “许多人?” 承天帝“腾”一下恼了,立即追问:“都是哪些人?你指出来,胡言乱语,妄议妃子,朕割了他们的舌头!” “我不认识。” “你细细说来。” 第201节 赵泽安颔首,苦恼地倾诉:“有次在御花园,我无意中听见一些悄悄话。”赵泽安脸颊白嫩,手掌有些胖乎乎,食指顺着被面的龙纹游走,尴尬道:“他们说,昭仪娘娘疯了,嚷破惊天绝密。” “她能知道什么绝密?”承天帝不以为然。 “据说,皇后娘娘……不满意我娘二度有喜,怕多分了父皇的宠爱,故设计加害,她买通文昌阁的管事太监,动手脚推倒书架,砸伤我娘,导致险些一尸两命。昭仪娘娘的亲信侍女目睹事发全过程,那侍女——”他没说完,承天帝就断然否决:“一派胡言!朕当年仔细筛查了,那是意外,谁吃了熊心豹胆敢谋害孕育龙种的妃嫔?活腻了不成!九儿,你究竟从谁口中听说的?朕饶不了他们。” 赵泽安胆战心惊,浑身一个颤抖,慌忙离开软垫、挪到脚踏上,规规矩矩,跪直了,急切道:“父皇别生气,我错了,不应该把道听途说的消息告诉您的。” “好孩子,别害怕,父皇不是对你发脾气。”承天帝定定神,迅速按捺怒意,换上慈父脸孔,扬声唤:“来人。” 李德英亲自侍奉静养的皇帝,他闻讯匆匆走进里间,躬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搀扶九儿起来,赐座。” “是。”李德英立即搀起九皇子,他蹲地,仔细掸了掸对方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随后搬来个矮圆凳,放置距离龙床三尺处,恭敬道:“九殿下,请坐。” “坐吧。朕说了,并非责怪你。” “谢父皇。”赵泽安这才敢落座,捏紧衣摆,暗自后悔。 承天帝缓缓坐起,李德英和九皇子同时上前,拿软枕给靠着。 “小九。”承天帝坐定,语重心长地教导:“宫规虽然森严,但架不住人多嘴杂,总难免有歪心可恶之徒,信口雌黄,散布闲言碎语。若下次再撞见了,不宜当场如何,以免刁奴大胆伤害幼主,你记住他们的名字或模样,回头禀告朕,即是功劳一件。记住了吗?” “是。”赵泽安点头,却不大赞同,暗忖:无风不起浪,责罚下人有什么用?遂认真地解释:“那天我一听就惊呆了,无暇留意他们的模样。” “你没经过什么事,慌张也正常。”承天帝十分宽宏,和蔼催促:“行啦,朕知道了,那不算什么,你该去歇息了,早睡早起,近期功课先放一放,送送你大姐姐。” “是。” “德子,打发面善稳妥者伺候九殿下就寝,夜里好生陪伴着,孩子随时可能惊醒,身边必须有人。”承天帝细致周到地吩咐。 李德英直觉不妙,没敢抬头,屏息垂首:“老奴遵旨。” 两刻钟后,李德英照顾九皇子在乾明宫偏殿歇下,随即返回,自觉地跪下,诚惶诚恐道:“老奴有罪,请陛下责罚。” 假寐的承天帝并未睁开眼睛,冷冷问:“你有何罪?” “承蒙陛下信任,将内廷奴婢们交由老奴管教,如今却出现底下人妄议贵人一事,甚至传入小殿下耳中。老奴管教不力,无能失职,请陛下降罪。”李德英三言两语,可进可退。 “也就是说,宫里的确在传谣言了?”承天帝语气平静,却是发怒前的征兆。 李德英义正词严道:“陛下息怒,老奴若抓住多嘴多舌之人,必定以宫规严惩之!” “为何不及早禀报?”承天帝面无表情。 李德英早有准备,忠心耿耿地解释:“回陛下:谣言是近几日出现的,老奴不敢轻视,当即着手调查源头,孰料、孰料长公主出事,太医请您静养调理,老奴纵使再糊涂无知,也不能在这节骨眼让您烦忧啊!于是,便继续追查,只盼尽快查清缘由,而后上报。” “你了解多少?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承天帝黑着脸,尾音拔高。 “老奴该死。”李德英低眉顺目,据实以告:“自昭仪娘娘进入冷宫后,曾夜间发病四次,病中说了些话,被人听去了,口耳流传。老奴斗胆猜测,那便是根源。” “王昭仪说什么了?”承天帝瞪视发问。 “娘娘发病时,老奴并未在场,但据谣言所传,确实牵扯了皇后娘娘和已故的淑妃娘娘。” 承天帝深吸了口气,严厉呵斥:“王昭仪神志不清,她说的全是疯话,毫无根据!皇后究竟怎么管理后宫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她就没听见谣言?她就没设法看紧王昭仪?” “这……”李德英一脸为难。 “唉!”承天帝“咚”地捶打床榻,烦闷不堪。 此时,御前内侍行至屏风后,毕恭毕敬通报: “启禀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他又来干什么?”承天帝脱口问。 呃? 内侍错愕,正要回话,承天帝却威严说:“宣。” “是。” 旋即,庆王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稳步踏入,一丝不苟地行礼:“儿臣叩见父皇,给您请安。” 庆王的嗓音明显沙哑。 承天帝疑惑皱眉,怒意稍缓,沉声道:“平身。” “谢父皇。”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承天帝立即问。 庆王简明扼要解释:“喝了药,困的。” “困怎么不去——”承天帝停住,一口气梗在胸口,半晌才徐徐吐出,转而嘱咐:“除了老四和小九,不拘叫谁搭把手,你赶紧歇一歇。” “除了四弟和小九,兄弟们都在弥泰殿议事——”庆王屏息,也突然停住,父子对视一眼,同时黯然:昨夜以后,赵泽宁被幽禁,皇子们再没有“都”了。 承天帝无声叹息。 “儿臣一时口快,请父皇节哀。”庆王低声致歉。 “罢了,你何错之有?”承天帝语调平平,欲言又止,最终疲惫问:“那孽障如何了?” “儿臣傍晚顺路拐进皇子所看了,您派的太医给八弟治了烧伤,彼时他正在休息。”庆王干脆利落答。 “不派太医怎么办?难道任由他伤口溃烂长虫?”承天帝呼吸急促,咬牙颤声道:“他是讨债的逆子,朕却不愿做毒父!” “您先别伤神了,请静心休养,一切等康复再说。”庆王劝道。 “静心?哼,朕怎么静心?朝政一堆事,宫里又一堆事!王昭仪发病嚷的那些疯话,你听说了没有?”承天帝开门见山问。 她是疯了,但说的是真话。 “略有耳闻。”庆王答。 “为何不及时上报?”承天帝威严逼视。 “事关母妃之死,儿臣比任何人都重视。”庆王直言表明,肃穆地解释:“不过,您龙体欠安,忌操劳费神,儿臣不敢鲁莽,只盼父皇尽快康复,出面主持大局。” 承天帝一怔,登时五味杂陈,沉吟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实心眼的孝顺孩子,淑妃、淑妃……此事容后再议!眼下你先督促礼部送宜琳入土为安。” “是。”庆王垂首领命。关于生母的死因,他早有打算,正暗中搜集证据,隐忍不发。 承天帝满腹疑团,但也欣慰于儿子并未急冲冲催促自己主持公道。他换了个坐姿,关切问:“你深夜求见,有何要事?” “为一事请旨。” 庆王快速道:“儿臣本有三个妹妹,宜琳却遭遇不幸,痛心是必然的。但,您还有两个女儿,二妹妹三妹妹皆已及笄,二妹妹早定了明年出阁,已看好黄道吉日。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推迟一年,但儿臣认为,姑娘家花期短暂,不如服小功吧?何必留得她那么晚。” 此番话说进了老皇帝心里! ——倘若宜琳别眼高于顶、她若是能早几年出阁,性子也不会愈发急躁,兴许已经儿女成群,可惜偏偏没有!她挑来挑去,耽误了花期,留在宫里,与那孽障争斗,闹得骨肉相残…… 承天帝痛定思痛,决意吸取前车之鉴,当即赞同:“哀悼缅怀长姐随时随地都可以,重在真情实意,而不必限期,小功已足矣。” “多谢父皇仁厚体恤。”庆王松了口气。 “你把朕的意思转告皇后,让她丧礼期间慎言,别让二驸马家里误会。”承天帝谆谆叮嘱,后悔得无以复加,假如时光能倒流,他必定令长女及笄后一两年就出阁! “是。” “唉,皇后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你是兄长都能考虑到,她反而没留意!”承天帝忍无可忍,不满地责备一句。 庆王沉默倾听,没接话。 承天帝想了想,纳闷问:“老五怎么没来?宜珊可是他胞妹。” “五弟正在与礼部商议明早起用的僧道人数。” “好。你们几个很该齐心协力。”承天帝满意颔首。 “父皇可有其它吩咐?倘若没有,儿臣告退了,您请早些歇息。” “你忙去吧,尽量抽空歇会儿,要懂得劳逸结合。”承天帝和颜悦色地嘱咐。 “是。” 庆王刚迈出门槛,承天帝瞬间拉下脸,愠怒呼喊: “来人!” 李德英了然,却明知故问:“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传御前侍卫统领!朕有急务交代。” “是。” 承天帝脸色十分难看,虽然躺着,头脑却一刻不得清闲,总有操不完的心。 次日 长公主的丧礼正式开始操办。 但容佑棠并没有接到召唤,他上午在户部听了一肚子的小道消息,幸而下午在翰林院得了清静:协助知识渊博的老修撰孟维廷编书。 傍晚,他刚回到家门口,险些迎面撞上“噌”一下弹出来的宋慎! “啊——”凝视思索的容佑棠毫无防备,吓得往后踉跄。 “我想到一个办法!”宋慎用力钳住对方的手臂。 “什、什么办法?你放手慢慢说,我又不跑。”容佑棠挣了挣。 宋慎惊觉自己逾矩了,立刻松手,高举手后退几步,两眼炯炯有神,问:“皇帝是不是有个药罐儿子?” “小声点儿。走,进屋谈。”容佑棠抬手引请,率先迈过门槛,问:“你是说瑞王殿下吗?” “他是不是天生患有心疾啊?”宋慎生性跳脱,走路一踮一踮的。 “是。怎么了?难道你能治?”容佑棠踏进客厅,先倒了杯茶喝,冷静地开口:“宋掌门医术高明,独步天下,令人万分钦佩。但,假如你想通过医治瑞王而援救令师姐,相识一场,请恕在下冒昧提醒几句。” “你说,甭见外!”宋慎大咧咧窝进圈椅。 “我不懂岐黄之术,天生心疾是可以根治的吗?” 容佑棠正色问。 宋慎挑高左边眉毛,撇嘴道:“难说,得看具体病情。不过,那个瑞王已活过了弱冠,说明病情并不严重,否则无论皇帝老头如何厉害,也保不住他儿子的性命,早夭折了。” 话糙理不糙。 容佑棠点头,发自内心道:“皇宫难进,更难出。” “怎么?怕皇帝扣留我啊?” “一分为二。假如你能治愈瑞王殿下,必将名扬四海,陛下极可能任命你为皇室御医;假如你的医治并未见效、甚至加重其病势,那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要掉脑袋。”容佑棠客观地分析。 第202节 宋慎悠闲抖腿,桀骜不驯,嗤道:“老子不想死的时候,谁有本事取我的脑袋?” “性命攸关,小心为上。”容佑棠诚挚劝诫。 “怕甚?我意已决,特想进宫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皇家气派,容大人可愿意引荐?”宋慎目光锐利,笑嘻嘻地补充:“倘若事成,我立刻告诉你镇千保的下落!抓紧呐,那厮快被东家灭口了。” “灭口?!”容佑棠大惊。 “信不信由你。” 容佑棠定定考虑许久,紧张问:“宋大侠,我可以引荐,但你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拍拍屁股溜了?到时我怎么办?” “哈哈哈~”宋慎朗声大笑,乐不可支,揶揄道:“别怕,我就算逃跑也会带上你的。” “那不行!家父年事已高,禁不起打击。”容佑棠摇头坚拒。 “逗你的,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退路。” 他们商议至深夜,期间一度讨价还价,就差拿算盘纸笔出来。 三日后 宋慎身穿宽大武袍,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站在乾明宫阶下。 隔着数丈,承天帝眯起眼睛,审视半晌,暼一眼容佑棠,而后问庆王:“雍儿,那位就是宋神医?” “是。他叫宋慎。”庆王答。 承天帝摇摇头,皱眉道:“未免太年轻了,倒像是神医的徒弟。看他那懒散的姿态,没规没矩,粗俗野蛮。” 庆王耐心地解释:“父皇,江湖人士,难免粗犷些,宋慎虽然年轻,但医术很不错,儿臣亲自考验过的。四弟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着实令人担忧,姑且让宋慎诊诊脉吧?” 第142章 惊夜 “初时你说为琛儿引荐了大夫,朕只当是世外神医,谁知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承天帝摇头,明显不满意。 “南玄武门派已传世二百余年,医术精湛且神秘莫测,在西南一带享有盛名,宋慎确实年轻,但却是第四十二代掌门,自开蒙即师从其师祖,深得真传。”庆王嗓音沙哑,因丧礼日夜繁忙,偶尔兼顾北营募兵,疲倦得两眼下青黑。他从容不迫地引介一番,末了严肃道:“父皇,事关四弟的身体,儿臣岂敢大意?倘若宋慎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郎中,一早被儿臣严惩了。” 承天帝颔首,面色凝重,缓缓道:“朕相信你已经考校过宋、宋大夫的医术,但他实在年轻了些。太医院里像那样岁数的,全是老御医一手带大的徒弟,须得踏实再学十年八年,才能出师。”语毕,他暼向侍立一旁的容佑棠,威严问:“容卿,你一同引荐那人为瑞王调理,是否了解其品性?” 容佑棠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出列拱手答:“陛下英明神武,治下四海升平,宋掌门仰慕您的睿智气度,故千里迢迢入京投靠,誓将一身所学为圣主效忠。岂料,他因年轻,初来乍到,自然无人引荐,为了糊口,便先投入北营,期间无偿为将士们看诊,微臣偶然与其相识后,他又为家父调养身体,其医术确属精湛,品性亦正派。” “是么?”承天帝缓缓转动玉扳指,沉吟不语。晨风清凉,刚入秋,他已穿了薄夹袄,痛失爱女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圣上。”容佑棠义正词严答。 “唔。”承天帝换了个坐姿,皱眉审视宋慎许久,终于松口:“叫他上来,朕问几句话。” “是。”庆王略垂首,扭头给御前内侍递了眼神,后者立刻走到阶前,响亮唱喏:“陛下宣宋慎宋大夫觐见。” 啧,磨蹭半日,总算愿意召见我了! “好嘞!”宋慎松了口气,风风火火,箭步踏进雄伟殿堂的阴影里,低头撇撇嘴——他在太阳下站了快半个时辰,热得汗流浃背,还不能乱动,险些憋坏了。 承天帝一看对方走路的姿态,登时不悦,嫌恶地别开脸,说:“没规没矩,不成体统!” 庆王责无旁贷,严肃地提醒:“宋大夫,快止步行叩拜礼,御前不得无礼。” “好、是,是的。”宋慎依言停顿,甚至后退两步,咬咬牙,暗忖:大丈夫能屈能伸!随后扑通跪下,大嗓门喊道:“草民宋慎,叩见陛下,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倒还不算无礼至极。 被带刀侍卫簇拥围护的承天帝态度稍缓,徐徐道:“平身。” “谢您啦!”宋慎灵活敏捷,“噌”地弹起来,高大劲瘦,手脚修长,眸光锐利有神。 承天帝眯着眼睛,挑剔地打量年轻大夫半晌,总之就是不满意——毕竟在传闻中,神医一般都是须发雪白、但鹤发童颜的老人。 “你叫宋慎?”承天帝通身的帝王气派,威严发问:“据说你是孤儿,那么姓名因何而取的呢?” 容佑棠殷切注视,可谓提心吊胆!生怕江湖大侠一翻脸就失控,激怒帝王被砍脑袋。 幸而,宋慎还算克制,他神采飞扬,朗声解释:“草民的确是孤儿,无父无母,幸得师父收养,如亲生一般悉心抚育,自然随师父的姓;‘慎’乃长辈期望草民细致谨慎、端方正直之意。” 落落大方,口齿还算伶俐。承天帝的态度又缓和一两分,他带着三分希冀,颔首道:“唔,贵派师祖一片良苦用心,眼光毒辣,赐名‘慎’,这很对。” “嘿嘿嘿,其实师父还给草民取了个小名儿,叫‘泼猴儿’。”宋慎自己乐了,笑得咧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状似没心没肺,又状似觐见皇帝激动得呆傻。 宋大侠,别笑了,憋着!容佑棠恨不得冲过去捂住宋慎的嘴。 庆王抢在父亲发怒前,沙哑的嗓子训斥道:“放肆!长公主丧礼期间,宫中不得嬉笑。”说着看看对方,再看看地面。 又要跪?! 宋慎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动作却干脆利落,扑通跪倒,佯作惊恐,甚至能抖若筛糠,嚷道:“陛下饶命!草民三生有幸得以面圣,激动坏了,一时忘形,并非故意不敬。” “哼!” 承天帝冷哼,面若寒霜,因为庆王先一步作出了斥责,他便不好重复。但眼看着对方短时间内变了几副脸孔,活宝一般,竟奇异地觉得有些意思。 “陛下饶命呐,草民知道错了,今后再不敢失礼。”宋慎卖力地大呼小叫,非常恐惧,嬉笑涕泪信手拈来,台面表情比京城名园的名角儿还要丰富多变,看得容佑棠险些当真。 承天帝俯视半晌,不疾不徐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平身吧。” “谢您啦!”宋慎复又“噌”的弹起来,眼眶鼻尖红肿,可怜巴巴。 承天帝高居皇位,生平没跟江湖草莽打过交道,颇感棘手,他思索许久,说:“宋大夫能同时得到庆王和容大人的引荐,应当有些本事。但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这样吧,朕考一考你:医者通过‘望、闻、问、切’诊病,你依据朕的气色,能否诊出什么?” “父皇——”庆王诧异地扭头,刚要开口,承天帝却坚定地说:“无妨,朕特赦他有话直说。” “是。”庆王只得颔首,悄悄瞥了一眼宋泼猴儿,提醒对方需慎言。 “好啊。”宋慎毫不畏惧,头一昂,顺理成章地直视皇帝,忽略对方的刺探之意,专心琢磨片刻,随即侃侃而谈,直言不讳道:“陛下勤勉爱民,日理万机,必然常年操劳,心肺脾皆弱而肝火旺,加之近期失去一位亲人,悲伤过度,夜间应喉咙干痒闷咳,无痰,目赤盗汗,饮水消渴却导致频频起夜解手,心口烧热,难安寝——” “够了!” “住口。”承天帝蓦然沉下脸,断然喝止,不假思索,倏然扭头看容佑棠!但转念一想:不,不可能。雍儿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生性孝顺忠诚,绝不会将朕的病情告诉容佑棠。而容佑棠是外臣,凭他自己,无法得知朕的状况。 莫非,宋慎果真医术高明? 承天帝满腹狐疑,不再转动玉扳指,捏紧了,目光如炬。 “是,您息怒,草民闭嘴了。”宋慎表面惶恐,心里却捧腹大笑,为激得皇帝老头急眼而得意洋洋。 “父皇息怒。但凭‘望’难以确诊,宋大夫初次面圣,难免慌张失措,您宽宏大量,别与他一般见识。”庆王及时劝慰,以免父亲下不来台。 “哼!”承天帝怒哼,当机立断,扭头吩咐:“来人,把他带下去,细细地搜身盘查,而后送去为瑞王诊脉,全程需有八名禁卫、两名太医随同监督,不得有误。” “是。”御前侍卫躬身领命,皆手握佩刀,威风凛凛,尽职尽责地带宋慎下去搜身盘问。 离去前,宋慎悄悄朝容佑棠投去得意的一瞥,大摇大摆走了,仿佛皇宫是他家后院。 乾明宫恢复了本有的肃穆宁静。 “啪”的一下,承天帝面无表情,重重一拍扶手,起身。 庆王默默上前搀扶父亲。 容佑棠屏息凝神,忐忑悬着心,洗耳恭听。 果然! “那人虽看似有些能耐,为人却甚粗鄙,不知进退,不懂规矩礼仪。容卿,你为何会结识他呢?”承天帝不满地问。他刚才被宋慎三言两语道破身体状况,很有些恼羞成怒之意。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啊…… 然而,容佑棠不能与皇帝争辩,只得识时务地认错:“谢陛下训诲,微臣受益匪浅。” 承天帝吃软不吃硬,他稳坐龙椅半生,几乎遗忘被无礼冒犯的感觉,刚才若不是自己有言在先,险些当场严惩宋慎。他黑着脸,威严不可直视,训导容佑棠:“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又是翰林清贵,应该多结交儒雅饱学之士,见贤而后思齐,你却混迹市井!辱没斯文,成何体统?” 哈哈,陛下也很喜欢训“成何体统”!如此看来,殿下是学的他父亲…… 容佑棠忍笑,恳切道:“微臣遵旨。” 一旁的庆王欲言又止,有心想劝两句,可又怕适得其反,只能作罢。 承天帝畅快淋漓地训斥一通,心情平复好些,不容置喙地催促:“民间大夫一事且拭目以待,你们忙去吧,务必盯紧弥泰殿,香烛纸钱日夜焚烧,人来人往,切莫大意。” “儿臣明白。” “微臣遵旨。” 随即,承天帝负手踱步,被李德英搀进了寝殿。 一刻钟后 容佑棠和庆王错开半个身子,一前一后,穿过两宫之间的巷道,准备返回弥泰殿。 “哎,刚才真是好险!”容佑棠心有余悸。 “宋慎无拘无束惯了,行为举止与宫廷格格不入,父皇自然看不顺眼。”庆王摇摇头,紧接着歉意道:“父皇只是随口教两句,并非责骂你,别放在心上。” 容佑棠不以为意,苦中作乐,唏嘘道:“普通老百姓想面圣都难于登天,我不仅见到了,还得到陛下的训诲,何其荣幸?一定要放在心上的。” “你——”庆王语塞,半晌,板着脸说:“好。他并未教你作恶,放在心上也没什么。” “我早就见识了宋慎的古灵精怪,嗯……说句无礼的实话,他精通旁门左道,所学技艺繁多,医术高明,但没料到居然会治心疾!”容佑棠由衷地感慨。 庆王也觉得纳闷,猜测道:“江湖门派各有看家本领,兴许南玄武确实出类拔萃吧。他自荐为瑞王看病,本王原不打算答应,可四弟病势愈沉,父皇焦心烦忧,太医们诊治二十多年,早已使出浑身解数,只能让他试试,希望能出现转机。” “殿下,”容佑棠悄悄四顾,面色如常,耳语告知: “事成了。”暗卫们已生擒镇千保,正秘密关押在暗牢。 “好!”庆王虎目炯炯有神,步伐不变,精神却一震,下意识想握拳,岂料牵动了烧伤,当即眉头紧皱,咬牙隐忍。 容佑棠立时察觉,忙关切问:“手疼吗?早上换药了没有?” 庆王摇摇头:“待会儿就换,太医估计已在弥泰殿等候。” 容佑棠爱莫能助,只能叮嘱:“千万别忙起来就忘了,那是你自己的手!早些康复早些方便。” 庆王欣然颔首,低声说:“知道了。” 数日后的夜晚·庆王府偏院内。 月色皎洁,红灯笼统统换成了白灯笼,亮堂堂,冷清清。 “她这两天怎么样?”容佑棠轻声问。 “老样子。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暗卫谢霆答。 “余毒可清干净了?”容佑棠又问。 第203节 “毒性已解,剩下刀伤尚未愈合,性命无虞。”谢霆身板壮硕,手握腰间佩刀,带容佑棠去见关键人证白琼英。 容佑棠快步登上台矶,站在房门口,缓了缓,问:“她睡下了没?” “我问问。”谢霆一边说,一边屈指叩门,低声道:“刘二家的?” “吱嘎”一声,一名高挑的中年妇人拉开房门,爽利问:“谢老大来了,请进。”她眼风一扫,望着容佑棠,尊敬道:“容大人也来了,快请进,她醒着呢。”语毕,干脆利落将门敞开,躬身伸手一引。 “今夜是刘二嫂子的班儿?”容佑棠随口问,他迈进门槛,不出意外地发现里面还有另一名懂腿脚功夫的妇人,她们一同看守白琼英。 暗卫刘二的妻子语速稍快,笑答:“正是呢,二位里边儿请。彩娘,快掌灯。”另一名妇人闻言,端起烛台进入里间,迅速点亮。 容佑棠来探过几次,熟门熟路,他和谢霆等候半晌,待里间扬声邀请后,才结伴进入,抬眼望去:只见白琼英衣衫整齐,素面无妆,靠着软枕斜倚床榻,身上散发浓烈的伤药气味。她脱离乱糟糟的困境后,衣食无忧,安稳休养至今,气色好转许多,脸颊红润。 “谢兄,坐。”“大人先请。”容佑棠与谢霆谦让一回,各自落座。 容佑棠坐定,关切笑问:“白姑姑好些了吗?” “民女哪里配让大人称‘姑姑’呢?”白琼英不安地绞紧手指。 “称呼而已,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在皇宫凝翠阁时,他们不是都尊称你为‘姑姑’吗?”容佑棠友善地问,亲切随和。 十多年的宫廷生活,端庄守礼已深入白琼英骨子里,她因伤不能直腰,修长脖颈却挺着,怔愣道:“那些都是往事了。民女已经离宫,只是普通的老百姓。” “恕我直言,你藏着绝密,根本无法做一个普通老百姓 。若非殿下援救,你早已被皇后派人灭口。”容佑棠正色道。 白琼英眼里闪过挣扎,用力咬唇,垂眸道:“民女并非忘恩负义之辈,一直很感激庆王殿下,可惜无以为报,若有机会,必定初一十五为其祈福。” “其实你有机会报答啊!”谢霆郑重插话。 容佑棠毫不拖泥带水,明确问:“长公主丧礼过半,不知姑姑考虑得如何?” “我真的不知情!”白琼英脱口而出,焦虑忧愁。 容佑棠抬手,安抚宽慰道:“姑姑别紧张,只要淑妃娘娘不是你害的,那么一切好商量。” “那件事与我无关!”白琼英愁眉苦脸,急切解释:“淑妃娘娘去世时,民女刚分到凝翠阁,离静和宫远着呢,两位娘娘并无交情,做奴婢的自然不亲近,我、我能知道什么呢!” “昭仪娘娘一直惦记着你。”容佑棠忽然没头没尾地告知。 “娘娘——”白琼英急急打住,谨慎闭嘴。 “她发病时,除了呼唤‘阿宁’、‘琪琪’,就是喊‘小英’。”容佑棠认真道。 白琼英张了张嘴,羞愧内疚,心一酸,眼眶迅速红肿,泪花闪烁。 容佑棠皱眉沉吟,与谢霆对视一眼,后者不解地问:“皇后派人杀了你婆家满门,连婴儿也没放过,目前她的人正四处搜捕你。试想,一旦出了这里的门,你能活几天?何必藏着掖着,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了,还怕什么?” “可民女娘家还有人啊!” 饱受煎熬的白琼英哽咽坦诚,泪珠扑簌簌落下,颤声道:“庆王殿下为母申冤,民女佩服,可皇后出自平南侯府,根基深厚,乃一国之母、统领后宫,民女岂敢口无遮拦?如今已连累婆家上下五口人,假如再害了娘家,真个叫罪孽深重了!民女一条命,不知死多少回才够抵偿。” “哎,莫非你想一辈子躲在这儿?我们殿下又不欠你的!”谢霆震惊,不可思议地问。 白琼英登时脸红耳赤,极为羞窘,底气严重不足,尴尬道:“民女不敢。这阵子接连请医用药,加上衣食住,已欠下太多,只要殿下发话,民女明早就走。” “你能去哪儿呢?” 容佑棠同情地叹了口气,正色道:“姑姑刚才亲口说皇后位高权重,怎么一转眼就不知道怕了?她已猜到你被庆王殿下所救,正日夜派人盯着,只要你一露面,后果可想而知。” “杀你灭口无疑。”谢霆接腔。 白琼英垂首,第无数次陷入艰难抉择。 容佑棠又说:“姑姑请想:庆王殿下何许人也?如果他没本事,能保得住你?殿下承诺,只要你尽力协助,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妥善安排你和你的娘家人。” 白琼英不由自主地抬头,眼神热切,但仍犹豫不决,沉默抿唇。 “机不可失。殿下已经发话,过了今夜,你就算愿意说,也没有价值了。”谢霆故意恐吓。 容佑棠心领神会,配合地起身,叮嘱道:“刘二嫂子,烦请你们再辛苦一晚,若她坚持不肯帮忙,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罢了,让她走吧。” “是!明早就打发她走。”负责看守的妇人爽快领命,忿忿气恼,给白琼英投去一个“不知好歹”的眼神。 谢霆不再理睬白琼英,扭头说:“唉,又白跑一趟!容大人,请,咱们去喝茶,抓紧时间另想办法。” “只能如此。” 容、谢二人毫不迟疑,转身离开,而后悄悄守在院门外,试着等待。 幸好—— 数息后,院里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刘二妻子喜笑颜开,追出来禀告:“她总算愿意帮忙了!二位大人快请回去问话。” 王府内紧锣密鼓地筹划,皇宫里的庆王同样忙碌。 怀敏长公主的丧礼非常隆重,极尽哀荣之所能。 停棺椁的弥泰殿里外一片白,时常哭声震天,焚烧无数纸钱,日夜香烛烟火缭绕。 期间,惠妃母子哀伤悲恸,一个病倒,另一个形销骨立。 “娘娘请节哀。” “您请保重贵体,回宫歇息吧,明早再过来。” “殿下若瞧见了,不知心疼得怎么样呢。” …… “我的琳琳,安心地去吧,陛下已凌迟了凶手九族,并殉葬你惯使的下人,黄泉路上一切都是齐备的,别害怕,再过几年,为娘就下去寻你。”惠妃的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音,念念叨叨,微不可闻。短短半月,她活像老了二十岁,干瘦憔悴,肤色灰败,眼睛布满血丝,两鬓斑白,连续不停地烧纸钱,充耳不闻侍女的苦劝。 此刻,庆王带人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他定睛一看,立刻头疼问:“惠妃娘娘?” “怎么回事?本王不是吩咐亥时后不得哭灵吗?” 为首的侍女战战兢兢,垂首跪答:“殿下息怒,惠妃娘娘原已经回宫了,但因悲伤哀痛,又、又返回为长公主烧纸钱。” “胡闹!任由她这般熬着,身体怎受得了?”庆王二话不说,扭头吩咐随从的掌事太监,催促道:“速速去禀皇后,请她把惠妃娘娘劝回去。” “是。” 庆王的手伤已经恢复多半,但仍包扎着,不便搀扶惠妃,只能劝:“娘娘请节哀,别哭伤了眼睛,四弟的身体刚有些起色,您这样岂不令他担忧?” 奠堂香灰弥漫,麻木的惠妃被烟雾环绕,她终于抬头,嘶哑地解释:“我只是担心琳琳在地下手头紧,她哪里吃过苦呢?必须多给烧点儿纸钱。” “您多虑了。” 庆王无可奈何,深知讲道理根本没用,遂耐心地劝慰:“父皇下旨厚葬,只要世人想得到的,皆已经给妹妹置办,不可能缺纸钱。” “是吗?不过,多烧点儿,总没有错。”她嘟囔着,转眼又烧了厚厚一叠,被烟雾呛得嘶声咳嗽,人已经跟着女儿死了一小半。 正当庆王准备命人强行搀走惠妃时,殿外突然奔进两名禁卫,惊惶地耳语禀告:“殿下,陛下不知何故,在坤和宫昏倒了,李公公请您立刻过去!” 第143章 同榻 “父皇昏倒?”庆王震惊之下,猛地转身。 “是的!” “卑职等人守在坤和宫正厅外,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何事,总之,陛下忽然昏迷!李公公无权,只能干着急,派卑职火速请您过去!”禁卫们惊惶不安,嘴唇发白,三言两语解释一通,恨不能直接架走庆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似非常糟糕…… “你们几个立刻将惠妃娘娘搀回寝宫,好生照顾着。亥时以后不得哭灵,此乃本王向陛下请的圣谕,任何人不得违抗!”庆王严厉下令,无暇安慰哀哀欲绝的惠妃。 “是。”侍女们点头哈腰,七手八脚,强行搀走惠妃。 庆王处变不惊,略一思索,当机立断道:“曹统领?” “末将在。” “你即刻加派人手看管弥泰殿各处香烛焚烧盆炉,严防意外;此外,立即封锁各入口,除了陛下亲临,禁止任何人祭奠,直到本王下令开放灵堂为止。”庆王不容置喙,雷厉风行地作出安排。 “遵命!”曹立群浮想联翩,头皮发麻,丝毫不敢拖延,领命即转身吩咐手下。 庆王安置好弥泰殿后,干脆利落地催促报信的禁卫:“带路!” “是。卑职等离开时,陛下仍在坤和宫,您这边请。”禁卫们终于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带路。 “此刻夜已深,陛下何时去的坤和宫?”庆王疑惑问,趁路上了解情况。 禁卫们小跑跟随,斟酌半晌,谨慎答:“戌时前后,陛下尚未安寝,在乾明宫后园散步约两刻钟 ,而后摆驾坤和宫,大概半个时辰后,李公公忽然急传,卑职等人赶入,发现陛下已经昏迷,随后奉命赶来通知您。” “在场只有帝后和李公公?”庆王又问,脚下生风,惊疑不定。 “求殿下恕罪,卑职等人在外头廊下待命,实在不知里面的具体情况。”禁卫含糊地解释。 庆王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一行人连冲带跑,火速赶到坤和宫。刚一接近宫门,便看见里面灯火通明,脚步声急促繁乱,个个一脸惊惶,下人们见是庆王,想拦又不敢,面面相觑,犹豫半晌,才行礼参拜。 “陛下呢?”庆王劈头问。 “回殿下:陛下在、在厅里。”管事老太监战战兢兢,指尖颤抖,遥指向正厅。 庆王面容肃杀,率领十余名带刀禁卫疾步赶到正厅,隐约听见剧烈争执声,却见大门紧闭,他伸出伤势未愈的手掌一推,高声呼唤:“父皇?父皇?儿臣有急事求见。” 里面的争执戛然停止,数息后,“吱嘎”一下,李德英一把拉开门,情急之下顾不得礼节,迅速耳语告知:“陛下急怒攻心,昏迷又清醒了,迫切需要回宫静养!” 庆王微点头,脚步未停,一阵罡风似的刮进皇后寝殿的正厅,虽浸染了一身弥泰殿的香烛烟火气息,冷硬刚强却分毫未减弱。他抬眼只见:承天帝歪坐上首,脸色铁青,唇色灰白,怒容满面,左手边站着三名太医,韩贵妃侍立其右侧,她拿着桃红丝帕,露出一截白皙丰泽的皓腕,轻柔抚弄皇帝胸口、为其顺气,眼神飘来飘去。皇后身穿掐金绣百鸟朝凤的常服,薄薄施了一层脂粉,气得黑脸,妆浮在脸上,柳眉倒竖,微微发抖,怒瞪昂首挺胸的大皇子——他们见庆王进入,纷纷闭口不言。 “儿臣叩见父皇。”庆王不动神色,一如往常般行礼问好。 承天帝顿感舒心许多,疲惫得无法挥手,有气无力道:“平身。” “谢父皇。”庆王起身后,又道:“见过皇后、贵妃娘娘,大哥也在?” 皇后敷衍地一点头,随口吩咐:“来人,给庆王奉茶。”她的亲信嬷嬷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去端茶水。 韩贵妃仪态万千,亲切道:“庆王也来啦?唉,真是辛苦你了,没日没夜地监督丧礼。” “谈何辛苦?为的是妹妹,理所应当,纯属分内之事。”庆王一板一眼答。 大皇子被弟弟问候,他文质彬彬,和善道:“弥泰殿离不得督管,三弟前来求见父皇,想必有要事。” “嗯。”庆王点点头,不置可否,大踏步走向父亲,韩贵妃见状,只得避开,让出位置。庆王跪在父亲膝前,低声问:“父皇觉得身上如何?夜深寒凉,儿臣护送您回宫歇息吧?” 承天帝摇摇头:“且稍候片刻。”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朕无恙,起来吧。” 庆王依言起身,顺势护卫一侧,高大笔挺,威风凛凛,给予年迈衰弱的父亲极大的欣慰踏实感。 毫无征兆的,皇后“扑通”跪倒,两眼红肿蓄泪,膝行至丈夫跟前五尺远,哽咽悲怆道:“求陛下开恩宽容!” 第204节 “祥儿行为欠妥,您悉心严格地管教他,臣妾非常赞同,从未求情半句,只盼他吸取教训,今后仍孝顺您、为您分忧;臣妾掌凤印,统领后宫几十年,人无完人,自然不敢说完满无缺,但绝对兢兢业业,时刻铭记国母的责任,逢年过节、四季祭祀典礼、姐妹们的衣食住行、孩子们的功课规矩,样样竭尽全力安排,唯恐辜负陛下的信任和期望。求您明察!”她哽咽得一口气上不来,抽泣着缓了缓,又说:“陛下,对王昭仪,臣妾真真已经想尽了办法!初时,她病得不重,住在凝翠阁,臣妾时常安排御医去诊治,希望她尽快康复、抚育儿女;后来,她病得重了,神智错乱、行为失常,只能禀告您,随后奉旨将其送进冷宫,但御医和汤药照旧,从未克扣怠慢。这点您尽管去查,臣妾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 “既如此,王昭仪为何频频夜间发病、凄惨哀嚎呢?”承天帝徐徐问。 您果然老糊涂了! 那还用得着问?王翠枝疯疯癫癫,她随时随地可能发病,谁控制得住? 皇后瞠目结舌,几乎气得吐血,她咽了口唾沫,顺便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血,忍气吞声地解释:“陛下息怒。您想想,王昭仪虽然神智失常,但她并非因为犯错而被打入冷宫,您也吩咐好生照顾着。因此,臣妾怎么可能下令日夜堵嘴绑着她?那样只会加重其病情。臣妾已经尽力安排下人妥善伺候,却不妨妹妹半夜发病,难免痛呼两声,请您谅解。” 承天帝挑眉,头疼不已,极为反感后宫的勾心斗角和鸡毛蒜皮,但没说什么。 皇后答完,大皇子误以为父亲厌弃皇后,遂叹了口气,沉痛地说:“昭仪娘娘闹得后宫不得安歇先罢了,她还登梯上房顶,致使前去救援的三弟和八弟受伤,三弟的手烧得皮开肉绽,八弟呛了浓烟,卧床静养。今夜更是了不得,王昭仪居然惊扰圣驾!她大呼小叫,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传得沸沸扬扬,传进父皇耳朵里,太不成体统。” 惊扰圣驾?莫非父皇去冷宫探望时、王昭仪又发病了? 庆王想了想,瞬间醒悟:怪道刚才禁卫们回话时含糊其辞,看来他们隐瞒了一段。 “大殿下,你这些年真是越来越有气势了。”皇后跪立,语意森冷,细长的脖颈傲然挺直。 韩贵妃暗骂儿子心急,赶忙训诫:“皇儿!注意你的措辞,这是皇后娘娘,休得失礼。”她随即堆起满脸的歉意,柔声道:“姐姐勿怪,那孩子只是太担心陛下了,并无他意。” “妹妹言重了,本宫岂敢责怪?” 皇后流了几滴眼泪,反而恢复镇定,她幽幽叹息:“本宫不过虚虚顶了嫡母的名头而已,泽福是你一手带大的,无论他如何无礼,本宫也不好置喙,以免妹妹多心,误会什么。” 承天帝脸色微变,不满地暼向长子,仍旧没说什么。 韩贵妃被刺得脸颊羞红,咬牙跪下,说:“妹妹教子无方,还望姐姐大度见谅。”她随后喝令:“皇儿,还不速速向娘娘赔礼?” 大皇子其实很懊悔。他代理朝政大半月,惊觉有些难以自控,尤其面对皇后一派时,总忍不住扬眉吐气一番。他依言跪下,隐晦道:“因太过担忧父皇龙体,我方才一时情急,失礼了,请娘娘谅解。唉,都怪王昭仪所言耸人听闻,她说的那些,也不知是真是假。” “经多名御医诊断,确认王昭仪已经神智失常,直白而言,就是疯病。既是疯病,她发病时自然胡言乱语,大殿下若好奇,大可逐字逐句提笔记下,细细琢磨,兴许会有意外发现,也未克制。比如,王妹妹曾不止一次嚷破韩妹妹曾下药毒害八皇子,幸亏她警觉,几次倒了可疑吃食,小八才侥幸存活。” “简直一派胡言!” 韩贵妃睁大杏仁眼,一口否定,义正词严地解释:“王昭仪家境贫寒,幼时被其父母卖进韩府,莫非我家好心收留是错?莫非我带她入宫也是错?” 承天帝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眯着眼睛歪坐。李德英生性谨慎,不敢奉上任何茶水,只掏出随身携带的莲参生津丹,伺候皇帝服了一粒。 “疯人的疯言疯语而已,妹妹何必如此紧张?王昭仪发病时,嘴里几乎牵扯所有后宫妃嫔,连逝者也未能幸免,难道要挨个较真调查?此事若传出去,皇室尊严何存?陛下,求您指点,臣妾好奉旨办事。”皇后心如擂鼓,忐忑伏身。 “逝者?王昭仪牵扯了哪个逝者?”承天帝明知故问。 大皇子趁机告知:“父皇,她提了一些关于淑妃娘娘的往事。” 庆王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哦。” 承天帝语调平平,眉毛也没动一下,自顾自下令:“宜琳被害,惠妃哀伤得失去理智,屡次哭闹灵堂,让雍儿为难。丧礼诸事繁杂琐碎,皇后忙碌不堪,分身乏术,连宜琪病重也不知,幸亏庄妃连夜求请了太医,衣不解带地照料,方转危为安。” 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宜琪是庄妃代为抚养的,本就应该庄妃负责照顾。那丫头生性内向,唯唯诺诺,有病也不说,藏着掖着,隐瞒到病重晕厥,能怪我吗? 皇后有苦难言,百口莫辩,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她握拳,精美华贵的护甲戳进掌心,尖锐刺痛。 承天帝气势逼人,不容忤逆,说:“朕今夜下一道口谕:皇三公主宜琪,仁孝纯善,尔等不得怠慢。她已及笄,过阵子很该挑选驸马,以免耽误终身大事。朕看皇后焦头烂额,手忙脚乱,不如韩贵妃协助管理后宫,尽量分担一些,别再出岔子了。否则,朕再不宽恕。” 凭什么?韩佩瑶也配跟我比肩? 皇后双目圆睁,霍然抬头,虽然有所准备,但仍不敢置信。 韩贵妃母子却大喜过望!她杏仁眼一亮,恭顺垂首,惶恐答:“妾谨遵陛下圣旨。可惜妾天生笨拙,估计只能帮姐姐打打下手。” “尽你所能吧。区区后宫而已,能有多少事?”承天帝不以为意,明显在质疑皇后的能力。他俯视发妻半晌,惆怅感慨,目不转睛问:“皇后,你有异议?” 杨皇后脸红耳赤,几乎咬碎一口牙,手上用力,护甲戳破掌心,尖锐剧痛,拉回其理智,她屏住呼吸,艰难张嘴,说:“陛下言之有理,臣妾……遵旨,今后必将加倍细致用心,不再令您烦忧。” “唔。你们都起来吧,别一味让朕谅解,凡事多动动脑子,尽量降低意外发生的可能。”承天帝说完就撑着扶手起身,旁边的庆王无法搀扶,只能递上手臂,承天帝顺势抓扶,步履蹒跚缓慢。 眼眶红肿的皇后起立,讨好地想搀扶,却被丈夫挥开:“不必了,你们赶紧设法安抚惠妃,并协助庄妃照顾宜琪。” “是。臣妾恭送陛下。”杨皇后心灰意冷,麻木地屈膝。 大皇子抢步近前搀扶,殷切说:“父皇请尽早回宫安歇,切莫劳累,太医嘱咐您好生静养呢。三弟,都这么晚了,你到底有何要事?可否明早再回禀?” 庆王摇摇头,正色道:“大哥放心,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父皇歇息。” 承天帝目不斜视,缓步前行,淡淡训诫:“福儿,朕吩咐你代为管理的是朝堂,而非后宫。还不回去休息?当心耽误明日早朝。” 犹如当头棒喝,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令得意忘形之人寒毛卓竖! “父皇,儿臣、儿臣……“大皇子赵泽福登时脸皮红涨,羞愧得无以复加。 承天帝淡漠道:“还不速速离开后宫?” “是。儿臣告退,父皇慢走。”大皇子连脖颈也通红,狼狈告退。 庆王稳稳充当父亲的拐杖,佯作没听出敲打之意。 父子俩沉默寡言,禁卫们噤若寒蝉,皇帝走得很慢,强自支撑,几乎被儿子和李德英架回寝宫。 刚一踏入乾明宫高大的门槛,绕过照壁,承天帝再也支撑不住,紧咬的牙关松懈,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往后昏厥!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李德英二度受惊,险些魂飞魄散,禁卫和太医急忙搀扶,齐刷刷望向庆王。 “肃静!” “都别嚷,不准声张,一切等陛下清醒再说。”庆王快速下令,掷地有声,以雷霆气势镇住了局面。 “听庆王殿下的命令,别慌。太医,你们倒是救人呀!”李德英定定神,果断选择信任庆王。 “是。” 他们将皇帝抬回卧房,足足忙了半夜。 宽大舒适的龙床四角立着戳灯,蜡烛静谧燃烧,其余灯烛熄灭,烛光昏黄。 一室静谧。 昏睡半夜,承天帝习惯性在黎明清醒,他隐约感觉心跳有些紊乱,时快时慢,不太舒服,但尚能忍受。 承天帝缓缓睁开眼睛,脑海茫然空白,扭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和衣睡在躺椅里的庆王、胡乱歪枕脚踏的李德英、并一众严阵以待的亲信侍卫—— “陛下,您醒了?” “好些了吗?” “陛下醒了!” …… 御前侍卫惊喜雀跃,由衷的高兴——他们是备受倚重的近侍,一旦皇位传承混乱血腥,先皇宠信绝对是新皇最先铲除的眼中钉,焉能不心惊? 浅眠的庆王“腾”一下被惊醒,长腿一伸,下地站好,倦意甚浓,他想抬手抹脸,却发现手掌被包扎着,只能抬袖,胡乱擦了擦眼睛。 唉…… 承天帝将一切看在眼里,不赞同地告诫:“你也不看看自己,一身的香灰,脏兮兮,就随意拿袖子擦眼睛。” 庆王愣了愣,下意识嗅闻衣袖,随即后退几步,难得窘迫道:“儿臣仪表有失整洁,请父皇见谅。” “不怪你,这阵子事儿太多了。”承天帝微微摇头,宽慰道:“你再忍忍,等宜琳下葬后,好好歇几天。” 庆王浑不在意道:“嗯。” “宜琪病了,你知道缘故吗?”承天帝问。李德英也醒了,飞奔通知太医诊脉,并伺候汤药吃食。 “知道。”庆王颔首,凝神沉吟,正在愈合的伤口十分麻痒,他本能地两手交错搓弄,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引得承天帝皱眉:“别揉搓伤口!仔细留疤。叫太医开点儿止痒的膏药。” 庆王只得停下,克制地垂手,正色告知: “三妹妹去皇子所探望了数回,又悄悄地询问儿臣,她很担心王昭仪和八弟,也担心您,三层重压下,姑娘家哪里扛得住?所以病倒。” 承天帝失神地盯着明黄帐顶,问:“你告诉她了?” “怎么可能?”庆王反问。 “她自个儿猜到了?” 庆王避重就轻地提醒:“父皇,一切与她无关。” 承天帝冷静道:“朕知道。宜琪是孝顺善良的乖孩子,等宜珊出阁后,就办她的喜事。女人有了婆家和孩子,慢慢会好的。” “儿臣代妹妹谢过父皇仁慈体恤。”庆王认真垂首。 “雍儿,你在暗中调查皇后,对吗?”承天帝忽然问,威严逼视。 庆王神色不变,坦诚夸赞:“父皇英明。” “你查到多少了?” “不多也不少。”庆王谨慎应答,高悬着心——天威难测。即使亲如父子,他也时常看不透父亲的想法。 “为何不趁眼下的机会捅出来?” 庆王诧异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为何不行?” “皇宫是儿臣的家,眼下已接二连三地出事,岂能趁乱捣乱?只盼您尽快康复,稳住大局后,再谈其它。”庆王眼神坚毅,光明磊落,明智地选择对父亲坦白。 “你——”承天帝摇头笑了,唏嘘长叹,伤感地缅怀:“淑妃虽已故,却给朕留下两个好儿子。” “好什么?儿臣正在暗中搜集皇后谋害母妃的证据。”庆王严肃提醒。 “当年事发时,你鲁莽急躁,连番顶撞长辈,朕恼怒无奈之下,只能派你去西北冷静反省。”承天帝第一次当着儿子的面谈起陈年旧事。彼时,他们互相没有好脸色,三两句话就爆发剧烈争执,每每不欢而散。 庆王昂首,铿锵有力地表明:“父皇,儿臣已经冷静反省十多年,但始终认为母妃之死并非意外!” 承天帝问:“如此说来,不给你查清楚,朕这辈子也别想清静了?” “儿臣不敢。” “你已经暗中调查多时,还有什么不敢的?” 庆王直挺挺跪下,劝道:“父皇息怒,您等大安了再惩罚儿臣吧,横竖我今年留在京城,随叫随到。” “呵!” 承天帝气极反笑,怒斥:“你个油盐不进的混帐倔东西!” “请父皇保重龙体。” “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追查到底了?”承天帝咬牙切齿。 第205节 “事关母妃之死,儿臣岂能坐视不理?”庆王语气温和,态度却异常强硬。 “好。” 承天帝点点头,相当的没好气,黑着脸喝令:“你查,给朕放开手脚彻查。倘若仍旧一无所获,你必须负荆向皇后请罪,而且今后不得再提半个字!” “是!”庆王精神一震,重重磕头。 沉默良久 承天帝再度开口:“雍儿,传朕的旨意,解除你二哥的禁足,让他上朝协助处理政务。” 意料之中的制衡决策。庆王丝毫不惊讶,从容不迫道:“儿臣遵旨。” 大成国怀敏长公主的后事庄严隆重,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顺利入土为安。 庆王累得足足消瘦一圈,被父亲严令休息几天。 庆王府内 “叩叩”两声,容佑棠满脸喜色,兴冲冲地敲门,急切轻声道:“殿下?” “进来。” 容佑棠推开房门,步履匆匆,神采飞扬,一边走进里间,一边迫不及待地告知:“殿下,有好消息!我们刚从镇千保口中得知——啊!”他话没说完,突然被仰躺假寐的赵泽雍一把勾倒,手忙脚乱摔在对方身上,而后被牢牢抱紧,动弹不得。 “镇千保他说——唔……”容佑棠被宽大的手掌捂住嘴。他背对着,整个人嵌在庆王怀里,暖洋洋,后颈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温热鼻息,又酥又麻。 赵泽雍手掌的烧伤悉数结痂,伤势较轻的右手已经行动自如,他轻易箍住怀里的人,吻了吻眼前白皙的皮肤,低声说:“累得很,暂时不想听正事,你陪我躺会儿。” 第144章 共眠 “夜里还是睡不着吗?”容佑棠关切问。他顺势握住庆王的右手,翻来覆去,审视若干烧伤痂痕,难掩担忧。 “喝了几天安神汤,正在慢慢调整。”庆王低沉浑厚的嗓音答。 “你是前阵子日夜颠倒地熬,身体都闹不清何时该休息了,再歇几天,肯定恢复如常。”容佑棠安慰道。 “嗯。” 庆王侧身搂抱对方,左胳膊做了容佑棠的枕头,两手不得空,只能用下巴蹭开眼前乌黑润泽的发丝,露出白皙修长的后颈,或轻或重地亲吻。 “嘶~” 后颈皮肤被粗硬胡茬刺得麻痒难耐,容佑棠倒抽一口气,忍不住往前躲,躲避说:“怪痒的,别弄了。” 庆王充耳不闻,继续亲吻摩挲,故意将一小片细嫩皮肤弄得泛红微肿,他稍稍退后,定睛欣赏片刻,颇为满意自己的杰作。随后,他顺着修长脖颈往前,一路啃咬,右手忽然使劲,抱着怀里的人转了个身,将其放在床里侧。 “啊!” 容佑棠一惊,回神后急忙喊着提醒:“鞋鞋鞋!殿下,我还穿着鞋!” “自个儿脱,还是——” “我自己……自己来。”容佑棠说话太急,险些咬了舌头。他尽量抬高双腿,以免鞋子弄脏被褥,可庆王却满不在乎,他上半身被箍得无法动弹,只好别扭地屈腿脱鞋,“啪嗒”两声将鞋子丢开,还没缩手,已经被庆王霸道推进床榻最里侧,后背紧贴檀木围板。 容佑棠顿时前后遭受夹击,哭笑不得,忙道:“别推!我要被挤扁了。” “是吗?” 庆王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对方的,鼻尖相互磨蹭,交换着气息,亲昵热切,紧接着,自然而然重重吻下去,纵情肆意地舔舐,横冲直撞,唇舌纠缠,狂风暴雨般急促密集,颤栗欢愉如烈火熊熊燃烧,焚毁彼此理智,快感从脚底飞窜上头顶,令二人紧紧拥抱。 “唔……”容佑棠心狂跳,浑身紧绷,被激得眼尾一抹晕红。 庆王呼吸火热,皮肤热烫,逐渐失控,越发用力,合身贴近,不自知地把人往床里侧推。 “啊!唔殿下——”容佑棠前胸后背同时不得放松,上气不接下气,唇刺痛红肿,憋得脸涨红,奋力挣了挣,狼狈提醒:“别挤,我没法喘气了。” “好。”庆王从善如流,右手用力,抱着对方往外挪了挪,旋即整个人悍然压上去! “呃……”容佑棠被压得深陷入床褥,气喘吁吁,异样悸动感浑身乱窜,渐渐觉得害怕。 “殿下!”容佑棠颤声阻止,本能想扯回自己的衣带,可惜拼力气失败,双手反而被庆王拉高至头顶,手腕交叠着被牢牢按住,那拳头指节铁钳一般坚硬滚烫,无法挣脱。 须臾,耳畔清晰听见“撕拉”一声,衣襟碎裂。 这声音吓醒了意乱情迷的人。 容佑棠剧烈喘息,无论如何起不来,头发衣衫凌乱,他艰难地转动脑袋呼吸,扭头一看:糟糕! 殿下左手包扎的白布渗出了斑斑血点! 容佑棠彻底清醒,慌忙提醒: “手手唔……你的手!流血了。” “别管它。”庆王全神贯注,“撕拉”又一声,他情难自控,不慎撕烂了对方外袍。 “不能不管!万一恢复得不好,影响握刀或骑射,你以后怎么办?”容佑棠态度坚决,开始拼命挣扎。 于是,两人抱成一团,四手四脚推搡挣动,将床板砸得“通通”闷响,被褥凌乱不堪。 “殿下,不行,我要生气了!” 容佑棠双目圆睁,两手乱挣,脸红耳赤,不知羞恼还是愤怒,嚷道:“不准绑着我!” “叫你乱动,再动试试?” “你还动?就这样绑着了!”庆王佯怒,故意恐吓,他俊脸微红,虎目炯炯有神,作势要用破碎衣衫捆绑对方手腕。 然而,容佑棠早就吃准了对方不会用强,他毫不畏惧,义正词严道:“你先松手,我就不动。” 四目相对半晌 庆王确认对方不愿意继续,他无法强迫欺凌,只能停下,松开手,怒道:“哼!” “哼。”容佑棠悄悄学了一句。他揉揉手腕,恳切提醒:“我没哄你,看吧,真的流血了,好容易养得结痂,又弄破了。” “无所谓,皮肉伤而已。”庆王心不在焉,呼吸粗重,气血翻涌,某处剑拔弩张,这一回实在难以隐忍。 容佑棠也感觉到了,因为那东西就抵在他腿上……陌生又可怕!他提心吊胆,强作镇定,佯装不知。 “殿下,我去请大夫给您重新包扎吧?”容佑棠小心翼翼地商量。 “唔。”庆王随口答应,反复亲吻对方红肿的唇瓣。 “那,您起来让让?”容佑棠别开脸,好声好气地要求,一动不敢动。 “不!”庆王断然拒绝。 容佑棠傻眼了,手足无措。 “请大夫可以,”庆王板着脸,严肃提出自己的条件,说:“但是,在那之前,本王想请小容大人帮个忙。” “什、什么忙?”容佑棠屏息问,直觉不妙。 “小忙,举手之劳而已。”庆王低声安抚,捉起对方的手,轻轻吻了吻,而后抓紧不放,缓慢但坚定地朝下—— …… “啊!” 容佑棠情不自禁叫出声,紧张得哆嗦,窘迫得从头到脚红彤彤,急欲缩手。 “嘘,别怕。”庆王却握紧不放,循循善诱地哄:“举手之劳的小忙,就帮一次,行吗?” “可、可是它、它太、太……了。”容佑棠结结巴巴,脑海一片空白。 “害怕就闭上眼睛。来,本王教你。” 庆王手把手地教,一教就是一个多时辰。 傍晚时分,斜阳穿透窗纸,越过众多家具和屏风等物,照得里间床榻昏黄,暖洋洋。 容佑棠满头大汗,闭着眼睛仰躺,手腕酸痛,精疲力尽,不敢回想刚才都做了些疯狂的什么。 安静歇息没多久。 外间传来“哗啦”水声,重新包扎好伤口的庆王拎着湿帕子,神采奕奕,俊朗非凡,大踏步走进里间,执意负责善后擦拭清理。 容佑棠忙睁开眼睛,坐起身问:“伤口包扎了没有?” 庆王抬起自己的左手掌。 “裂得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破了个小口子而已。” 容佑棠心虚,鬼使神差地问:“大夫有没有问怎么弄的?” 正埋头擦拭对方双手的庆王动作一顿,一本正经答:“他问了。” “那你怎么解释的?”容佑棠倾身,紧张地屏住呼吸。 庆王莞尔,没回答。他反手将湿帕子一扔,看也没看,却准确丢得挂在屏风上,又三两下将脏污的薄被掀起,丢到床角,并放下帘帐,抱住容佑棠躺倒,面对面,低声道:“累得很,一起歇会儿。” “可是我该回家了。”容佑棠脱口而出。 庆王眉毛也没动一下,闭着眼睛,状似已入睡。 “殿下?” “……” “这么快就睡着了?” “嗯。” 容佑棠哑然失笑,兼好奇得百爪挠心,继续追问 :“殿下,你究竟怎么跟大夫说的?” 庆王一把将对方的脑袋摁进自己颈窝,坦诚说:“哄你的。大夫什么也没问,只给包扎好就离开了。” “那就好,那就好。”容佑棠喃喃念叨。那事后,同榻而眠,他难免不自在,万分尴尬,想了想,还是转个身,改为背对庆王——无需面对面,他立刻放松地深吸了口气。 庆王并不阻止,任由怀里的人转身,他默默欣赏眼前白里透红的耳朵,满意而踏实。 顺畅呼吸片刻,念念不忘正事的容佑棠轻声问: “殿下,你睡着了吗?” “快了。”庆王慢悠悠答,右臂霸道地当胸搂住人。 年轻气盛,容佑棠按捺不住,兴奋地说:“据审问,镇千保供认自己受平南侯驱使,招认曾雇佣郝三刀谋杀我娘的旧案、重伤白琼英意欲灭口一案,并若干奉命对付平南侯政敌的案子——不过,他坚称从未谋害淑妃娘娘。” 第206节 庆王威严道:“且再审一审,总有让他说实话的法子。” 忆起谢霆等人的审讯方式,容佑棠点点头,满怀敬畏,转而高兴地说:“宋掌门真够意思,镇千保果然叫包锋!谢统领已经带人查明,包锋表面的身份是平南侯府的小管事,老实本份,平平凡凡,毫不起眼,但从他身上确实搜出了人皮面具!并且,他武艺高强,是宋掌门师祖年轻时收的弟子,但包锋出师下山后即杳无音讯,老掌门误以为弟子在闯荡江湖时意外丧命。还是宋慎游历到京城时,偶然认出了同门的技艺。” 庆王认真倾听,问:“那宋慎算是大义灭亲了?” “哦!据宋掌门解释:他幼时得过师姐的照拂,却与大师兄素未谋面,两相比较,选择救师姐。据说包锋花言巧语,哄骗师父传授绝学,随后拍拍屁股下山,一走不回头,为虎作伥,无恶不作,伤天害理,比、咳咳,比师姐更可恶些,他只当清理门户了。” 庆王莞尔:“不错,草上飞还算清醒明理。罢了,先睡一觉,待养足精神,本王亲自去会会镇千保。睡吧。” “嗯。”容佑棠意犹未尽,怀里抱着一条结实强壮的臂膀,鼻端萦绕属于对方的独特气味,隐约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没有精力细想,迷糊入睡。 一觉睡到天黑透,容佑棠猛地睁开眼睛: 卧房内仅剩自己一人,安安稳稳盖着被子;角落亮着两座戳灯,一套内外齐备的衣衫整整齐齐叠好放置架上。 天黑了! 我得赶回家吃晚饭…… 容佑棠一咕噜下床,心急火燎穿好衣服,记挂着等待自己回家的养父,内疚感压倒其它一切,匆匆离开王府,一溜烟回家了。 徒留审问镇千保返回的庆王面对空荡荡的卧房。 “哼。” “好一个混帐东西。” 庆王失望地叹了口气。 华灯初上,京城繁荣富庶,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十月的晚风清凉,吹面舒爽。 车轮滚滚,马蹄清脆,王府管家坚持派侍卫赶车护送容佑棠回家。 下午的混乱场景挥之不去,容佑棠一路胡思乱想,脸皮发烧,待回到家门口时,他已经给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 告别侍卫后,他略定定神,拍门呼喊: “张伯?顺伯?我回来了。” 很快的,院门被“嘭”地拉开,杂役老张头一脸焦急,顿足扼腕地说:“少爷可算回来了!您赶紧去书房吧,前两回那个姓周的又来了,还带着几个家人。” “周仁霖?”容佑棠瞬间恢复冷静,满脑子的旖旎情思被压进内心深处,问:“他带着谁来的?” 竹筒倒豆子一般,老张头噼里啪啦地告状:“我不认识,但老爷称呼‘周大人’、‘周夫人’、‘周公子’,还有六个狗腿子!他们蛮不讲理,简直是强盗,否则怎么能进屋?我按您的吩咐,根本不想给开门的,他们却胡搅蛮缠,那婆娘嚣张得很,老爷怕引来街坊注意,只好叫他们进屋。” “没事,我这就去瞧瞧。”容佑棠神色一凛,腰背挺直,疾步走向书房。 意外的,靠近时居然没听见争执声? 容佑棠惊疑不定,静听了片刻,一把推开房门,定睛一看:容开济坐右上首,管家李顺昂首挺胸护卫一侧。周仁霖夫妻坐右侧,其长子周明杰坐第三椅,此外站着他们带的六个孔武健壮的家丁。 “爹。”容佑棠不慌不忙迈过门槛,忽略众多或好奇或充满敌意的眼神,快步走向养父,心虚歉疚地解释:“今儿有事,回来晚了,您用过饭了吗?” 容开济答:“还没呢。你饿了?饿了就先去吃。”他警惕戒备,余光不时扫视周家人。 “等他们走了再一起吃。”容佑棠直言不讳道。 周仁霖打量庶子,又是气恼又是渴盼,碍于自尊,威严端着架子。 “放肆!” 周明杰自认责无旁贷,他底气十足,率先开口,质问容佑棠:“你那是什么态度?当了官儿,眼里就看不见人了?” 头戴蓝纱帷帽的杨若芳强掩焦虑,劝道:“明杰,有话好好说,咱们如今是客人。” “不速之客,我家不欢迎。” 容佑棠清晰指出,他落座养父身边,平静问:“不知周大人携亲眷家丁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家父年事已高,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打搅,我劝你们还是注意些吧,仗势欺人不算真本事。” “你——”周明杰“蹭”一下弹起来,怒目而视,旋即被他母亲按住。杨若芳咬牙赔笑,艰难启齿,险些脱口喊“明棠”,咽下后,柔声问:“佑、佑棠,我们想单独跟你聊两句,行吗?” 周仁霖维持翩翩君子的风度,接腔说:“只耽误你几刻钟而已。” 肯定是来打探镇千保下落的…… 容佑棠心知肚明,沉吟半晌,打定主意,皱眉道:“周大人,有什么话直说吧,我们都还饿着肚子。” “你们几个先出去,看好门窗。”杨若芳一挥手,屏退六个家丁。她焦头烂额,连续几夜没睡着,甚至无暇理睬顺利生下儿子的苏姨娘。 周明杰忿忿不甘,讥讽道:“一有空就往庆王府跑,大献殷勤,怎么?那儿没准备你的晚饭吗?” “你说什么?”容佑棠脸色一沉,冷冷反问:“周公子如此清楚,莫非天天跟踪我?难道意图伺机谋害朝廷命官?那可是重罪。” “少血口喷人!你不过六品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容佑棠轻轻摇头:“天外有天,我永远不会认为自己了不起。像你这样的人,才喜欢说酸言怪语。” 周明杰被戳中痛处,屈辱至极,脸红脖子粗,往前疾冲两步,吓得容开济和周仁霖同时站起来:“站住!” “你想干什么?当心我报官轰人。”容开济严厉告诫,警惕任何可能伤害儿子的人。李顺动作更快,几个大步冲到周明杰跟前挡着。 “安静些!你俩别吵了,太不像话。”周仁霖黑着脸喝令。 杨若芳暗中把庶子折磨了千万遍,只恨当年未能斩草除根!此刻有求于人,她脸上赔笑,和善道:“佑棠,你放心,我们这次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你若是知情,还望仔细告知。” “周夫人客气了。”容佑棠端坐,慢条斯理地撇茶沫,淡漠催促:“你们人多势众,看来,我不洗耳恭听是不行了。有话快说吧,别耽误彼此的时间。” 外人在场,怎么问? 贱婢养的下作贱种!翅膀长硬了,居然帮着敌人对付自己家? 杨若芳怒火中烧,捏紧丝帕,索性敞亮表明态度,语带威胁道:“佑棠,我们只是想打听几句话而已,事关重大,烦请你的家人回避。今晚不成,明儿我们再来;明儿不成,后天我们还来。” 死缠烂打?狗皮膏药? 容佑棠不轻不重把茶杯一顿,扭头对养父耳语:“爹,他们胡搅蛮缠,无赖得很,您先去用饭,我很快打发他们走。” “他们究竟想问什么?该不会故意支开我想伤害你吧?”容开济顾虑重重。 容佑棠乐道:“那不至于!众目睽睽,他们敢把我怎么样?放心,您避一避,免得脏了耳朵。” 好说歹说,容父才不情不愿地带管家回避,守在书房门口,来回徘徊。 “我只给半刻钟。时辰一到,你们必须离开,否则休怪我家动手驱逐。” 容佑棠毫不客气道,他重新端起茶杯,晃动嫩绿茶水,状似百无聊赖。 “你——”周明杰脸色铁青,自认受到极大的侮辱和蔑视,想发作,却被父母同时喝止:“明杰,你冷静坐好。”杨若芳威严吩咐。 “不得胡闹!”周仁霖烦躁地一挥手,催促妻子:“你抓紧时间,快问吧。” 隔着蓝纱,杨若芳恶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定定神,试探着说:“明、佑棠,我知道你跟庆王一贯交好。” 容佑棠慢吞吞说:“哦?” “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志向远大,从前、从前……往事不堪回首,假如一定要追究,那也只是家事,大可慢慢商量。无论如何,咱们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你使性子闹分家,分就分罢,但怎么能帮着外人拆自家的台呢?嗯?”杨若芳苦口婆心地教导,轻描淡写把“周明棠”摇身一变“容佑棠”称作分家,殷勤示好,热络拉拢。 然而,容佑棠重生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此生绝不做周家人!无论如何要设法带娘亲一起脱离苦海! 只可惜造化弄人,容母被害,长眠西郊坟场。 忆起母亲,容佑棠哀恸怀缅,涌起一阵阵怒意,冷冷道:“我竟听不明白周夫人的意思。” “你——” 杨若芳险些气个倒仰,她强压下情绪,忍气吞声,直接问:“佑棠,庆王近期是不是抓了两个人?” “并未听说。”容佑棠矢口否认。 “何必隐瞒?”杨若芳冷笑,嗤道:“一个白琼英,你下河间查案时,秘密带她一同回京城;一个包锋,那是我娘家的家奴,庆王蛮横霸道,居然私自扣押他人家奴!” “他们是谁?我连听也没听过。”容佑棠神色未变,继续否认。 杨若芳忍无可忍,豁然起身,语意森冷,从牙缝里吐出字,恨恨提醒:“明棠,否认没用,我知道你不仅知情,还参与了调查。哼,俗话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别太得意了,帮着庆王整倒我们,你也得不到好处,到时捅破你的身份,忤逆不孝的名声可不美,人言可畏,任凭你如何解释,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你威胁我?”容佑棠也起身,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昂扬笔挺。 “是又如何?” “周夫人,你到底胡说八道些什么?戾气十足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容佑棠大义凛然道,抬手一指门,喝道:“时辰已到,你们立刻离开。若有不怕闹大丢脸的,下回只管再来,我奉陪到底!” “反了你了,敢这样跟母亲说话!”周明杰怒不可遏。 沉默旁观的周仁霖喝完一盏茶,终于起身,右手抓长子、左手推妻子,居然不如何焦急,劝道:“别跟浑小子一般见识。走,咱们先回家。来人呐!” 书房门“嘭”的被撞开,容家人和周家仆从一齐冲入,僵持对峙,乱了好半晌,才终于赶走不速之客。 ——白琼英和镇千保先后落入庆王殿下手里,二皇子党岌岌可危,周仁霖却并不太焦虑恐惧,怎么回事?他不是最贪生怕死的吗? 容佑棠满腹疑团,十分惊奇,辗转琢磨半夜。 此时此刻 皇宫·皇子所内 宋慎四仰八叉,独自睡在静悄悄的阁楼上,呼吸悠长平稳。 忽然,他听见小太监拍门呼喊: “宋神医?宋神医?瑞王殿下醒啦,传您问话呢。” 哟呵,美人夜半邀约? 宋慎瞬间精神百倍,两眼放光,兴冲冲穿鞋下床,火速赴约。 第145章 暗潮 美人,我来啦! 宋慎眉开眼笑,难掩兴奋激动,使出成名绝技草上飞功法,轻盈敏捷,身形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一阵风般刮进卧房,直直地冲向瑞王—— “且慢!” “宋大夫,您请退后些,皇宫内不可横冲直撞,以免冒犯贵人。”日夜带刀保护的禁卫们尽职尽责,纷纷上前,及时阻拦江湖莽汉。 啧,好没眼力价儿的臭小子…… 宋慎只好止步,距离床榻约一丈,为了维持自己的侠士气度风范,他长身鹤立,笑眯眯探头,朗声问:“哎,你找我啊?” 第207节 瑞王赵泽琛后背靠着软枕,腰以下盖着松花色绫被,他近期病得昏昏沉沉,日夜颠倒,心里记挂着许多事,因此一清醒便急忙传人询问。 赵泽琛扭头,诧异蹙眉,极不习惯对方的豪爽,他还没开口,身边的忠诚老仆忍不住头疼地提醒:“宋神医,请您注意尊称,这位是瑞王殿下。” “我知道,瑞王殿下嘛。”宋慎无拘无束惯了,生性跳脱好动,神气活现,吊儿郎当,他威风凛凛一抱拳,大声道:“宋慎见过瑞王殿下!你觉得心口舒服些了吗?我睡前来探了,可他们死活不给靠近,急眼了还拔刀吓唬人。啧,真是的,怎么能阻拦大夫诊治病人呢?” 粗俗,野蛮,无礼。掌事太监咬牙切齿,正要再告诫莽汉两句—— 瑞王却摆摆手,他无所适从,顺着对方告状的眼神,扫视一圈禁卫,略一沉吟,平和道:“他们只是奉陛下旨意行事,加之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还望宋大夫谅解一二。” 哇,好一副清越朗润的嗓子! 生得仙人一般,俊美无俦,飘逸出尘,皮肤玉白无瑕疵,眉目尤其耐看,眼睛黑白分明,水灵灵,睫毛纤长浓密,鼻梁高挺,唇瓣不大不小、不薄不厚…… 难得,实在难得呀。 倾尽皇家豪奢、悉心呵护娇贵养大的美人,堪称举世少有! 宋慎眼巴巴,津津有味地观赏,搜肠刮肚,将生平所知的美貌形容词语一股脑儿堆砌在瑞王身上,木头人似的杵着不动。 “宋大夫?”赵泽琛疑惑不解,纳闷呼唤。任凭他如何聪明,也料不到居然有人敢当面品鉴皇子的外貌。 宋慎回神,忙笑答:“没关系的!我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哪能不理解呢?禁卫兄弟们尽职尽责,忠心耿耿,怪我自己不适应皇宫生活,不能怪他们遵规守矩。” “宋大夫如此通情达理,真是难得。”瑞王礼节性地客套了一句,他因为身体被对方医治得渐有起色,自然心存感激,礼遇有加,吩咐道:“来人,给宋大夫看座,奉茶。” “是。” “多谢。”宋慎毫不客气,大马金刀落座,天生带三分笑意,眸光锐利明亮,眉发浓黑,总是没个正经。 “深夜请大夫前来,打搅你歇息,十分的不应该。只是,小王急于知道娘娘的病况,询问侍从,他们毕竟不懂医术,还是得问经手的大夫。”瑞王歉意地解释。 “哦,原来你是想打听你娘的病情啊。”宋慎恹恹问,瘫软窝在椅子里,莫名觉得失落,因为他想象中的会面场景和眼前完全不一样。 掌事太监委实忍无可忍!他面无表情地提醒:“宋大夫,那是惠妃娘娘,乃瑞王殿下的生母,请您慎言,切莫失礼。” 瑞王顿感头疼,他两手交握,无奈打量频频语出惊人的民间大夫。 美人深深地凝视我,那眼睛,哎呀,好看极了…… 宋慎登时心神荡漾,下意识坐直了,振振有词道:“我知道惠妃娘娘是瑞王的生母,那么就是他的娘亲,有什么错吗?按公公的意思,究竟该如何称呼?我从未上过学堂,山林泥地里滚大的,实在不懂皇宫的繁文缛节。” 嘿,你居然知道繁文缛节四字? 可惜,用错了。 掌事太监好气又好笑,但也敬重对方的高明医术,遂谆谆教导:“大夫也不必忧惧,在此处,您只需尊称‘娘娘’即可,若换了别处,您可以添上贵人们各自的封号,大家伙儿一听就明白了。” “行吧,入乡随俗,今后我就按公公的意思。”宋慎爽快答应,无意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争执。 瑞王深吸一口气,牵动心口微微不适,习惯性抬手抚了抚,直接问:“宋大夫,不知娘娘近两日身体如何?好转些了吗?” 宋慎吸吸鼻子,开始谈论病人病情,他端坐,快速答:“放心吧,她比你好治得多,假以时日,心境不敢保证,身体会康复的。” “小王本欲探望侍奉,可此刻是深夜,不宜打搅,只能找你问问,免得我再一觉睡醒又错过白天。”瑞王神情凝重,牵肠挂肚,唯恐生母承受不住丧女打击,病势入骨。 “甭客气,你尽管问,我可乐意解答了!”宋慎慷慨大方地一挥手,心甘情愿,细细地介绍:“娘娘天生的体质尚可,如今病弱首先因为年事已高,人人都会衰老,不足为奇;其次因为积忧深重、悲伤过度,尚未能排解,导致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心力交瘁之下,撑不住病倒了。当务之急是让她踏踏实实歇一阵子,我指的是安眠养神,舒缓头脑和筋骨,而后辅以药膳调养,最好设法转移其注意力,避免其反复痛定思痛。比如,她不是还有儿子吗?尽量让她把心思放在你身上,不拘嘘寒问暖还是照顾衣食住行,日子长了,总会接受一切,继续生活。” 这个民间神医……可真敢说啊! 内侍和禁卫们安静侍立,叹为听止,啧啧称奇。 瑞王凝神细听,沉吟良久,颔首赞同:“你说得很对。不拘用什么法子,只要不伤身即可,先让娘娘停止枯坐悲泣,别绷坏了,令其安稳歇息,恢复精神。” “正是!今儿早晨诊脉开方时,陪同的御医一味求稳,极力主张开什么太医院常用的安神汤,气得我跟他们吵了一架。嗳,简直糟心!”宋慎神采飞扬,忿忿不平,用力一拍大腿。 瑞王张了张嘴,险些无言以对,半晌,才安慰道:“自古医术各有见地,御医有他们的考量,但关键看药效,方子不同,应该能分出高下。况且,宋大夫不是辩胜了吗?” “嘿嘿嘿~”宋慎得意洋洋,咧出一口整齐白牙。 瑞王无意识地拉高些被子,再度无所适从——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洒脱不羁的江湖人士打交道,从小掌握的礼仪规矩突然都不合用了!只能见招拆招。 大夫和病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宋慎收起笑脸,正色询问:“大半夜的,你是心悸气促憋醒的?还是做噩梦惊醒的?还是口渴?亦或者尿急?” 掌事太监一听,又嫌弃太粗俗,正要开口,却被宋慎大咧咧打断:“公公别吱声,我问诊呢,耽误了治病就怪你。”前者慌忙闭嘴,很是憋屈。 瑞王不以为意,对大夫或直白或隐晦的询问习以为常,他平静答:“自从服用你开的方子,心悸好转不少,日有所思,确实是梦见母妃才惊醒的,因为她丧礼期间哭晕了数次。” “恕我直言,你这病啊,切忌操劳,最好一辈子心平气和,吃好喝好睡好,天气好时出去溜溜弯儿,比吃任何补药都强。”宋慎直言不讳道。 瑞王忍不住苦笑,叹息,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岂能永远心平气和?又不是木头人。”顿了顿,他疲惫地反手抽掉软枕,想躺下。宋慎一喜,正要上前搭把手,可惜又被尽忠职守的侍从们阻拦! 唉—— 宋慎被迫袖手旁观,扼腕痛惜。 “夜深了,宋大夫回房歇息吧。另外,还望你明早仍去为娘娘诊脉,若有成效,小王必有重赏,绝不食言。”瑞王满怀希冀地嘱咐。 “重赏?”宋慎眼睛一亮,思绪转得飞快。 瑞王点点头,严肃说:“小王言出必行。” “那,我能自己挑一样赏赐吗?”宋慎屏住呼吸,睁大眼睛问。 瑞王逐渐见怪不怪,想了想,谨慎承诺:“你可以适当挑选,但必须在本王的能力范围之内。” 宋慎紧盯着绝世美人,昂首,大义凛然道:“一言为定!别紧张,我不会提超出你能力范围的要求。” “如此甚好。”瑞王困倦地说。 “你不会反悔吧?”宋慎紧张问,憋着一肚子顽劣坏水。 瑞王淡淡表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语毕,他闭上眼睛,轻声吩咐:“来人,补赏宋大夫一份重阳节礼,并送他回屋。” “是。宋大夫,殿下要休息了,您请。”掌事太监毕恭毕敬,忙不迭送走粗鲁莽撞的民间神医。 宋慎站在榻前,探头探脑,愉快地说:“多谢殿下赏赐,睡吧,明早我先来看你。” 次日清晨 “日上三竿了,他还在睡?成何体统?” “即刻叫他来,本王问几句话。”庆王催促道,他大踏步走向瑞王卧房,关切问候片刻,旋即准备去客厅。 岂料,途经庭院里的小园子时,庆王忽然听见树丛后传来咀嚼食物的“咔嚓咔嚓”声—— “谁在那儿?” 小内侍急忙疾步跑去看了一眼,返回时,忍笑尴尬答:“回殿下:那就是宋慎宋神医,他正在用早膳。” 庆王摇摇头:“果然是他。”皇宫大内,像草上飞那般粗犷狂放的人,可谓罕见。 一绕过茂盛树丛,庆王抬眼只见: 花间小凉亭里,汉白玉石桌摆了满满的粥饭糕点,宋慎鼓着腮帮子,左手捏着包子,右手执筷,吃得美滋滋。 见庆王到来,宋慎急忙咽下食物,喝了一口汤,拿帕子一擦嘴,大嗓门嚷道:“您不是寻瑞王殿下谈天去了么?我还以为至少得聊个把时辰呢。来来来,请坐,用过早饭了没?” 庆王依言落座,小内侍迅速奉上热茶,他随手揭盖撇了撇,简明扼要道:“本王用过了,你自便。瑞王在洗漱,看他的气色,比之前又好些了,说明你医术精湛,父皇必定大悦,令师姐一事很可能成。” “哎,陛下这阵子赏了不少,但您知道,我进宫并非奔着发财而来,是因为救人。可亲自开口不太妥当,以免陛下认定我心怀叵测,还望您拨冗襄助。”宋慎小声恳请,彻底收敛玩世不恭之态。 庆王为人爽快,他颔首道:“你若能令瑞王的身体大有起色,算是功劳一件,夏小曼死罪应能免,活罪尚未可知。” “先保住她的小命,其它再作打算,我已经竭尽全力,哪怕师父夜里托梦,想必也只有夸的。”宋慎痞兮兮,只正经了片刻。 庆王从容不迫道:“那就是贵派的家务事了。” “咳咳,殿下,我的紫藤阁呢?”宋慎小心翼翼打听。 庆王挑眉,反问:“不是早已经完璧归赵了?” “嘿嘿嘿,其实是想问:我门派那两本秘籍呢?” 庆王闻言起身,正色承诺:“放心,它们被稳妥保管着,等你事成身退时,同样会完璧归赵。” “能不能提前还给我?”宋慎愁眉苦脸,一口吞掉一个御膳房出的精致鲜肉包。 “不能。” “你担心什么?本王不会让任何外人擅动南玄武的传世秘籍。”庆王身穿亲王常服,丰神俊朗,贵气天成,坦率地直言:“宋慎,本王和小容大人一同举荐你为皇室成员看病,着实承担了不小的风险,拿捏一个把柄,夜里才能安眠。” “好吧,您可得好生拿捏着,千万别弄丢了,否则当心我师父夜里托梦讨要。”宋慎妥协地提醒。 庆王莞尔,嘱咐道:“你在宫里安份行医,夏小曼交给本王。” “行呐,我目前正全力医治瑞王,哦,还有他娘惠妃。” “皇宫规矩森严,你嘴上注意些,人多时尽量少说话,避免祸从口出。”庆王严肃叮嘱。 宋慎慢吞吞应声:“知道了。您不多坐会儿?” “不了,本王有事在身,你仔细照料瑞王,切忌儿戏。” “是!” 庆王微一点头,随即转身离去,雷厉风行地赶到了乾明宫。 “参见殿下。” “奴婢给殿下请安。” …… 沿途的内侍宫女禁卫纷纷退避一侧,恭敬行礼。 庆王点头致意,脚步未停,带着一阵晨风走到正殿门口,问迎上来的御前内侍:“陛下起了没有?可用过早膳了?” “回殿下:陛下起了,已用过早膳,正在书房。” “唔,去通报一声。” “是。” 须臾,庆王得到准许,迈进书房门槛后,才看见两位兄长也在,他先按例行礼:“儿臣叩见父皇,给您请安。” “平身。” “谢父皇,您今日可大安了?” 承天帝身穿玄色常服,并未戴繁重冕冠,头发仅束以金龙吐珠冠,他姿态闲适,斜倚躺椅,正捻动把玩一挂佛珠,不疾不徐道:“还行吧,刚逛了后园子回来,发一身汗,倒爽利多了。来人,赐座。” “是。” “谢父皇。”庆王并未立即落座,而是转身招呼道:“大哥、二哥。” 第208节 大皇子强压下心浮气躁,文质彬彬道:“三弟,坐吧。” “刚才下早朝时,恍惚瞧见你走在前头,可一拐弯就不见了人影,莫不是我眼花吧?”二皇子略倾身,亲切友善,大半月的禁足显然有效磨平了他的锐气。 庆王入座,简洁地解释:“我去探望四弟了,走得快,并未发现二哥,还望见谅。” “你啊,总是风风火火,为兄岂有不了解的?我习惯于离宫前探望四弟,有时还能一块儿吃顿饭。”二皇子谦和宽厚,时刻牢记中宫嫡子的气度风范,堪称战战兢兢,生怕再度激怒父亲。 然而,承天帝却连余光也没扫一下,他垂眸,眼观鼻,全神贯注捻动佛珠,问:“雍儿,你四弟好些了么?” 庆王起立,略躬身答:“父皇放心,四弟正逐日好转,儿臣去探望时,他在自行洗漱,说是准备早膳后给您和惠妃娘娘请安。” 承天帝露出几分笑意,威严道:“不必急于走动,叫他再养一阵子,等身子骨结实了再说。” “四弟向来孝顺,深切记挂您,待会儿怕是会来一趟。”庆王竭尽所能地劝和弟弟与父亲,深知经长公主被害一事后,知情者心里难免不自在,生了嫌隙。 “唉,那孩子,真是难为他了。”承天帝欣慰慨叹,仍旧埋头把玩佛珠,叮嘱道:“祥儿,稍后你去看老四时,叫他安心休养,别稍微好些就四处走动请安,须遵从宋大夫的医嘱。” 二皇子急忙起身,恭谨垂首答:“儿臣遵旨。” “那民间大夫的医术真是高明,把整个太医院都比了下去!他来自南蛮山区,却沐浴圣明光辉,钦佩明君,千里迢迢入京献上医术,实乃英明神武如父皇才能得到的景仰。”大皇子发自肺腑,十二分诚挚地拍了一个马屁。 谁也不会嫌好话刺耳。 承天帝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皱眉道:“宋慎医术是不错,可惜肚里缺乏墨水,甚无礼粗鄙。” “儿臣已经当面给予告诫,他会跟着四弟身边的管事学规矩的。”庆王责无旁贷地解释。 承天帝冷哼一声,佯怒道:“他是该学学规矩,免得有损宫廷体统!” 闲聊半晌,庆王佯作没察觉两个兄长之间的暗潮涌动,起身道:“父皇,儿臣赶着出城去北营,您和大哥二哥继续聊,我明早再来请安。” 斜倚着的承天帝终于坐直,抬眼问儿子:“急什么?有要事?” 庆王愣了愣,据实以告:“上月刚招募一批新兵,正待筛选,加之建造南段营房时地下掘出一大片硬石,急需商议定策,儿臣身为主帅,理应切实统领全局。” “哦,那两件事啊,不急,横竖有副将们盯着,你坐下,商议商议户部右侍郎的空缺。”承天帝不容反对地吩咐。 庆王只得重新落座:“是。” “父皇,户部侍郎乃正三品大员,算得位高权重,儿臣认为,应补上一名资历深厚、熟知户部职务者。”大皇子率先开腔,严肃提议:“据悉,现任户部郎中邹凯,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颇有功绩,值得提拔。” “邹凯的官声不错,还算清廉。”承天帝评价道。 被贪污案牵连的二皇子霎时脸皮滚烫,呼吸窒了一瞬,疑神疑鬼,猜测父亲在敲打自己。他咬紧牙关,强作镇定,极力争取,诚恳道:“父皇,吴尚书管了半辈子,他最清楚户部各员的才干和秉性,邹大人固然不错,可他一直处理的是地方杂务,并未接触过核心。吴尚书举荐了另一名郎中,管直隶的薛保善,他与邹大人年纪相仿,却因才华出众而较早高中,多做了三五年官儿,素来廉洁奉公,至今仍租赁东城民宅居住。儿臣认为,薛大人值得举荐。” 承天帝并未表态,闲闲道:“薛保善?他也不错,踏实本分,甘于清贫。” 庆王凝神细听,左手仍包扎着,右手背有一块微凸泛红的疤痕。承天帝瞥了一眼,笑意瞬间消失,威严问:“雍儿,你认为呢?谁是合适人选?” 庆王摇摇头,慎重道:“父皇,儿臣久居军营,不甚熟悉户部各司及各员,侍郎官居三品,乃常设要职,故不敢贸然举荐。” “唔,说得也对。”承天帝复又躺倒,李德英为其拉高薄被,他开始闭目养神,缓缓道:“宁缺毋滥,户部少一个侍郎也能运转。你们尽量发动朝臣,令其踊跃推举贤能,择定人选后,再来回禀朕。” “是。” “儿臣遵旨。” 两个年长皇子咬牙,暗中抱怨,三人一同告退,庆王已经习惯被夹在中间,全程谨言慎行,滴水不漏。 数日后 容佑棠从翰林院下值回家,饥肠辘辘,步履匆匆。 岂料,路过南城一酒楼时,忽然被几个似曾相识的护院半强迫地请上楼,容佑棠忙问:“你们是七皇子殿下的人吧?” “容大人好眼力,小的们正是。”为首的府卫点头哈腰,低声下气,恭敬道:“殿下正在三楼雅间等候,您请。” 莫非、七殿下又琢磨出了立功的新奇点子? 容佑棠疑惑忐忑,他无法拒绝,踏进雅间门,一眼看见喝得醉醺醺的赵泽武,刚开口说:“七殿下——” 赵泽武倏然扭头,两眼通红,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他愤怒举拳砸桌,委屈暴躁,厉声呵斥:“跪下!” “狼心狗肺的兔崽子,枉费武爷一腔信任,你居然敢隐瞒小卓即将成亲的消息?你、你对得起我吗?” 第146章 开窍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容佑棠当场愣住,茫然不解。 “容哥儿,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辜负了武爷的信任。”七皇子赵泽武脸红脖子粗,酒气冲天,手臂横扫,将菜碟酒壶酒杯一股脑儿打翻,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一片狼藉。 “殿下,您冷静些。” “仔细割伤手,坐下歇会儿啊。” “武爷,您不是有话问容大人吗?他来了,您问吧。” …… 护院们急忙收拾狼藉,千方百计地劝慰。 面对激动失控的醉鬼,容佑棠叹口气,中规中矩行礼:“下官容佑棠,拜见七殿下。” “你起来,别躲在门口,有种滚过来,武爷要当面质问你!”赵泽武扯着嗓子,拍桌大喊,急赤白脸。 容佑棠镇定自若,信步行至桌前落座,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赵泽武,坦诚问:“恺哥要成亲?我并没有听说,别是您弄错了吧?” “你不知道?”赵泽武急切问,鼓瞪着红肿的眼睛。 容佑棠端坐,诚挚地解释:“我确实没收到消息。七殿下,您冷静想想,长公主才刚刚入土为安,天子脚下,哪个朝廷命官敢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办喜事?即使择定了黄道吉日的,也得改一改,往后推,至少推到明年初。” “嘭~”一声! 赵泽武举拳,用力砸桌,焦躁惶恐,咬牙道:“就是你说的那样!卓志阳夫妇委实可恶,不仅三番两次给武爷吃闭门羹,而且挑唆小卓成亲,据可靠消息,卓夫人背地里偷偷挑好了小儿媳,是个闲散五品武将的女儿,不知生得是圆是扁,初定明年三月份成亲。听听,你听听,卓志阳夫妇多么可恶!” 父母替儿子张罗亲事,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可恶什么? 还嫌弃他们给闭门羹吃,若非你投胎做了皇子,凭结下的仇怨,哪怕被打断一条腿也是轻的…… 了解来龙去脉的容佑棠眉头紧皱,自始至终站卓恺一边。 “喂,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想个办法出来!”赵泽武醉得打晃,但尚存几分理智。 “我能有什么办法?恺哥爹娘为其张罗亲事,合情合理,亲朋好友只会道喜,怎能劝阻?”容佑棠忍无可忍,说了句实话。 这下可了不得了! 赵泽武“腾”的炸了,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来,直着喉咙,恼怒大叫:“反了你了!帮谁说话呢?武爷不想听你搪塞敷衍,赶紧的,想个稳妥法子搅黄小卓的亲事!” 搅黄? “还请七殿下恕罪,在下蠢笨,实在没辙。况且,卓夫人兴许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并未下定,您巴巴地把事儿闹大,恺哥肯定生气,到时怎么办?”容佑棠倍感头疼,换了种方式规劝。 一提起“小卓生气”,赵泽武的气焰登时熄灭一半,却故作毫不在乎,嘴硬地骂:“管他气不气!武爷做事,向来用不着看谁的脸色。哼,你不必怀疑,卓夫人这回八成来真的,她一早想让小卓成亲了,因为武爷搅黄过几次,她就看我特别不顺眼,故意隐瞒,跟做贼似的,遮遮掩掩。” 容佑棠欲言又止,暗忖:隐瞒?做贼似的?那还不是怕你闹事! 赵泽武心烦意乱,仰脖灌了一杯茶,幸而不烫,他抬袖一抹嘴,顿了顿,警惕地告诫:“容哥儿,你可别四处瞎说,假如走漏了风声,全是你的错!” 容佑棠一口茶水梗在半喉咙,硬生生吞咽入肚,一阵生疼,忙正色道:“我根本不知情,何必造谣传是非?更何况,恺哥那么聪明,难道他就猜不到?” “唉,他就是太聪明了!脾气又糟糕,凶巴巴,动不动一副想打人的模样,很难讨好。”赵泽武有感而发,咬牙切齿——越是认真而没有回应,他就越不甘愿放手,死缠烂打,渐渐成为深刻入骨的执念。 容佑棠长叹息,揉捏额角,苦着脸说:“七殿下,这件事真没法帮忙!我其实是通过朋友才和恺哥小有交情,从未登过卓家大门,有什么资格劝阻卓夫人?肯定会被乱棒殴打的。” 桌面“嘭”的一声,杯盘晃动。 “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帮忙了?”赵泽武怒而拍桌,目光如炬,气势汹汹。 容佑棠深吸一口气,无奈道:“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明宏说得没错,你果然忘恩负义,狠心绝情!”赵泽武忽然没头没脑地指责。 明宏?周明宏? 周明宏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七皇子了?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恍然大悟:怪道七殿下一张嘴就骂“忘恩负义”!原来不是醉酒的气话,而是从别处学来的。 赵泽武看容佑棠面无表情,半晌没吭声,便料定对方胆怯了,他得意笑起来,一挥手:“你们出去守着,本殿下要跟容大人密谈。” “是。”众护院丝毫不敢忤逆,言听计从,恭顺告退,带上房门。 “哈哈哈~”赵泽武抬高下巴,随手抓了酒壶,仰脖喝一口,手肘搁在桌面,昂首问:“哼,被我说中了吧?害怕了吧?” 容佑棠镇定自若,微笑反问:“您说什么?” “你个古灵精怪的兔崽子,还装傻?” 容佑棠一早就防着此时此刻!他佯作迷茫状,纳闷道:“什么装傻?您说得我都糊涂了。莫非卓夫人不肯透露择定小儿媳妇?那也正常,毕竟事未成,眼下又正值长公主丧礼后,不宜大肆宣扬。” “卓夫人——嘿,你小子哄我吧?别想逃避,快说,你究竟是不是周家庶子?”赵泽武警觉回神。 “周家?哪个周家?” “周仁霖嘛,他夫人是武爷的姨妈,算亲戚。”赵泽武惦记卓恺之余,略分了一些注意力,兴致勃勃问:“你要是周家庶子,那就是我的表弟了,倒也有趣。从前恍惚听过周家有个庶子,可惜据说身体不好,病歪歪,没法出门,后来无声无息死了。哎,你真的是那个庶子吗?” “别开玩笑了,您看我像吗?”容佑棠忍俊不禁,坦荡荡。 赵泽武睁大眼睛,前后左右,仔细端详容佑棠的五官,并对比记忆中的周家人。半晌,他挠挠头,迟疑地说:“不像,一点儿都不像,你比他们俊多了。可明宏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唬得武爷一愣一愣。” 容佑棠撇撇嘴,同情道:“七殿下,恕我直言,周二公子也许看您喝醉了,故意逗着玩儿的。唉,可能因为在国子监读书时,我跟他们兄弟俩结下梁子,闹了几次,他心怀怨恨,遂造谣生事,无中生有。” 赵泽武趴着桌子,继续审视容佑棠的长相,极力试图找出相似之处,然而,一无所获。他坐起身,靠着椅背,开始动摇,小声嘀咕:“那天我们确实喝酒了,但没喝醉,明宏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哄骗我?不可能啊,他怂包一个,欺软怕硬,拼命抱武爷大腿。” “估计他酒量不好呗。很多人一喝醉就喜欢吹牛,胡言乱语,信不得。”容佑棠侃侃而谈,心里把周明宏翻来覆去抽嘴巴子!他不遗余力地透露:“而且,莫非您没听说吗?年中的时候,坊间流传周二公子因作弊被国子监清退,疯了,当街脱衣,众目睽睽之下,袒身露体,手舞足蹈,拦也拦不住。” “略有耳闻。” 赵泽武抱着酒壶,醺醺然,满腹狐疑,说:“不过,外祖父称那丢人现眼的东西是遭奸贼陷害,身上有毒虫,所以才当街脱衣。” “哎哟,难道令外祖能直言外孙疯了?他为了挽回家族颜面,代为遮掩很正常。”容佑棠笃定称,神态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在闲谈奇闻趣事。 赵泽武先入为主,潜意识认为容佑棠不可能是周家的种,他讪讪自嘲:“也是。明宏说的时候我就笑话他了,你如此聪明机灵,读书考了个状元,还会破案,父皇和三哥绝非一般人,他们都赏识你,多么难得。” “七殿下谬赞了,在下真不知几世修的福分,今生才得到许多贵人的提携。”容佑棠垂首谦逊,悄悄松口气。 “哎,说你是周家庶子,这事儿挺不靠谱的,等回头逮住明宏,武爷非给他俩耳光不可,叫他喝醉了胡、胡说八道!”赵泽武气呼呼,醉得头晕脑胀,打了个酒嗝,一把抓住容佑棠胳膊,使劲摇晃,殷切叮嘱:“容哥儿,我觉得小卓还很年轻,男人嘛,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要紧,完全没必要早早成家,你、你说对吧?本殿下反对他成亲,坚决反对!” 恺哥的亲事,你反对有什么用?我反对就更没有立场了。 第209节 既非两情相悦,断不应强人所难。 容佑棠巧妙挣脱,不予回答,避重就轻道:“您喝醉了,来,喝杯茶。” 赵泽武接过,一饮而尽,趴在桌上喘息,醉得脸颊潮红,念念叨叨:“总之,我不管,你必须转告他,阻止他,明白吗?” “来,再喝一杯茶。”容佑棠又劝。他十分清醒:不该插手的不插手,我怎能帮着七皇子为难恺哥? “去,去,告诉小卓,我想请他吃顿饭,喝酒也行,看、看戏也可以,游山玩水更有意思,保证、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叫他费一点儿心。”赵泽武眉头紧皱,拒绝喝茶,举起酒壶猛灌。 容佑棠颇为无措,想了想,忙提醒:“北营上月招募了一批新兵,恺哥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空游山玩水?” “哦,也对。那,吃饭总可以吧?我想请他吃遍京城所有酒楼,就我们两个人,谁也不带,我知道,他讨厌狗腿子。”赵泽武趴桌,昏昏沉沉,沉浸在美好幻想中,咧嘴傻笑。 “就、就我和他两个人!” 赵泽武抬头,严肃强调,而后继续幻想,语气轻柔,美滋滋地说:“我们不坐车,也不骑马,走路逛去,无论他喜欢什么,武爷全买了,统统买了!哪怕花费千金买他一笑,也值得。” 原来,单相思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庆王殿下从未令我伤心到借酒浇愁,他强悍、可靠,像一座雄伟的高山。 朦胧懵懂中,有什么无法言表的……瞬间领悟了。 容佑棠安静喝茶,认真倾听七皇子自言自语,莫名心酸,直到对方彻底醉昏。 他惆怅叹息后,扬声呼唤门外的护院,合力把瘫软的人抬进马车,目送对方一行打道回府。 天已经黑了。 容佑棠一路若有所思,骑马回到家中,设法应对周家人的威胁。 辗转半夜,未曾入眠。 次日,协助翰林前辈编书时,精神便欠了些,接连喝浓茶提神。 “小容,这两点尚存疑问,你抽空去藏书楼一趟,琢磨清楚,仔细注明出处,万万不可误导后人。”孟维廷说。他伏案奋笔疾书,面前摊开许多书籍卷宗,偶尔拿起参考翻阅,掀页声“嗤啦嗤啦”。 容佑棠颔首:“好的,我下午就去翻查旧籍。” 倦意甚浓,心事重重,呵欠连天。 容佑棠魂不守舍,一边给前辈跑腿打下手,一边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进一步对付周家。 忽然 孟维廷抬眼,关切问:“小容,昨夜没睡好吗?” 正抬袖掩去一个哈欠的容佑棠急忙站好,难掩尴尬,歉意地解释:“嗯。昨夜睡前多喝了两杯茶,躺了半夜也没睡着。” 孟维廷信以为真,清癯文雅的老人笑道:“喝的新茶吗?你们年轻人不习惯的。我家小孙儿前几日闹着喝了半杯,精神得什么似的,跑来跑去,不肯歇午觉。” 容佑棠硬着头皮说:“您猜对了。” “待会儿午膳后,你去歇一会儿。”孟维廷十分和蔼,通身读书人的斯文气派,中肯地称赞:“七殿下真是做了一件好事。那旧办事堂翻修后,摇身一变,变作翰林值房,敞亮舒适,还特意给建了个小厨房,急务繁忙时可以烧水热饭菜,从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方便。” 我不能去! 七殿下可能在那儿等着堵人…… 容佑棠有苦难言,含糊点头:“多谢前辈。您累了大半个时辰了,起来走动走动吧?” “嗯,我出去散散筋骨。”孟维廷抬头,灰白头发闪着银光,背手捶捶酸疼的腰背,撑着扶手,“唉哟”一声,慢腾腾起身。 “您小心点儿。”容佑棠忙上前搀扶,打从心底里尊敬学识渊博的慈祥前辈。 两人绕出书桌,容佑棠正准备把老人搀去小偏厅喝茶,迎面却撞上掌院学士乔致诚,以及日常跟随其左右的周明杰。 容佑棠年轻官职低,率先招呼道:“下官见过乔大人。” “大人。”孟维廷客气地微笑。 乔致诚堆笑,红光满面,热情洋溢地问:“孟老,您这一向可安好?” 孟维廷颔首道:“托您的慰问,还算硬朗。” 乔致诚亲切拍了拍容佑棠的肩膀,赞道:“几天没见,小容又长高了些,小伙子真精神!你帮孟老编书辛苦了。” 容佑棠险些没憋住笑,一本正经回:“承蒙大人提携、孟老不嫌弃,多番指点迷津,下官不胜感激,只盼别给添麻烦,丝毫不觉得辛苦。” “哈哈哈~”乔致诚腆着酒肉肚,笑得双层下巴颤巍巍,眯缝着眼睛夸赞:“好!年轻人就该像你这样,翰林院才能持续为朝廷选送贤才!明杰啊,你和容大人年龄相仿,既是国子监同窗,又是同年,很应该多亲近探讨学问。” 周明杰没有官职,四人中地位最低,此刻被点了名,才有机会上前拱手道:“学生周明杰,拜见孟大人。” “无需多礼。”孟维廷和气地抬手虚扶,从不摆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架子。 “多谢大人。”周明杰规规矩矩,转身又行了平辈礼,口称:“容大人好。” 奇怪,周明杰这回怎么不拿眼刀子攻击我了? 容佑棠暗自惊诧,回以一礼,干巴巴道:“周公子客气了。” 乔致诚笑得两颊肉高耸,扭头吩咐:“恰好碰上了,明杰,那就你和容大人一齐走一趟吧,把译本给宫里送去。” 周明杰表情一僵,咬牙垂首:“好的。” 什么译本? 容佑棠一头雾水。 乔致诚见状,解释道:“哦,那是海外蛮夷传入大成的海上见闻录,才刚译好了,给九皇子殿下送去,宫里指名要的。” 哦~ 容佑棠恍然大悟。 “既如此,你俩都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先送书进宫,看小殿下是否满意,若他认为译得不通,就带回来梳理修改。”乔致诚嘱咐。 “是。” “学生遵命。” 午膳后,容佑棠和抱着匣子的周明杰同乘一辆马车,赶去皇宫。 相看两相厌。 彼此距离半尺,谁也不靠近谁。 容佑棠端坐,悠闲观看窗外街市。 “别以为小殿下有多赏识你。”周明杰鄙夷开口,目不斜视道:“他年纪还小,尚未知情,等知道你无耻勾引庆王时,看你如何解释。” 容佑棠慢悠悠说:“真奇怪,周公子怎么总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 “你倒也硬气,主动脱离周家,还打死不承认,算有些自知之明。” 容佑棠莞尔,不屑一顾:我就算混得讨饭也不会回去! 周明杰其实很犹豫:想认回庶弟,以方便掌控折磨;又怕认回庶弟,比得自己脸上无光。他咬牙切齿,恨道:“像你这样的忤逆不孝子,简直应该被家法仗毙!” “庶吉士评选时,我是修撰,有提意见的权力。”容佑棠好整以暇地提醒。 周明杰倏然扭头,双目圆睁:“你想公报私仇?” “请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容佑棠义正词严地驳斥,他手肘搭着窗沿,冷冷道:“周公子,你对朝廷命官如此不尊重,屡次无礼挑衅讥讽我,究竟是何居心?” “你——” “嗯?”容佑棠眼神锐利,昂首逼视,直看得周明杰退缩。 “哼!”周明杰脸色铁青,认输地别开脸,愤愤然靠坐窗侧。 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皇宫,得到了九皇子的接见。 九皇子赵泽安身穿月白夹袍,约两指长的头发整齐束起,从屏风后绕出来,讶异问:“容哥儿?” “怎么是你俩送了书来?” 行礼后,容佑棠解释道:“我们奉掌院学士乔大人之命而来。” “小殿下,这是您需要的海上见闻译本,请过目。”周明杰十分殷勤,和颜悦色,语带诱哄,暗忖:讨好一个是一个!九皇子年幼无知,十分得宠,若能让他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那比什么都管用! 赵泽安接过书,认真翻了几页,合上说:“先放着,等空了再看。来人,看座,上茶。” “是。” 容佑棠刚坐下,赵泽安便凑近,神神秘秘,耳语问:“你最近有没有去看望赤骥?” 赤骥,是庆王送给胞弟的第一匹骏马。 “前两日骑马去王府时,顺便跟去马厩看了看,赤骥很好,膘肥体壮,眼睛特别有神,灵性十足。”容佑棠如实相告。 赵泽安欣然点头:“那就好。我还得在宫里住一阵子,陪伴父皇,你下回去王府时,记得提醒马夫多牵它出去跑一跑,别养得太胖了。” “行!”容佑棠爽快答应。 “还有,我养在窗台上的乌龟,记得叫人带它去晒晒太阳。” “好啊。” 赵泽安在宫里没几个亲信,他拉着容佑棠嘀嘀咕咕,问了许多惦记的事,无形中冷落了周明杰。 哄骗小孩儿的狗腿子! 周明杰极不忿,想方设法加入谈话,表面上的气氛倒也融洽。 因着长公主刚逝世,他们都有顾忌,始终未曾欢笑,谈论到暮色降临。 进宫回话的庆王抽空探望弟弟,随着太监的通报声迈过门槛,谈天说地的三人同时停止。 “哥,你忙完啦?”赵泽安蹬蹬蹬跑过去。 “嗯。”庆王顺手揉乱弟弟的头发,看着容佑棠问:“小九,他们为何而来?” “翰林院派他俩给我送书。” 庆王点点头,闲谈寒暄,逗留一刻钟后,提醒道:“宫门即将落锁,你们该离开了。” “是。” “下官告退。”临别前,容佑棠悄悄地凝视庆王,对方迅速回望,眼神专注柔和,令其突然感慨万千。 出宫后,他并未回家,而是坐在庆王回府必经的茶馆里,耐心十足。原本做好了漫长等待的准备,岂料,仅两刻钟后,以庆王为首的一行马队就映入眼帘。 “殿下!” “殿下且慢!”心潮澎湃的容佑棠欣喜大喊,撂下茶杯,拔腿就追。 第210节 “吁~”庆王闻讯勒马,干脆利落翻身而下,拎着马鞭,严肃问疾冲而来的容佑棠:“刚才就看你神态不对劲。说,所为何事?” 容佑棠摇摇头,紧张问:“你用过晚饭了吗?” 庆王纳闷答:“尚未。” 容佑棠握拳,屏住呼吸,轻声问:“殿下,我们不坐车,也不骑马,走路去吃饭,然后逛街市。好不好?” 第147章 约会 逛街市? 庆王疑惑挑眉, 措手不及, 一时间没能答话。 “殿下?”容佑棠满怀期待,很怕遭到拒绝, 他屏息倾身,想了想,赶紧歉意问:“莫非您今晚不得空?赶着回府处理公务?” 庆王回神, 不假思索道:“今晚你就是当务之急。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不敢回王府?谁欺负你了?” 问题一连串,容佑棠听得笑眼乌浓, 诚挚邀请:“是有一些事。您放心,我没有隐瞒的打算。倘若不着急回府,一块儿吃顿饭吧, 殿下能否赏脸?” 赏脸? 庆王莞尔,一本正经问:“难道你饿得等不及回府了?一时半刻也忍不住?” 容佑棠索性点头, 点头如捣蒜。 四目相对 庆王俯视少年人明亮清澈、饱含期盼的一双眼睛,根本无法拒绝,爽快地同意:“行!今夜外面用膳,你挑个地方。” 太好了! 容佑棠登时眉开眼笑,主动去接庆王的马鞭,轻快道:“我们走路,不骑马。” “你刚才承认饿得一时半刻也等不及,这会子又有力气走路了?”庆王虎着脸,抓紧马鞭不松手,眼里露出揶揄笑意。 “我——”容佑棠语塞,窘迫地干笑,拉住马鞭中段,含糊道:“就走几步而已,咱们在这附近挑一家酒楼。” 一根马鞭,被两人拉扯得绷直,彼此相距仅尺余。 “依你的。”庆王满腹疑团,但并未当街追问,他没松手,而是把马鞭交给身后的亲卫,吩咐道:“你们把马骑回府,留一半人手即可。”顿了顿,他敏锐察觉身侧欲言又止的视线,扭头看一眼容佑棠,补充说:“跟着的人隔开两丈距离,本王想随意逛逛。” “是!”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躬身领命,立刻分散行动,有条不紊,尾随保护。 庆王干脆利落做好安排,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容佑棠肩膀,微用力一推:“走。你平时喜欢哪一家酒楼?” 咦? 不对!今夜是我邀请殿下,理应由东道主负责妥善安排宴席诸事宜。 容佑棠精神一震,浑身一凛,瞬间迸发强烈的责任感。他立刻严肃表示:“我无所谓,您平时喜欢哪一家酒楼?” “你做主,尽量挑个干净些的。” “还是你挑吧。”容佑棠殷切催促。 庆王驻足,警惕扫视周遭,搜寻可疑人物未果后,皱眉问:“你今夜究竟怎么了?谁挑不一样?” “没什么,我就是特别想让你挑。”容佑棠坦言。他觉得自己可能走火入魔了:不管不顾,只想和庆王单独相处,哪怕只是吃顿饭——他刚才坐在茶馆里等待时,焦灼得抓心挠肝,完全没法冷静,比殿试时还紧张。 这小子……难道被周明杰欺负了? 庆王丝毫不知内情,自然十分困惑,他按捺忧虑,妥协颔首:“如你所愿。”随即,他环顾四周林立的酒楼茶肆一圈,迅速做出决策,下巴一点对面远处,问:“和意楼。如何?” 容佑棠会心一笑:果然,殿下一挑就是最上等的! 和意楼高三层,几长溜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非常气派,招牌菜镇楼酒不少,日夜顾客盈门,久盛不衰。 “好!咱们去和意楼。”容佑棠愉快赞同,伸手一引:“殿下,您请。” “仔细看路。”庆王低声叮嘱。以他的个头,走在人潮涌动的街上格外惹眼,迈步时想也没想,下意识把容佑棠别到里侧,以免对方被车流骡马等碰撞。 两人并肩前行,胳膊时不时轻蹭,容佑棠步伐轻快,脚底仿佛踩着棉花,轻飘飘软绵绵,情不自禁笑眯眯,由衷感慨:“殿下,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外出游玩过。” “最近事情有些多。你想去哪儿游玩?先说出来,本王尽量抽空安排。”庆王歉疚问。不聊不知道,一聊才猛然惊觉:相识以来,除了公差,本王竟然没有带他游玩享乐过? 容佑棠摇摇头,心满意足地说:“您公务繁忙,平时有空像这样出来逛一逛,已经很难得了。” 庆王听完,心里更是内疚,当即决定尽早抽空安排一次正经的游玩。 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庆王俊朗英武,容佑棠文雅昳丽,二人外形出众,一表人才,沿途吸引无数惊艳目光。 不多久,他们踏上和意楼台阶,迎宾小二见多识广,一眼判定来客非富即贵,却没有乱嚷,只是飞奔迎接,点头哈腰,热情洋溢地招呼:“二位客官,里边儿请。” 容佑棠边走边问:“小二哥,可还有两个相连的雅间?” “少爷,此刻鄙店只剩三楼有雅间了,稍贵些。”小二尽职尽责地提醒。 三楼清静,而且登高望远,往往心旷神怡,,开价自然高。 容佑棠大方一挥手:“那就三楼!” “好嘞!请,您二位请,当心脚下门槛。”小二喜笑颜开,见牙不见眼,一溜小跑,奔进去响亮吆喝着同伴安排。 庆王出身尊贵,皇宫里出生长大,而后去了西北,忙忙碌碌,加之为了安全和清静,很少外出用膳。他身穿栗色绸袍,衣襟和两袖以金丝银线绣了瑞兽,走动时流光溢彩;巴掌宽的霜色腰封,居中镶嵌青玉扣,外罩同色比甲。 容佑棠招呼道:“我们上三楼,那儿清静。”随后,他扭头对尾随的相熟亲卫们说:“弟兄们,咱上三楼去,已定了雅间。”后者一行人微笑点头。 庆王立定,气宇轩昂,威严审视大堂内或用饭或喝酒或谈笑的客人们,低沉浑厚的嗓音评价道:“此处倒也热闹。” ——大堂内忽然奇异的安静了一瞬,众人不由自主地扭头或抬眼,好奇打量前呼后拥的庆王,敬畏感油然而生。 容佑棠笑道:“正是晚膳时辰,客人自然多。” 庆王缓缓点头,贵不可言,不怒而威,身后尾随的十余名劲装大汉明显是护卫,浩浩荡荡登梯上了三楼。 嚯! 好有气势的人物! 大堂内转瞬又恢复喧闹,纷纷压低嗓门,兴致勃勃猜测庆王一行的来头。其中,部分人机缘巧合认识庆王,吓得险些眼睛瞪脱眶,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告知同伴,引发一阵阵震惊抽气声。 三楼,天字号雅间。 数名店小二引领进门,行云流水般摆放茶壶杯盘碗筷等器皿。 庆王习惯性处于主持局面的位置,他信手翻开描金菜牌,问:“你想吃什么菜?” “我看看,咱们分别点几个。”容佑棠提议,他凑过去,两人头碰头商量一阵,庆王随意指了指:“上龙井茶。此外,杏仁酥、和意饼,其余添些你们拿手的,凑个干果糕点攒盒来。 ” 店小二躬身答:“好嘞!” “金丝豆腐、烧里脊、八宝鸭。”容佑棠点了三样。 “嗤啦”一声,庆王掀页,略扫了两眼,说:“糖醋鱼,炸得酥一些,糖色要熬得鲜亮。” 店小二相当尊重财神爷,言听计从道:“好的!您放心,小人一定转告厨房。” 容佑棠诧异非常,立马扭头:我那天随口提的,殿下居然一直记得? ——彼时,北郊大营连影子也没有,他们忙于安排老百姓搬迁,驻扎帐篷,衣食住行一切从简,为打消村民的忌惮疑虑,就近请农妇做了一阵子饭菜。其中,有天中午吃了一道糖醋鱼,劳累半日跑回帐篷的容佑棠埋头狼吞虎咽,遗憾地嘀咕两句“鱼骨头没炸酥,糖色熬得不够火候”。 庆王当时没说什么,却记在了心里。 容佑棠确定是点给自己吃的,因为庆王一向不喜酸甜口味或糕点。 “你瞧瞧,还有什么菜名顺眼的?”赵泽雍扭头,撞进一双充满笑意的明亮眼睛里,不由得心情大好,把菜牌递给对方,嘱咐道:“尽管点!” 容佑棠接过,嘴角一直弯起。 没多久,他们敲定两桌菜色,亲卫们当值时不能喝酒,便只让给自桌上一壶招牌酒梨花白。 数名店小二熟能生巧,记性甚佳,无需借助笔墨,张嘴便将客人点的几十道茶水糕点菜名报了一遍。 容佑棠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些。” “您二位请稍候片刻,茶水和蜜饯干果攒盒马上备来!”店小二说完就要下楼忙碌。 赵泽雍却开口:“慢着。” 店小二乐呵呵转身问:“您还有何吩咐?” 赵泽雍生性严谨,他淡淡吩咐亲卫:“跟去几个人盯着。” “是!”亲卫习以为常地领命。 “啊?” 店小二呆了呆,笑脸僵在脸上,为难地解释:“客官,那不合鄙店规矩——”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掌柜父子气喘吁吁赶到门口,被亲卫们拦住,老掌柜一眼认出庆王!他大惊失色,顾不上细问缘故,立即训斥小二:“休得无礼!贵客大驾光临是看得起咱们,无论什么吩咐,照办就是,快去快去!” 能上三楼雅间的小二都机灵,他们依据掌柜神态,立即点头哈腰:“哎,好嘞。您几位请随小的们下楼,本店童叟无欺诚信百年,欢迎监督,仔细门槛。” 掌柜父子躬身站在门口,同时深吸口气,老掌柜毕恭毕敬道:“不知贵人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语毕,屈膝就要行跪礼。 “免礼。”赵泽雍提前阻止,温和道:“你们何罪之有?下去吧。” 年轻的少掌柜紧张得颤声,拱手说:“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不知草民可有能为您效劳的?” “不必了。无需惶恐,本王只是来用膳而已。”赵泽雍踱步行至窗边,推窗俯瞰繁华街市,举手投足高贵从容,气度令人折服。 老掌柜悄悄肘击儿子,深垂首,恭谨道:“是。您请稍候,草民这就去安排,一定以最快的速度上菜。” “唔。”庆王略一挥手。 “草民告退。” 掌柜父子来去匆匆,激动又忐忑,生怕无意中得罪大名鼎鼎的庆王。 容佑棠寻了个理由,去隔壁雅间走了一趟,跟相熟的亲卫们闲谈两句,随后返回,他走到窗前,与对方并排,庆王扭头吩咐贴身亲卫:“你们也去用膳,不必守着。” “多谢殿下。” 下一刻,门被合上。 天字号雅间华丽整洁,桌椅茶几、屏风罗汉榻等物一应俱全,珠帘门外还有个露台,放置宽大的藤躺椅,垂了竹帘与轻纱,精致隐蔽,供客人凭栏吹风或赏月。 赵泽雍信步走出露台,挑起竹帘轻纱往外看了看,低声问:“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容佑棠掀起一挂竹帘,只垂下轻纱,沁凉晚风瞬间涌入,神清气爽。 赵泽雍板着脸,一把圈住对方脖颈,威严问:“又开始隐瞒不报了?想挨板子?” 第211节 容佑棠被拽得踉跄后退两步,手掰扯对方结实强壮的胳膊,忙解释:“我没有!” “还不赶紧如实招来?”赵泽雍逼问,手臂下滑,搂住对方腰腹,用力一收,把人抱进怀里。 “其实也没什么。”容佑棠明白瞒不住,遂诚实坦白,细细告知:“我昨天遇见七殿下了,他不知从何处打探到的消息,说是恺哥、就是您麾下的卓恺明年要成亲,他又着急又恼怒……” 三言两语,容佑棠快速禀报完毕。 赵泽雍听完,沉吟良久,耳语叹道:“从小到大,老七被父皇惩罚了无数次,最近虽然变得上进了些,但仍不够,远远不够,不知他何时才能真正懂事。” “这种事我不会帮他。恺哥早已不胜其烦,强人所难,有甚么意思?”容佑棠扭头对庆王说。 赵泽雍赞道:“你做得很对,不必理睬那混帐东西,等本王腾出手来,亲自教教他。” “混帐东西?” 容佑棠琢磨一遍,若有所思,莫名笑了,抬头仰望夜空,一拍栏杆,轻声唏嘘:“七殿下……我亲眼看他借酒浇愁,哭得很厉害,应属真心,抛开别的,当时觉得他挺可怜。您不会打他吧?” “到时看情况。”赵泽雍无可奈何,手掌放在少年人平坦柔韧的腰间,用力一勾,把人翻了个身,压得紧贴露台撑柱,隐在角落里,面对面,又问:“还有呢?” “什么?” “周家人除了把你的身世告诉老七之外,还告诉了谁?”庆王问。 容佑棠摇摇头,凝重道:“暂时不知。但以我对周家的了解:周、周大人死要面子,绝不会宣扬;杨若芳恨我入骨,可她有忌惮,也不会泄露;周明杰性子像他父亲,虽然自私贪婪,但尚能审时度势,应会隐忍——只有周筱彤和周明宏,他们一个急躁易怒、一个头脑简单,禁不起激,很难说。” “周大人每次遇见本王时,均客气有加,世故圆滑,确实从未提起过你。”赵泽雍客观指出。 “他……”容佑棠欲言又止,直觉认为生父上次的表现不对劲,心存疑虑,但苦思多时无果,只能慎重道:“且静观其变吧。” “不必惊慌,本王会派人暗查。”赵泽雍镇定从容,冷冷道:“周明宏心术不正,手段卑鄙下作,委实可恶。” “您息怒,不值得为那种小人生气。我这两日也正在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前千难万难都过来了,我不信现在反而会败!”容佑棠语调铿锵,坚毅果敢,斗志昂扬。 “好!”赵泽雍大为赞赏,吻了吻对方额头,安慰道:“你不会败的。”话音刚落,里屋房门被敲响:“叩叩~” 亲卫深知庆王不喜张扬排场,遂低调呼唤:“三公子?” 三公子!容佑棠每回听见都觉得有趣。 赵泽雍放开对方,两人回屋入席。 “进来。” 亲卫依言推门进入,带着亲自上阵端茶递水的掌柜父子,香气扑鼻摆了满满一桌,又识趣地告退。 容佑棠执壶倒酒,执筷劝菜,忙得不亦乐乎。 “你小子今夜到底怎么了?”赵泽雍纳闷问,夜晚灯光下,愈发显出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容佑棠目不转睛,定定凝视对方,许久,没头没脑地感慨:“殿下,你这么好!” “还没开始喝酒,你就醉得胡言乱语了?”赵泽雍忍俊不禁。 容佑棠腹内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举杯,郑重其事,虔诚道:“我没有胡言乱语,我、我……敬您一杯!” “嗯。”赵泽雍莞尔,举杯碰了碰,一饮而尽,低声说:“你也很好。” 容佑棠听得一怔,忍着羞耻,讷讷问:“真的吗?其实我觉得自己不好,他们总讥讽我靠皮相高攀贵人。” “除了周家人,还有谁?你一一说出名字来!”赵泽雍立即追问,态度强硬,沉声道:“你被父皇钦点为状元,出众文采毋庸置疑,加之屡次立功,智谋才干有目共睹,有不服的,大可凭真本事赶超,污言秽语尖酸诋毁算什么?无能鼠辈!” 容佑棠见对方动怒,唯恐坏了难得的独处时光,忙笑着岔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出鼠辈,不足为奇。但老鼠只能躲在黑暗处,它们一上街就人人喊打,没什么可怕的。” “等过一阵子,倘若周家的靠山倾覆,到时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么为难你。”赵泽雍昂首,极度厌恶阴暗鼠辈。 二人边吃边聊,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 容佑棠脸颊晕红,晃晃酒壶:“没有了。这梨花白不愧是和意楼的镇店之宝,口感绵柔悠长。” “出门在外,不宜多喝,你酒量甚一般。”赵泽雍直言不讳地评价。 容佑棠两手抓着酒壶,眸光水亮,心底不顾一切的冲动得到了渴望的回应,逐渐平复,后知后觉,歉疚道:“殿下,我是不是提了个馊点子?还是家里用膳更清静,不必顾虑您的身份。” “你喜欢即可。出来吃顿饭而已,父皇又没有给本王下禁足令。”赵泽雍气定神闲道。 容佑棠无比满足,开怀笑得眼睛眯起。 饭毕,喝了会儿茶,戌时中,楼下街市喧闹声渐弱,普通百姓多半回家准备歇息了。 “吃好了吗?”赵泽雍的语气难掩宠爱。 “嗯。” “尽兴吗?” “嗯。”容佑棠懒洋洋点头,他兴致高,喝了大半壶梨花白,此刻酒意上头,浑身发热。 赵泽雍莞尔,动手把人半搂起来,提醒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哈哈,我明后两日旬休!”容佑棠兴高采烈。 “旬休就能醉倒睡这儿了?当心掌柜把你丢出去。”赵泽雍难得调侃一句。 “也对。那行,咱们回去吧。”容佑棠醉眼惺忪,又喝了杯茶,定定神,两人开门,与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卫们汇合,打道回府。 一行人避开主街,走巷子抄小路,亲卫们前开路后保护。 明月高悬,皎洁银辉温柔静谧,亮堂堂,影子清晰在青石板上移动,脚步声轻快。 赵泽雍问:“你何时结的账?” “趁你没留心的时候,点完菜那会子。”容佑棠颇为得意。 “结账有什么好抢的?”赵泽雍好笑地摇头。 “说好我做东,怎么能让您结账?那多不像话。”容佑棠义正词严地解释。他喝得晕眩,醺醺然,走路像腾云驾雾,仿佛腋下生风,张开双臂便能腾空起飞,通体畅快。 赵泽雍将一切看在眼里,可惜此刻不能如何,他虎着脸训道:“看着点儿路,仔细摔进沟里。下回你还想走路不了?” “想!”容佑棠脱口而出。 “为什么?” 容佑棠有感而发,认真地嘀咕:“走路慢一点儿,骑马坐车太快了。”他点到为止,没好意思说破。 但赵泽雍一点即通,他愣了愣,旋即正色承诺:“以后有空就带你出来散心!” “我们一齐散心。你太辛苦了,应该适当放松放松,又不是铁人。”容佑棠鼓足勇气规劝。 赵泽雍欣然采纳:“好。” 小巷七弯八绕,纵横交错,领头的亲卫想当然地带路返回庆王府。 容佑棠并不熟悉这一片巷子,他时而抬头赏月,时而扭头与庆王闲聊,步行约两刻钟后,前方忽然传来:“殿下,到了。” 到了? 寒凉晚风侵袭,容佑棠一个寒颤,睁大眼睛四看。 赵泽雍无奈提醒:“醉糊涂了?这是王府东二侧门。” “哦!”容佑棠恍然大悟。 很快的,亲卫们叫开了门,守门的小厮忙不迭奔出迎接庆王。 赵泽雍催促道:“快走,别站这儿,酒后吹风会头疼。” “我……”容佑棠思绪有些混乱。 赵泽雍目光深沉,低声提醒:“横竖你明后两日旬休,怕甚?走吧,进去醒醒酒。” 第148章 共枕 醒醒酒? 要进去吗? 容佑棠皱眉, 有些犹豫。他走了小半个时辰, 醉得发热,累得冒汗, 白皙的脸颊脖颈一片潮红,月光照耀下显得细嫩玉润,十分俊美。 赵泽雍驻足等待片刻, 略一沉吟,率先迈上台阶,催促道:“走, 进去喝茶。” 眼看庆王身形移动,容佑棠不假思索,两条腿自发信赖跟着走, 也踏上台阶—— 嗯? 他无意识走了两步,理智回笼, 停下,抬头仰望已经迈过门槛的庆王。 赵泽雍负手缓慢踱步,全程密切留意后方脚步声,他敏锐察觉异况,及时转身,温和问:“醉得腿软走不动了?” 容佑棠凝视对方的眼睛,直觉潜在某种不可言喻的隐秘危险,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 “瞧瞧你,三两的酒量有没有?”赵泽雍耿直地质疑,说着顺势返回,一把抓住对方胳膊,干脆利落一提,把相对单薄的人提到身边,并搀着走。 “我、我没喝醉!” 容佑棠狼狈强调,他被肩宽腿长的庆王带得一个踉跄,扶着门框迈过槛,心突突地跳,嘟囔道:“今夜的酒,我再喝一壶也不会醉。” “哦?那刚才差点儿栽进沟渠的人是谁?”赵泽雍语带笑意,脚步未停。 容佑棠觉得头顶百会穴仿佛聚了一股轻如飘絮的气息,令人心醉神迷。他的左胳膊被庆王宽大厚实的手掌握住,几乎被半拎着走,尴尬地解释:“并非醉得摔倒。当时那一块青石板没铺好,松动了,我不小心一脚踩在边缘,石板翘起,所以才歪了一下。”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悠长而富有节奏的:“吱嘎~”一声。 通往巷子的王府东二侧门被众小厮合力关闭,又传来“咔嗒”、“哗啦”几声,铜锁落锁,厚重铁板闩门。 门关了? 容佑棠猛地清醒,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觉莫名惊慌,本能地开始跟庆王较劲,胳膊腿一齐发力,试图拖慢前进速度。 然而,赵泽雍武艺高强,挺拔昂扬,站直了能比对方高一头、大一圈,他轻而易举化解对方的抵抗,沉默凝视,眼神专注。 “殿下,殿下,等等!不是喝茶吗?”容佑棠轻声提醒。 “进去喝茶,随你喝尽兴,拿茶汤泡澡都可以。” “可、可是,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赵泽雍态度强硬,但语气温和,安慰道:“本王早已经打发人给你家送口信,令尊不会担忧的。” 不! 您有所不知,我只要在庆王府待久一点儿,家父就特别担忧! 第212节 但为了维持关系平和、避免养父和庆王对上,容佑棠一直两头瞒。他绞尽脑汁,眼睛一亮,忙提醒:“殿下,您明早要上朝吧?要去北营吧?一定很忙,应该早点儿歇息才对。” 赵泽雍欣然颔首,极为赞同:“好,这就去歇息!” 你去歇息,自己去,为何拽着我? 容佑棠欲言又止,没好意思直说,随着逐渐靠近庆王寝院,他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陌生未知的总是神秘而可怕。 之前,两人已经有过一些亲密接触,容佑棠并非一无所知——可他又知道得不多,似懂非懂,单独一人时还有些好奇,但两人相处时,立刻变成只剩忐忑。 糟糕,今晚怎么办? 庆王一言不发,浑身肌肉绷得坚硬,把人带进院门,再带进房门,反手一把关门,紧接着把人横抱起,大踏步进入里间,直接把人放在床上! “殿下,等等!我有话说。”容佑棠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起不来。 “还等?” “等到何时?嗯?”赵泽雍鼻息粗重,极力克制冲动,手掌抚摸对方玉白红润的脸颊。 “你的手冷。”容佑棠蹙眉,其实是他自己浑身滚热,被结实沉重的躯体压得无法动弹。 “是吗?”赵泽雍嗓音喑哑,眸色幽深晦暗,左手撑在对方耳侧,目不转睛地凝视,右手缓缓解开自己的腰封。 借着床榻对角戳灯的昏黄亮光,容佑棠双目圆睁,忘记了呼吸,看看庆王、又往下看看对方的手。 赵泽雍解开腰封,一抽,再一扔,丢到地上,腰封镶嵌的青玉扣清脆“叮当”落地。 “殿下,你、你——”容佑棠吓得结巴,一动不敢动。 “怕什么?人都有七情六欲,这很正常,不懂也无妨,本王会教你。”赵泽雍低声安抚,同时脱掉比甲,深深吻下去。 容佑棠指尖控制不住地哆嗦,艰难别开脸,颤声问:“既然不懂也无妨,那我可以不学吗?这样子太奇怪了!” “不可以!” 赵泽雍坚拒,俊脸微红,鬓角热汗流淌,滴进身下人的衣领内,他竭力隐忍,以免失控把人吓跑,沉声发问:“凡事谦虚好学,知识方能有所精进,圣人之言你忘了不成?” 这种时候,您怎么能提圣人之言? “我没忘。”容佑棠哭笑不得,放松了一些。 “如此甚好。”赵泽雍满意颔首,在霸道与温柔之间,慎之又慎地拿捏分寸,循循善诱,几乎贴着耳朵问:“今晚是想学新的?还是温习?小容大人,你自个儿选。” 颈侧皮肤被粗硬胡茬戳刺,容佑棠偏头闪避,无法思考,讷讷问:“温习?” “上次教的你忘了?年纪小小,忘性却大。”赵泽雍佯怒训责,不轻不重啃咬对方耳垂,继而遵循本能往下,手指布满粗糙硬茧,加之添了几块烧伤疤痕,抚摸时令人酥麻刺痛。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容佑棠紧张得胡言乱语。 赵泽雍莞尔,眼里万千情意满得溢出来,化做爱怜的吻,轻轻落在对方额头,安抚道:“无妨,我重新教一遍,直到你学会为止。” 咦? 混乱悸动中,容佑棠眉头紧皱,努力回忆半晌,脱口道:“我想起来了,不对啊!” “殿下,你上次明明说我只用帮一次的!” “是吗?”赵泽雍笑意愈深。 容佑棠用力点头。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赵泽雍抬头,一本正经地解释:“上回确实只让你帮了一次,你就说手酸,本王信守了承诺的,是吧?” 原来不是“仅仅一次”的意思吗? 容佑棠满脑子乱得浆糊似的,冥思苦想,竟无法反驳,不得不点头,窘迫承认:“是的。不过——” “那就对了!” 赵泽雍及时打断,他忍得大汗淋漓,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两人,低声询问:“举手之劳而已,小事一桩,你能否再帮一次?只是像上次那样而已,并不可怕……实在太难受了。” 容佑棠的心刹那一软,他早就感受到抵在腿上的那物,对方却一直忍耐着商量,从未试图武力强迫到底,一贯尊重自己的意愿。他一冲动,伸手抱住对方健朗强壮的腰背,轻声说:“好。” 赵泽雍深吸了口气,悍然扑下去……很快的,床榻间喘息声连成一片,久久未消失。 次日清晨 天光透过窗格和屏风,里间暗沉沉。 自幼习武,赵泽雍习惯早起,他闭着眼睛,认真体会枕边多出一个热乎乎身体的感受:非常温暖。 赵泽雍满足而愉悦,睁开眼睛,扭头望去: 容佑棠侧卧安眠,呼吸悠长平稳,乌黑亮泽的头发凌乱铺开,睫毛纤长浓密,睡得十分香甜,两颊红润。 昨晚的种种混乱历历在目,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庆王仍未能彻底如愿,深感遗憾。 “好一个胆小的混帐东西。”赵泽雍耳语笑骂,靠近吻了吻其额头,并拉高被子,随即轻手轻脚下床,神清气爽,正色吩咐下人一通,洗漱后,精神百倍地赶去上早朝。 半个时辰后,容佑棠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手无意识动了动,摸到个枕头,随意拽进怀里抱着。 怎么回事? 大小形状不对,触感不对,味道也不对。 容佑棠诧异清醒,倏然睁开眼睛,一咕噜坐起,紧张四顾:殿下呢?出门办事去了? 忆起昨夜,他尴尬得无以复加,简直恨不得同时抹去自己和庆王的记忆! 下床穿好衣服,套了鞋子,容佑棠心急火燎又惶恐担忧,悄悄拉开房门。岂料,刚迈出一只脚,斜对面耳房里就涌出来几名相熟的内侍:“容大人醒啦?” “容大人早。” “您的早膳是这儿用还是饭厅用?” 容佑棠霎时被一群友善勤快的内侍包围,嘘寒问暖,打水递茶——只有他自己不自在,其余人一如往常。 肯定是殿下事先安排的。 容佑棠感慨又感动,用过早膳后,匆匆回家,他心虚得很,急欲知道养父的反应。 然而,容开济此刻无暇审问夜不归宿的儿子。 “瑫儿,你这次实在太鲁莽了!”容开济罕见的严厉,恼怒问:“你怎么能伙同同伴殴打他人呢?” “伯伯息怒,我知道错了,但周明宏实在太可恶,他屡次挑衅辱骂我!” “瑫弟打架?”大概听厨娘说了两句的容佑棠走进客厅,震惊细问:“爹,究竟出了什么事?齐兄快请坐。” “您老莫急,令公子回来了。”齐志阳宽慰容父,他起身,一看见容佑棠,就忍不住流露愧疚同情之色。 容佑棠垂首,恭谨道:“爹,我回来了。” “嗯。”容父头也不抬,正拿帕子按着容瑫破皮流血的额头,焦急道:“棠儿,你瑫弟一时冲动,带人打伤了周二公子,幸亏碰巧路过的齐将军仗义解围,否则事情不知闹得多大!得赶紧设法善后。” “周二公子?周明宏?”容佑棠瞠目结舌,打量表弟容瑫。 “没错。”无端卷入纠纷的齐志阳点头,尽量客观地告知:“今日我休沐,出门访友,路遇十来个斗殴的小子,其中一人跟你长得很像,我好奇问了两句,没想到真是你亲戚!所以顺手劝开了。其余都是皮肉轻伤,但周二公子倒霉,斗殴中摔倒,脑袋撞墙角,头破血流。” “聚众斗殴?”容佑棠叹为听止,沉下脸,凝重道:“多谢齐兄援手!周明宏的伤势是否危及性命?他人呢?” 齐志阳答:“性命应无虞。周公子带了五六个随从,他们人还多些,被我轰散后就各回各家了。” “哥,你别生气,千万别告诉叔父啊!他一定会打我的。”容瑫认错哀求,他虽然鼻青脸肿,但中气十足,嗓门洪亮,并未伤及肺腑筋骨。 容佑棠气笑了,无奈问:“这事儿瞒得住吗?你的伤至少得养个把月,怎么向叔父解释?”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别、别动手,有话好说啊。” “几位官爷为何而来?我家大人正在招待客人。” “岳山书院的容瑫,可在此处?他被状告持械杀人,请交出来,我们要带回衙门交差。” 作者有话要说: ============= 容佑棠:说好的一次呢?说好的喝茶呢? 庆王:你过来,本王细细解释与你听。 第149章 猝死 持械杀人? 容佑棠震惊失神, 在厅里听得愣住了。 “什么?”鼻青脸肿的容瑫瞠目结舌, 吓得结结巴巴,问:“谁、谁状告我杀人?” “天爷啊。”容开济喃喃念叨, 手里的淡蓝帕子按紧容瑫额头,浸染斑斑血迹。 齐志阳蹙眉,纳闷道:“我亲眼目睹, 不是普通的聚众斗殴吗?双方赤手空拳,对骂撕扯,并未使用刀剑棍棒等兵器。” 厅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茫然不解。 容佑棠迅速打起精神,赶紧叮嘱:“都别慌!既然官差上门,说明确实有人告状了, 瑫弟,你千万管住自己的嘴, 切勿气急胡说,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好、好的。哥,求你帮帮我,我只是自保,绝对没杀人。”容瑫脸色发白,方寸大乱。少年人血热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从未被状告过,他一听见“官差拿人”就慌了。 容佑棠一拍表弟肩膀,匆匆安慰道:“事到如今,害怕没用,镇定些。爹,您抓紧时间教他冷静,我先出去问问情况。” “哎,你客气点儿,别激动。”容父压低嗓门提醒。 “我知道。” “走!一块儿瞧瞧去。”齐志阳十分仗义,二话不说,带上自家小厮,快步追上容佑棠。 “多谢。好好的旬休日子,舍弟给齐兄添大麻烦了。”容佑棠倍感歉疚,他刚踏出门槛,迎面就看见四名带刀官差,所幸认识为首的。 “铁捕头,久违了。”容佑棠扬起笑脸,客气招呼。 “小的拜见容大人。”护城司衙门的捕头铁一游恭敬地抱拳行礼,他望向强壮威猛的齐志阳,隐约有印象,但不确定,遂问:“请恕小的孤陋寡闻,容大人,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陛下钦封的昭勇齐将军。”容佑棠介绍道。 “哦~”铁一游肃然起敬,慌忙重新见礼:“拜见将军,请恕小人有眼无珠。” 为了给朋友撑腰壮势,齐志阳负手,昂首缓缓道:“无需多礼,铁捕头客气了。” 铁一游殷勤赔笑。 容佑棠瞥一眼管家,后者立即给官差悄悄塞了跑腿银,口称:“大老远的赶来,几位官爷辛苦了。不嫌弃的话,请进屋小坐。” 第213节 “我们有公务在身,大人们立等着审问案犯,不敢耽误时间。容大人,您只管问,小的保证知无不言,横竖不是什么秘密。”捕头直爽表示。 “从前我被恶邻诬告时,多亏铁捕头通融指点,至今非常感激。这一次,诸位要拿的岳山书院容瑫,乃是我的堂弟。不知此案原告是谁?”容佑棠恳切问。 “连楚楚。”捕头说。 奇怪,怎么不是周家? 容佑棠一头雾水,讶异问:“连楚楚?那是谁?” “死者周明宏的相好。”捕头解释道。 哦,周明宏的相好—— “等等!”容佑棠猛地回神,难以置信,倒吸一口凉气,急问:“你说‘死者’?” “闹出人命了?”齐志阳也很吃惊。 容佑棠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屏息追问:“周明宏死了?” “是的。”捕头认真点头,因为和容佑棠打过几次交道,算有些交情,他低声透露:“我们也觉着奇怪,死者可是平南侯的外孙,可为什么报官的是连楚楚?那是个风尘女子,据说被死者赎身,金屋藏娇似的养在西城胡同里。” 周明宏死了! 容佑棠屏住呼吸,久久未能回神,当即忆起两世相处时,曾经不愉快的被践踏欺辱的点点滴滴——但猝不及防,那人突然去世了!感觉怪异得无法言表,后背一寒,浑身颤了颤。 “容弟?容弟?”齐志阳肘击朋友。 “哦!”容佑棠惊醒,心突突乱跳,用力抹一把脸,定定神,打起精神问:“铁捕头,也就是说,周大人尚未知晓其子去世的消息?” 捕头吸吸鼻子,犹豫地说:“其实,他们也就半个时辰前报的案,乱糟糟的,除了连楚楚和她侍女,还有周府的几个小厮,按常理,他们应该已经火速回府报信了,毕竟死的是周二公子,所以我们才火速辗转两处拿人。” 此时此刻,厅里的容瑫深知躲不过,遂主动露面,他手脚僵直,紧张地表示:“我是容瑫,但我绝对没有杀人!周、周公子离开的时候,还能跳脚叫骂,根本没受重伤。并且,今早在西城偶遇,分明是周公子先挑衅谩骂、指使恶奴殴打我们,为自保,所以才还手。” “容公子,既然有人状告,按大成律法,您必须去衙门当堂对质,孰是孰非,堂上说明。请跟我们走一趟。”捕头明确告知。 容佑棠头大如斗,尽量冷静道:“请铁捕头放心,我们只是想打听清楚缘由,上堂说明是应该的,断不会令诸位为难。” “多谢容大人通情达理。” 齐志阳主动表态:“今儿一大早,我去西城访友,恰巧遇见他们对打,给劝开了,如今少不得也去衙门作旁证说明情况。” 容佑棠大为感激,立即催促:“瑫弟,你还不赶紧叩谢齐将军?” “学生叩谢将军大恩大德!”容瑫扑通跪下,他惊惶失措,对即将到来的公堂对峙毫无准备。容父也焦头烂额,当场打发伙计飞奔去给外出办事的容正清报信,不敢把对方蒙在鼓里。 “起来。”齐志阳伸手搀了一把,他完全是看在容佑棠的面子上。 容佑棠深吸口气,咬牙道:“既如此,请诸位把容瑫拿去,我们一同前往衙门,探探情况。” “多谢大人通融。” 日上三竿,秋高气爽,本是休憩放松的休沐期,容佑棠却不得空闲,责无旁贷地为表弟奔走——虽然相认仅大半年,但相处得融洽和乐,何况他已被正式记为容正彦的嫡子,无法袖手旁观。 一辆马车驶往护城司衙门。 “此案太不合常理!” 容佑棠满腹疑团,心里五味杂陈,叹道:“西城面馆,瑫弟及其同窗先到,周明宏带人后到,争座位发生口角,双方在附近僻静处谩骂对打,被齐兄好意劝开,均受了伤,各自散去——但很明显,周明宏没有回家,他去寻居住附近的连楚楚,约半个时辰后身亡。” “确实奇怪。”齐志阳眉头紧皱,不解道:“半个时辰,周公子和连姑娘在做什么?男的倘若因为斗殴导致重伤不治,女的难道不是应该立刻告知周家人?她哪里兜得住!” “那就是关键了。”容佑棠沉吟良久,严肃道:“等到了衙门,先听听原告的说辞。当时是混战,周家人多势众,瑫弟自称没碰到周明宏的衣角,希望能有人证,否则空口对上一条性命,很难洗清嫌疑。” 容开济忍不住透露:“并非我不敬死者,事实上,自从瑫儿在岳山书院进学,已经被周公子找了几次麻烦,这回也是他们主动挑衅,闹出人命,对方要负大半责任。” “可那些不能作为瑫弟无罪的证据。”容佑棠扼腕,面色凝重,难以想象周家人的反应,遂担忧劝道:“待会儿不定如何混乱,爹,您还是回家等消息吧。齐兄仗义相助,我们去处理即可。” “唉,我哪里等得了?你们都是朝廷命官,本不宜为被告出面,有我这一把老骨头跟着去,帮帮腔,多少能扳回一些印象,免得不知情的外人误会你们,影响前程。”容开济细细解释用意。 齐志阳眼里又浮现歉疚之意,他低声道:“无碍,早上我是主动劝架的,应当客观说明情况。提起前程……容弟,我得了‘昭勇将军’的封号,可陛下一直没升你的官儿,真不知为什么,下河间查案时,你机智多谋,接连发现重要线索,明明你的功劳大一些,但陛下——” “齐兄,你这话就见外了!” 容佑棠爽朗打断,诚挚地安慰:“自古天威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决策自有其考量,您获升是实至名归,而我年轻资历浅,有机会历练已经心满意足了。” “唉,我、我心里很替你着急。”齐志阳同情朋友之余,其实更担忧外人误认为自己使了手段、独揽功劳,那名声多难听。 这一点,容父一眼就看明白了,他豁达道:“齐将军切莫如此,犬子小小年纪,刚离开学堂,懂得什么?陛下待他不薄,先是钦点状元,随后又派差事磨练,还给了丰厚赏赐,他特别满足,真的!” 容佑棠忍不住暗忖:可能是因为我和殿下……所以,陛下不太高兴。 恰巧,齐志阳郑重提醒:“容弟,你有没有派人向庆王殿下求助?死者是平南侯外孙,今天算是闹大了,肯定不好收场。” 容佑棠摇摇头,轻声否决:“暂时没有。正因为死者是平南侯的外孙,殿下才不能出面,否则极可能闹得更大,变成两方权贵僵持。” “那倒也是。” “再加上,瑫儿的叔父也是朝廷命官,乃现任工部郎中,形势复杂啊。”容开济愁眉不展,苦思对策。 容佑棠心情沉重,至此仍未接受周明宏已死的消息,他肃穆说:“按律,假如是状告持械杀人,衙门必须派仵作验尸以确定死因,倘若真是因为撞伤脑袋致死,那瑫弟及其同窗难逃罪责。”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真相未明之前,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衙门,公堂外已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齐志阳身手矫健,率先一跃而下,容佑棠紧随其后,正要转身搀扶养父,却发现后面又急冲冲赶来两辆马车并许多随车仆从,车帘被急切扯开,心急如焚的周仁霖探头,和庶子四目相对,呆住了。 “你愣着做什么?快下车呀!”杨若芳语带哭腔,一把挤开丈夫,绝望喊道:“我不信,死也不信,一定是奴才胡说八道!宏儿呢?宏儿在哪里?”她跌跌撞撞跳下马车,一抬眼,冷不防看见对面的容佑棠—— 瞬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小畜生!”杨若芳满面泪痕,悲痛欲绝,理智全无,不管不顾朝容佑棠飞奔扑去,厉声质问:“你个狠毒忤逆的不孝子!说,宏儿是不是你指使人害死的?” 第150章 指控 “休得血口喷人!”容佑棠皱眉, 神色一凛, 义正词严地驳斥:“无凭无据,你岂能妄言指责?我尚不了解案情, 待稍后旁听断案、理清来龙去脉后,再交涉不迟。” 杨若芳哪里忍得住?她怒极,哽咽颤抖, 破口大骂:“还用得着断案?宏儿定是被你害的!姓容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黑心肝烂肺的下作种子,你们不得好死!”语毕, 她冲向前,扬手就要一耳光狠扇容佑棠! “住手!”齐志阳大吼。 容佑棠当然不会站着挨打,否则众目睽睽, 尊严将荡然无存,他敏捷一闪, 避开了对方的巴掌。 “周夫人,你且慢着,凭什么打我儿子?棠儿何错之有?”容开济严厉质问,他暗忖:佑棠昨夜留宿庆王府,他和周明宏根本没见面,你张嘴就污蔑人,委实可恶。 “打的就是他!” 杨若芳用力啐了一口,眼眶红肿,剧烈喘息,嗓子劈裂地呵斥:“还‘何错之有’?凶手容瑫难道不是你们亲戚?蛇鼠一窝,从根子上就坏了,罪该万死!” “夫人,冷静些。”周仁霖慢了一步,每逢妻子冲动失控,他总是焦急厌烦,当众不好如何,只能一把拉住,劝道:“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不是应该先去看宏儿吗?唉,妇道人家,总是忽略重点! ” 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好事百姓,他们抄手拢袖,兴趣盎然。 “哦,对,对,我们先去看宏儿。”杨若芳上气不接下气,肺管子像着火般灼热,喉头冒血腥气,她恶狠狠剜一眼容佑棠:“你等着,假如宏儿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姓容的!” 容佑棠竭力镇定,高声提醒:“夫人何出此言?此案尚未判决,等真相水落石出之时,衙门自有公断。在那之前,请你慎言。” 齐志阳与周仁霖同朝为官,打过几个照面,他客气地催促:“周大人,你双方并非原告被告、亦非主审官,站这儿讨论是辩不出真相的,不如进去一探吧?” “齐将军所言有理。”周仁霖草草敷衍一句,焦头烂额,恼怒喝令随从仆妇:“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夫人搀进去?帷帽拿来给戴上啊!” “是。”三四名仆妇手忙脚乱,取出帷帽给杨若芳戴着,并联手把腿软的人搀走。 容佑棠长长吸了口气,歉疚道:“多谢齐兄,真是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把你当兄弟看待,这不算什么。”齐志阳豪迈表示。 千言万语,化为容佑棠感激的一笑,他转而叮嘱:“爹,今日无论听见什么,您都别往心里去。顺伯,待会儿忙起来我估计无暇分神,你搀着些,遇事尽量往边上退避,老人家禁不起推挤。” “哎,您放心,老爷就交给我照顾吧。”李顺郑重领命,牢牢捉住容开济一条胳膊。 容佑棠率先往前:“走,咱们进去看看情况!” 一行人艰难穿过人墙,亮明旁观人证和被告亲眷的身份,得以进入公堂,抬眼只见:主审官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府丞刘肃,并其左右副手通判一名、推官一名,他们埋头整理卷宗,等候仵作呈上验尸结论。 堂下原告的位置跪着两名女子,粉衣女子背影婀娜,乌黑发丝铺了一背,正嘤嘤低泣,嗓音柔媚婉转;另一名青衫女子头扎丫髻、垂一条辫子,搀扶粉衣女子,陪着哭;被告的位置是四名少年书生,个个负伤,或鼻青或脸肿,容瑫置身其中,脸色苍白,正和同伴碰头商议。 周明宏呢? 莫非,他真的死了? 事出太突然,容佑棠至今不敢相信,他定定神,先和齐志阳向府丞说明来意。 容佑棠拱手施礼,窘迫道:“刘大人,在下惭愧,舍弟给您添麻烦了。” “容大人,此乃我们的分内之事,有人状告,就得依律开堂审理。”刘肃正色表示,他望着齐志阳,直接开始询问:“据衙役说,齐将军,您亲眼目睹原告和被告两方斗殴、并给予劝阻拉架?” “没错。”齐志阳严肃颔首,嗓门洪亮,铿锵有力道:“我今早去西城访友,偶遇一群对骂打架的,就顺手给劝开了。当时不少人在场,全程目睹,刘大人可以去现场附近传几个人证来问话。” 刘肃点头,提笔写了两行,说:“多谢将军提供线索,若有需要,下官会派人去传唤的。” 容佑棠的心高高悬起,倾身询问:“大人,周二公子呢?” “死者在后堂停尸房,仵作正在验明正身和死因。”刘肃简短有力答。 真的死了?! 容佑棠屏住呼吸,急问:“初步可知道死因?” “这个……”刘肃表情微妙,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含糊答:“尚未得知,我们在等候仵作验尸的结果。” 糟糕! 瑫弟这回麻烦了,无论周明宏生前是否连番羞辱、是否主动挑衅,但罪不致死——现在出了人命,而且闹上公堂,哪怕最终辨得无罪,至少四名书生的科举前途已毁。 容佑棠眉头紧皱,深感棘手,余光暼向一旁的容瑫,后者一直眼巴巴望着兄长,此刻瞬间露出慌乱恐惧,无声哀求:哥,帮帮我,救救我! 唉。 容佑棠微不可见地点头,悄悄摆手,暗示对方安静,切莫自乱阵脚。他又暼向原告连楚楚:连楚楚人如其名,楚楚动人,年轻貌美,她依着侍女哭泣,肩膀颤抖,敏锐察觉容佑棠的注视,姿势僵硬,全程垂首。 容佑棠收回眼神,诚恳对刘肃说:“刘大人,我虽然是被告容瑫的兄长,但和周公子也相识,不知可否前去停尸房一探?” 刘肃和左右副手分别商量几句,提醒道:“你是被告亲属,为表公正,按律可以旁观验尸,但必须由衙役陪同监督,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或扰乱仵作验尸。” “那是自然!我明白,绝不会干扰衙门的判案规矩。”容佑棠坚定地承诺。 案子牵涉几个朝廷命官,刘肃也头疼,竭力维持不偏不倚,他昂首下令:“来两个人,带被告亲属去停尸房。” “是!” 容佑棠松了口气,轻声道:“多谢。”他和齐志阳并肩,疾步离开前堂。 第214节 出前堂,绕照壁,上游廊穿中庭,停尸房位于衙门后方的小偏院。 不消片刻 刚靠近院门,容佑棠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非常熟悉,因为前阵子听痛失爱女的惠妃哭了许多回;随后迈进门槛,抬眼只见方方正正的院子,三面各建一排式样相同的厢房,编了号,门窗紧闭,鼻端萦绕一股说不出的奇异味道:类似熏衣驱虫的香料,有些呛鼻,夹杂烂肉腐臭味。 那是灵草香,专防尸瘟所用。 容佑棠神态凝重,朝传出哭声的停尸房走去。 “容弟,你跟周家交情如何?”齐志阳耳语问。 容佑棠张嘴,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略一沉吟,谨慎开口解释:“我的遭遇,齐兄应该听说过一二,幼时由母亲抚养,而后被养父收养,今年才认回父亲家,祖父乃周大人之师,他们是认识的。” “原来如此。”齐志阳颔首,没再追问。 容佑棠深吸口气,踏进停尸房,瞬间一股阴森冷意夹杂哭喊声浪扑面而来:“马上风?怎么可能?”周仁霖脱口惊叫,一脸错愕。 “胡说!我儿分明是被凶手打死的!”杨若芳声嘶力竭,瘫软倒在仆妇和丈夫臂弯里,完全无法接受,绝望痛哭,尖叫质问:“你们究竟算什么仵作?莫非、莫非被容家人收买了?宏儿脑袋上的伤口,那么深的口子,流那么多血,你们瞎眼了不成?” 几名经验丰富的仵作面面相觑,皆愠怒,但碍于死者母亲悲伤过度及朝廷大员的权势,不敢对呛,为首的仵作责无旁贷,义正词严地解释:“夫人请节哀,令公子逝世,我们知道您悲痛,但对天发誓,我们尽职尽责、据实查验,绝对没有收任何人的贿赂!死者头部虽有伤口,但并非伤在太阳穴、后脑、百会等致命位置,而在右侧,伤口不深,头骨完好无损,未破裂,不是致命死因——” “住口!” “滚!”杨若芳厉声打断,劈头呵斥:“我儿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怎么可能死于、死于同房?”她萎顿坐地,说不出“马上风”三字,几人合力也扶不住她。 眼前的乱况、死者家属的激动,仵作们习以为常,为首者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周公子虽然年轻,但体虚血热,他在与人争执受伤后,大动肝火时饮用烈性春酒,与女子同房,情绪动作过于激烈,身体承受不住,猝然死亡。这并非罕见稀奇事,风月场所里最为常见——” “闭嘴!一群废物,你们不懂便罢了,竟敢捏造我儿死因,我饶不了你们!宏儿,宏儿,你快醒醒,醒醒呀我的儿……”杨若芳嚎啕大哭,肝肠寸断,举拳捶打心口,头戴的帷帽歪歪扭扭,扑在蒙了白布的周明宏尸体旁,拼命拉扯。 容佑棠呆如木鸡,震惊喃喃道:“原来他是死于马上风?” “容弟,你看那儿。”齐志阳肘击朋友,示意对方看死者胯下:周明宏胯下那物胀大翘起,明显顶起一个布包,隐约渍湿拇指大的一块。 容佑棠点点头,顿感五味杂陈,凝重道:“死者饮用烈性春药一事,审问报案人便知。” 杨若芳循声扭头,目光像淬了毒,一跃而起,疯狂扑向容佑棠:“卑鄙小人,就是你害死了宏儿!” 容佑棠及时避开,严肃表明:“此事与我无关!等仵作把结果呈给主审官刘大人,原告被告当堂对质,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周夫人请节哀,按规定,我们不能干扰仵作查验。”齐志阳客气地提醒。 “夫人,夫人哎,你起来,光哭没用,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理!”周仁霖确认嫡次子身亡后,迅速恢复冷静,喝令随从:“你们赶紧把夫人送回府,立刻去翰林院通知明杰!” “是。”周家下人领命,七手八脚把倒地恸哭的杨若芳强行搀走。 周仁霖喘着粗气,满腹狐疑,凑近耳语,愤怒质问庶子:“棠儿,是不是你干的?” “瑫弟卷入其中,你说呢?”容佑棠反问。 “不是你就好。”周仁霖沉痛叹息。 一行人跟随仵作返回前堂。 审问持续到午时,在场众人都饿了,府丞刘肃威风凛凛,拿起惊堂木,重重“啪”的一砸,大声审问:“连楚楚,你明知死者与人争执并受伤,为何与其同房?” 嚯! 嘿呀…… 围观百姓齐齐精神一震,睁大眼睛打量美人背影。 连楚楚脸皮发烫,十分难堪,哽咽道:“大人,民女是周公子从寻芳楼赎身的,他是恩人、是终身依靠,公子有那意思时,民女劝了的,可他、他坚持要……叫民女怎么办呢?” 容佑棠细致观察原告的神态举动,目不转睛——此时,周明杰已经赶到,他彻底惊呆,甚至惊傻!因着宿仇旧怨,他先入为主,死死盯着庶弟。 “即便死者主动要求同房,那么,烈性春酒是怎么回事?谁提议的?谁端给死者的?死者喝了多少?是否第一次饮用?”刘肃口齿清晰,一板一眼地发问。 “呃……”连楚楚脸红耳赤,狼狈又惊惶,紧挨侍女,主仆一同瑟瑟发抖。她吱吱唔唔半晌,鬼使神差的,忽然扭头抬眼,凝望一直密切观察自己的容佑棠,泪眼朦胧哀切。 你看我做什么?容佑棠纳闷皱眉,他正在疑惑,周明杰却忍无可忍,激动出列,怒指庶弟,愤慨控诉:“大人,我怀疑连楚楚事先被奸人收买,下药暗害了明宏!” 第151章 峰回 “周明杰!”容佑棠厉声大喝, 忍无可忍, 愤怒质问:“你好歹也是知书识字的,公堂之上空口无凭妄言指控, 我现在就能递状子告你污蔑谤议!” “你——”周明杰语塞,气势渐弱,因为他确实无凭无据, 只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听着,你想作证,谁也不会阻拦, 大可向刘大人说清楚,但证词要签字按指印的,作伪证是诬害、是犯法!你有种把刚才指控我的话再说一遍?”容佑棠昂首, 脸色铁青,语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今日平白无故受了周家几场气,他再好的涵养也爆发了。 周明杰胸膛大幅度起伏,难堪杵着,被庶弟的气势震住了,开始懊悔一时冲动,他强撑着反驳:“容瑫是躲在你家被抓的,我怀疑你合情合理!” “呵!” 容佑棠冷笑,怒而指向跪地的连楚楚,疾言厉色道:“看清楚!那两位女子以及你周家的仆从才是死者生前最后接触的人,究竟谁更有嫌疑?此乃公堂,主审官在此,你肆意吵闹,究竟是何居心?” “我——”周明杰再度语塞,羞恼交加,进退两难。 连楚楚则早已低头,捂脸呜咽哭泣。她是周明宏生前正宠爱的人,床榻欢爱间,发泄情欲后,憋屈烦恼的周明宏忍不住含糊透露“新科状元是我家兄弟”的绝密。能使得纨绔为自己赎身置房屋,她很有些头脑手段,短短接触片刻,便准确断定容佑棠的身份,故鬼使神差地凝望半晌。 容佑棠横眉立目,踏前两步,怒瞪周明杰,催促道:“怎么不说了?众目睽睽,你居然蓄意诬陷我!” 围观判案的百姓们有些茫然,看看原告被告、再看看双方亲眷和旁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端坐上首的主审官刘肃眉头紧皱,非常不满,已经拿起惊堂木,却迟疑没拍下去,扭头和同僚低声商议。 “谁、谁诬陷你了?我只是怀疑你和容瑫勾结。”周明杰兀自嘴硬,却被坐在屏风后的父亲起身一把抓住胳膊扯回!周仁霖压低嗓门,黑脸呵斥:“够了!还嫌事儿不够多吗?叫你来是让你帮忙的,尽会帮倒忙!”他焦头烂额,无可奈何地给长子善后,告诫性地对庶子说:“棠、容大人,犬子只是悲痛于手足横死,一时心急口快,并无他意,还望你海涵谅解。” 容佑棠余怒未消,义正词严道:“周二公子去世,你们悲痛是常情,但岂能信口开河胡乱诬赖?当着众人的面,我要是不明确表态,声誉何在?” 似乎……他们之间的交情应该不浅?齐志阳暗忖,他不了解内情,遂中规中矩地劝:“容弟,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 “佑棠,冷静些,此乃公堂,别扰乱大人审案。”容开济也劝,他全程拽住儿子胳膊,唯恐年轻人被激得失去理智。 容佑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驱散胸间愤懑,逐渐恢复镇定,他反手轻拍养父胳膊,又对齐志阳点点头,随即歉疚对主审官说:“刘大人,因周大公子随口毁我声誉,少不得分辨一二,并非有意扰乱公堂,实在抱歉。” 刘肃颔首表示理解,态度稍缓,正要开口,却见周明杰与其父亲拉扯几下、又挣着出列道:“舍弟被害枉死,请大人明察!” “啪啪啪”,惊雷似的几声。 惊堂木高高举起重重砸桌,刘肃脸色极难看,怒斥;“肃静!本官审判,自当秉公处理,顾及你是死者家属,已容忍多时,你若再搅乱公堂,休怪本官不客气,依律杖责十五!” “……”周明杰只能闭嘴,一腔激愤热血难以冷却,他思绪混乱,万分亢奋,反复琢磨一个殷切疯狂的念头:明宏枉死,无论是谁害的,假如能扣在明棠头上就太好了,彻底除掉那目中无人忤逆张狂的东西! 容佑棠对嫡长兄的品性可谓了如指掌,他只暼一眼就看透对方的意图:谋划栽赃陷害我?休想! 惊堂木又是“啪”的一砸,震得刘肃巴掌疼,他威严大吼:“肃静,肃静!” 衙役站成一排,联手驱退越挤越靠前的百姓们。 “原告连楚楚!”刘肃声如洪钟,下颚方方正正,冷脸审问:“本官再问你一遍:烈性春酒是怎么回事?谁提议的?谁端给死者的?死者喝了多少?是否第一次饮用?再敢隐瞒就动刑了!这儿是公堂,是你主动报案的,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莫非特意来消遣衙门的?” “民女不敢!请大人息怒。”连楚楚慌忙求饶,她深知已经没有退路,遂一咬牙、一狠心,用力把搀扶自己的亲信侍女一把推开,坚称道:“大人,关于春酒,民女委实不知情!今儿一大清早,公子带伤前来,民女吓得什么似的,忙碌给他清理伤口并包扎,哪有心思弄那个?全是碧月一手安排的。” 侍女碧月被绝情推倒,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呼喊:“姑娘?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呀?春酒分明是您急欲怀上周公子的孩子、好母凭子贵,所以叮嘱我回寻芳楼讨的,吩咐我只要公子一来就给他喝——” “碧月,我何曾说过那些话?”连楚楚翻脸不认人,泪如泉涌,一口咬定:“你年纪大了,心思也活了,几次三番悄悄勾引公子,杏儿早已经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已经有孕在身,岂会吩咐你做那事?” “少冤枉人!” 碧月惊觉自己可能变替罪羊,她也横了心,一咕噜爬起来跪直,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戳破:“你月事推迟三四天,但喜脉暂时没法诊,为求稳,抓住公子登门的机会叫我再给灌一杯春酒,说‘无论儿女,必须尽快怀一个,好跳进周家去,哪怕做妾,也有个名分’。你们在房里胡搞,出了事,居然怪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呐…… 容佑棠听得火气全消,松了口气:幸好,如此看来,瑫弟他们的杀人嫌疑可以洗清,应该只有斗殴的罪名。 “就事论事,不得喧哗争吵!”刘肃见惯不怪地提醒,他与副手碰头商议两句,旋即下令:“来人,带碧月到她下处搜查物证,并速速前往寻芳楼提涉事人员回衙门对质。” “是。” 刘肃干脆利落宣布:“此案有疑点,待调查取证后再开堂审理,将原告被告暂时收押,退堂!” 周仁霖颓然靠坐椅背,双目紧闭。 路过兄长身前时,忐忑不安的容瑫无声开口:哥,求你一定救我! 容佑棠耳语叮嘱:“你听大人的命令行事,安静等候。” “瑫儿别慌,稍后我就去问问,带东西……看你。”容开济一着急,险些说成“探监”,但怕刺激对方,硬生生改口。 另一旁 “爹,您觉得怎么样?”周明杰胆战心惊地问。 相距不远,容佑棠听见了,下意识循声望去: 周仁霖面白如纸,疲惫摇摇头,冷静吩咐:“明杰,你去问问,看能否让大夫给连氏诊脉,倘若当真有喜,记得好生打点,别叫她在牢里受苦。” “那贱人!”周明杰咬牙切齿,万分不情愿。 周仁霖嘴唇哆嗦,坚定道:“倘若她有喜,姑且、姑且当作是你弟弟的骨肉,无论如何,先让她生下来,最好真是你侄儿,给明宏延续血脉。” “……是。”周明杰垂头丧气地颔首,虽愤怒,但也不想毁了胞弟可能存世的唯一后代。因嫉怨已久,他始终认定罪魁祸首是容佑棠,对其恨之入骨,眼神像尖刀般射去,恨不得把对方一口气戳十个八个血洞!恶狠狠问:“你满意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容佑棠眉毛都没动一下。 突然失去一个嫡子,周仁霖看庶长子的目光愈发满怀期待,他哀痛道:“明杰难受坏了,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看样子,他们之间有过节。齐志阳笃定想,他沉默旁观,充满探究意味。 “我的感受先不论,令公子出言不逊、无礼粗鄙,很该积积口德了。”容佑棠毫不客气地提醒。 “你——” “明杰!安静些吧。”周仁霖心烦虑乱地挥手阻止。 “失陪了。”容佑棠疏离客套道,扭头招呼:“齐兄,咱们走吧。” “走。”齐志阳回神,不露痕迹,视线在周家父子和容佑棠之间飞快扫了一圈。 容佑棠搀扶养父,目不斜视,率亲友随拥挤人潮离开公堂,无暇理睬那一道饱含怨憎的瞪视。而恰巧外出京郊办差的容正清直到此时,才心急如焚满头大汗地赶到,一行人紧急商讨对策。 次日上午·皇宫 坤和宫内 杨皇后日渐消瘦,细长脖颈仿佛一折即断,眼神浑浊,浓妆敷粉也遮不住暗黄皮肤和两眼下方的青黑,一袭明黄凤袍衬得其宛如重病之人。她蹙眉,震惊问:“你是说,那容佑棠其实是明棠?” “没错!他是容氏生的贱种,本是家里的庶子,一朝得志,连父母也不认了,忤逆该死。”进宫求援的杨若芳哭得两眼红肿,凄厉道:“姐姐,宏儿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聪明孝顺,却被小人害死了呜呜呜……” 杨皇后斜倚软枕,头痛欲裂,两侧太阳穴贴着膏药,极为不悦,呵斥道:“哭有什么用?你若是早些禀报,本宫或许能用一用,如今他已成功入了几位主的眼,紧密相连,无法轻易拔除,怪谁呢?怪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胡作非为,只会扯后腿!” “娘娘息怒。”杨若芳吓得站起,不停抽噎。 第215节 毕竟一母同胞。 杨皇后强忍厌恶,干巴巴道:“倘若明宏只是伤重,本宫定会安排御医救治,可孩子已经去了,你就算哭出一缸泪水,本宫也无法令其起死回生。” “我知道。”杨若芳嗓音嘶哑,跪下哀求道:“姐姐,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护城司衙门偏袒凶手,我如今只求为宏儿讨回公道,让他安息。” 杨皇后直接问:“你想如何?” “我不相信衙门仵作的结论,明宏分明是被容瑫打死的,‘马上风’一说纯属袒护凶手!”杨若芳怒不可遏。 “你想把案子提到刑部?那不可能。”杨皇后面无表情,淡淡道:“近期刑部忙于审理贪污要案,明宏之死并非国之大事,望你理解。” “我……”杨若芳眼珠子一转,退一步求道:“我理解。可是,难道明宏就那样白白枉死了?昨日已去求了父亲,他没表态,只叫我进宫请懿旨,姐姐要是不帮忙,我迟早被贱人生的小畜生治死啊!”她说完,跪坐捂脸痛哭。 唉。 杨皇后冷眼俯视半晌,最终心软,叹道:“行了,别哭了。你回去转告父亲,让他去刑部请两名仵作重新验尸,并请下一名督官,监视护城司审案。” “谢谢姐姐!”杨若芳大喜过望,重重磕头,斗志昂扬地离宫。 与此同时 庆王府内 “你为何又不及时上报?”赵泽雍虎着脸,不轻不重一顿茶杯。 上报?昨天公堂乱糟糟,形势未明,盲目搬救兵相当于火上浇油。 “案子即将解决了。殿下公务繁忙,不宜随便打搅。”容佑棠有些紧张,细细解释:“经过昨日的审讯,案情经过已明,人证物证俱全,周明宏命令家丁殴打瑫弟四人在先,双方撕打谩骂在后,周明宏确实死于马上风,那女人给他喝的春酒太烈了。” 赵泽雍端坐,沉声提醒:“周夫人的亲姐是皇后,据悉,她已去刑部搬了人手,案子一日未判决,她就多一日动手脚。” “什么?” 容佑棠吃惊地起身,手撑书桌弯腰问:“她搬了哪些人手?” “哼。”赵泽雍端起茶杯,却一口没喝。 殿下生气了? 容佑棠屏息静候半晌,无果,他想了想,绕过宽大的书桌,走到庆王身侧。 第152章 获胜 “殿下?”容佑棠弯腰, 细细观察对方神态, 忐忑问:“你生气了?” “哼。”赵泽雍端着茶杯,纹丝不动, 茶香袅袅,扭头看自己的混帐东西,目若朗星, 炯炯有神,威严问:“生气了又如何?你怕是皮痒了,一阵子没收拾, 又故态复萌。” “没有皮痒。” 容佑棠尴尬否认,诚挚道:“我给您赔礼道歉吧。真是对不住,殿下大人有大量, 请别跟我一般见识。”说着像模像样地一躬身。 赵泽雍虽然板着脸,眼底却露出笑意, 他放下茶杯,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圈紧了腰,佯怒告诫:“休想蒙混过关,下不为例,若再犯,本王有的是法子教训你!” “不敢了不敢了,殿下息怒。”容佑棠深谙庆王性格,这种情况服软方是上策!他坐在对方怀里,背靠温暖宽厚的胸膛,握住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拿起,吻了吻那几块烧伤疤痕,恳切地解释:“其实,那是昨天一大早发生的意外。我刚回到家,问了没几句话,官差就登门拿人,才知出了人命、死者是周明宏!委实措手不及,瑫弟当场被抓去公堂开审,因舅父外出办差,自然我们跟着去斡旋,乱糟糟,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拖到今日才有空告诉你。” 赵泽雍时轻时重揉捏对方耳垂,不满地问:“为何昨日不打发人来王府报信?” “皆因混乱喧闹,无暇顾及,绝非故意隐瞒。”容佑棠坚称,轻声嘀咕道:“昨日开堂审理,乌泱泱一片人旁观,我和周家争吵了几场,幸亏没谁口头牵扯您,否则一准传得沸沸扬扬,损毁殿下声誉。” “哦?”赵泽雍挑眉问:“你还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容佑棠从善如流地颔首,继续解释:“况且,孙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咱们不宜先出手,只能见招拆招。因为瑫弟他们确实和周明宏有过冲突,双方对骂互殴,周明宏猝然丧命,瑫弟虽然没有杀人,但卷入命案,今生估计无缘科举。” “唔,愈发能言善辩,本王竟有些不想罚你了。”赵泽雍严肃表示,他抱着人,单手把眼前的两根天青银叶纹发带捋顺、令其整整齐齐并排,沉声道:“世间三百六十行,并非仅有科举一条出路。你那表弟脾气有些急躁,迟早吃亏,若能捡回一条命,今后可得改了,否则你将来不定还得给他善后。” 倾听庆王批评外祖家表弟,容佑棠有些窘迫,苦笑赞同:“听说,我那外祖父年轻时也很有血性,极刚强,否则也教不出舅父和瑫弟那样的个性。” 赵泽雍摇摇头,感慨道:“幸好你不是他养大的,否则本王不知该如何惩罚才合适:重了你禁不起,轻了你记不住。” “那就饶了我吧?” “只能如此。” 殿下消气了! 容佑棠会心一笑,扭头凝视对方,转而问:“殿下,皇后如今自顾不暇,她还愿意帮周夫人吗?” “周夫人擅闹腾,不达目的不罢休,向来与皇后共进退,应该知晓许多绝密,皇后有顾忌,谁的威望都来之不易,亲戚危难时刻,她能帮就必须帮,否则周家会心生怨怼,脱离其掌控。”赵泽雍冷静指出,他告知:“目前,皇后授意其父平南侯,前往刑部调遣两名仵作、一名督官,去护城司重新验尸,只要结论偏一些,他们就能判定容瑫等人殴打周明宏致使其血气冲动、从而死亡。” 容佑棠陷入沉思,无意识把玩庆王的袖扣,轻声问:“他们是以什么名义请刑部出面的?” “刑部总揽大成一切刑狱事宜,有权监督指点下级衙门判案。” 容佑棠想了想,字斟句酌问:“我印象中,似乎刑部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年底将巡查抽检某地某些案子,不拘已判决还是正在审理中的,以尽量减少冤假错案。如今十一月了,不知刑部抽中哪一处?” “未定。”赵泽雍露出赞赏笑意。 “既然周家往上请了菩萨镇压护城司衙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也上去请菩萨,瞧瞧外来的和尚会不会念经!”容佑棠眯起眼睛,斗志昂扬。 赵泽雍莞尔,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提醒道:“当心请神容易送神难。” “无妨。首先,一堂审后铁证如山,周明宏饮用烈性春酒过量致死,寻芳楼鸨母已招了。其次,两方比较,他们位高权重,引人注目,加之皇后正处于风口浪尖,我和舅父根基浅、品级低,世人往往更同情支持弱者。看他们能怎么动手脚!”容佑棠轻轻一掌拍桌。 “这很对。做人别狂妄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赵泽雍双臂用力,把怀里的人转个身,鼓励道:“别怕,就按你的想法,放手去做,本王会盯着。周大人比你品级高,他更有顾忌,到时见好就收即可。” “我明白。”容佑棠郑重点头。 赵泽雍捧着对方额头吻了吻,低声问:“为何遇到麻烦不向本王求助?你在顾虑什么?” “当然要求助,可我不能一遇见麻烦就丢给您。况且,眼下正在调查皇后,此事最好别插手,以免陛下不悦,误会您千方百计跟皇后对着干,或者不满你我之间的关系。”容佑棠认真解释用意。 “什么关系?” 面对面,四目相对,容佑棠鼓起勇气,伸手抱住对方腰背,含糊说:“这样的关系。” 赵泽雍心情大好,强硬道:“正应该是这样的关系!”语毕,他手掌顺着少年柔韧的腰往上,握住其后颈使劲一收,亲昵拥吻,充满宠爱怜惜之意,不带一丝狎昵。 次日 周明宏身亡一案重新开堂。 仍旧公开审理,吸引众多百姓旁观,他们争相踮脚伸长脖子,交头接耳地议论:“哎,快看!听说那三个是刑部的仵作,那两个有座位的是刑部派下来的督官。” “干嘛?不是早就验尸了吗?死于马上风,啧啧,看来太富贵太风流了也不尽是好事儿。” “你是羡慕死者能重金包了寻芳楼花魁吧?” “去去去!谈点儿正经的,不是快结案了吗?怎的忽然搞这么大阵仗?” “嗨,有的说是刑部年底例行抽查,有的说是周家不接受儿子死因,要求重新验尸。”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权有钱了不起呀?那周公子可神气了,当日在西城面馆,我亲眼目睹,被告四个书生都已经坐下吃面了,他一来就叫人滚蛋让位,砸碗勺泼面汤,蛮横霸道,幸亏老天看不过眼,直接赶了他下地府。”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周公子死在美人身上,也不算亏。” …… 容佑棠与养父舅父一行人现身,快步走去后堂,齐志阳公务繁忙,但派了得力手下代为助阵;周仁霖夫妇与长子均未到场,由周府管家代为出面。 原告连楚楚及其侍女碧月在牢里呆了两夜一天,十分憔悴,主仆反目成仇后,碧月不再搀扶连楚楚,满怀怨恨地保持距离;与之相比,被告四个年轻书生状态好些,容瑫等候开堂,不时与同窗小声交谈。 主审官依旧是刘肃,他面沉如水,率部下带领刑部仵作与督官前往位于衙门后院的停尸房。 “还望刘大人谅解,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刑部督官巫本超歉意道。 刘肃客套疏离说:“巫大人秉公监督,我当然理解,咱们都是为朝廷做事,但求竭尽全力,无愧于浩荡皇恩。” 另一名督官石双柯义正词严道:“仵作的结论将直接指向凶手,让我们的仵作重新验尸,看是否一致,稳妥判决,以尽快了结此案。” “稳妥判决?”刘肃淡笑,意味深长地说: “窃以为,公正判决就是最稳妥的。” “那是。”石双柯讪讪附和,脸皮发烫。他眼珠子一转,问:“听说,被告乃新科状元的弟弟?” “堂弟。” “哦~” “此案其实并不复杂。”刘肃背后有强大靠山,无所畏惧,他一板一眼地介绍:“虽然被告四人和死者生前发生了冲突,但起因是死者无理争夺面馆座位并命令家仆殴打被告,许多人亲眼目睹,这点无可争议。此外,原告连楚楚的两名侍女、寻芳楼的鸨母,俱已招供,死者确属过量饮用烈性春酒助房事之兴而猝然身亡。” 石双柯收了周家的好处,不敢不尽心,他坚持认为:“话虽如此,且等重新验尸后再开堂审问吧,人命关天,绝不能放过真凶。” 巫本超昂首挺胸,迈着方步,慢条斯理道:“石老弟,咱们只是从旁监督,具体如何,让仵作们查验,今儿一共六名仵作,皆为经验丰富的老手,必能确定真正死因。”他格外把“真正”二字咬了重音。 石双柯赔笑不语,瞥视左右同伴,暗暗叫苦。 足足一个时辰后,再度开堂。 周府管家屏息凝神,探头,睁大眼睛望着主审官: “啪”一声,刘肃威严大喝:“开堂!原告被告跪下受审。” 容瑫等人依言下跪。 刘肃明确宣布:“经刑部两名仵作再度验尸,判定死者周明宏的死因为房事猝死,俗称马上风,确凿无误。” 完了…… 周府管家张口结舌,极度意外,沮丧失望。 容瑫四人则瞬间狂喜,抱成一团喜极泛泪,由衷感激背后努力奔走的亲友们。 “太好了!”容开济松了口气,容正清也放心大半,骂道:“经此教训,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冲动!” 容佑棠唏嘘宽慰:“您放心吧,瑫弟吓得不敢吱声,定会吸取教训的。” 审讯持续到午时,刘肃和几名同僚商议良久,最后宣判:“根据仵作验尸结论、所有物证人证指认,经本官和刑部同僚一同审讯,周明宏之死与被告四人无关,与原告及其侍女有关,但并非蓄意谋杀,属误杀……” 周府管家愁眉苦脸,汗涔涔,一边听,一边擦汗。 “……误杀一案另行处理。但被告四人与死者一行当街斗殴,影响恶劣,为京城安稳,特罚各杖责二十,以儆效尤!”刘肃干脆利落地宣布。 完了,完了完了!夫人绝不会接受这判决。周府管家唉声叹气,无暇观看行刑,匆匆回府复命。 半个时辰后·周府 “什么?” 杨若芳脸色铁青,怒问:“死因没改成重伤不治?” 第216节 管家小心翼翼道:“是的。现场与您的交代有些出入,多了两名仵作、一名督官,他们软硬不吃,无法收买。” 杨若芳瘫软跌坐,泪如雨下,咬唇半晌,厉声呵斥:“废物!给我滚!” “是,是。”管家忙不迭滚了。 仆妇苦劝:“夫人息怒,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否则还有谁为二公子出头呀?” “他呢?”杨若芳哆嗦着问。 “大人他、他……在苏姨娘那儿,听说三公子有些发热——” “闭嘴!周家只有两个公子,哪儿来的三公子?苏氏那贱人生的小畜生,也配和我的明杰明宏相提并论?”杨若芳剧烈发抖,两眼布满血丝,涌出暴戾狂躁之色,咬牙道:“他们害死宏儿,朝我心口捅刀子,该死,庶出的贱种都该死,他们不死,我没法活。” “夫人?” 杨若芳神态疯狂,倏然起身,疾步快走。 第153章 偶遇 一刻钟后, 杨若芳怒火冲天, 刺骨寒风般刮进妾侍苏盈盈居住的偏院,却发现人去楼空!她喘吁吁, 扶着门框,疑惑不解,咬牙问:“姓苏的哪儿去了?” 负责扫洗的几个粗使老仆面面相觑, 半晌,才鼓足勇气嗫嚅答:“禀夫人:苏姨娘和三公子被大人送走了。” “约莫两刻钟前,从后门乘马车离开的。” “连带苏姨娘的奴婢、三公子的奶娘等等, 全走了。” 啊? “她被送走了?”杨若芳呆愣,久久未能回神,怒火霎时熄灭小半, 想当然地涌起一阵阵暖意。忽然,她身后传来:“夫人, 你怎么站这儿吹风?仔细头疼。”周仁霖温文尔雅,他紧急送走美妾和庶次子,刚从后门返回。 杨若芳闻声转身,双目红肿泪眼迷蒙,惊奇问:“你把苏盈盈母子送走了?” 不送走必定成为你的泄愤出气包,我儿子不能全折在蠢妇手里。 周仁霖暗忖,面色不改,点点头,搀扶妻子,沉重叹息:“唉,宏儿出事,我操劳半生,却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悲痛得没法说!罢了,让苏氏带孩子离家一阵子吧,我现在没心思也没精力管他们,只想静一静。” 刹那,她少女时一见钟情的体贴探花郎回来了! “周郎……” 辛苦支撑多年的杨若芳瞬间崩溃,大为感动,涕泪交加,哭倒在丈夫臂弯里,凄楚告知:“周郎,判决结果出来了,你千万别动怒:容家也找了帮手,与父亲找的巫本超对抗,宏儿的死因没能改成伤重不治,维持原结论,只判了被告杖责二十!老天不开眼呐,咱们的宏儿,白白枉死了呀!”杨若芳泪眼滂沱,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什么?” 周仁霖其实先一步知情,但为了稳住妻子,他明知故问:“怎么会那样?岳父大人亲口嘱托,巫本超又收了咱们的好处,竟敢不尽心办事?简直岂有此理!哼,贪婪无能的东西,我要去当面质问——”说着便作势要去为嫡次子讨回公道。 “周郎!你冷静些,别冲动,当心被外人抓住贿赂的把柄,我们回屋慢慢商量。”杨若芳奋力阻拦丈夫,压低嗓门劝慰,一颗心劈成两半:一半哀恸次子,另一半担忧丈夫,反而镇定了。 周仁霖咬牙切齿,骂骂咧咧,顺势被妻子推回卧房,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现在怎么办?听娘娘和岳父大人的意思,他们似乎有些不想帮忙,宏儿难道是别人?”周仁霖黑着脸,极度不满。 恸哭后,夫妻仿佛冰释前嫌,杨若芳强忍悲伤,颤声劝:“周郎,你别生气,父亲和姐姐如今不得宠,因为长公主之死,殿下被禁足,关了大半月陛下才松口,可大殿下已把持朝政多时了,娘娘母子如履薄冰,努力争取圣宠信任,加之庆王在旁虎视眈眈,你想想,娘娘多难?她焦头烂额之时,还抽空撬动刑部派人帮忙,咱们要知道好歹呀。” “难道明宏就白白枉死了?”周仁霖瞪大眼睛,脸拉得老长。 “不然怎么样呢?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倘若再翻案,势必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你和明杰的前途。”杨若芳艰难提醒,心如刀绞,忍泪道:“只盼连楚楚能为明宏生个儿子,我一定会悉心抚育孙儿。” 周仁霖飞快斜睨发妻一眼,又骂:“那容瑫真是没教养!不过因为面馆几个座位,让一让又有何妨?他们却闹得和宏儿打架,委实可恶!” “容家人固然该死,可众目睽睽,的确是咱们的人先动手,想翻也翻不了,否则我岂能轻饶了他们?” 周仁霖已经接受事实,只求耳根清静,遂突然捂住心口,蹙眉,泪花闪烁地哀叹:“可怜我年过半百的人了,本应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却变成这样!叫我、叫我怎么接受?” “周郎,你怎么了?没事吧?”杨若芳大惊失色,赶忙搀扶,大喊:“来人,来人呐!大人身体有恙,速速去请大夫。” 这一方,周仁霖“哀切愤懑病倒”,请医煎药,弄得人仰马翻;另一方,容家也火速请了大夫,给容瑫治伤。 “哎哟!啊呀!” 容瑫俯趴着,露出的腰臀皮开肉绽,伤痕肿得半指高,痛得眼泪汪汪。 老大夫清创上药的手法干脆利落,慢吞吞说:“小伙子,忍一忍,熬过十天半月,估计就没这样疼了。”说着撒了一片金创药,褐色粉末迅速融进血肉里,看得人头皮发麻。 “啊——唉哟——”容瑫握拳捶床,剧烈颤抖,满头冷汗,惨叫连连。 容开济在旁宽慰:“幸好没伤及筋骨,卧床静养,会好的。” “还有脸哭?闭嘴!你冲动莽撞,遇事不及时与长辈商量,险些丢了小命,佑棠奔走求援才救回你。”容正清脸色铁青,直挺挺戳在床前,恨铁不成钢,怒斥:“周明宏前几次找你麻烦时,为何隐瞒?糊涂东西,翅膀还没长硬,就敢背着长辈行事!” “叔父息怒,我唉哟——我知道错了啊!”容瑫面白如纸,腰臀火辣辣,尖锐刺痛,令人无法承受。 容佑棠尴尬站在门口,身边是从北营回城秘密到容家一探的庆王。 赵泽雍审视半晌,扭头低声说:“原来,你不听话并非故意的,而是因为家族特性。” “我——”容佑棠语塞,无言以对。 容正清闻讯回头,吓一大跳,慌忙告知容开济,二人匆匆迎接庆王,正欲行礼,庆王却摆摆手,示意免礼。 “此处药味儿浓,您快请厅里上座。”容开济招呼道。顾及儿子的将来,他忧虑重重,努力掩饰不自在,礼数周全地招待贵客。 容正清与庆王可谓毫无交情,他更加不自在,感激道:“下官的侄儿鲁莽,给您添了麻烦,待他伤愈,定要给您做牛做马报答!” “本王并未援手,叫他给小容大人做牛做马吧。”赵泽雍一本正经道。 怎么可能没援手?凭佑棠和您的关系,案子就不会被错判得离谱。 容家长辈心知肚明。 “佑棠出了大力气奔走,瑫儿将来若是不尊敬兄长,下官一定饶不了他!”容正清义正词严表示。 赵泽雍微微颔首,没说什么,他负手踱步,行至榻前,俯视哀嚎痛叫的容瑫。 “哎哟!疼死我了。”容瑫脸色惨白,眼泪鼻涕汗水交加,恨不得自己昏迷,他一抬眼,震惊得险些蹦起来:“啊庆、庆——” “嘘。”容佑棠及时凑前,食指竖起贴唇,示意对方别嚷破。 容瑫点头如捣蒜,他光着半截身子趴着,血肉腥气混着金创药,脏污狼狈,羞愧敬畏,低头,死死咬牙,不敢直视庆王。 老大夫师徒一无所察,他们忙得头也不抬,误以为庆王是伤患亲属。老大夫有些耳背,说:“已经轻点儿啦,老夫压根没怎么用力,等药效发起来,会疼得轻些,小伙子,再忍一忍。” 赵泽雍皱眉,沉声问:“男子汉大丈夫,皮肉伤而已,嚎哭成这样?” “我、我……很抱歉,对不住,实在太疼了。”容瑫疼得死去活来,神智有些恍惚,但眼前站的是庆王,遂咬紧牙关,羞窘垂首。 “不能忍?”赵泽雍挑眉。 容瑫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答:“能、能忍。” “唔。”赵泽雍颔首,没再说什么,招呼容佑棠:“走,告诉你几句话。” “是。”容佑棠点头,轻声道:“爹、四叔,你们照顾着瑫弟,我去去就来。” “去吧。”容正清自认没有资格阻拦。 “叫老李沏好茶去,仔细招待着。”容开济嘱咐,同样没有理由阻止。 “知道了。” 庆王往来容家多次,熟门熟路,自发朝容佑棠的卧房兼书房走,亲卫们十分识趣,老规矩,不远不近地尾随保护。 “殿下,请。”容佑棠开门,转身接过管家端着的茶盘,送上热茶。 赵泽雍落座,接了茶,严肃道:“秉公处理,本就是应该的。石双柯他们不过尽了本份而已,难道还敢向你索要好处?” “没有没有!”容佑棠迅速摇头,解释道:“开堂前我请石大人和两名仵作吃了顿饭,他们非常客气正直,只谈论案情,毫无那方面的意思。” “他们若是贪婪之徒,本王怎会让你去结交?” 容佑棠眸光清亮,坐在庆王对面,诚挚道:“幸好殿下相助,否则瑫弟断然不只是挨二十板子。” “此事算过去了。”赵泽雍一顿茶杯。 容佑棠关切问:“殿下为何突然到访?” “想看看你。”赵泽雍坦言,话音一转,说: “今儿早朝,两位兄长又因为户部侍郎的人选激烈争执,末了,他们不知怎么想的,矛头一转,认为北营巨额花销似流水,即日起,派了几个人详细调查银款出入。”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 容佑棠愕然倾身,诧异问:“陛下准了?” “父皇仍在静养。”赵泽雍沉稳答。 容佑棠扼腕,很为庆王抱不平,凝重道:“陛下休养快两月,朝政由大殿下、二殿下和几位老大人联手处理,有争议也正常,但北郊大营是陛下主张开建的,您费尽心力才规模渐成,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顿了顿,他犹豫片刻,忍不住耳语问:“殿下,莫非陛下……?” “还算健朗。近期每天亲自督促小九读书,兼游园赏花、钓鱼画画。” “啊?”容佑棠愣了愣,莫名想笑,释怀道:“那就好!且静候陛下旨意吧,应当翻不出大风浪。” 半月后,万寿节将近,深秋萧瑟,草木枯黄。 容佑棠穿着夹袍,顺路取了给洪磊母亲的贺寿礼物,走出一家老字号首饰铺子,步伐急了点儿,下台阶转身时,险些撞上一年轻妇人! “哎呀!”苏盈盈轻喊,火速回手护着奶娘怀里的儿子。 “对不住,我一时着急,没伤着吧?”容佑棠赶紧致歉。 头戴帷帽的苏盈盈记得容佑棠,她嫣然一笑,柔声道:“无事,怪我们也走得急。” “多谢夫人谅解。”碍于礼节,容佑棠并未直视对方,他侧身,恰好对上周家庶次子,五个月大的婴孩举起两个白胖拳头,津津有味吃手指,憨态可掬,好奇看着哥哥。 尚不知情的容佑棠友善对婴孩笑了笑,但下一瞬: “盈娘,怎么了?快进去取明奕的平安金锁。”周仁霖从马车背侧绕出来,笑吟吟,抬眼却看见庶长子! 容佑棠的笑容凝固,电光石火间,他恍然大悟,倏然望向婴孩:算起来,他应该是我弟弟? 周仁霖十分惊喜,快步近前,亲昵捏了捏庶次子的白嫩脸颊,笑着介绍:“佑棠,他叫明奕。” “大人和公子认识?妾那次拜祭容姐姐时,正是这位公子及其父亲仗义相救。”苏盈盈诧异问。 “是吗?哈哈哈,原来明奕尚未出生时,就得了佑棠的帮助?真是好极!”周仁霖极度欣慰,愉快欢笑,笑声刺激得悄悄跟踪的杨若芳眼前一阵阵发黑,急促喘息。 对面马车里 “夫人息怒,您请看,老奴可有污蔑大人?他根本没有厌弃冷落苏姨娘,一有空就去会面,出手阔绰,把她母子俩安顿得舒坦妥当。” “怪我,怪我瞎了眼睛,识人不清,错付终身。” 杨若芳形容枯槁,心如死灰,袖中暗藏一柄锋利匕首,用力攥紧,骨节发白,眼神绝望疯狂,喃喃道:“我本以为,周郎变回来了,岂料他死性不改,表里不一,把我哄骗得傻子似的贤惠操持家务,他倒好,抛弃妻儿,偷跑出来跟贱婢庶子嬉笑享乐。” 第217节 一个贱婢,两个庶出贱种。 “我受够了!” 杨若芳满腔怒血沸腾,悲愤嫉恨,完全失控,彻底丧失理智,她捏紧匕首,猛地跳下马车,屏息走向仇人们。 第154章 受伤 妻子跟踪窥视, 周仁霖一无所知, 白白胖胖的庶次子玉雪可爱,日渐冲淡嫡次子逝世的哀痛悲伤, 他迅速接受事实,继续忙碌生活。 他今日忙里偷闲,寻个理由出门探望美妾小儿子, 未曾想竟偶遇庶长子! 简直像天上掉下个活宝贝,砸得周仁霖喜上眉梢,笑吟吟, 因为儿子有出息,他难掩自豪,略一思索, 骄傲地介绍:“盈娘,这是世交容家的公子, 名为佑棠,新科状元郎是也!” “啊?原来如此,妾失礼了。”苏盈盈惊喜交加,她一直铭记容家父子在西郊坟地的仗义相助,赶忙右手握住儿子拳头、左手轻轻按住其后颈,郑重引导婴孩给容佑棠行拜谢礼,柔声哄劝:“明奕,奕儿,来,给容恩公之子行个礼。” “咿呀~”婴孩无忧无虑,笑得咧嘴,露出光秃秃的粉嫩牙床,只当母亲与自己玩耍,乐呵呵蹬腿,冲容佑棠吧嗒嘴。 苏盈盈严肃教导:“乖奕儿,记着,容公子是咱娘儿俩的救命恩人。” 千仇万恨,皆与懵懂婴孩无关。 容佑棠暗自叹息,客气回以微笑,礼节性地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怀。” “哈哈哈~”周仁霖大笑,昂首挺胸,浑身爽利畅快,威严夸赞:“好,好!你们很该亲近亲近。” 容佑棠的微笑似有若无,平静表示:“你们忙,我还有事,失陪了。” “等等!” 周仁霖扯住庶长子胳膊,自从骤然失去嫡次子,他越发渴求子嗣兴旺,满怀期望地邀请:“佑棠,一起吃顿饭吧?” 容佑棠不由自主地颤抖,下意识一把挣脱,微笑荡然无存,侧身背对苏盈盈母子,干巴巴道:“我有急事,恕无法奉陪。” 苏盈盈沉浸在恩公之子是新科状元的慨叹欣赏中,加上容佑棠生得俊美无俦,斯文雅致,故暂未察觉其厌烦不悦,她恭顺侍立一侧,贤惠温婉,风尘之气彻底消失。 “你有什么急事?再如何急,也不能耽误了一日三餐,你才十七岁,还在长身体,别饿坏了。”周仁霖端着慈父脸孔,抬高下巴,理直气壮地训导。暗忖:老阉竖容开济和正清那倔驴都不在场,没恶人挑唆,明棠总该听亲爹的话了吧?思及此,他自认屈辱妥协退让许多,腹内憋闷酸水乱冒,忍不住鄙夷嫌弃说:“唉,他们太不用心,平时怎么照顾孩子的?烈日当头,任由你饿着肚子、晒得满头大汗到处跑!” 他们? 我的养父和舅父吗? 你凭什么指责他们?在周家的十三年,你何曾用心照顾过我?后宅混乱,你连和稀泥都懒得,只会应酬喝花酒躲清静,逍遥享乐,自私无情! 容佑棠“腾”一下怒了,面沉如水,语调平平反驳:“不劳周大人费心,家父正等着我回去用饭,失陪了。”语毕,转身就要走。 “哎哎!你啊,仍是急性子。”周仁霖再度拽住庶子,始终不甘愿,坚决不肯把聪敏灵活的儿子拱手让给白捡便宜的老太监。 京都富庶繁华,车水马龙,各色行人络绎不绝,正值午时前,街上更是摩肩接踵,纷纷赶着回家吃饭。 “贱婢,贱种。” “周郎究竟把我当什么了?为何屡次欺骗我?”杨若芳嘴唇哆嗦,痛失次子后,两鬓陡现斑白,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向斜对面的丈夫一行,中间隔着宽阔笔直的京城主街。 因为是秘密跟踪,她只带了一名车夫、一个小厮,两名仆妇,车夫留在原地看守马车,两名仆妇一左一右搀扶杨若芳,小厮在前开路。 “夫人息怒,您先别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得给大人留些脸面,毕竟他在官场行走,不宜当场对质,应劝回府、关上门,细细地商谈。” “夫人,老奴看着您出生长大、定亲出嫁、抚育儿女,可大人整日为妾侍庶子与您置气,委实过份!二公子尸骨未寒,合家上下无不伤悲,他却没事人一般,您当面问两句,把苏氏母子带回府,查抄她住的小独院,正一正家法!” “好,好,还是你们向着我。”杨若芳神情恍惚,频频点头,两眼发直,死死攥紧匕首,手心冒冷汗,湿漉漉,浸得匕首微滑。 “唉,我们当然向着您。” “当日您出嫁,老夫人赐予重礼,殷切嘱托,让我们陪嫁伺候,老奴一直铭记于心。” 头戴帷帽的杨若芳呼吸急促,哆嗦颤抖。 车流人潮拥挤,骡马驴子驮着货物慢吞吞走,开路的小厮忽然止步,扭头提醒:“夫人且慢,让马车队先过去。” 杨若芳驻足,扭头望去: 一辆高大宽敞朱顶马车稳稳驶来,周围簇拥一圈健壮的劲装大汉,九皇子赵泽安坐在车里,亲信内侍与护卫陪同。 赵泽安在宫里侍奉其父亲足足两个月,宫墙高耸,规矩森严,可把他闷坏了,承天帝宠爱老来子,遂允许其出宫到庆王府散散心,待腊月十六万寿节前夕再回宫贺寿。 “啊呀,真热闹!”赵泽安兴致勃勃,透过推开一条缝的精铁包木车窗,观察熙攘街市,目不暇接。 “小殿下,您请坐稳,仔细碰着厢壁。” 赵泽安左手拍拍窗沿:“放心,正扶着呢。”他欢欣雀跃,十足像飞出鸟笼的雀儿,重获自由,哪怕看见拉板车的骡子也笑。 眼风一扫,他忽然发现容佑棠正站在对面一辆马车旁,不知与谁交谈,手拎一长条盒子。 “容哥儿?” 赵泽安登时眉开眼笑,扒着窗沿,忘情地脱口呼唤:“容哥儿,你在做什么呢?” 然而,此时一长队拉着菜蔬入城的骡车经过,车夫们扯着嗓门,大呼小叫:“让一让了,让一让哎!” “那位大爷,您请让一让啊。” “嗳嗳嗳,铁柱,你白菜掉了!” “嘿,真烦人,这蠢骡子,走路不看道,扭来扭去的。” …… 赵泽安的呼唤声被淹没了,马车也被横穿路口的骡车队伍截停,他想了想,说:“白等着,怪无趣的,我想去看看容哥儿在做什么。” “小殿下,万万不可!” “哎哟,外面乱着呢,您何等尊贵,不容丝毫闪失。” “无妨,容哥儿不是外人。” 男孩天性爱玩,赵泽安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哈哈,我去找容哥儿逛一逛街市,买些有趣小东西,然后去他家吃饭,最好玩到天黑再回王府! 赵泽安软磨硬泡半晌,最终兴冲冲下车,他个头不及成年人,完全隐在人潮里,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保护下,朝对街走去。 与此同时 “夫人,他们要走啦!”仆妇紧张提醒,奋力踮脚眺望。 杨若芳当机立断:“别等了,穿过去,绝不能让他们溜走,否则周仁霖肯定咬死不承认。” ——她心灰意冷,悔恨交加,潜意识摒弃爱称“周郎”,直呼“周仁霖”。 “也对,免得他们抵赖。”仆妇恍然大悟,忠心耿耿搀扶主母去收拾不安份的小妾。 此刻 容佑棠的耐性耗光,又一挣,往一侧闪避几步,忍无可忍,沉声道:“周大人,我的确有要事在身!” “你连吃一顿饭也不肯?”周仁霖怒问,脸色黑如锅底,当着美妾小儿子的面,身为父亲的尊严扫地,深觉羞愤,他咬牙,执拗较劲,挡住去路,忿忿伤心道:“佑棠,我只是叫你陪着吃顿饭,这也不可以吗?” “大人……”苏盈盈一头雾水,疑惑无措,旁观周仁霖纠缠强留恩公之子,小心翼翼地劝:“既然容公子有要事在身,大人,不如约改天吧?” “你闭嘴!”周仁霖烦躁一挥手。 “是。”苏盈盈强颜微笑,退后一步,难堪地垂首。 容佑棠被牢牢挡住去路,气极反笑,咬牙问:“周大人,你这是何意?” 忤逆不孝子! 周仁霖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又可怕的厉声呵斥:“问得好!我也想问问,周仁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若芳怒火熊熊燃烧,带着滔天恨意,从马车左侧疾冲现身,一边质问,左手一把扯掉苏盈盈头戴的帷帽,紧接着反手一巴掌,清脆响亮“啪”一声,把猝不及防的苏盈盈扇得扑倒在地。 “啊——夫人饶命!” “贱婢,你算什么东西?风尘娼妇,狐媚子骚蹄子,竟敢装神弄鬼,不敬主母,呸!”杨若芳脸色铁青,两眼红肿,嘴唇却煞白,被丈夫和小妾庶子其乐融融的场面刺激得理智全无,她恶狠狠,飞起两脚,狠踹苏盈盈下腹部,后者哀嚎痛呼,翻滚躲避。 “夫人,你又发什么疯?”周仁霖傻眼了,非常心虚,底气不足地阻止。 杨若芳充耳不闻,正眼也不看丈夫,一阵风般掠过,瞪视两个庶子:明棠长大了,翅膀渐硬,轻易动不得,可怜我枉死的宏儿…… 她想干什么?容佑棠镇定对视,眉头紧皱,无意搀和周家内务,欲抽身离开,却被杨若芳劈头喝止:“站住!” 容佑棠冷冷问:“看来,你们今天是不准备放我走了?” “胡说,不过是关心你,聊两句而已。”周仁霖急切解释,弯腰搀扶美妾。 杨若芳没吭声,喘吁吁,眼前一阵白光一阵昏黑、夹杂凌乱金星,咬破了嘴唇,尝到血腥味,胸腔肺管子生疼,眼泪盈眶,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不慎嫁错郎,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握紧匕首,目光凌厉一转,望向稚嫩婴孩—— 小畜生,就是你了! 娼妇生的贱种,也配和我的儿子并排用“明”取名字? 电光石火间,杨若芳长期积攒的怨愤悉数爆发,突然拔出匕首,午时艳阳照耀下,匕首闪烁刺眼寒光,她毫不迟疑,直刺婴孩脖颈! “不!”苏盈盈凄厉大叫。 “住手!”周仁霖双目圆睁,丫环仆妇呆如木鸡,手足无措。 容佑棠震惊错愕,无暇思索,当即抢步向前,抬臂格挡,把杨若芳拨开,不解质问:“你何必拿小婴儿出气?” “夫人,冷静些呀。”仆妇慌忙搀扶。 杨若芳后退两步,神态癫狂,脸色由铁青转灰败,咬紧牙关,再度举起匕首,改为攻击容佑棠,痛斥:“小畜生,你去死吧!” 容佑棠疾步闪避,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疯了?”他一避,退到马车后方,还没站稳,耳畔却听见九皇子的嗓音:“容哥儿,你做什么呢?喊你也不答应。” 赵泽安兴高采烈,轻快跑了两步,越过横着的马车,一头扎进冲突区域,侍卫们大半在警惕防备往来车马碰撞,虽然紧密跟随,却被马车挡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两眼血红的杨若芳高举匕首,再度朝容佑棠冲去,她了无生趣,只想跟仇人同归于尽! 九皇子近乎从天而降,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容佑棠倏然扭头,一眼看见笑眯眯跑来的九皇子,登时心跳停止,情急大喊:“退后!”他本可以避开匕首,却猛地一扑,把九皇子撞开,与杨若芳错身而过时,左胳膊先是一阵凉意,继而温热鲜血涌出,尖锐剧疼,脱口痛叫:“啊!” 赵泽安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往后摔,被侍卫一把接住,他们的职责是保护皇子,此刻第一反应就吼:“有刺客!” “保护小殿下!” 其中,最先跟随越过马车的侍卫瞥见一人持匕首刺杀皇子,他大惊,仓促之下,想也没想,本能地抬腿朝杨若芳当胸一踹,把人踹得飞出一丈远,重重摔倒。 九皇子若受伤,在场谁也逃不了干系。 容佑棠按住胳膊伤口,血迅速浸湿左袖子,点滴洒落,他忍痛奔去焦急询问:“殿下,您没事吧?” “我、我还好,你受伤了!”赵泽安惊魂甫定,心如擂鼓,茫然问:“这是怎么回事?”话音刚落,赶去搀扶杨若芳的两名仆妇恐惧尖叫:“夫人?” 第218节 “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第155章 身亡 九皇子疑惑扫视一圈, 这才看见位于马车与合抱粗树杆之后的周仁霖, 他呆了呆,恍然大悟, 扭头望向被踹翻倒地、帷帽歪斜的杨若芳,急问:“容哥儿,那位是谁?” “周夫人。”容佑棠答, 他握住左臂伤口的右手迅速被鲜血浸湿,温热黏腻,痛得眼前发黑。 “啊?”赵泽安一脸愕然, 无暇细想,当即匆匆奔去,容佑棠悬着心, 屏息陪同,定睛只见:因次子逝世, 杨若芳身穿缟色绸裙,外罩豆青比甲,头戴的白纱帷帽原本垂至腰间,此刻却在摔倒时掀起——并且,她被侍卫踹倒时,手握的匕首正横在胸前,冷不防挨了一脚,匕首恰巧刺入心口,血喷涌而出。 九皇子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圆睁,无措问:“怎么会是她?”因为杨若芳是皇后胞妹,经常入宫探视请安,九皇子年幼懵懂时,曾被皇后教导私底下称呼杨若芳“姨妈”,表面关系尚可。 “此事说来话长——”容佑棠刚说了一句,却被生父紧张打断:“皆因明宏意外去世,贱内禁不住丧子之痛,神智失常,言行举止不由自主,绝非行刺,求殿下恕罪!”周仁霖当机立断,瞬间作出决定,膝盖一软跪倒,磕头求饶。 前世今生,容佑棠对生父的品性了解甚深,他丝毫不意外,随着血液流逝,脸色逐渐苍白。 “你是说,她、她……?”赵泽安眉头紧皱,又凑近两步。 “唉,贱内哀恸宏儿,忧思深重,疯了,否则怎会无故伤人?”周仁霖抬袖擦眼睛,苏盈盈抱着儿子,与丫环奶娘一道战战兢兢陪跪。 “她疯啦?”九皇子震惊。 “是的!”周仁霖坚定点头。 “起来,你们都起来。”九皇子略一思索,吩咐道:“无论如何,暂且搁下,你赶紧去瞧瞧,看她伤得如何了。” “是。”周仁霖抽泣着起立,顺便搀起妾侍,他满腹怨言、憎恶妻子又闯祸,凑近打量:杨若芳濒临死亡,心口汩汩冒血,瘫软无力,手脚不时抽搐,仰躺在亲信仆妇臂弯里,唇干涩灰败,微张,鲜血不断溢出,怨毒眼神飘向与小妾肩并肩的丈夫,嗬嗬喘息,神态恐怖。 “夫人,你没事吧?”周仁霖蹲下询问,眼神淡漠,暗忖:重伤在心口,应该没救了吧?思及此,他灵光一闪,蓦然激动兴奋,涌起一股隐秘窃喜感,满怀期盼:这尖酸刻薄的母老虎,终于要死了?我后半生能清静度日了? “你、你……我恨、恨……”杨若芳气息衰弱,无法言语。 “周夫人?”九皇子轻唤一声。 杨若芳毫无反应,两名忠心耿耿的仆妇并未听见周仁霖的脱罪解释,她们哀嚎:“夫人?您别吓唬老奴呀。” “来人,救命!大人,你倒是搭把手送夫人回府医治啊!” 容佑棠目不转睛,定定凝视杨若芳,亲眼目睹杀母仇人自作孽遭受致命伤,他本以为自己会畅快解恨,但并没有——他的思绪一片空茫,眼神发直,莫名剧烈颤栗,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其它。 “你去看一看,还有救吗?”九皇子吩咐侍卫长,他毕竟年幼,乍然遭遇如此乱况,急出一脑门汗。 “是。” 侍卫长领命蹲下,审视伤口位置,再伸出手指诊脉,起身摇摇头,小声禀告:“殿下,她伤在心脉,恐不治。” 话音刚落,濒死之人忽然暴起—— “唉哟!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松手,躺好,别乱动,大夫马上到。”周仁霖大叫,胡乱安慰,他的衣襟被妻子死死抓住,顿时汗毛倒竖,慌忙挣脱,使劲甩开对方的手。 “我、我……”回光返照的杨若芳微弱咳嗽,咳出血沫,眼神像淬了毒,瞪视丈夫,却敌不过死亡,嘴唇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说:“畜、畜生,我恨、恨……”一语未完,她眼神涣散,瞳孔扩大,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夫人!” “天呐!” …… 仆妇们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果然,他对结发妻子也冷酷无情,一有机会就果断踢开!容佑棠咬紧牙关,周身发冷,再度被生父的自私狠绝震住了。 “今天、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九皇子喃喃自语,失神凝视杨若芳。 容佑棠惊醒,忙侧身遮挡尸体,弯腰宽慰:“别怕,稍后我再详细禀告始末。” “奉天监明明测算过,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出行,所以父皇才允我出宫。”赵泽安竭力镇定,握拳四顾,一焦急反而想不出办法,紧张问:“容哥儿,周夫人……伤重不治,你伤得也不轻,该怎么办?这附近哪儿有大夫?” “不急,我还撑得住。”容佑棠打起精神,他借侍卫的刀,割下一片衣摆,在对方协助下粗略包扎止血,正色提醒:“殿下,此处人群拥挤,不宜久留,您请尽快回宫或回府。” “我去王府,庆王府!”赵泽安脱口强调,他在外面见识过自由,自然抗拒规矩森严沉闷压抑的皇宫。 容佑棠颔首:“好,那就去庆王府。” 此乃繁华闹市路口附近,动了刀子、见了血,又听见“有刺客、保护殿下”,周围百姓们精神一震,好奇聚拢打探情况,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 “容大人,您看这乱的!”侍卫长焦头烂额,他潜意识选择摒弃官职高的周仁霖,转而寻容佑棠商议。 责无旁贷,容佑棠冷静安排:“当务之急得先把九殿下稳妥送回庆王府,让周大人安排周夫人,咱们赶紧上报实情,静候陛下旨意。” “好!” “殿下的马车呢?”容佑棠和侍卫们把九皇子护在身后,阻拦无数揣测目光。 “在对面。唉,被人墙挡住了。”侍卫长振臂高呼:“弟兄们,快,把马车赶过来!” 须臾,高大坚固的内造马车艰难驱退围观百姓,硬生生挤进人圈,容佑棠忍着头晕目眩,催促九皇子登上马车,侍卫们严阵以待,“唰啦”拔刀,刀刃雪亮寒光闪烁,簇拥马车离开混乱现场。 容佑棠与一名侍卫留下善后。 愈来愈多的百姓闻讯赶到,群情骚动,议论纷纷,围得水泄不通。 他在哭? 容佑棠缓缓靠近生父,表情复杂。 “夫人?夫人,你快醒醒啊!”周仁霖跌坐,抱着妻子的尸体拼命摇晃,泪流满面,竭力大吼:“来人,快来人!大夫呢?” “周大人请节哀顺变。”侍卫礼节性地说。 容佑棠内心五味杂陈,一板一眼地提醒:“周大人,请尽快带领家眷回府,切勿造成百姓拥挤踩踏。” 周仁霖循声抬头,与庶长子对视数息,敏锐察觉儿子可能看破了自己的阴暗窃喜,他仓惶抬袖掩面,狼狈躲避,硬着头皮哭喊:“夫人,醒醒,家里不能没有你。” 装模作样! 你表面在哭,但眼底隐约流露欣喜,我知道你心里高兴,道貌岸然,伪君子,一辈子都在伪装! 容佑棠蓦然怒极,沉下脸,淡淡问:“周大人,莫非您想就此地为周夫人操办后事?” “我、我……”周仁霖语塞,暗骂儿子不帮自己,他抱着杨若芳的遗体,卖力表现悲伤,涕泪交加吼:“来人,快送夫人回府请大夫救治啊!” “来了来了!” “大人请上轿。”周家仆妇小厮手忙脚乱,个个一副天塌了的模样,惶恐叫苦。 周仁霖顺从地被小厮搀起,哀哀切切,携发妻尸身上轿离开,留下一地鲜血。 未时末 庆王收到报信,火速从北郊大营回府。 “小九如何?”赵泽雍昂首阔步,脚下生风。 王府管家小跑跟随,据实以告:“据跟着的侍卫称:因容大人及时保护,九殿下毫发无损,但亲眼目睹周夫人死亡,场面血腥,受了些惊吓,已服用安神汤,正在慰问容大人。” “他伤得如何?”赵泽雍又问。 管家早已活成了人精,心神领会,谨慎答:“容大人伤在左胳膊,伤口长近两寸,深几乎见骨,流血颇多,大夫正在医治。” 赵泽雍一言不发,身穿轻甲戎装,英姿勃勃,大踏步登台阶,拐进游廊,疾步快走,半晌才问:“可有给宫里捎信?” “九殿下一回府,老奴就打发人进宫报信去了,陛下震怒,嘱咐您好生安抚小殿下,并尽快查清缘由。” 赵泽雍颔首,没说什么,下颚紧绷。 “此外,大殿下、二殿下、瑞王殿下等等,闻讯均派人前来慰问,送了许多压惊物品,老奴已回禀清楚;还有,容大人的家人前来打听情况,老奴斗胆,自作主张引他们与容大人一处。”管家恭谨禀告。 “你做得对。” 赵泽雍肯定道,他行至容佑棠惯常居住的厢房前,猛地停顿,转身,语意森冷,横眉立目问:“周家什么说法?” 管家深知庆王个性,他慎之又慎,字斟句酌答:“皇后娘娘派人安慰小殿下,并解释称:周夫人因为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不幸神智错乱,无意识地伤人,最终当场身亡,并非蓄意刺杀皇子。” 赵泽雍语调平平道:“周夫人持械伤人,与皇后何干?莫非是她指使的?” “殿下息怒。” “本王是质问周家,而非皇后!” 赵泽雍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喝令:“她当街持械,众目睽睽,刺杀朝廷命官一举确凿无疑,又有刺杀皇子的嫌疑,无法无天,骇人听闻!既然父皇有旨,你即刻去刑部,传本王的话,派两名仵作、若干推官去周府,验尸并调查,看周夫人是真疯还是假疯!” “是。”管家躬身领命,不敢拖延分毫,飞速执行命令。 容佑棠在厢房内听见动静,忙出来一探究竟,快步迎上前说:“殿下息怒,您放心,小殿下并未受伤。” 赵泽雍强压怒火,深吸了口气,抬眼只见: 容佑棠脸唇苍白,左臂包扎,尚未换衣衫,袖子、前襟和衣摆袍角血点斑斑。 岂有此理! 赵泽雍刚压下去的怒火“腾”一下复燃,脸色极难看,他低头,两手抬起对方左臂,查看对方包扎着的伤口,半晌没答话。 “只是皮肉伤而已,大夫说养上个把月即可痊愈。”容佑棠故作轻松道。 九皇子心急火燎,蹬蹬蹬跑下台阶,仰脸,忐忑告诉兄长:“哥,周、周夫人死了!在我面前咽气的,死不瞑目。” “知道了。”赵泽雍沉声答,安抚摸了摸胞弟的脑袋,一掌划过,揉得头发乱翘。 容开济与李顺上前,规规矩矩称:“草民参见殿下。” “免礼。”赵泽雍抬手虚扶,轻推着容佑棠,说:“进去谈。” 半个时辰后 容佑棠将掌握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知,赵泽雍颔首,威严道:“那只是周家的一面之辞,有待查证。哼,后宅纷争,竟上闹市杀人,委实荒唐!” 九皇子挨着兄长,耳语透露:“父皇本欲叫我即刻回宫,可我想在这儿缓一缓,所以推了。哥,你帮忙给解释解释啊。” 赵泽雍爽快点头,温和叮嘱:“你去休息,不必忧虑,明早开始仍旧认真读书,此事我会解决。” “好,我睡醒了再来问。”九皇子疲累困倦,唏嘘着离去。 容佑棠口干舌燥,正想喝茶,赵泽雍却抬手按住对方,扬声道:“来人,上温水。”顿了顿,他倾身靠近道:“失血过多了,看你脸白的,头晕吗?” “有一点儿。”容佑棠如实答。 赵泽雍难掩心疼,低声催促:“快躺下歇息,别硬撑。” “无妨,我们再商量商量,切莫冲动。” 容开济控制不住,悄悄扭头,容佑棠下意识挺直腰背,端正严肃。 时已黄昏,斜阳照进门槛三尺,明亮和暖。 室内鸦雀无声,静默半晌。 第219节 容佑棠正尴尬间,门外忽然有王府管事求见,赵泽雍允了,坐直,管事高声禀告:“启禀殿下,平南侯携其外孙周明杰周公子登门求见,据称想向小殿下赔罪、求得谅解。” 来得好! 赵泽雍面无表情,倏然起身。 第156章 贼船 “殿下!”容佑棠随即起身, 有些紧张。 “你歇一会儿, 本王去会客。”赵泽雍的语气瞬间缓和。 容开济和李顺也起立,屏息关注。 容佑棠靠近, 恳切请示:“殿下,事发时我在场,目击全程, 可否同去一会?” 赵泽雍眸光专注,深深凝视,沉吟不语。 “兴许我能帮上忙。”容佑棠补充。 赵泽雍沉吟半晌, 同意道:“走。”他自然亲昵地握住对方肩膀,带着往前。 “爹,您和顺伯喝茶坐一会儿, 我去瞧瞧,很快回来。”容佑棠回头嘱咐。 容开济心情十分复杂, 催促说:“你放心去办正事,谨慎点儿,别给殿下添麻烦。” “好!”容佑棠郑重颔首,他明白养父的隐晦提醒:担忧自己冲动,与周家人撕破脸皮。 已迈出门槛的赵泽雍转身吩咐道:“不必拘束,闷了就出去逛逛园子。” 威名远扬的西北统帅庆王亲自开口,还那般客气,实在叫人惶恐! 李顺低眉顺目,堪称诚惶诚恐,容开济恭谨答:“多谢殿下盛情体恤,真真折煞草民了。” “无需见外。”赵泽雍意味深长道,迈步往前厅走,与容佑棠并肩,一戎装一青袍,一强壮一斯文,两人昂首阔步,英姿焕发,一双背影竟奇异地契合。 唉…… 容开济目不转睛,直到那一双背影消失,忧心忡忡,情不自禁叹息出口:“唉。” 李顺隐约有所猜测,憋了多时,此刻忍不住问:“老爷何故叹气?” “老李呀,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在我面前还遮掩什么?我知道,你也知道。”容开济愁眉不展,慢慢坐下,端起茶杯,无意识地嗅闻,上品御茶甘香袅袅,沁人心脾。 李顺尴尬赔笑:“我、我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您放心,即使有人拿刀架脖子胁迫,我也不会说!死也不说!” “我相信你。” 容开济长叹息,呷了口茶,郑重嘱托:“我这残缺之身,今生不会娶妻、不会有亲生儿女,幸而老天垂怜,赐一孝顺儿,佑棠是我的命根子!老李,他是好孩子,待你一贯十分敬重,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期望你能帮一帮他。” “老爷,您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是忘恩负义之徒吗?”李顺急了,眼睛一瞪,举起右掌作发誓状,大义凛然地承诺:“您的担忧我大约明白,今日起个毒誓:皇天在上,老爷、少爷待我如同家人一般,信任有加,若辜负了这一番情谊,就请老天罚我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滚油锅——” “好好,行了,停!” 容开济见对方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忙起身阻拦,坦诚说:“并非我多疑多虑,只是今生只有一子,总担心他不慎行差踏错,吃小亏无妨,栽跟头也无妨,怕只怕吃大亏、栽大跟头,翻进阴沟里爬不上来!唉,那等于要我的命。” “这个……” “您有顾虑正常,人之常情,没有顾虑才不正常。”李顺字斟句酌,为难地挠挠头,他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卧房,认真扫视一圈,小心翼翼打量琳琅满目的古玩陈设,耿直宽慰:“不过,您无需太过忧虑,少爷向来刻苦上进,聪明懂事,他从未纵情贪玩胡闹,庆王殿下何等人物?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呐!他那般正派,应该不会欺负少爷的。” 根本不是欺负与否的问题,关键在于他们都是男人啊! 容开济顾虑重重,摇头苦笑:无奈赞同:“欺负估计是没有的,否则那臭小子不可能愿意亲近。” “没错!”李顺欣然点头,眯着眼睛观察半晌,敬畏地后退两步,指着一尊岁寒三友俏色玉雕,好奇问:“老爷,这玉怪漂亮的,是真的吧?贵重吗?” 容开济少时家境优渥、入宫后在内务司当差,见识过许多珍宝,他凑近审视几眼,再打起精神查看半个多宝架、儿子常翻阅的书画,顿时更愁了,凝重告知:“庆王府的东西,岂能有假?这一屋子用的摆的,全是好的。” “嘿嘿嘿,也对,是我贻笑大方了,庆王府的东西,自然都是真的。”李顺倒没多想,只是尽量远离各色古玩玉器,轻手轻脚,以免碰摔了闹出难堪。 此时此刻 容佑棠与庆王行至待客的正厅。 刚迈进门槛,容佑棠抬眼便看见身穿缟素、面露不忿的周明杰,随后才看见端坐的平南侯。 祖孙俩一见庆王,平南侯忙放下茶杯,难得卸下劳苦功高老前辈的架子,起身略迎了两步,余光狠狠剜向外孙,周明杰垂头丧气跟随,悄悄怨毒瞪视容佑棠。 “老朽给殿下请安。”平南侯异常客气。 “学生参见殿下。” “杨大人客气了,都坐下说话吧。”赵泽雍径直走向主位落座,半途轻推容佑棠,把对方安排坐在自己下手。 “谢殿下。” “你为何而来的?站着!”平南侯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外孙。 如此一来,周明杰成了唯一站着的,他两眼血红,咬牙切齿,无论父亲和在场小厮仆妇如何解释,始终执拗认定弟弟和母亲的死是容佑棠一手造成——他是明棠,却叛逆不孝,擅自离家,改名换姓,因为幼时受过苛待以及容姨娘之死,蓄意报复,不依不饶,先后害死明宏和母亲…… 卑鄙无情,心狠手辣的贱种! “因外孙明宏突然去世,小女周杨氏不堪承受丧子之痛,神智不清,行事疯癫,当街发病,致使九殿下受惊,并误伤容大人,还望容大人大度谅解。”平南侯开门见山,早有准备。 幸而容佑棠也有备而来,由于对方是老迈功侯,他中规中矩起身答:“下官并无大碍,断不能与皇子受惊相提并论,杨大人言重了。” 平南侯满意颔首,夸道:“不错,容大人果然通情达理,很识大体。虽说是误伤,但毕竟伤了你,理应赔礼道歉,压惊礼明早会送去贵府。至于道歉?唉,她人已经去了,死者无法开口,只能由明杰代替。”语毕,他扭头催促:“明杰,立刻代你母亲向容大人道歉!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既是同窗、又同为翰林院进士,不宜因为此事结仇。” 周明杰血红的眼睛紧盯容佑棠,一声不吭。 容佑棠镇定对视,暗忖:周仁霖为何没来?他满腹疑团,沉思片刻,平静道:“杨大人,赔礼道歉都不必了,下官只是皮肉伤而已。” 庆王端坐上首,习惯性板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杰?”平南侯不悦了。 周明杰恨入骨髓,发誓要让容佑棠血债血偿,但顾及仕途前程需要外祖父提携,咬牙拱手说:“家母因病伤人,绝非故意,况且她已当场身亡,请容大人谅解。” 杨若芳已死,加之大局形势所迫,容佑棠别无选择,只能疏离道:“我不会挂怀,请周公子节哀顺变。” 假惺惺,卑鄙至极。 总有一天,我要你碎尸万段,以血祭母亲和弟弟! “多谢容大人宽宏大量。”周明杰嘴角肌肉抽搐,满腔怨愤乱窜,却茫茫然,不知该向谁发泄,索性一股脑儿倾倒在庶弟头上,恨得牙痒痒。 赵泽雍稳如泰山,不怒而威,戎装更添英武气概,他看也没看周明杰。 “如此甚好!你们都是年轻人,回头坐下好好聊一聊,世上没有解释不清的误会。”平南侯欣慰教导,圆场说:“殿下,明杰刚丧母,悲伤过度,若应对失礼,还望您海涵。” 赵泽雍并未接腔,转而问:“为何不见周大人?据称事发时他也在场。” 容佑棠皱眉,又迅速舒展,隐约觉得不踏实。 “家父哀痛病倒,待他能下床了,再亲自来请罪。”周明杰垂首答,眼神冷漠,对父亲失望透顶。 赵泽雍颔首:“原来如此。” 平南侯面朝庆王探身,紧张询问:“殿下,不知九殿下贵体如何?唉,小女痴傻犯错,虽然她已出嫁,但老朽身为其父亲,负有无法推卸之责,闻讯即入宫向陛下请罪,只盼九殿下健康无恙,老朽任凭处罚!” “容大人和侍卫保护及时,小九并未受伤。当街追杀朝廷命官且涉嫌行刺皇子的是周夫人,除非她受人指使,否则谁也没必要请罪。”赵泽雍淡淡提醒。 “可小女已经当场殒命,正停尸家中,绝无虚假,殿下吩咐刑部去的人正在核查,一问便知。”平南侯急切表明,最后一次为糊涂的小女儿收拾烂摊子。 “行刺皇子乃株连重罪,陛下有旨,必须彻查。”赵泽雍语调平平,态度强硬。 “老朽明白。”平南侯脸色青红交加,余光暼向容佑棠,稍作思索,苦口婆心道:“容大人此次护救有功,目击全程,必定清楚那只是一个天大的巧合吧?九殿下低调出行,谁也没料到他忽然驾到,实属误会啊!不知可否当面向小殿下请罪?” “本王尚不清楚事故缘由,具体有待查证。小九受了惊吓,正在休息,改天再谈吧。”赵泽雍端起之前放下的茶杯,作欲喝状。 平南侯暗骂庆王,干笑了笑,起身告辞,携外孙灰溜溜离开。 与此同时 周府书房 “什么?” “她们又吵起来了?” 周仁霖焦头烂额,负手急促踱步,困兽一般,烦躁挥手下令:“去告诉苏姨娘,姑娘若再任性胡闹,直接禁足。母亲去世,女儿至少守孝三年,让筱彤冷静反省掂量,这节骨眼上添乱,简直反了!” “是。”仆妇战战兢兢告退。 主母杨若芳去世,这府里斗争几十年,终于只剩一位主人——但周仁霖顾不上欢喜,他称病躲清静,把妻子的后事丢给管家和岳家派来的人料理,忐忑忧惧,茶饭不思。 正当他六神无主时,约定的信使悄无声息进入书房,冷不丁说:“周大人,恭喜了。” 周仁霖吓一大跳,霍然转身,心如擂鼓道:“你来了。何喜之有?” “尊夫人去世,大人为殿下办事岂不便利多了?”易容扮作茶水小厮的信使施施然落座,略带嘲弄道:“再者,您那夫人泼辣善妒,仗着娘家权势耀武扬威,连我也看不惯。幸好殿下慧眼识珠,招贤纳才,你我方得以一同为殿下的大业效命——” “嘘!”周仁霖慌忙阻止:“当心隔墙有耳。” “放心,隔墙无耳。”顿了顿,信使慢悠悠质疑:“不过,大人有没有二心就难说了。” 周仁霖勃然变色,心虚怒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最清楚!” 信使昂首,抬高下巴,嗤道:“殿下已知情,那容佑棠原是周明棠,你却隐瞒不报,近期又千方百计推脱任务,没冤枉你吧?” “殿下他……”周仁霖语塞,后背冷汗涔涔。 信使冷笑,毫不留情地戳破:“莫非您是看令郎与庆王交好、想中途下船?哼,可别忘了,您之前已经抛弃一条船,如今想故技重施吗?” 第157章 笼络 周仁霖惊惶恼怒, 唇紧抿, 半边脸隐在背光阴影里,晦暗莫测。 “一脚踏几船, 三心两意,您可仔细失足踩空啊。”信使抬高下巴,有恃无恐, 丝毫没把朝廷大员放在眼里。 “无根无据,别胡说八道!”周仁霖底气不足地告诫。 “呵~”信使怜悯地摇摇头,颇为幸灾乐祸, 慢悠悠道:“容佑棠分明是令郎,大人却隐瞒不报,幸而殿下从其它消息渠道得知内情, 难道不是您的过错?” 周仁霖眯着眼睛,屏息审视对方半晌, 发觉无法抵赖,只能避重就轻,含糊道:“那是我的家务事。自古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可嚷的!” “假如容佑棠无关要紧、仅只是贵府普通庶出公子,即使流落在外一百个,殿下也不会过问,但他是庆王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说到此处,信使玩味轻笑,二郎腿一翘,探身探头,兴致盎然问:“据可靠消息,令郎还是庆王心尖上的人,被捧在手里保护着,宠爱有加,他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及庆王书房、北营指挥帐等等,风光正盛。对吧?” 第220节 电光石火间,周仁霖瞬间领悟,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问:“你什么意思?” “您是聪明人,还用得着我这江湖宵小之辈点破?” “我不明白。”周仁霖装傻。 “啧啧啧~”信使揶揄嘬嘴,挤眉弄眼,放下二郎腿,起身抱着手臂,比周仁霖高半头,好整以暇道:“罢了,我明说了吧,免得您回头又向殿下告状指责我疏忽失职。” 周仁霖脸色十分难看,可惜把柄被对方拿捏着,敢怒不敢言。 “殿下有令,”信使终于收起鄙夷嘲弄表情,正色告知:“宿敌已消灭,新对手冒出头,容佑棠乃令郎,请您尽快劝化笼络其为大业效忠,里应外合对付庆王,不得有误,否则后果自行思量!” 一群贪得无厌之徒……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不可能!”周仁霖脱口驳斥。 “三纲五常,父为子纲,孝道乃天理,怎么不可能?” 周仁霖气急败坏,黑着脸反问:“殿下神通广大,难道他就没查出佑棠改名换姓拒绝认祖归宗的原因?那孩子被个老阉竖恶意挑唆,忤逆得很,变着法儿跟亲老子对着干,根本不听管教。” “哦,那个啊,殿下大概查到一些。”信使不以为然,懒洋洋教导:“无妨,您毕竟是他亲生父亲,那容大人幼时遭受苛待,其庶母又死于非命,心怀怨恨也属正常,可现在派杀手暗害其庶母的尊夫人已死,一命抵一命,天大的仇恨也该一笔勾销了。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您哄一哄他,好好儿地安慰安慰,许以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嗨,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很容易上钩的。” “你说得倒轻巧!” 周仁霖忿忿然,无力落座,唉声叹气道:“那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们谁有我着急?倘若可以,一早认回来了,金榜题名状元郎,光宗耀祖,怎会任其在外头胡闹?” “嗯……”信使知晓内情,故难得没有怀疑,撇撇嘴,漫不经心地鼓励:“动动脑子啊,多想想办法,天底下哪有不向着亲爹的儿子?容大人无非心中怨愤未平呗,您夫人确实狂妄刻薄,曾百般折磨过他母子,可眼下周夫人已上了黄泉路,只能由您代为补偿,多疼他点儿,把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哄回家,那是属于您脸上的光,谁也抢不走,岂能便宜了不相干的老太监?” 这一席话可谓说进了周仁霖心坎里。 “我何尝不想?哼,明棠是我的儿子,容开济那老阉竖,寡廉鲜耻,死死巴着不撒手,居心叵测,整日教唆孩子忤逆亲生父亲,唯恐明棠醒悟!”周仁霖怒不可遏,咬牙切齿。 嘁,你还不是见容大人有出息了才如此关爱?假如他流落在外乞讨,你肯定看也不会看一眼,极可能还会坚称庶长子确已病故。 共事数年,信使对周仁霖的品性了如指掌,面上却懒得戳破,拍拍手,叮嘱道:“殿下仁义爱才,求贤若渴,话我已如实转告,您赶紧设法笼络容大人,将来事成,咱们都是功臣。此外,殿下有言在先,这次您私自隐瞒重要消息,勉强算情有可原,也暂未发现通敌之嫌,特饶恕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严惩不贷。” 快滚吧你! 周仁霖心烦意乱,焦躁憋闷,胡乱点头称:“知道了。别的不敢保证,但即使没有殿下的命令,我也必须把儿子带回家,流落在外,太不成体统。” “就是嘛。”信使窃笑,故意赖着不走,摇摇晃晃,一会儿抬脚踢踢桌腿,一会儿屈指弹弹瓷器,气定神闲欣赏伪君子强撑翩翩风度。 半晌 周仁霖忍无可忍,硬梆梆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 “没有请便吧,我头疼,歇去了。”周仁霖转身欲离开书房,他不敢驱赶,只好脖子一缩,眼不见为净。 “唉,好歹共事三年了,大人仍是不待见我。”信使又嘬嘴。 周仁霖脚步停顿,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多心了,贱内后事未完,我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暇待客。” “是吗?”信使轻蔑不屑,此刻才说:“对了,殿下和娘娘托我劝您节哀保重,切勿忧思伤神过度,振作些,待大业事成,娘娘会做主为您续一个名门闺秀,保证温柔贤惠,美貌端庄——” 周仁霖不耐烦听后面的胡言乱语,淡淡道:“劳驾替我谢过殿下和贵妃娘娘,有机会我再当面给他们请安,失陪了。”语毕,避洪水猛兽般匆匆离去。 “呸!” 信使的笑脸瞬间消失,恶狠狠一口唾沫吐进雅致名贵的古玩花瓶里,拂袖冷笑:区区一个靠皮相发迹吃软饭的,贪慕富贵,无情无义,接连背叛恩师一家、发妻及岳父、皇后一派,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耻之徒,神气高贵什么? 夜间·庆王府 戌时中 九皇子揉揉眼睛,试图揉散浓重倦意。 “困了?”赵泽雍问,“啪”的干脆利落一声,落下一个卒,兵临城下,夹击围攻对方主帅。 “不困。”赵泽安心不在焉摇头,他和容佑棠联手,两人定睛一看棋局,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异口同声道:“又输了!” 容佑棠唏嘘:“对方已让了一车一马啊。” “今夜运气不大好,总是输。”赵泽安凝重总结。 凝视对坐自己日夜牵挂的两个人,赵泽雍心暖而踏实,非常满足,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严肃提议:“倘若你们再添一个人,兴许会赢。” “添个人做什么?”赵泽安恰巧举杯喝水,走了会儿神,没听清。 容佑棠却听得一清二楚,尴尬耳语说:“三个臭皮匠。” “啊呀!” 赵泽安立即强烈反对,肃穆说:“取笑我们是臭皮匠,难道你就是诸葛亮了?等我们再学两年,到时不定是谁盘盘皆输。” “拭目以待。”赵泽雍欣然颔首,开始收棋子,一丝不苟,习惯性摆得整整齐齐,否则他看着刺眼。容佑棠见状也搭了把手,棋盘小小,两只手难免碰撞,亲昵接触,抬头低头,视线交错纠缠,别有一番滋味。 “师傅近期夸我棋艺略有进益,且等着瞧吧。”赵泽安小声嘟囔,又揉了揉眼睛。 赵泽雍收好棋子,催促道:“小九,你该歇息了,明儿一早还得读书。” “哎~”赵泽安登时像霜打了的茄子,惆怅叹息:“真好,你们都不用早起读书,只有我需要。” “读书辛苦,谁都经历过。少时在宫里的皇子学堂,从早到晚不得闲暇,读书练字学习骑射,一个月才歇一天,你如今是旬休,好多了。”赵泽雍安慰道。 容佑棠忍俊不禁:“您可以这样想:再坚持早起两天,就能歇一天半,到时可以随意休息。” 赵泽安的思绪被带移,满怀期盼道:“也对!到时我想带赤骥去马场跑一跑,它最近闷闷不乐的。” “只要别拒绝武学师傅陪同,随你安排。”赵泽雍威严嘱咐。 “知道。” “改明儿有空再下棋。来人!”赵泽雍略扬声。 “在。” “小九,回房去歇息。” 赵泽安点点头:“好。”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殷切道:“容哥儿,你最好明天也别回家,你因为救我受伤,父皇允了半月伤假,就在这儿养伤吧?” 赵泽雍抬眼,威严注视胞弟,没说什么。 “呃……”赵泽安眨眨眼睛,即刻领悟,生怕挨训,忙补充:“当然啦,你也可以回家养伤。” 容佑棠笑道:“多谢殿下,我明天还真得回家一趟。” “哦。”赵泽安有些失望,他长这么大,因种种原因,从未有过同龄朋友,难得跟容佑棠投缘,做什么事都想拉上他——首先是有趣热闹,其次玩过火了对方还能帮忙求情,简直一举两得呀! “别磨蹭,速去歇息。” “好吧。”赵泽安吸吸鼻子,被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离去。 “殿下慢走。”容佑棠照例起身相送。 胞弟走远后,赵泽雍一把拉起容佑棠,关切催促:“你也回屋歇息。” 容佑棠却提起:“晚膳前我看见谢霆大哥来回事情,是关于镇千保还是白琼英?” “镇千保。” “他招了什么?” 赵泽雍答:“他求见本王。” “哦?”容佑棠精神一震,难掩期待道:“落网数月,他头一回主动求见殿下,不知是否准备供认犯案经过和线索。你要去见他吗?” “嗯。”赵泽雍执起对方没受伤的右手,吻了吻,沉声说:“我呈上证据大半月,但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父皇看了没有。” 容佑棠欲言又止,斟酌再三后,宽慰道:“许是陛下这阵子安心休养,暂未御览,再等等,陛下松口允许您暗中调查,肯定会给您一个答复的!” “若换成十年前的我拿到那些证据,势必捅得人尽皆知。”赵泽雍语调平平,从容不迫。 “殿下孝顺,心怀大局,慈悯苍生,实在令人敬服!”容佑棠诚挚地夸赞。 赵泽雍抬手握住对方后颈,微微用力,了然问:“你想同去一探?” 容佑棠不闪不避,坦荡荡,眼神十分恳切。 赵泽雍虎目炯炯有神,专注柔和。 对视片刻,容佑棠发觉奉承赞美愈来愈不好使了,只好单手抱住对方健朗强壮的腰背,仰脸亲吻其额头。 赵泽雍莞尔,亦回以一吻,心情大好,说:“走!” 夜色漆黑如墨,二人并肩前往位于王府偏院的地下暗室。 “参见殿下。”负责看守的亲卫们纷纷行礼。 赵泽雍不时颔首,率先踏入斜斜往下的台阶,回手搀扶容佑棠,低声说:“此处逼仄憋闷,你闻不惯这气味,少来为妙。” “不妨事,我本就很少下来。”容佑棠答,声音在幽深隧道内回响。 片刻后,容佑棠再度见到了镇千保。 “喀喇喀喇~”,响起铁链镣铐摩擦拉扯的动静,身穿粗布棉袍的镇千保离开被窝,拥着被子靠坐墙壁,冷漠扫视对面一丈处坐着的庆王。 “包锋,你求见本王何事?有话快说。” “她真的死了?”绰号镇千保的包锋嘶哑问。 “谁?” “杨家二姑娘。” 容佑棠耳语提醒:“殿下,他指的是周夫人。” 赵泽雍点头,平静说:“周夫人持械行刺皇子,当场毙命。” 包锋瞬间暴起,铁链镣铐哗啦当啷乱响,怒吼:“她怎么可能行刺皇子?怎么可能?一定是被你们设计杀害的!容大人,你居然敢弑母?如此凶残狠毒,令人发指——” “住口!” 第158章 施威 “来人!”赵泽雍怒喝。 “殿下息怒。”容佑棠耳畔仿佛平地炸响一惊雷, 吓了一跳, 忙劝:“您是来问话的,快消消气。” “包锋!” “老实点儿!” 第221节 “跪好, 休得放肆。” 看守要犯的亲卫们一拥而上,手脚麻利,转眼把包锋制住。 赵泽雍面色沉沉, 语意森冷道:“包锋,若再让本王听见你随口诋毁容大人,仔细你的脑袋。” 包锋被制住后, 一动不动跪坐,浑身精气神尽散,颓然沮丧, 两眼无神道:“你大可杀了我,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大胆!” “胆敢对庆王殿下不敬?你吃熊心豹胆了?简直找死!”忠心耿耿的亲卫们气不忿, 黑脸呵斥,手上又加了几分力。 赵泽雍虎目炯炯有神,冷冷道:“包锋,你使用‘镇千保’的绰号行走时,听从平南侯、皇后、周杨氏等人驱使,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残害忠良不知多少,判凌迟尚属死有余辜。你当本王不敢杀你?” “要杀便杀,少废话。”包锋自暴自弃,哀叹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无生趣,无所畏惧。 赵泽雍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却被旁边的容佑棠悄悄一扯宽大袍袖,遂暂时按捺。容佑棠心平气和,冷静道:“包锋,周夫人并非故意行刺皇子,而是杀我,但当街众目睽睽,她的匕首确实挥向了九殿下,若非侍卫救护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包锋猛地抬头,两眼迸射浓浓恨意,肌肉暴凸,拉扯得铁链哗啦尖锐刺耳巨响。 容佑棠眉毛也没动一下,继续说:“我不清楚你和周夫人的关系,但你长期隐瞒平南侯,甘愿受其驱使作恶,屡次谋害我母子,姑且算你们是朋友吧。” “不算!”包锋紧张否认,怨恨指责:“二姑娘何等尊贵?我只是个下人,岂敢高攀?你真恶毒,假如二姑娘已逝世,死者为大,竟然还败坏她的名誉!” 我怎么败坏她名誉了? “没有‘假如’,周夫人确实已死。”容佑棠纳闷皱眉,灵光一闪,意味深长道:“包锋,我并无他意,你若胸怀坦荡,何需介意‘朋友’一说?” “当然坦荡,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 包锋愈来愈激动,红着眼睛骂:“你果然是周仁霖的种,父子俩一个德行!周仁霖生性风流虚伪,花言巧语哄骗得二姑娘死心塌地,你爹是个靠女人发迹的窝囊废,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左一个红颜右一个花魁,害惨了二姑娘一辈子!” 庆王勃然变色。 “殿下息怒,咱不生气,冷静些。”容佑棠耳语劝慰,两人座椅并排,但庆王略靠前,亲王常服宽大华贵,容佑棠的手顺着其袖筒往里探,握住对方的手,十指相扣,悄悄安抚。赵泽雍面无表情,一把将对方的手按在太师椅软垫上,怒火稍微平息,忍着没开口。 包锋酣畅淋漓地骂完后,屏息等候惩罚,孰料,容佑棠却笑了。 “没错,你骂得很对。”容佑棠颇为赞赏,有感而发:“怪道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尚未投胎前若能预知后事,定要托梦告诫我娘千万别信任伪君子、千万别入京寻找负心薄幸之人。可一切已经发生了,徒留活着的人缅怀伤悲。” “你什么意思?”包锋愣了,不解其意。 “没什么意思,感慨两句而已。”容佑棠神色悲悯,平静道“我娘为情所困,年少时一步踏错再不能回头,最终被伪君子放任妻子派杀手暗害,幸而老天有眼,我侥幸逃生,否则悄无声息地枉死,谁给我们报仇呢?” “容姨娘她……”包锋蹙眉停顿,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旋即无比坚定,虔诚执拗地表示:“虽然你娘老实本份,但周仁霖屡次为了她让二姑娘伤心难受,委实不应该,即使二姑娘不开口,我也会帮她除掉眼中钉。” “你派郝三刀谋害家母,今年又派他偷袭暗杀我,幸而天网恢恢,郝三刀已认罪伏法,杨若芳也得了该有的下场,再添一个你,杀母仇人就齐了。”容佑棠认真盘算,不露痕迹地设套。 果然,包锋被触动了,他急躁道:“二姑娘本无意行刺皇子,你们不是正人君子吗?怎能冤枉无辜?况且,就算她真要杀你,嫡母惩戒忤逆不孝的庶子,天经地义,何罪之有?” 赵泽雍冷冷道:“什么嫡母庶子?容大人乃江南凌州容家之后,由本王亲自证实,谁敢有异议?” “你敢?可你是罪大恶极之徒,不日案发后,死罪难逃。”容佑棠严肃提醒,他屏息凝神,同情地说:“皇后自顾不暇,平南侯自身难保,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顾得上周夫人呢?倘若能洗清行刺皇子的嫌疑,顶多草草下葬了事。” “周仁霖呢?他没有为二姑娘奔走鸣冤吗?”包锋瞪大眼睛问。 赵泽雍反问:“难道你认为他会给涉嫌行刺皇子的妻子鸣冤?” “事发时我全程目睹,周大人当机立断,坚称其夫人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不幸疯癫,神智错乱行为失常,故持械当街伤人,皇后和平南侯也赞同此说法——”容佑棠话音未落,被包锋大吼打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宏公子身亡后,二姑娘虽然痛苦,但并未疯癫,周仁霖胡说八道!” 容佑棠点头:“你又说对了,周夫人确实没疯。” “那为什么?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胡说?”包锋思绪一片空茫,丧失思考能力。 赵泽雍挑眉:“你当真不明白?” 跪坐的包锋哆嗦软倒,庆王亲卫们的钳制变成了搀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容佑棠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他们成亲后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情分比纸还薄,危急关头可想而知。” 庆王闻言,扭头看了一眼。 “伪君子,道貌岸然,冷血绝情的畜生。”包锋剧烈颤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就知道。自相识伊始,他就在利用二姑娘,顶着江南探花才子的名头,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殷勤讨好平南侯,那时我就明白了,大人也清楚,可二姑娘天真单纯,就是看不透,而且不听劝,执意下嫁,落得如此下场。老天无眼啊!” 容佑棠趁机透露:“据悉,如今周府没有主母,由苏氏掌管后院。” “什么?那娼妇管家务?”包锋复又变得激动,急忙打听:“那,周姑娘呢?” 容佑棠如实相告:“据说被周大人禁足了,原因不明。” 包锋登时颓丧垂首。 碍于周仁霖乃容佑棠生父,赵泽雍知情后尽量顾及,客观地说:“包锋,周大人的品性,本王不予评价,你应当非常清楚,皇后和平南侯犯下的案子,已渐渐捂不住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你招不招无所谓,不会影响定罪。” “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求您开恩,五马分尸斩首凌迟悉听尊便,都是我该的。”包锋双目紧闭。 “但周夫人死不瞑目。”容佑棠点到为止,并未戳破。 包锋倏然睁开眼睛:“二姑娘临终前可有遗言?” “她说她恨畜生。”容佑棠坦言。 “周仁霖!他该死,他也该死,这些年犯下的案,部分他也是帮凶!”包锋暴怒,忍无可忍地指控。 “可我们没有证据,他至今深藏不露。”容佑棠叹息。 这小子,今晚是怎么回事?赵泽雍疑惑皱眉,余光打量容佑棠,按捺不语。 暗牢内鸦雀无声,沉默良久。 包锋忽然冷笑,问:“容大人,你想大义灭亲?” 容佑棠眼神坚毅,唇紧抿。 “哈,哈哈,哈哈哈~”包锋蓦然大笑,极度畅快解恨,幸灾乐祸,从牙缝里吐出字:“报应,报应呐!周仁霖肯定没料到自己有可能会被儿子扳倒吧?” 容佑棠沉默的同时,铁了心,目不转睛端坐。 包锋疯狂欢笑,半晌,杀手头子的锐利眼神直射容佑棠:“你猜到了。对吗?” “虽然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容佑棠语气沉重,脸色苍白,说:“我直觉猜测,他并非单纯效忠二殿下一派。” 赵泽雍凝神沉吟,飞快思索。 “你很聪明,也很果断,是个做大事的。”包锋卸下所有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冰冷狠戾,表情复杂道:“假如你托生在二姑娘肚子里,结局兴许会改变。” “不存在假如,我是我娘的儿子!” “你恨周仁霖,是吗?” 容佑棠欲言又止,指尖冰凉,被庆王温暖厚实的大掌紧握,漂浮在半空的心落地,踏实而熨贴… 赵泽雍接过话头,强硬呵斥:“包锋,本王说过,容大人乃江南凌州容家之后!” 包锋吁了口气,满意颔首。 “这么些年,我懂了,二殿下扶不起来的,皇后厌恶亲妹妹,平南侯一贯偏袒长女,二姑娘孤苦伶仃,连我也看不过眼,纵使探得敌方绝密,也懒得上报。”包锋牙齿咯咯作响,嫉愤说:“周仁霖算什么东西?以为气死二姑娘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他休想全身而退。”包锋眼神暴戾,一字一句地告知:“告诉你们吧,周仁霖早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三年前,他瞒着二殿下,转而效忠大殿下,里应外合当了内奸!” 审问持续至子夜,包锋扼腕痛惜,且了无生趣,不管不顾,把曾经为平南侯和皇后做过的阴暗往事倒了个干干净净。 容佑棠心情沉重,沉默寡言,和庆王一道离开,回到厢房。 厢房角落几盏戳灯散发柔和亮光,门窗紧闭,深秋半夜寒冷袭人。 “你何时察觉异状的?”赵泽雍问。 容佑棠苦笑:“从他不焦急您擒获白琼英和镇千保开始。” “心里难受?” 一朝被蛇咬,容佑棠因遭受过牢狱之灾,被地下暗牢激得头晕脑胀,喝了杯茶,正欲单手洗漱擦脸,湿帕子却被赵泽雍接过帮助擦拭,许久,他才轻声承认:“难受。” “兹事体大,尚需暗中查证,别急,你有时间考虑。”赵泽雍低声宽慰,他右手拿着帕子,左手握住对方后颈,细致为其擦脸、擦脖子、洗手,水声清脆哗啦。 “不。” 容佑棠尾音颤抖,深吸了口气,清晰明确道:“殿下,你不必顾及我的感受,请彻查,我、我也会设法查证。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路都是他选的,自私自利者,往往自作自受。” 赵泽雍并未表态,撂下湿帕子,把人带到床榻前按坐下,沉稳道:“稍安勿躁,你安心歇一觉,待彻底冷静再商谈。” 须臾,容佑棠穿着单衣躺进被窝,赵泽雍坐在榻沿。 此乃容佑棠惯常住的厢房。 “睡吧。”赵泽雍抚摸对方脸颊,并俯身吻了吻,四目相对,专注凝视半晌,他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问:“本王可以留下吗?” 容佑棠没说话,情绪异常低落,眼眸蓄了水,默默抓住庆王覆在自己脸上的手。 赵泽雍点点头,迅速除去袍靴,掀开被窝躺进去,单手搂紧对方,低声说:“别乱动,仔细磕碰伤口。” “嗯。” “倘若哪天大难来临,你先飞,我断后。”赵泽雍严肃叮嘱。 容佑棠一怔,认真反驳:“还是一起吧,人多热闹些,一个人飞怪孤单的。” “……”赵泽雍哑然失笑,佯怒说:“大胆,你必须服从命令!” 转眼,一晃进入了腊月,京都天寒地冻,承天帝大寿在即。 毫无征兆的,容佑棠被宣召入宫面圣。 “微臣叩见陛下。” 休养数月的承天帝气色好转许多,人略胖了些,皱纹舒展。他姿态闲适,斜卧躺椅,眯着眼睛,两手不疾不徐地捻动佛珠,一言不发,喜怒不形于色。 容佑棠确定皇帝听见了,对方没叫平身,他只能端正跪着,静候旨意。 两刻钟后,闭目养神的承天帝似乎已入眠。 容佑棠膝盖生疼,咬牙隐忍。 第159章 赐婚 承天帝并未入眠, 他只是闭目养神, 沉思如何处置容佑棠。隆冬腊月,滴水成冰, 幸而皇帝寝宫内建了火墙与火道,暖意融融,龙涎香袅袅萦绕, 熏得人昏昏欲睡。 容佑棠跪着跪着,膝盖疼的同时,居然困了, 他睁大眼睛,努力维持清醒,眼观鼻, 鼻观心,心如止水。 又两刻钟后 容佑棠已跪了大半时辰, 纹丝不动。 哼,倒也硬气。 第222节 最终承天帝先败下阵,毕竟不能把臣子罚跪到死。他缓缓睁开眼睛,开始捻动拇指大的檀木佛珠,若无其事地说:“容卿来了,为何不吭声?木头人似的干杵着。” “微臣叩见陛下。”容佑棠不卑不亢,再度叩拜行礼,谨言慎行,打定主意少话为妙。 “知道朕为何传召么?”承天帝一脸不悦,仍不叫平身,严苛打量少年臣子。 “微臣愚笨,求陛下明示。”容佑棠恭谨答。 承天帝面无表情地训斥:“你可不愚笨,你聪明得很,连朕的口谕都敢阳奉阴违。” 口谕?哪一道?容佑棠心知肚明,潜意识却抱有侥幸,底气不足地说:“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上回吩咐的,你都抛之脑后了?仍旧往庆王府跑!” 甚至勾着雍儿往你家跑,简直岂有此理! 果然是为了那事…… 容佑棠早有准备,他屏息凝神聆听圣训,明智地放弃抵赖,半真半假解释道:“请陛下息怒,微臣确实经常拜访庆王府,但均有正当理由。” “正当理由?你能有什么理由?”承天帝脸拉得老长,面色阴沉。 “其一,微臣求学之路颇为坎坷,幸得庆王殿下与小殿下赏识提携,方有今日,做人岂能忘恩负义?微臣铭感五内,是以时时登门请安;其二,九殿下才思敏捷,闲暇之余酷爱钻研象棋,且素来宽厚大度,从不嫌弃微臣驽钝,每每慷慨指点棋艺。” 承天帝气极反笑:“如此说来,你知恩图报、好学上进,朕还得夸赞赏赐?” 容佑棠尴尬答:“微臣愧不敢当,那些俱是应该所为,只求能略表感激之心一二。” “伶牙俐齿!” 容佑棠深深垂首:“请您保重龙体。” 承天帝瞪着眼睛,两撇法令纹绷直,生了会儿闷气,随手“啪嗒”一声,将楠木佛珠丢在桌面,低眉顺目侍立一侧的李德英默默收拾盘好。片刻后,承天帝冷静评价:“外圆内方,刚柔并济,你算有些本事,怪道他另眼相待。 ” “微臣惶恐至极。”容佑棠毕恭毕敬,佯作没听懂。 “哼!” 下一瞬 承天帝重新拿起佛珠,定定神,一颗一颗地捻,迫使自己平静,这是长公主猝然逝世后他才养成的习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罚跪? 与庆王殿下付出的一切相比较,罚跪算什么?陛下有生气的理由。其实,我爹也不赞同,只是碍于身份差距,他无法令殿下罚跪……啧,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容佑棠苦中作乐,浮想联翩,试图以此使自己忘却膝盖疼和腿脚麻。 可恶的狡猾小子,你以为朕无计可施? 承天帝俯视容佑棠头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发问:“容卿交游颇广,与平嘉侯府可有往来?” 平嘉侯府? 此乃文帝钦封的侯爵,因皇帝隆恩,迄今袭至第三代,可惜家主不善维持,门衰祚薄,人丁凋零,日渐冷清。老平嘉侯已致仕让爵荣养,其嫡长子、现平嘉侯在工部任侍郎,四平八稳。 容佑棠一头雾水,如实摇头:“微臣惭愧,因初入仕途,尚未有机会结交京都各大名门望族。” “不足为奇,凡事都得经历一个过程嘛。”承天帝显得十分通情达理,他话音一转,慢悠悠道:“平嘉侯钟府乃老派大族,根基深厚,安守本分,家风清正,那府里现有两个嫡出千金,据悉皆孝顺端正,知书达理。” 您什么意思? 容佑棠脑袋里“嗡”的一声,心神巨震,情急之下倏然抬头,连君臣礼节也忘了,双目圆睁。 承天帝暗暗得意,气定神闲地捻动佛珠,李德英出言提醒:“容大人,任何人不得直视陛下,此举视为不敬。” 容佑棠急忙垂首:“微臣失礼了,请陛下责罚。”他惊疑不定,无暇顾及腿脚酸麻。 “下不为例。”承天帝轻飘飘训斥一句,兴致勃勃,继续说:“钟家两个千金,大钟年方二八,小钟尚未及笄,若论年纪,自然大钟合适,朕准备赐婚,给他们数月时间准备婚嫁诸事宜,年后即可成亲。容卿,你认为如何?” “微臣、微臣……”容佑棠语塞,呼吸急促,忽然觉得龙涎香太过浓郁,令人胸闷反胃;又觉得火墙火道热度不够,跪地的膝盖刺痛寒冷,十分难受。 “哦,朕一时高兴,忘记你还没成亲了,想必不懂这些。不过,年轻人不懂无妨,只要听从长辈安排即可。唉,儿女的终身未了,做父母的总不放心,少不得细细寻看合适人选,督促孩子成家。”承天帝换了个坐姿,悠闲惬意,屈尊纡贵与臣下亲切交谈,自顾自分析:“不过,虽说大钟年纪合适,可小钟性子较为灵敏活泛,可惜尚未及笄,成亲还得等两年。容卿,你认为哪个更合适?” 殿下,殿下…… 怎么办?陛下要给殿下赐婚了! 容佑棠肺管子发堵,心口更堵,右臂刀伤已经愈合,但使劲握拳时,仍牵动肌肉剧痛。他万分焦虑,强忍悲伤落寞,怔愣答:“求陛下恕罪,微臣对平嘉侯府一无所知,不能为您分忧。” “怕什么?随意聊聊而已,朕准许你直言不讳,快说来听听。”承天帝笑吟吟,兴致盎然。 我? 无凭无据,我怎么议论素未谋面的侯府贵女? 容佑棠如坠冰窟,汗涔涔,分不清热汗还是冷汗,他竭力镇定,垂首盯着乾明宫书房的雕花地砖,奋力思索对策,半晌却无果,形势逼人,遂艰难说:“陛下亲口提及平嘉侯府千金,二位姑娘必定品貌双全,由陛下钦点,就是最妥的了。” 承天帝满意颔首,不再捻动佛珠,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躺椅扶手,肃穆道:“朕认为大钟合适,赐婚旨意一下、择定黄道吉日,也许明年年底他们就能给皇室添丁。” 此时此刻,应该欣喜恭贺。 但容佑棠根本挤不出一丝笑意! 措手不及,他仿佛瞬间从平地跌入万丈深渊,惊惶忐忑,绞尽脑汁,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劝阻皇帝,心酸苦涩,神智恍惚,果断狠咬舌尖,力道之大,嘴里弥漫开血腥味,痛得浑身一抖。 承天帝余光一扫,误以为对方跪不稳了,这才暂停施威,收起笑脸,淡淡吩咐:“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腿脚酸麻胀疼,千万万根针扎一般,但远比不上内心悲凉,他手扶膝盖起身,咬紧牙关,大气不喘一下。 承天帝分明从少年的尾音中隐约听出了伤心哽咽。 “怎么?”承天帝板着脸,语调平平问:“你认为大钟不合适?” “微臣并无此意。”容佑棠方寸大乱,下颚紧绷,勉强维持表面镇定,暗忖:殿下志存高远,文韬武略智勇无双,平嘉侯府在名门望族里虽然落于下风,但胜在“稳”,且免除了外戚干扰之虞,不算太离谱,兴许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承天帝审视半晌,态度忽然变得冷淡,尊贵凛然不容忤逆,下令:“德子,传朕的旨意,着皇后尽快宣平嘉侯嫡长女入宫,与贵妃、宸妃一同接见,聊聊家常。” 李德英躬身,毕恭毕敬道:“老奴遵旨。” 宸妃? 为什么让宸妃娘娘一同接见? 容佑棠灵光一闪,火速抬头屏住呼吸,心疯狂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呵,你小子,还是太嫩了! 承天帝面色不改,施施然道:“容卿,你和老七有些交情,应当了解他,急需一个端庄稳重的正妃操持皇子府内务,是吧?” 老七? 而非庆王殿下? 关心则乱,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误会了的容佑棠瞠目结舌,结结巴巴求证:“陛、陛下,原来您是给、给七殿下选妃?” “唔。”承天帝端坐,不怒而威,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容佑棠瞬间又从万丈深渊飞上九霄云端,心旷神怡,眉开眼笑,喜出望外!他心头大石落地,激动极了,语无伦次答:“陛下英明,陛下仁慈,吾皇万岁。” 哎? 七殿下爱慕恺哥,前阵子因为恺哥可能成亲而借酒浇愁,如今他被陛下赐婚了,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容佑棠默默琢磨。 承天帝吩咐:“来人,赐座。” “是。” “谢陛下。”容佑棠落座,后背汗湿,任谁在帝王面前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手臂伤势如何了?”承天帝闲谈一般地问。 容佑棠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迅速恢复镇定,打起精神应答:“已经痊愈,多谢陛下垂询。” “你救过小九两次。”承天帝指出:“第一次,小九烧伤未愈,你及时拦下了泼向他的蔷薇硝;第二次,周杨氏持械挥砍,你舍身为其挡了一匕首。” “士为知己者死。”容佑棠双手握膝端坐,悄悄揉捏膝盖,正色表示:“承蒙九殿下大力提携,微臣感激不尽,甘愿为其赴汤蹈火。” 承天帝态度缓和了些,欣慰道:“不错,知恩图报,且河间钦差之行破案凯旋,值得嘉奖。”语毕,他一暼李德英,后者心领神会,从书架取下拟好的圣旨,展开宣道:“容佑棠容大人,请听旨。” 容佑棠复又跪下,短短片刻内情绪大起大落,他几乎麻木了,无惊无喜,静听:“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修撰、户部直隶主事容佑棠,忠勇机敏,屡次立功,着晋封为翰林院侍讲学士,钦哉!” 侍讲学士,从五品,品级不高,但翰林官一贯贵不在品级。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容佑棠接旨谢恩,愈发谨慎。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难测,雷霆雨露恩威并施,他今天算是领教了。 “平身。” “谢陛下。”容佑棠十分疲惫,但仍身姿笔挺。 “明日开始,你也参与早朝吧,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学习如何处理政务。”承天帝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容卿,你今年多大了?”承天帝冷不防和蔼问。 糟糕! 容佑棠直觉不妙,深吸口气,硬着头皮答:“十七。” “唔,也不小了,可有定亲约?”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答:“回陛下:家父曾在神前为微臣求了一卦,卦象显示,微臣不宜早定亲成家,否则恐有血光之灾。” 承天帝霎时沉下脸—— 第160章 周旋 “血光之灾?”承天帝淡淡问, 睿智洞察的眼神极具压迫力。 容佑棠态度坚定不移, 语气恭谨答:“是的。” “那,你何时适合成亲呢?”承天帝昂首。 “上神以卦象告诫微臣, 为官须大公无私、忠诚勤勉、切莫辜负浩荡皇恩,愚拙如微臣,却得一代明君赏识提携, 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容佑棠避重就轻,大义凛然地胡诌, 慷慨激昂道:“陛下圣明仁慈,微臣甘愿为您赴汤蹈火!” 承天帝黑着脸,半眯起眼睛, 打量相当“大公无私”的小忠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莫名有些想笑,面无表情提醒:“容卿,你是文臣,而非武将,平日只需切实负责分内之事即可。”无需一副急冲冲为朕肝脑涂地的模样。 “陛下训诲得极是,微臣铭记于心。”容佑棠恭顺聆听。 承天帝张张嘴,欲言又止——被狡猾的小狐狸一打岔,他忽然不知该从何谈起,眉头紧皱。 您千万别给赐婚,放我一马吧! 第223节 一老一少无声对峙,心怀各异,气氛僵滞冷凝。 容佑棠叫苦不迭,屏息凝神,两手捧着圣旨严阵以待。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御前内侍脚步轻盈而入,躬身道:“启禀陛下,瑞王殿下携宋慎宋大夫求见。” 容佑棠登时悄悄吁了一口气:至少今天可以蒙混过关! 果然 承天帝脸色缓和,略坐直了些,威严道:“宣。” “是。” 须臾,四皇子瑞王与宋慎,并奉旨贴身保护形影不离的六名武艺高强的内廷禁卫,一齐进入,但瑞王先上前行礼,其余人止步接受严密搜身。 “儿臣给父皇请安。”瑞王下跪,端端正正一叩首,他身穿牙色锦袍,外罩银狐比甲,大毛披风脱在了外头,整个人淡泊从容,但脸颊嘴唇添了些血色,皮肤也一改以往的病弱苍白,清冷疏离之气略减。 “平身,快起来,无需多礼。来人,赐座。”承天帝笑着抬手虚扶,慈祥和蔼,李德英罕见地自作主张,主动上前搀扶,引来皇帝赞赏的瞥视。 “谢父皇。” “琛儿,这样冷的雪天,朕不是叫你避寒静养么?又来请安做什么!” “正是因为这样冷的雪天,儿臣才更应该勤来,看望您是否安好。为人子,孝顺本是天理,岂能只顾自己避寒?”瑞王落座,不露痕迹的,余光扫向手捧圣旨侍立一旁的容佑棠,再环视书房内太监们的神态,略一思索,便大约有了猜测。 承天帝一听,可谓龙颜大悦,慈爱道:“朕知道你孝顺,有这份孝心就够了,不必天天顶着风雪来请安,仔细冻着了。”他细细端详天生孱弱的儿子,半晌,扭头问李德英:“你瞧瞧,他气色如何?” 李德英奉旨观察几眼,诚挚赞道:“恭喜陛下,瑞王殿下较之前,气色真真好多了!有目共睹呀。” “哈哈哈~”承天帝欣慰大笑,心情甚佳。 容佑棠腿脚的酸麻刺痛逐渐消褪,他侧身站立,纹丝不动,余光好奇飘向怀抱大捧梅花的宋慎,后者下雪天只穿夹袄武袍,吊儿郎当,偷偷挤眉弄眼,意思是问:喂,你怎么回事?挨皇帝老儿惩戒了? 碍于场合,容佑棠不便如何,只能回以自嘲苦笑的眼神。 “父皇最近的气色也好多了。”瑞王微笑回应,内心毫无波澜。自长公主去世后,八皇子被幽禁,父亲暗中频频补偿,瑞王心知肚明缘故,愤懑压抑得大病一场,但最终不仅强迫自己接受,还得劝慰生母谅解——无计可施,只能接受,吵闹不会有结果,只会激怒父亲,并且令娘亲后半生活在仇恨痛苦里。 皇家这一本经,任谁也念不清。 罢了……只能各自设法排解。 “去见过惠妃了?”承天帝关切问。 瑞王嗓音清越朗润,答:“尚未。儿臣路过梅园时,见山坡那一片红梅盛放,傲雪凌霜,十分难得,故派人给您折了一些插瓶赏玩。”语毕,他望向尚在外间的宋慎,承天帝顺势看去:宋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被禁卫严密监督却浑不在意,总是神采飞扬,大摇大摆进入,扑通跪下,热情洋溢道:“草民宋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卑职参见陛下。”禁卫们同时行礼叩拜。 “平身。” “谢陛下。” 宋慎轻快弹起来,拉家常一般地告知:“陛下,瑞王殿下冒着大雪来请安,半路发现这花儿开得漂亮,特地派草民摘了一些献给您。喏,香喷喷的,一点儿不腻人。”说着抖动一大捧红梅,花朵从怒放、半放、微绽到花苞,形态各异,美不胜收。 “梅花乃冷香,高洁幽雅,沁人心脾,闻之神清气爽。唔,确实不错。”承天帝负手观赏,连连点头,由衷地欢喜,当即下令:“来人呐,拿去插瓶。”内侍们躬身领命,接过梅花,忙碌插瓶摆放。 瑞王见时机成熟,这才状似随意地扭头扫视,打量容佑棠。 “下官参见瑞王殿下。”容佑棠上前数步,恭敬行礼。 “起来吧。容大人也在啊,可是正回禀公务?”瑞王问容佑棠,眼睛却歉疚地凝视父亲。 “谢殿下。”容佑棠致谢,索性不答,以免说多错多,不小心触怒皇帝。 “陛下,好看吧?香吧?全是我摘的!”宋慎笑嘻嘻,胆大包天和皇帝闲聊。 承天帝专注欣赏插瓶的红梅,笑骂:“朕就知道是你摘的!哼,丁点儿没考虑插瓶观感,乱折一通。”他回应瑞王的询问眼神,威严嘱咐:“容卿,你上任后踏踏实实做出些政绩来,别辜负了朕的期望。” “微臣遵旨,必将竭尽全力报答您的信任提携。”容佑棠中规中矩,镇定应对,识趣地请示:“倘若陛下没有其它吩咐,微臣这就告退回去处理本职公务。” “下去吧。”承天帝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挥手。 “是。”容佑棠如蒙大赦,倒退途经宋慎时,收到了后者的一枚揶揄眼神。 傍晚·容府 “哦?” 容开济搁笔,吹一吹墨迹,将大红斗方“福”字晾至一旁,疑惑问:“哥儿今天这么早回家了?” “可不嘛!我也觉着奇怪,少爷近期不都得去庆王府忙要务吗?”李顺小声嘀咕。 话音刚落,容佑棠迈进门槛,手提一玉色包袱包裹的长条盒子,慢吞吞说:“爹,我回来了。” “洗洗手,坐会儿,马上吃饭。”容开济迎上前,接过儿子提着的盒子,随口问:“你又买了什么东西?” “圣旨。” 李顺急忙凑近。 “写的什么?”容开济吓了一跳。 容佑棠脱掉披风,“嘭”一下把自己摔进太师椅,一动不动,有气无力说:“陛下给我升官了。” “哎呀,好事啊!”李顺大喜过望,用力一拍掌,兴奋提醒:“老爷,难怪昨夜结了朵灯花,原来是应在少爷升官!” 容开济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展开圣旨,飞速扫视,惊喜道:“翰林院侍讲学士?好,好,我儿真有出息!也是仰赖佛祖和诸天神菩萨保佑,择个黄道吉日,咱们去拜祭拜祭、烧烧香,告慰你娘和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容佑棠膝盖生疼,鼻尖通红,手指发青,无可不可地说:“好,您尽管安排。” 容父和管家碰头,郑重捧着明黄圣旨,爱不释手,两人兴高采烈讨论半晌。 容开济自豪极了,高兴地安排道:“老李,我晚上写几个帖子,你明儿一早打发伙计给严家和哥儿的师父叔父等送去,请他们来喝喜酒,咱们不宜高调张扬,只邀最亲近的亲友小聚,告诉一声,才是感恩知礼的做法。” “行!”李顺一口答应,兴致勃勃,发自内心慨叹:“少爷出人头地,带着亲友和家下人脸上有光彩,如今邻里邻居谁不夸您教导有方呢!” 容父十分满足,一抬头,这才发现儿子两眼无神,目不转睛望着屋顶,顿时惊讶皱眉,忙把圣旨交代李顺锁好,他快步靠近问:“棠儿,怎么了?身体不适?” “没有,我就是困。”容佑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容开济认真端详片刻,喜悦瞬间消散,一摸儿子的手:触感冰凉。他扭头吩咐:“老李,叫厨房熬一碗浓浓的姜汤来!” “啊?少爷着凉了?”李顺探头询问。 容佑棠含糊说:“今天下好大的雪,冻得很。” 容开济催促道:“姜汤,热水,快去。” “哎,好!”李顺乐呵呵去安排。 书房内仅父子二人相对。 “除了升官,陛下还吩咐你什么了?”容开济提心吊胆问。 容佑棠故作轻松答:“陛下还让我明天开始参与早朝,学学处理政务。” “这也是好事。但上朝必须谨慎,尤其严防祸从口出,没考虑清楚之前别张嘴。今晚早点儿歇息,别误了明天时辰。”容开济话音一转,又问:“还有呢?” “什么?”容佑棠装傻。 “你小子,还想瞒我?”容开济笃定反问,他起身取来自己的大氅,盖住儿子。 “嗯……我……”容佑棠拥着大氅,吱吱唔唔半晌,终于扛不住了,长叹息,惆怅告知:“陛下险些给我赐婚了。” 容开济屏息,紧张追问:“给你指的哪家姑娘?” “不知道哪家姑娘。他当时尚未说破,但意思很明显。”容佑棠后怕不已,心有余悸道:“幸亏我急中生智,推了。” “推啦?”容开济愕然扬声。 “嗯。” “怎、怎么推的?怎么就推了呢?陛下赐婚,应该不会差,至少门当户对,究竟是哪家姑娘?”容开济扼腕痛惜,大为遗憾。 容佑棠摸摸鼻子,耳语叮嘱:“陛下刚开了个头,我就明白了,已经推辞。爹,我禀告陛下:您去神前为我求了姻缘,卦象显示,我若早成亲会有血光之灾。您可千万记得啊!” 血光之灾? 容开济一怔,好气又好笑,佯怒耳语骂:“欺君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容佑棠手抚额头,闭着眼睛,喃喃说:“知道。可是我、我……” “你什么?” 我真的不想成亲,不能耽误别人家的姑娘。 容佑棠愧疚沉默,脸色苍白。 犹豫半晌,容父隐晦地问:“棠儿,你老实回答,陛下……知情了吗?” 容佑棠点点头。 “训诫你了?” 容佑棠停顿瞬息,轻声坦言:“爹,我控制不住自己。” “唉。”容开济叹息,他从皇宫里熬出来,对某些惯用的敲打手段知之甚深。 “爹!我、我没事。”容佑棠猛地睁开眼睛,手忙脚乱按紧自己的靴子。 但容父不由分说,快速撩起儿子的裤管,定睛一看: 只见两个膝盖一片瘀青发紫,微微肿起,被小腿的白皙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罚跪了?”容父睁大眼睛,难掩心疼。 容佑棠尴尬窘迫,生怕养父担忧,宽慰道:“不算罚,普天之下,谁见了皇帝都得跪。” 正当此时,容家新雇的门房小厮忽然匆匆通报:“老爷、少爷,郭将军来访。” 殿下呢?倘若庆王驾到,必定先报名。 容佑棠心里牵挂,脱口期待问:“殿下呢?”话音刚落,他已看见大踏步迈进门槛的郭达。 郭达面色凝重,披风落了一层雪,冰雪寒气逼人,沉声告知:“殿下受伤了。” 第161章 筹谋 “什么?”容佑棠大惊失色, 猛地从太师椅里弹起来。 “殿下受伤了?”容开济愣了愣, 虽然不比儿子那一种刻骨揪心,但也担忧于自家有恩的贵人, 忙问:“伤哪儿啦?不打紧吧?” 第224节 容佑棠靴子来不及穿,踩着袜子飞奔至郭达跟前,心如擂鼓, 紧张问:“郭公子,究竟怎么回事?殿下回府了没?” “莫慌。殿下伤在腿上,寒冬腊月的, 不宜来回奔波,歇在了北营,我刚去代为告假, 他近期得缺几日早朝,顺道进你家喝杯茶。”郭达一掌按住少年, 略显烦躁,一把扯开披风系带,随手撂在椅背上。 “唉哟!真真失礼了,您请坐,快请上座。”容开济回神,赶紧招呼贵客。 容佑棠接过管家端来的茶盘,给郭达奉茶,心急火燎问:“郭公子,殿下伤在腿上?严重吗?大夫怎么说的?” 郭达一屁股落座,接了茶,没说话,状似随意地扫视容父和李顺,后两者立即醒悟,容父识趣地叮嘱:“棠儿,你好生招待着郭将军,我去安排晚膳。” “是。” “晚膳不必了,我赶着出城回营。此外,虽说不算甚么惊天大事……”郭达话说半截,点到为止。 容开济明确承诺:“将军请放心,草民一家必将守口如瓶!” 郭达笑了,随和道:“知道你们稳重,不过白提醒一句,忙去吧。” “是。” 书房门“吱嘎”一声,虚虚掩上。 “郭公子,”容佑棠镇定了些,满怀期待问:“您赶着出城,我能不能同去北营?” 郭达心神不宁地喝了口滚茶,不慎烫得咧嘴,他搁下茶杯,夸道:“先恭喜你升官,小小年纪,已挣得从五品翰林,古今少有啊。” “公子谬赞了,全仰仗陛下提携并您几位贵人们赏识而已。”容佑棠谦逊一句,眼巴巴的。 “嗨,男子汉大丈夫,靠他人赏识没大用,终须各凭本事,你小子聪明机灵,迟早冒头!”郭达大加赞赏,话音一转,才终于低声告知:“殿下伤在左腿,小腿肚几乎被划开了,老长一道口子,皮开肉绽血淋淋。” 小腿肚被划开? 容佑棠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小腿,情不自禁一个寒颤,难以想象,心悸忧惧问:“血……止住了吗?” “当然止住了,否则我怎么敢回城?”郭达面色沉沉,转告道:“殿下听说你被陛下责问,十分担忧,托我来瞧瞧,没事吧?” “没事,只是寻常问话而已。”容佑棠避而不答。 郭达眼神下移,看了看对方的双膝,但没说什么。 容佑棠急切问:“殿下昨日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受伤了呢?” “唉!”郭达咬牙切齿,恨道:“还不是因为救七殿下!” “七殿下?”容佑棠愕然:“与他何干?” “他被陛下赐婚,骑马跑来北营,约卓恺作‘最后诀别’,死缠烂打大吼大叫,偏偏表哥和我当时还在出城路上!卓恺见闹得不像话,遂应约,两人在营外旷野会面,争执拉扯,卓恺不知拒绝了什么,七殿下愤怒纵马发泄,竟是拿马匹出气,鞭子险些抽断,还用上匕首,马儿受惊狂奔,吓得他喊救命,我们不可能见死不救吧?最后他被表哥救了。可是——”郭达忍无可忍一拍桌,低声怒吼:“七殿下慌神了,举着匕首乱挥,当时好些马好些人聚拢,混乱间,倒把表哥刺伤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真是、真是……”容佑棠震惊,瞠目结舌。 郭达起身问:“你想去北营?” 容佑棠点头如捣蒜,干脆利落套上靴子,奋力帮忙抖了抖郭达沾雪的披风,而后抖了抖自己的,迅速披上,雷厉风行。 “可你明儿不是要赶早朝吗?歇在北营,寅时中就得摸黑回城。” “无妨。郭公子,我想去看看殿下。”容佑棠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北郊。 郭达妥协颔首:“行,走吧。” 凛冽北风刺骨,呼啸掠过,席卷得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逆风骑行,人和马都难,幸而道路积雪不深,尚能跑动。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容佑棠的十指冻得失去知觉,僵硬麻胀,虽蒙面,脸颊鼻尖仍通红,火辣辣疼,他勒马,在风雪里大喊:“吁!” 营门口,郭达翻身下马,容佑棠紧随其后,二人把缰绳交给同行的亲兵,疾步快走,急冲冲赶到指挥使议事堂。 “卑职参见将军!” “将军。” …… 郭达脚下生风,一路走一路点头致意。 容佑棠熟门熟路,他原是北营下属,跟着郭达畅通无阻,急切一脚迈进门槛,险些和迎面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啊——” “嘿!”洪磊反应敏捷,火速侧身闪避,他在军营踏实勤恳,勇猛果敢,已穿上亲兵袍服,手下管着一小队新兵。 郭达及时稳住容佑棠:“别急。” “佑子?”洪磊瞬间欣喜,又转眼收敛笑意,规规矩矩垂首问候:“卑职参见将军。” “无需多礼。”郭达先行步入里间。 “磊子!”容佑棠抬手一拍洪磊肩膀以示亲密,但他焦急万分,无法自控地探头朝里张望。 洪磊回以一拳,不轻不重一砸好友肩膀,了然地催促:“殿下在里间,你赶紧进去,空了咱们再聊。” 容佑棠感激点头,再使劲一拍对方肩膀,匆匆进入议事厅后的书房侧的卧房,定睛只见:庆王仰躺,被坐在炕床前三尺处的郭达挡住了胸膛往上;七皇子赵泽武垂头丧气,失魂落魄,肩背耷拉杵在床尾;卓恺跪在床前一丈远,拳头紧握。 同时,一阵血腥气味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容佑棠心惊胆战,定定神靠近,轻唤:“殿下?” 郭达闻讯扭头,露出脸色苍白的赵泽雍。 “寒冬大雪,出城多麻烦,你待会儿就回家去,别耽误了上朝。”赵泽雍脸色一缓,开口就是关切性的责备。 “我……”容佑棠失声,目不转睛打量庆王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和嘴唇。 “嗯?”赵泽雍尾音上扬,眸光和煦,专注有神。 容佑棠惊醒,心如擂鼓,胡乱行礼:“叩见庆王殿下、七殿下。” “哦,容哥儿来了啊。”赵泽武神情恍惚,沉浸在悲伤落寞中。 “来人,上茶。”赵泽雍吩咐,心疼对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以及积了雪的纤长睫毛、被炕床温度烤化滴水。 容佑棠脱掉披风,抖抖雪,抬袖揩拭眼睛,接过亲兵端的茶,他思绪混乱,依次给七皇子、郭达——甚至给跪地请罪的卓恺奉茶! 卓恺微微摇头。 容佑棠恍然大悟,无声道:“抱歉。”他最后给庆王奉茶,郭达主动退开,让出榻前的圆凳。 “殿下,请用茶。”容佑棠误以为庆王口渴,正欲搀伤患照顾喝茶时,庆王却借着床幔帐子遮挡,默默握住对方冻得红肿的左手,拽进温暖被窝,用力揉搓,耳语说:“你喝,暖暖身子。” 容佑棠反握,牢牢握住,他想做许许多多事,可碍于场合,只能焦虑扫视对方被子下的腿。 与此同时 郭达负手,站得笔直,无奈望着卓恺,询问:“殿下,您看该如何处置今日之事?” 庆王尚未开口,赵泽武一个激灵回神,如梦初醒,惊慌失措跑到榻前,跪在脚踏上,大义凛然道:“三哥,今天都怪我糊涂昏头,一切与他无关,你要罚就罚我吧!” “末将疏忽无能,连累殿下受伤,万死难辞其咎,求您降罪严惩!”卓恺双目红肿,膝行往前。 “武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上赶着请什么罪?”赵泽武扭头训斥,故作冷漠,他第无数次面对魂牵梦萦的俊朗武将,第无数次爱慕失神,第无数次被对方厌烦忽略。 卓恺目不斜视,“砰砰砰”,结结实实磕响头,愧疚道:“殿下,末将无能,求您责罚。” “哎哎,停!你个愣子,仔细磕坏了脑袋变个傻子。”赵泽武意欲搀扶。 卓恺坚决躲避,强忍憎恶,拼命恳求主帅谅解。 你们……等将来各自娶妻成家,会如何?容佑棠若有所思,默默沉吟,深知自己也躲不过类似眼前一坎。 “三哥息怒,先听我说两句话,行吗?”赵泽武小声请示,狠下心肠不再看卓恺。 庆王审视半晌,缓缓吩咐:“老七留下,其余人出去。”语毕,他松开掌心被捂得温暖的手,安抚拍了拍。 “是。”容佑棠郭达一同领命。 卓恺茫然无措,随即惊恐万状,绝望喊:“求殿下开恩恕罪!” 赵泽雍威严下令:“卓恺,你先下去办理分内之事。” “卓恺,走!”郭达催促,容佑棠搀了一把:“恺哥,走了。” 片刻后,房内仅剩兄弟二人。 “你我是平辈,起来,别跪着。”庆王板着脸提醒。 “三哥,我对不起你。”赵泽武哽咽道歉,执意跪在脚踏上。 庆王发觉弟弟的指尖颤抖,沉声问:“原来你也知道怕?” “我险些被惊马踩死了,能不怕吗?”赵泽武后怕不已,忐忑请求:“你伤得这样,全怪我,要打要骂都可以,但你、您能不能别告诉父皇?我实在不想又被禁足。” 庆王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肃穆告诫:“小武,你记着,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将如实禀告父皇。” 赵泽武重重点头:“明白!若再犯,我自个儿向父皇请罪,也没脸麻烦您了。” “倘若你胆敢在营中纵马胡闹,我绝不轻饶!但今日是在营外,罪减一等,念及手足情谊,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马踩死。”庆王冷冷道。 “三哥,实在对不住,你大人大量,时常提点帮我,我却不知好歹,有失尊敬,真真该打!”赵泽武语带哽咽,发自内心地懊悔,咬咬牙,当场抬手自行掌嘴,左右开弓,耳光“噼啪”脆响。 “够了。”庆王皱眉阻止,十分头疼。 “从此以后,您就是我亲哥一般的了,将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赵泽武郑重其事承诺,继而嗫嚅解释:“我无意伤人,只是拿匕首吓一吓小卓,岂料他铁石心肠,掉头就走!” “吓唬卓恺?你以自残逼迫他?哭闹自杀,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荒唐手段?”庆王满脸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混帐,没出息的东西,简直丢人现眼,枉为赵氏子孙!” “我、我知道错了。” 赵泽武悔恨交加,羞窘抱怨,嘟囔说:“无端端的,父皇忽然给我赐婚做什么?平嘉侯府的姑娘,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庆王丝毫不留情面,疾言厉色,怒斥:“赐婚圣旨尚未下达,你若不满意就赶紧设法推辞,有胆量自残,怎的没胆量解决麻烦?” “我娘和我哥十分赞同,巴不得父皇即刻下旨赐婚!三哥,我走投无路了,求你帮帮忙。”赵泽武小心翼翼地讨好。 此时此刻 容佑棠和郭达在偏厅对坐,围着火盆烤手。 “事关重大,你跟殿下商量了没有?”郭达大感意外。 容佑棠摇摇头:“尚未。” “打算先斩后奏吗?当心殿下雷霆震怒,到时谁也救不了你。”郭达眉头紧皱。 “那倒不是,我正在考虑,机不可失,为了避免将来沦为软肋,总要闯一闯。”容佑棠毅然决然,坚定道:“我不能一辈子依托殿下的庇护!” 第225节 第162章 谋虑 “好小子!”郭达朗笑夸赞, 温和道:“你的想法很好, 一旦事成,将是大功绩, 想那游冠英,当初就是靠兴建延河河道的政绩升上巡抚之位的。” “郭公子,我敬您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 今日实话实说吧:建功立业是其次,遵从圣旨才要紧。”容佑棠坦言,无奈地分析:“陛下已明里暗里敲打数次, 谆谆训诫,我表面只能答应,可事实上失信了。陛下虽仁慈, 但人的忍耐有限,我阳奉阴违, 怨不得他恼怒,责问训斥已算是从轻发落。” “呃,这个嘛,其实也不能怪你。” 郭达搓搓手掌,摊开悬在火盆上方取暖,绞尽脑汁地宽慰:“咳咳,戏文里不是说了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和表哥两情相——志同道合!对,你和表哥志同道合,趣味相投,亲密些很正常,又不是像七殿下那样强人所难,挺好的。” “您真的认为我们这样好?”容佑棠眼睛一亮,诚挚请教。 “好啊,怎么不好?”郭达豁达豪爽,洒脱不羁,正色表示;“表哥从小老成,刻板端方不苟言笑,活像书院老师傅,亲友们没有谁敢唬弄他的。加之早早统领西北大军,肩负保卫疆土的重任,不容一丝疏忽,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待人待己愈发严谨,乃至严厉,一贯公务繁忙,他没空吟诗作对宴玩嬉游,仅保留书法一好,闲时写几幅字即为放松!”顿了顿,郭达忧心忡忡,叹道:“表哥怪可怜的,又苦又累,生性耿直刚强,不屑邀功求赏,有时还吃力不讨好。” “确实。”容佑棠深有同感,心情沉重,脱口而出:“上次长公主被害——”他急忙停顿,含糊带过:“那时殿下负责督办丧礼,累得瘦了整整一圈。” “嘘,你可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切勿泄露宫闱绝密。”郭达严肃告诫。长公主一案,初时外人不懂,云里雾里,可京都几家与皇室姻亲密切的,事后几下里一琢磨,渐渐便回过味儿了,震惊忌惮,纷纷佯装不知。 “多谢公子提点。”容佑棠从善如流,立即转移话题,由衷慨叹:“放眼皇室子孙,有几个比得上殿下自律勤勉?但凡换成别个有那样的出身和爵位,如何享福享乐不能呢?” 郭达摇摇头,苦恼道:“我看得着急,时常劝他松懈些,别绷得太紧,可他总当耳边风,估计也是劳碌惯了,闲不住。幸亏他遇见了你,缘分天定,你们投缘契合,融洽和乐有说有笑,表哥终于有了些活泛朝气,不再整日板着脸。”语毕,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想再添两句话,又没好意思。 对视瞬息,容佑棠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接腔:“只不过,月老似乎醉酒误事,迷迷糊糊,竟牵了一对男人的红线。” “哈哈哈~” 郭达朗声大笑,拍了容佑棠胳膊一巴掌,笑骂:“喂,我就心里随便想想,是你自个儿说的啊!” “虽然在世俗看来,我们不合常理,但毕竟是月老的意思,不可违抗,更无法违抗,只能将错就错。”容佑棠珍惜且感恩,坦荡荡,一字一句表明:“我只是忍不住顺从了自己的心。” 啧啧啧! 郭达撇撇嘴,小声嘀咕:“你这些话别对我说,没用,你得告诉表哥,让他欢喜欢喜,养伤的人最需要关爱了。” 容佑棠笑而不语,状似专注烤火,一双手翻来覆去,烤了掌心烤手背,温热悄悄从手掌爬上脸庞,眸光水亮。 郭达抬头,一眼看见浑身散发虔诚深情光辉的俊美少年,登时受到极大的刺激,果断一挥手:“来来来,谈正事,咱们谈正事!” “好。” 容佑棠喝了杯热茶,火盆红旺旺,烤得整个人暖洋洋,他凝重道:“个中利害很明显,我留在京城对几方都不好,外调历练几年,一方面男儿当自强,趁年轻多挣些功业,另一方面可以免除殿下的后顾之忧。” “你有几成把握争取外放?”郭达皱眉问。 “至少八成。”容佑棠摸摸鼻子,相当心虚,压低嗓门,苦笑解释:“迄今为止,陛下已经训诫我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岂能轻饶?他可能会直接训斥殿下,到时两人都被动,吃不了兜着走。不如我主动请调,夺得先机。” “地方官大多削尖脑袋想挤进京城,你倒好,主动往外跳。”郭达。 “权宜之计而已。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屡遭皇帝敲打,容佑棠不得不清醒面对现状,冷静地细细分析:“目前陛下仍在休养,朝政交由大殿下和二殿下以及几位公侯元老代为处理,京城形势紧张,百官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其实,我已经给殿下带去很多麻烦,,某些有心人兴奋观望,虎视眈眈,图谋参殿下一本‘耽于男色、有违伦常’。索性我避一避吧,争取以退为进,天地广阔,男子汉大丈夫,何惧闯荡他乡?” “有志气,好!” 郭达重重一拍少年肩膀,低声透露:“你所料不错,确实有部分人正在图谋参表哥,只是除了惯有的‘急躁操切铁腕冷血’之外,又添了质疑北营巨额花销去向以及殿下的私德两项。” “简直荒谬!” 容佑棠横眉立目,痛斥:“北营规模宏大,花销自然也大,每一笔去向都详细分明、记档可查,他们居然质疑殿下的为人!” 郭达冷笑,嗤之以鼻道:“哼,小人眼里看什么都卑鄙阴暗,某些人丁点儿正经能耐没有,煽风点火上窜下跳却最在行。” “所以,此事不能拖,须得快刀斩乱麻,以免深陷被动,人若道德品行被压一头,说话就没份量了,百口莫辩。”容佑棠咬牙,再度下定决心。 “但外放至少两年,甚至三年五载,运气不好的十年八年,倒霉的可能老死任上。”郭达直言不讳地提醒。 容佑棠怔愣失神,半晌,才轻轻点头:“我明白。” “那你还去?” “别无他法。我得先跳出困局,才能‘旁观者清’,殿下在京城才能放开手脚。虽然他从未提及,但我相信,他肯定也被亲友冷嘲热讽或敲打训诫了。”容佑棠惆怅叹息,强打起精神,恳求道:“郭公子,我的忧虑已一一坦白,到时倘若殿下反对,求您一定帮帮忙,说服他。” 郭达挠挠头,沉吟不语,他烤暖了手,开始喝茶,暗忖:表哥重情重义,生性固执,对心上人宠爱有加,他们正处于热切亲昵期,难舍难分,即使陛下和我祖母等亲友轮番施压,表哥也不会放手,必定千方百计、竭尽全力保护容哥儿。只是,那样大大不妥,我祖母尚可不论,激恼陛下就完了! 帝王之怒,谁扛得住?管你如何相爱,一道赐婚圣旨足以拆散…… 冥思苦想,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郭达敬佩颔首,握膝端坐,五味杂陈地说:“容哥儿,往日我只当你是文采出众的毛头小子,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见识、如此胸襟,可谓深谋远虑,不愧是表哥欣赏的人!” 容佑棠透骨酸心,面上却不显,轻轻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目光放长远些,兴许才能相处得久些。” 你和表哥会天长地久吗? 郭达眼睛一转,忍下了,转而问:“关于外放,你考虑清楚了?” “是!”容佑棠双目炯炯有神,满怀希冀道: “我准备请旨调去河间。” 郭达哭笑不得,纳闷问:“嗳,你小子打算跟河间省过不去了是吧?剿匪去了一趟,查案去了一趟,居然还想长驻?” 容佑棠认真点头:“正是。” “河间自古动乱不堪,穷山恶水出刁民,土匪盗贼横行,当地官府贪污无能,被朝廷收拾了一茬又一茬,可谓声名狼藉,绝非美地。你究竟怎么想的?” “好地方的好差事岂能轮到我?”容佑棠反问,十分有自知之明,侃侃而谈:“我前后在河间待了数月,发觉当地确实贫穷、官府确实无能,水寇山贼赶不尽杀不绝——但河间普通百姓和天底下其他百姓一样,勤劳守法,向往丰衣足食美满生活,例如水患蝗灾干旱之类的天灾无法避免,但只要尽量减少人祸,把朝廷的赈济或利国利民政策落实,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郭达颇为惊讶,迟疑地斟酌措辞。 “过程肯定艰难,但我并非热血冲动,已有大概可行的计策,只待尝试。”容佑棠狡黠一笑,眉眼弯弯,朝气勃勃,昂首道:“反正我年纪轻,办好了叫出人意料,办砸了是意料之中,怕甚!” “哈哈哈~”郭达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乐道:“容大人,你有点儿像无赖。” 容佑棠苦中作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说:“我这人脸皮厚,不怕出丑。” “大丈夫就应该厚脸皮,扭扭捏捏束手束脚才叫丑态!” 郭达一把拽起容佑棠,使劲拍了拍其肩膀,仗义承诺:“假如表哥反对,我一定帮你!” “多谢。”容佑棠端端正正一拱手。 片刻后 “本王完全可以自己擦。” “伤口深且长,好不容易才止住血,求求您遵从医嘱,静静地躺几天吧!”容佑棠堪称苦口婆心。 赵泽雍目光和煦,专注凝视忙前忙后照顾自己的人,耐着性子仰躺,好奇问:“你和小二聊什么了?隔着几堵墙都能听见他的笑声。” “闲聊而已。”容佑棠垂眸,手上动作不自然的一停顿。 “隐瞒不报,你又想挨罚了?”赵泽雍敏锐察觉异样。 容佑棠抬眼,二人四目对视半晌,败下阵来,遂郑重告知:“聊一件大事。”他挽着袖子,坚持要帮对方擦身,刚擦了脸和脖子,撂下热帕子,弯腰解开其中衣衣带。 “什么大事?”赵泽雍疑惑问。 容佑棠安抚道:“稍安勿躁,等我考虑清楚了再告诉你。” “集思广益。你说来听听,一齐商议。”赵泽雍催促。 “不急,让我再考虑考虑。”容佑棠委婉拒绝,小心翼翼解开对方的中衣、里衣,拿帕子擦拭。 赵泽雍高大强壮,常年习武,练得胸膛宽厚结实,恰到好处,极富男儿英武气概。他不放心,皱眉追问:“究竟什么事?” “总之,我还没想好之前不说,您也别问郭公子,他承诺过守密的。”容佑棠提醒。这是他第一次照顾受伤的庆王,动作生疏笨拙,很是尴尬,因为之前亲密时都隐在床榻被窝里。 “哦?”赵泽雍自然不满意。 床架在炕上,两者合一,暖意融融,热得容佑棠脸红耳赤,擦完了上身,他找出干净里衣,但需要对方的配合。 “殿下,你侧一下身。”容佑棠提醒,衣服只给穿了一只袖子。 赵泽雍一动不动,眼神锐利,因失血过多,脸色略苍白,但双目炯炯有神,极具压迫力,他扯住干净里衣,把人扯到身边,低声问:“今天父皇又责备你了?” 容佑棠勉强挤出微笑:“哪里,他挺好的,给我升官了,翰林院侍讲学士。” “那是你凭本事该得的。”赵泽雍难掩欣赏,歉疚非常,认真解释:“碰巧老七闯祸,北营实在走不开,委屈你了。别怕,你直说,父皇是否提了什么无理要求?” 第163章 共枕 容佑棠哑然失笑, 摇摇头。 “快说, 父皇都提了些什么?”赵泽雍催促。 “老调重谈而已。”容佑棠索性坦言,他扯一扯里衣, 关切提醒:“外头下好大的雪,别冻坏了,你先穿衣服。” 赵泽雍受伤的左腿平放不动, 右脚跟一点,半坐起身,接过里衣三两下穿好, 动作干脆利落,即使受伤,他也不愿总躺着被照顾, 天性要强。 容佑棠从旁搭了把手,被子掀开时, 他趁机凑近观察其伤势:只见庆王的左小腿被包扎得严严实实,透出血迹斑斑,染湿几处洁白布条,周遭皮肤也沾了血。 不知是否关心则乱,容佑棠睁大眼睛,感觉庆王左腿的脚掌脚趾皮肤比右腿苍白。 唉…… 容佑棠痛心叹息,目不转睛,庆王却一把盖了被子,把伤腿挡住,宽慰说:“没什么大碍,划破一道口子而已,个把月即可痊愈。” “实在太惊险了!”容佑棠眉头紧皱,无法自控地责怪七皇子,肃穆指出:“倘若当时七殿下再慌张些,划伤你的筋脉怎么办?划伤脏腑要害怎么办?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老七真叫人头疼,打骂训导一概无效,今天他更加荒唐,可谓糊涂透顶,居然以自残挽留卓恺!自残?你听听,你相信吗?”赵泽雍面色沉沉,恼怒非常。 我信。 容佑棠心说,转而安慰道:“您焦急也没用,七殿下不是九殿下,自有陛下和宸妃娘娘等长辈管教。对了,他呢?” “派人连夜押送回城了。今后若非父皇有旨,他不得踏进北营半步!”赵泽雍冷喝,余怒未消。 押送? “消消气吧,改不改由他,没得白白气坏了你。”容佑棠忍笑,接过湿帕子,收拾走脏衣衫。 “哼!”赵泽雍相当没好气。伤腿不能动,他有些困难地慢慢躺下,摆正伤腿,拉高被子、挪了挪枕头,默默躺好,丝毫没有等候被照顾的意思。 容佑棠把空碗和脏衣衫搁在外间,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他立即转身,却发现庆王已自行躺下了,顿时不赞同地问:“殿下怎么不叫人帮忙?” “仅小腿受伤而已,又不是废了,无需紧张。”赵泽雍眼底满是笑意,欣喜感动于对方冒着风雪出城探望自己,愉悦道:“大老远出城,辛苦你了,别忙前忙后的,过来坐会儿,说说话。” “我是担心您那伤口裂开。”容佑棠小心翼翼落座床沿,他愈来愈了解庆王个性,坚定暗忖: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谁都懂,可要殿下服软低头显然比较困难。如果两个人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相处时难免忘情亲密,太惹眼,必须尽快摆脱饱受私德非议的险境……正心神不宁间,亲兵端着小托盘,叩门恭谨高声道:“殿下,药煎好了。” 赵泽雍吩咐:“端进来。” “是。” “给我吧。”容佑棠回神,起身快步接过,端至榻前,拿勺子搅了搅,不假思索,沾唇试试温度,砸吧嘴,苦得一张脸皱巴巴。 赵泽雍莞尔,问:“好喝吗?” 第226节 容佑棠尴尬摇头,把药递到庆王嘴边:“不烫,趁热喝了早日康复!” 赵泽雍手肘撑起,接过,一饮而尽,眉头也没皱一下。 “可惜没有蜜饯给您甜甜嘴。”容佑棠以自家喝药的习惯同情嘀咕,接了空碗,欲转身取温水和帕子给漱口。 赵泽雍却低声反驳:“谁说没有?明明有你这样大的一颗人形蜜饯。”语毕,他拽低容佑棠,亲昵拥在怀里,吻了吻唇,蜻蜓点水一般的力道。 “啊——松手!我是不是压倒你的腿了?”容佑棠右手端着空碗,冷不防摔在对方身上,手忙脚乱,火速左手撑起退离。 “没有。”赵泽雍气定神闲。 容佑棠紧张提醒:“您千万别乱动!大夫反复嘱咐,伤口初步愈合前必须卧床静养,以免撕裂。” “不碍事,皮肉伤而已,并未伤筋动骨。”赵泽雍满不在乎,硬朗英勇。 “我曾问过郭公子,他说您从前在西北受过大大小小许多伤,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应当尽量爱惜身体。” “你说得对。”赵泽雍心情甚好。 容佑棠竭力压下沉重酸涩,周到细致地照顾庆王漱口洗手。 提到表弟,赵泽雍复又板起脸,威严问“你和小二究竟聊了些什么?连本王也不能告诉?” “给我几天时间,等明确考虑清楚了,一定详细告诉你。”容佑棠郑重承诺。 赵泽雍疑惑且担忧,但没有打破沙锅追问到底,正色道:“罢了,再给你三日时间,若到时仍瞒着,你和小二一块儿罚!” 郭公子,对不住了。选择先找你商量,正是请你当说客的,咱们可能得一同挨训…… 思及此,容佑棠十分歉疚,赶忙澄清道:“殿下息怒,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郭公子无关,他是无辜的。” “你们俩个都不无辜。”赵泽雍严肃评价,紧接着又问:“今天父皇到底有没有为难你?罚跪还是申斥?” 眼见无法蒙混过关,容佑棠定定神,故作轻松地解释:“哦,我只跪了一会子、挨了两句申斥,恰巧迎来瑞王殿下带宋慎求见请圣安,陛下忙于关心瑞王殿下,就叫我领旨谢恩了。” “是吗?” “不然呢?陛下还能仗毙了我?”容佑棠一本正经反问。 “什么仗毙?不许胡说!” 容佑棠笑眯眯:“开个玩笑而已嘛。” 北风呼啸,席卷鹅毛大雪扑簌簌,卧房内可清晰听见外面营地四角哨塔高处猎猎飞扬的旗帜。 亥时末,夜深了。 赵泽雍凝神细听片刻,虽然极度不舍,却仍安排道:“你该回城了。拿上本王的手令,让子琰派人用小马车送你,别耽误明早上朝。” “可我想睡两个时辰再回城,已经跟郭公子商量好了。”容佑棠洗漱擦拭后,自顾自吹熄外间的烛火,脱了外袍,搁在熏笼上。 赵泽雍想了想,并无更好的办法,遂同意:“也罢,横竖已经晚了。快上来,别冻坏了。”他说着掀开被窝。 “嗯。”容佑棠又吹熄两盏烛台,只留下间角落的一盏戳灯,烛光昏黄,冻得牙齿格格响,飞快放下帐幔,轻手轻脚钻进被窝,舒服喟叹一声。 这小子,今夜怎的不避嫌住客卧了? 赵泽雍暗暗诧异,同时又欢喜,并且混杂浓浓疼惜:问半天都遮遮掩掩的,必定被父皇冷脸训斥了,他心里难受。如此一想,赵泽雍加倍愧疚,左臂搂抱对方,右手用力揉搓其冰凉的脸颊,坚定说:“我不会让你白白地受委屈!” “别胡乱猜测啊,我一点儿也不委屈。”容佑棠侧身,真正与庆王同床共枕,额头抵着对方肩膀,脑袋埋进漆黑被窝里。 “很冷?”赵泽雍放轻力道,摩挲抚弄对方紧绷的后背。 “有点儿。”容佑棠闭着眼睛蜷卧,思绪一片空茫。 赵泽雍闻言用力搂紧了些。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了。”容佑棠忽然说。 “嗯。”赵泽雍低笑,略一思索,怀缅道:“那时你上午和小九一道读书,下午领着他拿弹弓四处玩儿。” “九殿下懂事上进,聪敏宽宏,委实难得。”容佑棠由衷夸赞。 “认真细论,本王离京征战时,小九多得父皇严加管束,假如任由皇后纵容,再好的孩子也养歪了。”赵泽雍客观评价。 “啊呀,难得难得,终于听您夸了陛下一次!”容佑棠乐呵呵,很是惊奇。 “是吗?”昏暗中,赵泽雍俊脸微红,不自在地说:“父皇一贯宠爱小九,幸亏那小子年幼,一团稚气,才没引发旁人明显的不忿嫉妒。” “没错。”容佑棠深有同感。 赵泽雍单手搂着人,心满意足,催促道:“睡吧,先歇两个时辰,然后上马车补觉,早朝时机灵点儿,多听少说,跟紧子瑜,他是户部侍郎,你们亲厚是合情合理的。” “好。” 容佑棠颔首,悄悄揪住庆王的衣角,顾虑重重且困倦疲惫,胡思乱想半晌,不知不觉沉沉入眠,呼吸平稳悠长。 他和小二究竟在商议什么? 赵泽雍扭头,吻了吻酣眠少年的额头,皱眉沉吟。 次日 早朝散后,百官鱼贯步出金殿,或三三两两碰头交谈,或匆忙赶去办差。 容佑棠寅时摸黑从北营坐马车回家,匆匆洗漱换了官袍,飞速赶到皇宫参加早朝——其实纯属站在中立立场,旁观大皇子与二皇子两派明里暗里针锋相对。 “初时难免紧张,你多站几天就习惯了,前期最好少开口。”郭远温和指点。 “多谢大人。”容佑棠毕恭毕敬跟随,抬袖掩去一个呵欠,困得眼尾泛泪。 同行的户部同僚吕一帆笑道:“小容头一回上朝,表现得挺镇定的。” “哪里哪里,其实在下完全是愣住了。”容佑棠大大方方透露。 郭远忍俊不禁,忧虑问:“昨夜事出突然,我没赶得及出城探望,殿下的伤势到底如何?” “幸而未曾伤筋动骨,但流血颇多,大夫嘱咐至少卧床静养半月。”容佑棠据实以告。 郭远点点头,凝重道:“只盼今日能早些忙完,出城去北营看一看。”他当仁不让地领头,容、吕二人左右随从,缓步踏上金殿外笔直宽阔的汉白玉甬道,边走边聊,渐渐落在了百官之后,突然身后被两名太监轻巧赶上,其中一人阴柔的嗓音口齿清晰说:“容大人请留步。” 容佑棠闻讯转身,一眼看见眼熟的御前内侍,登时头皮一紧,客气问:“公公有何事?” “九殿下有请。” 容佑棠心存疑虑,面色不改道:“好的。”随即对同伴说:“抱歉,二位大人,下官暂且失陪了。” 郭远颔首:“去吧。” “改天再聊。”吕一帆神色如常,他本是定北侯府的门生,立场鲜明。 容佑棠端端正正一拱手,拜别前辈同僚,行至乾明宫。 一转过楠木嵌俏色松柏长青玉雕大屏风……果然! “微臣叩见陛下。”容佑棠不慌不忙行礼。 九皇子在场,承天帝并未为难臣子,威严道:“平身。” “谢陛下。”容佑棠起立,随后拱手称:“下官参见九殿下。” “免礼免礼!”赵泽安快步搀扶,忧心如焚,迫不及待问:“容哥儿,听七哥说你昨夜出城探望了,我哥伤得怎么样?要紧吗?” 容佑棠安抚宽慰:“您放心,庆王殿下正在休养,好些大夫日夜不离地照顾着,会康复的。” “唉,怎么就受伤了呢?”赵泽安扼腕,他返回父亲身边,再度恳求:“父皇,我想去北营看看,就待一会儿,行吗?” “天寒地冻,狂风大雪,你哪里禁得住?莫急,朕早已安排御医去探视伺候。”承天帝语气和蔼,态度却强硬。 赵泽安十分无奈,忧心忡忡,焦急望容佑棠,后者悄悄摆手,示意不可与皇帝争执。 此刻,李德英亲自来报:“启禀陛下,北营校尉卓恺求见。” 恺哥怎么来了?容佑棠愕然,紧张屏息。 哼! 承天帝脸色突变,沉声喝令:“宣!” 不多时,一夜未眠的卓恺两眼布满血丝,不复以往英姿勃勃的俊朗模样,下跪,嗓音嘶哑道:“卑职叩见陛下。” “你可知罪?”承天帝劈头质问,语意森冷。 卓恺心灰意冷,深深垂首,平静说:“卑职罪该万死,求陛下责罚。” 第164章 绝地 承天帝面若寒霜, 怒火中烧, 目不转睛审视跪地请罪的卓恺,霎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朕仅有九个皇子, 况且泽宁那残害长姐的孽障已被幽禁,只剩八子。卓恺勾得小武神魂颠倒、连性命也不顾,害得雍儿惊险受伤, 留有何用?当杀! 糟糕,陛下动了杀机。容佑棠敏锐察觉承天帝的意图,顿时焦急, 暗暗咬牙,拳头隐在袖筒里握紧。 卓恺跪地,浑身无一丝气力, 黯然等候宣判。 在场唯有九皇子敢打破可怕的静谧,他看看容佑棠的神态、又好奇打量曾见过几面的卓恺, 若有所思,轻快行至父亲跟前,仰脸询问:“父皇,您派了几个御医去北营探视啊?” “御医?”承天帝回神低头,勉强按捺愤怒,安抚道:“九儿不必担忧,朕直接吩咐了太医院的院使,由院使安排人手,内库房的药材随便取用,若不能将你哥治得康复,他们就得提头来见,定会竭尽全力的。” “那就好。”赵泽安松口气,又问:“他们出发了吗?” “一早出发了。” “抵达北营了吧?” 承天帝深吸口气,无可奈何,舍不得迁怒责备年幼的小儿子,遂耐着性子解释:“今儿下大雪,积雪封堵道路,不可以平日度之,应当要多耗费些时辰。” “唉,也不知道我哥现在在做什么。”赵泽安满怀忧虑,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倚在父亲座椅扶手旁。 “他左腿受了伤,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在养伤。” “希望如此,他最是闲不住的。”赵泽安嘀咕,顺手端起边上高几常备的参茶,劝道:“父皇聊了这半晌,请用茶,润润嗓子。” “唔。”承天帝欣慰接过,十分慈祥。 九殿下英明!九殿下威武! 容佑棠悄悄吁了口气,唯恐皇帝震怒当头处置无辜的卓恺——放眼全天下,在这种场合能委婉吸引皇帝注意力的人,屈指可数,九皇子算头一个。 然而,他才刚稍稍松懈,却听见承天帝和蔼地催促: “耽搁了半个时辰,小九,你该去读书了,别让师傅久等。” “好的。”赵泽安扶着座椅椅背,侧身,不露痕迹地遗憾暼向容佑棠,暗示自己没辙了,后者微微眯起眼睛,以示自己收到暗示。 第227节 知子莫若父,承天帝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没戳破而已。他不容置喙地吩咐:“来人,伺候你们小殿下去学堂。” 李德英躬身领命:“是。”他往外传递旨意,九皇子的侍从们忙从廊下进入外间,携带着手炉披风雪帽等物。 “父皇请保重龙体,儿子告退。”赵泽安谆谆提醒,走到屏风外还探头说:“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承天帝忍俊不禁,笑骂:“快去读书!仔细师傅给你加一倍的功课。” “哎呀!”赵泽安故意大惊失色,头一缩,忙不迭疾步快走,朝气勃勃,惹得承天帝宠爱地乐呵呵。 但九皇子一离开,承天帝便忽地沉下脸,将手中茶杯朝桌面重重一顿,怒道:“卓恺!” “卑职在。” 承天帝疾言厉色,怒斥:“朕念及卓志阳任内廷禁卫统领时尽职尽责、半生操劳,对你屡次网开一面,岂料‘虎父出犬子’,你比不上你父亲的一根手指头!” “卑职、卑职……知罪,愧对陛下仁慈厚望与家父殷勤教导,罪该万死。”卓恺难堪至极,羞窘得脸红耳赤,继而脸青唇白。 “说!你是怎么刺激得七皇子被惊马威胁性命、又怎么眼睁睁看着庆王救援受伤的?”承天帝厉声喝问。 昨日之事与恺哥何干?罪魁祸首明明是七殿下!但皇帝至高无上,掌握绝对的生杀大权,生生憋得容佑棠心口发堵。 卓恺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艰难解释道:“卑职自知低贱卑微,从未妄想高攀皇子,反复再三地表明苦衷,可七殿下——他传唤营外问话,卑职不敢不从,但卑职身负差事,赶着时辰回营上值,岂料七殿下竟拿出匕首!然后马儿受惊狂奔,偏偏卑职当时并未骑马,虽立即施救,无奈赶不上奔马。最后,恰巧回营的庆王殿下赶到,率众指挥救援,制服了惊马、救下七殿下。七殿下毫发未损,但混乱间,他手执的匕首却不慎刺伤庆王殿下——”话音未落,承天帝已拍桌打断:“放肆!” “如此说来,你竟是无辜的?你自认毫无过错了?”承天帝勃然大怒,横眉冷目。 “卑职保卫不力、连累主帅受伤,自知罪孽深重,求陛下责罚。”卓恺磕头请罪,两眼毫无神采,死气沉沉。 “容佑棠!”承天帝倏然扭头,他不止责问卓恺一人。 容佑棠早已有所准备,屏息凝神,上前垂首:“微臣在。” “你昨夜如何知晓庆王受伤的?城门落锁后,从何得来的出入手令?”承天帝一连串发问,面色阴沉沉。他稳坐龙椅半生,称得上勤政爱民,颇为重视人才——但人才岂能和骨肉相提并论?无论多么出色的优秀贤才,也抵不过一个皇子,尤其在承天帝骤然失去一子一女之后。 容佑棠临危不乱,坦荡荡,正色答:“回陛下:微臣昨日傍晚下值回到寒舍,刚坐定就迎来郭达郭将军一行,他们赶路办事,却突遇暴雪,队伍中两匹马不慎别折了蹄子,遂就近换马,微臣顺口询问几句,才知道原来是紧急出城探望庆王殿下的,担忧之下便恳求郭将军捎带一程,但殿下公务繁忙,微臣只探视片刻,半夜即求了郭将军的手令回城。” “哼。” 承天帝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如此听来,你仗义忠诚,朕还得夸奖你?” “请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求赏之意。”容佑棠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深知皇帝乃借机迁怒,他谨慎斟酌措辞,诚挚表示:“庆王殿下待微臣有知遇之恩,乍然听闻其受伤,又恰好有机会出城,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往探望,否则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微臣虽驽钝笨拙,但时刻铭记陛下的浩荡隆恩和圣明教诲,即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是么?” “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承天帝态度稍缓,其实他很清楚事故始末——假如容佑棠昨夜畏缩、怕冷怕累或怕被非议、拒绝出城探望庆王,他必将更生气,人之常情,总会偏袒疼惜自己的骨肉。 但,卓恺…… 承天帝异常恼怒,愈发认定眼前跪着的是麻烦、是祸害,缓缓道:“卓恺,朕的两个皇子,险些都因为你受伤。” “卑职罪该万死。”卓恺麻木地重复,深知解释求饶统统没用,痛快认罪才有可能保全家族。 承天帝黑着脸,摩挲数月盘得略现包浆的楠木佛珠就搁在手边,他却根本提不起兴致把玩,只定定盯着卓恺,眯着眼睛,拉长了脸,两撇法令纹绷得笔直,眼神复杂莫测,语调平平指出:“当初你父亲提你入内廷,不过安份年余就闯祸,被杖责革职清退,卓志阳爱子心切,又奔走求情把你送进北营,仅大半年又闯祸。究竟该当何罪呢?” “卑职无能糊涂,接连辜负陛下、殿下以及家父的期望,无颜存活于世,惟有一死方可抵罪。”卓恺包揽一切罪责,脸色灰败,屈辱绝望,无力抵抗皇权威压。 “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承天帝神色淡漠,扫一眼容佑棠,意味深长问:“容卿,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卓恺?” “微臣——”容佑棠狼狈语塞,急出一额头汗,进退两难,自身难保。 “嗯?”承天帝尾音上扬,十分不悦。 容佑棠咬咬牙,跪下称:“求陛下息怒。” “皇子受伤,难道朕不应该查问?”承天帝铁了心,眸光锐利。 可庆王殿下是被七殿下持械刺伤的,查问我们有何用?泄愤?借机斩除? 容佑棠后背冷汗涔涔,实话不能实说,焦头烂额,幸而表面不显,干巴巴答:“自然是应该的。” “卓恺品行不端、疏忽失职,惹祸居然让主帅代自己善后,你认为他该当何罪?说!”承天帝咄咄逼问,暗暗怀疑容佑棠想为卓恺求情,当即盛怒。 卓恺不愿连累无辜旁人,情急之下膝行上前:“陛下,一切与容大人无关,错全在卑职,求您赐死。” “陛下息怒。”容佑棠挨得近,火速用力扯回卓恺,以免惊动御前带刀侍卫护驾。他被逼得急中生智,灵机一动,大义凛然道:“微臣认为卓校尉该死!” 卓恺震惊,猛地扭头,瞠目结舌看容佑棠。 “哦?”承天帝愣了愣,熊熊怒火略减,沉声问:“他为何该死?” 陛下认定恺哥有罪、已动了杀意,我要是解释真相乃七殿下之错,他肯定加倍愤怒……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果断择定对策,顺其道而行之,慷慨激昂地解释:“皇子殿下们乃天潢贵胄,其安危何等重要?昨日虽然是七殿下的坐骑突然受惊,但卓校尉毕竟在场,却未能及时救援,致使接手救援的庆王殿下于混乱中受伤,保护不力疏忽大意,论罪当凌迟处死!” “凌迟?”承天帝皱眉,慢慢后靠椅背,屈指轻敲扶手。 “正是!”容佑棠心如擂鼓,手心一片冷汗,万分紧张,铿锵有力提议:“事发时微臣并不在场,不甚清楚前因后果,不如将此事立案交由刑部彻查,查它个水落石出,将卓校尉凌迟示众,以儆效尤!” “那倒不必。”承天帝立即驳回,他潜意识知晓根源皆因皇七子荒唐混帐胡闹出丑,岂能昭告天下? 容佑棠定定神,努力摆脱被审问的困境,他抓住皇帝既想严惩卓恺、又不愿家丑外扬的心态,绝口不帮卓恺开脱一个字,朗声道:“事发时在场众目睽睽,卓校尉确实保护不力,请陛下严惩之。” 卓恺迅速醒悟,竭力冷静,认同眼下别无良策,只能赌一把,他配合地磕头称:“卑职罪大恶极,无论斩首还是凌迟都是该的,求陛下赐死!” 如此一来,承天帝反而犹豫了,他沉吟良久,逐渐恢复镇定,暗忖:虽然卓恺该死,但也怪小武纠缠不休,倘若闹得沸沸扬扬,皇室尊严颜面何存? 容佑棠从头至尾没有为卓恺求情,表面迎合皇帝,内心却坚定站卓恺无错,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陛下。”全程低眉顺目的李德英上前,恭谨奉上参茶,承天帝随手接了,却一口没喝,半晌,终于考虑清楚,他端坐,居高临下,狠狠剜了容佑棠一眼,随即冷冷开口:“卓恺,你确实该死。” 第165章 暴风 “卑职该死。”卓恺静候发落, 下颚紧绷。 你引得小武魂不守舍, 朕如何能坐视不理?承天帝一言不发,冷着脸, 搁下参茶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地捻动,动作时而快速时而缓慢, 用力捏楠木珠子,借以平复心绪。 近期时运不济啊,昨日今日都罚跪!容佑棠默默唏嘘, 咬牙隐忍,他双膝的淤青红肿尚未消褪,如今又挨跪, 尖锐刺痛火辣辣,令人难以承受, 可御前不能失仪,只能熬着。 良久,承天帝捻动佛珠的动作趋于平缓,彻底冷静,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卓恺。” “卑职在。” 容佑棠蓦然高高悬心,屏息倾听: “上回祈元殿走水一案,朕宽恕了你;这次庆王受伤一事,朕本应下旨彻查严惩,但念及你父亲半生忠诚辛劳,不忍其老年无依靠,特宽恕你最后一次。但死罪可免,惩戒必不可少,来人!” “卑职在。”御前侍卫应声上前。 承天帝“啪”的一撂佛珠,厉声喝令:“卓恺疏忽失职、处变无能,革职并杖责五十!” 好不容易升上校尉,又被革职了……容佑棠暗叹,十分同情。 “卑职、草民叩谢陛下开恩饶恕。”卓恺颤声叩首,双目泛红,心如刀绞。 承天帝别开脸,厌恶地挥挥手:“把他拉出去。” “是!” “草民告退。”卓恺死里逃生,顺从地被昔日同为内廷禁卫的旧同僚拖走,自始自终没求饶半个字。 于是,仅剩容佑棠一人跪着。 幸而承天帝气消得差不多了,隐隐疲惫道:“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慢腾腾起立,他昨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回城时马车太慢,遂改为骑马,几乎冻僵,回到家中热茶也没喝一口,匆匆换了官袍上朝,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两条腿绵软无力,控制不住地哆嗦。 承天帝扫视几下,淡淡问:“吓得腿软了?” 容佑棠嘴唇发白,尴尬摇摇头。 “那为何发抖?”承天帝没好气地换了个坐姿,随即醒悟:“饿的?” 容佑棠饿得心慌,索性坦言:“陛下英明。微臣头一回参与早朝,兴奋激动,并未敢进饮食。” 哼,毛头小子。 承天帝上朝经验丰富,相信对方是真饿,随口教导道:“上朝固然需要庄重,但稍微垫一垫肚子是可以的,倘若饿得头昏眼花,怎么参议政务呢?” “陛下教诲得是,微臣明白了。”容佑棠恭谨之余,心里大叫:还不放我走吗? “你昨夜出城探望庆王,可亲眼目睹了?他到底伤得怎么样?”承天帝威严问。这也是他留下容佑棠的初衷,但关键在于顺势责问敲打。 容佑棠闻言比着自己的小腿,据实禀告:“回陛下:庆王殿下伤在左腿腿肚里侧,伤口深且长,最深约半寸,长三寸余,流血颇多。幸而大夫及时包扎止血、开方煎药悉心照料,定会康复的。” 唉…… 承天帝垂眸,凝神想象儿子腿上那样的一道伤口,无声叹了口气,冷静颔首,慢条斯理道:“昨夜鹅毛大雪,寒风刺骨,你能出城一探,还算有良心。今天还会去探望么?” 又试探我! 容佑棠精神一凛,谨慎答:“虽然很想去,但翰林院乔大人给微臣派了差事,急需处理公务,估计要等休沐时才能给殿下请安。” “你明白就好。”承天帝态度缓和,严厉训导:“朕委以重任,你好自为之,切忌沉迷私情,否则卓恺就是前车之鉴!” “是。” “下去吧。” “微臣告退。”容佑棠如蒙大赦,再度险险过了一关,饿得眼冒金星,拖着软绵绵的腿离开乾明宫。 承天帝疲累躺倒,长叹息,闭上眼睛,佛珠搁在腹部。 “陛下,您请进药膳。”李德英恭请。 承天帝摇摇头。 “您觉着身上如何?可需要请御医?”李德英忧心忡忡询问。 “不必了。” 李德英这时才禀报:“启禀陛下,约两刻钟前,瑞王殿下来请圣安,老奴斗胆,把殿下劝回去了。” “哦?”承天帝不悦地蹙眉,但转念一想,并未动怒,欣慰地慨叹:“琛儿一贯知礼懂事,身体才刚好转些,就天天来请安,朕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不是虚的,他是发自内心的孝顺。” “陛下圣明,您教导有方,瑞王殿下自然是孝顺的。”李德英熟稔地奉承。 承天帝总算愉悦笑了笑,但笑容瞬间消失,恨铁不成钢道:“假如老七能像他几个哥哥三分,朕就心满意足了!” “陛下请勿过于忧虑,七殿下已回府反省,必能领悟您的一片宽厚慈爱之心。” “有时候,朕实在——”承天帝勉强打住,烦恼不堪,头疼叹道:“罢了,卓恺杀不得,让他继续待在北营吧,有雍儿代为约束,小武不敢随心所欲,做哥哥的理应教一教弟弟。” 第228节 李德英低眉顺目,恭敬聆听,却不附和也不接腔,深知皇帝只是私底下自言自语,并非需要谁一同谋划。 傍晚·卓府正厅 “容大人仗义相救,老朽感激不尽!”卓志阳起身,郑重一抱拳。 “如今家里只有恺儿一个,他若有个好歹,叫我们老两口将来指望谁呀?”两鬓斑白的卓夫人哭肿了眼睛,嗓音嘶哑。 容佑棠急忙放下茶杯,快步搀扶卓家家主,宽慰道:“卓老、卓夫人快快请起,您二位真真折煞在下了!我和恺哥在北营相识,朋友一场,岂能见死不救?可惜我无能,没帮上什么忙。” “容大人太谦虚了,犬子已细说了经过,老朽焉能不懂其中凶险?多亏有你在旁斡旋,小儿才侥幸活命。”卓志阳万分感激,他的长子卓恪因得罪长公主,被严惩打回原籍、终生不得入仕;次子上进勤恳,却被七皇子无赖纠缠,仕途坎坷,今日更险些丧命。接连种种不幸,打击得老人心力交瘁,衰弱惊惶。 “哪里哪里,其实是陛下仁慈开恩。在前辈面前,在下岂能算‘大人’?不嫌弃的话,还请直呼名字。”容佑棠和善微笑,隐晦提醒对方注意态度。 卓志阳一怔,竭力按捺满腔不甘与愤懑,屈服于帝王之威,脸色铁青,哆嗦道:“你说得对,恺儿确实、确实应当叩谢陛下开恩宽恕。” 卓夫人恨七皇子入骨,憋屈至极,无奈势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她亲切挽起容佑棠的手,强颜笑道:“既如此,老身唤你‘佑棠’可好?” “好极,老夫人客气了。” “佑棠,难为你一下值就赶来探望,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卓夫人想起家道中落遭受的世态炎凉,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 “贵客来临,别哭了,不像话。”卓志阳劝阻发妻。 “留得青山在,您请多想想以后,千万保重身体。”容佑棠努力宽慰,担忧询问:“恺哥怎么样?” “杖责五十呢,打得皮开肉绽的,简直是要我的命呐!”卓夫人忿忿抱怨。 “无知妇人,休得胡说!”卓志阳脸色突变,肃穆训诫:“咱们恺儿犯了错,挨五十板子算什么?他该打!” “我——”卓夫人闭嘴,噎得胸口疼, 容佑棠安静垂首,佯作一无所察。 “佑棠,老朽带你去瞧瞧恺儿。”卓志阳头晕脑胀,索性拉着容佑棠离开,让发妻尽情哭个够。 片刻后 容佑棠一踏进门槛,就听见卓恺气息微弱地解释: “……事发时在场,注定逃不脱干系。虽然相信庆王殿下会帮忙解释真相,可之前他已经因为七殿下和八殿下为我向陛下求情了,岂能连累殿下可能被陛下误会袒护外人?那万万不可。” “你趁着休沐私自入宫请罪,擅作主张,殿下很生气。”郭达沉声道。七皇子捣乱、连累庆王受伤、事故捅到御前,惹得龙颜大怒,非同小可,他少不得全程盯着。 “将军息怒,我实在没脸再让殿下为难烦忧了。事发时,我确实冲动失敬、激怒了七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把烂摊子丢给殿下收拾。”卓恺趴着,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床榻间散发浓郁的血腥混杂金创药气味。 “唉!”郭达重重叹息,爱莫能助。 “恺哥振作些,陛下并未让你离开北营。”容佑棠适时地安慰,直言不讳。 “容哥儿来了?”郭达诧异扭头。 “下官拜见郭将军。”碍于卓家父子在场,容佑棠中规中矩地施礼。 “无需多礼。”郭达抬手虚扶。 卓恺眼睛一亮,挣扎着撑肘立起上半身,激动道:“小棠,我今日入宫请罪,原本没想活着回家,多亏你在场求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若有用得上的时候,请尽管开口!” “恺哥说的什么话?忒见外了,况且我只是在旁边干着急而已。你快躺好。”容佑棠忙上前把伤患按倒。 “好兄弟,你真仗义!当时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冒险帮我。”卓恺感激至极。 “我把恺哥当朋友,以后别再说客气话了。”容佑棠诚挚表示。 卓志阳接过家仆端来的圆凳,招呼道:“佑棠,坐下聊。” “您老请坐,我站着就行。”容佑棠摆手道。 在场郭达最尊贵,他爽朗地催促:“再搬个椅子来,卓老也坐。” “是。” 四人相对,聊了约一刻钟,因伤患难以支撑,郭达便主动起身道:“卓恺,你安心养伤,殿下说了,叫你痊愈后仍回营当差。” “此话当真?”卓恺脱口问,双目圆睁,不顾一切撑着手肘立起半身。 “你这孩子,没规没矩!将军出口岂有儿戏的?”卓志阳紧张训斥儿子,同样喜上眉梢,深深朝郭达躬身:“老朽教子无方,给殿下和将军添大麻烦了。” “卓老请起,真相如何咱们各自清楚,只是不宜宣扬。”郭达搀起卓志阳,语重心长鼓励卓恺:“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多难,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切莫一蹶不振,辜负殿下的栽培之心。革职就革职吧,今后再努力挣!” 任禁卫时革职杖责,颜面扫地;刚在北营升至校尉,又被杖责革职……万幸,庆王殿下不嫌弃我。 眼泪滴在枕巾上,卓恺就势趴着磕头,咬牙哽咽道:“属下遵命!” “殿下和将军以及容大人的大恩大德,小老一家没齿难忘。”卓志阳颤巍巍下跪,被郭达和容佑棠一左一右搀起,开解半晌才离开。 容佑棠回到家中时,天已昏黑,他心事重重,飞速吃饭沐浴洗漱,铺纸磨墨。 “棠儿,练字呢?”容开济和蔼问。 容佑棠摇摇头:“不是,我准备写份奏折。” 容父兴致勃勃问:“你如今可以上奏折了吗?” “嗯。”容佑棠抬头,仔细端详养父眼尾密布的细纹、斑白的头发,再忆起愁苦忧伤的卓家二老,黯然忐忑,同时愈发坚定:不能再拖了! “那你快写,早点儿写完歇息,别忙得太晚熬坏了眼睛。”容父关切催促,细心给铺好了床褥,并找出儿子明早穿的衣裤。 “知道了。”容佑棠深吸口气,稳稳提笔蘸墨,伏案疾书,将考虑多时的想法一一阐明。 两日后休沐,恰好赶上庆王定的三日期限。 容佑棠惴惴不安迈进门槛,袖筒里掖着写好的奏折。 赵泽雍半躺半坐,床上支着炕桌,笔墨纸砚和公文铺了满桌,他以目光迎接容佑棠,讶异问:“怎的这么早来了?” “我睡不着,赶到城门口等开门放行。”容佑棠老老实实答。 赵泽雍听得十分欢喜,心情大好,笑道:“急什么?本王就在这儿等着。用过早膳了吗?” 容佑棠点头,手心一片汗,使劲捏紧袖筒里的奏折,准备在北营待两天详谈。 “快脱了披风,上来喝茶暖暖身子。”赵泽雍拍拍烧得暖融融的炕床。 “好。”容佑棠依言脱了披风,抖抖雪,奏折在袖筒里撑出模糊轮廓。庆王生性警觉缜密,他打量瞬息,好奇问:“你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容佑棠猝不及防,瞬间格外紧张,下意识把奏折一把塞进袖筒深处! “慌什么?”赵泽雍疑惑不解,低声说:“拿出来瞧瞧。” 容佑棠捂住袖筒,心神大乱,愣愣凝视庆王,竟看得痴了。 对视半晌,赵泽雍皱眉,笑意渐渐淡去,摊开手掌威严道:“拿来!” 第166章 争执 “我……”容佑棠唇紧抿, 慎重斟酌措辞, 把袖筒里的奏折慢慢抽出来,随即火速塞进去!咬咬牙, 又抽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 赵泽雍皱眉, 尽量缓和态度,耐着性子摊开手掌道:“究竟什么东西?拿出来瞧瞧。” “殿下,你不要生气。”容佑棠忐忑提醒, 终于下定决心,霍然将初步拟好的奏折抽出,捏在指尖。 赵泽雍打量几眼, 了然问:“奏折?” 容佑棠点点头。 “你才晋升为侍讲学士,就需要上奏了?写的什么?”赵泽雍疑惑不解。 容佑棠双手递过奏折, 小心翼翼地商量:“你看看,看完了咱们再谈。” 赵泽雍接过,并未多想,展开,一目十行——刚扫了两眼,他震惊双目圆睁,低头凑近,而后“啪”地合上奏折! 事出突然,赵泽雍毫无防备,难以置信地问:“你主动请旨外调河间?” “嗯。”容佑棠鼓足勇气颔首,站在榻前三尺处,两手无意识地绞弄手指。 “是你自个儿的意思?还是被谁刁难排挤了?”赵泽雍话音刚落,瞬间醒悟,当即沉下脸,忍怒问:“莫非是父皇的意思?他赶你离京?” “不是!” 容佑棠忙摆手,庆王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恳切解释道:“殿下息怒,您千万别误会,奏折是我自个儿琢磨的,与陛下无关,陛下丝毫没有赶、调派我离京的意思。” “为何请旨外放?人往高处走,自古地方官年年争评政绩优等,皆是为了进入京城,你却主动往外调!”赵泽雍满腹疑团,完全无法接受,不可避免地猜测:“别怕,你大胆实话实说,此举到底是不是父皇暗示?或者翰林院、户部、周家等为难你了?” “都不是,没有谁暗示明示,真是我自己的意愿。”容佑棠正色强调,讷讷催促:“你先别生气,看完再谈,好吗?” “哼!” 赵泽雍板着脸,竭力镇定,又忽地展开奏折,勉强按捺情绪,逐字逐句看完,最后轻轻摊放在炕桌上。他略垂首,出神地盯着奏折,腰背笔挺,右手肘搁在桌沿,半晌没说话。 卧房内一片静默,只听见外面将士们雄浑嘹亮的操练声。 “殿下?”容佑棠手足无措,活像犯错之人一般杵着,眼巴巴等候庆王表态,心里极为难受。 许久,自尊严重受挫的赵泽雍终于开口,嗓音低沉,隐约显露愧疚与落寞:“本王护不住人,让你受委屈了,所以你才想离开京城。对吗?” “不不不!” “殿下,我绝对不是那意思!”容佑棠慌忙摇头,坚决否认,义正词严道:“您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庆王、是兵马大统帅,文韬武略本领高强,天下不知多少人仰慕敬佩您!我三生有幸,得以和殿下结识,乐得梦里都笑醒好几回。” 赵泽雍目不斜视,心气相当不顺,威严道:“小容大人,你再如何恭维本王也没用!今天若说不出正当理由,这份奏折就——”他说着拿起奏折,作势要一撕两半。 “哎,别撕!”容佑棠不假思索,快步上前伸手,却根本没机会触碰奏折!赵泽雍干脆利落把奏折扔进床榻角落,然后把容佑棠拽上炕床,掀开温暖被窝把人包住,语调平平问:“你今儿一大早到城门口等待开门放行,就是赶着送那东西来的?” 那、那东西? 糟糕,殿下比我想象的还要生气! “我只是想早点儿看到你。”容佑棠轻声说,他默默脱了靴子,与庆王并肩而坐,被子盖到腰间,并顺手帮对方拉高了些被子,硬着头皮问:“几日未见,腿伤好些了吗?” “唔。”赵泽雍惜字如金,他恼怒时往往沉默寡言。 想了想,容佑棠没话找话道:“陛下很关切,细细问了我关于你的伤势。” “若说父皇没有训诫你,本王是不信的。”赵泽雍面无表情地指出,不怒而威。 炕床烧得温度恰好,暖洋洋,容佑棠很快止住入骨的寒冷颤抖,舒适吁了口气,搓搓手掌,豁达地说:“陛下不敲打我才奇怪了!看看吧,咱们这样,倘若被陛下撞见,一准当场仗毙了我!”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被仗毙。”赵泽雍一板一眼地承诺,严肃问:“那东西你都给谁看了?” “谁也没给看!一写好就给您送来了。”容佑棠扭头仰脸,邀功似的,只差没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还算你清醒。”赵泽雍松了口气,满意颔首:“只要没送上去就好办。” 第229节 “其实我、我是想请您指点指点,奏折那样写妥当吗?呈上去是大殿下、二殿下他们直接批了还是转呈陛下御览?”容佑棠一连串发问,豁出去了。 “不妥,很不妥。”赵泽雍一口否定,内心五味杂陈,无法言表。 容佑棠伸长脖子,悄悄望向宽大的床榻角落、被褥堆里—— “本王这就撕了它!”赵泽雍忍无可忍地怒喝,他表面目不斜视,余光却一直密切关注身边人。 容佑棠立刻收回眼神,劝道:“殿下息怒,咱们冷静谈谈。”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今年的贪污大案刚了结,河间从巡抚到县令几乎被换了一半,父皇及文武百官、乃至当地百姓,对新上任的官员可谓警惕又期望,那儿接连遭受天灾人祸,很难恢复元气。你若外调河间,实际相当于贬谪,遭人非议讥讽且不论,关键是全不知何时能调回京城!” “我明白。” “那你还去?”赵泽雍倏然扭头。 容佑棠好声好气地解释:“总要有人去啊。” “朝廷已大概择定继任官员,你年纪轻轻,处世经验甚欠缺,并不适合。最稳妥的人选是当地没被卷入贪污案的州官县官,他们熟悉河间民情民风,无论办什么都便利。”赵泽雍有理有据地阻止。 四目相对片刻 “殿下,您冷静些想想。”容佑棠勉强微笑,提醒道:“自从我们……虽然陛下暂无严惩之意,但假以时日就难说了。索性我主动请调,以免彻底激怒陛下,到时咱们岂不被动?” “无妨,本王会处理。” “我正是不希望你正面处理!”容佑棠脱口而出。 “为什么?”赵泽雍眉头紧皱,他长这么大,遇事从不退缩,一贯勇往直前。 容佑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诚恳解释:“陛下至尊无上,口谕即是圣旨,他屡次告诫我不得沉迷私情耽误正事,他也督促你尽快成家,算很仁慈宽厚了,倘若我们不收敛,难免被视为狂妄挑衅,岂能有好结果?加之陛下惩罚恺哥时,特地召我旁观,明摆着的‘杀鸡儆猴’!我主动退一步,您留在京城,陛下估计也就安心了,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 赵泽雍木着脸,低声道:“原来你是担忧父皇惩罚我。” “此为其一。”容佑棠定定神,把暗中翻来覆去考虑了无数遍的理由一股脑儿倒出来,侃侃而谈道:“其二,据郭公子透露,近期又有对手谋划弹劾殿下了,他们居然隐晦指责你的私德!”顿了顿,容佑棠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无奈解释:“对方正是揪住你我的关系大做文章,人言可畏,不能任其沸沸扬扬。‘庆王’大名鼎鼎,声誉是殿下辛辛苦苦打出来的,何等宝贵,绝不能毁了!” “你是值得的。”赵泽雍郑重其事,没头没脑地说。 容佑棠一怔,心领神会,眸光清澈明亮,眉眼微微弯起。 “何必妄自菲薄?”赵泽雍不赞同地质问。 “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未雨绸缪!”容佑棠义正词严道。 “上回你和小二是否在商议此事?”赵泽雍挑眉,大有彻查之意。 “是。”容佑棠拥着被子,抬手整理炕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和公文,以此掩饰自己的忐忑心慌。 “他如何看待?” 容佑棠眼珠子一转,果断答:“郭公子劝我别自作主张,叫我凡事多和殿下商量。” “很好。”赵泽雍终于露出些笑意,旋即明确表态: “本王不同意你请旨外调。” 我就知道你会反对! “为什么?”容佑棠明知故问。 “不为什么。”赵泽雍异常强硬,语重心长道:“你先以状元之才进翰林院,随后入户部,如今又晋升为侍讲学士,前途不可限量,根本没有外调的理由。” “唉。”容佑棠颇为苦恼,故作忧心忡忡,煞有介事道:“自中第以来,我晋升得太快了些,惹人注目,说句厚脸皮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必须缓一缓。” “所以你自讨苦吃?”赵泽雍叹为听止。 “人哪里有不用吃苦的?况且京官本就得外放历练,我只是提前请旨而已。” “你——”赵泽雍被噎住了,无言以对。 双方各持己见,虽紧挨着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牵手拥抱,仿佛谁先动谁就妥协了,暗暗较劲。 幸而,外间亲兵叩门,打破了僵持局面: “启禀殿下,御医前来诊脉。” 容佑棠闻言一惊,火速掀被下床穿靴,手忙脚乱,如临大敌。 赵泽雍一愣,若有所思,神态十分复杂,暗忖:相处时,他总是害怕被外人撞破…… 相识相知,两情相悦,本是难得。 ——可惜,这份情意一开始就蒙上了禁忌面纱,不容于世。 门外的亲兵没等到回应,又轻轻叩门,重复禀报:“殿下,御医前来诊脉。” 容佑棠匆匆整理被褥,一一抚平,掩去自己曾与庆王同衾的痕迹,并把奏折拾起,临时塞进床头暗格,万无一失后,才提醒道:“殿下?御医求见。” 赵泽雍凝视紧张忙碌的俊美少年,目不转睛,眼底的疼惜之意满得溢了出来,缓缓说:“让他们进来。” “哦。”容佑棠深吸口气,快步绕过屏风,拉开虚掩的房门,客气道:“诸位,殿下有请。” 旋即,御医和军医各司其职,有的诊脉、有的查看伤口,再加打下手的亲兵,一群人勤勤恳恳,把床榻围得密不透风,容佑棠不好硬挤插手,便退了出去。 漫天雪花飞舞,天地一片白茫茫。 踏出议事厅,容佑棠被刺骨寒风刮得颤栗,整个人绷直,耳边忽然听见一人朗声戏谑问:“你挨骂了吧?”郭达笑眯眯抱着手臂,背靠圆柱。 容佑棠扭头,诧异问:“公子怎么不进去?” “怕挨骂。”郭达坦诚。 容佑棠忍俊不禁,他没穿披风,冻得抄手拢袖,安慰道:“放心,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殿下不会迁怒您的。” “哎,你们商量得如何?”郭达探身问。 容佑棠并不隐瞒,耳语透露:“他不赞同。” “啧啧,果然!”郭达唏嘘咋舌,大咧咧说:“所以我在这儿等消息,一起进去纯属火上浇油。” “公子英明。”容佑棠好笑地夸赞。 郭达沉吟半晌,慷慨仗义道:“若想成功说服表哥,还得我教你个法子!” 第167章 奇计 “什么法子?”容佑棠眼睛一亮, 赶忙谦虚请教:“还请公子教我。” “来。”郭达招招手, 少年立即靠近,侧耳认真倾听。半晌, 容佑棠愣住了,极度好奇问:“殿下最重视的人?那是谁?” “嘘,先别问, 他晚上抵达,到时咱们再详谈。”郭达摆摆手,高深莫测。 “殿下会采纳他的劝告吗?”容佑棠忐忑嘀咕。 “会的!他若是劝不动, 我就真没辙了。”郭达唏嘘叹息。 容佑棠肃然起敬:“好,等那位前辈来了咱们再商谈。”顿了顿,他小心翼翼提醒:“不过, 您瞒着殿下请救兵,他会生气的吧?” “无妨, 顶多挨几句责骂,表哥迟早会谅解的。”郭达挠挠头,底气不足地安慰。 “相信殿下会谅解的。”容佑棠附和道,他出神凝望扑簌簌坠落的雪花,歉疚说:“只是可能连累您挨骂,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嗨,那没所谓,我自有对策。难道你还不了解殿下吗?对待亲信,他一贯吃软不吃硬,老老实实认错悔改即可。”郭达大咧咧指点。 容佑棠赞同点头,恨不能双手合十地虔敬祷祝:“希望那位前辈能顺利说服殿下,让他安心养伤。” 唉,我有点儿不忍心了…… 郭达暗暗叫苦不迭,烦躁头疼,一脚一脚踢飞积雪,转而提点:“容哥儿,人在气头上是听不进道理的,你和殿下商量时,别只顾分析利害,以免激起殿下刚强的倔性子。” “多谢公子指点。”容佑棠恭谨拱手,凝重道:“我休沐两天,最迟明日傍晚回城,到时假如殿下仍不同意,我只能先得罪他了。说实在的,上那份奏折相当于遵旨认错服软,太晚表态就没效果了。” 郭达背靠圆柱,高大宽厚的身板挡住凛冽袭来的风夹雪,由衷慨叹:“容哥儿,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比殿下更清醒!” “身份地位悬殊,看法自然不同。” 容佑棠心平气和,苦笑解释:“陛下是殿下的父皇,亲缘深入骨血,但即使亲如父子,殿下仍不能强硬顶撞,否则会被视为忤逆不孝。何况我呢?对我而言,陛下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被召去宫里罚跪几遭,渐渐就清醒了。” “嘶……”郭达换了个站姿,歉意道:“抱歉,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您客气了。”容佑棠豁达磊落,冷静道:“我已考虑多时,思前想后,窃以为还是主动退一步的好,两人别总在京城碰面,省得陛下恼怒,亦或者变成对手攻击的巨大软肋。” 郭达深有同感,内心五味杂陈,鼻尖冻得通红,脚尖无意识地踢着积雪,嘟囔道:“幸好你深明大义,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规劝。” 虽然对方近乎耳语,但容佑棠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略一思索,他了然问:“是老夫人还是侯爷?” “家祖母与父亲俱已知情,他们非常担忧殿下。”横竖瞒不住,郭达警惕环顾扫视四周片刻,索性隐晦透露:“容哥儿,类似我们这样儿的人家,对相应的皇子殿下一落地就抱有天然的殷切期望,人之常情嘛,相信谁都理解。家祖父虽早已壮烈为国捐躯,但他留下了大批忠诚旧部,定北侯府两代人的心血、西北千千万将士的期盼——在这节骨眼上,你明白吗?嗯?” 中宫嫡子估计扶不起来了,都是龙子,谁能没点儿想法? ——我的存在,不仅刺了陛下眼睛,还给定北侯府及其众多忠诚追随者添堵。 容佑棠黯然伤神之余,深吸口气,毅然决然表示:“我明白,否则也不会烦请您当说客了。” “好小子!”郭达重重拍打对方肩膀,饱含欣赏与内疚,愁闷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家里……唉,近期每次回家都被追问,真真叫人为难。” “实在对不住,让您难做了。我已打定主意,无论殿下同意与否,奏折一定要呈上去,争取尽快平息陛下的不满。”容佑棠咬牙,两手在袖筒里紧握,用力得骨节发白,指尖哆嗦。 北风呼嚎,裹着雪花顺着袖筒领口往里钻,寒冷刺骨。 因为出门早,此刻才巳时。 容佑棠和郭达在议事厅外廊下碰头交谈,直到庆王派人来寻:“郭将军、容大人,殿下有请。” “知道了。” “马上!”郭达扭头挥挥手,小兵听令跑开。郭达心一横,掏出事先备好的药油,往对方手里一塞,关切嘱咐:“此乃军中秘制金创药,消肿化瘀效果显著,你拿去擦膝盖,小小年纪的,切莫落下病根伤了腿脚。” 容佑棠大感意外,慌忙双手捧着瓷瓶,感激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无需客气,这玩意儿我多得很,知道你罚跪了,拿去用吧。”郭达微笑,但笑意并未到眼底。 “多谢公子,您实在是慷慨仗义。”容佑棠欣喜道谢,郑重其事把瓷瓶收进袖筒里。 “记住啊,我是豁出去了帮你的,关于请救兵,务必严守秘密!”郭达殷切叮嘱。 容佑棠十分识趣,立即承诺:“即使泄露我也可以自己扛了!” 郭达满意颔首。 他们并肩走了一程,路过耳房,郭达按计划行事,推开房门催促道:“你上药吧,我去见表哥,任何人不准旁观我挨骂!” 第230节 容佑棠莞尔:“是。”他顺从地迈进耳房,准备涂药。 郭达倒背两手,沉默驻足观察: 只见容佑棠走进耳房,坐下脱了靴子,挽起裤管,双膝淤青红肿,他掏出郭达给的小瓷瓶,旋开盖,瓶中是淡褐色近乎透明的药膏;容佑棠动作麻利,挖了一块抹在右膝推揉,紧接着换左膝,涂按化开药膏。 郭达垂首,无声叹了口气,唇紧抿,快步离去求见庆王,叩门呼唤:“殿下?” “进来。”赵泽雍的嗓音一贯听不出什么情绪。 郭达在门口站了数息,待彻底冷静后,轻快踏入,边走边问:“表哥,好些了吗?御医怎么说的?” “无非嘱咐静养而已。” 郭达笑眯眯,刚站稳,定睛便看见对方手掌下正压着那份奏折。 “子琰,这东西你看了没有?”赵泽雍威严问,拿起奏折晃了晃。 “那是什么?”郭达疑惑探头,奋力装傻。 赵泽雍递过:“他写的奏折,请旨外调河间。” “啊?”郭达接过,快速扫了一遍,扼腕道:“没想到容哥儿如此坚定,竟是来真的!上回闲聊时,他向我透露了两句,岂料今天连奏折都写好了。” “你认为此举如何?”赵泽雍开门见山问。 “我?”郭达吸吸鼻子,单手搬了个圆凳坐在榻前,翻来覆去端详奏折,许久,抬头正色说:“表哥,我认为容哥儿是对的。” 赵泽雍面沉如水,隐忍不发,虎目炯炯有神,问:“为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郭达归还奏折,握膝端坐,严肃道:“且容我斗胆直言,表哥一贯聪明,您在西北打的哪一个胜仗不是审时度势取得的?一味横冲直闯、单凭勇猛,迟早失败。你和容哥儿好,被有心人揪住作为把柄,私底下议论得不堪入耳,我们这些知情的人听了着实恼怒。” “谁?都有谁在传谣?”赵泽雍横眉立目,怒火中烧。 “多着呢。京城百官几乎人尽皆知,悠悠之口堵不住,且宜疏不宜堵。”郭达愤慨又无力,暗忖:龙阳之癖本不算罪大恶极,但在世俗眼里只能当作闲暇取乐,如果情真意切得耽误成家,难免被外界非议……他回神,迅速补充:“您别骂怪我没及时上报,这阵子意外连连,无暇分神。再者说,即使知情了又如何?总不能挨个儿抓来审问啊。” 赵泽雍面沉如水,神态冷硬。 “表哥,陛下其实算开恩了,暂时没处置容哥儿,但您想想,天底下哪有父母放任儿子——不成家的?”郭达话到嘴边,险险换下“沉迷龙阳”四字。 “河间是什么地方?他才多大年纪?虽然京官外调属正常,但较真细论,凭他能力和资历,也不会调去河间。”赵泽雍据实分析。 “容哥儿志向高远,很有些血性,踏实勤恳,不应以其年纪小而轻视之。”郭达中肯地评价。 “并非轻视,只是不放心。”赵泽雍不假思索道。 “可他要是留在京城,势必影响咱们的大局。”郭达坦言。 “外祖母他们问你了?”赵泽雍皱眉。 郭达点点头:“问啊,怎么不问?每一次回家都拉着我问半天。尤其老祖宗,她担心极了,生怕您激怒陛下,又被派去西北,老人家年事已高,最禁不起骨肉分离。” 赵泽雍低声嘱咐:“你转告她不必忧虑,我心里有数,待伤愈了再去请安。” “是。” 赵泽雍仍把奏折压在掌下,稳稳不松开,慎重思索。 片刻后 估摸着时辰,容佑棠返回,敲敲门:“殿下?” “容哥儿来了!”郭达如释重负,他提心吊胆,被问得快撑不住了。 “进来。”赵泽雍缓和脸色。 容佑棠绕过屏风,同样一眼发现被对方压在手掌下的奏折。 “哪儿去了?”赵泽雍问。 “出去转了转,外面下好大的雪。”容佑棠勉强笑笑。 郭达悄悄吁了口气,趁机说:“你们聊,我还有事,失陪了。” “去吧。”赵泽雍稍一沉吟,吩咐道:“今儿大雪,若校场积雪深达两尺——” 将士们就歇息?心事重重的容佑棠分神猜测。 “……白天正常操练,把晚上的加训改到讲武堂,不得松懈。”赵泽雍干脆利落下令。 容佑棠哑然失笑。 “是!”郭达腰背一挺,昂首阔步,忙不迭走了。 卧房内仅剩两人,一沉思一愣神,相对无言。 近期顾虑重重,容佑棠茶饭不香、夜不能眠,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此时被炕床的温暖一熏,他倦意渐浓,困眼惺忪,眼皮子直打架。 但,涂了药的膝盖却莫名开始隐隐生疼。 容佑棠茫然不解,动了动腿,惊觉双膝痛感异常清晰:先如蚊虫叮咬般酥麻,继而像针扎,再像滚水烫,最后简直像刀割,奇痛无比! 怎么回事? 容佑棠慌了,刹那涌起无数疑虑,忆起郭达透露的家族压力、忆起德高望重的老定北侯夫人及位高权重的现定北侯——莫非郭公子的药……? 不!不可能,郭公子不是那种人。 容佑棠脸色苍白,默默否定自己的怀疑,艰难隐忍。 “冷就上来,杵着做什么?”赵泽雍及时察觉,误以为对方是冻的。 容佑棠点点头,他疼得站不住了,两腿颤抖,额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黑,竭尽所能慢慢行至榻前,屏息落座榻沿。 “你怎么了?”赵泽雍诧异撂下奏折,把人抱到床上,伸手摸到一头一脸的冷汗,当即急问:“哪儿不舒服?” 剧痛中,容佑棠两眼发直,金星乱冒,脸色惨白,本能地蜷缩抱膝,整个人缩成一团,惊疑不定,喃喃恍惚说:“我、我也觉得奇怪。” “什么?什么奇怪?”赵泽雍没听清楚,罕见地手足无措,用力搂紧对方,扭头厉声大喝:“来人!传大夫!” 第168章 驰援 “来人!”赵泽雍搂着人, 接连大喝, 不复往常四平八稳之态。 “殿下?” “弟兄们快!”随时待命的亲卫发觉庆王语气格外不对劲,吓得破门而入, 纷纷“唰啦”拔刀,火速疾冲进入里间,团团包围床榻, 第一反应是主帅有危险! 不过,庆王无恙,怀里却抱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哦, 原来不是有刺客或殿下身体有恙,众亲卫齐齐松了口气。为首者腰刀入鞘,恭敬问:“殿下有何吩咐?” “立即传大夫!”赵泽雍二话不说, 急切下令。 “是。”众手下躬身,有条不紊地忙碌, 掌事立即安排人去请大夫。那亲卫领命而去,刚奔至议事厅外游廊,迎面撞见领着大夫走来的郭达,登时一喜,同时按例退避一侧行礼:“卑职参见将军。” “急匆匆的,你干嘛呢?”等候多时的郭达问,他故作平静,实则心虚内疚至极。 亲兵忙答:“回将军:容大人不知何故,突发急病,殿下命令属下速速请大夫。” “什么?容大人病了?”郭达硬着头皮扯着脸皮诧异,顺势下巴一点,吩咐道:“本将军恰好领大夫给殿下看伤,你们赶紧去瞧瞧,看容大人怎么回事。” “是!”两名军医毫不知内情,垂首听令,尽职尽责,背着药箱飞奔救治病人。 “多谢将军。”亲兵一脸感激,同样不明真相。 郭达负手站定,强撑着颔首:“你也跟着去搭把手。” “是!”亲兵握着腰刀刀柄,沿来路匆匆返回。 徒留郭达站在游廊下。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郭达苦着脸,拍拍额头,又握拳砸砸柱子,甚至想拿脑袋撞柱! 他困兽般原地转了几圈,高高飞起一脚横踢廊外蹲着的石狮子头顶的积雪,狠狠发泄一通后,才抻了抻戎装轻甲,一步一思索,时快时慢地接近议事厅。 郭达轻手轻脚行至庆王卧房门口,挥手阻止欲行礼的士兵,小声问:“里边儿怎么了“回将军:容大人膝盖受伤,大夫正在给治。”值守士兵简单直白答。 “哦。”郭达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侧耳细听: “受伤为何不及时说?”赵泽雍沉声问,心疼且自责,堆满公文的炕桌早已被远远推开,他坐在榻沿,未受伤的右腿搁在脚踏上。 “殿下息怒,我只是皮肉伤而、而已。”容佑棠满头满脸的冷汗,疼得汗湿重衫,人前坚拒与对方同榻,而是靠坐在躺椅里,与炕床相距数尺。他靴子脱去,两腿膝盖以下光裸,双膝淤青发紫,迅速肿起半指高、肿得平滑发亮、皮下像包着水,十分刺眼。 “容大人,请问您这是怎么伤的?”军医头也不抬问,他二人分立躺椅两旁,各诊治伤患一边膝盖,顾不上其它,首先拿湿帕子把药膏痕迹揩拭干净。 罚跪的。 “……”容佑棠难免窘迫。 事到如今,赵泽雍岂能不明白?他代为回答:“跪伤的,你们只准听在心里。” “是。”两名军医异口同声,均领悟庆王不允许宣扬的意思,同时暗忖:备受宠信如容大人,竟被罚跪伤得膝盖这样?谁罚的?总不会是殿下吧? “容大人,请问您受伤后都用了哪些药?” “殿下,跪伤……”军医脸现尴尬,尾音含糊,清了清嗓子,转而清晰询问:“容大人的伤势本不致于严重至此,初步猜测可能用错了药。” “快告诉大夫,你用了什么药?”赵泽雍高声催促,心紧紧缩成一团。 用错了药?容佑棠眼前一阵阵发黑,痛不欲生,恨不得自己昏迷,从牙缝里吐出字:“我、我用了家里常备的跌打药、药油。” “不止。”军医笃定摇头,反复擦拭其膝盖,与同伴联手诊断:“容大人,您不止用了一种药。” “痕迹尚能分辨,至少两种。” 赵泽雍暂未考虑过多,即使他聪明绝顶,也料不到真实内情。眼看对方脸色苍白得透青,霎时什么也暂时搁下了,焦急提醒:“你可听见了?至少两种药!除了寻常人家常备的药油,还有什么?” 还有郭公子给的一瓶。 容佑棠心说,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浸湿了鬓角,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左手悄悄缩进袖筒,捏紧郭达所赠的瓷瓶,猜测:莫非……郭公子不慎给错了药? 相识已久,关系一向尚可,郭达给容佑棠留下的印象甚佳,他潜意识回避猜测郭达蓄意害自己。 赵泽雍腿伤未愈,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榻沿,目不转睛盯着人,心急如焚问:“他失去意识了?无论是否错用药,你们赶紧先止疼!” “是。”军医们立即松开膝盖,直起身诊脉并审视,紧急用力掐人中和虎口—— 其中一名军医掐伤患左手虎口时,猛一用力,容佑棠吃痛一抖,倏然睁开眼睛大叫:“啊!” 第231节 同时,“叮当”一声,白色小瓷瓶掉落,咕噜噜滚了几圈,恰巧停在炕床脚踏前。 意外突发,赵泽雍有些失控,他探手拾起:“这是什么?你用的药?” “殿下小心!” “仔细危险。” “殿下,请交由大夫验视吧!”亲卫们胆战心惊,忽地冲上前,七嘴八舌恳求,恨不得一把夺了瓷瓶,免得暗器或毒物伤人。 赵泽雍眉头紧皱,苦于不懂医术,只能把瓷瓶交给大夫。 “等、等等!那是我从街头郎中手里买的金创药。”容佑棠脱口解释,他方寸大乱,情急之下欲抢夺瓷瓶,难以想象郭达可能故意害自己。并且,膝盖剧痛莫名开始缓缓消褪,一如发作时令人费解。 庆王眯起眼睛,愣了愣,蓦然清醒,脸色一沉喝令:“立即验明瓷瓶之物!” “是。”亲卫们轻而易举避开容佑棠,把药瓶递给大夫,后者把药瓶放在桌面,小心翼翼旋开,用细长银针伸进去探了探,挑出些淡褐色药膏,细细观察,又略靠近闻了闻,而后抹在洁净白布上刮平了琢磨。 到底怎么回事? 赵泽雍的注意力大幅度拐弯、拐去令其可能暴怒的方向,他绷着脸问:“容大人,你是否用了那药?” 庆王愉悦放松时,往往亲昵称“小容大人”;但人前明确称“容大人”时,表示他正处于愤怒的边缘。 “我——”容佑棠思绪混乱,无法否认之下,只好承认:“用了一些。” “哪个街头的江湖郎中卖给你的?”赵泽雍又问,但丝毫不带质问或怒意。 要说出郭公子吗? 容佑棠沉默斟酌,冷汗聚流在下巴、滑落打湿天青锦袍,半晌,慎之又慎,含糊答:“不记得了。” 唉!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郭达愧疚又感动,站在门口静听半晌,一颗心仿佛被滚油煎熬,喘不过气,萎顿憋屈,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时,厅外忽有一名校尉快步入内,看见郭达忙垂首抱拳,嗓门洪亮道:“卑职参见将军。” 将军?哪个将军?里间的容佑棠倏然扭头,险些没克制住瞬间弹起。 郭达胡乱一挥手,烦躁得说不出话。 “将军,令尊定北侯郭老大人来探望殿下,其车驾正停在营门口,卑职特请示殿下的意思。”名为张蒙的校尉毕恭毕敬禀告。 咦? 家里不是定的晚上吗? 郭达一怔,惊讶得扬声:“我父亲来了?” “是的。” 郭公子在门口!里间的容佑棠忍不住“腾”地坐直,他疼得稀了些,一缓过气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问问郭公子!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然而,众目睽睽,而且庆王正疑惑打量着,容佑棠硬生生压下冲动,唯恐自己误会,仍抱着郭达不慎给错药、或对方所赠与自己之前用的药相克的猜测——认识年余,蒙受郭公子提携良多,他为人豪爽仗义,怎么可能害我? 舅父来探?赵泽雍自然也听见了,他按捺疑虑,略高声问:“子琰?” 郭达被点名,浑身一震,握拳咬牙踏入,暗中大呼糟糕,他僵硬梗着脖子,目不斜视,一眼没敢看容佑棠,紧张禀告:“殿下,家父来探望您了。” “本王有伤在身,不便相迎,张蒙,速速把郭老大人请进来。”赵泽雍吩咐。 “是!”校尉张蒙领命而去。 赵泽雍板着脸审视表弟,久久不发一言,眼神极具压迫力。 谅解我、谅解我……郭达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直挺挺杵着,狼狈垂眸。 于是,容佑棠明白了:郭公子如此为难,十有八九是奉了长辈之命。 “殿下,”容佑棠面不改色,主动开口:“我已经好了,今儿大雪,估计伤口是路上冻的,进屋被暖炕激得红肿刺痛而已。” “是吗?”赵泽雍全然不信,狐疑扫视容佑棠与郭达——他们之间为何陌生人一般不言不语?小二生性跳脱健谈,今日却反常的斯文。 “是的。”容佑棠轻轻颔首,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他双膝红肿得发亮,仿佛拿针一戳能流出水,但疼痛已缓和许多,勉强可以忍受,遂默默放下裤管,低头时,趁机抬袖按了按眼睛,快速穿上靴子。 赵泽雍隐约醒悟,却完全不敢置信,迫使自己收回审视表弟的严厉目光,转而嘱咐容佑棠:“你别动。大夫,手脚快些,务必治愈他!” “是。”军医们浑然不觉,兀自在一旁忙碌分析白瓷瓶内的药膏。 “殿下招待贵客,下官不宜在此打扰,还是先告退——”容佑棠话音未落,郭达终于扭头,仓促瞥了一眼,依照计划,干巴巴打断:“无妨,家父只是探望殿下而已,容哥儿留下聊聊吧。” 我与位高权重的定北侯有什么好聊的?除非因为殿下一事。容佑棠很有自知之明。 “不必拘礼,”赵泽雍面朝容佑棠,眼睛却注视表弟:“你只管留下。” 容佑棠比谁都急于知道原因,遂答:“是。” 不多时,两名军医捧着药瓶上前回禀:“殿下,此瓶中物本属上好的金创药,但添了两样活血通络的药材,具体有待细验。” “虽然不对容大人之症,所幸于身体无害。”老大夫扭头,正色告诉容佑棠:“容大人,您用错药了,请停下缓缓,不宜几种药混用,一则恐药性相克,二则不利于药效发挥。” 对方照顾自己至脱离疼痛,容佑棠感激拱手道:“多谢大夫。” 赵泽雍松了口气:“你们仔细给他配些对症药,下去吧。” “是。” 片刻后,现任定北侯郭衡于议事厅外求见,其随从留在前营,仅孤身一人。 “请进。”赵泽雍不动神色。 郭达垂手侍立,焦头烂额,此刻只想钻进地缝或原地消失。 须臾,轻裘缓带的定北侯信步踏入,一如往常拱手道:“见过殿下。” “请起。来人,看座。”赵泽雍抬手虚扶。 “谢殿下。” “父亲。”郭达恭敬垂首。 “下官拜见大人。”容佑棠随后行礼。 定北侯清瘦颀长,颔下蓄了一缕短须,端方沉稳,他落座,扫了一眼容佑棠双膝,和蔼道:“小容坐吧,你膝上有伤。” 赵泽雍顿时震惊,额角青筋直冒,怒极喘了两下,竭力冷静,一字一句问:“您怎么来了?” “我担心子琰慌得应付不了。”定北侯坦言。 郭达脸红耳赤,实在撑不住了,“扑通”跪下,羞愧叩首:“求殿下责罚!” 第169章 夜半 “子琰, 你这是何意?”赵泽雍脸色铁青, 难以置信,目光如炬问:“莫非那瓶药是你给他的?” 郭达艰难点头:“是。” 赵泽雍望向容佑棠, 又问:“那瓶药是子琰给你的?” 剧痛消褪后,容佑棠渐渐恢复镇定,奇异地顿感豁然开朗, 他见郭达已承认,无需再隐瞒,遂坦言:“殿下息怒, 其中必有内情,我相信郭公子有苦衷。” 请罪的郭达尴尬扭头,郑重承诺:“容哥儿, 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今后一定设法给你补偿!” 对方跪地, 容佑棠尽量往后侧退避,难免失望,尽量平和道:“郭公子不必介怀。” “子琰,你实话实说,究竟哄他用了什么药?是否含毒?”赵泽雍回神后立即问。 “没毒!绝对没有!”郭达紧张强调,他仓促站起,三下五除二脱掉靴子、撸起裤管,露出自己淤青红肿的膝盖,展示给人看,手指着伤痕急切解释:“表哥请看!容哥儿,你瞧瞧,给你药之前,我试着跪地半个时辰后擦药,并无任何毒害后果,只是、只是疼一阵子,疼得厉害,约莫两刻钟即可不药而愈。” “你简直胡闹!”赵泽雍严厉呵斥,“嘭”的举拳砸炕桌,震得笔墨纸砚抖动。 天呐…… 容佑棠瞠目结舌,吃惊地凑近细看,确定那伤痕与自己相仿,他茫然困惑问:“您、您这是为何?” “容哥儿,我没有害你的意思。”郭达愁眉苦脸,放下裤管穿上靴子,恳切解释:“我真没想害你,假如是毒药,无论老祖宗如何解释我也不会哄你用。” “为什么?”赵泽雍眉头紧皱,难掩气愤受伤,万般不解问:“子琰,老夫人为什么对付他?你我在西北并肩拒敌十余年,过命的交情,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表哥,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只别赶我走。”郭达手足无措,愧疚惶恐。 “子琰只是奉命,他强烈反对,不过被老夫人和我制服了。”定北侯先解释两句,继而恨铁不成钢,蓦然变了脸色,怒道:“糊涂东西,到如今还未反省,跪下!” 父命难违,郭达依言下跪,沮丧耷拉着脑袋。 “你以为事事顺从就是对殿下好吗?大错特错!” 定北侯疾言厉色,猛地起立,毫不留情面地训斥:“子琰,你实在太令为父失望了!当初送你进国子监,读书几天就不肯去了,闹别扭使性子,哭着吵着要从军,留书离家追随殿下。你以为长辈一无所察?实话告诉你,当年家仆前一夜就撞见你写信了,悄悄上报,老祖宗召我商量半夜,最终决定依你一回,希望多少能给殿下添点儿助力——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嗯?为父只后悔当初没拦下打断你两条腿!” 郭达错愕,特别不服气,张张嘴,却不敢顶撞盛怒中的父亲。 “舅舅,有话坐下好说,子琰有勇有谋,是我不可或缺的臂膀。”赵泽雍出言相劝,他虽然恼怒,但更急欲问清真相。 定北侯喘吁吁,老泪纵横,“扑通”跪下,与儿子并排,哽咽道:“殿下,老朽惭愧至极,哪里担得起您一声‘舅舅’?子琰糊涂透顶,眼睁睁看您陷入险境,却盲目效忠顺从而不予劝诫,留他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定北侯父子都跪了,容佑棠岂能独站?故陪跪,幸而膝盖已肿得麻木,跪在暖融融的炕床前居然并无痛感。 “打死他做什么?留着,本王有用。你们都起来吧。”赵泽雍虎着脸,深深凝视安静垂首的容佑棠。 郭达险些感激涕零,两眼冒光地仰视表兄。 定北侯坚持跪地不起,潸然泪下,哽咽道:“淑妃娘娘去得早,老朽疏忽大意,未能妥善照顾殿下,跪着只当向娘娘赔罪了。”他不起,其余两个年轻人只能陪跪。 “您——” “舅舅,您给一句实话,那药到底是谁的主意?”赵泽雍肃穆问。 “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我也赞同。”定北侯直言不讳。 “老夫人为何对付他?”赵泽雍握拳,满腔怒火熊熊燃烧,竭力按捺,但凡换成别个背后捣鬼,一早叫亲卫拖出去严刑拷问了! ——庆王生母早逝,少年时多得外祖一家帮扶提点,是以十分尊敬舅父与外祖母,但他坚决认为容佑棠无错。 “殿下,请容我转达老夫人几句话。”定北侯正色请示。 “既是转述老夫人的话,请您起来,跪着成何体统?”赵泽雍神态冷硬,不容忤逆。 “谢殿下。”定北侯这才起立,抬袖按眼睛,背微微佝偻。 “你们也起来,膝盖都有伤,别跪。”赵泽雍又说。 “是。” 第232节 “谢殿下。”容佑棠顺势起身,迫切想知道原因。 定北侯垂手侍立,目不转睛,清晰道:“老夫人说:敢问殿下,今日小容仅只是膝盖疼上两刻钟,您就慌乱心疼得这样!倘若来日他被陛下寻机赐死,您能如何?” 赐死? “不可能!”赵泽雍不假思索地驳回,反问:“容大人勤勤恳恳,父皇赐死他做什么?” “老夫人料到您会这样问。”定北侯油然生敬,继续转述:“她还说:虽然容佑棠颇有才华、办差也用心,可他委实不应该逾越与您之间的关系。仅凭这一点,即使他政绩超凡,也无法平息陛下的不满,龙颜大怒,试问谁能抵挡?” “他并未逾越。”赵泽雍下意识解释,怔愣出神半晌,沉声道:“他才多大年纪?较真细论,此事实属本王一力引导。” 容佑棠大为感动,稳稳上前数步,郑重道:“郭老大人请息怒,您的意思下官明白,待后日早朝,下官即会呈交关于请旨外调离京的奏折,不再会影响殿下名誉。”以及前程。 “别怕,一切与你无关。”赵泽雍忙安慰。 “置身其中,怎会与我无关?”容佑棠苦笑,反倒宽慰:“殿下放心,我并非禁不起流言蜚语才离京,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去年仰仗殿下提携,带我下河间走了一遭,今年年中又去查案月余,期间感触良多,我饱读圣贤书、蒙若干贵人赏识、幸得陛下钦点中第并授官,岂能不努力报答众多知遇之恩?横竖京官难以避免要外放,我姑且试试提前请旨调去河间。” “父亲,您听听,我没夸大吧?容哥儿志存高远,他主意正着呢,根本不需要咱们督促。”郭达忍不住说。 虽然内心赏识,但定北侯眼尾瞥视过去,即刻令次子闭嘴。 赵泽雍却听得格外心疼,他略昂首,极度不悦不赞同,强硬嘱咐:“舅舅,烦请您回去转告老夫人,下不为例。他一贯低调谨慎,错在我一人,你们的规劝应冲着我,别为难他!” 看来,殿下比我们设想的更用情至深。 定北侯忧心忡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沉重道:“老夫人还说了:可怜娘娘去得早,您和九殿下于君父前没有生母周旋,大不利。您耽于龙阳、招致非议,陛下肯定知情,天底下父母的心大体是相同的,总盼望儿子顺顺当当成家立业,您却拒绝陛下赐婚、迟迟不成亲,长此以往,怎么妥呢?殿下,您正在一步步激怒陛下啊!” 赵泽雍语塞,下颚紧绷,正飞快斟酌措辞时,容佑棠却拱手道:“郭老大人言之有理。忠言逆耳利于行,还望殿下冷静听取。” “你——”赵泽雍倏然扭头。 “定北侯府是真心期盼殿下过得好的,难道不是吗?”容佑棠诚挚问。 定北侯暗暗欣赏,面上却不显,慢条斯理道:“老夫人用心良苦,借一瓶药膏敲打你,意在小惩大诫,并不遮掩躲藏,小容,你且看在其年岁已高的份上,担待些吧。” 我有什么资格“担待”老侯夫人? 容佑棠隐忍平静说:“大人言重了,老夫人仁慈大度,只是告诫而已,并未实际伤害。倘若淑妃娘娘在世,亦不可能允许殿下因为禁忌私情耽误大事——” “别说了!”赵泽雍低喝打断,生平第一次,他被至亲和至爱联手游说,气恼交加,措手不及。 定北侯颔首,接腔道:“小容说得很对,假如娘娘在世,你们岂能相处至今?可惜娘娘去得早,陛下又日理万机,只有老夫人敢冒险劝诫殿下,断然无法眼睁睁看您不慎触怒陛下或遭对手群起攻击,万望谅解。” “再说一次,下不为例。” 赵泽雍面无表情,肃穆指出:“母妃早逝,我兄弟二人年少时得了外祖家许多帮扶,始终铭记于心,但不表示本王能一再容忍被亲信欺瞒!”他忍了又忍,才咽下“欺瞒相当于背叛”一句。 郭达羞惭垂首,难受得说不出半个字。 “老夫人忧心如焚,急欲提醒殿下,老朽擅作主张强压着子琰从命,今日之举实属不妥,甘受殿下任何惩罚。”定北侯大义凛然,顿了顿,话音一转,却冷不防问:“小容身负状元之才,勤恳上进,前途不可限量,殿下若是真心赏识,为何将其置于佞幸之流?” 以谄媚获得宠爱的佞幸? 容佑棠狼狈咬牙,活像挨了个大耳光,脸皮火辣辣,面红耳赤。 “胡说!”赵泽雍勃然大怒,头一回如此严厉驳斥舅舅,掷地有声维护道:“容佑棠智勇双全,聪明机敏,谁也不准蔑视侮辱他!” 够了,我懂了。 容佑棠一字一句听进心里,满足欣喜之余,朗声坚定表态:“殿下,即使没有郭大人督促,我也已下定决心,奏折后日一早必将呈交。” 夜间 万籁俱寂,二人同床共枕,榻间的黯然伤感挥之不去。 赵泽雍仰躺,把人放在自己心口上,轻抚其脊背,饱含歉疚疼惜之意。 容佑棠侧趴,耳朵贴着对方胸膛,倾听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一定要走?”赵泽雍第无数次问。 “不得不走。其实,我一直想去外面闯闯,京城人才济济,机会太少了。” “换个地方吧,江南如何?”赵泽雍耐心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上哪儿历练都一样。” 良久 赵泽雍长叹息,抱紧怀里的人,一夜无话。 数日后,腊月十四,年味儿渐浓,两日后即是皇帝寿辰。 乾明宫内,承天帝“啪”地合上奏折,笑吟吟,满意道:“敢于迎难而上,不错!” 御书房大臣鲁子兴低眉顺目,恭谨说:“翰林新贵主动请旨外调河间为陛下分忧,实属难得,老臣请您示下。” “唔,还是年轻人有拼劲呐。”承天帝眉开眼笑,郁积多时的愠怒一扫而光,手肘舒适搭着引枕,威严问:“你说说,河间近期可还太平?” “自陛下公正严明处置贪污案后,河间总体太平,但因寒冬降雪,喜州被灾民围城,急需朝廷赈济。”鲁子兴据实禀告。 “哦?”承天帝挑眉,不疾不徐捻动佛珠,若有所思。 第170章 外调 “河间喜州知府?” 郭老夫人气度雍容, 抬手扶了扶绛紫抹额, 腕间戴一对碧莹莹的玉镯,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歪在暖炕上搭着倚枕,笑说:“正四品官儿呢,那孩子小小年纪, 倒也有些能耐,能让陛下委以重任。” “确实。”定北侯恭敬附和。郭达则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直挺挺戳在父亲后侧。 郭老夫人略动了动、挥挥手:“你们下去吧。”两名跪地捶腿的大丫环起立,屈膝福了福,温顺道:“是”听令转身告退。 “坐。”郭老夫人招呼独子。 定北侯躬身后才落座, 叹道:“母亲料事如神,陛下果然隐忍已久, 小容的奏折一递上去,不出三日圣旨就下来了,连年也没让过。” “唉。”郭老夫人叹气,坐直了,语重心长道:“权贵子弟有几个房里人本是寻常,哪怕养小男孩子,只要不出格也无妨,但殿下却当真了!沉迷儿女私情,那万万不妥。别说他是亲王,即便是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做父母的也会严厉管教。殿下从小自觉自律,很令人省心,可亏就亏在你妹子去得早,加之他又在西北过了十年,耽搁了成家大事儿。” 定北侯也叹息,两手握膝,面色凝重。 “其他皇子长到十五岁左右时,长辈就该给安排通房了,可惜那两年意外连连,先是你妹子去世,随后殿下悲伤焦急、不慎触怒陛下,被远派西北,一过十年,他长大了,也立起来了,只叹仍未成家,甚至错入龙阳歧途。”郭老夫人扼腕痛惜,虽年事已高,却耳聪目明睿智果决,眼风威严扫向儿子,极不满地质问:“你早早就知情,为何不劝阻?为何不报?” “母亲息怒。”虽然袭爵多年,但郭府规矩森严,尤其重孝道,定北侯见母亲不悦,立即起身,懊悔解释:“其实,他们相识仅年余,儿子虽然看出了些内情,但一则不便随意干涉殿下的房内私事,二则信任殿下可以妥善处理——岂料他们后来越来越亲密了,撞进许多人眼里!儿子隐晦劝了几回,可殿下已深陷,轻易劝不回头,故只能请母亲设法。” “你啊!”郭老夫人忧心忡忡,习惯性又抬手扶了扶抹额,谆谆教导:“你妹子早逝,陛下端着满满一碗水,不可能偏斜太过,除了咱们,这世上还有谁能大胆劝诫殿下?他正需要人从旁提醒,明白吗?” “儿子明白。”定北侯微微躬身。 郭老夫人端起精致手炉,心不在焉地摩挲,垂眸,慢条斯理说:“假如咱们殿下像那几位殿下一样,挂个闲职,或终日游山玩水或只顾宴饮嬉戏的话,我也不管了,任凭龙椅坐上去谁,仍可安享富贵。可咱们殿下生性勤勉聪明,能力卓绝,庆王威名扬四海,他又刚强耿直、欠缺圆滑,不知得罪多少人,眼下明摆着的,无论那几个谁上位,必不会容忍殿下和咱们家族。事到如今,就好比箭在弦上,不可不发。”顿了顿,她又冷静道:“为了劝诫敲醒殿下,不得不尽快拆散他爱重的人,终究令其伤心,你们都别出头,一切都由我来担,哪怕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值得!陛下一直称病休养,紧要关头不容丝毫疏忽,少不得我倚老卖老一番了。” “儿子惭愧,让母亲这般忧深思远。”定北侯十分尴尬。 “罢了,你公务也忙,坐下,今后多留心吧,别再疏忽大意。” “是。” 郭老夫人训导了儿子,目光随即暼向一声不吭的孙子,慈爱问:“咱们小二这是怎么啦?话篓子忽然变成锯嘴葫芦了。” 定北侯闻言扭头,喝道:“孽障!老夫人跟前,你不说主动侍奉,杵着等谁哄呢?没规没矩,还不跪下?” 发呆的郭达猛地回神,刚要下跪,却听见祖母嗔道:“好端端的,你又骂孩子做什么?小二,来。” 郭达忙快步行至暖炕前,跪在脚踏上。 “哎哟,快快起来!”郭老夫人急忙搀扶,硬把孙子按坐在榻前矮凳上,满脸心疼,关切问儿子:“小二膝盖的伤,你叫大夫给看了吗?千万别落下病根儿,腿脚多么重要。” “您放心,一早叫大夫给看了,他好得很。”定北侯隐隐没好气。 祖母这样关心我,容老肯定更心疼容哥儿…… 郭达黯然内疚,勉强扯出笑脸:“老祖宗别担心,我挺好的。” “你这样不高兴,是不是被殿下责备了?”郭老夫人笑眯眯问。她有两个孙子,但只亲自抚养过小孙子,自然宠爱些。 郭达愁苦叹息:“表哥要是打我骂我出气就好了,可他只让反省,这多叫人惶恐!” “惶恐是应当的。不仅犯错需要惶恐,平时也需要惶恐。”郭老夫人握住孙子的手,态度严厉,但语气和软,耐心地教导:“小二,你尊卑上下这一点始终做得不好,很应该学学你哥。” “啊?”郭达一头雾水。 “虽然你们哥俩和殿下是亲表兄弟,但殿下是封了亲王的皇子、是天底下第一等尊贵的出身,小时候称其‘表哥’尚可视为童言无忌,但长大了就得懂礼守矩,必须尊称‘殿下’,记住了吗?” “表哥又不是那种好摆架子的人——”郭达一语未落,已被父亲打断呵斥:“放肆!老夫人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居然敢顶撞?莫非想挨家法鞭子了?”定北侯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算了算了,你别吓唬他。都怪我老婆子,小时候多疼爱些,把他惯坏了,”郭老夫人再度阻拦,饱含宠爱之情。 “子不教父之过,岂能让母亲揽责?”定北侯正色道。 “我失礼了,请长辈们责罚。”郭达老老实实请罪。 “乖孙儿,只要你听话改了即可。”郭老夫人打起精神,继续教导:“殿下待外祖家亲厚,那是他的好涵养品德,咱们心里也亲厚,但面上的规矩礼数绝不可废!身不正,则不足以服,这道理你也没听过吗?” “听过的。” “我知道,殿下难免责怪,你被冷落得心里难受,但须知殿下为尊、为上,咱们为卑、为下,再亲密也要注意分寸。你之所以难受,正是因为平日在殿下跟前太随性无礼了,那是不对的!将来,一旦殿下继位——”她顿了顿,眼皮一垂,打住笑道:“罢了,你先改了这一样,今后我再教你其它的。” 表哥会继位当皇帝吗? 郭达腰背挺直,第无数次深入细致地思考此问题。 “我听你们转述,那小棠倒真是不错的,才华横溢且聪慧机灵,最重要的是,他并未恃宠而骄,清醒理智,明白以退为进避开风险的道理。”郭老夫人淡淡夸赞几句,捧着手炉,惋惜道:“可惜是个男子,而且门第低了。” “英雄不问出处啊老祖宗!容哥儿才十七岁,已身兼数职,不知强于多少苦哈哈熬了半辈子的小吏,足以光耀容家门楣了。”郭达刚说完,便受到其父亲瞪视,赶紧垂首。 定北侯十分头疼次子跳脱不羁的个性,他颇为赏识道:“母亲说得没错,以殿下的为人,断断看不上恃宠而骄的谄媚之徒,小容踏实懂事,也有能力,错就错在投了男胎。” 郭老夫人颔首,深有同感。 “咳咳,哎我说——”郭达抱着手臂,忍无可忍。 “嗯?”郭老夫人目光锐利。 “长辈谈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没规矩!”定北侯呵斥。 “我……”郭达哑口无言,悻悻然闭嘴,皱眉暗忖: 你们这样想法,表哥听见一定特别生气! 与此同时 路府内 第233节 “拿着,务必亲手交给你戚世叔。”国子监祭酒路南把信封口,递给弟子。 “是。”容佑棠躬身双手接过。 路南靠坐太师椅,严肃问:“你之前提及请旨外调,为师是同意的,如今圣旨已下达,有什么打算吗?” “弟子愚笨,还望师父指点。”容佑棠端端正正一拱手。 路南点点头,细细叮嘱:“新上任的河间巡抚戚绍竹乃为师世交旧友,还是同窗、同年,陛下思谋数月,把百废待举的河间交由他治理,其为人能力你可想而知。绍竹年轻时的升迁经历与你相仿,不过他进的是刑部,升至员外郎时辗转外放西南、东南一带地方,政绩斐然,他外圆内方,笑面铁腕,常有惊人之举,且精通书法音律、好茶酒。总而言之,并不难相处,但也难讨好。” “弟子记住了。”容佑棠捧着信,窘迫道:“弟子无能,自拜师以来,不仅孝敬侍奉不周,还屡次给您添麻烦,实在惭愧。” 路南心里明镜似的,温和说:“外调历练几年也好,一则长长见识,二则试试才干,三则避避风头。” “弟子给您丢脸了。”容佑棠羞惭下跪,感激又内疚。 “切莫妄自菲薄,你的品性为师最清楚。别怕,水来土掩,当务之急是当好喜州的父母官,吃些苦头,认真磨砺磨砺,做出一番政绩,堵住悠悠小人之口,起来吧。”路南宽慰道,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是。” “你家里知道了吗?”路南问。 容佑棠摇摇头:“今天刚接到的圣旨,一下值便赶来您这儿,尚未回家。” “太出乎意料。”路南皱眉,屈指轻敲扶手,缓缓道:“本以为圣意最快也得年后开朝才下达,不料居然这么快。” 因为,陛下不满我很久了…… 容佑棠白着脸,唏嘘道:“幸好我及早呈交了奏折,否则年后不定被发落到哪儿去。” 路南赞同颔首,师徒俩对视,心照不宣,同时一阵后怕。 夜间·容府 “什么?” “喜州知府?在哪儿?”容开济震惊,无措追问。 “河间。”容佑棠小心翼翼答。 “腊月、腊月十八起程赴任?”容开济睁大眼睛,尾音难以置信地拔高,凑近细看圣旨,确定自己没老眼昏花,愕然哀叹:“眼看过年了,怎的连年也不给过?棠儿,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因今冬连降大雪,压塌了喜州一个山县,死伤暂未上报,幸存灾民拖家带口挨饿受冻,急需朝廷赈济,赈灾粮从附近的关中调拨,已先押去了,我得尽快赶去处理灾情。”容佑棠侃侃而谈,自信沉稳,丝毫没透露复杂内情。 涉及天灾与赈济,手捧圣旨的容开济即刻信了,无奈道:“原来如此。那也没办法,谁让你是朝廷命官呢?既然做了一州父母官,爱民如子是应该的。” “还是您深明大义!”容佑棠高兴地松了口气。 “你这一去,也不知要待多少年。”容开济难掩担忧,愁眉不展“嗯……迟早会回来孝顺您的!”容佑棠坚定道。 容开济黯然伤神,无法镇定,哀叹道:“我这残缺之身,不宜随你赴任照顾你。” 容佑棠愣了愣,赶忙安慰:“天寒地冻的,大雪封山,我要骑马赶路呢,您请安心待在家里过年,若是半路冻着了,叫我怎么办呢?” 太监养父多少影响孩子……容开济的心病无法痊愈,再次暗暗告诫自己,时刻怕让儿子丢脸。 腊月十七一早,忙得不可开交的容佑棠终于准备妥当,赶去北营,把庆王留在最后辞别。 监督新兵操练的郭达远远看见容佑棠,精神一震,立即返回议事厅,先跑进自己书房拿了东西,随后匆匆告知庆王:“表哥——殿下,容哥儿来了!” 第171章 离别 “哦?”赵泽雍闻言弯起嘴角, 恰好批完了一摞公文, 欣然搁笔,推开临时充当书桌的炕桌。 “我来我来!”郭达立即抢步上前, 殷勤把炕桌抬到墙边矮柜上搁着,又颠颠儿地给换了冷茶奉上滚热的,满带讨好之意地说:“您请用茶。” “唔。”赵泽雍接过热茶, 垂眸喝了两口,十分清楚对方的惶恐,但已下定决心正经训诫其一回, 故佯作不知。 郭达屏息杵在榻前,眼巴巴的,可惜又未能等到表兄本常有的关心, 不由得黯然落寞,但他自知有错, 旋即打起精神,四顾扫视后,飞奔跑去把窗推开一条缝隙,嚷道:“这又是谁给您把窗关紧啦?大冬天烧着炕床,又热又闷,开点儿窗透透气嘛。” “估计是御医。”赵泽雍答。 表哥理睬我了! “嘿,我就知道!”郭达眼睛一亮,激动欣喜跑回榻前,滔滔不绝地说:“身边的人都知道您的习惯,从来不紧闭关窗,也就那些个白胡子御医才怕冷,啧,恨不得缩在被筒里出门!我早上遇见他们了,御医说您的伤势恢复良好,再有十天半月即可痊愈,到时咱们还像从前那样夜里回城,小九几乎天天打听您的情况,可怜见的,担忧坏了他了。还有,宫里又打发人送了滋补药材和猎物来,有您爱吃的獐子,不过有伤在身暂不适合吃,在府里圈养着。”郭达说到此处停顿换气,准备吸口气再开腔。 赵泽雍深知表弟的性子,及时截断问:“又是谁送的?本王只是皮肉伤,犯不着天天进人参大补。” “哦!”郭达下意识更靠近床榻,头顶着雕花横架,兴高采烈答:“陛下赏的滋补药材,皇后和贵妃给各皇子府分了小年祭的活猎物,宸妃娘娘则送了些补血糕点和药膳。糕点药膳是在御医指点下做的,您可以吃。” “皇后和贵妃?”赵泽雍挑眉。 “对啊,陛下让她们俩一同管理后宫嘛。”说到此处,郭达忍不住幸灾乐祸,手攀着炕床横架,压低嗓门乐道:“陛下慈爱,吩咐您安心养伤无需出席万寿节,只在这儿磕头祝寿即可,十六那天我去贺陛下万岁的时候——哈,哈哈哈,皇后和贵妃貌似没商议妥,一人一个主意,互相不服,幸亏礼部办事老辣,否则寿宴出了岔子,陛下岂不大怒!” “父皇寿宴沿袭祖制定例即可,添减的分寸很难拿捏。”赵泽雍淡淡说。 “就是!可惜表哥你当时不在场,咱们没能一块儿看热闹,可惜了的。”身材高大的郭达忘情抬手,“嘭”地拍击床顶,震醒了他自个儿,“呃……抱歉。”郭达忙站直,小心翼翼观察庆王神态。 赵泽雍稳坐如松,慢条斯理喝茶,眉毛也没动一下,威严问:“子琰,你不是在校场监督新兵操练吗?” 你这是在赶我走? “我只是不知道容哥儿能待多久,赶着把东西交给他。”郭达昂首挺胸,义正词严地解释。 “什么东西?”赵泽雍暼向不远处的圆桌,他早看见了。 “喝的玩的。”郭达答,正要转身把东西点一番时,带着一身寒冷冰雪气息的容佑棠恰巧行至门口,朗声请示:“殿下,容佑棠求见。” 赵泽雍莞尔:“进来。” 郭达蓦然闭眼咧嘴,心虚得很,强作镇定。 “殿下——咦?郭公子也在啊。”容佑棠笑眯眯,一如往常,抖抖披风挂在外间,冻得鼻尖通红。 “你小子怎么今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辞了呢。”郭达悬着心笑问。 “怎么可能不辞别?”容佑棠失笑反问,解释道:“皆因起程赴任的日子紧,手忙脚乱的,昨夜才总算大概准备妥当,特地空出今日一整天来辞别这儿。”他仍在外间,拍了拍袍角靴子的雪,用力搓手掌,原地跺跺脚,用常备的热水洗了手,而后才绕过屏风踏进里间,一身月白锦袍,束着天青腰封,外罩狐裘比甲,英姿勃勃,俊美无俦。 赵泽雍的心刹那变得软和又踏实,催促道:“冻得这样,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嘶……外头下大雪,积雪尺余,险些别折我的马蹄子。”容佑棠脸发白,哆嗦告知,他一转身,却发现郭达倒了茶正捧着说:“喝吧。” “这怎么使得?真真折煞在下了!”容佑棠吓一跳,赶忙婉拒,抢过自己倒了一杯。 郭达却执意把自己倒的硬塞进容佑棠手里,反抢了对方倒的,凑近拍拍其肩膀、小声说:“干了这杯,算是我给你赔罪。” 侯门规矩大,孝道能压死人,事已发生,怪你有什么用? 何况我马上要去喜州了! “冲着您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我回家仔细一想,心里就不气了。”容佑棠豪迈豁达,见推辞不过,索性接了,两人一碰杯:“干杯。” “好兄弟!干了!” 他们同时仰脖一灌,幸而不是刚沏的滚茶,没谁被烫伤。 赵泽雍安静注视,心内五味杂陈,他当然希望亲人们能接受至爱,但又明白短时间内不可能,除了胞弟和表弟,其他人对容佑棠有偏见……正凝神思索对策间,和郭达握手言和的容佑棠行至榻前,弯腰关切问:“殿下好些了吗?” “小伤,不日即可愈合。”赵泽雍回神,任由对方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伤口,问:“都收拾好了?” “大概吧,我们骑马赶路,行李必须轻便,其余可以等雪化了走水路。”容佑棠语气轻快,他坐在榻沿,仔细查看庆王被包扎着的左腿,而后给盖上被子。 “准备带几个人?”赵泽雍又问。 容佑棠登时苦恼皱眉,笑了笑,愉快抱怨说:“家父不放心,给我收拾了半屋子行囊、安排了九个人同行,另外还想雇些镖师护送,可大阵仗了。” 郭达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快人快语说:“令尊大可放心!殿下早有安排,根本用不着雇镖师。” “此话怎讲?”容佑棠诧异望向庆王。 赵泽雍虎着脸,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温和说:“你不是跟卫杰熟吗?本王已吩咐他挑了一队人,负责保护,你带着去,上哪儿也不用害怕。” “卫大哥?可他家在京城啊!我这一去不知要在河间待几年,卫大哥刚成亲,又是您的得力手下,无端端从京城被派去河间——殿下,请三思。”容佑棠郑重恳求,他经历过平民拼搏的艰苦,唯恐耽误别人的大好前程。 郭达正色解释:“少胡思乱想,你迟早会调回京城!殿下的亲兵众多,愿意去河间的可以吃双份儿月俸,年节赏赐看你的评语,他们全是自愿的,个别甚至巴不得离京玩玩呢。” “只是出一趟公差而已,并非长驻,无需多虑。”赵泽雍安抚。 “这……”容佑棠沉吟,始终觉得不太妥,毕竟世人普遍卯足劲儿往京城挤、朝权贵靠拢,而喜州是河间最穷的,其中赫然包括当初匪患作乱的顺县! “莫非小容大人没有把握率领手下往高处走?”赵泽雍问,使了个激将法。 并肩作战多年,默契非常,郭达不假思索地接腔:“殿下把一小队人交给你管,很简单的,怕什么?觉得棘手啊?” “没有!”容佑棠脱口而出,年轻气盛最经不起激,说完才觉得狂了些,尴尬补充:“其实我是怕耽误人前程。他们骁勇善战,跟着殿下才有升迁的机会,跟着我算什么?至多送到喜州,我招待歇几天就安排他们回京。” “喜州紧邻漕运重县商南和鹿水,你不是筹划从关中军拨拉小部分长驻河间吗?本王给他们派了差事的,协助你建兵营诸事宜。”赵泽雍好整以暇道。 容佑棠眸光水亮,兴奋又忐忑,踌躇满志,但一贯不喜说满话,随时给自己留退路,忙强调:“我只是设想,设想罢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怎敢夸口许人以前程?没得闹笑话。” “放心,事成之前我们不会露口风的,谁也看不了你的笑话。”郭达乐呵呵宽慰。 “横竖你年纪小,尽管大胆尝试,一回不成再试第二回 。”赵泽雍直白叮嘱。 “没错,我年轻脸皮厚,熬得起也输得起,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即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得把墙撞出个洞口过去!”容佑棠眉开眼笑,坦荡荡地自嘲。 “哈哈哈,你不仅脸皮厚,还得会铁头功,否则看不撞晕了你。”郭达戏谑大乐。 赵泽雍目不转睛,眼前人是心上人,真真再欢喜也没有的了,任由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极有趣。 只可惜,分别在即。 他们都要强,人前各自掩饰离愁别绪,谈笑风生。 “容哥儿,你看。”郭达拍拍圆桌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容佑棠好奇靠近。 郭达扒拉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友善笑说:“我哥和新上任的河间巡抚戚邵竹是同年,他俩和你师父三个是挚友,喏,这几包是各种茶叶,这里边儿是古乐谱残本,你能不能帮忙带去给戚大人?那位最好风雅了。” 其实相当于引荐容佑棠。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谁都有自尊。 刚吃了郭家的亏,容佑棠不愿伸手,唯恐一个不慎又挨打,面色不改答:“当然可以了,殿下不是派人同行吗?一会儿请他们搭把手,我的行礼有点儿多。” 郭达动作一顿,挠挠头,旋即想通,爽快道:“反正你们一道儿的,谁给捎带都一样,东西别落下就行!”语毕,他识趣地拍拍手:“哎,我还得去校场督促新兵崽子,你们聊,中午一齐用膳。” “去吧。” 整整一上午,赵泽雍把一切看在眼里,但并不插手干涉,任由表弟花样百出地补偿容佑棠,直到午憩时,两人同处一个被窝里,他才说:“如果你不想原谅,那就不原谅。” “什么?”容佑棠扭头,他正认真翻看庆王给的同行亲兵的档册。此去喜州,堪称前途渺茫,他表面摩拳擦掌,内心却难免惶恐,多带些帮手总是好的,壮壮胆。 第234节 “小二错了。”赵泽雍叹息。 容佑棠把名册放进床头暗格,一咕噜躺进被窝,直言不讳说:“郭公子心眼不坏,侯府规矩大,他身为孙辈,头上压着好些长辈,有时也挺难的。别个不论,我已经原谅他了。” “别个——”赵泽雍头疼地皱眉,心知对方指自己祖母和舅父等人,郑重道:“放心,本王已明确告诫他们下不为例!” 庆王体质强壮,加之炕床时刻有专人照管,被窝里暖意融融。容佑棠侧卧,慢吞吞把玩对方手掌,忧虑嘀咕说:“哼,别是我一走,郭老夫人就给您张罗王妃吧?” “用不着她老人家费心张罗,就你了。”赵泽雍严肃道,他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吻下去的同时低声说:“小容大人息怒。” 第172章 起程 “唔……”容佑棠仰脸, 被拽得斜斜半趴在庆王身上, 手肘撑着对方宽厚结实的胸膛,仅隔着一件薄薄里衣, 温热肌肤触感清晰。 二人忘情拥吻,或轻或重地啃咬,呼吸交织, 克制着喘息,偶尔泄露几声情难自控的低吟。 午憩时门窗紧闭,层层柔软帐幔垂放, 炕床上一双人影亲密交叠,难舍难分,缓缓起伏, 被褥衣料不停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后颈忽然被宽大的手掌紧握, 容佑棠想别开脸也不能,呼吸急促,唇刺痛,酥麻发胀,憋得脸潮红,额头一片汗意,他心如擂鼓,含糊地呜咽:“嗯……等啊——”话音未落,上衣系带已被庆王粗暴一把扯开,“嗤啦”刺耳一声,衣襟被撕裂一道口子! 赵泽雍动作飞快,无法克制,猛地翻身压住人,轻而易举制服双手乱挥的少年。 须臾,只听见“啪”轻微一声,床帐一角飘起,掉出一团月白布料。 足足一个时辰后,帐幔内的种种响动才趋于平静。 “你怎么能把那、那……弄在我衣服上?”容佑棠气息甫定,探头扫了一眼,脸红耳赤。 “那件不是你的,是我的。”赵泽雍低声安抚,拉高被子,盖住对方光裸的肩颈。 “啊?”容佑棠忙又探头细看几眼,歉意闭嘴: 他们今日恰巧都穿着月白里衣,样式相仿,只是大小不同,乍一看很难分辨。 “那我的衣服哪儿去了?”容佑棠纳闷问,掀开帐子张望,少年人的身躯修长柔韧,匀称白皙,隐现若干红痕。 “别管它。”赵泽雍一把拉回对方塞进被窝里抱着,嗓音低沉喑哑,说:“歇一会儿,早些用完晚膳坐车回城去,别耽误了你的行程。” “好吧。”容佑棠安静躺着,两人光裸相拥,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动不敢动。为减缓尴尬,他转了个身,后背嵌在庆王胸膛里,可还没躺好,当胸便横过一条强壮有力的臂膀,他不假思索,立即抱着对方胳膊按住,以免摸着摸着又…… “咳咳。”容佑棠清了清嗓子,故作轻快说:“殿下,我明天就要走了!” 赵泽雍无声叹息:“唔。” “您好好养伤,今后务必保重,别事事不顾一切冲在前头,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呢?总是受伤,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啊。”容佑棠堪称苦口婆心地劝诫。 “好。”赵泽雍一口答应,离别前夕,他的心尤其和软,叮嘱道:“父皇派你去赈灾,连年也没让过完,虽说情有可原,但却辛苦办差的人了。如今大雪,陆路难行,众所周知,你们尽力赶路即可,切忌急躁冒险。等到了河间,记得先拜会巡抚,横竖也顺路,到时随机应变,看是喝杯茶吃顿饭还是歇一两天,你是知府,待上峰要尊敬,但无需谦卑,别太委屈了自个儿。” “知道了。” “喜州的贫穷现状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转,查清楚情况再做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试探着小心烧,仔细燎伤自己,若见势头不对,随时撤了,顾全大局。”赵泽雍严肃教导,只恨自己无法代为治理。 “我明白。”容佑棠语调含糊,听不出情绪,慢慢缩进被窝里,黑暗中翻了个身,面朝对方,默默伸手抱住。 庆王千叮咛万嘱咐,饱含浓浓关切疼惜。 容佑棠侧耳倾听,频频点头,透骨酸心。许久,他深吸口气,带着鼻音说:“殿下,据悉皇后暗中有意把周筱彤许配给永兴侯的嫡长子文耿做填房,周家后院闹翻天了。” “永兴侯嫡长子?本王印象中他似乎去年才娶了个填房,又死了?”赵泽雍疑惑皱眉,不太确定。 容佑棠解释道:“据传是病逝。那位文公子年近四十,妻妾成群,但前头三个少夫人要么难产身亡要么死于暴病,周筱彤若嫁过去,就是第四个填房,一过门就有好些儿女。” “你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赵泽雍回神问。 “我安插在周家的人手一直没撤,不过未能刺探进书房重地。”容佑棠坦言。 赵泽雍颔首,想了想,反感说:“周夫人尸骨未寒,周姑娘热孝未出,两年多才除孝,这种时候皇后提什么婚嫁?成何体统!” “她倒没明说,只是透了些口风而已,平南侯同意,周、周大人也没反对,估计悄悄定了,一出孝就成亲。据小道消息传闻,那文公子嗜酒如命,酒后暴躁狂怒,时常动手殴打人,声名狼藉,所以京城权贵不敢把女儿嫁过去。”容佑棠唏嘘告知。 “原来如此。”赵泽雍了然颔首,冷冷道:“纨绔子弟,骄奢淫逸不思上进,浑浑噩噩度日。老七前几年也是那般混帐荒唐,本王见一次收拾一次,这两年才勉强改了些,但仍很不像话。” 啧,七皇子…… 容佑棠不予评价,转而郑重透露:“周筱彤一贯眼高于顶,岂能甘心做填房?据我的人观察,她原来和苏姨娘母子斗得势同水火,近期却收敛了,温柔孝顺,令其父收回禁足令,随后以侍奉祖母为由搬去了平南侯府,偶尔陪杨老夫人到寺庙上香。问题在于,这一月间,她已去了法觉寺两次,久久逗留禅房,而春祭将近,挂职礼部的五皇子殿下正奉旨在隔壁皇寺内督办除夕夜和春祭所用的僧人和法器等诸事宜。” “五弟?她看上了五弟?”赵泽雍诧异扬声,粗糙带硬茧的手掌轻轻抚摸对方细嫩润泽的后背,极不忍怀里年轻单薄的人即将奔赴贫困之地做知府、做一州父母官。 “呃……可以算是看上了。”容佑棠谨慎答,后背被弄得一阵阵发痒,本能往前挪了挪,中肯分析道:“皇后自身难保,周夫人已死,周、周大人只顾宠爱小儿子,家境日渐衰落,周筱彤走投无路,她急于寻找如意的终身依靠。诸位皇子中,前面三位和六七八九都不用考虑,四殿下深居简出难以相遇,只剩五殿下,他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富贵美满,府里还悬着个侧妃位子,值得一谋。” 赵泽雍莞尔,一时没接话。 “莫非殿下认为我不该把您排除在外?”容佑棠睁大眼睛,一眨不眨。 “不,你排除得很好,该赏。”赵泽雍板着脸夸赞。 容佑棠撑不住笑起来,眉眼精致如画,笑着笑着又黯然,再度往前挪了挪,汲取更多的温暖,倦意甚浓,打起精神提醒道:“我说的你别忘了,周筱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像她母亲,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定怎么搅浑水,兴许会牵动大局。” “行,本王回头瞧瞧。”赵泽雍紧搂着人,催促道:“快睡!今儿提前用晚膳,到时叫你。” “嗯。” 傍晚醒来时,容佑棠寻遍床榻被褥,却找不见自己的里衣,只好作罢,匆匆穿了件庆王的。晚膳后,他赶着回城,面对面辞别庆王,四目相对许久,勉强扯出一抹微笑,涩声说:“殿下,我回去了。” 赵泽雍久久不发一语,目光复杂深沉,满腹担忧,万般不舍,最终低声道:“去吧,一路小心。” “是。”容佑棠端端正正一拱手,屏息转身,绷着后颈子,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出书房,难受得喉咙发哽。他狠狠心,愈走愈快,迅速迈进漫天风雪里,冻得瞬间打挺,精神一震,带上庆王派的一小队亲兵回城。 徒留庆王一人在书房,孤寂冷清,出神地沉吟。 夜间,庆王回房歇息,他拉开床头最底下的暗格,拿出一件撕裂了的月白里衣,翻来覆去端详半晌,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另一侧枕头上。 次日,天光乍亮。 容氏布庄外聚了一群人马,紧张忙碌。 “佑棠,出门在外千万别好勇斗狠,能忍就忍,吃亏是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记住了吗?”容父正色嘱咐,强忍悲伤,在本该一家团圆欢聚的时候送儿子出门赴任。 容佑棠恭谨答:“记住了,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容开济又握住卫杰的手,恳切嘱托:“阿杰,劳烦你费心照顾照顾佑棠,他年纪小,欠缺处事经验,唉,叫我怎么放心!” 身板高大健硕的卫杰豪爽笑道:“您老真是见外了!我跟容弟什么关系啊?一块儿出门,理应互相照顾。” “这就好,这就好。”容开济连连点头。他原本提心吊胆,唯恐儿子赴任半路遭遇危险,忧虑得夜不能眠,但得知庆王点了一队亲兵护送后,登时放下了整颗心! 由于骑马赶路,每个人只带了一两个包裹,容佑棠拢了拢披风,把自己的行囊绑在鞍后,翻身上马,控着马缰,同行除了自家精挑细选的六个伙计外,还有卫杰率领的一队孔武有力的带刀大汉,阵仗不小。 “时候不早,”容佑棠扫视送行的诸亲友,眼神坚毅,朗声道:“爹,您尽管放心,我一到喜州就写信回家。诸位,就此别过,来日回京再聚了。出发!”语毕,他两腿一夹,一马当先奔向城门。 “少爷,多多保重啊。” “祝少爷一路平安!” “您到了喜州若是还缺人,一声令下小的即刻起程追随!” ……布庄伙计们七嘴八舌地嚷。 容开济追出老远,喘吁吁,背佝偻,怔愣眺望街头贩卖对联桃符的铺子、以及热热闹闹精心挑选对联的几家人,忍不住鼻头一酸,掩面哀叹:“唉!” 转眼,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摆糖瓜祭灶神,送灶王升天。 连日高热,卓恺嘴唇灰白,脸颊脖颈却红彤彤,昏昏沉沉趴在床上,半睡半醒间,隐约闻见香甜的糖瓜气味、炮竹刺鼻气味、药味等等,他眼皮一动,逐渐清醒,但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耳熟的哭声:“该千刀万剐的东西!” 卓夫人咬牙切齿,压抑低泣,激愤痛骂:“他把恺儿害得这样惨,还有脸打发人来慰问?别说天山雪莲,就算他有能耐送天上的瑶池雪莲,我也不会收!真真欺人太甚了呜呜呜。” “小声点儿,仔细被外人听见,我也愤怒,可有什么办法?皇亲国戚惹不起!药是好东西,也根本推不掉,收下搁着吧,日后再说。”卓志阳老迈的嗓音劝道,烦躁黑着脸。 卓夫人唉声叹气,拿帕子给儿子擦汗,两鬓斑白皱纹密布,一颗心几乎熬碎了。 忽然,门外卓恺的小厮难掩欣喜地禀道:“老爷、夫人,庆王殿下的赏赐和北营的年礼一齐送来了!” “哦?”卓志阳闻言一笑。 “是吗?”卓夫人转忧为喜,忙按了按眼睛,连声催促:“快!快请他们上座呀,先叫管家伺候着,切莫失礼。” “夫人,你去看一眼,若来了有品的官儿再报给我。”卓志阳嘱咐道。 “明白。”卓夫人一阵风似的匆匆回房洗脸理妆,准备去前厅待客。 妻子离去后,卓志阳笃定问:“怎么醒了也不吭声?” 卓恺慢慢睁开眼睛,双目毫无神采,虚弱开口:“爹。” “觉着身上如何?” “赵泽武又来恶心人了?” 父子俩同时发问。卓志阳先答:“没有的事儿,他正被陛下禁足呢,你安心养伤,尽早回营当差,别辜负殿下的信任。” 卓恺烧得浑身无力,耳朵里嗡嗡响,头晕目眩,半晌问:“容哥儿上任去了吗?” “今日都小年了,十八早上佑棠就起程了。放心,爹派人送了他的。”卓志阳慈祥宽慰,咬牙痛惜:这孩子,病得糊涂了,清醒就问一遍。 卓恺艰难喘息,眼前一阵阵发黑,气息微弱说:“爹,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儿。” 第173章 除夕 “什么事儿?”卓志阳和蔼问, 把圆凳挪近了些, 伸手给儿子掖了掖被子。 趴卧太久,卓恺费劲地喘咳, 鼻息急促,受刑时挨了五十板子,伤口时时刻刻都疼得火辣辣, 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承受,他咬紧牙关隐忍,愧疚说:“爹, 儿子不孝,给您二老丢脸了——” 卓志阳立即打断:“别胡说!你一贯孝顺上进,只是运气差些, 被混、被七殿下纠缠不休,与你何干?安心养伤, 别胡思乱想,伤愈后仍回北营去,踏踏实实做事,庆王殿下正直严明,才刚打发人给送了赏赐来,多么难得!除了他,再没有谁按得住七殿下而任用你。” “我明白。”卓恺笑了笑,心里好受了些,黯然道:“殿下确实宽宏公正,值得誓死效忠,但我却无能,因为私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主帅添麻烦。假如我仍回北营,只要七殿下没死心,势必还会寻衅滋事,到时怎么办?这次容哥儿仗义斡旋,以五十板子换取性命无虞,下回呢?不是每一次都有好运气的。”说到此处,他闭上眼睛喘了喘,嘴唇苍白干裂,郑重告知:“爹,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回北营、不宜再待在京城。” “什么?” 卓志阳睁大眼睛,用力握膝,猛地倾身,靠近追问:“你说什么?” “据悉,殿下点了一队亲兵跟随容哥儿赴任,待伤愈后,我将请示殿下,求调去河间,看能否有转机。” “你想去河间?”卓志阳震惊,瞬间急了,脱口反对:“那怎么行?万万不可!你哥没有丝毫进取心,自得罪长公主被遣返老家后,日夜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倘若你也离京,你娘大约连眼睛都要哭瞎!” “爹,您别急,先听我解释。”卓恺思谋多时,早有准备,细细地分析:“我大概知道容哥儿的难处,他比我年轻得多,却那般清醒果决,主动请旨调去了河间,干脆利落,一举远离是非漩涡,暂且不论将来仕途如何,总之他顺利摆脱了困境。当日在御书房,我确定陛下动了杀机,他估计把赵泽武的过错全按在我头上了,必须设法平息圣怒,如今容哥儿外调,大大敲醒了我,实乃天赐良机,何苦、何苦死皮赖脸地留在京城?不如换一处地方,再图其它。”卓恺艰难说完,喉咙干渴,费劲咳了几声。 措手不及,卓志阳听得愣神,半晌才如梦初醒,忙去端了温水,扶起儿子上半身,无奈道:“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咳咳。”卓恺竭力撑着手肘,就着父亲的手大口喝水,重伤和高热把原本健壮英武的青年折磨得气息奄奄,连撑起半身都手软得发抖。 第235节 卓志阳皱眉不语,心烦意乱,拿自己的袖子给儿子擦嘴,照顾其躺下,又掀开被子查看伤口,随后慢慢坐下,两手握膝,腰背佝偻,长叹息,强打起精神,首先告诫:“你不能直呼七殿下名讳,仔细外人听了去,到时又不知流传成什么模样。” “……是。”卓恺厌恶地眯起眼睛。 不忍儿子去贫穷之地吃苦,卓志阳犹豫不决,底气发虚地劝:“虽然、虽然陛下怒了一场,但众所周知,分明是七殿下鲁莽任性、是他误伤了庆王殿下,你无辜被革职杖责,遭了大罪了,还不够的么?” “您是我的父亲,自然处处为我考虑;但陛下是七殿下的父皇,他难道会为了臣子严惩儿子?”卓恺一针见血地提醒。 “这——”卓志阳握拳,极度不甘不忿,憋屈接受事实。 “爹,我意已决,真的不能再留京了!”卓恺态度坚决,紧接着软化,内疚道:“但目前我还得养伤,等年后再跟母亲提吧,省得她难过得无心张罗过年。我无所畏惧,只担心您二老的身体。” 倒霉,倒霉呀! 我卓家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两年接二连三出事,家道竟不顺遂至此! “唉!”卓志阳重重叹气,他并非愚笨,只是心疼又不舍儿子,最终无奈点头,颤声道:“罢了,你长大了,凡事须得自己考虑清楚拿主意,为父不能总替你做主。佑棠虽然年纪小,行事作风却老辣敏锐而不失稳重,聪明机灵,加之又是殿下跟前的红人,只要没有大意外,前途应当差不了。你要去就去吧,男儿志在四方,家里为父暂时还撑得住。” “谢谢爹。”卓恺哽咽,红了眼眶却扬起笑脸,拼命掩饰悲伤。 数日光阴一晃而过,除夕夜到了。 不同往年的热闹欢乐,今年容府仅有的一个公子出远门了。 满满一桌丰盛菜肴,色泽鲜亮,喷香扑鼻,容开济独坐一席,毫无胃口,只略动了几样,坐了小半时辰便搁筷,拿帕子擦擦嘴,起身,笑对下方的其余两席说:“诸位千万别拘束,既然留在这儿过年,辛苦做事一整年,吃喝务必尽兴,守岁的酒已温上了,果子糕点也齐备,尽管随意。” “是。” “谢谢老爷。” …… 无家可归或家远未归的布庄伙计和仆从们照例留下过年,他们随之起身,纷纷道谢。 “老李、江柏。”容开济呼唤。 “哎,老爷有何吩咐?”管家李顺一溜小跑靠近。 布庄管事江柏躬身问:“您不再用点儿?” 容开济摇摇头:“不了,我回书房守岁去,等候子时迎财神。赏钱和烟花炮竹等物都备下了吗?” “您放心,早备好了。” “赏钱你俩看着派了,菜肴果品等物也挑些赏了吧。” 容开济温和吩咐,顿了顿,又严肃叮嘱:“此外,虽说年节应该放松赏玩一通,但燃放烟花炮竹时必须小心,严防意外。” “是,小的明白。”江柏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他管着布庄,一月仅固定回禀几次话,眼见容佑棠往上升,他待容开济便愈发恭谨。 “你们入席吧。”容开济挥挥手,径自去了书房,一迈进门槛,微笑荡然消失,忧虑重重牵肠挂肚,枯坐许久,开始铺纸磨墨,练字静心,顺便打发漫长时间,直写到子夜前刻,才搁笔出去转了一圈,看布庄上下合力迎财神。 东大街商铺林立,子时一到,炮竹锣鼓声一齐爆响,连成片,热闹喧天,欢声笑语响彻大街小巷。 炮竹声中一岁除,我儿又长了一岁了。 容开济悄悄叹息,面上却不好如何,勉强笑着观赏烟花。 丑时,街上的炮竹锣鼓声仍未停歇,但容府的年夜饭吃了、赏赐也发了,除去守岁值夜的部分人之外,其余都回下处划拳吃酒或小赌怡情,后院恢复安静。 容开济擦了把脸,洗洗手,提笔继续默写佛经,准备以此渡过除夕夜。 片刻后,书房门忽然被急切敲响,李顺压低嗓门禀报: “老爷,庆王殿下驾到!” “谁?” “你说谁来了?”容开济错愕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庆王殿下驾到!” 佑棠不在家,殿下来做什么? 容开济一头雾水,十分茫然,搁笔快步拉开房门,刚要细问,抬眼却看见庆王已缓步迈过院门,身边簇拥着一群亲卫。 啊呀,还真是他! 容开济定定神,疾步相迎,欲行礼的同时口称:“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免礼。”赵泽雍抬手,语气平静,惯常面无表情,身穿流光华丽的亲王礼服,尊贵天成。 “殿下,您……”容开济迟疑开口,不由自主低头望向对方小腿,想问伤势又觉得冒昧,遂催促:“您快请厅里上座。” “无妨。”赵泽雍稳站如松,经过诸多御医和军医精心照料,他的腿伤已大概痊愈,只是还不宜剧烈活动,领了宫宴后,乘马车而来。 “你家一切还顺当吧?”赵泽雍直言不讳。 “多谢殿下垂询,托您的福,寒舍还算顺当。”容开济垂首答。 赵泽雍颔首,略一挥手,身后亲卫会意,立即把一小纸筒双手奉给容开济。面对对方的疑惑表情,赵泽雍简洁解释:“他给你报平安。” “啊?棠儿吗?”容开济大喜过望,急忙接过小纸卷。 “因北段运河冰封,水路不通,本王叫他改为飞鸽传书了。”赵泽雍一边走,一边朝后院小花园走,恍若漫步庆王府,从容不迫。 “原来如此。”容开济胡乱搭腔,屏住呼吸,忙不迭展开巴掌大的家书,一目十行,两眼就扫完了挤得满满的蝇头小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庆王,异常感激说:“多谢殿下!估计他们这会子到河间了,除夕夜呢,好歹吃些热饭菜暖暖身子。” 赵泽雍点点头,行至花园,下台阶时借了亲卫一把力,站定环顾,看来看去,最后挑定紫藤花树。 “殿下,请您进屋喝茶。”容开济邀请道,纳闷陪同,一度以为庆王喝醉昏头了,可鼻子又没闻见酒气。 “不必。”庆王淡淡驳回,他记性甚佳,抬手接连指了好几棵花木,严肃提醒:“那几棵树底下埋着的梅子酒,他都送给本王了。你们侍弄花木时当心点儿,仔细砸破酒坛子。” “啊?” 容开济结结实实愣住了,讷讷答:“您说得没错,佑棠四五月间确实埋了些酒下去。”随侍的李顺低眉顺目,却悄悄扯了扯家主的后摆,容开济猛地回神,恍然大悟,赶紧承诺:“草民记下了,一定小心保护好您的酒,绝不允许闲人靠近半步!” 赵泽雍满意颔首,吩咐道:“取个什么东西来,本王挖一坛子瞧瞧。” “是。”容开济听令,李顺早已飞奔到园子廊下的耳房内拿了大小两把锄头,麻利挽起袖子,握紧锄头柄,尊敬道:“殿下,此处尘屑大,请您厅里上座。” “不必。”赵泽雍再度回绝,伸手接过锄头,生疏地比划了几下,亲自锄土挖掘。 李顺惊呆了,一动不动,倒吸一大口北风。 “殿下!” “您仔细腿伤。” “属下来吧?” 容开济手足无措,恳求道:“您何等尊贵,岂能做这种粗活,请允许草民代劳——” “肃静!都别吵。”赵泽雍直接下令。 于是,满园子的人都闭嘴,目瞪口呆,焦急旁观庆王笨拙挥锄,想劝又不能劝。 足足一刻多钟,赵泽雍才挖出一坛酒,交给亲卫,他拍拍手,沉思半晌,因自身伤未痊愈,索性指挥亲卫把梅子酒全部挖走,忙碌半个时辰才率众离去,一如来之时的突然。 容开济和李顺面面相觑,各自心潮澎湃。 “哎呀,呵呵呵,殿下还叫人把坑洞填了,倒省得咱们动手。”李顺干笑,抄手拢袖。 容开济却笑不出来,暗忖: 观殿下的神情……他们俩到底算什么呢? 此刻,已近寅时。 自腊月十八一早起程,快马加鞭,风雪暂歇时甚至星夜兼程,容佑棠一行于除夕夜抵达河间前方的一个驿站,再有大半天,即可进入河间界内。 “驿站到了!”卫杰挥鞭大吼,嗓音被寒风刮向四面八方。 因半途被大雪阻碍,拖慢了行程,容佑棠的手和眼眶周围早已冻僵,毫无知觉,他俯身趴在马背上,恍惚觉得自己的心冻得直发抖,一张嘴似乎带着冰渣,喀喇喀喇,略哆嗦着大喊:“弟兄们加把劲,咱们进驿站歇一晚,养养精神,明儿再赶路!” “是。” “大人,还撑得住吧?” “少爷?” 随从的小厮和护卫关切询问队伍中最年轻的文弱少年,容佑棠摇摇头:“我撑得住。” 须臾,他们在驿站前下马。只见栅门紧闭,门楼下悬挂两盏气死风,灯光昏黄透着暖意,里面隐约飘来酒香。 顶着风雪赶路整日,瑟瑟发抖的一行人同时吁了口气,乐呵呵,只想立刻吃一些热汤热饭,七手八脚拍门,愉快嚷:“来人,开门。” “管事呢?伙计呢?快来快来!” “开开门呐。” …… 容佑棠用力磨搓红肿青紫的手掌,眉眼带笑。 许久,里面的院门打开,两个杂役缩头缩脑跑出来,鹌鹑一般,牙齿格格响,隔着栅门,应付式地劈头就说:“对不住了您几位!今儿实在不巧,本驿站已被雕州知府元大人包啦。” “前行三十里地,还有个驿站呢。” 卫杰蓦然沉下脸,嗓门洪亮,铿锵有力质问:“驿站乃朝廷所设,供往来办事的官差歇脚,并非客栈,什么叫‘包’了?” “嘿嘿,这小的可不清楚。”圆脸杂役敷衍赔笑,其长脸同伴很不耐烦,匆匆道:“管事怎么交代我们就怎么做!夜深了,您几位请自便。”语毕,胳膊肘一捣同伴,转身就要奔回房内烤火。 容佑棠朗声大喝:“慢着!” 第174章 冲突 “站住!”卫杰随之大喝, 他们饥寒交加, 疲累困倦,辛苦赶路时就盼着早些抵达驿站歇息, 此刻纷纷气得黑脸。 “哎,你们怎么能这样!” “寒冬大雪,还是除夕夜, 看你们驿站挺大的,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了?” “分明是朝廷开设的驿站,月俸和修葺由朝廷维持, 听口气倒像是你们自己开的?” “讲讲道理吧,我们赶路一整天了。” …… 容家小厮们毫不畏惧,挤在栅门前, 忿忿据理力争,他们一路上住过好些驿站, 并非不懂规矩。同时,庆王麾下亲兵亦怒目而视,他们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吃软不吃硬,绷着肌肉等候容佑棠的命令。 两名杂役吓一跳,停下脚步,转身,终于完全睁开惺忪睡眼,面面相觑,继而睁大眼睛,犹犹豫豫地打量栅门外的一行:约莫四十人左右。一开始他们只看见五六个拍门的小厮,而高大威猛的壮汉刚才都站在台阶下,被前头和马匹挡住了,如今露出来,举手投足披风晃动间,竟、竟好像都带刀?并且,对方正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雕州知府?”容佑棠泰然自若,掸掸披风积雪,缓步行至栅门前,平静问:“那位元大人亲口说包下整个驿站吗?” 第236节 嚯! 好俊美出众的人物! 杂役愣了愣,精神一凛,脖子缩得更厉害了,浓重睡意不翼而飞,不耐烦之色一扫而光,赔笑道:“那、那倒没有。” “小人只是杂役,值夜看门的,哪里配伺候知府大人?” “我们不过遵从上头的吩咐办事而已。” 容佑棠莞尔,牙色裘皮披风帽子里露出的脸雪白,眉毛睫毛却乌黑,略沾了些雪,双眸清澈明亮,灵动有神,在气死风昏黄的灯光下恍若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如冠玉。他正色道:“既然二位无法做主,为何不上报掌事?我们赶路一整天,途中遭遇大雪,人困马乏,只想寻个避风的地方歇歇脚,不拘大堂还是下房,都可以挤一挤的。” “呃……这个嘛……” “公子说的有道理。”两名杂役附和,迅速被对方斯文冷静却有理有据的语调压倒,碰头商议两句,末了客客气气道:“斗胆请问公子贵姓?您几位是哪个衙门的大人?可有相关引信?小人听了好进去禀报主事,看上头的意思。” “我姓容,自京城而来,去往喜州办皇差。”容佑棠慢条斯理说。 卫杰板着脸,高声接腔:“我们大人是新任喜州知府,星夜兼程赶赴喜州主持救灾大局,路过贵驿站想歇歇脚。” 什么? 杂役倏然双目圆睁,当即信了,毕竟冒充朝廷命官是重罪。他们嘴唇哆嗦,哭丧着脸,膝盖一软跪倒,磕头如捣蒜,结结巴巴说:“求、求大人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冒犯。” “都怪小人喝了酒醉昏头,不尊不敬,请您开恩饶恕。” 欺软怕硬,捧高踩低,普天下世情皆如此。 容佑棠毫不意外,淡淡道:“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谢大人。”长脸杂役起身,顾不得擦拭磕头时额头沾的积雪,二话不说,火速掏钥匙开栅门。 圆脸杂役协助同伴拉开沉重的拒马栅门,毕恭毕敬说:“大人请进屋烤烤火,稍等片刻,小的立马上报!”语毕,一阵风般跑进屋通报了。 目送对方进屋后,卫杰习惯性单手握住腰刀刀柄,没好气道:“雕州知府?何许人物?好大的脸子,一口气包了个中等驿站。” “就是!驿站那么大,挤百八十人不成问题,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呢?”原容氏布庄的伙计张冬附和道,他灵活能干,口齿伶俐,特别被容父点名委派陪同儿子上任。 “走,咱们先进去。”容佑棠不焦不躁,率先牵马踏进驿站,轻声告知:“漕运重县商南、鹿水正属于雕州,知府姓元名白,那儿算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 “弟兄们,跟上,牵马进来!”卫杰振臂招呼仍站在台阶下较远处的同伴。 “哦。”张冬恍然大悟,旋即下巴一抬,坚定指出;“元大人是知府,少爷您也是知府,同僚同级!”谁怕谁啊? “少爷,马缰包袱都交给我们,您快进屋烤火。”张冬干劲十足,接过容佑棠的马缰和行囊,同行小厮们被容开济许以重金酬劳,加之本性勤劳,手脚非常麻利。全国驿站的样式大体一样,护卫小厮们牵着马,无需引领,自发朝后院马厩走。 “卫大哥,给,喝口酒暖暖身子。”容佑棠迈进驿站正堂大厅,把腰间系着的酒葫芦递给卫杰,刚脱了披风,就被小厮抢着接过抖雪收好。 “怎的还剩这么多?不习惯烧刀子是吧?”卫杰接过酒壶晃了晃,关切提醒:“雪天赶路须得时不时喝几口,活络气血,别冻坏了。” 容佑棠笑道:“我喝了有半壶,劲儿实在太大,喉咙里火辣辣的。”他坐下,扫视驿站大厅:青砖黑瓦,梁柱有些掉漆,方方正正,高大敞亮,半新半旧的桌椅若干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山野,夜深人静,除风雪怒号外,只有厅堂中燃烧得红彤彤的火塘偶尔哔啵作响。 “饿坏了吧?”卫杰问。 容佑棠使劲搓搓手掌,靠近火塘取暖,摇摇头:“还行,饿得没感觉了,只想踏实睡一觉。弟兄们呢?叫大伙都进来烤火,坐下缓缓再看厨房有什么吃的。” “是。”卫杰闻言,满眼笑意,这时才招手:“大人有请,弟兄们进来歇会儿吧。” “谢大人。”众护卫听令从廊外门房踏进大厅,训练有素,恪守上下级规矩,并不因为与容佑棠熟悉就随心所欲。 “今儿是除夕夜,”容佑棠歉疚开口,诚挚道:“因为保护我一同赴任,弟兄们辛苦了,等到喜州安顿妥当,一定让诸位好好歇息!” “大人客气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本应如此。” “从前急行军的时候比这累多了,没什么的。” 护卫们融洽答话,卫杰爽朗道:“西北更冷,滴水成冰,风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手背裂开一道道口子,钻心地疼,哎哟,幸亏我们皮糙肉厚扛得住!” “哈哈哈~”众人压低嗓门笑哈哈,风雪里熬了整日,盘腿坐着烤火已足以使他们心满意足。 闲聊几句,牙齿总算不再打颤,容佑棠吁了口气,吩咐道:“冬子,你们先去厨房取些热水喝,再问问都有什么吃的。” “哎,好嘞!”张冬摸出钱袋子,招呼同伴们快步去后堂找厨房。 一群彪形大汉以容佑棠为首,坐成一圈,个个摸出酒葫芦灌烧刀子,惬意地砸吧嘴。 “咱们再辛苦两日估计就能到喜州啦,自腊月十八起程,这速度……啧啧,相当于急行军呐!”卫杰一琢磨,啧啧称奇。 容佑棠抬袖擦拭睫毛眉毛被烤化的雪水,叹道:“救灾如救火,天灾谁也阻挡不了,只能尽力善后,争取把伤亡降到最低。” “容、容大人如此忧虑挂念喜州老百姓,真是难能可贵,来日必定成为受敬仰的父母官。”卫杰诚挚夸赞,“容弟”二字险些出口。他和容佑棠一早相识,称兄道弟,关系匪浅;同时职位尚低,调动起来不引人注意,是以庆王斟酌再三,最终点了他做小头领。 “卫大哥千万别这样说,我连喜州城墙都还没摸到,暂未给老百姓做一件半件事呢。”容佑棠谦道,他表面沉稳,心里却难免忐忑,因为太欠缺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话音刚落,后堂忽然传来一阵纷繁杂乱的脚步声,伴随气恼迁怒的责骂:“糊涂东西!有大人驾临,为何不及时禀报?年夜饭多喝了两杯酒就醉死了?” “假如得罪了贵人,;老子、我唯你们是问!” “可您吩咐的,任凭谁来也不能打搅元大人歇息——”圆脸杂役诚惶诚恐,不慎说了句实话。 “放你娘的屁!” 驿站管事紧张打断,手忙脚乱,系外袍带子、扶正帽子并穿稳靴子,连走带跑,乍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冻得恨不能把脖子缩进腔子,大义凛然地怒斥:“我几时下过那种命令?你们自己偷懒失职,还敢冤枉人?简直可恶!”他一头奔进正厅,定睛一扫,即刻断定容佑棠确实非富即贵,登时怒脸变作惊恐,几个箭步扑通跪倒,磕头称:“卑职大意疏忽,没管束好底下的人,倘若有冒犯大人的地方,还望您开恩饶恕。”语毕,接连磕头,“噗”一声帽子却掉了,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其副手和杂役也跟随下跪,声泪俱下,哀嚎求饶,十分熟稔。 这群人…… 容佑棠暗暗摇头,朗声道:“我等深夜打搅,怪道你们为难,都起来吧。” “不、不为难,随时待命招待往来的官差,本就是卑职的分内职责。”管事尴尬赔笑,他四十上下,壮实的身材,厚嘴唇肉鼻子,脸颊透着酒后的晕红。 容佑棠扭头吩咐:“引信给他瞧瞧。” “是。”卫杰不紧不慢解开油布包袱,把盖了吏部大红印章的赴任印信朝对方一亮—— 管事睁大眼睛,探头看,霎时大呼糟糕:还真是新上任的知府?千里迢迢,怎的凑巧除夕夜到了?他加倍恭敬,又想跪,却被年轻知府阻止:“不必多礼。”容佑棠心疼又冻又饿的同伴,沉声缓缓问:“本官初来上任,多有不认识,听说有一位元大人把驿站包了,可有此事?” “没有的事儿!门房杂役醉酒胡说,您大人有大量,万望宽恕。”管事慌忙否认,殷勤讨好道:“容大人放心,本驿站虽然简陋,但空房热水食物马嚼一应俱全,您请上房歇着,卑职立刻安排厨房做饭。” 容佑棠颔首,文雅而不失威严。他为主,必须撑得起来,否则跟随的人没脸。 卫杰身姿笔挺,干脆利落叮嘱:“一切按你们这儿的规矩,上热水热饭菜,马儿也给照料好,明日一并结算花销。” “哎,是。”管事点头哈腰,躬身引请道:“容大人,请随卑职到上房歇息。” 容佑棠微微点头,昂首挺胸,从容不迫,率众登梯上二楼。 “大人仔细台阶,您慢点儿。”管事全程赔笑,唯恐自己不小心只顾讨好元白而得罪了喜州知府。 岂料,当他们行至二楼时,却见一排六间房门紧闭,静悄悄,毫无开启之意。 容佑棠略一思索,瞬间明白房里应住着先来一步的雕州知府一行。 “哎?”管事傻眼了,匆匆跑去查看各房门,手足无措,挠挠头,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不对呀!我明明记得还剩两间上房的——呃,咳咳,容大人,您看这事儿……” 哦? 莫非那位元大人临时起意、决定给我个下马威? 容佑棠面无表情,暗中疑惑:我和元白素不相识,他此举是为何? “你请我们大人上来,说是剩两个房间,在哪儿呢?这究竟什么意思?”卫杰厉声质问。 第175章 较量 “这、这……”驿站管事吱吱唔唔, 百思不得其解, 使劲拍额头,狼狈哭丧着脸, 焦急嘀咕:“睡前我亲自巡了一遍,的确还剩两个房间的啊,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们?你该问问你自个儿!”卫杰掷地有声道, 此事明显有内情,必须有人质问,但不能是容佑棠自己。 驿站二楼一整排都是上房, 中间一个小天井,清静宽敞。容佑棠饶有兴致,微微笑着, 负手往前,慢悠悠问:“管事的, 莫不是你年夜饭也多喝了两杯酒,记错了?” 估计是元大人一方出了岔子,具体待明早一瞧便知——但容大人居然主动给我台阶下? 管事错愕,惊奇万分,欣喜感激,立即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大人英明!您说得对,今儿除夕夜,卑职不慎多喝了几杯,糊涂昏头,竟忘记没有上房了,实在该打,该打。”说着像模像样地自打嘴巴。 “大人,他太不像话了。”卫杰愤愤然,反应敏捷,默契配合一唱一和,心知容佑棠已有对策。 “除夕嘛,普天同乐,这样大冷的雪天,须得喝酒暖暖身子,才能为朝廷妥善照管驿站。”容佑棠一本正经道。 管事嘴角抽了抽,摸不准对方的喜怒,恭敬垂首聆听,悔恨表示:“多谢大人体谅,卑职惭愧,以后甭管什么节庆,再不敢贪杯了。” 节庆? 梁柱下悬挂的灯笼光芒昏黄,容佑棠仰脸,透过黑黢黢的天井一角,遥望京城方向,发觉自己一听见某些字眼心就蓦然飞回了京城。他定定神,温和道:“你不必如此惊惶,既然已经有一位大人在此,先到先得很正常,本官理解。” “唉哟,容大人,您真是、真是太、太英明仁慈了!”管事咧着嘴,结结巴巴恭维,抬手一抹,一手的冷汗。 容佑棠朝身边暼了一眼,卫杰心领神会,扫视一眼始终门窗紧闭的上房,意有所指,硬梆梆问:“那你现在酒醒了吗?上房已满,可还有其它房间?若非我们大人宽宏大量,你自己想想吧!” “您息怒,卑职再不敢了,若还犯糊涂,无需容大人下令,卑职自行把嘴巴子打肿!”管事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请示:“大人,驿站还有几间房,俱收拾得干干净净,您看是?” “带路。”容佑棠气定神闲吩咐。 “是,是!您请,请随卑职来,仔细门槛。”管事如蒙大赦,险些感激涕零,生怕两个知府爆发冲突,城门失火,必将殃及整个驿站。 一刻钟后 容佑棠“嘶”的一声,捶打着腰背落座,腰酸背痛浑身难受,他把烛台拽近,两手拢着取暖。 “我觉得管事没记错,上房原本是剩了两间,只是不知何故,咱们一来就没有了。”卫杰皱眉说,他握住刀柄,谨慎巡查卧房内的所有:一床、一副桌椅、一矮柜,除以上再无其它。 “看管事当时的神态,他吓住了,估计确属措手不及。但我和雕州知府元白大人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兴许其中有曲折缘由。罢了,只是房间而已,不值得什么,赶路途中,能躺下歇息即可。”容佑棠乐呵呵,暂未就此事考虑过多。 “叩叩”两下,门外传来小厮的嗓音:“少爷,热水和碳好了。” “进来。”容佑棠扬声。 两名小厮并驿站管事一同踏进,奉上热茶和热水帕子,并抬了两个碳盆、一个熏笼,温暖瞬间扑面而来。容佑棠招呼卫杰洗手擦脸喝茶,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端上,虽然不甚丰盛,但比干粮强了不知几倍,一行人狼吞虎咽,吃得肚皮溜圆,安排轮流巡夜后,其余人倒头沾枕即睡。 翌日清晨 倦意极浓重,眼皮酸涩肿胀,睡着了像昏迷似的,无奈心里压着赈灾急务,硬生生逼着人清醒。 半梦半醒中,容佑棠忍无可忍,脱口哎哟一声,浑身酸痛,痛苦得脸皱巴巴,他屏息,咬紧牙关支撑着坐起,只觉心一阵紊乱狂跳。 “少爷,您醒啦?”张冬快步近前挂起帐子,他高瘦,但一贯精力充沛,倒还撑得住,笑着说:“不急,才卯时中呢,今儿雪不大,不妨碍咱们赶路。有熏笼就是好!靴子衣裤全烤干了,暖和得很。” “嗯。”容佑棠穿戴整齐,洗漱毕,在两名侍卫贴身保护下,出去大堂寻同伴。 岂料,刚迈出廊门,迎面忽然撞见一名锦衣华服、呵欠连天的年轻人,对方也带着小厮,生得白净,五官端正,只是眉眼间萦绕一股傲然轻慢之色。 “你、您可是新任喜州知府容大人?”华服年轻人率先发问,直挺挺杵在路中央,眸子转来转去,扯着脸皮笑,毫无让路之意。 人对于尊重善恶往往感觉敏锐 第237节 容佑棠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您是哪位?”张冬一看一听就觉得刺眼刺耳,他忠心耿耿拥护自家少爷,昂首挺胸。 华服男子自信一笑,说:“在下元逸,此行乃陪同叔父前去拜会巡抚戚大人。”语毕,他笑吟吟,习惯性等着被追问或者奉承。 然而,容佑棠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元逸脸上有些挂不住,面对异常冷淡的俊美知府,他着重强调:“家叔父乃雕州知府,您是否也去拜会巡抚大人?倘若双方能同行倒热闹些,我们有马车,匀出一辆没问题,唉,狂风大雪的,免得您骑马受累。”语毕,他直勾勾打量容佑棠,怜悯之余,眼底露出一丝鄙夷轻蔑。 “哦?” 容佑棠终于开口,镇定自若,意味深长,淡笑道:“原来是元公子,真真好气派威风,本官还以为是元大人呢。” “我——”元逸登时羞恼,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措辞,憋得脸红耳赤,他在家乡算权贵子弟,仗着叔父的脸,鲜少遭遇暗讽,哪里承受得住?须臾,他咬咬牙,刻板地表达歉意:“大人昨儿半夜驾到,可惜家叔父年事已高,禁不起路途劳顿,早早歇下了,今儿醒来才听说您的消息,很是惊喜。” “有幸偶遇元大人,本官也非常惊喜。”容佑棠文质彬彬道。 “请问公子在何处为官?”张冬笑眯眯打听,十分不满。 元逸一怔,尴尬摇头,同时难掩自豪地说:“我目前还只是举人。”二十一岁的举人,并不多见。 “哎呀!原来是举人老爷,失敬失敬。”张冬惊奇大叫,热情洋溢,夸张地躬身行礼,吸引驿站杂役并二楼上房栏杆处许多人注意。 如此一来,元逸站不住了,他的书童也轻轻拉扯其后摆,元逸强笑着,干巴巴拱手道:“今日有缘认识容大人,实乃三生有幸,学生给您见礼了。” 容佑棠有所察觉,他正位于天井旁,突然抬头往二楼一扫,果然看见一片银灰袍角飞速隐退!他暗笑低头,朗声道:“元公子乃元大人高侄,何需多礼?” “应该的,应该的。”元逸努力挤出笑脸,有些懊悔自己一开始的轻慢态度。 容佑棠莞尔,没再说什么,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元逸想也没想,下意识退避让路,脑海一片空茫,直到对方走远,才猛地回神,抬手急呼:“哎!” “公子,大人吩咐您邀请容大人同进早膳呢。”书童耳语提醒。 “人都走远了,你现在才吱声?有什么用?”元逸恼羞成怒,原地踌躇片刻,终究拉不下脸求见容佑棠,灰溜溜返回二楼复命。 容佑棠大踏步行至前堂,卫杰高声挥手:“大人!” “诸位都早啊。”容佑棠眉眼带笑,落座火塘边的圆桌,刚坐定,卫杰就凑近告知:“半刻钟前,那位元大人派幕僚来了一回,说是请你一齐用早膳。” “幕僚?”容佑棠抻抻衣袖,眉毛也没动一下,沉稳平静,微笑道:“无功不受请,那怎么好意思呢?况且咱们身负重任,急于赶路,实在抽不出空。这样吧,冬子,你去回元大人,就说他的盛情美意我心领了,但由于时间紧迫,下次有机会再登门拜访吧。” “是。”张冬领命,蹬蹬蹬跑去后院上房。 其实卫杰刚才闻讯目睹了半程,只是并未露面。众人中仅他与容佑棠同桌用膳,撇撇嘴说:“元家人挺傲慢的。” “地头蛇难免傲慢些。”容佑棠直言不讳,小厮忙碌给盛粥舀汤布膳,他挥挥手,催促道:“我自个儿动手,你们快吃,待会儿还得赶路。” “是。” “谢少爷。” 卫杰两口吞掉一个包子,呼哧灌了半碗粥,底气十足,宽慰道:“哎,地方上什么人都有,咱们身负要务,懒得理睬那些个狂傲之徒。” “大哥说得很是。”容佑棠欣然赞同。 此时此刻 驿站后院上房内 “还没到巡抚衙门,你们就惹麻烦!此处不便行家法,你们几个即刻回府,待本官腾出手再说。”雕州知府元白喝令,他五十开外,精神矍铄,一眼望去整张脸眉毛最突出:乌浓粗硬,且斜向上挑。 “是。” 地下跪着的两名管事并两名美貌侍女战战兢兢告退。 “叔父消消气。”元逸唇紧抿,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忿忿道:“容大人好生无礼,居然打发个小厮来回绝您的邀请!昨夜谁让他来得晚啊,难不成让咱们醒来给他挪房间不成?” “他的礼数暂且不论,你失礼却是有目共睹的。见了知府,为何不及时行礼问好?”元白冷冷质问。 “我——”元逸悻悻然,嘟囔道:“侄儿知错了。” “一共六间上房,你我各占一间,携带的贵重贺礼占一间,两个管事倒勉强罢了,你的侍女算什么东西?悄悄儿也占去一间。导致喜州知府入住下房!”元白脸拉得老长,“呯”的拍桌,怒道:“我昨夜听见了动静,但没醒,当时并不知道上房已满,想着今早再会面。你们居然一齐装傻充愣?来人可是个知府!我知道你的心思,听见些京里的流言蜚语,就浮想联翩、就不敬朝廷命官,简直狂妄无知!” “叔父息怒。”元逸理屈词穷,垂头丧气。 “无论其私德如何,容佑棠是古往今来罕见的少年状元郎、十七岁的知府,你配给他铺纸磨墨不配?”元白劈头盖脸地训斥,顿了顿,他颇为诧异,皱眉评价:“方才观其言行举止,绝非和软好拿捏的,年少但老成。” 哼,您老亲口承认昨夜听见动静但安卧于榻,分明也是瞧不起容佑棠…… 元逸满腹牢骚,争辩道:“并非我污蔑,京城官场都流传容大人断袖、攀上庆王惹怒陛下,所以才腊月里被赶到喜州——” “是又怎么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目前比你尊贵多了!”元白气不打一处来,复又拍桌,严厉喝令:“我吩咐你邀请容大人一同进膳,你却打发幕僚去,还有脸责怪人打发小厮回绝?胡闹!尽败坏我的事儿!还不赶紧再去请?” “我——” “嗯?”元白怒目而视。 “是。”元逸无奈屈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慢吞吞,暗骂:神气什么?不过一个俊俏小断袖! 然而,当他行至前堂时,却听见驿站管事报说容佑棠一行正准备启程离开。 “什么?”元逸呆若木鸡,难以置信,赶紧拔腿追出栅门外,恰巧看见容佑棠翻身上马,他急忙大喊:“且慢!” “容大人,等等!” 容佑棠坐稳,勒马,疑惑扭头。 “容大人且慢!”情急之下,元白飞奔阻拦,不慎被松软积雪一绊,头朝下摔向扬起的马蹄—— 第176章 上峰 “啊!”元逸惊恐惨叫, 意外摔倒时根本收不住去势, 他畏缩抱头,逃避似的双目紧闭。 容佑棠吓一大跳, 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勒转马头,喝道:“躲开!” “大人小心!” “少爷!” 护卫小厮们胆战心惊, 飞速策马靠近,霎时围了一圈。 马蹄高扬挥向半空,几乎人立, 容佑棠凭借熟练的骑术,电光石火间挪了两步,避免踩踏蹄下之人。 与此同时, 卫杰挨得最近,他反应奇快, 两腿一夹马腹,飞窜往前,整个人伏低趴着,箭一般掠过,上身猛地斜往下一滑,伸手揪住元逸——随即顺手丢出一丈远! “嘭~”的一声,元逸脸朝下摔进积雪堆里,心狂跳脸苍白,再不复风度翩翩佳公子的倜傥模样。 “大人,没事吧?”“少爷,您怎么样?”亲信紧张询问,容佑棠摇摇头,惊魂甫定,沉下脸怒问: “元逸,你这是什么意思?” “擅自拦截朝廷命官车驾、险些害得我们大人受伤,你好大的胆子!”护卫厉声喝骂。 卫杰眉头一皱,翻身下马,乌油发亮的马鞭凌空“噼啪”一甩,指着罪魁祸首,吼道:“说!谁指使你来谋害我们大人的?” 谋害? “我、我没有,没有!”元逸瞠目结舌,一阵阵后怕,吓得后背冷汗涔涔,浑身瘫软坐在雪堆里,慌忙摆手,磕磕巴巴辩解:“别、别误会,我只是奉叔父之命邀请容大人同进早膳而已——” “难道是元大人命令你蓄意拦截我们大人车驾的?”卫杰打断质问。 “不不不!” 元逸叫苦不迭,羞愤交加,但自知有错,竭力冷静,解释道:“容大人千万别误会,方才都怪在下情急莽撞,并非有意惊扰,与家叔父无关,请您明鉴。” 容佑棠端坐高头大马,面无表情说:“元大人诚邀,本不应辞,可惜本官急务缠身,无奈只能回绝。你刚才二话不说,冲出来就拦截马匹,幸亏相安无事,倘若不幸造成伤亡,责任谁担负?” 事故突发,吸引不少人奔走旁观。 “大人,仅凭贸然拦驾这一条,您就可以治他的罪!”卫杰威风凛凛地提议。 容佑棠缓缓颔首,目不转睛。 “大人息怒,我绝非故意,只是着急邀请而已啊。”元逸苦着脸叫屈,被书童搀扶站起,绛紫锦袍沾了半身雪,冠发凌乱,狼狈不堪。 “众目睽睽,你不管不顾横冲直闯,真是、真是……令本官叹为观止。”容佑棠意味深长地评价。 元逸斜睨,厌恶剜了一眼围观的驿站杂役,咬咬牙,躬身拱手道:“学生一时情急,不慎失礼,还望大人开恩宽恕、海涵见谅。” 容佑棠微微笑着,通情达理地说:“元公子奉元大人之命行事,格外尽心,本官理应谅解,起来吧,无需如此。” 雕州富庶,元知府腰杆子硬;喜州贫穷,容知府新官上任。再忆起昨夜的上房风波——啧啧啧!众杂役恍然大悟,自认为窥破了秘密,个个心照不宣,抄手拢袖,挤在栅门后津津有味地探头探脑。 元逸家境富裕学业顺利,在雕州一贯横着走,此刻困窘得如坐针毡。为了尽快脱身,他自叹忍辱负重,“扑通”跪下,艰难开口: “学生惊了大人的驾,论罪当罚,求大人降罪。”哼,即便我主动请罪,你就当真敢降罪吗? 容佑棠斯文稳重,温和道:“元公子快快请起,本官与元大人同朝为官,哪能因为小事责罚你呢?” 果然! 我就知道,你不敢把我怎么样! 元逸得意窃笑,依言起立,口称:“多谢大人饶恕。” “你没受伤吧?”容佑棠亲切问。 “学生无碍。”元逸摇摇头,屈辱感消褪许多。 “没事就好。”容佑棠欣慰点头,转而叮嘱:“本官急于赶路赴任赈灾,你回去转告元大人一声吧,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是。” 容佑棠不再看元逸一眼,调转马头,脚后跟轻磕:“驾!”他扬鞭策马,被亲信们簇拥着远去,马蹄溅起雪花白茫茫。 元逸目送片刻,暗中狠狠“呸”了一口,脚步又急又重,一阵风般刮回后院复命。 “什么?” “容佑棠当真走了?”元白错愕失色。 “千真万确!”元逸忿忿不平,委屈至极,细细把经过说了一遍,恨恨道:“忒嚣张了!他目中无人,完全没把您放在眼里。叔父,可见‘无风不起浪’,京城传言原是真的,容佑棠单靠攀附庆王步入仕途,其本人涵养礼仪极差,狂妄自大——” “够了!” 元白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侄子,没好气地呵斥:“你为何鲁莽拦截马匹?自己闹了笑话,还有脸讥笑他人,愚蠢而不自知。” “我……”元逸脸红脖子粗,羞恼又失落,很不服气道:“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喜州与雕州紧邻,历任喜州知府都免不了求您财物方面的帮扶,面对一大团乱麻,容大人到时肯定得登门求助。” 第238节 “哼。”元白眼神晦暗莫测,语调平平道: “虽为同僚,但我好歹算前辈,他确实狂了些,不过你行事也欠考虑,罢了,双方都有错。”嘴上各打五十大板,但心里自然偏向侄子,原本他正坐等被贬谪的后生尊敬拜见,此刻立即把容佑棠打入“狂傲竖子”一流。 “哎?”元逸忽然一击掌,鄙夷撇嘴,提醒道:“叔父,今儿年初一,您说他是不是抢先拜会巡抚啊?戚大人到任仅两月余,不知多少州县官员趁年节休沐专程前去拜访。” “嘶……”元白倒吸一口气,眼珠子定住不动,半晌,“啪”一顿茶杯,果断下令:“既如此,咱们也得抓紧时间!” “没错!”元逸非常赞同,愤慨道:“昨儿除夕,年夜饭刚吃完咱们就赶路,只为别落于人后,岂能被千里迢迢来自京城的人赶超了?” 驿站内,元家叔侄催促起程;旷野外,容佑棠一行吃饱喝足、睡了一觉,人和马精气神都好多了。 “哈哈,天助我等,今天是顺风。”容佑棠高兴大喊。 “总算轻快多了!昨夜逆风,风吹得眼睛疼,泪流不止,急得我想骂人。”卫杰笑道,顿了顿,他纳闷问:“元逸自大傲慢,大人怎么不借机收拾他?” “眼下没空,暂且记着他一笔。”容佑棠语意带笑,“啪”一挥鞭,高声鼓舞士气, “弟兄们,都打起精神了,再辛苦一两日咱们就能到喜州,到时热酒热饭热炕头,吃饱喝足美美睡一觉!” 河间山高林密,沟谷纵横,十里不同天。 元白上轿后,走了两刻钟,天气突变,风向一转,狂风席卷鹅毛大雪咆哮翻滚,刮得车夫和家丁睁不开眼、抬不住轿,不得不请示停歇。 “唉!停吧停吧,都给本官稳住了。” 元白重重叹气,枯坐轿中,焦急却无可奈何,扼腕道:“出发时好端端的,转眼天气就恶劣至此!” 大年初一的午后,河间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喜迎新春,炮竹味儿浓郁,孩童成群结伴地嬉笑追逐,太平和乐。 容佑棠翻身下马,立定河间巡抚衙门阶前,定睛扫视,不由得感慨万千。 “害怕吗?”卫杰戏谑问。 “怕什么?”容佑棠回神。 卫杰打趣道:“你上次查案,把河间上下贪官装了满满一船押回京城,官场关系一向错综复杂,这回当知府来了,怕不怕被刁难?” “怕甚?大哥你也说了,我抓的全是贪官,贪官被严惩实属罪有应得。”容佑棠坦荡荡,毫不畏惧。 “好!胆识过人,无怪陛下器重你。”卫杰大加赞赏。 容佑棠苦笑谦道:“分内之事而已,办好了是应当的,办不好得受罚。走!咱们拜会戚大人去。” 一刻钟后 “喜州知府?”戚绍竹抬眸,讶异搁下茶盏。他年近四十,中等身材,眼尾下垂,眸光深邃锐利。 “是的。”管家躬身回禀,双手递上东西说:“容大人已在前厅等候,这是他的拜帖和吏部引信。” 戚绍竹接过,细看几眼,随手放在桌面压着,沉吟数息,说:“腊月十八起程,正月初一赶到,风雪兼程,态度可嘉。” “容大人给您送了些京城土仪,并帮定北侯府的郭大公子捎带了几包节礼,暂时都收在前厅耳房,请大人示下。”管家又禀道。 “哦?子瑜倒有心。”戚绍竹眉眼带笑,起身说:“走,去见一见家乡来客。” 不多时 容佑棠喝了半盏茶,乍然被温热熏笼一激,冻得青紫红肿的手掌奇痒难忍,正悄悄抓挠间,忽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闻讯起立,抬眼望见一名身穿宝蓝半旧锦袍的中年人含笑迈过门槛,款步负手,气势非同一般,他定定神,迎上前,端端正正拱手,朗声道: “下官容佑棠,拜见大人。” “无需多礼。”戚绍竹路过时伸手扶了半把,随后入座上首,说:“坐吧。” “谢大人。”容佑棠依言落座,歉意道:“下官年初一不请自来,多有打搅,实在抱歉。” “哪里,你是奉旨赴任,谈何打搅?仅十来天就到了,难得啊。”戚绍竹儒雅和蔼,嗓音低沉但吐字清晰,加之全程带笑,令人心生好感。 “陛下接到喜州雪灾的折子,十分关切,特命下官火速赴任、协从大人赈灾,可下官年轻,毫无经验,甚惶恐,只盼别给您添麻烦。”容佑棠坦率直言,不卑不亢。 戚绍竹莞尔,慢悠悠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虽然年轻,但已是第三次下河间,怎么可能毫无经验?太谦虚了。” 呃……究竟是褒是贬? 一时间摸不准,容佑棠想了想,恳切道:“下官惭愧。” 戚绍竹姿态闲适,斜倚太师椅靠背,手肘搁在案面,仔细端详俊美但机敏警觉的年轻知府,屈指敲击扶手,冷不防问:“朴成可曾对你谈及本官?” 路南,字朴成。 提起师父,容佑棠忙起立,垂首恭谨答:“赴任前拜别师父时,他老人家略谈了两句,并嘱托下官给您带一封信。”语毕,顺势把收在怀中的信双手奉上。 戚绍竹接了,但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搁在桌面,余光观察对方神态: 唔,没着急,也没有巴结套近乎的意思。 “你师父都说本官什么了?” 容佑棠据实相告:“他夸赞您正直有为。” “还有呢?” 容佑棠委婉道:“师父还夸您嫉恶如仇、幽默风趣。” “哈哈哈~”戚绍竹轻笑,愉快问:“这应该不是原话吧?” 容佑棠目若朗星,身姿笔挺,一本正经答:“但意思是差不多的。” “哦~”戚绍竹挑眉,施施然起身,倒背双手,笑脸倏然一收,严肃道:“赈灾如救火,不容拖延,本官亦初上任,千头万绪,委实无暇抽空,你既火速赶到,不宜作无谓的耽搁——用过午膳了吗?” “入城正值午膳时分,一行人赶路饥饿,已匆匆用过了。”容佑棠答。 “很好。”戚绍竹满意颔首,雷厉风行地下令:“既如此,你即刻起程去喜州主持赈灾大局,尤其注意稳妥安抚灾民,不得有误!” 容佑棠正色领命,拱手道:“是!” 戚绍竹眼神复杂,扫视对方过于昳丽的长相,肃穆冷峻,沉声道: “此外,本官还有一两句话要提醒你。” 第177章 诱惑 “求大人指点。”容佑棠中规中矩对答, 心平气和, 以冷静应万变。 戚绍竹倒背着双手,于正厅上首来回踱步, 藏在背后的两个大拇指轻快绕动,问:“你之前去过喜州吗?” 容佑棠略一思索,如实答:“下官只跟随剿匪军去过顺县。” “你觉得那地方如何?” 戚绍竹淡淡问。 “实不相瞒, 当初平定匪患离开时,顺县满目疮痍,民生艰难, 但转眼过了年余,具体如何下官并不清楚。”容佑棠坦言。 “本官也暂不清楚。” 戚绍竹颇为苦恼,使劲拍了拍额头, 叹道:“上任至今,本官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千头万绪呀,非常棘手。陛下去年派钦差彻查关州之乱,你们一口气抓走河间上下一小半官儿!黑心萝卜嘛,拔了就拔了,可空缺积攒的公务活儿谁干?只盼朝廷尽快派些好苗子下来,充实各衙门。” 哦,也是了,当初我和齐兄押走一船贪官,新巡抚制定的决策缺乏人手执行,干着急…… “大人思虑得极是。”容佑棠大加赞同,悄悄吸吸鼻子,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戚绍竹抱怨几句后,话音一转,饶有兴致问:“听说你带了些骁勇护卫?” 容佑棠一怔,谨慎答:“因腊月里起程,路途遥远,家中亲友很不放心,故给安排了几位好手陪同。” “应该的。” 戚绍竹和蔼笑道:“无需多虑,不过问问而已,你自带了护卫,本官就用不着让捕快护送了,倒也省事。” “……”容佑棠的微笑险些没挂住。 “庆王殿下剿匪时大获全胜、一举荡平了九峰山,但你应该明白,当地元气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宵小奸邪之辈总喜爱往浑水里摸鱼。”说到此处,戚绍竹止步,正色叮嘱: “实话告诉你:喜州不太平。但本官分身乏术,腾不出手收拾,幸而陛下英明,及时给派了个知府,望你能拿出魄力和才干镇住局面,设法压一压不正之风。但切忌操之过急,谨记‘谋定而后动’。” 不正之风? 容佑棠困惑暗忖,但对方点到为止,并无深谈之意,明显只能靠自己摸索。他拱手,慎重承诺:“下官必将竭尽全力,绝不辜负陛下圣恩和大人厚望!” 不卑不亢,眼神坚毅,谈吐文雅稳重,目前看来,挺像一棵好苗子。 戚绍竹挑剔考校半晌,勉强满意,挥手催促:“去吧,别耽误时间。关中的赈灾粮十日前运到,眼下已送了一半去喜州,暂时没个回音,不知顺当不顺当,你赶紧去瞧瞧。” “是!” 目送新知府离去后,戚绍竹立即拿起压在桌面的信,“嗤啦”撕开,斜靠太师椅,兴致勃勃,默念两遍,撇撇嘴,慢条斯理将信塞回信封、收进怀里,笑骂道:“得意什么?不就是有个高中状元的弟子吗?值得千里迢迢来信炫耀?哼,无论多么出色的后生,如今变成了我的手下! ”顿了顿,他懒洋洋问: “你刚才说,那小子带了一小队精兵?” 管家停下收拾杯盏的动作,躬身答:“应当是。精锐士兵举手投足的气势遮掩不了,个个高大健壮,都跨刀呢。” 精锐护兵?谁给小容安排的? 莫非是……啧,想必只能是那一位主的手笔。 戚绍竹吁了口气,没说什么,慢腾腾起身,拖着靴后跟,哼着小调回后院,走了两步,又头也不回地吩咐:“嗳哟,朴成给我送了个人形大礼,子瑜必定给捎了些茶叶。去,沏一壶来尝尝。” “是。”管家乐呵呵,习以为常。 拜别顶头上峰后,恰逢难得的风停雪止好天气,容佑棠率众快马加鞭,一鼓作气,于夜晚时分抵达目的地。 “终于到了!” “弟兄们,赶紧的!” 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远眺城墙上瞭望台燃烧得红彤彤的篝火,容佑棠精神一震,连极度的疲惫困顿也忽略了。 但,他们只欢喜了片刻——在距离城墙五里左右的一大片半倒塌的废墟里,卫杰忽然抬手喊停,众人一同屏息静听,风声中夹杂婴孩和女人的哭声: “娘,娘呜呜……好饿……我饿!” “乖……儿忍忍……等明天啊。” “爹,我还想喝粥。” “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随着容佑棠等人策马靠近,顺风飘来的吵闹愈来愈清晰: “喜州喜州,咱们到底‘喜’在哪儿呢?”一老妇人哭喊,其老伴愁苦悲叹: “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累死累活一年,蝗虫一过,收成还不够缴田租和谷税。” “雪崩把房子弄塌了,朝廷拨了赈灾粮,可发放时乱糟糟的,得靠抢,每天只给喝一顿稀米汤,顶什么用呢?看着吧,我这辈子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老头儿的孤寡兄弟说,他蜷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有气无力。 第239节 “肯定是饿死,有吃的人就死不了。”老妇人无奈道,她抱着仅一岁的孙儿,疼爱地捂在怀里护着,焦急问:“宝儿他爹出去找干柴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天寒地冻的,家家户户都需要干柴,附近的早被抢光了,急也没用,再耐心等等吧。” …… 容佑棠早已勒马,轻声命令熄灭火把,神色凝重,侧耳倾听,继而下马,悄悄靠近,开始调查真实灾情。 寒冷刺骨,黑暗中废墟里远远近近透出些篝火火光。 一行人轻手轻脚接近,岂料,原本松软的积雪里突然冒出个硬物,险些把全神贯注听取民意的新知府绊一跟头! “啊——”猝不及防,容佑棠短促惊喊半声。 “小心点儿。”紧随其后的卫杰稳稳一把扶住,随即另两名护卫蹲下在雪堆里扒拉一阵,禀道:“大人,这儿躺了个人,还有气。” 容佑棠吃惊之余,忙吩咐:“人命关天,快抬进去避避风。” “是。” 这一番动静,迅速引起废墟边缘一家子的注意,方才议论的老头儿兄弟俩匆匆出来,惧怕又警惕,惊惶打量陌生来人: 为首者是一名俊美年轻人,身边簇拥六七名护卫模样的壮汉;视线朝远处路面一扫,竟还有一二十人并一大群马! 来者何人? 老头儿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往后缩,但下一瞬,其中一个突然大叫: “哎?宝儿他爹?老婆子!老婆子赶紧出来,宝儿他爹被、被——”他吱呜半晌,没敢说出“被抓”二字。 “您老别误会!”容佑棠立即解释:“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躺在雪堆里了。” 话音刚落,老妇人抱着孙儿匆匆赶来,喘吁吁,只扫了一眼,张嘴就嚎哭:“哎呀我可怜的儿,你这是怎么啦?被谁——唔唔!”她丈夫慌忙一把捂住老妻的嘴,紧张阻止:“安静点儿,别嚎,他们身上有刀!” 面对几个畏惧忌惮的老弱妇孺,容佑棠叹了口气,踏进废墟并安慰道:“老人家,你们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借这地方歇歇脚。冬子,干粮还有吗?” 张冬眼珠子转了几下,回手解开包袱掏出三个黄馒头,此乃赶路的干粮,大而结实,说:“少爷,只有馒头了。” 容佑棠很满意机灵的小厮,扭头温和表示:“我们不白占地方,馒头算是报酬。假如聊得投缘,待会儿再问我兄弟给你们送些食物。” “给。”张冬把馒头塞进老人手里。 “啊?啊!这、这……”三个老人睁大眼睛,攥紧馒头,惊喜至极,磕磕巴巴道谢: “多谢,少爷真是菩萨心肠。” “再没有吃的我们一家老小得饿死了。” “聊什么?您想问什么?”老妇人眼睛一亮,她饿得几乎无力呼吸,生死攸关之际,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切表态:“只要我们知情,必定仔仔细细告诉您!” 容佑棠落座一块青石板,催促道:“不急,你们先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哎。” “谢谢少爷,小老儿给您磕头了。”老人哽咽抹眼睛,跪倒欲叩首。 “老人家请起!”容佑棠抬手一拦,护卫强硬把人搀起,他又吩咐:“设法叫醒那人,给他吃点儿东西。” “是。”卫杰领命,命手下捏着男子两颊,几口烧刀子灌进去,使劲一掐虎口,饿极晕厥的人便“哎哟”一声,尚未睁开眼睛,嘴里已被塞进食物,他浑身一颤,立刻彻底清醒,本能地咀嚼。 随即,对方一家老小含着泪,分吃三个馒头,狼吞虎咽。老妇人嚼烂了馒头糊糊,以食指喂给孙子,其儿子则含化积雪,哺了温水渡给哭声微弱的幼儿。 看着极辛酸。 容佑棠深深叹息,等候对方止住饥饿后,才开始调查,问:“诸位来自哪儿?为何在此处过夜?” “我们是易县谢家村的,腊月前遭了雪灾,房子塌了,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老人率先答,其兄弟接腔道:“没法子喽,我们还算好的,至少活着,村里有几户山脚下的,睡梦里被活活压死了,可怜呐!” “只有谢家村遭灾了吗?”容佑棠问。 “不止。”老妇人忙着喂孙子,头也不抬地解释:“虽然都是易县的,但分别属于好几个村,有姓王的、姓刘的和姓张的。”她儿子年轻,打探得多些,闷声告知:“我听管粥棚的大人说过,这儿一共两千多人呢,都无家可归。” “粥棚?”容佑棠皱眉,凝神问:“朝廷不是拨了赈济粮吗?怎么灾民如此狼狈?” “粮食有是有。”老妇人一听就恼了,气呼呼说:“几天前我们亲眼所见,一车又一车,老长一溜儿,官兵们提刀护着送进城了,但有什么用啊,我们仍是一天只吃一顿稀米汤!”她老伴哆嗦着哀叹: “也不知道当官的把着赈灾粮做什么,这两天已经饿死好几个人——”话音未落,其子便激愤打断:“咳!还能做什么?贪呗!”顿了顿,年轻男人愤怒痛骂: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容佑棠面色不改,疑惑问:“一天只派一顿粥啊?” “可不嘛!就午时能吃点儿,当官的存心饿死我们。” “放粥时官府可稳得住局面?严寒大雪,两千人挤在城外,官府就没想想办法?”容佑棠连续发问。 “领粥别提多乱了,简直靠抢!有些人家蛮横,能领三五回,我媳妇儿难产死了,只靠我一个去抢,勉强领些米汤而已。”他咬牙切齿,复又痛斥: “官府存心想饿死冻死我们!哼,今儿一大早,官兵护着好些轿子出城,里头坐着所谓的父母官,不知往哪儿乐去,轿队根本没停,只当灾民是死人。” 容佑棠认真听,足足询问半个时辰,末了叮嘱道:“你们好生待着,明天早些去领粥,我们歇好了,要进城去。”语毕,他暼向小厮,张冬会意,从同伴包袱里掏出仅剩的馒头,一股脑儿塞给老人,小声说: “收下吧,我家少爷一贯最怜惜老弱了!” “少胡说。老人家,请勿声张,我们只带了一点儿干粮而已。”容佑棠不忘提醒,当踏出废墟时,不出意料,外面已围了乌泱泱一片闻讯而来的灾民。 容佑棠心情沉重,扫视饥寒交迫的男女老少,此刻却无法承诺什么,只能迅速进城一探究竟。 两刻钟后 “奇怪了。”卫杰抱着手臂。 “挺、挺热闹的。” “城里城外天差地别呀。” 一行人立定繁华闹市,啧啧惊叹,容佑棠定睛望去: 笔直宽阔的街道,商铺林立,其中当铺酒肆赌坊和风月场所占了大半。 尤其青楼和赌坊! 青楼脂粉飘香,美酒佳肴扑鼻,一串串红灯笼高挂,妖娆妓子浓妆敷面,拧着腰笑吟吟招客,娇笑俏骂琵琶琴瑟声,混杂男人放浪恣意的哄闹;赌坊则吆喝吼声震天,赌徒眼珠发红青筋暴凸,喧噪狂热。 容佑棠狐疑不解,仔细观察周遭,缓缓前行,他带着大队护卫,十分引人注目。当他望向一间青楼时,那门前注视已久的两名妓子登时误会了,她们满脸堆笑,热情洋溢,抚媚温柔,伸手欲挽容佑棠胳膊,亲昵地邀请: “这位公子好面善,进去坐坐吧?” “公子,来呀,奴给您沏拿手好茶喝。” 与此同时·京城 “怎么可能?他一贯懂事,那方面胆儿很小。”庆王一口否认,坚信不移。 郭达笑道:“容哥儿品性正派,可就怕别人有心呐,出门在外,万一他被教坏了您怎么办?” 第178章 新官 “不可能。”庆王深信不疑, 提笔蘸墨, 严肃审视公文半晌,行云流水般批了一行, 字迹刚健遒劲。 “嗤啦”一下,郭达伸手一拽,埋头于巨幅勘划图上, 点点划划作注记,详细标明北郊大营的督建进度,笑嘻嘻说:“您倒是镇定。可容哥儿生得俊, 年少有为且尚未成家,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在京城时就吸引了不少人家注意, 更何况喜州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活像是羊入虎口, 整个人劈成八瓣儿也不够分哈哈哈~” 庆王批示公文的动作一顿,抬眸,语调平平问:“你今日的差事办完了?” 啧啧! 郭达迅速收敛戏谑笑脸,一本正经答:“还没呢,哎,这图密密麻麻,真叫人头晕眼花。” “耐心点儿,你好歹是上国子监读过书的。”庆王板着脸叮嘱。 “嘿嘿嘿,遵命!”郭达顺从点头。但话篓子天性憋不住,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开口:“对了表哥,卓恺请求外调那事儿您认为如何?” “他伤愈了?”庆王问。 “听手底下洪磊几个崽子说,好了一多半了,估计元宵后即可痊愈。” “既然尚未康复,那就先养伤,不急。”庆王语调和缓。 郭达深知表兄个性,立即追问:“如此说来,您同意了?” “叫他伤愈后亲自来提,到时本王再做定夺。”庆王缜密道。 “也对。”郭达点点头,唏嘘嘟囔:“唉,卓恺留在京城也不是个事儿,虽然咱们知道内情,可外人不清楚,只当他和七殿下纠缠不清,名声忒难听了些,无怪他想躲避,容哥儿也——”话音未落,他猛地打住,闭紧嘴巴,小心翼翼注视表兄: 庆王神色如常,仍旧伏案疾书。 郭达悄悄吁了口气,停止天南海北的胡侃,专心致志做事,半个时辰后,他“啪”的搁笔,溅出几滴墨点子,使劲甩俩手腕,愉快道:“我都标注明白了!表哥,您请过目。” “先放着,稍候。”庆王头也不抬说。 “行。”郭达迫不及待离开书桌,屏息,明显心里有话,但欲言又止,挠挠头,转身喝茶去了,里间外间叮叮当当一阵捣腾,直到庆王主动问: “有话直说,男子汉大丈夫,犹犹豫豫做什么?不像话。” 郭达几个大步窜回里间,倾身探头,鼓足勇气,笑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吧,老祖宗托我问问、您这几天有空没有?家里有獐子和鹿,一直精心圈养着,殿下赏脸吃顿饭吧?” “哦?”庆王搁笔,批完一摞公文,端起盖碗喝茶。 郭达义正词严补充:“您放心!我仔细打探过了,绝对没有其它什么,只是家常晚膳小坐闲聊的意思,许久未见,老祖宗很记挂您的身体。” ——自药油事故后,赵泽雍一次也没去探定北侯府,故意晾着外祖家。 庆王从容不迫,徐徐回绝:“最近比较忙,北营与沅水大营两军的春季大比在即,委实无暇抽空,你回去转告老人家,本王身体无恙,待空了再登门给她请安。” 糟糕,表哥仍未消气……不过,谁让错在我们家…… 郭达暗暗叹息,飞快想通,爽朗道:“好!我回去就转告老祖宗。当时就跟她说啦,咱们近期确实忙,沅水去岁冬季大比时一败涂地,但却有些勇气,开春竟然再度约战!无所谓,比就比呗,咱们的新兵崽子正需要磨练。” 家宴邀约抛之脑后,表兄弟俩转而谈起公务。 庆王沉声叮嘱:“骄兵必败。你身为将领,如此骄傲很不妥,收着些吧。沅水大营的将士本身不差,可惜平日操练不得当,临阵阵形转换僵滞,整体缺乏默契。” “咳!其实他们就是懒,哪里像咱们呢?拿西北备战的态度来练兵,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风霜雨雪无阻,精兵精兵,不锤炼打磨怎练得出精锐?”郭达侃侃而谈,末了说:“这些都是您教的,我觉着非常有道理,戍卫京都何等重要?绝不能懈怠!” 庆王莞尔,很是赞同,遂并未训导表弟“戒骄戒躁”,他端着茶行至外间,腿伤已痊愈,行走姿态恢复如初,只是夜间不常回城,只隔三岔五入宫请安并回府看望胞弟,除此之外皆歇在北营,专心致志处理公务。 “表哥,还有,昨儿我在户部遇见二殿下了,他和平南侯在僻静处争执,看着挺激烈的,可惜离得太远,听不清。” 庆王淡笑道:“是吗?” “皇后那儿……”郭达隐晦耳语,点到为止。 庆王笑脸一收,冷冷说:“静观其变,她已经逍遥藏匿太久了。” 第240节 “是。”郭达敬畏又兴奋,满怀期待。 此时此刻·喜州城内 浓郁脂粉味儿扑面袭来,香得人胸闷,激得容佑棠鼻子发痒,他下意识往后退两步,皱眉拒绝:“不了。” “公子别客气,来嘛。” “大冷的天儿,进去喝一杯,暖暖身子。” “来呀。” “相识即是有缘,有缘才能千里相会,怪道公子如此眼熟。” 眨眼间,两名妓子已熟稔抛出一连串邀请,软语柔声,腰肢摇摆莲步轻移,笑靥如花,妖娆绰约。风月场所中迎来送去已久,均练就火眼金睛,她们一眼便看上容佑棠:富贵年轻,斯文俊美,实乃上上等的恩客,即使拉不进门、搭讪攀几句话也乐呵。 “不必。” “真的不必,姑娘请自重。”容佑棠连连闪躲,十分尴尬,他对娇俏红粉一贯兴趣缺缺。 护卫们想笑没敢笑,忙以身体隔开过份热情的妓子。卫杰忍笑,严肃道:“我们少爷有事在身,你们赶紧让让。” 小厮们却个个如临大敌——出门前,容开济好酒好菜招呼他们,事无巨细交代了小半天,其中,容父反复嘱托他们盯牢儿子、切莫任其堕入酒色赌一途!因此,张冬责无旁贷,挺身而出,老母鸡似的把容佑棠挡住,义正词严道: “别拉拉扯扯啊,我家少爷绝不会进去!” 容佑棠拍拍小厮肩膀:“喊什么?走了。”语毕,他头疼地皱眉,饥肠辘辘,实在没精力继续巡查街市,匆匆找了个地方吃晚饭。 眼睁睁目送一群剽悍壮汉簇拥翩翩公子离去,两名妓子不约而同顿足,扼腕娇嗔: “哎,好可惜了的!” “那公子生得真俊呀,前呼后拥的,肯定出自富贵人家。” 她们头上、青楼二楼的栏杆处,另有三五个美艳娇媚的同伴,嗤笑道: “呵呵呵,那样的公子,岂能被妹妹们拉进楼?” “人家里管得严,没看他的护卫防贼似的么?” “倘若年轻公子独身一人,心软脸软,估计多拽几下会顺从,可惜呀,他带着那么些下人。” …… “呸!马后炮!” “我们拽不动、你们就拽得动了?你们既有能耐,刚才怎么都不吱声呢?”楼下两名妓子恼羞回嘴,单手叉腰,脖颈略歪,骂人也脆生生娇滴滴的。 亥时,容佑棠一行吃饱喝足,缓了缓,养了些精气神,骑马赶到衙门。 不消说,年初一晚上,新任知府近乎从天而降,完全把值守衙门的众人吓呆了! “容大、大人?”崔文石愕然,茫然无措,他是负责看守衙门的头儿,官属从九品吏目。 容佑棠颔首,吩咐道:“把吏部引信拿出来,烦请崔大人登录入档。” 吏部引信一直由卫杰贴身保管,他听令取出,递给吏目。 崔文石接过,睁大眼睛,逐字逐句反复端详:吏部大红印章、随后是巡抚大印…… 半晌,崔文石“扑通”下跪,恭敬称:“卑职崔文石,叩见知府大人!”随即一群值守官差和闻讯赶来的司狱长等人慌忙行拜见大礼,均窃喜: 好极! 新知府初上任,我是头一批露脸的! “诸位请起。”容佑棠弯腰搀扶崔文石,并抬手虚扶了扶其余下属。 “谢大人。” 崔文石殷勤躬身:“大人,您请,衙门后院一早打扫得干干净净,恭候您入住。” “开年新春值守,不能与家人团聚,辛苦你们了。”容佑棠微笑赞道。 “哪里哪里,此乃卑职分内职责,理应如此。”崔文石谦逊道,心里几乎乐开了花,紧随新上峰之后。 “无需紧张,本官只是随意走走。”容佑棠温和说,他率众先巡视处理公务的前堂: 喜州贫穷,但衙门却造得很气派,高大宽敞,雕梁画栋,桌椅几案一律八成新。 忆起城外饥寒交迫的灾民,容佑棠面沉如水,问:“偌大衙门,还有些什么人?请崔大人说来听听。” “是!”崔文石打起精神,禀道:“在此之前、奉巡抚戚大人之命,日常公务主要由知州万斌万大人、同知张保张大人、通判丘霄淮等三五位商办。” 容佑棠驻足扭头,目不转睛问:“他们都不在?休沐回家了吗?” “哦不!”崔文石忙摇头,解释道:“三位大人今儿一早出门,上巡抚衙门向戚大人禀报灾情去了。” “三人一同前往?那么,灾情救济是交由你负责了?”容佑棠正色问。 “呃……” 崔文石垂首,眼珠子转了又转,一脸为难,含糊道:“具体细则上头早有安排,卑职只需奉命行事。” 容佑棠神色冷峻,沉默瞬息,吩咐道:“粮库档册和灾情卷宗拿来瞧瞧。”语毕,他迈步朝后院走。 “是,是!”崔文石连声答应,抬袖擦额汗,心头大石落地。 一刻多钟后 “吱嘎”一声,容佑棠推开卧房门,疲惫至极,扫视洁净但空荡荡的屋子。 小厮们手脚麻利,有条不紊地放置行囊、铺设床褥等,早有人烧了热水和熏笼送来。 整个后院灯火通明,往来衙役步履匆匆,喜州迎来又一任新知府。 挑灯翻看卷宗,忙碌半夜,只胡乱歇了一觉。 翌日清晨,容佑棠只带了卫杰等几个歇足一夜的,其余护卫各自补觉。 粥棚设立于城门外废墟旁空地的土台上,食物是城里备好了骡车运出来的,大木桶盛着,三桶一行排开。容佑棠身穿知府官袍,英姿笔挺,端坐高台,静静看着拖家带口的灾民接连从废墟涌出,顷刻,台下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诸位!肃静!”卫杰声如洪钟,威风凛凛道: “这位是新任知府容大人,今日刚上任,特来查看灾情。” 昨夜见过容佑棠的灾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瞬间爆发热切议论! 容佑棠起身,长身鹤立,文雅端方,语调却铿锵有力,态度坚决,开门见山道:“雪灾突发,你们受苦了,本官初到任,暂不清楚许多,但天寒地冻的,诸位不宜继续逗留此处——”话音未落,底下灾民们已炸开锅,轰然躁动,群情激愤,纷纷大嚷: “难道又要赶我们走?” “老家房子塌了,回去一准饿死!” “大人开恩,求您再允许我们避一阵子吧。” “至少等天暖些啊,太冷了,我们根本走不回去。” ……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抬手往下压,衙役们卖力奔走大喊: “肃静!” “不准吵!” “大人还没说完呢,吵什么?” 半晌,惊恐激动的灾民才勉强安静。 容佑棠定定神,高声下令:“稍后,每人一勺粥、一个馒头,吃完立即收拾东西,各里正负责清点本村人口,听从统领安排,分别到慈元寺、丹虚观和善济庵暂避风雪,期限由本官定,具体规矩到了地方再教导。倘若有谁胆敢拒听指挥或挑唆滋事,休怪本官严惩!” 除了粥,还有馒头? 去寺庙道观庵堂暂住? 台下鸦雀无声,灾民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容佑棠办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一挥手:“放!” “是。” 官差们听令,揭开桶盖,米粥和杂粮馒头的清香顺风飘散,引得台下众人瞬间争先恐后地推挤。 容佑棠不赞同地皱眉,扭头看了一眼,卫杰会意,干脆利落“唰啦”拔刀,大吼: “人人有份,必须挨个儿领取,严禁拥挤争抢,领了的统统站到麻绳西侧,不准擅动!” 新知府的决策及其剽悍威猛的手下迅速震住了局面:灾民领食物时秩序井然,领完了在衙役监督下挪到麻绳西侧,往常偷偷重复领取的人无计可施,只能眼巴巴望粥桶叹气。 与此同时 距离废墟约八里的远处,两顶蓝呢官轿、一顶绿呢官轿正匆匆入城。 “快!” “快点儿!” “废物,你们倒是快啊!唉,本官赶着拜见新任知府呢。”知州万斌厉声催促,被颠得筋酸骨疼。他心急火燎,频频掀开轿帘张望,眯着眼睛,眺望发现前方废墟人头攒动,登时大怒,隔着轿子骂道:“张保!你怎么回事?本官不是吩咐把灾民打发回易县吗?怎么他们还赖在城外?” 同知张保急忙掀开轿帘,愁眉苦脸地解释:“大人息怒,下官前日派人驱赶了的,可您也知道,刁、灾民非常难缠,蛮不讲理,棍棒刀剑都撵不走,实在头疼。” 万斌黑着脸,狼狈扶正官帽,冷冷呵斥:“倘若新任知府瞧见,他定会过问,到时你自个儿担着干系,可别连累本官。” 哼,你想得美! 张保满腹怨言,赔笑道:“您放心,卑职待会儿就把他们赶走。” 万斌烦躁焦急,一心只想粉饰太平,咬牙,恶狠狠道: “无法无天了!假如个别灾民不肯走,那就让他躺着离开!” 第179章 立威 “是!”虽然满腹牢骚, 但张保表面言听计从。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是同知,头顶压着知州, 背景不及人深厚,腰杆子挺不直。 而绿呢官轿里坐的是通判丘霄淮,他一向谨言慎行, 乃当地豪富之子,丘父真金白银为儿子捐了个通判,以便和官府打交道。 “快!快点儿!”知州万斌心急火燎, 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衙门。他们误以为:新任知府初来乍到,舟车劳顿,按常理肯定得歇几天, 养精蓄锐。 轿夫们累得脸发白,满头大汗, 龇牙咧嘴,隔一会儿就换班人抬,否则根本撑不住。 一刻钟后 第241节 轿队抵达废墟旁,但由于断壁残垣的阻挡,万斌等人只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头,估摸着时辰,他们知道正在发放食物。 “张保,赶紧下去驱走灾民,聚众赖在城门口,有碍观瞻,成何体统?”万斌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停轿!”张保不情不愿地叫停,忿忿不平,第无数次暗忖:丘霄淮比老子官级低,你为什么不命令他?呸,脏累活儿统统叫老子干! “大人,”绿呢官轿里的丘霄淮终于开腔,他掀开轿帘,露出圆润白胖无须的笑脸,恳切请示:“卑职可否协从张大人?灾民两千多人,堵在城门口的确不像话,应当尽早使其返回易县接受赈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好,很好!宵淮所言有理,悟性高,不枉本官一向的苦心栽培。”看在一年四季节庆孝礼的份儿上,万斌大加赞赏,慷慨应允:“既如此,那就你们一同负责遣灾民回村。”顿了顿,他略一思索,又严肃补充: “本官将在旁监督。来人呐。” “在。” 万斌想了想,详细吩咐亲信:“你赶紧回衙门,求禀新任知府容大人,就说本官正在城外忙于慰问安置灾民,稍后拜见;此外,置一桌、一桌……中等接风酒,菜肴得京城风味儿的,摆在衙门中庭偏厅,本官中午要给容大人接风。速速去办!” “是!” 不多时 轿队停,轿夫压着轿杆,三个官员下轿,被凛冽寒风吹得浑身打挺,两天一夜来回奔波,腰酸背痛,心情很不美,站定缓了缓,万斌脸色难看,一挥手:“走!今日无论如何要让灾民离开,哪怕不肯回易县,也绝不能再堵在城门口刺人眼睛!” “对。”张保点头哈腰,为了弥补自己懒怠失职的过失,他昂首挺胸冲锋在前,气势汹汹穿过废墟,恰好站进一片洼地、面对大批灾民的后背,他有心杀鸡儆猴,匆匆观察几眼,突然怒了,揪住一个瘦弱少年的胳膊,狠狠一拽,厉声斥骂: “大胆刁民!” “说!你哪儿来的馒头?有馒头吃为什么还去领粥?贪得无厌!” “你有馒头,就不算灾民,赶紧走!”张保一边说,一边把少年扯得踉跄后退。 “啊!我的粥!”少年惊惶大叫,他冷不防被张保从背后推搡,木碗虽然本能地死死端稳,但舍不得一口气喝完的粥却撒了大半,登时万分心疼,手足无措,眼睛一热,忍不住哭了。 “假冒灾民领取朝廷赈灾粮食,你还有脸哭?”张保横眉立目地呵斥。 “我的粥……”少年喃喃低泣,恐惧忐忑,压抑得剧烈颤抖,衣衫褴褛,却尽可能整洁,脸用雪擦得干干净净,愈发显得面黄肌瘦。 其余沉浸在喜悦里的灾民闻讯转身,纷纷怒目而视,手里都捏着馒头。 咦? 张保愣住了,一头雾水,但长期逞官威习惯了,架子根本放不下,傲然抬高下巴,粗着嗓子喊道:“看什么看?本官乃喜州衙门同知,专程负责遣送你们回易县的!” “什么遣送?” “天寒地冻,房子全塌了,我们暂时没法回去。” “馒头是容大人给的!” …… 远处土台上的容佑棠发现了空地边缘的骚乱,忙起身眺望,纳闷问:“那儿怎么回事?争抢食物吗?” “刚才挨个儿领取的,人人有份,争抢什么?”卫杰也纳闷。他们所站的这个土台,恰好被废墟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路面。 “走,瞧瞧去。”容佑棠走下土台,快步疾行,在护卫和衙役的簇拥下纵穿拥挤人堆,迅速赶到事发现场附近,远远便听见趾高气扬的一句: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吃熊心豹胆了?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嘈杂闹腾,议论夹杂谩骂,其中伴随一少年的抽泣声。 “肃静!” “知府大人驾到!”衙役们按例吆喝,容佑棠挤进争执人圈,定睛扫视: 一大片愤怒灾民、一哭泣少年、一个身穿官服被衙役保护的中年人。 “怎么回事?”容佑棠打量中年人,面无表情问,贴身陪侍的吏目崔文石忙凑近告知:“大人,他是同知张保。” “哦?”容佑棠态度淡漠,语调平平说:“原来是同知张大人。” 崔文石强忍幸灾乐祸,半个身子躲在知府背后,伸长脖子,探头提醒:“张大人,此乃咱喜州的新任知府容大人。” 姓崔的,你得意什么呀?狗摇尾巴似的! 近十几年来,喜州知府要么任满一去不回头,要么任上革职入狱掉脑袋,亲近攀附也没甚益处。 张保心里讥讽同僚,脸上却半分不显,早已换上惊喜激动脸孔,不顾废墟洼地凹凸不平,“扑通”跪下,毕恭毕敬道: “卑职张保,叩见容大人!” “起来,无需多礼。”容佑棠一板一眼道,不等对方站稳,立即问:“张大人,本官正在主持派放赈灾食物,你这儿是怎么回事?” 电光石火间,张保飞速谋定对策,他无奈笑笑,亲昵拍拍瘦弱少年的肩膀,状似宽容地解释:“卑职上报了灾情后,连夜从巡抚衙门返回,急于协助您处理灾情,但人多拥挤,经过时不慎碰翻了这小兄弟的粥碗。” “是吗?” 容佑棠扫视周围敢怒不敢言的灾民,明白定有内情,他凝视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温和问:“你的粥撒了?” 少年重重点头,点头如捣蒜,哽咽难言。 此时,万斌和丘霄淮在倒塌的半堵墙后观望半晌,一齐上前。 万斌假作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一见容佑棠即两眼放光,高兴问:“哎呀,想必您就是容大人吧?下官到巡抚衙门禀报灾情时,戚大人一提便连夜赶回来了!”语毕,心里发虚的他毫不含糊,结结实实下跪,察言观色的丘霄淮随之跪下,两人口称: “下官万斌,叩见容大人。” “卑职丘霄淮,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二位大人请起。当务之急是安顿受灾百姓,其它等回衙门再商议。”容佑棠平静抬手,左手一直搭着少年肩膀,瞥见对方碗里还剩两口粥,遂催促:“别哭了,你先把粥喝完。” “嗯,是。”紧挨着一州父母官,少年一直没敢抬头,拼命压抑哭声,恭顺听令,慌慌张张喝粥,却因哽咽时吞咽、被呛得大咳,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他忍饥挨饿许久,体虚瘦弱,咳得顺气时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容佑棠忙扶稳,卫杰默默接手,大掌把人固定住。 “来。”容佑棠突然拿走少年的木碗,对方吓得双目圆睁、想拦又不敢拦,心惊胆战。 灾民们也愣住了,困惑狐疑,目不转睛: 只见容佑棠端着木碗,一把塞进张保手里,忍怒,朗声说:“所有灾民稍后需步行迁至临时避难处,张大人却‘不慎’碰翻他人粥碗、令这孩子饿肚子,于情于理应当为其补上,你说是吧?” 啊? “是、是的。”张保讷讷点头。 容佑棠满意颔首,威严吩咐:“那就由你去给这孩子重新盛一勺粥!” “呃……”张保捧着木碗,呆住了,难以理解年轻知府的心思。 “嗯?张大人不愿意吗?”容佑棠沉声问,双目炯炯有神,微笑似有若无。 “哦!是,是,卑职这就去办。”张保如梦初醒,慌忙躬身领命,原地转了个圈,茫茫然。 崔文石极力憋着嘲笑,自认大发慈悲,抬手遥指土台,好整以暇地告知:“张大人,粥棚在那儿。不如让卑职代劳吧?” 张保闻言,下意识把木碗朝崔文石一递,可余光一瞥,却发现容佑棠眼神冷硬。 “不必!”张保胸膛一挺,大义凛然地表示:“是本官……是我不小心碰翻了孩子的碗,应该由我为其重新盛一碗!” 毕竟是同一个衙门的官,当众不宜太如何。容佑棠嘴角弯起,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并非初次出远门,早已大概清楚某些地方官的劣性,一贯憎恶欺凌弱小之人的嘴脸。他按捺不满,转而慰问少年:“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草民叫谢淳,十二岁了,家住谢家村。”少年镇定了些,勉强止住哽咽抽泣。 草民? 容佑棠莞尔,环顾一圈,疑惑问:“你的家人呢?” 谢淳捏紧衣摆,顿时脑袋更加低垂,脖颈细长,一声不吭。 “回大人,淳子的祖父母早没了,他爹娘在雪灾时被倒塌的屋子压死了,这孩子可怜又命大,被左邻右舍从他父母尸体中间挖出来的。”谢家村的里正在边上插嘴解释。 唉。容佑棠无声叹息,俯视孤苦伶仃的少年,再度深刻铭记自己是“父母官”。为了转移对方哀伤,他故意问:“谢淳?哪个‘淳’?” “是、是——”谢淳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索性蹲下,手掌抹平一小片混着雪的泥地,拿碎石子认认真真写了个“淳”字,仰脸说:“大人,是这个字。”此刻他才正眼看清: 天呐!新知府居然这样年轻? 容佑棠不拘小节,也蹲下,端详片刻,点评道:“字儿写得不错,但此处回锋收势重了。看。”说着,他随手捡了个石子,示范性地书写馆阁体“谢淳”二字。 谢淳羡慕又敬佩,逐渐放松,腼腆道:“多谢大人指点。” “你上学堂读书了吧?”容佑棠想当然地问。 谢淳摇摇头:“因家贫,无力供读,全仰仗邻村的秀才公仁慈赐名教授,可惜先生年前病逝了。” 容佑棠沉吟瞬息,食指点点“淳”字,温和教导:“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淳’亦通‘纯’,意为质朴、诚实、纯粹,令先生为你取名‘淳’,其殷切期盼尽包含其中,望你今生诚挚勤恳、自律上进,切莫辜负师长的辛劳培育。” 谢淳眼含热泪,不知不觉双膝跪坐,嘴唇哆嗦说:“草民将永生铭记师长的教诲。” 与此同时 张保端着木碗,艰难穿越人群,短短半里,沿路饱尝灾民鄙夷、厌恶、憎恨的眼神,气得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硬着头皮返回原地,当即松口气,大声说: “大人,卑职盛了粥——唉哟!”他高兴忘形,乐时生悲,走下洼地缓坡时脚底一滑,狼狈一歪,木碗里的粥撒了小半! 容佑棠起身,稳站如松,暗想:我正愁缺个发作的理由,你上赶着来了! 张保讪讪捧着碗,竭力掩饰恼羞和气急。 “张大人,没摔伤吧?”容佑棠关切问。 张保狼狈摇头。 “这就好。”容佑棠微笑一收,话音一转,义正辞严道: “本官事先明确规定:今早这一顿,每人一勺粥一个馒头,发放食物时必须尽可能分量相同,因为朝廷对待受灾百姓一视同仁!诸位认为呢?” 啧,小知府真难糊弄啊!万斌和丘霄淮明哲保身,脖子一缩,附和道: “容大人所言极是。” “张保,你再跑一趟嘛,严格遵守每人一勺的规定。”万斌打圆场似的催促。 容佑棠非常清醒,正是决定用张保立威。 僵持片刻 张保无可奈何,憋屈愤懑,脸红耳赤,只能屈服,勉强挤出笑脸道:“大人说得对,卑职马上再去盛完整的一勺!” “唉。”容佑棠叹了口气,俯视地面撒落的米粒,心疼感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你个刁钻臭小子! 张保险些翻脸,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从牙缝里吐出字:“粮食宝贵,卑职却不小心碰翻了些,委实欠妥,理应赔偿。” “哦?”容佑棠故作惊诧,扭头,彬彬有礼问:“万大人、丘大人,你们怎么看?” 第242节 唯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自己,万斌果断表态:“张保坦承过失、自愿赔偿,下官赞同他的提议。” 丘霄淮拱手答:“卑职也赞同。” “唔。”容佑棠欣慰赞道:“张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本官岂能忽视你对朝廷、对百姓的心意?崔大人?” “卑职在。”崔文石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夹紧翘起看戏的尾巴。 “你仔细算算,给这些撒落的粮食折个价,下月从张大人的俸禄里扣除。”容佑棠吩咐。 “是。”崔文石深深弯腰,简直想拍案叫绝: 嚯! 好厉害的知府! ——倘若容佑棠当场审问纷争内情、训斥惩罚张保,下属只会嗤笑其“年轻气盛,急躁冲动”;但他不动声色,镇定老辣,话锋锐利,笑谈中不仅拉拢了人心,而且令张保颜面扫地!实在令人叹服。 “卑职多谢大人成全。”张保脸涨红,呈猪肝色。他忍气吞声,端着半碗粥,顶着无数灾民畅快解恨的白眼,羞窘难堪,转身又去了粥棚,暗中大骂容佑棠祖宗十八代。 容佑棠心知肚明,但丝毫不为所动,肃穆强硬,严厉下令: “所有人听着!” “刚才都看见了没有?必须爱惜粮食!倘若让本官知道有谁糟践食物,一律严惩不贷!此外,居住避难处期间,禁止争抢食物或斗殴,有冲突先找本村里正,里正无法调解再上报官府。总而言之,请诸位务必冷静渡过难关,本官会尽快设法安排你们回家生活。” 半晌,张保双手端着粥返回,眼巴巴望向容佑棠,后者淡淡吩咐:“给谢淳。” “是。”张保被折腾得怕了,老老实实把粥递给谢淳。 容佑棠催促道:“谢淳,接着,那是你应得的。” 谢淳感激极了,接过粥,珍爱地捧着。 容佑棠又语重心长叮嘱:“谢里正,谢淳没了亲人,你尽量照看些吧,倘若他确实无依无靠,你有责任向衙门上报孤儿,朝廷会按时发些口粮。” “哎,好的。” 新知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年轻俊美,时而亲切和善、时而疾言厉色、时而关爱百姓、时而敲打下属…… 四周鸦雀无声,百姓肃然起敬,心服口服,纷纷点头,短短个把时辰便有许多人由衷敬爱新任知府。 然而,万斌、张保等人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尤其怀恨在心的张保。 足足三日后,容佑棠才大概安顿好了灾民。 夜间 “大人,早些安歇吧,别熬坏了身子。”卫杰踏进书房,手里握着一只信鸽。 伏案疾书的容佑棠头也不抬,笑道:“卫哥,私底下别叫大人,听着多生分。” “容弟。”卫杰从善如流,愉快道:“好些人打听你的年纪,我说十八岁,他们都不信!哈哈哈,你的手段震住了他们。” 忽然,安静蜷卧的鸽子发出“咕咕”两声。 容佑棠一听,猛地抬头,急忙搁笔起身,屏息紧张问:“谁派来的鸽子?” “你说呢?”卫杰笑着反问,把鸽子塞进容佑棠手里—— 第180章 鸿雁 “咕咕咕”几声, 鸽子仰脖鸣叫, 它在容佑棠手心里活泼地挣了挣,欢快蹬腿。 “当然是殿下派来的。”卫杰爽朗告知。 容佑棠两手拢着鸽子, 迫不及待想阅信,可又不好意思显露心急,笑得眼睛弯起, 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原来是殿下啊。” “快拆信,我把鸽子带下去喂点儿吃的。”卫杰催促。 “嗯。”容佑棠垂首, 笑眼明亮,轻轻解下鸽腿系着的纸筒,亲昵摸摸信鸽, 毫不吝惜地夸赞:“好鸽子!难为你了,大老远飞过来, 下去吃饱喝足了歇息吧,养养精神。” 卫杰接过鸽子,大咧咧抚摸安抚它,提醒道:“那我回屋了啊。容弟,你早点儿歇息,别忘记明天要巡察受灾的易县。” “好,知道了。”容佑棠掌心拢着纸筒,越是焦急反而越故作平静,怕被朋友调侃,个中缘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 长期跟随庆王左右,卫杰岂有不明白的?其实他应该算最早察觉的一批人之一。 “走喽,睡觉去。”卫杰打着哈欠,识趣地带上书房门。 “去吧。”容佑棠微笑目送。 门“吱嘎”一声被掩上。 哈哈! 容佑棠立即落座,俩手肘撑着半趴,眉开眼笑,把小纸筒搁在桌面,翻来覆去端详半晌,小心翼翼打开、剥除防水薄油纸,屏住呼吸,展开纸卷,定睛凝视: 只见庆王熟悉大气的笔迹映入眼帘:“小容大人谨启——” 容佑棠瞬间欢喜雀跃,神采奕奕,可刚看了开头几个字,书房门却被“叩叩”敲响,亲信小厮张冬禀报:“大人?张冬求见。” “进来。”容佑棠吓一跳,飞快坐直,迅速拉开抽屉收好信。 张冬是圆脸,肤色偏黝黑,高瘦灵活,他已荣升为小管家,感恩戴德之余,倍感责任重大,战战兢兢,一天到晚忙得脚下生风,细致打理后衙的里里外外,并且口头改“少爷”为“大人”。 “小心点儿,搁那儿吧。不、不不,别太近,仔细妨碍大人出入,挪远些。”张冬指挥身后的两个同伴,换了个烧得红旺的熏笼,将渐冷的抬走。 容佑棠端坐,腰板挺直,埋头翻看底下若干县衙呈上的公文,余光时不时扫视忙碌的三个小厮。 须臾,熏笼和热茶换毕,张冬端着小漆盘,躬身关切说:“大人,夜还长,厨房做了杏仁羹,您用一些吧?” “我夜里不饿,下回别做了,睡前积食于脾胃无益。”容佑棠温和叮嘱。 “您放心!”张冬忙解释:“只有半盅,就几口而已,您公务繁多,垫垫肚子好些,若空腹忙碌至半夜,脾胃岂不饿坏了?” 深切惦记着信,好奇得犹如百爪挠心。容佑棠吸了口气,说:“那行,先搁着吧,等待会儿空了的” “是。”张冬乐呵呵,把炖盅放在书桌旁的熏笼上温着,又手脚麻利地收拾里间供偶尔小憩的床榻。因年轻当了管家,缺乏经验,他变得有些唠叨,滔滔不绝地说: “唉,小的跑遍喜州城里的所有布庄,愣是没找着您家常惯用的床褥帐幔料子和样式!委屈您了,再忍一阵子,等冰雪融化运河畅通时,去信请老爷托船运送一些下来,尤其夏季衣袍鞋袜,这儿卖的总没有咱们布庄的好。” 小容大人谨启……短短几个字,容佑棠回味无穷,细细琢磨,仿佛喝了极品雨前茶,满口余香,顾不上听小厮说什么。 “除了衣袍鞋袜,”张冬收拾好里间,出来查看熏笼和窗缝,又说:“还有您平日爱吃的下粥酱菜和炖煮干货也缺,这儿的人嗜煎烤酸辣,跟咱们京城差太远了,猛地一吃,喉咙火辣辣,脾胃怎么受得了!” “区区小事,你看着办吧。”顿了顿,神游天外的容佑棠抬头,想了想,严肃提醒:“可以适当请家里寄些物品,但要适度。我现为喜州知府,衣食住行岂能样样要求和家里一致?入乡随俗,咱们得主动融入此地。另外,全天下自然都城最富庶繁华,你嘴上别总挂着‘京城京城’,更不宜把都城和地方相提并论。记住了吗?” 张冬呆了呆,挠挠头,忐忑解释:“少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并非瞧不起喜州。”一时情急,他仍习惯于称呼“少爷”。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容佑棠安抚,趁机提点:“但说出来难免被个别人误会,误以为咱们傲慢。你很机敏,否则老爷不会点名让你管这个小家,只是言语方面尚需注意些。” “是!”张冬躬身,心悦诚服地承诺:“多谢少爷教导,小的记住了,今后说话一定先过过脑子。” 容佑棠莞尔:“惶恐什么?改正即可。下去吧。” 张冬听命告退,匆匆回小仓库盘点短缺待补物品了。 “吱嘎”一声,书房门再度虚掩。 呼! 容佑棠吁了口气,隐忍得极难受,一把拉开抽屉,复又展开纸卷,笑眯眯,默念庆王来信: “小容大人谨启:一别多时,未悉近况,喜州严寒湿冷,汝平安否?千里迢迢赴任,路途劳顿,切记保重身体。另,处理灾情固然要紧,但勿过于操切,思深方益远,应稳中求胜。又另,汝所赠梅子酒已悉数移至月亭畔,然土藏时不慎破损一坛,甚憾。京中无事,勿念。祝春安。” 哦,原来殿下把我家花园的梅子酒都转移到王府月湖湖心亭了!容佑棠恍然大悟,浮想联翩,想象搬运储藏和不慎损坏酒坛的一连串情景,心神旖旎荡漾。 逐字逐句,反复默念,珍爱异常。 良久,容佑棠无声嘟囔:破损一坛也没什么,殿下不必遗憾,等今年梅子下来了,我多多地酿几十坛送给你! 巴掌大的信,约莫看了几十遍,直到焦急激动之情略缓解后,容佑棠才提笔回信,满心喜悦,认真写道: “庆王殿下敬启——” 啧,不妥! 容佑棠一笔划掉,重起一行写道: “庆王殿下亲启:暌违已久,常在念中,倍添怀思——” 太、太……有失庄重,不妥! 容佑棠再度一笔划掉,重起一行,可写了一段,仍不满意,划掉。 又写,又划;再写,再划。 写写划划,增删修改,因信鸽携重有限,容佑棠绞尽脑汁斟酌每一个字,郑重其事,乐在其中。 全神贯注地伏案回信,不知不觉至深夜。 书不尽意啊。 容佑棠十分惋惜,意犹未尽地搁笔,静等墨迹晾干,只见巴掌大的信上蝇头小楷挤得密密麻麻,抬头写的是“赵三公子亲启”。 莹亮烛火忽然动了动,“啪”地开了朵灯花,引得心情甚佳的容佑棠愉悦一笑,他环顾书房内外,最后凝望对面的太师椅,回忆庆王挺拔端正的坐姿、低沉浑厚的嗓音说: “小容大人?” 殿下放心,我平安无恙。 独处一人,容佑棠暂放下所有忧虑,自得其乐鼓捣许久。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屋歇息,默默把玩从不离身的斗剑白玉佩,香甜酣眠。 翌日清晨,风雪翻飞。 天光淡青,门外逐渐传来种种响动。 “……醒了没?” “别叫他……累……多睡……” 天亮了? 容佑棠揉揉眼睛,睁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坐起,拥着被子愣神,半晌,开始思索今日公务。 半个时辰后,喜州衙门门口聚集了一群车马人手,很是热闹。 前堂耳房内 第243节 “易县偏僻遥远,山路狭窄难行,估计三四个时辰才能到,至少得歇一夜。我不擅骑马,要坐轿。”张保冻得缩脖子,抱着手炉、两脚踏脚炉。 “卑职骑术不精,也得乘轿。”通判丘霄淮叹道,平和中肯地说:“容大人倒是骑马好手,火速从京城到任喜州,真令人佩服。” “是啊。”万斌唏嘘,难掩惆怅。 ——喜州知府空缺之前,万斌曾挖空心思谋求补缺,岂料皇帝圣旨一下,官帽落在了小年轻容佑棠头上!怎能令其不愤懑? 张保无精打采,端着一杯滚茶出神,有气无力说:“今儿下这样大的雪,巡察灾县太困难,何不改天呢?” 万斌无需外出,他负责留守坐镇,慢悠悠地提议:“既如此,张保,你去劝劝容大人吧?” “唉。”张保长叹息,苦笑,自嘲道:“连知州大人都劝不动,卑职算什么呢?容大人可是一见面就罚了卑职俸禄的。” 万斌脖子一梗,压低嗓门,状似宽慰地说:“本官并非劝不动,而是压根没敢劝!新官上任……咳咳,我们只能顺着,否则十有八九也落个申斥罚俸的下场!” “唉。”张保愁绪如麻。 丘霄淮安静品茗,只偶尔附和点头。 “哎?”张保疑惑四顾,明知故问:“崔文石哪去了?” 万斌蓦然沉下脸,皮笑肉不笑道:“还能在哪儿?他一早到衙门了,这会子肯定在后衙伺候容大人嘛。” “哦~”张保作恍然大悟状,意味深长说:“还是文石孝心虔呐!从前,您还没到衙门,他便早早沏茶恭候,卑职也能沾光喝一盏。可容大人一来,他就忙得无暇分身了。” 万斌脸色黑如锅底,一言不发。 张保斜瞥观察知州一眼,又说:“我和宵淮得坐轿,文石骑术却不错,待会儿就他能鞍前马后为容大人效劳了。” “呵呵。”万斌敷衍地扯扯嘴角。 于是,张保满意了,暗忖:姓崔的,叫你那天看老子笑话,迟早有你哭的时候! 两盏茶功夫,容佑棠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出现,身后除了八名护卫外,还有执意帮忙捧披风的崔文石。 万斌等人忙起身相迎,行礼问好。 “诸位大人也早,日常无需多礼。”容佑棠笑问:“都用过早膳了吧?” “用过了。”众下属纷纷颔首,万斌关切询问:“不知大人睡得可香?吃得可习惯?喜州和京城的饮食风俗迥异,下官可以为您寻两个合适的厨子来。” “多谢关心,我倒觉着酸辣菜肴开胃,别有一番滋味。”容佑棠赞道,他年轻干劲足,只喝了杯茶,便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易县偏远,既然张大人、丘大人和崔大人主动请缨同行巡察,咱们就早些出发,免得被风雪拦在半途。” “是。” 行至衙门口,容佑棠翻身上马,英姿飒爽,扭头嘱咐乘轿的同僚:“你们不急,慢慢儿地赶,本官骑马快些,先去一探,到时在易县县衙汇合。万大人,你妥善处理好日常公务。” “是。” “大人请小心。” 容佑棠点点头,随即率众策马奔入风雪里,无畏无惧。 数日后·京城 “正月十四喽!” 宋慎开腔提醒,他端着攒盒大快朵颐,旁观庆王和瑞王对弈,期待地问:“殿下,元宵节宫里赏花灯吗?” 瑞王嗓音清越朗润,答:“有的,按例设在御花园。” “太好了!”宋慎屏息,倾身探头恳请:“殿下,明晚你带我去赏灯好吗?我一个人去不了。” 瑞王欣然颔首:“去转转也好。” 庆王拈着一枚棋子,暗暗诧异:四弟倒是被聒噪的草上飞带得活泛了许多。 “庆王殿下,”宋慎笑嘻嘻问:“您也会去赏灯吧?” 庆王尚未答,瑞王已扭头看着宋慎说:“即便三哥无甚兴趣,也要带九弟观赏一番。” “唔。”庆王颔首。 “原来如此!”宋慎心里高兴,笑得更加愉快。 夜间·坤和宫内 “皇儿,这是我们最后的好机会,你务必稳住。”皇后语气沉重,眼神黯淡,几近瘦骨如柴。 二皇子满脸不甘,决绝道:“母后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但愿明晚一切顺利!” 第181章 狠心 “皇儿, 稳着些, 无论事成与否,只要稳得住, 我们便能全身而退。”杨皇后谆谆教导,她命中仅一子,别无选择, 只能竭尽全力栽培。 “知道,您放心吧。”二皇子敷衍点头,难掩兴奋, 恨恨道:“韩贵妃愈发猖狂了。趁您偶感微恙,几乎独揽后宫掌管大权,连元宵佳宴也自作主张, 仿佛她才是皇后一般,叫人看着可笑!哼, 明晚我倒要看看她母子二人如何收场!” “事儿还没成呢,你收着点儿,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神态欠妥。”杨皇后苦口婆心地劝诫。因为是亲生儿子,她即使不满意也没法说,以免激起对方叛逆。 “此乃坤和宫,我们母子俩商议,怕什么呢?若在外头,我肯定谨慎留意。”二皇子蹙眉,忍不住直言:“母后,你越发胆小了,难道怕了姓韩的一家子不成?” “我——” 杨皇后深吸口气,牵动细瘦脖颈上的青筋凸起,头疼地训导:“本宫掌管后宫三十多年,假如胆小怕事,怎能主中宫至今?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区区一个韩家而已,怕甚!但是,皇儿,你的性子总有些急躁,陛下也曾提过,父母只有盼你好的,今后沉稳冷静些吧。瞧瞧老大和老三,他们一贯较为稳重——”她话音未落,儿子已听得冒火,忿忿打断: “母后,怎么你也糊涂了?” “怎、怎么就糊涂了?为娘都是为了你好!”杨皇后气恼瞪大眼睛,端坐的身躯略向前倾,恨不能一棍子或一耳光打醒儿子。 二皇子积郁已久,振振有词道:“我承认三弟稳重,因为他自幼耿直呆板,不苟言笑,要么冷脸要么翻脸,天生臭脾气。”顿了顿,话音一转,他讥诮道: “但大哥算什么稳重?他只是表面稳重,装腔作势!兄弟们同在宫檐下长大,他什么秉性我会不知?哼,他假装沉稳不过为了讨好父皇罢了。” “你既然明白,为何做不到?哪怕学学老大假装沉稳也好,哄一哄陛下欢喜呀!”杨皇后使劲揪紧衣摆、手背青筋暴凸,压低嗓门,怒而质问:“提及‘讨好’,天底下一切谋图建功立业之人,谁敢忤逆皇帝?换言之,谁不想讨好皇帝?倘若能哄得龙颜大悦,轻而易举即可平步青云;反之,可能瞬间从云霄跌落泥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通吗?” 二皇子张了张嘴,无可反驳,悻悻然垂首:“母后息怒。” 唉,我儿白长了岁数,头脑却始终不够聪慧机敏。 杨皇后强忍失望,悲叹:“本宫苦心操劳半生,临老临了,绝不能输给韩氏母子!” “是。” 母子俩同时垂首,彼此暗藏恼怒,互相认为对方无能。 半晌,二皇子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明晚之事早已安排妥当,您却如此忧愁,莫非庄妃娘娘又因为表妹烦扰您了?” 杨皇后闻言,立即沉下脸,断喝:“休提那寡廉鲜耻的不孝东西!” “筱彤她——” “嗯?”杨皇后威严直视。 二皇子讪讪的,改而义正辞严道:“表妹实在糊涂!她居然舍弃您做主牵的大好姻缘、舍弃做永兴侯府正头夫人,自甘卑贱,千方百计勾引五弟,虽未成,但清白尽毁,不仅变成茶余饭后的笑柄,还气得外祖母一病不起,真真叫人头疼。” “周姑娘性子像足她母亲,贪慕漂亮皮囊而忽略其它一切,将礼法孝道统统丢弃,毫无羞耻之心。之前,本宫念及同胞亲妹子不幸早亡、不忍外甥女三年后出了孝终身无依靠,特地说合,将其许配给永兴侯嫡长子,可惜周姑娘瞧不上,她自个儿看准了,想做五皇子侧妃,竟趁佛寺进香的时机勾引,意图‘生米煮成熟饭’,岂料被老五识破,闹了个大笑话!” 改口称“周姑娘”了? 看来,母后气得不轻啊。 二皇子颇为怜惜,懊恼埋怨:“其实吧,老五也真是的,顺势收了表妹又如何?何必令其沦为笑料?表妹也算年轻貌美——” “你仍是念念不忘。”杨皇后淡淡打断。 “没,没有的事儿,母后别误会。”二皇子赔笑摆手,小心翼翼问:“那,您是怎么答复庄妃娘娘的啊?” “还能怎么答复?”杨皇后面无表情,冷漠道:“周姑娘那般有主意,她既能闯祸,想必也能善后,本宫正忙于安慰永兴侯府,就不多嘴了,况且她父兄健在,本无需我们操心。” “哦。”二皇子欲言又止。 杨皇后惆怅叹息,疲惫道:“本宫清楚,周姑娘一直有心于你,可她生性欠缺端庄,果然,她居然在孝期动了歪心思!庄妃再大度宽厚,也不可能接受她做儿子侧妃,老五虽然洒脱,但男人岂能甘愿被算计?本宫明确表态不插手,任由他们折腾去吧。” “那表、周姑娘的终身怎么办?侧妃是不可能了,总不能让堂堂平南侯的外孙女没分没分吧?” “侧妃?”杨皇后嘲讽一笑,冷冷道:“大家闺秀作出那等丑事,令祖宗蒙羞,罪孽深重,后半生能吃斋念佛赎罪已算好下场!”多半获赐一根白绫或一杯酒,一死百了。 貌美如花的表妹…… 二皇子扼腕,唇紧抿,不敢刺激盛怒中的母亲,思索半晌,他愤慨提出:“据查,事发当晚,老三‘恰巧’抽空回城,五弟去了庆王府,逗留约两个时辰。母后,我怀疑老三插了一手。” “是又怎么样?理亏的是姑娘家,自作孽不可活!”杨皇后气冲冲,明显不耐烦了,眉头紧皱,无可奈何提醒: “皇儿,正值要紧关头,切莫因为琐事分神,待你成功,什么样的姑娘得不到?眼光放长远些。明晚元宵佳宴,不容分毫差池,你快回去,与谋士再仔细理一理,务必谨慎。”语毕,她憔悴地挥挥手,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灰,衰弱枯瘦。 “是。”二皇子躬身告退,眼神狂热,极度渴盼,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获取皇位,踌躇满志地出宫筹谋。 次日即是元宵节。 临近傍晚,皇宫门口车驾络绎不绝,皇亲国戚和元老重臣奉旨入宫领宴。 膳毕,上了年纪的人及其女眷往往坐着听戏,趁机攀谈或增进情谊;年轻男人则多半游园赏灯,三五成群。 御花园张灯结彩,亮起一片片花灯光芒,样式成百上千,精致华美,流光绚丽,令人目不暇接。 “哇!” “嗨呀,皇家花灯好气派,晃得人眼晕,究竟挂了多少盏灯啊?”宋慎啧啧称奇,津津有味,几乎走两步就大喘气,以示赞叹。他紧随九皇子赵泽安后侧,赵泽安笑着告知:“太多啦,肉眼数不清的,得问相关管事。” “也对。”宋慎乐呵呵,他生性喜爱热闹,兴致勃勃,全不在意自己日夜被禁卫奉旨严密监管。沿甬道前行一段,他指着一盏花梨六角琉璃灯,故意逗弄小皇子,笃定称:“我猜那上面画的一定是鹿!” 赵泽安愣了愣,忙纠正:“不是鹿,是骏马。” “可它头上怎么长角了呢?”宋慎一本正经地质疑。 赵泽安并未怀疑,相反,他非常乐意和对方热切讨论花灯,免除独自观赏的无趣,遂耐心解释:“宋大夫,你仔细看,那马儿头顶的不是角,而是快速奔跑时卷起的风。” “原来如此。”宋慎作恍然大悟状,抱拳道:“多谢小殿下赐教!” 其实,无论元宵花灯如何千姿百态,看多了也就平淡了,兴趣缺缺。 距离一丈左右,庆王和瑞王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宋慎近期还安分吧?”庆王关切问。 瑞王摇头失笑,又点点头。 “人是我举荐进宫的,倘若他胡闹,尽管告诉我。”庆王正色叮嘱。 “他从未胡闹,只是性子跳脱,孩子气十足,偶尔倒更像是‘无理取闹’。”瑞王含笑评价,言语间十分宽容。 庆王莞尔,缓缓道:“他身为浪迹江湖的孤儿,品性尚可,原则性错误除外,其余细枝末节责令其能改固然好,改不了暂且由他去,我们更看重其精湛医术。” 第244节 “三哥所言有理。”瑞王欣然赞同,不时抬眼注视前方兴高采烈的一大一小,生怕宋慎激动得忘形逾矩。 庆王面色平静,耐着性子陪弟弟们闲逛,心中难免黯然,深切牵挂,默默思量: 元宵了,他此刻正在喜州做什么?也赏灯吗?还是忙于处理灾情无暇过节?可有谁刁难他? 虽然是欢度佳节,但宫廷规矩森严,出席者个个有头有脸,纷纷端着架子,从容守礼,力求平稳,绷着脸皮轻声细语,唯恐失仪。 所以,当后方传来一阵孩童的愉快追逐嬉闹声时,许多人闻讯当即转身: “哈哈哈,我最快!”一名约莫六七岁的男孩神气十足,手提一盏两个拳头大的精巧小花灯,跑得满头汗。 “哥哥,等等我呀!”另一小男孩喘吁吁,眉开眼笑,欢呼雀跃;眨眼,假山后又跑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墩。 接二连三,一共有六名年龄相仿的男孩,个个手提别致小花灯,调皮追逐。 他们是承天帝的孙子,生来尊贵受宠。 与此同时,宫女太监们嗓音颤抖,胆战心惊,劝不听又不敢强拦,老母鸡似的躬身保护。 庆王皱眉看了会儿,果断立定甬道中间,威严阻止:“站住。” 为首的小男孩忙抬头,吓一跳,乖乖并脚站好,怯生生说:“侄儿给三位皇叔请安。” “起来吧。”庆王点点头。 “旻裕,别跑得太快,当心点儿。”瑞王叮嘱。 “是。”赵旻裕恭顺答,他是二皇子的嫡次子。 宫女太监们如释重负,忙不迭提醒自家皇孙给叔辈请安。很快的,庆王跟前站了一排侄子。 哟呵?皇子我全见过了,但尚未见识过龙孙。思及此,宋慎好奇返回,踮脚细看: 九皇子赵泽安论辈分是小皇叔,他上前拍了拍侄子肩膀,夸道:“你这灯挺漂亮啊,真小巧。” “嘿嘿嘿,大皇叔给我们发的,据说乃海外蛮夷贡献,才只有十个哦。”赵旻裕仰脸,双目微红,格外水灵灵,他状似不舒服,抬袖擦拭眼睛,瞬间眼球更红了些。 “是吗?”赵泽安十二岁了,身高已及庆王肩膀,他轻松抱起侄子,笑说:“走!我抱着你赏灯。” “谢谢小皇叔。”赵旻裕高兴极了,炫耀一般,扭头朝其余皇孙扮了个鬼脸,又抬袖擦眼睛,眼球迅速布满血丝,乍一看仿佛会流血泪。 不对劲! 目不转睛观察半晌,宋慎心里咯噔一下,身为医者,他直觉不妙,下意识悄悄扫视,最终锁定赵旻裕手提的漂亮小花灯。 旋即,缜密的庆王也发觉异样,他从胞弟怀里接过侄子,诧异端详其双目,疑惑问: “旻裕,你刚才哭了吗?眼睛为何……突然泛红?” 第182章 毒计 庆王的质疑立即引起众人注意。 “什么?”牵着两个侄子的瑞王忙折返, 凑近细看, 登时皱眉,扭头问随从:“旻裕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别是两手摸来摸去地玩耍、揉眼睛揉进了脏东西吧?”九皇子赵泽安猜测。 亲王和皇子在场, 所有太监宫女自然往后靠,突然被询问,吓了一大跳, 为首的大宫女慌忙回答: “奴婢回三位殿下的话:皇孙本是在宴厅听戏,约两刻钟前,大殿下给每位皇孙分发一盏花灯, 陛下便准许游园赏灯,奴婢们始终不错眼地伺候着,绝不敢隐瞒。” 宫女话音刚落, 赵旻裕惊觉眼睛愈来愈怪异,奇痒难忍, 他抬袖想揉擦,扁扁嘴,忍不住带着哭腔喊: “哎呀,我的眼睛痒,我的眼睛!” “别动!仔细越揉越红肿。”庆王眼疾手快,一把箍紧侄子,他凝神思索,迅速和瑞王对视一眼,皆困惑心惊,同时默数: 旻裕、旻衡、旻沣……一共六个侄子,分属二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之子。 庆王满腹疑虑,暗忖:侄女们文静纤弱,应当正在宴厅被各自母亲照顾着;侄子当中,除了二哥家里年仅半岁的婴儿外,现场只缺大哥的嫡子。 认真细论,唯独只缺大哥的嫡子旻琨。 电光石火间,庆王眼风一扫,凭直觉,准确望向位于人圈外围的宋慎!继而,又审视六盏莹莹发光的精致小花灯。 “庆王殿下说得对,皇孙不能揉眼睛。”宋慎赞同道。他正悄悄揣测花灯时被猛地抓住,头皮一炸,瞬间发麻,暗中大呼:糟糕!我该不会被扯进去吧? 赵泽安赏灯的兴致荡然无存,愣了愣,快步疾行,和侍从们一同查看其余侄儿,震惊发现好几双眼睛或轻或重异样,他结结实实倒抽一大口凉气,火速告知:“三哥四哥,侄儿们不知怎么了,眼睛都红肿,咱们如何是好?” 太监宫女们惊慌失措,纷纷簇拥自家小公子,恐惧嚷: “您觉得如何?” “我的眼睛疼呜呜呜~” “天啊!怎么办?” “得赶紧禀报殿下和皇子妃吧?” “哎呀,娘呢?父亲呢?我眼睛痒啊。” …… 情况急转直下,愉快嬉笑声彻底消失,孩童放声大哭,在宫女怀里扭动蹬腿挣扎。 霎时,御花园中部突兀爆发哭喊,喧闹嘈杂。 眼睁睁看着侄子双目以可怕的速度变得红肿、眼球布满血丝,看似要渗血,事故突发,紧急之下,庆王当机立断,严厉阻止: “按住他们的手,别给触碰眼睛!”他又下令: “来人,即刻去禀报陛下,把皇孙们的花灯收了,交由禁军严加看管!速速传太医,随本王移至就近的霞影阁。” “是!” “奴婢遵命。”太监宫女们满头冷汗,无法想象承天帝知情后的震怒,哀叹自身性命堪忧。 庆王抱紧奋力挣扎嚎啕大哭的侄子,率众赶往霞影阁,昂首阔步,路过宋慎时,耳语提醒:“安静跟着,你避不开的。” 宋慎无可奈何点头,默默跟随,暗忖:啧,老子好端端游园赏灯,又摊上事儿了!他习惯性张望几眼,亲密挨近瑞王,小声宽慰:“你别急,慢慢儿走。” “你——”瑞王蹙眉,悄悄打量四周,关切叮嘱:“安静点儿,切勿多话。” 宋慎嘟囔说:“知道了,庆王叫我闭嘴,你也叫闭嘴,今晚我扮个哑巴得了。” 不多时 供游园途中休憩的小巧霞影阁挤了满满一屋子人,御医们飞快赶到,焦头烂额,一边安抚痛苦哭泣的孩童、一边诊治病情。 庆王居长居尊,责无旁贷地坐镇指挥全局,他高声吩咐:“各位皇孙的奶娘挑一名宫女协助御医,其余闲杂人等统统下去候着。” 转眼,屋里便宽敞了许多。 皇孙们报病,太医院除了留下若干人值守外,其余都背着药箱待命,无处插手,团团围着矮榻,七嘴八舌,焦急参与病情商讨。 庆王沉思片刻,唤道:“来几个空闲的御医!” 太医院院使忙抬头,年迈老人一路小跑,灰白头发闪烁,恭谨问:“殿下有何吩咐?” “皇孙们换下的衣衫鞋袜和随身物品都收在偏殿耳房,孩子伤得突然,你们肩上担子重,不如派两个人去耳房查一查,能排除一样是一样,尽快找出根源,以便对症下药。”庆王正色吩咐。 院使眼珠子定住,思前想后,躬身感激道:“多谢殿下体恤,老朽马上安排人手去查!” 庆王低声提醒:“伤了六个皇孙,非同小可,你们动作要快,陛下稍后必定问话。” 长年为宫廷贵人诊治,院使经验丰富,浑身一凛,垂首道:“老朽谨遵殿下之命。”语毕,他亲自挑了四名可靠御医,督促其负责检查皇孙的衣衫物品。 此事绝非意外! 只是不知道谁有那包天的胆子,敢对皇孙下手。 庆王满腹疑团,慎之又慎,有条不紊地指挥全场,待太医们各司其职后,他走向安抚侄子的瑞王,朝对方使了个眼神,后者一怔,旋即会意,忽然蹙眉捂住心口。 “四弟,你没事吧?别着急,快坐下缓缓,御医正在想办法。”庆王搀着弟弟,一侧身,又朝宋慎递了个眼神。 宋慎更是敏锐机灵,他心领神会,惊呼大叫:“瑞王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唉,您刚才跑得太急了,颠簸劳顿,这时辰本该歇息的。”话音刚落,承天帝的嗓音便飘入殿堂: “琛儿怎么了?” “儿臣无事,参见父皇。” 惊闻皇孙出事,承天帝迅速赶来,走得额头微汗,喘吁吁,左肘被长子搀扶,右肘在次子手里,前呼后拥,率领浩浩荡荡一群人。 庆王等闻讯转身,依例行礼: “儿臣叩见父皇。” “微臣参见陛下。” 里里外外跪倒一片人,承天帝目不斜视,面沉如水,并未理睬殿外的太监宫女,直接罚跪,疾步迈进门槛说: “平身平身,这种时候还跪什么呢?免礼!” “谢陛下。”众人起立。 “父皇请保重龙体,御医正在诊治。”庆王暂只能如此宽慰。 “雍儿,这、这究竟怎么回事?”承天帝站稳,定睛扫视殿内:只见奶娘宫女和御医合力按住哭喊挣扎的皇孙、庆王搀扶脸色苍白的瑞王、带刀禁军把守着出入口。 乱糟糟,怵目惊心。 庆王略一沉吟,字斟句酌答:“回父皇:儿臣和四弟、小九方才正游园赏灯,偶遇提花灯嬉戏的侄儿们,忽然发现几个孩子眼睛红肿,十分不妥,遂立即禀报您并传了太医,具体缘由尚不清楚。” “几个孩子?三弟,到底几个孩子出事了?旻衡旻裕呢?”二皇子心急火燎问。虽自认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虎毒不食子,所以他流露的担忧属真巧,无需伪装。 “二哥冷静些。”庆王耐着性子,因不清楚来龙去脉,故持同情态度,安慰道:“游园赏灯的侄儿们都说眼睛痒,御医正设法救治——” “御医想出办法了没有?”二皇子仓促打断,急赤白脸道:“我一共才三个儿子,高高兴兴入宫,为何突然出事了?” 瑞王脸色苍白,轻声开口劝道:“二哥,侄儿身体不适,我和三哥小九吓得不轻,火速抱着孩子求医,但具体原因委实不知,我们也非常纳闷。” 糟糕,此次元宵宴是母妃一手操办的!大皇子诧异焦虑,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竭力镇定,忙问:“御医,皇孙们不要紧吧?” “这……” 太医院院使硬着头皮,抖着灰白胡子,拱手道:“陛下,臣等定会竭尽全力医治,但形势未明,老臣斗胆求您回避。”言下之意是: 一个皇孙突发怪病不足为奇,但一同倒下六个皇孙,不得不令人起疑。 莫非……中毒? 承天帝脸色铁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因为对方所言在理。 第245节 庆王当机立断,劝道:“父皇,此处交由御医吧,您请移驾偏殿小坐。” “三哥说得对,父皇龙体何等重要,还是避一避的好。”瑞王直言不讳。 唉! 承天帝疑虑重重,面无表情,半晌,选择抽出左手,招呼道:“九儿,来,让朕看看。” 手被父亲推开,大皇子后背冷汗涔涔,忐忑紧咬牙关。 “父皇放心,我没事。”九皇子听令近前,承天帝很自然地一把搂住幼子,冷冷道:“皇孙的安危就交给诸位太医了,务必令其康复,切莫令朕失望!”语毕,他扭头吩咐庆王:“雍儿,你安排人盯着,顺便抽空查一查原因。” 说完,皇帝转身,起驾往隔壁偏殿而去。 顺便抽空? 庆王困惑垂眸,低声道:“是。” 宋慎接替庆王,默默搀扶瑞王,一声不吭。 二皇子状似心急如焚,颤声呼唤自己两个嫡子:“旻衡?旻裕?” “爹?爹,我的眼睛难受!” “爹,娘呢?我要回家呜呜呜~” 双目奇痒,又动弹不得,伤患听见父亲赶到,更是哇哇大哭,声嘶力竭,拼命呼喊爹娘,听得承天帝格外难受: 上了年纪的人,往往加倍看重人丁兴旺家族和美,尤其痛失长女的老皇帝。 因殿堂狭窄,妃嫔被堵在外面,二皇子妃听见儿子凄声哭嚎,心如刀割,忍无可忍,什么也顾不得了,越过众多妃嫔和皇亲国戚,奋力挤进殿内,踉跄奔跑,钗环珠翠乱晃,扑到矮榻前探视儿子: 只见其长子旻衡双目微红,尚能辨认瞳孔和眼白;次子旻裕却十分骇人: 赵旻裕眼球红彤彤,明显凸出,眼白瞳孔无法辨认,浑浊水肿,哭得嗓子沙哑,眼泪带出血丝。 “啊——” “旻裕?旻裕?你这是怎么啦?”二皇子妃双目圆睁,尖利哀叫,嗓子劈裂。 御医相当于提着脑袋诊治病情,同样不顾一切,匆匆安慰:“您请保重贵体,且容我等救治皇孙。” “皇后,还不赶紧叫人拉走她?不得哭闹!”行至门槛外的承天帝头疼喝令。 “是,陛下息怒。”杨皇后心如擂鼓,命令宫女强行拉开儿媳。 二皇子妃疯狂一挣,连滚带爬,膝行扑在帝后和丈夫跟前,泪如雨下,晕染得妆容凌乱,哭道:“父皇、母后,殿下,你们快去瞧瞧孩子呀!天呐,不如弄瞎我的眼睛吧,弄瞎了我,也就看不见孩子受苦了,弄瞎我吧!” 亲眼目睹儿子惨状,惧怕孩子可能失明、甚至丧命,作为母亲,二皇子妃怎能冷静?她惊恐万状,战战兢兢,面庞扭曲,理智仪态全无,令旁观者心生怜悯。 “唉,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快别添乱了。”二皇子搀起妻子,不露痕迹地回避对方眼神——为了逼真和顺利,他并未对妻子透露半句计划。 庆王皱眉,全神贯注审视殿内所有人的言行举止,并拦下试图跟随二皇子妃挤进殿内的五、六两个弟媳,无奈劝阻:“二位且慢!御医正在设法,不宜打搅其施救。五弟、六弟,让她们到偏殿等候吧。” “嗯。”五皇子颔首,勉强维持镇定。 “来人!把夫人搀去偏殿,少添乱。”六皇子心如乱麻地下令,他十七岁做了父亲,可以说跟孩子一齐成长,父子亲情深厚,堪称慌张地奔入殿内探望。 庆王却伸臂一拦,劝道:“你们都别进去,御医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神。” 大皇子定定神,也开口劝:“此殿狭窄,站不下许多人,没得影响救治。” “老五、小六,过来。朕也着急,但须由御医全力施救,任何人不得打搅。”承天帝头也不回地吩咐。 五皇子无可奈何,六皇子黑着脸,并肩追随父亲。 但,就在承天帝即将踏入偏殿门槛的刹那,耳房内忽然冲出数名御医,个个如临大敌,其中一人端着盖有白布的小银盘,迎头撞见皇帝,立刻止步下跪,和同僚面面相觑。 “跑什么?慌什么?”承天帝目光如炬,不悦地问:“盘子里头什么东西?” 兹事体大,御医们陷入短暂混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禀告。 “说!”承天帝断喝。 庆王稳步上前,坦率解释:“父皇息怒,儿臣只是照例让御医检查侄儿们换下的衣衫鞋袜和随身物品,总要找出根源才能对症下药。” 承天帝纹丝不动,脸色难看。 韩贵妃母子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惊愕呆愣,他们绞尽脑汁,防住了其它方方面面,却万万料不到对手敢害皇孙! “那,你们查出什么了?”承天帝缓缓问,逼近两步。 跪地捧银盘的御医火速膝行后退,急不择口,高声示警:“此蜡烛有毒,陛下请勿靠近!” 嚯! 有毒? 旁观众人不约而同,齐刷刷抬脚,下意识退避三尺! “保护陛下!” “父皇小心啊。” …… 庆王大喊:“肃静!”他指挥御医退到阶下空地,提醒道:“你们一五一十说清楚,如实禀报即可。” 承天帝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顿时震怒,厉声质问:“哪儿藏的毒?什么毒?” 御医语调颤抖,丝毫不敢隐瞒,揭开盖着银盘的白布,细细禀报:“启禀陛下:这些蜡烛来自皇孙们的花灯,初步判定燃烧时会产生无色无味毒烟、发散刺激眼眸,但具体毒性有待臣和前辈们一同断定。” “既如此,还不赶紧去?愣着干什么?倘若耽误了救人,朕要你的脑袋!”承天帝大发雷霆,胸闷气促。 “臣遵旨。”御医们毕恭毕敬,迅速跑进正殿,生怕被皇帝迁怒。 承天帝满腔怒火熊熊燃烧,余光一扫,这时才看见搀扶瑞王的宋慎,眼睛一亮,忙催促:“宋大夫也在?好极!你也进去瞧瞧,若能治愈皇孙,朕重重有赏!” “草民遵旨。”宋慎早有准备,轻轻松开瑞王的手,奉旨行事。他是民间大夫,无旨不能擅自行医。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花灯藏毒?”承天帝咬牙切齿,猛地扭头凝视长子,一字一句问: “似乎皇孙们的花灯是经你手分发的?” 大皇子扑通跪下,憋得脸发青,紧张表明:“父皇,儿臣确实给皇孙们准备了几盏别致花灯,本意是让孩子们欢度元宵,旻琨也得了呀!求您明鉴。” “旻琨呢?”承天帝顺势问,扫视黑压压一片人头,寻找皇长孙。 大皇子瞥向妻子,后者颤巍巍答:“回父皇:旻琨今儿卯时即起,在府里玩了整日,连午觉也没歇,方才宴上就困了,宴后沉沉入眠,儿媳无法,只好抱去母妃宫里小憩。” “哦。”承天帝语调平平,按捺盛怒问长子:“那些花灯哪儿来的?” 除了廊下待罪的太监宫女,只有大皇子难堪跪倒,他尚未答,其生母韩贵妃爱子心切,忍不住代为解释:“陛下,花灯乃海外先褐国所贡,入宫时层层盘查,入库时又清点一回,不可能出错——” “那皇孙们怎么中毒了?”承天帝冷冷打断,罕见的对宠妃疾言厉色,子嗣一向是帝王最在意的,尤其是已长成男童的皇孙,况且今夜一连六个孙儿出事!他已算克制情绪了。 “妾、妾……”韩贵妃语塞,唯恐言多必失。她近期取代抱恙的皇后执掌后宫,可谓春风得意,光彩照人,风姿绰约,可此刻她的浓妆和华美宫装却不合时宜。 “恳请父皇准许儿臣调查内情,看到底是谁丧心病狂、竟敢谋害皇孙!”大皇子膝行数步,毅然决然请旨,深知自己脱不了干系,索性迎难而上,争取主动出击。 二皇子紧随其后,哽咽哀切道:“父皇,孩子们伤得那样,尤其旻裕,儿臣心疼如刀绞,请父皇为孩子做主!” “父皇,旭哥儿一贯懂事孝顺,他才六岁,懂什么呢?求父皇恩准儿臣参与调查,誓必揪出歹毒凶手!”六皇子怒不可遏,语气坚决。 “哥,消消气,父皇自有圣明公断。”禁足的赵泽武奉旨出席元宵团圆家宴,小声劝慰激动失控的兄长。 “稍安勿躁,你们冷静些。”承天帝抬手按住儿子,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呼唤:“皇后?” “臣妾在。”杨皇后屈膝垂首,屏住呼吸,手心冷汗黏腻。 “朕知道你需要静养,可眼下这样……”承天帝疲惫停顿,明确吩咐:“后宫仍由你掌管,务必妥善照顾皇孙!” “咳咳,咳咳咳。”杨皇后狂喜,却故作气虚咳嗽,身躯晃了晃,干瘦的手背青筋浮凸,端庄凝重道:“臣妾遵旨,必将全力以赴。怕只怕自身精力不济,有负您的信任,还望贵妃妹妹多协助。” “不必了。” 承天帝一口回绝,淡漠道:“韩贵妃这阵子辛苦操劳,让她歇会儿。庄妃?” “呃?妾在。”庄妃冷不丁被点名,垂首皱眉。 承天帝威严下令:“你尽量为皇后分担点儿,不得推脱。” “妾遵旨。”庄妃恭敬从命,无法拒绝。 众目睽睽,韩贵妃咬唇,艰难隐忍,委屈又激愤。 庆王刚才随御医进殿巡视了一圈,大踏步退出来,无暇顾及旁人,肃穆提议:“父皇,偏殿离得近,为确保平安,您请起驾回宫。” “雍儿,”盛怒的承天帝回神,忧心忡忡,严肃叮嘱:“既然毒性未明,你也避一避,禁止出入正殿!等候御医捷信吧。” “是。”庆王先答应,而后宽慰:“父皇,院使说了,因救治及时,皇孙们并无性命之忧,如今只待明确毒性后解毒,仔细调养,应会康复如初。” “愿天神和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成皇孙平安。”承天帝双手合十,沉痛祷祝,旋即脸色一变,喝道: “先褐国是吧?曹立群,你即刻率禁军抓捕蛮夷使者,连夜审讯,泽祥、雍儿和老五老六负责监督,无论如何,朕明早就要看见口供!” 第183章 夜审 丑时, 万籁俱寂, 夜色漆黑如墨,刑部却灯火通明。 “冤枉!” “殿下, 我们冤枉啊!” “可否求见大成皇帝?你们说的花灯藏毒,我们根本不知情,怎么认罪?” 先褐国的三名使者跪地, 争先恐后,用生硬别扭的口音辩解,衣衫不整蓬头散发, 仓促被禁军从热被窝里抓到此处受审。 “肃静!” 大皇子难掩焦躁,使劲一砸惊堂木,声若惊雷, 质问:“花灯乃先褐国所贡,理应先审问你们, 冤枉什么?” “尔区区蛮夷小国,得以受到我泱泱大成礼待,非但不感恩恭顺,反而在贡品内藏毒谋害皇孙?委实耸人听闻,罪该凌迟处死!”二皇子横眉冷目地呵斥,气势汹汹。 “没、没有,我们没害人。” “不可能,花灯只是漂亮小东西,供皇族观赏玩耍,我们怀着非常尊敬的心,乘船拜访大成皇帝,不会害人!” “其中绝对有误会,请殿下们息怒。”三名使者瑟瑟发抖,拼命摇头摆手,但越急舌头越不灵活,最后叽里咕噜冒出几串本族语言。 惊堂木“啪”一声! 第246节 大皇子不耐烦地打断:“速速从实招来,休想抵赖狡辩!若非出事,谁有闲功夫元宵夜熬着审问你们?” “都给本殿下好好说人话,谁听得懂海外蛮语!”二皇子相当没好气。 “皇兄,他们是海外蛮夷,至今茹毛饮血,粗鄙野蛮未开化,不见棺材不掉泪。”六皇子赵泽文语气森冷,下颚紧绷,从牙缝里吐出字,提议道:“哼,不如先上一顿板子,把他们打清醒了再审,否则掰扯到明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父皇到时要看口供的。” “我哥说得对!上板子上板子,再硬的嘴也能给他撬开喽,给侄儿们讨回公道!”七皇子赵泽武振臂高呼,全力拥护胞兄,他陪坐后侧,活脱脱一根聒噪尾巴,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老七,冷静点儿,此乃刑部公堂。”庆王扭头提醒。 “哎,好的,我只是着急。”赵泽武讪讪入座,忿忿道:“真丧心病狂啊,凶手居然连皇孙都敢害,拿小孩儿出气,呸,可恶至极!” 庆王无暇理会鲁莽弟弟,专注翻看先褐国卷宗,任由耳畔兄弟们怒气冲冲恐吓逼供。 “三哥,发现什么问题了吗?”五皇子凑近询问。他晕乎乎,疲惫揉捏眉心、以腕口蹭太阳穴,仰脖灌了半杯浓茶提神。 “此案难了。” 庆王喟叹道,食指点点卷宗:“五弟,你看,自承天四十九年开始,先褐国断断续续派遣使者来访,但因言语礼仪太欠妥,外埠司一直没批,直到去岁年底,才上奏朝廷准许其携贡品入京朝拜,在西郊外使殿给拨了两间屋子招待。”顿了顿,他神色凝重,说: “可他们头一回进贡的贺礼就出了大事。” “无论其中具体如何,两国交情算是完了。”五皇子眉头不展,痛心道:“父皇催得急,我们更急,好端端欢度元宵,皇孙却中毒了,人心惶惶,不彻查严惩不足以平息事态。” “正是。”庆王点头,细细揣测,颇为头疼道:“难就难在先褐国远隔海洋,他们初次朝拜,彼此十分陌生,外埠司了解的很有限,倘若从源头查起,耗费时日就长了。” “父皇明早要看口供——” “无妨。”庆王打断,正色表示:“口供无法凭空捏造,假如实在赶不及,明早我去请父皇延后日期,以免忙乱出错。” “也是。明早咱们一起,我进宫看看孩子。”五皇子颔首,一直揉捏额角,明显身体不适。 “行!”庆王按住卷宗,扭头关切问:“头疼吗?还是困的?” “头晕,心里憋得慌。”五皇子苦笑,浑身不舒坦。 庆王宽慰道:“你这是担惊忧虑所致,别怕,侄儿们有御医和宋慎联手医治,会康复的。” “但愿孩子们平安。”五皇子喃喃自语,话音一转,赞赏道:“你举荐的那个宋大夫医术不错,既能调理四哥身体、又会解毒,听说是个什么掌门?” “南玄武第四十二代掌门人。”过目不忘的庆王告知,复又埋头审视卷宗。 “哦,江湖果然多能人异士啊!”五皇子肃然起敬,由衷感谢救治自己孩子的大夫。他坐直,仰脖灌浓茶,挪了挪,靠近兄长,聚精会神,一同研究先褐国仅有的档卷。 此刻 二皇子抢过惊堂木,奋力一拍,威风凛凛,厉声大喝:“元宵花灯千千万盏,唯独你们贡献的有问题,喊什么冤?皇孙何等金贵,陛下雷霆震怒,没叫当场剐了你们已算开恩。你们究竟受谁指使?所用何毒?如何藏毒?说不说?” “不知道啊,实在不清楚。” “大成陛下英明仁慈,大人,我们请求面圣。” “我们是冤枉的。” “住口!” 赵泽文劈头大骂:“你们算什么东西?陛下日理万机,哪儿有空见闲杂人等?陛下将此案交由刑部负责、我等监督,你们还不赶紧招了?” 刑部尚书江勇率领两名侍郎,三人陪坐下首,纷纷露出无奈神情,原本应当由他们主持审问——但事实上,负责监督的皇子们失控急切,自顾自接过了惊堂木,主审官被干晾着,反倒在旁监督。 皇孙们受伤,其父亲和叔叔等几个皇子扎堆,同仇敌忾,势不可挡。 半晌,庆王看毕,把薄薄的卷宗推了推,说:“我看好了,五弟,你细细琢磨。”他喝了口温茶,抬头扫视略显混乱的公堂,眼神恰巧和陪坐左侧的刑部尚书对上,遂问:“江尚书,贵部派去搜查外使殿线索的人手回来了吗?” 江勇忙起身答:“下官一接到圣旨便派人出城调查,事关重大,绝不敢不尽心竭力,是以估计得耗费些时辰,掘地三尺地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庆王颔首,叮嘱道:“一有消息即刻上报,本王等天亮就要入宫复命。” “是。” 庆王端坐,耐着性子等待时机,旁观兄弟们审讯: “冤枉啊!” “我、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招?”三名使者据理力争,栗栗危惧,他们睡梦中突然被抓,单薄里衣外胡乱裹着袍子,赤脚跪地,冻得抱胳膊,鼻尖通红。 生母一力督办元宵佳宴、自己经手分发花灯、侄子受伤而自家孩子却健康无恙…… 大皇子暗暗焦虑,急欲洗清自身嫌疑,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瞪大眼睛拉长脸,只盼先褐国使者尽快招供、把一切罪责扛了!他极力压制愤懑,威胁道:“冥顽抵赖!看来,不上板子不行了。” “上刑!打,狠狠地打!一个劲儿的嘴硬顶撞,武爷看他们是皮痒了。”赵泽武跳起来嚷,食指凌空遥指。 三名使者平白无故遭受指责,奋力争辩,一听用刑,登时抖若筛糠,涕泪交加,磕磕巴巴地求饶: “饶命!大人,请饶命。” “我们不认识皇孙,为什么害他们?” “冤枉——” “够了!”大皇子声色俱厉地打断:“作案动机只有你们自己清楚!” “水路险阻遥远,你们远渡重洋出使大成,难道只是为了求得粮食菜蔬种子和农桑织艺书籍?”二皇子嗤之以鼻。 使者们赶忙点头,拍打胸口,赌咒发誓地说:“是的!我们就是为了求赐你们的粮种和图书。” “我们国家没有大米和麦子,而你们有。” “带些种子回国,看能不能生长。” …… 一想起儿子受伤,六皇子就控制不住愤怒,冷冷质问:“少东拉西扯的,本殿下不耐烦听!早就听说了,你们海外蛮夷之地,气候湿热,毒物遍地横生,其中不乏见血封喉的剧毒,对也不对?” “对。”使者老实点头。 “那不就得了?”赵泽武又跳起来,振振有词道:“我大成开国数百年,尚未发生皇孙被害之事,偏先褐国初次拜访、献个破花灯就发生了,不怪你们怪谁?” 七殿下,断案得讲究证据啊! 刑部两个侍郎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悄悄瞥视尚书,却发现江勇垂首眼观鼻、鼻尖以下被茶杯阻挡,看不出任何指示,摆明了装聋作哑,于是他们也学着垂首喝茶,默不作声,暗忖: 唉,罢了罢了,皇孙受伤,让亲王皇子们做主吧,倘若陛下问起,别个不敢说,至少庆王会出面解释的。 无处发泄的六皇子忍无可忍,抢过惊堂木“啪”一砸,看也没看,随手抽出刑部案桌上四个签筒其中一个的三支签,掷在地上,大吼:“先褐国使者藐视皇子,犯上不敬。来人呐,拖下去杖责,打到他们招供为止!” “饶命,殿下饶命呐!” “求您开恩,我们的确没做坏事呀。” 怒斥夹杂求饶,乱糟糟,眼见闹得不像话,庆王面无表情,二话不说,起身拿起刻有“执法严明”字样的四个签筒,一把塞给刑部尚书,严肃叮嘱:“江尚书,保管好你刑部的令签!” “是。”江勇讪讪接过,难掩心虚:明知不应放任皇子胡闹,可他还是放任了,脖子一缩,含糊旁观。 “三哥!”六皇子忿忿大叫。 “三哥,他们嘴硬吵着面圣,活该挨打,您别拦着呀。”七皇子小声劝,经历若干后,他很尊敬庆王。可等了等,他疑惑扭头,质问刑部捕快:“哎,行刑令签已下,覆水不可收,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众目睽睽,官差们低头,竭力忍笑。 庆王皱眉,尽量压低嗓门,恨铁不成钢道:“你还问?睁大眼睛瞧瞧,地上扔的什么签?” “啊?什么签?”赵泽武俯视地面,讷讷反问。 庆王给捕头递了个眼神,后者机灵会意,急忙蹲下捡起令签,毕恭毕敬双手奉上,庆王接了,稳步行至案桌前,轻轻放置三枚令签,无奈提醒:“此乃逮捕签,眼下涉案人员已经拿来了,下这个令做什么?” 扔令签的是六皇子赵泽文,他认得,只是一时冲动、大意犯错,当场出丑闹了笑话,顿感羞恼窘迫,满腔怒火稍微平息,闭紧嘴巴闷坐,一声不吭。 毕竟都姓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其余三个皇子同样感觉羞窘,他们并非不懂,只是混乱中未能及时察觉阻止。 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缓解,皇子们端起茶杯品茗,短暂休憩。 但,赵泽武是真不懂。他好奇捏着逮捕令签,翻来覆去摆弄,新奇道:“原来有区别的吗?我之前从未细瞧——”一语未落,后话已被其胞兄告诫性地肘击打落,悻悻然咽回肚子。 庆王扫视兄弟们,他一早想制止,可深知方才手足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劝,直到此刻才趁机提醒:“诸位兄弟,父皇明令刑部主审,术业有专攻,若论审讯,肯定刑部更经验丰富,咱们不如奉旨监督,以免耽误时间。” “三哥所言有理。”五皇子率先赞同,他也反对外行瞎折腾。 口谕不可违,大皇子喝茶不语,二皇子黑着脸,双胎龙子随后也赞同。 于是,庆王扭头吩咐:“江尚书,你们接着审吧。” “是。”江勇吁了口气,主审官终于得到审讯权。 先褐国使者则抓紧机会,碰头商议半晌,最后——他们豁出去了!义正辞严地叫屈,并指控: “我们太冤枉了!” “海船颠簸,我们原本没带花灯,因为那东西容易碎,进贡的花灯其实是大皇子殿下吩咐赶制的——” 大皇子目瞪口呆,暴吼打断:“你胡说!” 第184章 父子 什么? 藏毒花灯乃大殿下授意临时赶制?并非纯粹外邦进贡? 公堂上下一齐惊呆了, 纷纷望向大皇子, 震惊狐疑。 “大胆!你们居然敢污蔑本殿下?”大皇子脸色铁青,涵养再好也端不住了。 “没有污蔑。” “我们说的是实话。” “制作花灯的材料全是您提供的呀, 还吩咐尽量做得精致小巧些,方便幼童玩耍。”先褐国使者委屈怨恨,人在异国势单力薄, 心知在劫难逃,从茫然恐惧中清醒后,索性不管不顾, 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认。 庆王屏息凝视,目不转睛观察外邦使者的神态,谨慎断定对方所言应属实, 他着实感觉棘手,沉吟不语。 “什么?藏毒花灯是大哥命令制作的?”二皇子惊诧高呼, 满脸不敢置信,临场表情无可挑剔。 “不会吧?”赵泽武睁大眼睛,其胞兄错愕问: “这事儿奇了,大哥,你刚才怎么不说?” 五皇子眼珠子定住,垂首,冥思苦想。 “我——你们什么意思?都看着我做什么?”大皇子扼腕咬牙,深感倒霉透顶,铿锵有力辩解道: “蛮夷奸贼一派胡言,我何曾命令他们制作花灯了?年前年后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空理睬海外不知哪个偏僻小国的使者!烦请诸位动动脑子,如果连制作元宵花灯也要亲自监督,那我还要不要做其它事了?” 第247节 嗯,听着也有道理。 宫廷一应物品要么内造、要么进贡,均有专署专人专管,不可能劳动皇长子。 然而,下一瞬,堂外忽然传来禀报: “诸位殿下,奉命前去使者殿调查的大人们返回求见复命。” “传。”大皇子强按捺盛怒,在场属他序齿最尊。 庆王抬眼望去,只见刑部的两名郎中、几位推官等手捧若干证物上堂。 “你们发现线索了?快报给几位殿下啊!”主审官江勇催促,在亲王皇子跟前,他的尚书架子一低再低。 “是。”刑部郎中硬着头皮,拱手道:“下官禀告诸位殿下、大人:涉案花灯乃先褐国使者所制,在其住所搜出残破的一盏,经仵作查验,花灯内蜡烛亦藏毒,确凿无误。并且,据使者殿管事和杂役供认,先褐国使者制作花灯的一切材料皆由、由……”他犹豫忐忑,尾音逐渐消失。 “实话实说便是,干脆点儿,陛下等着看口供呢。”赵泽文心急如焚,一心想揪出伤害儿子的凶手。 “是。”郎中咽了口唾沫,目视自己的鞋尖,小心翼翼告知:“据初步调查,先褐国使者制作花灯所用的材料皆由大、大殿下府上的管事年珥提供。” 此言一出,刑部公堂鸦雀无声。 翌日 正月十六,年刚过,辰时末,风停雪止,太阳在薄云后迸射万千光芒,照得乾明宫亮堂堂。 然而,承天帝心里却阴沉沉。 他从去岁万寿节后开始上朝,重新接过国务,早朝结束后回寝宫,匆匆用了早膳,先探望皇孙们,随后听取皇子们的禀报。 “父皇,儿臣冤枉!” 跪地的大皇子哽咽,双目红肿道:“儿臣全不知情,一切都是底下管事年珥隐瞒干的,求父皇明察。” “年珥呢?”承天帝语调平平。 “畏罪自杀了。”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齿,怒形于色道:“父皇,他居心叵测,令儿臣百口莫辩,您请想,儿臣至于那般糊涂愚蠢吗?毫无理由啊!” 承天帝伸手抻抻领口,又问:“涉事的外邦使者呢?” “在押刑部地牢,负隅抵赖。” 承天帝颔首,并未表态,冷静吩咐:“元宵夜发生的事儿,百官皆知,让刑部的人继续查,彻查到底,不得延误。” “是。” 承天帝挥挥手:“你下去忙吧。” “父皇——” “去吧。”承天帝闭目养神。 “是,儿臣告退。”大皇子忐忑至极,灰头土脸,行至殿外廊下时,其生母韩贵妃正跪地请罪,一袭藕色襦裙,简单挽髻,素面朝天,熬得眼下两片青黑。 “母妃——”大皇子刚开腔即被打断,韩贵妃镇定从容,轻声催促:“殿下,你快办正事去吧,我候着面圣。” “是。”大皇子无可奈何,悲愤躬身告退,步伐沉重,勉强维持表面平静。 乾明宫内 承天帝长叹息,缓缓倒向躺椅,眉间拧出一道深刻的“川”字,淡淡说:“雍儿?” “儿臣在。”庆王从屏风隔间内踏出,处变不惊,一向面容沉稳,通身气度令人信赖。 “你听着认为如何?” 庆王正欲开口答,却见李德英领着一名宫女装扮的女子进入,那女子两手端着茶盘,举手投足端庄规矩,李德英先奉茶与承天帝:“陛下请用茶。”随后奉与庆王:“殿下请用茶。” “老奴告退。”李德英毕恭毕敬,领宫女离去,后者全程垂首,但转身时悄悄抬眸看庆王,得到一瞬平稳回视,她是白琼英。 白琼英已被承天帝秘密召入宫月余,平时除了回话就是伺候茶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片刻后 承天帝疲惫道:“坐吧。” “谢父皇。”庆王落座,开门见山说:“宫禁森严,人或物进出都必经层层盘查,花灯藏毒绝非易事。” “你言下之意是此案凶手又——又是谁?”承天帝张着嘴,艰难地转了个弯。 “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儿臣不敢妄言。”庆王谨慎答,唯恐刺激大病初愈的年迈父亲,宽慰道:“您别担心,儿臣问了宋慎,他表示皇孙的伤势医治及时,只要仔细调养,会恢复如初的。” “旻裕怎么样?他伤得最重。”承天帝担忧倾身。 “已经止痒止疼,正在休养消肿。”庆王答。 “务必治好皇孙,他们是延续大成的血脉。”承天帝郑重肃穆。 “那是自然。御医正日夜贴身照料,加之宋慎医术精湛,假以时日,皇孙们将给您请安谢恩。”庆王竭尽所能地安慰父亲。 承天帝坐着,闻了闻茶香、又晃了晃茶水,眼神晦暗莫测,有感而发,慨叹道: “茗茶茗茶,世人都要求朕‘明察’。唉,倘若朕果真公正严明、铁面铁腕,必将使得家散国危!雍儿,你明白吗?” “儿臣愿为您分忧,无论何等危难,在所不辞。”庆王眼神清明坚毅,一字一句,低声规谏: “父皇,世间虽有‘水至清则无鱼’之说,但倘若放任奸邪搅浑水伺机谋取私利,久而久之,水就不仅只是浑浊了,它可能变成污秽粘稠的死水,到时谁能存活呢?” 承天帝一怔,呆坐愣神,继而用力闭上眼睛,头发灰白,皱纹密布,老态龙钟。 “您一世英明宽宏,胸襟博大,儿臣却莽撞驽钝,若有失言之处,还望父皇见谅。”庆王又说。他忠正果决,而非愚忠愚孝,无法坐视不理。 乾明宫富丽堂皇,华美绝伦,无论酷暑严寒,殿内始终舒适怡人,老皇帝却寒战抖了抖。 良久 “你的性子,真像朕年轻时候。” “好,好。”承天帝颔首,眉眼耷拉,欣慰凝视儿子,法令纹深刻,颤声道:“拖得太久,朕左思右想,可惜并无两全之策,今夜必须做个决断了。” “求父皇保重龙体。”庆王起身,为父亲掖了掖盖住腿脚的薄毯子。 承天帝闭目沉思许久,嘱咐道:“宫里忙乱,你带小九回王府去,顺便歇会儿,酉时中到这儿来,朕有差事吩咐。” “是。”庆王并未多问一句。 “记住!你亲自护送小九,千万别交给底下人,以免当街又冒出个疯子。”承天帝心有余悸,对皇后已故的胞妹极度不满。 “您放心。” 午时·庆王府 庆王搁筷,漱口擦嘴擦手,喝了两口茶,叮嘱弟弟:“你下午随意,明早开始照旧读书。” “哥,父皇为什么不准我陪伴他?”赵泽安苦恼问,食不下咽。 庆王起身,语重心长地教导:“别胡思乱想,记住:父皇仁慈,一贯疼你!” 语毕,他匆匆赶去书房,刚落座,亲卫统领谢霆便奉上小纸卷,恭谨禀告:“殿下,喜州来信。” “哦?”庆王接过,语调上扬,紧皱的眉头刹那舒展,深藏心底的悠长牵挂涌起,目若朗星,闪烁明亮。他立即展开信,定睛一看: “赵三公子亲启——” “咳咳!”庆王一把掩上纸卷,瞬间想笑,可又忍住了,定定神,重新打开,威严虎着脸,默默读信。 谢霆十分识趣,退避一丈远,清楚庆王此刻心情甚佳,会意一笑,正欲告退,门外却有他派去盯周家的手下求见。谢霆行至门口询问,听了几句,大惊失色,火速折返,困惑告知: “启禀殿下:周仁霖意欲把女儿送进庵堂,周筱彤气不忿,离家出逃,进平南侯府逗留半日后,再度出逃,神态异常惊恐,在城里躲藏转了几圈,不慎冲撞了大殿下的车驾,她被大殿下带走了!” 第185章 鸿宴 “周筱彤出逃?孤身一人吗?”庆王严肃问,同时从抽屉深处取出一雅致古朴的木匣,郑重收藏与容佑棠往来的书信。 “是!”谢霆语速快而有力,细细解释:“她扮作粗使侍女悄悄离开周家,步行至平南侯府,应当得了其母生前旧仆的助力, 从后门进入, 彼时跟踪的弟兄早已派人回禀,可您还在宫里,半个时辰前,周筱彤仓惶逃离平南侯府, 岂料刚出街口便撞上大殿下的车驾,被盘问几句后即被带走。” “姑娘失踪了,周家就没派人寻找?”庆王合上抽屉。 “今日周仁霖父子外出应酬, 周苏氏携庶子往寺庙进香去了,无人看管, 估计稍晚才会知情。”谢霆垂首,忐忑道:“属下办事不力, 请殿下责罚。” “你何错之有?”庆王莞尔,镇定从容,铺纸提笔蘸墨,头也不抬地吩咐:“叫他们继续盯着,下去吧。” “是。”谢霆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承天帝酉时中召见,如今午时三刻,还有半日空闲。 片刻后 亲卫扣门通报:“殿下,定北侯爷求见。” 庆王蘸墨的动作停止,顿了半晌才说:“请进来。” “是。” 须臾 定北侯身穿尚书官服,下早朝忙完一段后直奔庆王府,他迈进书房,一眼看见外甥正伏案书写、并未像以往那样亲热起身相迎,登时心里虚得“咯噔”一下,中规中矩拱手称:“拜见殿下。” “舅舅请起,无需多礼。”庆王搁笔抬头,温和道:“坐。” “谢殿下。”定北侯落座,下人奉茶,他端着,因心急走得快,额头微微汗湿,顾不得喝半口茶,先倾身问:“昨夜元宵佳宴匆匆散了,我们不便四处打听宫廷之事,老夫人十分担忧您和小殿下。” “我们一切安好,老夫人大可放心。舅舅来访,小九理应出面会见,您稍候。”语毕,庆王正想扭头吩咐人通知弟弟,定北侯却忙劝阻: “我方才问了,小殿下在歇午觉,他正长身体,让多睡会儿吧,我改日空了再来探望也一样。” “好。”庆王颔首,眸光沉静。 舅甥相对,一时无言,静悄悄,一改以往的亲密嘘寒问暖或热切谈天说地,场面颇为尴尬。 莫非殿下仍未消气? 他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动真格怪罪我们吧? 不过……上回我们是有点儿欠妥,操之过急。 定北侯暗暗懊恼,但从未后悔督促容佑棠尽快离京,否则眼下局势将加倍混乱。他喝了口茶,佯作一无所察,和蔼问:“皇孙没事吧?” “您听说了多少?”庆王反问。 “略有耳闻。”定北侯文质彬彬,蓄着一缕短须,缓缓道:“昨夜宴厅欣赏乐舞时,忽然散了,陛下率领皇室匆匆离席,散席出宫的时候,都传是几个皇孙身体不适。” “是出了点儿事,不过已经控制住了,并无大碍。”庆王解释道。 第248节 每每谈到“皇孙”,定北侯就精神一震,忧心忡忡,万分焦急,第无数次念叨:“唉,诸位皇子中,除瑞王殿下体弱静养尚未成家之外,只有您仍单着了。” “唔。”庆王泰然自若。 定北侯忍不住皱眉,叹了口气,正色提醒:“听闻陛下去岁曾有意督促您成家,但因公务繁多,无奈推到了今年。如今元宵已过,陛下很可能尽早下旨赐婚,留些时间筹备,挑个黄道吉日,年中或年底成亲就很好。” 庆王仍心平气和,颔首赞同:“估计有那可能。” “那您……?”定北侯屏息,满怀期待,恨不得外甥月底成亲、一正妃两侧妃先后入门、年底添大胖世子和公子! “眼下父皇尚未有任何旨意,不急。”庆王四平八稳,心意早已决。 “殿下,请允许老朽多嘴一二。”定北侯搁置茶杯,半倾身,两手握膝,意欲作深入长谈。 “您老一贯知分寸,所言应属当言,怎能叫‘多嘴’呢?有话请直说。”庆王淡笑,面色不改,将晾干墨迹的批文抽至案桌旁,重新提笔蘸墨,批阅堆积的公文。 定北侯愣了愣,窘迫捏紧袍摆,暗忖:殿下虽让我有话直说,却又告诫不该说的别说!唉,看来,他的性子仍未扭转回正途,过阵子再劝吧。 书房再度陷入安静,只听见沙沙书写声。 ——母妃早亡,眼前坐着的是娘亲同胞兄长。 思及此,庆王搁笔,疲惫捏了捏眉心说:“本王今日还得入宫探望皇孙,无暇出城巡北营,不知子琰昨夜可回城了?” 定北侯打起精神,笑道:“未曾,他近期歇在北营居多。”顿了顿,灵光一闪,他心念一动,蓦然绷紧后颈,试探着问:“皇孙有恙,小殿下怎么出宫了呢?” 舅甥对望,前者紧张急切,后者从容不迫。 “小九去岁万寿节前入宫,直到此时,闲散玩耍数月,足够了,理应重新专心读书,以免荒废大好进学光阴。”庆王一本正经解释。 “原来如此。”我却不信。定北侯心道,止不住地胡乱猜测。 庆王略一思索,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谦和道:“舅舅请看,这字儿写得如何?近期公务较忙,我疏于习练,有些手生了。” “哦?”定北侯忙起身靠近,低头一看: 只见纸上正中一个遒劲雄浑的“慎”字! “这……写得很好啊,笔锋刚健有力,大气脱俗,殿下谦虚了。”定北侯笑着夸赞,勉强按捺忐忑疑虑。 “舅舅过奖了。其实,我下笔时总觉得没有从前顺。”庆王一语双关,他拿起纸张,默默掀开熏笼、当场焚毁。 定北侯欲言又止,笑脸荡然无存! “近来天气阴沉,老夫人身体如何?”庆王低声问。 “托殿下的关切惦记,尚可。” “多日未见,甚是挂念,小九晚上将过府用膳,看望外祖母,并代本王请安。”庆王自顾自说,合上熏笼盖,任由纸张被红炭烧成灰烬,转而去盥洗架洗手,语气如常,并未说破一切。 ——虽然此前发生了不愉快,但庆王相信外祖家会尽全力保护弟弟。 “是!”定北侯心如擂鼓,想追问,但被对方的眼神阻止。 庆王取下干帕子擦手,又叮嘱:“另外,去个口信叫子琰好生巡管营地,本王估计得忙一阵子。” “是。”定北侯躬身,肃穆领命,一缕短须轻轻颤抖,满腹疑团,彻底将“王妃、侧妃、世子”抛之脑后。 申时中 暮色阴沉,雪珠扑簌簌落地,坤和宫早早掌灯了,戳灯里燃着儿臂粗的蜡烛,一溜儿错落排开,非常明亮。 镶珠嵌玉的铜镜里映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尖瘦脸,敷着厚厚一层粉,两颊和唇涂红,满头名贵珠翠,其中插着一支百鸟朝凤钗。 然而,纵使厚粉也遮不住眼尾细纹,更无法掩饰浑浊暗黄的眼神。 “岁月不饶人呐,本宫老了。”杨皇后轻抚两颊,无奈垂眸浅笑。 “娘娘执掌后宫,母仪天下,诸事繁忙,贵重在大度端庄,令人由衷敬服,连陛下也时常肯定您的贤惠辛劳呢。”陪嫁嬷嬷圆脸笑眯眯,语调轻快清晰,亲昵中不失恭谨,欣喜道:“这不,娘娘照看皇孙有功,陛下特邀共进晚膳,只有您一人受邀!” 年少结为夫妻,共同渡过无数艰难嫌隙,风风雨雨数十年,皇帝始终未真正狠心对待妻子。 杨皇后矜持微笑,认真朝镜里左右端详,抿嘴道:“何嬷嬷,快别说笑了,眼下宫里忙乱,陛下应该是召本宫商谈正事而已,顺道进膳。” 梳妆穿戴毕,她搭着心腹亲信的手肘,临去乾明宫前疑惑问:“袁嬷嬷呢?怎的不见人?” 何氏忙答:“她告了病,风寒发热,正躺屋里呢,许是前阵子出宫探亲冻着了。” 杨皇后点点头,随口嘱咐:“让她养着吧。走,不宜让陛下等候。” “是。” 酉时二刻 乾明宫偏殿宴厅内,承天帝父子对弈。 庆王宽袍大袖,头戴王冠,阳刚英武中添了些文雅,丰神俊朗,一贯沉默寡言。 “宋慎说花灯内所藏之毒虽然来自海外,但制毒手法却出自大成广南一带。”承天帝面沉如水,食中二指捻棋,心不在焉地观察棋局。 “可目前尚未抓住相关案犯。”庆王伸手落子。 “他们怎么可能留活口?朕还没老到糊涂的地步!”承天帝冷着脸,“啪”一声把棋子按下。 “父皇息怒。” “朕已足够仁至义尽了。”承天帝淡漠道:“广南虽贫苦多瘴气,但亦是大成国土、亦有数万子民待管,封个广平王镇守吧。”他说着,目不转睛注视儿子。 广平王? “儿臣愿为朝廷分忧。”庆王不假思索答。 承天帝脸色缓和,佯怒训道:“你就不要胡闹了,替朕管好西北和京城戍卫要紧!” “是。” 李德英躬身入内禀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宣!”承天帝刹那板起脸。 片刻后 白琼英打起帘子,屈膝说:“娘娘,请。” 原本心神荡漾的杨皇后一抬眼,倏然怔住,两只脚分跨门槛,惊疑问:“你是……?” “奴婢白琼英,从前被娘娘分在凝翠阁伺候昭仪。” 第186章 贬弃 “你是白琼英?”杨皇后压低嗓门,难以置信,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茫然无措,她左脚在门槛内、右脚在门槛外,僵立不动。 “奴婢是。”白琼英低眉顺目, 保持屈膝打帘子的动作, 紧张得指尖颤抖,毕恭毕敬道:“娘娘,请,陛下已等候多时。” 等候多时? 杨皇后的心突突狂跳, 第一反应是猛地抽回左脚,迅速后退三步! 然而 殿内的承天帝却亲自来迎,人未到, 威严询问先飘了出来:“皇后?” “臣妾在。”杨皇后不假思索,夫妻相处数十年, 表面上绝对的夫唱妇随,使她养成了许多不由自主的习惯。 皇帝近在咫尺, 白琼英愈发高悬着心,尽可能地屈膝矮身,打起厚实的猩红门帘。 承天帝负手,目不斜视,虽然老得背微佝偻,但仍比皇后高一头,居高临下,心平气和说:“外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疼。” “陛下……”杨皇后呼吸急促,仰脸睁大眼睛,两手攥紧袍袖。 “进来吧。”承天帝吩咐,他倒背着双手,率先前行,一眼没看白琼英,仿佛她只是寻常宫女。 皇后呆站着,阵脚大乱。 “娘娘?娘娘?”心腹嬷嬷凑近耳语,肥圆脸吓得下巴肉颤巍巍。 “嗯!”杨皇后如梦初醒,整个人剧烈一抖,忽视白琼英,仓惶抓住亲信的胳膊,涩声问:“何嬷嬷,方才陛下说什么?” “陛下、陛下亲自请您进殿。”何嬷嬷哭丧着脸答,她是皇后的陪嫁之一,熟知不少内情,慌张问:“娘娘,怎么办呐?” 暮色深沉,晚风渐起。 雪珠扑簌簌坠落,慢慢变成雪花飘飞,寒意刺骨。乾明宫作为皇帝寝宫,位于四丈余台基之上,立定高处,下方殿堂楼阁悉数收入眼帘,豁然伟壮。 良久 杨皇后右手紧握左手腕,眼神发直,转身迈进门槛,喃喃说:“陛下有旨,还能怎么办?遵旨吧,走。” 此时,白琼英仍屈膝打着帘子,纹丝不动,宫廷规矩无可挑剔。 不消片刻 杨皇后踏入熟悉的小宴厅,定睛一看: 李德英正安排太监宫女上菜肴,一张大圆桌,布满山珍海味,皇帝端坐上首,庆王陪坐其左侧。 见皇后进入,庆王起立,颔首淡淡道:“见过皇后。” 杨皇后用力咬唇,半晌,勉强镇定问:“你、泽雍也在啊?其他皇子呢?” 庆王板着脸解释:“兄弟们各自忙碌,我来给父皇请安,凑巧得赐一餐晚膳。” “只是家常小宴,无需多礼,你们都坐吧。”承天帝发话了。 “谢父皇。”庆王旋即转身,侧对皇后,但并未立即入席。 “皇后?”承天帝挑眉,略扬声。 “是。”杨皇后直挺挺地走,颓然落座主宾位。寂静宴厅内,她的急促呼吸声清晰可闻。 庆王这时才入座,引来承天帝赞赏感慨的一瞥。 三人呈对坐之势,沉默瞬息,气氛怪异。 “难得今日空闲,朕邀你们共进晚膳,图个热闹罢了,别拘谨。”承天帝不疾不徐地开腔,笑吟吟,但欣喜并未抵达眼底。 “儿臣能得此机会侍奉父皇进膳,不胜荣幸。”庆王中规中矩应对。 杨皇后一声不吭,殿内温暖舒适,她却止不住地发抖,咬紧牙关,唯恐自己失礼失态。 “近十年,西北边境太平,朕心甚慰,雍儿论功当赏。”承天帝难得如此直白地夸皇三子,往常总是严厉甚至严苛地训斥责骂。 “大成天下太平,全仰仗父皇英明神武,儿臣只是略尽本分,岂敢求赏?”庆王宠辱不惊,一贯面无表情。 第249节 “陛下不是早封了雍儿亲王爵位吗?”杨皇后忍不住指出,她的儿子尚未封王,难免耿耿于怀。 “那是孩子应得的。谁功谁过,朕心里明白。”承天帝笑了笑,轻轻掠过此话题,转而吩咐:“来人,上酒,朕要痛饮一番!” “陛下,御医说——”李德英苦口婆心刚开了个头,就已被承天帝斜瞥的眼神阻止,无奈之下,躬身行至屏风后低语几句。 很快的,一名身穿黑衫布袍的男子在数名禁卫严密看管下出现,他脚步虚浮无力,行动迟缓,头发斑白,一名御前太监端着红漆小托盘陪同,行至宴桌前,黑衫男子捧杯、李德英亲自斟酒,佯作未发觉皇帝皱眉,坚持只为其倒了小半杯。 他怎么在这儿? 杨皇后瞠目结舌,死死盯着黑衫男子,屏住呼吸。 为皇帝斟酒后,下一位自然是皇后。 “此酒温补,强身健体,乃御医特别酿制,皇后,你也可以喝一些,不妨事的。”承天帝和蔼道。 但杨皇后此刻耳朵里嗡嗡乱响,什么也听不清,她两手揪住桌布,盯着黑衫男子,双目圆睁。同样震惊的,还有其心腹何嬷嬷,她们当然认识镇千保的本来面目,主仆胆战心惊,冷汗涔涔。 包锋捧起皇后的酒杯,李德英为其倒了浅浅一杯,包锋把杯子放回原处,冷漠说:“大姑娘,请。” ——平南侯杨府上一辈有两名嫡出千金贵女。大姑娘清丽聪慧,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当时仍是皇子的承天帝做正妃;二姑娘娇俏泼辣,很有些“离经叛道”,执意下嫁,做了寒门探花郎周仁霖的妻子,去岁已亡故。 因此,一声久违的“大姑娘”,令杨皇后当场变了脸色,不敢揣测皇帝的想法,但因为娘家曾鼎力助丈夫上位,故她潜意识仍笃定丈夫会包容自己,怨毒余光频频飘向庆王: 该死!一定是老三搞的鬼! 为皇后斟了酒,最后轮到庆王。 李德英笑着倒满一杯,叮嘱镇千保:“你当心点儿。” “是。”包锋应声,他武功尽失四肢无力,尽量摆正酒杯,说:“殿下,请慢用。” 庆王略颔首,敏锐察觉皇后的怨恨刺探眼神,但稳坐如钟,从容冷静。 “皇后?皇后?”举杯的承天帝呼唤。 “呃……啊!臣妾在。”杨皇后柳眉尖蹙,哀切恳求地凝视丈夫。 “怎么?见到故人就这般惊喜吗?”承天帝笑问,随手一撂酒杯,语气森冷,慢悠悠说:“你认识他吧?” 认识,当然认识,只是不能也不想承认。 “臣妾……并无印象。”杨皇后硬着头皮答。 庆王终于开口,沉声问:“他能唤出‘二姑娘’,娘娘对他却一无所知?”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皇后羞恼斥责,扭头面朝丈夫诉苦:“陛下,您看看,雍儿待臣妾总是这样!” “他可是你娘家的人呐。”承天帝平缓打断,自顾自叹道:“镇千保,皇后忘性大,你自个儿说说吧。” “是。”包锋已退避一丈远,跪地仰脸问:“大姑娘、何嬷嬷,属下包锋。这二十年间,属下以‘镇千保’的绰号在外行走,不知为侯爷和大姑娘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你、你住口!”杨皇后在听见丈夫亲口吐出“镇千保”三字时已喘不上气,手捂住胸口,她撑着桌沿起立,与何嬷嬷互相依偎。 “二姑娘何错之有?她是你的亲妹子,你明知她对周仁霖用情至深,却狠心见死不救!”包锋憎恨至极,且满腔怜惜,把杨若芳的死归咎于其父母和兄弟姐姐,咄咄逼问:“并且,二姑娘尸骨未寒之时,你为了拉拢永兴侯,竟然将她女儿许配给暴戾狂徒文耿做填房!你冷血阴毒,绝情绝义,逼得周姑娘逃家在外流浪,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敢问你如何面对二姑娘?” “放肆!你算什么、什么东西?也配指责本宫?”杨皇后剧烈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胸闷气促。 承天帝闭目养神,面容苍老,若有所思。 “娘娘且息怒。”庆王沉声开口,扭头望向禁军统领,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是!” 杨皇后捏紧衣襟,厚粉和淡红口脂浮在表面,微张开的唇内侧肉色与口脂颜色截然不同,咬牙随庆王扭头,定睛一看,失声大叫: “袁嬷嬷?你、你——” “娘娘勿怪。”袁嬷嬷脸色惨白,战战兢兢下跪,叩首哽咽称:“奴婢受了老夫人的恩惠、有幸伺候您半辈子,永不后悔,可奴婢的家人是无辜的,不敢奢求您谅解,只求陛下开恩,饶恕无辜之人。陛下开恩呐!” 杨皇后登时面如死灰,瘫软歪进何嬷嬷怀里。 “无辜之人?”承天帝闭着眼睛,一字一句问:“淑妃不无辜?小九不无辜?皇孙不无辜?还有被你们暗害的所有人呢?嗯?” “父皇请保重龙体。”庆王亦立起,以眼神招呼李德英,低声吩咐:“传几个太医前来待命。” “是。”李德英匆匆转身安排。 庆王身姿笔挺,双目炯炯有神,强忍悲伤,面朝皇后,冷冷道:“我暗中调查多年,铁证如山,你不必狡辩。无论是母妃之死还是小九屡次死里逃生,亦或是父皇的数位妃嫔蹊跷小产或‘病故’等等罪行,详细证据均已呈交父皇。隐忍多时,我并非畏惧于你,而是担忧父皇身体、不愿看到家国纷乱,你却一再胡作非为,令人忍无可忍!”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杨皇后无力跪倒,喉头发腥,形销骨立,干瘦得撑不起凤袍 承天帝闭目,沉痛开口:“朕为天命皇帝,乃天下黎民百姓之君父。杨氏,你为皇后,理应母仪天下,仁慈爱护家国所有子民。然而,你连皇家、连朕的儿女也照顾不周,为人狭隘善妒,谈何‘母仪天下’?” 杨皇后泪流满面,狼狈张着嘴,重重喘息,眼前金星乱冒。 “更有甚者,你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教好,祥儿、祥儿——罢了。”承天帝长叹息,终于睁开眼睛,直视妻子,威严道:“雍儿孝顺稳重,为了大局按捺私怨,你却不知收敛悔改,实在令朕失望。” “陛下,请听我解释呀!”杨皇后抽泣哀求,膝行往前,意欲接近丈夫,却被对方示意太监阻拦。 庆王肃穆凝重,目不转睛。 “京城虽好,对祥儿而言却太挤了些。”承天帝扼腕,但铁了心,强硬道:“这样吧,朕封他为广平王,令其镇守广南,无圣旨不准回京——” “不!”杨皇后凄厉尖叫打断 第187章 两地 丑时,夜色浓如墨,粘稠得化不开,沉沉笼罩着皇宫。 黑暗处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中,隐约可听见殿外日夜巡逻的带刀禁军靴袍轻甲摩擦碰撞的动静。 乾明宫内寝室, 偌大龙床四周悬挂层层明黄帐幔, 柔软顺滑,静谧垂地。 “唉。”承天帝疲惫异常,却无法入睡,眉眼嘴角在戳灯映照下一齐耷拉, 难掩愁态。 “父皇,您歇会儿吧,保重龙体要紧。”庆王再度劝道。他坐在榻前三尺处, 腰背挺直,年轻可靠, 精力充沛。 内廷总管李德英快七十岁的老人了,侍奉皇帝半生, 他状似熬不住漫漫长夜,和衣席地靠着熏笼,不知不觉入睡。 “不了,朕没心思睡。”承天帝摇摇头,问:“你说……皇后为何得了那病?” “据御医诊断,她长期殚精竭虑、积郁愤懑,导致气血两亏,乏力盗汗咳血,非药石所能治愈,只能靠自身缓解舒散。”庆王如实转告。 殚精竭虑?怕是处心积虑吧! “心病,她那是心病啊。”承天帝叹息,无奈又坚决道:“朕虽有药,可仅有一剂,且列祖列宗和天神在上有灵,朕的药必须用于强健社稷、抚育百姓,断不能赠予欠妥之人!” “父皇圣明,儿臣佩服。”庆王由衷地颂扬。 承天帝却苦笑,叹道:“家国、家国,世间罕有两全其美之事,朕纵使挖心掏肺,也无法令所有人满意,只能选择照顾大多数人了。” “您的苦心,贤良百官与黎民百姓必将领悟,至于个别人不理解,实属正常,任由他去吧。”庆王宽慰道。 承天帝瞥一眼儿子,皱眉教导:“雍儿,你过于强硬了,欠缺圆和,做事需注意态度和方式,不宜一味急躁直冲,以免激起底下人反感、最终束缚自身。” “父皇训诲得是,儿臣惭愧。”庆王垂首。 “罢了,秉性难改,朕以后空了再教你。”承天帝抬手盖住额头和眼睛,面有愠色,说:“广平王有什么不好的?除了没有兵权,只要不逾矩,封地内任其管治。哼,朕念在当年平南侯的助力,一忍再忍,时至今日仍未严惩,给你二哥封了王、划了封地、令其尊荣富贵一生,还不够宽容吗?皇后不知感恩,竟当面顶撞朕,言辞无礼荒唐,毫无一国之后的气度与风范!” “父皇息怒。”庆王干巴巴安慰,对于皇后,他实在没有好感。 事实上,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父子俩都很清楚对方此刻的心情。 “上位者,有时不能太较真,难得糊涂,以维持大局平稳。”承天帝顿了顿,扭头看着儿子,歉疚道:“不过,淑妃、淑妃……她已去世十多年了,并非朕有意包庇皇后,但倘若翻起淑妃旧案,则免不了翻起其余若干妃嫔的遭遇,到时皇室尊威脸面何存?一损俱损呐!雍儿,望你谅解朕的难处。” “莫非您打算不了了之?”庆王直视父亲,当然非常不满意。 “谁说的?” 承天帝挑眉,嘴角隐隐畅快弯起,威严道:“君无戏言,赐封广平王的圣旨已拟好,明早下发,泽祥半月后起程赶赴封地广南州,无召不得回京。另外,皇后重病缠身,不是朕咒她,连御医也暗示其时日无多了。如何?” 还能如何? 无论谁做皇帝,也不会因为三千佳丽中死去十年的一个妃子闹得后宫鸡犬不宁。 庆王一言不发,剑眉星目,垂眸时尤显鼻梁高挺。 “嗯?”承天帝不悦地扬声。 “您事先对二哥透露口风了吗?”庆王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朕下旨难道需要征得儿子同意?”承天帝抬高下巴,傲然反问。 庆王颔首:“儿臣糊涂了。” “你啊,也别委屈,男子汉大丈夫,想为娘亲妻女挣荣光就得努力上进、积极建功立业,凭自身才干,记住了吗?”承天帝语重心长地叮嘱。 ——庆王生母死后并未追封,仅以妃位下葬。因为后宫太妃仍存世五六位,承天帝的妃嫔更是众多,宫廷封赏有祖制,不可能随意加封、追封。 但淑妃为皇室添了两位皇子,生育有功,本应至少追封一级,却一直搁置。 庆王心念一动,倏然抬头凝视父亲! 承天帝什么也没说,眼里饱含鼓励。 沉默片刻 “世人总以为朕故意纵容外戚,其实皇帝也有苦衷的,他们哪里懂得!”承天帝惆怅唏嘘,复又抬手盖住眼睛,嘴角愉悦弯起,语速稍快,略高昂地说:“从前,都城戍卫由三部分组成,朕亲管宫廷禁军,六万余人;平南侯辖护城司,五万余人;沅水东西两大营最关键,兵力十万余!那是自朕一登基就定了的局面,极难扭转。” ——其实,这也是庆王隐忍皇后一党多时的原因,唯恐陷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糟糕困境。 “父皇放心,如今您手底下不是还有北郊大营吗?北营目前兵力三万,今年四月将贴出第三轮募兵告示,儿臣会尽可能精挑细选、日常严格督促操练,让忠诚精锐保您安眠无忧。”庆王正色承诺,目光不闪不避。 “好,好!”承天帝龙颜大悦,快意笑问:“朕当初力排众议,坚持新设北营,如今你明白了吧?” “父皇深谋远虑,实乃社稷之幸。”庆王全程了然于心。 父子相对一笑,心照不宣。 庆王情绪逐渐平顺,也谅解父亲竭力顾全大局的艰难,低声提醒:“快闭上眼睛养养精神吧,估计宫门一开就会有大批人求面圣。” “你怎么不说早朝难呢?到时封王圣旨一下,满朝文武兴许会吓得跳起来。”承天帝慢悠悠拉高被子,气定神闲。 庆王莞尔,敏锐察觉父亲想法,遂顺势提议:“您熬了一晚上,最好补补眠,稍后的早朝不如交给大哥主持,反正他前阵子历练过,应该扛得住。” “那你怎么不为朕扛一回?”承天帝质问。 庆王语塞,有些尴尬,坦率表明:“儿臣倒想为您分忧,但假如由我代为主持早朝,文武百官可能就不止一蹦三尺高了,也许会当场晕厥几个的。” 承天帝欲言又止,拉长着脸,严肃训斥:“部分朝廷命官对你的行事作风有些看法,你也该适当反省反省!” 庆王面色不改,强硬道:“儿臣秉公持正,做事之前难道需要询问某些禄蠹的意见吗?” 第250节 “你——” 血缘特别奇妙。父子关系一度紧张的两人,性格其实十分相似。 承天帝哑口无言,气着气着,反而乐了,笑骂:“如此说来,朕暂且还真不能让你主持早朝,以免当场气晕几个老臣!” “儿臣无能。”庆王镇定自若,冷静说:“近期忙于筹备四月募兵,势必多歇于北营,请恕不能常进宫给您请安。” 还是雍儿聪明懂事!承天帝倍感欣慰,面上却不显半分,慢条斯理吩咐:“认真管好你手下的兵,那比请安重要多了。下去吧。” “您多保重,儿臣出城回营去了。”庆王垂首,起身离去。 承天帝目送儿子的背影,笑吟吟,片刻,忽然问:“他的披风搁哪儿了?底下人可还清醒伺候着?” 原本沉睡的李德英及时清醒,撑着熏笼立起,恭谨道:“老奴这就去瞧瞧!”语毕,他亲自小跑着追出殿外,脚步声引得刚穿好披风的庆王转身问: “李公公,父皇有何吩咐?” “雪天寒冷,陛下吩咐老奴提醒您别忘记披风。”李德英本就敬重庆王,此时更是毕恭毕敬。 黎明在即,长廊下寒风纵穿无阻,吹得庆王的披风一角猎猎飘扬,他笑道:“劳烦转告父皇,我并未忘记,请他老人家放心。”语毕,疾步踏入风雪中。 “殿下慢走。”李德英恭谨躬身,一丝不苟,直到庆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半月后·喜州 “大人回府啦!” 小管家张冬一边飞奔出迎,一边急促吩咐:“你们几个赶紧的!热水热茶帕子热汤热饭菜,大人一连半月巡察灾县,辛苦劳累,咱不能让他额外费一点儿心,知道吧?” “知道!” “好嘞!” 容佑棠浑身溅满泥点子,靴子和袍子下摆湿漉漉,很是狼狈,活像跌进泥潭里滚了一圈,但仍昂首挺胸,英姿勃勃。 “大人——唉哟,您为什么成这样啦?”张冬大惊失色。 “嚷什么?化雪道路泥泞溅的而已。”容佑棠笑道,径直迈进门槛,什么也顾不得,首先喝一杯茶,旋即开始脱外袍靴子、洗手擦脸,动作洒脱豪迈,雷厉风行。他对卫杰说: “三日后即是农事节,无论如何不能误了春耕!易县倒塌的房屋短时间内建不起来,草棚也好、借住合住也罢,横竖只是临时,房子迟早会重建。” “灾民们都同意,只要回家饿不死,谁舍得抛弃田地呢?”卫杰也是一身泥,把脸埋进木盆呼哧呼哧地洗,而后拿帕子包住脑袋擦干,长长吁了口气,苦恼提醒:“可是,春天秧苗插下去得夏季才有收成,官府的赈灾粮顶多还能支撑半个月,而且灾民也需要粮种。” “无妨,我心里有数,赈灾粮和种子都会有的。”容佑棠胸有成竹答,他饥肠辘辘,几乎是扑到饭桌前,招呼道:“卫哥,快吃饭,要饿死人了!” “对,先吃饭。”卫杰落座,抄起筷子狼吞虎咽,二人刚吃得半饱,张冬忽然捧着信鸽快步踏入,邀功一般禀告: “大人,京城来信!” “哦?”容佑棠立即搁筷,因时常收信,他渐渐放开了,大大方方当场拆阅,屏息一目十行,末了高兴道: “好!” “才刚封了个广平王,莫非陛下又封王了?”卫杰压低嗓门,满怀期待地问。 容佑棠失笑摇头:“亲王爵位岂能随便赐封?” 真希望陛下把有可能的皇子都封王派去镇守边疆,只别动我们殿下……卫杰暗中嘀咕,忠心耿耿,全力拥护庆王。他忍不住好奇问:“那信中写的是……?” 容佑棠神采奕奕,朗声告知:“殿下给咱们派来了一位帮手!” 第188章 交手 “帮手?”卫杰囫囵咽下一大口饭菜,紧张追问:“谁啊?” “卓恺,恺哥。”容佑棠眉开眼笑,愉快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又多一位可靠人!” “原来是卓大人啊!”卫杰恍然大悟,慢吞吞眨眨眼睛, 若有所思, 扶着碗沿问:“他在京城北营刚升了校尉,为何也来喜州呢?” 容佑棠叠好信卷、塞进袖筒,虽然庆王在信里没提,可他大概能猜到内情, 只是不便宣扬,遂避重就轻地解释:“喜州百废待举,咱们这儿缺人手, 一个弟兄掰成几个用,殿下体恤, 特地派恺哥来协助。” “哦,原来如此。”卫杰点点头, 扒饭的动作慢了许多。 容佑棠执起筷子,心念一动,忽然停顿,悄悄一瞥变得沉默的卫杰,想了想,认真道:“虽然喜州兵营眼下连影子都没有,可北郊大营也是从无到有的,事在人为!等恺哥来了,咱们正好可以联手,但我身为知府,百姓民生放不开,衙门诸事繁杂,兵营还得你和恺哥多费心。” ——卓恺的家世能力都算强,他没来之前,卫杰是庆王亲点的头领。人之常情,卫杰此刻难免有些想法。 虽然卓大人才干出众,但只要容弟认可我,也就安心了。卫杰生性豪爽,他知道容佑棠重视自己,心里的小疙瘩便释然消失,笑道:“哪里,我只是个武夫莽汉,力气倒有两把子,到时给卓大人打打下手吧,他在营里当差总是尽心竭力,可拼了,令人佩服。” 容佑棠给卫杰倒了杯酒,推心置腹,诚挚道:“虽然我从文,却是北营历练出来的,那时一个大锅里吃饭,如今又同在喜州,我一贯把你们当兄弟。近期日思夜想,总忐忑悬着心,我真怕误了诸位的前程。” “你这是什么话?” 卫杰抢过酒壶,也给容佑棠倒了一杯,粗着嗓子反驳:“且不说我们此行乃奉殿下之命,即使殿下没命令、只要我能抽身,也甘愿同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嘿嘿,这阵子协助赈灾,获得好些百姓的感恩戴德,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感觉特别得劲儿,高兴极了!” 古道热肠,仗义豪迈,这一类人往往愿意帮扶弱小,并且能从中得到乐趣。 “卫哥实乃英雄好汉!”容佑棠大加赞赏,举杯,两人清脆一碰,仰脖饮尽。 “可惜呀,我读书脑子笨,注定考不上功名,只能沾着爱民如子容知府的光,过过瘾。”卫杰直言不讳地感慨,话音一转,却担忧提醒:“不过,容弟啊,虽然北郊大营从无到有、建造进展飞快,可那是陛下力主的,殿下任指挥使,财、物、人各方面都有着落,说实话喜州衙门挺穷的,银子材料和人手上哪儿弄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容佑棠搁筷,默默盛汤,他吃饭一向不喜旁人伺候,沉吟半晌,严肃道:“没错,银子材料和人手都没影儿,而且,我事先必须征得巡抚同意,倘若戚大人反对,底下的事儿就没法进行。” “戚大人会同意吗?”卫杰持怀疑态度,他率先吃饱,慢慢喝酒活络气血,摇头叹道:“当初赴任途径巡抚衙门时,咱登门拜访,逗留不足半个时辰,戚大人就下逐客令了,真是、真是够干脆的。” 忆起戚绍竹的言行举止,容佑棠乐呵呵,解释道:“赈灾要紧,倒也怪不得他,倘若咱们晚来一两日,城外废墟就可能冻死饿死灾民,人命关天呐,他是巡抚,当然焦急。” “话虽如此,可我总觉得戚大人他、他……”卫杰吞吞吐吐。 容佑棠心知肚明,平静道:“只要他秉公持正即可,其它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切实处理妥灾情,并盘清案头堆积的公务,免得戚大人以为我只会耍嘴皮子。” “那倒也是。”卫杰颔首,不甚确定地说:“你是路祭酒的弟子,他却毫无额外关照之意,其品性应属正派……吧?” “家师与戚大人关系尚可,但那交情是他们之间的,与我无关,恪守下级本分吧,我目前只需专注管好喜州。”容佑棠豁达笑道,并不介意戚绍竹的态度亲热或冷淡。 卫杰稍稍放心,突然一拍额头,说:“对了,我回来时在前堂遇见崔文石崔大人,他说明早几个知县会作例行禀报。” “行!” “咳咳,容弟,你是不是应该请个幕僚什么的?我看别的知府乃至知县身边都养着三两个‘军师’。”卫杰小声提议。 “暂时不必。其实崔文石挺不错的,他是本地人,勤恳上进,吏目也可以当幕僚,省得我自掏银子另外聘请。”容佑棠坦荡荡表示,他搁筷,漱口擦嘴,语速稍快,说:“重建易县倒塌房屋已初步安顿妥当,但那儿的知县空缺,县丞又惯会推诿,看得人窝火,等我腾出手来,一定治治他!” “啧,那位孙县丞,和得一手烂稀泥。”卫杰鄙夷地撇撇嘴。 吃饱喝足,容佑棠起身,端着茶杯大步去书房,边走边说:“明天忙完,后日我要上巡抚衙门向戚大人禀报赈灾详情,关键得弄点儿粮食和种子。” “怎么弄?” “衙门账上没银子,仓库也空空,朝廷不可能长年累月地赈济喜州,只能借了。”容佑棠无奈叹息。 “向谁借啊?”卫杰端着酒壶,也跟去书房。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打算向邻州借。”容佑棠一本正经道。 数日后·河间巡抚衙门 河间省下辖六州四十七县,知府定期集中向巡抚复命。 “你们在此喝茶等候,我自己进去即可。”容佑棠叮嘱随行同伴。 “卑职随时候命。”崔文石恭谨躬身。 “当心点儿,我们就在偏厅等着。”卫杰耳语提醒,率领手下进入偏厅。 容佑棠点点头,因化雪天冷,他骑马而来,披风一脱,露出知府官袍,长身鹤立斯文清俊,风度翩翩,在官差引领下踏进议事厅,定睛一看: 上首主位空着,下方两列带茶几的高背椅,左侧第一把椅端坐于驿站无缘得见、但见过其侄子的雕州知府元白,其下手坐着两名中年人。右侧第一把椅是一位脸膛红润、膀大腰圆之人,颇具英武气概。以上几人皆身穿知府官袍。 六个州,还缺一人。 容佑棠第五个赶到,他一露面,自然引起厅内喝茶众人的注意,纷纷扭头打量新官,神态各异。 “容大人,请小坐稍候。”带路的官差伸手引请。 容佑棠颔首,微笑着拱手,算是拜见年长资历深的同僚,谦和道:“诸位大人好,惭愧惭愧,我来迟了。” “你就是马背上的翰林知府?”右侧第一人饶有兴致问,嗓门洪亮说:“我是陂州知府彭克柏,在喜州西南侧。” 马背上的翰林知府? 容佑棠诧异扭头,对说话语气爽快的彭克柏印象不错,笑答:“原来是彭大人,幸会,我是容佑棠。” “幸会。容大人,来坐,今儿个骑马冷得够呛,风一吹,嘶,像刀割似的!”彭克柏热情洋溢,抱怨着一伸手,手背果然冻裂了几道口子。 “啊呀,您这不只是裂伤,还有冻疮吧?该抹点儿药膏了,否则一浸水生疼生疼的。”容佑棠顺势靠近,落座于对方下手。 “我是每逢化雪必生冻疮,头疼呀。”彭克柏懊恼皱眉。 “等天暖就好了。”元白端着茶杯,慢条斯理道:“彭大人与容大人一般,无论风霜雨雪,总是一骑飞奔往来,令我等骑术不精者敬服。” “这位大人是……?”容佑棠面朝彭克柏,明知故问。 彭克柏尚未答,元白下手的两名知府已先后开口: “这是雕州知府元白大人。” “听闻容大人赴任时不是曾在驿站偶遇元大人了么?” 容佑棠脸上的惊奇恰到好处,他早有准备,状似恍然大悟:“哦,原来您就是元大人啊!唉,当初奉旨全速赴任,夜半抵达驿站,人困马乏,幸亏没打搅元大人的清梦,因赶赴喜州处理灾情,委实抽不出空,次日一早只好托令侄转告问候,今日才见面,幸会幸会。” “幸会。”元白文质彬彬,语毕,垂眸喝茶,底气十足。 容佑棠年轻资历浅,又主动询问剩下两个同僚:“请问二位大人怎么称呼?” “纶州知府,晁友木。” “珰州,楚奎。” 容佑棠眉眼带笑,互相拱手,客套寒暄了几句,面对面而座。 ——今日一会,往后河间省议事时的坐席即基本固定。 刚坐定,戚绍竹便大踏步迈进议事厅,神态肃穆,众知府立刻起身相迎,纷纷恭谨道: “下官拜见巡抚大人。” “拜见戚大人。” …… “不必多礼,诸位请坐。”戚绍竹端坐上首,几份公文逐一摊开,竟半句闲话也无,干脆利落,开门见山道:“春耕在即,一年之计在于春,时间紧迫啊!邴州知府阮钧告了假,他那儿西北部位于延河与运河交界处,年年春汛遭水灾,阮钧派人向本官求援,洪水如猛兽,救灾如救火,粮食人手自然先紧着邴州。”顿了顿,戚绍竹摇晃一份公文,威严道: 第251节 “如此一来,喜州赈灾粮就缺了,容大人,你可有对策?” 第189章 筹借 容佑棠本就没指望巡抚衙门再三地拨粮,他起立,拱手回话:“邴州不幸发生水灾,优先赈济它是应该的,下官明白。但喜州遭受雪灾的易县倒塌房屋近三千户、共有灾民八千余人,仰赖朝廷与巡抚衙门的及时救援, 已渡过最艰难时期。正如大人所言:一年之计在于春。下官初来上任, 绝不敢耽误春耕大计,可目前口粮和粮种紧缺,至少需要五万石。”他换了口气,尚未说完, 关州知府楚奎便诧异问: “灾民八千余人,为何需要五万石?” “喜州不仅有遭受雪灾的易县,还有爆发过匪患的顺县。”容佑棠心平气静, 细细解释:“去岁秋收前的一场蝗灾,令顺县百姓半年的心血损失惨重, 幸而陛下仁厚慈爱,免了当地三年税, 老百姓才勉强渡过灾年,如今春耕在即,粮种却变不出来,只能靠官府赈济。” “哦~”楚奎捻弄一缕短胡须,点点头。 “五万石?”戚绍竹面色凝重,屈指敲击桌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很头疼,叹道:“水灾、蝗灾、旱灾、匪患……老百姓耕种不易啊。” 犹如置身于破屋,还偏逢连夜雨,头顶漏雨四壁进风,喜州新知府上任的三把火烧得十分艰难! 容佑棠定定神,恳切道:“天灾难以避免,春耕不能耽误,唯有祈盼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大人,下官已安排入城避难的灾民回迁各村,他们正开始平整田地,只待粮种一到位,即刻便能耕种!巡抚衙门的储粮拨给了邴州,不知在场其余州可有余粮?喜州将以州府的名义借,待收成后归还。” “别无它法。”戚绍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诸位,朝廷年年重点赈济河间,说出去咱们脸上无光啊,终究得靠互相帮扶与自身振作,以尽快摆脱贫困窘境!” “是。” “下官明白。”众知府纷纷应承。 戚绍竹又说:“容知府上任仅月余,做事颇为勤勉尽责,至少本官尚未听闻灾民死亡或激愤的消息,说明他能控制局面,不错。” 容佑棠谦逊道:“大人过誉了,下官只是略尽本分而已。” 戚绍竹眼底涌出笑意,正色说:“河间官员一荣俱荣,你们是同僚,若本州有余粮,应当借给喜州,以免本官三天两头上奏请求朝廷拨粮,大成国还有好些省,朝廷岂能只顾河间呢?” “大人英明,您所言甚是!”容佑棠自然赞同。 哼,你现在知道求人了?雕州知府元白暗中得意冷哼,专注品茗,微笑旁观。 议事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戚绍竹沉下脸,威严道:“邴州忙于抗灾,自顾不暇,它是爱莫能助了。你们什么情况?都说来听听。” 纶州知府晁友木眼风扫视几圈,率先委婉表示:“大人,并非下官不帮忙,但纶州去岁也有八个县遭受蝗灾,颗粒无收,下官正苦于如何自行拆补抹平,唉,实在没有余粮,抱歉。” “唔。”戚绍竹抬手下压,示意对方坐。 关州知府楚奎随后起立,愁眉苦脸,说:“延河水寇猖獗,犯案后躲藏于深山老林,至今未能彻底剿灭,下官生怕酿成匪窝,遂额外养着一大群民兵,时刻待命追剿水寇,口粮耗费巨大呀,大人是知道的。”语毕,他望着容佑棠,客气道:“容大人曾奉旨到关州查案,想必也清楚。” 戚绍竹一言不发,抬手又压了压。 “匪寇确实棘手,楚大人的难处我理解。”容佑棠彬彬有礼回答。 于是,在场只剩陂州和雕州两位知府尚未表态。 议事厅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分坐两列的五位知府面对面,却不对眼,要么喝茶,要么垂眸沉思。 容佑棠赶路赶得口渴,一气喝了半杯茶,耐着性子等候。 良久,戚绍竹身为巡抚,无法装聋作哑,高声催促:“元、彭二位知府,你们的意思呢?” 元白终于搁下茶杯,起身拱手,面有难色地说:“大人,自承天四十五年起,雕州陆陆续续借给喜州粮食十二万石,至今一粒未归还。” 由于是旧年旧债,容佑棠无可奈何,起身坦言:“元大人说得没错。我到任后,翻阅整理前任留下的卷宗档册时发现了欠条,但绝非故意拖欠,喜州连年遭遇灾祸,导致庄稼歉收,暂无力还债,还望元大人谅解,请再等候些日子。” “好的。”元白微笑点头,绝口不提借粮。 戚绍竹眉峰跳了跳,但没说什么,目光锁定彭克柏。 ——事实上,在场有余粮可供外借的无非陂州与雕州,知情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观察新任知府的谈吐应对,以此决定今后结交程度。 容佑棠扫视一众同僚,语调铿锵有力,郑重许诺:“诸位放心,以州府名义签立的欠条永远有效,假如今年还不清,则明年还清,最迟三年,倘若延时,请巡抚大人惩治下官失职无能之罪!” 嘿哟? 好一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 在场若干大腹便便的老官窃笑,啧啧称奇。 “‘军令状’非同儿戏,本官可是记下了你今日的承诺。” 戚绍竹缓缓点头,告诫道:“容知府有如此决心,很好,但本官更看重具体做法,到时切莫闹出难堪。” “多谢大人成全,下官若失言,甘受您的任何责罚!”容佑棠昂首挺胸,大义凛然。 “好!” 冷眼观察许久的彭克柏大声叫好,起身赞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容大人好魄力,你既有状元文采、又有查案能耐、还敢自立‘军令状’,想必治理喜州不在话下,我陂州有余粮,可以借给你。” 戚绍竹欣然松了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容佑棠喜上眉梢,拱手诚挚道:“我代表喜州需要救助的百姓,在此谢过彭大人。” “哎,谢啥?借了要还的,又不是白送。咳咳,而且,我最多只能借三万石,余下的还得你继续筹借。”彭克柏豪爽直言,引得上首的巡抚轻笑出声。 容佑棠忍俊不禁,朗声道:“三万石即可解燃眉之急,先让老百姓春耕插秧苗,余下的我再设法。” 乳臭未干,毛头小子,除了能言善辩,你还会什么? 元白好整以暇地旁观,端起茶杯,垂首掩去轻蔑之意。 议事持续一整天,天色已晚,众知府留宿一夜。 书房内 “坐吧。” “谢大人。”容佑棠依言落座,小厮随即奉茶。 戚绍竹一身便服,姿态闲适,闭目闻了闻茶香,笑说:“尝尝,这茶叶还是你万水千山自京城带来的。” 容佑棠闻了闻,喝了一口,尴尬道:“味儿很好,可惜下官不懂茶艺,品不出什么。” “茶嘛,闲人品茗,忙人解渴,容知府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呐。”戚绍竹莞尔,慢悠悠道:“喜州的事儿我听说了些,一州父母官应该有魄力手腕,才能镇住场面,你尽管放手干,带领喜州摆脱年年求赈济的困境,不失为一件功劳。” 容佑棠苦笑,轻声道:“目前州府负债累累,下官岂敢奢望立功?只盼年年风调雨顺,趁朝廷免税期间,让老百姓丰收几季,手里有粮过日子才不慌,民心一稳,其它就好办了。” “朴成信上说你踏实稳重,初时我只当他夸大,如今看来,却是我误会他了。”戚绍竹突然感慨。 提及师父,容佑棠忙起身,恭谨道:“家师慈爱、大人宽宏,在下愧不敢当。” “实话实说而已,不必过谦。”戚绍竹捏着白瓷小茶盅,谆谆教导:“圣贤书上圣人言,落实到地方,最要紧是‘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一句,必须重视农耕,只要粮仓丰盈、百姓温饱,官府便可算作尽职尽责。” “多谢大人教诲。”容佑棠郑重拱手。 “我原本担忧你年轻,心浮气躁,总想着弄个什么机巧的、快速的,试图短期内脱贫,那其实是忽略了老百姓的根本需求。切记:稳中求胜才安宁长远,险中求胜不可取,知府的决策将影响底下千千万百姓,你行事务必慎重。”戚绍竹严肃叮嘱。 “是。”容佑棠复又垂首,暗忖:好险!幸亏我暂时捂住了建兵营的计划。 戚绍竹满意颔首,想了想,问:“你和雕州知府是旧识吗?” “今日之前素未谋面。”容佑棠如实答。 “嗯。”戚绍竹皱眉,掸了掸袍袖,不疾不徐道:“为官之道,一时间教也教不会,须由你自己慢慢领悟。” “多谢大人提点,家师也是这般教导的。”容佑棠十分感激。 啧,一口一个“大人”,忒客气了。 “你——”戚绍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道:“去歇息吧。打铁趁热,记得赶紧去陂州借取那三万石粮。” 您是怕彭大人反悔吗?容佑棠努力绷着脸皮,忍笑答:“下官告退。” 冬雪消融,春水上涨,北段运河逐渐解冻,繁忙船运又开始了。 京城·北郊大营 “去去去!” “别拦着武爷,你们殿下呢?” “老子有十万火急之事,现在、立刻、马上就要见到三哥!” …… 七皇子赵泽武心急火燎,喘着粗气,推搡拦在议事厅门口的亲卫,直到里面来人说:“庆王殿下有请——”话音未落,赵泽武已飞奔疾冲,险些被书房门槛绊倒,一头扑到书案前,手撑桌沿,劈头问: “三哥,你是不是要把小卓调去河间啊?” “唔。”庆王不动声色,提笔蘸墨,写完最后几行。 “为、为什么?三哥,你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我——”赵泽武急得结巴,脸红脖子粗,千言万语化为伤心的一句:“咱们可是亲兄弟!你明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还调他走?” “不是我调他走。”庆王搁笔,直视弟弟,严肃告知:“卓恺伤愈后,再三主动请调,前后跪了小半天,态度非常坚定,我确认他心意已决,遂批准。” 赵泽武惊惶无措,瞪大眼睛,嘴唇苍白哆嗦,颤声道:“河间那苦地方,小卓不能去,趁人还没走,三哥,你收回调令吧?好吗?” 第190章 绝别 “收回调令?”庆王挑眉。 “对啊!趁小卓还在京城,尚有挽回余地,三哥,您行行好,收回调令吧!”赵泽武心急如焚,唯恐自己阻止得稍慢一些、卓恺就拂袖离京。 庆王缓缓摇头, 严肃道:“军令如山, 绝非儿戏,调令发出犹如覆水难收。倘若主帅随意更改命令,那怎能服众?威信何存?” “三哥,三哥, 求求你帮帮忙。”赵泽武哭丧着脸恳求,惴惴不安地说:“河间那鬼地方,又穷又乱, 无甚好处,小卓在京城土生土长, 他家住这儿,为何调去地方呢!” “我任用调动手下, 自然会分派具体差事,你以为是让他游山玩水去的?”庆王皱眉,不悦地板着脸,义正辞严训导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河间也是我大成国土,生活着数十万百姓,什么叫‘鬼地方’?” 赵泽武语塞,惊慌失措感稍稍消退,焉焉儿地认错:“我没嫌弃河间。可是,您不能因为容哥儿在喜州当知府,就把小卓调去陪着吃苦啊。” “你简直一派胡言!” 庆王目光如炬,训斥道:“喜州是小容大人主动挑选的任地,迎难而上不惧辛苦,立志报效朝廷、为父皇分忧,忠诚勤恳的态度值得嘉奖。说起卓恺,他原本可以安稳待在京城侍奉高堂,但因为你一再纠缠,他屡次被父皇申斥责罚,总是刚往上升职一截儿就被打回原地。你说说,那些事儿怪谁?” “我——”赵泽武哑口无言,使劲抓着桌沿,指甲盖毫无血色,思绪如一团乱麻,无意识地辩解:“容哥儿是容哥儿,小卓是小卓,他们是两个人,小卓没必要跟着容哥儿自讨苦吃,根本犯不着呀。” “小武,倘若你屡次艰难升职却因他人纠缠而被杖责革职,恐怕就能理解卓恺的做法了。”庆王面无表情,语重心长道:“前程起起落落,仍能保持奋发向上的精气神,这并不容易,卓恺算强悍的,否则一早被你气倒了。” 赵泽武急赤白脸,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徒劳地解释:“我知道,我从前混账,本无意伤害,却不慎给他添了些麻烦,让他伤心……但下不为例!我一定不会打搅他了!”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庆王头疼地捏捏眉心,一字一句说:“他坚决请求外调,我再三考虑后,认为他并非负气或纯粹逃避,所以准了。老七,除非发生重大变故,否则调令不可能收回,此乃治军原则。” 第252节 赵泽武万分焦急,眼神黯然,愈发低声下气,紧张哀求:“我理解你治军的难处,唉……不如、以小卓伤势未痊愈的理由收回调令?” “好一个馊主意。”庆王毫不客气地评价。 “不行吗?”赵泽武屏住呼吸,慌得心突突狂跳,丧失了理智。 “当然不行!”庆王断然驳回,摇摇头,没好气地问:“他伤势已痊愈,身强体壮,无端捏造武人身体衰弱,那比打他一顿板子还难受,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我、我怎么就没脑子了? 赵泽武心里颇不服气,但丝毫不敢显露,继续生磨硬泡,几乎哭出来,白着脸哀切道:“那,您帮忙想个稳妥法子吧?三哥,其他人都不帮我,包括我哥,可恶极了,巴不得小卓立刻离京!但他毫无过错,为什么离开?要走也是我走,我是厚脸皮的癞蛤蟆。” “你走?走哪儿去?”庆王定定神,喝了口茶,冷静提醒:“赐婚圣旨早已颁发,父皇把平嘉侯府的钟大姑娘指给了你,成亲黄道吉日定在五月份,你忘了吗?” “甚么钟大姑娘?我从未放在心上!” “我不喜欢她,绝不会娶她!” “谁喜欢谁娶,到时我可不管!”赵泽武登时炸了,怒气冲冲,反感厌恶道:“我再三再四地请求父皇收回成命,他老人家就是不答应,硬逼着我娶媳妇,有意思吗?总之,我不娶,他若是喜欢,尽管纳入后宫——” “住口!” “你放肆!” 庆王厉声打断,呵斥道:“圣旨写得明明白白,钟大姑娘已经许配给你,休得胡言乱语,仔细外人听见,参你不敬犯上。” 赵泽武张口结舌,半晌,颓然跌进圈椅,瘫软窝着,一动不动,眼尾泛红,忽然抬手捂住眼睛,痛苦哽咽道:“怎么办?我不想他离开……三哥,再帮我一回吧,让小卓留在京城,我发誓再也不折腾,偶尔能远远地看他几眼,就心满意足了。” “我帮你就相当于害卓恺。”庆王面色凝重,目不转睛问:“你确定要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我没有!” “事实上,他正是因为你,才变成今日这幅狼狈模样的。假如你们毫无交集,卓恺现在应该仍是内廷禁卫,凭他父亲的关系,三五年估计能升个分队小统领,压根用不着投入北营。”庆王直言提醒。 “可、可我不是故意害他的,我从来都希望他过得好!”赵泽武坐直了,仰脸梗着脖子喊。 “你情我愿的事儿,无法勉强,越是无礼纠缠越不得人心。”庆王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若能自此撩开手,以卓恺的拼劲儿,他今后差不了。” 我消失,他就好了? 赵泽武拒绝深入思索,一厢情愿太久了,很不敢面对事实。他呼吸急促,喉头发堵,鼻酸眼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窝在椅子里,两眼无神。 “你仔细考虑考虑。”庆王无奈嘱咐,重新提笔蘸墨,落笔前郑重强调:“调令已发出,不可能收回,哪怕父皇下旨也得有正当理由,我不允许任何人坏了规矩!” 小卓恨我…… 赵泽武内心酸涩悲伤,整个人仿佛死了大半个,抱住双膝蜷着,缩进圈椅里,垂头丧气。 庆王生性不善言辞,尽力劝了几句,而后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天黑,才吩咐人备了车驾,亲自把麻烦弟弟送回城、送进六皇子府,叮嘱赵泽文好生看管弟弟。 数日后 临行前,卓恺向众亲友辞别,拜别庆王时,他单膝下跪称: “多谢殿下成全!卑职到了喜州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容大人,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起来吧。当差尽力即可,无需拼命。”庆王温和问:“行李都收拾好了?” “是!” “何时起程?” 卓恺恭谨答:“待卑职辞别北营众弟兄后,准备巳时中乘船南下河间省。” 庆王微怔,继而严肃叮嘱:“你独自一人,路上多保重。” “多谢殿下。”卓恺真心诚意磕了个头。重伤愈后,他瘦了一圈,但气色养得不错,干劲十足,英气逼人。 “家里人都安抚妥当了?”庆王又问,卓家的情况他大概清楚。 卓恺心里一暖,毕恭毕敬答:“家父母非常赞同卑职的决定,均嘱咐卑职全力报答您。” 庆王笑了笑,催促道:“既然你赶着时间起程,本王也不多留了,你自便,去辞一辞同袍们也好。” “是!”卓恺又结结实实叩首,抱拳道:“卑职告退,请殿下多保重身体。” “去吧。” 卓恺昂首阔步离开议事厅,即将离开京城奔赴全新的生活,他满怀憧憬,心情畅快,神采奕奕地辞别朋友们,旋即快马加鞭赶往渡口,准备乘船南下。 年轻力壮,又有高强武艺傍身,抱着换个地方施展拳脚的兴奋激动之情,他拒绝了父母准备的若干随从和大包行囊。 “公子,路途遥远,您千万小心啊。”卓家管家忧心忡忡。 “老爷和夫人原本吩咐小的们护送您上任的。”帮忙提着两个包袱的小厮念念不忘。 “运河沿途渡口皆有官兵把守,同船几十旅客,我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儿啊?用不着护送。”卓恺笑道,一马当先,踏上登船的木板桥,走去预先订好的舱房。 “佛祖菩萨保佑,您肯定会平安的!”为卓府管了半辈子家的老人虔诚又笃定,推开两刻钟前亲自订下的舱房门,抬眼一看,笑容瞬间消失,脸拉得老长,浑身戒备僵着。 “怎么了?”兴致勃勃的卓恺并未多想,越过老管家,探头一看—— 居然和赵泽武四目相对! 卓恺脸色突变,欣喜雀跃感荡然无存,脱口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七皇子府的四个侍卫见怪不怪,识趣地退避舱房角落,低头看脚尖,佯装屏风。 “我来送送你。”赵泽武故作平静地说,众目睽睽,他好面子,忍着没有赔笑讨好。 卓恺面无表情,正眼也不看对方,警惕地退出舱房,硬邦邦提醒:“此船一刻钟后出发。” “我知道。”赵泽武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擦不掉深刻入骨的颓丧,强挤出微笑,接过随从手中的墨绿绸包袱,说:“你铁了心,执意要调走,我阻拦你肯定又会生气……罢了,那你就走吧,离京远远的,再没有人欺侮你。” 卓恺唇紧抿,强忍烦躁厌恶,一言不发,暗忖:同为皇子,为何差别这样大呢?赵泽武拍马也赶不上庆王殿下! “你要走了,我送礼物你必定随手丢弃,喏,瞧瞧,这东西原属于你,今日物归原主啦。”赵泽武说着打开包袱,献宝一般地展示。 属于我的东西? 卓恺心念一动,难免好奇,不由自主扭头望去: 只见包袱内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内廷禁卫服,并一枚刻有主人姓名职位的腰牌。 这的确属于卓恺。 “拿着啊,不喜欢吗?武爷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宫里弄出来的!”自认煞费苦心的赵泽武忐忑把包袱往前递了递。 卓恺凝视曾属于自己的东西,刹那忆起任内廷禁卫时意气风发的时光。 沉默许久 “我被革职已久,你一早弄到了手,却今日才物归原主?”卓恺淡漠问。 赵泽武顿时尴尬,清了清嗓子,含糊解释:“咳,一直搁在角落,武爷给忘了。” “殿下确定要还给我?”卓恺又问。 “对!给你!”赵泽武重重点头,点头如捣蒜。 “公子——”老管家意欲开腔,卓恺却抬手劝阻,冷静接过包袱。 赵泽武极度不舍,慢吞吞松手,眼巴巴的,期望此举能讨对方欢心。 卓恺拿起刻着自己姓名的檀木腰牌,缓缓抚摸,心情异常沉重,下颚紧绷,眼神锐利,手上逐渐用力—— 第191章 新生 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忆起认识对方后的诸多倒霉遭遇,卓恺咬牙切齿,表情冷漠中混着屈辱、愤懑、愁苦、不甘……种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令其恨得胸膛大幅度起伏, 一语不发。 “喜欢吧?”赵泽武仰脸, 得意洋洋,高兴于这一次对方总算没有甩手丢弃自己的赠礼,心里一宽,便逐渐放松, 他扫了几眼,关切问:“河间喜州那鬼地方,贫困混乱, 你怎的就带两个人?唉,包袱也没收拾几个, 太不像话。这样吧,武爷给你备了一些——”话音未落, 目不转睛的他发现卓恺突然两手一掰! 只听见“啪”沉闷一声,内廷禁卫专属的小巧檀木腰牌应声而碎,拦腰裂成了两块! “哎!喂!你干嘛呢?”赵泽武目瞪口呆。 我前世做错了什么?今生前程诸事不顺,屡遭杖责革职…… 满腔悲苦之情无处宣泄,卓恺面无表情,怒火中烧,手指微微颤抖,暴躁冲动之下,动作飞快,将原本十分珍惜宝爱的腰牌一折为二、二捏为四、四掰五六块,而后抢步冲向船舷,将满手的碎木片奋力朝远处水面一掷,心疼如刀割,大吼:“啊!” 这一扔,仿佛可以抛弃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公、公子冷静些。” “您别吓唬老奴啊!”卓管家和小厮吓坏了,慌忙一边一个抱住卓恺的胳膊,拼命把人往舱房里拖。 事发突然,自以为讨了对方欢心的赵泽武猝不及防,如遭雷击,呆愣瞬间,旋即冲到船舷边,垫脚探头朝水面张望,扭头怒问:“你为什么毁了它?如果你不想要了,送给我不行吗?为什么毁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那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与你何干?”卓恺厉声大喝,双目赤红,脸色铁青,他剧烈喘息,毅然决然吩咐道:“大齐,你回头立刻寻个火盆,将我穿过的衣服烧了!烧毁!听清楚了吗?” “是、是。”卓家小厮战战兢兢,牢牢抱住卓恺胳膊,安抚道:“公子放心,小的听清楚了,回头立刻烧了那衣服!您消消气,消消气啊,冷静些。” “不准烧!” “谁敢烧衣服老子烧了他!” 赵泽武瞪大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嚷。随从的四个侍卫叫苦不迭,贴身跟随,大气不敢出。 两人乌眼鸡一般互相瞪视,赵泽武怒不可遏,倏然一巴掌拍打侍卫胳膊,迁怒骂道:“废物!你们刚才怎么不拦着他?” “卓公子武艺高强,卑职哪里拦得住?” “是啊,卓公子身手了得,动作太快了。” “再说,小的们也不敢拦啊,那可是卓公子。”皇子府的侍卫小心翼翼解释,他们熟知赵泽武脾气,辩解的同时不忘拍马屁。 果然,赵泽武虽然仍恼怒伤心,却不再迁怒下人,忿忿呵斥:“一群窝囊废,小卓当然武艺高强了,但他只是不满武爷,关你们屁事儿?” 卓恺正处于盛怒中,一眼也不看赵泽武,连声催促:“大齐,你现在就去找个火盆来,我亲自烧!” 卓家小厮傻眼了,咽了口唾沫,扫视四周,苦恼道:“可、可这儿不是咱府里,火盆得找找才有。” “公子,马上开船了。”卓管家紧张提醒,忠心耿耿,挺身而出拦在中间。 “你——你也不准烧!别以为武爷不敢把你怎么样啊。”赵泽武急忙阻止,色厉内荏,上前想抢回装着禁卫服的包袱。 但卓恺岂能松手?他个子高,把包袱举起护着,铁了心要烧毁过去,大喊:“没有火盆?那火折子有吗?” “松手!你不要就把东西还给我嘛,何必烧了?”赵泽武气急败坏,伸手抢夺包袱,敢怒不敢骂,转而骂随从:“你们都是死人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东西抢回来呀!” “哦,是。”皇子府的侍卫点头哈腰,装模作样比手画脚,压根没真正争抢,生怕七皇子事后又因为卓恺气恼而责怪旁人没眼色,苦口婆心地劝: 第253节 “殿下息怒。” “卓公子,您消消气。” “有话好说啊,别动怒。” 巳时中已到,船要开了,混乱纷争渐渐吸引船上岸上许多人好奇观看。船老大闻讯赶到舱房走廊前,却顾虑重重,并未草率制止。 “这是我的东西,我想烧就烧,谁也没资格拦着!”卓恺冷着脸,熊熊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头发丝,悉数爆发,理智全无。 推搡中,肢体难免碰撞。 情急之下,赵泽武胆气大涨,扳着对方手臂贴身抢夺,激得卓恺加倍厌烦憎恶,气得脸白唇青,浑身发抖,眼见无法当场焚烧,震怒之下,他索性把包袱用力朝船外水面扔去! “哎呀!” “包袱掉水里啦!” “二位客官,有话好说,别动手哇!船要起锚了,您几位可是打算南下?”围观的好事百姓轰然议论,夹杂船老大忐忑的劝阻声。 “啊!”赵泽武心疼大叫,火速跑到船舷边,探头一看:幸好,包袱浮在了水面上。 “你、你……宁愿扔掉也不肯给我?”赵泽武灰头土脸,伤心质问。 “哼!”卓恺重重冷哼,果断别开脸,嫌恶痛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一颗满怀期待热切的心,彻底坠入冰窟,寒冷刺骨。 “好,好。”脸庞扭曲的赵泽武笑得比哭还难看,嘴唇哆嗦,忽然掉头下船,脚步踉跄,头也不回,恶狠狠道:“你太过分了,武爷今后若再纠缠你,我就不是人!”语毕,噔噔噔跑走,迅速出现在下方船舷边,气势汹汹踏上登岸的木板桥。 终于把瘟神赶走了。 卓恺松了口气,异常疲惫,恍若急行军了六百里一般,低声催促管家:“船要开了,你们也下去吧,别妨碍船老大做生意。” “可您——” “我没事,你们快下去。”卓恺背靠舱房门板,怔怔凝望水面,渡口位于河湾,水流平缓,腰牌木块和亲卫服包袱浮浮沉沉,那是他拼搏多年的心血。 “是。” “公子一路保重。”卓管家叹了口气,只得带小厮下船。 然而 下一瞬 同样气得发抖的赵泽武行至木板桥一半时,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跳,“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他沉没瞬息后冒出水面,奋力划水游向包袱,悲愤大喊: “丢弃的东西是无主的,谁捡到归谁。你不要就不要,我要!” 船上岸上登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大叫“有人落水了”、“快救人”等等,七皇子府的侍卫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几乎同时下水救人。 那混账纨绔! 卓恺吓一大跳,飞奔至船舷边,第一反应是下水救人,但手抓着船舷时顿了顿,难以自控地想: 假如赵泽武就这样淹死了……不!不行,陛下会诛杀我卓家九族的。 无奈长叹息,卓恺认命地攀上船舷,一跃而下。可就在他刚冒出水面时,岸边却出现了一小队眼熟的高大壮汉,为首者赫然是庆王的亲卫统领谢霆! 谢霆雷厉风行地驱散围观百姓,抛下绳索,转眼把落水的人拉上岸,任由赵泽武抱着包袱不放,他遥遥冲卓恺摆摆手,吼道:“三公子都安排好了,没你的事儿,按时上船起程吧!” 卓恺心里一暖,抓住船老大放下的绳索,忙回答:“多谢!烦请谢兄替小弟转告公子:卑职来日再当面叩谢并请罪了。” 剽悍壮硕的谢霆豪迈一挥手,表示听见,随即把七皇子塞进马车,匆匆离开渡口。 卓恺由衷地感激庆王,登船南下。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吹面不寒杨柳风,温温柔柔。 卓恺顶着一头一脸的春风春雨,越过喜州府衙门前威风凛凛蹲坐的石狮子,迈上台阶,向门房说明来意后,被告知:“您喝茶,请小坐稍等。” 片刻后,小管家张冬闻讯赶到前厅,热情洋溢地招呼:“卓公子,您终于到了!我家大人和军爷们早念叨了几回啦。” “他们人呢?”风尘仆仆的卓恺笑问。 “大人今儿一大早外出办事儿了,估计天黑才回府衙。您旅途劳累,不如先到后衙客房歇息半天吧?缓一缓。”张冬细心周到地提议。 “好的。”卓恺欣然颔首,在异乡的陌生府衙里,原本心力交瘁的他奇异地松懈了,只余身体疲累。途经偏厅时,他不经意扭头一瞥,看见厅里坐着两个精瘦男人和一个中年美妇,脚步略停顿,却被张冬悄悄拽走。 “他们是当地富商,又找借口攀关系来了,公子无需理会。”张冬小声解释道。 卓恺点点头,一笑置之。 酉时初 外出奔波劳累整日的容佑棠率众返回府衙,马队后跟着一辆囚车。 容佑棠浑身被绵延不断的春雨打得半湿,“吁”地一声勒马,动作敏捷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殷勤小跑迎接的衙役,朗声吩咐:“把案犯押进牢房,严加看管,不准为难他,给他热水热汤饭,本官择日提审。” “是。”衙役忙碌把囚车里的犯人转交给司狱长。 “大人,案卷搁哪儿?”侍卫问。 容佑棠抖抖湿润的衣袖,说:“送到书房吧,我晚上要看。” “是。” 容佑棠催促众人:“走,咱们快进屋换衣裳,湿漉漉穿半天了都,仔细生病。” “总算不虚此行!”卫杰吁了口气。 容佑棠笑了笑,坚定道:“倘若是冤案,就必须平反,牛家人不明不白在狱里冤死两个,这案子怎么结?我根本没法往上报。” “都是前任县令和知府贪赃枉法弄出的烂摊子!”卫杰叹气。 “没办法,我既然接任了,只能着手收拾烂摊子,否则年底过不了刑部那一关。”容佑棠镇定冷静,步履匆匆。 一行人迈进前堂,张冬飞奔相迎,眉开眼笑地告知:“大人,卓公子午后到了,现正在客房歇息。” “哦?”容佑棠愉快笑对同伴说:“恺哥来了,今晚咱们喝一顿接风酒!” “好哇。”卫杰等人也乐呵呵。 张冬赶紧又说:“还有,童老板、岳老板和花大娘,他们仨,已在偏厅喝了半天的茶。” 容佑棠的笑脸凝滞,顿感头疼,皱眉道:“他们怎么又来了?我——”话音未落,偏厅内的客人已闻讯而来,均满脸堆笑,中年美妇风姿绰约,腰肢摇摆行至知府跟前,香气扑鼻,盈盈下拜,柔声道: “奴拜见容大人。” 第192章 机会 “花大娘无需多礼。”容佑棠屏息,抬手虚虚扶了扶,同时不漏痕迹地后退一步,立于游廊入口,凉爽春风穿堂而过,驱散了扑鼻脂粉香气。 “草民童梓鸣, 拜见知府大人。” “草民岳岭, 给大人请安了。”两名精瘦中年男子一前一后恭敬行礼。 容佑棠随和道:“二位掌柜请起。” “谢大人。” 美妇人笑盈盈,除了较为丰腴的体态,言行举止看不出年纪,她柔声细气说:“大人爱民如子、日夜操劳, 实乃喜州之福,您辛苦了。” “哪里,本官的分内职责罢了。”容佑棠微笑着, 强忍湿润衣裳黏着身体的不适感,开门见山问:“三位今日到此, 不知所为何事?” 童梓鸣忙拱手,毕恭毕敬地解释:“草民等人捐资建了个瀚文书院, 专供喜州籍的贫寒学子入读进学,束脩全免,学生们只需自备一日三餐,若考中功名,将有重奖!现择定于三月十八开馆授学,可否请大人拨冗前去主持开馆典礼呢?” “瀚文书院?”容佑棠饶有兴趣地挑眉,但并未细问,赞赏道:“捐资开办私学帮扶家乡寒门学子,此乃行善积德的好事,相信受到恩惠的学生会感激你们的。可惜啊,很遗憾,本官初来上任,千头万绪急需理清,实在抽不出空。” “奴明白大人公务繁忙,其实您只需要在开馆典礼上露个脸,就足以激励学生们奋发苦读了。”美妇人殷切邀请。 “哎,没有的事儿,本官既未出资捐建、又非书院夫子,无理由居功。学生假如是勤恳上进的好苗子,定会自觉奋发苦读的。告诉他们:来日若考中功名,本官和州府也有嘉奖!”容佑棠叮嘱道。 “是。”美妇人又屈膝福了福。 三个掌柜面面相觑,岳岭陪着笑脸,接力劝说:“开馆典礼那日来宾不少,个个盼着一睹您的风采,大人乃才华横溢的金榜状元、翰林学士,试问天底下的读书人谁不钦佩呢?求您赏个脸吧,让草民等地方上的百姓长一长见识。” 容佑棠面色不改,心平气和地婉拒:“岳掌柜说的那些是本官从前得到的名头,可如今本官是新上任知府,担当不起老百姓的‘钦佩’二字。”语毕,他悄悄瞥向卫杰。 卫杰心领神会,故作惊奇说:“三月十二?我们大人的行程早已定了,那天没空。” “呃……” 美妇人一怔,毫不气馁,转而询问:“不知大人哪一天有空?奴等人可以改期开馆呀。” 容佑棠哑然失笑,摇头道:“你们已经择定了黄道吉日,估计请帖也派出去了,何必改期?如期开馆吧,喜州百姓会铭记诸位善举的。” “我们大人外出忙了一整天,茶饭未进,您几位也看见了。”卫杰的逐客令点到为止。 “哦,那是,那是。” “大人秉公勤勉,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三名富商顺势恭维,全程满脸堆笑。美妇人眼里饱含欣赏,不时趁机大大方方直视风度翩翩的知府。 此时,一觉睡醒的卓恺在后衙等急了,索性踏出前堂探视,远远看见容佑棠便笑起来,临时咽回一句“容哥儿”,改为愉快大喊: “容大人!” 容佑棠闻声转身,登时眉开眼笑,匆匆对三名富商说:“本官还有事,失陪了。你们办义学切记有始有终,千万别耽误正经求学的孩子。” “是。” “奴遵命。”美妇人又屈膝福身,目送知府颀长笔挺的身影消失。 半晌,他们无精打采离开府衙,走向各自车架,岳岭紧了紧进风的领口,小声道:“得!咱们又是无功而返。” “这位容大人和以往的知府不大一样,看似斯文和气,岂料如此难邀请,叫人摸不清他的脾气。”童梓鸣撇撇嘴。 “他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官,听说家境挺富裕,还和若干皇亲权贵交好,外放地方只是历练罢了,肯定待不久。唉,咱们这些人呐,在容大人眼里看来,估计就跟癞蛤蟆似的。”美妇人幽幽叹息。 岳岭抖着肩膀憋着笑,戏谑道:“我可不爱吃天鹅肉,我爱吃你长悦楼里的狐媚子肉。” “嘿嘿嘿~”童梓鸣抄手拢袖,附和嘲笑道:“花妹子啊,那位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年轻俊天鹅,但以你的年纪,啃得动么?哈哈,他称呼你‘花大娘’!” “呸,作死的酒鬼和赌鬼,乱嚼舌根。”美妇人恼羞嗔怒,挥着香气袭人的手帕,轻飘飘甩在童梓鸣脸上,反而被抓住手腕一拽、跌进对方怀里,被狠狠摸了一把胸,“哎哟”一声娇呼。 岳岭悻悻然说:“以你的年纪,也就啃得动童老弟喽,他虽然模样比不上那只俊天鹅,可他有钱呀,是老肥羊,宰一刀够你给长悦楼买好些漂亮狐媚子。” “去去去!” 三人渐行渐远,登上各自的马车打道回家。 第254节 与此同时 州府内,后衙白天静悄悄,直到外出办差的人员归来才变得热闹。 “冬子,快去置一桌接风酒,我们今晚要给卓公子接风!”匆匆回屋换干净衣衫的容佑棠高兴吩咐。 “大人放心,酒席已备好了,您看摆在哪儿合适?”张冬乐呵呵询问。 “摆在后衙小厅吧,那儿暖和又敞亮,喝醉了走两步即可回屋歇息。” “好勒!”张冬轻快答应,不多时便到客厅招呼:“诸位请入席。” 卓恺特意等候容佑棠,小声好奇问:“刚才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富商,分别经营酒楼、赌坊和青楼,热情极了,三天两头寻理由邀请我吃喝玩乐。”容佑棠苦笑着介绍。 “我听了两句,他们邀请你出席私学开馆典礼,倒也算懂得投人所好。”卓恺直言评价。 官商官商,倘若平日往来密切,很容易被扣上“勾结”的名声。 “捐资兴办学堂乃行善义举,本来我可以去转转,无奈手头事儿太多,加之暂不了解他们的品性,索性推辞,日后有机会再说。”容佑棠解释道,他左手推着卫杰的肩膀,右手推着卓恺,亲密热切,吆喝道:“弟兄们,走,喝酒去!”一群男人嘻嘻哈哈地跟随。 “容大人——”卓恺刚开了个头,容佑棠马上打断:“恺哥,私底下无需拘礼,我和磊子陈际是好兄弟,从前在北营时,你总是叫手下帮伙房搬运菜蔬,我一直记着呢。” 卓恺大为感动,被豪迈爽快的气氛感染得眉眼带笑,从善如流地改口:“区区小事,容哥儿记着那些做什么?我可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什么添麻烦?你分明是陪着我们吃苦来了 !”容佑棠乐呵呵,一本正经地提醒:“今夜吃一顿接风酒,过两天就开始脚不沾地的忙了,希望别吓倒恺哥。” “哈哈哈~”卫杰等人齐声哄笑。 偏厅内的接风酒足足喝了一个多时辰,酒足饭饱,尽兴方散。 亥时中 容佑棠领着左膀右臂进入书房,小厮奉上解酒茶后,告退并掩上房门。 水声“哗啦哗啦”,容佑棠拧了帕子擦脸,他酒至微熏,脸颊脖颈白里透着潮红,俊美无俦。 “容哥儿没醉吧?”卓恺关切问。军中男儿多练就海量,今夜喝的是喜州当地特产米酒,他们哪怕一坛子也醉不倒。 “快来喝一杯解酒茶。”卫杰催促道。 容佑棠把帕子晾回盥洗架,笑道:“我没醉,只是喝得脸热冒汗,擦一把。”他落座半旧书桌后,笑眯眯说:“有你们在,实在太好了!当初刚接到圣旨时,我总担忧来到喜州心有余而力不足,幸亏殿下慷慨割爱,才免除我在此单打独斗。” “我、我只能跑跑腿,帮不上你什么忙。”卫杰忙谦道。 卓恺俊脸微红,尴尬表示:“我更是一无所知,暂且连跑腿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哎,其实我们也才来两个月,对喜州风土人情尚在摸索中。”容佑棠言语带笑,嘱咐道:“一路舟车劳顿,恺哥先歇两天,我叫小厮领着你在城里转一转,熟悉熟悉地方。” 卓恺胸膛一挺,略倾身,恳切表示:“我今天睡了一下午,已经歇好了,倘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明早就去办!” “事儿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容佑棠安抚道,他很理解对方急于凭实力立足的想法。 “你们都忙,我怎么闲得住?况且,乘船南下期间无事可做,睡得背痛,早就想松松筋骨了。”卓恺努力争取差事。 容佑棠莞尔,点点头,干脆利落,爽快道:“既如此,咱们眼下确实有一件急事儿待办。” “什么事儿?”卓恺屏息。 “顺县的一桩陈年盗窃旧案,现已填进去两条人命,拖了快三年都没结案。”容佑棠简明扼要告知。 “顺县不是曾遭了匪患吗?当年县令刚关押了牛宜良父子三人,县衙就被土匪洗劫焚烧了,幸而牢房并未被烧毁,但县衙官员调动频频,案子便耽搁了,牛宜良俩儿子病死狱中,他也只剩半条命。”卫杰补充道。 “盗窃?他们偷了什么?假如是普通盗窃案,应该不用劳动堂堂知府。”卓恺一针见血问。 容佑棠赞赏地笑了笑,眼神透着兴奋,轻声说: “铁。” “偷铁?” “铁矿!”容佑棠低声提醒:“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案情很不明朗,只能说涉嫌偷盗。” “铁矿必须是官营,朝廷严令禁止民间私营。”卫杰喝了口茶,叹道:“牛宜良接连遭受丧子打击,有些、有些……不知真傻还是装傻,总之不理睬人,一句话也不说。” 容佑棠难掩激动,满怀期待道:“河间其它州有几个冶铁小作坊,但喜州没有,倘若咱们能弄一个大作坊,百利而无一害啊!” “原来如此。”卓恺了然点头,旋即承诺:“假如你不嫌弃外行无知,明早我就帮忙调查。” “好!” 容佑棠雷厉风行,立即安排:“我手头另有要务,此案交由同知张保和通判丘霄淮负责,委屈二位以知府幕僚的身份,参与审判。” “不胜荣幸,委屈什么?”卫杰欣然领命。 “我一定尽力!”卓恺郑重其事。他和卫杰心知肚明,目光放得长远,甘愿为容佑棠效力。 此时此刻 京城·乾明宫 “当”一声,承天帝重重一顿,茶杯应声而碎,狐疑问:“你二哥突发急病?” “御医正在救治,尚未诊断病情。”庆王快速答。 “朕让他后日起程去封地广南州,不早不晚,他偏偏这时候病了?”承天帝面无表情。 这话无法接腔,庆王沉默以对。 “圣旨已下,朕不可能收回。”承天帝冷着脸,若有所思,威严问:“雍儿,你说该怎么办?” 第193章 后薨 “全凭父皇吩咐,儿臣愿为您分忧。”庆王不动声色,轻轻巧巧把难题推了回去。 承天帝眯着眼睛,为收拢权力,他暗中筹划半生,早已铁了心, 缓缓说:“自古‘君无戏言’, 何况是圣旨?朕当然希望祥儿如期起程。不过,假如他实在病得厉害……”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手拿起肘边几面搁着的佛珠, 闭上眼睛,一颗一颗地捻动。 庆王喝了口茶,心平气静。 半晌 “假如你二哥实在病得厉害, ”承天帝复又开口,口齿清晰地说:“朕只好派一队稳妥之人一路护送, 以确保他平安抵达封地。” “由谁护送合适?”庆王正色问。 “你说呢?”承天帝盘腿,坐如钟, 闭目养神。 看来,父皇的确不允许二哥留在京城了。 庆王心知肚明,严肃道:“祖上有不少派兵护送亲王赶赴封地的先例,放眼京城,可供选择的无非禁军、护城司兵、沅水和北郊两营。虽然目前沅水和北郊两营正进行为期一月的春训大比,但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可以立即抽调人手组建护卫队。” “北营啊?”承天帝微微睁开眼睛,凝视儿子,蹙眉否决:“你那儿既忙着与沅水比试、又忙着征募新兵,乱糟糟的,还是算了吧。” “是。”庆王垂首领命。 近两年格外操劳,承天帝清瘦了许多,法令纹愈发深,板着脸时显得有些刻薄,他冷冷道:“沅水大营也罢了,亏他们是建立百八十年的老营,比试中竟屡次被新建的北郊大营打败!” “胜负乃兵家常事,北营近期运气不错。”庆王一板一眼地谦虚称。 “哼。”承天帝鼻子里嗤了一声,威严道:“两大营之间的寻常切磋,朕不予评价,让沅水将士自行反省去。” “父皇英明。”庆王礼节性地接了一句,旋即指出:“那么,护卫队只能从护城司和禁军之间挑选了。” 承天帝慢悠悠说:“朕最近正在整治内廷,改善并加强皇宫防卫。” 庆王目不转睛,顺势问:“所以,只能由护城司挑选人手护送二哥。” “唔。”承天帝欣然点头。 “可据儿臣所知,因为二皇兄即将赶赴封地,皇后娘娘担忧病倒,国丈平南侯亦卧病在床,杨家几个公子既要侍奉长辈又要处理公务,衣不解带,忙得团团转,满城人都夸赞其孝顺。”庆王语调平平地告知。 “孝顺?”承天帝停止捻动佛珠,睁开眼睛,黑着脸,明显不悦道:“如此说来,朕若命令广平王奉旨起程离京,是为迫使其无法尽孝了?” ——赐封广平王的圣旨一下,皇后当夜病倒,其双亲平南侯夫妇亦难以接受得卧床,如今广平王也突发急病。 “父皇息怒。”庆王十分了解父亲个性,镇定从容,宽慰道:“您是君父,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对您恭顺,即是最大程度的孝顺。” 承天帝听得十分熨帖,受用极了,同时忍无可忍,失望道:“当年朕也是一道圣旨,让你镇守西北,没封亲王,也没有额外赏赐,你接旨三五天便跟着回京述职的将士去戍守边境了,毫无怨言。为什么如今换成泽祥,他却那般抗拒呢?早朝接了旨,下朝就跑来央求朕收回成命,跪了又跪,还哭!” “儿臣自幼酷爱行军对战,是以当年很乐意为父皇戍卫西北。但二皇兄从小文弱,广南州山高林密,闷热潮湿,风土人情与京城迥异,他难免忐忑不安,父皇一贯宽宏慈爱,想必能理解。”庆王直言劝慰,不屑于落井下石。 “唉。” 承天帝长叹息,扶额,头疼道:“罢了,罢了罢了。朕会多派几个御医、多赏些药材。另外,平南侯因病告假,那就叫他的嫡长子杨进贤负责从护城司挑选精锐组成护卫队,并亲自护送,泽祥总该放心了吧?” 让二皇兄的表哥护送其赶赴封地? “如期起程?”庆王低声问。伴君如伴虎,即使亲如父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应对一个多时辰,他全程未松懈。 “不然呢?”承天帝抬高下巴,眼角嘴角下垂,心如明镜,坚决道:“回头你去探病时,转告他:倘若实在病得体力精力不济,那旻裕和旻衡就留在京城吧,由朕亲自抚养!” 赵旻裕、赵旻衡是二皇子的嫡子。 庆王倏然睁大眼睛:“父皇——” “怎么?你不敢去说?如果连你都不敢,朕的其他儿子怕是更不敢了,必定口口声声‘兄弟手足、骨肉亲情’。”承天帝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庆王握拳,垂首掩去眼里的震惊,艰难答:“儿臣遵旨。” 承天帝欣慰颔首,状似忧心忡忡,凝重道:“但假如平南侯父子一同告假,护城司便缺了正、副统领,势必无法正常运转。” 庆王沉吟瞬息,虽然清楚父亲的计划,却不戳破,谨慎问:“您的意思是……?” “只能派人协管。”承天帝理所当然地提出,不疾不徐问:“朕碰巧有一个合适人选,郝博恩你知道吧?” “儿臣不太清楚,他似乎是管着皇宫东片的禁军小头领?”庆王配合地问。 “正是!”承天帝眉峰一扬,态度极强硬,不容置喙道:“待广平王起程离京后,就由郝博恩协管护城司,免得皇城出乱子。” 庆王点点头,毫不意外。 父子对坐,各有心事,沉默半晌。 “朕听宸妃禀报说,老七病了?他又是怎么回事儿?”承天帝强压着不满问。 “落水染的风寒,并不严重,病情已控制住了,您不必担忧。”庆王避重就轻地解释。 “好端端的,为何落水?”承天帝换了个坐姿,重新开始捻动佛珠。 “因为儿臣把卓恺调走了,他狠闹一场,不慎落水。”庆王如实相告。 “原来是真的。”承天帝蓦然笑起来,十分满意,赞道:“卓家小子留在京城总生事端,早该调走的,可朕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还是你考虑周到。” 第255节 他是主动请调的……庆王欲言又止,鉴于父亲内心根深蒂固的偏见,他索性轻轻掠过卓恺,沉声道:“正好让七弟冷静冷静,好生养病,顺便反省一阵子。” “是啊。”承天帝叹息,闭上眼睛,疲惫地感慨:“希望那混账东西能领悟父兄的良苦用心,别再糊涂度日。他前阵子表现就挺好的,翻修翰林院、借书供寒门书生学习,好歹都是正经差事,而非嬉笑宴游只顾享乐。” “父皇所言甚是。”庆王端坐时习惯双手握膝,略倾身说:“倘若没有其它吩咐,儿臣先行告退了,您早些歇息。” “慢着。”承天帝睁开眼睛,扭头,忽然问:“皇后的外甥女儿可送回周家去了?朕既答应了包锋,绝不失信于人。” 庆王一愣,很快答:“父皇自然是一言九鼎的。您放心,大皇兄收留周姑娘住了三日,而后主动送她回府,周大人动作快得很,当天便把女儿送进了尼姑庵。” “人送了回去即可,要杀要剐随她父亲的意思。”承天帝眼神冷漠,闭上眼睛,挥挥手。 “儿臣告退。” 庆王轻手轻脚,绕出屏风后一瞥李德英,后者立即躬身碎步进入里间,他虽年迈,但身体硬朗,执意贴身伺候老皇帝。 深夜回王府,万籁俱寂,只惊动了一路的气死风灯。 洗漱歇息,绷直了一整日的腰背终于得以放松,庆王仰躺,默默思索明早待办的几件急事,困倦却无法入眠。 黑暗中,他无意识地伸手探向床头暗格……半空中手臂却定住半晌,继而失望垂下。 那件月白里衣藏在北营的卧房了,有且仅有一件。 庆王皱眉,冥思许久,酸涩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看见容佑棠飞奔靠近,清亮朗润的嗓音愉快呼喊: “殿下!” 睡梦里,庆王面容沉静,眉眼舒展而踏实,手臂搁在枕头另一端,仿佛那儿睡着那个人。 翌日 春雨连绵不绝,出行不便,庆王疾步若风,鬓角眉梢沾了些雨雾,奉旨探望二皇子。 “呵呵。” “呵呵呵。”赵泽祥接连冷笑,面色灰败,不再假作“突发急病”,从被窝里坐起,死死盯着弟弟,咬牙问:“父皇当真那样说的?他威胁扣留旻衡和旻裕?” “我岂敢假传圣谕?”庆王反问,直接忽略对方后半句。 “如此说来,我是必须如期滚蛋了?” “圣旨不可违。”庆王冷静道。 “哈哈哈~”二皇子蓦然大笑,拼命捶打床铺,状似疯癫,笑出了泪水,良久,“嘭”一声颓然躺倒。他目光如炬,红着眼睛,嘲讽地说:“哎呀,我说老三呐,有时我真不知道父皇待你是宠信还是厌恶,但凡此类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总吩咐你做,是嫌庆王的名声还不够难听么?” “我无愧于心,何必理会莫须有的流言蜚语?”庆王坦然自若。 “呵呵,原来,父皇心里属意大哥,咱们全是无关紧要之人。”赵泽祥哽咽流泪,心如死灰。 庆王平静说:“不打搅二皇兄‘养病’了,来日送行时再见。”语毕,他起身离去,任凭身后爆发绝望崩溃的嚎叫。 虽然相隔万水千山,但幸亏时有信鸽往来,聊以缓解两相忧思。 夜晚,仅孤灯一盏相伴,容佑棠伏案疾书,忙碌处理前任知府们留下的烂摊子,盘点各类借条。 结果,不算不知道,一算把小容大人吓一大跳! “粮二十万石?白银一十七万九千余两?”容佑棠倒吸一口凉气,“啪”地按住借条,欲哭无泪。 债如山,喜州各衙门却一贫如洗。 容佑棠叹了口气,挠挠头,双手合十,虔心祷祝今年庄稼特大丰收,至少尽快还了邴州那一份他亲手签下的借粮条子! 片刻后,他粗略收拾书桌,喝了杯水压惊,拿出信笺,取最细的狼毫笔,提笔蘸墨,认真写道: “赵三公子亲启:前日曾奉一函,至感盛意,但因诸事繁缠,未及奉复,深以为歉……翘企示复。” 此信寄达京城时,已是孟夏四月初。 庆王阅信毕,仔细折叠信笺,眼里宠爱之意满满。 郭达一看便明白了,凑近问:“是容哥儿来信吧?” “嗯。”庆王把信笺收进抽屉。 “他说什么啦?喜州好不好玩啊?”郭达饶有兴致地打听。 庆王莞尔,目若朗星,叹道:“他接手前任知府们丢下的乱摊子,负债累累。” “啊?”郭达很是同情,皱眉说:“那怎么办?” 庆王后靠椅背,难掩自豪,笃定答:“什么怎么办?我相信他可以还清债务。” “万一呢?万一他被债主追得抱头躲藏呢?说不定此刻他正躲在被窝里哭鼻子!”郭达坏笑着,促狭追问。 庆王哑然失笑:“不可能——”话音未落,门外亲兵忽然焦急禀报:“殿下,宫里急报!” “进来。”庆王忙问:“何事?” “皇后娘娘……薨了!” 第194章 争矿 皇后薨逝,在京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必须遵守丧期的繁琐礼仪,平民百姓按例需穿素服三日。 “皇后娘娘昨日薨了。”容开济身穿素服,严肃叮嘱管家:“老李,你提醒着点儿里里外外,切勿犯忌, 护城司官兵日夜带刀监督巡视呢。” “哎, 好嘞。”李顺嗓门洪亮,手脚麻利,仔细清点堆积半桌的包袱,爽快道:“您放心, 我们虽是平头老百姓,但好歹在皇城根下讨日子,大规矩错不了, 个个穿着素服呢。” “铺子里呢?”容开济关切问。 “铺子里老江管得挺好的。昨儿消息一传出来,咱家布庄的鲜亮颜色衣料立即收进仓库了, 等过了这阵子再挂出去。”李顺答。 “那就好。”容开济满意点点头。他手上动作不停,将一套雪青、一套墨蓝的绸袍包进包袱皮扎好, 牵肠挂肚,郑重其事,安排道:“这些东西装成两箱吧,一箱子衣裤鞋袜,一箱子食物和杂物,尽快给哥儿托船送去。唉,眼看天热了,他赴任时只带了几套换洗衣衫,全是厚毛料子,没法穿呐。” “今儿个上午收拾装箱,下午我去渡口打听清楚,明儿一早给少爷送去!”李顺语气欢快。 “咳咳,咳咳咳~”季节交替,乍暖还寒,容开济犯了咳疾,弯腰咳嗽好一阵才直起腰,冲关切凑近的管家摆摆手:“我没事。”他点点布庄绣娘为儿子赶制的衣袍,和蔼嘱咐:“老李呀,回头你悄悄提醒老江几句,哥儿不比从前了,他在喜州当知府,言行举止必须稳重,衣裤鞋袜得尽量给他做得老成些,别过于鲜亮。假如拿捏不准,可以留神瞧瞧京官的穿戴,那样就差不远了。” “正是呢!”李顺深以为然,赞同道:“我一定提醒他,少爷是一州父母官,确实不好穿得太鲜亮。哦,对了,瑫公子昨日下学送来几本字帖,说是替他叔父大人转达的,托船一齐送去喜州,给少爷闲时赏玩。” “是吗?”容开济笑逐颜开,愉快说:“既然是哥儿叔父的心意,那可千万别忘了,一定记得装箱啊。” “忘不了,我现在就去拿来包好,搁箱底正好。”李顺说干就干,一阵风地忙碌着,主仆二人高高兴兴整理要给容佑棠送去的东西。 ——只要不是皇帝驾崩、只要日子太平安稳,那么无论皇后薨还是其他皇亲国戚逝世,与普通百姓关系都不大。 皇后薨,老百姓顶多私底下议论几句储君人选,最关心的还是自家柴米油盐酱醋茶。 但,皇后的逝世对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而言,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贵为一国之后,只要她生前没被废除,则其丧礼毫无疑问是最高规格的。 但杨皇后的丧礼却异常中规中矩,承天帝没有旨意,故毫无增添之处,外人看着隆重,内行明眼人心里却犯了嘀咕。 自长公主去世后,皇宫再一次迎来丧礼,一溜溜的白色灯笼取代了大红。尤其停尸的弥泰殿,更是丧乐肃穆哀切、哭泣哽咽声不止、披麻戴孝的人来来往往。 哀悼悲缅,皇亲国戚奔波忙碌。其中,韩贵妃母子较别人更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他们的心情格外畅快,堪称忙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承天帝再度休养,将朝政交由长子代理、把发妻的丧葬事宜交由礼部负责,后宫自然由韩贵妃掌管。 乾明宫内 承天帝仰躺,闭着眼睛,明黄绫被盖到胸口,身穿同色寝衣,两手交握搁在腹部,手背十分枯瘦,脉络凸起。 “父皇?”大皇子轻声呼唤,他躬身探头,凝视年老衰弱的父亲,眼神幽深晦暗,屏息等候半晌,又轻唤:“父皇?” “嗯?啊,何事?”状似入眠的承天帝如梦初醒,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睛,慢吞吞扭头。 大皇子急忙跪下,跪在脚踏前,毕恭毕敬禀报:“父皇,儿臣方才说:由于皇后娘娘薨了,皇兄南下的队伍停在距京城一千里外的运门渡口,他忧心如焚,病倒了。而且按礼制,皇子理应奔丧,但明旨分了封地的亲王须有圣旨传召才能回京,儿臣请您的示下。” “什么、什么渡口?”承天帝茫然疑惑,昏昏沉沉,嗓音沙哑无力。 “运门渡口。自那儿上岸后,皇兄就要改行陆路了,倘若没发生变故,估计五月上旬能抵达广南州。”大皇子耐着性子重复,时刻告诫自己绷紧脸皮、保持哀切。事实上,他欢欣雀跃,激动兴奋,竭尽全力才勉强压下狂喜之情。 “哦。咳咳,咳咳咳……”承天帝发出一串咳嗽声,鬓发灰白的老人深陷明黄被褥堆里,散发浓烈衰弱气息。 “父皇?父皇您没事吧?”大皇子目不转睛,俯身凑近关切询问,骨子里隐秘阴暗的渴盼却压抑不住,尖声叫嚣着朝外喷涌,令其焦虑忐忑,心如擂鼓。 “陛下?陛下?求您节哀,千万保重龙体呀。”李德英眼眶泛红,惊恐请示:“大殿下,老奴去请御医吧?” “唔。”大皇子威严一挥手,李德英垂眸,快步行至屏风外吩咐御前太监迅速传太医,他仍返回里间,与禁军统领曹立群及其手下忠心耿耿地守护老皇帝。 “朕、朕无碍,暂且撑得住。”承天帝平复呼吸后,抬起枯瘦的右手,大口大口喘息,忧愁问:“你、你刚才说、说泽祥已经平安抵达广南州啦?唉,他怎么又病了?病得厉害吗?” 大皇子一脸错愕,怔住了,暗忖: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何曾那样说? 啧啧~ 父皇老了,真是老了,耳聋眼花,病得稀里糊涂。 电光石火间! “不——”大皇子刚张口想否认并解释,却突然闭紧嘴巴,自认为被鬼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默认了,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使劲握拳,骨节泛白。 “朕问你,祥儿病得厉害吗?他是不是水土不服啊?”承天帝有气无力地追问。 那梦寐以求的宝座,九五至尊之位……自皇后病逝以来,大皇子狠狠扬眉吐气,万分亢奋,夜不能寐。此刻他心神大乱,底气严重不足,脱口恭维道:“父皇英明,您果然料事如神。” “唉。传、传旨督促随行御医,令其好生伺候着,广南州潮湿闷热,泽祥水土不服也难免,那你侄儿们呢?皇孙还好么?”承天帝自说自话,咳嗽一阵喘息一阵,絮絮叨叨。 开头撒了一个谎,往后便需要绞尽脑汁地圆谎。 大皇子硬着头皮答:“您放心,侄儿侄女们无恙,并未传来水土不服的消息。” “好,那就好。”承天帝欣慰颔首,状似略清醒了些,谆谆叮嘱:“朕得休养一阵子,朝务你负责管理。皇儿,切记,遇事要多向元老大臣请教,他们理事经验丰富,假如你们实在拿不定主意,再、再来禀报朕,明白吗?” 大皇子低头,避开父亲的眼神,恭谨答:“儿臣记住了。” “嗯,好,好。”承天帝嘴唇苍白,半张着嘴,忽然剧烈咳嗽,咳得眼尾泛泪脸色铁青,两眼发直,吓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惶恐呼喊“速传御医”。 李德英跪倒,膝行至龙床前,颤声大喊:“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啦?别吓唬老奴啊!” 大皇子的心突突狂跳,几乎喘不上气,睁大眼睛紧张旁观,手足无措。 幸好,御医们在偏殿日夜待命,一声令下便背着医箱火速赶到,围在龙床前,七手八脚地实施救治。 “动作快点儿!” 大皇子厉声喝令:“你们赶紧设法,倘若陛下有个差池,本殿下唯太医院是问!” 第256节 “是。” “殿下请放心,老朽一定竭尽全力。”御医战战兢兢答。 “李公公?”大皇子站直了,退避龙床一丈远。 “老奴在。”李德英焦头烂额,哪怕高居内廷总管之位,他也只是太监,无权忤逆皇子,忙躬身小跑靠近,余光频频朝龙床飘,很担忧承天帝。 大皇子慢条斯理抻了抻袍袖,威严吩咐:“本殿下得赶去御书房处理朝务,陛下这儿你仔细伺候着,绝不能有丝毫疏忽。” “是。” “陛下需要静养,倘若有谁来探望,你机灵点儿,适当挡一挡,别总让老人家劳心费神。”大皇子又道。 “老奴明白。” “你忙去吧。”大皇子下巴一侧,昂首挺胸,抬脚走了。 半个时辰后 精致的三脚青玉熏炉内龙涎香袅袅,一室静悄悄。 承天帝仍仰躺,眼神却恢复清明睿智,冷冷说:“瞧见没?朕或许太长寿了,成了讨人嫌的老不死。” “陛下息怒。”李德英也恢复从容恭顺的模样。 “人心呐人心。”承天帝长叹息,淡漠道:“国丧关头,且看他如何应对,免得日后抱怨朕没给机会。” 李德英诚挚劝慰:“陛下,歇会儿吧?晚上庆王殿下一定会带小殿下探望您的,到时殿下们看见您这样,不知得多么担忧呢。” 承天帝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脸拉得老长,显而易见的失望。 皇后去世,京城老百姓多少还注意些,但外省山高皇帝远,许多僻静村镇连听也没听说,即使听说了,也不过“哦?哦!哎呀!”几句罢了。 容佑棠近期忙碌不堪,他长高了些,同时瘦了半圈,年轻的身躯匀称挺拔,脱下冬装后,穿上单薄春衫,临风玉树一般,清俊翩翩。 顺县牧归山脚下,艳阳高照。 双方对峙,僵持一上午,容佑棠热得浑身大汗,身穿补子绣云雁的绯色知府官服,外表文雅,眼神却凛冽肃杀,态度强硬,严肃告诫:“我再提醒一次:整座牧归山都属于喜州!元大人,莫非你没看见沿途的界碑?” “界碑?” “那是被人为挪过的,不能作数!”雕州知府元白针锋相对,理直气壮地反驳:“容大人初来上任,你有所不知,喜州与雕州紧邻,顺县大大小小的匪患断闹了几十年,土匪猖獗嘛,界碑被他们弄得乱糟糟,比如你说的那一块吧,都只剩半截儿了,歪歪斜斜,且铭刻模糊,无法辨认。所以,牧归铁矿山应属雕州与喜州共同所有。” 哼,厚颜无耻,胡搅蛮缠,你们想明抢? “元大人此言差矣。土匪固然猖獗,可他们挪动界碑做什么?石头既啃不动也换不了钱粮。”容佑棠毫不客气,铿锵有力,斩钉截铁道:“从古至今,牧归山都完整地属于喜州!” 两拨人簇拥各自的知府,互相瞪视,剑拔弩张,气氛极不友善。 元白脸色阴沉沉,怒问:“这么说来,容大人是打算霸占一整座铁矿山了?你未免太过分了吧?” 第195章 世态 霸占? “我过分?元大人委实幽默风趣!”容佑棠挑眉, 气极反笑,昂首高声道:“牧归铁矿山是因喜州顺县的一桩陈年旧案牵扯出来的,州府和县衙调集百余人手,早出晚归,顶着大太阳,过筛似的把山脚一带搜查了好几遍, 才终于小有收获。我们闷头在自家地盘忙碌, 尚未对外宣扬,元大人如何知情的?” “你我两州为友邻,更何况牧归山有一半儿属于雕州,自家地里的大动静, 我理应且必须知情,否则岂不犯了失察之过?”元白振振有词。 双方知府均以重音强调“自家”二字,互相不肯退让——铁矿山虽然不是金山银山, 但上到军营盔甲兵器、下到日常铁锅铁勺,处处需要铁制品, 倘若官员任地里拥有一座大矿山,那绝对能令同僚眼热乃至眼红, 旱涝保收,稳坐衙门中便有源源不断的财物收入。 “州线由界碑石界定,岂能想改就改?县志明确记载:牧归山完整地属于喜州!顺县老百姓世世代代上这儿采药、砍柴、打猎,我身为知府,断无可能将此山拱手相让一半!还望元大人别为难我。”容佑棠板着脸,热得汗涔涔, 双目炯炯有神。 “这怎么能叫为难呢?你我是同僚,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商量?”元白顾不上维持儒雅老成的风度,脸颊脖颈汗珠滚滚,频频掏出帕子擦汗。 “抱歉,事关州线界碑、事关喜州自古既有的面积,请恕我无法‘好好商量’,此处根本不存在争议,无需商量。元大人,请带着你的人回吧,免得老百姓误以为你们带刀强抢矿山。”容佑棠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地表态,毫不含糊。 对峙双方除了两州官兵,还有十余名被聘请带路的顺县百姓,知府之间唇枪舌剑,他们不敢插嘴,纷纷皱眉,交头接耳地嘟囔“干嘛呢?抢劫啊?”、“开甚么玩笑?牧归山当然是喜州的”、“从古至今都是”。 众目睽睽,容佑棠深知自己的态度绝不能含蓄委婉,咬文嚼字容易被人曲解。 “你——”元白羞恼语塞,脸红耳赤。他确实带了一队带刀官兵,接到报信后,惊疑且满怀期待,亲来当地确认,试图分一杯羹。他余光一瞥,雕州捕头收到知府的暗示,不敢不从,硬着头皮说: “容大人,您请慎用言辞。每逢知府出行,衙役都要负责保护其安危,带刀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并无他意。您的人不也带刀么?” “放肆!” 卓恺当即呵斥,挺身而出,横眉立目地质问:“你是何人?竟敢要求朝廷四品大员‘慎用言辞’?” 卫杰等护卫亦怒目而视,他们久经沙场,兵器浸透了鲜血,威风凛凛,极具威慑力。 “我——我是捕头。”雕州捕头咽了口唾沫,暗中叫苦连天,他肚里墨水不多,刚被提为捕头数月,擅长搜捕罪犯、镇压百姓,可跟邻州争抢矿山……实在缺乏经验啊! 卓恺喝道:“你不过是个捕头,居然如此狂妄,目无上峰,该当何罪?” 容佑棠面无表情,凛然不可冒犯,淡淡说:“算了,元大人的手下嘛,自然不一般。” 元白脸上挂不住,使劲挥臂,把身侧的捕头往后一拨,训斥道:“没规没矩,还不赶紧向容大人赔罪?” 紧张失言的雕州捕头哭丧着脸,老老实实跪下道:“小的糊涂昏头了,一时紧张,并非有意冒犯,求容大人宽恕。” “起来吧,下不为例。”容佑棠轻飘飘揭过,无意为难底下人,冷静提醒:“元大人的手下已被烈日晒得糊涂昏头了,还是尽快回去阴凉处歇歇吧,改日忙完了公务你我再喝茶闲聊。” 谁要跟你喝茶闲聊?我只想要分一半矿山! 元白深吸了口气,硬邦邦道:“不急,喝茶随时都可以,还是公务要紧。容大人,州线争议并非你认为没有就不存在,如今谈不拢,我认为应该请上级衙门裁断,相信巡抚大人会秉公处理。” 容佑棠莞尔,彬彬有礼,颔首道:“好的。戚大人公正严明,请他主持公道再合适不过了。” “你——”元白黑着脸,心知肚明牧归山属于喜州,无意闹大纷争。他原本想凭借同僚前辈和富庶知府的威势压迫年轻新人让步、争取两州共同开采矿山,岂料对方态度坚决,软磨硬泡半天也不松口!烦闷急躁之下,元白脱口而出:“你们喜州还欠着雕州十几万石粮呢!” 哟? 急眼了? “元大人稍安勿躁。”容佑棠面色不改,无可奈何,坦然承认:“的确是有那么回事儿,可惜我刚上任,虽然很想还债,但眼下庄稼尚未成熟,焦急也没用,烦请宽限些日子。一旦手头富余,我一定分批还粮!” “其实你们可以用矿石抵粮债。”元白试探着提议。 矿石和生铁价格相差很大,你把我当无知蠢货了? 容佑棠暗中冷笑,缓缓摇头,叹道:“唉,其实矿脉尚未探明,矿石连影子也没见着,何谈‘抵债’呢?元大人说笑了。” 好一只牙尖嘴利的吝啬小狐狸! 烈日当空,元白身心疲累,饥肠辘辘,被晒得头晕脑胀,忍无可忍,直言指出:“开采矿山需耗费巨大财力物力,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假如你们——” 容佑棠忍怒,微笑打断:“元大人请放心。开矿固然艰难,但只要喜州上下齐心协力,别说开矿了,铲平牧归山都不是问题。” 知府虽然年轻,却十分有担当,竭力捍卫喜州的百姓与土地,同行者无不畅快钦佩,尤其负责带路的顺县百姓,纷纷笑嚷: “哈哈哈,就是就是!” “不劳您老费心啦,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开采。” “容大人说得对,古有‘愚公移山’,喜州十数万人,难道还铲不平牧归山吗?” “……” 元白勃然变色,瞪着眼睛,却不愿自降身份与粗野山民理论,冷冷嗤道:“容大人治下的百姓,剽悍极了,相当不一般,希望你们的实力能像嘴皮子一样硬!哼!”语毕,他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后,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抬袖擦汗:荒郊野岭,饥渴炎热,再僵持下去,他快撑不住了。 山脚空地静默片刻,忽然爆发一阵心悦诚服的欢呼: “大人威武!” “容大人英明神武!” “雕州的人太过分了。” …… 面对一群信赖且依赖自己的百姓,容佑棠顿感肩上的担子如山一般沉重!他苦笑着,摆手阻止:“行了行了,安静点儿,都别嚷,牧归山倘若在我任期内被雕州分走一半,那我真是无颜见喜州父老乡亲了。” “大人,喝口水。”卫杰递上水囊。 “总算理论完了,你们也赶紧喝点儿,千万别晒晕了。”容佑棠催促众人,他喉咙干得要冒火,仰脖猛灌水。 卓恺晒得皮肤呈小麦色,习惯性手握刀柄,仰望巍峨的牧归山,担忧问:“雕州那群人会善罢甘休吗?” “难说。” 容佑棠汗流浃背,反手揪扯黏在背上的官袍,略一沉吟,严肃道:“诸位,铁矿山属于咱们喜州,可若想开采,首先得上报巡抚衙门获批官营文书,而后再报备朝廷,需耗费一段日子。因此,在正式开采之前,牧归山周围的几处界碑必须有专人守护,严加看管,以免徒生变故。”他话音刚落,顺县县丞孙拱立即表态: “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愿意带人日夜巡逻、切实守卫界碑。” “是吗?”容佑棠捏着水囊,快速思索瞬息,微笑道:“孙大人能主动请缨为民办事,这很难得。但是,牧归山脚一线太长,县衙衙役够吗?” 孙拱面露迟疑:“这个……” “大人,属下能否留下守护界碑?”卓恺主动开口,言辞恳切,十分积极,已顺利融入第一批抵达喜州的护卫队。 卫杰等人纷纷表示愿意留在顺县看守铁矿山。 能屈能伸,得意不骄逆境不馁,方可称为大丈夫! 容佑棠的眼里饱含欣赏,尽量靠近同伴,围成小圈,轻声道:“原封不动的界碑非常重要,兹事体大,多留几个人也好。烦请恺哥挑一队弟兄留下,协助并监督孙县丞,镇住场面,当心些,遇事拿捏好分寸,可以据理力争,但尽量避免动手,以免酿成两州百姓之间的世仇争斗。” “明白!”卓恺点点头,有些紧张,他尚未见识过大规模的百姓械斗,但光凭想象已足够头疼。 容佑棠了然,鼓励地笑笑,宽慰道:“此乃顺县山头,回头我让孙县丞多雇一些百姓,暂充民兵,人多了好办事。”末了,他又安排道:“其余人跟着我,立刻赶回府衙,拿了公文去巡抚衙门,务必赶在雕州之前,尽快请戚大人准批开采。” “是!” 消息传开后,喜州上下兴高采烈,紧锣密鼓筹备开矿的诸多事宜。 此时仍处于国丧期间,皇宫十分压抑,宫女太监闭紧嘴巴,当差时基本靠眼神“交谈”,唯恐自己逾矩。 杨皇后仅有一子,被封为广平王,其子于情于理应当奔丧哀悼母亲,但他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奉旨代替广平王回京的,是他两个嫡子,赵旻衡、赵旻裕兄弟俩。 对于孩童而言,近一月的遭遇可谓惊心动魄!先是中毒,随后父亲被封王、全家迁往陌生偏远的南境,紧接着祖母去世,小哥俩离开父母、连夜返回京城。 弥泰殿耳房内,冷冷清清,门口两名太监沉默侍立。 “哥哥,我害怕呜呜呜……”赵旻裕惊惶哭泣,脸色和孝服一样苍白。因连续舟车劳顿,他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与之前活泼壮实的模样判若两人。 “别怕,我们去给皇祖母磕头,然后就能走了,爹娘都留在运门渡口等我们呢。”赵旻衡忐忑无措,努力安慰弟弟。 “磕、磕了头就能走吗?” 第257节 “应该是。” ——远在异乡的父母不再得势,亲祖母又已病逝,昔日金贵的皇家嫡孙懵懵懂懂尝到了世态炎凉。 片刻后,门外响起大皇子的嗓音:“人呢?为什么不送去前堂?” 赵旻衡忙拽着弟弟起身,规规矩矩行礼称:“侄儿给伯父请安。” “皇、皇伯父。”赵旻裕抽噎着,怯生生打招呼。嫡、长两位皇子一向不合,两家人自然不亲近。 “唔。”大皇子倒背着双手,居高临下,淡漠扫视侄子几眼,皱眉,威严吩咐:“旻裕,赶紧把眼泪擦擦,随伯父去奠堂,到了灵前再哭。” “可是,弟弟身体不适,今儿中午他还没进药,伯父——”鼓足勇气的赵旻衡一语未落,已被对方打断: “先去灵前哭一场再说!你们可是回来奔丧的。”大皇子一口否决,语气不容忤逆。 “……是。”赵旻衡无奈垂首,歉意地看着弟弟,后者强忍哭声,眼眶红肿。 “还愣着干什么?走吧。”大皇子转身,正欲踏步前行,岂料,迎面却看见庆王挡住去路! 庆王面色沉沉,稳步迈进门槛,冷冷道:“大哥,且慢。” 第196章 月色 “哦, 老三啊。”大皇子止步,诧异蹙眉,余光下意识尖刀一般射向低眉顺目的宫女太监!他定定神,快走两步,关切问:“你不是正忙于招募新兵吗?今儿怎的这么早入宫?” “侄儿们回宫,我来瞧瞧。”庆王淡淡解释, 径直越过兄长, 朝屋里走。 赵旻衡忙一扯抽泣的弟弟,异口同声行礼:“侄儿给皇叔请安。” “无需多礼。”庆王说着略弯腰,双臂一伸,一手抱起一个侄子, 掂了掂,皱眉打量苍白瘦弱的赵旻裕,低声问:“旻裕, 你哪儿不舒服?旻衡,你呢?” 小哥俩星夜赶路奔丧, 惶恐不安,此刻终于等到一个愿意抱着自己问候的亲人! “我、我难受……”原本正哭着的赵旻裕泪珠扑簌簌滚落, 抖着肩膀抽噎,上气不接下气,委屈至极。赵旻衡也红了眼眶,哽咽着告知:“皇叔,旻裕不适应乘船,一直呕吐, 还拉肚子,他说自己浑身没力气,今儿中午还得喝药呢。” 庆王颔首,旋即扭头:“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跟随庆王而来的几个太监恭谨入内。 庆王行事一贯雷厉风行,略一思索,不容置喙地吩咐:“你们带两位皇孙去皇子所瑞王处,并立即传御医诊脉,务必好生照顾着,本王戌时后亲自去查看,倘若有任何不妥,唯你们是问!” “奴婢遵命。”太监们深深躬身,毕恭毕敬。 庆王安慰道:“旻裕,别哭了,同你哥哥去瑞王叔那儿歇息,等我忙完了,晚上再见面。”说着便把侄子转交给管事太监抱着。 大皇子负手,黑着脸,不悦地阻止:“老三,侄儿们回京奔丧,灵堂就在前面,好歹让他们先去给皇后娘娘磕个头吧?” 赵旻裕软绵绵趴在太监肩上,止不住地抽泣;赵旻衡年长两岁,较为懂事,十分紧张,,眼巴巴凝望庆王——人之常情,幼时他畏惧冷面严厉的庆王叔、喜欢笑眯眯的伯父,长大一些后,却相反了。 “大哥,你也看见了,两个孩子风尘仆仆,茶饭未进。况且旻裕病了,难道不应该让他们洗漱更衣、缓一口气再去灵堂?再者说,他们还没给父皇请安吧?”庆王义正辞严道。 哼,你居然踩着我装好人? “哎,瞧你这话说的!”大皇子心里不屑,抬手一拍额头,苦笑道:“我只是想让他们去灵前磕几个头而已,露个脸,让平南侯府的人瞧瞧,完了就会安排他们歇息的。毕竟小孩子嘛,孝道心意尽了即可,用不着熬夜守灵。” “我大成的皇孙,为什么要拖着病体给平南侯府的人瞧瞧?”庆王略昂首,困惑皱眉,状似十分不解。 “这——”大皇子语塞。 “既然连皇兄都知道旻衡旻裕只是小孩儿,想必其他人也能理解舟车劳顿后需要歇息。”庆王淡淡说。 夹枪带棒?你什么意思? “你说得有道理。”大皇子似笑非笑,说:“但是,灵堂里平南侯一家子正急等着见外孙呢,他们看见两个侄儿回宫了的。”言下之意是:值此波谲云诡之期,假如不赶紧让孩子出去露个脸、而是藏在皇子所一两天的话,外人势必胡乱猜测。 “无妨,我出去解释一句,规定时辰内,他们可以去皇子所求探望皇孙。”庆王镇定自若,稳稳一挥手,催促太监道:“别愣着,快去办事。” “是。”太监们捧金蛋一般簇拥两个皇孙,小心翼翼抱着人离开弥漫浓烈香烛烟火气息的灵堂耳房。 “侄儿告退,改日再给伯父、叔父请安。”赵旻衡眼睛看着庆王,泪花闪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去吧。”庆王惯常板着脸。 片刻后 耳房内只剩大皇子和庆王,守门的太监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老三,你真是、真是……总是不顾大局!”大皇子摇摇头,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也疼爱侄儿,但国丧期间,先带他们去灵前给皇后磕俩头又有何妨?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呀!” 庆王虎目炯炯有神,一板一眼地说:“旻衡八岁,旻裕六岁,他们懂什么‘大局’?大局是大人的责任。” 此言一出,大皇子忍不住哂笑,更靠近两步,探头,耳语道:“包锋怎么回事?白琼英又怎么回事?我抓获的给先褐国使者提供剧毒的南境蛮夷哪儿去了?老三呐,明人不说暗话,你瞒不住我的。今儿待祥弟的孩子那般好,给谁看呢?” “大哥说什么?我听不懂。”庆王冷静表示,腰背笔挺,严肃说:“侄儿们尚年幼,我作为叔父,本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他们。” “你不懂?”大皇子眼里满是嘲讽。 庆王不欲与兄长深谈,话音一转,沉声道:“大哥既忙于为父皇代管朝务、又要监督丧礼,实在是辛苦了,请多保重。我出去灵堂转一圈,找平南侯府的人聊两句,失陪了。”语毕,他略一垂首,旋即转身离去。 好一个桀骜不驯的霸道东西! 大皇子咬牙,勉强按捺不快,但并未太愤怒,因为皇子们从小没有谁能治服刚强耿直的赵泽雍。他倏然转身,意味深长地告诫:“三弟,你当心点儿,在皇后娘娘的灵前,平南侯夫人悲伤过度,有些失态。” 庆王脚步停顿,头也不回地劝告:“大哥,你还是抽空好好歇会儿吧,免得总说些令人费解的言论。”说完后,他大踏步往前,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你小子装傻! 哄谁呢? 皇后娘娘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 大皇子一屁股落座圆凳,暗自生了会儿闷气,冥思苦想: 祥弟已落败,那么父皇待老三……究竟算重视还是嫌弃? 数日早朝后,孟夏季节,天晴和暖,乾明宫内的地龙和熏笼已撤下,凉爽怡人。 灿烂朝阳下,后园鸟鸣花香,生机勃勃。 承天帝手执小银剪,漫不经心地给一株牡丹修理花枝。 “您放心,余毒已清,旻裕只是水土不服,仔细调养一阵子,会康复如初的。”庆王宽慰道。 “昨日,老四带他们来请安,朕看了,旻裕十分瘦弱,旻衡也没什么精神,可怜见的,唉。”承天帝沉重叹息。 “连续舟车劳顿,大人都受不住,更何况他们?”庆王立于一丛海棠前,观赏半晌,破天荒觉得它玲珑可爱,默默伸手抚摸,下意识放轻了力道。 “朕已吩咐御医,膳食方面尤其要用心,务必让皇孙恢复健康!”承天帝正色强调,重重拿银剪敲打牡丹,真真切切疼爱孙子。 “孩子在四弟那儿,由御医和宋慎联手照顾,您不必过于担忧。”庆王低头,指尖拂过饱满鲜艳的朵朵红。 “朕听说,孩子刚进宫门就被带去了弥泰殿,是吗?”承天帝忽然问。 庆王抬眼:“是。” “是你大哥的意思吧?”承天帝笃定问。 “父皇英明。” 承天帝冷哼一声,慢条斯理问:“皇后薨逝,为什么泽祥没回京?反而是年幼皇孙回来了?” “启禀父皇:据称,二皇兄和二皇嫂南下行至运门渡口时,双双水土不服,卧病在床,无法动弹,是以御书房代拟圣旨时,传令旻衡、旻裕代替父母奔丧回京。”庆王简明扼要地解释。 “圣旨?”承天帝弯起嘴角,目光如炬。 “莫非您不知情?”庆王问。 承天帝忽略不答,反问:“你认为那道旨意如何?” “欠妥了。”庆王直言不讳,提醒道:“皇后的丧礼,全天下人目睹,史书上必定会记一笔的。” 承天帝面沉如水,眯着眼睛,叹息道:“朕不过休养几日而已,外头就乱得没规没矩了。” “儿臣惭愧。”庆王垂首。 “与你无关。”承天帝随手一撂,全程捧盘恭候的太监及时躬身,“当”一声,盘子接了银剪子后,他便轻手轻脚地告退。 “御书房那儿,朕从未吩咐你,而是叫你大哥代为处理朝政——你生气吗?”承天帝冷不防问。 “生什么气?”庆王心平气静,淡然道:“儿臣相信以您的英明,一切决策必经深思熟虑。” “哼。”承天帝笑了笑,负手立定,俯视茂盛海棠,瞥一眼抚摸花叶的儿子,威严问:“你喜欢这种带刺儿的海棠?” 庆王收回手,望着父亲,没答话。 “御花园栽种了半个山坡的西府海棠,花儿开得热热闹闹,美不胜收,多姿多彩。”承天帝转身走了。 各有千秋,可我偏爱带刺儿的。 庆王莞尔,嘴上答:“是。” 是?是什么?言不由衷! 承天帝心如明镜,头也不回地嘱咐:“传朕的旨意:皇孙年幼体弱,无需守灵,每日早晚去弥泰殿磕几个头即可。” “儿臣遵旨。”身穿霜色常服的庆王颔首领命,春风吹拂,他的宽大袍袖包住了几朵海棠。 四月中,草木疯长,山花绽放,庄稼节节拔高,田野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河间巡抚衙门议事厅内的气氛却并不融洽。 “求大人为雕州百姓做主!”元白拱手恳求。他火速赶到,累得喘吁吁,满头大汗。 后靠椅背的戚绍竹皱眉,打起精神坐直了,目光锐利,手肘搁在桌面,探身,语重心长道:“元大人,牧归铁矿山一向属于喜州,相关地方志上面,均有明确记载,并且界碑尚存,你想让本官怎么‘做主’啊?” “您有所不知,界碑可能被人挪动了。”元白奋力辩解,豁出去了,一本正经道:“地方志编撰往往依据旧版,对山川河流缺乏详实考据。比如牧归山,其南面山麓分明有雕州猎户世代生活,而且至今有神话流传——” “好了好了!” 戚绍竹头疼地打断,慢吞吞告知:“你来晚了一步,容知府已携铁作坊官营文书返回喜州——” “什么?”元白失声大叫,扼腕痛惜:“他怎么那么快?” 戚绍竹忍笑,招呼道:“坐下说话,喝茶,别着急。” 老子肯定急! 元白气个倒仰,暗忖:别以为我不知道,容佑棠在京城有些关系,你就这样袒护他! 巡抚衙门的闹剧容佑棠没看见,他快马加鞭,飞速赶回喜州,将府衙交由知州万斌代管,他率领大队人马驻扎顺县县衙,紧急商讨如何开矿冶铁,公堂充作议事厅,日夜充斥讨论乃至争执。 这一夜,近亥时,参与议事的人员陆续散去。 第258节 后衙月洞门旁边,县丞孙拱的独女孙婕忐忑等候,她抬手扶了扶珠钗,小声问:“嬷嬷,那样真的可以吗?万一容大人恼了……” “我的姑娘哎,您尽管放开胆子!夫人亲口吩咐老身跟着,还怕什么呢?”孙婕的奶娘颇为兴奋,语气热络亲昵,压低嗓门moyanmoyu说:“容大人年轻有为,才貌双全,尚未娶妻,听说连通房也没有,多好!姑娘,近水楼台先得月呀,这种时候可不能犹豫!” “可是……”孙婕咬唇,攥紧丝帕,羞怯怯。 “姑娘镇静些,容大人斯文有礼,哪怕最后事儿不成,他也不会对外宣扬的,咱们隐秘些,不会有损失——” “嬷嬷!”孙婕忽然使劲一扯奶娘,屏息,伸长脖子,急切慌乱问:“他来了!我、我该怎么做?” 第197章 干劲 “姑娘莫慌, 一切按计划行事!” “哦,好,好的。”孙婕心慌意乱,娇羞忐忑,先是垂首瑟缩,继而惊觉自己仪态欠佳, 急忙站直了, 仍垂首,死死捏着丝帕,木头人一般,被奶娘搀着小臂沿鹅卵石甬道朝月洞门走去。 另一头 “……陂州知府为人豪爽, 当初在巡抚衙门初次见面,戚大人居中调派,仅一盏茶功夫, 他便慷慨借粮三万石,解了喜州燃眉之急。”容佑棠语速稍快, 昂首阔步,率领左膀右臂卫杰和卓恺, 三个男人疾步前行,他边走边盘算,筹划道:“省内有五六个冶铁作坊,陂州那个规模较大,冶铁需要熟练工匠,开采初期必须聘请几个老手艺, 让他们尽快带一批徒弟出来,以确保铁器质量。” “喜州有不少铁匠,可以张贴告示择优招揽,能进入官营作坊做事,比外头安稳多了,想必老百姓会争相应征的。”卫杰愉快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容佑棠干劲十足,有条不紊安排道:“第一批工匠宁缺毋滥,先立规矩,等规矩确定后,作坊无论缩减还是扩大,皆有例可循,掌管就容易了。” “那很是!”卓恺深以为然,他非常享受一群人并肩拼搏的感觉。 下一瞬,月洞门近在咫尺,白天累得汗湿衣衫的容佑棠走得飞快,赶着回房洗漱,可正当他想迈进后衙时,当胸忽然横过两条健壮手臂挡住去路—— “怎么了?”容佑棠疑惑止步。 “里面有人。”卫杰小声告知,同时放下手臂。 “女人,两个。”卓恺补充道,回手警惕按住刀鞘柄。 晚风吹拂,飘来了胭脂头油香气。 容佑棠恍然大悟,当即退避数步,轻声道:“应该是孙县丞的家眷吧。” “这么晚了,她们还逛园子呢?”卫杰挠挠下巴,眼神促狭,举拳掩嘴咳了咳。 “孙家的婆子和小厮这阵子老是寻弟兄们打听你,遮遮掩掩的。”卓恺压低嗓门,无奈告诉容佑棠。 “我——”容佑棠有些尴尬,正欲解释,却闻见脂粉香气愈来愈浓,孙家奶娘故作惊喜的尖亮嗓门响起: “哎唷,容大人?您这是办完差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容佑棠点点头。 “民妇给大人请安。”孙奶娘毕恭毕敬屈膝福身。 “无需多礼。”容佑棠抬手虚扶。 “谢大人。”孙奶娘乐呵呵,反手轻扯躲在自己身后的姑娘,暗示其露脸行礼。 月洞门内外均悬挂气死风灯,隔着一堵墙,茜色裙摆随风荡漾,露出柔软一角,又飞快缩回墙后。 孙婕指尖哆嗦,脸红耳赤,茜色襦裙外罩丁香色齐腰比甲,身姿纤弱。她咬咬牙,鼓足勇气,踏出围墙,屈膝福了福,声如蚊呐说:“民女拜见大人。” “姑娘请起。”容佑棠客气疏离道。 孙婕行礼后,便不知所措,埋头注视自己的绣鞋尖,心跳若小鹿乱撞,脸颊红得几乎滴水。 “大人日夜为喜州百姓操心忙碌,真真辛苦了。”孙奶娘热情洋溢,关切询问:“您可用过晚膳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 容佑棠耐着性子,失笑答:“用过了。” “晚膳吃得早,您忙了一晚上,这会子应该垫垫肚子,恰巧厨房里备了粥和甜汤,已经给您送去了,请赏脸用一些。”孙奶娘赔笑告知。 容佑棠的微笑僵住,深吸了口气,嘱咐道:“多谢美意,但下次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能为大人效劳丁点儿,是莫大的荣幸,求之不得!”孙奶娘点头哈腰,再度悄悄一扯身后的姑娘,恨铁不成钢,嘴上噼里啪啦说:“哎,这天渐渐热了,蚊虫开始作怪,该燃蚊草熏屋子了,以免妨碍大人歇息。” 容佑棠索性微笑,一言不发,以免引得对方滔滔不绝东拉西扯。 孙婕再三再四地欲言又止,始终不敢参与聊天,急得手心冒汗,连脖颈也羞红了。 半晌 “本官还有些公务急需处理。”容佑棠忍无可忍了。 卫杰帮腔道:“你们继续逛园子吧,容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久留。” 卓恺审视几眼,从孙家姑娘的羞涩神态中明白了一切。 容佑棠礼节性地点点头,错身而过,迅速离去。 两刻钟后 “哭什么?孙嬷嬷都告诉为娘了,容大人并未表态。”孙夫人毫不气馁,逐一卸下珠钗手镯,准备歇息。 “他、他回绝了探口风的婆子,刚才从头到尾都没搭理我,意思还不够明白的么?”孙婕红头胀脸,捏着帕子抽噎。 “只要他没成亲——不!即使他成亲了,以他的官位,容侧夫人也没辱没你。”孙夫人眼神热切。 “娘!”孙婕难以置信地抬头。她年方十五,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岂能甘愿做妾? “你啊,冷静些吧,像容知府那样的,堪称千载难逢,错过了永远没有第二个,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能不了解你?”孙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婕儿,你爹年逾不惑,拼搏半辈子,挣得县丞之位,如今县令空缺两年、他代管了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上峰美言几句,他就很可能升上去,你明白吗?” “女儿明白,可、可我……”孙婕吞吞吐吐,柳眉微蹙——无法自欺欺人,她确实动心了。 “父母总不会害你的。” 孙夫人谆谆教导:“假如容大人是妻妾成群的糟老头子,娘绝对不同意!可他方方面面都不错呀,俗话说,男低娶女高嫁,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大方自然一些,反正无论事成与否,咱们都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怕甚!” 孙婕低头思索许久,含糊道:“女儿不懂,爹娘做主吧。” “好!这才是孝顺的孩子!”孙夫人笑逐颜开,一把抱住女儿。 与此同时 被孙家惦记的女婿却十分苦恼。 “我不饿,你们吃吧。”容佑棠摇摇头。 “闻着挺香的,你真不吃?”卫杰忍笑问。 “不吃。”容佑棠语气和缓,态度却坚决。他沐浴后换了干净里衣,敞着薄绸袍子,正聚精会神琢磨矿山地图。 “白放着怪可惜的,那我们吃了啊。卓兄,请。”卫杰打开食盒,招呼卓恺一道,三两口解决两个精致炖盅。 容佑棠提笔标注了一行字,看同伴们吃完了,才笑眯眯恐吓道:“二位,当心吃了宵夜被孙家抓去做女婿!” “嘿嘿,我成亲了的。”卫杰大咧咧一抹嘴。 “孙家是不是问过你的意思了?”卓恺好奇问。 容佑棠皱眉,坦诚道:“他们嘱托崔文石,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给推了。” “推了好。” “推了就好。”卫、卓二人异口同声。 容佑棠提笔蘸墨,想了想,认真叮嘱道:“二位,倘若日后有人寻你们打探我的亲事,烦请转告外人我已定亲了,省得节外生枝。” “行!” “好的。”卓恺欣然颔首,毫无追问“所定谁家”之意,他和卫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容佑棠搁笔,仔细端详地图,忽然说:“顺县县令之位空缺快两年了,总让孙拱代劳,太不像话。” “你想撤了孙县丞?”卫杰立即问。 卓恺厚道地没鄙夷什么,扶额说:“自从咱们暂住此处,孙家越来越不掩饰心思了,热情得吓人,拼命把闺女朝容哥儿眼前送,成何体统?” “明摆着的,孙拱想谋取县令之位,他在我面前明里暗里提了几次了。”容佑棠心知肚明,正色道:“可他为官并不用心尽力,疏忽懒散,官威却十足。比如匪患,顺县牢房关押着大批疑似土匪,孙拱草率抓人,收监后却不及时调查审判,任由疑犯在牢里呼天喊地,导致疑犯家属上巡抚衙门喊冤,影响恶劣。再比如,春耕时,我把从陂州借来的粮拨给顺县,他本应尽快分发并督促老百姓耕种,结果却拖了小半个月!” “消消气,朝廷并无令其补缺之意,否则他一早升上去了。”卓恺宽慰道。 容佑棠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手平举,略一比划屋子,头疼道:“你们瞧瞧,他的家眷已住进后衙一年多了!这根本不合规矩。” “估计是因为狠遭了几年匪患,此处乱糟糟,百废待举,有些规矩确实荒废了。”卫杰也看不惯。 “长此以往还得了?我不可能驻扎此处,迟早得返回州府,铁作坊即将开始采矿冶炼,,县令必须是稳妥之人。”容佑棠冷静指出,他抬头,笑道: “其实,我有一个人选。” “谁?” “原关州同知,孙骐。”容佑棠莞尔,解释道:“我在随军剿匪和奉旨下关州查案时,都曾得了孙琪老兄的助力,他检举贪官污吏的恶行,勇立一功,可在关州官场却待不下去了,去年已称病辞官,回乡安养。” “也姓孙啊?”卫杰莫名乐了。 卓恺提议道:“不如去信问一问?” “正有此意!” 容佑棠欣然扬声,肃穆道:“倘若顺利,铁作坊将成为喜州的一块金字招牌,绝不能出乱子。” 光阴一晃而过,转眼便是五月中。 喜州顺县的新任县令孙骐即将入驻后衙,县丞孙拱险些气得吐血,灰头土脸,不得不携家眷搬离。 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 与翩翩佳公子同住一屋檐下,孙家姑娘朝思暮想近两月,最终无果,一颗芳心黯然,失魂落魄。 搬家那天,十分混乱,孙婕乘坐马车返回旧宅,岂料街角竟偶遇骑马的容佑棠!极度冲动之下,她脱口呼喊:“容大人!” 容佑棠本能地勒马,诧异扭头,意外看见一双朦胧泪眼。 “您、您家中果真定亲了么?”孙婕颤声问,不亲口问她会后悔一辈子。 容佑棠错愕片刻,继而坦荡荡,朗声道:“是的。” “她……好吗?”孙婕痴痴地凝视俊美知府。 “他很好!”容佑棠不假思索答,无意深谈,旋即扬鞭打马,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大人——”孙婕万分不甘,却被奶娘用力拽回车里。 “姑娘,死心吧,那个是不成了,咱们再看其他的。” 第259节 孙婕羞窘悲愤,一头扑进其奶娘怀里,伤心痛哭。 六月炎夏,蝉鸣燥热。 御书房摆放了若干冰鉴,内里盛满冰块,凉意习习。 “哈~” 承天帝合上奏折,扫视众臣子,笑道:“喜州知府不错,他上任仅半年,居然开了个挺大的铁作坊。” 庆王满心自豪,垂眸掩去骄傲笑意。 “年轻人精力充沛啊。”承天帝颇为感慨,威严道:“容佑棠上奏请求朝廷准许其在喜州设立防御兵营,以根除匪寇扰乱之忧。众卿认为如何?” 御书房鸦雀无声,庆王正要开口—— 角落里一人却出列,拱手道:“陛下,微臣认为不妥!” 第198章 冲喜 出言反对者乃户部尚书吴裕。 “哦?”承天帝面色不改, 仍微笑着,和蔼问:“为何不妥?” 吴裕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密布,眼窝深陷,老迈的嗓音颤巍巍说:“启禀陛下:北郊大营的建资初步估计至少超白银千万两,需耗时约三年, 户部谨遵圣旨, 全力配合北营指挥使庆王殿下的安排,目前已拨银近五百万两!国库的富余都紧着拨给北营了,它尚未竣工,所以暂时无法提供喜州防御兵营的粮饷, 还望陛下明察。” “你所说的,朕清楚。”承天帝耐心十足,慢条斯理道:“不过, 喜州只是奏请营建一个小规模的防御性兵营,顶多养兵三两万, 用以杜绝河间匪患之忧,设想是好的。” 吴裕认真倾听, 末了,拱手恳切道:“微臣明白。陛下,似乎十年前左右,朝廷本有意在河间营建防御兵营,彼时国库充盈,完全可以扶持, 但河间巡抚却表示当地无力负担营建的费用,遂搁置。今日再度提起,却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地方防御固然重要,但京都戍卫更重要,窃以为,让喜州等一等吧,等北营竣工了再商议。” “你坐。”承天帝并未表态,手掌朝下随意压了压。 “谢陛下。”吴裕深躬身,慢吞吞落座,老态龙钟。 “父皇,儿臣认为,吴尚书言之有理。”大皇子随后起身,神态肃穆,拱手凝重道:“事分轻重缓急,今年国库添了几处新去向,开销巨大,收入却是基本有定数的,应当考虑大局稳健。况且,河间那地方,朝廷去年几次派兵剿匪,荡平了九峰山匪窝,仅过了年余,为何喜州知府又以‘剿匪’的名义奏请朝廷扶持营建兵营?” 承天帝稳坐如钟,凝神沉思,心不在焉地喝茶。 庆王反而不焦急开口了,他端着茶杯,借喝茶的动作,垂首时给兵部尚书高鑫递了个眼神。 高鑫会意,想了想,起身恭谨道:“陛下,容知府上任仅半年,期间朝廷并未收到喜州请求赈济的奏折,说明其为官是用心的。此次他奏请营建兵营,已先取得巡抚戚绍竹大人的同意,戚大人一贯谨慎沉稳,兹事体大,巡抚必经深思熟虑过,否则不会联名上奏,微臣以为应当给予准许,大刀阔斧整治一番,尽快令河间省百姓恢复太平喜乐的日子!” “父皇,”庆王这时才起身,极为诚挚,正色分析道:“依律,地方官府若奏请营建小规模防御兵营,需承担所有营建花销以及将士的一半粮饷,朝廷只需提供另一半粮饷即可。建成后,令河间官府饱受困扰的山匪、水寇、流窜逃犯等等,均能逐渐肃清,一举数得!儿臣也认为,朝廷应当准许其奏请。” “倘若建成,朝廷常备的军饷将有所增添。”承天帝缓缓道。 户部尚书复又起身,拱手,愁苦禀道:“陛下,六月了,大成各地的次年军饷正在紧密筹措中,因为去年屡次赈灾,如今尚缺粮二百四十万石,只能等夏收,您看看——” “行了,朕知道,你坐。”承天帝摆手打断,微蹙眉,他一向优待忠诚勤恳的老臣,礼节能免则免。 “谢陛下。”吴裕重新落座。他的脸颊遍布褐色斑点,皱巴巴,坐定后,他抬手扶了扶官帽,低眉顺目,佯作未察觉多道暗示眼神。 庆王也皱眉,飞快思索。 “父皇,河间奏请的初衷虽好,可也得考虑朝廷的实际情况啊。”大皇子眼里饱含忧国忧民之情,叹道:“目前国库紧张,这一两年间,各省超额支出的奏请基本被驳回,并非只有河间,让他们耐心等一等吧,好歹让朝廷缓一缓。” 承天帝沉着脸,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父皇,假如他们供养两万兵,则朝廷仅需担负一万兵的粮饷,再添一小笔开支,国库应该是可以承担——”庆王据理力争。 “三弟,兵营一旦建成,粮饷供应就必须源源不断,可不是三年五载能了的。”大皇子笑着打断,状似关切地教导。 “皇兄所言甚是。”庆王礼节性地颔首,话音一转,仍全力说服众人:“但只要防御兵营能发挥作用,那么朝廷供养它就是值得的!事实上,河间各级衙门为了随时抗击匪寇,均常备数量不等的民兵,可未经操练的民兵岂是凶残匪寇的对手?日夜提防着流窜逃犯和匪寇,老百姓怎能安居乐业?儿臣以为,建一个防御兵营是必须并且迫切的。” 承天帝吁了口气,放下茶杯,抬手按了按:“你们都坐下说话。” “是。” “谢陛下。” “议政无需避讳,应实话实说。”承天帝叹了口气,背微佝偻,慨叹道:“其实朕十分头疼,河间一向不太平,频频出乱子,要么天灾要么污吏,常年请求朝廷赈济!朕念及数十万百姓,每每吩咐尽力扶持,可也不能一直依靠朝廷关照,它们应该学学其余省份,暂不提奋力充盈国库,好歹自立点儿,至少让老百姓温饱度日。” “父皇仁慈爱民,实乃大成之幸。”庆王板着脸,严肃分析道:“朝廷去年狠抓严惩大批贪污乱党,把河间各级官员换了小半,一派新气象,倘若再能根治安防问题,假以时日,河间顾此失彼的劣势应能扭转。” “唔。”承天帝颇为赞同,他扫视众臣子,问:“鲁子兴,你怎么看?” 御书房大学士鲁子兴起身,镇定从容,拱手道:“陛下,河间这次的奏请用意极好,利国利民,但国库紧张也是事实,老臣认为,此事应慎重商议,不宜草率决定。” 啧,和得一手好稀泥! 全程沉默的平南侯暗暗冷笑。自从皇后薨逝、外孙封王之国、护城司指挥大权逐渐旁落后,他大受打击,衰老速度惊人,短短两月从鹤发童颜变成鸡皮鹤发,眼神浑浊,眼皮耷拉着,经常一副呆愣的模样。 御书房内气氛肃穆。 承天帝余光一扫,又发现老平南侯走神,不由得心生不悦,语调平平问:“杨侯,你认为呢?” “杨大人?”承天帝略扬声。 平南侯眼珠子定住,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紧挨着的户部尚书凑近了、耳语提醒:“侯爷?侯爷?陛下问您话呢。” “啊?啊!哦。”平南侯如梦初醒,有些慌乱地起身,拱手道:“老臣在。” 念及发妻家族昔日的从龙之功,承天帝一忍再忍,脸色沉沉,问:“方才所议之事,你怎么看?” 平南侯张着嘴,半晌,沙哑无力地说:“陛下圣明,您的意思即是最为妥当的。” 哼! 简直不知所谓! 承天帝深吸了口气,想发作又不便发作,他虽然一直暗中收拢权力,却不愿落下过河拆桥的名声,遂再三隐忍,心气相当不顺,干巴巴道:“今日议事到此为止,此奏折搁置待议!”语毕,他起身,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昂首离开御书房。 “微臣恭送陛下。” “儿臣恭送父皇。” 众人随之起立,躬身拱手。 方才的结果皆在庆王意料之中,是以他并不沮丧气恼,默默琢磨对策。 下一瞬,承天帝行至门口,忽然头也不回地说:“皇儿们来,朕有话吩咐。” “是。”大皇子应声,率先抬脚追随父亲。 既然是“皇儿们”,在场的五皇子、六皇子便同时谦让道:“三哥,请。” “走,去乾明宫。”庆王并不托大,和两个弟弟并肩前行。 两刻钟后 返回寝宫换了明黄常服的承天帝靠着躺椅,面无表情,微怒问:“老七还是病着?” “据御医禀报,七弟自年初落水后——”说到此处,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庆王,收回眼神,忧心忡忡道:“……便着凉生病了,反复发热呓语,疲惫无力精神不济,至今尚未康复,总说头疼。” “吩咐御医好生诊治,务必令其康复!”承天帝喝令。 “是。”大皇子毕恭毕敬。 皇后薨逝,皇室儿孙需守孝三年,有人欢喜有人愁。 比如庆王和七皇子,他们都由衷松了口气。 ——赵泽武的“病情”,略熟悉的亲友都清楚:根本不是落水引发的发热头疼,而是相思积郁成疾。 “奉天监原本择定了黄道吉日,礼部和女方家里俱已准备妥当,可因为守孝,老七的亲事只能延迟。”承天帝垂眸叹息。 “那——”大皇子欲言又止,摸不准父亲的心思,索性闭嘴。 五皇子谨言慎行,无意识把玩心爱的折扇,时不时吃一块冰镇鲜果。 “唉,老七‘久病不愈’,朕十分担忧。守孝要紧,可皇室子嗣的安危也重要,朕思来想去,唯有破例办喜事了,给老七冲一冲,望能化凶为吉。”承天帝一字一句,不容忤逆。 嚯? 冲喜? 众皇子齐齐抬头,目瞪口呆。 六皇子最先反应,赞同道:“您放心,儿臣一定全力协助操办小武的亲事!” “好。”承天帝满意颔首,又望着庆王、五皇子叮嘱:“老七生性跳脱,你们身为兄长,于情于理应当督促照顾他。” “是。”五皇子恭谨垂首。 庆王欲言又止,微微皱眉,刚想开口委婉谈几句,却听见父亲提及:“雍儿,你也老大不小了……” “儿臣——”庆王立即语塞,如临大敌,蓦然紧绷,字斟句酌说:“父皇,七弟孝期成亲是为了冲喜,但儿臣并未生病,没有违反孝道的理由。” “哼。” 承天帝冷哼一声,慢悠悠道:“那是自然,朕不过提醒一句罢了。” 七月中,经过几番唇枪舌剑后,容佑棠同时收到了朝廷批复和庆王来信。 “不是吧?” 卫杰叹为听止,皱巴着脸,嚷道:“陛下恩准,但朝廷一分粮饷也不给?地方全包了?” “倒也没明说不给,陛下让咱们先建营房,设法暂时自行供应粮饷。”容佑棠摸摸鼻子,难免狐疑,十分不确定,迟疑地说:“兴许……等国库充盈了,户部就会拨出喜州的这一份儿粮饷。” 卓恺抱着手臂,小声说了句实话:“谁知道得等到何时?猴年马月?” “拭目以待吧。”容佑棠哑然失笑,抖了抖庆王的信,看着卓恺,唏嘘告知: “殿下在信中提到,七殿下已经成亲了!” 第199章 归兮 “他成亲了?”卓恺震惊, 双目圆睁,放下抱着的手臂,茫然无措。 “不、不能吧?”卫杰也大吃一惊,脱口问:“皇后娘娘薨了,皇子公主等人不用守孝吗?” 容佑棠认真折叠信笺,皱眉解释道:“按例当然要守孝, 可据说七殿下久病不愈, 陛下十分担忧,迫不得已,特别下旨破例办亲事为其冲喜。” “我的天爷!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见啊。”卫杰莫名感慨,余光忍不住飘向卓恺——对于七殿下纠缠卓恺一事, 护卫队的人均有所耳闻,只是佯作不知、绝口不提而已。 容佑棠轻声说:“因为在孝期嘛,只能简单操办, 并未张扬。” 第260节 “他——” 卓恺眉头紧皱,背靠书架, 思绪极度混乱:忽而惊奇、忽而狂喜、忽而鄙夷困惑惆怅……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憋得脸色发白, 鬼使神差地问:“他……娶了谁?” “七皇子妃乃陛下钦点,平嘉侯的嫡长孙女儿。”容佑棠告知。 “他真的成亲了?”卓恺屏住呼吸,双拳紧握。 容佑棠安慰性地拍了拍同伴胳膊,正色道:“事关兄弟的亲事,庆王殿下从不开那种玩笑,再过一阵子, 消息估计就传开了。” 卓恺眼神发直,先是皱眉、继而整张脸皱着,呆愣良久,才干巴巴应声:“哦。” “恺哥,你别想太多。”容佑棠复又拍拍对方胳膊,含糊地宽慰。 书房内一片静谧。 卫杰挠挠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及时咽下冲到喉咙口的一句:七殿下总算被陛下押着成亲了!兄弟,恭喜你啊! “哗啦~哗啦~”窸窣声响起,容佑棠埋头整理满满一木匣的信笺,按收信顺序严格排列,得空了便拿出几封重温,经常独自在书房内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往往出神凝视庆王笔迹,随手提笔写信回京,总有说不完的话。 “啪嗒”一声,容佑棠合上木匣搭扣,珍而重之将其塞进抽屉深处,转而取出另一个更小的木匣——里面装的是借条。 期间,卓恺仿佛入定了一般,靠着书架垂首沉思,唇紧抿。 “咳咳。”容佑棠清了清嗓子,弹指掸了掸一叠借条,其中不乏年代久远陈旧泛黄的纸张,慨叹道:“迄今为止,喜州总共拖欠粮二十三万石、白银二十万两!” “负债累累呀。”卫杰配合地开腔,故意不看卓恺,安慰道:“不过,那些都是前任知府们欠下的,他们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让你接手还债。” “倒也不全是旧债,其实我也签了两张欠条了。”容佑棠尴尬表示。 “没办法,被逼无奈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粮没钱办不成事儿。”卫杰说话的同时,余光屡次飘向卓恺。 容佑棠把其中陂州的两张欠条放在最上面,苦中作乐,笑道:“我日夜盼望尽快‘无债一身轻’,可那是不切实际的,借条得慢慢儿地销,着急也没用。兄弟们,走!咱们去清河村转转,巡查夏收和搬迁情况。” “好!”卓恺蓦然一声大吼,失控失态,大踏步往外走,匆匆说:“我去备马,你们到门口等着。” “哎!”卫杰的阻止慢了一步,卓恺背影消失后,他才说出下半句:“我不用你备马。” “让他去吧。只要不出格,随他怎么发泄。”容佑棠叮嘱道。 “纠缠好几年,早结束早了,七殿下成亲后应该会有所顾忌,让卓公子重新过清静日子吧。”卫杰小声嘟囔,由衷为朋友感到高兴。 容佑棠换上马靴、拎着马鞭,心中郁结一股怜悯悲凉苦闷之气——七殿下待恺哥应有真情实意,可他终究屈服于陛下的圣旨,竟然在皇后孝期以冲喜的名义成亲了! 假如有朝一日,陛下也强硬下旨命令殿下成亲…… 我们的将来,该怎么办?撕破脸皮抗旨?私奔? 虽然双方情况不同,但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容佑棠暗中连连叹息,顾虑重重,心情并不比卓恺好多少。 片刻后 容佑棠翻身上马,随从者除了卫杰、卓恺之外,还有若干亲信护卫。 不多久,他们出了城门,踏上往郊县的宽阔大道,人烟渐渐稀少,容佑棠突然高举马鞭,朗声大喝:“诸位!” “干嘛?”卫杰一头雾水。 “咱们来赛马,以清河村界碑为终点,倒数三人今晚负责请喝酒!”容佑棠语气激昂,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一声高呼: “驾!” 眼看知府打马飞奔而去,反应最快的是卓恺,他几乎同时扬鞭,一言不发地策马狂奔,竭尽全力,仿佛是在争夺武状元。 “弟兄们,跟上吧。”卫杰无奈笑着招呼,纷纷挥鞭追赶。但他悄悄打了招呼,率领其余人克制地紧随其后,任由前方二人你追我赶。 艳阳高照,道路两旁的田野一望无际,成熟的庄稼金黄灿烂,稻穗沉甸甸低头,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气息。 难得上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不错。随着第一记镰刀收割声响起,夏收开始了,因为防着蝗灾和雨水,庄户人家万分紧张,全家老少齐上阵,挥汗如雨,抢着把粮食收进自家仓库。 一行人以急行军的速度,骑行三个多时辰,风吹得衣袍飞扬,日晒得浑身冒汗,无比畅快,憋闷之情一扫而光。 虽说竞赛,但卓恺并未完全丧失理智,他出自武将世家,无意和文弱书生较真,当清河村界碑近在眼前时,他便勒马,让了容佑棠半个马身。 容佑棠心知肚明,索性轻快掠过界碑,坦荡荡,愉快喊:“多谢承让!” 二人同时勒马,下马步行,容佑棠喘吁吁,眉开眼笑道:“还是恺哥大度,让我过一把骑行比赛头名的瘾。” “哪里,你的骑术很不错,在文官里肯定位列前茅。”卓恺抬袖擦汗,狠狠吐了口气,扭头说:“来,让咱们看看是哪三位请喝酒。” 顷刻间,后续人马相继掠过界碑,纷纷下马,最终是故意为之的卫杰和另外两人落后,他们痛快接受了结果,主动表态: “这一次我们仨输了,晚上请弟兄们喝酒。” “不醉不休!” “能灌倒几个是几个。” 大男人们嘻嘻哈哈,容佑棠自己喝了水,又下坡到河边饮马,继而返回村道,步行巡察圈定为兵营范围的清河村。 渐渐的,道路两旁多了鸡鸣犬吠和人烟,沿途庄稼地里村民正抢收粮食,忙得热火朝天。 “我就喜欢看丰收景象!”容佑棠欣慰嚷道。 卓恺满头大汗,热得脸通红,恢复了冷静,说:“我也爱看。真希望老百姓年年大丰收,丰衣足食,别再像以往遭灾那样儿拖家带口地逃亡乞讨了。”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容佑棠神态肃穆,目不暇接,认真观察自己任地内的百姓: 收割时,农户人家一般是青壮年挥镰刀收割庄稼、并搬运到路沿;随后,半大小子们接手,七手八脚把带茎干的粮食堆放在牛车或骡车、独轮板车上,运到另一处场地脱粒并晾晒;老人则负责照顾幼童并准备茶水饭菜。 有条不紊,劳累但十分欢喜。 边走边看,容佑棠牵马穿过搬运庄稼的杂乱队伍,不时和同伴小声交谈,吸引无数好奇打量。 忽然,迎面一辆骡车“嘭”地一弹,大捆稻谷唰啦倾倒在地,瞬间堵塞半边路,急得赶车的小哥俩互相埋怨: “瞧瞧?你瞧瞧?哥,我就说嘛,不能摞太高了!” “闭嘴吧,明明是你赶车不看路,那么大一颗石头也压过去,车险些翻了!还有脸怨我?”做哥哥的不甘示弱,噼里啪啦反驳。 …… 容佑棠旁观一会儿,忍俊不禁,他把缰绳递给卓恺,帮忙拾起掉落的稻谷,劝道:“别吵,捡起来不就行了?动作快点儿,你们堵住路了。” 冷不防冒出个陌生人,小哥俩立刻停止拌嘴,火速一致对外,纳闷又警惕地问: “你……” “你是谁?” 容佑棠笑道:“路人。”他手脚麻利,飞快帮忙捡起稻谷,卫杰等人迅速把骡车挪到路边。容佑棠琢磨几下,提醒道:“看见没?稻谷一头一尾,交错摞放,以免重量太集中,否则骡车容易歪倒。” 身穿土布短打和草鞋的小哥俩晒得黑里透红,面面相觑,有些胆怯,仰脸打量容佑棠,做哥哥的犹豫片刻,局促地说:“我知道了,谢谢……公子。” 听说有钱人家的儿子,都得称呼“公子”呢! 容佑棠莞尔,抬手摸了摸小哥俩的脑袋,亲切问:“你们多大了?” “我十四岁,我弟十二。” “知道自个儿家里夏季收成如何吗?”容佑棠笑眯眯问。 “爹娘说还可以,真希望秋天再来这么一次——”小少年兴高采烈,但还没说完,他忽然忧愁叹息,伤感道:“不过,我们村没有秋收了,收完这一季,所有人都要搬走,全部迁到别处,这片地归官府了,听说会建个兵营。” “没错,将来建成的兵营就叫清河大营。那你们家搬迁可有补偿?”容佑棠又问,略扭头,卓恺驾轻就熟,从马鞍兜袋里掏出一包芝麻酥糖——年轻知府精力旺盛,时常想方设法地暗访民情,特意常备哄孩子的糕点。 “有啊。”小哥俩不由自主地盯着酥糖,庄户孩子淳朴,做哥哥的分神答:“官府给了盖房子的银子,还在新村子给补了地,还补一季的粮食,让我们安心搬家盖房子。” “只是这样吗?”容佑棠皱眉。 “哦,还有,只要答应搬家,村里年龄体力合适的男人就可以进官营作坊当铁匠学徒,管吃管住!”小少年终于兴奋了些。 容佑棠满意颔首,接了酥糖,细心撕下一角油纸,包了十余块糖,塞进半大孩子手里,说:“拿着,尝尝喜不喜欢。” “我、我——我不能要。”小哥俩顿时慌了,想吃却不敢接,烫手一般高捧着油纸包,咽了咽唾沫。 “为什么不能要?怕我是拐子吗?”容佑棠莞尔,他话音刚落,前方忽然飞奔赶来一群人,为首者身穿七品县令官服,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呼喊: “不、不知容府台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恕罪!”当地县令心急火燎,正欲行礼—— 容佑棠及时抬手:“免礼。胡大人,你怎么也在此处?” 胡县令毕恭毕敬,喘息片刻,拱手解释:“府台有令:清河大营开建在即,八月前应迁走村民。时间紧迫,故下官特来督促。” “你辛苦了。”容佑棠温和夸赞,而后对小少年说:“放心吃吧,我不是坏人。” “这位是咱们喜州的知府,容府台!”胡县令赶紧解释与旁观者听,众村民大惊失色,本能地下跪行礼,参差不齐高呼: “草民拜见大人。” “知府大人好。” “给您请安了。” …… 容佑棠忙弯腰搀扶眼前几人,谈笑勉励半晌,才脱身骑行至清河湾。 “翻过那座山,西侧就是大运河。”容佑棠扬鞭遥指,神采飞扬,自信沉稳,扫视得天独厚的河湾、浅滩和宽阔山坳,坚定道: “无论如何艰难,清河大营一定会建成!” 光阴荏苒,喜州的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山花开开败败,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又是冬季。 北风呼啸,寒意刺骨,夜色漆黑如墨。 “大人,您早点儿歇息吧,养足精神,过几日要回京述职呢。”张冬满怀期待,一边奉上热茶,一边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咱们在喜州居然待了快三年!” “东西都收拾好了?”容佑棠搁笔,伸了个懒腰,他已彻底褪去少年人的青涩,身形修长,眸光明亮有神,近半年坐镇衙门,较少外出,养得玉白昳丽,俊美无俦。 “早收拾好了。”张冬乐呵呵答。 “嗯,等我把手头的事儿安排好就回京。”容佑棠起身,端着茶杯行至外间,刚坐下,虚掩的房门却被急切推开,卫杰疾步进入,凑近低声告知: “大人,京城来客,醉得坠马,险些冻死在城门口!” 第200章 故交 京城来客? 第261节 容佑棠精神一凛, 忙问:“谁?” “宋慎!” 卫杰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搓搓手掌,纳闷道:“奇怪了,他不是神医么?为何连自己也照顾不好?若非认识的弟兄回城撞见时好奇多问了一句,他可能会被冻死。” 草上飞? 殿下并未通知京城来人, 说明此行乃宋慎的私事。可他医术精湛, 负责调养瑞王殿下的身体,在皇宫如鱼得水,非常受宠信,陛下居然会允许他离开? “是宋慎啊?他怎么回事?”容佑棠愣了愣, 猜测片刻,仍一头雾水,搁下茶杯起身, 诧异问:“他人在哪儿?” “手下弟兄见宋慎似乎冻得没气儿了,吓得不行, 心急火燎送回府衙,呐, 他就在偏院客房,大夫正在救治。”卫杰语速飞快。 容佑棠依言朝偏院走,沉声道:“我去瞧瞧!” 不消片刻 “大夫,病人怎么样?”容佑棠关切问,屏息探身望去: 一晃三年未见,宋慎形貌基本依旧, 但极憔悴颓丧:胡茬遍布,两眼下青黑,嘴唇苍白干裂,浑身酒气冲天。他仰躺,左臂弯里抱着一个颇大的蓝色包袱。 “回大人:此人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深重愁绪郁结于心,加之饮食紊乱、酗酒受寒,导致精力不济、体力不支,故昏迷。待老朽开个方子,让他安稳卧床休养几日,即可慢慢恢复。”老大夫恭敬拱手,慢条斯理地禀报。 深重愁绪郁结于心? 容佑棠欲言又止,颔首道:“好的,有劳了。” “不敢,大人客气了。” 容佑棠随即吩咐:“冬子,你随大夫去开方抓药,冬夜路滑,好生护送其回医馆。” “是!”张冬领命,立刻帮忙背着老大夫的药箱、搀扶其臂膀。 “谢大人。” 须臾,客房内仅剩容佑棠、宋慎和卫杰三人。 “他抱着这个包袱做什么?”坐在榻前圆凳上的容佑棠疑惑问,说着便伸手想拿走—— “哎!别!” 卫杰慌忙喝止,箭一般飞窜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容佑棠挨得近,右手一探便碰到包袱皮,惹得昏迷的宋慎蓦然睁开眼睛,厉声暴吼: “滚!” 酩酊大醉的宋慎两眼布满血丝,赤红,喘着粗气,神智混乱,左手死死抱着包袱,右臂倏然扣住容佑棠手腕,正欲发狠拧断时,幸亏卫杰险险一扑,情急之下猛一掐其肘部麻筋! 客房内同时响起两道痛叫: “啊!你什么意思?”容佑棠猝不及防,手腕剧痛,整个人被拽得跌向床榻。 “滚!”宋慎吃痛松手,被卫杰大力一推,整个人“嘭”地沉重倒下,顺势侧躺,把包袱压在身下,右手胡乱挥,醉得大舌头,口齿不清嚷道:“滚开,都、都给老子滚远点儿。” 容佑棠本能地起身退离床榻数尺,惊魂甫定,甩着手腕,满脸错愕,皱眉道:“嗳,他这是发酒疯吧?” “可不嘛。”卫杰抱着手臂,气哼哼告知:“宋神医醉倒在城门口,卫兵们好心上前探看,却被他打伤了几个!所以才吸引咱们弟兄的注意。” “原来如此。”容佑棠气笑了,无可奈何道:“唉,现在问不出什么,等他酒醒了再说。” “嗯。”卫杰点点头,嘀咕道:“真不知那包袱里有什么东西,稀世珍宝似的,护得死紧,我刚才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他睡得舒服点儿,谁知手一沾包袱他就拼命攻击我!” 容佑棠揉捏自己的手腕,宽慰道:“醉鬼总是不可理喻的,算了,日后再同他算账。” 这时,小厮们捧着干净衣裳、端着热水进入,请示问:“大人,可否给宋公子换衣衫擦擦脸?” 容佑棠一口否决:“不必!你们制不住他,这人喝多了。” “等药煎好后,你们去隔壁叫两个弟兄帮忙给他灌下去。”卫杰随之叮嘱。 “是。”小厮们忍笑答应。 州府后衙忙乱许久才恢复平静,翌日清晨,气温陡降,雪花飘飞。 “大人,下雪了,您今天还去清河湾吗?”张冬问。 “嗯,回京之前有许多事儿得理一理。”容佑棠精神抖擞,雷厉风行地洗漱穿衣,推门一看: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晨风凛冽,扑面袭来脸颊生疼。 “瑞雪兆丰年!好!”欣赏雪景瞬息,容佑棠大加赞赏,昂首阔步前去用早膳,朗声问:“宋大夫醒了吗?” “阿尧他们整夜在外间守着照顾,据说宋大夫半夜醒了,宿醉吐了一场,洗漱更衣后,吃了些白粥和解酒汤,又睡着了,吩咐今天谁也别叫醒他。”张冬细细禀告。 容佑棠莞尔,爽快道:“身体无碍就好,随他睡。” “好的。” 辰时一刻,容佑棠行至前堂,习惯性驻足,扭头朝官员休憩的小偏厅内望去: “府台早,您请上座。”正喝茶的知州孙骐率先拱手问好。他自出任顺县县令后,一改以往为官的憋屈隐忍,奋勇果决,堪称拼命,在容佑棠大力提携下,三年两升,成功挤掉了原来的知州万斌。 “您喝一杯茶暖暖身子吧,今儿好冷的天。”崔文石乐呵呵奉茶。他已不是吏目了,凭借一贯的恭顺尽职,今年年初升为同知,原同知张保则因为贪赃枉法而丢官入狱。 其余几个低品官员规规矩矩落在后方,附和拱手行礼,无一不毕恭毕敬。 “诸位早,日常无需多礼,都请坐。”容佑棠踏进偏厅,接了茶,照例先和下属寒暄几句。 三年时间,喜州上下不称职的官员贬的贬、调的调、下狱的下狱——唯有通判,仍是丘霄淮。 “府台,请。”丘霄淮双手奉上小手炉。他生性圆滑谨慎,出自豪富家族,并无仕途的青云之志,当差用心,令同僚和上峰挑不出什么错处,遂得以通过考验。 容佑棠随手接过,捧在掌心里,笑道:“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难为诸位早早赶到衙门上差。” “此乃下官等人的分内职责,岂敢称‘难’?”孙骐忙谦道,其余人亦开腔附和“不敢”、“府台更是晨兴夜寐”等等。 容佑棠闲聊时十分平易近人,从不端知府架子,温和道:“虽说为公,但勤恳务实的态度是难得的。对了,我那管家入冬后买了几头羊圈养着,诸位不嫌弃的话,今儿中午请去后衙赴羊肉宴。” 众官闻言,纷纷放松地笑了,七嘴八舌表示:“哎呀,怎么好意思总是吃您的请呢?” “府台相邀,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中午一定去。” “多谢多谢,又让您破费了。” …… 容佑棠摆摆手,大大方方地说:“哪里哪里,你们都是成家了的,上有老下有小,我却单身在外,山珍海味弄不到,只能偶尔请一顿粗茶淡饭了。” 上峰太过坦荡荡,其余人忍俊不禁,厅内顿时响起一阵愉快笑声。 一盏茶后,闲聊毕,他们转移至议事堂,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 容佑棠落座,认真翻看下属呈交的几份公文,半晌,略扬声唤道:“丘大人?” 议事堂一角的丘霄淮忙离座近前,躬身道:“下官在。” 容佑棠提笔蘸墨,在公文上批了一行,正色问:“这桩水寇案子已过了堂,主谋从犯俱已认罪,可否赶在年前结案?若是拖到明年,刑部可能会抽问。” “哦!原本是可以的,但因为其中两名从犯被关州捕快抓获,在那边也立了案卷,他们要求商量一番。”丘霄淮含蓄解释。 容佑棠心平气和,沉吟半晌,冷静嘱咐:“此案主犯乃清河大营派兵搜山擒获,喜州前后耗时两月才荡平匪窝,何须与关州商量?你们动作快点儿,整理清楚案卷和供词,结了案直接把相关人物移交巡抚衙门!” “是。”丘霄淮心领神会,双手捧了批文返回自己的座位。 随后,知州孙骐上前请示:“府台,陂州提出追加三万斤生铁、合计七万斤,分两年四次付清余款,仍按最低价吗?” 容佑棠微微皱眉,抬手揉捏眉心,字斟句酌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前两年多亏了陂州的帮扶,仍按最低价给它。但是,朝廷已经快马加鞭下达了明年的生铁数量,二十万斤呐!所以,你解释与彭知府听:无论谁都得让朝廷优先。所以,陂州那份儿明年下半年开始供给,若有意外,可能延至后年。” “下官明白了。”孙骐疾步离开。 年末诸事繁多,各县各部均忙于完结年内公务,接连有下属请示超出权力范围的问题,容佑棠耐着性子,严谨缜密,批示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以空闲跨上马背出城。 天阴沉沉,雪花停止,雪珠子颗粒分明,街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大多头戴笠帽身披蓑衣。 马蹄裹了铁,踩着薄薄的积雪,咯吱作响,容佑棠率众策马缓行,沿途百姓习以为常,自发恭谨垂手,目迎目送,甚至口头惯常拿知府教导自家子孙: “个懒东西,容大人都出门办事了你还不起床,究竟知不知道害臊?” “娘!您又来了!我岂能与知府大人相比?” 妇人望子成龙,劈手拍打儿子几下,叉腰怒斥:“成日不思进取,还敢犟嘴?你瞧瞧知府,年轻有为,勤勤恳恳,你却只顾吃吃睡睡,纵使天上掉馅饼也捡不到!” …… 容佑棠并未听见,这些年他从未松懈,堪称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埋头苦干,硬是把喜州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喜”州。 主城前往清河湾的大道,经屡次扩修后,十分平坦,可供六辆大马车并辔而行,骑马更是畅通无阻。 午时,容佑棠赶到清河湾,抬眼眺望: 宽阔山坳内,昔日山村已消失,以清河为界,北面是齐整肃穆的清河大营,南面是渡口,河湾停泊着数十艘大小货船,清河街商铺林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做客商的生意。 容佑棠下马,径直迈进营门。 “大人!”卓恺快步相迎,他与卫杰一道,均升了参将,现为大营副手,主帅则为朝廷钦派:出自关中军的宣武将军,黄瑞伟。 “嘶,外头忒冷了,进去说话。”容佑棠冻得鼻尖通红,一阵风般刮进营房,半晌才缓过劲儿。 卓恺亲自奉茶,笑着解释:“此茶是黄将军特别嘱咐我给你沏的,说是难得的上品乌龙。” “哦?”容佑棠接过,品了两口,赞道:“确实不错。黄将军人呢?” “天冷,他旧疾复发,咳嗽不止,正卧床休息。” 容佑棠皱眉,关切问:“不日咱们三人就要回京述职了,他的病不碍事吧?” “应该不碍事。”卓恺落座,一听见“回京”,瞬间喜忧参半,忐忑不安。 “我来是准备找他商议粮饷的问题。”容佑棠直言表示。 “我这就去通报请示下。”卓恺立即起身。 事关公务,无需客套,容佑棠颔首道:“行!将军若是起不来,我们就去他屋里谈。” “好的。” 因返程遥远,容佑棠留宿清河湾,准备接连两日谈妥来年的粮饷供给。 夜晚·喜州后衙 宋慎神态冷漠,胡乱裹着容佑棠的披风,靠坐床头,大口大口喝酒,地上已散落许多空壶。 ——他醉中死死抱着的蓝色包袱端正放在床里侧,其中一样东西是个铁箱,装着他师姐夏小曼的骨灰。 半月前,夏小曼死于承天帝的雷霆震怒,若非庆王力保,宋慎也难逃一死。 第262节 第201章 归京 愁绪万千, 忧思深重。 宋慎仰脖猛灌了一口,咕嘟咕嘟吞咽有声,而后随手一甩,“当啷”一下,空酒壶应声碎裂。 屏住呼吸,宋慎仰脸, 双目紧闭, 烦躁不堪,半晌,他闭着眼睛伸手摸索,将蓝色包袱拽近, 熟练打开,默默凝视盛着师姐骨灰的铁盒,随即取出另一样东西: 扁平状物, 外裹檀色绸布,布料花纹古朴典雅, 一层层揭开后,现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 封面书名赫然是《龙阳三十六式》! 醉醺醺的宋慎蓦然笑了,笑得十分温柔,下意识借衣襟使劲擦干净手,小心翼翼掀开:此书虽名为《龙阳三十六式》,扉页却是一幅写意苍远的泼墨画,内有山石云水、疾风摧弯腰的花草等, 舒缓大气,随心自在,足以现作画者笔力非凡,但并无题词和落款。 “嘁~”醉中的宋慎撇撇嘴,得意洋洋,珍爱异常,舍不得触摸扉页,喃喃嘟囔:“明明画得这样好,却不肯帮我画几幅,真、真小气!从前承诺会给我一个赏,你却耍赖,哼,幸好我藏了几幅……” 三更半夜,寂寥无人。 宋慎独处一室,半醉半醒,嘀嘀咕咕许久,唯有窗外的北风怒号与其一唱一和。 次日傍晚,容佑棠谈妥了公务,赶在天黑前回城,鹅毛大雪把一行人冻得脸颊发白甚至发青,四肢僵着踏进后衙。 “冻死了!”卫杰大力揉搓手掌,鼻尖一点红彤彤。 容佑棠瑟瑟发抖,飞快靠近熏笼取暖,边走边问:“冬子,宋大夫怎么样了?” “唉,他昨天只吃了一顿饭,倒喝了三顿酒。”张冬颇为苦恼,细细禀报:“今天他起得挺早,洗漱用早膳,赏雪片刻后,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中午,醉得昏睡,现在——”他话音未落,书房门口忽然响起宋慎懒洋洋的质问: “冬子,在说谁的坏话呢?” “呃?”张冬饱受惊吓,慌忙扭头,呆了呆,赔笑道:“宋大夫,您醒啦,饿了吧?大人,您二位请喝茶,小的马上去准备晚膳。” “去吧。”容佑棠干脆利落点头。 “是!”张冬脖子一缩,忙不迭溜了。卫杰并未离开,他微笑,有意无意地挡在容佑棠身前。 容佑棠挪了挪椅子,靠坐熏笼,定睛扫视故交半晌,笑道:“你穿我的衣服小了点儿,待会儿叫张冬去找两套大高个儿的。” “无所谓,衣服嘛,能遮羞即可。”宋慎满不在乎道。他靠着门框,外袍袖子吊在腕骨上方,背着蓝色包袱,仍胡茬遍布,浑身酒气扑鼻。 容佑棠十分好奇,彼此熟悉,无需虚假客套,便直言不讳问:“哎,你包袱里装着什么宝贝?日夜不离身地背着,我头天摸了包袱皮儿,险些被你拧断手。” “对不住,我醉酒稀里糊涂,犯浑了。”宋慎毫不含糊地道歉,关切问:“你手没事儿吧?” 容佑棠摇摇头,看一眼卫杰说:“幸亏当时卫大侠在场,仗义相救,轻而易举把你制服了。” “我的错,实在抱歉。”宋慎勉强扯了扯嘴角,吸吸鼻子,忽略包袱问题。 “为什么喝成那样?你醉昏在城门口,险些被冻死了!”容佑棠故意恐吓。 “而且还打伤三个城门卫兵。”卫杰补充。 “哎哟。”宋慎扶额,状似痛苦地呻吟,两手一摊,可怜巴巴道:“容大人,我如今落难了,身无分文,烦请你代为赔偿,将来——” “别!我可不是这意思。”卫杰忙澄清。 容佑棠佯怒板着脸,带着笑意骂:“还用得着你开口?我早处理好了,哼,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我、我……我错了。”一直斜倚门框的宋慎语塞,感激笑了笑,终于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容大人当年高中状元时,我曾笑话你是花生小官儿来着,一别数年,你已是一方知府了,治下太平富庶,好不威风。” 忆起往事,容佑棠会心一笑,没好气道:“宋掌门,少哭穷了,我是不会上当的,你那紫藤阁日进斗金呢!” “半月前,紫藤阁已被朝廷查封。” “啊?”容佑棠愕然,诧异问:“为何查封?” 宋慎暂未答话,他行至卫杰面前一丈时,后者不由自主腰背一挺,警惕戒备。 两名高大武人对视,均目不转睛,气氛有些僵硬。 “啧~”宋慎了然,挑高一边眉毛,从怀里摸出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牌,慢吞吞晃了晃。 “你怎么也有这个?”卫杰脱口而出,诧异问,被他挡在身后的容佑棠探头问: “什么东西?” 容佑棠起身,索性伸手,宋慎爽快地轻轻一抛,前者接过,翻来覆去端详雕刻字迹,片刻后,试探着问:“宋掌门,你该不会带领南玄武门一齐投入庆王殿下麾下了吧?” “殿下竟然发亲卫腰牌给你?”卫杰困惑不解。 “你们不识字啊?那上头只刻着我一人的名字,与其余门徒无关。”宋慎打了个哈欠,恹恹无精神,眼神复杂,低声告知:“离京前,我自惭形秽,本欲归还腰牌,但殿下没接,他允许我继续佩戴。”顿了顿,宋慎斜睨卫杰,淡淡质问: “所以,你是亲卫,我也是,咱们是同僚,现在是前辈想欺压新人吗?” “我——” “谁有闲工夫欺压你。”卫杰狼狈反驳,挠挠头,尴尬解释:“你突然出现,京城方面事先并无通知,而且你还偷袭攻击容哥儿,意图捏断他的手。” “并非故意动手,我只是喝醉了!”宋慎蹙眉打断,郑重强调。 “行了行了,别拌嘴。”容佑棠头疼劝阻,极具魄力地一挥手,开门见山说:“宋掌门,既然你是以殿下亲信的名义到访,那假如没有紧急公务,请先去用午膳,有朋自远方来,咱们小酌几杯;假如——” “有!我们立刻谈谈。”宋慎严肃提出。 容佑棠点点头:“好。”他雷厉风行,旋即歉意望向卫杰,后者爽朗一笑,主动说:“你们聊,我回屋换靴子,湿漉漉地黏着忒难受。” “好的。” 转眼后,书房内仅余容、宋二人。 靠着熏笼的容佑棠招呼道:“坐啊,有话请说。” 宋慎一声不吭,也挪了把椅子靠近熏笼,落座时,后背的包袱卡了一下,他索性解下抱着。 “你……”容佑棠欲言又止,委婉道:“别处我无法承诺,但此处你大可放心,隔壁院住着一群武艺高手,等闲宵小之辈绝对不敢来犯。” “我也想放下包袱啊,总是背着,沉甸甸的,很累。可她实在太愚蠢无知、太不知好歹了,我稍稍一松懈,她就闯下弥天大祸!所以只能盯紧。”宋慎有感而发,身心疲惫。 “谁愚蠢不知好歹?”容佑棠一怔,认真审视对方抱着的蓝色包袱,良久,灵光一闪,蓦然后背起阴风,毛骨悚然,浑身抖了抖,脱口而出: “难道包袱里装的不是东西?” “聪明!”宋慎欣然夸赞,紧接着补充:“但你只答对了一半儿,因为我也不清楚她到底算什么东西。” 容佑棠越想越明白,寒毛直竖,正色催促:“别卖关子了!可否告知包袱里究竟是……谁?” “我师姐。” 宋慎垂眸,哀伤肃穆,平素玩世不恭的嬉闹态度荡然无存,语气却硬邦邦,说:“我最后照顾她一程,背回故乡,将其葬在师门山脚下,今后由师父亲自管束吧,我是无能为力了。” “夏小曼?”容佑棠立刻忆起昔日的美艳妇人,惊奇问:“令师姐去世了?” “陛下赐了她一杯毒酒,当场毒发身亡。”宋慎面无表情。 容佑棠重重皱眉,坐直了,沉思半晌,缓缓问:“宋掌门,请恕我冒昧相问:陛下日理万机,为何特地抽空赐死一个民间妇人?” “因为她图谋不轨,下蛊迷惑瑞王殿下。”宋慎并不打算隐瞒,有问必答。 “什么?”容佑棠睁大眼睛,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定定神,仰脖灌尽半杯温茶,压了压惊,才冷静问:“瑞王殿下没事吧?” “我及时赶到现场,他自然平安,只是受了些惊吓。”宋慎理所当然答。 容佑棠敏锐察觉些许异样,但并未戳破,继续问:“令师姐为何蛊惑瑞王殿下?莫非世间真有‘蛊惑’一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巫蛊之术存于西南蛮族,但是否像传说的那样神奇则不得而知。不过,我南玄武门并未涉足。”宋慎说到此处,忍无可忍,怒道:“我师姐死前悔恨,哭喊冤枉,说自己被活鬼迷了心窍——显见她至死糊涂,一辈子糊涂!分明是她贪慕富贵荣华,动了非分之想,才会被主谋说服,竟然相信甚么‘相思蛊’,将海外剧毒当蛊,打着我的名义,给那呆子送药,险些药死人。简直了……她怎么可能入那书呆子的眼啊?唉!” 那书呆子? 瑞王吗? 好一阵子,书房内鸦雀无声。 容佑棠叹了口气,慨叹道:“匪夷所思啊。不过,案发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陛下如何知情的?主谋凶手呢?” “在宫外,瑞王府。重阳节前,他难得有兴致,说是想登高,便出宫回府居住,谁知师姐会那般荒谬?案发时,陛下恰巧微服探望,雷霆震怒,压根不听解释求情,当场赐死师姐,我难辞其咎,险些被株连,幸亏庆王殿下力保,否则这世上再也没有宋慎了。至于凶手?我离京时尚未抓获。” “原来如此。”容佑棠若有所思,满腹疑团,刹那冒出百八十个念头,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笃定问: “恐怕陛下也迁怒庆王殿下了吧?兴许还有我,毕竟你是我们一同举荐的。” “你猜对了。”宋慎愧疚至极,憋闷无奈,起身垂首道:“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 容佑棠忙把对方按坐下,苦笑宽慰道:“明人不说暗话,宋掌门,你我之间还藏什么?真凶分明是冲着庆王殿下去的,对方借刀杀人,令师姐被当成刀了。” ——倘若宋慎从结果说起,容佑棠必将早早醒悟。 “你说得对。但我师姐已死,尸体焚化,况且,陛下并无深究彻查之意,轻轻揭过了。”宋慎咬牙,冷笑道:“你说巧不巧?案发时,陛下居然碰巧撞见,凶手真是好算计!” 今年来,容佑棠愈发细心缜密,他神色微动,轻声问:“出事时,庆王殿下力保你,那瑞王呢?” “他啊。”宋慎愤怒憎恨的眼神瞬间柔和,含糊说:“他那身体,受不了大刺激,当时被我弄晕了,昏睡两日,得以平安。” 容佑棠点点头,俯身靠近,凭直觉,冷不防耳语问:“陛下龙体如何?” 宋慎倏然抬眼,目光锐利,二人对视。 须臾 “怪道庆王殿下赏识你。”宋慎唏嘘莞尔,略一沉吟,耳语透露:“冲着咱们的交情,我冒死告诉你,记着:陛下年事已高,衰弱入骨,时日无多了。” 容佑棠倒吸一口寒气,沉着脸,久久不发一语,骤然变得焦虑。 将喜州公务安排妥当后,十一月初,外调京官终于返回阔别三年的京城。 一行人停在高大巍峨的都城门下,皆有无限感慨。 “大人,咱们终于到家啦!”张冬兴高采烈,喜上眉梢。 近乡情怯,容佑棠反而笑不出来,满心忐忑,率众迈向城门,朗声说:“走!我们进城去。” 第202章 相聚 三年前清晨离开时, 除夕将近,头顶阴天,马蹄踏雪,京城大街小巷正贩卖烟花炮竹和桃符,热闹非凡,随处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彼时容佑棠不敢多看, 毅然决然,目不斜视地扬鞭催马。 在喜州咬紧牙关渡过三年,可谓呕心沥血,如今终于得以回京述职。 入城后正值午时, 十一月中旬,今日晴空灿烂。 “今儿天气可真好!”张冬一路笑哈哈,人逢喜事精神爽, 丝毫未现疲惫之色。 容佑棠欣然赞同:“是啊。” 第263节 “光阴似箭,一别京城三年了。”卫杰连连感慨, 提起道:“众弟兄中,只有我的家眷曾到喜州小住了数月, 你们却是久别归家。” 容佑棠摇头道:“你不也没回家探亲么?咱们都一样。” “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怪紧张的。”卫杰小声透露。 行至城中大路口时,容佑棠十分体贴,很能理解同伴的归心似箭,遂拽紧缰绳, 安抚性地抚摸马脖子,扫视同伴,正色道:“我们的亲友牵肠挂肚已久,理应先回家报平安、洗洗风尘。当然,如果有急于述职的请自便,择日再聚喝酒,如何?” “好!” “多谢大人!” …… 容佑棠干脆利落一挥手,催促道:“路上都小心点儿,各自忙去啊,我就不虚留了。” “大人,告辞。” “诸位,回头见。” “改日再聚。” 护卫们七嘴八舌地告别,纷纷勒转马头,毫不迟疑,热热闹闹,一齐赶去庆王府复命——他们能如此直白磊落,其余人却不能。 原地只剩下容家人、卓恺和卫杰。 容佑棠目送亲卫马队远去后,扭头与朋友商量:“卫兄、恺哥,咱们奉旨回京,本应先入宫觐见陛下,可御前忌仪表不洁,眼下午时,不如先回家洗漱小憩,未时三刻宫门口汇合,一同面圣,怎么样?” “好极!正好有伴儿。”卫杰爽快点头。 随后,容佑棠自然而然望向卓恺,却发现对方正沉思,状似心神不宁,遂好奇凑近问:“恺哥?未时三刻宫门口汇合,行吗?” 卓恺如梦初醒,用力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说:“行!那就未时三刻宫门口见面。” 一行人匆匆商议几句,分成三批散开。 容佑棠率领自家小厮,十余匹马,并两辆满载喜州土仪的马车,浩浩荡荡回东城家中。 “其他人我不便邀请,但你们是一定要先回家坐一坐的,喝茶吃饭,歇会儿,明日开始放年假!切记,回去好好侍奉长辈,尽尽孝心。”容佑棠严肃叮嘱。 “多谢大人!” “谢谢少爷。”小厮们争相道谢,欢天喜地,他们心里有数:先去东家府里给老爷请安,必会准备上等席面,吃吃喝喝,然后领取丰厚赏钱和节礼,回家过一个肥年! 容佑棠津津有味地观察熟悉又陌生的街市,目不暇接,同时说:“谢什么?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我心里一直记着,绝不会亏待诸位的。” 此时此刻 东大街的容氏布庄铺门敞开,里外收拾得整整齐齐,管事和伙计们频频眺望街口,眼巴巴的;而东四胡同里的容府,更是接风宴席齐备、美酒佳肴飘香,只待游子归家。 “老李?”容开济扬声。 “哎,来了!”管家李顺从宴厅小跑奔入客厅,热得一脑门汗,掏出帕子胡乱擦拭,忙碌安排接风宴。 “哥儿怎么还没到家?”容开济第无数次问,急不可耐。 “您放心,派去城外十里亭迎接的伙计们先回来一人报信,说是顺利接到了,这会子应该已经进城。”李顺愉快禀报。 特意赶来的容正清也着急,宽慰道:“老哥,您坐,咱们喝茶,那孩子同行的朋友多,分别时估计得聊一阵子的。” “也是。”容开济被说服。一晃三年,他两鬓斑白,腰背佝偻,两手撑着椅子扶手,慢腾腾落座——但屁股尚未沾椅子,忽然听见外面容瑫欣喜大喊: “四叔、伯父,棠哥回来了!” “是吗?”容开济眼睛一亮,立即起身,瞬间笑得合不拢嘴,疾步朝门口走去。 “老哥,慢点儿。”容正清忙上前搀扶,顺势也跟出去迎接,喜笑颜开。 此时,容佑棠正站在院门口,指挥小厮和伙计们卸马车,叮嘱道:“动作快点儿,巷子窄,别堵住路。” “放心,箱子尽管砸地上,不怕摔,里面只是喜州土物而已。” 容佑棠身穿半旧月白绸袍,脚蹬白底黑靴,身姿笔挺,美如冠玉,他余光一扫:巷头巷尾聚集了许多邻居旁观,离得稍远,交头接耳地议论。 自从出仕,邻居待我家愈发尊敬疏离了。 容佑棠随和微笑着,如非必要,他从不屑摆官架子,仍照旧对待亲友邻居,耐心和大胆上前的几位近邻寒暄,刚聊了两句,便听见身后响起养父呼喊: “佑棠?” 容佑棠倏然转身,一眼望见养父和舅父、表弟,心头一热,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抢步上前,双膝跪倒,激动道:“孩儿给二位长辈请安!” “起来起来,地上全是鹅卵石。”容正清迅速伸手搀扶。 “快起来,仔细碰伤了膝盖。”容开济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弯腰搀扶儿子,不假思索地蹲下,亲手为其掸拭跪地蹭脏的袍摆。 容佑棠慌忙闪避,愧疚道:“折煞我了!爹,孩儿不孝,近几年未侍奉您膝下。”说着又坚持跪下,规规矩矩磕头。 父子互相搀扶,笑中带泪,继而叔侄挽手寒暄,而后是表兄弟间亲热问候,容佑棠重重拍打表弟的胳膊,感慨道:“瑫弟,好哇你,个头快超过我了!” “哪里,至少还差一寸多呢。哥,您一路舟车劳顿,快进屋歇息。”容瑫谈吐斯文,高兴得脸颊通红,瘦高个子,身穿书生袍,风度翩翩——当年斗殴案后,周明宏死亡,他退学避风头年余,修身养性,而后长辈奔走请求,低调将其送入另一书院,平日读书极刻苦。 容佑棠勉励道:“你懂事多了,不枉叔父的苦心教导。” 另一边,同去喜州的张冬上前,毕恭毕敬给容开济行礼:“小的张冬,给老爷磕头请安。”其余小厮亦纷纷叩首,刹那跪了一群人。 “好,好!起来,都起来吧,辛苦你们了。”容开济搀起张冬,喜眉笑眼。 亲友间久别重逢,那一股兴奋喜悦之情,自不必细说,院子里忙乱见礼半晌,众人才移至客厅。 “我儿一贯孝顺懂事,亲友邻居有目共睹。”容开济理所当然端坐主位,欣慰骄傲,通情达理道:“你能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那更是难得!放心吧,我和你叔父身体无恙,家里一切安好,信中从未哄你。” 容佑棠陪坐下手,无奈道:“我身在喜州时,总担忧着家里,可确实诸事繁多,竟一直未能抽空回京探望,太不应该了。” “你把喜州治理得不错,近两年工部议事,均认为牧归矿出产的铁器精良,可见你平素多么忙累。”现任工部郎中的容正清夸赞道。 “是吗?”容开济喜不自胜,弯起的嘴角一直放不下。 容佑棠忙谦道:“不敢当。其实皆因我年轻缺乏经验,顾此失彼,所以才较别个忙,不值一提,唉。” 小坐片刻,喝了杯茶,容佑棠估摸着时辰,歉意表示:“我身负旨意,得尽早入宫面圣,方才分别时已跟两个朋友约定未时三刻汇合,不如咱们这就开席吧?” “哦?那可不能耽误了。”容正清马上停止谈笑。 容开济即刻起身,伸手说:“既如此,正清老弟,请去入席。” “老哥,请。” 容佑棠周到细致,一手搀扶一位老人,热情招呼:“二位长辈请。瑫弟,来,咱们用膳去!” 申时二刻·皇宫 无论何时,乾明宫总是安宁静谧,往来当差的太监宫女低眉顺目,落脚无声。 “他们等多久了?”承天帝慢条斯理问。他张开双臂,仰脸,任由太监伺候穿戴。 “回陛下:容大人等已恭候半个时辰了。”李德英答。 “唔,去瞧瞧。”承天帝的须发已全白,晃动间银光闪闪,腰背佝偻,肩胛骨瘦得凸起,行动迟缓。 皇帝衰老了很多。 “是。”李德英及其副手一同搀扶皇帝。虽然表面不显,但乾明宫上上下下极为焦虑,忐忑猜测继位储君人选——皇位究竟会传给谁?新皇登基后,会善待我们吗? 容佑棠身穿绯色四品官服,心平气静;卓恺卫杰则一身参将轻甲,英气逼人。 默默等候多时,终于得到召见。 “微臣参见陛下。” “末将叩见陛下。”三人一同行跪拜大礼。 承天帝老迈的嗓音淡然道:“平身。” “谢陛下。” “来人,赐座。”承天帝吩咐。 容佑棠拜谢后落座,腰背挺直,双手握膝,凝神垂首。 上首响起翻动述职奏疏的动静,夹杂“嗤啦”掀页声,承天帝不疾不徐说:“按例,朕无需听参将述职,但卫杰、卓恺,你二人属例外,喜州清河大营能建成,你们功不可没,值得嘉奖。” 卫杰和卓恺忙离座起立。 卫杰谦逊表示:“末将惶恐,本应为朝廷效力,不敢居功。” 当年跪在这儿,我险些被赐死……卓恺心里五味杂陈,竭力冷静道:“幸得陛下委任,末将感激不尽,甘愿为大成鞠躬尽瘁!” “尔等皆为朝廷人才,朕心甚慰。” 承天帝微微皱眉,审视卓恺半晌,难免暗中嘀咕,但时过境迁,他也想通了,威严道:“据朕所知,你们三人中,只有卫杰成家了,朕诰封你母亲为五品夫人,如何?” 男儿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若能为母亲挣一个诰命,则倍显荣耀! 卫杰登时大喜,立即下跪,感激叩首道:“谢陛下!末将代家母叩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 承天帝笑吟吟,兴致不错,悠然道:“平身吧。” “谢陛下。”卫杰依言起身。 糟糕! 陛下意欲如何? 容佑棠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妙,忐忑极了,侧耳倾听: “卓恺,你年纪不小了,却至今未娶妻,成何体统?”承天帝语重心长地训斥。 “末将知错。”卓恺有些茫然。 “因公忘私,倒也难为你。”承天帝气定神闲,不容置喙,缓缓告知:“礼部侍郎狄家的嫡次女,端庄贤惠,与你正相配,朕为你们赐婚吧。” 这一门亲事算作般配,而且皇帝赐婚,名声也响亮。 但猝不及防,卓恺毫无准备,结结实实愣住了! 容佑棠暗暗担忧,不露痕迹地换了个坐姿,衣袍窸窣,惊醒了同伴。 卓恺猛然回神,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涩声道:“末将叩谢陛下隆恩。” “唔。”承天帝勉强满意,挥手道:“你们下去领旨领赏,容卿留下。” “末将告退。” 片刻后 容佑棠头皮发麻,如坐针毡,屏息等候。 第264节 “朕依稀记得,你曾经说过,神灵卦象显示你不宜早成家,是么?”承天帝目不转睛。 容佑棠恭谨答:“陛下英明。” 承天帝笑了笑,语调平平问:“如今过了三年,你即将及冠,神灵有何指示?” 容佑棠心意已决,咬咬牙,歉意表示:“一如从前。” “朕——” 承天帝难得语塞,皱眉沉吟,细细打量长身鹤立的俊美青年,冷冷道:“欺君可是死罪。” “微臣万万不敢。”容佑棠老老实实下跪。 “十年寒窗苦读,多年仕途拼搏,出人头地不容易啊。”承天帝意味深长地唏嘘,淡漠告诫:“容佑棠,朕给最后一次机会:万寿节前,你慎重考虑,一旦决定,今后将再无反悔余地!切莫辜负朕的爱才之心。” 莫非,陛下自始至终不愿我因私德而遭受非议? 容佑棠心神大震,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深深垂首,颤声道:“陛下宅心仁厚,微臣惭愧至极——” “你考虑清楚了再说。”承天帝挥挥手,开始闭目养神。 “是,微臣告退。” 待出宫后,容佑棠情难自禁,暂时抛开一切忧愁,心急如焚,一本正经地邀请:“二位,咱们去庆王府一趟吧?一别数载,理应去拜访殿下。” “你自己去,我们已经去过了。”卫杰笑答。 容佑棠愕然:“什么?” “午膳后我俩出门早,顺路进庆王府磕了个头。”卓恺善体人意,绝口不提其它。 卫杰却直白催促:“你快去,我们就不跟着打扰了。” “好。”容佑棠佯作不懂,一路胡思乱想,万分紧张,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骑到王府、又是怎么下马走到院门口。 “殿下,容大人求见。”管家高声通报,满脸堆笑。 “传。”庆王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管家疾步快走,春风满面道:“容大人,请!” “好的。”容佑棠心如擂鼓,莫名忐忑,稳步行至书房门口时,突然停顿,抬手抓紧门框,轻声喊: “殿下?” 赵泽雍站在门槛内一丈处,四目相对,低声问:“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 赵泽雍低声问:“走不动了?需要本王扶你吗?” 容佑棠:“我——” 第203章 情意 久别重逢, 心潮澎湃,瞬间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两人默默对视半晌。 时已傍晚,冬日天短,暮色沉沉, 书房内尚未掌灯, 有些昏暗。 容佑棠立在门槛外,挡住了天光,目不转睛,仔细打量对方:分别三年, 庆王俊朗如初,剑眉星目,神态愈发沉稳, 不怒而威,高大挺拔, 极具男子汉英武气概。 与此同时,赵泽雍凝视归来的人, 眼里满是笑意,低声问:“怎么不回话?莫非父皇又骂你了?” “呃,咳咳,我——没有,陛下圣明仁慈,没骂我。”容佑棠清了清嗓子, 嗓音清亮朗润,莫名紧张,浑身不自在,拼命压抑想整理衣袍的冲动,扶着门框的手指指尖泛白。 “倘若他无理骂你,因着父子孝道和君臣尊卑,我却不能原样骂他,只能让你骂我了。”庆王无可奈何道。 容佑棠忍俊不禁,讷讷问:“我为什么要骂你?” “本王也是姓赵的,好歹让你出出气。”赵泽雍虎着脸,一本正经地表示。 “您——殿下真是风趣。”容佑棠眉眼带笑,很是吃惊,暗忖:一别数年,殿下居然会说笑了?而且还是拿皇室成员说笑? “我只是担忧父皇为难你。”庆王叹息。 容佑棠忙正色解释:“他作为君父,有生气的理由,从未真正为难我,否则我一早被秘密处置了,岂能有今日?” 庆王闻言一怔,端详对方良久,感慨万千,低沉浑厚的嗓音饱含歉疚与疼惜,说: “你长大了。” 不知为何,容佑棠听得加倍紧张,嘀咕道:“早就长大了,我快要及冠了。” “嗯。”赵泽雍察觉对方有些局促拘谨,遂按捺急切,耐性十足,彬彬有礼询问:“到时由本王为你行加冠礼,如何?” 殿下亲手给我加冠? 容佑棠怦然心动,未及细想,便脱口答应:“好啊。” “一言为定!”赵泽雍欣然颔首。 彼此又对视片刻,赵泽雍忍无可忍,大踏步行至门口,一把抓住对方紧握门框的手,牵着往房内走,疑惑问:“杵在门口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不给你进来。” “没、没有,我只是走累了,想站会儿。”容佑棠嘴硬辩解,他被拽得踉跄几下,险些扑倒。但感受着对方的行走如风步伐和宽大温暖掌心,魂牵梦萦的熟悉信赖感刹那回来了。 容佑棠蓦然放松,任由对方牵着手。 “走累了?累了难道不是应该进来坐着歇息?”庆王语意带笑,扭头一看,微微俯视,愉快说:“你长高了不少。” “但还是没你高。”容佑棠扭头,略抬眼,华贵精美的亲王束发头冠映入眼帘。 “这已经够了,想想从前,你才只到本王肩上一点儿。”语毕,赵泽雍止步,一把拥抱对方,双臂用力圈紧! 容佑棠倏然被制住,腰背生疼,脸部恰好嵌入庆王颈窝。 亲密相拥中,两颗心一齐安宁了。 他还是他,我们还是我们。 “殿下……” “你终于回来了。”赵泽雍叹了口气,伸出两手捧住对方脸颊,珍而重之,亲吻其额头,一触即分,力道很轻,仿若羽毛拂过一般。 容佑棠眸光水亮,眼睛一眨不眨,彼此鼻尖相抵,正当他忍不住想抬起垂放身侧的双手时—— 门外却忽然响起脚步声! 容佑棠下意识一挣,赵泽雍顺势松手,慢条斯理为对方整理衣襟和发丝。 “殿下,小的奉茶。” “进来。” 须臾,王府仆从奉上热茶并几样点心,动作麻利,迅速躬身告退。 容佑棠端坐,神色镇定,脸有些烫。 赵泽雍并未坐上首,两人并排,他喝了口茶,再度耐着性子,温和问:“回家报平安了没有?” “回了。”容佑棠悄悄深吸气,定定神,轻快答:“我爹请了舅舅表弟,家里挺热闹的,午膳后才和卫哥恺哥一起入宫。” “父皇怎么安排他们俩的?”庆王语调平缓,意在安抚。 容佑棠不由得笑起来,端着茶杯,欣喜告知:“陛下诰封卫哥的母亲为五品夫人!” “那不错,诰封母亲比封赏其本人更值得夸耀。”庆王颔首评价。 “另外,”容佑棠笑脸隐去,补充说:“陛下给恺哥赐婚了,指的是礼部狄侍郎家的嫡次女。匆忙间,他的心思我看不太准,但其双亲想必很乐意。” “哦?”赵泽雍略扬声,随即释然,中肯地分析:“礼部狄侍郎年事已高,已递了奏本,公务交割后,年底告老,他家的嫡次女,与原内廷禁卫统领的嫡次子,可算门当户对,而且父皇赐婚,必少不了赏物,这门亲事尚可,没辱没卓恺。”顿了顿,他立刻问: “那你呢?父皇怎么安排你的?” 容佑棠精神一震,正襟危坐,把承天帝的旨意详细转述了一遍。 赵泽雍陷入沉思,久久不发一语。 “殿下?”容佑棠先是扭头,而后索性侧身,隔着一张高脚方茶几,关切注视对方,莫名的拘束感慢慢消失,整个人放松了大半。 赵泽雍心情极复杂,但某些方面不屑于诱哄,斟酌再三后,他迫使自己开口,提醒道:“其实父皇的本意很好,他爱重你的才华。” “什么?” 容佑棠当即皱眉,不悦了,胸中霎时弥漫一股无法言表的怒气,义正辞严说:“但我已经推了!三年前他暗示,我当时就寻理由婉拒了,欺君可是死罪,我死也不能改变主意的!” 赵泽雍莞尔,高悬的心登时落地,郑重表示:“我也推了。” 这还差不多! 容佑棠的怒气飞快消散,喝了口茶,讪讪的。 “几年没见,小容大人愈发威严,气势不凡,到底是练出来了,可见喜州是个好地方。”庆王笑了笑,屈指敲击茶几。 高脚茶几仅尺余见方,精巧玲珑,容佑棠不由自主被近在眼前晃动的修长手指吸引,他的左肘部搁在桌面,隐约闻见庆王身上熟悉的气味,安然又踏实。他愣神一会儿,才高兴介绍:“喜州现在不同以往了,清河湾渡口街商铺林立,虽然没有京城繁华富庶,但不算差,如果殿下去游玩的话,我一定亲自招待!” “不然你还想派谁招待?”赵泽雍慢悠悠反问,停止敲击桌面,自然而然一探手,牢牢握住对方左手。 容佑棠下意识一抽,但无果,呼吸一滞,心突突跳,认真承诺:“不会派别人的,我一定亲自接待你。” “嗯。”赵泽雍十分满意,继而拉住对方双手,翻来覆去地审视,末了,摩挲其右手背的一道疤痕,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督建牧归铁作坊时,请老匠人炸山采矿,不幸遭遇小塌方,当时许多人在场,险些吓死我!幸亏只有伤没有亡,否则出师不利,那可真是糟糕。”容佑棠神采飞扬地解释,后怕又自豪。 “朝廷近几年大兴土木,急缺铁器,原定明年给喜州分派二十五万斤,但本王认为任务过重,喜州根基薄弱,官府维持地方民生不易,遂提议减少,父皇准了,最后定为二十万斤。” “多谢殿下!二十五万斤实在太多了,作坊难以承担。” 容佑棠由衷感激,忧心忡忡,坦率直言:“喜州的土地并不肥沃,加之山多田少,庄稼再如何丰收也有限,偏偏还天灾多发!目前官府主要依靠清河湾和牧归山两处的产出,勉强攒些家底,预防灾情,以免遇事就向朝廷伸手求援。” “正是这道理。”赵泽雍赞同颔首,面沉如水,斥责道:“可惜总有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忽视大局,丝毫不为地方考虑,一味凭朝廷权力粗暴摊派!” 总有人?哪些人? “殿下息怒。”容佑棠了然,完全能想象朝堂议政角力斡旋的艰难,他反手一动,双方十指交握。 “本王曾镇守边境多年,深知地方上的苦处,人非圣人,朝廷偶尔难免决策欠妥,令管事者无法施行、左右为难。”赵泽雍垂首,吻了吻那道疤痕,夸道: “辛苦了,你这些年做得非常好,实乃国之栋梁。” 殿下夸我了! 第265节 不可否认,容佑棠一听,满足极了,身心畅快,拘谨忐忑感彻底消失! ——面对庆王时,小容大人比御前述职还重视,他钦佩仰慕对方,年少时会偷偷自卑,黯然焦虑于自己配不上。现在总算好些了,两人同朝为官,议事时往往能契合,令其安心许多。 他渴望得到心上人的肯定。 “笑什么?”赵泽雍的眼神深邃专注,宠爱满得溢出来。 容佑棠笑眯眯,略一沉吟,换了个话题,严肃问:“对了,殿下,你可有收到我提及宋慎的信?” “收到了。”赵泽雍点点头,有感而发,慨叹道:“有时运气好,本王在北营能一天收两封信,特地养了一群信鸽,专供你一人使唤,便于保持联络。” 运气好? 容佑棠哑然失笑,心酸且软,十分清楚等信的煎熬感,诚挚道:“殿下费心了。”他初到喜州时,年轻气盛,急欲干出政绩,可当地却频频出乱子,顾此失彼,令其常感烦闷,唯有经常写家书,报喜不报忧,聊以排解忧思。 “宋慎逃过株连大劫,他的师姐夏小曼蓄意谋害四弟,自作孽,咎由自取,死不足惜,而且父皇并未下旨调查,情况复杂,你别沾手。”赵泽雍正色劝诫。 “好的。”容佑棠答应,气愤道:“陛下明显不欲深究,暂且静观其变吧,看究竟是谁在大费周章地针对您!” “无妨,幕后凶手一计不成,必不甘心,迟早会露出马脚的。”赵泽雍宽慰道。 “瑞王殿下没事吧?” 赵泽雍顿时皱眉,凝重答:“四弟在卧床静养,他绝口不提,问不出什么。其实,当时我一求情,父皇就顺势饶恕宋慎了,可见并无迁怒诛杀之意。” “宋掌门医术精湛,曾为好些皇室成员诊病调养身体,陛下会宽恕也正常。”容佑棠猜测道。 十指交扣,亲昵靠近,二人近乎耳语地交谈。 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书房内暗沉沉,他们越靠越近,横过小茶几,赵泽雍情不自禁搂住对方,缓缓吻下去—— 第204章 迷情 “唔——”容佑棠发出短促半声, 随即隐忍,强行压下所有声音,心如擂鼓,紊乱狂跳。 赵泽雍双臂用力,热切亲吻如同疾风骤雨,抚摸啃咬, 唇舌亲昵交缠, 急促粗重的呼吸交织,快感火速席卷全身,兴奋激动之下,全然失控! 很快的, 容佑棠被搂起,两人离开椅子、离开阻碍在中间的茶几,踉跄几步, 站立相拥,再无任何阻碍, 紧密贴合。 “嗯……啊殿下!”容佑棠喘吁吁,咬牙闭紧嘴巴, 他仰脸,毫无抵抗之力,被庆王高大结实的躯体压得后退,旋即又被一把搂住,后腰悍然横过两条坚实手臂,动弹不得。 片刻间, 赵泽雍根本听不清什么。他埋首于对方白皙修长的脖颈,一路舔吻,逐渐往下探索,眼前微张的领口内,隐约透出独属心上人的气味,极度诱人,令其无法冷静。 脖颈肌肤十分细腻敏感,被庆王的粗硬胡茬野蛮横扫,刺激得容佑棠阵阵战栗,心醉神迷,酥麻难耐, “殿下……好痒!别、别弄了。”容佑棠劝阻,连连倒抽气,他皱眉,面色潮红,眸子里蕴了一汪水,亮闪闪晃悠悠。 “是吗?”赵泽雍含糊问,嗓音低沉喑哑,轻而易举治服怀里的人,肌肉绷紧,已失控,非但没停止,反而加倍肆意地抚摸允吻! “别!”容佑棠忍受不了这种刺激,整个人剧烈颤抖,忍不住开始挣扎,却推不动也躲不开,身上像压了一座山,沉甸甸,压得人腿软,他狼狈低喊: “殿下!” “嗯?” 赵泽雍及时应声,但动作未停,骨子里的霸道强硬悉数爆发,他敏锐察觉:对方怕痒,越痒就越往后仰避,不仅露出脖子,而且还可以—— 下一瞬 赵泽雍不假思索,顺从本能,把人一推、推进太师椅里,同时俯身牢牢笼罩对方,再度吻下去,力道有些粗暴。 黑暗中,他们交缠不休,喘息声、衣衫摩擦声、桌椅拖动声,清晰可闻。 “唔!呃啊……殿下!”威压自上而下,容佑棠深陷狭小逼仄的太师椅,后颈被庆王握住,呼吸受阻,几乎窒息,眼眶微红,彻底乱了阵脚,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着急了,咬咬牙,索性抱住对方,仰脸迎上去。 赵泽雍一愣,继而非常满意,宠爱地回吻。 然而,容佑棠趁对方松懈,飞快在其下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唔?” 赵泽雍挑眉,终于退开些许,威严问:“小容大人,你好大的胆子,敢咬人了?” 容佑棠胆大包天,毫不畏惧,勾住对方脖子,又咬了一口! “消气了没?”赵泽雍莞尔,心情甚佳,轻轻抚摸身下人玉白的脸颊,大拇指拭去其眼尾泪水,低声问:“哭什么?弄疼你了?” 容佑棠瞬间脸红耳赤,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就好,本王并未使劲儿。” “不是吧?”容佑棠的语气饱含质疑。 庆王默不作声,目力过人,凝视对方红肿润泽的唇瓣,眼神炙热,布满硬茧的右手缓缓下移,掠过脸颊、鼻尖、嘴唇、下巴……最后停在领口,两根手指交错一拧,“哒”微不可闻的一声,解开了一颗纽扣。 “且慢!”容佑棠头皮发麻,手忙脚乱,立即护住自己的领口,尴尬提醒:“这儿是书房。” “书房怎么了?”此刻的男人听不进去劝。 “书房重地啊,说不定院外正有人求见您,咱们这样……不好。”容佑棠小声劝阻。 赵泽雍想也没想,即刻提议:“那回房去?” 容佑棠脑子像灌满了浆糊,丧失思考能力,讷讷反对:“也、也不好吧?天刚黑,这才什么时辰?晚膳还没吃。” “你饿了?” “是!”容佑棠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唉。”赵泽雍叹息,显而易见的遗憾,安抚道:“那好,先用膳。” 紧接着,书房里鸦雀无声。 天黑透了,周围一片静谧。 容佑棠悄悄扣上领扣,想了想,扶着庆王肩膀起身,摸索着粗略整理衣袍,无声地忙碌。 半晌 “天黑该掌灯了,可外头没人进来,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听到些什么,所以不方便进来做事。”容佑棠严肃猜测。 “听到了又如何?你别怕,口风不紧的人到不了这院子。”赵泽雍宽慰道。 容佑棠心里发虚,摸黑喝了杯茶,待平静后,才说:“殿下,您坐,我出去瞧瞧。” “瞧什么?”赵泽雍憋得难受,强自克制,扬声唤道: “来人!” 容佑棠迅速端坐,表面并无异样。 “属下在!”两名亲卫及时赶到门口——没错,他们在听见某些动静后,佯作不知,忠心耿耿,打发了若干求见庆王的小厮和小太监。 赵泽雍沉声吩咐:“掌灯,传令摆膳。” “是!” 不消多时 书房内的戳灯和烛台便一一点燃,亮堂堂。 容佑棠捧着新添的滚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细细打量房中陈设,感慨道:“殿下,您的书房跟从前一样,竟没什么改动!” “用得好好儿的,改什么?”赵泽雍笑答,勉强压下疯狂翻涌的血气。 容佑棠欣然赞同:“也是。我家的书房卧房也不爱改来改去,旧东西看着顺眼、用着舒服。” “坐一会儿就去用膳,可不能把小容大人饿坏了。”赵泽雍一本正经说。 容佑棠呼吸一顿,什么也没说。 闲聊几句后,门外亲卫忽然通报道:“启禀殿下,小殿下和郭二公子求见!” “有请。”赵泽雍吩咐。 “是!” 容佑棠精神一震,忙起身,快步迎了出去,边走边说:“哎,我刚回京,还没来得及拜访许多尊长和亲友。” 赵泽雍目送对方背影,眼神满是包容和欣赏。 院门口,郭达紧密跟随,不放心地叮嘱:“九殿下,你可得当心点儿,这小子虽然才七个多月,却很有一把子力气,仔细他猛地挣扎。” “没事儿,我两手抱着,就怕他突然——哎哟!看吧看吧,他又来了,踩着我的肚皮蹬腿玩儿。”九皇子赵泽安乐不可支,怀中抱着的胖乎乎婴儿咯咯笑,手舞足蹈,欢快极了。 “郭汝锋!” 郭达轻拍了儿子屁股一下,粗着嗓子训导:“目无尊长、没规没矩,知道抱你的人是谁吗?我看你是皮痒想挨揍了。” 赵泽安忙阻拦:“他才七个月大,知道什么?无妨,我倒要瞧瞧,他究竟能蹦多久!” “那您可有得瞧了,臭小子可以蹦跳个把时辰。”郭达话音刚落,便听见前方传来清朗的一声: “下官容佑棠,参见九殿下。” “啊呀!”赵泽安眉开眼笑,遥遥地喊:“容哥儿,快别多礼了,起来。” “谢殿下。”容佑棠起身,转而恭谨拱手:“下官拜见郭将军。” “行了行了,起来!”郭达豪爽大笑,拎着对方胳膊一把拽起。 容佑棠欢欣雀跃,诚挚道:“数年未见,九殿下愈发神采奕奕,个头快赶上庆王殿下了!” “哪里,还差三四寸呢,你也长高许多,但模样一点儿没变。”赵泽安已经十五岁,劲瘦笔挺,宛如翩翩修竹,蜜色皮肤,举手投足颇具英武气概,彻底褪去稚嫩。 “你小子可以啊,真够硬气的,干出一番政绩才回京。” 容佑棠谦逊道:“不敢当,与您相比,在下不值一提。咦?这一位……想必是令公子吧?” “哦,此乃犬子汝锋,淘气得很,我出门的时候,他扯着嗓子哭,硬要跟着来。”郭达满脸疼宠之色,顺手又拍了儿子屁股一下,婴儿却只当父亲与自己玩耍,咧嘴欢笑,露出刚长的两颗门牙,虎头虎脑。 容佑棠颇为唏嘘,歉意道:“因为外调,我竟接连错过了将军的喜酒和令郎的满月酒,委实不应该。” “朝廷公务要紧,有心即可,虚礼可废。你也不必遗憾,来,九殿下,把孩子给他玩会儿。”郭达大大咧咧,慷慨地一挥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已成亲两年多,其妻乃大理寺卿的孙女,夫妇育有一子。 “行呐。”赵泽安果真把婴儿往容佑棠怀里一塞,嘱咐道:“容哥儿,抱稳了。” “好、好的。”容佑棠毫无准备,慌忙两手搂紧奶味儿扑鼻的婴儿,如临大敌,生怕不慎给摔了。 庆王在书房内听着外面几人谈笑,心暖而踏实,踱步行至门口,拾级而下,虎着脸说:“孩子岂能拿来玩儿?子琰,你仔细老夫人知道。” “嘘,求您保密,我偷偷抱他出来玩儿的,老祖宗不知道。”郭达坦率告知。 第266节 “你——” 庆王摇摇头,无话可说。 “哈哈,你们快看汝锋,他开始踩着容哥儿的肚皮蹦跳了!”赵泽安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旁观。他身份贵重,同等权贵人家的婴儿,从不舍得抱出来给人逗,都是奶娘丫鬟们簇拥呵护,捧凤凰蛋似的,轻易见不到,难得外祖家的侄儿壮实活泼,极大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令公子真有劲儿。”容佑棠叹为观止,堪称战战兢兢,怀里像抱着个小火炉,惊奇于婴儿的旺盛精力。 “别紧张,他不常哭,放心逗吧。”郭达难掩自豪,屈指亲昵一弹儿子胖嘟嘟的脸颊。 庆王看了会儿,催促道:“孩子吩咐奶娘照顾着,不早了,我们去用膳。” “好啊。”郭达伸手,单臂抱着儿子,虽然当了父亲,但仍旧豪迈粗犷。 “殿下,请。”容佑棠吁了口气,如蒙大赦,抱婴儿短短片刻,他脑门差点儿冒汗。 庆王府里其乐融融,太傅府的气氛却压抑沉重。 “嘭”的突兀一声! “父皇老糊涂了!” 大皇子气愤难平,满脸怒容,负手来回踱步,焦虑不堪,烦闷说:“储君之位始终悬空,一拖再拖,他年逾耳顺,究竟什么意思?” “殿下稍安勿躁。”白发苍苍的韩太傅端坐,苦口婆心地劝诫:“千辛万苦都走过来了,您请一定沉住气——” “叫本殿下如何冷静?”大皇子倏然转身打断,他已过了而立之年,法令纹深重,眉头紧皱,忿忿道:“平民设计毒害亲王,耸人听闻,父皇却宽容赦免,绝口不提追查,只赐死了夏小曼,宋慎逃过一劫,老三更是毫发无损!咱们白费功夫了。” “唉,出人意料啊,老夫实在没想到。”韩太傅沧桑叹息:“难道陛下……可是,庆王刚正冷硬,一贯不得人心。” 大皇子一屁股落座,咬牙切齿道:“户部右侍郎之位悬空数年,尚书吴裕又告老了,一下子空出两个缺,哼,且看父皇如何安排!” 韩太傅欲言又止。 “您有话直说,无需遮遮掩掩。”面对外祖父,大皇子勉强维持仪态。 韩太傅肃穆猜测道:“殿下,您仔细想想,陛下是否有意把户部的空缺赏人呢?” “赏给谁?” 第205章 不舍 “容佑棠。” “他?”大皇子摇摇头, 满脸嘲讽,短促“哈”地一声冷笑,讥诮说:“他算什么东西?乳臭未干,倘若真把空缺给了他,父皇未免太偏心了!” 韩太傅端着茶杯,垂眸, 面色凝重, 冷静分析道:“殿下,容佑棠虽然年轻,但较为沉稳,行事老练果敢, 不同于一般人,否则岂能将喜州治得风生水起?凭其政绩,陛下给予封赏是合情合理的。” “哼, 纵使他有些才干,可我大成贤才济济, 政绩斐然者不知多少,朝廷的空缺就那么几个, 叫谁补缺还不是靠父皇一句话?”大皇子黑着脸,扼腕说:“户部侍郎空缺,这几年,咱们举荐的人选要么被驳回、要么被另作安排,父皇始终捂着,真真叫人头疼!唉, 您是两朝元老,辅佐君主半生,您可看得明白?” 谁能明白? 韩太傅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古圣意难测,陛下贵为天子,他的心思,谁也看不准。” “咱们该如何是好?”大皇子眉头不展。 “殿下,您冷静些,务必沉住气,谁走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那是自然。”大皇子点点头,用力闭了闭眼睛,抬手扶额,头疼道:“泽祥之国三年多了,皇后孝期已经结束,父皇却一直将旻衡、旻裕留在京中,交由母妃抚养,实在是欠妥,外人可能误会我们扣留孩子做人质呢!” “广平王几番上奏恳求接世子和公子回封地,可陛下并未准奏,一拖再拖,只能请娘娘再辛苦些,交代底下人好生伺候皇孙,绝不能疏忽,否则朝野的议论就难听了。”韩太傅肃穆叮嘱。 皇后病故,中宫嫡子失宠后获封广平王,之国多年,他的两个嫡子赵旻衡和赵旻裕,奔丧后留在京城为祖母守孝,承天帝吩咐韩贵妃代为抚养。 “您老放心,母妃清楚利害,一贯疼爱泽祥的儿子,连我的孩子都往后排了。”大皇子撇撇嘴。 “无妨,血缘亲疏深刻在骨子里,旻琨长大后会理解的,他是皇室长子长孙、是娘娘的心头宝,岂有不疼爱的?” “咦?” 灵光一闪,一股疑惑稍纵即逝,大皇子沉思半晌,蓦然笑了,唏嘘道:“当年皇后妒性大发,设计谋杀了淑妃,小九却命大逃过一劫,父皇安排皇后抚养九弟,嫡母抚养孩子属于名正言顺,无人反对。如今,虽然皇后病逝了,但旻衡旻裕有姨妈宸妃,她比我母妃更合适,唉,父皇真是、真是……” ——下旨命令妃嫔亲自抚养对手的子孙,意在敲打么? 皇后生前和韩贵妃斗了半辈子、势同水火,可想而知,当韩贵妃眼皮底下日夜晃着对手嫡孙时的滋味,难免恨得牙痒痒。 “圣意难测。” 韩太傅再度感慨,苦笑道:“最初陛下钦点娘娘抚养广平王的孩子时,老夫一度以为他想扶持娘娘登上继后位,岂料陛下毫无那意思,令娘娘十分失望。” “唉。”大皇子忍不住长叹息,喃喃低语:“我也曾误以为父皇有意扶正母妃、给我嫡出的名分,谁知却是一场空欢喜。” “殿下,由此可推测,当年淑妃的死,陛下并非一无所察,兴许碍于某些不得而知的理由,所以忍下了。”韩太傅正色指出。 “可能吧,父皇的心思太复杂,旁人难以揣测。”大皇子惆怅附和,两眼无神。他自懂事以来,一直被耳提面命争夺储位,争了三十年,身心疲累,倘若日后做不了皇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纵观众皇子,目前能与您抗争的,只有庆王了。” “老三?哼,我那三弟啊,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自幼酷爱研读兵书阵法,耿直强硬欠缺圆滑,因为淑妃之死顶撞激怒父皇,被派去镇守西北十年,坦白说,兄弟们一度担心他回不来了。”大皇子后靠椅背,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过,世事难料呀,他身经百战、屡次斩获战功,捷报令父皇龙颜大悦,赐封其为庆王,众所周知,四弟的瑞王爵位是父皇顾全大局才封的,其余兄弟倒落后了。”顿了顿,他冷冷道: “假如父皇有意将皇位传给他,那就离谱了,简直匪夷所思!以老三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朝廷迟早被他玩完。” “并非老夫心怀恶意,陛下确实年事已高,他若是有个好歹……”韩太傅点到为止。 “不行,绝不能松懈!一定要设法婉劝父皇尽快择定储君,否则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总是猜疑议论,长此以往,必定人心惶惶,家国不安稳。”大皇子语调激昂,大义凛然,火速打起精神,坐直了,怒道:“过两日早朝,容佑棠的封赏应该会下达,且等着瞧,看父皇究竟会多么偏袒老三,他这些年不断提拔重用庆王党,愈来愈过分了!” “殿下息怒。” 韩太傅年迈体弱,议事稍久便精力不济,他不舒服地拽拽领口、换了个坐姿,略一思索,缓缓问;“容佑棠的身世鲜有人知,他回京述职,周仁霖那边有消息吗?” “呵。”大皇子登时微笑,万分鄙夷,轻慢道:“周仁霖贪婪虚伪,奸诈狡猾,他舍弃泽祥投靠本殿下,可后来发现其子容佑棠与庆王交好,他又动心了,千方百计推脱差事,估计想第二次抽身退步,您听听,可笑不可笑?他犹犹豫豫,落子频频悔棋,把皇子们当什么了?” “根据查获的内情而言,容佑棠很有些气性,堪称叛逆,竟然宁愿认太监为养父、也不认现任朝廷大员的亲生父亲,刚强固执,怪道能得庆王赏识,他们骨子里其实是一路人。”韩太傅淡淡评价。 “我已派人告诫过周仁霖了,把柄在手,他不敢不从,若是临阵脱逃,他绝没有好下场。”大皇子语意森冷。 “对了,听说平南侯病势凶险,估计没多少日子了,陛下可有旨意?”韩太傅倾身问。 亥时中,夜深了,蜡烛滴泪,攒了一圈堆积着。 大皇子微微困倦,抬袖遮掩打了个哈欠,漠不关心答:“父皇给派了御医,并赏了些药材,聊表慰问罢了。” “那,您府上呢?”韩太傅殷切注视外孙。 “放心吧,场面礼节少不了,管家一早送去平南侯府了。” 韩太傅满意颔首,意识到对方困眼惺忪,他便起身,主动开口:“时候不早啦,今日议事到此为止,您是此处歇息还是回府?” “我回去。”大皇子撂了茶杯,起身又打了个哈欠,说:“明儿一早得入宫给父皇请安,顺便找母妃商量万寿节的寿礼,年年过寿,礼物来来回回就那几样,还真有点儿头疼。” “挑一样中规中矩的玉雕吉祥物,总不会错。”韩太傅谆谆教导。 “知道了。”大皇子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随意摆摆手,叮嘱道:“留步,不必送了,您老请早些歇息,别太操劳。” “是,多谢殿下关心。”韩太傅十分欣慰,不顾冬夜寒冷,执意迈着蹒跚步履,把外孙送出二门才被劝住,含笑目送许久。 与此同时 庆王府内的小接风宴已散席。 吃饱喝足,三人返回书房,喝茶闲聊。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要八皇兄的府邸!”九皇子赵泽安义正辞严地表态。 “简直胡闹嘛!”郭达相当没好气,大马金刀坐着,难以理解地说:“虽然尚未落成、尚未挂匾,但全京城都知道那是属于八殿下的,我们小殿下怎么住?” 容佑棠困惑问:“确实不妥,那是谁出的主意?” “工部和礼部的若干官员。”赵泽安颇为苦恼,少年正值嗓音粗哑的年纪,摇头告知:“我可以出宫开府了,父皇尚未有明旨,却有人提议把八皇兄的府邸扩一扩、尽快竣工,让我入住!你们听听,像什么话?” 庆王沉稳道:“父皇英明睿智,断不会准奏的。况且,有我在,你还怕没府邸?” “哥,我不是怕,只是觉得荒唐。”赵泽安皱眉,言行举止神似胞兄。 “九殿下,万寿节在即,你的府邸肯定明年才会正式商定,落成之前,不拘庆王府还是定北侯府,请随意住。老夫人正督促我们挑选宅地呢,可不能马虎,堪舆要耗费一阵子。”郭达努力安慰表弟。 “快则明年中、慢则年底,你的府邸就会建成。”庆王正色承诺。 “谢谢哥!谢谢二表哥!”赵泽安笑着道谢,毫不惊惶。 “时候不早。”庆王率先起身,催促道:“小九,你该歇息了,明早入宫去给父皇请安,并且记得探望你四哥。” “好的。”赵泽安认真答应,一贯敬重兄长,随即说:“你们慢慢聊,我困得站不住了,改天再会。” “去吧。” “殿下慢走。”容佑棠笑着目送,而后恭谨询问郭达:“公子,河间巡抚戚大人托我给贵府捎了些土仪,不知何时登门拜访合适?” “啊?”郭达挑眉,眼珠子转了转,心头涌起一阵阵尴尬,忙叮嘱:“尽管放心大胆地来!我这几天都在家,你随便挑个日子,咱们痛饮几杯。” 当年外调喜州前夕,申斥、罚跪、赠药、驱赶……往事历历在目,但容佑棠早已释怀。 “多谢。”容佑棠拱手。 郭达重重一拍对方肩膀,饱含歉意,没说什么,告辞回府了。 顷刻间,书房内剩下二人独处。 偌大的书房,静悄悄,仅庆王一人端坐,他正低头喝茶。 双方相距稍远,容佑棠站立,定睛凝视半晌,暗忖:殿下的身影看着……很孤单? 熏笼里燃烧的炭“噼啪”焚裂一声,惊醒了两人。 “你不是说要回家吗?”庆王低声问。 “嗯。”容佑棠忽然觉得内疚,讷讷地解释:“我刚回京,陛下准许歇几日,世交亲友多年未见,理应登门拜访,比如严师叔、舅父、师父,等等。”语毕,他歉意望着对方。 庆王点点头,通情达理道:“礼不可废,那是应该的。夜深了,我让管家安排人护送你。”说着他就要起身,容佑棠赶紧劝道:“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殿下快歇息吧。” 庆王眼神深邃专注,沉默寡言。 “你、你早点儿休息。”容佑棠被看得倍加内疚,无奈确实诸事缠身,只能硬着头皮道别:“殿下,我回去了。” “嗯。”庆王表面平静。 “咱们过两天见。” “好。”庆王目不转睛。 容佑棠下定决心:“我走了啊!” “路上小心。”庆王缺乏阻拦的理由,默默目送对方离去,无声叹了口气,垂首,独自枯坐。 第267节 然而,下一瞬,容佑棠去而复返! “你——落下东西了?”庆王诧异抬眼。 容佑棠屏住呼吸,轻轻掩上房门 第206章 相悦 “回来做什么?”赵泽雍问, 虎目炯炯有神。 容佑棠不答话,鼓足勇气,缓缓吸了口气,迈步靠近对方。 两丈、一丈、八尺、五尺、三尺…… 容佑棠站定,四目对视瞬息,他弯腰垂首, 两手扶着庆王的肩, 唇落下去,小心翼翼亲吻其额头、眉间、高挺鼻梁,最终唇舌相触时,他鼓起的勇气却消耗尽了, 犹豫停顿,正忐忑思索时,后背倏地横过一条坚实臂膀, 并悍然箍紧! “啊!”容佑棠冷不防被一拽一抱,两脚腾空, 吓得低喊一声,手本能挥了几下, 仓促抓住椅子靠背。 赵泽雍呼吸粗重,鼻息似乎是滚烫的,左手搂紧,右掌不住用力摩挲抚弄怀里人的腰背,目不转睛说:“不回家了?嗯?” “我——”容佑棠语塞,腰背肌肤被揉弄得生疼, 下意识往前挪了挪。方才,他其实已经走到院门口,可越想越觉得庆王独坐的身影孤孤单单,难免不忍,心头一酸脑子一热,不假思索,鬼使神差地转身返回。 “你什么?”赵泽雍抱着人起身,大踏步地走,绕过屏风和多宝锦阁。 书房里间简单设了一榻,供庆王处理公务之余小憩养神。此刻,里间只有角落里亮着一盏戳灯,昏黄静谧。 庆王抱着人,疾步如风,沿路接连撞开柔顺垂地的帐幔。 “殿下——我的眼睛!”容佑棠吃痛捂住左眼,他猝不及防,被起伏飘荡的层层帐幔打了个正着,还没缓过神,“嘭”一下,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仰躺床上!紧接着,庆王俯身压下,结实躯体十分沉重,霎时令其呼吸困难。 “眼睛怎么了?”赵泽雍耳语问,依次吻了吻身下人的两只眼皮。 “被帐子刮了一下。”容佑棠轻声告知,费劲地动了动,却更是被牢牢按进床褥里,只得暂时不动。 “疼吗?”赵泽雍安抚性地吻了又吻。 容佑棠摇摇头:“没事,缓过去了,不疼。” 赵泽雍不再说话,开始埋首吮吻,肆意深入探索,一双人影交叠,旖旎拥吻间,不时响起异样水声。 外袍、夹袄、中衣……一件件剥离,寒冷冬夜里,对方躯体强壮火热,烫得容佑棠口干舌燥,心突突乱跳,小声提醒: “殿下,轻点儿,别弄烂我的衣服,还得穿着回家呢。” “你还要回家?!”赵泽雍不敢置信。 容佑棠恳切地解释:“假如我回京第一天就夜不归宿,家父必定很失望的。” 赵泽雍手上动作一顿,板着脸,继而分不清体内焚烧着什么火,干脆利落一使劲,床榻里接连“嗤啦”几声,夹杂徒劳的阻拦,转眼,撕烂的里衣衬裤被随手丢开,其中一角白色衣料跌落脚踏,欲坠不坠。 随后,帐幔里有人“唔唔”含糊求饶,挣扎得被褥床榻连连窸窣闷响,一只白皙略显单薄的脚突然踢开纱帐,脚趾蜷缩着,剧烈颤抖,胡乱蹬了几下,继而被一把捉进被窝,喘息声久久不绝。 …… 容佑棠回京述职的第一天,直到子时,才乘马车返回家。 马车平稳前行,车轮声辘辘,摇摇晃晃,情投意合的两人并排,令人昏昏欲睡。 赵泽雍心情好极,垂首吻了吻对方额头,威严恐吓:“醒醒,你家到了,不下车就立即回王府。” “下,我下!”容佑棠赶紧睁开眼睛,疲累困倦,慢吞吞整理睡得皱巴巴的衣袍,说:“多谢殿下护送,下官无以为报,唯有请您回程小心。” “无以为报?其实你可以护送本王回府。”赵泽雍一本正经地提议。 “你送我,我又送你?抱歉,这次太晚,我明早要外出拜访亲友,待下回,我一定护送你,多少次都行!”容佑棠忍俊不禁,低头抻了抻领口,嘀咕说:“看吧,您又撕烂我一套衣裳,回去被问起就糟了。” “无妨,你大可坦言相告。” “那可不行!家父年事已高,禁不住刺激。” 容佑棠忙不迭摇头,他敏捷跳下马车,探头道别:“殿下,我进去了,您路上小心,回去就歇息吧,别总熬夜。” 赵泽雍点点头,眼中满是笑意,关切催促:“小容大人,快回去,以免被令尊训斥打板子。” 容佑棠忍笑,严肃反驳:“我这么大了,家父一早不打板子了,只有口头教导。” “倘若他恼怒得失去理智、想动家法,切记及时搬本王出去挡着,告诉他,是本王强行扣留了你。”赵泽雍谆谆叮嘱。 殿下在开玩笑吗? “行呐!”容佑棠满口答应,两情相悦,自是发自内心的满足,反而催促:“别耽搁了,您这就回王府吧,咱们改日见。” 虽说两情久长不必朝朝暮暮痴缠,但他们分开三年,久别重逢,狂喜之余,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即使不说话,仅相互陪伴,心里也是高兴的。 堪称依依不舍,告别半晌,容佑棠在对方目送下踏进家门,一路脚步轻快,直到远远看见养父书房透出灯光时,激动感才渐渐消退: 糟糕! 爹还没歇息?在等我吗? “冬子,老爷还没睡啊?”容佑棠问。 小厮张冬答:“老爷和管家在书房商议打点礼物,忙一晚上了。” 容佑棠登时愧疚,挥退小厮,独自站在院子里,摸摸鼻子,又悄悄打量自己的着装,疑神疑鬼,半晌,才慢慢走向书房,刚站定,便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叹息: “唉。” “老爷,您放心歇息去吧,我来等着少爷,他出门前说了回来的,必不会失信。”管家李顺忙得头也不抬。 “我岂能放心?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啊。”容开济由衷慨叹,他放下书本,捏了捏眉心。 “咱们家少爷非同寻常,连陛下都夸赞能干呢,您老无需担忧。”李顺打了个哈欠,将若干礼盒整齐码放,拍拍手,禀告:“行啦!老爷,您请过目,这些礼盒可供少爷直接提着去拜访亲友。” 容开济捶捶后背,略翻看几眼,满意道:“很好,辛苦你了。等哥儿回来,问问他的行程安排,看是歇一天还是明早就开始探亲访友,他离京三年,亲戚朋友逢年过节都不忘送礼问候,难得呀,佑棠于情于理应该当面致谢。” 怪我,回来晚了…… 门外的容佑棠听得万分羞愧,忙敲门,恭谨禀告:“爹,我回来了。” “哦?” 容开济立刻笑起来,李顺急忙拉开房门,招呼道:“少爷快进屋暖暖身子,外头下雪呢,怪冷的。” “棠儿,御前奏对顺利吗?几时出宫的?为何这么晚才回家?”容开济迎上前,絮絮叨叨地询问,伸手欲接过儿子披风。 容佑棠忙一避,自行放置披风,选择略去一截儿,细细回答:“您放心,入宫述职挺顺利的,我去庆王府拜谢殿下了,偶遇九殿下和郭二公子,一齐用了晚膳,喝酒聊天,所以回来晚了。” “原来如此。” 容开济相信儿子所言为真,一听见九皇子和郭达在场便宽心许多,垫脚为其拂拭头顶落的雪花,欣慰笑道:“咱们家里,数你个头最高!” “是吗?”容佑棠笑眯眯,行至盥洗架前,准备洗洗手——可刚挽起袖子,却发现右手手腕上方赫然几个红紫指印,异常显眼! 殿下实在太用力了…… 容佑棠心里一阵阵发虚,火速放下袖筒遮掩,匆匆撩水洗手。 “拜礼准备好了,你是什么安排?记着啊,首先该去拜访严家,世叔已经告老颐养天年,入冬后病了一场,有些凶险,幸亏调养得当,但仍卧床,唉。” 忆起家道艰难时严家频频伸出的援手,容佑棠担忧之下,立即赞同:“好!陛下允了几天假,我明早就去严家,下午去舅父家,后天去师父家,其他重要朋友也要聚聚。” “很是。” 容佑棠接过管家奉上的滚水,想了想,一拍额头说:“哦,是了,还得去一趟定北侯府!烦请爹帮忙备一份礼给郭将军的小公子,我今晚抱了孩子,却毫无表示,怪不好意思的。” “是吗?”容开济眼睛一亮,顿时兴致勃勃,说:“那年你不在家,郭将军迎娶大理寺卿的千金,啊呀,那个热闹啊!一转眼,将军的孩子——哎,多大啦?” “七个多月。”容佑棠头一回抱婴儿,颇觉有趣,两手比划着告知:“他生得白白胖胖,小胳膊腿儿特别有劲儿,踩着我的肚皮跳个不停,活泼极了。” “是啊,孩子是家族血脉的延续,都是可疼爱的。”容开济意味深长地教导。 呃? 容佑棠直觉不妙,屏息凝视,抬头看了看更漏,当机立断,殷切提醒道:“爹,三更过了,您请歇息吧,别熬得太晚,仔细保养身子要紧。” “我——” 容开济提了口气,腹有千言万语,可儿子刚回家、而且时已三更,实在不便如何,遂负手皱眉,点头说:“唔,回屋去吧,明早可以多睡会儿,等着我叫你。” “谢谢爹!”容佑棠感激躬身,毕恭毕敬侍奉养父躺下安歇。 一晃半月,腊月将近,年味渐渐浓了。 容佑棠探亲访友完毕,他虽是地方知府,却身兼翰林院官职,承天帝准许其旁听早朝。 这一天早晨,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滴水成冰,幸而金殿有火墙和地龙,否则文武百官一站个把时辰,年轻人尚能忍受,年迈者却扛不住。 “平南侯辛劳半生,可谓鞠躬尽瘁,无奈寿数天定,纵使朕派遣御医亦无力回天,朝廷痛失一元老啊。”承天帝高居龙椅,双手握膝,语调肃穆。 “吾皇圣明仁慈,实乃我大成之福。” “陛下请保重龙体。” …… 容佑棠位于队列中后方,身姿笔挺,中规中矩,跟随众同僚躬身拱手。 承天帝威严吩咐:“广平王远在南境,回京需好一阵子,沈轩?” 礼部侍郎沈轩出列拱手:“微臣在。” “平南侯贵为国丈,你部应负责协办其丧葬诸事宜,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沈轩领命。 承天帝颔首,眯起眼睛,苍老疲惫无法掩饰。李德英见状,忙上前附耳请示几句,随即高声唱喊:“陛下有旨:诸位大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金殿鸦雀无声。 片刻后,李德英便宣布:“退朝!” 承天帝离开龙椅,挥退意欲搀扶的太监,信步返回寝宫。 “微臣恭送陛下。”容佑棠起身,大大松了口气,抬头下意识扫视: 只见庆王身穿亲王礼服,位于最前方,正和大皇子、定北侯父子以及若干重臣交谈。 容佑棠看了两眼,正欲转身出宫,却忽然被人轻轻拍打一下,他诧异扭头: “你来!”周仁霖黑着脸,耳语命令庶子 第268节 第207章 威逼 半个时辰后, 两人立于小巷深处。 因退朝后众目睽睽,容佑棠再三推脱未果,勉强按捺烦闷之意,率先发问:“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 “明棠,你——”周仁霖又伸手想抓儿子胳膊。 “有事说事,莫动手!”容佑棠敏捷避开, 面无表情道:“方才散朝, 众目睽睽,你却生拉硬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殴打同僚。” “老子教训儿子, 天经地义,难道我打不得你吗?” 周仁霖理直气壮,压低嗓门质问:“自你回京以来, 四处拜访亲友,连叫不出名字的都亲自登门问好, 独独遗忘了你的亲生父亲!我几番派人递话,你却千方百计推脱, 避而不见。明棠,你未免太不孝了!” “父慈子孝,父慈排前边儿,慈父方得孝子,周大人,您怎么看?”容佑棠板着脸。 “你——” 周仁霖忿忿呵斥:“孽子, 亏你饱读圣贤书,却连天理孝道都不明白,简直该打!即使从前有些过节,可你嫡母已死,我年纪也大了,周家属于你们兄弟三人,你心里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 容佑棠定定神,警惕扫视周围,强压下火气,干巴巴答:“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周大人,今日并未休沐期,你不用忙公务吗?叫外人看见,大成的朝廷命官忒也游手好闲了。” “怕什么?外人看见又如何?” 周仁霖眉头一扬,相当没好气,昂首训责:“你个逆子,肆意妄为,硬生生把户册从家里挪走、挪到舅舅名下,认舅作父,那些我暂且不追究。但,即使你另造身世,也无法改变瑾娘是我妾氏的事实,退一万步,若论眼下辈分,我是你姑父,仍是亲戚呢。” 瑾娘,容怀瑾,乃容佑棠生母。 容佑棠脸色突变,勃然大怒转身就走!他最憎恶生父嘴上牵扯娘亲,此乃其逆鳞,永生无法释怀的疙瘩。 “哎,站住!” 周仁霖急了,忙抢步追赶,伸手狠拽庶子胳膊,死死抓紧,气急败坏地威胁:“想走?有本事从我身上跨过去,让老天爷睁眼瞧瞧,你是如何忤逆父亲的!” 这条巷子往前走一段,便是繁华闹市,京都各部衙门均分布附近。 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 对方豁出去了耍无赖,容佑棠还真不能如何,险些气个倒仰,再度挣脱,抻了抻凌乱袖筒,怒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父子对视,剑拔弩张。 周仁霖单手叉腰喘了喘,他鬓染霜华,眼尾细纹密布,渐渐发福,昔日风流英俊的探花郎已老去。 半晌 “你回京述职,并无紧急公务,连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吗?”周仁霖无奈抱怨,态度软化。他仔细打量多年未见的庶子,满意于对方勤恳上进、政绩斐然,难掩欣慰骄傲——尤其对比至今一事无成的嫡子时。 容佑棠别开脸,冷淡催促:“周大人,请勿强人所难,说吧,你蛮横拦路是何意?” “咳咳。”周仁霖抬袖掩着,清了清嗓子,威严说:“你在外三年受苦了,政绩尚可,但切勿骄躁,应时刻谦虚自省。听说,与你一同回京的那两个武官已经受到封赏,那你呢?陛下可有旨意?” 容佑棠皱眉,十分不解,困惑问:“我什么?” “别装傻!” 周仁霖佯怒,开门见山问:“你把喜州治理得不错,任地蒸蒸日上,连跟随的属下都有封赏,你怎会没有?” 容佑棠摇摇头,不可思议地笑了笑,诧异道:“您这话真奇了!陛下的心思,臣子岂能公然议论揣测?封赏与否,全凭陛下圣明裁断,朝廷命官只需尽忠职守即可,邀功请赏像什么话?” “话虽如此,但依陛下平素性情,他多少会嘉奖你的。” 容佑棠挑眉,反感道:“我年轻无知,却幸得陛下委以重任,已经心满意足,时刻铭记浩荡隆恩,誓死效忠朝廷,从未肖想其它。” “哎,人往高处走,你我父子之间,且说无妨。”周仁霖凑近了,作苦口婆心状,耳语劝导:“明棠,如今朝局复杂莫测,波谲云诡,那几位主争红了眼睛,将来不知会酿成什么祸。坦白说,虽然喜州清苦,可为父希望你尽快返回地方,继续当知府,扎扎实实沉淀几年,认真修习为官处事之道,待尘埃落定后,你再设法回京,那时才稳当。” 云里雾里的,你什么意思? 容佑棠全程戒备,频频扫视四周,直言表示:“我奉旨回京述职,是走是留,并无选择余地,只能听从朝廷命令。” 东拉西扯铺垫至今,周仁霖终于说出真实来意,叹道:“据悉,陛下似乎有意让你留京。” “哦?我倒是没听说。”容佑棠收回观察巷口动静的视线,泰然自若。 “你这孩子,又装傻!” 巷子里刮过一阵凛冽寒风,卷得青石板上的积雪打旋儿,寒意刺骨。周仁霖搓搓手掌,冻得嘴唇发白,笃定说:“连我都能知道的消息,庆王势必更加清楚,莫非他没告诉你?” 容佑棠心念一动,蓦然醒悟,暗忖:哦,他八成替人当说客来了。 “唉,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我却没那福气,生了你这任性的孩子,天生反叛,处处与长辈对着干!”周仁霖扼腕痛惜,想了想,殷切地叮嘱:“明棠,父亲不可能害你。记着,假如陛下留你在京,无论如何,切记一定推了!你留京百害而无一利,须知国丈病逝、广平王奉旨奔丧,顺便贺万寿节,至少年后才会之国——到时一山三虎,搏命相争,你便成了庆王最大的软肋,必定遭殃啊。” 庆王殿下…… 容佑棠面色不改,神态沉静。 “倘若你们果真情投意合,忍心看他争储落败、郁郁寡欢甚至丧命吗?”周仁霖加了把劲儿,继续游说:“为父所言句句属实,明棠,你一贯聪敏,必能想通,非常时期,水火之局,宁少一事不多一事。皇后孝期已完,庆王年届而立未娶妻,于皇室中着实罕见,正处于风口浪尖,假如你留京,天天往庆王府跑,难免招致流言蜚语,何必呢?” 不得不说,生父提的都是实情。 容佑棠垂眸沉思,半晌,抬眼,眸光明亮,肃穆答:“具体该如何办,我自会慎重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总而言之,你千万别留在京城!我不逼你认祖归宗了,听父亲这一次,就算你是孝子了。”周仁霖一手叉腰、一手扶了扶官帽,万分焦虑,脱口而出一句实话: “好歹帮一帮爹啊!” 容佑棠顿时了然,大概猜出对方处境,沉吟不语。 “说话呀,别发呆。”周仁霖伸长脖子催促,他被大皇子党胁迫,无法逃避,只能听命行事,急欲摆脱威胁,迫切渴望抽身退步,遂不管不顾,竭力劝说庶子:“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何况三虎?爹是为你好才特意提醒的。明棠,你年纪轻轻,仕途已算得意,别太冒进了,听话,退回喜州再缓几年吧,以免被卷进争储旋涡。” 虚伪,假仁假义,满口为我好,实际上你是给自己打算! 忆起种种往事,容佑棠心头火起,忍无可忍,语调平平说:“你既然知道一山三虎争斗的凶险,为什么还敢一脚踏两船呢?不怕船翻了?” “你……” 周仁霖愣了愣,继而震惊,瞠目结舌,仓惶左顾右盼,目不转睛审视庶子,避重就轻,含糊回应:“你先管好自个儿。” 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 容佑棠坚信生父正设法摆脱大皇子、不愿继续效忠,逐渐夺回主位,淡漠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那事儿,三五年前或许无人知晓,但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少胡说八道!” 周仁霖狼狈语塞,无言以对。他眉头不展,喘着粗气,片刻后,猛地一摔袖子,戾气十足,眯着眼睛打听:“外头是否有谁议论我?” “周大人心知肚明,何必询问?”容佑棠反问。 “哼。”周仁霖扯着嘴角弯起,冷冷道:“我确实知道一些,不过,那几位皆不足为惧。虽然皇后和国丈相继去世,但威望永存于大成,我、我不怕,大不了一块儿死!” 困兽之勇,更不足惧。 容佑棠暗中摇头,内心五味杂陈,面上却不显,深感疲惫,平静道别:“周大人,我尚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告辞。”语毕,转身迈步。 “慢着!”周仁霖立即阻拦,张开双臂挡住去路,仿佛拦截救命浮木似的,神态近乎疯狂,夜不能寐的眼睛泛红,缓缓道: “以上一件,是为其一,你仔细考虑考虑。其二,你不认父亲,连兄长也不肯认吗?明杰在翰林院苦熬三年,至今未能挑上庶吉士,无法谋取好缺,你是侍讲学士,有权参评,何不拉一把他?你们可是亲兄弟!”不等庶子开口,周仁霖又说: “假如你听话,我可以将你娘亲提为贵妾。” “够了!” 谁稀罕? ——平南侯尸骨未寒,以周家的乱象,容怀瑾清静长眠才是上策,提贵妾并无好处。 容佑棠难以自控,瞬间暴怒,目光如炬,从牙缝里吐出字说:“阴阳两隔,逝者入土为安,周大人竟然拿逝者做文章?” 总算捏住你的七寸了!周仁霖微笑,掸掸袍袖,慢条斯理道:“本官处理家务事,谁有理由阻拦?” 容佑棠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夜间·庆王府 “简直荒唐!”赵泽雍一声断喝。 “周、周大人也太过分了。”郭达叹为听止,顾及容佑棠在场,他艰难忍下许多批评。 “虽然荒唐过分,但他确实有权处置家慈名分……以及我的衣冠冢。”容佑棠长叹息,透骨酸心,难掩低落,深吸了口气,勉强镇定道:“毕竟在周家生活十几年,我们母子的存在无法抹除,那是不争的事实。” “无非大殿下他们怕容哥儿补缺户部要职,所以命令周大人威逼罢了。”郭达直言不讳。 赵泽雍略一思索,凝视容佑棠,低声问:“此事必须尽快解决,小容大人,你是想自己动手?还是本王代劳?” 第208章 密谈 “我自己解决。”容佑棠恳切扫视在场众人, 无奈解释: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携记忆重生的人,几乎看过亲生父亲的所有面孔。 郭达率先点头:“行!毕竟算家务事儿,我们拿捏不大准分寸,你自己决定吧。” “倘若情况棘手,务必及早求援。”庆王严肃嘱咐。 容佑棠颔首, 苦中作乐道:“那是自然的, 危难时期我定会奔走求助。所以,提前给诸位道谢了。”语毕,端端正正一拱手。 “谢什么?遇见麻烦尽管来找,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好歹给个机会偿还。”郭达很是内疚,言下之意是当年的赠药风波。 虽爆发过不愉快,但掐指一算:定北侯府的国子监荐书、王府和北营里受过的照顾、郭远给戚绍竹的荐信……恩仍大于怨。 容佑棠心平气静, 诚挚道:“将军言重了,哪里有什么人情?倒是我, 一向承蒙贵府关照良多。” 说者乃诚心,听者却有它意。对于曾经的闹剧, 郭达一直耿耿于怀,难免心虚,余光飘向庆王,干笑摆手:“哎,咱们多年的交情了,客气什么啊?不准再言谢!” “总而言之, ”赵泽雍板着脸,难得端起亲王架子,不容忤逆地吩咐:“千万谨防对方急了不择手段,切记,你无需跟任何人拼命。” 容佑棠心暖而踏实,认真点头:“好的。” “周夫人身亡、皇后薨逝,平南侯亦病故,周家的三大靠山已经倾倒。”郭远慢条斯理地分析,他生为侯府嫡长子,一贯老成持重,喝了口茶,温和说:“周大人估计正被大殿下一方频频骚扰,确实得提防他失控之下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明白。”容佑棠恭谨拱手。当年的风波,郭远全程未露面,无论内情如何,双方均只字未提,只当太平无事。 “周大人如今是骑虎难下了。”谋士伍思鹏近年因疾病缠身,愈发清瘦,但眼神仍睿智锐利,他客气问:“且允许老朽斗胆问一句:不知容大人有何对策?” “是啊,快说出来听听,我们帮你谋划谋划。”郭达关切催促。 庆王端坐上首,稳如钟,掌控全局。 容佑棠面色平静,正色说:“皇后和国丈是去世了,可大成还有国舅呢,陛下仁慈,已恩准袭爵奏请,现任平南侯乃先皇后的嫡亲弟弟,杨盛平。” 第269节 “你想让杨盛平压制周、周大人?”郭达颇为诧异。 “听说,自周夫人去世后,因为主母丧礼和周姑娘等若干纠纷,他们两家很是闹了一场,情分日渐薄弱,如今老侯爷又病故,估计等丧葬结束后,关系会加倍冷淡。”伍思鹏捻须,据实指出:“杨小侯爷刚袭爵,正忙着给老侯爷治丧,想必焦头烂额,若想挑动他出头,恐非易事。” 容佑棠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据查,杨盛平与故去的周夫人姊弟亲厚,周夫人当年丧礼从简,他十分不满,带人上周家狠闹了一场、令姐夫狼狈不已。现在他已袭爵,迫切需要立威,虽然平南侯府不比从前了,但收拾周家绰绰有余。”顿了顿,他尽力客观告知: “譬如,周家没了主母,周大公子周明杰气不忿,长期与代为执掌中馈的父妾苏姨娘不合,每隔三五日大闹一场,鸡犬不宁,并且视苏氏所出的庶子为眼中钉,嫡、庶势同水火——在那种情形下,可以断定,周大人说抬我娘为贵妾,只是嘴上威胁罢了,他始终畏惧岳家。” “那,可否不予理睬呢?谅他也不敢撕破脸皮。”郭达试探着提议。 “不行。”容佑棠摇摇头,咬牙说:“任由他胡搅蛮缠,亡母泉下有知岂能安心?况且,我也受够了!” “你尽管放手去做。”庆王直接嘱咐。 “多谢殿下支持。” 容佑棠垂首致谢,强自镇定,语速稍快:“朝廷明令规定:官员不得嫖宿青楼。可周大人风流成性,每逢休沐,必去狎妓,眼下正值国丈丧期,若将此事捅出去,他轻则被申斥罚俸、重则丢官。此外,我将设法暗示周明杰向其舅舅求助,为了威严脸面,杨盛平必不会袖手旁观,让他们内斗一番。还有……” “还有什么?”庆王耐性十足。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毅然决然,一字一句表明态度:“殿下,我知道咱们一直在暗中调查,假如查获周大人为大殿下或二殿下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证据,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咎由自取,我、我——我容佑棠,今生注定是不孝子。” “为匡扶正义,大义灭亲者难能可贵,容大人正直坚韧,老朽佩服。”伍思鹏很是感慨。 容佑棠急忙摆手,苦涩说:“先生实在谬赞了。在世人眼里,我已是大逆不道,或许死后会下地狱油锅的。” “是非功过,老天自有裁断,做人但求无愧于心。”庆王沉声宽慰。 “我们都明白你的难处,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一定帮你解释解释。”郭达一本正经地承诺。 “多谢将军!”容佑棠郑重抱拳。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严肃点儿。”庆王莞尔。 伍思鹏斟酌再三,点头说:“眼下京都局势复杂,变幻莫测,不宜多生事端,先按容大人的意思,告诫一二,实在不行再另想办法。对了,广平王何时入京?怎么无声无息的?” “驿报称其已抵达关中,估计再有五六天即会觐见陛下,到时京城才叫热闹呢。”郭达唏嘘答。 “是啊。”伍思鹏忧心忡忡,扼腕道:“咱们可得小心了,仔细被两方夹击。” 忆起前几年部分朝臣争相弹劾庆王的乱象,容佑棠起身,躬身拱手,愧疚道:“因为我的私事,让诸位费神了,实在惭愧。唉,我这次回京,可能又会连累殿下——” “别胡说。”庆王皱眉打断。 郭远搁下茶杯,和颜悦色地安慰:“小容,你多虑了,即使没有你的存在,对手也会千方百计寻缺口攻击殿下的。” “其实,那也不尽是糟糕。”伍思鹏忽然笑了笑,喟叹指出:“列位请想一想:容大人在京城,对手往往一窝蜂攻击殿下的私情;假设没有容大人,对手便会绞尽脑汁寻求其它缺口。前者咱们心里有数,后者却难以预料、防不胜防,反而不妙。” 容佑棠愣了愣,很有些反应不过来,脱口而出:“如此一听,原来我不全算是殿下的绊脚石了?” “哈哈哈~”郭达乐不可支,放声大笑。 “什么绊脚石?”庆王摇摇头,莫名心酸,谆谆训导:“愚笨,你分明是本王的盾牌!每当你在京城时,以前弹劾庆王‘冷酷暴戾’者,往往改为弹劾‘有违伦常’了,前者关乎秉性,后者牵涉私德,孰轻孰重?” 容佑棠忍俊不禁:“殿下言之有理!那就好,省得我总是担心拖您后腿。” 庆王缓缓扫视在场众人,沉重说:“因此,世人都误会小容大人了,他与本王交好,长远而言并无益处,倒是本王平白得了个坚实盾牌,难道不是么?” “这个……”伍思鹏罕见地语塞,垂首捻须。虽然心里赞同,可郭远、郭达兄弟俩在场,顾忌渴盼外孙成家的郭老夫人,他明智地选择闭嘴。 “呃?”郭达挠挠下巴,琢磨片刻,不得不认同:“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儿。” 对方不遗余力的维护自己,容佑棠十分感动,轻声谦道:“殿下说笑了,我只是无名小卒,万万当不起的。” “你当得起,别妄自菲薄。”庆王低声安抚,专注凝视时两眼炯炯有神。 二人情不自禁对视,瞬间涌动情意万千,书房内仿佛仅剩下彼此,其他人无形亦无声。 半晌 “咳咳!”郭达清了清嗓子,竭力朝椅子里缩,因为他挡在了容佑棠前方。 容佑棠猛然惊醒,倍感尴尬之余,立刻正襟危坐,双手握膝。 庆王扭头看了看更漏,主动催促:“时辰不早了,诸位都回去歇息吧。” “是。”伍思鹏恭敬从命。 “好勒!”郭达迫不及待离座,狠狠伸了个懒腰,骨节咯咯响。 “殿下也请尽早安歇。”郭远一板一眼地道别:“我和子琰先回府了。” 庆王颔首:“去吧。” “老朽告退。”伍思鹏随后告辞。 庆王点点头。 容佑棠余光一瞥便心领神会,大大方方留在最后。 片刻 “殿下有何吩咐?”容佑棠笑问。 庆王惯常板着脸,开门见山问:“你在喜州已任满三年,倘若有人叫你奏请连任,你会答应吗?” “连任啊?”容佑棠两手交握,轻快绕动大拇指。 “本王认为不妥,可你小子一贯有主意,真令人担忧。”庆王坦率直言。 容佑棠顿时汗颜,即刻解释:“你的意见,我何曾忽视过?殿下放心,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是迫不得已,连陛下都发话了,所以必须离开。但现在情况有所变化,我留京的可能性更大些,且静观其变吧,估计最迟万寿节前后会有旨意。” “所以,你不走了?”庆王目不转睛。 “不走啦!” 容佑棠用力掸掸袍袖,起身大步走向主位,慷慨激昂说:“除了陛下,哪怕谁棍棒驱赶我也不走!” “谁敢棍棒驱赶你?”庆王虎着脸,自然而然地伸手搂抱对方,却反被使劲拉起,容佑棠彬彬有礼地邀请:“雪停了,夜色正好,殿下能否赏脸、咱们去园子里走走?” “好。”庆王欣然同意。 与此同时 皇宫·御书房内 “陛下,您请过目。”首辅鲁子兴毕恭毕敬呈上拟好的圣旨。 承天帝接过,眯着眼睛审视半晌,颔首吩咐:“盖玺吧。” “是。” “明日早朝宣读。”承天帝吩咐。 “可……”鲁子兴欲言又止。 银发闪烁的承天帝挑眉,淡淡问:“你有异议?” “陛下,一举任免户部三名大员,调动是否有些大了?”鲁子兴委婉提醒。 承天帝气定神闲地把玩数珠,尊贵之气逼人,威严道:“无妨,朕正好趁机瞧瞧文武百官的应变能力,哼。” 第209章 游园 夜渐深了, 风停雪止,脚踩松软积雪咯吱作响。 王府已安睡大半,梅园门房里值守的几名小厮抄手拢袖,正围着火盆昏昏欲睡时,突然迎来两名游园之客。 “小的叩见殿下!”小管事大惊失色,慌忙率手下跪了一地。 赵泽雍负手, 威严道:“都起来, 不必跟着。” “是。”众仆低眉顺目,毕恭毕敬,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半个,仿佛没看见容佑棠似的。 “走。”赵泽雍扭头招呼。 “殿下, 请。”容佑棠煞有介事地一伸手。 不多时 二人沿着曲折小径前行,借着沿路两旁树梢悬挂的气死风灯光,偷得浮生半点闲, 雪夜赏梅。 “这是咱们第二次正经出游。” “记得,上一次是在合意楼用晚膳” 容佑棠观赏一支怒放梅花, 闭目嗅闻,一股清冽冷香深入五脏六腑, 沁人心脾,登时神清气爽,他爱不释手地夸:“‘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古人诚不欺我也!” “往前走,还有红梅花, 今冬开得不错。”赵泽雍眼里满是笑意,彼此肩膀紧挨,他便顺势低头、也闻了闻花香,赞道:“唔,确实提神醒脑,书房倒可以放一束。” “哟?难得啊!”容佑棠故作惊诧,屈指轻弹梅枝,感慨告知:“哎,你知道吗?我们殿下房里可是从来不搁鲜花的,你真了不起,竟美得让殿下改变主意了。” 赵泽雍笑意愈浓,却习惯性板着脸,严肃反驳:“谁说的?等那带刺儿的海棠花开了,本王定会摆几盆在窗台上,赏心悦目。” “啊?” 容佑棠一怔,脱口提醒:“可海棠是没有花香的。” “小容大人此言差矣。”赵泽雍非常不赞同,摇摇头,左手搂住对方肩膀、右手把人朝梅树一推,他随即贴上去,垂首亲吻,双唇先是亲昵摩挲啃咬,继而热切吮噬! 四周静悄悄,两人忘情相拥间,震得树上积雪扑簌簌坠落,有几瓣带雪梅花掉在容佑棠脸上,由于他正仰脸,故有一朵还滑进了衣领!顿时冰得一哆嗦,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嘶”地一声说:“好冷。” 赵泽雍二话不说,立即单手展开披风,将人兜头一包,紧紧护在怀里,疼惜问:“冷吗?不如回屋去?” 容佑棠一咕噜挣脱,顾不上回答,匆匆从衣领内揪出那朵梅花,拈高了解释:“不冷,只是它忽然掉进我衣领里了。” 赵泽雍点点头,表情肃穆,正色阐释:“世间鲜花无数,千姿百态,其中既有像梅花、兰花、牡丹、金桂、银菊等花香四溢者,也有像那一种海棠似的:茎干坚硬带刺、天生傲骨,且红花绿叶泾渭分明、一如爱憎分明,足以见其品性正直纯良,贵在气节。无香的花儿,难道就不美吗?” 容佑棠想了想,无可反驳,遂点头:“自然是美的。”话音刚落,他的指尖花瓣忽然被庆王拿走。 “所以,本王偏爱海棠。” 赵泽雍拈着花瓣,朝对方唇上一贴、继而轻轻一划,眼神专注深邃,低声说:“任是无香也动人。” 容佑棠恍然大悟,倏然脸发烫,心跳漏了几下,无措站着,一动不动。 四目对视,赵泽雍徐徐收回花瓣,一抬手,塞进嘴里,咀嚼两下便吞了,颔首评价:“独有一番滋味。” “你——” 容佑棠彻底反应不及,欲言又止,一时间无话可说,憋得脸红耳赤。 赵泽雍高大挺拔,抬头看了看,探手揪了一瓣梅花,一本正经说:“还给你。” 第270节 “……哦。”容佑棠饱受惊吓,乱了阵脚,讷讷接过,认真收进左袖筒——然后,仓促扭头,大踏步往前走,披风扬起一角,背影堪称狼狈。 赵泽雍莞尔,心情好极,随后跟上,提议道:“每年冬季,厨房都会制梅花蜜,储藏在地窖里,待来年夏季炎热时,合水搁井里湃凉饮用,最是消暑解热。今冬让管家吩咐厨房多做一些,以免你一整个夏季嚷着热,却用不得冰。” 容佑棠疾步快走,飞也似的深入梅林,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心里难以置信地大叫:天呐!殿下刚才居然……他、他……太不可思议了! “听见了没有?” “小容大人?” “别跑,站住。”赵泽雍的喝止声毫无威慑力,加快步伐,一把抓住对方胳膊,关切提醒: “看着点儿路,积雪太厚,仔细踩空摔了。” 容佑棠这才停下,吁了口气,走得微热,心乱得像绣娘手下的织机,咯啦咯啦响,千丝万缕纵横交织,满脑子的“梅花”和“海棠无香”,鬼使神差之下,他莫名伸手摘了一朵梅花,塞进庆王手里,紧张说:“送给你。” “多谢。”赵泽雍收进袖筒,转而也摘一朵:“送给你。” “好的,谢谢。”容佑棠刚想把花收进左袖筒,动作一顿,临时改为收进右袖筒。他不假思索,又摘了一朵:“再送你一朵。” “嗯。”赵泽雍接了,欣然一笑,立即回赠:“来而不往非礼也。” “殿下为尊上,请收下我的小小敬意。”容佑棠双手奉上。 “小容大人不同于其他人,无需拘礼。”赵泽雍虎着脸说:“给你。” “多谢殿下。”容佑棠逐渐放松,笑眯眯,前行几步,便是红梅林,他认真挑了一朵:“送您一朵红梅花。” “好。你也没有红的,拿着。”赵泽雍再度回赠。 如此反复再三,两人均神态端方,彬彬有礼,再正经不过了。 终于,在朝袖筒里又塞入一朵梅花后,容佑棠绷不住脸皮了,蓦然笑出声,甚至捧腹,断断续续说: “哈哈哈哈~” “哎呀哈哈哈,殿、殿下,咱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做能让你高兴的事儿。”赵泽雍宠爱地答,昏黄灯光下,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皇室规矩森严,极重体统,尤其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庆王满心欢喜,便顾不得许多了,全程带笑。 “今天真高兴!哈哈哈~”容佑棠笑得肚子疼,扶着一株梅树,余光一瞥,突然来了兴致,玩性大发,毫无征兆的,肩膀猛一撞树干,积雪和花瓣顿时雨点一般撒落,他试图迅速跑走。 岂料! “啊——”容佑棠的计划失败:他还没来得逃离,已被庆王眼疾手快地擒拿,整个人被温暖大氅严实包裹。 “大胆!” 赵泽雍语带笑意,原地不动,任由积雪和梅花落了自己满身,两手搂住怀里的人,威严质问:“你竟敢蓄意袭击亲王,该当何罪?” “谁看见了?根本没有的事儿!”容佑棠矢口否认,理直气壮胆大包天,在黑暗披风里挣扎。 赵泽雍挑眉,状似无奈地妥协:“如你所言,还真是没有人证,空有满园梅树,可惜它们不会说话。看来,本王只能赦你无罪了。” “多谢殿下英明宽宏,在下感激不尽!”容佑棠愉快道谢,从披风里冒出头来,眸光水亮。 “怎么个感激法?”赵泽雍嗓音低沉,目不转睛。 容佑棠屏息对视。 须臾,两人再度拥吻。 一个时辰后 容佑棠回到家中,洗漱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腹中饥饿,心里痒痒。 辗转反侧许久,他最终败给了饥饿,忍无可忍地坐起,轻轻拉开床头暗格,准确摸到被稳妥放置的那一瓣梅花,闻了闻,然后塞进嘴里,躺回被窝,细嚼慢品,吞下后,唇齿萦绕余香。 “味道一般……还行吧……其实也没多好吃。”容佑棠小声嘟囔,心满意足,沉沉入睡。 翌日早朝 金殿内,文武百官严格排班按序地站立,均垂首,要么盯着靴尖、要么盯着金砖,唯独不能抬头直视天颜。 “众位卿家,吴爱卿不是第一回 告老了。” 承天帝叹了口气,握住膝盖的右手食指缓缓磨蹭龙袍,威严地说:“他年近耄耋,为朝廷效力大半生,可谓劳心劳力,堪称国之栋梁,正挑着户部大梁,他做尚书,朕是放心的。可他再三告老,并非朕不肯准奏,实在是舍不得呀。” 白发苍苍的户部尚书吴裕顿时泪花闪烁,双膝跪倒,俯首哽咽道:“陛下圣明,隆恩浩荡委以重任,老臣铭感五内,即使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万分之一!可老臣无能,近年愈发精力不济,毕竟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若能尽忠报国至死,那真是为臣子的福分,但朝政不允许丝毫疏忽大意,老臣别无所惧,唯独怕耽误国事,几番艰难考虑后,只能奏请告老,求陛下将户部尚书的重担转交可靠之人,趁老臣还能再撑一阵子,尽快把相关公务交代清楚。” 了却君王天下事,自然渴望赢得生前身后名,他的恩师老平南侯已去世,吴尚书再无顾虑,赶在可能爆发的争储纷乱之前告老,落个安宁,也不错。容佑棠暗忖。 “吴爱卿快快请起,你的辛苦,朕都明白。”承天帝待忠公尽职的臣子一向较为宽容,亲自抬手虚扶。 大内总管李德英见状,忙迈下高台,搀起吴裕,软声安慰:“吴尚书,陛下让您起来呢。” “谢陛下。”吴裕感激涕零地叩首,而后才慢慢起身,吁了口气,恳切陈述:“户部掌管全国疆田、户赋与税、俸饷等一切财务大计,至关重要,蒙圣主信任,老臣本不应辞,无奈自身年老力衰,虽战战兢兢却仍有所疏漏,理应告老让贤,想我泱泱大成、人才济济,陛下定能作出英明安排。” “话虽如此,但朕终究习惯用你,一旦换成别个,也不知能否胜任尚书一职。”承天帝皱眉,威严嗓音在宽阔大殿内回响。 听父皇的口气,似乎已有人选?他会不会任用我举荐的人?大皇子蓦然高高悬起心,满怀期待,侧耳倾听: 庆王站如松,稳重镇定。 伴君大半生,吴裕一点即通,立刻承诺:“陛下,只要老臣尚有一口气,必定尽心竭力把公务交接明白,绝不敢随意撩开手,否则,请您严惩!” “唔,不错,如此一来,朕多少放心了些。”承天帝和颜悦色,慢条斯理呷了两口参茶,下垂的眼角先是俯视皇三子、继而一瞥位于中后方的容佑棠,暗中哼了一声,搁下茶盏,拿明黄绸帕擦擦嘴角后,才叹道:“吴爱卿言之有理,朕不能任由他累倒在重负之下,经御书房再三商讨,选出了三人,以继续管好户部。鲁爱卿?” “微臣在。”首辅鲁子兴恭谨出列。 “你,宣读圣旨吧。”承天帝吩咐。 “是。”鲁子兴从李德英手中接过圣旨,展开。 朝堂上下鸦雀无声,众臣屏息凝神: 鲁子兴定定神,高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原户部左侍郎、翰林掌院大学士郭远,少时聪敏,长而贤明,忠正赤诚,务实勤恳,可堪重用,现擢升为户部尚书。另:原建海省参政詹同光、原河间喜州知府并翰林院侍讲学士容佑棠,恭勤益懋,任下民生清宁,政绩颇斐,特分别擢升为户部左右侍郎。钦此!” 我?我吗?容佑棠屏住呼吸,激动兴奋又忐忑。 什么? 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三个缺,一齐没了? 大皇子震惊,瞠目结舌,瞬间失望透顶,极度不甘不忿,脱口呼唤: “父皇!” 第210章 暗涌 大皇子难以自控, 愤懑怨恨如同海浪拍岸,汹涌澎湃,虽然拼命克制,却仍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和眼神,失态地在朝堂上直视父亲! 文武百官心怀各异,绝大部分明哲保身, 轻易不肯开口。 负责宣旨的首辅鲁子兴仿佛没发现大皇子失态, 他合上圣旨,两手托着,肃穆提醒:“郭远、詹同光、容佑棠,领旨谢恩!” 容佑棠精神一凛, 立即出列叩首,跟随郭、詹二人高呼:“微臣领旨,叩谢陛下圣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承天帝看也没看长子。 “谢陛下。”容佑棠起立后,略垂首, 腰背笔挺,坦然接受满朝官员的复杂审视。 “父皇, 儿臣有事启奏。”大皇子盛怒稍褪,诚挚开口。 承天帝神色不改,威严问:“何事?” “父皇,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思绪混乱的大皇子停顿,费劲吞了口唾沫,艰难组织措辞, 强压着怒意说:“户部三个要缺,十分关键——” “唔。”承天帝淡淡打断,从容不迫道:“所以,朕召集御书房大学士商议多时,定下了三名人选,即日上任,暂且由吴爱卿负责教导、尽速把公务交接清楚,以免又把吴爱卿一拖三年五载,他都快八十了,仍日夜操劳,朕委实不忍心。” “老臣叩谢陛下仁慈体恤。”吴裕说着又要下跪。他今日得足了脸面,忐忑不安,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宠信并非全然好事。 承天帝却提前挥手:“免礼。吴爱卿是元老重臣,无需多礼,朕还指望你带一带郭远他们呢。” “老臣遵旨。” “启禀父皇,”大皇子焦虑万分,如鲠在喉,忍不住扭头朝后瞟了一眼容佑棠—— 糟糕,大殿下想必不服我升官。聚精会神的容佑棠敏锐察觉敌意,侧耳聆听: 果然! 大皇子深吸气,竭力镇定,恳切指出:“郭远和詹同光两位大人均为官近二十载,几经历练,理事经验丰富并且卓有政绩,文武百官有目共睹,确实可堪重用。但,容佑棠未及弱冠,刚入仕数载,突然擢升为户部右侍郎,是否太勉强他了呢?” “哦,容佑棠啊。”承天帝换了个坐姿,左肘撑着龙椅扶手,不疾不徐地感慨:“他是年轻了些,但文采出众,有状元之才,初时,朕也不大放心,故按例先放翰林院修撰,并屡次委派差事考验,他的办事能力,相信你们也看见了,一贯踏实尽力,从未辜负朕的期望。” 容佑棠稳步出列,拱手称:“微臣叩谢陛下厚爱信任!大殿下所言有理,对比前辈们,微臣自愧弗如,不胜惶恐。” “惶恐什么?若朝廷选任官员只看年龄,那朕下一道圣旨、让民间长寿老人往这金殿一站,难道天下就太平富庶了?”承天帝逐渐沉下脸。 “陛下息怒。”容佑棠中规中矩地磕头。 大皇子眼看父亲气恼,理智上明白圣旨已下、自己应当克制隐忍,可实际却加倍愤怒,僵硬杵着,勉强开口:“父皇,儿臣只是担忧容佑棠年轻,难以胜重任,毕竟凭吴尚书之贤才,尚‘战战兢兢却仍有所疏漏’,可见户部公务繁重啊。” 韩太傅垂首,有些着急,但按捺下了,静观其变。 “那是自然。”承天帝颔首,俯视吴裕说:“朕已吩咐吴爱卿再辛苦一阵子、悉心教导后辈,谅他们也不敢不用心。” 新任尚书郭远仪表端方,通身浩然正气,闻言立刻向吴裕拱手,恭谨说:“烦请大人多多赐教。” “求大人赐教。”容佑棠和詹同光顺势跟随,容佑棠施礼时余光好奇一转:原建海参政詹同光?之前从未谋面,想来他和我一样,也在地方常驻多年。 “请起,快快请起!圣主在上,老朽岂敢受礼?”吴裕谦和微笑,先亲密搀起郭远,而后腾出两手扶其余两人,正色道:“老朽已年近耄耋,必定遵从圣旨倾囊相告,绝不藏私!” “呵呵呵,不错,尔等皆是大成的栋梁,日后务必勠力同心,尽忠报国!”上首的承天帝笑出声,颇为满意。 “臣遵旨。”容佑棠躬身拱手,尽量忽视右前方大皇子散发的敌意,同时不露痕迹地扫视一眼同在皇子队列中的庆王,无声嚷道:天道酬勤,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留在京城了! 承天帝屈指敲击扶手,俯视的眼神掠过长子,随即下令:“朝廷选任官员,自有一定的理由,总而言之,唯良才是用。裴卞阳?” 吏部尚书裴卞阳出列,毕恭毕敬拱手:“臣在。” “郭远和詹同光二人,众卿家想必是了解的,那么,你就当堂宣读一番容佑棠的考核结果吧。”承天帝慢悠悠吩咐。 “是。”吏部尚书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掏出一份官员政绩的核文,悄悄清了清喉咙,大声宣告:“直隶容佑棠,状元及第出身,初授翰林院修撰、入户部任主事,后升河间喜州知府,任期内,喜州粮食产量逐年增多,可维持当地民生,并筹建清河大营,基本铲除当地匪寇之忧;同时,开办牧归铁矿作坊,年产铁器……” 容佑棠全神贯注,认真听吏部宣读自己的政绩,紧张欣喜之余,暗忖:郭大人和詹大人是老资格前辈,分量十足,同僚不服也得服,我却算新人,难免被议论。看来,只能尽快用切实行动堵住非议了。 与此同时 第271节 大皇子大受打击,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神迷茫:苦心谋划多年却无所获,满腔憎恶,脸色由黑转青,继而发白,委屈至极,如坠冰窟,沉浸在悲愤里,心乱如麻,木头人一般枯站,直到李德英阴柔尖亮的嗓音蓦然唱响: “退——朝——!” 大皇子如梦初醒,猛一个剧烈颤抖。 一个时辰后 韩太傅步履匆匆,从后门进入大皇子府,通报获允后,刚登上书房台阶,便听见里面传来“当啷~啪啦~”瓷器碎裂声。 唉。韩太傅叹息,冷静开口:“殿下?” “进来。” 韩太傅迈进门槛,满地狼藉映入眼帘,他脚踩碎瓷片和毛笔镇纸等物,顺手吃力地扶起一把圈椅。 大皇子见状,烦躁地阻止:“您老歇着,那些下人会收拾。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小厮吓得大气不敢喘,犹豫害怕的侍女趁机上茶。 “赶紧收拾干净。”大皇子闭目养神,尽显疲惫。 “是。” 韩太傅落座,沉默喝茶。 片刻后,一地狼藉被火速清扫,小厮们逃也是地告退。 “殿下息怒。”韩太傅开口安慰:“事已至此,置气也没用,咱们从长计议吧。” “还商议什么?圣旨已下,户部咱们是插不进去手了。”大皇子伤心落寞,颤声说:“父皇太偏心!我前前后后举荐十余人,其中不乏能力卓绝者,他统统不予考虑,再次重用老三的人。并且,从前他还有所掩饰,今天却毫不掩饰,态度直白得吓人!你、你说,父皇是不是对我不满? “您稍安勿躁,事情远远不到最后一步,胜负未定,我们绝不能泄气。”韩太傅语重心长地教导。 “但今天这事儿叫我怎么冷静啊!” 大皇子颓然后靠椅背,抬袖盖住眼睛,悲叹:“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父皇竟然——” “不!您别胡思乱想。” 韩太傅心里惴惴不安,却坚决打断,勉励道:“殿下,朝廷上下多少官职?并非只有一个户部。户部丢了就丢了,我们有吏部和刑部,裴卞阳和江勇都靠得住,慢慢儿来,庆王在朝堂上的声望不如您,他尚武,为人过于刚正强硬,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朝堂近似战场而又非全然战场,大成一向是文官为主,我们已经营二十多年,恳请殿下切莫灰心。” “我——我没有灰心。”大皇子放下袖子,强打起精神,唏嘘道:“我也没有退路。” “我们都没有退路。”韩太傅心平气和。 双方对视一眼。 “广平王不日便会入京,按律,宫廷少不了办一场盛大接风宴。”韩太傅忽然提起。 “应该吧。”面无表情的大皇子灵光一闪,蓦然涌起一股心虚,慢慢抬眼,忐忑问:“对了,莫非父皇还因为当年皇后薨逝、广平王无旨未能回京奔丧的事儿耿耿于怀?所以敲打我?” “不可能。”韩太傅摇摇头,耐心解释:“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多么重要的职位,陛下圣明,岂会用社稷安稳大计敲打谁?” “但愿如此。不过,他近几年偏心老三是毋庸置疑的。”大皇子脸色阴沉沉。 “今后必须更加提防庆王及庆王党。”韩太傅语气极凝重,话音一转,却说:“但眼下另有一件要紧之事。” “什么?” “圣旨下得突然,大大出乎我们意料,娘娘一定十分焦急,后宫无后,以贵妃为首,她正抚养着广平王的两个嫡子,这次广平王奉旨回京,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皇孙妥善推出去!再帮忙养着,只会养出仇来。” “您老顾虑得是。旻衡和旻裕终归是祥弟的儿子,小白眼儿狼,回回见了我就躲,养不熟。”大皇子用力闭眼睛,忍了忍,最终忍无可忍,惊疑不定道:“仔细想想,父皇是否一早就对我母子不满了?母妃这几年忙里忙外劳心费力,却没落着什么好,反倒被当众申斥了几回!” 唉。韩太傅再度暗中叹息,无奈劝慰:“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假如娘娘默默无闻,清闲倒是清闲,但殿下的前程呢?” “我——”大皇子语塞,心头犹如堵了一块大石头,屏息缓了半晌,愤怒拍案而起,“嘭”一声,恶狠狠道: “户部三个要缺,本殿下盯了好几年,今天居然全没了!哼,郭远背靠定北侯府,詹同光家世清贵,他们勉强够得上资格,但容佑棠算什么东西?即使政绩斐然又如何?周仁霖那儿,这一回得用个彻底的。” “您的意思是……?”韩太傅俯身探头。 大皇子快速说:“容佑棠大逆不孝,谋杀嫡母残害手足,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罪行累累恶贯满盈!”顿了顿,他语意森冷道: “本殿下要让他身败名裂!” 第211章 激愤 杨若芳去世后, 周府纷争不断,但不再是夫妻矛盾,而多半爆发于父子或者嫡长子与庶弟母子之间。 这日清晨,周家父子再度爆发争执。 周仁霖唇抿成一直线,脸色铁青,一路疾走如风, 官袍下摆甩来甩去, 哆嗦的手摘了官帽,不管不顾,狠狠朝地上一砸! “爹!您这是做什么?”周明杰同样怒气冲冲,弯腰拾起官帽。 “罢了吧, 我福薄,没有你这样的孝顺儿子。”周仁霖讥诮答,毫无长辈风范, 仪态尽失。 “有事说事儿,何必冷嘲热讽的?况且, 我们现在应该去平南侯府给外祖父烧香磕头——” 周仁霖在二门处倏然停顿,猛地转身, 劈头打断:“要去你去,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老子受够了,哼,大不了再被你那好舅舅参一本,申斥罚俸还是杖责丢官,悉听尊便!” “我……”周明杰尴尬语塞, 不欲家丑外扬,遂扭头迁怒下人,粗着嗓子嫌恶地驱赶:“看什么看?都滚远点儿!这府里究竟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小厮和侍女们战战兢兢,忙不迭小跑离开,生怕变成出气包。 “规矩?”刚被朝廷监察司申斥罚俸的周仁霖冷笑,鄙夷道:“做儿子的恨不能治死父亲,这府里确实没规矩,你若是呆不惯,大可尽早投靠平南侯府,权当我这辈子没有嫡子。”语毕,拂袖大踏步走去书房。 “你别太过分了!” 周明杰大吼,他被连戳几个痛处,登时脸红脖子粗,气得浑身发抖,迅速跟上,盛怒当头颤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当年只是为了外祖家的权势才娶我娘,一向厌恶妻子和嫡出儿女,偏爱妾氏和庶出!如今明宏和娘都死了、妹妹进庵堂常伴青灯,你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高兴之余,看我这个嫡长子愈发不顺眼,纵容小妾一再刁难欺压——” “够了!” 他们行至书房门口,周仁霖推门的动作定住,忍无可忍地质问:“明杰,你口口声声被刁难、被欺凌,可苏氏只是妾氏而已,她哪里越得过嫡长公子?这府里,连我都压不住你,你竟然联合舅舅谋害父亲,还有谁能欺负你?” “我没有!”周明杰矢口否认。 吱嘎一声,紧接着嘭一声,书房门被重重一摔。 周仁霖迈过门槛,不住地冷笑,同时难掩悲伤,怒而喷火一般说:“我被当朝申斥不孝违律,又被罚俸半年,这下你们解气了吧?” “我说了,那不是舅舅干的!”周明杰紧张强调,皱着脸叫屈:“父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外祖父丧期,我是疯了才会让舅舅弹劾你!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请求杨盛平在灵堂上、当着老侯爷的灵位、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斥责我,是吗?”周仁霖眼神冰冷,横眉立目。 “爹,您消消气,我敢发誓:我事先根本不知道舅舅会那样让您下不来台,他明明答应私下里找你谈的。”周明杰底气不足地解释。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 周仁霖哀叹,连连摇头,有气无力地训导:“你舅舅杨盛平虽已袭爵,但此平南侯非彼平南侯,护城司兵马虎符已收归陛下,他正是心气不顺急于立威的时候,可惜京都权贵遍地,手无实权的侯爷动不了几个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倒好,上赶着把周家送去给他立威,我丢脸,你也无光,方才在灵堂上一同被训责,滋味儿如何?” 忆起在平南侯府当众受训的羞窘场面,周明杰的气焰逐渐收敛,无精打采,愧疚地小声嘟囔:“谁知道舅舅会那样做呢?忒过分了些,祭拜外祖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他们目睹一切,咱们以后怎么在外行走啊。” “你现在后悔?晚了!”周仁霖恨铁不成钢,毫不留情面地呵斥:“你如此不思上进,在翰林院一待数年,连个庶吉士也挑不上,整天虚度光阴饮酒作乐,有你外祖父在世关照时都冒不出头,今后该怎么办?你到底考虑过没有?!” 周明杰一听,霎时满脸焦躁,瞪着眼睛说:“我饮酒作乐还不跟你学的?你还往家里纳花魁小妾呢,那又怎么说?再者,挑不上庶吉士,有谁比我更急吗?可急有何用?翰林院上下几百号进士,人才济济,岂能个个都是庶吉士?” “少给自己的懒惰找理由!为父当年家境贫寒,为了前程,从未松懈,咬紧牙关寒窗苦读十年,最终考取探花,两相比较,你的条件不知强多少,但至今仍未入仕,高不成低不就,怪谁呢?怪你自个儿不争气!” 顿了顿,周仁霖眉头紧皱,并未多想,脱口而出: “瞧瞧明棠,他求学时日子那般清苦,却能高中状元,又敢于主动请调地方吃苦历练,稳扎稳打,三四年一过,政绩底子便逐渐厚实,如今已升为户部侍郎,今后还得靠他关照咱们家,你倒是学着点儿——” “够了!” 周明杰红着眼睛大喊打断,瞬间暴怒,脸庞扭曲地反驳:“谁稀罕他关照?你稀罕你自己去,别拉扯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他摇尾乞怜!” “甚么摇尾乞怜?你们是亲兄弟,莫非你还想指望杨盛平提携?做梦吧!他的侯爵是虚衔,并无实权。”周仁霖嗤之以鼻,满腔自豪,殷切叮嘱:“明棠这一次回京懂事许多,毕竟快及冠了嘛,他长大了,旧仇旧怨迟早会释怀的。明杰,你要多关心两个庶出弟弟,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明棠怎么改名换姓,始终改变不了他是我儿子的事实。” “不!” “我才不去讨好他,死也不去!”周明杰剧烈颤抖,眼睛泛红,状似疯癫,他一贯自视甚高,从未将容佑棠放在眼里,岂料对方竟后来居上、平步青云、牢牢压在了自己头上!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老天为何这样对待我? 周明杰喘着粗气,无法承受巨大的落差,狞笑着讽刺:“爹,这世间早已没有周明棠,容姨娘母子正长眠于西郊坟冢呢,你把容佑棠当儿子,他却视你为仇人,还妄想他关照咱们家?呵呵,你嫖宿青楼狎妓的破事儿,很可能就是他暗中指使人弹劾的,真正想治死你的人,是他!” “无凭无据,不准污蔑你弟弟,他不会那样做的。”周仁霖断然喝止。 “你就这么相信他?”周明杰咬牙切齿,几乎喘不上气。 周仁霖胸有成竹地表示:“我是他父亲,此乃不争的事实,明棠官儿做得越大,就越不会任性妄为,一旦捅出去,他会身败名裂的。你啊,心胸且放宽广些,只要明棠愿意伸出援手,你的前途就坦荡了。前几日我遇见他时,已经吩咐他帮你向翰林院打招呼了,评个庶吉士应该不难。” “你说什么?”周明杰双目圆睁,倍感侮辱,恨入骨髓。 “有关系当然要用,靠你自己得等到何年何月?明棠肯定有办法。” 父子俩乌眼鸡一般对峙,互相深深不满。 “哈~” “哈哈哈哈!”周明杰怒极反笑,笑得眼尾泛泪,眼神怨毒,仇视着父亲说:“对!我和明宏窝囊愚蠢,不能为你争光,只有明棠才是你的好儿子,哪怕他大逆不孝,也是对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对,我们却一无是处,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究竟几时才能懂事?总是无理取闹,跟你娘一个模样!”周仁霖十分厌烦,心力交瘁,头疼地别开脸。 周明杰见状,万念俱灰,伤心绝望至极,喉头鼻尖眼睛一齐发酸,气喘如牛,半晌,忽然转身朝外跑,头也不回,狂奔离去。 “明杰,你去哪儿?” “站住!” “唉,明杰,你给老子回来!”周仁霖气急败坏,终究是亲儿子,无法坐视不理,他慌忙召集人手,匆匆追赶。 周家鸡飞狗跳,容家却喜气洋洋。 容佑棠升了侍郎,无意大肆操办,决定只在家中置几桌酒、邀请至亲至交小坐。 “小子们,都机灵麻利点儿,今日来的全是贵客,务必尊敬有礼,可不能出错闹笑话。”李顺严肃地叮嘱。 “是!”众小厮齐齐应声,个个精神饱满,严阵以待。 容佑棠身穿半新不旧的缎袍,迈出二门,闻言笑道:“不必紧张,今日来宾皆是你们见过的。” “拜见大人。” “小的给少爷请安。” …… “行了行了,家常无需多礼。”容佑棠爽快地挥手。 李顺关切问:“少爷,您这是要出门?备车还是备马?” “不出门,尽管忙你们的,我去前院转转。” 第272节 “好嘞。” 容佑棠慢悠悠走去前厅,升官的激动欣喜感已彻底平复,他有些无聊,路过矮松丛时,懒洋洋伸手一拍,扑簌簌,震落梢头一片积雪。 “佑棠,你做什么呢?”正四处巡查的容开济远远问。 容佑棠忙收手,煞有介事地解释:“扫雪啊,我怕积雪压折了树枝。” “大冷的天儿,仔细冻着手,快回屋看书去,等宾客来了我再叫你。”容开济舍不得儿子在家里还操劳,近前便是不由分说地一顿催促。 容佑棠哭笑不得,忙恳切请示:“爹,我才吃了早膳,饱得很,坐不下,想走一走。” “那就走一会儿。宴席都安排好了,你什么也不必忙,歇着吧啊。” 隆冬时节,呼吸交谈间白雾阵阵,容佑棠劝说:“您也歇会儿,宴席交代管家和江柏、张冬他们操办即可。” “嗨,我就是四处看一看,清闲不费劲儿。”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开济笑容满面。 容佑棠正想再劝两句,却看见门房小厮飞奔入内,急切禀报:“老爷、少爷,有贵客到访!是七、七皇子殿下,他有一位同伴,但小人们都不认识。” “七殿下?”容佑棠诧异扬声,一头雾水。 容开济也皱眉:“我们家办小宴,怎会惊动那等贵人?” “无妨,我去瞧瞧。”容佑棠说着便朝外走。 “一起。” 容佑棠和养父步履匆匆,刚绕过照壁,迎面便撞上浩浩荡荡一群人! “不知七殿下大驾光临——”容佑棠甫站定,一句顺口客套话未完,倏然吃惊睁大眼睛,失声低喊: “瑞王殿下?” 第212章 稀客 瑞王殿下? 容开济和门房小厮震惊愣住, 忍不住好奇打量据传天生孱弱所以深居简出的瑞王: 只见七皇子小心搀扶着兄长,瑞王身披茶色织金镶雪白滚边的大氅,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里仿佛蕴着一泓寒凉的水,极有神。 “下官参见瑞王殿下、七殿下!谨给二位殿下请安。”容佑棠定定神, 丝毫不敢慢待, 立即催促家下人行礼。 容开济等人猛地惊醒,急忙跟随行礼,七嘴八舌称:“草民叩见瑞王殿下、七殿下,二位殿下万安。” “都起来, 无需多礼。”瑞王抬手虚扶了扶容佑棠,嗓音清朗。 “不错,容哥儿好眼力!这也给你认出本殿下的皇兄了。”七皇子赵泽武大加夸赞。自迈进容府门槛后, 他的心就高高悬起,紧张至极, 无法自控地四处张望,悄悄探寻某人的行踪。 容佑棠略躬身, 笑道:“外头冷,二位殿下快请进屋上座,请。” 瑞王颔首,他一向话少,比庆王更沉默寡言,安静跟着容佑棠走。 “容哥儿, 你了不得啊,才多大点儿年纪?就已升了户部侍郎,年少有为呀。”赵泽武随口谈起。他一边偷偷东张西望,一边在心里扇自己耳光,怒骂:没出息!就算他在这儿又怎么样?难道武爷怕他不成? 容佑棠摇头道:“哪里,殿下谬赞了,下官年轻愚拙,一切皆是仰仗浩荡皇恩而已。” “皇恩再浩荡,也不可能随意拿六部要职赏人,显见你是有才华的,可堪重用。”瑞王慢条斯理说。 场面礼节往来,容佑棠应付自如,拱手谦虚道:“殿下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瑞王扭头,看了看容开济,温和问:“这位想必便是令尊?” “殿下英明,这一位正是家父。”容佑棠忙应答,微微吃惊,毕竟皇亲国戚往往眼高于顶,像七皇子那般才是常态。 容开济净身后在皇宫熬了几十年,甚懂礼节,他马上欲再度叩首:“草民容开济,给殿下请安——” “免礼。”瑞王却提前阻拦,淡笑道:“你能抚养出容侍郎那样才华出众的孩子,委实难得。”语毕,他余光一瞥贴身侍从,那有品级的中年太监心领神会,即刻高声宣告:“容开济教导有功,瑞王殿下特赏南珠一挂、沉香拐一枝、锦缎一百匹!” 无缘无故的,瑞王为什么赏我爹啊? 容佑棠茫然不解,有些忐忑,但亲王赐无法辞,只得按捺疑惑,与同样一头雾水的养父致谢: “草民叩谢瑞王殿下恩赏!” “多谢殿下,您实在是破费了。”容佑棠恭谨称。 瑞王平和道:“区区赠礼,不值得什么,本王贸然来访,打搅了。” “二位殿下屈尊纡贵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实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儿,若说‘打搅’,那是万万没有的。”容佑棠中规中矩地应答,暂时摸不清对方来意,略一思索,小声提醒养父:“爹,您回屋歇着,我会招待殿下们的。” “行!我去吩咐沏好茶,你千万好生招呼,切莫失礼。”容开济郑重叮嘱,以为对方是找儿子商谈秘事的。 “好的。”容佑棠点点头,其养父捧着烫手的礼盒,匆匆下去安排待客茶点。 不多时 一行人迈进客厅,容佑棠热情招呼:“二位殿下,请上座。” 瑞王与七皇子分坐上首两侧,其心腹侍从各司其主,雁翅排开。 而后,容佑棠亲自接了茶盘和果品攒盒,为贵客奉茶、上点心,周到细致,不卑不亢。 瑞王温和道:“容大人,你也坐。” “是。”容佑棠落座,吁了口气,诚挚道:“在二位殿下面前,下官岂能算‘大人’?真真折煞在下了!请殿下直呼姓名即可。” 瑞王点点头,扭头望向弟弟,赵泽武会意,端着茶杯起身说:“哎,坐着怪无趣的,容哥儿,你家有园子吗?” “只有一个极小的,不知——”容佑棠尚未说完,赵泽武便大手一挥:“带路!你们聊,武爷出去逛逛。” 容佑棠瞬间领悟:看来,是瑞王殿下有话相问,我还以为七殿下又来打听恺哥呢。 “既如此,瑞王殿下请稍候。”容佑棠离座,亲自引领七皇子至后花园月洞门口,并安排几个伶俐小厮陪同,返回客厅一抬眼: 除下披风的瑞王独坐,垂首沉思,其心腹侍从已被屏退至廊下等候。 “殿下久等了。”容佑棠朗声道。他敏锐察觉:较之以往,瑞王少了许多淡漠冷清,多了些俗世烟火气息。 瑞王如梦初醒,轻声说:“你坐。” “谢殿下。”容佑棠不慌不忙,耐性十足。 瑞王穿着一身霜色锦袍,脚蹬白底黑靴,鬓若刀裁,眉发乌浓,愈发显得皮肤玉白细腻,俊美无俦。他想了想,先问:“方才一路上看见你家下人正大清扫,并抬桌子搬椅子,莫非是在准备宴请?” 容佑棠大大方方承认:“殿下英明。下官外放多年回京,加之仰赖陛下隆恩荣获擢升,便和家父商议着置了几桌酒,邀请亲友们小坐。” 瑞王一怔,歉意道:“本王事先并不知情,委实打搅了。” “哪里哪里。”容佑棠连连摆手,爽朗笑说:“您绝对是贵客中的稀客,天下不知多少人想给您请安,却无缘得见,下官何德何能?竟有幸接待您的大驾,简直受宠若惊!” “你果真是个有趣的人。”瑞王莞尔,有感而发,喃喃道:“怪道他喜欢你们家。” “啊?”容佑棠侧耳问:“请恕下官一时没听清楚,不知您说的是哪位?” 瑞王的眼神瞬间悲喜交加,面上却十分平静地告知:“宋慎。” 草上飞? “宋、宋神医?”容佑棠一怔,慢慢坐直了,心里顿时喷涌千儿八百种猜测,思绪转得飞快,暗忖:当日在喜州,宋慎绝口不提瑞王,也没多提“夏小曼毒害瑞王案”的始末,我离京太久,尚未了解许多事…… “本王听三皇兄说,你在喜州见过他?是吗?”瑞王略微倾身,难掩关切。 一听对方提及“三皇兄”,容佑棠便不由自主笑了笑,谨慎答:“是的。” “他怎么样?还好吧?”瑞王屏住呼吸,保持倾身的动作。 容佑棠下意识皱眉。 “他出事了?”瑞王目不转睛,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 “回殿下的话:”容佑棠迅速打定主意,字斟句酌地禀报:“当时下官在喜州任知府,宋大夫到访,他略提了几句关于夏小曼……谋害您的事儿,小住三天就起程回故乡了。” 瑞王沉吟片刻,不欲深谈旧案,转而细细询问:“他骑马还是坐车?是否携带着夏小曼的骨灰?” 容佑棠正色答:“他骑马,急于送其师姐回故乡入土安葬,下官不便挽留,只能让他养足精神再赶路。” “他精神不好?”瑞王立即追问。 容佑棠欲言又止,时刻铭记眼前是天生患有心疾的病人,不敢大意刺激,遂避重就轻地解释:“宋大夫在京城出了些意外,加之旅途劳顿风尘仆仆,难免疲累,但休息三两天就恢复了。殿下请放心,他是老江湖,必定会一路平安的。” 瑞王一声叹息,什么也没说。 容佑棠稳稳坐着,心不在焉地品茗,满腹疑团,惊疑不定,暗想:观瑞王的神态,显然待宋慎不一般,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头我得去问问庆王殿下,或许他知道内情。 双方各有心事,客厅足足安静两盏茶的功夫。 沉默良久,瑞王勉强恢复平静,重新开口,斯文客气地问:“宋慎无家可归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到你家借住?” 容佑棠回忆数息,认真答:“并不经常,前后加起来不足两月。” “他曾多次提起,夸你们和气善良、慷慨收留陌生人,令尊热心为其张罗可口饭菜、置办衣裳、馈赠银钱等等,实乃世间少有的好人。”瑞王谈吐文雅,尊贵从容。 哦! 原来我爹刚才获得赏赐是因为宋慎的美言! 容佑棠恍然大悟,严肃地解释:“家父之所以喜欢宋大夫,其实是因为他医术精湛、豪爽赤诚,妙手回春治愈家父旧疾,患者及其家眷自然敬重他。” 瑞王眉头一松,笑了,刹那如玉生光,风华流转,起身问:“他在这儿有固定的厢房吗?” “有。”容佑棠镇定答,隐隐有所猜测,试探着说:“去看看?” 瑞王点点头。 容佑棠暗暗心惊,极力冷静,佯作平常,引领瑞王前往宋慎住过的客房,有条不紊地安排小厮准备茶点和炭盆熏笼取暖。 “你家今日设宴,快忙去吧,本王坐会儿。”瑞王站在书桌前,头也不回地吩咐。 客房素雅整洁,但长久无人居住,冷冰冰,容佑棠很不放心,当机立断,恳切坦言:“殿下是贵客,下官岂能失礼冷落您?” “罢了,”瑞王叹息:“去请你七殿下来,省得他搅乱宴席。” 您真是太体贴了! 容佑棠如释重负,欣然领命:“是。” 半个时辰后,受邀宾客陆续提着礼盒登门。 容佑棠疑虑重重,可渐渐忙起来了,分身乏术,也就顾不上后院客房的两个皇子。 “今儿咱们请了卓家公子的,那二位殿下什么时候走?”容开济耳语问儿子。 第273节 容佑棠无奈答:“不清楚,瑞王下令别声张。哎,无妨,有瑞王殿下在,应该不会闹起来。” “但愿如此。”容开济忧心忡忡,话音刚落,小厮飞奔入内通报:“老爷、少爷,国子监祭酒路大人到!” 容佑棠立刻打起精神:“爹,我去迎师父。” “去吧。” 容佑棠昂首阔步,恰恰赶在路南的轿停时,他上前躬身打起轿帘,毕恭毕敬道:“弟子给师父请安!多谢师父赏脸光临。” “为师怕是来早了吧?”路南儒雅端方,眼里满是笑意。 “哪里,弟子已恭候多时了。您慢点儿。”容佑棠细心搀扶路南下轿,师徒俩尚未站稳,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嘿,佑子!”洪磊大老远地高呼。 “哎呀,路大人到了?”眼尖的陈际惊讶说。 “真是失礼,我们做晚辈的倒来迟了。”卓恺忙勒马,招呼同伴们:“快下马,走,先去给路大人请安。” “好嘞!”五六个壮小伙子笑嘻嘻,牵马行至容府门口,纷纷抱拳行礼: “晚辈拜见路大人,给您老请安。” 路南一直站着等候,和蔼道:“请起,你们都是佑棠的朋友吧?来,一起走,进屋喝茶。” “大人先请。”卓恺恪守礼仪,他年长,全程带领小弟们。 容佑棠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吩咐小厮接过客人的马缰和礼盒,一时和洪磊陈际等人悄悄玩闹动手,一时抢着搀扶师父登上台阶。 呸! 贱婢生的狂妄忤逆东西,也配升官? 斜对面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深深刺痛了周明杰的心,他靠着另一条小巷的墙壁,眼睛血红,浑身酒臭,摇摇晃晃地走向容家 第213章 黑雾 “并非我故意推脱, 实在是家事紧急,不得不处理,还望你回去转禀殿下。”周仁霖无奈解释,强忍厌恶和不耐烦。 “周老兄啊,”假扮作周府小厮的暗使名唤李桢,他窃笑不已, 叹了口气眯着眼睛, 二郎腿高高翘起,慢吞吞说:“殿下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再三再四地下令, 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忤逆?唉,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无能为力呀。” 隆冬腊月, 周仁霖却上火得口苦咽干,抄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了一杯温茶, 用力扯了扯衣领,忍怒道:“我明白你的难处, 但犬子杳无音信,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召集一切人手满城寻找,可孩子至今下落不明!若今日再无结果,我只能去报官了。这些都是事实,劳驾你解释给殿下听——” “别!我可不敢。”李桢懒洋洋打断道:“周老兄, 这几年因为你屡次推脱或坏事,我不知受了殿下多少责罚,求您好歹配合点儿吧。” 周仁霖黑着脸,自行倒茶,仰脖又狠灌一杯。 “既然投靠了殿下,就必须效忠一辈子,否则……还用得着我提点?说句难听的实话,在殿下眼里,咱们都是蝼蚁一般的人物,一指头能摁死一片。”李桢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唏嘘:“想想皇后娘娘母子,他们跟咱殿下作对,最终是个什么下场?看在相识多年的份儿上,奉劝您老一句:认清自己脚下踏的船!无论最终哪个船老大胜出,咱们都已经下注了,买定离手,这是江湖规矩。” 周仁霖面色沉沉,眼神晦暗莫测,一言不发。 李桢斜睨一眼上首的人,止不住地幸灾乐祸,状似关切地问:“好端端的,令公子为何离家出走呢?你也别太担忧,大公子不是稚龄幼儿,想通了就会回家的。眼下要紧的是容佑棠,他也是您的公子,按照殿下吩咐——” “嘭”一声! 周仁霖重重拍桌,忍无可忍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在圣旨下达之前,我约见了佑棠,严格遵照殿下吩咐,苦口婆心地教他再度请旨外调,可他不听从,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叫我当街押着他入宫、逼他奏请陛下恩准外调吗?” “哎,瞧瞧你,说不了两句就甩脸子。”李桢毫不畏惧,淡淡转告:“殿下有明令:你再去尝试拉拢一次,实在不行,只能另行设法解决麻烦了。” 解决麻烦? 周仁霖脸色突变:“你们想干什么?” “不是‘你们’,而是‘我们’。”李桢挑衅似的纠正,施施然道:“殿下说啦,你不是外人,之前踢开拦路石的事儿你基本清楚、甚至参与了,故这一次也不瞒你,好自为之吧。” “佑棠如今可是朝廷三品大员!”周仁霖紧张强调。他苦心筹谋半生,只有容佑棠一子算出人头地,已将其当做下半生的依仗。 “三品?”李桢嗤笑一声,乐道:“皇子还是超品呢,二殿下不也败了?胆敢跟咱们大殿下作对,没一个有好下场。” “那是我儿子,你们别乱来!”惊惶交加的周仁霖脱口而出。 “这句话需要我帮忙转禀殿下吗?”李桢恶意满满地询问。 “你——李桢!”周仁霖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双目圆睁,怒不可遏。 “哎。”李桢笑嘻嘻,纹丝不动,优哉游哉地品茗,相识多年,他早已捏准对方自私贪婪又怯懦怕事的性子。 正在剑拔弩张时,书房外忽然传来管家急切的通报声: “大人?” “大人,我们发现公子下落了!” “哦?”周仁霖眼睛一亮,顾不得李桢,疾步奔去拉开房门,劈头问:“明杰在哪儿?” “公子的书童林庚该死!他憋到前一个时辰才松口,供出东城葫芦巷一个姓花的女人,那是公子的相好,老奴已派人打听了,公子应该就在那儿!”管家斩钉截铁地禀报。 周仁霖余光朝后一飘,无比厌烦,方才他正苦于如何脱身,遂当机立断地催促:“带路!本官要亲自押回那糊涂东西!” “是。”管家点头哈腰,召集众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去东城葫芦巷找人。 于是,李桢便被独自撂下,他连连冷笑,随手一丢,白瓷小钟应声而碎,他恶狠狠道: “呸!” “你还妄想父凭子贵呢?且看殿下出手,叫你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儿!” 与此同时 容府宴席由容开济、容正清、路南等尊长一辈相继致辞后,如时开席,觥筹交错,十分热闹,其乐融融。 酒过数巡,容佑棠寻了个理由把卓恺叫离席。 “什么?”卓恺猝不及防,满脸震惊,倏然扭头望向容家后院。 “冷静些!”容佑棠忙一扯朋友,二人立于假山旁,耳语交谈。 “他、他怎么也来了?”卓恺眉头紧皱,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做何感想。 “老实说,我不知道。七殿下毫无征兆地到访,把我家人吓一大跳。”容佑棠避重就轻地解释,暗暗发誓绝不透露瑞王来意,他正色告知:“恺哥,咱们是好兄弟,我一开始就打算告诉你的,只是刚才忙着喝茶闲聊吃饭,没机会,现给你交个底:七殿下在我家客房,而且不确定他是否会露面!但别紧张,你可以全程跟紧我师父,散席也跟着他老人家散,那样应该就相安无事了。” 为避免招摇,容佑棠已事先和庆王、郭达喝了一场,故在场宾客中,当属国子监祭酒路南德高望重。 卓恺魂不守舍地点头:“好的。” “时过境迁,七殿下已成亲生子,应该放下了。恺哥,咱们有过命的交情,你的亲事就定在下月,而且是陛下赐婚,千万要顺顺利利的,否则我真是无颜面对令尊令堂。”容佑棠恳切坦言。 “无需担忧,我能应付。”卓恺莫名自信。在对上七皇子时,他虽然家世权势不如人、屡次受制于皇室,但、但……面对面单打独斗时,他从未输,总是以对方气急败坏愤怒无奈收场。 ——既然注定成不了一对,碰面难免尴尬,还是尽量少见面的好。 容佑棠暗忖,抬手拍拍对方肩膀,宽慰道:“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好兄弟!”卓恺感动地回以一拳,逐渐恢复冷静,丝毫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意。 “你我心里有底,席上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惊惶。”容佑棠伸手一引,笑着催促:“走,咱们该回宴厅了,以免里头找人。” “嗯。”卓恺点点头,推着容佑棠肩膀,亲密并肩返回宴席。 然而 容佑棠万万没料到: 怪道我一上午心神不宁!原来不是七殿下闹事,而是周明杰! 容佑棠震惊瞬息后,迅速镇定,立于宴厅门槛外,映入眼帘的是状似喝醉的周明杰脸通红,他正被数人围困、拼命挣扎间挥臂横扫,登时“叮叮当当”扫落一片杯盘碟碗。 “住手!”容佑棠断然喝止,疾步迈过门槛,高声质问: “周明杰!不明原委之前,我姑且称一声‘公子’,请解释一番:你为何搅乱酒席?” “卑鄙小人!”周明杰被洪磊等人牢牢按住,无法动弹,狼狈不堪,他郁郁愤懑已久,被父亲直白蔑视后悉数爆发,痛定思痛,将过错一股脑儿倾倒在庶弟头上,他醉得头晕脑胀,用仅剩的几分理智斥责容佑棠: “装腔作势的伪君子,你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你无耻!” “我无耻?” “冬子,先让他安静一会儿。”容佑棠毫不客气地吩咐,他定定神,先朝众宾客拱手一圈,郑重致歉:“招待不周,实在抱歉,诸位百忙中抽空赏脸光临寒舍,却被不速之客搅了兴致,还请多多海涵,别跟醉酒之人一般见识。” 措手不及的容开济回神后,赶紧打圆场:“今日来宾俱是至交亲友,岂料竟出了这等意外!真是对不住。” 面面相觑后,路南率先为弟子帮腔:“无妨,酒席本就将散,周公子贸然搅乱宴厅,我们都没来得及反应,怪不得你们。” 洪磊立即响应:“路大人言之有理!周、周公子,你并未受邀出席,却连哄带骗地硬闯进来闹事,究竟什么意思?” “就是!” “我们好好儿地喝酒,你一来就胡言乱语,还砸桌子,未免太过分了。” “你在别处喝醉酒,居然跑这儿来捣乱,佑棠跟你不熟吧?” …… 众宾客同仇敌忾,七嘴八舌地围攻周明杰。 “松嘴,让他说话。”容佑棠冷静吩咐小厮,他不用问也猜到周明杰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众目睽睽之下,若不质询澄清,将大大损害自身名誉。 “是。”张冬和同伴不情不愿地放松钳制。 周明杰得以大口大口喘息,他浑身衣衫皱巴巴,蓬头乱发,失魂落魄且忿忿不平,醉鬼无所顾忌,梗着脖子,酣畅淋漓地吼:“你、你滥用职权,几次三番下绊子,害我评不上庶吉士,有家不能回,你如此狠毒狭隘,怎配得到朝廷重用?” “休得血口喷人!”容正清疾言厉色,容、周两家有深仇大恨,他对周仁霖恨之入骨,看杨若芳母子几个也极不顺眼。 “叔父息怒。”容佑棠一把劝阻亲友,他越众而出,义正辞严地反驳:“你随口污蔑于我,毫无大家公子风范,我岂能允许你妄加指责?听着!首先,我虽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但说来惭愧,一经授职不久即赶赴喜州上任,一别数载,竟从未参与过庶吉士评选,你选不上庶吉士,无非因为中选之人更优秀,为何怨我?其次,至于周府家务事,我就更不知情了,你该回家解决,而非胡说八道诋毁旁人!” “休、休想抵赖,你虽然不在京城,却、却很有些狐朋狗友,”周明杰一头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异常固执,他醉得站不稳,瘫软被小厮们合力架着,悲愤地痛斥:“你分明指使他人恶意刁、刁难,否则我怎么可能连个庶吉士也选不上?!” 周明杰吼得嗓子都嘶哑了,怨气冲天,自暴自弃。 容佑棠面无表情,目光如炬,肃穆质问:“酒后吐真言,周明杰,你也太敢攀扯了!我在翰林院尊长前辈众多,你居然一口气将一大片朝廷命官打成狐狗之流?” 此时此刻,率领下人苦寻半日的周仁霖终于磕磕绊绊打听到了容府,他心急如焚,生怕嫡长子冲动闯祸,忐忑之下,便不由分说地硬闯—— 第214章 落花 “滚开!”周仁霖焦急大喊, 不顾一切带人往里冲。 “哎哎,您、您几位别混闯啊。” 第274节 “此乃户部右侍郎容府,请勿擅闯!” “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 容府门房小厮们据理力争,拼命拦截,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百般劝阻无果。 片刻后, 推推搡搡的一群人蜂拥至宴厅, 将并不宽敞的厅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仁霖气喘吁吁,尚未站稳,恰好听见庶子的一句“周明杰……你居然一口气将一大片朝廷命官打成狐狗之流”,他精神一震, 匆匆扫了几眼,立即高声解释: “误会!” “一切都是误会!” “犬子醉酒身体不适,出言无状, 还望诸位海涵。” 语毕,周仁霖疾奔至嫡长子面前, 二话不说,扬手便是重重一耳光! “啪”清脆响亮的一声。 周明杰痛叫:“啊!”他瞬间被打醒了一些, 但仍迷迷糊糊,睁开血红的眼睛瞪视父亲,大着舌头问:“你、你居然打我?” “打你怎么了?为父还打不得你了?”周仁霖疾言厉色,余光瞟向容佑棠,咬咬牙,抬手又是“啪”一耳光, 怒斥:“你个逆子!喝醉酒不回家躺着,跑容大人府上耍酒疯来了?满口胡言乱语,为父今日非打死你不可!”语毕,他怒火中烧,连扇带打,把儿子打得哀声求饶。 “啊!哎呀,爹,爹!别打了,别、别打!”周明杰连连惨呼,涕泪交加,脸颊迅速肿起指印,狼狈极了。 他主要是打给我看的。 容佑棠心知肚明,作为实际上的当家人,他冷静吩咐自家小厮:“张冬,你们还不赶紧松开周公子?” “是。”张冬等小厮这时才松手,旁观闹事者挨打,他们心里无比畅快,强忍笑意。 周仁霖一边下狠手教训嫡长子,一边抽空对容佑棠说:“犬子失礼了,实在抱歉,回头等他酒醒,我一定让他负荆请罪!” “不敢。”容佑棠语气平缓,淡淡道:“令公子威风凛凛,醉酒都能给翰林院众官员扣一个‘失职不公’的罪名,更何况清醒?” “误会!真的只是误会,犬子烂醉如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周仁霖急忙辩解,气恼之下,恨不得将没出息又频频闯祸的儿子当场打死。 周明杰手脚发软无力躲闪,被打得抱头躲避,呼喊求饶。 容正清见状,极度鄙夷,冷冷质问:“周大人,今日乃舍侄的喜宴,莫非你要当着众位宾客打死儿子?” “正清,”周仁霖始终畏惧妾弟,面对恩师之子时,他底气严重不足,尴尬答:“正清,明杰是你的外甥,他犯了错——” “哎,可别!”容正清摆摆手,别开脸,沉重道:“家姊命薄没福,委身于你做妾,早已故去多年,我不敢和你家嫡长公子攀亲。” “贤弟,息怒。”容开济上前拉回容正清,路南亦劝道:“容大人,别急。” 忆起年少求学的经历,周仁霖脸涨红,心烦气躁,下手愈发重了,一脚踹翻嫡长子! 容佑棠忍无可忍,大踏步上前,伸手阻拦,沉声问:“周大人,难道您非要在寒舍当众动用家法吗?若打出了人命,让旁观者何以自处?” 小兔崽子,总算拦了一把! 周仁霖暗骂一句,顺势停手,喘吁吁,单手叉腰,犹愁眉苦脸道:“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我管教无方,委实惭愧,方才犬子无礼冲撞了诸位,周某在此赔罪了,实在对不住。”说着,他略躬身,拱手一圈。 如此一来,宾客中的低品官员不便受礼,纷纷避开或回礼,含糊口称“不敢当”,眼睛纷纷望向容佑棠。 眼看其乐融融的宴席被搅得乱糟糟,容佑棠止不住地生气,涌发一阵阵怒意,肃穆指出:“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周大人代令公子赔礼,本属难得,却于切实解决麻烦无益。”顿了顿,他大义凛然地表示: “方才,周公子口口声声指责我伙同他人、暗中下手阻挠其评选庶吉士,言之凿凿恍若为真,不仅搅乱人心,而且抹黑翰林院上上下下!为求真相,我稍后就去翰林院一趟,调阅令公子卷宗,查个水落石出,看他究竟为何屡次落选。” 好!洪磊等人无声喝彩,对周明杰均不屑一顾。 “不不不!千万别!”周仁霖焦头烂额,情急之下,慌忙拉着庶子胳膊哄劝:“佑棠,别冲动,明杰酩酊大醉,一派胡言乱语,你跟个酒鬼较什么真呢?今日他搅了你的酒席,全是他的错,有目共睹,我是严惩不贷的,你大人有大量,饶他一次吧,啊?” ——哼,周明杰多次寻衅滋事,烦不胜烦,我人在京城,岂能任由其再度全身而退? 容佑棠不漏痕迹地一挣,父子俩面对面,他已铁了心,摇摇头,义正辞严地阐述:“倘若令公子只诋毁我一人,或许尚有商量余地,但他竟然一口气攀扯了整个翰林院!我身为侍讲学士,岂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辜负陛下的隆恩委任? ” “你——”周仁霖语塞,无可反驳,急出一脑门白汗。 容佑棠一身正气,彬彬有礼说:“刚才周大人不是亲口承诺‘严惩不贷’吗?那么在下设法开展调查只是顺从您的意思而已,不必言谢。” “噗哈咳咳!”洪磊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差点儿没憋住笑,个个举起拳头掩嘴,佯作咳嗽状。 不孝的孽障!周仁霖险些气个倒仰,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容佑棠身姿笔挺,目不转睛,毫无退缩忍让之意。 “小徒言之有理。周大人,令公子毕竟指责了大批朝廷命官,假如不查清楚、流传出去以讹传讹的话,翰林院颜面何存?朝廷尊威何在?”默默旁观许久的路南终于开口,他拍拍徒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教导:“佑棠啊,你年纪轻轻得到陛下重用,为官必须清正廉洁、为公为民必须尽心竭力,方不辜负圣恩。否则,别说暗中窥视之人了,为师也决不轻饶你!” “是。”容佑棠恭谨拱手:“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周仁霖霎时饱受质疑眼神,老脸发烫,硬着头皮站稳。此刻,周明杰已酒醒大半,自知闹了笑话,屈辱羞愤,他鼻青脸肿,被心腹小厮团团搀扶,咬牙垂首装晕,一声不吭。 然而,祸不单行,周家父子并未就此停止出丑。 正当容佑棠设想先驱赶不速之客、而后奉茶给来宾一一致歉时,窥听多时的七皇子耐性耗尽,带领两名侍卫现身,大声道: “容佑棠,你不必回翰林院调阅卷宗了,武爷知道周明杰屡次落选的原因!” 天爷! 七殿下露面了! 容佑棠飞快转身,止不住地头疼,悄悄观察卓恺: 只见卓恺位于路南身侧,小心为年迈长者隔开拥挤人群,目不斜视。 “下官参见七殿下。”容佑棠率先行礼,知情的容家人紧随其后,其余人——尤其周家人,却震惊惶恐,刹那宴厅内跪倒了一片人。 七皇子赵泽武傲然负手,悄悄打量卓恺,竭力镇定,特别搀起路南和容佑棠,顺便扫视路南身边的卓恺,威严道:“都起来吧,无需拘礼。路老大人,请起。” “谢殿下。” 容佑棠下意识朝七皇子身后扫了几眼:空无一人? “四哥同意武爷出面的。”赵泽武耳语告知。 容佑棠微不可见地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拱手歉疚道:“寒舍设薄宴,多谢七殿下屈尊赏脸驾临,只是您看……唉,实在抱歉,下官让您烦心了。” “这怎么能怪你?”赵泽武叹息,同情地一挥手,嫌恶道:“世间有部分不思上进却又自视甚高之徒,总误以为自己怀才不遇,比如周明杰。” 周明杰心里破口大骂,却不敢面对,只能继续装晕。周仁霖脸涨成猪肝色,支支吾吾,低声下气地说:“殿下息怒。” 赵泽武看也不看周家人,面朝众宾客,中气十足道:“容佑棠前几年任地方官,一连错过多次庶吉士评选,本殿下却在翰林院挂职,受邀列席甄选,当然,本殿下并不了解参选进士们,故只是旁观而已,但大概记得周明杰。周明杰入院三四年,年年参选,却依次因为与同年斗殴、损坏重要文书、酒后不敬上峰等过错落选,这些事儿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你选不上纯属自作自受,若是选上了,才叫不公呢。” 哦~ 在场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审视耷拉着脑袋缩在父亲身后的周明杰:啧啧,好一个纨绔!与之相比,连七殿下都变得讲道理了。 “周某教子无方,让诸位见笑了。”周仁霖干巴巴挤出一句话,颜面尽失,对嫡长子失望透顶。 “多说无益,你赶紧把人带回家管教吧,责令其自强上进,光眼红不服有什么用?假如周明杰能像容佑棠一样踏实能干,本殿下一定为其请功!”赵泽武慷慨地许诺。 几年未见,他变化不小啊……卓恺万分惊诧,忍不住狐疑打量,简直怀疑对方壳子里换了个芯儿! 赵泽武敏锐察觉,无法自控地昂首挺胸。 容佑棠有些担忧,当机立断,很不识相地侧身一跨,感激称:“多谢殿下仗义解围,下官感激不尽。” 喂,你小子挡住人了!赵泽武懊恼皱眉,表面却还得端着,矜持说:“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一提。” 数日后·庆王府 “哈哈哈~”郭达畅快大笑,用力一拍大腿,乐道:“所以,是你提请将周明杰逐出翰林院的?” 容佑棠点点头,无奈道:“他欺人太甚,居然闯进我家闹事,得罪了大批朝廷命官,若非他极力解释酒后无状,那么绝不仅是革除功名、逐出翰林院那么简单。” “周明杰傲慢浮躁,在翰林院屡次滋事,若非依仗平南侯府,他一早被教训了。”庆王直言评价。 “这次让他革除功名,若再有下次,我一样不留情!”容佑棠沉着脸。 “那种人,不提也罢。”庆王宽慰道,顿了顿,他罕见地欲言又止,字斟句酌道:“广平王一行昨日已抵达京城,估计过两天宫里将置办接风宴,以你的品级,应该能出席——” “嗯?”容佑棠疑惑等着下文。 庆王皱眉,看了一眼表弟,郭达清清嗓子,小声问:“你知道的,三公主尚未出阁,到时陛下可能为其相看驸马,她、哦不!你是不是……认识她?” 第215章 阴谋 “三公主?”容佑棠当场愣住, 满脸错愕,迅速忆起昔年在御花园荷池边偶遇的娴静娇怯小姑娘。 “你、你认识她吗?”郭达含含糊糊,一反平素粗犷豪迈的常态。 某个念头瞬间闪过,容佑棠虽无头绪,但直觉不妙,他想了想, 谨慎答:“公主乃金枝玉叶, 何等高贵?我一介普通人,岂敢说‘认识’?较真细论,还是当年协从殿下调查长公主被害一案时,曾与三公主偶然碰面, 仅此而已。” “哦。”郭达一拍大腿,唏嘘道:“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容佑棠立即强调:“您快别说笑了,就只是打过照面, 真不能算认识。” 郭达望向表兄,继续唏嘘:“表哥, 瞧瞧,这小子倒是一早抛之脑后了!” 抛之脑后?说得好像我很、很……无情无义?容佑棠惊奇地琢磨:无情无义? 庆王注视对方意外困惑的模样, 索性低声透露:“你们都是本王的至亲至信,故无需隐瞒,实话告诉你:三皇妹不知从何处听说你回京,特地寻本王悄悄打探你的消息。” 什么? 如此一来,容佑棠即使再傻也猜出了些意思,他睁大眼睛, 无措问:“她打探我做什么?” “尚未出阁的姑娘家,鼓起勇气暗向兄长打听外男,你说呢?”郭达竭尽所能地含蓄,并未直白戳破。 “不、不是,她、三公主——怎么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和她只是在御花园案发现场偶遇一次啊,毫无交情!而且,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容佑棠语无伦次地解释,恳切凝视庆王。 “咳咳,估计是一见钟那什么呗。”郭达挠挠头。 容佑棠使劲摇头:“不可能的,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三皇妹都打听到本王头上了。”庆王脸色凝重,心情委实复杂,毕竟有些话不便和妹妹直说。 “别怪我多嘴啊,”郭达善意地提醒:“先皇后孝期已过,所有适龄待嫁的、待娶的公主皇子,年后肯定要开始准备了,毕竟成家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儿,没有相当分量的特殊原因,无法一推再推。譬如三公主,皇室和礼部都已在商讨筹划,否则她也不会急得直接找表哥。” 容佑棠神色怔愣,心中刹那涌起急躁和恐慌,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本王心里有数。”庆王简明扼要表态,稳坐如钟。 书房内鸦雀无声 忽然,容佑棠猛地起身,扑通跪下,义正辞严飞快道:“请二位旁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容佑棠发誓:我对三公主绝无非分之想,她是皇家璀璨明珠,高不可攀,我却只是路边尘埃,卑微低下,若有非分之想,管叫我被天打五雷——” 第275节 “行了行了!”郭达连忙阻止,哭笑不得。 庆王吓了一跳,不由分说一把拽起跪着的人,板着脸,无奈训责:“你糊涂不糊涂?平白无故,为何诅咒自己?” “哎,我说容哥儿,假如公主是皇家明珠,那亲王是什么?宝石么?”郭达忍笑问,言下之意是:你跟表哥的关系,隐瞒世人都勉勉强强,刚才居然想哄老天爷?!胆子很大嘛。 “我——”情急口快的容佑棠这时才醒悟,发觉自打了嘴巴,登时十分尴尬。 “坐。”庆王把容佑棠按坐下,随即劝阻表弟:“你别逗他。” “是,是是是。”郭达好整以暇应声。 “慌什么?我们自然是相信你的。”庆王朝容佑棠安抚道。 容佑棠点点头:“这、这就好。”顿了顿,他正色嘱托:“请殿下代为解释几句,切莫任由三公主一再误会。” “本王当时就解释了,只不知她能否听进心里。”庆王有些头疼。皇家三颗明珠,长公主香消玉殒,二公主已出阁,仅剩恰巧赶上为皇后和王昭仪守孝的三公主耽误了花期。 略一沉吟,容佑棠试探着问:“朝廷一定拟好了一批三驸马人选了吧?” ——再如何大方的人、再如何疼爱妹妹,也做不到将心上人拱手相让。 “你肯定不合适,必须排除在外!”庆王的态度极强硬。 “殿下英明。”容佑棠欣然赞同。 郭达爽快透露:“自告奋勇者不少,其中包括我家族旁支的一个堂弟,名叫郭亮,品貌家世都合适,他今年中第的,现放在监察司历练。” 庆王颔首:“郭亮不错,正直宽厚,算是有诚意求娶公主的,但仍需密切调查,以防看走眼。” 容佑棠点头如捣蒜:“对!殿下所言极是!公主金尊玉贵,终身一定不能马虎,您得帮忙为她挑一个踏实可依靠的。” “那是当然。”庆王郑重其事。 两日后,皇宫果然专门为广平王办了一场盛大接风宴,容佑棠官居三品,得以奉旨出席。 “祥儿,快快平身,今儿是朕特意为你办的宴席,莫非不满意?”端坐上首的承天帝慈爱微笑,十分和蔼。 “谢父皇。您圣明仁慈,儿臣却因镇守广南、多年未能侍奉君父膝下尽孝,惭愧万分,能当面给您磕头请安已心满意足,断无不满之意。”昔日的二皇子、如今的广平王红着眼睛,慢慢起身。他年逾而立,离京数载,两鬓竟已现斑白,身形消瘦,眉眼间满是郁郁不得志,显而易见,他在封地过得并不愉快。 “朕知道你的孝心,入席坐吧。”承天帝和颜悦色。 “是。”广平王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唯恐不慎触怒父亲,往日中宫嫡子的傲慢急躁之色荡然无存,被偏僻湿热清贫的南境打磨得稳重许多。 承天帝冷眼审视多日,颇为欣慰次子的转变,举杯道:“朕今日设宴,专为广平王接风,诸位不必拘泥,应尽兴欢饮。来,饮此一杯,祝大成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谨祝大成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一片附和声,容佑棠仰脖,一饮而尽,转身扭头时恰能看清斜对面堪称战战兢兢的广平王,不禁心生感慨。 转眼,酒过数巡。 “容贤弟,酒量不错啊。”新任户部左侍郎詹同光笑眯眯举杯。 容佑棠忙双手举杯近前低低碰了一下,夸道:“詹兄酒量更佳,喝了好几杯,看着您愈发神清气爽了。” “哎,我只是喝酒不上脸而已,尽存在腹内了,烧得慌。”詹同光笑得眼尾皱纹密布,不拘真真假假,总之周到融洽,场面上的功夫很到家。 幸亏容佑棠年少经商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应付自如,大加赞赏道:“这御酿美酒真是极品,绵柔甘香,回味悠长。” “贤弟喜欢这秋白烧?我家倒储藏了几坛子,只是比不上御酿。”詹同光兴致勃勃地透露。 “哦?”为展示户部同僚关系融洽,容佑棠十分识趣,侧身倾耳道:“能得詹兄珍藏,即使比不上御酿,想必也非同寻常。” “你若是感兴趣,下回休沐我就开一坛子,咱们一块儿尝尝。”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一言为定了!”容佑棠爽快同意,他对詹同光印象尚可。 那小子,上任才几天?就和詹同光称兄道弟了!斜对面的庆王暗中失笑。 君主尽欢,席间气氛热而不燥,但承天帝年事已高,撑不住全场,只小坐两刻钟,便要退回寝宫歇息,愉悦道:“朕还有几本奏折待看,众卿家务必尽兴。” 容佑棠忙跟随众人起身,齐齐高呼:“微臣恭送陛下。” “父皇,慢点儿。”大皇子一见父亲起身,便自然而然上前,意欲搀扶,这一项活计近几年都归他了。 岂料,承天帝并未伸手,而是对眼巴巴却不敢肆意的次子说:“祥儿,来,朕问你几句话。” “是!”广平王简直喜出望外,赶忙靠近,低眉顺目地搀扶父亲。 承天帝站定,又说:“旻衡、旻裕,你们也来,小小孩儿,别熬得太晚。” “是。”两个皇孙忐忑不安,虽然天性想亲近父亲,但因为分别太久,相聚时难免有陌生感,遂只规规矩矩紧跟广平王。 “小九,你也不许熬得太晚。”承天帝又关切地叮嘱。 九皇子恭谨答:“是。” 承天帝满意颔首,这时才吩咐长子:“你留下,和泽雍一道主持宴会,按时散席即可。” 大皇子很不甘愿,挤出微笑道:“儿臣遵旨,父皇请早点儿歇息。” “唔。”承天帝搭着次子的手臂,头也不回,率领一行人浩浩荡荡起驾回寝宫。 哼! 手下败将,难道还想翻身?大皇子心里不住冷笑,坐回原位,举杯对镇定从容的庆王说:“三弟,你怎么从不送送父皇?” 庆王举杯与兄长碰了一下,平静答:“有二位皇兄在场,我岂敢擅越?” “哎,哈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其实谁送都一样。”大皇子心情好转了一些,余光瞟向对面的容佑棠时,他的心情更好了,眉开眼笑,仰脖痛饮一杯。 宴席长近两个时辰,主宾笑谈应酬的同时,必须注意仪态整洁端方,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失态出丑。 因此,一个时辰后,连年轻如容佑棠都略感煎熬,脸几乎笑僵,耐着性子端坐,待同僚前辈们陆续离席出去透气或更衣后,他才应詹同光的邀,两人一同离席。 宴厅设在皇宫御花园内的听雪台,近西角园门,夜色浓如墨,数不清的宫灯远远近近闪烁,更衣处则设在听雪台侧方耳房。 “唉哟哎~”詹同光叹息,低头抓一把腰封,长长吁了口气,小声说:“我真是老喽,稍微坐久些就腰酸背痛,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哪里,年轻人脸烫得很,烧红了都。”容佑棠说着用力揉搓自己的脸颊。 “嘿嘿嘿,吹吹风散一散吧。”詹同光乐呵呵,但走了几步,他忽然被前方露台依栏吹风的朋友叫住: “润贤兄!” “来,我们找你商量件事儿。” 詹同光止步,微微皱眉,容佑棠会意,自觉说:“您去聊着,我去吹吹风。” “好。”詹同光歉意地一拍同僚胳膊,快步赶去栏杆边。 寒冬腊月,宴厅内却暖洋洋,有些闷,容佑棠喝得微熏,浑身发烫,不想立即返回,又不便逗留露台窥听别人谈话,遂离开露台,顺着旁边的宽阔斜坡散步,悄悄扯开领口散酒热。 片刻后,正当他准备转身返回宴厅时,却突然听见斜坡中段的一丛矮松后传来轻柔急切的女声: “容公子请留步!” 第216章 灾难 谁? 容佑棠下意识疑惑止步, 回头四顾,看见几丈开外的矮松丛后立着一纤弱女子,对方正翘首张望。 她是谁?刚才在叫我吗? 几个疑问一闪而过,容佑棠未及细想,便心生警惕,暗忖:无论她是谁, 总之是宫里的人, 我是外男,断无与宫中女子黑夜私谈的道理! 思及此,容佑棠火速打定主意,佯作什么也没听见, 二话不说,大踏步原路返回! “哎?”三公主赵宜琪顿时急了,脱口轻呼:“容公子!” “容大人许是害羞了, 公主且稍候,奴婢去请他。”宫女福了福, 满脸堆笑,但笑意并未抵达眼里。 “小婵, 你好生去请,倘若他不愿意,就、就算了吧。”赵宜琪紧张叮嘱婢女,眸子亮闪闪。私会外男,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任性妄为, 堪称“大逆不道”,心如小鹿乱撞,忐忑不安。 “是。”名唤小婵的宫女即刻迈步追赶,她精瘦轻盈,步伐奇快,左手摆动,右手拢在袖中。 可惜,此刻赵宜琪目不转睛,眺望逐渐走远的容佑棠,无暇顾及婢女异状。 容佑棠走得飞快,绯色官袍一角猎猎飘扬,全神贯注观察时,惊觉若干不妥: 方才喝得微熏,惬意放松,竟未留意沿途没有遇见任何巡逻的禁军、提灯往来的宫女、打扫更衣处的太监等等! 听雪台筑于高处,斜坡颇为漫长,正当容佑棠拐一个弯就能登上空旷高台时—— “容大人留步,三公主有请。”小婵笑盈盈,恭顺有礼,下手却稳而狠:她自背后发起偷袭,左手悍然扣住容佑棠喉咙、使劲朝拐角黑暗处一拽,右手掏出手帕,并顺势抖开,一把盖住其口鼻,力气奇大,明显身怀武艺。 “谁——” 容佑棠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对方竟敢在皇宫袭击朝廷命官!喉咙要害被制,他误以为自己遇见了杀手,遂本能地拼死对抗: 在外闯荡多年,虽未习武,但拳脚灵活了许多,容佑棠左肘全力往后捣,小婵冷笑着朝右避,并未将文弱书生放在眼里,专注于捂紧浸了药液的手帕。 然而,容佑棠的左肘只是幌子,他估摸着间隔,绷紧的右肘随即出击! “嘭”沉闷一声,躲避不及的小婵右肋挨了一下,咬牙忍住痛呼。 容佑棠竭力镇定,余光一扫,发现听雪台的台基石壁近在数尺之外,电光石火间,他趁刺客没站稳时,反手抓住对方双手,两脚原地奋力一蹬,借自身体重,试图把杀手“砸”到石壁上! 小婵急忙侧身,但仍沦为半个肉垫子,她头戴的银发簪与石壁相撞,斜斜划开头皮,鲜血汩汩,沿高领藏蓝冬装流进后脖子。 容佑棠口鼻始终被捂住,呼吸断断续续,近身搏斗间,他闻到了血腥味,便知一击得手,刚一喜,却突然感觉丹田发热,心无法自控地乱跳,手脚渐渐无力,恍若大醉瘫软。 糟糕! 刺客下的什么药? 搏斗仅持续数息,直到人质眼神迷离失神、脸颊脖颈潮红,小婵才收回手帕,顾不上自己头部受伤,飞快整理两人衣装,然后作出一副搀扶的姿态,冷冷喝道:“老实点儿!” “走!” 烈药发作,来势汹汹,片刻内,容佑棠的心跳快得几乎连成一线,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阵阵发黑,夹杂金星乱冒,呼吸急促,鼻息粗重,不由自主地被搀着下斜坡。 三公主赵宜琪煎熬地等待,生怕被拒绝,望眼欲穿,当远远瞧见婢女搀扶容佑棠下坡时,她眉眼带笑,含羞带怯,有心想搭把手,可又顾忌闺阁训诫,没敢伸手。 小婵很快把容佑棠硬拖到御花园门口,主动笑着解释: “公主,大人在席上喝得有点儿醉,他方才没听清楚,我跑近一解释,他立刻就答应了!” “是、是么?”赵宜琪深信不疑,慌忙低头,粉面羞红,声如蚊讷。 第276节 “正是呢!”小婵欢天喜地,搀扶糊糊涂涂的容佑棠往园里走,诚挚地说:“公主高贵貌美,令人见之忘俗,容大人有幸认识您,他年近弱冠未成家,还不是因为心里惦记着——” “不许胡说!”赵宜琪娇嗔打断,羞答答,魂牵梦萦的翩翩佳公子近在眼前,她激动万分,浮想联翩,彻底丧失理智,傻乎乎跟着婢女走。 “是。”小婵抿嘴忍笑,眼里布满讥讽,表面却关切叮嘱:“公主,容大人害羞得很,一个字不肯同奴婢多说,待会儿你们俩谈吧,奴婢负责把守观望,切勿耽误宝贵时辰。” “嗯。”赵宜琪胡乱点头,根本没琢磨婢女具体所言。 不多时 三人行至御花园一处僻静假山后。 小婵把容佑棠按坐在山石上,拍拍手,轻快道:“公主,您亲自问他吧,奴婢去盯着外边儿,随传随到。” “嗯。”赵宜琪心不在焉地颔首,依旧低头,两手揪玩发梢,拘谨缩着肩膀,腹内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扭扭捏捏。 容佑棠坐在落了积雪的山石上,急促喘息,皮肤滚热,手掌无力搁着,半晌,被雪冰得一哆嗦,浑身一震。 两人相距不足三尺,赵宜琪眼巴巴,怯生生打量沉默垂首的容佑棠,鼓足勇气,柔声开口:“容、容大人,你、你是觉得冷么?” 谁? 谁在说话? 烈药霸道,容佑棠耳朵里嗡嗡响,听声音忽远忽近,他无意识地捏紧一团雪,怒问:“你是谁?为何害我?” 什么? 赵宜琪茫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遂细细解释:“我是赵宜琪。容公子,我们见过面的,就在御花园的荷池边,当时你在破案,我问了几句案情,你——” “赵宜琪?”容佑棠哑声打断,眉头紧皱,手中积雪捏成了雪球,看眼前一切事物都带着层层重影,头晕眼花。 “嗯。”哎呀,他在喊我的名字!赵宜琪瞬间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容佑棠却难受至极,极力抗拒药性,他急中生智,拿起雪球往嘴里塞,狠狠啃了一口雪,嚼三两下,硬生生吞咽,被寒凉雪气激得直咳嗽,但人清醒了些,咬牙问:“赵宜琪?三公主?”语毕,他又吃了一口雪。 “哎!” “你、你为什么吃雪?”赵宜琪惊奇睁大眼睛,愣了愣才答:“对,我是。” 麻烦了,看来有人想设局陷害我。 容佑棠恍然大悟,怒火中烧且身体不适,咬牙切齿地骂:“该千刀万剐的卑鄙小人!” 旁观的赵宜琪小心翼翼问:“容公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醉,而是被你的婢女下药了。”容佑棠吃了一个雪球,勉强打起精神,快速告知:“情况紧急,公主,您仔细听着:稍后应有事先埋伏的人前来搜寻,恰巧撞见我胆大包天冒犯公主,到时您的清誉尽毁,我则身败名裂,估计难逃一死。” “不、不是,小婵她、她怎么可能——”犹如兜头被浇了一桶冰水,赵宜琪吓得结结巴巴。 “不信就等着瞧!” 容佑棠掷地有声地说,他喘了喘,气血再度疯狂翻涌,不得不继续吃雪压抑燥热,唇舌麻木刺痛,指尖颤抖,抽空提点:“宫规森严,您是金枝玉叶,为何夜晚带一名宫女就能四处闲逛?为何小婵敢怂恿公主私会外男?为何沿途没遇见半个禁军或太监?” “我、我——”赵宜琪脸颊的羞红慢慢变作惨白,她放开发梢,从旖旎情思中抬头四顾,双目圆睁,后知后觉:我居然和容公子单独处在这僻静角落里? “小婵?”赵宜琪疾奔至假山口,颤声呼唤。 夜色漆黑如墨,寒风乍起,雪花飘落。 “小婵?你在哪儿?”赵宜琪心急如焚。 “婵丫头?” …… “方婵!”赵宜琪扬声,语带被背叛的气恼。 容佑棠喘了半晌,略缓过神,沉声道:“公主,别喊了,待会儿带人来拿咱们的肯定是她。” “怎么办?”赵宜琪惊慌失措,思绪乱如麻,哽咽解释:“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当面问问,你、你心里是否、是否……”她吞吞吐吐,死活说不出口。 容佑棠了然,扶着假山站立,眼神坚毅,坦率直言: “我对公主绝无一丝一毫非分之想!” “你——” 赵宜琪活像挨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难堪极了,柳眉紧蹙问:“可为什么你至今没成家呢?” “我确实尚未成家,但与您无关。”容佑棠不愿对方误解,郑重强调:“其实,我心里一早有人了。” “谁?”赵宜琪立即追问,泪水盈眶。 “抱歉,他生性不喜张扬,所以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容佑棠汗流浃背,脸红耳赤,嘴唇却发白,他弯腰抓了一团雪,粗鲁擦脸、擦脖子,频频倒抽气。 失望落寞,忿忿不甘,赵宜琪欲言又止,可她天生嘴笨,遇事只会无助哭泣,惶惶问:“那,现在怎、怎么办?” 容佑棠吁了口气,手脚发软,头疼道:“公主,冷静些,哭泣无济于事,只会让别人误会我伤害了您。” “你没错,都怪我不好。”赵宜琪哭着说。 容佑棠叹息:“设局的人不会听的,他们应该快出现了。” “怎么办?怎么办呀!我被鬼迷了心窍,真后悔听小婵的。”赵宜琪悔恨交加,泪流满面,战战兢兢,绝望道:“倘若被父皇或贵妃娘娘知道,我就活不成了,容公子,你快想办法啊!呜呜呜~” 你现在才后悔?太迟了吧? 容佑棠无话可说,努力忽视身体不适,绞尽脑汁地考虑,字斟句酌道:“有一个法子——” “快说快说!”赵宜琪急切打断,脸煞白。 容佑棠眼睛泛红,强忍燥热,认真强调:“公主,我并没有碰您一下,只要对方拿人时我们不在一起,事情就好办了。” “没错!我们都是清白的!”赵宜琪十指绞紧。 “对。”容佑棠谆谆教导:“莫慌,按我说的做:天黑路滑,您假装摔了一跤,坐地上哭泣呼救,喊‘小婵懒丫头’,无论引来谁,别的一概不必理睬,只需一口咬死小婵伺候不力、害公主摔跤,若实在害怕,您就假装昏迷,务必多昏一阵子,直等到庆王殿下探望。听明白了吗?” “好,好的,我假装摔倒,然后哭着求救,一切都怪小婵。”赵宜琪喃喃念叨,不停点头。 “切记!公主是金枝玉叶,底气天生十足,假如小婵胡说八道,您立刻吩咐掌嘴或堵嘴,记住了吗?”容佑棠殷切嘱咐,无奈于三公主的怯懦、毫无主见,莫名暗忖: 倘若换作长公主,是非黑白岂允许宫女开口?她一准暴跳如雷,当场把小婵的嘴巴打肿、然后叫人撕烂…… “我记住了。”赵宜琪眼神发直,一眨不眨,畏惧到极点,忽然问: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们绝不能同时出现,否则说什么也没用。”容佑棠耐着性子告知:“所以,我得马上离开——” “你要走?!” 赵宜琪大惊失色,嗓音都扭曲了,她生平没经历过此等困境,彻底崩溃,一把抓住容佑棠胳膊,哀哀埋怨:“你先走了,我怎么办呐?” 容佑棠错愕提醒:“按我刚才教的做啊!” “你刚才教的什么?我、我全忘了。”赵宜琪确实思绪一片空白,满面泪痕,死死抓紧容佑棠胳膊,仿佛抱住救命浮木。 “全忘了?!”容佑棠傻眼了,险些气个倒仰!正当他强自镇定、焦虑沉吟时,远处隐约传来“公主”、“三公主,你在哪儿”的搜寻声。 “完了,他们来拿人了。” “救命!救救我!呜呜呜~”赵宜琪一听,登时泪如雨下,整个人躲到容佑棠背后,剧烈发抖 第217章 险象 “公主, 冷静点儿!您不是害怕陛下和娘娘知情吗?越是害怕,就越不能哭,惊惶往往出乱子。”容佑棠忍耐着劝诫,伸长脖子四顾。 “怎、怎么办?糟了,他们来抓我们了,怎么办呐?”赵宜琪躲在容佑棠背后, 死死揪住其官袍, 浑身瘫软无力,泪雨滂沱。 容佑棠焦头烂额,正饱受药性折磨,分不清究竟热汗流浃背还是冷汗涔涔, 艰难地安慰:“别怕,按我说的做,很简单的, 您现在就往地上一倒、假装摔跤——” “不、不,我一个人不敢, 万一被识破拆穿怎么办?你不能先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好害怕。”赵宜琪抖如筛糠,牙齿咯咯响。 “公主!我郑重承诺:只要您打死不认,最多坚持个把时辰,庆王殿下等人必定帮忙斡旋,绝对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容佑棠努力试图说服。 然而,极度恐惧之人毫无理智可言。 赵宜琪自幼胆怯懦弱, 吓得六神无主,胆战心惊地哭求:“容公子,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你重新想个办法,好不好?” 棘手了…… 假如我强硬离开,她慌乱无措、低声弱气,根本镇不住局面。 非但镇不住,还极可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别无选择,只能暂时结伴。 容佑棠眉头紧皱,不可避免相当生气,可这节骨眼上无暇生气,憋得面色沉沉,心突突乱跳。他弯腰抓了一团雪,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侧身一避,无可奈何道:“公主,请放手。” “公主?” “我去探一探,你先松手行吗?” 赵宜琪充耳不闻,专心害怕哭泣。 “唉!”身体不适的容佑棠忍无可忍,被哭哭啼啼刺激得使劲一挣,匆匆行至假山口观察: 假山堆位于高处,俯瞰时,明显可见从御花园西园角门方向缓缓包围而来的一群人,灯笼影影绰绰,彼此相距尚远。 赵宜琪被甩开后,紧密跟随,堪称亦步亦趋,唯恐自己落单。她学着探头张望,颤巍巍说:“他们……天呐,好多人!该死的方婵,枉我平日待她宠信有加,简直忘恩负义。” 容佑棠自顾自地分析:“公主请认真看,对方正在仔细搜寻、而非直奔此处,说明方婵可能禀报您‘游园失踪’,她应该尚未诬告我,估计想做成一个‘醉酒官员冒犯公主、被当众捉拿’的局,‘案情’越轰动对他们越有利。” “啊?哦,好像是。”赵宜琪讷讷附和,带着浓浓鼻音,蹙眉问:“那我们可以逃出御花园吗?” “不行,各出口必定有人把守。”容佑棠摇摇头,定睛眺望,继续分析:“虽然他们状似仔细搜寻,但大体方向直指此处,我猜要么是方婵引路、要么禁军小头目被收买了。” 顷刻后,天气陡变,原本风停雪止,却忽然刮起狂风,鹅毛大雪翻飞,凛冽刺骨。 赵宜琪不由自主靠近容佑棠,借对方身体遮挡风雪,频频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留在此处,迟早被抓。”容佑棠心急如火燎,强忍由内而外喷发的燥热,紧张环顾,转了个弯,垫脚趴在另一处假山口,小心翼翼眺望: “梅园、兰坡、荷花池、清风水榭……”容佑棠喃喃自语。当年查案时,他和庆王等人曾日夜琢磨御花园,故大概清楚地形。 “你对御花园很熟悉呀。”赵宜琪腼腆说。 狂风大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容佑棠扭头、略侧耳,有些期待地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对御花园很熟悉啊!”赵宜琪扬声重复。她仰头,凝视对方白净俊美的脸庞、临危不乱的神态,安心踏实了些,缓慢凝聚一股“我要和他共渡患难”的勇气。 容佑棠却不免失望,暗忖:我还以为你愿意配合原计划了呢。 第277节 半晌 容佑棠视线朝御花园东边一瞥,目不转睛,屏息遥指问:“公主,那一高处可是摘星楼?” “是啊。” “寒冬腊月,高处不胜寒,怎的那上头亮着灯?”容佑棠疑惑问。 “其实,我们一般只在炎热夏季才上去吹风,现在那儿……可能是四皇兄吧,他一向爱清静。”赵宜琪迟疑地猜测。 容佑棠忆起在喜州遇见宋慎时、对方醉酒昏睡中曾屡次呓语“我们上摘星楼赏月、看星星”,再想起瑞王驾临自家时的神情…… “容公子,他们马上搜到这儿了!”赵宜琪惊恐咬唇。 赌一把! 容佑棠心里瞬间转了百八十个念头,当机立断,咬咬牙,豁出去了,立即把绯色官袍下摆掖进裤腰,白底黑靴一蹬,攀爬假山,于高处站定,伸手催促:“公主,快上来,咱们试着去摘星楼求援,总比坐以待毙强!” “啊?哦。”意中人的手掌近在眼前,赵宜琪生怕被丢下,不假思索握住,借力往上爬。 “小心,手抓这儿,跟紧了,看清楚我的脚怎么走。”容佑棠责无旁贷,一手一脚负责探路,幸亏假山堆砌得并不陡峭,两人有惊无险落地。 容佑棠定定神,迈开大步直奔摘星楼:“公主,快!” “哎呀,唉哟,我的眼睛睁不开。”赵宜琪一头一脸雪,发髻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冷得缩肩膀,哆哆嗦嗦呼唤:“公子,等等我!” “别嚷!仔细招来豺狼。”容佑棠气得没脾气,无计可施,只能抓住对方胳膊,拼尽全力,头顶暴风赶往目的地,不时谨慎迂回躲藏。 “我、我跑不动了,咳咳。”赵宜琪脸青唇紫,手脚僵硬,迈不开步子,几乎被拖着走。她虽然不受宠,但毕竟是金枝玉叶,从未如此失仪狂奔,疲寒交迫,累得喉头泛血腥味儿。 “跑不动你就按原计划,假装摔跤——”容佑棠故意恐吓。 “不要!我跑得动!”赵宜琪慌忙加快步伐。 事实上,容佑棠脸色惨白,已是强弩之末:他原本被烈药刺激得心如擂鼓,靠吃雪强行压抑,此刻又拖着人形包袱急行军一般赶路,心跳却反而变慢了,呼吸紊乱,整个人不停发抖。 一路飞奔,漫天风雪从耳畔掠过,赵宜琪被拉着爬上缓坡、越过山石、穿过树丛……一大一小一双脚印,亲密交织,继而被狂风暴雪迅速抹平,了无痕迹。 哎,好可惜了的。 赵宜琪惋惜叹息,万分感动,情不自禁胡思乱想,甚至忘记了害怕,坚定心说:我愿意跟着他,不管去哪儿,即便是天涯海角! 容佑棠却苦不堪言,跌跌撞撞,发誓绝不让幕后凶手轻易得逞,抱着微弱希望,全力以赴。 渐渐的,摘星楼近了,明亮灯笼在风里飘摇。 “呼~呼~”容佑棠气喘吁吁,面白如纸,眼前发黑且金星乱迸。 “停。”容佑棠松手,隐蔽在摘星楼前的茂盛矮树丛里,眉毛睫毛上落了积雪,他用力甩脑袋,慎重观察对面情况。 赵宜琪言听计从,眼里饱含欣赏爱慕。 不妙啊! “看来,”容佑棠沉声道:“方婵等人估测我们会就地……咳咳。所以,幕后凶手只动了假山堆附近的巡夜禁军,这一片防卫如常。” “那,我们该怎么办?”赵宜琪忐忑问,同时娇羞暗想:容公子被奸贼下药,却仍那般君子,真真叫人敬佩。 夜色已深,宴席将散,我迟迟未归,想必殿下已察觉,现在他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 容佑棠抬袖擦汗,心不断往下沉,耳语叮嘱:“公主,无论瑞王殿下是否在楼里,以您的身份,完全可以入内小坐,理由是现成的:游园突遇风雪,婢女偷懒,您不慎落单。只需解释三言两语,即可大方吩咐禁军护送您回寝宫——” 一旦我平安,你就会立刻离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对吗? “我不敢。”赵宜琪柳眉微蹙,她垂首,心跳得飞快,刹那间打定主意,嗫嚅说: “万一此处禁军也被奸贼收买了呢?万一他们趁你不在杀害我呢?” “这……”容佑棠语塞,用力一闭眼,凝重颔首:“抱歉,您言之有理,是我欠考虑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着急。”赵宜琪善解人意地表示。 “我不宜露面,否则将陷入百口莫辩的困境。”容佑棠扼腕,十分清醒。 “嗯。”赵宜琪眸光幽深。 正当容佑棠急得要冒火时,摘星楼里突然奔出一人,观其打扮,应有些权势,那太监与侍卫交谈几句后,碎步快跑,径直朝树丛而来。 “有人过来了!”赵宜琪睁大眼睛。 “别嚷!”容佑棠一把将同伴往背后推,心高高悬起,目不转睛: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来者竟是个熟人! 内廷司的掌事太监崔育森,当年长公主被害案发时,正是他负责连夜出宫到容府传圣谕,此人与容开济算旧识,曾多次登门寻故友闲聊。 容佑棠眼睛一亮,略一思索,果断把三公主朝树丛深处推,耳语命令:“躲好,切莫出声,我去探探。”语毕,他悄悄靠近崔育森。 与此同时,宴席即将结束。 一行人位于听雪台上的听雪亭,正小声交谈。 庆王面无表情,怒火熊熊燃烧,沉默审视邀请容佑棠一同离席却独自返回的詹同光。 “殿下,请您相信下官,若有一句假话,詹某甘受任何责罚!”詹同光苦着脸,转而恳求顶头上峰郭远:“大人,您可得相信属下啊!” “你邀容佑棠一同更衣,然后你被朋友叫走,他却下落不明、失踪近两刻钟,一旦出意外,即使我和殿下信任你,你也难以免除嫌疑。”郭远正色告知。 “下官明白。”詹同光惴惴不安,焦急疑问:“佑棠究竟在哪儿?” “本王也很想知道。”庆王语意森冷,面沉如水,从牙缝里吐出字说:“他失踪近两刻钟,两刻钟,足以发生许多事。你究竟明不明白?!” 詹同光不敢接腔。 郭远扭头一看,忙劝道:“殿下息怒,子琰回来了,咱们先听听他的消息。” 庆王强忍暴怒,猛然抬手遥指宴厅,不容置喙地命令:“詹大人,你即刻返回宴厅,设法延长酒宴,直到本王吩咐可以散席,听清楚了吗?” 宫宴有定例的,我凭什么延长? 詹同光叫苦不迭,硬着头皮答应:“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快去!”庆王横眉立目。 “是,是。”詹同光快步离去。 郭达疾步靠近,耳语告知:“殿下,咱们的人把听雪台里里外外过了三遍筛,并未发现容哥儿踪影,倒是您嘱托的朱副统领给了个消息:约一刻钟前,有宫女禀报三公主于御花园失踪,请求禁军搜寻。但,此消息被捂住了,他碰巧知情的。” “三公主?”庆王一怔,继而脸色铁青,当即喝令: “走!随本王进御花园赏雪!” 第218章 脱险 风夹雪扑面袭来, 滴水能成冰,崔育森抄手拢袖,哆哆嗦嗦,冷得口中“嘶嘶~”有声,他图近,横穿树林, 埋头跑去摘星楼对面的矮厦如厕。 下一瞬! 容佑棠看准时机, 猛地从树丛里蹿出,自背后飞扑,第一下便捂住对方嘴巴,同时在其耳畔表明身份:“世叔别怕, 我是佑棠。” “啊——唔!”双目圆睁的崔育森迅速停止挣扎,忙扭头,惊奇说:“唔唔?” “是我。”容佑棠暂未松手, 耳语解释:“世叔,今夜宫里为广平王设宴, 我奉旨出席,结果不慎着了奸贼暗算, 走投无路,不知您可愿帮一个忙?”语毕,慢慢松手。 “怎么那般不小心?”崔育森张口说,仔细打量几眼,断定朋友的养子确实深陷困境,遂叹道:“你先说, 什么忙?” “瑞王殿下是否在摘星楼?”容佑棠开门见山。 崔育森想了想,点点头。 “世叔,我有苦衷,不便露面,您能否帮忙代为悄悄通报一声、请瑞王秘密来见?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容佑棠竭力冷静地陈述。 “这……” 崔育森一脸的为难,匆匆搓手掌,无奈告知:“佑棠,并非我推脱,你是知道的,瑞王殿下体弱,这样冷的风雪天,他的身子禁不住哇,你让我怎么开口?” “我明白您的难处。”容佑棠连连点头,诚挚恳求:“但是,假如世叔不帮忙,我今夜就糟了,还望您看在家父年老无依的份上,悄悄通报一声。瑞王殿下来与不来,全凭天意;但若事后追究,庆王殿下一定会力保您!” 有些内情,崔育森略有耳闻,他知道容佑棠有贵人扶持,已升为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再三斟酌后,他咬咬牙,叮嘱道:“你藏好些,切勿惊惶冲动,我这就上去通报。” “多谢!”容佑棠感激至极,郑重躬身拱手。 此时,伙同禁军小头目装模作样搜寻至假山堆的方婵吃惊后,被迫扩大搜寻范围,沿若干尚未被雪覆盖的足印,正逐渐靠近摘星楼。 “刚才那个太监是谁呀?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们?”赵宜琪好奇问。 秉着保护崔育森的原则,容佑棠含糊解释:“我给他塞了银子。” “哦。”赵宜琪抿唇,若有所思,又问:“四皇兄会下来吗?他身子不好,冬天外头太冷了,父皇慈爱体恤,特地免除他请安呢。” “是吗?”容佑棠心不在焉,急切等候瑞王的态度。 “是啊。”赵宜琪却越来越镇定,轻快聊起:“四皇兄因为体弱,极少出门,因为宫里有御医和御药房,父皇便总叫他住皇子所,算是破例,偶尔有空还亲自去探视,可关心了。” “体弱的孩子,长辈自然多关心些。”容佑棠顺口说。 “那是的。”对比生母和胞兄以及自己的遭遇,赵宜琪隐约透出两分落寞。 但容佑棠并未发觉,他焦虑忐忑,无暇闲聊。 “听说,”赵宜琪忍不住趁机打听:“你不费朝廷一毫一厘、在喜州建了个兵营?” “嘘!后方有人来了,不知是敌是友。”全神贯注警惕的容佑棠面色突变。 赵宜琪悻悻然闭嘴,蹲着抱膝,缩成一团。 顷刻后,隐蔽在树丛里的两人便清晰听见纷乱脚步声,以及七嘴八舌呼喊“三公主”、“公主,您在哪儿”等动静。 容佑棠扼腕痛恨:援手联络未及,追兵先到了! 不多时,一队带刀禁军顺着断断续续的脚印追踪至摘星楼,为首者名叫蔡集,他和方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测容佑棠和三公主躲进了楼里,登时极头疼。 “狂风大雪的,”方婵飞速回神,她哭得眼睛红肿,哽咽指出:“方才军爷们都说,脚印属于两个人的,推测为一男一女,公主至今下落不明,也许、也许……她被歹人挟持了呀!” 蔡集握紧刀柄,黑着脸,暗中抱怨:原本只是让我带人到假山附近捉拿淫徒,事实上却搜查大半个御花园!淫徒和公主呢?闹大了,会掉脑袋的,唉! “蔡大人,您说该怎么办?”方婵表面伤心抽泣,眼神却如尖刀,直直刺向同伙。 蔡集心慌意乱,气冲冲答:“你明明说与公主在西园一片失散,可我们搜寻大半个御花园了,跑到东园,仍未发现公主!方姑娘,摘星楼不比别处,可能瑞王殿下正在楼里休养,谁敢打搅呢?” “可公主是金枝玉叶,岂能任其失踪?您若是为难,奴婢只能往上禀报求助。”佯作惊惶的方婵语带威胁。 贱婢! 第278节 你抬出主子威胁老子? 蔡集进退两难,气急败坏,泄愤般使劲一拍刀鞘,腰刀轻甲叮当碰响,他硬着头皮迈步,刚靠近摘星楼台阶,瑞王的侍卫便阻拦询问:“诸位为何而来?瑞王殿下正在安歇,请勿喧扰。” 蔡集赔笑抱拳:“兄弟,是这样的,有宫女禀报三公主游园失踪近半个时辰,我们一路搜寻,找到此处,不知——” “没有!”侍卫长干脆利落打断,爽快告知:“我自戌时值夜至今,并无任何人求见瑞王殿下,你们去别处找吧。” 但蔡集、方婵明显不信,他们先入为主,只当对方撒谎。蔡集挂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兄弟,咱们都是宫里当差的,职责所在,必须尽心竭力,请允许我们进去搜查一番,绝不会喧哗吵醒殿下。” “你说什么?!”侍卫长陡然变色,脸拉得老长,没好气道:“我已明明白白告知:三公主今夜并未到访摘星楼!你们不赶紧去别处寻找,竟想入内搜查?万一惊扰了瑞王殿下,责任谁担负?” “放心,我们一定轻手轻脚的。” “你拿什么保证?我们奉命守卫,可不敢轻易放人进去打搅殿下。” …… 容佑棠一动不动,凝神细听,不可谓不惧怕:因为,藏身处距离最近的追兵禁军不足两丈,只要对方转身稍加搜查,即可当场擒获发丝衣衫凌乱的一对狼狈男女!到时即使浑身长嘴也无法解释。 蔡集被当众驳斥,面子十分挂不住,刚想搬出禁军搜捕特权压倒对方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厉声质问: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聚众喧闹?” 殿下? 是庆王殿下! 外头响起一片“卑职参见庆王殿下”的行礼声,苦等援兵的容佑棠瞬间松了一口气,高悬的心踏实落下,盘腿坐在雪窝里,疲惫至极,抬手一抹额头,摸到满手冷汗。 庆王召集一队禁军,追踪杂乱脚印火速赶到,唯恐自己来迟半步。他站定,威严扫视对峙的两方,首先问瑞王侍卫长:“怎么回事?” “启禀殿下,”侍卫长难掩气恼地禀报:“瑞王殿下正在歇息,卑职等人负责守卫,他们自称在寻找三公主,意欲进入摘星楼搜查!” “冬夜寒冷,三公主为何游园?谁是跟着伺候的?”庆王顿了顿,怒吼: “说!究竟是谁伺候不力?” 蔡集大呼倒霉,缩着脖子,指着方婵涩声说:“殿下息怒,是、是这个宫女上报公主失踪的。” “你?”庆王面无表情,先给跟随入宫服侍的亲信太监左凡递一个眼神,而后审视方婵,冷冷问:“报上名来,公主游园,怎么只带一个宫女?管事嬷嬷和大太监呢?” 方婵倏然抬头,脱口喊;“三公主被歹人挟——”她一语未落,左凡已越众而出,眼疾手快扇了一巴掌,高声喝止: “放肆!” 左凡严肃训斥:“没规没矩,你竟敢瞪视殿下?而且殿下问话,你聋了不成?为何不一一回答?” 一见庆王,方婵便知今夜败了,她索性不管不顾,又嚷:“公主被淫——” “大胆!” 左凡扬手又是一耳光,尖亮嗓门完全盖住污蔑控诉,他事先得到庆王授意,噼里啪啦地吆喝:“这宫女疯了吧?对着殿下大呼小叫的,目中无人,狂妄无礼,想来三公主失踪跟她有脱不了的干系!快来人呐,拿下她,严加审问,以免其发疯袭击殿下。” 混乱中,庆王朝左右一点头,另一队禁军会意,即刻上前擒拿,方婵会武,本能地反抗。 左凡见了,张口想诧异提醒,却被庆王悄悄阻止。庆王强硬吩咐: “此宫女言行举止疯癫失常,倨傲野蛮,伺候不力致使公主下落不明,你们立即将其扭送监牢,让禁军统领曹立群请示贵妃,具体该如何发落,由他们商议” “是!”禁军领命,押走方婵。 周围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触犯冷着脸的庆王。 他没被抓,估计带着三妹妹逃了,到底藏在何处?庆王心急如焚,冥思苦想,表面却不能如何,正欲审问蔡集时,摘星楼里却突兀传出几声咳嗽,伴随清朗嗓音: “大晚上的,劳动三哥又来探望我。” 庆王回头一看,快步迎上前,关切道:“四弟,可是吵醒你了?” 瑞王拢紧垂地大氅,摇摇头:“我虽歇得早,却睡不着,听楼下热热闹闹,所以起来问问。听说,是三妹妹淘气了?” 兄弟俩对视,庆王心念一动,缓缓点头。 瑞王扭头吩咐蔡集:“本王下楼时,隐约看见西边的芙蓉圃有人影,兴许三公主在那儿游玩,你们去找找。” “啊?”蔡集犹犹豫豫。 “瑞王提供线索,你们还不速去探查?愣着做什么?”庆王强硬督促。 “是、是,卑职遵命。”蔡集垂头丧气,遵从两个亲王的指挥,夹着尾巴,不敢多说半个字。 “此事可大可小,你们去帮帮忙,找到公主后,立即护送其回寝宫。”瑞王又支走自己的侍卫。 “是!” 片刻后 摘星楼附近防卫撤除,仅余一众亲信。 崔育森奉命,偷偷进入矮树丛,转告三公主稍等,叫几乎冻僵的容佑棠混进游园队伍。 “殿下。”脸白唇青的容佑棠开口,庆王颔首,忍着心疼催促:“诸位,今夜游园到此为止,回听雪台再喝一杯酒,宴席就该散了。” “哈哈哈~”郭达若无其事地大笑,拍拍容佑棠肩膀说:“你小子喝多了,走平路也摔跤,酒量不行呐。” “如此风雪,强劲凛冽,倒吹得人有些诗意。”郭远负手,慢悠悠地观赏。 容佑棠有感而发:“确实,平生难得一遇。” 当一行人有说有笑返回宴厅时,詹同光险些喜极而泣!在此之前,他频频给大皇子敬酒,从天文地理谈到经史子集、从琴棋书画谈到花鸟虫鱼,佯作醉酒,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硬生生拖住了大皇子! “三弟,你们去哪儿了?”大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问。 “值此良辰,御花园美景当前,岂能不赏?”庆王一本正经地解释:“可惜,只逛了一会儿就遇见风雪,甚遗憾。” “哦?”大皇子眼神锐利,扫视文雅微笑的容佑棠,语调平平说:“那真是可惜了的。” 卑鄙下作之徒! 三公主好歹是你妹妹,你们却用她算计我?容佑棠极度鄙夷。 半个时辰后,宫宴散席。 因风雪阻碍,马车缓慢前行。 “下药?什么药?”庆王低声怒问。 马车内有脚炉和小熏笼,舒适温暖,容佑棠汗如雨下,面色潮红,无法自控的牙齿咯咯响,苦笑说:“他们推、推出三公主,您说还能是什么药?今晚实在危险,我差点儿竖着进宫横着出来。” “别说晦气话。”庆王有些无措,想搂抱对方,容佑棠却无力摆摆手:“别,我快热死了。” “那你抖什么?”庆王伸手一摸,皱眉急道:“全是冷汗!” “是吗?我、我也不知道。”容佑棠仰脸,眯着眼睛,燥热烦闷,喃喃说: “拖着你妹妹跑,真累啊,口渴,有水喝吗?” 第219章 心动 “有。”赵泽雍从熏笼上拿起温着的水, 递到容佑棠嘴边,后者自行捧着茶壶,仰脖吞咽有声,显是渴极了。 “慢点儿喝。”赵泽雍摘下对方官帽,搁在一旁,自暗格里摸出帕子, 细细为其擦拭满头大汗。 马车角落里亮着一盏精巧戳灯, 随车轮辘辘晃动,昏黄亮光轻轻摇曳,厢壁为木夹铁所制,十分坚固, 宽大的棉底座椅上铺了厚实毛毡,柔软和暖。 “呼~”容佑棠仰脸,水壶杵在腿上, 后靠椅背,长长吁了口气, 终于不再牙齿咯咯响。 赵泽雍接过茶壶放回原处,撂下湿帕子, 重新换了块干的,继续擦拭,凝重嘱咐:“你这样很不妥,今夜别回家了,回王府,尽速请大夫诊治。” “好, 劳驾殿下派人给家父捎个口信,以免老人家熬夜等候。” “行!” 赵泽雍笨拙地照顾对方,担忧问:“你觉得身体如何?能撑回王府吗?” “我还撑得住。”容佑棠双目紧闭,任由对方帮忙擦汗,烦躁地扯开衣领,苦中作乐,笑道:“方婵下药意不在毒杀朝廷命官,而是想令人身败名裂,顺便损毁您的声誉,所以,她不会用毒药,顶多让我当众出丑,倘若我死在御花园,他们也讨不了好。” “今夜究竟怎么回事?”赵泽雍这时才有机会询问。 “唉。”容佑棠当即一声叹息,简明扼要地告知意外经过。末了,郑重强调:“殿下,那位崔育森崔公公帮了我的大忙,暂且不知瑞王殿下的意思,请您保一保他,可以吗?” “当然。”赵泽雍颔首:“他算是有勇有谋、有眼光,值得保用。” “谢殿下!”容佑棠欣喜扭头。 “谢什么?”赵泽雍把人搂进怀里,歉疚道:“抱歉,宜琪她……本王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对方婵那种人言听计从?十八岁的大姑娘,怎么没一点儿头脑?真不知她的管带嬷嬷平日都教些什么!” “殿下息怒。我已经明确解释了,相信她很快会释然。”容佑棠靠着庆王,强忍身体不适,轻声劝道:“三公主虽是你的妹妹,却隔母,她在宫里,你管不了的。” “她肆意妄为,简直有辱——”盛怒的赵泽雍顿了顿,严厉说:“千方百计私会外男,一旦传出去,她的闺誉别想要了!” “幸而有惊无险,今晚是一笔糊涂账,没法清算,闹大了对我和三公主不利,先吃个哑巴亏吧,日后争取在别处找回来。”容佑棠冷静表示。 “你绝不会白白吃亏!”赵泽雍面沉如水。 “哎,对了,方婵呢?”容佑棠忽然想起。他愈来愈热,抬袖胡乱擦汗,贴着庆王的肩膀仿佛热得要冒火。 “人交给禁军了,宫女犯事,曹统领按例应请示贵妃的意思,十有八九,方婵见不到明日的天光。”赵泽雍面无表情,又说:“还有个名叫蔡集的禁军小头目也不会有好下场,若非投鼠忌器,他们今晚就过不去了。” “你猜谁是幕后主使?”容佑棠竭力分散神思。 “时过境迁,先皇后的势力已不复存在,如今后宫由韩贵妃掌管,她母子二人苦心谋划近三十年,笼络若干禁军、安插个把宫女、挑唆公主行事等等,应不在话下。方才散席时,你看大皇兄的眼神就明白了。” “三公主未免太轻信他人了!”容佑棠摇头苦笑。 赵泽雍皱眉,头疼地唏嘘:“王昭仪在世时,病情时好时坏,拖了几年,后脚跟着先皇后去了,三妹妹被父皇交给庄妃娘娘管教,她从小文静、规规矩矩,很让人省心,没想到今夜竟那般糊涂!” 王昭仪疯癫、八皇子殿下冲动时也会失控,不知三公主…… 罢了! 谁能管皇家闲事? 容佑棠忙停止设想,轻快猜测:“兴许是因为方婵巧舌如簧吧,那丫头心狠手辣,下手非常重,险些掐断我喉咙!喏,殿下帮忙瞧瞧,我喝水有点儿疼。”说着,他仰脸,示意庆王看自己的脖子。 “什么?!”赵泽雍吓了一跳,立即靠近,大拇指细细检查其伤势,疼惜地安抚:“幸而没损伤筋脉,回去给你抹点儿药膏。”语毕,他低头,吻了吻那一抹微微泛红的痕。 “嗯。”容佑棠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很难受?”赵泽雍万分心疼。 “我快热死了。”容佑棠眼尾晕红泛泪,被烈药折磨得闷热焦躁。 第279节 车外狂风大雪肆虐,一众带刀亲卫策马围护,两名车夫裹着蓑衣、头戴毡帽,奋力赶车回府。 “积雪封路难行,等不及大夫,先帮你一回。”赵泽雍说着,轻轻吻上去。 座椅虽然柔软温暖,但毕竟是在马车里,十分狭窄,退无可退,神智有些昏沉的容佑棠呼吸急促,喃喃说:“仔细被人听见。” “风声那么大,谁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他们也不会打搅。”赵泽雍手上动作不停。 容佑棠莫名笑了,紧接着,笑声被严实堵住…… 马车内偶尔响起压抑喘息,彻底淹没在凌冽寒风里。 与此同时 皇宫·宝和宫 “十足蠢丫头!” 韩贵妃怒不可遏,嗤之以鼻,鄙夷道:“她像王翠枝,母女一般地愚蠢可笑、有勇无谋!本宫帮忙铺了路,她却抓不住机会,活该随便配一个驸马。” “母妃息怒。”大皇子黑着脸,咬牙切齿说:“这回被容佑棠侥幸逃脱,但他别得意,迟早栽在我手里!还有户部左侍郎詹同光,那人也被老三笼络了,圆滑狡诈,很难对付。” “冷静些,人无完人,马有失蹄,胜负乃常事,我们绝不能泄气!”韩贵妃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大皇子郑重点头,他看看更漏,两手撑着膝盖起身说:“时候不早,儿臣该离宫了。事已至此,您别只顾生气,当务之急是善后,那个丫头留不得,蔡集待议。” “庆王委实可恶,他竟然把方婵交给禁军统领了!曹立群无法拉拢,一向忠心耿耿,他必不会隐瞒,陛下难免怀疑,近期咱们务必谨慎。”韩贵妃蹙眉嘱咐。 “那是自然。”大皇子不放心地追问:“夜长梦多,您准备何时处置方婵?” “哼。”韩贵妃冷哼,极度不痛快,随意一挥手,冷漠道:“区区一个宫女,既伺候公主不力、又冒犯冲撞亲王,按律该严惩,宫里扛不住杖责的奴婢多了,想必她也不例外,这会子估计已被抬上板车送出宫了。” 大皇子点点头:“那就好。” “你先回去吧,明早记得进宫请安,别给广平王软磨硬泡的机会。” “明白。”大皇子顾虑重重地告退:“母妃请安歇。” 韩贵妃疲累地闭上眼睛。 宝和宫气氛凝重,栖霞宫却十分融洽。 “琪儿,安心睡吧,都过去了。”庄妃坐在榻前,耐心安慰三公主。 “怪宜琪不懂事,让娘娘担心了。”赵宜琪掀被欲坐起。 “哎,快躺好!喝了姜汤和安神茶,别动来动去,静静睡一觉,发一身汗就好了。”庄妃温和叮嘱。 “是。”赵宜琪洗漱一新,干净清爽地躺在温暖被窝里,恍若和容佑棠手牵手在风雪里逃跑只是一场梦。 庄妃丝毫不知内情,蹙眉叹道:“素日我看小婵还算伶俐勤恳,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糊涂的,她怎么能把公主扔在御花园、自个儿回宫拿披风呢?幸亏你知道进摘星楼躲避风雪,否则岂不冻坏了!小婵那样的丫头,用不得,我已禀报贵妃娘娘打发她走了,改日再挑个机灵的给你使。” “谢娘娘,一切听您的安排。” “好孩子,你受惊吓了,先踏实睡一觉,明早再请御医诊脉,小姑娘家,最忌寒冷,可千万不能留下病根。” 赵宜琪十分感动,泫然欲泣,哽咽道:“自我娘去世后,只有您日夜关心我,宜琪今后若不能孝顺侍奉您,真该叫老天爷降雷严惩。” “这是什么话?我的一子一女均已成家,你二姐姐有了婆家,不宜总回宫,你生性娴静乖巧,谁不疼爱呢?快别胡思乱想了。”庄妃生性敦厚,她的儿子无意争夺帝位、女儿生活美满,无甚大忧大愁,便将疼爱倾注在孤苦的三公主身上,兴致勃勃谈起: “宜琪,你要尽快养好身子,我前日去宝和宫小坐,和贵妃娘娘、宸妃和惠妃等一道,共同为你挑选驸马,哎,还别说,其中几个年轻人,真真是不错的!但还得仔细查访,选出一个最好的。” “啊?”赵宜琪顿时皱眉,嘴唇苍白,脸颊却透出一抹红,抿嘴垂首,尖下巴抵着棉被。 庄妃只当姑娘羞涩,继续说:“天底下皇家最尊贵,公主不比民间闺秀,只能低嫁,故挑选驸马重在度其秉性。横竖最后你可以隔帘相看,我不妨告诉你,待选中较出色的分别是定北侯的堂侄儿、广和将军的嫡长子、兵部侍郎的嫡次子,那三个年轻人不相上下。” 三公主如今一听“侍郎”两字就不由自主雀跃,她佯作迷糊,好奇问:“什么侍郎呀?” “不是侍郎,而是他的儿子!兵部侍郎都五十多岁了。”庄妃并未多想,善意笑着教导:“六部侍郎乃朝廷三品大员,陛下要重用的,不会挑来做女婿。” 难道就没有例外么? 赵宜琪垂首垂眸,强烈不赞同,表面温顺道:“嗯。” “好了,你歇着吧,今后可不许黑夜游园了,等天晴和暖的时候再去。”庄妃谆谆叮嘱。 “我记住了,您请早些安歇。” “娘娘慢走。” 赵宜琪心事重重,沉思许久,扭头看了看外间,轻轻伸手进被窝,悄悄把玩一枚玉佩。 此时此刻·庆王府 回府立即请医用药,沐浴后的容佑棠身穿寝衣单裤,白衣胜雪。 浴桶近在旁边,热气氤氲,他赤脚,喝了药仍是燥热,眉头紧皱,正四处翻找,把换下的脏衣物抖了又抖,急躁嘟囔:“到底哪儿去了?!” “叩叩~”两声,赵泽雍随之推门踏进浴房,二话不说,先用大氅把人裹紧,沉声问:“衣服没穿好、鞋也没穿,半天不出来,你在做什么?” “我的玉佩不见了!”容佑棠浑身烧得慌,难受极了,翻找半天无果,有些控制不住脾气,用力把脏衣物丢回原处。 赵泽雍挑眉:“斗剑玉佩吗?” 容佑棠点点头。 “兴许落在马车里了,待会儿叫人去找找。”赵泽雍莞尔,说:“下回叫你再挣扎乱动。” 你太粗鲁,我当然——容佑棠绷紧脸皮,用眼神告诫对方要“君子端方”。 “还是难受吗?你热得泛红。”赵泽雍关切问。 容佑棠满脸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赵泽雍低声提议:“不如……本王再帮帮你?” 第220章 如愿 容佑棠并未听清庆王所言, 他犹不死心,沿浴桶四周一寸一寸地搜寻,焦虑嘟囔:“究竟掉哪儿了啊,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赵泽雍无奈笑了笑,安慰道:“假如真丢了,回头本王给你一枚更好的玉佩。” “再好的美玉, 也比不上我佩戴五六年的!” 容佑棠长叹息, 心疼不舍至极,扼腕痛惜:“它丢了,我浑身难受。那还是刚认识的时候,你分发给我的年礼, 弥足珍贵,即使雕了一模一样的,终究缺乏把玩多年的韵味。” 赵泽雍一听, 顿时身心欣慰,靠近搂抱眉头紧皱的人, 正色承诺:“别急,待会儿本王就叫管家派人去马车里找!” “可能……掉在御花园了?”容佑棠严肃猜测。 “即使掉在乾明宫、被父皇拾了去, 也无妨。”赵泽雍镇定自若,细细解释:“斗剑玉佩作为年节赏赐之礼,一刻成千上万枚,实属寻常物品,非庆王府独有。况且,你并未在上头留字, 毫无私人印记,大可不必担忧。” “那倒也是。”容佑棠由衷松口气,焦虑念叨:“可它忽然丢了,我实在难以接受,唉。” “我明白你的意思。”赵泽雍一本正经道:“但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与其思念玉佩,小容大人不如多关心赠玉者。” “你——”由于对方太过坦荡,容佑棠忍俊不禁,乐道:“殿下言之有理。” “此处湿气重,快穿了鞋子,回房歇息去。”赵泽雍催促。 “好吧。” 片刻后,两人行至廊口,容佑棠自然而然往右转,迈步去惯常居住的厢房。 赵泽雍默不作声伸手,硬生生把人推得转向,改道走向自己的独院,口中说:“本王有几句话同你商量。” “啊?哦。”容佑棠尚未多想,一边强忍燥热不适,一边沉浸在玉佩丢失的猜测和遗憾里,暗中长吁短叹。直到踏进庆王卧房,后者反手关门时,他才回神,拢紧披风,左顾右盼,慢吞吞问: “殿下,都这么晚了,您有什么急事要和我商量?” “你来。” 赵泽雍自顾自踏进里间。 容佑棠想了想,迟疑地跟随。 下一瞬 “!”猛一阵天旋地转,毫无防备的容佑棠被抱起摔进温暖床铺,短暂头晕目眩了数息,一咕噜坐起,看见庆王拉开床头暗格、拿了个不知什么小东西出来,他蓦然紧张,忙问:“殿下,那是什么?” 赵泽雍把白瓷瓶放在枕畔,虎目炯炯有神,嗓音低沉喑哑,感慨说:“刚认识那两年,你才十六七岁,既胆怯又无知,一碰就跑,怪可怜见的。” “谁胆怯了?”容佑棠嘴硬反驳,直觉不妙,浑身绷紧。 “我。”赵泽雍叹息,无奈说:“从前总觉得你年纪小、身体没完全长开,舍不得给弄哭了。” 容佑棠心如擂鼓,目不转睛凝视对方眼睛。 “现在你长大了。”赵泽雍慢慢脱自己的衣衫,俯身,宠爱吻了吻对方额头,哄道:“试一次,行吗?倘若你不自在,随时可以停。” 药性未消退的容佑棠陷入极度为难中,暗忖:殿下严谨自律,身边从无莺莺燕燕,我在喜州待了三年回京,仍拒绝的话,未免太过分了…… “别怕,只是试一试,难道本王会伤害你?” 容佑棠下意识摇摇头,对庆王的信任深入骨髓。 冬季深夜万籁俱寂,床榻内,两人耳语商议许久,继而异样动静足足响了半夜,直到黎明前夕,才归于平静。 翌日清晨 蜡烛将燃尽,豆大的烛光懒洋洋支撑,室内暗沉沉。 赵泽雍久待军中,习惯早起,他轻手轻脚坐起,默默注视沉睡的容佑棠,眼里满是宠爱笑意,半晌,垂首亲吻其脸颊,心满意足。 精神百倍地入宫前,他不忘叮嘱管家妥善照顾休沐“养病”的小容大人。 一个时辰后 皇宫·摘星楼 “四弟,此处风太大了,与你的身体无益。”赵泽雍凭栏眺望天际,俯瞰大片宫殿,扭头关切叮嘱:“你还是等暖和的时候再上来吧,万寿节在即,别冻着了。” “多谢三哥关心。”瑞王轻裘缓带,脸色苍白,深切惦念都隐在心里,温和解释:“我有分寸,断不会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这阵子想清静清静,可父皇有口谕,吩咐我万寿节后再出宫回府,所以才上这儿坐一坐。” 赵泽雍转身,背靠栏杆,警惕四顾,凝重慨叹:“幸亏昨夜你在此处,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瑞王也下意识四下里扫视一番,靠近兄长,笑道:“他很聪明,胆子也大,拖着一队禁军跑了小半个御花园,即使没有我也会平安脱险的” “哪里,他尚有许多不足。”赵泽雍嘴上批评,语气却难掩亲昵赏识。顿了顿,他正色询问:“三皇妹没事吧?她后来怎么样了?我还没去探望。” 瑞王顿时脸色一沉,皱眉答:“昨夜你们离开后,我找了个理由派人护送她回栖霞宫,并请御医给开了安神汤,人并未生病,倒是她的规矩,必须重新学习,太不成体统!” “她可曾向你解释什么?”赵泽雍细问。 第280节 瑞王摇摇头,非常不满意,无奈告知:“她将所有罪责推给宫女,一味哭诉‘刁奴用心险恶’,毫无恳切反省之意,顾及其闺誉,而且我是兄长,有些话不方便教导,只能赶紧送她回去。三哥,你说该怎么办?” 自重自爱、意志坚定的闺秀,岂敢冒险私会外男? “宜琪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先时由王昭仪教导、后有庄妃娘娘照顾,加之奶娘和嬷嬷,她还有什么不懂的?”赵泽雍一板一眼,肃穆道:“除非幕后主使给她下了言听计从的蛊,否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没有!”瑞王笃定驳回。 “什么?”赵泽雍一时没反应过来。 瑞王眺望天边云端,目不斜视,认真转告:“宋慎是南玄武的掌门,见多识广,据其称:世间并无使人言听计从的蛊。若是严重缺乏常理学识的傻子,可能被驱使,但不会被永远控制,因为人心最是变幻莫测。” “他说得很有道理。”赵泽雍欣然赞同,话音一转,冷静评价: “所以,三皇妹确实糊涂犯错了。” 瑞王直言不讳指出:“她似乎倾心于容佑棠。” “绝对不行!” 赵泽雍断然否决,冷着脸,强硬表示:“他是备受父皇重用的户部侍郎,即便不是,也不会尚公主!” 瑞王缓缓颔首,内心五味杂陈,隐晦打听:“你们商量好了?” “一早约定了的。”赵泽雍大方坦言。 “那……”瑞王按捺羡慕,想了想,委婉暗示:“我是病秧药罐子,依仗父皇爱护,得以清静休养。三哥却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一向胸怀远大,我偶然听母妃说,贵妃似乎正欲为你操办亲事。” “你生性聪敏睿智,切勿妄自菲薄,好好保养身体,待风头过去了,我会传令宋慎回京照顾你。”赵泽雍提出。 “别!”瑞王当即拒绝,认真劝阻:“当初没能借投毒案击倒你,大皇兄好一阵子阴沉沉,碰面说话时,夹枪带棒地指责我偏袒,你千万别让宋慎回京,以免再生事端。” “静观其变,总会有办法的,他医术精湛、为人可靠,连父皇都赞不绝口,案发时有意轻饶,否则一早被斩了。”赵泽雍莞尔,紧接着笑意隐去,淡淡说:“至于我的亲事,无需劳动贵妃大驾,倒是三妹妹的终身需要她帮忙。” “唯利是图之人,心肠是冷的。”瑞王垂首,屈指轻弹栏杆上的落雪,轻声提醒:“唆使三妹妹的那个宫女,以‘伺候不力’的罪名被贵妃下令杖毙了,但我猜测她不会善罢甘休。三哥,你们提防着点儿。” 赵泽雍心里一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感激道:“多谢!” “兄弟之间,何必言谢?我敬佩你的正直和担当,可惜帮不上什么忙。” 赵泽雍眼神温和,一向关照病弱弟弟,耐性十足地宽慰:“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走,咱们先给父皇请安,然后探望三妹妹去,给你散一散闷。” 瑞王不愿拂了兄长善意,打起精神颔首:“好。” 不多时 兄弟二人获允进入乾明宫,面朝父亲,端端正正拜下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平身。”承天帝笑吟吟抬手。 “谢父皇。” “坐吧。”承天帝瘦得脸颊凹陷,皱纹密布,须发雪白,但精神不错,威严问:“大冷的雪天,难为你们一同来请安。雍儿,小九为何没跟着入宫?” “启禀父皇:九弟昨日在北营校场骑射整日,夜里有些头疼鼻塞,但并无大碍,他托儿臣给您请安。”赵泽雍简单解释。 “真是胡闹!”承天帝摇摇头,吩咐道:“你让他好了进宫,朕要当面教导!” “是。”赵泽雍干脆利落点头。 “提起昨夜,”承天帝慢条斯理吹了吹茶水,状似随意,顺口问:“昨夜的宫宴,听说挺热闹啊,较以往晚半个时辰才散席。” 兄弟二人余光悄悄对瞥,瞬间明白父亲已获悉内情。 赵泽雍面色不改,若无其事地说:“昨夜突降狂风大雪,加之席间笑谈融洽,儿臣等人便多喝了几杯。” “父皇有所不知,昨夜寒冷刺骨,三哥却冒雪带人看望我,实在难得。”瑞王顿了顿,微笑补充:“哦,还有三皇妹,她也十分有心。” 承天帝不疾不徐地赞同:“你们三妹妹确实有心,她昨夜挨冻受惊,今儿还一大早给朕请安。” 这话却不好接了,瑞王索性专注品茗。 赵泽雍四平八稳,避重就轻,歉疚表示:“儿臣惭愧,下回一定早些入宫侍奉您进早膳。” “哼。”承天帝似笑非笑,没好气地一撂茶杯,抓起念珠把玩,神态逐渐变作哀伤,喟然长叹:“朕有五个女儿,其中两个未足月而亡,宜琳也……所以,你们仅剩两个妹妹了。朕对宜琪那孩子无甚要求,只盼望她像珊儿一样余生美满。” 忆起胞妹,瑞王沉默不语。 “父皇请保重龙体。”赵泽雍只能宽慰。 承天帝心不在焉地捻动佛珠,说:“宜琪大清早的跑来,她求了朕一件事。” 第221章 撞破 “何事?” 赵泽雍顿生警惕。 承天帝挑眉, 瞥了一眼庆王,倒也不卖关子,平静答:“宜琪请求把未竣工的八皇子府作为三公主府,给朝廷节省开支。” “什么?”赵泽雍大感意外,结结实实愣住了。 “三妹妹竟然那样说?”瑞王也很吃惊。 承天帝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颔首:“唔。” “她深居后宫, 从何得知国库紧张的?是谁在后宫散布朝堂之事?”赵泽雍迅速回神, 正色提出质疑,并严肃说:“宜琪贵为金枝玉叶,儿臣兄弟几个只剩一个未出阁的妹妹,岂能在府邸上委屈了她?泱泱大成国, 断不会忽视公主!” “雍儿说得很对。” 承天帝面无表情,冷冷道:“宜琪平日接触的,还能有谁?自皇后薨逝, 后宫的规矩愈来愈松散了,毫无皇家威仪, 甚么混账话都说给公主听,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朕授意薄待女儿!” 父皇这是在责怪贵妃还是庄妃? 赵泽雍一时间无法肯定,中规中矩地劝:“父皇息怒。” “您别动气。” 瑞王温和宽慰:“幸好三皇妹住在宫里,想来她不会四处宣扬的,私底下教导几句即可。” 承天帝长长吁了口气,捏捏眉心,眼神睿智且锐利, 威严表态:“总而言之,宜琪秉性孝顺,朕还是满意的。只是姑娘大了,就得嫁出去,留在宫里不像话。” 赵泽雍欣然赞同:“父皇圣明!” 混小子,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承天帝眯着眼睛,积威甚重,语调平平问:“定北侯的堂侄儿,你们了解吗?” 瑞王摇摇头,歉疚表示:“儿臣深居简出,并不清楚。” “无妨。”承天帝慈爱摆摆手,转而专注盯着皇三子。 赵泽雍据实以答:“定北侯府旁支兴旺,儿臣知之甚少,此次奏求尚公主的郭亮,儿臣只见过几次,身材高大相貌周正,文采则是您钦点的二甲进士,其余尚需观察。” 承天帝沉吟良久,“啪”一下搁置佛珠,不容置喙地宣布:“殿试时,朕曾亲自考问他,应对还算得当,稳重谦和,庄妃一贯细心,她打听后也说不错。唔,朕就点他做三驸马!” 原来,父皇刚才是在责怪韩贵妃!赵泽雍敏锐察觉,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暗忖:并非我多心,但三皇妹久居深宫、寂寞无趣,暗暗倾慕俊美公子,一厢情愿不可自拔,甚至铤而走险!事实上,宜琪根本不了解佑棠……他一早和我在一起了…… “父皇亲自考验过,肯定是妥的。”瑞王淡淡微笑。因着天生心疾,他必须克制内敛,从不大喊大叫,言行举止从容雅致。 “雍儿,你觉得如何?”承天帝眼风一扫,目光高深莫测。 赵泽雍回神,一本正经答:“儿臣暂无异议。” “暂无?” 赵泽雍郑重解释:“日久方见人心。将来驸马若待妹妹不好,父兄理应为其做主,到时儿臣再提异议。” “唔。”承天帝笑了笑,十分满意,慢腾腾后靠椅背,但改变坐姿时,忽然开始咳嗽:“咳,咳咳咳咳~” “父皇!”赵泽雍忙起身搀扶。 瑞王亦近前搭了把手,关切说:“您慢点儿。” 承天帝一咳嗽便轻易停不下来,咳得弯腰缩肩膀、脸色涨红,整个人剧烈发抖。他年事已高,且接连遭受丧女、丧妻、儿子忤逆等打击,心力交瘁,从骨子里透出疲惫衰弱,但仍未立下储君,令皇子和文武百官忧思深重,可碍于种种顾虑,无人敢莽撞进谏,以免激怒皇帝。 “陛下,您觉得如何?”李德英躬身探头,担忧询问。他也已经老态龙钟,只日常陪伴皇帝,无力再伺候饮食起居。 “可需要传御医?”赵泽雍小心翼翼搀扶父亲坐稳。 承天帝摇摇头,喉咙有痰,说不出话。 “父皇。”瑞王接过太监奉上的小痰盂,亲自侍奉父亲吐痰。 父亲日渐衰老、疾病缠身,赵泽雍焦急却无可奈何,极不是滋味,他默默服侍老人漱口、擦嘴、擦咳嗽泛出的泪水……动作一丝不苟。 半晌 “哎~”承天帝终于缓了过来,眼皮肿胀,半坐半躺,沧桑的嗓音说:“朕总觉得,今年冬天格外寒冷。” 赵泽雍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剑眉拧起。 “瑞雪兆丰年。”瑞王不动声色,认真地劝慰:“这预示明年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圣天子治下,必当国泰民安。” 赵泽雍压下不详异感,赞同颔首:“四弟所言有理。万寿节在即,九弟早早为您准备了一份寿礼,神秘得很,连儿臣也不给看,到时可否借父皇的光开开眼界?” “是吗?那倒不难,到时一起瞧瞧。”承天帝顿感欣慰,饶有兴致,愉快笑说:“小九自幼孝顺懂事,朕没白疼他。你们身为兄长,较他年长许多,于情于理应该多关照弟弟,皇家也是家,家和才能万事兴,切莫让臣民笑话。” 瑞王恭谨应答:“是。” “儿臣明白。”赵泽雍垂首,惊疑不定。 承天帝咳嗽一番后,精力明显不济,胸膛起伏时快时慢,喘息有声,吩咐道:“你们各自忙去吧,不必守着朕。” “那,您歇着,儿臣明早再来请安。” “儿臣告退。” 两刻钟后 赵泽雍顺道送瑞王回皇子所,兄弟并肩走在宽阔甬道上,身后有六名太监不远不近地跟随。 “宜琪我还是了解的。”瑞王纳闷质疑:“庄妃娘娘本分持重,她不可能叫宜琪冒失上乾明宫进言。” 赵泽雍沉声道:“刚才,虽然父皇表面没说什么,言谈间却迅速择定三驸马,估计圣旨不日就颁发,可见其已大概知悉昨晚内情,很不满意,但顾及皇室尊威,并未挑明。” “我觉得似乎有人在背后教导宜琪。”瑞王耳语猜测。 皇子所近在眼前,他们即将拐过一角朱墙—— 略快走半步的赵泽雍忽然抬手,拦住弟弟,皱眉目视前方。 “怎么了?”瑞王止步,疑惑眺望: 只见三公主赵宜琪率领两名宫女、奶娘和两名太监,正走出皇子所大院门,她步伐轻盈,抿嘴带笑,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茜色宫装裙角飘扬,娉娉袅袅,盈盈远去。 待对方拐弯后 第281节 赵泽雍若有所思,立即问:“莫非三皇妹感激你昨夜出手相助、特地登门拜谢?” “回去一问便知。”瑞王伸手引请。 不多时,赵泽雍落座,太监奉茶,瑞王则一般喝温水。 “她给我送来几盒糕点表达谢意,据说又去探望泽宁了。”瑞王叹息。 “又?” 赵泽雍肃穆指出:“先皇后在世时,后宫规矩森严,无圣旨或懿旨、任何人不得探视八弟,怎的现在竟如此随意了?怪道父皇对贵妃不满。” 瑞王沉着脸,实在不知该如何批评残杀胞妹的异母弟弟!他闭了闭眼睛,淡漠透露;“宜琳被害,三妹妹初时懵懂,见面亲亲热热喊‘四哥’,后来就变了,大老远看见我就躲避,今年规矩松散,她悄悄去探望泽宁好几回。” “倘若传到父皇耳朵里,他必定发怒!”赵泽雍无奈摇头。 “后宫的事儿你别插手,只当没看见吧。” 赵泽雍冷静点头,随即叮嘱:“眼下局势十分复杂,你也别管,待万寿节后,尽快出宫回府。” “多谢提醒。”瑞王眸光清亮,立场一向明确,投桃报李地提醒:“说句大逆不孝的实话:父皇龙体欠安,体力精力日渐不济,你们应该有所准备了。” 赵泽雍沉默瞬息,用力一拍对方肩膀,嘱咐道:“四弟,好好休养!” 瑞王颔首,脸色唇色苍白,不复宋慎在时细致调养的红润。 与此同时·容府 “棠儿,你当真不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容开济忧心忡忡。 “宿醉头疼而已,歇一天就好了,不必特地喝药。”容佑棠嗓音嘶哑,再三推辞。他昨夜奔波劳累,一宿未眠,清醒后尴尬窘迫,不知该如何面对庆王,索性回家休息。 容开济苦劝无果,遂妥协,絮絮叨叨教导:“小酌怡情,贪杯伤身,能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吧,年纪轻轻的,别喝伤了。” “好,我记住了。”容佑棠胡乱应声,被子严实盖到下巴。他侧躺,毫无力气,浑身痛,尤其腰背与双腿,筋骨一阵阵抻得酸疼,令人无法安睡。昨夜庆王极尽小心之所能,故其身后并未受伤,但对方体格太过强悍、激动时难免失控,险些把人弄得下不了榻。 “今日无事,你踏实睡一觉吧,午饭吃不吃?”容开济问。 容佑棠蜷缩在被窝里,慢吞吞答:“不吃。我困得很,等晚上,攒一块儿吃。” “唉,真是不爱惜身体,每逢休沐,三餐就不好好吃了!”容开济责备几句,最终同意,给儿子放下帐帘,朝外走时提醒:“我申时叫你,仔细睡得饿过头。” “嗯。”容佑棠有气无力,咬牙翻了个身,面朝里蜷卧。 隐隐作痛,迷迷糊糊中,无法自控忆起昨夜的疯狂点滴,令其脸红耳赤,心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容佑棠鼻子以下都在被窝里,清浅入眠,被子突然被轻轻扯动! 谁? 容佑棠费劲睁开眼睛,耳畔听见熟悉的嗓音说:“吵醒你了?” 赵泽雍坐在榻沿,俯身,宠爱吻了吻对方额头,满心欢喜满足,顾不得等人回答,又问:“鼻子都捂住了,不嫌闷得慌?” “殿下?”面朝里的容佑棠扭头,睡眼惺忪,正欲翻身,庆王即刻伸出援手,情不自禁,直接把人抱进怀里,再问:“为什么要回家?身上还疼吗?是不是生气了?” “我、我肯定得回家啊。”容佑棠一头雾水,睡得发昏,含糊答:“我挺好的,没有生气。” “疼吗?”赵泽雍单手抱着人,另一手伸进被窝,轻轻揉捏其后腰,主动解释:“抱歉,并非故意不照顾你,我进宫打探消息去了,争取尽快彻底解决麻烦。” 容佑棠挣了挣,改为趴在床上,任由对方按揉腰背,总算勉强舒坦了些。他不放心地问:“三公主怎么样?” “驸马已定,是子琰的堂弟郭亮。”赵泽雍直接告知关键。 “哦?”容佑棠抬头,手无意识撑在对方腿上,两人亲密紧贴,欣喜道:“那太好了!” 赵泽雍却未答话,坚定回头: ——端着茶盘的容开济一脸的不接受,呆若木鸡—— 第222章 质问 赵泽雍眼神坚毅, 目不转睛,默默和容开济对视。 趴在床上的容佑棠笑着笑着,突感不妙,心里“咯噔”一下,屏住呼吸,缓缓扭头, 瞬间睁大眼睛、吓得都结巴了: “爹、爹!您怎么、怎么……”他支支吾吾, 半晌“怎么”不出来,顺着养父的严厉目光一瞧,火速缩回摸庆王大腿的手!同时下意识朝床里侧挪了挪,定定神, 奋力宽慰: “您别着急,有话好说,我们慢慢商量。” “佑棠, 你和殿下——”容开济艰难开口,泥雕木塑一般枯站, 腹内有千言万语,急怒交加, 关键时刻,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憋得脸青了变白、白又变青。 “爹!爹!咱们不急啊,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容佑棠万分紧张,生怕老人被气出个好歹,匆匆掀被准备下榻, 决定先跪地认错让长辈消消气。 然而,赵泽雍全程稳坐如钟,毫无遮掩避让之意,他伸手,牢牢把人按回被窝,沉稳叮嘱:“无妨,你歇着。容老,我们出去谈。” 谈? 您想和我爹谈什么? 容佑棠措手不及,不敢直视养父眼睛,用力挣了挣,却始终被庆王手掌按住!他焦头烂额,恳请道:“殿下,快松手。” “慌什么?天塌不了。”赵泽雍已打定主意,掖了掖被角才起身,安抚床上的人:“你安心歇息,我和他出去谈,待会儿一起用膳。” “不是,那个,殿下,我也得去谈谈。”那是我爹啊!容佑棠奋力反对,可惜一切反对均被强硬镇压,正在他不停挣扎时,容父实在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大喝: “佑棠!” “哎,我在。”容佑棠小心翼翼,严重缺乏底气。 容开济板着脸命令儿子:“你在此等候,我和殿下出去谈!”语毕,头也不回,大踏步转身离去。 “爹!” “听见没?他也叫你歇着。”赵泽雍低声嘱咐:“他正在气头上,你顺从点儿,仔细挨骂。” “你们要谈什么?”容佑棠心急如焚,诚挚请求:“养父待我恩重如山,稍后他无论有何言语过激,请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若实在气不过,就算在我头上吧。” 赵泽雍耐着性子听完,失笑摇头道:“本王岂能为难一个老人?况且他是你的养父,小容大人多虑了。”语毕,他稳步走向门口,背影高大挺拔,气势十足。 容佑棠眼睁睁看着至亲和至爱先后离去,懊恼扑倒在床褥里,片刻后,用力抹一把脸,飞快下榻穿鞋,随便抓了件披风,悄悄跟了上去。 容开济把庆王带到自己书房,盛怒中忘却尊卑礼仪,一言不发,自顾自落座,指尖颤抖。 赵泽雍挑了把椅子,随后落座,心平气静,眼神深邃。 容开济坐了一会儿,猛地起身,率先开腔,颤声道:“我真后悔!这些年,我后悔极了!” “后悔什么?”赵泽雍温和问。 “当年我就不应该同意佑棠上国子监读书!”容开济几乎捶胸顿足,郁积多时的愤懑悉数爆发,悔恨莫及地说:“那份荐书是你嘱托定北侯府赠予的,当年孩子找不到好书院,我误以为你只是慧眼识珠,所以把孩子送进国子监去了。” 赵泽雍端坐,安静倾听。 “谁知道,鼎鼎大名的庆王殿下,竟然对我的孩子抱有那一种心思!”容开济豁出去了,怒火中烧,直白质问:“你们认识的时候,佑棠才十六岁、尚未定性,你年长许多、什么都懂,故意地带坏了他!是也不是?” 赵泽雍想了想,坦率答:“本王确实是主导,但并非故意,而是自然而然。” ——天底下的父母总是偏袒自家儿女。 “甚么自然而然?” 容开济痛心疾首,浑身发抖,理智全无地驳斥:“你居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下手?实在是、实在是……过分至极!你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少年郎好奇心强,一步步引诱其误入歧途、挑唆其厌恶女子,毁了他一辈子!” 廊下偷听的容佑棠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很同情庆王,暗暗大叫:爹,没有的事儿,殿下根本没有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就…… 赵泽雍不欲争辩,大方承认:“趁对方年少无知时,别有用心,百般亲近关照,总之,本王的错,但从未欺侮强迫于他,你不必惶恐。” “这还不叫欺侮强迫?!” 容开济目瞪口呆,旋即怒不可遏指出:“您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权势滔天,我们只是平民百姓,佑棠怎么反抗得了呢?可怜的孩子,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怪我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为了逃避灾难调去喜州吃苦,现在又被你留下,连躲回家也不得清静,你频频登门欺负他……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说到最后,自责的老人颓然落座,潸然泪下。 “容老,冷静些。”赵泽雍诧异皱眉,不悦地反驳:“切勿胡乱揣测,本王怎么可能欺负他?至于当年的外调,本王是不同意的——” 容开济劈头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佑棠分明是被你的亲戚逼走的!” “此话怎讲?愿闻其详。”赵泽雍挑眉,正色问:“莫非有谁背着本王为难你?” “那倒没有。”隐瞒至今,容开济终于和盘托出:“当年佑棠离京前夕,有一天,他出门辞别亲友去了,郭将军驾临,他那天心事重重,言谈不甚爽快,拐弯抹角地打听情况,看我的眼神隐带内疚,加之佑棠含糊其辞,那时我就猜到,定北侯府必定为难我儿子了!” 赵泽雍不屑于推脱否认,歉意承诺:“仅那一次,再无下回,定北侯府绝不会再插手。” “你们仗势欺人!”容开济直言不讳,痛苦念叨:“假如佑棠没去国子监读书,虽然很可能考不上状元,但家里衣食无忧,他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现在他虽然官级升得快,却备受指责非议,迟早出事,到时你应该不会有大损失,顶多挨几句揶揄,佑棠却将陷入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境地,远不如平平淡淡守着布庄、拨拨算珠安稳度日。” “只要本王在世一天,他就不可能陷入险境。”赵泽雍努力宽慰:“你无需担忧。” “悠悠之口,试问谁堵得住?”容开济长叹息,强烈反对,苦苦哀求:“殿下,佑棠快及冠了,仍未成家,左邻右舍指指点点,我都没敢告诉他,婚姻终究是人生大事,求求您高抬贵手,别再诱哄佑棠痴痴单着了,让他成家,行吗?” 赵泽雍脸色一沉,眼神肃杀,缓慢但坚定地摇头,尚未开口,窗外的容佑棠忍不住推门进入,朗声道: “爹,您误会殿下了。” 容开济登时皱眉,起身驱赶:“回去歇着,别打搅我和殿下商谈。” “过来,坐。”赵泽雍神态刹那和软,招手道:“本王还以为你想多听一阵子。”顿了顿,他对容开济说:“你老有气别冲着他。他本意想继续隐瞒,但本王认为还是挑明的好,庆王府上上下下待其尊敬,回到此处反而拘谨担忧,长此以往,胆子都要被你唬破了。” “拘谨担忧什么?!”容开济不假思索,脱口强调:“这儿才是他的家!” “你老能理解最好。”赵泽雍欣然颔首,言下之意是:若不能理解,只能委屈你忍一忍了。 庆王不慌不忙,太过坦荡荡,显然有备而来,容开济畅快淋漓抨击一通后,渐渐冷静,深知一切指责皆无济于事,遂别开脸,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容佑棠悄悄朝庆王歉疚笑了笑,并未落座,而是端起茶杯,双手奉上,殷勤讨好地说:“爹,聊了这半日,一定很口渴吧?快喝杯茶。” 鞋没穿好、中衣夹袄外袍都没穿,披风歪歪斜斜——赵泽雍仔细打量躬身奉茶的人,十分疼惜,沉声催促容开济:“何必为难人?他一贯孝顺敬重你。” “殿下!”容佑棠忙回头,安抚性地无声劝说:“息怒。” 赵泽雍没再说什么,虎目炯炯有神。 “唉。”容开济叹了口气,接过茶搁在桌上,心气相当不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焦虑提醒:“棠儿,你就没想过以后吗?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吧?人言可畏,现在就有许多好事者造谣你身患隐疾,甚至、甚至通过我是太监而缺德讽刺你,于你的仕途大不利。” “谁多管闲事啊?”容佑棠毫不惊奇,顺便给庆王递了杯茶。 赵泽雍直接问:“都是哪些人在散布谣言?说出姓名,本王让他们闭嘴。” “多着呢。”容开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我们越是较真,外人就越以为真,只会越描越黑。” “木秀于林,势必遭受小人毁谤。”赵泽雍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提议:“深居复杂巷中,难免有若干恶邻眼红窥视,防不胜防,烦不胜烦,与之相斗既自降身份,又招致官欺民的罪状,十分欠妥。小容大人已官居三品,按律早可以挂府匾,索性另择宅第吧,图个清静安宁。” “搬走?”容开济愣住了,继而心动,毕竟谁也不喜欢日夜被流言蜚语包围。 “据本王所知,南城泰和街有一位官员告老回祖籍,有意出售住宅,只是不知道那儿风水格局如何。”赵泽雍掸掸袖子,状似随意。 第282节 殿下公务繁忙,无暇理会琐碎,一听就是事先特地调查的!容佑棠心知肚明。 “泰和街?”容开济眼睛一亮,不知不觉,注意力被稀里糊涂转移了,谨慎说:“那儿住的全是达官显贵,风水必不会差,一向出名的有钱难买。” “那有何难?”赵泽雍气定神闲,威严道:“令郎是朝廷三品大员,住泰和街正合适,回头本王打个招呼——” “不!不不!买主亲自去探访才有诚意。”容开济急忙拒绝,生怕自家买宅子也被耻笑“依靠庆王”。 容佑棠配合地接腔:“多谢殿下美意,但我们可以自己解决。” “唔。”赵泽雍严肃提醒:“好宅邸难得,你们抓紧些,当心被其他买主抢先。” 容开济不由自主地点头,怒火彻底消散——他并非不知情,相反,他早已窥破,奈何势不如人,并且担忧戳穿后庆王会无所顾忌,所以场面上选择隐忍。 然而,终究还是挑明了。 书房内忽然陷入静谧,鸦雀无声。 容佑棠一直站着,全神警惕,随时准备劝架。 “草民斗胆,敢问庆王殿下,”容开济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 “您究竟把佑棠当什么了?您成家后,可愿放他娶妻?” 第223章 挑明 “娶妻?”赵泽雍挑眉。 “难道不是吗?”容开济气愤又憋屈, 将尊卑抛之脑后,直言指出:“先皇后孝期已过,您比佑棠还年长,岂有不着急成家的?即使您自己不急,长辈想必非常急。” “莫非一定要娶妻才算成家?”赵泽雍不赞同地摇摇头。 容开济愕然答:“当然了。” “依本王看未必。”赵泽雍平静反驳,拉起容佑棠的手, 不顾对方挣扎, 朝容父解释道:“倘若‘妻’可以是男人,那么本王一早就成家了,但令郎是能力卓绝的国之栋梁,断不可错待其为女身!碍于俗世偏见, 两个男人无法举行传统的三媒六聘大礼,又因为本王出自皇室,使得令郎饱受非议。以上两点, 实在抱歉。” “您的意思是……?”容开济茫然不解。 赵泽雍起身,搂住容佑棠, 肃穆表态:“本王心里,是把令郎当做结发伴侣的, 还望你谅解,别逼得他不敢回家。”顿了顿,他隐含期盼地提醒: “假如小容大人不敢回这儿,那也无妨,庆王府随时随刻等候其驾临。” 凭什么呀? 佑棠是我儿子! 容开济顿时慌了,当即反对:“这儿才是他的家!就算、就算……总之, 我儿子怎么能上别人家长住!” 赵泽雍手上愈发用力,搂紧容佑棠,势在必得的眼神摆明其并非开玩笑。 “爹,殿下是说笑的。”容佑棠被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奋力打圆场:“您想想,我总是一有空就回家,极少极少在外过夜,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家狗窝!” 赵泽雍皱眉,相当不满意,但没说什么。 “这才像话。咱们又不是没有家,你老朝外跑,叫左邻右舍背后怎么议论!”容开济稍稍宽心,斩钉截铁地提出:“殿下的意思,草民大概明白了,但不敢苟同,虽然您是亲王,可头上还有陛下、叔伯舅舅等长辈,终身大事岂能私自决定?假如一道圣旨赐婚,您能抗旨不从吗?到时还不是我家佑棠被耽误了!” “口说无凭,日久见人心,你老好生保养身体,等着看将来的吧。”赵泽雍沉稳持重,不急不躁,更不夸下海口,客气地说:“昨夜宫宴,小容大人喝多了,急需休息,失陪。”语毕,他轻轻一推容佑棠,两人并肩朝外走。 “哎?”容开济一愣一愣的,完全无法理解年轻人的任性大胆想法。 容佑棠心里发虚,一把抓住门框,探身朝里安慰:“爹,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你千万别生气,实在气不过就拿板子打我一顿,我知道错了——” “大错已铸成。”赵泽雍冷静打断,一本正经道:“改是改不了了,只能将错就错,烦请容老多多担待。” 你们一个是亲王、一个是户部侍郎,头脑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为何偏偏误入龙阳歧途? 况且,我一个人担待有什么用?你们不考虑其他人啊? “你、你们简直、简直……太荒谬了!”容开济黑着脸,百思不得其解,束手无策,头疼极了,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脸,重重落座,疲惫地叮嘱:“累就去休息,互相离远些,别太张扬,仔细外人撞见了嚼舌根。” “也对。”赵泽雍嘴上赞同,却并未松手,轻而易举把抓住门框的人拖走了。 容佑棠几乎被架着走,踉踉跄跄,小声反抗:“殿下,松手,我自己走。” 下一瞬,两人迎面撞上疑惑徘徊的管家,后者张口结舌,睁大眼睛打量“动手动脚”的庆王,磕磕巴巴说:“草民、草民叩见——” “免礼。”赵泽雍若无其事地抬手,镇定吩咐:“你们老爷在书房,快去伺候。” 李顺慌忙收回审视庆王的眼神,小心翼翼扭头,关切询问:“少爷,您这是……宿醉不舒服?用不用请大夫瞧瞧?” 容佑棠头晕脑胀,索性点点头,匆匆催促:“我没事,歇一觉即可,老爷在书房,说是想喝安神汤。” “安神汤?”李顺一时间想不了多么深刻,恭谨垂首答:“少爷放心去歇息,我马上叫厨房熬汤。” 容佑棠略微放心,一路被庆王牵回房,一头栽进床褥堆,忧愁大叫: “唉——!” “叹什么气?天塌了本王顶着,放心睡你的觉。”赵泽雍神色自若,先把人塞进被窝里,而后洗漱、喝茶、宽衣,有条不紊,如同在王府一般自在。 床上忽然多出一人,趴着沉思的容佑棠忙抬头,迟疑道:“殿下,您这是……?” “困得很,歇一会儿。”赵泽雍顺手放下厚实棉帐,床内顿时暗沉沉,他一躺进被窝,便立即把趴着的人抱到自己身上,再度轻轻按揉其腰背,低声说:“挑明了才好,今后你不必再辛苦隐瞒容老,坦坦荡荡,高兴吗?” 耳畔是庆王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彼此紧贴,暖洋洋。容佑棠想了想,喃喃唏嘘:“家父气成那样,我怎么高兴?不过,倒真是松了口气,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不可能一辈子瞒着他老人家。” “暂时难以接受很正常,希望他尽快想通,同时盼望父皇放我们一马。”赵泽雍安慰道。 你的父皇,是我的陛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容佑棠暗暗忧虑,可念头一转,又苦中作乐,忍笑问:“殿下,多年以来,咱们百般推脱回避成亲,是不是像一对儿无赖?” “委屈你了。”赵泽雍歉疚又心疼。 “嗨,委屈什么啊,并非我一个人被非议,你也一样,幸亏外人不敢当着咱们的面指指点点。”容佑棠豁达感慨。 “世人往往欺软怕硬。”赵泽雍毫不畏惧,勉励道:“谣言止于强者,只要你我足够强大,流言蜚语总有一天会消失!” “仗势欺人么?”容佑棠状似没心没肺地乐呵呵。 “那倒不至于,只是想图个耳根清静罢了。”赵泽雍垂首,吻了吻对方额头,郑重承诺:“总不能让你一直受委屈,本王的私事,除了父皇,谁也没资格插手!” 周围静悄悄,体温交融惬意舒适,困倦不堪的容佑棠眼皮沉重,上半身趴在庆王胸膛上,恳切提醒:“殿下,切勿忤逆陛下,那是犯上、大不敬,当心被群起而攻之。” “别怕,本王有分寸。” “殿下……”你想做皇帝吗? “嗯?”赵泽雍嗓音低沉浑厚,极富男子汉英武气概。 “我困了。”不知何故,容佑棠始终问不出口“继承皇位”的问题。 “睡吧,知道你昨夜累着了。”赵泽雍语带笑意。 容佑棠佯作听不见,他趴着趴着,窸窸窣窣挣扎几下,改为侧躺。庆王顺势把人搂进怀里,情难自控伸手进对方里衣,抚摸其后腰润泽细腻的肌肤,竭力克制,并未继续往下探索。 耳语交谈片刻后,他们面对面,双双入眠,头发凌乱交缠,密不可分。 不几日,腊月十六到了。 皇帝的寿辰曰万寿节,普天同庆。 这一日朝廷官员休沐,专为承天帝贺寿,皇宫处处张灯结彩,贺寿从清晨祭拜天地神灵、告宗庙祖先祈福开始,庄严肃穆,随后接见使臣、诸王等朝拜,紧接着的宴饮戏曲将持续至深夜。 容佑棠留京,这是他第一次作为重臣、近距离跟随承天帝的步伐辗转多处宫殿,参与寿宴各个部分,待到夜晚落座听戏时,腰腿都站酸了! 此刻,九皇子赵泽安身穿礼服,劲瘦挺拔,英气逼人,恭谨立于上首龙椅前,与父亲说笑: “哪里!”少年郎正值变声期,嗓音略沙哑粗噶,不好意思道:“儿臣自知书法远不如诸位皇兄,此番斗敢献丑,求父皇只采纳‘福寿双全’之意吧。” “笔锋尚显稚嫩,仍需勤学苦练。”承天帝威严评价,笑吟吟观赏一幅用许多“福”、“寿”二字巧妙构成的金龙踏云图,明显非常满意。 “是。” “虽有不足,但能看出你用了心,很好。”承天帝抬手,九皇子熟练低头,让父亲摸了摸脑袋。 承天帝从不掩饰对幼子的疼宠,畅享一番天伦之乐后,他垂眸扫视冷淡相处的长子和次子,威严吩咐道:“旻衡和旻裕过阵子就要随你二皇兄下广南了,朕知道你们平日交好,去寻皇孙说说话吧。” “儿臣遵旨。” 赵泽安全程微笑,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依言去寻侄子们聊天。 ——近在龙椅下方的广平王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刹那一僵,难掩焦虑黯然,强压下悲愤怒意,竭力镇定。 哼,别说晨昏定省,即使你天天为父皇洗脚,也必须返回封地!旁边的大皇子暗中得意,舒心窃笑,春风满面举杯道:“难得见面,祥弟,来,为兄再敬你一杯!” 广平王面无表情,草草与兄长碰杯,仰脖一饮而尽。 ——广平王按律应镇守封地,只是不知陛下何时命其离京,年前还是年后? 容佑棠耳朵尖,听清楚五六成,再略一思索便串明白了,莫名忐忑不安,悄悄扫视宾主尽欢的宏大宴厅,总有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不详感。 万寿节一过,春节近在眼前。 年底各部均忙于盘查清点公务,尤其户部,容佑棠还得抽空陪父亲打探买宅子一事,而且要再赴一场喜宴——圣旨赐卓恺年前成亲。 “小卓成亲,于情于理应该去祝贺。”容开济吩咐小厮把礼盒放进马车,嘱咐儿子道:“你们年轻人凑一块儿,贪玩好斗,肯定喝得不醉不罢休,多带两个人跟着,到时扶你回家。” “好的。”容佑棠匆匆系好披风带子,神采奕奕,敏捷跳上车辕,扭头说:“爹,外头风大,快回屋歇着吧,有磊子他们在场,一准闹得很晚,您别熬夜等我。” “知道了,去替我给小卓道个喜,路上小心。”偶感风寒的容开济咳嗽几声,挥挥手。 “行!”容佑棠干脆利落钻进马车。 然而,两刻钟后,容府马车被半道截停,小管家张冬愁眉苦脸,掀帘子禀报:“大人,七殿下有请。” 又是他?! 该不会想捣乱吧? 皇子有令,容佑棠叹了口气,不得不从,打起精神跳下马车,疾步行至横着拦路的宽敞华丽大车前,中规中矩道:“下官容佑棠,拜见七殿下。” 须臾,车帘被掀开,露出胡须拉碴、颓废憔悴的赵泽武,他两眼布满血丝,无力依着厢壁,嗓音嘶哑,不容反对地说: “容哥儿,小卓今日成亲,你最后帮武爷一个忙。” 第224章 军务 他又想干嘛? 第283节 容佑棠登时头皮发麻, 不由得全神警惕,谨慎问:“殿下,今天是恺哥大喜的日子,而且是陛下赐婚,宾朋满座。下官愚拙,不知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小兔崽子, 你害怕本殿下砸了洞房啊?快打住, 少背地里胡乱猜测武爷!”赵泽武下巴搁在窗沿,嗤之以鼻,故作满不在乎状。 “您误会了,下官不是那意思。”容佑棠一本正经地否认, 通身浩然正气。 “行了,武爷懒得听你耍嘴皮子。”赵泽武昨日大醉一场,头晕脑胀, 左手抓住窗棂、回身朝里拿起一个水青色包袱,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反复抚摸许久,咬牙狠狠心, 闭上眼睛丢给容佑棠,威严吩咐: “那是小、卓恺的东西,一直搁在武爷手里,今天他要成亲了,武爷不便继续保管,索性当做贺礼, 你还给他吧。记住:一定要当面交到他手上!” 容佑棠敏捷接住包袱,顺势掂量几下:不重,亦无想象中的贵重金银玉器碰撞声。他相当担忧,唯恐不慎成为七皇子捣乱的帮手,遂作好奇状询问:“殿下,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啊?” “你别问,交给他就是。”宿醉未醒的赵泽武两眼无神,颤声喃喃嘟囔:“是我对不住他,却先成亲了……混账……没有资格打搅……” 晴空忽然转阴,浓云密布,寒风渐起。 彼此隔了一段距离,容佑棠没听清对方的呢喃,忙靠近了,耐着性子问:“您说什么?” “与你无关,赶紧把东西还给他。若办不好,武爷一定饶不了你,即使三哥拦着也没用。”伤心欲绝的赵泽武鼻尖通红,恹恹不振,毫无威慑力地威胁。 容佑棠单手提着包袱,头疼叹了口气,正色提醒:“殿下,您已娶妻生子,恺哥今日是奉旨成亲,卓家一定邀请了许多亲友观礼,众目睽睽之下——请恕下官斗胆,敢问您是否将出席?” “呵。” “呵呵。” 赵泽武不住冷笑,举拳怒砸厢壁,脸色阴沉沉答:“请帖一准是卓志阳夫妇操办的,岂能有武爷的份儿?你们都有,武爷却没有!” 我猜到你肯定没被邀请,怕就怕你强行跟着我硬闯…… 容佑棠不欲深谈,抬头看看天色,恳切表示:“您诸事繁忙,他人不敢打搅也是有的。实在对不住,时辰不早了,下官答应恺哥会早些去喝茶的,您看是……?” “去吧去吧!”赵泽武烦躁地一挥手。很快的,他不仅鼻尖通红,眼眶也开始泛红,整张脸皱巴巴拧着,竭力作出一副“武爷不屑”的模样。 容佑棠如蒙大赦,略垂首,恭谨道:“既如此,殿下先请,改日有机会下官再给您请安。” “哼,你个兔崽子,小白眼儿狼,从来偏袒他而敷衍本殿下!”赵泽武忿忿不平,“咯啦”一声摔下帘子,马车里随即传出一阵泄愤打砸动静。 随即,两队马车各自上路。 水青色包袱放在膝上,容佑棠翻来覆去琢磨半晌,可惜无果,陷入巨大为难中: 受人之托,本不宜擅自搜查礼物;可如果不拆,万一包袱里是欠妥的东西,岂不让恺哥尴尬或为难? 冥思苦想半路,眼看卓府将到,容佑棠考虑清楚,飞快解开包袱,决定先检查一番。 包袱敞开后,容佑棠顿时皱眉,诧异睁大眼睛,仔细观察: 内有一套宫廷禁卫的的冬季戎服,并一块明显碎裂后修补的木质腰牌,虽然缺了几块,但能辨认卓恺昔日的官职和姓名。 “嗯,还真是恺哥的东西。”容佑棠一头雾水,手脚麻利地把衣物抖开,抖了又抖,一寸寸摸索,确定并无任何异物后,重新折叠包裹,凝神沉思。 这些东西隐含的意思只有他们清楚,我没有立场隐瞒。 打定主意后,容佑棠下车进入卓府,在四处喜气洋洋的大红里,悄悄把新郎官叫到僻静处,包袱爽快塞过去,轻声解释: “恺哥,这是七殿下吩咐我亲手交给你的,他说算作贺礼,我不知道此物是否重要,想来想去,还是由你决定吧。” 卓恺一听见“七殿下”就下意识眉头紧皱,他接过包袱时已有所猜测,默默打开,果不其然! ——很多年前,我在皇宫当禁卫,有一回值夜时,撞见个喝得烂醉的纨绔皇子,他盛气凌人,蛮横嚣张,傲慢命令我负责赶车送他回府…… “恺哥?”容佑棠小心翼翼呼唤,自觉承担观望责任。他有些紧张,总担心被别人撞见,到时卓老夫人必将惊惶恐惧。 “嗯!” “真没料到,他竟然愿意还给我。” “容弟,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放心,我会处理。”愣神回忆的卓恺如梦初醒,烫手一般迅速掩上包袱,神态肃穆地左顾右盼,疾步行至熏笼前,揭开盖子,毅然决然,决绝将包袱丢进去! 布料和火红的炭一接触,立刻升起刺鼻烟雾,开始燃烧。 “哎——”猝不及防的容佑棠一怔,赶忙开窗通风,讷讷问:“烧了啊?” “烧了!” 卓恺咬牙,强压下汹涌起伏的往事,木着脸,一字一句坚决说:“当年乘船下喜州那一天,我就想烧了,可惜手头没炉火,又被他捡了回去。终究是孽缘,留有何用?不如烧它个一干二净,从此撂开手,各走各的道,谁也别打扰谁。” 原来,在恺哥心目中,七殿下是孽缘。 容佑棠肃然起敬,郑重点头:“还是恺哥明白道理,小弟佩服。” “甚么明白不明白的?我只是太累了,高堂已白头,都想过清静日子。”卓恺蹲地垂首,隐约流露伤感,拿铁钎子拨弄木炭,手微微颤抖,却认真细致地把布料和腰牌彻底焚毁。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容佑棠也蹲在熏笼前,安慰道:“等嫂子过门,生三两个孩子,家里一热闹,伯父伯母就舒心开怀了。” “但愿岁月安稳。”卓恺叹息。 片刻后,饱含往事的物品化作一堆灰烬,卓恺放下铁钎子,用力拍拍手,搭着容佑棠肩膀说:“走!还请弟兄们陪我一同去接新娘子。” “行!”容佑棠朗声答应:“我和磊子他们都备了马,人多热闹些,陪你接嫂子去!” 武将世家公子和清贵文官千金成亲,并且是皇帝赐婚,吸引无数路人围观,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新郎官骑马,身穿大红喜袍,挺拔俊朗,其后方跟随一队同样容貌出众的亲友,英姿勃发,十分引人注目。 锣鼓唢呐喧天,卓家上下兴高采烈,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挎着篮子,频频高唱吉祥话,不时卖力抛撒喜糖喜饼,任由路人争抢食用。 容佑棠骑马跟随新郎官,全程微笑,状似随意地四下扫视,暗中戒备,唯恐某个巷口突然跳出拦路“土匪。” 此刻,赵泽武确实正在等候。 他包下临街酒楼的一整层三楼,屏退所有随从,独自凭窗俯瞰,木头人一般,耳朵嗡嗡响,隔绝热闹喜乐,只专注盯着卓恺,痴痴看他去接新娘,又看他率领花轿和妻子嫁妆队伍回家。 那长长的迎亲送嫁队伍、喜庆满眼的大红色、无数欢声笑语、裹着卓恺,渐渐远去了,消失在街角,徒留一路炮竹碎屑,跌落在被鞋靴车轮脏污的白雪里,混成灰败泥淖,偶有碎屑被寒风卷起,寂寥飘零,更显冷清,刺得人眼热心疼,难以忍受。 “啊——!” 赵泽武蓦然嘶声大吼,扶着窗台,缓缓滑倒,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披风,死寂似的沉默。 一年一度的春节近在眼前,普天同乐。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做了糖瓜祭灶王,有条不紊地准备过年。 但节日的欢喜,一应与三公主无关,她几乎哭瞎了眼睛。 “此乃父皇旨意。”急欲面圣的赵泽雍被妹妹围堵,尽量耐着性子询问:“你是否对定北侯的侄儿不满?” “无论他是谁的侄儿,总之我不愿意。”赵宜琪两眼红肿,柳眉尖蹙,泪涟涟,哽咽哀求:“三哥,您能不能帮我求父皇收回旨意?我这几日求见都被拒了,难道明年我真要被逼着出嫁?” “宜琪,你说实话,别兜圈子,究竟想怎么样?”赵泽雍严肃直白问。 “我不想嫁给那个姓郭的!”赵宜琪急切表明。 “那你想嫁给谁?”赵泽雍眼神复杂。 “我、我……”赵宜琪犹豫垂眸,权衡再三后,大义凛然说:“我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宫里侍奉长辈!” “你有孝心,这非常好,但无需一辈子不嫁人,瞧瞧二皇妹,她虽然已出阁,但时常带外甥回宫给长辈请安、畅享天伦之乐,父皇心里不知多高兴。”赵泽雍据实分析。 “二姐姐是过得挺好的,可我、我现在确实不想嫁人。” 赵泽雍诧异提醒:“父皇并非让你现在就嫁,婚期定在明年五月——” “你不也没成亲么?!” “为什么就不理解我?”心烦意乱的赵宜琪脱口而出,焦躁跺脚:“三哥,我也不想成亲。” 被妹妹无礼抢白,赵泽雍皱眉,沉声道:“圣旨已下,皇帝一言九鼎,普天之下无论是谁,想让父皇收回成命,谈何容易?” 赵宜琪的泪水毁了妆,以丝帕掩面,绝望控诉:“我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拖累了他,你很不高兴,所以才不肯帮忙呜呜呜~”她说着哭着,一扭腰,头也不回地跑了,宫女太监们急忙跟随。 “宜琪!”赵泽雍眉峰一跳,匆匆追了两步,可顾及森严宫规,且军务紧急,只能暂时搁置,疾走如风赶去乾明宫。 顷刻后 “什么?!” “年前恐有战事?”承天帝着实吃惊,忙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赵泽雍快速禀报:“启禀父皇:儿臣刚接到西北飞鸽传书,六百里加急奏折估计不日抵京。据守将称,近日刺探到蒙戎、全克尔、回洺三部人马集结于洛伦河口,蠢蠢欲动,自多年前儿臣率军将其赶入草原深处,掐指一算,休养生息后的敌人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无论敌方是否卷土重来,你即刻传令西北守将提高警惕,切勿咳咳、麻痹大意!咳咳咳~”承天帝稍微激动扬声,便引发剧烈咳嗽,明黄帕子捂着嘴,咳得半晌直不起腰。 “父皇放心,儿臣挂着帅衔,岂敢延误军情?一收到消息就批示传令并火速上报,请您召集元老重臣商议对策。”赵泽雍低声宽慰,担忧暗忖: 倘若战况不妙,我必须出征,父皇如此病弱,到时京城局势不知乱成什么样! 第225章 不眠 “哈哈哈, 简直天助我也!” 原二皇子府已更名为广平王府,兴奋激动的广平王昂首挺胸,负手踱步,畅快道:“父皇原是吩咐本王元宵后回南,可如今西北恐有战事突发,闹不好老三得出征, 谁叫父皇偏宠他?哼, 授予北营指挥使一职就算了,还装聋作哑多年,令其兼任西北军统帅!” “殿下息怒。”留着三撇胡须的李乘年近花甲,他是赵泽祥自年少时就供养着的谋士, 可算左膀右臂。李乘捻须沉吟数息,继而冷静提醒:“倘若陛下因为顾全大局而长留您,那最好不过, 但眼下尚无任何迹象,老朽不得不斗胆劝您静观其变。” “唉。”因为是亲信心腹, 郁郁寡欢的广平王并不隐瞒,愤懑道:“自母后和外祖父去世后, 本王几乎像被流放边境一般镇守广南数年,痛定思痛,愈发了解父皇。” 李乘认真聆听,深知憋屈已久的主子此刻需要倾吐苦闷。 “父皇得以稳坐龙椅大半生,一向深谙制衡之术。”广平王慢慢落座,面色凝重, 微带嘲讽地说:“本王兄弟虽多,但有能力角逐宝座的,不过三四人,除去老五生性洒脱不羁,仅剩三人。初时,兄弟们都在京城,三弟却突然被父皇打发去西北,一走十年,不少人以为他这辈子已定局,岂料峰回路转,三弟硬是凭战功率先封王!父皇随即又赐封四弟为瑞王,庆王和瑞王均未划封地,只享王爵俸禄,令人摸不准父皇用意。可轮到本王时,父皇却按祖制分封地,并圈定种种严苛条例,明显想让本王终生镇守广南!李乘,你还不明白么?!” “老朽大约明白。”李乘低眉顺目。 “父皇偏心!”广平王喘着粗气,抬袖掩面,用力按了按眼睛,而后抬头,眷恋扫视熟悉的富丽堂皇摆设,惆怅落寞地说:“从前总以为他属意长子,如今看来,他更偏袒三弟。” “庆王堪称经历过大起大落,十分令人意外。”李乘直言不讳,侃侃而谈:“当年他远赴西北时,是失去生母筹划和外祖父扶持的三皇子,结果没几年就获封亲王爵,其为人城府必定极深,且工于谋略,实乃不容小觑的对手,请殿下务必小心堤防。” “那是自然,眼下谁还敢小看他啊。”广平王窝在椅子里,眉头紧皱,怨恨得咬牙切齿,冷笑道:“本王敢肯定:为避免三弟离京后皇兄趁机独霸朝堂,父皇必将留下嫡子牵制长子!他这一套把戏玩到老,且病体每况愈下,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 “但愿如您所言。”李乘也欣喜,眼神热切,踌躇满志地说:“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殿下便仍有希望,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假如运用得当,一切皆有可能!” 广平王难得舒展眉头,重重道:“打吧打吧,此仗必须打,而且规模要大,否则父皇不会派老三出征,咱们就没有机会了。”他话音刚落,书房门忽然被亲信敲响,侍卫毕恭毕敬地通报: “启禀殿下,世子和二公子进宫给陛下请安回来了,给您带了口谕。” “哦?”广平王精神一震,眼神发亮,即刻起身吩咐:“传!” “是。” 李乘屏息,睁大眼睛,紧张等候。 须臾,赵旻衡、赵旻裕小哥俩先后迈进门槛,齐齐端正行礼:“儿子拜见父亲,给您请安了。” “快快起来。”广平王眉开眼笑,慈爱非常,一手扶起一个儿子,关切问:“怎的去了那么久?” 第284节 “祖父留我们用了一餐点心,又叫玩了一会子鹦哥。”赵旻衡恭谨解释,赵旻裕则习惯性站在兄长背后,有些茫然,戳一下才动一下。 父子分别多年,难免生疏,双方均在努力适应中。 “好。”广平王满脸堆笑,赞赏地摸摸长子脑袋,继而又拍拍次子胳膊,宠爱问:“旻裕还听话吧?进宫淘气了不曾?” “我没有淘气。”胖乎乎的赵旻裕大幅度摇头。 “这才乖!”父慈子孝一番后,广平王暗中深吸一口气,状似随意地问:“你们祖父让带了什么圣谕啊?说来听听。” 背后的弟弟正把玩自己的腰间玉饰,赵旻衡责无旁贷,认真转述:“回禀父亲,祖父说:您离京数载,他甚是惦念,着您自明日起、得空了入宫伴驾,他想仔细问问您在封地的情况。” ——我回京多时,父皇屡屡寻理由拒见,故意冷落疏远,如今却吩咐常入宫伴驾,且期限模糊,这就是变相留人了! 广平王登时狂喜,和李乘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由衷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为父知道了,明早就带你们进宫请圣安。”广平王满心欢喜,兴致勃勃,当场拿住揪扯长子玉佩的次子,佯怒教导:“旻裕,抬起头来,你是大孩子了,不准过于依赖兄长!旻衡,别太惯着弟弟,先生告知为父,这小子昨日的功课又偷懒没完成,真是调皮。” “我、我知道错了。”赵旻裕红着脸,掰着手指支支吾吾。 “父亲息怒。其实旻裕昨晚的功课完成了大半,但他后来困得睁不开眼睛,一觉睡醒又迟了,所以少写两张大字。”赵旻衡立即为弟弟解释。父母不在身边,小哥俩尴尬留在京城,可谓相依为命,同坐同卧,感情特别深厚。 广平王宽和大度笑道:“为父并非责怪他,不过是督促你们认真读书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要求子孙考取功名,可也不能太没学问,以免将来惹人笑话。” “父亲教诲得是。” “儿子下次不敢了。”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们正是读书的年纪,不得贪玩。”广平王威严下令:“时辰不早了,别让先生久等,读书去吧。” “是。”小哥俩躬身告退,手拉手离开书房。 目送儿子走远后,广平王刹那喜上眉梢,用力一挥拳,得意道:“你瞧瞧?果然不出本王所料!” “殿下英明。至少西北危机解除前,陛下不会让您离京。”李乘亦笑逐颜开。 广平王眼神晦暗幽深,一甩袖子,大马金刀落座,催促道:“机不可失,必须尽快定个稳妥对策出来,主要对手是本王那好皇兄!” 与此同时 皇宫·宝和宫 “啪啦”一声脆响,上等薄瓷盖钟应声而碎。 “哼,白白便宜了广平王!”韩贵妃柳眉倒竖,气急败坏。 “母妃,消消气,生气也没用,父皇已确定暂留祥弟了。”大皇子无可奈何地劝解。 “该不会西北战事一日不平、陛下就一日留着泽祥吧?”韩贵妃焦头烂额,急得寝食难安、口苦咽干,刚想喝茶润润嗓子,偏偏茶钟刚被自己砸了,顿时心头火起,怒而“呯”地拍桌!继而抬手扶额,她咬紧牙关,眼尾皱纹密布。 “估计是。”大皇子脸色阴沉沉,他谋划多年、等得快不耐烦了,愤怒指出:“父皇他是特地防着我啊!” “皇儿,切莫灰心丧气,帝王贵为九五之尊,岂有不护着龙椅的?无论换作谁,都会时刻防备的。”韩贵妃蹙眉宽慰,率先打起精神,语意森冷地分析:“皇后已死、平南侯府没落,泽祥手中无权,区区广平王,没什么威胁,顶多给人添堵,假如咱们较真对付他,岂不中了陛下制衡的圈套?” “还是您清醒明智。”大皇子逐渐冷静,赞同颔首:“咱们旗鼓相当的对手是老三,绝不能被父皇牵着鼻子对付泽祥!” “这话很对。”韩贵妃欣慰微笑,眼神冷漠,直白耳语道:“倘若庆王在战场上英勇为国捐躯,那样就省事多了,待平定战乱后哀悼追封即可。” “这……”大皇子语气迟疑,眯着眼睛,垂首作沉思状。 “龙椅只能由一个人端坐呀。”韩贵妃喟然长叹,指甲染着红蔻丹,鲜艳欲滴,心不在焉地敲击扶手,幽幽提醒:“至关要紧的时刻,皇儿,你若是心慈手软,咱娘儿俩和整个太傅府,就都没有活路了。” 大皇子浑身一凛,凝重点头:“我明白。” 西北国境不安稳,有人欢喜有人愁。 深夜时分 “唉。”乾明宫内响起叹气声。 “陛下,夜深了,您请歇息吧。”李德英日夜伴驾。 “此刻西北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承天帝嗓音沧桑老迈,出神地盯着檀木雕松鹤延年围屏,冥思苦想。 李德英努力宽慰:“有您坐镇宫中亲自督促,且庆王殿下熟知西北一草一木、曾屡次击溃敌军,加之文武百官出谋划策,勠力同心,大成国必胜!” 承天帝板着脸,慢条斯理道:“朕并非质疑庆王能力,只是眼下他在京城,西北远在数千里之外,一旦开战,边境百姓难免惶恐,朝廷必须尽快平息战火。” “陛下圣明。” “如今朕只盼西北再太平数月,好歹、好歹……”承天帝的尾音消失,他沉吟半晌,转而喃喃说:“泽雍深受西北百姓信赖,倘若战况紧急,朕不宜临时更换主帅,多半得派他出征,坚守住大成每一寸国土。” 李德英欲言又止,双膝下跪,字斟句酌地说:“老奴三生有幸,得以侍奉圣主大半辈子,陛下英明神武,所作决策必经深思熟虑,自然是妥的——” “不必拐弯抹角,朕知道了。”承天帝威严一挥手,难得懊恼道:“今日鲁子兴他们几个也提了谏言,朕观察考验诸皇子数十年,原本打算年后宣布的,可谁知道呢?西北突然传来战报!” “这……确实是难以预料。”李德英两手紧紧交握。 “罢了,静观其变吧。”承天帝缓缓躺倒,随手拉高被子,疲惫道:“明儿一早再召集众臣商议。” 李德英默默为皇帝掖了掖被子。 另一处 寂静深夜里,“梆梆~”几下响亮打更声,隐约传进庆王府。 “什么时辰了?”昏暗中,容佑棠抬头看了一眼床帐外。 “亥时中。”赵泽雍怀里搂着人,右手一下又一下,亲昵抚摸对方光滑的脊背。 容佑棠点点头,继续刨根问底:“殿下,草原起风当真那么可怕吗?” “嗯。”赵泽雍颔首,低声解释:“西北草原非常辽阔,一望无际,刮风时缺乏山坡树林的阻挡,威力惊人,它打着旋儿扭动扫荡前进,厉害的时候,能轻易将人、马、帐篷、牛羊等物品卷上半空。” “活物掉下来岂不摔死了?”容佑棠从未远出边塞,无法想象风暴场面。 “难免有倒霉的。”赵泽雍叹息。 “据书中记载,洛伦河被北方游牧民族尊为圣河,源自极北之地的雪山,每逢开战时,敌人时常辗转河湾伺机偷袭我国军民,是吗?”容佑棠又问。 “彼此彼此而已,人离了水不能活。”赵泽雍耐性十足,沉稳告知:“草原上的水源分布极零散,且许多是季节性干涸的,洛伦河纵贯南北,既能饮用,又便于指向,自然被大加利用。” 事后温存时问来问去,终于问到了底。 容佑棠闭着眼睛,摸索庆王胸膛上的几处伤疤,内心五味杂陈,凝重问: “如果战况紧急,殿下得出征吧?” 第226章 夜话 “大成的江山和百姓, 总得有人守护。”赵泽雍语气低沉,肃穆道:“一旦边境开战,如果底下将士能及时击溃敌军,那最好,如果不能……本王挂着帅衔,责无旁贷, 理应亲自上阵督战。” “陛下估计也为难, 听说他把广平王父子三人留下了。”容佑棠说。 “没错。众皇子中,父皇暂封了三位亲王,但只给广平王划封地、定规矩,并将其分去偏远南境, 我和四弟却留京,较真细论有违祖制,二皇兄一直很不满, 此番倒遂了他的心。”赵泽雍心平气和。 一山不容二虎,对于明显技不如人者, 与其撕破脸皮、填上性命,不如及早抽身退步。 容佑棠暗暗琢磨, 忍不住唏嘘:“南境虽然偏远清贫,但只要广平王恪守本分,他在封地就是说一不二的主,无人敢忤逆,乐得逍遥自在。当然,那有一个条件——”他顿了顿, 尾音渐渐消失,心说: 广平王若想后半生安享荣华富贵,前提是新皇眼界开阔、心胸宽宏,故绝不能由大殿下继位! “什么条件?”赵泽雍挑眉,由仰躺改为侧卧,粗糙布满硬茧的大拇指或轻或重揉捏对方耳朵。 “嘶~”容佑棠怕痒,瑟缩往后避了避,索性坦言:“他和大殿下斗了几十年,一占嫡、一居长,势同水火,假如其中谁获胜,上位后必定设法铲除对方!” “那是必然的。”赵泽雍无奈赞同。 “殿下,哎,您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胸无大志啊?”容佑棠心血来潮,斟酌道:“我要是广平王,发觉自己确实无力胜任重担,就应该悄悄找退路了,以免累及妻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昏暗床榻间,赵泽雍皱眉,少有的惆怅,低声告知:“数十年间,父皇从未吐露半分确立储君的口风,自幼读书、骑射、宴饮等等场合,诸皇子可谓被一视同仁,难免令人认为每位皇子都有可能——你明白了吗?”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容佑棠反问。 “某种程度上是的。尤其两位皇兄,他们的外祖家族势力相当,岂有不动心、不比较、不争取的?”赵泽雍扭头,苦笑表示:“本王就不同了。我的外祖父不幸壮烈战死沙场、母妃也去得早,加之一去西北十年,专注于治军打仗,身边无人教唆鼓动,虽然边塞苦寒,可心里踏实。” “殿下为国为民操心劳累,真是受苦了。”容佑棠摸索着握住对方的手,十指紧扣。 谈来谈去,难免谈及沉重之处。 “倘若本王出征,为稳住北营军心,子琰必须留下坐镇,棘手难题你记得上定北侯府找人商量着解决,无需顾忌,大是大非方面郭家是靠得住的。另外,必要时,还可向路南、瑞王、五皇子、詹同光等人求助。总之,你家里根基薄弱,极易遭受对手打击,切勿擅自行动。”赵泽雍仔细叮嘱。 “无非都喜欢挑软柿子捏呗!”容佑棠嗤之以鼻。 “别生气,你自身很强,只是根基欠了点儿,再多熬几年,资历就上去了。”赵泽雍耳语宽慰,亲昵把身边人抱了个满怀,略翻身,作势要压住。 “别!”容佑棠登时头皮发麻,下意识伸手一推,压低嗓门提醒:“很晚了,明儿咱们要赶早朝。” “身上疼吗?” 容佑棠摇摇头。 赵泽雍体贴说:“别怕,不弄你,睡吧。” “嗯。”容佑棠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默默相拥,交换着气息,各怀心事。 良久 容佑棠知道对方没睡着,他越想越慷慨激昂,满腔热血沸腾,忽然坚定说:“虽然我不是武将,但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会立即奔赴西北、肝脑涂地为国效力!” “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哪怕轮流,户部也位列最后,你待在京城听从父皇调遣,一样是为国效力。”赵泽雍好笑又自豪。 “可万一呢?凡事都有万一的。”容佑棠眼神发亮,庄严虔敬道:“亲人待我有抚育之恩、夫子待我有教授之恩、贵人待我有知遇之恩,陛下则顶着质疑、一再提拔重用我,可谓皇恩浩荡,将来若被大局需要,绝不贪生怕死!” 赵泽雍心暖而感动,同时不免担忧,手臂用力收紧,牢牢把人按在自己心口上,佯怒道:“仗还没开打呢,你就满嘴的‘为国牺牲’,如果是在军营,本王一定当场治你扰乱军心之罪,叫人拖下去打几十棍子!” 沉浸在沸腾热血里的容佑棠猛一回神,尴尬摸摸鼻子,立即解释:“殿下息怒,我朝将士必将大获全胜,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逗你的,慌什么?小容大人就这么点儿胆子。”赵泽雍故意虎着脸。 “开玩笑的,急什么?庆王殿下就这么点儿肚量。”容佑棠不甘示弱,忍笑回击。 “你!” 下一刻 “啊——”容佑棠突然被庆王躯体压制,顿时动弹不得,手脚并用地挣扎。 “你好大的胆子,简直欠揍。”赵泽雍手往下,轻轻揉捏几下。 两人默契地暂时抛开烦忧,玩闹动手,床榻被窝里不时传出种种异响,融洽热切。 第285节 愿景是美好的,然而,西北战况并不妙。 腊月二十七这一天早朝,金殿上再度吵成了一锅粥。 “承天四十一年,我朝击溃西北仡褚族,对方俯首称臣并立下盟约,承诺永远不再犯大成一寸国土,岂料他们竟私自毁约,与蒙戎、全克尔、回洺三部联手,狼狈为奸,大举偷袭,烧杀抢掠我朝边境山村,致使老百姓惊惶南下逃难,塞外蛮族委实罪该万死!”大皇子痛心疾首,愤慨至极。 “当年,老定北侯率大军浴血奋战,壮烈殉国,生擒仡褚部落族长,换取对方自愿签订停战盟约,如今他们已休养生息近二十年,羽翼渐丰,突然展露狼子野心,公然无视我朝陛下,犯下种种罪恶行径,令人不齿。”白发苍苍的韩太傅沉痛叹息,脸色凝重。 广平王随后出列,躬身拱手,状似中规中矩地表示:“边境百姓性命堪危,急需朝廷解救,只盼西北将士尽快击败北蛮。父皇,若有合适差事,儿臣愿效绵薄之力。” “唔。”高居上首的承天帝淡淡应声,不予表态,背后塞满引枕支撑病体,方勉强坐稳龙椅。他面无表情,竭力掩饰身体不适,沉声吩咐:“春节在即,茹毛饮血的北蛮却大肆惊扰百姓,不荡平不足以抚慰民心。如今已对了两战,均获胜,但远未彻底熄灭战火,众卿若有对策,务必提出来,共同商议。” 金殿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良久 郭达定定神,按照原计划,挺身出列,严肃分析:“启禀陛下:西北屯兵二十余万,仡褚和蒙戎、全克尔、回洺四部约有骑兵十万,目前我军严密防备,且两战两胜,边境百姓暂无性命之忧。既要用兵作战,粮草理应及早供应,以稳住军心,微臣大概算过,第一批军粮至少需要一百万石,请陛下恩准。” 承天帝眯着眼睛,俯瞰瞥了一眼容佑棠,颔首道:“打仗靠人马,自然得耗费粮草。至于具体该如何调拨……容佑棠?” “臣在。”户部右侍郎容佑棠应声出列。 “一百万石,依你看合适吗?”承天帝不疾不徐问。 容佑棠早有准备,他沉吟片刻,摇摇头说:“回禀陛下:近期好几处地方报了雪灾、请求朝廷赈济,故暂时无法给西北拨粮太多,最多只有七十万石。” 一群兔崽子,一唱一和! 承天帝心如明镜,若无其事换了个坐姿,又问:“郭远,你觉得呢?” “回陛下:根据储粮实情,七十万石,需分两批运送:大部分从江南调集,其余小部分火速传令就近的松北省,让他们先解一解西北的急。”户部尚书郭远冷静对答。 “朕准了!”承天帝极具魄力地一挥手,威严命令:“七十万石粮,责户部尽速送达西北,不得延误。” “臣遵旨。”郭远弯腰领旨。 容佑棠和詹同光跟着上峰躬身垂首,随即返回原位。 户部全是老三的人,调多少粮草任由你们盘算,还装模作样的!大皇子面色不变,心里却十分不忿,始终记恨被对手抢占的要职,耿耿于怀。他深吸了口气,不露痕迹朝左后方一瞟,隐含暗示。 刑部尚书江勇察觉暗示,他仰仗韩太傅半生,毫无退路,无法装傻,遂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陛下,微臣有些不解。” “哦?且说无妨。”承天帝和颜悦色。 “是。”江勇咽下唾沫,状似困惑,关切地质疑:“既然眼下好几处地方受灾、请求朝廷赈济,西北二十万大军却一气需要七十万石粮!难道是要打一年半载吗?” 金殿暖意融融,熏得承天帝胸口憋闷,呼吸费劲,头脑有些昏沉,他艰难长长吸了口气,转而吩咐庆王:“泽雍,你给解释解释。” “儿臣遵旨。”赵泽雍稳步出列,面朝江勇,眸光炯炯有神,直视对方眼睛说:“江尚书、诸位大人,方才郭将军已大概告知:我朝在西北屯兵二十余万,敌军骑兵约有十万,猛一听人数,仿佛我朝必胜无疑。但,由于塞外草原不宜耕种,北蛮皆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成国的田地家园却是固定,且边境一线漫长,可想而知,二十万兵力是分散的。”顿了顿,他不慌不忙,继续解释: “北蛮骑兵熟悉地形,精通骑射、擅长偷袭,他们南下入侵,不必担忧藏身草原深处的族民,我朝将士却要坚守城池、保护边境百姓,故历来以守为主、攻为辅,因此在可能爆发的大战前,必须多屯粮,以备彻底击溃敌人。江尚书,你理解了吗?” 江勇状似恍然大悟,后背冷汗涔涔,干笑着点头:“多谢赐教。殿下不愧是屡战屡胜的兵马大元帅,想必此刻西北的老百姓一定极盼着您吧?” 他们千方百计推举殿下亲征,究竟有何阴谋?容佑棠暗暗焦急。 “庆王殿下是常胜统帅,自然深受百姓爱戴——”帮腔的吏部尚书话音未落,上首龙椅忽然响起重重咳嗽声: “咳咳!” 第227章 风云 承天帝冷着脸, 重重咳嗽后一语不发,他虽然须发皆白,但久居帝位者积威深重,极具震慑力,当即牢牢镇压金殿内别有用心的言论。 吏部尚书裴卞阳话说一半,火速闭嘴, 尴尬杵着, 心知触怒了皇帝,下意识脖子一缩。 良久 赵泽雍腰背挺直,若无其事地说:“父皇,儿臣已向江尚书解释清楚储粮缘由了。” “唔。”承天帝挥挥手。 赵泽雍听令返回原位。 容佑棠悬起的心慢慢落下, 暗忖:幸好陛下还压得住场面!不过,他年迈病弱,假如哪天一病不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西北边境百姓正遭受战火威胁、不得安生过年, 朕十分担忧,诸位卿家想必也着急。”承天帝顿了顿, 缓缓扫视整个金殿,勉强掩饰胸闷头昏, 语重心长道:“爱民如子,君臣着急都是必须的,但不能盲目,而应冷静商议。泱泱大成,人才济济,自开国以来, 西北将士骁勇善战、忠诚果敢,未曾丢失半寸国土!因此,西北军务交由现任统帅和将领指挥,最合适不过,至于具体作战对策,理应由内行谋定,外行连北门关都没出过,不甚熟悉战地,朕无法强人所难、令其上阵拒敌。” 按例,出列上奏的官员无旨不得退回队列。 裴卞阳独自立于龙椅台基下,脸发烫,赔笑含糊道:“吾皇圣明。您亲自安排,必定是稳妥的。” 承天帝莞尔,略昂首,威严说:“朕虽安居都城许久,但年轻时曾数次奉先皇之命、押运粮草或抚慰军民,远赴西北巡察。自古以来,塞外蛮族众多,他们不事生产、卑劣无耻,冷不防南下偷袭、烧杀抢掠,赶不尽杀不绝,大成将士们日夜防备,保卫疆土不易啊。” 裴卞阳继续赔笑,硬着头皮,毕恭毕敬道:“陛下英明神武,微臣碌碌大半生,竟从未远出边塞,惭愧至极。” “分内职责不同,无需惭愧,踏实做好你的吏部尚书,就算给朕分忧了。”承天帝的笑容似有若无。 “是。”裴卞阳深深弯腰。 承天帝意有所指感慨一番后,终于大发慈悲地挥挥手,同时问:“还有谁想上奏?速速提出来。” 裴卞阳谨慎返回原位,后背里衣汗湿。 “嗯?没有么?”承天帝眼神睥睨,俯视文武百官。 方才旁观了一出杀鸡儆猴,唬得众官噤若寒蝉,纷纷选择明哲保身,装聋作哑。 片刻后 御书房首辅大学士鲁子兴出列,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启禀陛下:仡褚部此番擅自撕毁盟约,全然不顾千里迢迢南下我京都求学族民的性命安危,据其中一名头领的儿子称,仡褚原族长死于部落内乱,新族长乃暴戾贪婪之人,那人一意孤行,联合其余三蛮族、一同进攻我国。正如陛下所言,蛮族深藏草原腹地,赶不尽杀不绝,长期征战必会损伤我国元气,因此,老臣提议:待平息战火后,扶持原族长的嫡系上位,重新签订盟约,责令新头领严加管束族民,以保边境太平。” 承天帝赞赏颔首,嘴上却说:“爱卿虑得是,但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决定,仡褚可算北蛮最大部落,他们私自挑起战争,必须给予适当惩戒!否则,大成国的威严何存?” “父皇言之有理。”赵泽雍重新出列,主动揽责:“儿臣身为西北统帅,责无旁贷,稍后将立即面见仡褚质子,调查内情以待决策。” “你抓紧去办。”承天帝点点头,正欲就北蛮入侵一事详谈几句时,胸腔深处忽然涌起一股浑浊闷气,瞬间眼前一黑!但当着众臣的面、为了稳定,皇帝绝不能表露病弱,他只能硬生生忍住,咬紧牙关,给李德英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上前俯身,默契对视一眼后,心领神会,内廷总管尖亮高亢的嗓音宣布: “时已巳时,今日早朝到此为止,陛下有旨:退朝!” 李德英故意略去了“有事启奏”四字,但因为今日早朝较以往已延长两刻钟,是以并不显得太突兀。 除了若干有心人外,苦站小半天的官员如蒙大赦,齐声高呼:“微臣恭送陛下。” ——按例,承天帝本该起身,负手踱步,绕过金龙翔云大围屏,率先离开殿堂。于是文武百官习以为常地等着,皇帝仍端坐,谁也不敢喧闹乱动。 然而,承天帝状似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其实,他被疾病缠身,能坐稳龙椅已是竭尽全力,根本无法起身行走。 糟糕,陛下可能发病了,关键时刻,他绝不能倒下!容佑棠熟知皇帝病情,不由得焦虑,情急生智,他灵机一动,果断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不知您可否拨冗一听?” 承天帝徐徐吐出一口气,略恢复了些精神,说话还是有力气的。他沉声道:“巳时了,众臣都有公务急需处理,不宜耽误国事,且各自忙去吧。容卿,你有何事?留下尽快奏明。” “遵旨。”容佑棠恭谨垂首。 其余官员要么站得腿肚子酸疼、要么饥肠辘辘、要么急于更衣,一早想散朝了,闻言齐呼: “微臣告退。” 须臾,文武百官排班按序,秩序井然,如潮水一般退出金殿,分头忙碌。其中,几位皇子和容佑棠一道留下,他们自然也猜到父亲身体不适,只是反应没容佑棠快而已。 不多时 偌大的金殿空荡荡,承天帝睁开眼睛,左右一扫,心渐渐踏实了:虽说衰老病弱不可避免,但能瞒一天是一天,以尽可能稳住朝局。 “皇儿,你们也下去忙吧,别让朕操心。”承天帝不容置喙地命令。 几位皇子面面相觑,赵泽雍率先应答:“请父皇保重龙体,儿臣这就去见仡褚质子!” “唔。” 父亲并未独留哪一个儿子,大皇子、广平王勉强服气,与兄弟们一同告退。 赵泽雍走之前,路过容佑棠,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擦肩而过。 大皇子和广平王一前一后,彼此不屑一顾,他们经过容佑棠时,不约而同斜睨,饱含愠怒告诫之意。 容佑棠镇定自若,中规中矩地垂首,自认于公于国无愧。 固执要强的承天帝陆续屏退闲杂人等,再也撑不住,发出“唉哟~”一声,引起空旷回响,继而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往后摔,幸而被几个引枕接住,毫发无伤。 “陛下!”容佑棠大吃一惊。 “陛下!”李德英飞扑搀扶。 大臣、太监、御前带刀侍卫等人,顿时乱成一团,七手八脚上前搀扶。 “唰啦”一声厉响,下意识匆匆靠近龙椅的容佑棠倏然止步,头顶悬着一把雪亮寒刀,忠心耿耿的侍卫大喝: “大人请止步!” “未经陛下允许,任何人不得踏上龙椅台阶!” “抱歉,我一时心急了。”容佑棠歉意解释,从善如流,立即后退几步,并正色提议:“陛下龙体欠安,何不立刻请御医诊脉呢?放心,我暂且留下,恭候圣上清醒后问话。” 李德英胆战心惊,额头冒白汗,慌忙掐了承天帝的虎口和人中,连声下令:“就按容大人的意思办!快去,悄悄把御医请来此处,切勿走漏风声,否则脑袋别想要了!” 侍卫们也知道厉害,三两下一合计,便有四人飞奔从后殿密道离开。 “李公公,龙椅宽大,不如让陛下半躺吧?那样儿舒坦些。”容佑棠恳切提议,始终位于汉白玉石基下方。 “哎,咱家也是这么想的。”李德英抬袖擦汗,招呼侍卫帮忙,小心翼翼搀扶艰难喘息的老皇帝半躺。 御医们心急火燎赶到金殿,足足忙碌救治小半时辰,承天帝才徐徐平缓气息。 容佑棠垂手侍立,眼观鼻,安静沉思。 午时将近,承天帝挥挥手,御医们躬身,无声退至偏殿等候,紧接着他招招手: “容卿,上来。” “是。”生平第一次,容佑棠脚踩汉白玉台阶,拾级登上奢美绝伦的龙椅石基,屏息凝视,自发跪在龙椅前,并未抬头,轻声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横着半躺龙椅的承天帝诧异挑眉,继而莞尔,慢悠悠拉高些褥子,威严道:“朕还以为你会先问候龙体安康呢。” “天佑大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得诸天神明与历任帝王之灵庇护,必定福寿双全!”容佑棠坚毅答。 承天帝好笑地撇撇嘴,问:“说吧,你有何事?” 容佑棠尽量压低嗓门,开门见山道:“陛下,您可还记得宋慎?” 承天帝脸色微变,语调平平说:“唔?” 第286节 “当年,是微臣极力举荐他入宫行医,后来出了意外,微臣却远在喜州,平白给您添了烦扰,委实惶恐不安。”容佑棠毕恭毕敬。 “惶恐什么?莫非是你指使夏小曼作恶的?”承天帝神色不惊。 “微臣万万不敢!”容佑棠义正辞严地摇头。 “宋慎医术精湛,这一点朕不否认,可他入宫另有私心,对吧?” 容佑棠坦率直言:“陛下英明。宋慎确实有私心,可他从未掩饰,主动和盘托出,关于夏小曼……谋害亲王,论罪该死!但宋慎毫不知情,虽然他犯下失察之错,却一直尽心竭力照顾瑞王殿下,有目共睹,还望吾皇明鉴。” “你直说吧,他怎么了?”承天帝目不转睛。 “案发后,宋慎回故乡避了一阵子风头,又入京了,托微臣转禀、他恳求继续为您效劳,目前暂住寒舍。据称,他在家乡得了几样珍贵药材,想赎罪献给您。”容佑棠干脆利落告知。 承天帝抬手,心不在焉抚摸龙椅上的雕刻,沉吟片刻,缓缓道:“考察多年,朕相信他并未参与犯案,但毕竟险些伤及瑞王,闹得沸沸扬扬,不便再入皇宫。这样吧,你叫他安分住着,随时听候召唤。” “是!”容佑棠欣喜叩首,暗忖:待到危急时刻,兴许宋慎能救命呢!他轻快道:“微臣代宋慎叩谢陛下仁慈宽恕。” “为案犯亲属求情,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降罪?”承天帝虎着脸。 容佑棠不假思索答:“陛下睿智宽宏,微臣却愚笨,只知道凡事如实禀报,还望您息怒。” “哼。”承天帝冷哼,心里却是满意的,帝王最忌讳被欺瞒。他仰脸,凝视恢弘殿堂顶部的彩绘藻井,忽然发问: “你认为广平王如何?” 第228章 病重 广平王? 他不如何。 容佑棠暗中摇摇头, 恭顺垂首,字斟句酌答:“回陛下:微臣入仕初期,因为官职低,鲜少与其碰面,而后外调喜州多年,长期远离京城, 因此, 微臣不甚了解广平王,望您见谅。” “是么?”承天帝高高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威严道:“私下闲聊而已, 不必紧张,有话直说,朕先恕你的罪。你自年少起投靠庆王府, 日常频繁往来,居然对广平王一无所知?” 皇帝掌握生杀大权, 君臣之间,谁敢放松闲聊? 容佑棠发觉避不过, 想了想,谨慎解释:“一无所知倒不至于,但也只见过几次面,那时微臣只是书生,与昔日二殿下绝无深交。不过,记忆中, 他幽默风趣,十分果敢。” “哦?”承天帝淡淡微笑,无意识地仰望彩绘藻井,眼神深邃复杂,状似随意地问:“那么,你认为皇长子如何?” 皇长子?也不如何。 知子莫若父,您何必问我? 容佑棠谨言慎行,自然不会直白批判皇子,一板一眼答:“大殿下仪表堂堂、文质彬彬,他人缘很好,素有贤名。” “素有贤名?”承天帝略微扬声,笑意荡然无存,停止观赏藻井,扭头问:“什么贤名?” “孝顺谦和、礼贤下士、大度仁慈——”容佑棠努力回想,岂料刚转述大皇子的三样长处,便被承天帝摆手打断: “行了!” “是。” 承天帝不笑了,脸拉得很长,雪白眉毛抖了抖,继续问:“庆王呢?庆王在外头是什么名声?你如实禀报,休得隐瞒!” “微臣遵旨。” 容佑棠全神贯注,绞尽脑汁,电光石火间考虑清楚,正色告知:“说起庆王,他的名声大概可分为两类。其一,因为殿下擅用兵、曾屡次击溃北蛮敌军,故深得边境百姓敬重信赖;其二,殿下久居军中,为人刚正耿直、嫉恶如仇,且生性严谨端方、不苟言笑,难免有部分人畏惧忌惮,认为其铁腕冷酷。” “唔。” 承天帝点点头,欣慰道:“你还算客观诚实,并非一味夸赞或为他辩解。” “陛下英明神武、心如明镜,微臣不敢用言辞粉饰。”容佑棠坦率直言。 “呵呵呵~”承天帝轻笑出声,重新仰望藻井,颇为感慨,懊恼叹道:“老三那性子是天生的,强硬固执,稍微欠了些和气,朕几番教导,可惜收效甚微。” 容佑棠垂首,龙椅近在眼前,遂顺势观赏匠心独运的金龙雕琢,明智地并未接话,任由皇帝喃喃自语。 “真是头疼。”承天帝皱眉,屈指戳弄明黄褥子,低声唏嘘:“朕在位数十年,至今仍未立太子。” 容佑棠精神一震,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承天帝目光锐利,不疾不徐问:“容卿,你认为哪一个皇子适合被立为太子?” 容佑棠端端正正叩首,义正辞严答:“此乃国之大事,微臣不敢妄言,全凭陛下旨意行事。” “唔。” “朕心里有数。” 承天帝莫名的恼怒感渐渐消失。他近年疾病缠身,老迈衰弱,疑心更胜,每逢臣子拐弯抹角地暗示储君人选时,他便不由自主愤怒,暗忖: 朕尚未老糊涂,关于家国大事、诸皇子秉性,谁比得上朕清楚?你们就那般迫不及待地想讨好储君? “吾皇圣明。”容佑棠悄悄松口气,心知自己又过了一关,他全程警惕,唯恐不慎触怒病弱烦躁的帝王。 承天帝闭目养神片刻,欲言又止,最终挥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微臣一定守口如瓶,请陛下保重龙体。”容佑棠叩首告退,头顶午时天光,饥肠辘辘离去,反复琢磨皇帝的病情和心思。 夜间 除夕夜在即,大街小巷热闹非凡,风中不时飘来炮竹味儿。 容府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为安全起见,容佑棠如今出行皆乘马车,他掀开棉帘、敏捷一跃而下,昂首阔步迈进大门、二门,疾走如风。 “少爷回来啦!” “参见大人,您回来了,仔细脚下门槛。” “奴婢给大人请安。” …… 沿途小厮仆妇纷纷行礼问候,容佑棠不时点头,边走边问:“冬子,老爷用过晚膳了吗?” “回大人:宋大夫给老爷开了方子,李管家亲手煎药,老爷进药后,早早歇息了,吩咐小的照顾您进膳。”张冬特地凑近了,小声回答。他是跟着下喜州的二管家,机灵活泛,悄悄领悟了些内情,对宋慎非常留意。 容佑棠脚步一顿,皱眉担忧问:“莫非老爷咳疾加重了?” “没有!”张冬忙摇头解释:“宋大夫医术高明,已治愈老爷咳疾,只是开了强身健体的方子。” “原来如此。”容佑棠如释重负,转而问:“宋大夫呢?他用晚饭了没有?” 张冬再度摇头:“他自午膳后回屋,一直没出来过,您和老爷都吩咐以贵宾礼待之,所以小的们不敢再三打搅。” “我去瞧瞧,你直接把晚饭端去客房。”容佑棠干脆利落吩咐,快步去寻宋慎。 “是!”张冬手脚麻利,立刻转身安排膳食。 片刻后 容佑棠站定客房前,右手拍打身上的落雪,左手扣门: “叩叩~” “宋掌门?” 房里传出平稳捣药声,并浓郁药香,宋慎慢吞吞应声:“进来。” “吱嘎”一声,容佑棠推门进入,首先脱下披风,朝椅背一扔,熟稔随意地问:“你怎么不吃晚饭?” “谁说不吃?等我配好手头这剂药就吃。哎,眼看除夕夜了,你们怎么还不休息?” 容佑棠解释道:“西北突发战事,朝廷正忙于商议对策,无暇顾及年节。” “看你当官还挺累的。” “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艰难。”容佑棠疲惫升了个懒腰,走到盥洗架前洗手,扭头扫视几眼,打趣问: “配什么药呢?给我吃一帖吧?我最近头疼得很。” “药可不能乱吃。”宋恒忙碌捣药,头也不抬地说:“万一毒死了你,我一定会被大卸八块、哦不!应该是被千刀万剐。” “那我还是不吃了。”容佑棠一本正经改口,自行倒茶,捧着茶杯靠近,好奇旁观,猜测问:“制药丸子吗?” “嗯。” “给瑞王殿下的?” 宋慎捣药的动作一顿,避而不答,反问:“他一直住在宫里,是不是发病了?” “具体不清楚,但庆王殿下没提什么,他应该平安。”容佑棠据实相告,他想了想,心有余悸地透露:“唉,今天我在宫里可真难熬啊。” “谁刁难你了?”宋慎的魂魄已飞进皇宫,心不在焉问:“没事吧?” 容佑棠含蓄地抬手指天。 “哦~”宋慎心领神会,沉吟片刻,轻声安慰:“他强撑病体日理万机,焦头烂额,脾气必然不好,你身为臣子,只能忍一忍了。” 容佑棠把椅子挪近了些,顺势告知:“我已经上报你的消息了,陛下毫无怒意,吩咐你别声张、随时等候传召。” “行!”宋慎腾出手,大力一拍朋友肩膀,笑道:“多谢。” “不必言谢。其实是陛下看重你的医术,否则我磨破嘴皮子也没用。”容佑棠爽朗回以一拳,顿了顿,他心里实在没底,忐忑不安,遂耳语打听: “咳咳,问你个事儿——” 宋慎生性聪明,他旋即抬眼,干脆利落打断道:“寿命天定,凡人说不准,但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过。以他的病情,若能熬到开春,兴许还有一年半载光景,熬不过也就去了。” 去了……驾崩…… 容佑棠沉重颔首,久久不发一言。 “害怕了?”宋慎关切问。 容佑棠回神,正色答:“不是怕,而是担忧。朝堂不稳,天下何安?” “莫慌,天塌下来自有高人顶着,大不了乱一阵子,终将归于安稳。”宋慎气定神闲,心里却说:无论谁继承皇位,只要别动他,老子一概不理睬。 容佑棠失笑摇头,叹道:“你倒是豁达。可一旦生乱,就谁也没清静日子过了,我始终盼望能稳则稳。” “你们各凭本事显身手,谁也别动他!”宋慎抬眼,肃穆强调。 “我们当然不会。”容佑棠坦荡荡,接过药杵捣了几下,低头拨弄碾碎的药材。 宋慎抱着手臂,扭头望向窗外沉思,侧脸鼻梁高挺,五官俊朗英武,不再嬉笑游戏人间。 客房内静悄悄,双方各怀心事。 第287节 “叩叩~” 房门忽然被敲响,张冬隔着门禀报:“大人,晚饭备好了。” “端进来吧。”容佑棠打起精神,朗声招呼:“宋掌门,天大的事儿都放一放,咱们先吃饭!” 宋慎笑了笑,点点头。 数日后便是除夕,京都四处张灯结彩,喜迎新春。 卯时末,天仍黑沉沉,寒风似刀,裹着雪花扑面袭来,奇冷无比。 “天爷啊!”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心急如焚的李德英喘吁吁,勉力小跑奔下台阶,一把抓住假扮成太监的宋慎,嘴唇发白,颤声对庆王说:“殿下,快!” “走。”赵泽雍警惕四顾,轻轻一推容佑棠肩膀。 一行人步履匆匆,刚迈进门槛,李德英火速催促关门落锁,紧张叮嘱:“都打起精神,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来!” “是!”侍卫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李公公,怎么回事?”赵泽雍低声问。 李德英步履蹒跚,搭着宋慎的胳膊,哽咽耳语禀告:“今日除夕,陛下按例要忙于祭祀、祈福、接受敬贺等等,老奴寅时末去伺候,发现陛下清醒睁着眼睛,却、却无法开口说话……老奴不敢声张,悄悄请了王御医诊治,可他束手无策!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请您进宫。” 陛下病得失语了?容佑棠的心猛然下沉。 “绝不能声张!胆敢泄露消息者,杀无赦。”赵泽雍神色冷峻。 “老奴明白。”李德英急切询问:“马上天亮了,稍后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都将入宫拜见陛下,您说,该怎么办呐?” 赵泽雍止步,快速思索半晌,细细教导:“因西北战火未停,陛下爱民如子、担忧百姓安危,特斋戒数日,虔心祷告天地神明与列祖列宗、为大成祈福,任何人不得打扰。” “啊?”李德英呆了呆。 赵泽雍极力冷静,沉声吩咐:“陛下龙体欠安,近期不适宜太操劳。李公公,你斟酌斟酌,按本王的意思把消息透露出去,灵活应变,先稳住局面,一切责任由本王担负!” 第229章 濒危 “这……”李德英心如擂鼓, 犹豫不安。 “事不宜迟!”赵泽雍压低嗓门告诫:“待会儿很可能得闹一场,你先琢磨琢磨,以免临场紧张出错。” “是、是。”李德英艰难咽了口唾沫,白着脸点头:“老奴明白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办。” “万事有庆王殿下扛着,公公, 镇定些, 你绷得太紧了。”扮作太监的宋慎小声安慰,他从怀里掏出一粒药,催促道:“来,吃一颗六清安神丸。” “哎, 多谢。”李德英接过药丸,信任地服下,他和宋慎相识数年, 彼此知根知底。 容佑棠轻声提醒:“既然陛下要虔敬祈福,香案和炉鼎等物件必不可少, 千万别忙起来遗漏了。” “容大人提醒得对!”忙碌不堪的李德英抬手一拍额头,庆王在场他就有了主心骨, 逐渐恢复冷静,快速道:“幸好,乾明宫内就有个小佛堂,供陛下打坐静心所用,叫人摆上香烛贡品即可。” 赵泽雍拾级而上,大踏步走向父亲寝室, 沉稳叮嘱:“琐碎诸事皆由公公安排,特殊情况,不必拘泥礼法规矩,诸位切记随机应变,共渡难关。” “是。” “好的。” 一行人皆忐忑,绕过屏风,挥开层层明黄帐幔,靠近龙床。 容佑棠只觉浓郁龙涎香扑鼻而来,夹杂微弱炭气、苦涩药味,被温暖地龙一熏,有些憋屈,令人胸闷气窒。 “摆这许多熏笼做什么?”赵泽雍皱眉问。 李德英愁眉苦脸地解释:“陛下四肢发冷,盖多少被子都不顶用,无奈只能添几个熏笼,老奴事先征询过王御医的。” 口不能言?四肢发冷?容佑棠拂开柔软顺滑的明黄缎幔,简直不敢深入揣测帝王病情。 “此处地龙和暖阁已足够温暖,无需额外添炭熏,咱们常人待久了都头晕,何况病人呢?”宋慎叹了口气,果断反对:“殿下,陛下四肢发冷并非因为受寒,快叫人撤了熏笼吧。”话音刚落,他已熟稔行至龙床前,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承天帝,而是侍奉父亲的瑞王! “你——”宋慎张口结舌,睁大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 “来人!”赵泽雍十分重视大夫的建议,扬声命令:“把熏笼全撤了,你们自个儿没觉得憋闷吗?动作快点儿。” “奴婢遵命。”御前太监们丝毫不敢耽误,七手八脚地执行命令。 容佑棠稍慢一步,待其站定抬眼时,沉默对视的瑞王和宋慎突兀映入眼帘,他一愣,旋即靠近,拱手轻声道:“下官拜见瑞王殿下。” 瑞王猛地回神,他头发随意捆束,里衣单裤外歪斜裹着大氅,衣衫不整,明显是从热被窝中仓促赶来。他不再看宋慎,转而说:“容大人请起,此等场合统统免礼。三哥,你们终于来了!” “宋慎,看你的了,务必竭尽全力医治陛下!”赵泽雍凝重吩咐。 “这是自然。”宋慎摘下太监帽子,随手一丢,不自知地丢向瑞王身边,他情不自禁,趁机飞快瞥视一眼,而后才撩起袍角坐在榻沿,开始为承天帝诊脉。 赵泽雍闭目定神瞬息,几个大步近前,轻拍弟弟的胳膊,低声问:“四弟,辛苦你了,没事吧?” 瑞王摇摇头:“我没事,但父皇……” “不急。来,坐会儿,稍后听听宋慎的诊断。”赵泽雍把弟弟按坐于圆凳,他和容佑棠并肩站立,距离龙床不足一丈,焦虑旁观。 站立的容佑棠居高临下,他不露痕迹地移动脚步,定睛朝龙床望去: 只见承天帝仰躺,半睁着眼睛,但不知是否有神智,他面色灰败,嘴唇发青,呼吸时轻时重,嗬嗬喘气。 糟糕了,一看陛下那模样就……容佑棠忧心忡忡,他无意识地扫视四周,发觉瑞王眼神发直,目不转睛凝视龙床,面白如纸。 足足两盏茶的功夫。 宋慎手法奇稳,一一起了银针,当他救治病人时往往不苟言笑,极度严肃,令亲属油然起敬。 “陛下请放心,您并无大碍,草民这就开个方子,去御药房亲手配药,煎好了再回来。”宋慎语气轻快,为口不能言的病人掖了掖被子。 承天帝神智清醒,眨了眨眼睛,而后眼珠子转动,状似寻找。 宋慎会意,扭头说:“二位殿下,陛下有请。” 庆王、瑞王忙并肩上前,双双榻前下跪,俯身慰问: “父皇,儿臣在此。”瑞王眼神哀切,发自内心的悲伤。他天生孱弱,承天帝虽遗憾,但从未嫌恶,一向疼爱有加、衣食住行尽可能照顾,令其深深感恩。 “您大可安心休养,外头都安排好了,李公公稍后会禀报。”赵泽雍开门见山,直接告知父亲最重视的难题。 果然,承天帝欣慰眨眨眼睛,右手手指微动,敏锐察觉的赵泽雍肘击弟弟,瑞王忙伸手握住,竭力平静地宽慰:“父皇,您别急,宋慎煎药去了,他说您并无大碍。” 在屏风后开药方的宋慎闻言笔尖一顿,纸上晕出一墨点,他佯装若无其事,提笔蘸墨,继续书写。 本欲回避的容佑棠灵机一动,悄悄上前,伸出食指,在庆王后背写道:指书。 赵泽雍怔了怔,略微扭头,心领神会,试探着询问:“父皇可有吩咐?能用手指——写在掌心吗?” “您试试?”瑞王满怀期盼地摊开手掌。 正苦于口不能言的承天帝眼睛一亮,食指微动,慢慢在儿子掌心写字。 赵泽雍兄弟俩屏息盯着: “鲁子兴、谭闰、王铮、林婓濂。”瑞王一字一停顿,末了主动问:“父皇是否想召见以上四位大人?” 承天帝点点手指,同时微不可见地点头。 “天已经亮了,那几位元老应该正在入宫拜贺的路上,儿臣马上安排人等候,大大方方把他们请来乾明宫议事,您看如何?”赵泽雍临危不乱地请示。 承天帝扯开嘴角,勉强笑了笑,以示赞同。紧接着,他又动手指写了几个字。 瑞王屏住呼吸,慢慢地念:“琛儿,多穿衣衫——父皇!” 承天帝眸光温和,满是慈爱。 瑞王鼻尖一酸,登时眼眶发烫,挤出一抹笑,哽咽表示:“儿臣不冷,儿臣不孝,总是让您担忧。” 承天帝吁了口气,指尖安抚性地敲击儿子掌心,略一思索,再度写了几个字。 赵泽雍仔细辨认,凑近问:“您还想召见小九?” 承天帝点点头。 “是!”赵泽雍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起身嘱咐:“您歇着,儿臣这就去安排。四弟,父皇就交给你侍奉了。” “好。” 赵泽雍一阵风般刮出寝室,路遇李德英,疑惑问:“小容大人呢?” “和宋慎一起去御药房了。”李德英满头大汗,左右被心腹手下搀扶着,禀报道:“殿下,佛堂已布置妥当。” “很好,辛苦你了,快去照顾陛下。”赵泽雍挥手催促。 “陛下信任老奴数十年,老奴甘愿为其赴汤蹈火!辛苦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李德英絮絮叨叨,一副拼死护驾的模样,来去匆匆,身累但心不累,毕竟头上有人顶着天。 与此同时 容佑棠协助宋慎在御药房忙碌。 “这样行吗?”容佑棠虚心请教。他手执蒲扇,扇旺炭火熬药。 “可以。”宋慎点点头,他也手执蒲扇,掀开盖子闻了闻药香。 “你那份儿是给陛下的,我这个算什么?备用?”容佑棠好奇询问。 “你煎好了叫瑞王喝,没瞧见他脸白唇青吗?心疾患者根本不能熬夜受累。”宋慎深深叹息。 瑞王? “哦~”满心担忧病重皇帝的容佑棠恍然大悟,颔首答应:“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各负责一炉子,慎之又慎,不放心任何太监,全程亲力亲为。 等他们端着药汁返回乾明宫时,天色已大亮,隔着老远,就被庆王派出的侍卫截停,一行人堪称东躲西藏,悄悄走后殿角门。 “卑职不清楚,好像是前门有人执意求见陛下。”相熟的侍卫含糊透露。 容佑棠心弦一紧,忙问:“庆王殿下呢?” “正在劝阻。”众侍卫如临大敌,频频左顾右盼,手一直紧握刀柄,时刻准备拔刀战斗。 片刻后 容佑棠朝皇帝寝室走,路过书房时,碰巧听见一老人急切说:“不能再拖啦!” “林大人,稍安勿躁,咱们得等陛下召见。” 第288节 “庆王殿下能拦住趁机闹事的人吗?” 首辅鲁子兴冷静道:“他能。” …… 容佑棠暗暗心惊,脚步不停,迅速迈进帝王寝室。 宋慎腾出一手,强硬拽起瑞王,皱眉催促:“我来照顾陛下,你快去喝药!” “殿下,请用。”容佑棠顺势亮了亮黝黑药汁。 瑞王默默抽回自己的手腕,别开脸提醒:“小九,你起来,让父皇进药。” “嗯。”九皇子赵泽安眼眶泛红,赶紧把位置让给宋慎。 “殿下,请。”容佑棠双手奉上小碗,瑞王接过,沾唇试了试温度,仰脖一饮而尽。 容佑棠心里七上八下,轻声请示:“下官可否去前门打探情况?” “带上几个禁卫一起,当心避着点儿。”瑞王爽快准许。 “多谢殿下!”容佑棠感激垂首,带上四名禁卫,火速赶去前门,刚行至内影壁,便听见大皇子厉声质问: “老三!” “你凭什么拦着不让我们见父皇?” “莫非你心虚?” 第230章 立储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此乃父皇旨意, 莫非皇兄想抗旨硬闯?”赵泽雍冷静反驳。他稳站如松,立于乾明宫正门前,半分不退让。 “老三!” 心急火燎的大皇子横眉立目,义正辞严地质疑:“今日乃除夕,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正恭候拜贺陛下,父皇前两日还亲口聊起除夕夜如何如何, 他老人家为何突然拒绝祭祀和宫宴?” 急欲面圣的人有三类:韩贵妃一派、广平王父子三人及现平南侯, 并其余几位皇子。 “大哥、三弟,你们都冷静些,有话好好说。”广平王状似苦口婆心,再三劝解, 他一手牵着一个儿子,极力镇定地表示:“其实,我也是奉父皇的命令、遵旨日常伴驾, 旻衡旻裕俩孩子习惯了,天天恭请圣安。哎, 李总管,这事儿别个不了解, 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内廷总管李德英冷汗涔涔,满脸堆笑,和软解释:“回广平王殿下的话:往日确实是的,可今天陛下有口谕:因担忧西北百姓安危,特斋戒数日,虔心祷告天地神明与列祖列宗、为大成祈福。圣上足足诵经一夜, 黎明方小憩,现正在召见御书房四位大学士,吩咐谁也不许打扰——”他还没说完,大皇子突然冷冷打断: “口谕?” “哼,到底是谁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大皇子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庆王,内心惊惶狐疑:父皇疾病缠身已久,前两天还主持早朝,除夕却闭门谢见,莫非……已经驾崩了? 由于确实并非承天帝亲口吩咐,李德英下意识缩了缩,隐约暴露底气不足,当即被对面揪住戳破! “李德英!你畏缩什么?你在害怕?”大皇子抢步向前,抬手遥指,连声怒问。 “老奴、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李德英心突突狂跳,暗道糟糕,拼命补救。 然而,为时已晚。 “住口!你还敢狡辩?不忠不诚的阉竖,亏父皇信任重用你几十年,你对得起浩荡皇恩吗?!”大皇子脸色铁青,咄咄训斥,愈发笃定父亲出了意外。 李德英虽然备受宠信,可终究远低皇子一头,被骂得嘴唇哆嗦,却不能还嘴,徒劳地强调:“陛下的的确确没空,请诸位殿下、皇孙、大人们耐心等候召见。”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殿下的驾?滚开!”大皇子说着便欲伸手推搡李德英,生怕父亲驾崩后、皇位被庆王阴险抢夺。 “够了!” “大哥,你究竟想干什么?”赵泽雍忍无可忍,挺身而出,挡在李德英身前,虎目炯炯有神,饱含告诫。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阻拦?”大皇子疾言厉色。 “此乃父皇口谕,谁有异议?获允入内后,请亲自进谏!”赵泽雍斩钉截铁,无论如何不退让。 “你!” “三弟,这是咱们大哥,你这是什么态度?”广平王佯怒,不时添油加醋。 麻烦了,看来今日断难收场。容佑棠眉头紧皱,悄悄离开,飞奔回去禀报情况并商讨对策。 乾明宫门外 剑拔弩张,几派人几乎动手。 五皇子和双胞胎弟弟惊疑不定,旁观许久,一脸为难,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 “大哥息怒!”双胞胎皇子联手拉开长兄,七皇子赵泽武无奈提醒:“大哥,别吵了,这儿是乾明宫,仔细父皇生气。” 个蠢货! 还生气呢,父皇可能已经驾崩了! 大皇子有苦难言,急得要冒火,使劲甩开两个弟弟,乌眼鸡似的,劈头斥骂:“你懂什么!” “哎你——”赵泽武正欲驳斥,却被胞兄肘击一记,遂勉强咽下脾气,硬邦邦道:“总之,谁也不能硬闯父皇寝宫,不就是让等会儿吗?那就等会儿呗。”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大皇子歪头叉腰。 另一头 五皇子“唰啦”打开从不离身的折扇,为庆王扇风,避重就轻地宽慰:“三哥,消消气,当着外人的面,切莫冲动。” 赵泽雍面色沉静,无言地轻拍兄弟肩膀。 这时,久等无果的韩贵妃急冲冲赶到,率领许多宫女太监,她咬咬牙,站定扫视一圈: “母妃!”大皇子眼睛一亮。 广平王牵着儿子,冷冷淡淡,草草打了个招呼,旋即别开脸。 其余几位皇子按例,疏离客气道:“贵妃娘娘好。” “你们来得挺早啊。”韩贵妃定定神,绝口不提纷争,浅笑柔声地表示:“今日除夕,诸事繁忙,本宫急着给陛下送新制的祭祀礼服去,待会儿晨祭再见。”语毕,她仪态万千,抬脚就要登上台阶—— “且慢。” 赵泽雍横着手臂,不卑不亢,余光一扫,李德英会意地解释:“娘娘,陛下正在召见御书房大学士,吩咐谁也不许打搅,您不妨将龙袍交给老奴?待陛下空闲,老奴一定及时禀明。” 自皇后薨逝,韩贵妃便居六宫之首,自视身份贵重,当众被挡驾,她登时羞恼,倍感颜面折辱,脸色一冷,柳眉倒竖,怒道:“经奉天监多番测算,定于巳时二刻开坛祭天,何等重要?你身为近侍,怎的如此糊涂?非但自己不上心,居然还阻拦本宫办事,简直岂有此理!” “娘娘息怒,老奴——” “让开!”韩贵妃尖声斥责,袖子一摔,气势汹汹便要硬闯。 “站住!”赵泽雍一夫当关,毫不畏惧,掷地有声大喝:“此乃父皇寝宫,擅闯者等同于公然挑衅帝王尊威,严惩不贷!” “你让不让开?!”韩贵妃险些气个倒仰。 “贵妃娘娘好威风。”赵泽雍一字一句道:“可本王只遵从圣旨。不让。” “你放肆!”韩贵妃浮想联翩,唯恐丈夫被庆王挟持或已驾崩,气急败坏,她失控地伸手一推,却根本推不动英武男子,反而自己朝后摔,狼狈“哎哟”一声,引得大皇子高呼: “住手——” 五皇子当机立断,抢过话头,震惊大吼:“贵妃娘娘!您别动手打三哥,怎么能打人呢?三哥只是奉旨行事而已,何必为难他。” “五弟,你胡说八道什么?”大皇子霍然扭头,怒目瞪视。 五皇子笑了笑,好声好气道:“诸位都冷静些,耐心等候父皇的召见。” “别闹了,今儿过年呢。”赵泽武探头插话,一口气收到数枚眼刀,他吸吸鼻子,抱着手臂,坚强昂首。 “老七,少添乱。”大皇子不耐烦地喝止。 “你究竟让不让?”韩贵妃气得直发抖。 赵泽雍面无表情,自顾自吩咐:“李公公,把宫门关了,以免喧哗声打扰父皇议事。” 李德英手心满是冷汗,黏糊糊,他深深吸了口气,躬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杀千刀的老阉竖!他竟然被庆王收买了。韩贵妃眼珠泛红,正当她准备再度硬闯时,宫门内影壁后忽然跑出两名太监,高声传令: “陛下有旨:传诸位觐见!” 赵泽雍不由得松了口气,暗忖:看来,父皇的病情稳住了。 “走!”韩贵妃狠狠一挥手,招呼儿子火速赶去面圣,广平王一行紧随其后。 五皇子和双胞胎面面相觑,赵泽武小心翼翼打听:“三哥,父皇没事吧?”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赵泽雍抬手一引,兄弟四人并肩前行。 不消片刻 浩浩荡荡一群人被太监引领至佛堂。 大皇子急不可耐,快步迈过门槛,涩声呼唤:“父皇?” 广平王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忍着没吭声,定睛望去: 只见承天帝身穿宝蓝团龙便服,盘腿端坐蒲团,侧脸望去,他闭着眼睛,无声念念有词,略垂首,两手捻动佛珠。 御书房的四名元老重臣则垂手旁立,毕恭毕敬。 幸好,父皇并未驾崩! “儿臣参见父皇。”大皇子心头大石落地,撩袍下跪叩首:“值此辞旧迎新之日,儿臣给您请安了。” 紧接着,并不宽敞的佛堂内跪倒一片人,齐齐叩首行礼。 承天帝纹丝不动,沉声道:“平身。” “谢父皇。”广平王打量四名元老重臣,直觉不妙。 “谢陛下。”悄悄换了官袍混进人堆的容佑棠低调垂首。 “朕登基数十年,”承天帝睁眼,缓缓开口,嗓音老迈沧桑,肃穆说:“膝下有皇子九名。” 广平王等人精神一震,纷纷竖起耳朵倾听: “自仁宗开国以来,上托天地神灵和列祖列宗的庇护、下仰历任君臣的勤恳,皇恩泽被苍生,大成已绵延近四百年,饱经风雨而巍然屹立。”承天帝语调庄重,银发一丝不苟地以雕龙金冠束起,威严表示: “近二十年间,朕慎之又慎,不断以各种方式考验诸皇子,小心翼翼为国选拔储君,经朕多番衡量、御书房大学士一致认可——” 韩贵妃母子不由自主睁大眼睛,思绪一片空白,恐惧地期待着,恍若听取生死判决。 “皇三子,泽雍。”承天帝口齿清晰地说。 第289节 “儿臣在。”赵泽雍闻言下跪。 我们殿下!容佑棠欢欣雀跃,强压下激动兴奋。 恍若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大皇子耳朵里“嗡”的一声,脸色突变,手足无措,嗓音变调问:“什么?!” “皇三子?”广平王喃喃念叨,崩溃失神。 “陛下……”韩贵妃摇摇欲倒,险些摔跤,她本能地抬手挥了挥,勉强站稳,转瞬眼泪盈眶,难以置信地咬唇。 承天帝眼神清明,坚定重复:“皇三子,庆王泽雍,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可堪承宗庙,着立为皇太子。鲁子兴?” “老臣在。”首辅应声出列。 “宣旨吧。昭告天下,以安定人心。”承天帝吩咐。 “遵旨。”鲁子兴躬身领命,行至香案前,众人此时才发现,明黄桌幔贡品后方有一份卷好的圣旨,他展开,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三子、庆亲王赵泽雍,文韬武略、恭俭仁孝、宽厚纯良,克肖朕躬,为天下苍生福泽计,今册立其为皇太子,以继承大统。钦此。” 佛堂内鸦雀无声,绝大部分呆若木鸡。 “太子殿下,请接旨。”鲁子兴最先改口。 事到临头,赵泽雍反而奇异地平静,他双手接过圣旨,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厚爱信任,余生誓必为大成的江山社稷尽心竭力!” “平身。”承天帝欣慰微笑,嘱咐道:“朕需斋戒一阵子,专为国运祈福,朝堂交由你管理。” “是。” 下一瞬 韩贵妃泪珠扑簌簌滚落,口不能言,且喘不上气,她眼前一黑、白眼一翻,直挺挺朝后摔倒,引发一片惊呼: “母妃!” “娘娘,您怎么啦?” 大皇子转身搀扶时,冷不防看见容佑棠,霎时怒火中烧,急赤白脸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容佑棠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向前,朗声道:“叩见陛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何事?” 按计划,容佑棠恭谨请示:“今日乃辞旧迎新的除夕,奉天监和礼部已准备妥当,恭候圣驾主持祭祀,吉时将近,您看是……?” “唔。”承天帝颔首,不疾不徐说:“朕正在诵经祷祝,无暇分身。太子?” 赵泽雍应声:“儿臣在。” “你去负责主持祭祀大礼,如有疑惑,可询问宁监正和沈尚书。” “是。” 承天帝只当没看见愤懑不甘的女人和儿子,状似烦恼,皱眉驱赶:“都下去吧,听从太子指挥行事。” 鲁子兴等四人恭顺从命:“老臣告退。” 容佑棠深知皇帝快撑不住了,忙告退,并悄悄朝庆王递了个眼神,后者也着急,直接开口:“来人!” “奴婢在。” “贵妃娘娘欠安,你们赶紧送她回宫请御医!”赵泽雍不由分说地下令。 乾明宫的人自然拥护太子,认真执行命令,连哄带劝地把韩贵妃扶走。 “诸位,请勿打搅陛下诵经祈福。”赵泽雍坚决催促,迫不得已动口又动手,软硬兼施,火速带走其余人。 闹哄哄半晌,佛堂终于恢复安静。 楠木佛珠“啪嗒”落地,苦苦支撑的承天帝颓然歪倒。 “陛下!”李德英及时搀扶。 “父皇?”瑞王和宋慎、王御医等人,一齐从里间奔出。 承天帝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第231章 怨恨 乾明宫偏殿的卧房, 门敞开,伺候洗漱衣装的侍婢鱼贯退出,留两人独处。 “寿命天定。” “油尽则灯枯,非凡人所能扭转。”宋慎直言不讳,抱着手臂背靠多宝架,面朝对方背影, 低声安慰:“我已尽力而为, 还望你节哀,切莫过度悲伤。” “我知道你尽力了。”瑞王慢慢起立,他穿戴亲王节日服饰,大气华贵, 俊美无俦,整个人却毫无喜色,眼里满含担忧, 艰难开口,隐晦问:“他还有多久?” 宋慎皱眉沉思半晌, 目不转睛凝视对方,反问:“你们需要他活多久?” “此话怎讲?” “若要求保证病人神智清醒, 可能就这几日了,你们凡事必须抓紧。”宋慎神色凝重,缓步向前,立定于对方一尺内,四目对视,继续说:“不过, 能喘气就叫活着,这个我可以试试,助他多活个把月左右。” “喘气就叫活着?”瑞王困倦劳累,头昏脑涨,有些费解。 宋慎抬手,帮忙扶正了些亲王头冠,坦白告知:“没错,但病人极可能全无意识地昏睡。” 慈爱厚待自己的父亲病得奄奄一息,瑞王束手无策,用力闭上眼睛。 “节哀!节哀!” “嘘,你不能伤心,振作些,不是说要去参与除夕祭祀吗?快别难过了,回头咱们找庆王、哦不,找太子他们商量,集思广益,一齐拿个主意。”宋慎笨拙地安慰,他抬起双手,半空中急切比划几下,最终规规矩矩垂放,没敢乱动。 “无需商量,父皇必须多活一阵子。” 瑞王脸色苍白,颤声道:“幸亏你及时出手,把陛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由他亲自确立太子,否则,仅凭一道圣旨,三哥今生将百口莫辩。” “那是自然。陛下金口玉言,他清醒时宣告的太子人选,是为名正言顺,任何人不得抗旨。” “正是这个道理。”瑞王点点头。 宋慎继续劝解:“别慌,如今太子已确立,一切都会顺利的。”他眼神深邃专注,定定打量久别的梦中人,皱眉问:“你一夜没合眼,还撑得住吗?祭祀非去不可?” “嗯,非去不可。”瑞王眼下两片青色,疲惫地解释:“三哥刚被立为太子,目前朝局想必你大概了解,肯定许多人不服,他需要支持。” “也是。”宋慎无奈颔首。其实他心知肚明,只是担忧对方病体而已。 “吉时将至,不能耽搁了,你再坚持照顾陛下片刻,等奉天殿祭了天地祖宗我就回来。”瑞王整了整衣领,步履匆匆。 “不急,奉天殿还能跑了不成。”迈过偏殿门槛时,宋慎习惯成自然,顺手搀扶一把,并叮嘱正恭候的太监们: “轿子抬稳些,仔细颠着殿下。” “是。”瑞王的亲信侍从爽利答应,相识多年,他们都喜欢和宋慎打交道。 天色阴沉沉,北风刮得脸颊生疼。 “来,慢点儿。”宋慎不错眼地盯着,生怕摔坏了无价美玉。 “起轿——”太监拖长嗓门吆喝。 宋慎目送,他仍穿着太监袍服,却没戴帽子,且半挽起袖子,站姿大马金刀,豪迈剽悍气息显露无遗。 “吱嘎吱嘎~”轿子晃出去一程,忽然停下,其中一个小太监小跑返回,在宋慎困惑的审视下,冲留守的管事说:“刘公公,今日除夕,殿下吩咐您给宋大夫备一桌南境风味午膳,不得怠慢。” “这是必须的,咱家岂敢怠慢神医呢?”管事点头哈腰,发自内心地尊敬宋慎,因为他曾获得对方医治。 “哎,那您忙,小的护送殿下去奉天殿了啊。”小太监按住帽子,顶着风,一溜烟地跑了。 宋慎欣然一笑,目送轿子消失在拐角,而后才返回守护承天帝。 数日后 夜色浓重,风雪交加。 乾明宫书房内,主位空出,左侧四名重臣并定北侯府郭氏兄弟,容佑棠坐末位;右侧依次是瑞王、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 “父皇近两日正静思祈福,军情却紧急,他已将朝政交由储君主持,自然由太子决策了。”瑞王温和指出。 昔日的庆王,已换下亲王袍服和头冠,穿上太子服饰,高大挺拔,尊贵不凡。 儿臂粗的烛火静静燃烧,明亮灯光下,赵泽雍落座,宽大袍袖闪过织金嵌玉的宝色,沉声道:“自古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哪有绝对的‘屡战屡胜’之师?交战以来,大成三胜一负,非常难得,然而,部分别有用心之人却揪住败仗不放,歪曲事实大作文章,诋毁西北众将士,意图伺机搅乱朝纲,罪不可恕!” “太子殿下息怒。”首辅鲁子兴端坐,拢着袖子,客气有礼地问:“您可有良策?” “本王久居军中,暂不甚了解政务,还望诸位老大人多多指点。”赵泽雍十分谦和,请教道:“不知鲁大人认为该如何?” 鲁子兴暗暗欣慰,正色直言:“请容老臣斗胆说一句实话:您刚登上太子之位,理政经验稍稍欠缺,初期难免忙乱生疏,但您是陛下钦定的储君,正统尊贵,根本不必理睬流言蜚语,只需及时批示军情、传令西北将士坚守国门即可,切勿冒险亲自上阵。” “对!三哥,您千万别亲征,战场太危险了。”七皇子赵泽武击掌赞同,忍无可忍地倾吐:“父皇龙体欠安、西北战火,与新立太子有什么关系啊?唉,真是的,外头竟有人嚼舌根谣传‘不合、相克’,简直胡说八道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五皇子唏嘘摇头。 “虽然明知是污蔑,无奈三人可成虎。”瑞王慢条斯理地提醒:“太子刚开始奉旨管理朝政,就有人散布谣言中伤其名声,若传得沸沸扬扬,成何体统?还是查一查源头,尽快掐了吧。” “老臣几人合计了一下,已派人暗中调查,估计不日便有结论。”鲁子兴答。 “只盼西北边境尽快恢复安稳。”同为御书房大学士的谭闰捻须对同僚说。 容佑棠认真聆听,默默琢磨许久,担忧道:“殿下,依下官浅见,北蛮四部的十万敌兵分散偷袭抢掠,始终未曾正面交手,对方要么部族之间尚未达成合谋、要么故意挑衅拖延,如果是后者,对战期就太长了,军民都疲累。目前,谣传把太子和灾祸相联系纯属荒谬,但假设西北不能速战速决,流言蜚语恐将愈演愈烈。” ——事实上,在场众人另有隐忧,纷纷暗忖:不仅西北战乱,还有病重的陛下。太子根基薄弱,一旦陛下驾崩,新皇能抗住铺天盖地重压吗? “若想服众,终究凭实力。”赵泽雍心平气静,经深思熟虑后,镇定表态:“本王从不惧征战,但也无意好勇斗狠,可战火撩伤的是边境军民,朝廷必须一管到底。倘若西北将士能击溃敌军,那再好不过;倘若战况危急,覆巢之下,试问谁能安稳?大成的江山,是仁宗率军在马背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本王身为皇室储君,甘愿为国土鞠躬尽瘁。”顿了顿,他恳切地叮嘱: “总而言之,静观其变,还望与诸位勠力同心,共渡难关。” “是。”容佑棠跟随众人,起身拱手。抬眼时,他静静望向高居主位的太子,彼此相距较远: 三品侍郎的官袍绯红,超品太子的常服墨蓝,前者补子绣孔雀,后者绣团龙。 我们的庆王殿下,已升为太子殿下了……容佑棠眼里露出笑意,内心五味杂陈,莫名倍感惆怅。 议事持续至戌时,为期一个多时辰。 太子宣布散去后,官员结伴出宫,皇子们则去探视父亲。 眼睁睁看着容佑棠离开,赵泽雍张口、本能地想留人,转念一想,却忍下了,不愿对方离群被议论。 忙忙碌碌,几天一晃而过,转眼元宵将至。 本是普天同庆的节日期间,大皇子府却冷冷清清,侍婢战战兢兢、走路都缩着肩膀,唯恐触怒失意之人。 第290节 “母妃怎么还躺着呢?”称病多日的大皇子阴沉沉,不复以往风度翩翩的文雅仪态:他愁眉不展,眼珠布满血丝,锦袍掀起一角,露出白裤黑靴。 “娘娘急怒攻心,加之素日操劳,累得病倒了,正在休养。”韩太傅老迈得嗓音浑浊,腰背佝偻。 “唉,关键时刻,她偏偏病了!” 大皇子心烦气躁,挥手道:“罢了,不管她,咱们赶紧商量。大成和北蛮开战月余,至今已吃了两个败仗!哼,庆王党不是总爱吹捧老三用兵治军如神吗?啧啧,老三带出来的队伍,接连战败,也不过如此。” “陛下刚立储,边境就爆发战乱,实乃不祥之兆啊。”韩太傅忧心忡忡。 “父皇、父皇——我总怀疑老三动了手脚!”大皇子瞪着眼睛,举拳重重砸桌,强烈不甘,极度怨恨父亲。 “殿下消消气。”韩太傅无可奈何,扼腕提醒:“陛下亲口立庆王为太子,有目共睹——” “简直荒唐!” 大皇子浑身发抖,飞起一脚踹倒椅子,再猛一把掀翻茶几,暴跳如雷,怒吼: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老三既非嫡、又非长,他凭什么越过我?” 第232章 殊死 “殿下!住手!”韩太傅吓一大跳, 急忙上前劝阻外孙: “冷静些,您这样,是打算就此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 大皇子断然驳斥,气喘如牛,困兽一般站在狼藉中,闭目仰脸, 万分痛苦, 颤抖道:“为了太子之位,我自懂事以来,二十多年从未松懈,勤勤恳恳尽心尽力, 父皇明明很看重我的,一向宠信有加,连占了中宫嫡子名分的祥弟也比不上我, 可老三固执暴躁、从小受父皇的责备仅次于小七!结果,竟然他当上了太子?他把兄弟们都踩在了脚底下?” 韩太傅同样满腹疑团, 脸拉得老长,任由外孙失态倾诉愤懑。 “这叫我如何接受?我今后怎么做人?”大皇子咧嘴惨笑, 狼狈失落,哽咽说:“如今细想,原来父皇最苛待我!九个皇子,自作孽的老八除外,祥弟封了广平王、老三是太子、老四是瑞王,老五八面玲珑, 小六小七置身事外,小九年少无知——只有我!只有我傻乎乎,奔波操劳,拼命上进,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简直像个笑话!” “我、我现在就是个笑话!”倍感屈辱的大皇子脸庞扭曲,怨气冲天。 “殿下,请坐下,坐下,来,喝杯茶静静心。”韩太傅温和劝导,始终克制着脾气。 大皇子无力跌坐,抬手盖住额头,疯狂爆发后痛苦依旧,毫未减少。 “太子而已,没有登基之前,他只能算作储君。”韩太傅轻描淡写地说。 大皇子倏然抬头,饱含期待:“您的意思是……?” “庆王绝非软弱无能之辈,他是战场上见惯鲜血的,一旦他继位,咱们的日子可想而知。”韩太傅雪白的眉毛颤动,谨慎分析:“倘若束手待毙,那么路只有一条:咱们将失去所有势力,夹起尾巴做人。尤其您仍未封王,以庆王的个性,他十有八九会把您圈在京城,不予分封地。” 一想到卑微落魄的光景,自视甚高的大皇子咬紧牙关,惊恐至极,哆嗦摇头道:“不,不,我绝不过那种日子!” “既然不想,何不抓紧最后的机会放手一搏?”韩太傅语重心长,他筹谋大半生,失望绝不在外孙之下,直白道:“史书上记载许多废立太子事件,而废立皇帝鲜少,成王败寇,您请仔细考虑。” “还考虑什么?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认输!” “好!”韩太傅大加赞赏,俯身探头,细细教导:“庆王被册封为太子,不服者远不止咱们,广平王想必也寝食难安,暂时可设法联手。我敢肯定,陛下一定病重,西北又吃败仗,以上两样,完全可以利用。” “哼,闭关祈福只是借口,父皇隐瞒病情力保老三顺利登基是真。”大皇子不住冷笑,豁出去了,斗志昂扬地催促: “都这时候了,您老有话直说,尽快想办法,我绝不仰仗老三的鼻息苟且偷生!” “您放心,老朽已有对策。” 祖孙两人士气高涨,同时化悲愤为不甘,碰头耳语商议。 又两日,元宵节前夕。 泰安街的宅子买下了,可尚未翻修整理,容府仍在东城巷中。 “你刚回来吃饱,又出去啊?”容开济忍不住皱眉。 “嗯,粮草的事儿我得及时禀报殿下。”容佑棠放下筷子,匆忙喝了杯茶,抓起披风抖开穿上,低头系带子说:“您早点儿歇息,我去一趟庆王府、哦不,现在是太子府了。” “幸亏殿下成年了、出宫开府,否则你还要入宫。” 容佑棠勉强笑了笑,清瘦许多。 “哎,棠儿啊……”容开济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嗯?”容佑棠抬眼:“爹,怎么了?” “思前想后,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容开济下定决心,掩上房门,耳语告知: “你们终日忙于公务,或许没听说,我们却听了满满俩耳朵,关于太子的谣言,近期传得越来越离谱了!” “您说给我听听?”容佑棠面色一沉。 “唉,也不知谁造的谣,主要分两种说法,其一指责太子于国运不详、刚立储便灾祸连连;其二干脆质疑陛下病重,庆王是阴谋篡夺储君之位。” “全是无稽之谈!”容佑棠难掩气愤。 容开济十分担忧,提醒道:“这几日,我特地上街四处逛,酒楼茶馆听书看戏,尤其茶馆,十停人约有四五停人乱嚼舌根,咱们了解庆王、哦不,太子!咱们了解太子,相信他光明磊落,可外人不知情,以讹传讹,严重损毁太子声誉,长期以往,大大不妙啊。” “好,我知道了。” 容佑棠定定神,深吸口气,正色嘱咐:“爹,您别单独出门,我不放心。” “没有,我一般带着老李和冬子他们。”容开济忙摇头,忧虑忐忑,试探着问:“怎么?京城最近很不太平吗?你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容佑棠含糊安慰:“我只是担心年节街上人多拥挤,您待在家里清静些。” “你自己小心,我一个糟老头儿,不会有事的。” “此外,如果周家来人打搅,别给开门,免得他们胡搅蛮缠。”容佑棠又叮嘱。 “放心办正事儿去吧,家务我管。”容开济挥手催促。 容佑棠这才放心出门:“爹,那我走了啊。” 两刻钟后 “停!” “少爷,怎么啦?”张冬赶紧叫车夫勒马,掀开帘子探头询问。 容佑棠撩袍一跃而下,立于繁华闹市街角,招呼亲信小厮:“乘车怪闷的,走,咱们逛逛去,看有没有新巧花灯。” “好嘞!”张冬半个字不多问,招呼同伴敏捷跟随,警惕护卫。 足足逛了大半个时辰,容府马车才停在庆王府门口。 “少爷,太子府到了。”张冬轻快告知,他小心翼翼掀开帘子,望着垂首沉思的容佑棠,想了想,躬身进去,压低嗓门劝慰:“市井流言罢了,卑鄙小人煽风点火,咱老百姓不会上心的,顶多吃饱了嚼嚼舌根,睡一觉醒来就忘了。太子殿下是天潢贵胄,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地位谁也动摇不了。” 家主一向拥护庆王,张冬自然立场明确,他忿忿不平,脱口而出:“明儿您派人到茶馆酒楼里抓几个恶意毁谤太子的,杀鸡儆猴,看谁还敢胡说八道!” 那样只会被幕后之人歪曲为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容佑棠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他打起精神,跳下马车,拾级而上,递了牌子后,大踏步走向庆王书房。 匆匆行至游廊时,迎面撞上定北侯父子三人。 容佑棠顿了顿,快步迎上前,不卑不亢拱手道:“下官拜见三位大人。” “请起。”定北侯客气地抬手虚扶。 “谢大人。” 郭达挠挠头,忍着焦躁问:“怎么这么晚来见殿下?” 不等下属解释,郭远便问:“你和傅维谈得怎么样?” “既定拨给西北的七十万石粮,分派江南筹集五十万,傅维负责押运,目前粮队途径都城附近休整。傅大人称:隆冬积雪封山阻路,前进艰难,恐无法在月底送达西北,请求朝廷宽限。”容佑棠语速稍快,欲言又止,可略一沉吟,最终什么也没说。 “傅维是韩太傅的得意门生。”郭远冷静指出。 “但雪路难行是事实,全看个人拼力。”定北侯客观道。 “粮草是打仗的保障,依我看——哎,算了,你快去禀报殿下,让他心里有底,明日早朝再商议。”郭达不由分说,把容佑棠往前推了两步,耳语透露: “殿下有意亲自出征!” 什么? 容佑棠倏然睁大眼睛。 不消片刻 独自于书房沉思的赵泽雍听见“叩叩~”两声,继而传来熟悉的清朗嗓音: “殿下,容佑棠求见。” 赵泽雍莞尔:“有请。” “吱嘎”一声,容佑棠推门进入,手捧一托盘。 “那是什么?”赵泽雍起身,疲惫揉捏眉心。 “蜡烛和蜡剪。”容佑棠把托盘放在桌上,更换即将燃尽的蜡烛,并剪了剪烛芯。 “你怎么揽了这个活儿?”赵泽雍疑惑挑眉。 “碰巧遇见的,就顺手接过了,我想为殿下分忧。”容佑棠扭头解释,并顺势告知傅维运粮一事。 “大雪封山阻路?”赵泽雍神态冷硬,迈步靠近对方,低声说:“西北刚传回第二个败仗,朝廷就下令粮草延后运达,让将士们怎么看?一旦士气低落,后果不堪设想。其实,北蛮此番算是趁虚而入,估计他们隐约知道父皇病重。” “确实是个难题。” 容佑棠放下蜡剪,目不转睛问:“所以,你决定亲自出征?” 赵泽雍缓缓点头。 “非去不可?” “休养生息多年,北蛮四部联合南下入侵,来势汹汹,难以抵挡,西北将士已尽力了,却仍显露败象,边境城池十分危急。并且,京城局势不允许战况胶着,必须速战速决。”赵泽雍抬手握住对方肩膀,轻轻用力,坚定道: “本王可以暂不理睬声誉,但不能让父皇一世英名受损,他钦定的太子,岂能毫无担当?” 第233章 别兮 第291节 “你是陛下御笔钦点的储君, 册封圣旨已昭告天下,安危至关重要,亲自出征,实在太危险,一旦有个万一,岂不大乱了?”容佑棠情急之下, 语速飞快。 “放心, 出征之前我会妥善安排一切,京城不会乱的。”赵泽雍低声安慰。 “妥善安排?” 容佑棠屏住呼吸,半晌,才艰难开口问:“殿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怕,千千万忠烈英魂会庇佑大成,本王会竭尽全力凯旋。” “殿下……”容佑棠不敢深入猜想。 “吓着你了?”赵泽雍抬手, 大拇指试图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沉声道:“自当上太子以来, 京城流言四起,明确指责我‘德不配位, 故国有灾殃’,这且不论,背地里竟还牵扯父皇,质疑其‘年老昏庸、执意偏袒’,你听听,成何体统?父皇若知情, 一定非常恼怒。” 陛下病危,整日昏昏沉沉,全靠宋慎使出浑身解数续命,他应当不会被激怒了…… 容佑棠暗中叹息,面色却如常,不忍刺激对方,而是紧张提醒:“对手之所以使出种种卑鄙伎俩,正是想激怒太子、迫使其亲自出征,殿下,你不能上当啊!” “本王明白。” “那你——?!” 赵泽雍眼神坚毅,缓缓解释:“此次离京出征,一则平息战火,二则树立威望,三则让他们自行考虑,若相安无事,手足之情将长存,若趁机生乱,那么休怪我依律严惩!以保家国平安。” “这……未免太冒险了。” “乱局当下重手。”天性刚强的赵泽雍神态肃穆,叹道:“与其日夜暗中防范,不如早下决断。” 容佑棠眉头紧皱,恳切道:“咱们再商量商量,看是否有其它办法,好吗?” “累得很,走,进去歇会儿。”赵泽雍语气疲倦。连续操劳政务,即使铁打的人也疲倦,他牵着对方往里间走,顾不上脱靴子,怀里搂着人,和衣而卧。 “很困?昨夜陛下清醒了?”容佑棠挣扎着坐起,并未多想,先脱掉自己的靴子,紧接着准备顺手帮庆王—— “别!” 赵泽雍却一个打挺起身,自行脱靴,下意识不愿让对方做类似伺候的动作,他重新躺倒,倦意甚浓,凝重答:“父皇清醒了片刻,宋慎火速通知,我和四弟侍奉时,自然报喜不报忧,哪里敢刺激他呢?” “担忧无济于事,只盼宋掌门大显神通、妙手回春。”容佑棠轻声安慰。 “你我都明白,不可能的。宋慎明说了,再过两天,父皇将陷入长久昏睡,直至……”驾崩。赵泽雍说不出口,哀伤叹息。 “节哀。”容佑棠握紧对方手掌。 “流言蜚语、恶意中伤,本无需理睬,可在这节骨眼上,不管不行。”赵泽雍闭目养神,语调平平说:“我清楚是谁干的,可暂时动不得他们,以免朝野传‘太子冷酷残暴、毫无手足之情’。” “高处不胜寒呐。”容佑棠有感而发。 “压制谣言,依靠权势就落入对方圈套了,只能凭实力。”赵泽雍十分清醒,徐徐道:“我凭借战功获封亲王,且仍兼任西北军统帅,边境疆土危急,安居朝堂只能坐等军情,太过被动。况且,此次入侵的仡褚部落首领叫柯摩尔,其父兄皆死于外祖父刀下,怀恨在心已久,他曾混进其它部落刺探大成实力,我和他交过手,确实极狡猾,难怪将士吃败仗。” “哦。”容佑棠恍然大悟:“原来还和老定北侯爷有关!郭将军知道吧?” “子琰刚才主动请缨,被我驳回了。” 沉思半晌,容佑棠字斟句酌地分析:“郭将军也很熟悉西北战地,他是将门虎子,有勇有谋、又有威望,殿下何不考虑先派他出征?” “你有所不知,子琰曾和柯摩尔交过手,败了,他生性跳脱、遇事略急躁,容易冲动轻敌,本王不是很放心。”赵泽雍坦率直言,和盘托出道:“皇兄实际掌握着沅水兵马,只有北郊大营能与之抗衡,我和子琰必须有一人留京镇守北营,让他留下,与其父兄和外祖旧部联手,稳住京城局势。” “你考虑得是。”容佑棠不得不点头,叹道:“其实,无论殿下出征与否,都将落入对方圈套。” “是的。”赵泽雍冷静接腔:“西北将领接连指挥失策,已显露败象,本王若留京,迟早遭受父皇病危和大军溃败的两层重压,必将饱受朝野质疑,深陷被动;若出征,则朝政可能被有心人把持,甚至兴风作浪,导致本王后方失守。” “……只恨我不懂排兵布阵,无法代你出征。”容佑棠扼腕遗憾,可愁苦无济于事,他迅速打起精神,斗志勃发道:“既然已决定,请殿下放心出征,我和同僚们一定全力稳住朝局!绝不让西北军的后方失守!” “好。”赵泽雍笑了笑,彼此静静相拥,贪享稀少的独处时光。 当西北六百里加急禀报第三个败仗时,金殿上文武百官纷纷急了,即使不吭声,也担忧紧张。 “咳咳这、这究竟怎么回事?自老定北侯爷荡平蛮族后,西北边境一直安稳,为何突然爆发战乱咳咳咳,而且,我朝竟然一连吃了三个败仗!简直匪夷所思。”憔悴咳嗽的大皇子震惊质疑,“抱病”上早朝。 “确实太意外了。” “怎么回事?” “西北不是出了名的常胜军吗?” “居然吃了三个败仗,唉。” ……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或忧心忡忡,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太子未继位,代理朝政时不坐龙椅,而是在龙椅旁另设一座。 赵泽雍端坐,腰背挺直,不慌不忙翻阅军情急报,镇定从容。 “肃静!”李德英听不下去了,按例大声告诫:“朝堂之上,禁止喧哗,诸位大人有事请逐一禀报,不得扰乱秩序。” 金殿嗡嗡声渐渐平息,大皇子虚弱的咳嗽便格外突兀。 “诸位,自仁宗开国以来,西北因为紧邻众多蛮族,战火从未停熄,每一年都得打几仗,每一仗都有军情急报,详细记录入册,从何而来的‘安稳、常胜’?”赵泽雍嗓音浑厚有力,响彻金殿,沉声质问:“莫非以往军情急报入京时,部分官员漠不关心、导致对国事一无所知?” 殿堂内无人应答,一片寂静。 问得好!容佑棠垂首,眼里涌出畅快笑意。 “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乃古训,众所周知,西北将士浴血保卫疆土,自开战以来,短时间内六胜三负,可想而知战况多么激烈。”赵泽雍语调沉稳,极具威慑力。 兵部尚书高鑫出列,拱手提议:“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西北军损耗巨大,粮草必须及时供应,假如饥寒交迫,仗怎么打?依下官之见,方才傅大人请求的宽限,朝廷不应批准,粮草得按时送达战地。” “高尚书言之有理!”郭达声如洪钟,出列瞥视傅维,义正辞严道:“原本应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蛮族偷袭入侵,我军当然立即迎战,寒冬打仗十分辛苦,粮草绝不能断,否则,人饿马乏,仗打输了,怪谁的?依末将看,头一个应该斩了押粮官!” “郭将军!”负责押运的傅维站不住了,忙出列,愁眉苦脸地解释:“启禀太子殿下:并非下官延误,实在是北方积雪太深了!三尺甚至五尺的雪,马车满载粮食,虽然拼命开路,可诸位试想想,那怎么快得起来呢!” “寒冬运粮是有些艰难,但难不过挨饿受冻的边境将士。”赵泽雍合上军情奏折,一字一句地吩咐:“傅大人,按时送达粮草是陛下的圣旨,本王无权推翻,如果你办不到,只能以抗旨罪名论处,而后朝廷另派他人接替押送。” “太子——”傅维睁大眼睛,无话可回,不敢看韩太傅,垂头丧气退回原位。 刑部尚书江勇叹了口气,出列侃侃而谈:“老朽深知将士们保卫疆土的艰辛,可眼看已输了三战,总得找找原因啊,究竟是北蛮奸诈?还是我朝将领指挥不力?” “北蛮诸部落自古是我大成的手下败将,弹丸之地,有甚强悍实力?太子殿下在西北征战多年,必定非常清楚。想当初,您任统帅时,朝廷接到的多是捷报,只需商议封赏功臣,并无败仗烦忧。”吏部尚书裴卞阳彬彬有礼。 容佑棠忍无可忍,出列朗声道:“二位尚书大人,太子殿下确实曾守卫西北长达十年,可自其被陛下任命为北营指挥使以来,居京城快五年了,沧海桑田,战地岂有不变的?” “呵呵呵,容侍郎稍安勿躁,议事嘛,各抒己见,各抒己见啊。”裴卞阳皮笑肉不笑。 大皇子痛苦咳嗽一阵后,唏嘘缅怀道:“昔年太子任西北统帅时,谁不知道他战无不胜?真是、真是……” 江勇一唱一和,状似诧异地提醒:“哎,如今太子仍兼任西北统帅吧?陛下信任其指挥作战能力,曾直言‘唯庆王镇守西北才放心’。如果太子出手,收拾北蛮绝对是轻而易举的。” “太子贵为储君,安危无比重要,怎能亲自出征?”郭达出言驳斥。 “郭将军息怒,老朽可没提议太子出征,是你自个儿说的。”江勇忙不迭地推卸。 可此言一出,朝堂便再起嗡嗡议论声,文武百官都等候太子的应对,其中不乏看戏者。 容佑棠眼神复杂,担忧却别无它法,倍感煎熬。 “肃静!”赵泽雍“啪”地一拍奏折,起身,负手迈下高台,冷冷问: “陛下正静养,倘若本王亲自出征,朝政由谁代为掌管?” 第234章 出征 朝政? 大皇子精神抖擞, 不由自主腰背一挺,面色如常,却悄悄屏息侧耳,颇为得意地想:哼,我自年满十五岁开始为父皇分忧处理朝政,若论经验, 哪个兄弟比得上我? “瑞雪兆丰年。”赵泽雍迈下龙椅高台, 缓慢踱步,太子服饰庄严华贵,衬得他尤其高大挺拔,气势如虹, 不怒而威,沿途官员本能地垂首,下意识敬畏。赵泽雍负手昂然, 步履从容,沉稳道:“天佑大成, 想必今年将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故天气格外寒冷。” 嗯? 所以太子殿下您究竟属意谁代为掌管朝政? 犹如百爪挠心的文武百官猜疑不定, 竖起耳朵倾听。 “隆冬寒意刺骨,竟致使二位皇兄病倒了,真有些麻烦。”赵泽雍站定长兄跟前,双目炯炯有神。 兄弟面对面,大皇子竭力掩饰愤懑屈辱感,高高悬起心, 顾不上假装疾病。 “本王斟酌再三,原本打算推举二位皇兄联手、在元老大臣的协助下、暂时代为管理朝政,只可惜,大哥和二哥双双身体不适。”赵泽雍十分遗憾地指出。 “不——”大皇子顿感不妙,急欲解释,却自幼气势镇不住强悍尚武的弟弟,被对方冷静打断: “皇兄咳嗽得如此厉害,理应尽快请医调养,切莫拖延,以免疾病渐深。” “其实——” 赵泽雍不疾不徐,自顾自又打断说:“还有广平王。他星夜兼程、千里迢迢从南境奉旨回京,送了老平南侯爷最后一程,疲累哀伤,眼下正卧床静养。”赵泽雍摇摇头,掠过长兄,行至现平南侯杨盛平身畔,关切问:“本王的二皇兄如何了?” “回太子殿下:您安排的御医为广平王诊脉开了方子,病情已经稳住了。”杨盛平顾虑重重,索性静观其变。 “那就好。”赵泽雍欣慰点头,忽略长兄的急切紧张眼神,最终停在瑞王和五皇子之间,抬手握住两个弟弟的肩膀,郑重其事宣布: “皇兄们病体难支,思前想后,在本王出征期间,朝政只能暂且交由你们管理。” “三哥!”毫不知情的五皇子双目圆睁,当头被焦雷击中。 “可我的精力一向不大好。”瑞王不慌不忙,歉意表示。 “无妨,凡事你和五弟商量着办,再者还有鲁大人等元老从旁教导,想必万无一失。”赵泽雍温和鼓励。 什么?! 大皇子猛地扭头,呼吸急促,当众挨了一耳光似的,脸颊火辣辣,不远处的韩太傅火速递了个眼神,暗示外孙镇定。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赵泽雍高声询问,他转身返回龙椅,昂首阔步,袍角生风。 “太子殿下忠孝赤诚、果敢勇猛,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吏部尚书裴卞阳咬咬牙,率先表态。 “殿下用兵如神,名震天下,若亲自出征,西北战局一定能扭转,边境太平指日可待。”刑部尚书江勇谦恭地奉承。 “太子贵为储君,得天庇护,自然战无不胜。” “区区西北蛮族,岂是殿下的对手?” “太子亲自上阵,是否太危险了?” …… 霎时,朝堂上炸开了锅,议论声四起,部分人赞不绝口,部分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其余如容佑棠等知情者,皆凝重沉默。 “肃静!” 第292节 内监总管李德英大声告诫:“请诸位大人遵守朝堂规矩。” 赵泽雍返回龙椅高台,坐定后双手握膝,雷厉风行地吩咐:“既然诸位大人没有异议,那就请勠力同心,共渡难关,待本王回京,一定据实向陛下请封赏或责罚!”顿了顿,他威严道: “齐志阳?” “末将在!”齐志阳毕恭毕敬,举手投足间满是忠诚果敢。 “军情紧急,粮草必须源源不断地供应,你曾两次负责押送军械前往西北,较为熟悉战地,此番可愿意协助傅维押运粮草?”赵泽雍沉声询问。 “陛下有旨,令太子掌管朝政,您的命令,文武百官自当遵从。”齐志阳一心拥护太子,忍不住意有所指,声如洪钟,激昂道:“请太子殿下放心,末将必定全力以赴,尽早把粮草给西北的弟兄送去,若有差池,罪该受任何惩罚!” “你有尽职为公的心,实属难得。”赵泽雍满意颔首,随即催促:“既如此,事不宜迟,粮草数量庞大,你们这就出发吧,想方设法加快押运行程,不得有误。” “是!” 单膝下跪的齐志阳抱拳,敬重垂首,紧接着起立,即刻执行命令,高大个头俯视傅维:“傅大人,请。” “唉,哎,下官遵命。”众目睽睽,傅维低眉顺目,半声不敢反对,暗中叫苦连天,腿软着告退离去。 众多官员一愣一愣,眼珠子悄悄扫来扫去,困惑迷茫。 “对战如救火,不容丝毫耽搁,本王明早启程赶赴西北,京城就交由诸位了。”赵泽雍眸光沉静,喜怒不形于色,又议事片刻后,便宣布退朝。 不多时 心急如焚的五皇子一路追赶兄长至乾明宫,压低嗓门,口干舌燥地劝阻:“三哥,你千万别亲自出征!” “你明知道我从未沾手朝政、毫无经验,突然委以重任,我、我不敢接。” “咱们亲兄弟,大可说敞亮话,眼下父皇病重,你若离京,万一有个意外,局势大乱,后果将不堪设想。” …… 赵泽雍脚步未停,简要解答:“五弟,你一向是最睿智洒脱的,委屈你帮忙扛一阵子,我会铭记这份手足之情。” “可是我压根没接触过朝政啊!” “不必担忧,我已安排妥当,届时鲁老他们会鼎力相助,只要你们齐心协力,朝堂会安稳的。”赵泽雍会意地宽慰。 “并非我推脱,怕就怕……”五皇子欲言又止。 “别怕,郭子琰会留京统领北营,作为你们的坚实屏障。”赵泽雍心如明镜。 “你不带上郭达?!” 五皇子震惊,呆了呆,极力反对:“那怎么行?三哥,你是储君,安危至关重要,请三思而后行!”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乾明宫前,赵泽雍止步,转身拍了拍弟弟肩膀,恳切叮嘱:“泽琛体弱,将主要负责侍奉父皇,朝政还需你多费心。五弟,假如真有意外,你要尽量稳住局势,等我回京后,亲自处置作乱之人。” 战场凶险……假如你回不来呢? 沉思半晌,五皇子沉重叹了口气,诚挚道:“只盼天佑大成,保护我朝太子早日平安凯旋。” 赵泽雍笑了笑,说:“走,咱们去给父皇请安。” “唉,好。” 兄弟俩并排时,五皇子自然而然,无意识地落后半步。 不多久后 明黄龙床的侧方,围屏内新设一矮榻,供宋慎休憩,他不敢远离病人半步。 瑞王换了轻便常服,拧干热帕子,正在为昏睡的父亲擦拭双手,听见动静回头,忙起身招呼:“三哥、五弟。” “辛苦四哥了。”五皇子快步走向龙床,跪在脚踏上,凑近打量昏迷不醒的父亲,小声呼唤:“父皇?” 枯瘦的承天帝仰躺,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父皇,儿臣泽雍,给您磕头请安。”赵泽雍一如往常,端端正正叩首。 浅眠的宋慎早已被惊醒,他身穿宽袍大袖,未戴冠,探头与瑞王对视一眼,而后盘腿吐纳。 兄弟三人默契配合,侍奉病危的父亲擦拭脸、手、脖子,并遵照大夫嘱咐轻轻揉捏其全身,忙碌一通后,行至外间书房议事。 “无论外界如何猜测议论,都不必理睬,严守宫门,暂时隐瞒父皇病情。”赵泽雍严肃嘱咐。 “目前只能如此。”五皇子点点头。 瑞王隐晦问:“如果有人强硬要求面圣呢?” “我已明确吩咐禁军曹统领:凡武力硬闯乾明宫者,一概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赵泽雍眼神冷硬,一字一句道。 “明白了。”瑞王缓缓颔首。 午后·庆王府 “正月二十出征,幸好已经吃了元宵。”容佑棠微笑着,打起精神,双手递过对方惯用的佩刀,轻声问:“早朝时宣布明日出征,估计礼部正在安排壮行的仪仗,结果殿下说走就走,此乃何意?” “兵不厌诈。到时瑞王他们会以军情紧急为由对外解释。”赵泽雍接过佩刀,他已脱下繁复华美的太子服饰,轻便铠甲外罩披风,雄姿英发。 为避免对方担忧,两人均按下离愁别绪。 四目对视,来不及多说几句话,门外便传来亲卫的催促声:“启禀殿下,队伍已齐整!” “稍后启程。”赵泽雍扬声应答,匆匆亲吻对方额头一下,耳语告知: “你有个东西,落在花瓶里很多年了。” “什么花瓶?”容佑棠颤声问,强忍喉头酸涩,思绪一片空茫。 赵泽雍却不答,重重搂抱对方瞬息,旋即放开,低声道:“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是你出征,你才更要珍重!无数人盼望太子平安。”容佑棠立即嘱咐。 “会的。”赵泽雍手握刀柄,笑了笑,倒退几步。 容佑棠下意识抬脚跟上。 “站住!”赵泽雍正色阻止:“小容大人,就此别过,不准送。” “为什么?” “你在后头看着,战马跑不快。”倒退的赵泽雍目不转睛,于书房门槛前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徒留容佑棠独站,他选择目送,泥雕木塑一般,目送得眼眶发热。 良久 容佑棠仰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四处观察,最终凝视角落半人高的敞口花瓶,尘封的往事顿时如潮水般涌上,他慢慢走过去,暗忖: 我想起来了! 当年,容佑棠的假身份被拆穿,庆王震怒,把对方不慎摔碎的玉佩扔进花瓶,拂袖而去。后来不知何故,谁也没再提起。 容佑棠蹲下,小心翼翼放倒花瓶,试探着倒了倒: 只听见“啪嗒”一声,瓶里掉出一个淡蓝荷包袋,非常眼熟。 容佑棠拾起打开,袋内却不是记忆中碎成两半的玉块,而是完好无损的子冈牌,但背面雕琢的姓氏已从“邱”变成“容”。 纹饰如旧,仍是竹报平安式样,玉质温润无暇,细腻洁白。 殿下…… 美玉,上好的羊脂暖玉,瞬间烫伤了人的眼睛。 容佑棠改蹲为坐,背靠花瓶,双手合十握紧玉佩,手抵住额头,剧烈颤抖,咬紧牙关沉默。 顷刻后,他珍惜地把玉佩收进怀里,霍然起身—— 第235章 驾崩 “我就说嘛!之前的风言风语都是瞎编乱造的, 有人眼红,故意造谣毁谤。” “庆王确实有能耐,并非浪得虚名,他一出手,就让北蛮吃败仗,简直大快人心呐!” “人现在是太子啦。” “庆王是太子, 太子是庆王, 有甚区别?” “那倒也是。皇家就他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子,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所以陛下才点他做太子。” “不过,听说这回上赶着找死的北蛮有四个部族呢, 咱们太子爷暂且只击败一个,还剩仨。” “哎,不急, 早晚的事儿,等着瞧大军凯旋的热闹吧。” …… 二月中旬, 天色和暖。 京城富庶繁华,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穿梭一圈,稍微留意,便能听清部分老百姓津津有味的闲聊重点: 成国太子亲自出征,顺利扭转战局,悍然把南下入侵的全克尔族剿杀过半、并将残敌赶进草原深处,捷报传回京城时, 立即引发热切议论。 “如何?小的没撒谎吧?说真的,您压根用不着操心,我们老百姓不瞎不傻,天子脚下住着,哪位殿下踏实能干、哪位傲慢懒怠,久而久之自然明白。”灰衣人恭谨垂手,干脆爽利地劝解。 “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老百姓知晓的内情有限,容易以讹传讹,咱们还是按照事先约定,暗中引导大概风向,避免谣传得太离谱,损人名誉。”容佑棠身穿半旧锦袍,下值时特地抽空步行,亲自了解坊间的言谈气氛。 “您说得有理,小人一定勒令手下每日巡察引导!”灰衣人一边说,一边以身体隔开拥挤人潮,殷切护着雇主走向僻静巷口停着的马车。 “辛苦你们了,这阵子盯紧点儿,待大军凯旋后,必有重赏。”容佑棠正色承诺。 “不敢不敢!小的纯属拿钱为东家消灾,只盼别给您把事儿办砸喽。”灰衣人喜滋滋,用力搓手掌。 “彭老大,别这样客气,你是草上飞亲口举荐的老手,怎么可能办砸。”容佑棠耳语谈笑。 “哪里哪里,宋爷他是古道热肠,可怜小人拖家带口挨饿受冻,所以帮忙美言了几句。” 容佑棠莞尔,没再接话。自太子出征后,朝堂局势陡然一变,令其日夜谋划奔走,寝食难安,这两日终于接到西北捷报,拥护太子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前后脚并排,边走边聊,但就在即将拐进偏街时,一顶轿子后突然跑出一个男童,小短腿埋头疾冲,双臂张开,准确抱住容佑棠大腿。 “不要动,我抓住你啦。”男童约莫四五岁,明显有些紧张害怕。 “哎!谁家的小孩儿?出门也不看好!”灰衣人高声吆喝。 什么叫抓住我了? 容佑棠仓促止步,结结实实愣住了,疑惑四顾几眼,弯腰问:“小孩儿,你为什么要抓我?是迷路了吗?” “我爹吩咐的。” 第293节 白嫩清秀的男童奶声奶气答,言行举止和打扮一看便知非富即贵,眼神灵动。他始终没撒手,胖胳膊抱得紧紧的,抬头仰望,十足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 “敢问令尊是哪位?你认识我啊?”大眼对大眼,容佑棠毫不生气,而且莫名想笑。 男童见状,胆气陡涨,原地蹦跳几下,脆生生答:“我不认识你,可我爹认识你。” “好。那么,请问令尊高姓大名?”容佑棠耐着性子重复询问,同时朝对方跑出来的位置眺望,发现旁边是一家酒楼,两名穿金戴银的妇人、四名家丁模样的壮汉,正关切地尾随旁观。 男童欣喜于自己没被陌生人冷脸呵斥,脸颊红通通,兴奋雀跃,顾不上回答,仰脸凝视半晌,童言无忌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嗯?” “你——长得也很好看。你的家人呢?下回当心点儿,街上车马众多人群拥挤,不能乱跑。”容佑棠忍俊不禁,轻轻把男童从大腿上揭开,牵着他的手走向酒楼,结果没几步,抬眼便看见七皇子! “七殿下?”容佑棠诧异皱眉,刚心念一动,手牵着的男童便挣脱,一溜小跑,噔噔噔朝七皇子跑去,高兴禀报: “爹!我按照您的吩咐,把他请来啦!” 请? 抱住我的大腿喊抓人? 原来那是七殿下的儿子,怪不得了…… 容佑棠不由自主地恍然大悟,顿时非常理解,笑着迎上前,拱手施礼道:“下官拜见七殿下。原来这位是令公子么?” “嗯。” 容佑棠了然一笑,中规中矩道:“容佑棠拜见皇孙殿下。” “嘿嘿嘿,你快起来,不用行礼。”男童名叫赵旻华,他单手抱住父亲大腿,笑得眉眼弯弯。 “谢皇孙。” “这小子上街玩儿,遇见武爷就黏上来了,巡察九门也要跟随,淘气得很。”赵泽武抱着手臂,略昂首,挑剔审视热闹非凡的街市。他并未身穿皇子常服或便服,而是穿着护城司九门巡检统领的官袍,新官上任仅月余。 “殿下英明果敢,近期擒获好些被通缉潜伏的罪犯,屡次提供关键线索、连破旧案,下官佩服至极!”容佑棠诚挚夸赞。 赵泽武闻言,眯起眼睛,俯身靠近了,佯怒骂道:“哼,若非你极力推举,武爷这会子应该翘着二郎腿喝茶,用不着骑马满城跑!” “能者多劳。”容佑棠不慌不忙,恳切唏嘘:“除了您,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胜任九门巡检统领这一职。” “嘁~”赵泽武撇撇嘴,内心却是愉悦的,他很享受被正面赞誉的感觉,斗志高昂道:“只是抓了些小毛贼而已,算不得什么,等武爷再把京城过几遍筛,定叫奸贼之辈无处躲藏,统统抓起来严惩!” “殿下威武!”容佑棠由衷松了口气,暗忖:内城的日常巡卫,堪称托付给了可靠之人。 “三哥一出马就打胜仗,估计过阵子就凯旋,到时你可得把武爷的辛苦好好禀报一番。”赵泽武大咧咧提醒,坦荡荡,丝毫不觉得需要含蓄。 ——仿佛一场盛大的赌局,几乎所有人都压太子凯旋,殿下肩负的重压,委实难以想象! 容佑棠暗自担忧,但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摇头:“哪里用得着?殿下的功劳有目共睹,今儿早朝议事时众官还交口称赞您呢。” “你跟别个不一样,说话有分量。”赵泽武没头没脑地感慨,把大腿上的儿子抱给奶娘,威风凛凛地一挥手:“行了!先这样吧,武爷还赶着去护城司衙门。” “既如此,殿下慢走。”容佑棠顺势道别:“皇孙,再会。” “好呀!”赵旻华趴在奶娘肩上,乐呵呵挥手。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赵泽雍已出征近两月,西北传回的捷报居多,伤亡不小,战况十分激烈。 深夜·容府 房门突然被急促拍响,夹杂亲信小厮刻意压低嗓门的呼喊:“大人?大人?快醒醒,宫里来人了!” 宫里? 沉睡的容佑棠猛然惊醒,刹那心如擂鼓,一把掀被跳下床,赤脚冲去拉开门,劈头问:“宫里怎么了?” “容大人,陛下召见,请速速入宫!”相熟的几名禁军拥着一名御前太监,个个白着脸。 陛下召见? “知道了。” 容佑棠的心不断往下沉,火速穿戴整齐进宫面圣。 三月依旧寒风刺骨,吹得沿途宫灯摇摇晃晃,刮得脸颊麻木,忐忑至极的人却无知无觉。 “来了!” “容大人,快请!” …… 几个在乾明宫外焦虑等候的太监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相当于把人“架”进了皇帝寝室。 “二位殿下,陛下……怎么了?”容佑棠舌尖一顿,险险绕了个弯,唯恐自己是被召进宫商议后事的。 宋慎立于床畔,面色凝重,瑞王和五皇子并排跪在脚踏上,低声细语,听不清在谈什么。 “你来了。”宋慎闻讯转身,几个大步,耳语简洁告知:“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糟糕! 陛下撑不到殿下回京吗? 容佑棠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杵在原地,不由得设想可能发生的种种乱象。 “容佑棠?”神智清醒的承天帝开口,嗓音沙哑但清晰。 “微臣在!” 容佑棠下意识答应,快步行至龙床前,跪下和骨瘦如柴的皇帝对视,深知已无暇废话,涩声问:“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承天帝眼神浑浊,笑了笑,淡淡问:“泽雍出征去了,对么?你们休想隐瞒,他的个性,朕最清楚。” “这……”容佑棠略一沉吟,当机立断道:“陛下英明。” “父皇息怒。”五皇子全神贯注。 “三哥打了好几个胜仗,不日便将凯旋,他说到时向您负荆请罪。”瑞王竭力安抚父亲。 “哼。”承天帝叹了口气,懊悔道:“早知今日,朕就该早些册封太子,让他平稳建立根基,不至于陷入困境。” “太子人选关乎江山社稷,您慎重考虑是对的,快别多想了。”五皇子赶紧劝慰,哀伤的瑞王在旁胡乱附和:“是啊。” “殿下一向刚毅正直、心系百姓,边境危急,他选择出征,是天性使然,更是陛下教导有方,实乃大成之福。”容佑棠绞尽脑汁地安慰。 承天帝的胸膛平缓起伏,难掩自豪,欣慰颔首:“没错。泽雍虽然脾气固执倔强,稍欠圆和,但他文韬武略、胸怀宽广,且勤恳爱民,可堪委以太子之位。” 瑞王和五皇子点点头,毫无异议:他们一个天生病弱、一个洒脱不羁,皆拥护庆王,盼望来日皇家太平。 “陛下,臣……有罪。”容佑棠艰难开口,心知肚明皇帝用意。 “倒也不能全怪你,年轻人难免糊涂。”承天帝语焉不详,无奈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事到如今,朕只希望你们各自成家,男人没有子嗣,血脉岂不断了?” 容佑棠恭谨倾听,无意反驳一个濒死的老人。 “泽雍是太子,绝不能由着性子胡闹。” “你饱读圣贤书,才干出众,难道想背负佞幸的千古骂名吗?”承天帝锐利质问。 容佑棠神色难堪,一时间无话可回。 承天帝皱眉,威严说:“切莫一错再错了,待泽雍凯旋,你、你——”一语未落,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嗬嗬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无力闭上,忽然脑袋一偏,不动了。 “陛下?”容佑棠双目圆睁,屏住呼吸。 “父皇?” “您怎么了?宋慎!宋慎!”瑞王连声急喊。 宋慎熟稔飞奔至榻前,火速救治,使出浑身解数,最终仍无力回天。他停手,深吸了口气,沉痛宣告: “诸位请节哀,陛下……驾崩了。” 第236章 谋反 “您再仔细看看, 这份遗诏的措辞合适吗?”称病多时的大皇子垂首,郑重其事,双手捧着一份未盖玉玺的明黄圣旨。 “放心吧,老朽辅佐陛下几十年了,他的语气焉能不熟悉?先收好,等需要时再取出来。”韩太傅和蔼叮嘱。 “嗯。”大皇子嘴上答应, 却又审视半晌, 才小心翼翼卷好藏进暗格,指尖不住颤抖,嘴唇发白。他落座书桌后,肘部搁在桌面, 两手用力交握,侧影被戳灯投在屏风上,飘忽不定, 小声问:“您是太傅,本就有权拟写圣旨, 何不顺便弄个、弄个……大印呢?” “玉玺图文繁琐复杂,不易仿制。” “清君侧必定混乱, 若四弟、五弟和御书房元老那帮人不愿意交出玉玺怎么办?” “由不得他们不交。”韩太傅镇定自若,冷静道:“众所周知,宋慎是南玄武掌门,精通巫蛊之术,阴险狡猾,庆王千方百计笼络他, 不顾皇室安危、极力举荐其入宫,险些毒害了瑞王,按律该满门抄斩,可宋慎不仅毫发无损,竟能再度入宫,备受宠信,简直匪夷所思!显而易见,他以秘术控制了陛下和庆王的神智,意图扰乱朝纲,颠覆我大成江山,罪不可恕。” 大皇子频频点头,舌尖舔舔发白的嘴唇,紧张接腔:“世人有所不知,南玄武地处广南深山密林,乃广平王治下,暗中与南夷国主勾结,宋慎假装被祥弟收服,却伺机下手操控其神智,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先后毒害瑞王、支走庆王、谋杀陛下。” “还有,他名下的紫藤阁,实际上是南夷国主刺探我朝情况的窝点,近十年来,源源不断向敌国传递绝密消息。”韩太傅补充道, “对,对。”大皇子一拍额头。他冥思苦想,反复琢磨,屏息探头问: “南夷奸细乱国。这样对外宣称,妥吗?朝野会信?” “成王败寇。只要殿下继位,是非黑白仅需吩咐一支笔,不必担忧。”韩太傅轻描淡写答。 “南境巫蛊之术盛传已久,待清君侧时,识相的就罢了,不识时务的……想必是被巫医蒙蔽了神智,格杀勿论!以保天下太平。”大皇子竭力说服自己。 “正是。” “不过,父皇已经册封三弟为太子——”大皇子话没说完,便被外祖父打断: “陛下圣明仁慈,礼待巫医,却不幸被敌国奸细下药、理智全无,被迫下旨册封太子,自当作废。”韩太傅痛心疾首,恍若捏造的来龙去脉为真。 大皇子愣神片刻,指尖用力得毫无血色,紧接着狠下心肠,重重点头:“是!” “此乃最后一击,必须赶在太子回京之前动手,否则殿下今生再无出头之日。”韩太傅老迈的嗓音粗哑沧桑,他同样满心怨愤,面无表情道:“我辅佐陛下几十年,不敢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可陛下商议立储时,却全程隔开了我!令老臣寒心呐。” “我们是什么关系?父皇属意三弟,当然不会再亲信其余儿子的外祖。”大皇子落寞叹息。 沉默顷刻 韩太傅迅速压下不忿,转而谈起正事:“广平王如何了?” “恐是失望透顶吧,一蹶不振,卧床养病大半月了,他那边没有问题。”大皇子漠不关心,黑着脸说:“倒是老七,我却真没料到,他当上九门巡检统领后,拼命下功夫,把京城搅得鸡飞狗跳,天天抓一批盗贼送进护城司牢房,险些伤及我们的人!” “容佑棠不识好歹,铁了心追随太子,力排众议推举七殿下协助禁军镇守九门,愈来愈是个麻烦,必须铲除。”韩太傅语意森冷。 第294节 “哼。”大皇子赞同颔首,忧心忡忡道:“老三留下郭达,明显是率北营对抗沅水,加上禁军,近二十万兵,不好对付啊。” “谋事总是艰难的。” 韩太傅昂首,毫无惧退之意,细细教导:“皇宫辽阔,且规矩森严,禁军一向恪守巡逻区域,互不相通,咱们手中有十余名小统领任凭差遣,况且娘娘在宫中,调动关键防卫后,完全可以里应外合。” “那北郊大营呢?郭达凶狠好斗,他是不怕流血的。”大皇子不安地换了个坐姿,始终心里发虚——号称清君侧,实则假传圣旨,谋反篡位。 “这就要请广平王帮忙了。”韩太傅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编造理由:“广平王识破敌国奸细的真面目,不幸被劫持进入深山,性命堪危,朝廷岂能坐视不理?到时派兵救援是必然的,事关亲王,郭达理应亲自指挥搜寻。让他因公殉国吧,成全定北侯府忠烈将门的美名。” 大皇子无言地点头,眼神狂热。 “将领身亡,北营短时间内群龙无首,至少乱一阵子,足够我们动手了。” “还是您心思缜密!等事成之后——”幻想着登基后的扬眉吐气,大皇子骤然眼睛发亮,浮想联翩。 “大功未成,殿下冷静些。”韩太傅摆手打断,彻底抛开顾虑,一心只想推外孙上位,以保全庞大的家族,他疲惫喘息几下,再三鼓励:“只要您顺利入主皇宫、拿到玉玺,咱们朝中的人自会拥护,今后多施仁政,久而久之,一切非议都可以抹平。” 大皇子坚定颔首。 黎明前夕·乾明宫 层层明黄帐幔无风自动,龙床上,承天帝的遗体仰躺,面目安详,死前并未遭受太多痛苦折磨。 “二位殿下,请……”容佑棠清了清嗓子,喉咙干咳得要冒火,哑声劝道:“节哀。” 自父亲咽气后,瑞王和五皇子一直跪在榻前,无声恸哭,肩膀不停抖动。其中,宋慎已匆匆让患有心疾的瑞王进了两次药。 “陛下!陛下!” “您、您放心,待太子回京登基后,老奴一定追随侍奉,绝不食言!”李德英跪坐,老泪纵横,眼睛赤红肿胀。 瑞王脸色惨白,扭头勉强安慰道:“李公公,振作些。” “诸位,天快亮了。”下巴布满胡茬的宋慎低声提醒。 容佑棠抬袖,用力按了按眼睛,强打起精神,接腔道:“陛下生前有口谕,吩咐秘不发丧,以稳住京城局势。所以,稍后的早朝,还需二位殿下如常主持大局。” 五皇子脸色苍白,双眼肿成了核桃,端端正正朝承天帝磕了三个头,极缓慢地起身。 容佑棠见状,忙上前搀扶,无可奈何,努力安慰:“殿下,请保重身体,切莫哀伤过度。” “父皇睿智宽厚,吩咐秘不发丧,我等务必照办,国丧等太子回京再商议。”五皇子沉痛开口。 “只能如此了。”瑞王长叹息,咬咬牙,扶着床沿撑了一把,可惜腿麻,没能站起来,他正要再次用力时,身侧忽然刮起一阵微风,风中夹杂药香,耳畔熟悉的嗓音说: “慢点儿。”宋慎握住对方胳膊,轻而易举把人扶起来。只要在一起,他的眼睛总是时刻关注瑞王,随时随地,无法自控。 瑞王垂眸,反手抓住宋慎的胳膊,十分用力,静静站立调息半晌,而后默默松开。 “秘不发丧。”容佑棠字斟句酌,慎重提出:“那么,究竟要保密到什么程度呢?” ——皇帝驾崩,几乎可算天塌了,接替重担的太子却远在边境浴血奋战,都城朝局复杂,黑暗处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动,总要知会亲信一声,让自己人加强戒备。 “这……” 五皇子迟疑地皱眉,脸上满是为难,谨慎征询:“你们认为呢?非常时期,有话尽管直说,集思广益。” “西北接连传回捷报,士气高涨,估计再有一阵子,三哥就会凯旋。”瑞王极力镇定,凝重道:“可在那之前帝位空悬,太过危险,知情者固然要少,但我提议:委婉透露给定北侯父子三人,他们忠诚可靠,绝不会背叛太子。” 容佑棠点头以示赞同,分析道:“瑞王殿下言之有理。谨防意外,我们需要若干知情的帮手,以备在危急背水一战时有个臂膀,誓死捍卫正统储君。” 鸦雀无声良久 在场众人同时点头,五皇子表情肃穆,沉声道:“横竖父皇留了遗诏,一旦传来太子凯旋的捷报,就把驾崩消息放出去,到时先拥立新皇再操办国丧!” “是。” “就这样定了。” 容佑棠余光一扫,瞥见欲言又止的宋慎,忙问:“怎么了?计划有什么不妥吗?” “哦,朝政的事儿你们商量。”宋慎吸吸鼻子,扭头看了一眼龙床,缓缓提醒:“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凯旋,若决定秘不发丧,陛下的遗体必须妥善停放,否则天一热……咳咳,乾明宫有冰窖吧?” 瑞王和五皇子登时心如刀绞,万分悲痛。 “有,有的。”李德英哽咽答,嘴唇哆嗦,他整个人似乎跟着承天帝死了一半,消沉衰弱。 容佑棠悄悄叹了口气,近前轻声宽慰:“公公节哀,陛下亲口交代丧礼延后,我们遵旨照办便是。快歇会儿,养些精神,还有许多事需要您亲办。” “四哥,撑得住吗?撑不住切勿逞强,躺下睡会儿,等我下朝,咱们一起为父皇洗漱换衣。”五皇子关切提议,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瑞王心有余而力不足,疲惫歉意道:“那,辛苦你了,此处交给我守候。” 皇帝驾崩,虽然秘不发丧,但乾明宫内仍忙乱半夜,才大概定下对策。 “一个个眼睛红肿,外人见了肯定起疑。”宋慎没有半个字废话,干脆利落地催促:“都过来敷敷眼睛,最好闭目静心眼神片刻,喝杯参茶再去上朝,省得露馅。” “多谢。” 满头大汗的容佑棠吁了口气,随众人落座偏殿,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药帕蒙上眼睛之前,他扫视冷清殿堂,心神有些恍惚,暗忖: 陛下已驾崩,假如没有意外,整个宫殿群都是庆王殿下的、不,是新皇的。 思及此,容佑棠莫名惆怅,蒙上眼睛,极度困倦,一闭眼即跌入梦乡。 计划还算周全,准备也充分,然而,却被突发重案打乱了阵脚。 “什么?!” “广平王被仇家劫持?”五皇子震惊皱眉。他的座位紧挨着龙椅台基,桌面堆满奏折,与文武百官同踩一块平地。 “是的!” 平南侯头冠歪斜,快速禀报:“据说发生在今日卯时,我们殿下病好了些,准备乘轿上朝,岂料半道被歹人劫持!对方歹毒狠辣,杀死两名轿夫、重伤四人,被路过行人撞破后,仓惶劫持殿下逃跑了。” 外甥出事,平南侯责无旁贷,拱手恳求:“失踪的可是一位亲王,求朝廷立即搜救彻查!” 第237章 变故 广平王被仇家劫持? 容佑棠一头雾水, 忍不住困惑出列,拱手客气问:“杨大人,不知广平王殿下——” “什么?!” 新任九门巡检统领七皇子赵泽武呆了呆,失声大叫,抢过容佑棠的话头,疾步行至平南侯面前, 震惊问:“二皇兄在赶早朝的路上被劫持了?” 现任平南侯四十开外, 本该年富力强,却因沉迷酒色掏空了身体,满脸浮肿眼袋发青,被咄咄逼问压得后退一步, 点头如捣蒜:“正是!” “哪条街发生的?怎么可能啊?”赵泽武一脸急切,相当难以置信。 “回七殿下:案发是在平竹街瀚井巷口,当场死亡两人、重伤四人、现场鲜血淋漓, 岂能有假?下官接到消息后,立刻报案求援, 可护城司官兵把附近掘地三尺,就是没找到人!哎哟, 真真急死了。”平南侯唉声叹气,恐慌和担忧并非作伪,毕竟是亲外甥,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意。 “平竹街?”赵泽武勃然大怒,咬牙斥道:“哪儿来的胆大包天东西,竟敢劫害亲王?简直反了!本殿下昨日才吩咐手下仔细筛了一遍内城, 抓获几十毛贼,凶手必定大有来头,否则怎么躲得过武爷屡次安排的严格搜查?” “七殿下言之有理。”容佑棠顺势插话,关切问起重点:“杨大人,您为何认定是仇家劫持了广平王殿下呢?” “哦!本官闻讯赶到现场时,凶手已逃之夭夭,是听护城司审问其中一名轿夫供认,说是事发时,乔装打扮的歹徒拦轿,与我们殿下争、争执几句,结果不知何故,对方恼羞成怒,突然拔刀杀人。所以,衙门根据线索,熟人作案嘛,猜测属仇杀。”情急之下,平南侯语速飞快。几十年的习惯难改,他一急,就满嘴的“我们殿下”——中宫嫡出二皇子曾是平南侯杨氏家族的热切希望,但天意不从人意,二皇子最终变成镇守边境的落魄亲王。 “原来如此。”容佑棠若有所思,又问:“卯时案发?彼时城门尚未开启,凶手不只一人吧?他们劫持了人质,会逃哪儿去?估计仍藏匿在内城。” “据轿夫称,现身的凶手共三人,至于有无同伙就、就暂不得而知了。”杨盛平口干舌燥,一脑门白汗。 五皇子认真听完后,小声和御书房大臣商量,临时御案围了五六人,均面色凝重。 “藏在内城?哼,这就好办了!”赵泽武十分气愤,因为如今是他负责京城坊街防卫,广平王被劫持,等于当众扇了九门巡检统领响亮一耳光,脸颊热辣辣。他怒不可遏,主动请缨:“五哥、诸位大人,凶手当街杀人,猖狂至极,把搜捕差事交给我吧,一准揪出那几个杂碎,还皇城一片清净太平!” 容佑棠暗暗赞赏,再度庆幸当初自己费尽心思的举荐。 “老七、老七,冷静点儿。”五皇子和辅政大臣商议妥,抬头安抚道:“歹徒心狠手辣、防不胜防,怪不得巡察官兵,更不能怪你。可亲王失踪了,必须得搜查,先把人找回来再谈其它。” 首辅鲁子兴严肃道:“听杨大人转述的线索,凶手太过毒辣,七殿下不宜以身犯险,您请坐镇指挥,当务之急是严守城门、加强排查,谨防对方出城潜逃,到时大海捞针,营救就难了。” “鲁老放心,本殿下心里有数。”赵泽武一挥手,天不怕都不怕。 平南侯插嘴告知:“案发报官后,护城司火速处理,想必这会子城门已关闭七道、仅剩南北主门了。” “如此甚好。”五皇子关切叮嘱:“老七,那就由你负责搜查内城,小心点儿,人手不够随时求援。” “行!”赵泽武摩拳擦掌,气势汹汹下去安排搜捕,急欲揪出败坏自己官威的恶徒。 这节骨眼上被劫持,广平王究竟怎么回事? 容佑棠隐隐不安,但鉴于广平王是承天帝唯一的嫡子,争储几十年,一度声势浩大,关系错综复杂,难免有反目成仇的,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譬如冲动刺杀。 其实,瑞王、五皇子等人也是这样猜想的。 将承天帝的遗体妥善停放后,患难与共的几人心力交瘁。 “咳咳。”五皇子清了清嗓子,头疼非常,尴尬开腔:“哎,你们说,好端端的,二皇兄怎么就被仇家劫持了呢?” 瑞王皱眉,捧着一碗特制的药膳羹,吃相文雅,心不在焉擦了擦嘴,无奈道:“没找着人之前,谁也不清楚,毕竟……二哥的旧部太多了。” “确实挺多,明里暗里,叫人几乎没法猜测。”五皇子扶额,喟然长叹。 容佑棠冥思苦想,字斟句酌道:“仇杀只是假设,还有无数种可能。” 五皇子一怔,缓缓颔首:“眼下京城局势如此紧张,哪个不要命的敢当街截杀亲王?真是活腻了。” “听说四名重伤者其中有三名不治身亡,仅幸存一名轿夫,显见歹徒狠毒干脆。”瑞王手执汤匙,无意识地搅动药膳羹,疑惑指出:“不过,凶手到底是奔着杀二哥灭口的?还是蓄谋劫持?” 容佑棠冷静表态:“下官认为,应该是后者。” “哦?”五皇子扭头。 “据悉,广平王殿下不会武,且经御医确诊染病多时,身体虚弱无力反抗,凶手共三人,他们迅速打倒六名随从,倘若有意灭口,即使当时被路过行人撞见了,也能动手,几处致命伤足以杀害目标。”容佑棠认真分析,顿了顿,又提出疑问: “况且,假如想灭口,为何不潜入广平王府偷偷行刺?反而大摇大摆地当街拦轿、当众杀人,怕别人看不见吗?太不符合常理了。” “幸存的轿夫说,二皇兄和凶手是认识的。” 瑞王绞尽脑汁,尽量客观地推测:“也许……二皇兄掌握凶手的某个把柄?对方劫持意在逼问什么?” “肯定有所图。”五皇子疲劳不堪,哈欠连天。 容佑棠忍不住感慨:“无论图谋什么,当街劫持亲王,一旦被抓,罪当诛九族,凶手简直疯了!” “太子凯旋之前,我和五弟无论如何不能离开皇宫,希望老七的人搜城有所获,否则得另想办法。”瑞王忧心忡忡。 “容哥儿,你近期小心点儿,出入多带几个护卫。”五皇子再次叮嘱。 容佑棠感激一笑,起身拱手:“多谢殿下。时候不早了,下官这就去一趟定北侯府,悄悄提两句,让郭大人他们心里有个底。” “去吧。” 第295节 “切记:行踪要隐秘!这阵子,我总觉得不踏实,只盼三哥早日回京。”五皇子苦恼坦言。 “太子定会凯旋!”容佑棠语调铿锵有力,无比坚定,他略一躬身道:“下官告退了。” 瑞王和善地挥挥手。 与此同时·西北驻军 边塞冷风似刀,咆哮而过。 为免统帅哀伤分神,承天帝驾崩的消息被瑞王等人压下,暂未告知。 “殿下,先用膳吧?您忙一上午了。”亲卫统领谢霆小声提醒。 “放着,等会儿。”赵泽雍头也不抬,伏案奋笔疾书,桌面堆满公文,旁边挂着巨幅地图,险要地形作了密密麻麻的注记。 谢霆欲言又止,搓搓手掌,想劝又不知怎么劝。 片刻后 赵泽雍搁笔,扬了扬密信,搁置一旁晾干墨迹,抬头问:“有军情?” “哦!没有。”谢霆忙摇头,快速说:“副将和参将他们两刻钟后将在议事厅等候,商议作战对策。” “唔。”赵泽雍颔首,起身匆匆洗手,端起碗大口吞咽,虽贵为太子,战时却顾不上相应份例,并无满桌山珍海味,饭菜十分简单,他风卷残云吃饱,紧接着端起茶杯,重新回到书桌前。 连续两月日夜操劳,赵泽雍消瘦了些,愈发显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犹如一柄冷硬玄刀,言行举止隐露锋芒,不怒而威,气势逼人。他拿起晾干的密信,利索一卷,而后上火漆密封。 谢霆会意,立即出去取来一信鸽,双手奉上。 赵泽雍沉默寡言,十指敏捷翻动,熟稔地把信筒挂在鸽腿上,行至窗前亲自放飞,目送其箭一般消失在夜空里。 良久 “殿下?”谢霆小心翼翼开口:“您没事吧?” 赵泽雍回神,摇摇头,沉声问:“那份奏折被扣在哪儿了?” “八百里外的沈河驿站。” “继续扣压,直到本王吩咐放行为止。”赵泽雍威严叮嘱。 “是!”谢霆毕恭毕敬。 赵泽雍握拳,轻轻一砸窗台,忽然考问亲信:“知道为什么吗?” “呃……大概知道。”谢霆当年升入亲卫营时,赵泽雍还只是三皇子,转眼已追随十几年,赤胆忠心,他毫不隐瞒,直率说:“属下猜测:我军日前与劲敌仡褚交手,大获全胜,却不防全克尔趁机偷袭余潭堡,伤亡不小,近两千人。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某些养尊处优的文官必定又借题发挥,若将军情急报回京,恐朝堂掀起风波,不如压一压,横竖仗快打完了。” 赵泽雍双手撑着窗台,仰望漆黑夜空,将复杂情绪深藏于心底,面无表情,淡淡道:“本王率军打仗多年,从未妄想常胜、从不隐瞒军情,但此番不同以往……”他尾音渐低,逐渐消失,暗忖: 离京两月,不知父皇病情如何了?四弟他们还撑得住吗? “殿下如今是太子,肩负重任,顾虑更多,您雄才伟略,属下誓死效忠,无论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谢霆努力宽慰。 赵泽雍扭头,眼神深邃,沉痛道:“将士们都有亲朋好友焦急盼归,本王真希望带着你们所有人平安下战场。但目前,阵亡英烈已达三万余,本王身为统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殿下——” 谢霆蓦然喉头发酸,狠狠咽了口唾沫,涩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敌军伤亡更惨重。咱们再发起最后一战,势以胜利结束战火,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您请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 赵泽雍无声叹息,旋即振作,用力一拍窗台,转身时战袍一角翻飞,吩咐道: “去议事厅。” “是!” 午时已过 京城风向突变,陡然变得凌厉,雪珠扑簌簌坠落,倒春寒来袭。 “小二说好今日回城的,怎么还不见人影?”定北侯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兴许临时有军务,耽搁了。爹,您坐下等。”郭远神情极凝重。 容佑棠端坐,反复琢磨要给郭家的嘱咐,慎之又慎。 “唉!唉!” “真是、真是没想到……”惊闻承天帝已驾崩,定北侯心惊肉跳,频频扼腕痛惜,脸色黑沉沉。 不多久 书房门被敲响,早前派去北营传信的府卫匆匆返回:“大人?小的贾驰。” “进来!” 定北侯快步迎向门口,关切问:“二公子呢?” “回禀侯爷:小的赶去北营报信,但没见着咱们二公子的面。听说,广平王被劫持出城,七殿下率领官兵追捕,歹徒慌不择路,逃上南山了,恰巧山脚有北营和沅水的野练场,七殿下紧急请援,两营责无旁贷,各自派兵支援,二公子带人搜山去了!” 第238章 暗斗 “带兵搜山?” 定北侯愣了愣, 他急欲召幼子回家商议大计,故很是焦躁,语气有些冲地问:“据老夫所知,南山北麓就是沅水大营,驻军近十万,北营隔着那么远, 为什么要小二带兵跑去支援?” 传信的府卫贾驰忙解释:“这个小的打听了!事发时, 二公子恰好在南山野练场,和沅水将领商量两营例行的春训大比,所以七殿下一声令下,谁也不能推辞。” 哦~ 那倒也是, 职责所在,无法推脱。 容佑棠理解地点点头。 “唉!”定北侯无可奈何,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懊恼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是。”贾驰躬身告退。 “那小子, 明明说好今日回家用膳,老夫人一早就吩咐厨房准备他爱吃的菜了!搜山救人质, 想想都难,不知道他何时能忙完。”定北侯落座,手肘搁在茶几上,俯视地面出神,热茶已冰冷,他一口没喝。 郭远始终眉头紧锁, 默默沉思,顾不上接父亲的话。 容佑棠身为外客,却不便置若罔闻,礼节性地安慰:“侯爷放心,等将军忙完公务就会回城的,到时您代为转告也一样。” “哦!只能如此了。”定北侯猛地回神,倾身探头,尽可能压低嗓门,近乎气音地问:“事出突然,宫里……稳得住吗?” 容佑棠同样倾身探头,耳语答:“瑞王殿下和五殿下齐心协力,目前一切正常,他们希望您父子三人心里有个数,切忌切忌声张,千万别被外人看穿。” “那是,那是自然。”定北侯不住点头。 “近期都有谁每日上乾明宫请圣安?”郭远忽然问。 容佑棠想了想,缓缓告知:“虽然陛下闭关初期就下旨谁也不见,但以韩贵妃为首的若干娘娘每日清早都上乾明宫遥遥叩首请安,以及少数老资格的皇室宗亲,他们隔三岔五会入宫问候,倒不出格,只是表达恭敬关切之意。其中好些皇室长辈,殿下们偶尔避不开,能寒暄半日。” “多得瑞王殿下和五殿下辛苦支撑。”郭远叹了口气。 定北侯发自内心道:“只盼太子早日凯旋!” 容佑棠欲言又止,略一沉吟,忍不住问:“对了,为什么这几天没有西北的战报啊?” “我们也不清楚。”郭远摇摇头,不敢深入猜测,含糊道::“兴许是短期休整,暂无对战吧。” 容佑棠心颤了颤,迫使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勉强附和:“应该是。” 书房陷入寂静,三人各怀心事,顾虑重重。 “广平王到底怎么回事?”定北侯心气不顺,相当不满给朝局、给官府、给自己儿子添乱的人。 ——殿下此时在做什么?商讨军情?设伏反击?两军交战?胜了?败了?他可有受伤? 容佑棠倦意浓重,连喝几杯浓茶,魂魄飞越万水千山、径直飘向西北,闻言分心答:“据称被熟人劫持,暂不知是因为公愤还是私怨。” “既然是熟人,无论什么仇什么恨,大可回他的封地广南低调解决,当街打打杀杀,大闹京城,肆意妄为成何体统?莫非看准了陛下闭关、太子出征么?”定北侯不忿地沉着脸,并未多想,单纯地抱怨。 看准时机闹事? 容佑棠心念一动,深深听进了定北侯的抱怨,屏息琢磨半晌,霍然起身,瞪大眼睛双手握拳! “怎么了?”定北侯忙问。 郭远诧异抬眼,他刚才正竭力思考如何避免外人窥破承天帝驾崩的绝密。 “自太子出征后,我很不放心,有时甚至疑神疑鬼。”容佑棠眉头拧得死紧。 “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不必忌讳。”定北侯和气地嘱咐。此一时彼一时,他待容佑棠十分热络。 容佑棠深吸了口气,语速飞快:“既然不必忌讳,下官就直说了。众所周知,广平王是中宫嫡子,可谓最名正言顺,但陛下更看重文武德才,故册封庆王殿下为太子。皇后薨、老平南侯病逝,广平王三年前就被划分去镇守南境,他的旧部早该清楚去留了吧?若选择离去,想必悄无声息另谋出路,若选择留下,自然不比以往,毕竟储君已定,其余皇子必须安分守己!那么,无论公愤私怨,谁敢劫持亲王呢?” “你……想说什么?”定北侯一动不动。 容佑棠越想越心惊,疲倦不翼而飞,忐忑质疑:“三个凶手劫持广平王,共四人,案发在城中央,九门随即关闭仅剩两门,层层官兵严守筛查,他们怎么逃出城的?姑且猜测他们熟门熟路或里应外合,但天大地大,为何逃向有十万驻军的南山?上赶着送死吗?又为何恰巧靠近野练场?” “你认为不是巧合?”郭远浑身一震,倏然起身。 容佑棠用力捶打脑袋,白着脸说:“太巧了些,一环接一环,近乎精心设计!殿下特意留下郭将军,是为了镇守北营、为咱们撑腰,一旦将军出事,底下士兵必定慌乱。” “岂有此理!” 定北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瞬间急了,颤声怒道:“迄今为止,郭氏祠堂已供奉十二尊英烈牌位,赤胆忠心,谁敢动我的儿子?!” “爹,息怒,我们、我们先、先冷静点儿。”郭远抬手,霎时方寸大乱。 “沅水建营数百年,熟悉南山的一草一木,搜山救人时——韩家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们敢伺机害我儿?”定北侯脸庞扭曲,大惊失色。 容佑棠也心惊胆战,坚决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假如猜错了权当我多疑,将军的安危要紧!” “泽雍临出征前提过,七殿下是自己人,他可能被幕后真凶利用了,率领官兵一路追捕至南山。”定北侯心急如焚,抄起官帽就往头上戴。 “倘若对手决意撕破脸皮,那么确实有设伏暗杀的可能!”郭远愤怒一砸拳。 容佑棠竭力镇定,征询道:“兵分三路:一路入宫报信,一路去北营搬救兵驰援南山,一路留守内城以应付外面,如何?” “我去北营!”郭远不假思索,解释道:“北营的几位将领是祖辈旧部,乃亲信世交,以协助搜山的名义,我至少能请动五千兵马。” 容佑棠赞同颔首,随即表态:“我立刻入宫一趟,提醒瑞王殿下他们加强皇宫防卫,严阵以待。” “那我——” “爹,老祖宗年事已高,禁不起刺激,您请留下坐镇,关键时刻拿主意。”郭远匆匆打断。 “唉,好。” “来人!”定北侯点点头,旋即厉声大喝。他虽早早被爵位绑在京城,但毕竟出自将门,满腔热血,加之保护儿子的天性,火速被激出骨子里的雷厉风行。 第296节 “侯爷有何吩咐?”府卫毕恭毕敬。 定北侯肃穆安排:“传令管家,叫他即刻点两队可靠精锐,一队稳妥护送世子出城去北营,另一队护送容大人进宫!快!” “是!”府卫察觉异样,忙不迭执行命令。 他们分批行动,生怕对手暗杀郭达以搅乱北营,进而逼宫篡位。 半个时辰后·皇宫 “容哥儿不是刚出宫吗?” “怎么又来求见?”宋慎搀起瑞王,顺手帮其把头发拨到脑后。 睡梦中惊醒瑞王挣扎着站立,只觉眼前发黑、心狂跳,脸色病弱苍白,郑重道:“一定有急事禀报,我得去瞧瞧。” “嗯,去瞧瞧。”承天帝驾崩,宋慎得以全心全意诊治瑞王,他旁观太监伺候穿衣,见缝插针,不时帮忙拉扯一把衣袍。 “走了。”瑞王迅速穿戴整齐,习惯性地扭头招呼。 “你确定?” “三哥从未把你当外人。” 宋慎愉快挑眉,两人并肩行至前殿。 不久之后 同样从被窝里挣扎爬起来的五皇子皱眉,鼻塞头晕,长叹息,嗓音嘶哑,“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怕。” “小心些总没错。”瑞王面色凝重,轻声道:“以定北侯府的威望,郭远虽是文臣,但请动数千兵马还是可以的,三哥出征,副将暂代主帅号令大军,郭达绝不能出事。” 容佑棠思前想后,疑心病作祟,紧张问:“禁军靠得住吗?” “曹立群是父皇一手提拔的,忠诚可靠。但皇宫广阔,禁军数万人,大大小小的头目众多,不可能熟知每一个人的底细……唯有祈求列祖列宗庇护了。”五皇子无奈苦笑。 “五弟,把曹统领请来坐坐吧?”瑞王提议。 “行!”五皇子咳嗽几声,周身忽冷忽热,以手扶额,谨慎道:“以按例查问宫防为由,旁敲侧击几句,然后赐晚膳,权当慰劳得力帮手吧。” 瑞王点点头,马上吩咐太监:“来人!速请曹统领来见。” 容佑棠担忧问:“五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 “风寒,略有些发热,不妨事,宋大夫给看了。”五皇子挥挥手,精神萎靡,险些累得直接倒下。 容佑棠松了口气,他对宋慎的医术由衷敬佩,转而严肃提出:“之前考虑不敢让殿下战时哀伤分神,故隐瞒陛下驾崩的消息,现在看来,是否应该及早暗示?好让殿下有所准备,以免其措手不及,反而糟糕。” 瑞王和五皇子对视一眼,左右为难,沉默瞬息,同时望向宋慎,异口同声问: “你觉得呢?” 宋慎大马金刀靠坐,直爽表态:“太子已出征两月,剿灭敌军大半,估计很快会凯旋,赶紧去信通知吧,请他尽量设法速归。” 容佑棠叹道:“虽然那很为难人,但殿下见惯了大风大浪,相信他会兼顾周全的。” 瑞王兄弟俩碰头嘀咕几句,最终同意。 五皇子浑身冒虚汗,精疲力尽道:“那好!我这就去写密信。等曹统领来了,劳烦四哥接见,稍晚再议事,我忙完得睡会儿,实在、实在撑不住了。” “快去吧,别累坏了。”瑞王难掩歉疚,因为近两月他病了几次,期间全靠对方与众多官员斗智斗勇。 太子殿下! 快回京吧! 众人无声大喊,却纷纷把焦灼盼望都藏在心底,只字不提。 与此同时·太傅府 “郭远去北营了?!” “莫非……消息泄露?”大皇子嘴唇毫无血色。 韩太傅端坐,纹丝不动,平静道:“莫慌,他去晚了。两个时辰前,郭达已被引进深山,一旦南山成功,咱们就该动手了。” 第239章 恶战 “啊——” 电光石火间, “喀嚓”骨折声响起。 短促惨叫戛然而止,郭达松手,抬腿悍然一脚,轻而易举把埋伏的杀手踹翻。 林间空地歪歪扭扭躺着八名杀手的尸体,鲜血飞溅,染红了灰白树皮、枯黄叶子和积雪, 怵目惊心。 此乃京城远郊南山深处, 树林茂密杂乱崎岖,倒春寒来袭,天色阴霾,雪花穿过枝梢撒落, 风声被丛林劈裂得扭曲。 七皇子赵泽武气喘吁吁,紧握匕首,被四名侍卫团团围护, 他睁大眼睛,与颈骨折断死不瞑目的杀手对视, 艰难咽了口唾沫,毛骨悚然, 忙别开脸,定定神问:“郭二,没事吧?” 脸色铁青的郭达摇摇头,眼神肃杀,叹道:“兜了老大的圈子,原来劫持广平王只是幌子, 对方想暗杀我!” “这、这些无法无天的刺客,简直该千刀万剐,不仅蓄意谋害朝廷将领,竟然还想杀武爷灭口?!”赵泽武咬牙切齿,后怕不已。 郭达外出办事,身边带着一名参将、五个亲兵,个个骁勇善战,他安慰道:“您放心,别的不敢夸口,但末将——” “都生死关头了,还末什么将?虚礼统统免了!哼,别以为武爷忘了,你小时候跟着三皇兄入宫玩儿,不过被捉弄两次而已,就偷偷使坏,害武爷当众出丑,还恶人先告状,让所有人都偏帮你!”恶战后,原本战战兢兢的赵泽武反而放开了,口齿清晰地翻旧账。 “啊?” “是吗?”郭达一脸惊诧,状似迷茫,一指头弹开旧账,正色吩咐:“七殿下乃天潢贵胄,咱们身为臣子、领朝廷俸禄,遭遇险境时,理应保护皇子。都听着:在此所有人中,七殿下必须活到最后!” “是!”北营将士压低嗓门,干脆利落,毫无惧意,皆憋着一肚子火气,急欲宣泄。 皇子府的侍卫紧接着响应:“殿下,卑职等人一定竭尽全力护送您下山!” 活到最后? 最后脱险还是被杀? 七皇子暗自琢磨,使劲吸吸鼻子,不知挨冻还是受怕,脸白唇青。他自尊心作祟,昂首质问:“嘿!瞧你们说的,难道武爷是贪生怕死之徒?!” 您是吓傻了?还是吓傻了? 郭达挑眉,忍着满腔愤怒,一边用尸体衣衫擦干佩刀凝固的血迹,一边说:“当然不是。但在场只有您不会武,所以叮嘱两句,咱们争取一齐上山、平安返回。目前,刺客已劫持亲王一位、皇子一名、派出杀手八人,自绝退路,只能斗个你死我活,还望您心里有个准备。” “怕甚?不就是拼命嘛。”赵泽武生性爱面子好威风,不愿显露丁点儿胆怯,以免被耻笑。 “好!” “好胆量!七殿下这番话,很有些战场猛将的意味,郭某佩服。”郭达大加赞赏。 赵泽武一听,登时下意识挺直腰杆,眼里涌出得色。 “将军,刺客蓄谋已久,先是绑架广平王当幌子,而后作势杀害七殿下引诱咱们,来势汹汹,您看该怎么办?”得力参将粗着嗓子问,四处眺望。 “怎么办?下山呗。”郭达镇定从容,仔细观察地形。 “北麓就是沅水大营,但武爷怀疑、怀疑——”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赵泽武扼腕,硬生生咽下被亲人谋害的复杂情绪,转而说:“你们北营安全,可惜离这儿五十里,唉。” 片刻后 “走!”郭达择定方向后一挥手,率先迈步,其余人顺从跟随,唯其马首是瞻。 走了几步,赵泽武才惊觉不对劲,左右张望辨认,忙问:“哎!郭二,咱们、咱们这是朝北坡下山吗?” “啊,您说对了。”郭达笑嘻嘻,头也不回地催促:“殿下,快点儿,天阴沉沉,估计待会儿要下大雪。” “可是——” “别可是了,其余方向肯定埋伏许多杀手,朝北吧,撞撞运气。您是皇子,只要到山脚,一切就好办了,沅水十余万兵,除可能的少数几人外,其余全是不知情的普通人,幕后主使不敢明目张胆杀害皇亲国戚,否则就是公然谋反。”郭达冷静解释。 “那倒也是。” “……行!”赵泽武迅速想通,了然接受,大踏步跟上前锋。 果然 仅两刻钟后,天边密布的乌云翻滚涌动,呜呼轻风渐渐变成咆哮肆虐,高处不胜寒,风里裹着雪,扑打得一行人眯起眼睛。 塞外酷寒里摸爬打滚惯了,郭达习以为常,步伐稳健快速,全神贯注,锐利审视周围丛林,严防偷袭。 为避开埋伏,他们特意闯山路,几乎笔直地从北坡往下。 一行武夫身强体壮,除了赵泽武。 “呼、呼……哎哟咳咳……鬼天气……” 赵泽武控制不住,呼哧嘟囔,他自幼养尊处优,从未如此狼狈惊惶,满身大汗剧烈踹息,累得两眼冒金星。 郭达轻巧跳下一处陡坎,转身委婉地提醒:“小声点儿,仔细引来杀手。” “!”赵泽武急忙闭嘴,咬紧牙关。 “跳下来。” 赵泽武点点头,却是直接坐地,毫无仪态地滑下去,刚站起,忽然整个人蹦起来,放声惨叫:“啊——” “救命——什么东西咬人?!” “快帮帮我!” “殿下,殿下别慌。” 郭达二话不说,火速拔刀,近前一看,顿时表情怪异,清了清嗓子说:“您踩着捕兽夹了。” “什么?” 郭达打量几眼:“估计附近村民放的。哦,已经被野兽踩过,只是被它挣断腿逃了,幸亏力道不大。” 话说着,众人七手八脚,三两下解救赵泽武的左小腿,撒了金疮药,飞快包扎止血。 郭达持刀而立,安抚道:“殿下并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养十天半个月即可康复。林霄、胡海。” “属下在!”两名亲兵应声上前。 “搀着七殿下赶路。” “是。” 赵泽武却忍痛摆手:“罢了,让我的人来,你的人身手高强,留着杀敌。” 郭达这回是真正诧异,顿了顿,欣然颔首:“遵命。” 第297节 又前行半个时辰 赵泽武强忍伤痛,豁出去了地赶路,一路惶恐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大成皇室的列祖列宗并未显灵。 锐器疾射破空,几不可闻,但郭达身经百战,敏锐察觉,回身飞扑压倒赵泽武,同时大吼: “小心!” “嘣”一声,涂毒袖箭钉入树干三寸。 “保护殿下!”郭达吼完,锐不可当提刀迎战。 与此同时 午后的皇宫被狂风大雪笼罩,一队队禁军手握刀柄来回巡视,宫女太监冷得缩脖子,却不敢枉顾宫规奔跑,而是强撑着稳步前行。 窗外风雪来袭,乾明宫内却温暖如春。 身穿轻便铠甲的曹立群热得冒汗,绷着脸皮正襟危坐,无措且戒备。 满桌山珍海味撤下后,太监们手脚麻利,流水一般呈上几十个巴掌大的碟子,内置各色糕点干果,其中有窖藏的鲜果,琳琅满目。 但在席三人都无心品尝。 容佑棠目不转睛,仔细翻阅一份名册,册上除了列出禁军中排得上名号的头领外,还详细纪录月内皇宫的防卫分布与换岗,一目了然。 “曹统领,不必拘束,只是每月例行询问而已。”瑞王微笑宽慰,手捧小茶钟,浅茗一口花果茶,温和道:“原本这应该由太子安排抽查,但他此刻远在西北,信任委以手足重任,本王不敢疏忽,故代为查问。” “殿下所言甚是。”曹立群被盛情款待得十分紧张,正气凛然表示:“请您随便问,卑职一定如实回禀,绝不隐瞒!” 瑞王满意颔首,平易近人道:“你是父皇一手提拔的禁军统领,太子也时常称赞,一向尽忠职守,本王非常放心。这样吧,容大人,你大概问几句,按例完成差事。” “下官遵命。” 容佑棠恭谨垂首,和曹立群对视一眼: 彼此眼里都带着客气的笑意,几年前宫廷动乱,他们曾共同查案,相处和睦。 “曹大人,那某就奉命行事了。”容佑棠谦和招呼。 “好的。”曹立群爽快点头,毫无抵触之意。 容佑棠放下名册,提笔蘸墨,首先例行公事地问:“不知上月皇宫的防卫如何?” “一应如常。” 曹立群主动起立,面朝瑞王恭谨垂首,细细禀报:“卑职自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以来,初期沿旧例安排巡防路线、换岗地点等,而后遵照陛下旨意、请教太子殿下作了部分更改:缩短来回巡程、改十人为八人一队、增加人手等,仰仗陛下圣明洪福,近几月没有实质性的险情。” 陛下洪福? 唉,陛下已经驾崩了…… 容佑棠暗自叹息,手上不停,简要记录。 问了一刻钟后,容佑棠搁笔,揉揉手腕,按原计划掀开名册,好奇问:“徐益丰?不错啊,年仅二十七,就管着两千禁军了。” “哦?”瑞王配合地诧异:“是吗?” 忐忑戒备的曹立群心里“咯噔”一下,忙恳切解释:“徐益丰十七岁投军,祖上出过参将,其为人正直勤恳,赤诚忠勇。实不相瞒,他是卑职提拔的,但绝非任人唯亲,全凭其才干!” “随口问问罢了,无需紧张。”瑞王气度从容。 “是。” 容佑棠兴致勃勃,掀一页名册又问:“那邓文通又是什么来头?品性如何?” 曹立群不明就里,如实回答:“他家伯母是原统领卓老大人的亲戚,其为人憨厚,不善言辞,但做事认真踏实。” 瑞王点点头,以示自己感兴趣。 容佑棠问了好几个禁军头目,状似闲聊。半晌,笑着问:“聂远帆?” 逐渐回过味的曹立群明显一愣,垂首盯着地砖。 “曹统领?”瑞王亲切呼唤。 “……卑职在!” 曹立群抬眼,下意识凝视容佑棠的眼睛,紧接着扫了一眼瑞王,再三斟酌后,谨慎答:“聂远帆是太傅韩家旁支的女婿。” “他怎么样?”容佑棠眼神明亮。 曹立群屏息,含糊摇头:“禁军几万人呢,暂未一一结交。实在惭愧,殿下,卑职不甚清楚。” “无妨。”瑞王宽厚一笑。 容佑棠大大方方,提笔蘸墨,严肃书写“聂远帆”。问答持续至傍晚,白纸上最终有五个人名。 “殿下,您这是……”曹立群口干舌燥,捧着茶杯却忘了喝,惊疑不定。 “别紧张。”瑞王极冷静,给容佑棠递了个眼神。 容佑棠屈指弹了弹宣纸,语气轻快,朗声解释:“曹大人,其实是这样的:自庆王殿下被册封为储君后,庆王府自然升为太子府了,相应制式需尽快修改。礼部和工部已开始勘查,但缺乏人手,瑞王殿下和五殿下决定派人协从。哎,这五个人就非常合适啊,只是不知您可愿暂时割爱?” 装饰太子府,禁军懂什么? 无非变相革职软禁。 曹立群彻底明白了,当机立断表态:“难得二位殿下青眼抬举,卑职稍后立即转告命令,督促他们前往太子府帮忙!” “那他们各自的差事怎么办?”瑞王关切问。 曹立群欲言又止,慎重说:“全听您的安排。” “既如此,本王挑几个人暂代吧。你务必盯紧些,严密守卫皇宫,日后必有重赏。”瑞王淡淡告诫。 “是!” 曹立群起身,丝毫不敢轻忽,单膝下跪道:“卑职一定连夜安排妥当!” 解决五个疑犯后,容佑棠却毫未松懈,因为迟迟没有郭达的消息—— 第240章 报丧 “阿嚏~” 五皇子又打了个喷嚏, 鼻塞头晕,耳朵里嗡嗡响。他强撑病体,拿帕子使劲擤鼻子,紧接着用力将帕子掷在脚旁,一改往日的风流文雅,显然怒极, 嘶哑变调的嗓音质问: “这都晚上了, 怎么还没找到人?!” “护城司五百人、北营五千兵、沅水三万兵,个个身强体壮,搬山填海都够了,为什么找不到广平王、七皇子和郭达?!” “殿下息怒——”传信参将跪地, 大气不敢喘。 “怎么息怒?!”五皇子心急火燎,厉声道:“两个皇子、一个三品武将下落不明,甚至生死未卜, 人是在你们南山失踪的,本殿下只问沅水大营!” ……南山什么时候变成我们沅水的了?参将偷偷嘀咕, 叫苦连天,垂头丧气。 “五弟, 消消气。”瑞王忍怒劝解。 内廷副总管在门槛探头两次,均缩了回去,不敢擅自打搅议事。 容佑棠见状,走到门口询问,而后端着小托盘返回,朗声劝道:“五殿下, 请进药。”语毕,他拿汤匙搅了搅药汁,舀两勺倒进浅口白瓷碟,当众一饮而尽,是为试药。 “哎!” 五皇子吓一跳,立即抬手阻拦,可惜慢了一步,他摇摇头,接过药碗,正色叮嘱:“按律应该是随意点人试饮,你下不为例,千万别再有人出事了,本殿下禁不起刺激。”说完,他仰脖吞咽药汁,漱口后擦嘴,疲惫倒回躺椅,熊熊怒火逐渐消散。 “您放心,下官刚才亲眼看着人试过的。” 容佑棠抚平五皇子怒火后,转而问沅水参将:“迄今为止,搜山近三个时辰,陆续发现四十一具不明身份的尸体,却始终没找到广平王殿下、七殿下以及郭将军?” “原本发现了一些踪迹,但酉时中突降狂风大雪,导致线索被掩埋,风雪至今未停,还开始下冰雹,况且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是、实在是……”参将磕磕巴巴,有心辩解又不敢竭力辩解。 瑞王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沉声斥责:“本王知道天气恶劣,也理解你们搜救艰难,但人手不够,为何不赶紧增派人手?” “回殿下:沅水已经三次增援了,从五千增至三万——” 五皇子倏然坐直,目光如炬,冷冷打断:“很明显你们还是缺人手!三万不够就万万,五万不够就全营出动,哪怕把南山的草木拔光了、掘地三尺,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救人!” “这、这……卑职回营一定如实传达命令。”参将为难极了,小心翼翼周旋。 瑞王罕见的横眉立目,严厉喝道:“不是传达,而是执行!” “是、是是。” 容佑棠焦急万分,心如擂鼓,绞尽脑汁得头疼,特别想找宋慎开几服药吃。 “四哥,咱们发一道手令,请盖玉玺,传给沅水指挥使,告诉他,抗令就是咳咳、咳咳咳……”五皇子一语未落,喉头忽然奇痒,剧烈咳嗽得蜷缩。 “好,我来办,你躺下歇会儿。”瑞王忙伸手把弟弟按回躺椅,扭头道:“容大人,你是翰林学士,有权起草诏令,快去写。” “是!”容佑棠心领神会,稍加思索,便提笔一挥而就,拟写了一份关于命令沅水增兵营救皇亲国戚的诏令,双手呈上。 瑞王兄弟俩审视几眼,迅速签名画押。瑞王递过两块令牌,嘱咐道:“过玺后,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沅水!” 容佑棠略躬身,郑重接过令牌,一阵风般刮去御书房,详细和值守的两名元老重臣解释清楚后,怀揣手令,刚要请曹立群派禁军传旨时,却被紧急召回乾明宫。 “什么?!” “九殿下?您是说小殿下?”容佑棠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凉气。 “没错!正是小九!”五皇子头疼扶额,直喘粗气。 瑞王刚接到消息,脸色苍白,险些心疾发作,怒问庆王府侍卫:“你们九殿下少年心性,血热冲动,为何不阻拦?任由他跑去南山,简直胡闹!” “您息怒。九殿下午后回府,办完宫里交代的差事后,回房小憩,醒来进书房处理若干急务,傍晚洗漱换衣,自称进宫用膳,岂料他一个招呼不打,悄悄留书带亲信出城了!说是帮忙救兄长。”侍卫语速飞快,后背汗涔涔。 “胡闹,太胡闹了!”五皇子彻底黑脸。 容佑棠结结实实愣了会儿,缓缓回神,强压下所有情绪,冷静劝慰:“二位殿下息怒,九殿下必定一心想为您们分忧,加之焦急搜救迟迟无果,生怕被阻拦,所以才不告而别。” 南山,南山…… 骤然又陷进去一个弟弟,瑞王焦头烂额,呼吸急促,咬紧牙关。全程抱着手臂守在里间的宋慎顾不上许多,急忙现身,掏出怀里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低声安抚:“平缓呼吸,你不能着急。放心,九殿下身手不错,又有亲信保护,如今南山围着几万兵马,谁敢怠慢皇子?” 瑞王咽下药丸,一时间说不出话。 “难道你们就没去追?!”五皇子七窍生烟。 “守城官兵拦不住,上庆王府报信,可已经晚了,管家即刻带人出城追赶,吩咐卑职进宫讨示下。”侍卫羞惭垂首。 第298节 “唉!”五皇子重重一拍扶手。 容佑棠沉思半晌,字斟句酌请示:“二位殿下,不如让下官传诏令去沅水吧?顺便请九殿下回城。” “哦?” 苦于不能离宫的五皇子眼睛一亮,满怀期待道:“那……就你去试试?” “九弟一向和你亲近,兴许会听劝。”瑞王叹息。 “若不听劝,直接绑回来!那浑小子!”五皇子火冒三丈。 容佑棠欲言又止,谨慎道:“具体情况等到了沅水才知道,下官一定全力以赴!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出发了。” “去吧。让曹统领点一队禁军护送。” “一路小心。” 容佑棠健步如飞,谁知一出宫门,便恰巧碰上鸡蛋大的冰雹噼里啪啦落地! “啊呀——” “这鬼天气!” “容大人,没事吧?”庆王府的侍卫关切问,禁军小头目在旁侍立,有心想献殷勤却没敢逾越。 容佑棠抬手扶了扶头盔,被冰雹砸得脑袋发蒙,却无暇等候,急行军一般吩咐道:“诸位,动作快点儿,救人要紧。” “是!” 一行人身穿盔甲摸黑赶路,顶着狂风暴雪,被冰雹砸得苦不堪言,最后半程马儿不干了,原地尥蹶子,他们不得不下马,步行迈进沅水大营。 容佑棠气喘吁吁,尚未站稳,在门外便听见属于九皇子的愤怒质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增兵?!” 九皇子赵泽安疾言厉色道:“天寒地冻的,人待在山里多危险?紧挨着沅水驻军的山,却搜救不力,这个责任必须你们承担!” 韩太傅的长子名叫韩如琨,他憋闷至极,强忍焦躁宽慰道: “殿下息怒,自事发后,家父万分焦急,已连续三次增兵营救,目前数万人在搜山,请耐心等候。” “我倒是可以耐心等候,可急需援救的人能等吗?让开!我要亲自上山看看。”赵泽安剑眉倒竖,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二话不说便要走。 一屋子武将登时慌了! 韩如琨张开双臂,拦住去路,苦苦哀求:“小殿下!求求您了,给卑职们一条活路吧,您身份尊贵,岂能冒险?” “是啊是啊。” “天气太恶劣了,再等等吧。” “外面下冰雹呢,能砸破脑袋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连哄带骗,谁也不敢放任金贵的小皇子上山。 “让开!”赵泽安气势十足,一抬眼却看见容佑棠,顿时吃惊睁大眼睛:“容哥儿?你怎么来了?” 容佑棠摆摆手以示安抚,朝旁边一瞥,禁军小头目十分识趣,立即高声宣告:“容大人奉瑞王殿下、五殿下和章老大人等联合命令,特来传达诏令!” 旧时曾同在北营历练,有些许交情,但因立场不同,韩如琨垂眸,全程未直视钦使,正欲单膝下跪—— “韩将军免礼!” 容佑棠抢步搀扶,十个指头红肿发紫,温和道:“此乃代监国皇子和辅政大臣下发的命令,并非圣旨,太傅告病,您是副指挥使,请接。”语毕,将诏书递过。 韩如琨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展开细看。 “外头下冰雹呢,怎么叫你跑腿?”赵泽安小声问。他修长英武,劲瘦结实,已比容佑棠高了半个头。 容佑棠叹了口气,耳语告知:“您悄悄出城,瑞王殿下气得心疼、五殿下火冒三丈,吩咐我把您绑回宫。” “我——”赵泽安眼里涌出愧疚,无措解释:“他们日夜操劳,都累病了,我只是很想帮忙。” 容佑棠拍拍少年胳膊,抚慰道:“明白。不过,您切勿冲动,黑灯瞎火地上山,太危险了。” 赵泽安一声不吭地杵着,频频望向风雪肆虐的营门外。 与此同时,韩如琨和自己人激烈争执后,压着满肚子火,近前表态:“诏令不可违。既如此,我军再增兵一万。” “好!”赵泽安大大松了口气。 容佑棠诚挚道:“多谢,辛苦韩将军了。” “此乃分内职责。”韩如琨心事重重,始终未抬眼。 半个时辰后 “太黑了。” “什么也看不见啊。”赵泽安扼腕,极目眺望幽深丛林。 容佑棠疲惫不堪,左顾右盼: 夜空中,数万人举着火把,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士兵们列队搜寻,风雪里呼喊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怎么办?”赵泽安眼巴巴地问:“咱们上山吗?” 容佑棠坚定摇头,反对道:“月黑风高,上去一个填进去一个,到时应该先救谁?等为上策。” “可是——唉!”赵泽安无话可回,长叹息。 寒风刺骨,冻得人牙齿咯咯响,跺脚徘徊,翘首盼望。 直到后半夜,才渐渐风停雪止。 正当容佑棠睡眼惺忪,站着都打盹时,山麓丛林里终于传来惊喜大喊: “郭将军!” “七殿下怎么了?” “受伤了?” …… 容佑棠猛一个激灵,旁边的赵泽安欢呼大叫,拔腿飞奔相迎。 不消片刻 “刺客使了障眼法,据俘虏称,广平王殿下仍在城里,根本没被劫持上山。”郭达浑身浴血,眼神凝重,冷静告知:“我们被埋伏的杀手暗算,险些全军覆没。” 一晃数日 京城局势波谲云诡,西北将士们却毫不知情,正紧张筹备和北蛮的决战。 赵泽雍傍晚回营,风尘仆仆,面色沉静。 “参见殿下!”留守的亲信匆匆相迎。 “免礼。” 亲信丝毫不敢拖延,双手呈上道:“启禀殿下,京城来信。” 赵泽雍解下佩刀,忙接过密信,飞快拆阅,一眼认出是五皇子笔迹,定睛一看,雪白信笺上端端正正写道: 壬寅月壬午日丑时三刻。 暂稳,勿念。 五弟什么意思? 赵泽雍困惑皱眉,仔细查看,确认只有几个字—— 第241章 哀恸 壬寅月壬午日丑时三刻? 赵泽雍在外奔走整日, 且连续数月废寝忘食,两眼下方一片青黑,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他沉思时,惯常伸手去够茶杯,以浓茶提神, 屈指轻敲信笺, 冷静暗忖: 五弟自幼酷爱诗画山水,自诩世外风雅之人,为躲懒偷闲,一向藏拙, 但实则聪敏机智,可堪委以重托。 所以,数千里迢迢, 他寄这几个字做什么? 难道信上所写那一天夜里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 刹那,冥思苦想的赵泽雍呼吸一窒, 蓦然双目圆睁,瞬间连茶杯也端不稳, “当啷”一声,白瓷盖碗应声碎裂。 “壬寅月、壬午日、丑时三刻?”赵泽雍艰难开口,唇哆嗦,却没发出声音。 莫非父皇在半月前的深夜就—— ……了? 至今没有消息流传,显见被捂住了,是五弟他们怕影响我征战?还是父皇临终前的旨意? 赵泽雍火速醒悟, 越想越明白,坚信五弟不可能无缘无故发来密信,苦于不能明写,故言辞隐晦,以避免可能有人趁乱生乱。 生母早逝,如今父亲也没有了。 于浩渺天地间,从此无父无母,浓浓恐慌感瞬间喷发,令人极度哀伤。 赵泽雍心如刀绞,眼眶发热喉头酸堵,泪水不由自主滴落,打湿了信笺。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两手撑着桌沿起身,面朝京城方向,缓缓下跪,先是默哀,继而抬手按住眼睛,一贯挺拔的腰背弯伏,整个人缩在桌椅之间的角落里,剧烈颤抖。 好半晌,他被绝望悲恸彻底淹没,听不见任何声音。 “叩叩~” “殿下?” “殿下,没事吧?” “什么东西摔碎了?属下可否进去收拾?” …… 亲卫统领谢霆就在外间,出征时,亲卫队只负责全程保护统帅,无论战场还是营房,其余一概不必管。此刻,他分明听见里间传出瓷器碎裂声,初时猜测太子失手碰倒,继而猜测太子被敌情激怒,最后——最后求见多时无果,他慌了,忐忑想: 难道殿下身体不适? 思及此,他当机立断,推门道:“殿下,您没事吧?请允许属下斗胆一探。”语毕,他心急火燎,几个大步迈进里间,可第一眼扫视书房时,竟未发现太子!吓得他险些脱口大吼求援。 第299节 幸好,他走前两步,看见了位于书桌后矮身的正主,顺便瞥见几块白瓷碎片。 “殿下。” 谢霆大大松了口气,忙靠近,想当然恭谨地说:“您快歇着,属下来收拾,这就叫人重新上茶。”话音刚落,他脸色突变,震惊失声,无措询问: “殿下?您这是——” 在哭? 无声恸哭? 赵泽雍面朝京城方向,背朝亲信,肩背不停发抖,沉默如山。 谢霆瞠目结舌,顿时方寸大乱,不假思索“扑通”跪下,跪了瞬息,又猛地起身,飞奔跑去门口,谨慎关门落锁,而后疾冲返回,再度陪着跪地,忐忑惊疑,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汹涌澎湃。 足足半个时辰后 赵泽雍抬袖用力按眼睛,强自压下一切悲伤,喉结动了动,嗓音嘶哑,语调平平问:“你在想什么?” “未经允许擅闯书房,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严惩!”谢霆心如擂鼓,避而不答,嘭嘭嘭磕头。 “答非所问。”赵泽雍冷冷斥责,他慢慢起身站直,肩宽腿长高大硬朗,虎目炯炯有神。 “属下该死!刚才多次通报无回应,属下误以为您身体不适,所以自作主张硬闯。”谢霆飞快解释,复又磕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泽雍落座,重新挺直腰背,双手捧着雪白信笺,把那时辰铭记入骨,随后将其靠近烛台,点燃了,目不转睛,凝视密信焚烧成灰烬。 谢霆身为亲卫统领,自然不笨,他有着和威猛剽悍外形不相匹配的细致,结合太子面朝京城跪地哀泣的反常模样,任谁也会猜想: 淑妃娘娘早已逝世,能让堂堂太子如此哀恸的,只有陛下——虽然定北侯府老夫人、定北侯、众皇子,哦还有容大人,他们几个也分量十足,但那些情况不同。 只能是陛下! 出征前他就染病卧床,令太子监国,现在兴许驾崩了。唉,人总有一死。 因着对方只是皇帝,谢霆毫无障碍地便在心里吐出“驾崩”二字。他跪地再三请罪,太子却一言不发,高深莫测。 绞尽脑汁思考半天,谢霆耳语说:“殿下,请节哀,等打了胜仗,您立刻凯旋!” “唔?”赵泽雍面无表情,怔愣注视化为灰烬的密信。 “请多多保重,弟兄们都盼望追随您把蛮族赶尽杀绝呢。”谢霆小心翼翼宽慰,生怕主帅哀伤过度。 谈起军情,赵泽雍终于恢复些精气神,低声道:“敌军后方族民藏于草原深处,逐水而居频繁迁徙,杂乱分散,我朝将士肩负保家卫国重任,岂能抛下边境城池专注剿灭北蛮?况且,长期征战,粮草军械损耗巨大,百姓不堪重负,将危及社稷。” “殿下目光长远,是属下好勇斗狠了。” “回答本王第一个问题。”赵泽雍沉声命令,他张开手掌,牢牢盖住密信灰烬,竭力压抑丧父悲恸。 “属下——” 谢霆深吸了口气,忽然解下佩刀、刀尖指向自己,双手奉上兵器,四目对视,坚毅表态:“属下追随您十五年,家族至亲都在庆王府当差,别无二话,任凭殿下处置!” 赵泽雍眼神锐利,半晌,威严吩咐:“务必守口如瓶!” “谢殿下宽宏大量!属下——”谢霆感激叩首,正欲大表忠心,却被摆手打断: “下去吧,传令众将,本王一刻钟后到议事厅。” “遵命!”谢霆一咕噜起身,珍爱地收好佩刀,自认背负不一般的信任,慎之又慎,大踏步下去传令。 赵泽雍颤抖摊开手,掌心满是灰烬,他仰脸长叹息,眼神肃杀,斗志昂扬离开书房,如常召集将领商讨军机大事。 与此同时·京城 “我去弥泰殿看了,一刀致命。”宋慎正色告知:“刺客下的是死手,直奔灭口。” 一室死寂。 在场分别是紧挨的九皇子和容佑棠,瑞王、五皇子、双胎皇子,以及李德英和王御医。其中,王御医正仔细为七皇子清创换药。 “嘶~” 赵泽武痛得倒抽气,满头冒汗,神情恍惚,喃喃自责:“都怪我,那天急糊涂了,被刺客引上南山,幸亏郭二勇敢,否则、否则——唉!” “别胡说,都怪刺客凶残,你险些被卷进去了。”消沉数月的六皇子恹恹郁闷,仍未振奋,若非胞弟负伤,他宁愿窝在府里发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二皇兄死得真惨,遗体还被丢进枯井,他的事儿,该怎么办?”忆起兄长死状,赵泽武不住后怕。 ——再度严密搜城时,官兵在一处荒宅枯井发现广平王尸体:死不瞑目,冻得僵硬。 皇室接二连三出事,瑞王和五皇子心力交瘁,忧思万千。 容佑棠暗中叹息,沉重答:“广平王殿下明显死于刺杀,现已立案,交由刑部侦破,真相大白之前,后事只能暂缓。” “必须查它个水落石出!”赵泽武咬牙切齿。 “七殿下,包扎好了,伤愈前忌水,饮食宜清淡,按时换药好生休养,会康复的。”王御医恭敬嘱咐。 赵泽武挥挥手:“知道了。” “如若没有其它吩咐,下官告退?”王御医提起药箱。 “回头有赏。” “谢七殿下。” 王御医躬身离去。 九皇子赵泽安坦承错误并道歉后,一语不发,心事重重。容佑棠看在眼里,十分担忧,生怕少年又独自琢磨些危险之举,遂推了推茶杯,轻声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没。”赵泽安摇摇头,眼神茫然。 这时,瑞王沉声问:“六弟,你今日去瞧大哥了吗?他病情如何?” 六皇子耷拉的眼皮掀起,眸光晦暗,慢吞吞答:“去了啊。遵二位兄长的意思,带了御医,大皇兄仍是老样子,发热咳嗽,卧床不起,御医诊断其乃积劳成疾,应静养,忌费神。” 积劳成疾?赵泽武欲言又止,可扫视四周,最终咽下质疑。 病愈的五皇子板着脸,平静说:“既如此,我们也不便为难,就让他静养吧。” 书房内又是一阵鸦雀无声,气氛沉闷凝重。 “小九,困了?”瑞王关切问。 赵泽安如梦初醒,摇摇头:“没!我挺精神的,有什么要帮忙吗?” 瑞王不由得欣慰微笑:“暂无。你上回差点儿身陷险境,记住:下不为例。” “如有再犯,禁足罚抄祖训!”五皇子粗着嗓子恐吓。 “我知错了。”少年人自尊心强盛,赵泽安尴尬得头也不抬。 “罢了,他只是担忧兄长,本意极好。”瑞王温和安抚。此间他为尊长,遂宣布:“时候不早了,你们出宫歇息吧,不必惶恐,按部就班办事即可。” “是。”容佑棠率先起身。 “行!”赵泽武悄悄为自己鼓劲。 赵泽安和赵泽文格外沉默,拖着步伐,总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片刻后 容佑棠略落后九皇子半步,余光审视身边少年,隐约有所猜测。 赵泽武小腿有伤,乘一顶轻巧软轿,纳闷问胞兄:“哥,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总没精打采的。” 赵泽文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喂,别不理人啊,快说话。”赵泽武试探着问:“要不给你请个御医瞧瞧?” “吵死了!”赵泽文心气不顺,加快走远两步。 “嘿你——”赵泽武懊恼探头,迎面却看见卓恺!他立即闭嘴,下意识坐直了。 “卑职卓恺,参见几位殿下,容大人好。”卓恺抱拳行礼,身穿禁军轻甲,英姿勃勃。 “免礼!”赵泽武忙抬手虚扶。 赵泽安却说不出话,他心口堵着一块巨石,喘不上气。 赵泽文止步,扫视两眼,紧接着一阵风似的走远。 “太好了!” 忆起往事,赵泽武倍感内疚,诚挚道:“兜了个大圈子,你终于官复原职了!仍负责保卫皇宫。等太子凯旋,武爷一定上本为你请封赏,那是你应得的。” “本分职责而已,卑职但求无过,不求封赏。”卓恺中规中矩应答。 “你、你好好干,盯紧点儿,切莫辜负许多人的信任与期望。”赵泽武严肃叮嘱。 “是!”卓恺郑重领命。 四目对视一眼,卓恺表示:“卑职正在当差,不便护送诸位,实在抱歉。” “哎,哎,无妨,你赶紧忙去吧。” 卓恺依次抱拳告别,容佑棠勉励地点点头,双方背向而行。 不多久,一行人走到宫门口,发现六皇子在等候,他搀扶胞弟下轿、登上马车,直白问: “容大人可否送小九回府?” 容佑棠爽快答:“下官不胜荣幸。” “九弟,改日再见。”赵泽武探头大喊,与胞兄同车离开。 赵泽安抬手,无力地挥了挥。 庆王府的马车靠近,精锐侍卫们上前恭请,容佑棠耐心哄劝,把九皇子推进马车。 车轮辘辘,窗外街市华灯初上,喧闹嘈杂。 容佑棠陪坐,严阵以待。 果然! 行至半路时,赵泽安毫无征兆地崩溃了,他泪流满面,浑身发抖,扭头哽咽问: “你们、你们都瞒着我,对吗?” 第242章 中伤 第300节 马车角落立着戳灯, 烛光摇摇晃晃,照亮伤心忍泣的少年。 “其实……”赵泽安倒抽气,脸颊脖颈涨红,绝望地问:“对吗?” 沉默片刻 “节哀。”容佑棠耳语宽慰,同样不点破。他悄悄起身,警惕检查门窗, 生怕秘密外泄, 扭头歉疚道:“个中缘由,想必您都理解,在太子殿下凯旋之前,我们别无选择, 只能再坚持一阵子。振作些,啊。” 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赵泽安颓然后靠, 他屏住呼吸,劲瘦结实的腰一发力, 倏然朝右拧,侧身抱膝, 整个人蜷缩,咬住袍角尽情流泪。 容佑棠叹了口气,爱莫能助,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靠近解释道:“我们绝非故意隐瞒,只是担心您沉不住气, 近期京城有些乱,接二连三地出事,幕后凶徒连广平王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小殿下,忍一忍,千万藏好了。” “我、我明白。”赵泽安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 “耐心等一阵子,太子就回京了,到时再详谈。” 容佑棠语气温和,深知无法劝慰,遂刻意岔开话题:“对了,那五个禁军小头领怎么样?没闹事吧?” “没、没有。”赵泽安拼命调整呼吸。其实,他早有疑虑,但旁敲侧击都被兄长巧妙化解了,于是更加惶恐,日有所思,夜里噩梦连连,数次被自己的抽泣声吵醒,惊疑不定。如今得到确切消息,虽悲恸,却已渡过最惧怕的日子。 “其实我们尚未掌握确切证据,只是被南山刺杀案震惊了,丝毫不敢轻敌,故暂时把可疑之人清出禁军队伍,换上卓恺,以保卫皇宫。”容佑棠悄悄转移对方注意力。 虽然年少,但毕竟自幼接受严格训导,果敢坚韧,赵泽安哭了一会儿,有意自行调解,渐渐平复,瓮声瓮气说:“卓、卓恺合适。他父亲是上任禁军统领,威望犹存,若非意外,他一早升上去了。官复原职挺好的,让他自个儿尽忠立功、争取封赏。” “没错!我举荐时也是这样说服瑞王殿下和五殿下的。”容佑棠莞尔。 “嗯。”赵泽安握拳,拼命止住抽噎。 容佑棠从暗格里翻出一块帕子:“擦擦脸。” 赵泽安接过,粗鲁抹脸。 “瑞王殿下嘱咐,那五个禁军劳烦您管束,把他们牢牢软禁在太子府,是非曲直,待日后腾出手来,必有公断。”容佑棠眸光沉静。 “他们五人,两个装傻充愣、一个大献殷勤、其余两个战战兢兢,简直没点儿男人气魄!乱局中能进太子府清静度日,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赵泽安撂下帕子,端坐昂首,神情坚毅。 “墙头草随风倒,不值一提。殿下,外面乱,还望您多加小心,想起七殿下和郭将军遭遇的暗杀,真叫人害怕。” “唉,我哥究竟什么时候回京?”赵泽安喟然长叹。 容佑棠顿了顿,轻声道:“快了!咱们负责保卫京城,恭候太子凯旋。” 街市灯如火,商铺林立,大街小巷交错纵横,吆喝叫卖嬉笑声鼎沸,乘马车经过时,总有新奇可看之处。 但七皇子今夜无心观赏。 “哥,你到底怎么了?” “啰里啰嗦,仔细我把你扔下马车!”赵泽文烦躁地告诫。 赵泽武毫不畏惧:“你扔一个试试?我立刻进宫告诉母妃!” “丢人。”赵泽文翻了个白眼,别开脸。 “你欺负亲弟弟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赵泽武理直气壮,抱着手臂,冥思苦想许久,神神秘秘凑近问:“哎,是不是大哥又去找你了?” 赵泽文闭目养神,面色不改。 “千万别理睬!” 赵泽武亲昵挨着兄长,苦恼说:“他的心思,连我也看出来了,简直执迷不悟!父皇已经册立太子,三哥宽厚大度,由他继承皇位最合适,其余兄弟只要忠君爱国,日子肯定好过,当皇帝多累啊?不仅要日理万机,还不能纵情享乐——” “闭嘴吧,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赵泽文烦不胜烦,睁开眼睛,冷漠表态:“无论谁来找,我都懒得理睬。从前皇后在世时,说一不二,强令我协从二皇兄,母妃脸皮薄心也软,时常劝咱们能帮则帮,说既是亲兄弟又是表兄弟,你偷懒,二皇兄就总支使我,累死累活——落什么好处了?什么也没有!” “呃,其实……”赵泽武尴尬缩了缩。 “哼,我也是正经皇子,除非圣旨,否则谁也别想再支使我做任何事!老子受够当跟屁虫了!”赵泽文气势汹汹。语毕,马车恰巧停在六皇子府门口,他便重重摔帘子,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赵泽武被嫌恶训斥一路,堪称灰头土脸,他吸吸鼻子,沮丧暗忖: 行,那你就在待在府里吃喝玩乐吧,只要别跟着大哥造反,一切好商量。 与此同时,大皇子府书房的烛台已攒了厚厚一圈烛泪。 五人相对,激烈讨论至深夜,突然陷入静默。 “喀嚓”一声,韩太傅亲自执剪,一丝不苟,认真剪灯芯。 “爹,我来吧。”韩如琨起身,远离上首,借剪灯芯的机会,暂时避开咄咄逼人的外甥。 “郭达!” 大皇子咬牙切齿,两眼布满血丝,怒而捶桌:“南山布下天罗地网,竟然让他逃了!事先你们拍着胸口说万无一失,可结果呢?杀手非但成事不足,甚至被生擒,险些坏了大计!” “殿下放心,咱们的人在郭达刚开始逼供时,就把人灭口了,尸体永远不会泄密。”韩太傅冷静安慰。 鼻息粗重,大皇子又拍桌怒骂:“容佑棠也不是个东西,又是他出的鬼点子!把我安插在禁军的五个人手赶去庆王府修房子,未免太恃宠妄为了。” “无妨,除去那五人,咱们手上还有十余个能用的,足矣。”韩太傅从容不迫。 “是,没错。” 大皇子已没有退路,频频点头,冷笑道:“老三也有害怕的时候!他打了败仗,不敢声张,故意扣压军情,若宣扬出去,世人怎么看待呢?” “据密报称,西北军出击获胜的同时邻城被偷袭,但阵亡三千人,肯定是不够的。”韩太傅摇摇头。 “那,三万?三十万?西北城破?蛮族铁骑南侵?不日恐攻破京城?”大皇子头痛欲裂,亢奋异常,思绪如同乱麻,口无遮拦。 “谣言嘛,以讹传讹,漫无边际很正常。”韩太傅轻描淡写,稳稳端着茶杯,冷静道:“天赐良机,恰逢开春化雪,淳鹤、秋岭、善宿三地爆发伤寒,数万户百姓举家逃难,我已派人前去引导,十余万难民正涌向京城,且看朝廷如何处置。” “哈哈哈~”大皇子仰脖,狠绝暴戾,畅快道:“还能如何?无非派兵疏散、派医开药、拨粮赈济呗。” “搜南山时,瑞王等人明摆着打压沅水,到难民裹挟谣言冲击京城时,看他们怎么偏袒北营!有失公允,岂能服众?”亲信谋士踌躇满志,兴奋极了,迫不及待提醒: “还有,关于容佑棠的身世,捂了数年,不如现在捅破吧?堂堂三品大员,表面斯文,实则大逆不孝:拒认亲生父亲、残害嫡母和手足、以色侍人寡廉鲜耻——而且,他的假身份,居然是庆王一手捏造的!” “啧啧啧~” “听听?”大皇子撇嘴摇头,嗤道:“德不配位,国必有灾殃,古人所言甚是。庆王结党营私,沉迷龙阳荒淫无度,大肆提拔男宠,胡作非为,骇人听闻。” “实乃社稷之大不幸。”韩太傅叹息,肃穆道:“陛下年迈体弱、被奸佞蒙在鼓里,只能由皇长子出面主持天理正道了。” 大皇子没说话,缓缓弯起嘴角,眼神冰冷,毫无笑意。 疯了。 你们都疯了吗?韩如琨如坐针毡,腹内有千言万语却不敢坦言,白着脸,麻木垂眸。 “琨儿?”韩太傅扭头。 “……在!”焦虑的韩如琨猛然回神。 大皇子一早察觉其忐忑畏惧,他沉下脸,欲言又止,看在外祖父面子上,最终什么也没说。 “殿下告病、我也告病,便于处理诸多急务,但不便外出,沅水就交给你了,这几日务必警醒些,有麻烦随时上报,两府上万人的性命,成败在此一举。”韩太傅谆谆叮嘱。 众目睽睽之下,万般不赞同的韩如琨张了张嘴,有苦难言,最终木木点头:“是。” 黎明前夕 睡得极不踏实的人皱眉,恍惚中,灵魂似乎脱壳,轻飘飘飞到了西北,他悬在半空,睁眼一看: 下方是辽阔无垠的塞外草原,两军正对阵,忽而战鼓擂响,大成将士发起进攻,杀声震耳欲聋。其中,一匹高头大马嘶鸣扬蹄,马背上赫然是庆王。 庆王抬头,满脸是血,诧异问:“你怎么来了?京城还好吧?” 容佑棠忙答:“我——”刚开口,却发现一敌兵手持雪亮弯刀,自背后偷袭,挥刀直劈庆王后颈! 殿下小心! 容佑棠目眦欲裂,险些魂飞魄散,他喘吁吁坐起,被可怕的梦境吓得大汗淋漓。 疲惫与恐慌宛如黑色海潮,将人彻底淹没。 “放心,梦境往往是相反的。” 容佑棠安慰自己,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迅速恢复镇定,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匆匆赶早朝。 然而,噩梦当真给人带来了厄运。 天蒙蒙亮时,街上行人稀少,容佑棠乘马车,闭目养神,沉思如何解决淳鹤、秋岭、善宿三地爆发的伤寒,他身为户部侍郎,必须参与盘算粮食药材等物品的赈济数额。 一路相安无事,他迈进宫门,沿笔直宽阔的甬道走向议政金殿,照旧和同僚们打招呼: “宁大人、李大人,二位早。” 两个中年从四品官员吓一跳,犹犹豫豫转身,眼里涌出忌惮和好奇,客气疏离道: “早。” “你也早。”语毕,他们勉强扯开脸皮,碰头佯作交谈。 容佑棠眼皮一跳,神色如常,放慢脚步,走着走着,闪身隐在一处红漆圆柱后,朝相熟的禁军摆摆手,冷静等候。 赶早朝的文武官员三三两两,陆续经过。其中,有部分人小声热切议论: “你也听说啦?” “外表真看不出来呀,原来他是周大人的儿子。” …… “并非谣言,他确实擅钻营,十来岁就攀上贵人了。” “可没想到,他竟然那般叛逆不孝,认太监作父,简直匪夷所思呀。” “啧~” “怪道年纪轻轻平步青云,他那手段,当真可怕!” …… 容佑棠如坠冰窟,咬紧牙关,身形刚一动,却望见生父周仁霖和叔父容正清一前一后、均黑着脸,疾步走来。 第243章 请缨 “佑棠?!”怒气冲冲的容正清一抬眼, 倏然止步,瞬间收敛焦躁,舅甥对视一眼,他便意识到对方有所了解,忙安抚道:“木秀于林,难免招致眼红小人的流言蜚语, 不必放在心上, 啊。” “四叔早。”容佑棠口中招呼,眼睛却下意识狐疑打量亲生父亲,后者周仁霖一愣,登时勃然大怒, 东张西望几眼后,压低嗓门否认: “你这是什么眼神?!” 第301节 “莫胡乱冤枉人,谣言与我无关!虽然我始终盼着你知错悔改, 但还没有老糊涂,不至于傻得在这节骨眼上搅浑水, 毁谤你和太子,对我周家有甚好处?”周仁霖使劲拂袖。 “有无关系,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怎么知道?”容正清目光如炬,他刚才已经和仇敌争辩半程,鄙夷地说:“少忙着撇清干系,我不信你毫不知情!这辈子为了荣华富贵,你再三再四地作孽, 自以为聪明,一脚踏几船,结果接连翻船!自作孽,你活该落水,休得牵扯别人!” “别人?” 周仁霖冷笑,脸色黑如锅底,咬牙提醒:“你不愿继续做亲戚,可以!不勉强!但正清,佑棠是‘别人’吗?事到如今,全怪你们一意孤行,处心积虑教唆孩子学坏,千方百计排斥我,倘若早早认祖归宗,孩子怎会背负‘大逆不孝’的骂名?冤有头债有主,忘、忘恩负义的人是我,你们却挑软柿子捏、恶意夺人子嗣,难道就没一点儿错?” 容正清双目圆睁,疾言厉色:“你也知道自己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佑棠究竟为何流落在外、有家不敢回,原因是什么?平南侯府没落了,你就想把往事一笔勾销?做梦!” “你——” 周仁霖无话可回,气急败坏,狼狈窘迫。 容佑棠冷静抬手:“够了,都别吵。” “佑棠,你别急,千万沉住气,会有办法解决的。”容正清小心翼翼地宽慰。 容佑棠无暇懊恼,抬手引请:“走,边走边聊,杵着吵架太不成体统。尤其刚官复原职的周大人。” “哼!”周仁霖脸拉得老长,确实刚官复原职:广平王遇害,王府一片混乱,平南侯左支右绌焦头烂额,挑挑拣拣一番后,捏着鼻子吩咐周家父子办些杂务,遂奏请朝廷宽恕周仁霖,瑞王等人权衡后,准许了。 容佑棠神色如常,轻声问:“关于谣言,主要传些什么?你们何时、从何处听说的?我居然后知后觉了。” “唉。”容正清叹息,无法隐瞒,赶紧细细告知:“具体不清楚,我是早晨醒来听管家说的:小厮昨儿半夜溜去勾栏院喝花酒,听见谣言传得离谱,其一说你的身世、其二毁谤你和太子的关系、其三质疑你的升迁过程。” “我昨晚亲耳听闻,但估计当时幕后小人刚开始造谣,仅是质疑你何德何能备受重用而已,故没太在意。”周仁霖补充道。 容佑棠没多想,扭头问:“也是在青楼听说的?” 周仁霖刹那有些尴尬,含糊答:“不是,同僚之间的茶会而已。” 狡辩!物以类聚,你们热衷的茶会,不都得品鉴歌姬曼舞?容正清嗤之以鼻。 容佑棠倒没多想,他警惕四顾,稳步前行,分析道:“我确实年纪轻轻升为三品,但政绩是实打实的,有目共睹,况且乃陛下深思熟虑后亲自提拔,谁敢质疑圣旨?谣言明显借着我毁谤太子,此刻造谣生事,可谓用意险恶、其心可诛!” “幕后之人卑鄙下作,不知是否与广平王被害、南山刺客两案有关,竟有些像趁太子离京、疯狂作乱似的。”容正清忧心忡忡。 短暂震惊后,容佑棠定定神,迅速恢复冷静,坦率道:“一切皆事出有因,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太子殿下实在无辜,他征战十余载,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赏识提携了我,一再被外界无礼非议。但谣言只能是谣言,永远不能成真,稍后奏请朝廷派人彻查即可,任何人不得损毁储君声誉,否则还想不想在京城立足了!”最后一句,他有意表露两分凌厉。 “没错!假的永不能成真,等太子凯旋,看谁还敢胡作非为。”容正清斜睨仇人。 “看我做什么?”周仁霖险些气个倒仰,紧张强调:“我已经解释了,谣言绝对与周府无关!陛下册封庆王为太子,佑棠聪明能干,我后半辈子享清福不好吗?何必跟着人找死。” 容佑棠立即问:“跟着谁?” 周仁霖眼神躲闪,避重就轻地催促:“早朝马上开始了,走快些。你们放心,我分得清利弊,绝不认谣言,咱们抵死不认,坚持到太子回京就赢了。”语毕,他步履匆匆,逃避抢步前行。 “喂——” “四叔,算了,让他走,免得一同进殿引人注目。”容佑棠悄悄一拦。 “也是。”容正清不得不点头,如临大敌地提议:“别慌,别怕,会有办法的,一会儿下朝后,我陪你去拜访路祭酒,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容佑棠脚步未停,叹道:“恐怕没空了。您知道的,地方上爆发了伤寒,疫病自古可怕,极易造成百姓恐慌逃难,赈济时户部至关重要,私事先放放吧,国事紧急。” “唉。”容正清竭力掩饰忧愁,踏着方步迈进金殿,平稳走向自己在工部的位置——万幸,工部尚书是定北侯!郭家自当全力拥护淑妃所出的皇三子,顾忌着侯府势力,后方官员寒暄时,纷纷避免议论谣言。 但容佑棠的处境却不妙。他是户部侍郎,位置靠前,周围同僚基本家世清贵、多心气高傲,除了尚书郭远、同级詹同光之外,暂无至交。 “大人早。”容佑棠站定,照例先恭谨问候顶头上峰。 “早。”郭远威严而不失亲切地颔首,通身浩然正气,老成端方。 容佑棠又拱手:“詹兄。” “贤弟。”詹同光佯作不知周围的窥测眼神,若无其事慨叹:“愚兄今日可算比你早些了。” “哪里。”容佑棠温和道:“小弟不过偶尔早些而已,多是紧赶慢赶的。” 郭远悄悄观察容佑棠,并未看出惊惶失措,当即放心许多,隐忍等待一切发难。 因着主持朝局的两位皇子和辅佐大臣们尚未现身,文武百官趁机小声交谈,嗡嗡声不绝于耳。 片刻后,辅佐大臣们一同到场,闲聊声便渐渐平息了;又片刻,站定高处的太监庄严尖亮宣布: “瑞王殿下、五皇子殿下,驾——到——!” 容佑棠习以为常,飞快站直,垂首等候。 瑞王和五皇子并肩而来,身后分别跟着捧奏折的御前太监,行至临时陈设的案桌,五皇子谦和道:“四哥,坐。” “你也坐。”瑞王年长,落座后不忘招呼弟弟,随即拿起奏折,再度仔细翻阅,毫不拖泥带水,朗声道:“伤寒疫病突发,威胁三地百姓的性命安危,朝廷今日必须议定救济对策。五弟,告诉诸位大人最新的情况。” “好的。”兄弟俩十分默契,五皇子晃了晃奏折,沉痛宣告:“淳鹤连夜发来六百里加急奏报,据称,疫病已致一千余百姓死亡,感染者众多,混乱中,前日开始有歹徒抢劫各医馆和药行,官府因人手不足,无力镇压。并且,淳鹤百姓不少举家逃难,大部分顺官道南下,涌向秋岭、善宿两地,导致染病者剧增,局势逐渐失控,地方官府恳求朝廷出兵协助。” 瑞王皱眉道:“疫病猛如虎,朝廷昨日已火速派两万兵运送部分粮食和药材,但明显不够,诸位大人可有良策?” 文武百官纷纷面露担忧之色,屏息沉默,惯常等着王侯重臣领头,。 首辅鲁子兴当仁不让,率先出列道:“局势一旦失控,必有居心叵测之徒趁乱打家劫舍、谋害无辜百姓,后果不堪设想!淳鹤、秋岭、善宿三处遭受疫情,位于京城西南侧,最近的驻军是数千里之外的关中,远水救不了近火,老朽认为,是否可以即刻传令关中驰援?但在那之前,朝廷先增派京城驻军赶往当地,将染病者集中看管医治,严厉禁止疫病蔓延。” 瑞王赞同地颔首:“鲁老言之有理。” “关于赈灾物品,户部商议得如何?”五皇子问。 郭远闻言出列,高声道:“回五殿下:昨日连夜清点,目前有粮五万石,经太医院开方、发动大小药行,配对症药暂八万包,后续正紧张筹备,现有物资随手可以运去灾区。” “好。”五皇子松了口气。 瑞王随后询问:“诸位,就按鲁老的意思办,如何?救灾如救火,有异议者,请尽快提出。”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道: “鲁老大人的法子很妥,关中调兵确实太远,只能另行设法解燃眉之急。” “下官赞同。” “附议。” …… 瑞王和五皇子对视一眼,耳语几句后,五皇子干脆利落道:“既如此,初步对策就定下了!那么,京城防卫主要由沅水和北郊负责,请两营的代指挥使稍后到御书房详谈。此外,疫病肆虐,极为凶险,令百姓惊惶逃难,按例,朝廷需派一名钦使下去,巡视安抚民心。” 钦使? 全神贯注的容佑棠心念一动,电光石火间,他咬咬牙,当机立断,出列主动请缨:“二位殿下,下官虽不懂歧黄之术、亦年轻愚拙,但巡察灾情应能胜任,并一定尽力安抚百姓,恳请殿下们准许,下官愿为朝廷分忧!” 嚯—— 这小子果然狠辣狡猾! 趁还没被弹劾,冒死抢着立功,想将功赎罪吧? 部分官员暗中啧啧鄙夷,隔岸观火。 “你自荐为钦使?”瑞王挑眉。 五皇子目不转睛:“伤寒可是疫病,每隔几年爆发一回,死伤惨重。容大人,你考虑清楚了?” “是!” 容佑棠昂首,毅然决然表示:“下官心意已决,求二位殿下成全。” “好!”五皇子拍案而起,大加赞赏道:“容大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官赤诚忠勇,不愧是陛下赏识提拔的青年才俊!” “殿下谬赞了,下官不敢当。”容佑棠垂首谦道,余光一扫,他敏锐瞥见左侧几个不甘不忿的宿敌,当即冷下眼神,暗忖: 想弹劾?我绝不给你们当朝发难的机会! 与此同时 西北军营上下欢呼声震天,主帅书房内却冷清肃穆。 太子脱下盔甲,仅着里衣,赤身露出左胳膊的刀伤,军医正谨慎清创包扎。 “伤寒疫病?不知多少百姓要遭殃。”赵泽雍忧虑头疼,他暂未获悉容佑棠离京的消息。 副将安慰道:“殿下且宽心,咱们重伤蛮族元气、大获全胜,您随时可以班师回京。” 赵泽雍点点头,沉声吩咐:“本王连夜回京,你负责清扫战场并犒劳将士。” “遵命!” 第244章 钦差 “估计再过三日, 即可抵达疫病前区善宿。”容佑棠说。驿站卧房简陋,寥寥数盏灯台,他白衣胜雪,伏案疾书,修长十指瘦得骨节微凸,举手投足间, 原本合身的衣裤起伏飘荡。 “唔,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前几天既有风雪又有冰雹,五万兵马押运粮食药材也快不起来。”宋慎大马金刀靠坐,外出时惯常一身宽大武袍,俊朗洒脱。 “真是难为瑞王殿下他们了, 肯定耗费极大精力斡旋,说动沅水出三万兵、北营两万,共同赈灾。”容佑棠钦佩道。 “两营实力相当, 沅水此前已出兵一万,相当不情愿, 险些在御书房打起来,幸亏鲁首辅是两朝元老, 位高权重,否则还不知怎么收场。”宋慎撇撇嘴,捏着酒囊,仰脖喝了一口,审视同伴几眼,催促道:“忙完早点儿休息吧, 你瘦得有些厉害,咱们可是要深入伤寒疫病区的,体弱之人最易被传染。” “行!等会儿,我得把这封信连夜寄出去。” “京城还是西北?”宋慎熟稔随意地问。 容佑棠也不遮遮掩掩,坦言答:“西北。” “蛮族十万兵,根据传回的捷报,算算已经消灭多半,太子该凯旋了吧?书呆子自始至终带病理政,五殿下日夜提心吊胆、险些累垮,再僵持下去,可能就不止死一个广平王了。”宋慎直言不讳。 “我也着急啊!” 容佑棠无奈解释:“殿下远在西北征战,想必不会比咱们清闲,战场凶险,谁也不敢心急火燎地催他,一旦太子有个万一,天下必乱。” “唉。” 宋慎灌了一口酒,醉意微熏问:“那你写信告诉他什么?疫病爆发?” 容佑棠颔首:“略提了几句,重大国事不能瞒着储君,顺便问了两句好。” “其实……巡抚钦差这一职,五殿下他们早朝前就商定了你,哪怕有别人自荐,也一定会被驳回。”宋慎这时才透露。 “我明白。口说无凭,手上见真章,我尽力多办几件差事,挽回些声誉。” 容佑棠搁笔,吹了吹墨迹,神态自若道:“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关于身世部分是真的,一个人就一张嘴,怎堵得住悠悠众口?辩解无济于事。如今我自告奋勇前去救灾、拼命为朝廷分忧,至少镇住了大部分同僚,他们的不满只能等到疫病消除后提出。” “会不会有人安稳站在朝堂上大肆批判赈灾钦使?”宋慎讥讽挑眉。 “稍微在乎仕途和名誉的人都不敢。”容佑棠莞尔,垂首给密信涂上火漆。 “你小子太冒险了,有种!”宋慎起身走向外间,一跃而起,整个人“嘭”一下砸在矮榻上,仰躺闭目,慢悠悠告诫:“容大人,伤寒是瘟疫,切勿掉以轻心。” 第302节 容佑棠站在窗口,放飞信鸽,扭头恭谨道:“有南玄武宋掌门的回春妙手,只要您施展独门秘方,定能消灭疫病,我只需负责疏散安置百姓即可。” “啧!” “哎哟~” 宋慎枕着小臂,叹道:“您的信任,着实令宋某惶恐。” “不开玩笑,一切看你的了!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啊。”容佑棠吹熄烛火,在里间卧床躺下,隔着半堵墙,忽然斟酌问:“如果……一家人中,爹娘或孩子被传染,官府派兵武力分隔的话,老百姓会失控到什么程度?我们的人手够用吗?” “我经历过瘟疫屠城。南境湿热,毒物漫山遍野,偶有不明瘟病横行,大片大片地死人,尸体堆成山,大夫束手无策,群情激愤,一涌而上夷平官府,无法无天,面临瘟疫时,普通人往往恐惧得自私自利甚至丧心病狂,非常可怕。”宋慎语调平缓凝重。 容佑棠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问:“那,治伤寒你有把握吗?” “小时候跟着家师见识过两回,十年前游历经过山南,撞上一次,勉强有些心得,药方几经改善,但具体效果到当地试试才知道。” 容佑棠闭上眼睛:“好。尽心竭力则无愧。” “睡吧。” 次日清晨,阴霾浓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晴气朗,令赶路的人狠狠松了口气。 一长溜的马车,车厢里装满药材,蒙着油布的板车上则是粮食。 又赶路一日后,他们迎面撞上了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的逃难灾民。 “嘿!” “那些是灾民吧?”宋慎踩着马镫直起身,有些紧张,急欲确切诊断病情。 容佑棠也急,如临大敌,他学着对方直起身,极目远眺: 只见原野之上,春季万物复苏,遥遥可见远处缓坡后涌出一群群蓬头垢面的憔悴百姓,男人肩扛手提贵重家当、女人背着牵着孩子,夹杂许多骡车、板车、独轮车,声势浩大。 观察片刻后,容佑棠握紧缰绳,皱眉说:“人太多了!” 此番救灾,北营卫由郭达推举得力参将朱彪任统领,沅水卫则是韩太傅的堂侄韩鑫。 “容大人,依卑职估算,目前看见的约莫两万人。”朱彪态度恭敬。 韩鑫冷静道:“山坡后不知还有多少,他们这是往哪儿逃呢?” “朝廷下令严厉禁止疫病蔓延,我等照办便是。”容佑棠回神,当机立断,朗声吩咐:“诸位,零星四散逃难的灾民暂且管不了,但眼前这一大批,必须拦截!朱将军、韩将军,请你们尽速设法阻拦,不到万不得已别动武,谨防激起民愤。拦截后,我去和他们谈,将其劝回最近的善宿。” “是!”朱彪领命。 “那是自然,对面并非敌人,只是病人。”韩鑫笑道。 容佑棠深知两营长期不和,便策马跑了半程,扬鞭遥指前方一株槐树,提议道:“不如你们以那棵大槐树为界、左右翼分别设人墙拦截?” “行!”朱彪欣然接受。 “可以。”韩鑫也爽快点头。 随即,两营像是较劲一般,卯足劲儿表现勇猛,马蹄飞奔朝两翼而去,气势如虹。 容佑棠凝视观察远处人头攒动的灾民,隐隐不安,轻声对同伴说:“有力气逃难的必定病情较轻,其余病重者可能被遗落在家乡、城里,或者半道去世了。” 宋慎点点头,凝重道:“咱们所有人要坚持服药,否则病倒一大片,谁救谁?” “很是。”容佑棠颔首,环顾四周,谨慎道:“此处偏僻荒凉、无遮无挡,绝非久留之地,所幸距离善宿驿站仅二十里了,咱们带灾民过去,先让大夫们把人按病情轻重分一分,以免混着互相染病。” “听你的安排!”宋慎身份特殊,既是江湖掌门又与皇宫亲密,自然而然率领同行们,他扭头,叮嘱随行的两百余名军医:“诸位大夫,都听清楚钦差的话了吧?我们抵达善宿驿站后就开始诊治,按计划煎药试服,随时根据具体病情调整药方。” 众军医纷纷应声,绝大部分心惊胆战,然而职责所在,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片刻后 两翼拦截的将士们严阵以待,逃难灾民们见了,止步于二里外,犹犹豫豫议论纷纷,个个疲惫憔悴。 “主动停下最好。” 容佑棠由衷吁了口气,精神抖擞,策马道:“走!随我去向灾民表明来意。” 一队只负责保护钦差的禁军并两营统领、宋慎等人,同时打马跟随。 其实,容佑棠已经默默琢磨了半晌说辞,他策马小跑,距离灾民几丈时下马,目视前方稳重端方,朗声告知最靠前的百姓: “诸位,不必惊慌,我们是朝廷派来救治疫病的,看到马车了吧?那车上装着粮食和药材,并且队伍中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大夫,只要你们听从安排,就能得到救助!”话音刚落,登时人潮涌动,顿了顿,容佑棠左手一伸,介绍道: “此二位分别是朱将军、宋御医。”紧接着右手一伸,“这一位是韩将军。” 朱彪和韩鑫高大威猛,戎装齐整手握刀柄,十分具有震慑力。韩鑫听着嗡嗡声渐起,反感沉下脸,“唰啦”拔刀,威风凛凛地告诫:“肃静!此乃朝廷钦差容大人,负责赈灾诸事宜,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任何人不得无礼。” 眼见韩鑫拔刀,容佑棠微微不满,但没说什么。 嗡嗡议论声迅速平息,平民百姓一向畏惧官府和兵将。 “我们押送粮食药材,日夜兼程从京城赶来,还望乡亲们多多配合,早日治愈疫病、早日回家。”朱彪努力劝慰。 容佑棠神色一凛,缓缓扫视,威严下令:“朝廷非常关切灾民,吩咐我等火速驰援,但同时明确命令:严厉禁止疫病蔓延!因此,所有人听着,立即转身,原路返回至善宿驿站等候大夫诊治,违者,严惩不贷!” 岂料,茫然无措且噤若寒蝉的灾民们瞬间慌了,哭丧着脸七嘴八舌地哀求反对: “不成啊!” “后头有蛮兵追杀呢。” “听说西北战死几十万人,城门失守,蛮族一路南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叫人怎么回去?” “我们不只是逃瘟疫,蛮兵太凶残了,砍下人头踢着玩儿。”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佑棠一头雾水,困惑拧起眉头,高声问:“蛮兵?哪儿来的蛮兵?” “西北的啊。”灾民们趁乱,争先恐后地告知: “前两日那些畜生半夜里偷袭,杀了我们十几人。” “来无影去无踪,自称是探路前锋。” “探路的回去后,肯定引来大批蛮兵。” “他们说太子阵亡了。” …… 太子阵亡? 容佑棠勃然变色,不假思索,脱口厉声驳斥:“住口!简直一派胡言!谁说太子……太子好端端的,隔三岔五发回捷报,估计不日便可凯旋,居然有人造谣其阵亡?” “哪个吃了熊心豹胆在嚼舌根?太子是庆王殿下,驰骋沙场立下无数战功,名震八方!区区北蛮算什么?一早被我朝剿灭大半了。”朱彪怒火中烧,大吼维护主帅。 宋慎叹为观止,忍不住提醒:“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倒是动动脑子,假如当真国破危亡,朝廷怎么可能拿出粮食药材、派几万人专门救灾?” “就是啊。”韩鑫附和道。 居然造谣煽动灾民?想皇位想疯了? 容佑棠惊疑不定,面无表情,严肃吩咐:“你们互相转告,如果再让本官听见一句谣言,即刻杖责三十!现在,所有人原路返回,赶赴善宿驿站。” 旷野除了风吹草木外,鸦雀无声。 面面相觑的灾民们警惕戒备,一动不动。 韩鑫见状,再度拔刀,出鞘声尖锐刺耳,他持刀怒问:“谁想抗令?不想活了?” 第245章 恶化 锋利长刀寒光刺眼, 吓得前方灾民惊恐后退,后方灾民茫然伸长脖子观望,无措杵着,堵住了去路,两方推推搡搡,轰然爆发争执,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 “韩将军!” 容佑棠沉下脸, 扭头质问:“请即刻收起你的兵器,还不是动武的时候!万一吓着老百姓、造成拥挤踩踏,伤亡谁负责?” “……我没想动武。”韩鑫悻悻然收刀,有些难堪。 容佑棠迅速翻身上马, 扬起柔韧的马鞭,半空中狠狠一甩,发出“噼啪”尖锐爆响, 他高声大喝: “肃静!” “都给我站好了,不准谩骂推搡!” 朱彪和宋慎等人见状忙效仿, 策马散开,纷纷挥舞鞭子大吼, 好半晌,才阻止了眼前的混乱。 容佑棠板着脸,扫视片刻,当机立断地吩咐:“朱将军,烦请你派兵围拢老百姓,并亲去最前方带路, 我们押车断后,有情况随时来报。” “行!”朱彪痛快点头,北营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统领一声令下,便全力执行。很快的,马蹄声连成片,红褐戎装奉命四散,士兵甩着马鞭沿路呼喊,逐渐围拢灾民,朱彪则领着一队剽悍精锐,打马飞奔至前方,软硬兼施,发动灾民跟随大军往回走。 容佑棠极目眺望,按捺急切等候前锋先行,他俯视几眼,收到无数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刹那愣了愣,暗中叹口气,略一沉吟,下马拎着鞭子走到一户百姓跟前:中年妇人头发乱蓬蓬,蓝色衣衫洗得发白,她抱着一婴儿、牵着一男童,背负硕大包袱。 “大姐,”容佑棠温和问:“这两个孩子是你的谁?” 妇人战战兢兢,护着儿女连连后退,戒备地答:“我的儿子和女儿。” 宋慎凑近一看,顿时叹息,指着男童手臂的猩红斑点说:“大姐,这孩子染病了,不知你和你女儿怎么样?倘若没被传染,必须分开,及时诊——”他话没说完,已经懂事的男童便恐惧大哭: “娘!娘!我没病,你别扔下我呜呜呜~” 下一瞬,周围灾民大惊失色,忙不迭奋力避开,唯恐沾染瘟疫,同时面露嫌恶埋怨之色。 “胡、胡说!你胡说,我儿根本没病,他只是被蚊子咬了。”妇人眼眶泛红,搂紧儿子,绝望无助地否认。 容佑棠无法妥协退让,义正辞严道:“染病就是染病!别慌,朝廷有粮食和药材,还派了几百名大夫,孩子病了,拖着能好吗?妇道人家带俩孩子不容易,来人,带她去后头坐马车板子,车夫步行。” “是!”近卫领命,不由分说抢过妇人背着的包袱,说:“跟我来。” “哎——我的东西!”妇人慌乱无措,急得直流泪,咬唇打量宋慎,小心翼翼问:“你、您是大夫?” 宋慎点点头。 容佑棠严肃介绍:“这位是宫廷御医,专门给皇室治病的,医术精湛,他师父对伤寒很熟悉,乃一代神医。” 宋慎昂然挺立,十分配合地作高深莫测状。 妇人诚惶诚恐,谦卑弯腰,忽然扯着儿子双膝跪下,坦承哭求:“孩儿他爹染病没了,遗体寄放在秋岭义庄,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张家的香火可就断了呀!求神医大发慈悲救命,如果能好,我们娘仨今后给您做牛做马!”语毕,她拼命磕头,晃得襁褓里的婴儿发出微弱哭声。 宋慎忙一把搀起,顺便掀开襁褓探视婴儿、又给妇人诊脉,凝重说:“你母子三人均已染病,无需分开。等到了善宿驿站安顿后,我会给发对症药。” “真的吗?要钱不?我——” 第303节 容佑棠明确打断:“朝廷关切百姓遭了疫病,及时拨粮发药,不要钱,但要你们听从指挥,严禁趁乱闹事。” “民妇不敢,绝对不闹事!多谢大人、多谢神医,多谢军爷们。”逃难多日的妇人感激涕零,她已是强弩之末,别无选择。 容佑棠满意颔首,吩咐近卫:“给她些吃的,带她去后头坐车。” “遵命!” 妇人领着儿女,千恩万谢地离去。 容佑棠底气十足,郑重推出宋慎,正色道:“诸位,你们都看见了,宋大夫为什么敢碰触伤寒病人?因为他医术高超,不惧瘟疫,我们大夫有自保的本事、自然就懂医治。听着,愿意从命的,朝廷无偿给治病,违抗命令的,鞭打二十!” 灾民们狐疑忐忑,交头接耳。 宋慎肘击朋友,朝远处撤退的人潮努努嘴:“朱将军劝成了,咱们跟上吧。” 容佑棠点点头,上马“噼啪”一甩鞭子,严厉喝令:“转身!原路返回!违令者鞭二十,有想试试的,现在就站出来。” 唉—— 前排人最先胆怯,败下阵,不得不转身,其余灾民束手无策,陆续顺从,闷声跟随。 容佑棠悄悄吁了口气,浑身大汗,解下水囊猛灌了几口。宋慎策马靠近,小声提醒:“病人太多了,药远远不够,你催一催京城,立等着救命呢。” “我明白。”容佑棠抬袖擦汗,立即嘱咐韩鑫:“韩将军,烦请你派人即刻往淳鹤、秋岭、善宿三地报信,督促官府速速禀明疫情,我好估算着请朝廷尽快下发后续赈灾物品。” 韩鑫略侧身,垂眸道:“卑职这就去办。” 午后烈日高照,灾民们长途跋涉,疲惫至极。 虽然绝大部分人忌惮畏缩,但总有胆大的。出发两刻钟后,一中年人咬咬牙,掉头小跑麻利下跪,认准容佑棠,哀求道:“钦差大人,草民的老娘今年六十多岁了,又是病又是饿,实在走不动了,求您行行好、发发慈悲,也赏她一块车板子吧!草民给您磕头了。”说着,他毫不含糊,结结实实磕响头。 “人在哪儿?”容佑棠扫视一眼,对方急忙起身,从妻子手上接过病弱的白发娘亲,紧张说:“大人,您瞧瞧,草民没撒谎。” 善宿驿站距此处不足二十里,顺道捎带而已,容佑棠爽快答应:“来人,给老人家挪一块车板子。” “是!” 如此一来,其余灾民纷纷放胆,争先恐后,抢着把自家的老弱幼童往前送,容佑棠挥挥手,近卫营心领神会,尽力对比一番后,每辆车板上都坐了一两个重病老弱,车队平稳前行,将士们秩序井然,渐渐安抚了民心。 夜间·驿站 “大人,灾民一时间无法接受,吵得快掀翻屋顶了。” “兹事体大,无论亲属如何哭闹,一旦确诊染病,必须将其隔开,我们会给药,至于康复与否,只能看个人的命。”容佑棠推开门口,手握一叠重要公文。 “唉,别无他法。” “文书派人送回京了吗?”容佑棠嗓音沙哑。 “酉时一刻六百里加急发出,估计后日抵达京城。” “很好,忙去吧。” “是!”参将匆匆告退,宋慎以肩膀抵开房门进入,他脚不沾地忙了半天半晚,抽空上楼用晚膳,首先撩水用力洗脸,问:“你喝药了没?” “喝了,你呢?” “这可不敢忘。您把我夸成在世华佗,如果染病,岂不笑掉别人大牙?”宋慎无奈自嘲,关切问:“哎,那什么塞外蛮兵残杀百姓一事,究竟是真是假?我在大堂坐诊的时候,听病患说得像模像样的。” “是真的。” “啊?!”正擦脸的宋慎震惊回头。 容佑棠抖抖案卷,缓缓告知:“楼下灾民分别来自多个地方,据初步分析:灾民是被人故意煽动、驱赶、引导成一股的,其中两次歇脚时,半夜被蛮族武夫偷袭追杀,目前被害二十七人。” “……太耸人听闻了!”宋慎呆了呆,丢下湿帕子,落座方桌前,饥肠辘辘却无心吃饭。 容佑棠揉捏眉心,一脚勾了圆凳坐下,压着愤怒说:“二十七条死于非命的尸体现存于善宿州府,可惜咱们没空,只能给地方官府派些人手,督促其尽快破案,否则任由谣言流传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有些人简直——”宋慎语塞,屈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容佑棠会意,叹道:“许多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从未离乡,被迫逃难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缺乏理智,往往稀里糊涂跟着人群跑。” “唉!” 宋慎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抄起筷子,催促道:“吃饭吃饭,吃饱了再治病,顺便辟谣!” 与此同时,京城已人心惶惶。 乾明宫彻夜长明。 “荒谬至极!” “那绝对不可能!三哥前阵子还告知一切安好,怎么可能……大败阵亡?” 瑞王心如擂鼓,轻声道:“我怀疑,西北军情被人扣压了,但不知具体哪一环出了问题。” “也许太子殿下发回了重要消息,可我们没收到。”定北侯焦急扼腕。 “疯了,有人彻底疯了。”五皇子喃喃自语。 瑞王注视郭达,肃穆叮嘱:“如今靠君子动口已镇不住局面,你千万要警惕,必要时直接动武,无需请示。” “多谢殿下特许。”郭达下颚紧绷。 五皇子随即吩咐:“此外,你再挑几批可靠之人,分散秘密赶往西北打探真相,切记!别住驿站。” “是!”郭达起身。 瑞王勉强平静地催促:“去吧。” 事实上,被无数人忧虑牵挂的太子已星夜兼程回京,抵达丰泰县,因驿站相距甚远,遂夜宿山庙。 赵泽雍盘腿,席地而坐,对着篝火一丝不苟地擦拭长刀,低声问:“此处距离淳鹤多远?” “约五十里。” 赵泽雍抬头,若有所思望向庙外夜空。 亲卫统领谢霆头皮一紧,脱口劝:“伤寒是瘟疫,您切莫以身犯险,朝廷会救灾的。” “也不知救得怎么样了。”赵泽雍神色凝重,闪烁雪亮寒光的长刀徐徐入鞘。他刚收好心爱兵器,门外忽然有亲卫略显急切地求见: “谢哥,我有要事禀报公子!” 赵泽雍直接开口:“进来。怎么了?” 亲卫单膝下跪,一脸的匪夷所思,细细告知:“公子,属下们分散四周巡卫时,发现一群头发剃成北蛮式样的人,手持刀剑鬼祟可疑,直奔此庙,故来不及请您示下,弟兄们擅作主张把人拿下了,经搜查,他们马兜里还藏着蛮族戎装!” “蛮人?”赵泽雍惊诧起身。 “看着像是中原的长相。” 赵泽雍沉声吩咐:“把他们带上来!” 第246章 重逢 “老实点儿!” “问什么答什么, 别耍花招。” …… 身穿便服的禁卫押着一群捆绑堵嘴的俘虏,强硬推进庙门,为首者原本拼命挣扎,可抬头一见赵泽雍,登时双目圆睁,下意识后退, 惊恐万状。 静默瞬息, 为首的俘虏忽然脸颊腮部微动—— 电光石火间,谢霆眼疾手快,抢步上前,迅猛抬手卸掉对方下巴, 横眉立目质问:“想自尽?你认识……我们公子?跪下!” 什么公子?他分明是太子!为首的俘虏脸色灰败,颓然跪坐,嘴咧着流口水, 瑟瑟发抖。 “都跪下!”、“跪好了!”众亲卫霎时全神戒备,下手不再留情。其中两名亲卫捧着一堆袍靴, 双手呈上,简要禀明:“公子, 这些全是从他们马兜里搜出来的,经辨认,此样式属于北蛮全克尔族。” 赵泽雍一言不发,以刀鞘挑起衣袍翻看,而后审视俘虏,半晌, 挑了个抖若筛糠的,下巴一点,谢霆便会意,伸手解开那名俘虏嘴上的布条,吩咐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如果有半句假话,大卸八块丢到山里喂狼!” “千、千万别,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好说。”俘虏脸色惨白,他根据头领的神态,毫不犹豫选择识时务,哀切求饶:“公子饶命,我冤枉啊!头发是汪老大叫人给剃的,衣衫靴子也是他弄的,我穷困潦倒,挣些活命银子,只负责恐吓而已,绝对没有滥杀无辜!” 赵泽雍目光如炬,威严问:“恐吓谁?滥杀了哪些无辜?” “这、这……我……” “唧哝什么?快回答!事后若被查出撒谎,你逃去天涯海角也没用。”谢霆咬牙,怒目瞪视。 “我说我说!每次事前,汪老大指定方向,叫我们先上,恐吓驱赶逃难的灾民,他们断后,似乎、似乎杀了不少人,但那些统统与我无关!” “驱赶灾民?杀灾民?”谢霆吃惊地愣住了,他原以为只是凑巧抓获一群趁乱打劫的匪寇。 赵泽雍脸色一变,沉声问:“躲避疫病的灾民吗?你们把人朝哪个方向驱赶?” 俘虏见风使舵,下定决心立功赎罪,躲躲闪闪告知:“我什么也不懂,但偶然听见汪老大说,要尽量把灾民赶去京城——啊!饶命,公子饶命!” 赵泽雍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作恶多端的凶徒,怒问:“说!你们今夜原计划是什么?残杀无辜?” “不不!” 俘虏蜷在墙角,竭力辩解:“朝廷派了几万兵来救灾,官府向钦差求助,求得一队援兵,正四处搜捕我们,汪老大害怕了,带我们去昉净山的寺庙剃度出家,等风头过去了再还俗。公子,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求您开恩饶恕,我手上没沾人血,只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赵泽雍冷冷打断:“赈灾大军现在何处?钦差是谁?” “大军今儿中午到的,驻在善宿驿站,汪老大骂钦差‘姓容的’。” “姓容的?”谢霆想了想,耳语道:“公子,应该就是容大人了,朝廷上下没几个姓容的。” 赵泽雍蓦然心弦一紧,面无表情地命令:“把他们带出去,仔细审一审,问清主使、同伙以及犯案,其余关键也别忽略,不得有误。” “是!”谢霆斗志昂扬,迅速调整防卫,押着俘虏往庙后空地而去。 “慢着。” 谢霆忙止步转身,恭谨垂首。 “留活口。”赵泽雍叮嘱。 “是。”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 脸红脖子粗、瘫软晕厥、捶地恸哭、下跪哀求…… 自从抵达疫病区,容佑棠一天到晚被哭喊声包围,忙得不可开交,嗓音嘶哑变调,关切问: “染病的弟兄们好些了吗?” 第304节 “宋大夫不愧是神医!”朱彪由衷钦佩,赞不绝口道:“病人服了药后,除了过于老迈衰弱的,一般都有好转,依我看呐,这场瘟疫很快能收场。” “但愿如此。” 容佑棠推开门,又问:“上午有多少不治身亡的?” 朱彪当即皱眉,耳朵嗡嗡响,正色答:“有五个。死者亲属打滚恸哭、疯狂指责,骂朝廷援救迟了、骂大夫庸医、骂老天爷不开眼,夺走无辜性命。” 容佑棠十分同情,但无可奈何,拍拍同伴肩膀,劝慰道:“人面对生离死别时,激动失态是难免的,咱们领朝廷俸禄、为朝廷分忧,只能谅解包容。待回京后,烦请把立功弟兄的姓名给我一份儿,我一定为其奏请封赏!” “您这是哪儿的话?不过挨些白眼责骂而已,无所谓,想想老百姓糟了瘟疫、家破人亡,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谅解的?”朱彪疲惫抹了一把脸。 容佑棠倒了两杯茶,轻声告知:“朝廷非常重视疫病,虽然粮食还在筹措,但相关药材已经连夜送来,估计不出三日就到了。” “是吗?好极!”朱彪高兴一击掌,焦头烂额道:“秋岭和淳鹤的知府不停打听、拐弯抹角地质疑,烦得很,活像咱们有药故意不给似的!难为您一次次耐心解释,换成我,可能得吵一架。” 容佑棠喝茶润了润嗓子,指向自己的喉咙,苦笑表示:“听听我这破锣嗓子?唉,想吵也没力气。” 朱彪欲言又止,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问:“大人,卑职说句实话,您这脸色有点儿差啊,莫非没按时服药防疫?” 容佑棠忙答:“一日三碗,从未停歇,谁敢毁了宋大夫的名声?” “那倒也是。”朱彪点点头,却仍担忧,诚挚地提醒:“以防万一,待会儿等宋大夫忙完,您记得请他把把脉,图个放心。” 容佑棠欣然接受:“多谢。对了,韩将军呢?” “他啊,”朱彪忍不住一撇嘴,语调平平说:“还在善宿府衙呢,说是调查城里的疫情。”呸!分明是嫌弃此处喧闹脏污,生怕染病。 容佑棠神态如常,温和道:“辛苦将军了,委屈弟兄们任劳任怨,否则我和宋大夫一准儿被拉扯撕成碎片。” “应该的,勠力同心共渡难关嘛。”朱彪不好意思地憨笑,肤色黝黑牙齿雪白,很是淳厚。 容佑棠刚想开口,窗外风里却突然飘来响亮锣声,极为突兀,他吓一跳,疾步行至窗口探看,疑惑问:“谁在敲锣?” “不知道啊,闹瘟疫到处死人,谁家有心思办喜事儿呢?够勇敢的。”朱彪啧啧称奇,探头朝官道方向张望,很是诧异。 “听着不像是喜乐。”容佑棠说,他茫然不解,凝神眺望: 只见驿站旁边的官道上,一整齐肃然的队伍正浩浩荡荡而来:打头的官府衙役鸣锣开道、高举书写“巡抚”“回避”、“肃静”等字眼的牌子,并有大批带刀捕快充任护卫; 中间是高大宽敞的朱漆马车,被威猛壮汉围得严严实实; 后方则是七八顶官轿,并一串囚车,车里是镣铐加身的犯人。 “好大的阵仗!” “哎,原来是巡抚,怪不得。”容佑棠恍然大悟,赶紧戴上官帽、整理仪表,想当然地说:“巡抚视察疫情来了,朱将军,咱们下去瞧瞧。” “行吧。”朱彪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抱着手臂,边走边说:“愿意冒着染病的可能出巡,还算尽职爱民,值得相迎。” “当地巡抚姓钱,大名钱怀河。”容佑棠顺势告知。 朱彪随口道:“哦,钱大人。” 少顷 两人刚快步行至驿站门口,抬眼便是黑压压大片人头,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巡抚钱怀河。未染病的灾民们好奇出动,挤得水泄不通,争相目睹巡抚风采,交口议论。 容佑棠微笑靠近,拱手客气道:“在下容佑棠,您想必就是巡抚钱大人吧?幸会。” 钱怀河眼睛一亮,竟格外谦和,他快步相迎,亦拱手:“幸会幸会!抱歉,钱某人来迟,真是辛苦钦差和将士们了。” 容佑棠暗暗惊奇,客气道:“为朝廷办事乃职所应当,钱大人公务繁忙,能抽空冒险来巡已是极难得。请进,疫情公文都在楼上。” “商谈救灾之前,本官有一件要紧事儿宣告。”钱怀河义正辞严,余光悄悄瞥向马车。 容佑棠一怔,忙请教:“不知是何事?可与救灾相关?” “疫病突发后,百姓们惶恐,举家外出避难,期间有人财迷心窍,趁机兴风作恶,夜半劫杀灾民,残害无辜二十七人!”钱怀河慷慨激昂,抬手遥指马车后的囚犯,大义凛然道:“幸而天网恢恢,经官府和容大人借出的精兵连夜搜捕,现已悉数擒获凶犯!人证物证俱全,死者家属也指认了,确凿无误。” 唉哟? 围观灾民顿时沸腾了,群情亢奋,一窝蜂拥去鄙夷谩骂囚犯。 “肃静!” “不得推搡!” …… 捕快们急忙呼喊疏散,竭力维持安稳。 “诸位请看,囚车角落里堆着的衣衫、靴子,是他们作案时穿的,冒充蛮人杀害无辜,还造谣生非、诅咒太子,罪大恶极!众所周知,太子殿下用兵如神,西北一战大获全胜,蛮人惨败称臣,目前,得胜之师已经凯旋了,谁敢再传谣言,本官严惩不贷!”钱怀河声如洪钟,威风凛凛地大吼。 西北大捷? 太子回京了? 容佑棠欣喜又疑惑,下意识走向钱怀河,迫不及待想打听详情,但拥挤中不慎踩了一名捕快,正欲解释时,对方转身露脸,赫然是谢霆! “你——” 容佑棠瞠目结舌,暗忖:难道世间有模样如此相似之人? 谢霆忍笑,耳语说:“容大人,别来无恙。”语毕,他不露痕迹地朝马车一瞥。 殿下在车里? 容佑棠顿感荒谬,震惊之余,他匆匆打量马车周围的“捕快”:相熟的亲卫们绷紧脸皮,眼里纷纷涌出笑意。 两刻钟后 钱怀河率领地方官巡视灾民,并商讨疫情,马车进入驿站后院,重兵守卫。 “放心,公子都安排妥当了。” 容佑棠拎着食盒返回卧房,轻声道:“疫病尚未消除,实在是危险!” 谢霆笑着没接腔,于门前止步,说:“大人,请。” 容佑棠颔首,深吸了口气,屈指敲门,还没开口,房中已先传出久违的低沉嗓音: “进来。” 第247章 宫变 “吱嘎”一声, 容佑棠推开房门,朝谢霆微笑了笑,迈进门槛反手掩门,定睛一看: 只见庆王端坐书桌后,正单手翻看公文,他身穿墨蓝宽袍大袖, 镶银滚边, 不怒而威俊朗非凡。 赵泽雍闻讯抬头,合上文书,四目对视半晌,他低声说:“过来。” 容佑棠目不转睛, 他刚应酬完巡抚,身穿三品绯红官袍,领口处里衣胜雪, 文雅俊美,风度翩翩。 对方并未及时回应, 赵泽雍毫不生气,又问:“食盒里装着什么?” “哦!” 过于震惊的容佑棠如梦初醒, 难掩激动欢欣,郑重其事道:“恭喜殿下!祝贺您再一次击败蛮兵,平安凯旋!” “免礼。”赵泽雍起身搀扶,眼里笑意涌动,深邃专注。 “这、这……”容佑棠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快步行至桌前, 揭开食盒,首先捧出一碗药,急切催促:“来,先喝药再用饭,疫病尚未消除,殿下忽然驾到,太危险了,宋慎非常担忧,我们怕极了你染病!歇会儿就走吧,回京城去,此处不宜久留。” 赵泽雍端着药,叹道:“本王才刚到。” “太子安危关系大局,不允许分毫差池。自广平王被害后,瑞王殿下他们日夜提心吊胆,焦急盼望你回京主持朝局,唉,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我离得远,很多话不便去信询问,只能干着急。”容佑棠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而不自知。 “辛苦你了。”赵泽雍放下药碗,又被塞了清水漱口,甚至有蜜饯甜嘴,他不嗜甜,但心暖而软,歉意告知:“形势紧迫,我确实不能久留,只是稍作歇息,申时中和钱怀河一同离开,那些装神弄鬼的凶犯是碰巧抓的,顺道辟谣,有助你们救灾。” “原来犯人是殿下抓的?”容佑棠着实意外。 赵泽雍全程垂放左手,简单解释:“他们自投罗网。” “总之,心狠手辣残杀无辜之徒,死不足惜。”容佑棠深恶痛绝,陆续从食盒里拿出一盆米饭、两副碗筷、三小蝶菜,招呼道:“出门在外,赶路只能随便吃点儿。”当他合上食盒时,忽然定住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怎么了?”赵泽雍敏锐扭头,他自行寻了盥洗架,单手洗脸擦手。 糟糕! ——我太高兴了,竟没顾忌陛下已驾崩,只字未提,真是失礼啊。 容佑棠十分懊悔,皱眉自责片刻,斟酌措辞时抬首凝望,忽然发觉不妥,疾步靠近问:“你的左手怎么了?” 容佑棠弯腰凑近,闻到淡淡金疮药味儿,霎时紧张,忙问:“负伤了?严重吗?” 赵泽雍顺势松开帕子,任由对方帮忙擦手,安慰道:“只是皮肉伤而已,快痊愈了。” 容佑棠没说话,认真细致为其擦洗,许久,轻声说:“抱歉。” “嗯?”赵泽雍诧异挑眉,轻轻抚摸对方脸颊,再度说:“瘦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 容佑棠把帕子晾回原处,却内疚道:“抱歉,我们并非故意隐瞒,当时只是担心你在西北独自哀伤、影响征战。” 一阵静默后 赵泽雍肃穆说:“壬寅月,壬午日,丑时三刻。” “没错。殿下请节哀。” “父皇……走得如何?”赵泽雍艰难询问。 容佑棠毫不犹豫答:“可称作安详,未遭受痛苦折磨,他留有遗诏,您得尽快回京,以防有人不择手段,五殿下他们快撑不住了。” 赵泽雍点点头,眼神有些发直,突然单臂拥抱对方,用力搂紧,痛苦说:“出征之前我已有所预料,但总盼着、总盼着父皇能撑住……让我送最后一程,多磕几个头。我不孝,心里明明清楚,可还是走了。” 容佑棠双手回抱,耳语宽慰道:“切勿自责!当初完全是迫不得已,我们都明白,陛下也很理解,他清醒时对太子赞赏有加,还后悔册封晚了,以致被动。别难过,孝顺在心,待举行国丧时您再叩首跪别,陛下一定会谅解的。” 两人静静相拥,足足一刻钟, 赵泽雍勉强平复哀伤,抬袖按了按眼睛,推着对方落座,嘱咐道:“先用膳,知道你忙。宋慎呢?” “他住西廊,这会子应该也在吃饭,约好稍后给你诊脉。”对方忍下悲恸,容佑棠便顺势揭过,转而谈其它。 “嗯。” 二人对坐,同食粗茶淡饭。 由于对方负伤,容佑棠盛饭后,频频帮忙夹菜,彼此有千言万语,可惜短暂相聚,不知该先说哪些,匆匆果腹后,只能抓紧谈公事。 “殿下回京后还有得忙。”容佑棠喝了口茶,忧虑重重,谨慎道:“广平王被害一案尚未水落石出,陛下驾崩前授意秘不发丧,具体如何昭告天下还需斟酌,幸而瑞王殿下和鲁老等人心知肚明,有他们帮腔,事情好办了。” 赵泽雍颔首,长叹息:“真没料到,兄弟当中,竟是二皇兄——”他克制地停顿,无可奈何。 第305节 “我们也没想到,可那就是事实。广平王遗体尚未下葬,所以待办的国丧就有两个,不过一切都得等太子继位再说,皇位空悬大不妥。”容佑棠十分清醒,坦率直言:“今日擒获的凶犯,冒充蛮兵残杀无辜,背后明显有人指使,但只能暂定谋财害命罪,不宜大动干戈,以免打草惊蛇。” ——否则若是查出姓赵的主使,便是骨肉相残,争夺皇位的丑陋内情将闹得世人皆知,皇室必然蒙羞,还恐牵涉众多陈年旧案,绝非轻巧,具体只能等新皇坐稳龙椅后再商议。 “本王已提醒钱怀河灵活处决,其实他原就没打算彻查。” “无非怕惹祸上身。”容佑棠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宋慎如约来见。 “进来。” 宋慎提着药箱:“草民参见殿下。” “免礼,坐。”赵泽雍满意赞道:“经此一疫,你的医术越发精湛,把太医院都比下去了,值得封赏。” 宋慎刚坐下就吓得站起来,立即强调:“我不进太医院!” “为什么?”赵泽雍温和问。人之常情,有如此名医,他自然想委以重任留用。 宋慎坦荡荡解释:“多谢殿下赏识,可惜草民是江湖草莽,无拘无束惯了,觉得还是待在宫外自在些。请伸手,给您把把脉。” 容佑棠意味深长笑了笑,没说什么。 “罢了,横竖你长居京城,不进宫也行。但紧急召请时,还望你不要推辞,诊金一定丰厚,绝不亏待。”赵泽雍面色如常,不屑以权压人。 “谢殿下谅解。”宋慎一心多用,暗中嘟囔:怎见得就长居京城?我的师门远在南境,每年都要回去祭拜先祖,快马加鞭,往返至少月余……唉,确实不能久别,否则他又等得心急,寝食难安胡思乱想…… 好半晌,宋慎才收手。 容佑棠屏息问:“怎么样?” “殿下体质强壮,挺好的,胳膊刀伤再过几天即可痊愈,但长期殚精竭虑,难免有损底子,安稳后尽量多休息,缓一缓,养足元气。”宋慎提笔蘸墨,埋头开方,龙飞凤舞疾书半页,塞给谢霆,叮嘱道:“防疫强身,你们毕竟途径了此地,都按我写的服药吧,别掉以轻心。” “哎,您说得对。”谢霆小心翼翼收好药方。 容佑棠扭头看了看天色,虽然遗憾不舍,但仍提醒:“殿下,申时过了。” “嗯。”赵泽雍顿时皱眉。 谢霆感激地松口气:他本欲提醒,却忍着没吭声,生怕打搅太子和、和心腹谈话。 “恭贺太子殿下凯旋,祝您一切顺利。”宋慎起身,抱拳道:“如果没有其它吩咐,草民告辞了。” “忙去吧。” 宋慎提着药箱,谢霆主动相送,识趣地回避。 卧房内仅剩二人相对。 容佑棠打起精神,轻快催促:“既然和钱大人约定了,那这就下去吧,从后门走,马车就在后院,幸好韩鑫及其亲信都在善宿城里,否则一眼就能认出你。” “认出也无妨。” 赵泽雍重重搂抱对方,拇指轻轻拂过对方脸颊。 “怕不怕?我浑身上下沾满了伤寒病气。”容佑棠严肃恐吓。 赵泽雍挑眉:“文弱钦差没染病,本王怕什么?” “……您这是轻视我啊?”容佑棠失笑。 赵泽雍没说话,吻了吻对方额头,一触即分,低声嘱咐:“多保重,早日回京。” “好。” “我得出发了。” “走!”容佑棠主动牵起庆王的手,十指紧扣,送对方登上马车后,又行至前门,与众人一道,送别巡抚的车驾,佯作若无其事,继续忙碌。 一别京城数月 赵泽雍率领部下星夜兼程,夜晚抵达京郊,深思熟虑后,遣几名亲卫悄悄进城报信,他打马去了北营。 与此同时 “刺客!” “抓刺客!” “他们往乾明宫去了!” …… 大呼小叫声响彻夜空,惊醒了无数人,瑞王急忙下床,一出门,险些撞上隔壁屋冲出来的五皇子! “哪儿来的刺客?”五皇子衣衫不整,心如擂鼓问:“听动静,怎么都朝乾明宫去了?” 第248章 逼宫 “刺客行迹败露于东太阁后的假山, 大肆杀害值夜太监,而后潜逃,据目击者称,蒙面刺客共五人,均武艺高强,其中两人背负包袱, 不排除有盗窃珍宝的可能!”报信者喘吁吁, 白着脸满头大汗。 禁军统领曹立群横眉立目,厉声问:“五个蒙面刺客?那他们现在何处?” “沿途弟兄们一接到呼救便立刻围捕,但刺客似乎很熟悉皇宫,无比狡猾, 两名自南安门附近翻墙跳进后宫,其余三名正逃向乾明宫。” “什么?” 曹立群倒吸一口凉气,劈头怒斥:“混账!沿途那么多禁军把守, 居然拦不住五个刺客?任由他们逃进后宫、逃向乾明宫?” “卑职知错,求统领息怒——” “息怒个屁!今晚若是出事, 咱们都别想活了,统统洗干净脖子等死吧!”曹立群黑着脸, 转身疾冲,当机立断道:“薛峥,你负责搜捕后宫刺客,其余人随我去乾明宫护驾!” “是!” 与此同时,乾明宫前已乱成了一锅粥。 “站住!” “无旨无诏,任何人不得踏进乾明宫半步!”卓恺悍然拔刀, 率领手下强硬拦在宫门口。 大皇子负手昂然,高声质问:“众目睽睽之下,刺客闯乾明宫如入无人之境,你们口口声声守卫宫廷,却连刺客都拦不住,究竟干什么吃的?简直废物!” “殿下息怒,卑职等人严密巡守乾明宫,虽听见外头嚷‘抓刺客’,但此处尚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为何有人一口咬定——” 大皇子怒目而视,气势汹汹打断:“你疏于职守,还有脸狡辩?既然有人指出刺客逃进乾明宫,为了陛下安危,难道不应该及早搜查?万一惊扰圣驾甚至行刺,谁负责?” 卓恺满腹疑团,不卑不亢答:“等事态平定后卑职自当请罪,大殿下稍安勿躁,禁军正全力搜捕,擅闯皇宫的刺客必死无疑,您贵为皇子,怎能以身犯险?而且,卑职已派人速报瑞王殿下和五殿下——”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挥本殿下?” 大皇子登时暴怒,眼神阴冷,自觉被轻蔑鄙视,恍若遭受奇耻大辱,双拳紧握筋脉浮凸,恨不能当场把人碎尸万段! 卓恺忙解释:“您误会了,卑职自知低微,岂敢号令皇子?但无旨无诏,请恕卑职按律不能相让。” 大皇子耐心告罄,激昂逼问:“此乃陛下寝宫,如今被刺客闯进去了,你们不赶紧捉拿刺客,只顾阻挠本殿下救驾护驾,到底是何居心?莫非刺客是你们故意放进去的?” “绝无可能!” 救驾?护驾? 据近期暗中观察,陛下可能已驾崩了,只是尚未昭告天下——我是外人都能猜到,你是皇长子,岂会不知?今夜率众强闯皇帝寝宫,你想干什么? 两方对峙,黑压压一片禁军拥护大皇子,剑拔弩张。 卓恺势单力薄,越想越心惊!然而,不等他设法斡旋,大皇子便一声令下: “你们都看见了,此人极力阻挠救驾,分明与刺客串通勾结,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所有人听着,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上!诛杀刺客保护陛下!” 大皇子面无表情,用力一挥手,其周遭禁军听令拔刀,咬牙冲击宫门。 “住手!” “你们疯了?”卓恺大惊,被迫挥刀向同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很快的,不停有人中刀或倒下,鲜血四溅,混乱不堪。 瑞王和五皇子等人火速赶到,不明就里,误以为禁军正和刺客打斗,遂尚未站稳便连声大喊: “保卫乾明宫!尽量生擒刺客!” “曹统领呢?赶紧叫他来。”瑞王话音刚落,跑了几步,一眼看见突兀出现的长兄,当即疑窦丛生,慌忙止步并拽住弟弟。 “大、大哥?”五皇子气喘吁吁,震惊后旋即回神,先发制人问:“宫门早已落锁,深夜无诏令,敢问大哥如何进宫的?” “刺客在哪儿?是谁让禁军互相残杀的?”瑞王严厉喝问,目不转睛直视长兄。 大皇子激动亢奋得脸颊潮红,斜睨瞥视手足,冷冷道:“四弟、五弟,父皇的安危要紧,待拿下刺客后,为兄再同你们细说。” “还不快住手?反了你们了?抗令者视为谋逆!”五皇子大喊。 然而,惨烈打斗仍持续,对方人多势众,卓恺及其同伴无法抵挡,节节后退。急怒交加中,卓恺大吼:“瑞王殿下、五殿下,请多多保重,恕卑职无能,今夜怕是要死在乾明宫门口了!” 皇宫另一处 寂静深夜里,曹立群心急如焚,率领部下驰援乾明宫。 忽然,当越过一道槛时,风里隐约响起轻微“噗”声,随即曹立群脖颈一凉,他诧异低头,转眼间利刃已划过、人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脑袋滚地,黏稠鲜血自颈腔冲天喷涌,身躯晃了晃,继而颓然后倒,血溅三尺。 “啊——” “大人?大人?” “曹统领?” “刺、刺客?快抓刺客!” 统领遇袭身亡,其余人吓得魂不附体,无人发号施令,霎时乱作一团。 此时此刻,北营远在都城北郊,入夜后除尽职尽责巡卫的士兵外,其余将士俱已入眠。 赵泽雍抬眼,眺望矗立于营区四角哨楼上熊熊燃烧的桐油锅,心下稍安——征战多年的人,手下握有精兵良将才踏实,对他而言,北营远比皇宫安全,所以他选择先亲自巡察军情。 夜色如水,马蹄铁除去,改为裹布,踏地轻巧,一行人逐渐靠近营门,大方把行踪暴露给哨楼卫兵。 身穿便服的赵泽雍单臂控马,于营门前下马步行,毫不意外,远远地被喝问: “站住!北营重地严禁擅闯。” “你们是什么人?立刻报上名来!” 谢霆眉眼带笑,忙快走一段,压低嗓门无奈道:“小兔崽子们,殿下凯旋了,还不快开门?” “谢、谢——”门卫小头目惊喜极了,探头打量随后走进火光区的统帅及亲卫营,肃然起敬,当即闭嘴,慌忙打开栅门,带领手下单膝下跪,正欲欣喜大吼“恭贺殿下凯旋”时,却被赵泽雍低声阻止: “免礼,别声张。” 第306节 “呃……是!” “郭副将呢?” “在营房。” 赵泽雍点点头,嘱咐道:“继续守卫营门,不得有误。” “是!”卫兵们堪称兴高采烈,一举摆脱流传多时的“太子阵亡”谣言的折磨。 赵泽雍昂首阔步,气势如虹,路遇许多部下,不时止步慰问两句,行至郭达营房,径直推门而入。 下一瞬 “谁?!” 警觉的郭达被惊醒,一跃而起,本能地拔刀,待睁开惺忪睡眼后,吓得双目圆睁愣在原地。 “小二,”赵泽雍落座,自行倒茶,语意带笑:“睡迷糊了?” “表哥?” “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唉,我派去西北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担心得快不行了,我很想亲自去打探,可惜北营这么大个摊子不能丢下,真真急死人。”郭达欣喜若狂,把刀放回床上,赤脚飞窜,扑到表兄面前左右审视,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哭腔。 赵泽雍拍拍表弟肩膀以示安抚,缓缓问:“京城也传闻我不敌阵亡?” “可不嘛!谣言漫天飞,人心惶惶。”郭达使劲吸吸鼻子,亲昵挨着表兄,大倒苦水,迫不及待诉说:“太子出征后,有人疯狂作乱,广平王遇害,我和七殿下也险些死在南山。随之爆发瘟疫,容哥儿半是被迫半是自愿,主动请缨救灾,冒险以维护你俩的名誉。另有无数麻烦,一多半是人为所造,意图祸乱京都!瑞王殿下和五殿下坐镇皇宫,吩咐北营时刻待命,弟兄们夜里睡觉都不敢完全合眼,累得什么似的。” “辛苦你们了。”赵泽雍叹息。 “辛苦倒无所谓,但自从和你失去联络后,我们就心慌了,特别煎熬。”郭达长长吁了口气,由衷慨叹:“幸亏太子平安凯旋!否则,天下都要乱了。” 赵泽雍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外卫兵禀道:“启禀殿下,刘副将、凌参将等人求见。” “传。” “肯定是闻风来打探消息的,您露个脸,弟兄们就踏实了。”郭达抬袖按按眼睛。 果然! 七八个将领有的端茶、有的捧热水,个个不空手,当看见安然端坐的统帅时,险些喜极而泣,扑通下跪,激动哽咽道: “末将恭迎殿下凯旋!” “恭贺殿下!” 赵泽雍抬手虚扶:“都起来吧。” “谢殿下!” 郭达心情好极,笑道:“少哭哭啼啼的,丢人!先让殿下洗洗风尘,赶紧叫厨房置几桌饭菜,给远道回京的弟兄们果腹。” 众将领笑逐颜开,忙不迭应是,喜气洋洋地奔走安排:他们全力拥护皇三子,倘若赵泽雍被册封为太子却无缘皇位,相关旧部的仕途将尽毁,不可谓不恐惧。 热闹片刻后,卫兵再度通报:“启禀殿下,秦少刚参将求见!” 赵泽雍耐着性子:“传。” “哈哈,又来个一探究竟的,不弄明白睡不着觉了。”郭达一拍大腿,同袍们颔首赞同。 但秦少刚却满脸焦急,甚至无暇恭贺太子凯旋,双手奉上印章紧张告知: “启禀殿下,末将今夜负责巡营,方才接获太子府侍卫急报,对方手握定北侯爷私人印章,说是刺客夜闯皇宫滥杀无辜,十万火急,请北营立即出兵平乱!” 第249章 杀戮 “刺客夜闯皇宫?”郭达愕然, 忙一把接过印章细看。 “偌大皇宫,例常值夜的禁军近两万人,刺客能有多少?”赵泽雍惊诧皱眉,顿感不妙。 秦少刚先摇摇头,又扭头看门口,赵泽雍会意, 立即吩咐:“谁报信的?让他进来说话。” “是!” 郭达翻来覆去审视半晌, 凝重告知:“殿下,这的确是家父私印,假不了,我小时候常拿着玩儿。” 赵泽雍颔首, 低声道:“看来,今夜都别想睡了。” 须臾,报信的侍卫进入, 他半身染血,一见赵泽雍便大喜过望, 扑通跪下,心急火燎顾不得避讳, 飞快告知:“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亥时末小殿下和郭老大人接到消息,说是宫里、宫里……闹刺客!小殿下匆忙进宫,侯爷等人亲自护送,可到了宫门却不给进,连皇子腰牌都不管用, 朱墙内打斗声非常激烈,后来李公公冒险派太监出来,告知禁军曹统领已经牺牲了。小殿下和侯爷商议后,派属下们火速出城求援,谁知半路竟遇袭!五个弟兄拼死断后,保属下一人逃脱报信……殿下!求殿下做主!”说到最后,他哽咽叩首。 激烈打斗?禁军统领身亡? 赵泽雍下颚紧绷,面沉如水,忍怒道:“起来,你做得很好。来人,带他下去包扎。” “是!” “殿下息怒,快、快想办法,宫里一定出事儿了。”郭达指尖发冷,无法自控地猛然颤栗。 几乎前后脚,又有两批安插在城里的探子求见报信。 赵泽雍认真听完,猛地起身吩咐:“传令下去,全营整装戒备,前锋、骠骑和卫坤三营随本王入城捉拿刺客,其余人待命。” “是!” 众将领忐忑疑惑,如临大敌,即刻转身执行军令。 郭达用力抹了一把脸,催促道:“来人,赶紧去帅营取殿下的盔甲来!”语毕,他冲进里间,叮当一阵响,麻利穿戴盔甲。 谢霆其实已经悄悄派手下去办,他躬身答:“遵命。” 赵泽雍急促踱步,身为主帅,他必须稳重内敛,不宜袒露惶恐焦急,强行把熊熊怒火压在心底。 很快的,外面响起一阵阵齐整踏步和刀盔碰撞声响,秩序井然,迅速但不杂乱,毫无喧闹议论声。 亲信们斗志昂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赵泽雍踏出营房。 赵泽雍腰板挺直,快步登上将台,威严扫视全场。 郭达率先下跪,洪亮大吼:“恭贺太子殿下凯旋!” 此言一出,近十万将士欢欣雀跃,自然而然跟随,齐齐梗着脖子吼“恭贺太子殿下凯旋”,寂静深夜中,吼声震天横扫四周,惊醒无数酣眠百姓。 为了稳定军心,赵泽雍刻意露脸,浑厚有力的嗓音响起:“上仰诸天神灵与列祖列宗的庇护、下托将士们浴血奋战,西北再度击败蛮族,本王得以凯旋。但今夜突有狂妄刺客大闹皇宫、扰乱京城,官兵无力镇压,只能出动北营协助。全军听令!前锋、骠骑和卫坤三营,即刻随本王入城捉拿刺客,其余人时刻待命。” “是!”吼声整齐划一,热血沸腾的将士们对主帅发自内心地尊敬,踏实执行命令。 顷刻后,近四万精兵浩浩荡荡出营,举着火把,前锋骑兵开阵,将领居中指挥,步兵压阵,急速奔赴皇城。 骑行一程后,郭达敏锐察觉异样,策马靠近耳语问:“殿下,您的左手怎么了?” “皮肉伤,不碍事儿。”单臂控马的赵泽雍轻描淡写答。 当大军靠近康胜门时,郭达有感而发:“征战凯旋,原该走此门入城,殿下当之无愧,请!” 然而,康胜门已被人抢先踏足。 赵泽雍沉声提醒:“咱们可能来迟了。” “嘿?”郭达脸色剧变,目迎前锋营飞骑回转禀报: “启禀殿下,康胜门紧闭,沅水兵马先到片刻,正在围城,拒绝让路!” 赵泽雍蓦然沉下脸:“以本王的名义,截停他们。” “是。” 郭达愤怒说:“听听?假如您不在场,我无权号令沅水退兵,若想支援皇宫,这会子只能打进去,一旦动手,他们估计会给我扣私通刺客之类的罪名!” 赵泽雍冷冷道:“事后必须彻查!大成将士保家卫国,并非私人侍卫,以公谋私者,罪不可恕。” 城门下,北营和沅水两军泾渭分明,前锋营精锐对峙,静候双方将领交涉。 沅水阵营由闫锦率领,他按捺不住,匆匆策马靠近城门,恰巧错过报信骑兵,忽然和郭达面对面,登时慌了,色厉内荏地问:“郭将军,我奉命围捕刺客,你何故阻拦?若耽误了大事儿,谁负责?” 原来你还不知道太子凯旋了? 郭达暗乐,板着脸控马往旁一避,露出庆王。 赵泽雍目光如炬,威严表示:“本王负责!闫锦,谁命令你调动兵马围城的?” “庆、庆——太子,殿下,您——” 闫锦目瞪口呆,回神后,深知大局已翻转,他几乎是摔下马背,腿软跪倒,白着脸解释:“卑职恭迎太子殿下凯旋!事情是这样儿的,今夜太傅传令沅水,命卑职等人立即点六万兵马把守九门,严禁闲杂人等进出,以防刺客潜逃。” “哦?”赵泽雍颔首,面无表情问:“本王是闲杂人等吗?” “不,不不,您当然不是。” 赵泽雍震怒呵斥:“那还不赶紧让开?!” 闫锦脸色灰败,冷汗涔涔,跪地膝行挪开,战战兢兢道:“是。求殿下息怒,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军令如山,无法违抗——”他话音未落,心急如火的太子已策马疾冲,亲卫营和前锋营紧密追随,万千马蹄跺地,声势浩大。 “啊!饶命!救命!” 闫锦惨叫求饶,险些被乱蹄踩死,抱着脑袋连滚带爬躲避,湿了裤裆,才终于躲到安全的城墙拐角,抖如筛糠。 此时此刻,乾明宫门口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粘稠血液缓缓流聚,大片大片,怵目惊心。 夜风吹拂,席卷浓烈血腥味儿,吹往四面八方。宫娥太监和妃嫔早已吓得关门闭窗,不敢离开后宫半步,恐惧聆听前廷的打杀声。 非常时期,赵泽雍顾不得规矩,骑马跑过甬道和巷道,一口气奔至乾明宫。 “天呐,这、这究竟……闹什么呢?哪有刺客?死的全是禁军!到底谁起的头儿?造了大孽了!”七皇子赵泽武眼眶含泪,颤声指控,被血腥味儿熏得头晕恶心,抬脚又放下,实在不敢踩血泊。 赵泽雍下马的第一脚就踩在血泊里,他眉头紧皱,大踏步拾级而上时,半道却被一名禁军的血手抓住小腿! “哥,小心!”九皇子慢了一步,刚下马。 郭达生怕刺客偷袭太子,本能地一脚踢开那血手,对方顺势仰躺,露出沾了血污的脸。 赵泽雍一眼认出来了,忙问:“卓恺?” “啊?”郭达懊悔蹲下,歉意道:“我刚没看清,你怎么样?” 左右为难的赵泽武一听,当即踩着血泊飞身而上,蹲地急问:“小卓?小卓?” 卓恺面白如纸,腹部伤口不停溢血,眼神黯淡无光,挣命告知:“御、御书房,玉玺。” 赵泽雍低声问:“御书房遇袭?” “传、传国玉玺。”卓恺气若游丝。 第307节 赵泽雍雷厉风行道:“本王明白了。来人,立即送卓恺去找御医。走!随本王去御书房。” 一行人改道,离开乾明宫直奔御书房。 “小卓,再忍忍,他们这就送你去找御医,等大事儿忙完了我才有空看你。” 卓恺周身发冷,憋着的一口气在见到太子后便松懈,渐渐的,听不清也看不见,整个人轻飘飘。 赵泽武红着眼睛,用袖子为濒死之人擦拭血污,迈着沉重步伐追赶兄长。 此刻,御书房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血迹和血脚印遍布。 门窗紧闭,韩太傅翻箱倒柜,将重要文书撒了一地。 大皇子双目赤红,两手颤抖,困兽一般疯狂翻找,怒问:“玉玺呢?” “在哪儿?究竟在哪儿?” “老夫明明记得,玉玺惯常收在这宝匣里的。”韩太傅咬牙,忿忿一捶桌。 瑞王和五皇子冷眼旁观,均被严加看管。瑞王平静劝道:“大哥,收手吧,父皇册立三哥为太子,昭告天下朝野皆知,即使你找到玉玺伪造圣旨,也不能服众。” “简直丧心病狂!”鼻青脸肿的五皇子气得发抖,厉声痛斥:“你居然冒犯父皇的遗体,大逆不孝,你还是人吗?” “闭嘴!” 大皇子眼神冰冷,喘着粗气疾步回转,劈手扇了弟弟狠狠一耳光。 “五殿下!”遍体鳞伤的李德英艰难爬起来,嘶哑求饶:“大殿下,别打了,那是您的亲弟弟啊!” “老阉竖,你算什么东西?”大皇子飞起一脚,毫不留情把李德英再度踹倒。 五皇子被数名禁军压制,无法反抗。瑞王奋力挣扎,忍无可忍说:“即使你杀了我和五弟,皇位也轮不到——啊!”瑞王腹部挨了一脚,霎时痛得弯腰。 “你们宁愿拥护暴戾刚愎的老三、也不肯帮帮我,如此兄弟,真真令人寒心。”大皇子急赤白脸,愤慨至极。 “哼,你谋逆篡位,先暗杀二皇兄,后谋害七弟、郭达未遂,甚至对父皇遗体不敬,丑恶罪行令人发指,谁敢拥护你?”五皇子气愤填膺,冷笑道:“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父皇昏聩偏袒,我只是想找玉玺,何错之有?” “大错特错!父皇英明神武、心如明镜,一早看破你了,所以才选三哥。” 大皇子咬牙切齿,瞬间理智全无,左顾右盼,猛地抢过禁军佩刀,瑞王双目圆睁,情急之下喊:“你要杀先杀我!玉玺被我藏起来了,谁也别想找到。” 危急关头,门外忽然传来激烈打斗声。紧接着,赵泽雍踹门而入,率领一众亲信们。 赵泽雍脸色铁青,途中已获悉父亲遗体被不敬冒犯,他难以置信,疾言厉色地吼: “我是父皇册封的太子,谁不服?尽管站出来,别伤及无辜!” 第250章 登基 太子近乎从天而降, 御书房内局势陡然反转,挟持皇子的禁军们大惊失色,下意识畏惧后退,无措望向大皇子和韩太傅。 “三哥!”瑞王和五皇子眼睛一亮,不约而同惊喜呼喊。 赵泽雍愤怒审视长兄,并安抚弟弟:“四弟、五弟, 你们受大委屈了, 别慌。”顿了顿,他瞥见躺在角落呻吟的李德英,便顺势吩咐:“去,把李公公扶起来。” “是!”北营将士七手八脚, 飞快把李德英抬回己方阵营。 “老三?” “你、你不是在西北吗?”大皇子震惊茫然,仓惶质问外祖父:“你怎么办事儿的?不是说太子活不到京城吗?!” 韩太傅一语不发一动不动,眼神浑浊, 脸色灰败站在御案一角,僵硬杵着, 宛若木头人。 赵泽雍横眉立目,一字一句答:“父皇在天有灵, 冥冥中庇护我平安回京,让大哥失望了。” “闭嘴!”持刀的大皇子忽然抬手,把刀刃抵在身前瑞王脖子上,剧烈颤抖。 瑞王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本能地后仰。 “大哥!事到如今, 快停手吧,别执迷不悟了,谋杀殴打手足,二皇兄的遗体还停在弥泰殿,你于心何忍?”九皇子赵泽安急躁劝阻,委实难以忍受手足相残的场面。 “你懂什么?”大皇子嗤之以鼻,冷笑道:“哦,一母同胞,你自然拥护太子了。” 手足相残,你还有什么道理? 赵泽雍从牙缝里吐出字,掷地有声提醒:“我和九弟确是一母同胞,但这一辈九个皇子,都是父皇的儿子,乃至亲兄弟,你为了谋夺皇位,全然不顾亲人性命!放眼历朝历代、古今朝野,但凡手足相残者,必遗臭万年,你犯下累累恶行,却毫不悔改,亦不以为耻,可谓人面兽心!” “哈~” 大皇子惨笑,牙齿咯咯响,挟持瑞王不住后退,极度不甘地说:“我是皇长子,自十五岁开始上朝苦学理政,风霜雨雪无阻,侍奉父皇勤恳恭谨,兄弟中倾注心血最多,若非你趁父皇年老糊涂、长期巧言令色,太子怎么可能是你?明明应该是我!” “大哥,别叫屈了,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血洗皇宫的造孽事儿都干得出,幸好父皇睿智清醒,假如立你为储君,兄弟们将来哪有活路?肯定被你一个个弄死。”赵泽武气不忿,挺身而出,却立即被胞兄拉扯回去。 赵泽雍并未威逼向前,生怕激怒末路狂徒、伤及无辜弟弟,他进门前已安排妥当,若干武艺高强的亲卫全神贯注,不错眼地盯紧瑞王和五皇子,随时准备救人。 僵持中,郭达等人名正言顺,且人手充足,已迅速控制局势,将助纣为虐的禁军捆了带走,尽量把御书房留给皇族处理家务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听着!” 赵泽雍目光如炬,锐利扫视骑虎难下的谋逆禁军,厉声斥责:“你们原应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却参与谋反篡位,若依律论罪,当凌迟处死。” 七八名禁军小头目战战兢兢,脸无血色,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们有的妄想一步高升、有的受人威胁,总之,自绝了后路。 赵泽雍继续说:“瑞王和五皇子是本王的亲弟弟,他们少一根毫毛,全算在你们头上!但,倘若你们束手就擒,本王承诺:可以将凌迟改为斩首。” ——是千刀万剐?还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挟持皇子的禁军们六神无主,面面相觑,手心冒冷汗,几乎握不住刀。 “别傻了!” “他诓你们的!”大皇子不停发抖,脸庞扭曲,狞笑憎恶道:“庆王久居军中,征战十数年,阴险毒辣杀人如麻,如今更是夺得太子之位,陛下又已被巫医害死,以他的城府,绝无可能宽恕乱党!” 赵泽雍失望透顶,义正辞严反驳:“别以你的为人揣度我的做法,倘若我阴险毒辣,西北和北营数十万将士怎么可能愿意效命?这世上,终究行正道才能走得长远!” “大哥,赶紧松手啊,四哥身体不好,他与你无冤无仇——”赵泽武话音未落,大皇子勃然大怒,理智全无,怒目圆睁挥刀遥指:“无冤无仇?既是亲兄弟,你们为什么都偏向老三?我哪里不好?你说,我究竟哪一点比他差?连中宫嫡子都不是我的对手,区区淑妃所出,一介粗蛮武夫,算什么——啊!” “叮当”一声,长刀坠地。 在手下趁机打落长兄兵器后,赵泽雍眼疾手快,与郭达等人一同飞扑,瞬间救下瑞王和五皇子! 几十人挤在一角,纵然御书房再大也难以施展拳脚,加之对方禁军们持刀,人为了自保,面对诛杀时拼命反抗是本能。 因此,文弱的瑞王和五皇子爱莫能助,被及时推出打斗圈!瑞王晕头转向,险些踉跄摔倒,幸而被赵泽文、赵泽武同时搀扶一把,惊魂甫定。 瑞王剧烈喘息,他无意识余光一扫,骇然看见原本畏缩在书桌后的韩太傅举起匕首、悄无声息朝太子扑去! 而彼时赵泽雍背对书桌,正当胸一脚踹得谋逆禁军凌空后摔,同时拽住热血沸腾的胞弟:“小九!你回来。” 瑞王大喊:“三哥小心!” “你背、背后——”赵泽武瞠目结舌,下意识松开瑞王,抢步向前。 五皇子仓惶大叫:“姓韩的疯了!” 电光石火间,早有防备的赵泽雍反应奇快,侧身闪避,护着胞弟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与此同时,其余人亦及时发觉,高呼“保护太子”并救驾,他们唯恐太子被刺伤,故下手果敢——手握匕首的韩太傅被数人击退,重重摔倒、后脑砸向玉质插屏底座,当场翻了白眼,微微抽搐,血流如注。 混战仅持续短短片刻,转眼后,谋逆乱党已被彻底压制。 赵泽雍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打起精神收拾残局,凝重吩咐:“立即清扫此处,救治英勇抗击乱党的伤员,彻查捉拿谋逆乱党!此外,曹统领阵亡,传本王的命令,暂且让副统领代为指挥禁军。” “是!” 赵泽武咽了口唾沫,远远探头打量韩太傅,小心翼翼问:“死、死啦?” “死了。”郭达确认后答。 大皇子面如死灰,被人反扣臂膀,直勾勾盯着外祖父,心知自己彻底败了,蓦然爆发一声狂吼“啊——”他嗓音劈裂,神态癫狂扭曲,带着哭腔暴吼: “为什么?” “凭什么?” “父皇,三弟究竟有什么好的?你那般偏袒?若是早有决定,你为何不明说?为何眼睁睁看着我和祥弟争斗几十年?父皇,你真残忍,好狠的心呐!哈,哈哈哈,冷血无情的老东西,也配称作‘圣明仁慈’?荒谬,简直可笑——” “够了!” 赵泽雍目不转睛怒斥:“你作恶多端,事到如今仍执迷不悟,道理就不必要说了!来人,把他押下去,暂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待案情大白后再判决。” “是!” 昔日心高气傲的皇长子,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他面目狰狞,挣扎着大喊大叫,怨天怨地、怨父亲、怨兄弟们冷漠旁观。郭达见状,朝禁军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忙捂住大皇子的嘴,快步撤离御书房。 赵泽雍心力交瘁,垂首站立,久久不发一语。 “三哥?”瑞王等人纷纷担忧靠近,小声宽慰。 好半晌 李德英不知去了何处,步履蹒跚地返回,他怀抱着一朱红小包袱,双膝跪在赵泽雍跟前,恭谨地解释:“太子殿下,此乃玉玺,请您过目收好。今夜事发时,乱党冲进乾明宫翻找传位遗诏和玉玺,老奴心惊胆战,抢先把玉玺藏起来了,方才乱党逼问时,老奴拒不透露,累及瑞王殿下和五殿下挨打,着实该死,请殿下们严惩。”语毕,他端端正正磕下头去。 赵泽雍接过包袱,并无开启查看之意,低声说:“事出有因,你尽力了,起来吧。” 忐忑窥视的李德英眼眶一热,登时老泪纵横。 “唉,罢了,你也伤得不轻。”五皇子疲惫摆摆手。 “幸亏公公反应快,否则他们找到玉玺也不知想做什么。”瑞王也十分谅解,并顺势告示:“对了,三哥,传位遗诏在鲁老手里。” “当初就是害怕出事儿,我们几个和郭老大人父子,加上辅政大臣们,一起打开遗诏看了,而后嘱托鲁老秘密保管。”五皇子叹了口气,正色道:“其实,即使没有遗诏,太子继位也是名正言顺的,父皇只是不放心而已。” 是啊,父亲始终不放心,临终前还担忧哪个儿子谋反…… 赵氏兄弟相对无言,心情沉重。 瑞王轻声提醒:“父皇驾崩已久,国丧不能再拖了,还望太子尽快登基主持大局。” “天越来越热,确实不能拖了!”五皇子忍着伤口疼痛,建议道:“事不宜迟,这会子快马加鞭通知鲁老,请他早朝时宣读遗诏,新皇继位后,才能举办丧礼。” 赵泽雍责无旁贷,缓缓颔首,虎目蕴泪道:“子琰,你去办。我……久别回宫,想去叩见父皇。”话音刚落,九皇子思及父亲遗体被长兄损坏,率先忍不住,呜咽出声。 翌日 春光明媚,灿烂朝阳给皇宫的朱墙黄瓦涂上一层金光,高大殿堂宏伟矗立。经紧急洗涮后,宫变血迹荡然无存,暗红血水渗入地下,与黑暗一同长眠。 太子凯旋,昨夜皇城堪称兵荒马乱,几乎吵醒所有百姓,大人恐慌孩童啼哭,至黎明前,戎装将士却悉数出城,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金殿上,众人齐跪,赵泽雍面无表情,背对文武百官,若有所思,走神间聆听首辅鲁子兴严肃宣读承天帝遗诏: 第308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庆亲王皇三子泽雍,文韬武略……太子必能承大统。着继朕登基,授皇帝位……钦此!” 鲁子兴宣读毕,双膝下跪高举遗诏,恭敬改口:“陛下。” 身穿太子礼服的赵泽雍猛然回神,双手接过遗诏,慢慢转身,面朝文武百官,眼神肃穆,涌现深深的遗憾:本王登基了,如此时刻,他却不在…… 刹那,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异口同声,高呼: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51章 太弟 “殿下顺利登基, 新朝新气象,改年号了!”容佑棠眉开眼笑,两手托着邸报靠近烛台,读得津津有味。 “哦?”宋慎窝在躺椅里,晃了晃酒壶,懒洋洋问:“新皇年号是什么?” “洪庆。”容佑棠抬眼, 眸光明亮, 愉快说:“今年是洪庆元年!” 宋慎莞尔:“庆王威名远扬,用于嵌入皇帝年号正合适,听着就大气。” “没错。”容佑棠合不拢嘴,由衷的欣喜, 看了几行,又说:“淑妃娘娘被追封为皇太后了。” “母凭子贵嘛,不足为奇。”宋慎姿态闲适, 喟然唏嘘道:“世事难料啊。当年我游历四方初定居京城时,三殿下刚凭战功封王, 是先帝膝下第一个亲王,但那时候吧, 风言风语议论起来,朝野要么猜二殿下、要么站大殿下,嫡子长子么,一致认为庆王是要镇守西北的。嘿!最后竟然是庆王登上了皇位,那些个下错注的,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无可厚非。 “殿下——”容佑棠一顿,感慨万千,严肃道:“不,是陛下!咱们要改口了,帝王尊威非同一般,说错半个字儿,都可能被有心人批判。” “啧~”宋慎撇撇嘴,慢吞吞坐起,仰脖喝酒,影子被烛光投在屏风上,摇摇晃晃。 容佑棠垂首,凝神默读片刻,点点头,逐一告知:“先帝驾崩,丧礼正在操办;广平王被害始末已查实、凶手落网;参与谋逆篡位的乱党人数众多,悉数被抓。其中,谋反党首、前朝太傅韩家父子于造反之夜混战中身亡,大殿下被奸人引诱犯下弥天大错,自悔自愧,自尽于天牢。” “自悔自愧?”宋慎挑眉,欲言又止。 容佑棠叹了口气:“总不能写他至死不悔吧?他作恶多端,原本死不足惜,但无奈姓赵,接二连三爆发家丑,皇室的脸面几乎丢尽了。” “无妨。历朝历代,皇位更替期间,有几次是太平的?册封太子往往仍不够,直乱到新皇继位,天下才会渐渐安稳。”宋慎直言不讳。 “那倒是。”容佑棠看完折好邸报,眼角眉梢的笑意缓缓消失,若有所思,惆怅凝视窗外夜空。 宋慎扭头,低声问:“容大人,遗憾吗?” “什么?” “你可是庆王铁党,这些年东奔西走的,为他做了许多、说了许多,可大功告成之日,你却不在京城,而在这偏远之处,日夜忙于救治疫民,灰头土脸的。”宋慎晃动酒壶,醉意微熏。 “我确实有些遗憾,但应该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一种。” 容佑棠淡笑,把邸报放进抽屉,轻声坦言:“我非常惦记京城。但有时想想,与其辅佐新皇,不如待在此处对付瘟疫。” “害怕回京被非议啊?”宋慎一针见血问。 夜风凉爽,送来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容佑棠怅然若失,肃穆解释:“我寒窗苦读圣贤书,师长们从来只教‘修身齐家、忠诚报国’,从未教佞臣之术;殿下征战十余载,斩获赫赫战功,深受百姓敬爱,更被先帝寄予厚望、托付大成江山,且根基尚不稳,岂能做、做——” “昏君?”宋慎直率接腔,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永存。 容佑棠苦笑:“皇帝岂能任意妄为?” “你该不会又想奏请外调吧?上回远走河间,这次想去哪儿?西北?南境?”宋慎单刀直入,盘腿坐直了。 容佑棠一时间竟无法回答,犹豫道:“我……” “喂!打住,赶紧打住!”宋慎一个激灵,大义凛然地告诫:“我只是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回头请调奏折递上去,新皇不得怪罪迁怒我啊?” 容佑棠一怔,失笑摇头:“宋掌门未免太小看人了!放心,我把你当朋友,绝对不会陷朋友于不仁不义之地。” “这还差不多。”宋慎仰脖喝了口酒,一本正经地畏惧:“从前他还是庆王时,就特别护着你,如今登基为皇,九五至尊只手遮天,倘若雷霆震怒,谁扛得住?我可扛不住。” “别说笑了。”容佑棠无精打采,后靠椅背,侧身凝视夜空。 宋慎调侃完了,复又仰躺,隐晦地宽慰:“少胡思乱想,今上一贯有担当,无论如何,他会妥善安置你的。” 妥善安置? 怎么安置?他是皇帝,肩负万钧重任,怎么可能不娶后妃、不生子女、不立储? 思及此,容佑棠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密不透风,令人憋闷焦虑,寝食难安。 宋慎半晌没等到回应,不由得担忧,一咕噜起身走向书桌,探头关切问:“你没事吧?” 容佑棠勉强笑笑:“没事。” “……咳!我就随便聊聊,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我喝醉了胡说八道吧。”宋慎懊恼一拍额头,想了想,绞尽脑汁地安慰:“新皇刚登基,里里外外一大堆事儿,肯定忙得不可开交,至少等先帝入皇陵了,他才有空考虑其它,是吧?” “嗯。”容佑棠微笑,面色平静。 “瘟疫已大概止住了,后续再忙个把月就能回京,我收到了好些急信,跟催命似的。”宋慎没话找话。 容佑棠不愿表露惶恐脆弱,遂配合地问:“莫非瑞王殿下身体又不好了?” “不是!如果他催,我是必须回去的。哼,他非但不催,反而叫我安分踏实帮你到最后呢。”宋慎气哼哼,却无可奈何,伸伸懒腰,如实告知:“是京城的权贵们来信催归。他们措辞遮遮掩掩的,估计多少与乱党逼宫有关,有些是老人受惊旧疾复发,有些是儿孙刀剑伤。七殿下也来信了,写得十万火急,但没说救谁,难道他自个儿伤哪儿了?” “哦!” 容佑棠恍然大悟,忙解释:“我知道,他估计一写两封,所以我也收到了。七殿下本人无碍,是恺哥受伤,据说险些不治,幸亏抢救后保住了性命,但重伤一时半刻好不了,须得耐心休养,七殿下着急,特来信请药方。” “简直胡闹!” 宋慎相当没好气,叹道:“我见不到病人,怎么望闻问切?凭空胡诌药方吗?一切等我回京再说。” 容佑棠起身,诚挚夸赞:“宋掌门顺利治愈伤寒,精湛医术广为流传,任谁都钦佩。待疫情消除后,你先回京,一是治病救人,二则张罗贵派医馆,把南玄武的医术传下去,造福千秋万代。” “医馆啊?还在考虑中。不过,既然掌门印传给了我,肯定要给师父一个交代,我年轻时贪财爱热闹,只顾经营紫藤阁,是时候该收心了,省得他老念叨我浪荡风流、不务正业。”宋慎嘀嘀咕咕,末了忽然问:“我先回京?那你呢?” 容佑棠神色不改,认真道:“我是钦差,需监督地方官府处理疫情后续,尽快让灾民安居乐业,估计还得待一阵子。” “……哦。” 宋慎挠挠头,暗中很同情对方,可惜爱莫能助,他张了张嘴,最终说:“到时再看吧。” 转眼,已是五月中,天气渐渐炎热。 遵从遗诏,礼部兢兢业业督办国丧,经几十道繁复礼节后,洪庆帝哀恸把父亲棺椁送进了帝陵。 如今的乾明宫,太监宫女改为侍奉新皇。原内廷总管李德英年迈体弱,且被乱党殴打成重伤,恳求殉主,被劝阻后悄悄自尽,洪庆帝大受震撼,厚葬其于父亲浩大的帝陵内。 这日早朝后,洪庆帝召见了心腹亲信们。 “朕考虑良久,昨夜拟写的,你们先瞧瞧。”赵泽雍心平气静,身穿明黄常服,举手投足间尊贵不凡。 新任内廷总管毕恭毕敬,捧着尚未盖玺的圣旨,不消吩咐,率先呈给三朝元老。 首辅鲁子兴年近九十,他当仁不让地接过,眯着眼睛疑惑细看。岂料,粗略扫一遍他就震惊了,立即扭头,定定望向九皇子!他呆了呆,凝重把圣旨递给同僚;元老重臣阅毕,又传给对面的皇子们。 谁也没吭声,各自沉思。 排班按序,七皇子倒数第二,他好奇极了,迫不及待观看圣旨,看毕,倒吸一口凉气,倏然扭头: 赵泽安坐末席,十来岁的少年正长身体,骑马跑一阵便饥肠辘辘,他耐心等候,大方拿茶几上攒盒里的糕点果腹,吃相文雅,并未发出任何异响。 “这、这——” 赵泽武眉头紧皱,把圣旨递给幼弟,紧张催促:“小九,你赶紧瞧瞧!” “哦,好的。”赵泽安早已拿帕子擦了手,闻言接过,认认真真默读,只一遍,即“噌”地站起来,无措望向胞兄,震惊问:“皇、皇太弟?” 赵泽雍目光炯炯有神,明确颔首。 “可、可是您为什么要立我为皇太弟?”赵泽安万分诧异。 赵泽雍不疾不徐答:“因为朕没有子嗣。” 首辅实在忍不住了,起身拱手,颤巍巍地劝:“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际,虽然尚在先帝孝中,但为了延续皇室香火,您完全可以及早娶后纳妃,普天下人都能理解的。” “正是。陛下,您刚登基,又如此年轻,何必、何必……呢?” “立储非同小可,请您三思呀!” 元老重臣稳立两朝饱经风雨,极为忠诚,均敢于直言进谏,洪庆帝的手足却没表态。 赵泽安十分尴尬,脸红耳赤地把圣旨双手呈给胞兄,正色道:“皇兄,收回成命吧,老大人们说得对,您正年轻,子嗣三两年就有了,无需立太弟。” 赵泽雍拍了拍胞弟的手背,示意对方冷静,他起身,负手踱步,并摆手阻止欲跟随起立的亲信们,沉声表明:“蒙先帝厚爱信任,朕继位为皇,本应尽速娶妻纳妃、诞育儿女。然而,大成近年连遭灾难,战乱、匪患、天灾、瘟疫等横行,令黎民百姓受苦,朕身为天子,理应自省,经奉天监严密观星象后得知:朕早年在西北征战时,难免造下杀孽,有损国运福泽,若今后励精图治、仁政爱民,并时常虔心向天祷祝,定能为大成增添福泽,以保国泰民安!” 众人侧耳倾听,茫然暗忖:您说的这些,与绵延子嗣有何干系? 赵泽雍早已铁了心,阐明正当理由后,又严肃分析:“关于立储,朕深思熟虑后,认为小九合适,无论年龄还是品性,虽说能力尚缺,但只要多加磨练,想必会精进的。” “扑通”一声,赵泽安下跪,满脸焦急。 瑞王等人心知肚明,齐齐暗中叹息,却无法劝阻生性刚毅固执的兄长,尤其对方还登基做了皇帝。 赵泽雍搀起胞弟,沉稳坚决道:“依朕看,早立储君有利于社稷稳定,在座诸位俱是国之栋梁,待昭告天下立储后,尔等皆是太弟师长,切莫推辞教导重任。” 话已至此,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琢磨:陛下年长九皇子十五岁,算起来,真真可谓“兄长如父”;而且,九皇子聪敏勤恳、品性端方,体格也健康结实……慎重审视,并无大不妥。 ——皇帝本人提议的,臣下除了啧啧称奇,简直无言以对! 足足商谈至午时,他们再三斟酌后,只能妥协,起身拱手道:“陛下圣明宽宏、深谋远虑,臣佩服。” 赵泽雍满意颔首:“很好,此事就商定了。” 光阴似箭,转眼,六月炎夏到了。 “容大人好!” “卑职拜见大人。” “您的晚膳还是端房里?” 容佑棠边走边点头,热得汗流浃背,一把推开门,抬眼便看见神情复杂的宋慎。 “神医,怎么啦?今日老百姓又给你送了许多蔬果蛋饼,拦都拦不住。”容佑棠朗声说,快步行至盥洗架,整张脸埋进木盆,痛痛快快凉爽了一把。 “乡亲们真是客气,我三令五申,明说不收谢礼的。”宋慎欣慰摇头,抱着手臂走到朋友身边,低声告知:“州府送来一份新邸报,你赶紧去看,陛下把九殿下册立为皇太弟了!” “皇——唔咳咳咳~”容佑棠猛然抬头,滴水的脸目瞪口呆,冷不防呛得剧烈咳嗽,他急忙跑向书桌,拿起摊开的邸报细看,指尖颤抖,不敢置信地喃喃:“陛下居然……不立太子立太弟?他、他实在……” “真是条汉子!” “不过,九殿下才十来岁,私底下咱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几乎相当于陛下儿子,其为人也正直上进,值得栽培。”宋慎异常服气,连连赞叹,而后才想起告知:“哎,下午飞来只鸽子,我把信筒放抽屉里了,可没拆啊。” 第309节 “我自然信你。” 容佑棠心神大乱,屏息拆信,只见庆王遒劲雄浑的熟悉笔迹映入眼帘,信上写道: 梅子将熟,旧酿已尽,新酒尚在梢头经风吹雨洗,爱卿可缓缓归矣。 第252章 结局 一别京城数月, 此前在瘟疫肆虐区日夜见识生离死别,人心频繁焦虑悲痛,包裹上厚厚一层柔韧外壳,世间称之为沧桑。 众人骑马,小跑向气势恢宏的康胜门,容佑棠抬头眺望, 隐约流露喜悦。 “陛下吩咐咱们走康胜门, 这可是出征凯旋才有的殊荣!”宋慎颇为讶异,他身穿直身霜色袍,头戴飘巾,脚蹬云头靴, 俊朗中透着桀骜洒脱,神采奕奕。 “平定瘟疫,其实与征战无异, 同样凶险,北营和沅水数万将士们冒死援救灾民, 入京走康胜门也正常。”容佑棠嗓音清朗,又骑行一程后, 高声吩咐道:“诸位,都下马吧,随本官一同拜见奉旨相迎的大人们。 “是!” 于是,队伍中排得上名号的文官武将纷纷下马,戎装官服笔挺,竭力压抑凯旋的得意兴奋劲儿, 稳步走向城门。 容佑棠扬起谦和笑脸,近前便拱手,歉意朗声道:“奉诏赈灾钦使容佑棠幸不辱命,现已消灭灾区瘟病,特回京述职!如此炎热天气,却劳动诸位大人大驾,容某实在惶恐。” “哎,哪里哪里,此乃陛下旨意,况且天儿也不热。” “辛苦了,你们切切实实做到了为朝廷分忧,值得嘉奖。” “路上还顺利吧?” …… 出城相迎的分别是礼部、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见面后好一通寒暄。自太子登基后,此前种种不堪的流言蜚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谁提半个字,众官讳莫如深,只顾亲近新皇及其心腹干将。 “容老弟,一路辛苦啦!”户部左侍郎詹同光春风满面,愉快告知:“接风宴已备下了,酉时中皇宫御花园荷风榭!尚书大人有令,让你先回家报平安,洗洗风尘、歇一歇,晚上赴宴时再聊。” 容佑棠欣然感激道:“既如此,容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风尘仆仆的,确实不便拜访尊长。此处炎热,不如进城吧?” “请。” “请!” 一行人热络交谈,无比融洽,因为众官深知容佑棠不仅年轻有为、才干出众,且一向是今上的心腹亲信,人之常情,自然极力避免与之交恶。 呈交公文奏报后,容佑棠匆忙回家,虽困倦,但兴致不错——自获悉洪庆帝册立皇太弟后,日渐滑落无形深渊的他瞬间止住颓势,整个人轻巧一跃,仿佛飞上云端,惆怅苦闷荡然无存,饱含感动喜悦。 “大人回府啦!” “快!快去告诉老爷。” “小的给大人请安。” …… 容府上下欢天喜地,下人们奔走相告,抢着行礼问候、捧衣奉茶。 容开济和容正清叔侄快步相迎,喜笑颜开。 “孩儿给您二老请安!”容佑棠赶忙上前,恭恭敬敬磕下头去。他主动请缨救济瘟灾,长辈自是万分担忧,日夜悬心,担惊受怕地盼着游子归家。 “起来,平安就好,起来吧。”容开济眼眶泛红。 “唉,这孩子,累瘦了整一圈。”容正清十分疼惜。 容瑫两眼放光,钦佩道:“哥,您真厉害!什么灾什么难都能给抚平了。” 容佑棠失笑摇摇头,正色表示:“平定瘟灾绝非凭我一己之力,数万将士和数百大夫是关键,前者镇住局势,后者妙手回春。” 容瑫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兄长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瑫儿,先让你哥洗洗,一会儿午膳再聊。”容正清催促道。 “哎,好的。” “佑棠,回房去吧,洗沐用具都备好了。”容父红光满面,脚下生风地忙碌着。 容佑棠爽快点头:“行,那待会儿见。” 不多久,四人入席后相谈甚欢,热闹非凡,大多谈些家常大小诸务,夹杂含蓄议论朝局。 因着晚上要赴宫宴,席间便只喝了一轮酒。期间,容父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告知:“那天夜里叛党造反逼宫,街上满是带刀将士,兵荒马乱,次日清早听说,周家出事儿了:周大公子喝花酒夜归,死于马蹄踩踏,周大人悲恸过度,昏厥醒来就动弹不得了,而且无法言语。” 容佑棠蓦然怔住,思绪一片空茫,半晌,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人各有命,你别多想。” “作孽太多,不值得同情。”容正清沉着脸。 容佑棠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响亮稚嫩的哭声,便顺势岔开话题,望向弟弟:“是侄儿吧?” “可不嘛!那臭小子,我出门时非要跟着,这会子又哭。”容瑫忙起身走向门口,从奶娘手中接过一岁半的儿子,佯怒训责:“不许哭!你自个儿吵着来做客,却如此失态,羞不羞哇?还不快给长辈们见礼?” 清醒时惯常哭一场的婴孩趴在父亲怀里,白白胖胖,飞快止住哭声。 “罢了,小孩儿哪里听得懂道理哟。”容开济乐呵呵,满脸宠爱。 容佑棠赞道:“孩子愈发结实了!看那眼睛,真灵动,滴溜溜转,一看就是聪明的。” 容瑫登时合不拢嘴,连连谦说“犬子顽劣”。 按事先的商议行动,容开济余光一瞥,容正清会意,大声清了清嗓子:“咳咳。” 容佑棠循声扭头。 “瑫儿媳妇又有喜了,肚子里的已经六个月,脉象显示多半为男丁。”容正清和颜悦色,状似随口闲谈。 然而,容佑棠已经非常有经验了! “是吗?”容佑棠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猜想,面上高兴道:“恭喜瑫弟了!唉,大侄儿出生时我不在京城,甚是遗憾,希望能赶上二侄儿的满月酒。” “但愿如此,一言为定!”容瑫眼神诚挚,随即被叔父斜睨一眼,他便按计划告退:“哎唷,这小子吵得很,我哄他回屋玩去,失陪片刻啊。” “去吧。” 很快的,仅剩三人相对。 容佑棠正襟危坐,自觉准备好洗耳恭听的姿势。 果然! “棠儿,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咱们一家人,就不拐弯抹角了。”容正清开门见山。 容佑棠耐性十足:“您二老慢慢儿说,我听着呢。” “唉。”容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不小啦,还总这么单着,我一向担忧,无奈劝不动,委实愧对你娘的在天之灵。” “爹,您千万别这样想。”容佑棠打起精神,恳切宽慰:“我自知有错,但确实有苦衷,求长辈们宽宏谅解,切莫因我这不孝子哀愁伤神。” “别紧张,这回并非劝你成家。”容父忙摆摆手,满怀期待地征询:“我和你叔父商量过了,也已经取得瑫儿同意,若他媳妇再生个儿子,就过继给你,如何?” “瑫儿夫妇都自愿同意,两家知根知底的,比外头抱养强多了。”容正清坦荡荡地劝。 ——陛下年轻体壮,却早早册封太弟、舍弃立太子,情深意重,我想问问他的打算,商量后再下决定,以免令其失望。 思及此,容佑棠放下酒杯,正色表态:“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有寻找养子之意,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必须搁置。” “为什么?”容父傻眼了。 “莫非陛下……咳咳,我们没逼你娶妻呀。”容正清吃惊强调。 容佑棠认真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 “既然与他无关,你顾虑什么?”容父眉头紧皱。 “今上已册封九殿下为皇太弟。”容佑棠隐晦提起,点到为止。 “那又如何?”急欲抱孙的容父固执追问。 容佑棠无奈,只得含蓄解释:“陛下正年轻,倘若有娶妻生子的意愿,何需立太弟?反之,既然已经册立储君,为了家国天平,陛下对待子嗣问题定然慎重。” “……那是。一旦今上迅速有亲儿子,太弟的处境难免尴尬。”容正清五味杂陈,想了想,耳语问:“难道你们之间有约定?” 有些话不便透露,容佑棠含糊答:“我们大概聊过了。” 老人倍感匪夷所思,试探着打听:“陛下贵为天子,难不成一辈子不娶皇后?” “他言出必行、为人可靠,您老不必担忧。”容佑棠心暖而踏实,肃穆说: “总之,我绝不辜负他!” 夜间·皇宫 御花园荷风榭张灯结彩,美酒佳肴飘香,娇媚歌姬腰肢柔软,踩着乐声翩翩起舞,赏心悦目。 洪庆帝高居上首,皇太弟独自一席,位于胞兄下手;奉旨出席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排班按序,每两人坐一条案。 容佑棠和宋慎同坐,后者以济世名医身份出席宫宴,备受敬重,毕竟世人都惧怕疾病。 “容尚书,”宋慎耳语问:“陛下穿龙袍威风吧?” “诏书未下,我不是尚书。”容佑棠耳语答:“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 “刑部尚书活腻了造反,那么多大臣举荐你补缺,八九不离十!哎呀,陛下现在比以往更有气势了。”宋慎举杯,光明磊落,遥敬对面的瑞王,后者一愣,紧张地左右扫视,五皇子暗叹息,若无其事举杯点点宋慎,喝了一口。 瑞王定定神,跟着举起茶杯代替酒,杯沿刚放到唇边,余光就看见对面宋慎一饮而尽,喝完还朝自己亮杯底,俊朗笑脸微带痞气,引人瞩目。 五皇子摇摇头,戏谑对兄长说:“宋神医的师父为了规诫徒弟,特意为其取名‘慎’,如今看来,那老人家的良苦用心算是白费了。” 瑞王想笑,却瞬间止住,叹道:“他无父无母,且师门凋零,孤苦漂泊十余载,能取得今日成就已是难得。性子虽跳脱了些,但无伤大雅。” 五皇子欲言又止,略一沉吟,无力附和说:“是啊。” 小书呆子,真是、真是……今夜找他去!宋慎垂首倒酒,掩去锐利眸光,以免吓跑对方。 宫宴持续至亥时,洪庆帝宣布散席,容佑棠跟随所有人行告退礼,竭力压抑一直想抬头的冲动。 两刻钟后,容佑棠和同僚们一一道别,各自登上马车回府。 岂料,当马车驶进寂静偏街时,却忽然被拦截! 谢霆等人毕恭毕敬,快步行至窗口低声说:“容大人,卑职恭候已久了!陛下相邀,请。” 马车内静默了片刻。 容佑棠整整衣袍,干脆利落跳下马车,嘱咐车夫和小厮:“我有要事,你们机灵点儿赶车回府,别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