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宠》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帝宠 作者:卯莲 文案: 静太妃仙去前将最疼爱的小侄孙女托付给了敬敏太后和宣帝 宣帝欣然应允 若干年后……呃 怎么就成了他的小皇后呢? 看文须知: 1.男女年龄差距大,很大,真大叔萝莉配,介意慎入 2.前期只有亲情,不涉及恋童,无血缘关系 3.1v1,无逻辑小苏文,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主角:慕知漪(酣酣),景叡 ┃ 配角:一堆人 ┃ 其它:小甜文,年龄差 作品评价: 有一对荒唐糊涂的父母,是知漪的不幸。遇到宣帝,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自幼伴于宫中,长于膝下,亲情、友情、爱情,都交付于一人,你陪我长大,我们一起变老。本文文笔细腻,温情脉脉,人物刻画丰满,无宫斗无宅斗,只是一个关于成长和爱的故事,为放松心情的不二之选。 ================== 第1章 静太妃 静慈宫中,小案上摆的镀金铜炉里隐隐约约浮起几缕烟雾,闻着是上好的贡品紫檀香,地龙将殿内烧得温暖如春,也将丝丝香气蒸腾至暖塌上侧躺的静太妃身前,引起阵阵睡意。 宫女提来食盒,陶嬷嬷上前小心端出一碗汤药来。白瓷碗身雕有一枝红梅,精致小巧,但无论如何,只要见着里面黑糊糊的药,便能让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致。 汤药上散出热气,静太妃只瞧了一眼,转过身倦怠道:“先放下吧。” 目光一触及暖塌上爬着的小女童,脸上又挂了温和笑意,只静静看着女童玩耍。 陶嬷嬷应声,将碗放到暖盒中温着,对云嬷嬷使了个眼色。 捶腿的动作慢下,云嬷嬷扬起笑容,“主子,太医说了需按着时辰吃药,再过一刻,时辰可就要误了。” “误便误了吧。”静太妃眼角带了几道皱纹,凤眼琼鼻,唇形饱满,可见年轻时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如今美人迟暮,早些年的病根亦随之复起,到现在,竟要拿药当一日三餐服了。 “喝多少药,我也撑不了多久了。”静太妃柔柔一声叹,凝望着女童稚嫩的面容,“只可惜我的酣宝儿,没了护持,在那两个不着调的爹娘手下可怎么活呢。” “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一句话让两个嬷嬷红了眼眶,“主子是要长命百岁的,姑娘尚幼什么都不懂,还要您看着长大日后选个好人家呢。” 静太妃一哂,哪能不知这是两个老嬷嬷在宽慰自己。 女童正和雪白的小猫儿玩耍,不防小猫吃痛,牙还没长出,就张口去磨小主子幼嫩的手指。 “阿嬷。”女童软软唤道,往静太妃身前爬来,奶声奶气地控诉,“它欺负我。” 她伸出短短的小肉手向太妃告状,上面确实被猫儿磨红了些。 “你不扯它尾巴,它怎么会恼你。”静太妃笑起来,却带起一阵喘气,轻轻咳起来。 最近见多了太妃病容,女童从暖塌站起,小大人般拍拍静太妃背部,认真念道:“阿嬷,不疼,不疼。” 说话时两腮的软肉随之颤动,露出两个隐约可见的小酒窝来,小脸布满担忧,叫静太妃直暖到心窝子里。 搂过女童,静太妃怜爱道:“有酣宝儿在,阿嬷不疼。” 掩了帘子,陶嬷嬷云嬷嬷同去屋外收拾物件,俱是愁容不展,陶嬷嬷道:“你可还记得太医怎么说的?” “说是……好生调养调养,兴许还能撑到立夏时节。” 如今未至立春,到立夏那会儿……也只有几个月了,还是调养得当的好结果。 陶嬷嬷忍不住拭泪,帕子濡湿大半,“就是看在姑娘的份上,主子也万不能就这么撒手离去啊。” 她们说的姑娘正是方才被静太妃拢在怀里哄着的小女童,女童姓慕名知漪,生父乃当朝工部侍郎慕连秋,生母为静太妃侄女庄雨凝,庄家也是京城世家名门,庄雨凝之父便是礼部尚书。 按说两家结姻,身为唯一嫡女的慕知漪该是受尽宠爱。偏偏庄氏荒唐糊涂,硬生生逼得女儿差点丢了小命,太妃知晓后心疼小侄孙女,将人接进宫暂养,至今小姑娘在宫里待了也有四五个月。可庄氏性子倔,下不了面子来宫里接女儿回府,慕父又心怀愧疚,不敢前来,静太妃一人孤寂,自有了这小侄孙女后每日不知多开心,更不提将人送回去的事。 小姑娘进宫时瘦小怯懦,三岁的年纪连话都说不顺畅,疼了也不敢哭,只憋着一汪泪水在眼里,瞧着别提多惹人心疼。 静太妃极有耐心,温柔仔细地带了十多日,将人养得白胖许多,总算听到小姑娘一声软绵绵的“阿嬷”,随后愈发疼爱,到今儿,这位小主子已经离不开太后了。 陶嬷嬷两人也爱极这小主子,生得玉雪可爱又乖巧孝顺,搁哪个长辈那儿不是千娇万宠,只她亲生爹娘不知疼惜。 “我看主子今日一早着人去请敬敏太后娘娘和皇上来,许是对姑娘另有安排。”云嬷嬷一推陶嬷嬷,“你说,莫不是要把姑娘托付给太后娘娘?” “说的什么胡话。”陶嬷嬷斜她一眼,“姑娘有父有母,哪里能是在宫里长住的?再说了,太后娘娘和咱们姑娘无亲无故的,主子会做这样不得理的事儿?” 云嬷嬷点头,甩着帕子道:“我是担心回了慕府,姑娘又要被她娘……” “噤声。”陶嬷嬷忙止住她,“姑娘如何,也不是我们能掺合的,精心照料主子才是正事。” 这些话捺下不提,二人笑意盈盈端了盏糖渍梅子进屋,“主子,这梅子腌好了,正是最爽口的时候,您尝尝?” 静太妃笑捻了一颗梅子,先递给知漪,“酣宝儿替阿嬷尝尝。” 知漪抱着猫儿,凑过去舔了口,大眼睛一亮,糯糯道:“甜~” 静太妃却觉着小姑娘声音比那什么糖啊蜜的甜多了,直让她心间融成一滩水,“喜欢的话来年咱们还叫陶嬷嬷做,啊。” 知漪点点头,又道:“药苦,阿嬷吃。” 这懂事的小模样儿配着她那稚气脸蛋,说不出的有趣。 静太妃笑了笑,感觉一股腥气涌上喉间,立刻挥手道:“带姑娘出去玩儿。” 徐嬷嬷上来给知漪穿好藕粉色滚毛领斗篷,戴上小毡帽,再套上鹿茸靴,直包裹得严严实实,才将人牵了出去。 知漪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看太妃,懵懵懂懂道:“阿嬷睡觉。” “对。”静太妃忍着咳嗽朝她弯眉,“阿嬷要睡会儿,知漪先和嬷嬷玩着。” 寒冬才过,正是化雪的时候,徐嬷嬷哪里敢让小主子去雪地玩耍。将人拘在廊檐下,拿来小暖炉捧着,慈爱道:“姑娘身子弱,可不能学那些皮猴儿玩雪,老奴穿线给您看可好?” 徐嬷嬷生得慈眉善目,很是讨年岁小的小孩儿欢心,这些个嬷嬷里知漪最喜欢的就是她,因此乖乖应了声。 抱着暖炉和猫儿,知漪偶尔会被院里树枝上积雪落地的扑簌声吸引,更多是满眼好奇地看徐嬷嬷针如飞花地穿线。 只是她耐得住,她怀里的小猫可耐不住。半刻钟不到就晃着尾巴在那喵喵叫,被小主人捉住顺毛安静了片刻,转眼依然闹腾。 徐嬷嬷边飞针穿线边道:“姑娘别抱得紧了,当心它挠您。” 知漪迷茫噢了声,手下不小心加大了力气,叫小猫‘喵’一下就窜出她怀抱,转眼却撞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撞得头晕眼花倒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咪呜’着。 忙放下暖炉小跑过去,知漪自己也差点没摔倒在地,被来人眼疾手快地一捞,立刻乖声道谢。 等她自己站稳抱起小猫仰头看向来人时,却只瞧见大片晃眼的明黄和玄色腰带,她连人腰际都没到呢。 宣帝低低道了声,“这是哪家的小丫头?” 安德福仔细瞧了瞧,细声道:“皇上,应该是那位慕府的小姑娘,太妃娘娘的侄孙女。” “哦?” 徐嬷嬷急急跑过来行礼,“给皇上请安,安总管说的正是。” 宣帝了然,“就是工部侍郎慕连秋之女?” “是。” “多大了?” “姑娘快四岁了。” 宣帝挑眉,和他侄儿景旻差不多的年纪,看着却小多了。 知漪抱着小猫仰看了半晌,似乎意识到什么,不伦不类地躬身,声音稚嫩,“皇……” 她记得之前阿嬷给她说过的,皇宫里面最厉害的是皇上,见到要行礼。 瞬间被宣帝拦住,见她这一脸迷茫的模样,宣帝素来不怒自威的面容也如春雪般化开,露出浅笑来,“走路都需嬷嬷扶着,还惦记着给朕行礼。” 先帝没有公主,宣帝也很少见到那些大臣家的女儿,是以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么小的小姑娘。 巴掌大的小脸掩在毛茸茸的毡帽里,眼神纯净,举止天真,也无怪勾起静太妃一腔慈母之心。 宣帝轻拍小姑娘头顶,提脚绕过,“太妃歇下了?” “还没呢。”徐嬷嬷道,“才喝了药,太医说过那药有提神醒脑的效用,一时半会主子睡不了。” 宣帝颔首,大步走进室内。安德福紧跟着,临入门前嘱咐了句,“天儿冷,嬷嬷还是把姑娘带进去吧。” 第2章 知漪 香薰烟炉散出的气味充斥整个内室,与浓浓药香混在一起,叫人一闻便觉脑袋发沉。 第2节 “主子,皇上来了。” 静太妃有气无力应了声,“把小窗支开,别叫皇上闻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味儿。” “不必。”宣帝声先至,随后迈过小槛,“初春多生凉意,别让太妃又受了寒。” 他掀袍坐在暖塌前,关心道:“您今日如何?可感觉大好了?” 静太妃微微一笑点头,咳意上来便用帕子捂住嘴,“劳烦皇上了,没误了皇上的事吧?” “朕下了早朝来的。”宣帝命安德福上前。 安德福举着托盘,满脸笑意,“太妃娘娘,这是皇上昨日命人从库里取出,多罗国进贡的奇药,对太妃的病有良效。午膳时切一小段炖了放进汤里,再睡上那么一觉,保管您醒来神清气爽。” 安德福极谙言语之道,语调抑扬顿挫,就是这么一小段话也像说书似的起起伏伏,让人听了往往不禁会心一笑。 静太妃亦弯眉,“怕是再普通的东西,也能被你说成仙丹了。” “太妃冤枉奴婢了,这可是皇上真真切切的一片心意。”安德福谄媚过度,叫宣帝也忍不住踢他一脚,“多嘴,退下吧。” 静太妃看向他,“皇上费心了。” 宣帝目露笑意,轮廓柔和下来,“只要您好起来,便不算费心。” 他神情不似作假,让静太妃动容,眼眶微涩。 她与宣帝并非亲生母子,只在早些年先帝被妖妃蛊惑欲废太子时出过那么几回力。但宣帝母子极念恩情,宣帝即位,先帝其他妃子都被遣往感恩寺清养晚年,唯独她被留在宫中封为太妃,好生伺候。 静太妃一生无子无女,纵使在宫中享尽荣华也不免孤寂。幸而这些日子有她的小侄孙女慕知漪陪伴,叫她在世间最后这段日子不至于孤苦离去。见宣帝这番模样,静太妃不由在心中暗下决心,只等敬敏太后来便一并吐出。 陶嬷嬷摆出上好的青白釉瓷茶具,她早些年学了一手烹茶的好功夫,也正是因这点被静太妃收入内殿。 “这是去年冬日从梅花蕊上扫下的雪,埋在花根下封存了一年,用来泡茶极为清爽。”云嬷嬷轻言解释,“主子知皇上爱喝茶,特地让奴婢们摘下春日才发出芽儿的各色花蕊,亲自挑拣晒干,配以甘草银杏叶,只等皇上品尝。” 宣帝心中微动,手持瓷盏浅饮一口,赞道:“也只有在太妃这儿,才能喝到如此清冽独特的茶。” “皇上喜欢就好。”静太妃含笑点头,话语间便有人报敬敏太后驾临。 敬敏太后缓缓自殿外走来,神情肃穆,从旁跟着两个嬷嬷,身后紧随四个小宫女。一身正蓝交领祥云纹样宫装衬得她周身气势愈发冷然,髻上戴有一支五凤朝阳簪,华贵大气。 宣帝起身上前几步,自嬷嬷手上扶过敬敏太后,“母后。” 太后略向他点头,目光转至静太妃身上,温和下来,“你还在病中,不必多礼。” 随身的原嬷嬷为她取下披风挂好,太后于静太妃身侧落座,“哀家本想等天儿转暖再来叨扰你,让你好好歇息一段时日。” “我歇得已经够久了。”静太妃笑道,“麻烦娘娘,为我这将死之人奔波。” “胡说什么。”太后凤目敛起,不悦看她,“你比哀家尚小几岁,什么死不死的,再说可要罚你。” 敬敏太后为先帝元后,因恪守规矩过于古板不得先帝喜爱,而静太妃当初甫一入宫便因温柔似水的性子和难得一见的美貌深受隆宠。所以早期太后与她相处并不十分和睦,而今几十年过去,先帝已逝,两人早将往日芥蒂放下,亲如姐妹。 太后自然不愿意看到这宫中难得能与自己说话的人早早离去。 静太妃一笑,轻声安抚劝慰。半晌后将室内其他人遣退,苍白的手掌握上敬敏太后,“娘娘,这次请您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闻言太后神色疑惑,宣帝不动声色,静静品茶。 “你说。” “皆因……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静太妃咳了几声,“我不放心就这样将知漪送回慕府,她爹娘都是个糊涂的,行事荒唐。我那兄长……又素来不会管嫁出去的女儿之事,便只有我这个作为姑祖母的多操些心了。” 静太妃的兄长便是知漪外祖父——礼部尚书庄允德,他向来清高自持,对于外嫁女的家事,如无必要是绝不会插手的。 “你别急,慢慢说。”太后为她倒了杯温水,待静太妃润了唇续道,“你莫非…是想让哀家养这孩子?” 敬敏太后见过小姑娘几次,印象中记得十分乖巧,因静太妃的缘故也有些好感。 静太妃摇头,“她父母尚在,怎么敢提这种事情,便是我……也不能一直将她拘在宫里。” “只是我那侄女,自幼被家中娇惯长大,心高气傲,向来不会理会他人,便是她亲生的骨肉也没有多放几分心思。”静太妃语中略带失望,“我这一去,知漪回府,只怕她又要拿孩子作出什么妖来,所以想娘娘您能帮我……照看几分。” 说着,静太妃以帕拭泪,“当初接知漪入宫时,这三岁大的孩子,身形还如一岁婴孩般大小,走路摇摇晃晃着不了力,声音就像小猫儿般细弱,见着人就躲。年纪小小就似有不足之症,天儿一冷必须要喝药才能止寒。” 想到当初情景,她愈发担忧,“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些,我只怕她一回府又……” 敬敏太后听着也有些心疼,“当真荒唐,糊涂。” 宣帝眼前浮现入殿前小姑娘才过他膝间的身高,心中了然。 “你放心。”敬敏太后轻拍她手背,“哀家定会时不时传她入宫,看她过得如何,再派两个嬷嬷去慕府看着,必不会有人敢作妖。” 脸上添了笑意,敬敏太后续道:“日后,咱们再一起给她挑个好夫婿,你瞧着岂不更心安了?” 知道太后在安慰自己,静太妃亦笑,“好,好。” “等知漪稍大些……”太后见静太妃似有了点精神,继续开口,言语中直将静太妃担心的小姑娘护得密不透风。 宣帝安静听了小段,在太后开始拉着静太妃讲一些体己话时才对太后暗使了个眼神,退出寝殿。 院子里却没见到之前那个呆呆的小姑娘,许是带着小猫跑哪儿玩去了。 安德福守了半日,见他出来忙迎上去,“皇上,要走了?” 宣帝点头抬脚,复顿住,“着太医院院判和郝太医几个会诊,必要好好医治太妃,若……” 他停住,思及今日静太妃的状态,终究内心轻叹一声,“让他们尽力。” “是。” 抬着御辇的八个内侍脚步沉稳有力,在雪地上丝毫不乱,些许的颤动也被身下软垫缓去,宣帝面色深沉,目光投向路旁园林内覆着厚厚一层雪的枯树。 枯木即将逢春,可惜,静太妃怕是见不到满园花开的那一日了。 宣帝未回宸光殿,而是去了勤政殿的书房批阅奏折。勤政殿没有装地龙取暖,一直烧着银丝炭盆,因宣帝常道处理政务时不可太过闲适,会因奢靡之气失了该有的理性。 一个时辰后,阅过一道工部回诉漕运修建的奏折,宣帝持笔沉思。 安德福换了杯热茶在桌,轻声道:“皇上,要不要歇歇?” “不必。”宣帝想起静太妃,“朕看太妃对其侄孙女比旁人要小心许多,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慕姑娘可怜。”安德福拂过袖子,语带同情,“奴婢听说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有太妃娘娘还能多关怀几分。” “哦?” “这些事全是奴婢听旁人说的,奴婢说了,皇上听着若觉不实,还望恕罪。”安德福小心瞧了瞧宣帝神色。 “嗯。” “听说慕庄两家的婚事,是由慕大学士及其夫人一力促成。”安德福回忆道,“当初慕老夫人一见礼部尚书庄大人嫡女,深觉庄姑娘性子与自己合拍,甚合心意,当场就向庄夫人提亲,回府后同慕大学士一商量,便将亲事定了下来。” “慕侍郎与庄氏女成婚半年后慕大学士便致仕还乡,和慕老夫人去了江南休养。起初二人恩爱有一年之久,但奴婢听说,在庄氏怀有五月身孕时发现慕侍郎养了一个从软香阁赎出的清倌作外室。” “庄氏善妒,向来不许慕侍郎纳妾。闻得消息后便带了一队护卫去外室居处大闹一场,还将那外室脱了外衫只留一件里衣丢在东街上,任丫鬟婆子和来往行人吐沫,并毁其颜面。” 宣帝皱眉,“倒是个刚性女子。” “可不是。”安德福接道,“那外室不堪其辱,不久便羞愤自尽了。慕侍郎闻讯大怒,碍于庄氏身孕不好罚她,转身便迎了远房表妹进门,抬为贵妾,在府内几乎要与庄氏平起平坐。” 宣帝眉间皱得更深,安德福见状放低了些声音,“所以后来庄氏生下女儿,即这位慕姑娘,也少有照看,基本是靠丫鬟奶母照料着。慕侍郎平日更是不管不顾,除去重大节日宴会时会带这位正妻一同前去,其他时候基本都是在那位贵妾房中。” “这些府中家事旁人又是如何得知?”宣帝出声。 “这……其实也并无太多人知道,奴婢是从静慈宫的嬷嬷那儿听说的。”安德福谄笑,静太妃在皇上和太后心中地位不低,被她放在心尖上的慕姑娘来历,他怎么可能不打听清楚呢,万一哪天主子问起他答不出可是大事。 宣帝放下朱笔,示意他继续。 “大约四月前,正是庄尚书寿辰,庄氏要回去祝寿,但慕侍郎因有事在身不便同去,便让庄氏携女前去。庄氏不信,以为慕侍郎在与她置气同妾室在书房厮混,一气之下将女儿丢在了书房外,道若慕侍郎不一道去,便再不管这女儿。” “慕侍郎当庄氏是玩笑话,也没派人出去查看。庄氏便果真将姑娘丢在了书房外,不许旁人去扶,也不许姑娘进屋。”安德福唏嘘,“那日才下了初雪,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听说姑娘在外面冻了差不多有两个时辰,直到慕侍郎出来才发现,发现时都已经冻成雪人儿了,自那后就留下了畏寒体弱的病根。” “这事儿当时在京城闹了有一阵,因为慕侍郎气得要休妻,将庄氏所做种种皆道了出来。但最后也没休成,反倒让众人看了一场笑话。”一时说得太多,安德福清了清嗓子,“太妃听说后,将庄氏传进宫训斥了一顿,并把慕姑娘接进宫教养了一阵,此后的事,皇上已知道了。” 第3章 酣酣 徐嬷嬷带知漪在廊下坐了会儿便去了偏殿暖房,知漪窝进温热的被褥间,一只手抱着猫儿,叫徐嬷嬷看了发笑,“姑娘,这猫可不能和您同窝儿睡呢。” “为什么?”小姑娘疑惑。 “因为它身上毛儿厚,不怕寒,姑娘把它放进褥子里反倒要闷着它了。”徐嬷嬷笑,唤来外面小宫女道,“这炭味儿大,姑娘闻不得,去取些红萝炭换上。” “红箩炭前儿都拿去主子寝殿了,如今只剩下这种炭哩。”小宫女进宫不久,话语间仍带着南方特有的腔调,“嬷嬷,您去吧,奴婢可不敢去要。” 说着,她好奇往小榻上一瞧,见是个才几岁大的小姑娘,小脸粉嫩,眼睛水润润的,还对着她笑。 小宫女便也不自觉傻笑了一下。 徐嬷嬷轻拧她一下,“怕什么,就说是姑娘用的,陶嬷嬷自会给你。” 小宫女被她撵去,转身徐嬷嬷就见自家小主子不安分,钻出了被褥在暖塌上和小猫一起滚着圈儿,半刻的功夫就扎成了堆。 “我的姑娘哎。”徐嬷嬷生怕她受了寒,上前抱起来,摸摸手捏捏脚,“可别贪玩了,当心主子知道把雪宝儿送走。” 雪宝儿,便是知漪给小猫取的名字。 知漪老实了,任徐嬷嬷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只在徐嬷嬷一勺姜汤喂过来时歪过头,咿呀一声,软声道:“嬷嬷,不喝。” “嬷嬷当然不喝。”徐嬷嬷好笑道,“姑娘可必须要喝,不然明儿要喝的就是更苦的药汤了。” 知漪看着她,似乎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半刻后才挪了挪身子,凑上来小心喝一口,皱眉吐舌,“辣。” “姜汤就是要烫些辣些才好。”徐嬷嬷把小碗伸过去,“姑娘乖乖喝了,嬷嬷去给您拿些方才主子吃的梅子来,可好?” “好~”小姑娘柔柔应声。 等徐嬷嬷一走,知漪绷着小脸,苦大仇深地看着面前的汤碗。汤碗是小青瓷做的,白底青花,上面刻了‘福寿瑞康’几个大字,她扒着碗好奇端详了会儿。 “喵呜~”雪宝儿竖着尾巴自她腿前趾高气昂走过,被一把揪住。 知漪舀了勺姜汤放在它嘴边,小猫看看她,再看看勺,终于不情不愿舔了口,随后凄厉叫了声,毛瞬间炸起,爪子一推飞快窜下了榻。 汤碗倒在榻上,瞬间濡湿了这一块被褥。 徐嬷嬷端着小盏梅子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小姑娘裹着小毯子缩在榻上一角的模样。见她出现,还用无辜的眼神望去。 暖塌湿了一半,旁边倒着汤碗,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何。 徐嬷嬷才要气恼,可被那么一瞧,什么火都起不来了,只得无奈道:“姑娘不想喝,也不必倒在榻上吧。” 说着上前把人抱起,知漪在她怀中摇头,小短手指向藏在柜子下的小猫儿,“是它。” 徐嬷嬷半信半疑,也不欲追究,见小主子身上没打湿便放下心,“下次姑娘可别再调皮了。正好主子才醒,叫奴婢带您过去呢。” 第3节 这句话知漪听得最懂,眼神雀跃起来,徐嬷嬷露出笑容,老脸皱成了花儿,“就知道姑娘亲近主子呢。” 小宫女才拿了红箩炭来,眼见徐嬷嬷要走,哎了声,“嬷嬷,这炭暂且放是不放哩?” “放边儿上吧。”徐嬷嬷没回头,道了句,“外边冷,你就在里面守着吧。” “嗯!”小宫女喜滋滋应声,“还是嬷嬷心疼我。” 云嬷嬷正扶着静太妃在房内小步慢走,静太妃久未下榻,小半刻便出了一身汗,摇摇头道:“我这身子骨可真是懒怠了。” 陶嬷嬷绣着花儿,不忘紧盯着静太妃,闻言只笑,“主子多走几日,保管比咱们这些老嬷嬷要精神得多。” 静太妃抬手点点她,要笑着说什么,房外徐嬷嬷已牵着知漪走了进来。 见到静太妃,小姑娘就像扑花的小蝴蝶般飞进了了太妃怀中,轻声叫唤,“阿嬷,阿嬷。” “阿嬷在呢。”静太妃乐呵呵把人搂在怀里,温热的手摸摸那双细嫩的小手掌,“酣宝儿中午想吃什么?阿嬷让人去做。” 小姑娘哪知道要吃什么,她牙才长齐呢,平日静太妃顶多也就让嬷嬷们喂她吃点肉羹,并不敢给硬食。 索性静太妃就随意一问,见知漪眨巴眼睛看她,神色愈发慈蔼,“今儿我们吃鲜鱼羹,再热些果子酒。” “姑娘这么点大,能喝吗?”云嬷嬷记下,忍不住问了句。 徐嬷嬷先乐了,“你是没瞧见,当初姑娘发寒高热不降,太医让用烈酒擦拭几遍身子,再给姑娘灌几口温酒下去,把姑娘灌得醉醺醺的。第二日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就记着一口酒了,直嚷嚷着还要喝呢。” 她笑语连珠,语速飞快,知漪小脑袋跟着点,听到‘酒’一词时眼睛一亮,嗯嗯两句。 云嬷嬷哎哟一声,“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事儿,怪道主子唤姑娘酣宝儿呢。” “可不是。”徐嬷嬷续道,“主子问了太医,太医便说以姑娘的身子,时常喝些性温的酒是有益处的,主子这才放心让姑娘喝。” 陶嬷嬷綉好一圈扇底,将两人还要说话忍不住插嘴,嗔怪道:“主子就站旁边,还说呢,赶紧传膳去吧!” 静太妃满面微笑,似不介意几个嬷嬷的插话。 这几个老嬷嬷都是跟在她身边的老人了,到如今在她心中已同老姊妹一般。 云嬷嬷去御膳房中添了道鲜鱼羹,回来喜道:“可巧了,御膳房的人道今日才有人献了十尾辽城冰河底下的白鱼来,皇上给静慈宫拨了三尾,他们正想着做个什么花样,主子便先点了鲜鱼羹。” 静太妃笑笑,她正抱着知漪教她认东西呢。 午时一桌子膳食摆上,都以清淡为主,鲜鱼羹御厨们也不敢放太多料,只图显出它的鲜味儿来。 刚给知漪系上小帕子,就听人报皇上来了。静太妃放下筷,微微起身,疑惑道:“早晨才来过,不知皇上有何事呢?” “许是来陪主子您用膳。”陶嬷嬷和善道,皇上待太妃有如亲母,这是众人都瞧着的。 宣帝果真是此意,对上静太妃,他平日不苟言笑的面容亦柔和下来,命安德福和身后宫女献上几样佳肴。 “皇上不如去陪陪太后娘娘。”静太妃笑言,在宫女服侍下净手,她咳了两声,顺势用擦手的软布捂住,拿下来时眼角瞥见上面多了点点红色,如雪地红梅般绽开。 若无其事将软布包好放回盘子,静太妃仍笑意盈盈。 宣帝微微一笑,“母后让朕多陪着您,您又赶朕去母后那边,如今一看,朕竟无处可去了。” 他故意讨静太妃开心,静太妃会心,笑容满面,自不再说这些话。 当初因妖妃作祟太后落魄过一段时日,身为太子的宣帝有时竟连饭都吃不饱,静太妃瞧着心疼,不时会偷偷做些点心送去,想必宣帝一直将这些恩情记在心中。 知漪坐在特制的高脚凳上,脖间系着白色的小棉帕,正襟危坐,萌动的大眼睛随着上膳的宫女们移动,看上去乖巧极了。 “太妃怎么不让嬷嬷们单独喂她?” “咱们酣宝儿喜欢在座上同人一块儿吃呢。”静太妃神色柔和,偏头看向坐在身旁的知漪,“是不是?” 知漪点点头,一双小短腿在凳上晃荡几下,看向宣帝,又看向静太妃,眨着眼睛,“阿嬷~” “这是皇上。”静太妃了解小姑娘,回道,“咱们酣宝儿最聪明,还记得怎么给皇上行礼吗?” 被抱下座,知漪小脑袋想了想,学着嬷嬷们的样子把手置于腰间,这回有模有样地缓缓福身,声音糯软,“给皇上请安。” 宣帝唇角微弯,身侧安德福佯作惊诧道:“唉哟,不愧是太妃娘娘教养的,小小年纪就懂事知礼。” 他惯会夸张,把静太妃逗得乐呵呵直笑,叫人把知漪抱回来。 等开了膳,宣帝少有地打破食不言的规矩,不时让宫女给静太妃布菜,叫静太妃的小碗堆得冒了尖儿,“您体弱,太医说正是该多吃些补补。” 安德福接道:“有道是药补不如食补,太妃娘娘往日就是吃得太少了。” 话语间,静太妃未开口,就听得她身侧的知漪用小木勺指了指桌上的清蒸粉肉,似乎是附和二人的话,“阿嬷,吃。” 云嬷嬷会错意,给她夹了一块,“姑娘可是要吃这个?” 知漪歪头看了看,舀起肉来咬下一口,腮帮子立刻鼓起来,小嘴边油光蹭亮的。 她像小松鼠嚼食般,吃相萌憨,叫静太妃都没了用膳的心思,只一心笑看她了。 宣帝亦在默不作声看着小姑娘,见她的小包子脸鼓鼓的,还不忘抱着甜甜的果酿,鼻间蹭了一点粉末仍不自知。 他收回目光,眸中添了柔意,饮下一杯清酒。 第4章 甍 许是了了一桩心事,静太妃心情极好,用过膳后让陶嬷嬷她们扶她沿廊小走。宣帝尚有政务不便久待,令众人好生照料便与安德福离去。 京城偏北,春雪未完全化开,平日观赏鱼儿的云清湖上仍有一层薄冰,细看下去还能望见一尾尾金中带红的锦鲤在冰下游摆,这亦是园中初春一景。 湖边建有几座精致亭阁,据说上面的行草字体匾额乃宣帝亲笔书写,每月都会有匠人小心擦拭修护。阁顶立有各色或站或立的神兽,威风凛凛,只是此时皆被一层白霜覆着,神态模糊。 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棱自四角垂下,午后的阳光将其折射出耀眼光芒,偶有冰棱化水滴下,在亭前形成一个天然的“水帘洞”。 “还是外边的气儿闻着舒畅。”静太妃缓慢踱步,眼角皱纹舒展开,此时看着竟是精神矍铄,一点也不像久病之人了。 几个嬷嬷相视一眼,心底俱是叹息。 知漪被牵着慢走,不时望向远处的冰湖和梅树,满是好奇。 “酣宝儿。”静太妃弯腰逗她,“你的猫儿呢?” “雪宝坏。”知漪告状了,“打湿,被子,徐嬷嬷生气。” 徐嬷嬷笑着解释,“让姑娘喝姜汤呢,姑娘不情不愿的,老奴还道是姑娘不愿喝故意打翻的,没成想委屈姑娘了。” 知漪点点头,若有其事,“委屈。” 这话叫一众嬷嬷笑起来,静太妃乐不可支地揉揉她的小毡帽,“雪宝儿坏,咱们要不把它送走?” 想了想,知漪还是摇头,护着猫儿,“不要。” 走着,她忽然停住,蹬蹬迈着小短腿跑去边儿上的花丛中,摇摇晃晃的身子叫静太妃看了揪心,“快去扶着。” 带回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色花儿,知漪满眼期待地递给静太妃,“阿嬷戴。” “小宫女们都爱在髻上插花,想必姑娘是记着了。” 云嬷嬷笑,“大冷的天儿花都还未开,还是姑娘眼力好,一眼瞧见这难得的花苞。” 静太妃接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阿嬷老了,戴这些可不合适,也不好看。” 知漪歪头,似乎不理解,“好看。” “姑娘觉得好看,主子何必自谦。”云嬷嬷替静太妃戴上,“谁不知咱们主子可是当初的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不合适呢。” “正是呢,奴婢瞧着姑娘竟和主子十分相似,日后想必也是个极可人的美人儿。”陶嬷嬷小意劝导,“若非奴婢心里明白,只怕要把姑娘当成主子嫡亲的孙女儿了。” “尽会说些好话哄我。”静太妃嗔她,让徐嬷嬷牵过知漪,瞧了瞧,忽而轻笑,“被你这么一说,我瞧着竟也有几分像了。” 知漪看了会儿她们,只顾着点头,实际什么都没听懂,小模样儿憨憨的。 几人于小院内石凳上坐下,随行宫女忙铺上软垫,奉上手炉,立在风向处挡着偶尔吹来的丝丝凉风。 知漪没让徐嬷嬷抱,自己努力坐上凳子,爬了几次都滑下来,回头见静太妃和嬷嬷们都盯着自己,想了想道:“站。” 还知道给自己找理由,静太妃难得见她这有些机灵调皮的模样,欣慰道:“好好,咱们酣宝儿不喜欢坐。” 当初小姑娘被抱来静慈宫时木讷胆怯,一点儿孩童该有的模样都没,静太妃还担心自己养不好这孩子,如今这般已足够让她喜出望外。 一条冰棱自院内桂树上坠落,发出清脆断裂声,把知漪吓了一跳,被徐嬷嬷捂着捏了会儿耳朵。 “前边儿云清湖上可还有冰?”静太妃忽然出声。 “是有一层薄冰。”陶嬷嬷为她掩紧披风,“不过已能看清湖下了,主子可是惦记着‘金簪’呢?” 金簪是静太妃十几年前亲自放进去的一尾锦鲤,通体洁白,唯有头部添了一抹璀璨金色,如戴了一支金色的簪子,故取名‘金簪’。 每年静太妃隔段日子就要去瞧它一回,若没瞧见,心中便空落落的。 静太妃点头,“是有些想它了,不知这时能不能瞧见呢。” “金簪就爱往静慈宫这边儿上一带游,他处少去,主子去了必定能瞧见的。”陶嬷嬷扶着她,边道,“路上滑,主子可小心。” 知漪一同来到湖边,汉白玉制的栏杆比她个子还高,她便是踮起脚也见不着湖面,徐嬷嬷将她抱起,小心离了栏杆有一步远。 “鱼,鱼。”知漪雀跃地指着冰下,那些鲜艳的颜色很是讨她喜欢。 “是鱼。”静太妃点头,偏头对她笑,“阿嬷前儿才教了你这是什么鱼,酣宝儿可还记得?” 知漪收回手,戳着肉肉的脸颊,冥思苦想,片刻后口齿清晰道:“是锦~鲤。” “对。”静太妃高兴地亲了亲她,“咱们酣宝儿真聪明。” 知漪也笑起来,正此时陶嬷嬷惊喜声响起,“主子,是金簪,就在下边呢。” “哪儿呢?”静太妃探头望去,目光搜寻几息,果然在正下方看见一尾单独游着的锦鲤,与其他不同,它正是浑身雪色,唯上方有道横穿的金色,很是显眼。悠闲地游着,粗尾轻摆,意态尽显。 “这些小公公机灵,知道主子您重视这湖里的鱼儿,怕冰把它们闷着,冬日里也会敲开一些让它们出来透透气,到如今都还生龙活虎着呢。”陶嬷嬷拍了拍静太妃背部,防止她咳得厉害。 “好,好。”静太妃看着金簪闲适的模样,竟激动地眼底冒出泪花儿,“如此,我也安心了。” “我当初还以为它长久不了,没想如今竟是比我要有福的多。”静太妃长舒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你们日后,可也要帮我看着它,莫让它被不懂事的勾去了。” “主子放心,奴婢们都瞧着呢。” “嗯。” 静太妃心满意足,回程路上都在不住叫好,神色间隐有心事尽了之感。 见她开心,知漪也乐呵呵的,有时还跟着小跑起来,却不知徐嬷嬷看着她的眼中尽是点点忧色。 到了夜间,知漪小脸上敷着热乎乎的软巾,半刻后拿开,跑去静太妃榻前,“阿嬷,睡。” “今夜阿嬷想一个人睡。”静太妃温柔道,“酣宝儿去旁侧暖房,让徐嬷嬷带你睡一夜可好?” 第4节 知漪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乖乖点头,“好。” “夜间可莫踢被子,起夜时记得叫徐嬷嬷。”静太妃轻声嘱咐,抚上她温热的脸颊,“别再病了,阿嬷可要担心。” “嗯。” “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也要记得问这几个嬷嬷,若被人欺负了,就叫她们帮你做主。”静太妃神色愈发柔和,“还有之前见过的太后娘娘,她也是咱们酣宝儿的‘阿嬷’,酣宝儿可要亲近她,像对阿嬷一样孝顺她。” 知漪偏着头,半晌依然乖顺应声,“嗯。” “好了。”静太妃拍拍她,“阿嬷困了,酣宝儿也去睡吧。” 知漪依言转身,刚要踏出门槛被静太妃叫住,“酣宝儿。” 回头望去,便见静太妃泪光闪烁的眼眸,“再叫声‘阿嬷’听听。” “阿嬷,阿嬷,阿嬷~”知漪叫得愈发绵软,抬脚就要往回走,“阿嬷不哭。” “不哭。”静太妃拭泪,“别过来了,快去睡吧。” 见知漪不大愿意,徐嬷嬷便直接上前将她抱走。 “徐嬷嬷。”知漪在她怀里还轻声说,“陪阿嬷。” 闻言徐嬷嬷步伐却是愈发快了,声音都变得奇怪起来,似有呜咽,“老奴…老奴明儿一早就去陪,现在还得伺候姑娘睡呢。” “嗯。”知漪躺下,任徐嬷嬷给自己盖好粉色的小锦被,“明天一早,看阿嬷。” “好。” 带着甜甜的笑,知漪沉进梦乡中去。 第二日清晨,天边尤带暗色,静慈宫寝殿内传来一声瓷碗碎裂声,紧接是尖锐厉喊,“静太妃娘娘,甍了——” 静慈宫顿时哀声大作,宫女嬷嬷们哭成一片。 第5章 送别 宣帝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去静慈宫,路途偶有薄冰,差点没叫人摔着,安德福扶住他,担忧出声,“皇上当心。” “母后呢?” “太后娘娘离得近,想必已经到了静慈宫。”安德福叹一声,“昨日看着还好好的,不想太妃娘娘今日就……” 他并非不知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只静太妃昨日午膳时的模样,看着分明就是要大好了,哪能料想转眼便仙去了呢。 经过一片梅林,一阵寒风袭来,点点红梅飘落在宽大綉袍,洋洋洒洒,几乎要同雪花般尽数落下,似乎是在给谁送行。宣帝一怔,想起静太妃极爱这片梅林,以往身子健朗时冬日都会在林中烹雪煮茶,赏尽红梅。 “皇上,皇上?”安德福唤回他思绪,“静慈宫到了。” “嗯。”宣帝颔首,大步迈上殿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站在寝殿外的知漪。 寒风飒飒,小姑娘站在那里对内遥望,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也不像平常孩童般嚎啕大哭,只在那小声抽泣,雪白的小脸被泪水浸湿。她被徐嬷嬷死死按着,一双小手朝里伸,嘴中不停喊着“阿嬷,阿嬷”。 “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啊。”徐嬷嬷神色悲痛,她记得昨夜主子的话,莫让姑娘见了她的死状,免得吓着她。 徐嬷嬷不禁心道:若是放心不下姑娘,主子您又何故早早离去呢! “见阿嬷。”知漪着急地仰头看徐嬷嬷,她不会捶打徐嬷嬷,只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她,里面满是一个孩子最深切的渴望。但正是这种懂事才让旁人为之心酸,若小姑娘大闹一场还好,偏偏她仍是这般乖巧,只是想要她的阿嬷而已。 寝殿里传来太后和几个嬷嬷的哭声,宣帝脚步一顿,让徐嬷嬷把小姑娘带去侧殿的房中,自己一并同去。 徐嬷嬷用热巾擦过知漪满是泪痕的小脸,安德福忙前忙后地命人生炭盆点暖炉。 知漪坐在高凳上,宣帝站在她面前,神色微缓,“朕记得,你是叫知漪?” 小姑娘还在哭,打着嗝儿仰头看他,可仍乖乖回话,“叫,酣宝儿……” 徐嬷嬷忙补充,“回皇上,这是主子给姑娘取的小名,大名是知漪。” “还记得朕是谁吗?” “是,皇上……”知漪渐渐停了抽噎,见他在面前,慢慢伸出小手抓住他腰间绦带,头仰得更高些,“皇上,看阿嬷。” 她在央求宣帝带她去看静太妃。 知漪并不知道静太妃怎么了,以她的年纪也很难理解“甍”“死”等字眼,只是瞧着周围的人都在哭嘴里喊着娘娘主子,受到感染,她觉得静太妃肯定像自己之前那样,病得很痛,所以急着要去见她的阿嬷。 宣帝缓缓蹲下身,和小姑娘对视,“阿嬷去玩儿了,很久才会回来。” 他本不是这种温和的性子,只是静太妃陡然逝去,叫宣帝忆起当初静太妃温柔待他的模样,再看到这娇娇小小的知漪,便不自觉生出恻隐之心。 “去玩儿?”知漪眨了下眼,眼睫的一颗泪珠被抖下来,“阿嬷,带我去。” “你还太小了。”宣帝略一犹豫,将小姑娘的手包在掌中,“待你再大些,才可以。” 泪珠滴到嘴角,知漪抿着唇,十分委屈地看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阿嬷去玩儿不能带自己。 宣帝握着她小得不可思议的手,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心中又何尝不哀痛,只是他惯来喜怒不形于色,除去在极亲近的人面前,很少会将情绪摆在明面上。 离开片刻的安德福匆匆赶回,弯腰小声回禀,“皇上,太妃娘娘去得安详,走时脸上带着笑呢。” 闻言,宣帝握着知漪的手顿住很久,半晌点头。 知漪懵懂地听他们这番对话,又打了个小嗝,磕磕绊绊道:“再,再见阿嬷,一次。” “……好。”宣帝应了,声音听着自然,但熟悉他的安德福瞬间便察觉出主子此刻的心情,亦不由垂泪。 静太妃为人和善,即使待他这般不完整的阉人也不会有丝毫不同,让安德福早在心中尊崇有加。 可惜了,唉…… 五日后。 知漪被敬敏太后牵着,站在高高的宫楼上,俯视下方素服哀乐的长队,队伍间有庄家的几个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不住抹泪,雪白的纸钱漫天飘洒,哭声一片。他们已出了皇宫,此时正在送静太妃前往皇陵安葬。 知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下面,没人告诉她这是恭送静太妃出殡的队伍,但她已下意识将这漫天纸钱飞舞哭声震天的场景记在了心间。 敬敏太后紧紧牵着她,似乎怕她察觉出什么要跑下去,又似只是站不稳。 等队尾的人也不见踪影,太后终于率身后众位宫人走下西城门楼,她没有乘辇,而是带知漪缓缓走回敬和宫。 “酣酣。”敬敏太后向来严肃,但对上小姑娘也只能柔和了语气,“以后跟着阿嬷好不好?” “阿嬷?”知漪疑惑看她,“阿嬷,去玩儿了。” 太后一愣,随后意识到知漪以为她说的是静太妃,眼眶微红,“你原来的阿嬷是去玩儿了,好久才能回来。哀…我也是阿嬷,以后和现在的阿嬷住,好不好?” 知漪在徐嬷嬷的眼神示意下点头,她也记得之前静太妃的嘱咐,要听这个阿嬷的话。 太后微弯唇,摸摸她的头,“酣酣真乖。” 转向身侧的徐嬷嬷等人,叹了口气,“静太妃去了,你们几个也是宫里的老人,想在宫里继续待着还是让哀家给分体面出宫颐养天年,自个儿选吧,哀家不会阻挠。” 要说放心,陶嬷嬷三个肯定是放心不下这小主子的。可她们毕竟年岁大了,陶嬷嬷和云嬷嬷在宫外也有家人在等着,她们虽无亲生子女,但毕竟身份不同,家中有的是小辈等着孝顺她们。 是以犹豫到最后,决定留下来的只有徐嬷嬷一人。 “老奴侍奉了主子大半辈子,除了主子便身无牵挂。”徐嬷嬷深深一揖,“若说出宫,老奴出宫也不知要去哪儿。何况,还有主子临走前放不下的姑娘在,姑娘年幼,尚不知事,老奴不代主子看着,实在无法安心,还望太后娘娘允老奴继续跟在姑娘身边。” “好。”太后动容,“哀家也正想找个酣酣熟悉的人带着,突然换了地方,怕是她会不习惯。” 徐嬷嬷微微一笑,“姑娘乖巧懂事,只要肯耐心与她说上几句,是不会闹的。” 太后点头,与原嬷嬷道:“待会儿你同徐嬷嬷一道,把东西都带到敬和宫来,若人手不够,便再挑几个大力的内侍。” 原嬷嬷领命,知漪轻轻动了动,太后立刻察觉,“怎么了?” 但她只是摇了摇头不说话,徐嬷嬷看着反应过来,“姑娘怕是走累了,天儿冷,姑娘耐不住寒,也向来走不久。” “倒是哀家大意了。”太后看徐嬷嬷上前把知漪抱起,小姑娘顺从地把手圈在徐嬷嬷脖间,靠在她怀里,全然一副依赖的模样。只是鼻尖都冻得通红,这么久也不知道同人说。 太后心软成一团,心想这孩子该是和自己还不熟络,所以不亲近呢。 众人步伐不快不慢,一刻钟后敬和宫便映入眼帘。 与静慈宫的朴实无华不同,敬和宫处处透着华美和皇家威仪,巍巍宫墙矗立,脚下草白玉铺成的大道清扫得不染一丝尘土,殿前小顶上的琉璃片瓦闪闪发亮。廊前建有小型花园,园内设有假山与小鹿喷泉,如今天寒,从鹿嘴中喷出的细细泉水早已结冰,宛若冰雕。 只是才离了静太妃,知漪整个人都蔫蔫的,对这些景致毫无兴趣,默不作声地依在徐嬷嬷怀中。 一群宫女嬷嬷候在殿前,太后身影初现便齐齐福身,连总管小步上前请安,眼尖瞥见紧随身后的小姑娘,“主子,可要奴婢马上着人去收拾收拾偏殿?” “去……”太后有些犹豫,想到静太妃说对这孩子得打起十二分的耐心,终究道,“不必,在哀家寝殿内再添一张小榻吧。” 连总管讶异地又看一眼,应声吩咐去了。 刚进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徐嬷嬷帮知漪解下小斗篷,待太后遣退那些前来回禀的宫女嬷嬷时才开口,“太后娘娘,不知您今后对姑娘……是何安排?” 第6章 景旻 林嬷嬷端来热茶,太后浅啜一口,让她带着知漪去暖塌上小歇,方才缓缓开口,“哀家想再留这孩子在宫里一段时日,索性,慕家也无人来讨要。” 她合上杯盖,“你放心吧,哀家自有分寸。” 徐嬷嬷自然不会反对,姑娘那一对爹娘都不着调,她怎么会希望人早早回府。太后此举是护着她们姑娘,她心中明白,亦感动万分,太后确实待她们主子不薄,时刻记着主子生前遗愿。 “就怕她在哀家这儿待不惯,又离了你们主子,日后想起爹娘闹着要回家。”太后唯独有此思虑,她也没什么带女娃儿的经验,宣帝自幼便沉稳自持,根本无需她操心。 闻言,徐嬷嬷眸中有些许忿忿之色,“娘娘放心,姑娘打小便由丫鬟奶母照料着,恐怕连她亲娘的面也没见着几回,爹就更别防说了,哪会记起他们。” 徐嬷嬷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就连那些照顾姑娘的丫鬟也没几个精心的,虽没有慢怠,但也只是按时给姑娘吃穿,其他一概不管。被这样照料三年,也无怪当初第一次见着姑娘是那般模样。 太后讶异,“当真如此?那这一对爹娘可真是我宣朝奇事了。” 徐嬷嬷点头,太后微直了身子,放下茶杯,思道:“哀家记得,慕老夫人是个极爽朗大气的性子,按说她看上的儿媳本不该如此糊涂。连亲生女儿都不管,也不像是庄尚书夫妇两所能教出的子女。” “谁说不是呢。”徐嬷嬷见太后复斜躺下,忙上前帮其理好靠背,顺势捏起肩来,“庄氏是大家闺秀,也能做出这等事,着实叫人吃惊。” 太后颔首,吩咐立在一旁的宫女,“去让御膳房近日的膳食中多备些甜软点心,主要是小女娃爱吃的,对了。”她偏过头,“徐嬷嬷,听说酣酣爱酒?” 得到肯定回复,太后脸上添了笑意,“几岁的小娃娃,有这等爱好,倒也稀奇。怜香,再让御膳房每隔三日在午膳时温一壶果酿送来。” 怜香才应了声出去,连总管满脸笑意小步走进,“主子,信王妃求见。” “哦?让她进来吧。”太后重规矩,听了这话又坐起,令原嬷嬷给自己整理衣冠。 连总管尖锐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着暗紫色宫装系浅黄宫绦的女子缓步入殿,容貌秀丽,身段姣美,点翠头面微微摇晃,在发间熠熠生辉。身侧跟了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正是信王幼子景旻。 “参见母后(给皇祖母请安)。”景旻也一同有模有样地请安,叫太后眉目柔和,“都起来吧。” 第5节 “皇祖母!”景旻原地蹦起,窝在榻前,“孙儿好久没看见您了,可想念了。这些日子不见,皇祖母好像又好看了几分。” 他年纪虽小,人机灵得很,才五岁就同他爹一般学了满嘴的花言巧语,惯会哄信王妃和太后等女眷开心。 饶是太后也绷不住脸了,笑点他,“这又是从哪儿学的胡话?” “除了王爷还能有谁?”信王妃娉娉落座,转了转腕间玉镯,语气既喜且忧,“日后恐怕又是一个信王爷了。” 信王并非敬敏太后亲子,其母是先帝时一个没落的小官之女,早早便逝了。信王为人风流不羁,看似不着调,却在宣帝登基上出过一份力,所以宣帝与太后平日也都纵容着他,任凭他整日招猫逗狗无所事事也不拘着。 当初为信王选妃,太后为他看尽了能选的好人家,信王硬是通通不要,转头自己选了个皇商之女,即如今的信王妃。好在太后虽重规矩,但这些年过去也看开不少,不再如以前般古板,对着信王妃也不会故意摆脸色。 信王妃自己也争气,才入王府便连生二子。人生得美貌端庄不说,举止间也毫无铜臭之气,除了偏爱鲜艳些的衣裳首饰外,太后再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娘又在说爹坏话了。”景旻摇头晃脑的,“怪不得爹常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爹平日那么宠着娘,娘还是觉得爹不好,唉。” 他还有模有样地叹气,叫信王妃都兴不起责怪他的心思,只摇头对太后道:“母后,您瞧瞧。” “咱们元涵聪明呢。”太后点头,也不作评,问道,“元茂怎么没一同来?” 元涵即景旻小名,元茂说的是他长兄景临。 “元茂到了进学的年纪,如今正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书呢。”信王妃转了话题,语露关怀,“前儿祭灵时见您神色不大好,静太妃娘娘虽去了,母后也要保重身子,不然王爷和儿媳也都寝食难安。” “你们都是好孩子。”太后拍拍她手,对林嬷嬷道,“把元涵带出去玩儿。” 这是要和信王妃说些贴心话了,林嬷嬷了然将人带出。 外边虽有日头,但天儿依然很冷,景旻倒也乖觉,等出了门再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才从外边进来呢,哥哥没来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嬷嬷带我去偏殿歇着吧,也省得嬷嬷还要看着我,累着您了。” 林嬷嬷几个都是太后跟前有体面的人物,景旻称她一声您也不为过。 听了这话林嬷嬷满脸笑容,带这位小公子去了偏殿,低声道:“慕小姑娘正在偏殿小睡着,景旻少爷得放轻些动作。姑娘比您略小些,是原先静太妃娘娘的侄孙女儿,您可莫招惹。” 景旻点头,来时他听娘亲说过,说皇祖母这儿如今多了个小他一岁的妹妹,胆小得很,让他乖巧些,别吓到人家。 里面还守了个小宫女,仔细一瞧,正是原先在静慈宫偏殿那儿的。 太后面冷心慈,不愿见着静慈宫的人奔波,询问一番后,把自愿跟来的人大大小小都安排进了敬和宫。 小宫女名为惜玉,正巧和敬和宫的怜香名儿凑成一对,太后知晓后直道二人有缘,安排住所的嬷嬷听说后特地将这二人放到了一块。 “姑娘怎么样了?”林嬷嬷小声道。 “先前在榻上翻了阵,要找她的猫儿,原嬷嬷便去寻了,如今睡得熟着哩。”林嬷嬷望里瞧了眼,看见小姑娘睡得粉嫩嫩的小脸,露出笑意,“这是信王爷的幼子,在这待会儿,你好好伺候着。小窗合上,免得二位小主子着凉,我去着人添些瓜果点心。” “哎,是,嬷嬷放心吧。”惜玉脆脆应了声,端来软凳,“主子可要奴婢抱您上去?” “不用。”景旻自己一跃而上,双手撑着软凳,笑仰着头,“你可是新进敬和宫的小宫女?” 惜玉奇了,“主子怎么知道的?” “敬和宫里可没有你这样见人就叫主子的。”景旻不大的年纪懂的不少,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而且我来皇祖母这儿来得勤,若是有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姐姐,我定会记得。” “主子过奖了。”惜玉傻乎乎一笑,她性子直憨,景旻身旁少有这样的人,心中好奇,一大一小倒真聊了不少时间。 知漪睡得沉,没被二人吵醒。沉睡间小嘴弯了弯,在梦里见到了阿嬷呢,她梦见阿嬷对她笑,喊她‘酣宝儿’,还是让她乖乖听话,要做个孝顺知礼的小姑娘,这样才会可人疼。 知漪不懂后半句话的意思,不过她本身就足够乖顺,梦里也只会点头,搂着阿嬷的脖子不撒手。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景旻耐不住,跑到暖塌前端详,见这个妹妹果真小的很,小小的脸小小的手,被褥和发丝一掩几乎就看不见人,“她真的只比我小一岁?” 景旻比了比知漪露在外边的手,“真可怜,想必平时都吃不饱吧。” 他说得夸张,其实知漪早被静太妃养回大半,脸上手上都是肉呼呼的,只不过身形娇小便显得特别柔弱。 惜玉一同点头,“这位主子比奴婢原先的妹妹要大,却还没妹妹长得结实哩。” 景旻又轻轻撩开知漪额前发丝,好奇道:“她睫毛真长。” 上手拨了拨,指尖痒痒的,景旻顿时察觉出妹妹的好玩儿了。 没等景旻继续干坏事,他感觉背后领子被谁一提,整个人就悬了起来,只能在空中蹬腿,“是谁?谁对小爷使坏?” 来人慢慢把他移过来,景旻对上了面无表情的宣帝和掩嘴偷笑的安德福。 “小爷?谁教你的,嗯?” 第7章 喂药 “皇、皇叔……”景旻蔫了,耷拉着小脸,“您可别告诉我娘。” 他最近同外祖父那边的几个兄弟来往得勤,听惯了他们自称小爷,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了。 宣帝不轻不淡扫他一眼,把这个侄儿提到一边,往暖塌上瞧去,人已经醒了。小姑娘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才清醒些便看到立在榻前的明黄身影,大眼一亮,从锦被里对他伸出手,“皇上。” 这几日她和宣帝见得多,加之宣帝对着她时往往会收敛一身冷气,让知漪慢慢胆大了些。 宣帝微点头,神色平淡。五日已过,他除了素服,但腰间所系腰带荷包仍是素淡颜色,袖口所纹图样也换成了祥云。眉若刀裁,锋利无匹,背脊笔挺,衬得身形愈发修长。玄色斗篷还未解下,领口所接白貂毛引起知漪好奇,咿一声,“雪宝儿。” 她还当那是她的猫儿窝在宣帝脖间呢,安德福堆着笑脸上前,“这儿可没有姑娘的雪宝,猫儿贪玩,原嬷嬷已经去寻了,姑娘等会儿便能见着了。” 知漪看向他,“安……福。” 想了半天想不出完整的名儿,她偏了偏头,叫安德福一哂,笑容显得真了些,“奴婢叫安德福,姑娘记得是奴婢之幸,不记得也没什么。” “安,德福。”知漪认真重复,自己笑起来,宣帝手一抬,将她露在外边的手放回,顺势被知漪握住一指,他便任她握着。 被丢到旁边的景旻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从来对他们冷脸的皇叔会有这么温和的模样。 “姑娘冷不冷?”安德福放柔声线,好叫它不那么尖利。 “不冷。”知漪摇摇小脑袋,热乎乎的小手把宣帝一指往被窝里带了带,“皇上,冷。” 宣帝才从外边进来,带了一身寒意。他本要先去见敬敏太后,得知太后与信王妃在说话便转道来看了知漪。 闻言她手指微动,被一团温热柔软包着,他低头看向知漪,小姑娘把他的手当成了好玩儿的。正摊开小手对比,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他的手比自己大这么多。 景旻眼睛瞪得更大,来回打量,想瞧出这个妹妹有什么特殊,能让他向来严肃凶巴巴的皇叔这么好说话。 银丝炭盆上火焰跳动,惜玉小心添了几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里生了地龙明明很暖还要备着炭盆和暖炉,不过这是主子吩咐的,她别的不大会,听话是一等一的。 外间传来门被推开的吱嘎声,林嬷嬷掀开锦帘,殿外一阵凉风伴随而来,让知漪往被子里缩了缩。 “皇上。”林嬷嬷行礼,身后跟了个端着药汤的小宫女,“奴婢来喂姑娘喝药。” 宣帝颔首,让出位置。林嬷嬷上前为知漪穿好厚厚的袄衣,再用毯子裹上抱在怀里坐着,眉目柔和,“姑娘放心,这药不苦呢,太后娘娘让太医加了甘草,喝起来就和蜜水一般。” 知漪看着小瓷碗里褐色的药汤,一股辛味扑鼻而来,忍不住别过头抱着林嬷嬷,“嬷嬷,嬷嬷。” 她也不说什么,只声音软和地如蜜糖般甜腻。林嬷嬷早先便听徐嬷嬷说了,别看姑娘平日乖得很从不让人为难,一旦喂起药来,那可真是个小祖宗,偏偏生了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谁都不忍心逼她。 林嬷嬷头疼了,只能抱着轻哄,“姑娘别怕,药真的不苦,嬷嬷先喝一口给你看看。”她端起碗碰了一下,“可甜了,姑娘不信试试?” 景旻瞧了半天,见这个妹妹缩来缩去的就是不喝药不由乐了,三两下跑过去,“妹妹叫什么啊?” 知漪好奇地望向他,她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酣宝儿。” “酣宝儿?”景旻眼也不眨道,“真好听,和妹妹人长得一样好看。” 林嬷嬷安德福几个顿时笑了,这小少爷也不知从哪儿听的话,见着姑娘不论大小都夸好看,常人听了自然高兴,可这位小主子才多大啊,哪会懂得在乎这些话儿呢。 果然,知漪歪了歪头,投去疑惑的眼神。 景旻继续道:“我比你大一岁,你就要叫我哥哥。妹妹,林嬷嬷骗你呢,这药味儿我闻着就苦,肯定不好喝。” 林嬷嬷:……还以为来了个帮手,却也是个捣蛋鬼。 知漪附和点头,她也闻出来了,绷着小脸道:“苦。” 她的小包子脸鼓鼓的,像藏着什么东西,看着幼嫩软绵。景旻心痒极了,和她打商量,“妹妹不想喝,要不要我帮你?不过等我喝了,你可得让我捏捏脸,再叫声哥哥。” 宣帝听着,小侄子越说越不像话,药也能随便代人喝。他黑了脸,安德福忙开口,拉过景旻,“我的小祖宗您可别捣乱了,姑娘喝药当然是为了不生病,待病了才真是难受呢,何况这药哪是能随便喝的,您又没……呸呸呸看奴婢这张嘴,您好着呢,总之您可别乱说话了。” 景旻也疑惑,“不能喝?前几天爹不愿喝药就直接给我喝了,还让我不要告诉娘呢。” 当然,信王喝的其实并不是药,而是醒酒汤。景旻是听到了信王妃的话,“既然他爱喝,就给我多添点黄连进去,看还能不能治治他这身酒病了。” 能治病的,肯定是药了。景旻如此想着,便以为那天自家爹丢给自己的是一碗药汤,当真苦得他舌头发涩。 安德福不知内里,只能抚额,“信王爷可真是越来越胡来了……” 知漪听了他的话,努力想了想,指着景旻点头,“喝药。” 林嬷嬷当真哭笑不得,“姑娘,这药不能让人代喝。” 话语间宣帝脚步一迈,已坐了过来,接过林嬷嬷手中的碗,示意她将知漪放在榻上。 看他动作竟是要亲自喂小姑娘喝药,林嬷嬷差点没把人摔下去,好容易退到一旁,见安德福并不吃惊的模样,心中不免嘀咕:皇上什么时候能和人这么亲近了。 她回想自家主子和皇上相处时的情景,主子惯来是肃着脸,皇上亦从来只是敬重有加,母子两平日都是冰块般,也怪不得旁人有时会暗地称皇上为冷面阎。 知漪裹得厚重,突然被放到榻上,不小心倒下去打了个滚儿。待她和小毯子做好斗争勉强挣扎出小脸时,汤匙便递到了唇边。 她仰头望去,对上的是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宣帝表情平淡,却让她没来由不敢再躲开。 “咿”她轻轻叫一声,安德福笑意满满,“姑娘快喝吧。” 眨了眨眼,知漪慢慢张开嘴,喝进一勺,手指揪着宣帝衣袖,小口小口喝起来。 宣帝曾见过猫儿喝水的模样,也是同小姑娘此刻一般,极快极小口地舔着,不时还会‘咪呜’叫两声。 浅粉色的小锦被掀开了一半,另一半搭在知漪腿间。黑亮的发丝垂在上面,看来就和它的小主人般柔软,衬在锦被如染了点点墨色。 一缕发丝调皮地在宣帝指间来回穿拂,带起些微痒意,他略一垂眸,注意到小姑娘头顶有个十分可爱的发旋。 他再次想起静太妃。 当初静太妃请他和太后同去,对太后说了那番话,希望太后今后能护着些自己的侄孙女。但宣帝何尝不知静太妃那些话也是在祈求自己。只是,他身为君王并不好直接干预臣子家事,静太妃恐怕是想让他在无事时能稍微记起,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她放心不下的小姑娘。 指尖不经意轻触到小姑娘柔软的脸颊,宣帝气息柔和。 静太妃于他的恩情,可抵生母。可惜,她没有给他报答恩情的机会,他便只能看好她离去前唯一惦记的小姑娘,叫小姑娘不再受苦。 林嬷嬷瞧了会儿,等瓷碗终于见底,脸上笑开了花儿,和小宫女端着碗出去和太后复命去了。 她向太后回禀时太后还有些不可置信,“当真是皇上喂的?” “正是呢。奴婢也吃惊得很,皇上还是那副模样,只一接过碗,姑娘就乖乖喝了。” 太后微微笑起来,“这是被吓着了,皇上也是,何必拿他对着大臣的模样儿来吓唬酣酣。” “酣酣?”信王妃听了弯唇,“是小名儿吧,听着倒也有趣。想必是个可人疼的小姑娘,不然以皇上的性子哪会有这个耐心。” 第6节 太后点头,“是个乖巧的。静太妃把人托付给了哀家,哀家可整日担心着,就怕没照料好。” “母后多虑了,您身边的嬷嬷个个细心能干,儿媳向来羡慕,哪会照顾不好一个小姑娘。” 太后摇头,轻叹一声,“若皇上有子,也该如酣酣这般大了,可惜……” 眉宇间满是浓浓心事,信王妃上前轻柔拍她手背,“不过是时辰未到,母后莫忧。” 由于静太妃才逝,信王妃取了长长的护甲,露出染了凤仙花汁的十指,她向来心细,怕这点惹得太后不悦,便将手掩在宽大袖下。 “哀家明白,只是总觉得……这时辰也未免太久了。”太后忍不住道,“眼见都元涵马上五岁了,皇上后宫还空无一人,哀家这心中,着急啊,唉。” 信王妃动作缓下,她对当朝皇上至今未娶后添妃的原因也有所听说,不过每次想到都不免觉得有点荒唐。 “母后,那些话儿,难道是真的不成?” 第8章 批言 八仙山中藏云寺,里面有众多德高望重的高僧,其中有一位法号为慧觉的大师擅长批命。其曾为宣帝下过几句批言,言宣帝前半生命途坎坷,且未至而立之年不得近女色,否则会有大劫。 这是宣帝年少时慧觉大师观他面向所道出的话,并言在宣帝身上看到了醇正的潜龙之气,未来是可开宣朝盛世的中兴之主。 当时慧觉大师已达天命之年,之前所作批言无一不十分灵验。而那时先帝大动作频频,很有废太子的预兆,引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许多朝臣心中犹豫不定。慧觉大师的这番话,让不少人吃了定心丸,成为了坚定的太子党。 所以宣帝身上的批言并非秘密,只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信王妃不大相信的是,宣帝如今已经称帝,他真的能忍到三十再选嫔妃?难道宣朝的臣子们会答应吗? 太后见她神色便知她疑惑何在,心中正叹息呢。当初宣帝太子之位不稳,他们听说慧觉大师乃仁义之士,定看不得妖妃作祟,便将人请来,希望他在大庭广众下说些有利于宣帝的批言。 没成想慧觉大师说是说了,还擅自加了几句。起初太后半信半疑,心道哪有这样的劫呢。宣帝十七那年,她自作主张往他榻上送了个贴身宫女教导宣帝人事。不料那夜正好东宫偏殿走水,大火映红了半个皇宫,那夜也就不了了之。 后等宣帝登基,太后琢磨着给他选后。选了几月,连人都传进来宫里看过,最终选定一位大学士之女,正待下旨,宣帝忽然大病,病得凶险且毫无预兆,把众位太医都急得上火。太后想到之前慧觉大师的话,回头烧了拟好的旨意,转瞬便见宣帝慢慢好了起来。 经此两件事,太后再不敢把那些话当儿戏,也不逼迫宣帝填充后宫了。 只是每次看到信王的两子,太后心中仍会叹息。自开国以来,有哪个君王会像她儿这般,要到而立之年才能成亲选妃呢。子嗣繁衍向来是皇家大事,她因此一直心有郁结亦是情有可原。 这些她却不好对信王妃这个儿媳说道,只能摇摇头,说起别的话儿来。 “主子。”景旻的奶母米氏急慌慌跑来,“不好了,小少爷被伤了。” “什么?”信王妃顿时站起,花容失色,“怎么了?元涵怎么了?” “原嬷嬷抱了只猫儿过来,小少爷要和它玩儿。但猫儿和少爷不熟,急了便挠他,手上挠了三道痕呢。” “手挠破了没?” “这倒没。”米氏仍慌慌张张的,“只那三道痕深得很,红得很。” 信王妃略放下心,双手松开,“那应该没什么大碍。” 她有心想马上去看儿子,眼神一动,太后便察觉了,扶着徐嬷嬷的手缓缓起身,“去吧,哀家也想去看看元涵,怜香,你去请太医来。” 徐嬷嬷小心扶着,对信王妃柔声道:“那猫儿怕是姑娘养的雪宝儿,王妃放心,雪宝儿才几个月大,力道小得很,定不会有事的。” 闻得是太后如今正放在心上的小姑娘爱宠,信王妃眼皮微微一跳,“应该是了。” 几人转入偏殿,院内传来细细水流声,原是小鹿嘴边的冰化了些,正汨汨往下流淌,听着颇有生机。太后点头道,“再过几日,该回暖了。” “是啊,冷了这么些时日,可终于要好了。”信王妃扶着太后右手,“等府里桃花开遍,还要请母后一同去观赏。” “信王府的桃花向来是京城一景。”太后嘴角微扬,“到时我这老人家也是要忝着脸去瞧瞧的。” 徐嬷嬷先一步打上帘子,暖房内的景象呈现在几人眼前。 鎏金暖炉落于正中,宣帝坐在书桌旁,静看向一侧。暖塌上的小姑娘穿得圆滚滚的,雪白的猫儿在其怀里不满地喵喵叫,景旻站在榻前和猫儿对视,还和它讲道理,“我也没欺负你,你挠我做什么呢,当心妹妹不喜欢你了。” “喵喵,喵喵喵”小猫儿投去不屑的眼神。 知漪迷茫地看着一人一猫对吵,等景旻好不容易消停些才指着他的手,“疼。” “妹妹说这个?”景旻嘻嘻一笑,“其实不疼,我骗这小猫呢,我爹娘揍我的时候比这疼多了。” 知漪瞧了瞧他,还是递过去自己的小帕子,重复道,“疼。” 信王妃心放下大半,扑哧一声笑出来,先向宣帝行礼,再三两步走到小儿子身旁,轻拧起他耳朵,“疼?小皮猴,你倒说说,我和你爹揍你哪个更疼呢?” 她本不想在宣帝和太后面前教训儿子,但这小儿子就和他爹一般,往往能叫她哭笑不得。 见景旻手上就浅浅几道痕,她转头对米氏没了好气,低语道:“原是这么点算不得伤的道道,被你说得倒要把我吓着了,经不得事的东西。” 米氏讷讷不敢回话,只顾低头听训。 思及还有他人在场,信王妃理了理鬓边发丝,回身笑语,姿态稳重,“叫母后和皇上看笑话了。” “没事就好,待会儿太医来了,还是让他上些祛疤的药才好。”太后亦放下心,见知漪好奇地盯着信王妃,难得起了兴致,“酣酣这是瞧什么呢?” 宫中无妃嫔,除去静太妃太后外,知漪整日对的都是些嬷嬷小宫女,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信王妃这样的女子。况且信王妃生得美貌,气质婉约,就是方才训景旻的时候也没有凶状,面上一直带着宜嗔宜怒的浅笑,看上去极为可亲。 知漪想到往日徐嬷嬷她们形容的话儿,雀跃一声,伸出小手,“娘,娘。” 在场众人一怔,都不知作何反应。还是信王妃先反应过来,见知漪这求抱的姿势,上前两步笑着把人抱起,柔声道:“哎,我今儿来皇宫一趟,还平白得了个小闺女,今后可不用再愁了。” 景旻睁大眼,“原来真是妹妹呀?”说完被信王妃不轻不重打了一下。 宣帝抬首,知漪绽开笑颜的小脸映入眼帘,她还学着别人亲近她的模样儿,在信王妃脸上亲了亲。 徐嬷嬷神色有瞬间哀愁,手紧了紧指间帕子,转而慈蔼道:“姑娘,这……可不是您的娘亲。” “呀?”知漪疑惑。 太后回神,示意徐嬷嬷将知漪接过来,略一点头,“徐嬷嬷说得对,酣酣,这是你这位小哥哥的娘亲,酣酣可以叫姨母。” 她有心把酣酣同样当成侄孙女,因此唤信王妃一声姨母并不为过。 信王妃心思活络,几个照面间看出小姑娘在太后心中地位不低,确实也可人疼的,声音更柔,“对,酣酣可以唤我姨母。” “姨…姨?”由于年前在雪地冻的那两个时辰,知漪到如今也很难说出完整的一句长话,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不然寻常人家这般年龄的孩子,说话是要流利许多的。 信王妃含笑应了声,知漪还是奇怪,“娘?” 徐嬷嬷心中一紧,道姑娘怎么突然惦记起娘来了。好在她带了这小主子不短时日,一句“姑娘,雪宝儿又要跑了”就转移了知漪注意,让她很快忘了这事。 景旻也去缠着知漪和猫儿一起玩,这话题就此揭过,太后轻叹一口气,“你早些回府吧,元茂也需人照看着,以文同的性子,没你在府中,哀家还真不放心。” 文同便是信王小名,迎娶信王妃后信王收敛许多,再不去那些青楼楚馆度日,只是又爱上了斗蛐蛐养公鸡,着实叫人无奈。 “母后说的是,只元涵惦记着您,想在您这多待会儿,还望母后赏我们一顿午膳才是。”信王妃温声巧语,让太后愁思渐散,露出笑来,“你也是个皮猴儿,难道哀家还会短了你们一顿饭不成。” 宣帝来此本也就是给太后请安和顺道看一眼知漪,信王妃在敬和宫留膳,他不便留下,与太后关怀几句就要回宸光殿。不料知漪眼尖,瞥见他要离开,咿咿呀呀几声,安德福瞧见忙道:“皇上,慕姑娘叫您呢。” 第9章 微醺 宣帝停下脚步,锋利的眉微动,小姑娘在徐嬷嬷怀里不安分,期期切切的似乎想跟着他走。 徐嬷嬷稀奇,“姑娘才见了皇上几面,怎么就黏着了。”她搂着知漪哄了哄,但成效甚微。 小宫女打着帘子,寒风袭来叫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好奇地用眼角余光瞥着没有动作的宣帝。安德福一瞧,扯开笑脸,“皇上,姑娘这是想跟您走呢,您看……?” 太后微微笑出来,之前她听到宣帝喂人喝药便深觉小姑娘与她这唯一的儿子合得来。 宣帝幼时其实并不像现在这般冷淡,只是较常人沉稳些罢了。后来骊妃进宫,先帝被其迷惑,便处处瞧不上这个以前喜爱万分的嫡子,多有苛责,宣帝便渐渐养成了寡言少语鲜有笑容的性子,便是和她这个母后,也很难展露真心。 之所以急着给宣帝选妃也是因此,太后想选几个温柔知意的女子伴他,好让他多几分人情味。至尊之位荣宠无限,却难免孤寂,若身旁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她真担心这个儿子习惯一人后会无法接纳旁人亲近。 如今酣酣既然能挑起他那一份难得的柔意,她当然赞成宣帝和小姑娘多多相处。 “正好今日书容来了,哀家要和她好好聚聚,酣酣想跟着你,你便带她去吧。”太后嘱咐宣帝,“只下午别忘了让她喝药,一日要喝两次,少不得。” 徐嬷嬷张了张嘴,“太后娘娘,奴婢……” “你不用跟去。”太后温和止住她,“皇上那边宫女多的是,能照顾好酣酣,你便歇会儿吧。” “是。”徐嬷嬷只得应下。 太后所求宣帝自然不会拒绝,略一点头,示意安德福去把人牵过来。 知漪被徐嬷嬷放下,由于穿得太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叫安德福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忙过去牵住,“姑娘,奴婢去叫人来抱您。” 晃晃小脑袋,知漪仰头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咿……福。” 这次就只记得一个字了,安德福觉得好笑,也不去补充了,“对,福。” “不抱。”小姑娘微微挣开他的手,蹬蹬跑到宣帝身边,揪住他腰间垂下的长绦,“走。” 宣帝垂眸看她一眼,神情稍缓,“母后,儿子告退。” “去吧。”太后摆手,夹了一丝灰色的眉微耷,显出慈态,“入夜前把酣酣送回来便可。” 知漪回头看她,也有模有样地摆手,“阿嬷,退。” 雪宝儿见状,奔上来灵巧一跃,被知漪一把抱在怀里。 “妹妹走啦?”景旻跃跃欲试想跟着一起离开,“我也想去皇叔那儿。” 他这回不怕自家皇叔的冷气了,全靠对这个新鲜妹妹的好奇撑着。信王妃哪会让他跟过去捣蛋,拍了拍头就让人老实跟在身边了。 宣帝转身迈步而出,不知是不是因为知漪跟着,比往日的步伐要缓慢许多。 早有御辇在敬和宫外候着,宣帝身形高大,长腿一迈便上了御辇,知漪却要安德福小心抱着举上去。只是安德福个子也不高,他勉力把人推送上去,不料小姑娘没站稳,一个咕噜倒在宣帝脚下。好在这是冬日,辇内铺了一层厚毯,摔下去一点儿也不疼。 雪宝‘喵’一声,灵活地跑到了旁侧,看着小主子倒在里面。 知漪趴在上面,过了会儿御辇被轻轻抬起她才抬头,对上宣帝望来的眼神还知道安慰人,声音细软,“不疼。” 宣帝唇角微弯似乎在笑,“嗯”了一声就看着她,也不把人扶起来。 索性知漪不忙着起来,御辇四面垂了厚厚的帘子,寒风无法侵入。辇内一角摆着小暖炉,冒出丝丝热气,叫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意。 知漪扶着座位自己慢慢站起来,不时揪一下宣帝膝上衣袍,等直起身时小脸都除了一层薄汗,上面还沾了点灰,看上去像个小花猫。 “喵呜”雪宝凑上来在她脸上舔了舔,给知漪洗了把脸。 “皇上,没事吧?”安德福听到动静关心问道。 “无事。”宣帝轻轻一提,把知漪提到座位上,“快些。” “哎,是。”安德福转头小声道,“听到没,皇上吩咐咱们快些。” 八个内侍默不作声加快脚步,都极为训练有素,饶是这样御辇的晃动幅度也很小,至少坐在里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 第7节 敬和宫与宸光殿隔着三殿一阁一园,园中种的正是宣帝每入静慈宫必经的一片梅林。如今立春将至,梅花日渐凋零,铺洒了一地嫣红,知漪小鼻子微动,嗅到了什么,“香。” 安德福耳尖听到字眼,笑道:“姑娘该是闻到了梅香,这片红梅林啊,听说有大半是当初静太妃娘娘亲自带人……” 他忽然住了嘴,轻轻拍一下脸颊,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记性。 果然,里面安静下来,安德福竖起耳朵,似乎听到皇上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就到宸光殿了。 知漪是被宣帝牵下来的,猫儿乖巧地跟在脚边,迎上来的大宫女墨竹脚步一顿,很快恢复如常迎宣帝进殿。等宣帝被墨兰伺候换衣时才小声对安德福道:“安总管,这是哪位小主子呢?”竟能被皇上这么亲密牵着。 “就是原先静太妃宫里的那位,如今跟着太后娘娘。信王妃进宫,太后让皇上带姑娘回来照看半日。” 墨竹点头,心中疑惑不减,太后宫中哪会挑不出照顾人的嬷嬷来,怎么竟让人跟着皇上回来了。 等她见了自家主子同小姑娘用膳时的情景,这才了然。 皇上向来寡言少语,周身常萦绕着常人不可接近的冷漠气息,对上这位慕姑娘却能如常人般柔和眉眼,还会亲自为人夹菜,无怪太后娘娘会把人‘送’来了。 宣帝不喜饮酒,今日却破例让御膳房上壶酒来。御膳房的人琢磨半天,不知皇上于酒的偏好,便按照一般世家贵族们的喜好,各呈上一壶梅花酿、秋露白和竹叶春。 梅花酿味儿最浓,带着一股冷香,顿时引起知漪注意,小手往边上一指,看着宣帝,软软道:“要。” 宣帝示意墨竹给她倒一小杯,杯盏由冷玉所制,梅花酿倒入其中几近透明,又带点浅红,知漪好奇看了会儿浅啜一口。 几人没料到,御膳房以为酒是给宣帝喝的,其烈度自然同知漪平时喝的温和果酿不同。刚沾唇时知漪还尝出一丝甜味,待酒入喉才感觉一阵辣意,辣得她瞬间晕乎乎的。 可是知漪越是晕,却表现得越是乖巧,除去话少了些,墨兰给她夹什么都乖乖吃下了,脖间小帕子一点都没沾上。 只是在用好午膳后,墨兰上前给她净手,她一个倒栽,差点没栽进小金盆的水中。 “呀”墨兰轻叫一声接住人,仔细瞧了瞧知漪舌间脸颊,笑道,“姑娘喝醉了。” “醉了?”安德福松了口气,拿起梅花酿的小壶一闻,对宣帝回道,“皇上,这梅花酿有些烈性呢。” 宣帝走过去一看,小姑娘平日睁得大大的眼睛眯了一半,在傻乎乎地笑,猫儿窜过去被她抱住,捋着尾巴上的毛。 “放进去,让她睡着。”宣帝示意内殿,墨兰心中惊讶,仍听命把人抱去了,只是上榻前把猫儿拿开,毕竟这可是龙床,哪能让一只猫儿上去。 龙床暖呼呼软绵绵的,知漪不自觉在上面打了个滚,陷入被褥中去,带着一丝酣意睡着了。 寝殿内设有楠木书桌,宣帝命人拿来奏折,朝榻边投去一眼,只能看见知漪陷进一半的小脑袋,眸中柔光闪过,转头专心批起奏折来。 第10章 御兽园 宣朝自开国来便为天下之尊,几个小国靠每年给宣朝纳贡得以保留,如西边的五宝国,北地多罗国和隔海相望的海清国。然而先帝晚年沉迷美色,于朝政多有荒废,对那几个附庸国的管制松懈许多。又大肆修建行宫别院,为讨骊妃欢心撒下金银无数。 骊妃喜爱海清国的鲛丝和多罗国的异兽,他便让他们用这两样东西来抵朝贡,骊妃听说宣朝士兵于他国镇守时多有欺凌当地百姓,心生怜悯,先帝便将将兵全部撤回。 长此以往,国库渐空,多罗等国野心也愈发膨胀,在先帝驾崩现任宣帝即位的第一年,多罗国皇族竟大着胆子没有前来敬贺,只遥遥送来一封信,道“王有恙,不得往觐”。 在宣帝面前自称王,可见轻蔑之意。当时宣帝面无表情放下信,三日后率兵亲自攻打多罗,仅用两月便直逼其皇城,多罗众贵族臣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立下属约,称再不敢对宣帝不敬,央求宣帝不要灭多罗。 宣帝便斩下了当时的多罗王首级,另立新君,带着多罗上贡的大批奇珍异宝归国。 这是宣帝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振动朝野,使那些本来有点小心思的朝臣立刻安定下来,不敢再有其他谋划。 虽已立威,国库空虚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填补上的,宣帝不愿增赋税来引民怨,便连下几道圣旨,其中一条便是王公贵族丧葬嫁娶之礼和修建府院,平日吃穿用度,必须严格按照仪制,若超出了半两银子,便要罚其所用银两的三倍,添入国库。 几年过去,国库总算不再是入不敷出,宣帝也得以稍微歇息。如今朝臣们呈上的奏折内容个个都是小心翼翼,拿捏词调,生怕哪个字没用好惹了宣帝不悦。 就如宣帝现在手边的这本,是由户部尚书写的关于放灾银的事。无论哪朝,但凡出现灾祸总会有人担心是上天降罪,这次却没有大臣御史敢提。 户部尚书用词谨慎,说是月前南方芜城有地动发生,死伤数千,难民四处流窜。当地知府已第一时间开仓赈灾,但粮银不够,特向京城求援,折子里询问的是赈灾的粮银数量和护送灾银的人选。 宣帝沉思片刻,朱笔批下几行小字,继而顿住,似乎别有思量。 安德福一直安静垂首,做好一个尽职本分的内侍总管,绝不弄出半丝不该有的声响,偶尔往龙榻边瞄上一眼,担心里面的小主子醒了没人发现。 又过小半个时辰,睡得香甜的知漪缓缓醒来,她在被子里待了会儿,疑惑地四处张望,锦被挡住她的视线,叫她只能看见略垂下的帐幔。 这里很陌生,小姑娘有些不安。 瞄了半天的安德福终于听到动静,帐内传来轻软的声音,“嬷嬷。” 安德福刚要抬脚,瞬间想起宣帝,小心上前,“皇上,姑娘醒了。” 宣帝回神,偏头望去,知漪正和厚厚的锦被做斗争,努力自己坐起,难得的是唤了几声嬷嬷后没人应答也没哭鼻子。 紧锁的眉舒展开,宣帝起身往榻边走去,这下知漪就瞧见他了。 “皇上?”她坐在那里不动了,略歪着头,松松软软的发丝散乱,还有几根在头顶额前翘起,看起来呆呆萌萌。 宣帝于她身侧坐下,开口却是唤墨竹端药过来。 知漪听懂了,委委屈屈地瞧他,但宣帝不为所动,甚至目露笑意,“喝了药,朕带你去御兽园。” 御兽园是什么地方知漪当然不知道,但并不妨碍她听懂宣帝要带她出去玩儿。当即乖顺无比,不用宣帝动手也能自己端着小碗慢慢喝下。 宸光殿没有知漪的衣物,来时穿的小斗篷浸了水,宣帝便让墨竹取出年前大臣献的火狐皮,简略裁剪了下,便成了知漪能穿的小披风,剩下的料子还可给知漪做小护手。 墨兰见了,饶是一向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对身旁墨梅道:“皇上向来冷淡,不想对这慕小姑娘这么好。” “听说慕姑娘是静太妃的宝贝,自接到宫里就一直精心护着。”墨梅亦放低声音,“皇上敬重太妃,想必是受了太妃的嘱托。” 墨兰点头,不再讨论此事。 此时已近申时,外边也不再如早晨那般生寒,宣帝换了一身雪青色窄袖蟒袍,系墨色腰带,黑发束起以鎏金冠固定,气度逼人。 知漪被墨竹牵着走在右后方,仰头看了看他,半天蹦出一个字,“高”。 安德福先没绷住,笑道:“姑娘年纪小,以后也会长高的。” 知漪转向他,又看回来,指着宣帝,“一样,高。” 宣帝也微微一笑,大掌抚过她发顶,声音低沉,“嗯,会一样高。” 得到肯定回答,小姑娘雀跃起来,却不会像其他孩童那般蹦蹦跳跳,顶多小步伐迈得更稳了一些。 宣帝这次没有带众多宫人,身侧只留了安德福和墨竹两人,远处还坠着两个小内侍。一路行走不缓不急,知漪好奇心强,遇到陌生的东西便会疑惑咿呀几声,本来安德福还道这段路会无趣得很,不想听着这小主子软软糯糯的声音,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舒心了。 行走一刻有余,御兽园三个鎏金大字便显现眼前,红砖墙琉璃瓦,华美至极,仅在外遥望一眼便能猜出园内该是何等豪奢。 园外守着两个小公公,见了宣帝忙叩首行礼,其中一人自发跟在身后,以备宣帝有什么疑问。 一行人缓缓入内,园内别致美景立刻映入眼帘。 御兽园是先帝为骊妃所建,里面的奇珍异兽全是骊妃钟爱。修建时考虑到有些异兽惧寒,冬日在皇宫恐怕难以存活,先帝为免骊妃伤心,便命人特地自宫外引入温泉,还在御兽园内屋四处装有地龙,使得御兽园冬日也温暖如春。 当时见识过这园子的人无一不道人活得竟比不上一群畜生,这些畜生不仅居所堪比金屋,还有人好生伺候。而京城外的百姓,每年不知冻死饿死凡几。 所以宣帝即位时有人提议烧毁御兽园,以正宣朝清廉之气。宣帝却道烧毁了它也无益,反倒是另一种劳民伤财,不如留着以作警示。随后将一些特别娇弱不适合在京城存活的异兽放回了原住地,现如今留在御兽园的都是些好养活也比较常见的飞禽走兽。 不过这些对知漪都没有影响,这些东西她本来就见的不多,最熟悉的还要属天天抱在怀里的猫儿雪宝。此刻看到这么多不认识的或飞或趟的动物,当真看得目不转睛了。 “姑娘可想领一只回去养?”安德福见宣帝气息温和,便主动与知漪逗趣,“只是若领了这儿的回去,您的猫儿可就不能再要了,怎么样?” 知漪“啊”一声,小短手戳着自己幼嫩的脸颊,犹犹豫豫许久,似乎不知该如何取舍。 安德福虽然一向是见人三分笑,看上去十分好亲近的模样,但宣帝身边的几个宫女都知道,这位安总管厉害着呢,时常面上带着笑就能把人整得求爹爹告奶奶,加之又是宣帝身边的红人,可没人敢惹他。 旁人眼中的笑面虎到了知漪这儿,却成了一个极好说话的大哥哥般人物。 “姑娘想清楚了?”安德福微弯下腰。 知漪点点头,小跑几步,却是到宣帝身旁拉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认真道:“皇上的。” 这么三个字,安德福一时还真没弄懂她意思。待看到宣帝赞许般摸摸小姑娘的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园子里的东西都是宣帝的,只要宣帝同意,就可以是她的。 知漪向来都是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模样,不想这次这么机智,叫安德福忍俊不禁,佯装丧气拍了下头,耷拉着脸,“还是姑娘聪明,奴婢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半蹲着身子,见小姑娘又蹬蹬跑来,踮起脚尖勉强摸了摸他的头顶,“不哭。” 安德福扬唇,“哎,奴婢不哭。” 说笑间,几人已走到温泉池这边。御兽园的温泉池与他处不同,特地制成了溪水般缓缓流淌,路途润泽土壤,兼之有氤氲雾气缭绕,热度比外边要高上不少,使周围开出了许多不合时令的花草。 知漪对温泉好奇,蹲下身舀了一捧,墨竹阻拦不及,就见她小心舔了一口,然后绷着小脸望向他们,“苦。” 墨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意识到宣帝在身侧,又立刻弯身告罪,“奴婢言行无状,皇上恕罪。” 宣帝淡淡嗯一声,令她回去自领罚,随后上前把知漪拎了起来,唇边染着笑意,所以虽然被悬在空中,知漪一点也不怕。 小手顺势抱住了宣帝手臂,对他娇娇软软地笑。 宣帝只轻轻一拍她,“回去需多喝一碗药。” 第11章 太后 知漪被逗弄一阵,差点没眼泪汪汪,有一段路都抱着宣帝的腿不肯撒手,也不说话就那么瞧着,好像在祈求他不要让自己喝药。 安德福还没见过自家主子这么坏心的时候,最后等小姑娘都要抱不住了终于开口道:“嗯,不喝了。” 知漪这才停歇下来,有心思继续在御兽园游玩了。 许是因为安德福的那番话,知漪还是担心要了别的她的雪宝儿就保不住了,没有开口说过要园里的小动物的话儿。 堪堪走了大半个时辰,知漪的小短腿终于撑不住了,张开手就对宣帝求抱,水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了还真让人不忍心拒绝。 宣帝当然不会亲自抱她,墨竹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起,笑道:“姑娘看那猴儿,在对您招手呢。” 一句话就转移了知漪注意,她转过头去,也对那猴儿招手。 天色渐昏,御兽园内水汽氤氲,似给园内笼了一层薄雾。奇石上的琉璃宫灯亮起,于榕树下映照出各式张牙舞爪的树影,衬得园内氛围有些森然。安德福小心随侍左右,令院内守卫在前面带路。 又转了半圈,知漪小小打了个呵欠,伏在墨竹肩上,勉强半睁着眼,“睡。” 安德福看了看,开口询问,“皇上,是不是该回了?” “嗯。”宣帝应声,往身侧看去,知漪已经闭上了眼,不知到底睡没睡着,嘴中偶尔还会“咿”一声。 “安德福。”宣帝开口,“去传御辇来。” “是。” 安德福转身走去,因天色昏暗没看清脚下顽石,差点没摔个倒栽葱,趔趄几步方稳了身形,他拍拍胸舒气,顿时明了宣帝用意。 墨竹跟着宣帝走至一条长廊边,许是因为御兽园之称,廊内绘有许多猛兽图案,有些是只能在话本中看到的神兽模样,如貔貅朱雀。本意是镇邪之用,但在这长长一排红灯笼的光芒下,便略显狰狞了。 墨竹本也不是个胆大的人,见到这些不免心生惧意。可目光一触及前方颀长挺拔气态沉凝的宣帝,便慢慢安下心来。 第8节 皇上是真龙天子,便是有邪祟也会主动绕道。她想着,用宽大的衣袖掩住怀里知漪的脑袋,以免她突然醒来见了这些图案害怕。 徐徐晚风拂来,带来一股温泉池边的气味,沉入睡梦中的知漪似乎又尝到那股苦味,瘪了瘪嘴,继续酣睡。 半刻后御辇传到,墨竹小心把怀里的小姑娘放进去,随行回到宸光殿。 宸光殿早有徐嬷嬷在等着,见宣帝归来迎上前行礼,温声道:“太后娘娘命奴婢来接姑娘回去,不想劳烦皇上还要派人跑个来回。” 宣帝在御辇内应了一句,令墨竹把人抱下来。 见知漪在睡徐嬷嬷一笑,“奴婢想着姑娘这时也是该困了,果真睡了。” “太后可用膳了?”宣帝问道。 “还没呢。”徐嬷嬷把人用小披风包好,“太后娘娘说等姑娘回去用膳,还让奴婢问皇上可要一同去?” “不必。”宣帝吩咐安德福安排轿子送徐嬷嬷回去,继而道,“代朕向太后问安,朕还有奏折要批,改日再去敬和宫请罪。” “是。” 宣帝踱步入殿,这次身旁没了小姑娘跟着,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然。 雪宝儿不知是不是闻到小主人的气味,此时也窜出殿来,乖觉地立在徐嬷嬷脚边,随她一起入轿。 知漪被转了个手也全然不知,徐嬷嬷的怀抱柔软熟悉,她下意识蹭了蹭,让徐嬷嬷疼爱地轻抚她的小脸。 在软轿内摇摇晃晃到了敬和宫,徐嬷嬷先去主殿向太后回命,半路正好碰到出来传膳的林嬷嬷。 林嬷嬷见了她们一笑,“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刚说你们该回了,让我去传膳免得姑娘等久饿了。” 说完往徐嬷嬷怀中扫一眼,压低声音,“姑娘睡了?” “是睡了。”徐嬷嬷点头,“不碍事,姑娘每日这时辰都会睡会儿,等闻着晚膳的香气便会醒了。” 果不其然,她才一进去给太后行礼知漪便揉揉眼睛,自她怀中慢慢醒来。 “酣酣醒了。”太后对她招手,“快来阿嬷这里,该用晚膳了。” 她仔细一看,“哀家怎么瞧着酣酣的脸比早晨离开时要红上许多?莫不是着凉了。” “奴婢听说中午姑娘喝酒了,那酒还有些烈,可能是因为这吧。”徐嬷嬷路上早查看过一回,确定这小主子没着凉。 太后无波的面容露出浅笑,道了声“小酒鬼”。 “元涵走时给酣酣留的礼物呢?拿过来。”太后将知漪抱起,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温热才真正放下心来。 原嬷嬷取来小盒子,里面装了把小弓,通体金黄,弓身雕有精美花纹,在宫灯下一照隐隐发出光芒。 “小少爷说一定要留给妹妹,妹妹没回来旁人都不许碰。”原嬷嬷笑道,“奴婢放得好好的呢。” 知漪接过小弓,好奇地打量,在几个嬷嬷教导下拉开弦,又弹出,就这么个小东西也让她玩得不亦乐乎。好在弓弦由牛皮所制,较为柔软,知漪又用不上多大力气,就伤不了她。 “酣酣今日可叫哥哥了?”太后眉目慈和,“小哥哥可一直念着你呢。” “哥哥?”知漪略为生涩地开口,这称呼对她来说有些陌生,随口点头,她还记得上午那个说要帮她喝药的小哥哥。 太后欣慰摸摸她的头,膳食摆好,便让徐嬷嬷几人伺候着小姑娘用膳。 自入住敬和宫以来,太后奉行养生之道,晚膳尽量少吃,若不是知漪在,晚上常常都是喝碗汤吃几口点心便了事。 养了个小姑娘,膳食就不能再马虎了。太后吃了几口桂花粥,便没了胃口,只看着知漪吃得开心,小姑娘还很疼猫儿,每夹了一样菜都会看向徐嬷嬷,待徐嬷嬷说雪宝儿能吃就喂一点。 物似主人形,这话当真没作假。雪宝儿除去偶尔会调皮些,其他时候更像知漪,安安静静的乖巧极了,知漪喂了才会吃,不会像其他猫儿那般急性地想跃上桌。 一人一猫缓缓吃了近两刻钟,齐齐打了个小嗝儿,几个嬷嬷见了俱笑起来。 随后知漪便被服侍着解下小髻,擦拭身子,换衣,期间一直玩着手上的小金弓,爱不释手。 太后榻边摆了知漪的小榻,布置的同原来静慈宫的一模一样,可见连总管善察上意,很是细心体贴。 “姑娘才醒,怕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太后娘娘若困了不如先睡。”徐嬷嬷道,“娘娘放心,姑娘不会吵着您的。” 知漪点头附和,伸出小指勾着太后,“阿嬷,睡。” 太后确实有些乏了,闻言微微一笑,“好,酣酣等会儿可别贪玩睡晚了。” “咿” 语毕太后躺下,原嬷嬷便留下门口一盏,熄了其他灯,转头察看殿内门窗,林嬷嬷一同去,耳语道:“主子还说皇上,你注意到没?姑娘在,主子这几日也要笑得多了许多。” 原嬷嬷会心含笑,“主子早先一直想要个小公主,待到皇上年纪大了便想要孙女儿。但皇上一时半会儿又不能成亲,主子该是把姑娘当孙女儿看了。” 林嬷嬷点头,看向小榻上和猫儿一起玩着金弓的小姑娘,心生柔意。 安稳宁静一夜过去,第二日旭日初升,太后便同知漪一起醒了,一老一小难得的作息一致。 初春来临,天气渐暖,太后便先带着知漪在敬和宫的园子里走了走,走了约莫半刻钟,宸光殿的小公公匆匆赶来告罪,“太后娘娘,皇上说今日有事,恐怕要晚些才能来给您请安。” 此时正是上早朝的时辰,太后疑惑,“发生何事了?” “南边芜城发生地动,皇上要发放赈灾银两,和诸位大人们商议。信王爷直接站出来说要把京城几家珠宝铺和酒楼一年的利银都捐了,还当场挖苦几位大人,说他们若是捐得比自己少便是‘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小公公似乎哭笑不得,“那几位大人们恼了,和信王爷辩驳起来,信王爷便直接和他们对骂,皇上就发怒斥责了信王爷,如今朝堂还乱着呢。” 太后一听便笑了,心知这兄弟两又在可劲儿坑大臣们了。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反正信王爷行事向来荒诞不羁,别说当场和朝臣对骂,就是打起来也丝毫不稀奇。 有了信王爷的闹剧开头,后面宣帝想做什么也都好说了。 第12章 拾花 朝中不少老臣都是先帝那一朝的,个个都是人精,向来低调至极,十分懂得明哲保身。别说这捐灾银的事儿,就连平日宣帝问他们一句这御花园的花儿如何也都要斟酌再三,不肯轻易开口。 念在他们早期确实为宣朝出过不少力,即便有好些人当初保持中立没有明确拥戴过自己上位,宣帝也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只时不时和信王一同在这些人腰包里掏点银子出来,其实也都是君臣间心知肚明的小算计。 知道宣帝有自己的思量,太后微放下心不予置喙,对小公公道:“皇上向来在早朝后用膳,你去告诉安德福,别让他忘了提醒。” 朝堂肯定要吵一阵,太后最关心的自然是宣帝身体。 小公公领命而去,太后又走两步,皱着眉将慧觉大师的批言在心中过了两遍,思绪飘远。 知漪被徐嬷嬷牵着走到一株梅花树下,此时春雪尽化,正是万物复苏之际,这边儿栽种的是春梅。宣朝皇室似乎都格外钟情这四君子中的梅,无论哪朝在宫中都能随处可见梅花,冬春两季于皇宫至高处望下,看见的便是片片红黄梅林。 知漪踮起小脚,在矮枝桠边摘了小瓣梅花就要往嘴里送,被徐嬷嬷眼疾手快地拦住,徐嬷嬷无奈道:“姑娘这是从哪儿学的坏毛病?怎么见着好看的东西就往嘴里送呢。” “咿?” 原嬷嬷眼中含笑,“姑娘正是好奇的时候,自然喜欢见着什么都试一下,原先我家中的小侄儿也是这般。还需徐嬷嬷劳累,时刻看着了。” “我倒不怕累,就怕姑娘哪时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坏肚子。”徐嬷嬷先笑,接着叹一声,“我到底只是个服侍姑娘的嬷嬷,不好训人,若是姑娘的娘亲在……” 她想到庄氏做的那些事儿,摇摇头,想必即便庄氏在也是不会教导的。 “还有太后娘娘呢。”原嬷嬷宽慰她,“有主子在,你还怕姑娘会被人说缺了教养么?” 但凡姑娘家,是必定要在母亲或德高望重的长辈身边,即便庶女也往往会放到主母身边带着,怕被人说无人教养。原嬷嬷也不知道自家主子会带这慕姑娘多久,不过主子既然应了静太妃,就肯定会将事情一一安排好。 她们说话间,知漪放开徐嬷嬷的手,蹲下去捡落了一地的梅花瓣。她小心用手掩着兜在怀里的小披风上,只是清晨有风,往往她兜满了半怀一阵风吹来就散了大半,偏偏小姑娘没发觉,等捡了半日过后才看着只有浅浅一层花瓣的小披风发呆。 原嬷嬷两人转头便见了知漪这么一副可怜的小模样,她仰头看她们,似乎在问“花儿呢?” 两人当即笑得发钗乱颤,原嬷嬷些许读过一些书,侃道:“这可当真是‘清风不识花,何故乱吹衣’了。” 太后缓步走来,“才停了几步,便见你们笑成这般,酣酣又做什么了?” 她也知道肯定是小姑娘做了什么事儿。原嬷嬷便将知漪拾花的事说给她听,太后本肃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可真是个宝贝。” 接道:“哀家想去八仙山祈福,两日后便走,你们待会儿回去收拾好该带的东西,酣酣也一同去,她平日爱的小玩意儿和药都别忘了。” 原嬷嬷诧异片刻,随后点头应是。 太后去八仙山祈福,自然要同宣帝说,用的理由是因为这次芜城地动。自宣帝即位以来,这还是宣朝第一次发生此等天灾,太后担心想去祈福求个心安,宣帝明白。 八仙山中卧虎藏龙,即便宣帝不信鬼神,也曾为其中几位高僧拜服,从此有几分明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是太后说要带知漪一起去,宣帝有些不放心。面上不曾说,转身便让安德福派了两个太医随行,其中一位于小儿病症多有钻研。 太后知晓后微微一笑,对前来回禀的安德福道了句“皇上有心了”。 知漪不知道自己即将第一次远行,仍如平常一般。只是从清晨捡了花之后就似乎就喜欢上了这件事。第二日用过午膳便拉着徐嬷嬷一同再去那片梅花林中,迈着小短腿一步步挪着捡花瓣,还不让徐嬷嬷插手。 徐嬷嬷无法,只能站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等知漪捡满一捧就往里面倒。 小姑娘这次学乖了,知道用手按着,除了雪宝会偶尔调皮上来挠一爪,倒没再发生捡了半天也没捡几瓣的事儿。 釉白广口小瓷瓶装了一半,莹白如雪的瓷衬着嫣红的梅极为漂亮,徐嬷嬷柔声道:“姑娘捡这么多花儿,想做什么呢?” 知漪蹬蹬跑来再次将一捧花撒进去,闻言露出天真的笑,“阿嬷,喜欢。” 阿嬷?徐嬷嬷先是疑惑,随后反应过来,眼眶顿时红了一片,小主子说的是静太妃娘娘。 静太妃爱花,爱茶,平日无事便会以花制茶,时常笑谈自己也算做了一把文人风雅之事。知漪见过静太妃亲自摘取梅花蕊,于艳阳高照时晒干制成花茶。 徐嬷嬷没想到这位小主子不仅记下了,还记在了心底。 姑娘这般高兴,也许是想等太妃主子回来了亲自送给她。可是……太妃主子再也回不来了。 徐嬷嬷语中哽咽,仍努力笑道:“对,主子喜欢,姑娘真乖……”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老泪纵横,竟不知自己有一日会因这简单的一句童言而泣不成声。 知漪还是瞧见了她落泪,跟着走过去,急急地踮脚要为她擦泪,“嬷嬷,不哭,不哭。” 她看着徐嬷嬷怀里的小瓷瓶,想了想努力安慰道:“也给,嬷嬷。” 纯稚如她,还当徐嬷嬷哭是因为自己的‘不公平’。 徐嬷嬷当即破涕为笑,五十多的老嬷嬷,还哭哭笑笑的,让循声而来的景旻看了奇怪,“妹妹,你的嬷嬷怎么啦?” 有点耳熟的声音让知漪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他。 景旻小跑过来,身边的奶母换了个人,不再是上次的米氏,他笑眯眯道:“妹妹还记得我吗?我是元涵哥哥。” 明明自己也是个小不点,说话尤带奶气,一本正经地让人喊自己哥哥,让徐嬷嬷和身边的婢女都笑了笑。 “元涵,哥哥?”知漪好奇看他,发音倒很清晰,她记得哥哥,但不记得什么元涵哥哥。 “哎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景旻还叹了一生气,“前日还给你送了小金弓,转身就把人忘了,就像我娘平日说的那样,没良心的。” 他正是喜欢学人说话的时候,信王妃时常用来埋汰信王爷的话自然也被学来了。 知漪跟着他重复,奶声道:“没良心,的。” 景旻捏捏她柔软的小脸蛋,“算啦,再叫一声哥哥来听。” 第9节 景旻不仅模样长得像信王爷,性子也是一脉相承,看见小妹妹和漂亮的宫女就忍不住多说几句话。 徐嬷嬷不着痕迹把自家小主子拉远了些,忧心道,早先信王爷还小时众人都担心着自家的闺女,如今好不容易信王爷娶了王妃定心了,又来了个小少爷,哎。 第13章 抱抱 哄着知漪乖乖叫了几声哥哥,景旻好兄长般摸摸她的小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包小油纸来,“妹妹爱吃甜吗?这可是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做的雪花酥,我偷偷瞒着娘藏下的。” 他只顾着在新认的妹妹面前显摆了,显然忘了身边有个信王妃的‘奸细’。 打开油纸,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知漪没忍住,在景旻喂过来的手上舔一口,尝出甜味来,“糖~” 紧接小心瞄了眼旁边的徐嬷嬷,一本正经地摇头,软声道:“阿嬷说,糖,不吃。” 静太妃和太后都曾告诉过她,要她少吃糖,怕她小小年纪吃坏了牙。徐嬷嬷没想到小主子这么实诚,尝了一口味儿就不敢再吃了,还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生怕自己不高兴。 她真是又哭又笑,但也没说话,看着小姑娘依依不舍地把雪花酥推回去。 景旻把点心收了起来,转而问道:“我听说宫里湖面的冰都化了,妹妹要不要一起去玩儿?” 知漪又摇头,指着小瓷瓶,“花。” “妹妹喜欢花儿?”景旻凑过去看了一眼,有模有样道,“捡地上的多不好,要连着枝折新鲜的才好看啊。” 他曾见过娘亲冬日折下几枝梅花插在长颈瓶里,确实很漂亮,说着他自告奋勇掳袖子就要给妹妹摘最漂亮的梅花。 知漪茫然地看着他跑前跑后,似乎想要爬树摘花。但梅花树大多连主干都细,更别说枝桠,他人虽然小,重量还是这细细的树枝承受不起的。 新奶母邱氏喊道:“小少爷,还是直接让奴婢们帮你折吧。” “不用。”景旻声音自渺渺梅花林中传出,有些模糊不清,“我找到了。” 几人循声跑去,原来这梅林内不知为何竟长出了一棵桂树,如今初春之际,桂花自然早已凋落,可树身粗壮分枝多,景旻如猴儿一般,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他这一手爬树的功夫还是跟信王学的,有时在王府他们父子两人联合做了什么荒唐事惹信王妃发怒,气得她要亲自来打他们,信王爷便会带小儿子一起爬到院子里的高树上避难。 邱氏较原先的米氏确实要沉稳不少,也知道景旻爬树的功夫,此刻只微微瞪大了眼紧紧看着景旻,嘱咐道:“小少爷别爬太高了,当心下来会晕。” 桂树高大,冒出了许多嫩绿的枝叶,景旻轻巧攀爬至桂树中间,饶是如此,对知漪来说也十分高了。她仰起头看他,衬着身后一碧如洗的天空,景旻如坐云端,让知漪看了咿呀叫一声,对着上面伸手,显然也想爬上去。 景旻眼睛亮晶晶的,随意伸手一摘,便摘到了与桂树枝桠交缠的梅枝。 “嬷嬷”知漪转过头对徐嬷嬷叫道,蹬蹬跑到桂树下,做出要爬的姿势。 在上面的景旻看了却摇头道:“妹妹不能上来,你不会爬树,等会儿摔下去很痛的。” 可是知漪渴望的小眼神没几个人能抵挡住,徐嬷嬷当然不会让她去爬,仔细看了看,选了最低也较为粗壮的一根桂树枝,轻松把小姑娘抱了上去坐着,笑道:“姑娘这也是在树上了。” 枝桠离地高度和徐嬷嬷差不多,不过知漪很容易满足,坐上去晃悠着小腿,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在腮间若隐若现。 景旻几下跑下来,坐在她身边,递过一枝梅花枝,“好看吗?” 这片林子里栽种的是宫粉梅,宫粉梅花瓣重重叠叠,细蕊淡黄,小巧可爱。知漪看了看,摘下一小朵放在景旻头上,歪头一瞧,学着景旻的样子说,“好看。” 徐嬷嬷笑意盈盈地立在下面,双臂微张,准备随时护住这两个小主子。 景旻一想,把梅花拿下来,正色道:“我爹说了,戴花是姑娘家的事,这花应该戴在妹妹头上。”说着放到了知漪细软的黑发上。 知漪“呀”一声,懵懂地看他,又摘下一朵放到他头上,接着景旻又放回来。 一来一回间,知漪的发间就戴满了淡粉小花儿,围成了一个小花环。 知漪手中的花枝被摘秃了,只剩孤伶伶的木叶,两人同时默不作声地呆呆盯了好一会儿。 下方的徐嬷嬷和邱氏几乎都要无声笑岔气了,觉得两位小主子可真是活宝,合在一起更是不得了。 东侧传来踩碎枯枝的微小脚步声,众人齐齐看去,正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宣帝,身后只跟了安德福一人。 徐嬷嬷二人福身行礼,景旻担心他跳下去妹妹会摔着,便直接在树上打了个招呼,“皇叔,侄儿给您请安了。” 还算有模有样,宣帝略点头,极显威严的眉眼一触到知漪便柔和许多,“下来。” 知漪看着地面摇摇头,发上的梅花也随之扑簌扑簌落下,随清风一吹,全都拂到了宣帝袖间。 宣帝露出几不可见的微笑,上前一步,长臂一伸便将知漪稳稳抱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抱知漪,让安德福几人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宣帝周身常带着一股极淡的龙延香,离远了察觉不了,一被抱进怀中知漪就闻到了。她好奇地嗅了嗅没发现什么,一会儿就窝在宣帝颈间,小手扒着他的朝服,极为安心的模样。 “皇上……”徐嬷嬷小心开口,“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她看着丰姿威仪的皇上抱着自家小主子,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啊。 宣帝还没回声,知漪小手紧了紧,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哼哼唧唧声,显然是不愿意的。 “不用。” 徐嬷嬷无法,只得看着他们宣朝杀伐果决、名声甚至可止小儿夜啼的皇上抱着她尤带奶气的小主子……慢慢走了过去。 “这,这……”徐嬷嬷讶异,等宣帝稍远些忍不住道,“这不大合规矩吧。” “嬷嬷多虑了。”安德福笑眯了眼,“咱们皇上就是规矩,哪里需要拘着这种小节。” “那也不该……”徐嬷嬷只能小声嘀咕。 景旻早就小跑跟了上去,一边喊着,“皇叔等等我,皇叔你偏心,皇叔……” 宣帝恍若未闻,长腿走几步景旻就得喘着气跑上来,知漪在他怀里看着这位元涵哥哥气喘吁吁地跟过来的模样,还以为两人是在玩儿,笑得大眼弯弯,叫了几声“哥哥”为景旻打气。 快出梅林时宣帝停下脚步,跟上来的景旻一把撞在他下摆上,疼地摸了摸头,还说着,“皇叔你偏心……” 他抬头看向知漪,见妹妹对他乖巧地笑,立刻就什么怨念都没了,心想着也对,妹妹毕竟是女孩儿,皇叔偏心些是正常的。 宣帝动了动,要将知漪放下,被知漪揪住袖子,软绵绵的童音稚嫩得很,“不要,走。” 意思大概是累,不要自己走,宣帝听着,似乎是在对自己撒娇。 宣帝难得出神了一下,景旻就对知漪招手,“妹妹,皇叔硬邦邦的抱着不舒服,让我来抱你吧。” 他也不瞧瞧自己的小身板多高,知漪来回看了一下,还是抱着宣帝,“不要。”很是坚决。 景旻丧气了一下,很快打起精神围着宣帝妹妹长妹妹短,像个小话唠,说得知漪都忍不住趴在宣帝肩上作出捂耳朵的姿势。 就算这样还是让景旻喜欢得很,想着怪不得娘整日说想要个女儿,如果是像这这个妹妹这样的,他也想要了。 宣帝敲了一下小侄子头顶,神色淡然,“朕记得对你说过,不许再爬树。” “我没爬树皇叔,只是陪妹妹在上面坐会儿。”景旻垂死挣扎,希望宣帝没有看到之前的情景。 宣帝不置可否,微挑了一下眉,景旻就瞧出他意思了,低着头道:“皇叔您,您待会儿罚轻点儿。” 知漪左右瞧瞧,忽然叫了一声“皇上”。宣帝应声偏过头去,不想正好对上小姑娘靠过来的小脸。 “吧唧”一声,知漪亲在了他的左脸,柔软得不可思议。 小姑娘笑得像只猫儿,她以前有时也会这样去亲静太妃,也是静太妃教给她的,说如果有时候惹了阿嬷生气不想受罚,可以用这个方法来让阿嬷重新开心。 知漪不想哥哥受罚,也不想皇上不开心。 第14章 诉衷肠 皇叔居然被妹妹轻薄了……直到步入敬和宫,景旻的小脑袋还晕乎乎的,十分佩服刚才知漪的行为。 要知道他皇叔整天绷着张脸,不知吓哭过多少小孩,妹妹居然能主动凑上去亲他。不知不觉中,景旻已经把知漪当成了某种方面崇拜的对象。 知漪早在出梅林时就被放下来了,此刻再次在太后身边看到信王妃,眼睛都亮起,“姨姨。”扑到信王妃怀中。 景旻落后一步,只得郁闷妹妹居然把娘亲记这么清楚,想起自己还要用好半天。 信王妃今日着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外面罩了件桃色细锦披帛,颜色都极为温和,衬得整个人温柔似水,宽大衣袖将知漪笼在其中,让知漪待在她怀中不愿起身。 她将知漪抱坐在自己腿上,含笑道:“还是先前的称呼好听,再叫一声‘娘’来听听。” 既是嫁了信王,信王妃性子多少和信王有些合拍。知漪父母尚在,爹还是从二品大员工部侍郎,若是旁人定是不敢说这种话的。但信王妃上次回府后便派人打听了小姑娘的身世,心中对这对夫妇很是不屑,一点也不怕这句话会被传到慕侍郎耳中。 “娘~”知漪乖巧叫道,软软的小身子靠在信王妃肩上,让她的心都融了一半,恨不得这真是自己女儿才好。 “母后。”宣帝缓步踱入,向太后请安,信王妃不得不随之起身,将知漪放下。 太后点头,“哀家还让人传话,让你今日不必来请安了。” “母后明日启程,儿子怎能不送。”宣帝一示意,殿外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身形较为高大的宫女,“她们都会些功夫,母后可以让她们随身伺候。” 安德福解释道:“太后娘娘,别看她们会功夫,伺候人的差事也做的不错,出京的话带着她们绝对便(bian)宜多了。” “皇上有心了。” “皇祖母要出去玩儿?”景旻敏锐抓到这个消息,“我也要去!” 太后微一哂,“皇祖母是要去寺庙祈福,元涵也想一起去?” “……妹妹也会去吗?”景旻却是惦记着妹妹,叫信王妃好笑,“难道妹妹去哪儿你就去哪儿?那你这皮猴儿今日别跟我回王府了。” “当然不是。”景旻摇头晃脑的,“爹和娘整日都想着要女儿,等我和妹妹熟了直接把她带回去,你们就不用再愁了。” 此话一出,连太后也是一怔,忍不住弯唇,“你们平日都是怎么和元涵说的?” 几岁的小娃娃,就想着从别处拐妹妹回家了。 信王妃手微微抬起拍了拍小儿子的头,腕间玉镯相击发出叮咚脆响,无奈道:“儿媳和王爷不过平日多说了几句他太皮,不如生个女儿乖巧,不想他就记在心里了。” 太后还待出声,知漪却听懂了景旻的话,小短腿飞快跑到宣帝身后躲起,探出一个小脑袋,控诉道:“不要,哥哥,坏人。” 徐嬷嬷扑哧一声,对上太后投来的目光柔声解释,“静太妃曾告诉姑娘,上来就哄姑娘跟自己回家的不认识的是坏人,让姑娘统统不要信。这还是姑娘刚跟着太妃时的事了,太妃曾带姑娘出宫玩儿过一回。” 雪宝儿同样跑到小主人脚边,雪白的毛炸起,对着景旻的方向喵喵叫。 “妹妹居然说我是坏人……”景旻伤心了,窝在自家娘亲腿边,“我对妹妹那么好,偷偷藏的雪花酥都拿给她了。” 听到雪花酥信王妃柔柔一笑,扯了扯景旻小脸,轻声道:“回府再同你算账。” 宣帝小腿被知漪抱着,她抱得紧,身子都要陷进衣袍里了,让他微微无奈,转身顺着领子一提,把人提起。 宣帝常年练武,箭术高超,还亲自领兵破过多罗,双臂极为有力,是以很轻松就让小姑娘挂在了右臂上。 知漪手紧紧抱着宣帝,脚边空荡荡的,她晃了晃腿,觉得十分好玩儿。 “把酣酣放下来吧。”太后诧异一瞬,出声道,目光十分慈爱。看着宣帝和知漪总觉得像父女二人般,同时心中忍不住再次惋惜,若宣帝能娶妻,现在孩子也该像知漪这么大了。 第10节 她转头对信王妃道:“元涵既然想去,哀家当然没意见。你若放得下心,也可以让他同哀家去八仙山一趟。” 信王妃略一犹豫,细挑秀眉微蹙,片刻后松开,温和道:“母后愿意带这小皮猴,儿媳肯定是放心的。儿媳是担心他路上贪玩捣乱,给母后徒增事端,若母后不介意这些,儿媳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走呢。” “有元涵在,哀家途中也免去许多无趣。”太后颔首,“既然如此,你今日就不必带他回去了,明天辰时前派人把元涵该用的东西都送来即可。” 信王妃应是,元涵当即高兴地跳起来,在信王妃脸上亲了好几下,“娘,我会想你的。” 好在信王妃脸上就一层极薄的脂粉,不至于被他亲花了妆,她无奈擦了擦脸,“你这是同谁学的?” “和爹啊。”景旻理所当然道,“爹不是经常一高兴就这样亲娘吗?” 这话说的……立刻让信王妃粉面微红,心里暗暗责怪起不顾场合的信王来。 毕竟还年轻,容易害羞。太后看着儿媳,一笑带过,命几位嬷嬷带两位小主子下去换洗,方才在梅花林中胡闹,两人身上都有些灰扑扑的。 宣帝坐下,同太后说起去八仙山的事,无非是多有嘱咐太后一定要注意安危。此行宣帝派了一千禁军护送,另有服侍的宫人若干,加上车马行李,已是个不小的队伍。 太后忍不住道:“皇上本就为朝事担忧,还要操心哀家的事,切记要注意身子,前儿听安德福说你又没用午膳?” 宣帝立刻不轻不重朝安德福瞥去一眼,安德福只能谄笑。 “儿子一时忘了,再不会了。” 信王妃见状,立刻会心对太后道要去殿后看看两个孩子。 待她离去,太后伸手拍宣帝手背,“母后无能,早先没能在先帝和骊妃手下护着你,也……不知你那段时日经历了什么事。只是先帝和骊妃都已作古,你也切莫再因两个死人整日将事憋在心中。” 太后换了语气,转而道:“母后……母后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宣朝的中兴之主,是不是圣君明君于母后也没有干系。母后只希望,只希望我儿……后半生能顺遂无忧,再无灾祸。” 说着,她似被什么哽住,以手遮面挡住快要流下的眼泪,“是母后无能……” 殿内一片寂静,随侍的安德福和原嬷嬷低着头,屏息敛气。 宣帝动容,扶住太后,轻声道:“不能怪您,也是儿子无用。” 无人注意到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衣袍遮掩下的左手几度成拳又松开,饶是如此,还是尽量放柔了声音和力度安慰太后。 许久后,太后缓缓点头,再露出面容时神情已恢复如常,“此去少则半月,你可别再因朝事耽搁了自己身子,免得让哀家担心。” 宣帝颔首,“日后……再不会让母后担忧了。” 第15章 出宫 第二日清晨,知漪还在睡呢,就被徐嬷嬷抱着穿好小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还知道张嘴喝水,让一早就精神抖擞的景旻看了大觉有趣,暗中戳了好几次小脸。 知漪小小“呀”几声,下意识往徐嬷嬷怀中缩了缩,脸蛋红扑扑的,略带几点瑟意的晨风拂过她露在外面的小耳朵,叫她不满地又哼哼几声。 景旻摩拳擦掌,正待再使点小坏,然后就被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宣帝敲了一记。 安德福掩嘴偷笑,“您就别欺负姑娘了,当心太后娘娘瞧见不让您跟着。” 委委屈屈“哦”一声,景旻抱着脑袋悄悄瞥一眼面无表情的皇叔,抖了抖,心中怎么都觉得妹妹才是皇叔亲侄女,自己只是捡来的…… “外边风大,皇上就不必再送了。”太后微摆手,目含关怀,让徐嬷嬷先抱了知漪上马车。 宣帝点头,“母后要保重身子,早去早回。” “会的。”太后转了语气,“安德福。” “哎太后娘娘,奴婢在呢。” “你给哀家看着皇上,督促皇上每日按时用膳歇息,若回宫时皇上少了一两肉,哀家便拿你是问。”太后语气淡淡,但安德福可不敢只把它当句过耳的话,连连应声,只是转身时不免苦了脸。 太后娘娘,这皇上……哪是奴婢能管得着的啊。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出宫,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保和殿直排到东前门,正前方是举着太后仪仗木牌的两个内侍,其后跟了小队侍卫,太后几人乘坐的华盖香车位于中间靠前的位置,最后坠了一串长长的禁军和存了各式物件的马车。 早有侍卫骑马清道,此时街道两旁只稀疏跪了一些百姓,其他都进了屋内,偶有好奇的孩子会偷偷打开窗缝朝外张望。 这辆华盖马车是宣帝命人为太后特制,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车外四角鎏金,华盖笼下的车顶十分坚固,香车四面添了一层薄薄的鲛丝,于晨光下漫出点点银光。车内空间极大,摆了一张四方的小案,角落设有暖香铜炉,内侧有张供人小憩的暖塌,两旁座位制成内弧形,三个嬷嬷坐在上面也不显拥挤。 小案上放了个由银丝炭烧的暖锅,里面煮正煮着浓稠的枣杞乳鸽汤,此时香气四溢,勾得用过早膳的景旻也不由眼巴巴看着暖锅。 知漪正是在这种香味下醒的,她轻轻动了动小鼻子,眼睛还没睁就软绵绵唤了声“阿嬷~”,叫倚在软枕上沉思的太后回过神,柔声道:“酣酣醒了。” 伸手将知漪自徐嬷嬷手中接过,太后熟练地轻拍她的背,“是不是饿了?” 知漪在她怀中点点头,徐嬷嬷一笑,赶紧盛了小碗汤,见太后不方便就直接拿了小勺子喂。知漪半睁开眼,偶尔动一下小嘴喝汤,不时困乏地点一下小脑袋,小模样看起来呆极了。 景旻见着很是羡慕,在府里他娘亲可从不会这样惯着他,自他三岁起就让他自己拿着碗筷吃饭了。他瞧了瞧,又觉得喂妹妹喝汤很是好玩,便向徐嬷嬷要过这差事。徐嬷嬷本想婉拒,被太后一个手势止住。 半途换了人喂知漪也没发觉,等张了会儿嘴小银勺还没递过来就有点清醒了,微微睁大眼一看,原来景旻送到了自己嘴里,尝了尝道:“挺好喝的。” “咿”知漪转向太后,指着景旻控诉,似乎是想说哥哥抢了自己东西吃。 太后终于忍不住微笑,很快敛了神色,肃着脸道:“元涵,怎么能偷偷喝妹妹的汤。” 景旻嘻嘻一笑,并不怕面冷心热的皇祖母,“我帮妹妹尝尝烫不烫。” 太后没绷住,笑道了句“小滑头”,便见景旻极稳地喂着知漪喝汤。 知漪胃口小,只喝了小半碗,再吃了块糕点便饱了,彻底醒过来,开始有心思看四周了。 因着还未出城地形平坦,马车内十分平稳,知漪开始还没意识到自己出了皇宫,只是觉得宫殿变小了许多。待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推开木制的小窗,见到的全是两边的房屋酒楼和侍卫,才讶异地看向徐嬷嬷和太后。 “咱们出宫玩儿了,姑娘喜欢吗?”徐嬷嬷扶着她站在位上,笑问道。 知漪晃晃脑袋,磕在小窗上也不觉得疼,高兴地拍拍手,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 马车转了个道,缓缓驶进西街,这条街明显宽敞起来。两旁都是高门大户,其中一家门前匾额上的烫金大字晃住知漪的眼睛,她再一瞧,就被阶前的两尊镀金铜狮吸引了注意,指向其中一尊。 徐嬷嬷循过去看了一眼,立刻脸色微变,拉了小窗,勉强对知漪笑道:“姑娘,外边儿风大,咱们等会儿再看,啊。” 知漪顺从地点头,倚在徐嬷嬷怀中。 太后起了疑心,起身略拉开一看,同样沉了脸色,原来这正是知漪亲父母所在之处——慕府。 与此同时,慕府内,一名身着华服头戴玉钗的妇人正斜倚窗前赏着园子里才结苞的花儿,漫不经心道:“今儿外边怎么这么安宁?” 她正是慕连秋正妻、慕府主母庄氏庄雨凝。 她虽作的出嫁妇人装扮,语气却仍同女孩儿般带着一股娇气烂漫,纤纤十指用花汁染成了不同的红色,腕间扣着绯红玉镯,手持玲珑画扇,扇身绘的是极为可爱的兔子式样,浑身上下全无半分一府主母该有的稳重。 “听说今日太后銮驾会经过西街,早有宫人提前吩咐过了,不得喧闹。”婢女轻言回道,巧手将橘络一一剥下,再递给庄氏。 庄氏点头,丝毫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在宫里,此时可能正跟在太后身边,而是道:“他呢?”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慕连秋,婢女微微皱眉,小心道:“昨夜二姑娘病了,老爷和林姨娘守了一夜,两刻前才匆匆赶去上朝。” 庄氏冷哼一声,尖利的护甲戳进橘肉中溅出汁液来,“病了?倒是金贵。” 她难得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婢女不敢接,只拿过绢帕给她擦拭,房内久久没再言语。 半日后,车队缓缓往东驶到了旷野间,前边是一座小镇,可以暂时停歇。 越往东,天儿便渐渐热起来,景旻年幼火气旺,此时已脱了最外的小褂。知漪也想跟着脱,被徐嬷嬷一摸手还是有些凉意,立刻遭到拒绝。 知漪就趴到小窗前去看绿油油的草地,小手伸出去,正好接到一把飘散过来的綉绒。 她这回学聪明了,自己不吃,见景旻凑过来就递去,眉眼弯得极为可爱,“哥哥,吃。” 景旻受宠若惊,竟呆呆吃了进去,嚼了嚼噗噗两下吐出来,对太后告状,“皇祖母,妹妹欺负我!” “那是你笨,连妹妹都可以戏弄你。”传来太后沉稳的声音,不难听出里面有一丝笑意。 景旻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小脑袋,这下可好,娘亲不想要他了,皇叔不亲近他了,就连皇祖母也要偏着妹妹了。 知漪见状,回头学着徐嬷嬷平时的模样,摸摸他的头,软声道:“不,生气。” “嗯。”景旻立刻打起精神来,回给妹妹笑脸,“我知道妹妹不是故意的。” 知漪严肃点点头,然后把蹭干净了的手慢慢缩回身后。 第16章 山崩 车队缓缓行了两日,期间在一处驿站歇了一夜,因景旻好奇京外街道要带着妹妹出去玩儿又耽搁了大致两个时辰。遥遥算来,离八仙山不多不少应该还有三日的行程,不想这时,知漪似乎着凉了。 由于那场冻伤,知漪体内一直有寒病,在转季时最需精心照料。但在宫外总会有些疏漏,她又因初次出京和景旻一样兴奋,想是出马车游玩时玩得太过了。 知漪蔫蔫地倚在徐嬷嬷怀中,额前滚烫,景旻伸手堪堪一触立刻缩回,自责道:“都怪我,非要把妹妹带出去玩儿。” 太后宽慰地拍拍他,转向原嬷嬷,“萧太医怎么说?” 原嬷嬷方掀了帘子进来,小心拧了湿巾敷在知漪额上,温和回道:“说是着凉了有些烧,吃几副药歇息两日也就好了。但姑娘身子较常人弱些,恐怕歇息时经不起这车马劳顿,需得找个地方停两日才行。” “停就停罢,反正哀家不着急。”太后应声,立刻吩咐人去寻最近的驿站或城镇。 很快有人回禀,道前面有条岔路,两边有官道可走,原定的那条途经山林恐怕要再行大半日才能见着城镇,另一边就近得多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就能见到松江城,松江城为往东一带流域的知府所在地,其知府谭之洲是两年前被宣帝选派到此处任官的探花。 据闻这位小谭探花最出名的不是文章,反而是他的堪相之术,找他测过字的人无一不觉他是高人。他却常道这些不过是旁门左道,运数天定,但若人力极强,未尝不能逆天改命。 太后见过此人一次,当时只觉如芝兰玉树,确实配得上探花一名,感觉颇佳。便着人快马加鞭提前去通知这位谭知府,决定在这停两日。 知漪烧得晕晕乎乎,一路难受地直往太后和徐嬷嬷怀里钻,软趴趴地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听得几个老嬷嬷心都揪成了一团。 最难的还要属喂药,马车空间闭塞,药一端进来苦味便四处逸散,叫知漪嗯嗯咿咿地不肯张口,太后也不忍心灌,摸着知漪烧得红通通的脸犯难。 还是景旻灵机一动,咳了咳,故意压低嗓子粗声粗气道:“喝药,不然朕生气了。” 徐嬷嬷几人无言地看他,心道再怎么装声音也不像啊,而且皇上可不会说这种话儿。 别说景旻这语气还真有点像,许是看他皇叔冷脸看多了,语中也有了几分冰冷的气势。知漪迷糊中分辨不了声音的真假,闻言竟真的勉强半睁开眼,委委屈屈地张嘴,小泪珠儿扑簌落下,不忘诉苦,颤着小奶音道:“皇上,欺负。” 见状即使太后等人再忧心如焚,也忍不住齐齐笑出来,徐嬷嬷笑得身子抖动,“奴婢真想知道皇上到底做什么了,姑娘竟怕他怕成这样。” 景旻摇摇头,“皇叔才没欺负妹妹呢,对她可好了。不过皇叔天生长得凶,妹妹肯定是被吓着了,唉,谁让皇叔长得不像我呢,像我就……哎呀皇祖母,你怎么打我?” 他正可着劲儿埋汰自家皇叔呢,不过话越说越不像样,太后当然不会任他胡说。 好在知漪终于乖乖喝了药,小会儿后就窝在太后怀里睡着了。 马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徐徐听见马蹄和车轮于尘土中滚动的声音。景旻静不下来,便探出马车一看,迎面拂来的微风让他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就隐约看见不远处有道巍峨高大的城墙,城门上的字龙飞凤舞,他仔细瞧了半晌,竟一个也不认识。 太后重新戴上头冠,目含威仪,小指长长的金色护甲于明日下耀出光芒。原嬷嬷林嬷嬷二人搀扶着她下马车,轻轻于小凳上一垫,早就守在府前的谭之洲带领一众小官半跪下,齐声觐拜。 “起身。”原嬷嬷代为开口,“太后娘娘只于此地暂歇两日,并无要事,各位大人们辛苦了,照常行事即可。” “是。” 第11节 诸人退下,只留这座府邸的主人——知府谭之洲。 谭之洲着青色官服,腰间系有同色玉佩,面容俊朗长身玉立,唇边一直噙着浅浅笑意,更显风度翩翩。倒不像个普通知府,而是话本中春上少年游的世家公子,也怪不得京城中至今仍有贵女惦记着他。 据说谭之洲于此地治理有方,深得百姓和富豪乡绅爱戴。太后本想该是个极为清廉的官,但见这府邸装饰,亭台楼阁无不精致,流水潺潺,花树间隐有雀鸟相跃,便知这小探花确实有几分本事。 “恭请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谭之洲微一稽首,“不知皇上近年可好?” 他生得一副似没长大的少年面孔,此刻作晚辈姿态向太后请安,还真让太后面色稍霁,缓缓道:“皇上自然是好的,只盼着你能早日回京,为他分忧。” 原来谭之洲是宣帝特地放出来历练存资历的,太后当初见他的那一面还是因了他的外祖母。谭之洲外祖母与太后颇有几分渊源,所以他才能大着胆子向太后献好。 “听说您身边有人病了,可否要下官去请几位城中最好的大夫?” 太后有些乏了不愿做声,原嬷嬷开口道:“大人不必麻烦,随行太医已看过了,只是需个清净住处歇息。” 谭之洲识趣不再多言,领着众人到府邸南边一处大院间,早有管家领着十来个婢女在内等候,以备太后所需。 “你们先退下吧,这儿不需旁人伺候。”林嬷嬷遣退谭府中人,扶着太后上软榻小坐,太后取下护甲,柔声道:“酣酣还睡着?” “醒了。”徐嬷嬷上前,怀里抱了个圆滚滚的厚毯,知漪正被包在里面。 小姑娘醒了好一阵,但安安静静的一直没出声,只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反倒是景旻,进城前生龙活虎的,进城后说了声想睡便直接躺下了,吓得邱氏还以为他也病了。 该是起了药效,知漪雪白的小脸终于又红润起来,看上去水嫩嫩的,额间只留一点余温,不再像起初那般烫得吓人了。 “真是奇了。”徐嬷嬷来回探了探额头,“从没见姑娘烧这么快退下过,那药也没甚么特殊的啊,反倒是像……到了这儿就好了。” 林嬷嬷斜她,“这不好事么,你反倒觉得稀奇了,许是姑娘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知漪被放在小凳上,坐了会儿朝徐嬷嬷伸手,“雪宝儿。” 太后没准猫儿上马车,每次她只有车队暂歇时才能见到自己的小爱宠。 原嬷嬷笑意盈盈自院外掂了小猫儿进来,雪宝儿聪明,见着知漪就喵喵叫不停,被松开便一把扑上来,似乎在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 它嘴边染了点点淡黄粉糕而不自知,叫人一眼便能知道之前还在偷吃呢。只有知漪看不出,搂着它捋捋尾巴摸摸耳朵,雪宝一边炸毛一边享受,长尾摇来摆去,惬意极了。 太后含笑看着这幕,此时离她们决定改道往松江城走已过了两个时辰,暮色将至。 一路劳累,太后不知不觉倚在榻上小睡了半个时辰,最后被雷鸣声惊醒,恍然睁眼,屋内点了几盏灯明亮无比,但外面竟是一片黑漆漆的了。 “什么时辰了?”太后慢慢起身,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见知漪靠在小窗前好奇地听着漂泊雨声,不禁露出笑意。 “该是……酉时正中了。”徐嬷嬷思量了下。 太后微缓出一口气,“那今儿天暗得有些早了,怎么听着外边儿还有别的动静?” 话音刚落,小门被原嬷嬷二人打开,她们皆是一身的雨水,在远处脱了斗篷擦拭衣裳边道:“主子,听说此地往南二十里处的官道旁小山塌了,刚好埋了两队进去不久的马车,有人报到谭知府这儿了,谭知府正着人去营救呢。” 太后皱眉,“怎的又生灾祸。” 原嬷嬷摇摇头,续道:“主子,那条官道本是咱们原定今日要走的路。” 此话一出,房内顿时寂静下来,徒余烛火噼啪之声。 太后久久不能言语,饶是她岁数不小,也从未体会过这种生死起落的感受。 “咿~”知漪回头见众人都不说话了,疑惑出声,转眼绽开笑颜跑到太后身边,举起小手,“阿嬷~雨。” 第17章 堪相 知漪手心聚了一团雨水,小小肉肉的手掌幼嫩无比,带着孩子特有的生气,映入太后眼帘时便使周围景色瞬间鲜活起来。她长长舒了口气,原嬷嬷等人忙上来给她拍背,“主子,没事呢,您有上苍保佑,灾祸都会避过。” 太后摇摇头,一把将知漪搂进怀里,微笑道:“还要感谢阿嬷的小酣酣。” 雨水洒在地面,有些打湿了知漪衣袖,她茫然地看来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学原嬷嬷给太后拍背。又指着沉睡的景旻道:“哥哥,小猪。” 徐嬷嬷给她擦手,笑话她,“姑娘竟会说人坏话了,那姑娘知不知道自己每日睡的时辰可比这位小少爷多得多。” 知漪歪头看她,眨眨眼,一副不知道徐嬷嬷在说什么的模样。 “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太后安下心来,抱着她软软的小身子逗了好一会儿,令人领了一队侍卫去帮当地官府救援。 一夜伴着阵阵雨声而过,许是昨日受惊,太后比往日睡得要沉些,知漪都醒来在暖塌上和自己玩了好一会儿她还未醒。 几个嬷嬷轻手轻脚走来,见到小被子里卷成团儿的知漪都下意识对她一笑。知漪露出小酒窝来,对徐嬷嬷张开手,小声道:“阿嬷在,睡觉。” 话刚落,徐嬷嬷见太后眼皮跳动一下,显然已经醒了,便没抱起小姑娘,故意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再不起就要误了早膳的时辰了,姑娘可还记得原先怎么叫主子起来的?” 静太妃教了知漪许多事情,比如别人生气的时候要躲开,不然就乖一点。还有对着阿嬷的时候,亲亲抱抱是最有效的方法。 知漪想了想,从被子里钻出小脑袋,缩进旁边太后被褥里,抱住太后吧唧一下软软印在脸上,没动静。又亲亲眼睛,亲亲鼻子,柔软微痒的触感终于让太后忍不住了,伸手抱住不安分的小知漪,点了点她,绷着脸,“捣蛋鬼。” 语气却是亲昵极了,即使对着幼时的宣帝也从未见太后这么温柔过。知漪感觉得到,便两只小短腿并用扒上去,点着小脑袋,“阿嬷,阿嬷。” 太后早先想要个公主,就是觉得公主娇娇软软特别可人疼。如今“小公主”的确是有了,不想是个小磨人精,带了几日便如此黏着自己,她一边心中爱极了又有种隐含欣慰的无奈。 “皇祖母,起来用早膳了!”窗外同时响起景旻清脆的叫喊。 “真是哀家的两个小魔星。”太后只得起身,带着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用好早膳,再在这府邸内四处走一走。 谭府是在原来一个富商宅子扩建出的,期间好些摆设沿袭了其豪奢之风,谭之洲玲珑心思,在里面添了好些花木,立刻使府邸精致起来。太后赏过假山池水,雕廊画柱,不禁点头。 谭之洲没有亲自去救人,一早处理好事务后便赶回府中。正好太后于凉亭小歇,任景旻和知漪两人在花圃间玩耍,旁边有几个嬷嬷看着。 花圃不同他处,不知匠人用了什么法子,使这里温度要高上一些,合季的芙蓉牡丹等遇暖缓缓盛开,露出淡色花蕊,偶有粉色蝴蝶于花丛中纷飞,美不胜收。 知漪自能记事来见得更多都是冰天雪地的景色,初见这些春景便好奇地盯着那些花儿和花间飞虫,同时抱紧雪宝儿不让她去挠花。 谭之洲猜测这位小公子该是信王爷的二子,那位小姑娘……他就不大确定了。 他向来讨小孩儿喜欢,微微一笑迈入圃中,刚一看清里面知漪的面貌,顿时停在了原地,脸色变了几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失色的事物。 几个嬷嬷同他见礼,谭之洲略点头,低声道:“这位是……?” 他示意在里面玩耍的知漪,原嬷嬷温声道:“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的侄孙女儿。” 侄孙女儿?谭之洲更惊讶了,“是太后的小孙女?” 原嬷嬷疑惑看他,心道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也差不多了,况且对这位谭知府也着实没必要将姑娘的身世讲得太清楚,便点了点头。 谭之洲不禁后退两步,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堪相之术来。他说这些不过是旁门左道,可也向来相信自己于这方面的能力。 如今他看出这位小姑娘的命格,分明会与皇家有姻缘纠葛,更可能是身负凤命,但是,居然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女…… 亲缘关系颇近,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皇上……都说不通啊。思及自己所了解的宣帝为人,谭之洲第一次不确定了。 他走近些蹲下身,故意带了一丝生气道:“你摘的可是我园子里的花儿。” 知漪“咿”一声,下意识收回手,粉色的花苞却掉落在地垂在她的小绣鞋边,正是明晃晃的证据。知漪想弯腰捡起,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却把花苞吹走,瞬间不见了踪影。 粉嘟嘟的包子脸似乎更鼓了,知漪心虚的小眼神飘向面带笑意的谭之洲,半天鼓起勇气,从旁边又摘了一朵小花儿来,摊开手摆在谭之洲面前,软嫩的声音道:“对不起,还,给你。” 谭之洲:…… 他极力忍笑,觉得小姑娘实在是憨态可掬,顺势瞟了一眼小姑娘手相,还是得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要你还我花儿,你会写字吗?写个字给我看就行。” 怕小姑娘听不懂,他尽量放慢语速,目光期待地看着她。一旁的景旻见了,两三步跑了过来,倒也没觉得谭之洲是坏人,毕竟嬷嬷们都默许了他接近,景旻是想听这人在和妹妹说什么。 知漪才三岁多,字认都不认得几个,更别说写。不过静太妃往日喜欢抱着她持笔作画写字,兴致来时还教过知漪几次写她的小名儿“酣酣”,所以她对字是有印象的。 接过对面递来的小木棍,知漪开始歪歪扭扭地在土上写起字来,一个“酣”字左边写得极大,右边极小,颠来倒去笔画错乱,晃眼看上去还当她是在画什么东西,亏得谭之洲眼力极好又富联想力,才猜出这是个什么字来。 他哭笑不得,找他测过字的人不知凡几,写成这样的字真是第一次见,还是认真看起字来。 皱着眉,他喃喃自语,“劲足,字圆,中缺火,右偏……为酣,合其手相,分明是早夭之势,但观面相又已遇贵人,该是得以续命改运……” “难道我真的看错了……?”谭之洲陷入疑惑中,景旻耳尖独独听到‘早夭’二字,立刻不高兴了,牵着妹妹离这个怪人远远的。 他可是懂得这个词意思的,之前一个嬷嬷在他娘亲面前哭诉过。 闷闷不乐的景旻把知漪带到小石凳上坐下,握着小手,认真道:“妹妹不会有事的,我这就派侍卫去把那人揍一顿。” 知漪懵懵懂懂的,但不妨碍她知道景旻生气了,便摊开手,雀跃道:“哥哥,蝴蝶。” 原来刚才她将一只小蝴蝶拢在了手里,此时松开,小蝴蝶便翩翩飞起在二人面前转悠。 “妹妹真厉害。”傻哥哥景旻立刻笑了,明明没差多少的身高非要踮起脚摸摸知漪发顶,叫太后见了好笑,“元涵,带着妹妹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皇祖母!”景旻眼睛转了转,决定还是不把刚才的话告诉太后,皇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听这样的话,他回去悄悄告诉皇叔或者爹爹就好了。 “太后娘娘。”谭之洲起身行礼,变回了原先温润如玉的模样,“不知您昨夜休息得可好?” 太后点头,“尚可,你也不必让人忙了,过了晌午哀家便要启程,已着人去准备了。” 这么快,谭之洲微惊,想着这个小姑娘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呢。 不过这似乎也与他无关……谭之洲暗暗摇头,他和这小姑娘一面之缘,方才起了好奇只是因为她面向手相奇特又与凤命有关罢了。可这种事,却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该去探究的。 第18章 八仙山 太后只歇了一夜便离开了松江城,谭之洲与众官员恭送至城外三里处,便于原地目送车队缓缓往东行驶。 知漪趴在小窗边同他们招手,稚嫩的笑颜直至很远处似乎都还能被谭之洲看见,他心中隐隐有一分对这小姑娘的担忧,只希望她莫离开命中贵人才好。 景旻觉得单坐着无聊得很,央求太后让雪宝儿也上了他们所在的马车,此刻同小猫对着叫唤。原嬷嬷干脆捻起针线綉起小帕子来,知漪撑着两腮呆呆地看她,密密丝线穿梭,不一会儿就綉成一条摆尾的小鱼儿。 太后身边无庸人,这几个嬷嬷各有所长,原嬷嬷心细手巧,林嬷嬷擅养身之道,亦能辨别字画。原先跟在静太妃身边的徐嬷嬷更不用说,能被太妃专派去照顾心尖儿上的宝贝的,必有过人之处。 知漪打了个小呵欠,双眼迷蒙起来,徐嬷嬷见了心疼,把小姑娘拥到怀里温柔道:“姑娘睡吧。” 迷迷糊糊应一声,知漪不知是不是晕起了马车,倒头直接将这几日的行程都睡了过去。太后忧心地叫来萧太医看了两三次,确定只是贪睡才稍稍松口气,对几个嬷嬷道:“如今哀家才知原先皇上有多么省心了,现在看着酣酣,哀家可整日都得提心吊胆的。” 原嬷嬷笑,“主子心中明明高兴着,还要拿这些话来唬奴婢们。” 太后眉目柔和,含笑摇头,目光往窗外一转,顿时直起了身子,“可是八仙山要到了?” 林嬷嬷掀了帘子推开车门一问,果然约莫再有十里便能到八仙山脚下了,她回禀给太后,太后连连点头,“可算是到了,哀家的这把老骨头都快禁不住了。” 小半个时辰后,徐嬷嬷轻声唤醒知漪,给她披上这几日原嬷嬷特缝制的浅粉色小披风。 八仙山地处东南一带,天气温和湿润,虽地势高了些,可因山间有几眼天然温泉,常年缭绕着湿热的雾气,使山间气候倒和山脚相差无几了。 知漪如小蝴蝶般扑下马车,被景旻接住,顺势捏了捏小手,颇为欣慰道:“妹妹终于长肉了。” 这几天在马车上不是吃就是睡的,确实长了些肉,知漪抱住跃过来的雪宝儿,揉揉它圆滚滚的身子,严肃点了点小脑袋,“长肉。” 第12节 仪仗停在山脚,远远列成一排,太后被扶着缓缓走下马车,仰头一望,山峰巍峨高耸,自山峦处叠有层层云雾,正中一尊大佛被烈日笼罩,仿若耀出金光。目光收回,略往前一看,几丈远处便有青石板铺制的宽长阶梯,重重绕绕,直弯入山顶。 仅这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生顶礼膜拜之情,就连太后这来过几次的人也不免感叹,这八仙山真是无愧于“仙山”之名。 八仙山中藏云寺,寺庙确实建于云雾间,可还常有人道这藏云寺该改为‘藏仙’才对。毕竟寺庙中的高僧个个仙风道骨,若能有缘遇见那么一二,点化几句,于普通人就是极大的造化了。 浩浩荡荡几千人,肯定不可能全都随太后登山入庙。留下一些服侍人的嬷嬷宫女并一小队侍卫,太后便令其他人于附近村镇休息,待得命时再来迎接。 原嬷嬷林嬷嬷二人小心扶着她步上阶梯,徐嬷嬷本要抱知漪走,却被知漪拒绝。小姑娘开心得很,在石阶上随景旻跑来跑去,雪宝儿从旁跟着,不时喵喵叫提醒一下粗心的小主人。 再往上,石阶上也缭了一些雾气,知漪正哒哒小跑着,不防突然撞到什么,让她直接一下趴坐在地上。 呆呆地摸了摸小脑袋,知漪疑惑地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回头对徐嬷嬷几人咿呀叫了声,指着面前比她略高些的小动物。 徐嬷嬷几步上来扶起她,再定眼一瞧,顿时笑了,“真是奇了,这鹿竟然不怕人,被姑娘撞着也不跑呢。” 眼前的鹿体格尚小,只比知漪稍微高那么一点点,明显是才出生不久的幼鹿,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没有丝毫怯懦。眼神简直同知漪一模一样,都在好奇地打量对方。 太后瞥见小鹿四只蹄子都被人精心用棉布包好,可能是怕它蹄掌太嫩经不起山间石木摩擦,出声道:“别惊着它了,这该是寺庙里养的。” 知漪重复了一声“鹿~”正要好奇地摸摸它,不料小鹿支过头来就用舌头给她洗了把脸,洗得知漪小脸蛋湿漉漉的,然后撒着蹄子扭头跑上了山。 知漪起初没反应过来,等小鹿跑得老远了才指着它软绵绵告状,“坏。” “对,真坏。”徐嬷嬷拿手帕给知漪擦了把脸,笑得乐不可支。 太后亦含了笑意,“八仙山中草木皆有灵性,更遑论这鹿儿,它肯这样亲近酣酣,是好事。” 景旻从旁边跑回来,身侧跟着侍卫,他不知从哪儿摘了两朵野桃花儿回来,兴冲冲递给太后,“皇祖母,一朵给你,一朵给妹妹。” 说完还去亲自给知漪簪花,知漪乖乖低头,任他把发髻弄得一团糟,兄妹融洽的模样看得太后满眼欣慰,着徐嬷嬷邱氏二人牵着他们上山。 他们行得缓慢,走走停停,待至山腰藏云寺时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小队侍卫提前到了寺前,排成两列迎接,正中站的是藏云寺的住持和寺间一些小僧。 太后身影初现,住持领一众小僧弯腰行礼,口吐尊言,太后双手合十微回礼,神色肃穆,“叨扰诸位大师了。” “太后娘娘菩萨心肠,心系宣朝前来祈福,何来叨扰二字。”住持白眉白须,身披青灰色禅衣,一派超然脱俗的意态,叫知漪和景旻两个从未见过这些场面的孩子都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 住持目光转至他们身前,微微一笑,“原来太后还带了两位小施主,请随老衲来。” 只留两个小僧弥在旁,住持领太后一行人朝后院厢房走去。 八仙山既高且广,于其山腰间修建的藏云寺较普通寺庙也要大上许多,四面或为平地或为小山峰,此次住持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后方便是背靠峰峦。 甫一进厢房,知漪拉着徐嬷嬷轻轻说了声“香”,徐嬷嬷便弯腰让小主子暂时莫说话。 不想住持随即转身,似乎听到了这声,“方才这位小施主可是说了一声‘香’?” 他慈眉善目,话语间嘴角一直呈上扬姿态,看上去极为可亲,知漪点点小脑袋,指着雪宝儿说,“雪宝,香。” 雪宝儿喵喵叫两声,还打了个小喷嚏,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想是猫儿和它的小主子都对香味感知敏锐,一下就闻出了。 住持沉思片刻,然后对两个小僧弥道:“你们去看看,厢房墙壁角落间是否有‘一枝黄花’,若发现了莫折断,连土一起移去寺外。” 小僧弥应是,太后疑惑开口,“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对?” 住持摇摇头,解释道:“是老衲疏忽了,这‘一枝黄花’乃是八仙山特有花种,略有毒性,不适者若初沾染了它轻则晕眩重则浑身痒痛,且在山间易引蛇虫。藏云寺中僧人都已习惯了它,碰着也无事,在收拾厢房时便不小心遗漏了。” 说着他笑意更深,转向知漪,“‘一枝黄花’香味甚浅,不想这位小施主和猫儿刚入内便闻出,着实值得庆幸。” 他弯下腰,行了佛家一个小礼,温和道:“如此说来,小施主还是我们藏云寺的小恩人。” 知漪歪过头,显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见住持白花花的胡须到了眼前,小短手动了动,还是没忍住,伸手揪了揪,然后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呀”一声,似乎是好奇怎么自己没有。 住持一怔,随即长声大笑起来,让太后放下心,“她年龄尚幼,大师莫介意。” 住持任知漪又捋了两把胡须,温声道:“无事,只是藏云寺中久无孩童,陡然见到这位小施主,才让老衲忆起世间当有如此纯稚之心。” 太后面色如常,心中极为诧异,她与这位住持也算熟识,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当真是因为酣酣年幼? 思绪间住持已一来一回同知漪说了好几句话儿,住持的眼神越听越亮,终是忍不住拍拍小姑娘的头,“小施主年纪虽小,却是极有灵性啊。” 第19章 抽签 住持的另眼相待让太后心中添了丝疑惑,于祈福上香时忍不住向他询问知漪的事。住持只道了声佛偈,慈目微闭,双掌合十道:“了讳前日云游方归,此时正在后院松木房中清修,与太后也算有缘。太后若有疑惑,不防去一寻了讳。” 高僧了讳,乃八仙山中九位高僧之一,平日难得一见。太后得了点拨,自然立刻着人带上知漪一同去松木房中。 松木房却并非是一间房,只为一片泥土平地,南侧立有大石,大石上书“松木房”三字。体态圆润的高僧正背对众人,坐于正中石凳上。 还未转回身,了讳先道一句,“了讳向太后问安,一别多年,太后娘娘可安好?” 太后沉稳道:“无好无不好,只有些许迷惘,需大师点化。” 太后想要问的,自然不仅是知漪的事。她更想知道宣帝到底何时能娶妻,是否能打破多年前慧觉大师的批言,为其改命。 了讳声中含了笑意,“了讳已知太后来意,请让那位小施主回吧,只太后您一人便可。” 此处地形空旷,周围有山石相护,若让几个嬷嬷和侍卫立在远处看着,倒也不可。 让徐嬷嬷带知漪离开,太后只身走去。只可惜了一路偷偷跟来的景旻,本想听听这些和尚到底会说什么,没想到妹妹被带回来了,皇祖母还不让其他人靠近。 他牵过知漪问道:“妹妹,刚才那人说什么了啊?” 知漪懵懂地看他,哪里记得清刚才太后和了讳那番弯弯绕绕的对话,连意思都没弄懂呢。不过她还是手脚并用,连比带划咿咿呀呀地解释,半天过去连徐嬷嬷也没听懂小主子到底在说个什么。 景旻开始还努力听着,嗯嗯点脑袋,到后面就晕乎乎的了,末了听知漪奶声声道了句“哥哥”,连忙道:“妹妹真厉害。”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景旻蔫蔫地牵着知漪到方才太后祈福的大殿中,此时殿里只有一个看着香火的小僧弥,见了他们便双手合十友好一笑。 知漪好奇地也合起小手弯下腰,有模有样地说了句,“额米,多佛。” 景旻不禁偷笑,想起以前娘亲带他去寺庙上香时做的事,仰头道:“大师,你们这里可以抽签吗?” 小僧弥目光平和地看着二人,亦弯腰,“唤贫僧心诚即可,小施主要抽什么签?” 想了会儿景旻什么也没记起,只得道:“什么都行。” 徐嬷嬷全当这位小少爷无聊闹着玩儿,便精心守在旁边,不发一言。 签筒比较大,小僧弥拿来时景旻都要双手捧着才能包圆,更别说他随后还把签筒给了知漪。知漪眨了眨眼睛,小短手勉力抱着签筒,“重~” “妹妹摇一摇,摇出一个签就好啦。”景旻帮她抱住一半,怂恿知漪抽签。 知漪抱着它,努力摇了摇,差点没把自己摔倒在地,终于蹦出一个木签来,小僧弥弯腰拾起,只瞧了一眼便笑道:“小施主好运,此乃上签。” 景旻踮脚瞧了瞧,好奇道:“上面写的什么?”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得其所。这本该是姻缘签,既是小施主摇出,当为亲缘签。意为亲缘莫强求,该所得时自是得其所在也。” 两个小家伙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徐嬷嬷眼皮一跳,当真信了八分。这亲缘签说的……可不就是姑娘的爹娘之事么?她想到知漪父母,再思及静太妃和太后,心中颇觉了然,看来姑娘与主子和太后才是真的有缘。 景旻又让知漪摇了摇,小僧弥念出签文,“桃李舒妍,春光鲜丽,良辰美景君须记,随心所往事事相宜。上签。” 又是上签,景旻倒觉得奇怪了,毕竟之前他娘亲可是难得才摇一回上签,他起了好奇,不免又哄着知漪多摇了几次。 小僧弥便不解签了,只一一读道:“愁脸放,笑颜开,秋月挂高台,人从千里来。上签。” “地有神,甚威灵,兴邦辅国,尊主庇民。上上签。” “云尽月当中,光辉到处通,路途逢水顺,千里快如风。上签。” …… 听到后面,就连徐嬷嬷也听得麻木了,全是上签上上签,有些签文甚至听起来和知漪应该是毫无干系的,她不禁开始怀疑起对第一签的信任来。 景旻还想让知漪再抽,却见小姑娘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憋着一泡眼泪,摊开通红的小手,“疼,疼。” 徐嬷嬷立刻心疼了,抱起小主子捂手,景旻顿感自责,向知漪道了好几声歉,最后忍不住对小僧弥道:“你们这儿是不是只有上签呢?” 小僧弥微笑,眸中闪着光芒,“非也,签筒内六十六则签文,两上上签八上签,方才已尽被这位小施主抽取。” 景旻毕竟年纪小,闻言只是想着妹妹运气真好。徐嬷嬷却是极为讶异,若这小僧弥说的属实,加上来时路上的山崩和初入住藏云寺的“一枝黄花”之事,那她的小主子……可不是就是个“小福星”了? 半个时辰后太后回房,徐嬷嬷忍不住将此事告诉了她。太后回来后就心事重重,听罢竟然并未怎么吃惊,只是柔和了神色,“哀家的小酣酣,自然是福星。” 太后还在想着了讳大师说的有关宣帝的事,他说,让太后今后莫强求莫阻碍,宣帝姻缘之事顺其自然,到了时机便会知道。 太后确实有那么点强求的意思,可说到阻碍…她如今已经巴不得宣帝赶紧成亲了,哪里会去阻碍呢,难不成……今后的儿媳妇会是她万分不喜的人?或者是……男子? 太后忧心极了,了讳这番话不仅没让她安下心来,反倒让她思绪更乱。本想究根问底一番,可这些高僧个个都喜欢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她再追问也不答了,太后只能抱着这些忧虑独自思量。 在八仙山中为宣朝百姓和宣帝祈福祷告了三日,太后终是带着满腔疑虑离开了藏云寺。临别时依然由住持领寺中普通僧人拜别,期间那只舔了知漪一脸水的小鹿也蹦了出来,对着小姑娘清叫两声,满是不舍,不知是不是把她当成了同类。 知漪抱住它蹭了蹭,对住持软软叫唤,“大~师。” 住持眉眼俱笑,蹲下身让小姑娘又摸了把胡须,慈祥道:“这鹿儿不得出山,小施主若是喜爱它,不若今后每年来藏云寺一趟。” 知漪晃着小脑袋也不知听没听懂,就被徐嬷嬷牵着往山下走去,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又看。 直到上了马车,她还趴在小案上,睁着大眼睛望着八仙山的方向发呆,发旋处的小卷毛翘起,粉嫩嫩的脸蛋被景旻戳了又戳也没发觉。 不仅知漪如此,太后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景旻看了纳闷,心道去了寺庙一趟,皇祖母和妹妹都变奇怪了。 车队不徐不缓地驶回京城,归程中再没遇见来时诸如山崩的事,一路平稳。 宣帝早得了消息,但太后着人通传说近日多春雨,让宣帝勿出宫,直接在敬和宫等待便是。 安德福匆匆和主子赶到敬和宫,见宣帝负手而立朝南门望去,虽是惯常的冷脸,他却能看出此时主子心情颇好。 不过不说宣帝,安德福自己也极为高兴。宫中无后妃,除了皇上便是太后,太后一走就不免显得冷清清的,眼见皇上身上冷气一天比一天重,就差没把当值的宫女内侍们冻僵,如今太后和那位慕小姑娘总算要回宫,安德福深感欣慰。 约莫两刻钟后,太后的仪驾终于缓缓现在众人眼前。 宣帝略上前一步,“母后。”亲自将太后自马车上扶下。 太后不紧不慢站定,端详着多日不见的宣帝。见他褪下龙袍换上极为雅致的月白色锦服,如青松般挺立,意态沉稳自如,面如刀刻深邃鲜明,帝王威仪不减。她不禁满意点头,看来这些日子宣帝并未亏待自己。 “皇上~”熟悉的软糯声音响起,知漪小脑袋从帘中伸出,双眸明亮一如以往般充满依赖。 她张开小手,似乎在希望宣帝抱抱把她抱下车。 宣帝一时未动,太后便忍了笑意,故意什么都不说,静看着二人僵持。 知漪歪了脑袋,又张了张手,奇怪宣帝怎么不理自己。 小姑娘太缠人,宣帝无奈,还是略张臂将人抱入怀中。几日未见,小姑娘肉多了些,却显得更为软乎乎的,像个温暖的小棉袄贴在胸前,去除了他身上的凉意。 许是刚才吃了点心,知漪身上带着一股甜香。再次被宣帝抱起她显然很高兴,掏出怀里的小金弓咿咿同宣帝说话,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什么,宣帝却能时不时点头回应她。 见宣帝被知漪黏住,太后满意一笑,叫了安德福跟着自己走,轻声询问,“安德福,哀家问你,朝堂上年轻清俊的臣子可多不多?” 安德福:“……呃?” 第13节 第20章 眼缘 安德福不知太后为何会问这些话,只是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都像是……让他提防着点千万别让皇上有了什么不良癖好? 百思不得其解,安德福一一回话的同时心中纳闷着,难道皇上的为人太后娘娘还不够放心吗?说到各种不良癖好第一个当属信王爷啊。 二人详谈间,知漪在宣帝怀中玩着小金弓,拿出原嬷嬷给她用软线做的球形弹珠,吭吭哧哧地掰了半天没把弓掰开,忙得小脑袋都出了一层汗。 宣帝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拉便帮她将线球安了上去,让知漪眼睛亮起,扭过头“叭”一声又软软亲在他脸上,甜甜的香味顿时溢满怀抱。宣帝脚步顿住,拍了拍小姑娘脑袋,继续往前走去,怀中暖糯的小团子熨帖极了,不知不觉间使他周身的冷厉气息尽数散去。 不过这几日,京城已然转暖。春雪尽化,流水潺潺,小径石阶旁、御花园中全是含羞半绽的花儿。敬和宫的琉璃片瓦于艳阳下光芒闪烁,殿外院间飘落了满地红梅,处处是一派生机景象。 问过话后,太后心情极佳,似乎暂时了了一桩心事,入殿后便朝知漪招手,“酣酣,来阿嬷这里。” 知漪为难了,看看宣帝,再看看太后,戳着脸颊犹豫了会儿,还是往太后那边扑去,“阿嬷~” 小姑娘雀跃得很,宣帝怀中一下变得空荡荡的,没了小暖炉贴着,似乎也较方才要凉一些。 太后慈和应一声,稳稳接过知漪,捏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对徐嬷嬷道:“你也着实太过小心了,近来天儿已经转热还让酣酣穿这厚重袄衣,别没冻着又憋出好歹来。” 徐嬷嬷一瞧,小主子确实热得脖子间都出了汗。她这小主子向来乖巧又实诚,听了她的嘱咐就绝不会自己乱脱外衣,当即让她又心疼又欣慰,“哎,是奴婢疏忽了,该罚。” 知漪坐在软凳上动了动,闻言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徐嬷嬷的手就绵绵道:“不罚~徐嬷嬷” 太后没绷住脸,微露出笑意,“好,不罚,有酣酣护着谁敢罚呢?” 语罢,令人端来温水用软巾给知漪抹了把脸蛋,再给她脱去袄褂,就只剩里面藕粉色的小单衣了。 知漪被放进自己熟悉的小榻上,让她忍不住来回滚来滚去把自己裹成团,最后兴奋地探出小脑袋,“呀”的一声引众人看去。 原嬷嬷第一个笑出声,“姑娘把自己裹成这样儿了,可怎么出来呢?” “咿?”知漪低头看去,连手都被包得紧紧的,可不是动弹不得了。原嬷嬷上前把小姑娘扶起,却颇为坏心地没帮她解开,知漪还高兴得很,朝前迈了两步小短腿,然后啪得一下,往下栽去,陷进了柔软的绒毯里。 房内静了片刻,随后齐齐响起低笑来,就连太后也没忍住,笑得几乎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被窝里鼓起的一小块说不出话来。 之前景旻在的时候,太后和几个嬷嬷总是看他被知漪无意间‘欺负’的笑话,知漪也总跟着傻乎乎地笑。不想如今景旻被半道接回王府,被笑话的人就变成了知漪自己。 知漪人虽小,这种时候还是会感觉委屈的。等宣帝上前,略挑起被子,还没见着小姑娘的脸,就被一把扑了个正着。 知漪的小短手圈不住宣帝的腰,就揪住他的腰带,脑袋埋在他胸前,像被欺负了的奶猫喵喵控诉,“嬷嬷,坏人,坏人。” 不说还好,一说太后几人就止不住了。本想顾及小姑娘的薄脸皮少笑些,可是一看到她这委屈的小模样儿,当真是可怜又可爱。 宣帝唇角微弯,自然是压下去了。随后安德福就看着这天真的小姑娘把他们皇上当成了靠山,扒在皇上胸前,委屈道:“不要,阿嬷,不要,嬷嬷……” 安德福偷偷笑了两下,正要上前帮自家主子解围,却见宣帝竟然没有丝毫不耐,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胸前的小姑娘,似无奈地朝太后道了句,“母后。” 太后轻咳两下,也觉得自己这把年纪还有如此玩心确实不大庄重。她本是极为冷清严肃的性子,不想碰着这小宝贝,自此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抬了手,轻声道:“酣酣,衣裳还没穿好呢,到……” 话没说完,就见小姑娘揪得更紧了,连脑袋都不愿意露出来直往宣帝怀里钻,哼哼唧唧道:“不要,阿嬷……” 太后一怔,失笑,“方才明明还更亲近哀家的呢,转眼就不认人了。” 知漪没听懂这句话,还在努力钻,就差钻到宣帝臂弯中了,被他另一只手阻拦,轻松按住。 小姑娘可从没这么同她们置气过,太后瞧了瞧,便故意赶人,“罢了,既然酣酣不喜欢阿嬷了,就跟着别人走吧。” 说完,竟真的开始示意宣帝往门外走。宣帝无法,只得抱着怀里扒得紧紧的小团子走出去,门内几个嬷嬷伸长了脖子探去,没想到小姑娘竟然真的一声不吭,跟着皇上跑了。 徐嬷嬷:“……奴婢去把姑娘抱回来。” “不必。”太后摆手,恢复了平日神色,只余眼中一片柔和,“让皇上带她会儿也好,哀家离开这些时日,皇上定又是只会批奏折了。” 她也看出宣帝其实颇为喜爱知漪,不然哪会那么轻易地任小姑娘又是抱又是扒着不放,不说旁人,这等待遇就是他的亲侄儿景旻也得不到。 只是这是一方面,知漪轻易跟了宣帝走又是一方面。思及此,太后不免心中惆怅,“说起来,哀家和酣酣待的日子才久些,怎么她就那么黏着皇上呢?” 原嬷嬷安慰她,“也许这就是常人所道的‘眼缘’吧,其实姑娘同皇上亲近,和同主子您亲近,哪个不是一样儿的呢?” 太后颔首,“倒是。是哀家这段时日习惯了酣酣在身旁,这离了不到半刻,竟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了。” 几个嬷嬷纷纷小意劝慰起来。 另一厢,不出太后所料,带回知漪的宣帝的确不好再去一心批奏折了。好在他前几日都将事务处理得差不多,空闲一日倒也没什么。 知漪被裹在毯子里,才出敬和宫就“呀”得冒出小脑袋来,哪里还见得着方才委屈的小模样儿,分明是和景旻学坏了,在逗太后她们呢。 可是等她冒出来时,周围已全是树木花草,知漪疑惑地叫了两声,不知道怎么阿嬷和嬷嬷们就不见了。 墨竹抱着她温和道:“姑娘待会儿再出来吧,外边风大,马上就到宸光殿了。” 知漪呆呆地看着她,显然是对她有印象的,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外边。 见状安德福凑过来,笑意盈盈小声道:“姑娘别怕,皇上就在前边儿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宣帝的身影就在前面,知漪安下心来,不再揪着脑袋想自己怎么出来的了,只是一连软绵绵唤了好几声“皇上”,都不见前面的人转身。她奇怪极了,却也没闹,乖乖地任墨竹将自己包严了些。 安德福知晓内因,不由垂首低低笑了几声。 等到宸光殿,众人不慌不忙地给知漪穿好衣裳,梳好丱发,墨竹还别出心裁地在她额间画了一朵小桃花,配上髻间垂下的桃色小绳络,极为萌动可爱。 宣帝本想带她去御花园走走,不料有内侍道几个大臣于勤政殿侯了两刻,有要事禀报。 略一沉思,宣帝命墨竹墨兰二人带知漪在殿外小玩片刻,再传那几个臣子到宸光殿来见驾。 墨竹沉稳,墨兰性子较为活泼,见殿外玉阶上的大片空地,便拿来蹴鞠,笑道:“姑娘,奴婢教您玩儿这个小球怎么样?” 知漪点点小脑袋,颇感兴趣的模样。只不过她人小腿短,踢肯定是踢不了的,墨兰二人便随着她抛来扔去。 知漪玩儿出了乐趣,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得欢乐,跟着小球追来追去,等小球咕噜噜滚到玉阶旁再一溜滚下时,便挽起裙角,小步小步挪下去捡。 球刚捡起来,转角就撞着人了,她咿一声揉揉额头,仰起头去看来人。 身着紫色官府匆匆行走的男子这才注意到脚下还有这么个小不点,低头随意一瞧,似乎瞧出了些什么,但转眼知漪就被赶来的墨竹抱起来,朝他们二人行过礼便带走了。 男子回头又看了两眼,忍不住对同僚道:“林大人,你可知那小姑娘是谁?我怎么觉着有些面善。” 林大人满不在乎道:“许是哪位大人带了家眷来觐见太后娘娘,慕大人快走吧,可不能让皇上久等。” 慕连秋点头,不再思索这突来的疑惑,跟着同僚迈步进了宸光殿。 第21章 庄夫人 知漪不经意间和亲爹打了个照面,父女二人相见却俱不相识,太后知晓后面色淡淡未置一言,只从此让几个嬷嬷将小姑娘看得更紧了些,免得再碰上什么暂时不该碰见的人。 春去夏至,转瞬又是一年酷暑。 因着天儿愈发令人恼热,太后着人给知漪新制了几件夏衣,正试穿的便是件齐胸瑞锦襦裙,裙间系了条极为小巧的蝴蝶绦,裙摆拖长至与鞋尖齐平。徐嬷嬷巧手将知漪细软的黑发结成两股,左右束环,发间垂下两个小巧的金铃,落至知漪耳边。 知漪略一歪头,金铃便随之清脆地响了两声,雪宝儿对这种声音格外感兴趣,在知漪脚下扑来扑去想去挠一挠小铃铛。 “酣宝儿可好了?”原嬷嬷扶着太后进殿,知漪便起身扑去,极为欢快地叫道:“阿嬷。” 小姑娘真正算起,如今也有四岁多了,个子没怎么长,只话儿说得更流利些,两腮的包子脸愈发软嫩。 太后一见便喜爱地将人抱起,忍不住亲了亲,“咱们酣宝儿真好看。” 不知从何时起,她也同静太妃一般唤知漪“酣宝儿”了。 知漪跟着点点脑袋,大眼睛亮晶晶的,“好看~” 原嬷嬷几个顿时故意笑她,“姑娘就知道什么叫好看了,害不害臊呢?” 太后放下知漪,就见小姑娘认真道:“酣宝儿,好看。”然后提起小裙子迈起小短腿就一溜烟朝殿外跑去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徐嬷嬷忙不迭地跟去,雪宝喵一下先声窜了出去。 “姑娘定又是去寻皇上了。”林嬷嬷望去,见着知漪跑的方向十分笃定,这段时日这位小主子就在敬和宫和皇上那儿不停来回,路线早已熟记于心。 太后点点头,眸光一柔,半无奈道:“身子才好些,又开始满宫乱跑了。” 她正想嘱咐惜玉同跟去,殿外连总管已进来禀报,说是庄夫人求见。 庄夫人……太后神色一凛,连总管如此尊称的,约莫也只有礼部尚书庄允德之妻了,说起来,这位才是知漪的正牌外祖母。 压下些许忧思,太后命人将庄夫人带去正殿接见。 此时知漪的小短腿已经飞快地跑到了云清湖旁,因着酷暑,宣帝已将批阅奏折之处改成了云清湖边的瑶光殿。瑶光殿离原来的静慈宫和太后的敬和宫路程都较短,就算是知漪,小跑个一刻钟多些也就到了。 云清湖中栽有众多芙蕖,此时皆已盛开,大朵大朵的淡粉色莲花自碧青湖水中亭亭升起,湖面衬着排排整齐青绿荷叶。阵阵夏风轻拂而来,带起一片香气,也引得知漪发间小金铃不住“叮铃”作响。 哒哒哒的脚步声和着清脆铃声,不用去看,瑶光殿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们也知道是哪位小主子来了。 宣帝自觉放下朱笔,循声朝殿门望去,果不其然片刻后就有一个圆滚滚的团子直扑而来,吭哧几下爬上玉阶,自高案下抱住了他的小腿。 安德福掩了嘴角,为宣帝添上一杯碧螺春,转而弯腰对着案下的知漪道:“姑娘跑了这么久,可要喝茶?” “要~”知漪在宣帝腿间爬了两下,就被一把拎起来坐了上去。小姑娘习惯得很,一点也没有坐在‘龙腿’上的惶恐紧张,还正了正姿势,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 身后服侍的墨竹几个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看到向来不易亲近的皇上对小姑娘这般纵容的姿态。 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的时候她们还会略微吃惊一下,心想着这小主子该不会被皇上扔出去吧,哪知皇上面上看不出表情,其实宠得很。到如今,怕是连小姑娘要天上的星星都能给摘下来了。 “皇上。”知漪捞起小裙摆,眨星星眼,“阿嬷说,好看。” 原来是向皇上求夸赞来了,稍后面跟来的徐嬷嬷心中一定,微微一笑,同后面的墨竹几人站在了一块儿。 宣帝按下知漪不安分的小手,略点头,弯起唇角,低沉“嗯”了一声。 知漪十分容易满足,本来也就是来给宣帝看看新裙子的,得了肯定立马开心了,不再乱动。头上的小金铃晃荡几下,抵在了宣帝前襟。 她正坐宣帝腿间,冒出的脑袋刚好能看到案上奏折。 小姑娘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地和宣帝一起看着奏折。这也是这几月养成的习惯,有时宣帝阅毕还会教她认几个字,知漪记性很好,虽然不知道字的意思,但是被宣帝握着手一起写几次,下次见着都能认出个七八。 雪宝儿落后一步,喵喵跟进来时被墨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起。姑娘不会打搅皇上政务,这猫儿可不一定,她行过礼,轻手轻脚带着猫儿外边喂食去了。 盯了许久的红黄折子,知漪揉揉眼睛,看向案角做工精致的小沙漏。 这沙漏还是因为她特地摆在这儿的,这阵子知漪有点小咳,太医吩咐每过两个时辰就得喝碗枇杷叶和新鲜的梨一起炖出的糖水。特地按着小孩儿口味配的药,知漪喝起来倒没什么抵触。 瑶光殿四角铺制精巧,艳阳高照时可按机关挪开片瓦,使暖阳照入殿中。几道光柱间映有点点飞尘,让知漪不禁看了好一会儿,脑袋点点不知不觉间靠在宣帝胸前睡了过去。 宣帝微低下头看去,两个精致的金铃便映入眼帘,顺着红绳望去,知漪熟睡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乖巧。许是宣帝的胸膛太让人安心,她转了个身侧趴着,一只手微微揪住前襟,梦中也露出两个小酒窝来,憨态可掬。 安德福会心一笑,最近这样的场景可不少见。他也说不清这位小主子到底把皇上当成了什么,或者在皇上心中小姑娘是个什么地位,他只知小姑娘对他们皇上极为依赖,皇上嘴上不说,却是很享受这种依赖的。 第14节 太后娘娘倒是吃过几次干醋,后不知想到什么,便任人每日来皇上这里赖着了。 取来常备的小毯子盖上,安德福见宣帝眉目都不知柔和了几分,哪里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他心中欣慰无比,就这样静静守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黄昏时太后特地让人来请皇上去敬和宫一趟。 除去有要事或重大节日时,太后基本不会主动请宣帝。一是太后性格使然,二则是宣帝孝顺,时常都会主动去看太后。自从知漪被太后养在身前,宣帝便去得更勤了。 因知漪还在熟睡中,宣帝将她交给了徐嬷嬷。长腿一迈,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敬和宫。 知母莫若子,太后神色虽然如常,宣帝却一眼从中看出忧愁来,他快步走至太师椅前,“母后。” 对窗陷入沉思的太后回神,怔了片刻才淡淡应声,往他身后一瞧,先道了句,“酣宝儿呢?” “知漪睡了。”宣帝未坐下,立在太后身前,目含关怀道,“母后可是有事?” 房内只留了一个服侍的原嬷嬷,太后幽幽叹一声,伸手让原嬷嬷扶着起身,慢走了两步,缓缓道:“今日,酣酣的外祖母进宫来看哀家了。” 太后忆起那位姿态谦恭却句句在理的庄夫人,又叹一声,“再过几日,就是慕侍郎的寿辰了。他毕竟是酣酣亲父,哀家想着,还是得让酣酣回府一趟才是……” 她顿住,忽然接不下去话了。 说是一趟,可谁又知道,这一趟是多久呢……太后虽是这宣朝最为尊贵的女子,却也不能仗着权势强行将朝臣之女留在宫中。 若酣酣这一去,回家见了亲爹娘,便忘了他们……仅是这样一想,太后便觉心痛如绞,她在深宫中寂寞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宝贝陪着,每日不知多么开怀。 可到这时却不得不被人提醒……小姑娘原并不是属于他们的。 当初自静太妃手中接过小知漪,太后本是因为静太妃才多疼爱几分,不想到如今竟是自己万分不舍了,再想不起之前的什么安排来。 第22章 回府 像知漪这般大的孩子忘性是很大的,若回家后爹娘对她疼爱有加,就算起初会有几分惦记宫里的阿嬷和皇上,恐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渐渐淡忘了……太后光是想着都差点红了眼眶,心中不免不虞。 早先知漪出生时便不管不顾,如今人在宫中都待了快一年才想起来,还是让庄夫人前来劝说,这对儿爹娘……她真是越想越觉不满。 太后忍不住道:“皇上,哀家记得当初慕侍郎是你钦点的榜眼,可是?” 母子二人间用这般敬称习惯了,宣帝幼时太后还会唤几声“叡儿”,待他少年时便早已改成了“太子”“皇上”。听着是少了几分亲近,母子却并不会因此生疏多少。 宣帝略一沉思,点了点头。慕连秋此人才华卓绝,很有一番奇功巧计,生父乃两朝元老慕大学士。当初他见之心喜,起了爱才之心,当场钦点榜眼之名。这些年慕连秋步步擢升,年纪轻轻坐到了工部侍郎之位,一方面是因慕大学士余势,另一方面则有他暗中提携。 只是没想到无论在朝堂上多么如鱼得水的官员,也是难断家务事。知漪一事,让慕连秋在宣帝心中的印象下降不少。 但宣帝还是不偏不倚地评价,“慕侍郎才兼文雅,上躬下谦,确实不错。只心性略微优柔寡断,易受他人影响。” 太后一听,便懂了。也怪不得这慕连秋后宅混乱,先是娶了个性子刚烈善妒的庄氏,后又纳进个温柔似水舌灿莲花的贵妾,偏生这贵妾出身也不低,当真是…… 唉,如此一说,太后更不放心让知漪回慕府了。 既应了庄夫人,太后当然不好食言。只在心中想着,派嬷嬷和宫女跟知漪一同回去,若慕府有半点慢待了她的小宝贝,她便也顾不得什么面子直接将人要进宫来好了。 下定决心,太后看向面色平淡的宣帝,眉眼柔和下来。她哪会看不出这个儿子的情绪,之前一听知漪要回府的消息浑身就冷了几分,在说到慕连秋时更是语调淡漠,哪里听得出在说的是他倚重的臣子。 她没说什么,让人去把知漪抱了过来。 小姑娘睡得正香,脸蛋儿像个正在蒸的小包子,梦中咿呀几声,一到太后的怀里就自觉地往里面蹭了蹭。 太后轻轻一笑,温柔碰了碰她柔嫩的小脸,“酣宝儿,再不醒,雪宝儿可就把你晚膳吃了。” 唤得太温柔,知漪自然醒不了。太后无法,把人递给了宣帝,才到宣帝怀里没几息,也不知两人间是有感应还是什么。太后也没见这个儿子做了什么,知漪就自觉打了个小呵欠迷迷瞪瞪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宣帝轮廓分明的侧脸,小姑娘弯眉一笑,凑上去“叭”了一下,然后就软趴趴地伏在宣帝肩上伸懒腰。 宣帝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在太后面前和小姑娘这般亲近还是较少的,他沉沉唤了声“知漪”。 知漪被他扶着在臂弯间坐起,转了个视角终于看到了状似一脸不高兴的太后,立马张开小手,“想阿嬷~” 这才离开半天,哪来的想不想。太后却禁不起这小宝贝的讨好,顿时漾开笑意,接过来,吩咐几个嬷嬷端来梨水顺便备膳。 宣帝留了下来用晚膳,今日有知漪最爱的荷叶包饭。荷叶是清晨派人自云清湖上摘下尤带露水的嫩叶,米饭则是南边进贡的珍珠米。柴火用的春日带着清香的竹叶和冬日的枯梅枝,在荷叶外裹一圈红枣和甜叶,放在一起蒸出来,显得又糯又软又香。 知漪用膳的礼仪规矩是徐嬷嬷和太后亲自教的,用膳时很是乖巧,如今工具已从银勺变成了特制的木筷。 小姑娘拿得极稳,两腮鼓鼓的都装不下了,大眼睛却还不忘看着桌上爱吃的菜肴,这护食的小模样儿让太后微微笑出来。等晚膳用的差不多时才开口道:“酣宝儿可还记得爹爹和娘亲?” “娘?”知漪想了想,晃起手上的小镯子,“娘~” 那是信王妃前些日子送她的,太后默然,看来知漪真把书容当成娘亲了。 本是件该发愁的事,原嬷嬷几个却觉得有些好笑,个个掩了嘴角,被太后扫视一圈又收敛了神色。 “酣宝儿,元涵哥哥的娘亲是你姨母。”太后尽量语气温和道,“你的娘亲在别的地方呢,现在爹爹娘亲想你了,想要酣宝儿回家,就回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咿?”知漪奇怪地看向太后,“爹爹?”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众人,一脸茫然的模样。 她根本不知道爹爹这个词的意思……太后恍然意识到这点。 以前在慕府中那对爹娘该是怎样忽视了她,竟让她在入宫三岁多时都不知道有“爹爹”这个词。太后胸中腾得升起一股怒气,但她极力压制着,就怕吓着知漪。 在旁的徐嬷嬷眼眶酸涩,转身抹了泪,还是轻声解释道:“听慕府的老嬷嬷说,姑娘刚学会叫人时还是被人教着叫过几声的,只是慕侍郎去看她看得少,便是见着也没说过话儿,姑娘也就渐渐不记得了。” 不记得爹爹,娘亲也只对信王妃有印象……太后咽下了口中还要劝知漪的话儿,不知该如何再说。 她竟真的要把手心里的宝贝送回这么一对不负责任的爹娘手中……太后没了心思,只勉强对知漪一笑,“阿嬷去歇会儿,酣宝儿继续吃。” 推了碗筷,由原嬷嬷扶着转入寝殿。知漪小脸满是担忧地望去,拿着小筷子转向宣帝,“阿嬷,生气?” 宣帝摇摇头,摸摸她柔软的小脑袋,“还要吗?” “要~”知漪指指空了的小碗,继续当起小松鼠来。 当晚太后没有再对知漪说什么,宣帝便带着小姑娘饭后绕着云清湖走了一圈,期间一大一小不知轻声交谈了什么,到临睡前小姑娘已经接受了要回陌生的慕府一趟的事。 只是掩上小被子前不忘对徐嬷嬷说:“要阿嬷,皇上。” 徐嬷嬷点点头,温柔道:“会的,会带姑娘回来的。” 知漪安心闭上眼睛,只太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临到三更还起身唤来连总管,交给他开宫令牌嘱咐了一些事情。 几乎一夜没闭眼,太后略有些疲乏地起身,任几个嬷嬷给自己梳洗换衣,瞥见旁边空荡荡的小榻时问道:“去哪儿了?” 嬷嬷们当然知晓她问的是什么,温和道:“姑娘一早醒了,怕吵着您便和雪宝儿去外边玩耍。” “信王爷可来了?”太后扶了扶鬓间珠钗,往窗外一看,正好看见和小猫欢快溜着圈儿的知漪,神色一柔,眼中不禁含了笑。 “卯时多些就来了,主子您半夜让连总管去叫人,信王爷以为有什么极要紧的事,连对靴都穿反了,来时惹了一路笑话。”原嬷嬷唇角一扯,“后听说主子您还睡着,便道先去皇上那儿讨顿早膳,随后就来。” 太后摇头,起身到了窗边,“还是这般冒冒失失。” 目光四处寻去,竟没看见方才雀跃的小姑娘,太后正疑惑间,下方花丛中‘哗’的一下冒出个小脑袋,鼻间顶了一片绿叶,一双大眼睛像是住进了漫天星光,朝她张开小手。 太后登时笑出来,将人从窗下抱起,也不在意沾了一身尘土和叶子,“阿嬷的酣宝儿,可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小姑娘讨好地在她脸上亲了又亲,这糖衣小炮弹攻势简直让人挡不住也根本不想抵挡。 两人都换了身衣裳,信王也终于来了。 信王不负自己荒唐不羁的名声,头上歪歪斜斜束了个发冠,衣襟微敞,脚上对靴还是反的,他却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饶是如此,也还是有不少小宫女偷偷看他,毕竟信王外貌俊美,且与皇上类型完全不同。皇上冷峻,信王风流。 照例不轻不重说了几句信王衣着,太后缓缓道出自己的打算,让信王一笑,“我还道母后有什么急事,原来是送酣酣回府。” 说着他对知漪隐晦地一眨眼,知漪也眨眨眼,只不过她是两只眼睛一闭,再一睁,让信王乐不可支,当即拍胸,“母后放心吧,儿子肯定把酣酣安安全全地送回慕府,也肯定让慕连秋那个表面正经的酸儒不敢慢待咱们的小宝贝。” 信王做了保证,太后却感觉更加担心了,这……不会会错了什么意吧? 不论如何,还是抹着泪将知漪送上了马车。仅仅是送人回府而已,太后居然让马车后面跟了一串的人,而且周围的几个嬷嬷竟也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 知漪趴在小窗上,乖巧地冲她们招手,软嫩的声音让太后差点没走过去把人抱回来。 信王正了衣冠,领头骑着一匹神气十足的枣红色御马,看起来还是颇有几分王爷威势的。 等到了慕府门口,徐嬷嬷抱着知漪下来,他还是没忍住,把小姑娘接了过来,诱哄道:“酣酣来~叫一声爹爹听听。” 信王早就心痒痒了,之前总在府里听自家王妃说酣酣唤她娘亲。盼不到自己的小闺女,他只能打起了知漪的主意,也是他运气好,昨夜宣帝才同知漪说了‘爹爹’一词的含义,不然小姑娘还得一脸茫然。 因着景旻和信王妃,知漪和他也算亲近,因此歪了歪头,糯糯喊了一句“爹爹~” 这软绵绵一声当真让信王开怀至极,简直从头发丝舒畅到了脚尖,顿时大笑出声。 接到消息匆匆出门迎接信王的慕连秋闻言先是一怔,后反应过来这小姑娘是谁时,当即黑了一张脸,但面前的人是向来荒诞的信王爷,他并不好争辩什么。 信王见他来了,立刻收敛神情,目光似不屑般将慕连秋浑身上下扫了一遍,然后施舍般道:“慕大人,本王将新得的爱女送来你府中小住,你可千万要好生待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本王拿你是问。” 新得的爱女……慕连秋听了这句,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 等他再往后一看,直接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见他这小闺女身前立了个信王爷,身侧跟着两个老嬷嬷,后面还站了四个宫女和一排侍卫…… 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第23章 爹娘 吩咐完这些话,信王将知漪小心放下,弯腰笑道:“酣酣,爹爹过几日就来接你,如果在这儿被人欺负了,记得找人告诉爹爹,好不好?” 一口一个爹爹的,若非慕连秋谨记君子八言,早就想不顾风度地翻白眼。 知漪有点茫然,随着信王的话不住点点小脑袋,转眼看见信王回身上马还是提起小短腿要跑着跟上去,被早有准备的徐嬷嬷一把捞住,“姑娘,您已经到了,这儿就是慕府。” “咿?”知漪指着信王背影,疑惑道,“走?” “那是信王爷,您爹爹在这儿呢。”原嬷嬷笑着将她转过来,让她看向慕连秋。 小姑娘清澈的目光投来,方才还显得从容不迫的慕连秋不知为何瞬间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负手摆起官场上的模样儿,轻咳了一声。 要说这唯一的嫡女,他确实见得少。当初庄氏孕中大闹一场,他忍了下去。知漪出生时也本想好好看一看,但坐在房中的庄氏听是他来了,却不减刻薄,当着下人的面一顿嘲讽,慕连秋自然气得拂袖而去。 知漪百日宴时没人提醒他,他又正好有差事,外出了十余日,等回来时面对庄氏的冷脸才知自己错过了这么一个日子。慕连秋心怀愧疚,有心想好好补偿一下这个女儿,新纳进府的贵妾却正好有了身孕。这位贵妾也是慕连秋表妹,与他青梅竹马,且身子向来单薄瘦弱,怀胎时颇有险象,慕连秋得知后哪还记得什么女儿,每日下朝后就守着表妹去了。 到后来他想起嫡女也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可能还学会了喊爹爹。便兴致冲冲地去了主院,去时难得没见着庄氏,听说是去赴了往日闺中好友办的品蟹宴,将女儿交给了几个嬷嬷丫鬟带着。 一见之下,慕连秋失望至极。因为这个嫡女养得实在不大好,快一周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只会在榻上爬来爬去,一个字都不会说,还只会呜呜咿咿地叫唤,他想亲近亲近,却一碰就哭,哭起来抽抽噎噎的模样像缓不过气来,把慕连秋吓得忙请了大夫来,再不敢轻易去碰。 他回侧院时同表妹一说,表妹道这是姑娘还小,待大了懂事些就好了。说是庄氏出生名门,定会养好女儿,这些后宅中的事根本无需他关心。慕连秋想着确实如此,若是男孩儿他自会亲自养着,女儿的话有娘亲教养就已足够,他是该待她大些再去看。 再往后,便有了庄氏一怒之下将女儿搁在冰天雪地差点把人冻没了的事。慕连秋自觉有愧,是以在静太妃派人将知漪接入宫时未发一言,女儿在宫里待了快一年也没有主动去接,这次若非因他生辰,又有庄夫人出马,恐怕知漪再在宫中待个三年两载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慕连秋很想对小姑娘笑一笑,可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脸上僵硬得很,许是因为方才信王的话仍心中有些不虞。 知漪好像觉得他有点奇怪,看了几眼就跑到徐嬷嬷脚下,“抱~” 第15节 慕连秋下意识看过去,正好见着小姑娘白嫩的脸蛋和肉肉的小手,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极为讶异。这竟是……他几月前在宫中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怪不得当时会觉有些眼熟。 心中顿时复杂起来,慕连秋再看两眼,淡淡道了句,“先进府吧。” 两个嬷嬷和四个宫女依言陆续进府,原来那些侍卫是跟着信王来的,也只是帮着送几箱知漪平日喜爱摆弄的物件和小衣裳。 慕府建在京城中的长宁街,占地不大不小,修的是五进的宅子,每进一堂便有分开的别院庑廊,正中是平日待客或全府相聚的大堂。据说慕府是在祖宅上修建起的,风格并未大变,处处透着一股书香文雅之气,楼阁间大都悬着精巧匾额,上面的名字都是慕大学士亲自书写。最叫慕大学士喜爱的是北院的一处品文长廊,长廊间挂满了坠有竹片铃的字画文章,每至夏日都会伴着微风轻声作响,文人雅士步于期间时自是喜不胜收。 知漪被徐嬷嬷抱着,缓缓经过这道字画廊,好奇地望来望去,忽而指着其中一幅,软声道:“云~赋。” 那是前几日宣帝才教她认过的两个字。 慕连秋顿住脚步,回头道:“知漪认得?” 他这略带惊喜的模样倒看起来有几分可亲,可惜知漪不认识他,睁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小手戳上包子脸不自觉歪了头,半晌转过头去抱住徐嬷嬷的脖子,认真道:“嬷嬷,怕。” 她觉得慕连秋这样子让人有点害怕……徐嬷嬷当真是又好笑又心疼,忙拍了拍,“姑娘不怕,不怕,嬷嬷在这儿呢。” 女儿居然怕自己,慕连秋多少有些尴尬,后退一步,他本是觉得知漪小小年纪居然认识这两个字很难得,想夸赞一番,不想反倒弄巧成拙了。 他想了想,轻声道:“知漪,你既是刚回府,就先去见见你母亲。午膳时到正厅来,到时妹妹也会一起。” 说完转头对徐嬷嬷道:“王管家会带两位嬷嬷去主院,本官还有事,就不便相陪了。” 待他身影渐院,知漪仍是一脸懵懂的模样,因为她根本就没听清慕连秋这带着官腔的一连串话,更别说听懂了。 徐嬷嬷微拉下了脸,原嬷嬷十分淡定的模样,跟着王管家去了主院,准备去见庄氏。 不想到了主院,为首的婢女为难道:“夫人昨夜多饮了些酒,如今还头疼着,正在休息呢。” 言语闪烁间她偷偷望了眼她们府中快一年未归的大姑娘,不料先见到的是两个肃着脸看起来极有气势的老嬷嬷,身后还有四个静静站立的宫女,这些宫女们一眼望去也都是极不简单的模样。 她心中一怯,刚好对上知漪葡萄似黑亮水润的眼睛,知漪冲她烂漫一笑,她神情立刻又柔和起来,轻声道:“姑娘别急,夫人是真的身子不舒服,等到午时便能见着了,其实……夫人也一直惦记着您呢。” 知漪似懂非懂地点头,扒着徐嬷嬷的腿慢慢下地,然后蹬蹬跑到婢女面前,摊开小手,手心躺着一把她平日最爱的梅子糖,仰起小脸道:“不舒服,糖。” 她以为是这个婢女不舒服,婢女先是惊讶,听了这句稚嫩的童言后动容地接过,“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交给夫人。” 知漪已经跑回徐嬷嬷身边,对她挥了挥小手,雀跃地迈着小步走去了隔壁的观澜院。 观澜院因面朝一片绿波而得名,视野开阔,风景较佳,院里还有一个小秋千。知漪一见便好奇地坐了上去,还对雪宝儿招手,和小猫儿一起摇摇晃晃。 徐嬷嬷和原嬷嬷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听说还是太后身边的老人,王管家颇为敬畏,谦恭道:“两位嬷嬷可还满意这院子?若不喜欢,小的还可再换——” 被徐嬷嬷止住,面色平淡道:“姑娘喜欢就行,老奴不过是个嬷嬷,一切自然是跟着姑娘。” 王管家讶异地往知漪那边瞟一眼,心中有了思量,微弯了腰退出院落。 几个护卫开始往院子里搬箱子,因为太后总担心知漪会缺了这少了那,把能想到的全都装了进去,这大大小小,竟有八个木箱。 宫女上前,打开一个箱子开始收拾起来,知漪瞥见里面的玉制的小砚台,跑过去拿了起来,低头摆弄了会儿突然对徐嬷嬷张手,声音又甜又软,“嬷嬷,皇上~” 这意思是想要徐嬷嬷带她去找皇上了。 两个嬷嬷俱沉默了下,原嬷嬷轻声道:“那砚台好像是皇上拿给姑娘玩儿的。” 徐嬷嬷犯难,“可是现在去哪儿寻皇上给姑娘呢?” 第24章 委屈 原嬷嬷略一沉思,弯腰平视知漪,和蔼道:“姑娘,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在这儿住几日,等过了您爹爹的生辰才能见到皇上吗?” 怕知漪一时听不懂,她特意说得极为缓慢,眉目间带着浅笑。 知漪记起了这话,点点头,可是仍显得有点委屈,对了对肉肉的小手指,鼓着包子脸,“想皇上~” 徐嬷嬷故意道:“难道太后娘娘就不想了?” “也想。”小姑娘张手抱住她的腿,仰头天真道,“嬷嬷,皇上,看酣宝儿。” 徐嬷嬷听了扑哧一声,她这小主子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要在慕府住几天不能去看皇上,就想着让皇上来看她。 可是还是只能摇头,“皇上有事呢,暂时看不了姑娘。” 知漪应了声,小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雪宝儿的毛。两腮时常带着的小酒窝都没了,看来是真的不开心。 原嬷嬷不得不开口,“姑娘不喜欢这儿吗?” 知漪想了想,软软道:“爹爹,不喜欢。” 原嬷嬷眉梢微动,顺势拍了拍,“姑娘是说,爹爹不喜欢您,还是您不喜欢爹爹呢?” “都不~喜欢。” 小姑娘敏锐得很,只从这一个照面间就感觉到了“爹爹”的冷淡。若是宣帝或太后如此,小姑娘大概会很伤心,但正因慕连秋对她来说十分陌生,所以如今才能这么自然地说出“不喜欢”三字。 闻言,原嬷嬷徐嬷嬷二人对视一眼,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话,这位小主子看来是不可能因为亲生父母而忘记太后皇上了,忧则是……若一直如此,恐怕姑娘再也和爹娘亲近不起来了。 原嬷嬷使了个眼色,起身让徐嬷嬷将人抱起,“姑娘饿了没?咱们去看看盒子里都有些什么点心……” 知漪立刻被转移了注意,环住徐嬷嬷脖子,被几句话逗得重新露出笑脸来。 原嬷嬷略舒了口气,指挥着慕府的小厮婆子们摆放好各式物件。惜玉没忍住凑上来道:“嬷嬷,咱们要在这儿住几日才回宫哩?” 她也不喜欢这儿,毕竟还是熟悉的地方让人安心。 “小丫头片子急什么。”原嬷嬷继续从容地使唤他人,边道,“总归不会久待,等着吧。” 惜玉点了点头,瞧了瞧这院落,麻溜儿跑外边去准备摘几朵花来让她们小主子开心开心。 不多时便到了午膳时分,徐嬷嬷帮知漪换了件散花百褶裙,裙摆綉着妍丽的桃花儿,花瓣用海清国进贡的鲛丝串连起来,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于艳阳下熠熠生辉。 由于年纪小,知漪并不适合戴什么珠钗,便又在发间系上了红络子,只这回上面坠着的是两颗圆润明亮的珍珠。 知漪很少穿如此鲜艳的衣裳,刚换上便好奇地掀起了小裙摆,被徐嬷嬷忙不迭拉下,“哎哟我的姑娘,裙子不能随便掀。” “咿?”知漪疑惑地看向她,“皇上,掀了。” 她的意思是在皇上面前掀过几次,原嬷嬷忍不住咳了咳,实在是她们小主子略掉这中间的话儿,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好在姑娘还小。 扫了一眼徐嬷嬷,原嬷嬷打量了下知漪这身装扮,含笑微微摇头道:“你真是沉不住气。” 徐嬷嬷牵了知漪,怜爱地瞧了又瞧,头也不回道:“我是看不惯姑娘这对儿爹娘。既然他们不重视姑娘,就让他们知道咱们姑娘自有太后和皇上宝贝着,到了明日,哪里还轮的着他们。” 听了这话,原嬷嬷即便心中略有不认同也不禁点了点头。 她们本就是依太后的令来看看慕府对姑娘到底如何的,既然今日已经见着慕府是这般态度,那他们也不必客气,直接让他们知道姑娘在宫里两位主子心中的地位,即便不亲近,那也不能怠慢。 几人在府中婢女带领下缓步至正厅,慕连秋已经入座,左侧的位上坐了一个面容清丽气质柔婉的女子,女子身旁带了个约莫三岁大的小女娃。见知漪一行人来了,女子忙带着小女娃起身,向两个嬷嬷问礼。 徐嬷嬷看也没看她,只对慕连秋道:“慕大人,不知这位是……?” 慕连秋还未开口,女子先福身道:“妾身林氏,见过两位嬷嬷。” 两个嬷嬷都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平日虽不显山露水,在外面确实没人敢怠慢,林氏如此做倒也不稀奇。只慕连秋似乎觉得她不必如此,淡声道:“绮竹,你身子虚,先坐下吧。” 原嬷嬷温声开口,“还是慢着吧。慕大人,这位林氏可就是您府中贵妾?” 慕连秋点头。 “贵妾,也是妾。”原嬷嬷不徐不缓,“妾,即为奴。既是奴,又怎能与主同席?老奴并非慕府中人,本不该管教慕大人家中事务,可太后娘娘既让老奴送了姑娘回来,叮嘱老奴照看好姑娘。” 原嬷嬷一顿,继续微笑道:“老奴便少不得多说几句,以正一些要不得的歪风邪气。免得这等没规矩的事入了姑娘眼,日后影响了姑娘,别人还道……咱们姑娘没有教养。” 原嬷嬷说得慢条斯理,抑扬顿挫极有语调,听得正堂的下人一怔一怔的,只余点头。 慕连秋胸中一口气顿时堵住,半晌舒不出来。但见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只能道:“嬷嬷说得极是,是本官疏忽了。” 林氏便站着不再坐下,徐嬷嬷随意瞥了眼她,“既是如此,便来为姑娘布膳吧。” 府中妾室给嫡出的大姑娘布膳,虽然这种举动少,但确实是可行的。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徐嬷嬷此举分明是有意折辱林氏和下慕连秋的面子。 林氏倒是面色依旧温柔没什么变化,将身边的小女娃交给了婢女,便轻移至知漪身旁,声音也是柔柔的,“不知姑娘平日爱吃些什么?” 知漪在宫里用膳时也是由各个宫女嬷嬷们服侍着,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还对林氏软软一笑,眼睛眨了眨,似乎对她有点好奇。 可惜林氏没感觉到小姑娘好意,本是淡定从容的模样,见着这个笑反倒僵了僵,差点没拿稳帕子。 原嬷嬷一见,面色不变,内里却忍了笑。 她们的小主子哎,真是太可人疼了。 落座不出一刻,府中主母姗姗来迟,终于现在众人眼前。绣着芙蓉式样精致华贵的衣角自门角晃过,先声响起的是其主人漫不经心的声音,“听说知漪回来了?” 话落,由一众婢女簇拥着的庄氏已映入诸人眼帘。 平心而论,庄氏生得很美,比之林氏胜出的不是一分半分。肌肤胜雪,神态娇妍娴丽,桃腮带笑,未开口时眸中先带几分灵动,言语中带着几分慵懒之气。若只看外貌,想必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弃她而选林氏。 慕连秋不知有多久没见着这位正妻,甫一照面不禁晃了晃神,转而想起庄氏做的那些事,又定下心来不再看她。 庄氏状似不在意斜他一眼,转而来到知漪面前,娇笑道:“让娘亲看看,咱们小知漪长大了多少。” 知漪突然被她抱起,“呀”一声,晃了晃小腿,扭头转向徐嬷嬷伸手,“嬷嬷,嬷嬷” 庄氏抱的姿势很不熟练,让知漪有些不舒服,加上完全不认识,知漪自然有点怕她。 见状庄氏无趣地一撇嘴,把知漪放下,点点她额头,“叫什么嬷嬷,娘亲都不认识了?” 知漪疑惑地看着她,二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大眼相对而视,场景看着倒有几分喜人。岂料庄氏半刻也等不得,没听到知漪叫人,瞬间拉下了脸,起身道:“罢了,反正你如今有太后宠着,想必也不愿认我这个娘亲。” 满不在意地上了主座,丝毫不顾慕连秋黑下的脸。 知漪被她吓了一跳,抱住徐嬷嬷扶来的手,眼睫上飞快挂了一颗小泪珠,极为委屈地埋进了徐嬷嬷颈窝中,不懂为什么庄氏突然就变凶了。 徐嬷嬷心疼极了,也不顾场合抱着人就轻声哄了起来。 原嬷嬷默不作声将此景收入眼中,心中微叹一声。 怪道原先静太妃说莫轻易将姑娘送回慕府,姑娘这爹是糊涂了些,更重要的是这娘亲……分明还是个娇气的孩子心性啊。 第25章 宴会 这顿午膳自然是不欢而散,庄氏倒是自在的很,可惜时不时冒出一句讽刺的话儿来,让本想好好用完知漪回来的第一顿午膳的慕连秋也坐不下去了。 偏偏有宫里两个嬷嬷在场,之前才不轻不重地教训过林氏一顿,慕连秋便不好再有失风度地同庄氏争执。之前本想让知漪同林氏所出的女儿熟悉一下,转瞬计划也被打乱。 没好气地离开了正堂,慕连秋勉强端着个温和的笑脸道:“知漪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到听雪院来寻妹妹玩儿,爹爹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知漪正被服侍着净手,低头的一会儿慕连秋并林氏就不见了,她抬头时还有点疑惑,但转眼见到庄氏就不安地动了动,往两个嬷嬷那边靠去。 第16节 庄氏瞧也没瞧她,秀气地掩了嘴将水吐到小盆中,便带着一众婢女慢悠悠离开了正堂。 正是应了她方才在桌上说的话儿,“既然太后娘娘如此宠爱你,还特地拨了两个嬷嬷和四个宫女来照看,想必也是不放心我这个当娘的。正好,我便离远些,省得到时太后娘娘不满意。” 徐嬷嬷被她这话气得当时就脸色发青,若非原嬷嬷按下,只怕当场便要拿起背后太后的威严将庄氏说教一番。 回了观澜院,徐嬷嬷依旧没平下气,“你方才为何拦着我?” 徐嬷嬷自认平生从未见过这般任性不负责的娘,何况小主子这般乖巧可爱,她们都是捧在心尖儿上怕摔着,哪知回了府竟会被一对爹娘这样冷待。 原嬷嬷先笑着安抚了下知漪,让她去和雪宝儿玩,才慢慢道:“便是你说了,又有什么用?方才庄氏的模样儿性情你也瞧见了,庄氏出身高,骄矜自傲,她不是慕侍郎,会心存顾忌。你若惹恼了她,她可不会因着你我二人是太后身边的便任人折辱,我们受罚事小,就怕吓着姑娘,也不好再护着姑娘。” 这番有条有理的话让徐嬷嬷听了进去,逐渐平复下来,点头道:“你说的是。” “我知你是一心护着姑娘。”原嬷嬷拍她手背,“主子派我们送姑娘回来,想必便是看在你护主心诚,而我偶尔能多想一些事罢了。其实往好处了想,只消等回宫将这些事说与主子一听,你觉得,主子还会让姑娘回慕府,待在慕府?” 徐嬷嬷微微一笑,“别说太后娘娘,就连皇上——怕是也会心疼极了姑娘。” 原嬷嬷颔首,“你知道就好,姑娘既已经入了主子和皇上的眼,即便慕府不待见她也没什么。回宫有主子护着,满京城中谁能比得过?主子早先就常道为何姑娘不是生在皇家,如今这些事儿一闹,不就正好称了主子的心。以咱们姑娘这可人疼的模样,难道你还担心主子哪日会不喜她了么?” “话虽如此。”徐嬷嬷皱眉,叹一声气,“我是总觉着,有哪家的姑娘像咱们一样,有父有母却同没有一般呢?我是心疼——” 原嬷嬷呿一声,“可别再说了,徒有了名儿也就够了。总之姑娘慕府嫡女的身份地位不会变,能养在主子身边只会名声更好。” 连声劝导下,徐嬷嬷总算想开了,“对,咱们姑娘也不必在意这些了。” 她露出笑容,“好在姑娘小,对这些人完全没印象,心中也只有太后和皇上。” 才说着,就听见屋外知漪和猫儿打闹的声音,小姑娘正急急扯着猫儿,不让它吃糖。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知漪小荷包散开,里面的糖全都滚了出来,雪宝儿便上去挨个舔了一口。 “嬷嬷,嬷嬷”知漪叫得可急,转头又道,“不吃,雪宝,不吃。” 简直忙得满头大汗,可惜小短腿追不上灵巧的猫儿,追了半天还被雪宝故意使坏绊了一跤,啪得一下趴在了地上,顿时泪眼汪汪地看着糖全都被猫儿糟蹋了一遍,终于没忍住,掉出一粒粒小金豆来,边抹泪珠边道:“坏,坏。” 说着,不要宫女的帮衬自己用小胖手撑着起来了,又去追猫。 原嬷嬷二人见了,回头对视一眼,俱是满满的笑意。 转瞬变换了三次日升日落,终于到了慕连秋的生辰这日。 慕连秋不喜太过高调,慕府便未大办,只在宴请宾客的正堂和院落间多置了些正红色的器具,显得喜庆些。 前来参宴的宾客也只有一些交好的同僚,慕连秋一一出门迎接,不想竟迎来一个万万没想到的贵客。 “信王爷——”慕连秋硬着头皮迎上,扯出笑脸,“不想您竟会来一同为下官庆祝,实乃下官之幸……”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信王不耐摆手,“本王的小闺女呢?” “呃……”慕连秋沉吟一声,见周围不少人看来,不得不低声道,“知漪在后面的观澜院中,待会儿便会过来。” 信王一挑眉,斜眼望过去,笑得十分之率性,“不必了,本王想她想得紧,直接自己去寻吧。” 说完迈开步伐几步就状似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面,慕连秋眼皮猛地一跳,就知道这位信王来慕府不会有好事。 回身还得好好招呼其他同僚,“信王已先落座,各位大人们请吧——” 其他人自是回礼,“慕大人也请——” 一番寒暄下,信王已随意揪了个小厮让他带到了观澜院中。他还想着刚进院就会有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扑上来叫“爹爹”,不想小姑娘确实在,却是在同别人说话,还是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六的年纪,身形颀长,周身气质温润,侧脸白皙俊秀,当得起芝兰玉树四字。信王眯起眼睛看了看他身边仆从的衣着,认出是庄府上的,那么这位不出意外就该是庄尚书的嫡孙了,算起来,也是知漪的亲表哥。 少年弯着腰,正同知漪温和地说话,手间拿了个红珠串,“知漪妹妹,这是祖母亲自去普空寺给你求的,特地让我今日带来给你。” 他的祖母,就是知漪的外祖母庄夫人。刚才徐嬷嬷同知漪解释了一遍,因此倒有点听得明白,接过珠串,露出两个小酒窝道:“谢谢。” 没想到小姑娘这么有礼,少年更是喜爱几分,摸摸她的头,“知漪妹妹不用客气。” 见状信王几步跨了过去,一下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大笑道:“酣酣,想爹爹了没?” 知漪先被小小吓了一下,后见到他,当即笑得弯了猫儿眼,抱住手臂就甜软道:“想~” 信王得意的笑还没挂多久,就听见小姑娘接道:“皇上~” 然后往他背后看了好几眼,自然没瞧见宣帝身影,奇怪地“呀”一声,扒着信王手臂晃悠了下小腿,“皇上?” 信王顿时耷下脸来,“你这小丫头,居然只记着皇上了。” 下一秒又笑着凑上去,“亲亲爹爹,爹爹就不生气了。” 知漪严肃地看着他,绷着包子脸,小手推开凑过来的大脸,“阿嬷说,不能亲。” 太后说过,不能随便亲人。信王听懂了这意思,可是还是不免飘去哀怨的眼神。 那本王每次进宫看到那个抱着皇弟亲来亲去的小姑娘是谁啊…… 第26章 回宫 向信王行过礼,少年温和笑看着表妹知漪被信王抱着抛来抛去。 少年名为庄泽卿,正是庄府的嫡长孙。在家时他就听祖母说过,说是这位表妹在宫中被太妃和太后养了差不多一年,受宠得很。然祖母深觉待在宫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成体统,便亲自进宫同太后说道一番,劝得太后将人送了回来。 这次他来慕府为姑父道贺,祖母便叮嘱了他,要多多同这位表妹亲近,再将她写的信交予小姑母。 信是交过去了,不过他完全没见着姑母的人,全程都由婢女代为转答。好在表妹这里没有落空,他只见了会儿,便约莫知道为何宫中太后会那么疼爱这位表妹了。 知漪被信王两手抱着抛上天,再接住,上下摇晃的感觉让她开心得很,等信王停下后还抱着他的脖子直软声道“还要”。 徐嬷嬷看着,担忧地帕子都被绞成一团,随着信王的动作这心也一上一下的,好不容易等信王松了手,忙把小主子抱回来,笑道:“前边儿快开席了,姑娘咱们得赶紧坐过去,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知漪应声下地,被徐嬷嬷牵着小步往正堂走去,还回头乖乖对信王和少年挥手。看得信王摇头大笑,两步上前捏捏小姑娘幼嫩的脸蛋,“小酣宝儿,爹爹也是要去的呢,吃好吃的居然都不带上爹爹,还挥手作别,小贪吃鬼。” 知漪被捏得包子脸都成了一团,只能不满地咿咿呀呀用小胖手去拍开,奈何她这点力气于信王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还是庄泽卿看不下去,轻声道:“信王爷,再转个弯就到了正堂,想必诸位大人都在等着您。” 信王闻言果然直了身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拍了他右肩,“不愧是庄允德教导出的长孙。” 语罢对知漪眨了眨眼,先大步迈了出去。 庄泽卿定眼看着信王的背影,转眼便瞧见了小姑娘睁着星星眼对他投来的眼神,似乎觉得他是个大好人。 他不由失笑,手指动了动,终于也没忍住,上前轻碰了下那又嫩又白的小脸,“知漪,我也先去了。” 知漪点点脑袋,转头扑进了徐嬷嬷腰间。 酒席摆在了两处,正堂和一旁的侧院中,男女眷自是分席而坐。庄氏作为慕府主母,身着华服坐于首位,偶尔见着熟识的命妇或姑娘会笑着招呼一声,其余时候倒不会特别冷淡,有身旁的嬷嬷和婢女提醒着,也会同席间的人不时说些话儿。 知漪被安排到了旁边一桌,由徐嬷嬷带着,并没什么人上前搭话。小姑娘看起来很是可爱乖巧,谁见了都想亲亲抱抱,奈何两个嬷嬷气势太盛,寻常小官家的妇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那些同样才几岁大的孩子。 庄氏身为知漪亲母都没什么要将女儿介绍给众人见一见的意思,其他人便也不会随意开口。 听说慕府的这位姑娘在宫里由太妃太后娘娘带了快一年,近几日才回慕府,再瞧瞧这两个嬷嬷和周身宫女的架势,任谁也知小姑娘的眷宠之深。 知漪对他人的暗中打量全然不知,太后也不会教她去看旁人脸色。 惜玉和徐嬷嬷服侍着她用膳,她就乖乖坐着,拿着小筷子,两腮幼嫩的软肉和猫儿般的大眼睛极显稚气。但一举一动间已有了仪态,衬上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和今日徐嬷嬷给她梳的精致小髻,整个人就像从年画中走出的小仙童。看得一旁好些没有女儿的妇人心生怜爱之意,目光都软成了水般温柔。 庄氏没怎么管她,反倒是林氏偶尔会过来询问一声,说些姑娘要吃什么可以让小厨房另外去做的话儿,无一不被徐嬷嬷的冷脸呵退。 慕连秋原本还想让知漪和小一岁的妹妹认识,思量着二人年纪相近又都有孩子定能比较容易亲近。徐嬷嬷二人却瞧不上这个庶女,连林氏都不让近身,更别说那个看起来就任性娇气的小女娃。 一顿生辰宴不轻不淡地过去,快散席时慕连秋面上终是有了些红光,那是饮了酒和听了好些奉承所至。 慕连秋为官谨慎,听从老父慕大学士之令,绝不结党派,这次生辰上也只请了些官职相近的朝官,慕大学士余威犹在,这些同僚对着他自是捡尽了好话。 宴席散去,慕连秋送别一些官员,又邀了几个关系较近的同僚去品文长廊小坐,顺便作诗起兴。 信王未直接离府,一起跟去了品文长廊,于半途中又伺机溜出去寻了知漪。他方才还有东西忘了给小姑娘,是幼子景旻惦记妹妹缠着他让带来的。 慕连秋左眼睁右眼闭地任信王往别处走去,暗中嘱咐了管家派人跟着,同人聊起时下文人们最关心的会试。 宣帝爱才重才,自登位后便易旧制颁新法,寒门士子与世家高门几乎拥有同等机遇,当然——这些暂时只是表面。实则宣朝世家根深脉广,其中门路哪里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不过宣帝自多罗国一战后便积威甚重,大权尽握。即便是再有底蕴的世家也不敢做什么,想要暗中提携自家府中的纨绔子弟还是得老老实实让他们进学考取功名。此举让宣帝赢得不少民心,也得朝堂中真正有能者拥戴。 慕连秋就着品文廊中的文章同这些人论起今年会试可能会出的题来,约小半个时辰后见诸人都略有口燥,便笑道:“几位大人不如同去西院莲池旁,慕某命人再备上好茶,我们,歇息一番?” 众人无不应是,随慕连秋缓缓往西院踱去,途中遥望下不禁赞叹慕府格局之巧妙,摆设清雅,处处透着一股文人风流韵味。 慕连秋心中颇为自得,面上不显,又摆了手,“诸位——” 话未落,便被一串爽朗率性笑声打断,慕连秋不免皱眉。有人观他神色,听了会儿道:“这……似乎是信王?” 慕连秋一怔,转而意识到信王此时可能与知漪在一处,顿时嘴角抽了下。 果不其然,另一侧信王继续笑道:“酣宝儿,多叫几声爹爹来听听。” 随之便响起了小女娃奶声奶气唤“爹爹”的声音,从旁的光禄寺卿邱敏好奇道:“信王爷似乎至今只有两子,这小女娃不知从何而来?” 另有人含笑开口,语气暧昧不清,“信王风流,便是在外面再有了个女儿也不稀奇。” 话语间带着一股男子都懂的眼神交流,俱是半调侃半欣羡。慕连秋却笑不出来,虽然他知道这些同僚言语根本没涉及到他,但脸上仍似被狠狠掴了两记耳光,火辣生疼。 知漪回府也有好几日了,至今却没唤过他一声‘爹爹’,每次见着也都是偎在两个嬷嬷怀中眼神躲闪,不会主动与他说话。平日便也罢了,今日他的生辰竟也未前来道一句,更甚在后院中搂着信王叫“爹爹”。 若被他人知晓,恐怕不是怀疑信王与他后院有染便是觉得他卖女求荣,故意让女儿去讨好信王。 慕连秋自认乃朝官中的清流之辈,哪能忍得了他人会有这等误解。 他压下怒火,不着痕迹引了几人往别处走去。再按捺下种种情绪,神色自如地同众人赏莲品茶。 直至过了申时,这些好友们个个散去,他才隐忍了欲发作的脸色来到观澜院中。 知漪正拿着信王代景旻送的小泥猴玩耍,小泥猴用了两根细细的杆子撑着,一拉便会四肢动起,松开手还会自己舞动好一会儿,让小姑娘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旁的猫儿竖起尾巴,浑身松软雪白的毛炸起,喵喵叫唤。 瞧见这副情形,慕连秋缓和些许不悦。脚步转慢,轻轻迈入院中。 徐嬷嬷二人正于里屋綉花儿,院内由惜玉和另一个宫女看着。 “知漪。”慕连秋尽量放柔了声音,忆起平日和另一个小女儿相处的情景,露出微笑,“今日是爹爹生辰,知漪可有什么礼物要送给爹爹?” 生辰?知漪疑惑地歪了歪小脑袋,然后想起太妃曾给她说过的话儿。略一犹豫,依依不舍地看着手中泥猴,小包子脸鼓了鼓,最终还是伸出手,仰头道:“礼物。” 慕连秋心中一动,顿觉这是同女儿熟悉的好时机,慢慢走了过去。 屋内,徐嬷嬷飞快綉了圈底,头也没抬道:“如今生辰也过了,可该想个什么由头带姑娘回宫?” 原嬷嬷沉吟片刻,“也不必想什么理由,只道主子想念姑娘,要把姑娘接进宫再住一段时日便可。” 太后的旨意哪有几人会故意不遵,何况太后喜爱哪家的姑娘都是那家荣幸,慕府岂会去追究。 清凉夏风拂来,带着丝丝水汽,徐嬷嬷手中动作顿了下,心中燥意微退,“姑娘这两夜都睡得不大好,怕是想太后娘娘和皇上了。” 原嬷嬷点头,“姑娘这几月来都没离过太后主子身边,能几日不哭不闹已是十分乖巧了。” 第17节 才说着,院里便响起喧闹声,似乎是惜玉在着急,“哎慕大人,您可不能这样,姑娘会被吓着哩。” 徐嬷嬷登时起身,匆匆几步出屋,见着的场景差点没把她气得仰倒。 那位慕侍郎也不知想做什么,肃着脸一副极为不悦的模样,伸手想将她们的小主子牵过去,惜玉则左躲右闪地将人护在身后。旁边的雪宝儿也是从未有过的凶状,站在前面叫得尖锐极了。 徐嬷嬷不明就里,但不妨碍气愤,上前把小姑娘抱起来,柔声安慰几句,勉强平静地投去目光,“不知慕大人这是做什么?” 知漪该是被吓着了,抱住徐嬷嬷就不肯撒手,半晌扭头对慕连秋奶声道:“不是,爹爹!” 慕连秋脸色铁青,沉声道:“小小年纪就目无尊长,仗着有人相护便连亲父也不认,为父今日非要教训你一番不可!” 他该是从未被人这般忤逆过,而且面前的人还是唯一的嫡女。此时气得手都抖了几下,指尖都快戳到知漪脸上去了。 知漪看着他,也是一脸气呼呼的模样,瞧见他伸过来的食指,啊呜一口咬了下去,嘴中还唔唔叫唤“坏人”。 她人小并没什么力气,牙也不利,根本没咬疼。慕连秋却想起她对着信王的那股亲热,再一对比此时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更是深觉知漪在太后那里被宠溺太过,任性比她娘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他今日不拿出人父的威严,恐怕今后再难得这个女儿的尊敬。 知漪不知他心中所想,松开嘴呀呀胡乱叫了一通,抱着徐嬷嬷叫了几声,又叫起阿嬷来,指着慕连秋的小模样儿有气势得很,奶声奶气道:“叫阿嬷,打他,打他。” 慕连秋再次被堵了一口气,当真是个好女儿,竟还学会让太后来罚他了。 一同赶来的原嬷嬷看了半天,当真是又怒又想笑,眼见慕连秋差点就要叫人来强行把他们姑娘抱过去忙开了口,“慕大人,不知姑娘做了什么,惹您如此动怒?姑娘才四岁的年纪,年纪尚幼,平日又无爹娘教导,有些顽皮……也是难免的。” “正是因她往日无双亲教导,我今日才要好好训诫她,好让她自此谨记‘孝道’二字。”慕连秋向前一步,脸色黑沉地几乎能滴下水来,“知漪,下来,整日让人抱着成何体统。” 知漪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和他对视,小短腿也不安分,见他靠近还想着把人隔开。 闻言,旁边的几个嬷嬷宫女顿时都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位慕侍郎莫不是往日读书读傻了,对着她们才四岁的姑娘这般训诫,他怎么不去反省反省自己,也好懂得何为“为父之道”。 慕连秋此时怒火正盛,他本来就和知漪不大亲近,两个嬷嬷当然不放心把人交给他,因此说尽缓和的话儿,想让他冷静下来。 几番阻挠下来,慕连秋直接没了耐性,沉下脸道:“慕某素日看在两位嬷嬷是侍奉太后娘娘的面上,多有忍让。但今日这是慕某家事,还望两个嬷嬷能安守本分,否则慕某也不便再客气了。” 慕连秋实在是气极了,女儿知漪回府后不亲近他不说,平日府中事务也会时不时被两个嬷嬷说教一番。他能忍几次,却不能由着她们如此纵容女儿。好歹他也是堂堂朝廷从二品大员,一而再再而三被两个老嬷嬷下了面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毕竟才是慕府的正牌主子,下人们虽然顾忌这两个嬷嬷和几个宫女是从宫里出来的,却还是得听从慕连秋命令,帮着人将知漪从徐嬷嬷怀中抱了过来。 知漪晃着腿,一被慕连秋接手就别过脸,小手抵触地要挣开,还在软绵绵叫唤,“坏,不要,不要。” 慕连秋气笑了,将人一把拎起往小祠堂大步走去,徐嬷嬷两人被拦住,只能着急地看着慕连秋离开。徐嬷嬷差点没担忧地哭出来,“他,他不会打姑娘吧——” “嬷嬷放心吧。”有慕府婢女小声道,“其实老爷平日很温和的,只方才看起来气了些,姑娘可是老爷唯一的嫡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心真的罚她。” 徐嬷嬷踱来踱去,“希望如此吧。” 原嬷嬷抬头望了一圈,“惜玉呢?” “嬷嬷说的可是那个圆脸的宫女妹妹?她方才拔脚就追着老爷过去了。” 没想到惜玉竟这般机灵,原嬷嬷微放下心,扭头道:“别干着急了,先进屋——” 两人自是商量着该如何把她们小主子带回来,不过半刻,慕连秋已将人带到了小祠堂中。 知漪刚被放下就一骨溜钻到了跟来的惜玉身后,指着慕连秋,“坏人,皇上,打你!” 不说阿嬷,改说皇上了,可见小姑娘还知道哪个更厉害。惜玉跟着胡乱点头,这一大一小主仆二人的模样让慕连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宣帝立朝刚毅,性情冷厉,他不止一次看见这位君王把折子往朝官身上一摔劈头盖脸训斥的模样。慕连秋心中自然也是敬畏的,但他可不会信皇上会因这种事而责罚他。再怎么说这也是臣子的家事,即便是皇上,陡然插一手那也说不过去。 是以他指了里面摆着的香炉,语气沉重,“知漪,念在你年龄尚小,为父不责罚你。但你须得在这小祠堂中悔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为父会让人来接你,届时若再不悔改,今日便不能用晚膳。” 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深夜了,慕连秋此举分明是把以前慕大学士训导他的法子用在了知漪身上。全然忘了那时自己已是十几岁的少年,且还是个男儿。 知漪懵懂地跟着他移了目光,转到惜玉身上,“你便在这里陪着姑娘,屋外有人守着,谁也不准提前出去。” 惜玉瞧了眼慕连秋的背影,终于能把小姑娘抱起来,给她抹去了脸上的一点灰,抱怨道:“主子您爹爹怎么这样哩,奴婢爹爹可从不会这样罚奴婢。” 眨了眨眼睛,知漪好奇地看着她,“哩?” 惜玉顿时笑了,抱着知漪到软垫上坐着,帮她散开有些凌乱的发髻,“主子别怕,嬷嬷她们肯定会去找太后主子来帮我们的哩。”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她依旧改不了句尾的这点小习惯。好在知漪不会介意,反而觉得好玩得很,跟着她软软地“哩”来“哩”去。 惜玉梳发的功夫虽比不上徐嬷嬷几个,随意挽个小姑娘的发式还是不成问题的。只知漪的头发又细又软,摸起来像一小段柔滑的丝绸,没有工具在手根本很难抓住,往往左边束起右边又掉了下来。 知漪还当她是在同自己玩儿,雀跃地去揪自己的不长不短的头发,小脑袋晃来晃去的,让惜玉折腾了半天,折腾成了一团乱糟糟,有几簇还在调皮地向上翘起。 末了惜玉自己一看都忍不住笑出来,抱着知漪戳了戳她的脸蛋,“主子真好玩儿。” 知漪“呀”一声,脸蛋红扑扑的,包子脸鼓成了一团,严肃道:“不能,戳。” 小姑娘最近脸蛋被捏多了,再多的肉肉也经不起蹂躏啊。 惜玉认真点点头,“奴婢不戳了。” 她也算是跟着知漪这个小主子从静慈宫转到了敬和宫中,虽然很少贴身服侍,但见得多了,心中早就对这个小主子喜爱万分。这次因为几个嬷嬷都不在,才终于忍不住戳了把软软嫩嫩的小脸,这回得偿所愿,当然不敢再做什么。 知漪仰着小脑袋看了一圈祠堂,看了半天也还是不懂这是哪里,正前方匾额上的四个大字自然也不认得。 扒着惜玉坐起,知漪指着屋外道:“嬷嬷?” “嬷嬷她们没有来。”惜玉将她抱回,“姑娘我们在这等会儿吧,姑娘饿了没?奴婢身上还有点心。” 知漪摇摇头,打了个小呵欠,“睡。” “那姑娘就先睡吧,待会儿奴婢叫您。” 心大的主仆二人全然忘了慕连秋让知漪在这儿悔过的话,当真把几个小凳子和软垫合在一起,做成了临时睡觉的小榻。 她们虽是安心,另一边的徐嬷嬷却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寻去祠堂,都被慕府的下人好言劝阻。说是老爷不会真的对姑娘怎么样,让她不如先去给姑娘做些吃的。 徐嬷嬷去小厨房转了一圈,做了几盘知漪爱吃的点心,回头还是绞着手帕对原嬷嬷道:“打听出了没?” 原嬷嬷颔首,也有些不虞,拍着原嬷嬷的手,“慕侍郎竟把姑娘关去小祠堂了,听说那儿偏僻得很,眼见天儿都暗了,怕是黑漆漆一片。他也不想想,若是把姑娘吓出了好歹可怎么办。” “放心吧,我早先就托人去告诉了主子。这儿离宫里统共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主子知道了定会亲自来的。” 徐嬷嬷点头,心中依旧焦急。她这姑娘自养在太妃身边后就没受过苦,稍微冷了热了他们都会精心看着,更别说让姑娘夜里待在阴森的小祠堂。想到有惜玉陪着,总算给了她一丝慰藉,姑娘认识惜玉,有熟悉的人陪着总会好些。 慕连秋不知自己只是轻责一下女儿就惹来两个嬷嬷这么大反应,甚至还去请了太后,他此时心中正稍微顺了些气呢。 看看天色转到了听雪院中,林氏果然还带着女儿在静静等他,晚膳也没用。慕连秋一见忙将人扶着坐好,温柔道:“你就是太执拗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带着听霜用膳,饿着她可怎么办?” 林氏笑,摸摸女儿的头,“是她闹着要等爹爹回来一起用膳的。老爷将大姑娘怎么了,听说您罚她了?” 慕连秋面色平静,“不错,知漪往日被溺爱太过,如今连父母都不认,顽劣得很。我慕府书香世家,上三代都为殿试榜首,怎能容她如此不通礼法,走出去还要被人道失了教养。” 他用的是前几日原嬷嬷说的话儿,显然心中一直存着气。林氏闻言没说什么,只斟了杯茶,“妾身自是没有您思虑周到的,只是……府中那两个嬷嬷毕竟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听说您今日为着训导姑娘下了她们的面子,只怕她们……” 慕连秋摆手,“无需在意,我平日让人敬着她们也是因此。知漪是我女儿,教导她乃天经地义之事,太后哪会因此事就发落慕府。” 林氏放下心,招手让女儿过来对着慕连秋娇声软语,很快母女两就让他心情全然好了起来。 林氏陪他饮了些酒,不消片刻慕连秋便有些飘忽起来。正所谓灯下赏美,愈赏……愈发让人心驰摇曳,他微微一笑,等丫鬟们收拾了桌子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就有小厮高声惊慌道:“老爷,太,太后娘娘来了——” “什么?!”慕连秋立刻惊地站起,酒瞬间醒了大半,他扶住桌子,“到哪儿了?” 太后驾临,本该先着女官或内侍通报,备銮仪,先行清路。这周围毫无动静的,慕连秋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但小厮言语肯定,说太后的仪仗都已经到了前门,他忙理了衣裳匆匆走出房,走到一半又加快了速度,健步如飞,到最后身边的小厮都在跟着他跑起来了。 果然,前院已是灯火通明。从廊院内初始立了一排的宫女内侍直至绘墨的桐木大门处,正红色宽大仪舆缓缓映入眼帘,上绘龙凤文,左右各有宫女手举销金龙凤旗,另有持金曲柄花伞宫女四人。抬着舆轿的四个内侍缓缓放下,嬷嬷上前将轿内的人小心扶下,慕府所有仆役顿时齐刷刷跪下,“恭迎太后娘娘——” 慕连秋未跪,只微福了身,抬首时被太后冷冷的目光扫过,竟不自觉心中一个激灵。 他突然想起,这位太后出身将门世家,虽后族中没落,但皇上对她很是敬重。且性情据说比起皇上来也不遑多让,罚起人来毫不手软。 慕连秋手心略出了些汗,但转而想到自己乃朝廷命官,非后宫妃嫔亦非命妇,着实不该如此慌张。 “不知太后娘娘夜间驾临慕府,是所为何事?”慕连秋温声道,“下官未能远迎,实属——” 太后伸手止住,冷锐的目光于周围逡巡一圈,“哀家是来寻那两个不争气的嬷嬷,听说她们服侍不周,冒犯了慕侍郎,被看管在了院中。可确有此事?若真是如此,哀家定不饶她们。” 慕连秋忙道:“绝无此事,府内楼院错落,复杂多变,下官为免两位嬷嬷误入他处,便特意着人跟在了身旁。” “哦?”太后不置可否,令身旁女官带着她径直往观澜院走去。 太后自然没人敢拦,慕连秋边对管家使眼色让他去叫庄氏出房迎接,一边紧跟上去。 夜如黑幕,旁侧几个宫女都提着玲珑宫灯照明,太后拖长的衣摆上由金线绣制的凤鸟于淡淡灯火下透出光芒,耀得慕连秋思绪混乱。他至今仍不大敢相信,太后竟真的只因他教训了一次女儿就驾临慕府。 观澜院中灯火未息,显然是早得了消息在等着太后的。 太后没让慕连秋跟进去,只同徐嬷嬷原嬷嬷二人在屋内说了些话,了解了白日发生的事后,神色更冷,“这慕府当真是不像话。” “正是,太后娘娘,姑娘天天念着您呢,在这儿才几日便瘦了好些,还是快接姑娘回宫吧。” 太后自是心疼,却也不能冒然强行带走朝臣的女儿,便让人先带自己去看看知漪。 慕连秋于院内等了半刻,只见管家急匆匆赶回,耳语道:“夫人喝了药已睡了,怎么唤也醒不了,说是要明早才行。” 慕连秋摇头,暗暗道:“愚妇!” 还是得小心引了太后去小祠堂中。 祠堂外暗得很,只点了一盏时亮时暗的小灯笼,外边守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厮。 小厮朦胧中睁眼,就见这一大行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吓得差点没把帽子扔了,忙一抹眼睛跪地行礼,再在慕连秋示意下取了钥匙开门,小声道:“姑、姑娘还在里面呢,没跑……” 竟然还上了锁,还派人看着。太后周身冷气直嗖嗖地冒,虽然视线没有移到慕连秋身上,他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怒火散去,酒醒之后再看一圈这周围,他也恍然发觉,自己这样对才不过四岁的女儿的确是……太过严厉了些。 太后弃了旁人的搀扶,自己先一步踏入祠堂内。 此时祠堂内暗得很,乍眼看去根本分不清哪是哪。太后面色如常,心底揪成一团,她的酣宝儿会不会被吓着了?是不是正躲在角落里哭着叫“阿嬷”呢? 宫女提进灯笼,烛火光辉让太后终于得以抬眼搜寻,很快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令人松了口气的事,知漪并没像他们想象的那般了惊吓或是在哭,而是蜷成一团缩在了惜玉的怀里。许是因为午膳吃得有些多,从傍晚到现在都一直窝在惜玉怀中熟睡。 惜玉靠在桌边,也在迷糊地打着盹儿,一手环着知漪一手给她盖着用软垫做成的小毯子。 知漪半边小身子落在外边,两只肉呼呼的手握成一团放在胸前揪着惜玉的帕子,脸蛋依旧粉嫩嫩的,小嘴巴在睡梦中也不时呀呀几声,不知梦到了什么,小腿忽然蹬了几下,差点从惜玉怀中掉了出去,太后忙一步上前把人捞在了怀里。 软软的小姑娘入了怀,太后心中便安定许多,眸中透出温柔来,轻轻将知漪额前的发丝拨开。 刚才这副情景甫一入眼,确实让她的怒火达到了鼎盛。任谁看到心尖尖上的宝贝被这样对待也顺不过气来,太后差点没当场转头厉声责骂身侧的慕连秋。 好在这睡觉的地儿虽是差了些,知漪却没什么事,也没有着凉,让她稍微缓了下来。 知漪迷迷糊糊的没睁眼,却下意识绵绵喊了一声“阿嬷”,随后便往太后怀中缩了缩。 太后怜爱地轻触她的小脸,用披风将人兜着交给旁边跟来的林嬷嬷。转头拉下脸沉声道:“慕侍郎,不知知漪是做了何事,要用这等法子来责罚她一个不过四岁大的小姑娘。” 语调在“四岁”上特意着重,慕连秋张了张嘴,这时也自知理亏,是他做的太过了些。不过心中仍在想,虽是责罚重了些,不过知漪毕竟是我女儿,太后这般插手却也太过了。 太后目光老练精锐,瞧出慕连秋所想,猛地一杵今日特意拿出的沉木杖,沉闷一声“咚”几乎让在场众人心也跟着跳一下。 第18节 “当初,静太妃将知漪交给哀家时和哀家说道,说慕府并非知漪的好去处,道这一对儿爹娘荒唐,怕是也会将好好的人养没了。”太后语气沉重,“哀家当初还不信,想着慕侍郎怎么说也是知漪亲父,怎么也不会糊涂至此。今日一看,慕侍郎能狠心将才四岁大的嫡女关入祠堂禁用晚膳,转头还能关心庶女吃得可好,可真是……让哀家大开眼界!” 慕连秋心中一凛,怎么也没想到刚才的事竟也能传入太后耳中,忙弯了腰,一副虚心听取训诫的模样。 太后没再看他,“哀家常听先帝和皇上道‘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慕侍郎既是如此宠妾灭妻,宠庶灭嫡,又是如何修身,如何齐家的?” 慕连秋头更低了些,就听太后接着缓缓道:“慕侍郎,皇上封你为工部侍郎,一路提携你至从二品之位——不是为了给你在府中对着妻女耍官威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太后如此训斥,慕连秋顿感脸上火辣辣的疼,此等疼不下于他同旁人一起听到了女儿喊别人爹爹。慕连秋心中既羞且愧,此时只恨不得能羞愤掩面。 太后也不欲再过多斥责他,微缓了神色,转身道:“知漪是静太妃临终前托付给哀家的,哀家自看不得她在慕府受苦。慕侍郎既不待见这个女儿,便让哀家带她回宫,慕府不要,哀家要!” 说完气冲冲带着一众嬷嬷宫女朝正门走去,慕连秋赶了几步还要去追,被连总管一把拦住,尖声怪气道:“慕大人还是歇着吧,您不要姑娘,咱们主子可爱惜得很,还省了您操的这份儿心呢。” 太后发了一顿怒火将人带出了慕府,慕连秋无法也不能阻挡,挨了一顿训,偏偏只能硬受着。心中憋屈不说,还得好好将女儿和太后一起恭送回宫。 好在太后来时早有准备,特地选了宽敞些的舆车,令几个嬷嬷带着猫儿坐到后面的轿子里,自己一路都亲自抱着知漪。 小姑娘到现在也没完全醒,中途偶尔被吵着哼哼唧唧几声要睁眼,又被太后轻声哄了回去。 折腾了一阵,已是快过子时,待到仪仗缓缓进入宫门时,饶是太后也觉得有些疲乏了,不禁揉了揉额头。 未至敬和宫,抬轿的内侍们见到负手立在前方的宣帝,同时停了脚步半跪行礼。 宣帝显然在这站了不短的时辰,神色冷峻,双目深邃,一身玄色衣袍几乎要隐入夜色之中。他微抬手,几步来到太后轿前,声音低沉,“母后。” 太后掀帘,神色柔和下来,“怎么还没睡?当心误了明日早朝。” 一阵夜风拂来,饶是正值夏日也让人觉得有些寒意。知漪翻了个身,露出被压出道道红印的脸蛋,卷翘的小睫毛抖了抖,似乎就要睁开眼了。 太后半夜出宫去接知漪,当然会有人禀报给宣帝。宣帝本也不必守在此,只是心中担心太后,加上惦记着好几日未见的小姑娘,不觉中就等到了这个时辰。 宣帝往太后怀中看了一眼,唇角扬出几不可见的弧度,压低了声音,“无事,母后不必担忧。” 太后还要开口,怀里的小姑娘终于迷迷瞪瞪眨了下眼,还没看清人就蹭了蹭,“阿嬷~” 才睡醒的小奶音比平日显得更娇气些,太后露出笑容,将小姑娘扶起来,“阿嬷在呢。” 知漪听到声音,再揉了揉眼睛,终于发现太后就在身边。好奇地往四周一望,很是疑惑自己怎么睡了一觉就变了地方。 不过很快就雀跃地抱住太后,凑上去吧唧好几下,“想阿嬷~” 太后顿时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儿,哪里还见方才在慕府气势凛然的模样,只搂着小姑娘不住回应,“阿嬷也想酣宝儿。” 知漪同太后亲热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立在轿外的宣帝。见小姑娘目光投来,宣帝也静静与她对视,下一秒就被扑了个满怀,他早有准备地伸手抱住。 “皇上”知漪对着他小模样儿更为高兴,揪着他的腰带,小胖手也不知是在指着哪,语气委屈得很,急急道,“爹爹,不是,酣宝儿,欺负。” 一急起来话就说得非常不顺畅了,宣帝却听懂了似的点点头,知漪顿觉找到了靠山,被他一手抱起时露出两个极深的小酒窝,扒紧了宣帝左肩,窝在上面就不愿下来了。 太后还一脸雾水,心道自己都没听懂这小宝贝说的什么,怎么儿子就听懂了呢。却见宣帝给她递来一个眼神,太后立刻了然了,忍笑道:“酣宝儿,跟阿嬷回去吧,皇上也要去睡了。” “不要~”小姑娘却软软拒绝,小眼神坚定极了。 太后便故意绷起脸,“难道你想和皇上睡,不要阿嬷了?” 哪知知漪来回望了望,很是为难地想了会儿,最终点点小脑袋,抱住宣帝,“要。” 太后:……这到底是要谁呢? 安德福掩了嘴,偷偷瞥了眼他们皇上的脸色,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宣帝顿默片刻,终于开口,“夜已深,想必母后也乏了。知漪才醒,怕是一时睡不了,就让她和儿子回宸光殿,以免扰母后安睡。” 宣帝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儿,听得知漪不住跟着点头,还对太后道:“阿嬷睡觉,酣宝儿,不吵。” 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啊,还不是想跟着皇上玩儿,可不能调皮,知道吗?” 知漪又凑过去吧唧亲了两下,让太后当真一点脾气都没了,只能任小姑娘扒着宣帝不松手。 安德福瞧着太后轿辇离去,再瞧眼皇上怀里的小姑娘,心里琢磨着,主子莫不是早料到了这结果? 宣帝不知他腹诽,将小姑娘放下,低声道:“自己走?” 知漪点点头,一只手紧紧抓着宣帝小指,仰头乖巧道:“自己,走。” 宣帝赞许地拍拍她的小脑袋,带着知漪往宸光殿方向走去。他步子大,随意迈一步小姑娘就要走三步。宣帝不知是何心思,路上也没放缓步伐,让知漪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上。她生怕落了后,最后握不住宣帝的手时便揪住了衣角,努力提起小短腿哒哒哒的模样看得安德福直忍不住笑。 等到宸光殿时,知漪已经跑得脸蛋红透了,像只被蒸熟的小包子,最后停步没刹住一下扑在宣帝腿上,抬头时还在傻乎乎地笑,丝毫没发觉自己被捉弄了。 宣帝眼中泛起笑意,将抱着大腿的小团子拎起递给墨竹,让几个宫女带着下去洗漱。 宸光殿极大,除去正中寝殿外还设有几个小房间。知漪被带着泡进了宽大的木桶中,为免她沉下去,墨竹在里面放了个小高凳。 知漪趴在木桶边沿,乖乖任墨竹她们淋水下来,细软的黑发打湿了软趴趴地贴在小脑袋上,加上纯澈懵懂的大眼睛,就像只才出生不久的幼鹿。 饶是墨竹几个宫女年纪不大也被她这小模样儿勾起一腔慈母心怀,给知漪香喷喷地沐浴好,再抱起人往偏殿走去。 一直乖顺的小姑娘这时蹬起腿来,指着正中的寝殿,“皇上” 墨竹几个面面相觑,“姑娘今夜……要和皇上睡一块儿?” 第27章 好梦 宣帝也刚沐浴一番,浑身带着些许水汽,换了一身雪白里衣,正坐于书案前翻阅史家杂记,不时剑眉微蹙。 案旁立有两道三尺长的青铜雁足灯,灯上各有三道灯柱,皆由一层轻透的琉璃片晶覆盖,投出淡淡的朦胧灯光,映照在宣帝如刀刻般的侧脸上,使轮廓稍显柔和。 安德福小心侧在一旁着剪灯芯,使烛火更明亮些,不多时便听到殿外传来动静,似乎在叫着“姑娘”之类的话儿。 粉嫩嫩的小团子迈着短腿飞快从外面扑了进来,熟门熟路地钻到了宣帝书案下,蹲在里面抱住宣帝小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要皇上。” 墨竹几人无奈跟进,先福身告罪,开口道:“皇上,姑娘不愿和奴婢们去偏殿。说是,说是……要和您一起睡。” 安德福拿着小剪子的手顿住,暗暗往书案下瞥了一眼,果然看见他们皇上被小姑娘紧紧扒着。小姑娘还往里面缩了又缩,软软抗拒,“不要,酣宝儿不要。” 约莫是在说不要一个人睡吧,安德福思忖着,又往宣帝脸上看去。 宣帝放下书,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右手往书案下一伸,轻易把小姑娘拎了出来。 墨竹她们给知漪换了一身浅粉色绣着桃花儿式样的小裙子,裙子上窄下宽,被放到书案上时就如同花儿绽放般层层叠叠铺在其上。肉呼呼的小手臂和红扑扑的脸蛋露在外面,使知漪看上去就像被整装包裹好的小团子,让人很想咬一口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馅儿的。 小团子没有自觉,还坐在上面踢踢小腿,眼巴巴看着宣帝,似乎想用水润润的眼神让人答应自己。 良久,安德福和墨竹她们都不禁屏了呼吸,终于听到宣帝淡声开口,“退下吧。” 这……大概就是允许姑娘睡在这儿的意思了?墨竹不大确定地瞟了眼安德福,得到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这才放下心,同墨兰几人缓缓退下,掩好门窗。 知漪先是疑惑地跟着望去,然后开心起来,扑过去蹭进宣帝怀间,大眼睛眨了眨,安心地窝在了宣帝腿上。 安德福瞧着可真是纳闷极了,按理说他们皇上时常冷着脸,又是生得一副不易亲近人的模样,像姑娘这般大的孩子该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呀,怎么这小主子看着竟比对太后娘娘还要亲近呢? “安德福。”宣帝平静的声音将安德福思绪唤回,忙应了一声。 “你也下去。” “是。”安德福小心收了案上杯盏,临了道一声,“皇上,太后娘娘说了,您可得早些歇着。” 宣帝没回,反倒是知漪点点脑袋,嗯嗯两声,对他挥了挥手。 安德福一笑,低着头慢慢出殿。 宣帝似乎暂时没有就寝的意思,他将知漪挪到一旁的座椅上,低声问了几句。知漪先前才睡了许久,自然精神得很,摇摇头,一副虽然不睡但会很乖绝不打搅他看书的模样。 宣帝微一弯唇,浅笑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亦如冰雪尽化让他眸中泛起温情。他拿了张宣纸,再挑了根最小的毛笔,沾上一点儿墨水,任知漪自己发挥。 知漪有了东西玩儿就更乖了,一点声响都没弄出。趴在案上歪着头想了想,随后开始唰唰唰动笔,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没过多时整张宣纸就被画满了。她小心往旁边一瞧,见宣帝在聚精会神看书,便悄悄从他面前再拿了一张纸来,殊不知这些小动作早被宣帝映入眼帘,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小姑娘偷偷画了又画。 小半个时辰后,宣帝手指微动,烛火下响起老旧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他略往身侧一扫,知漪果然已经没了精神,正用小手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打盹,两腮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案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宣纸,上面无一例外画的都是一团团乱糟糟的线条。最上层一张许是着墨时太过用力,至今墨渍未干,知漪双眼一会儿半睁开一会儿闭上,迷迷糊糊的。 宣帝正想起身将小姑娘抱到榻上去,不想起身瞬间知漪就醒了,小手没撑住,然后“呀”一声栽到了宣纸上,那点墨迹正好全印在了小脸上。 知漪当然没发觉,还呼呼着伸手揉了揉被磕疼的小鼻子,把那点墨渍在脸上从一整团晕成了斑驳的黑黑白白,顿时成了一只小花猫。 宣帝才有了笑意,下一瞬小姑娘看见站在身前的他,立马高兴地扑了过去。脸蛋埋在宣帝腰间,刚好把黑糊糊一块蹭在了白色里衣上。 宣帝无奈,将小姑娘抱起,没忍住,还是不轻不重弹了一记她额头。知漪还当他是在和自己玩儿,抱着小脑袋咿呀叫唤,躲闪着埋进宣帝颈间,这下可好,又是黑糊糊一块。 若是安德福在此,指定要扑哧笑出声,然后吩咐宫女给皇上换衣。可此时寝殿内只有这一大一小二人,宣帝只得将知漪放在榻上,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去换里衣。 龙床自然不同知漪以往独自睡的小榻,其大小堪比寻常人睡榻的三倍之余,为长形,设在寝殿最内侧,外面是由花梨木镂空雕花制的床罩,四面中三面围有香木屏风,以遮挡住外间昏黄烛光和朦胧月色。龙床本身所用紫檀木黑中带紫,略显古朴大气。 榻下铺的软垫内装有厚厚一层灯芯草,因灯芯草为良益药草,性甘微寒,可降火通气,且草质柔软,极有韧性。往往躺在上面不出片刻便会生出睡意,若长久以此为榻,则有养身之效。 是以宣帝方换衣的片刻,转头回来知漪就已经差不多睡着了。因着夏季,天儿不冷,知漪这般大的孩子睡起来又像小火炉般,她便没有钻进被褥,四仰八叉地摊在龙床上,露出白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睡姿霸道极了。 本来平日知漪睡起来也是很乖巧的,可是龙床实在又软又大,她欢快地滚来滚去,不自觉睡着时就已成了这般姿势。 宣帝才碰着知漪手指,小姑娘还在睡梦中就同磁石一般贴了上来,四肢并用扒在了宣帝胸前,脸蛋上仍有一点点黑,于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宣帝静静看了片刻,眉目间异常温和,随后用手抹去那点灰黑,上榻安寝。 宸光殿彻底安宁下来,龙榻周围一片暗色,只余远远的角落间燃有一支长烛。烛火偶尔因缝隙间拂进的一丝微风隐隐跳动,滚烫的蜡油自烛边缓缓滴落,含着极淡的药草清香,自殿内如湖面涟漪般渐渐散开,使龙榻间的二人睡得更加沉了。 …… 一夜酣眠。 拂晓初始,第一道光芒从宸光殿飞檐翘角间映入,旭日缓缓升起,雀鸟于绿枝间跳跃,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鸣叫,让来往宫人们也不禁含了笑。 安德福神清气爽,心情极好,面上不显,只步伐迈起来更为轻快些。他来到正殿前,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另有宫女跟进,动作轻柔地剪灭长烛,再收拾好书案上的一堆宣纸,安德福已小步到了龙榻前。 按照以往服侍的情形,此时宣帝也该醒了。但不知是昨夜睡晚了还是怀中香软的团子抱起来太舒服,他竟到现在还没睁眼。 安德福微靠近一步,发现先醒的居然是宣帝怀中的小姑娘。 知漪看起来似乎醒了有一段时间,大眼睛滴溜溜好奇地随着宫女们的动作望来望去。眼见安德福走进,她弯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朝安德福招手。 安德福便也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小主子是整个儿趴在了皇上胸前,小脑袋靠在颈边,身子被皇上一只手环住,许是怕她掉了下来。 因着这姿势,小姑娘醒了也一直乖乖地没动,将宣帝的衣袖和手当成了玩具般自得其乐了好一阵子。 场景看起来很是融洽温馨,但只要想到其中一个是他们向来冷淡的皇上……便怎么都觉得奇怪。安德福还忍不住嘀咕着,姑娘再小也小不到哪儿去,难道皇上这样被趴了一宿都不觉着胸口闷么? 同时他也犯了难,往日都是皇上自己醒的,几乎没让人叫过。那现在这样,是叫还是不叫呢? 安德福想了想,忽然一笑,对着知漪挤眉弄眼手脚并用地比划,意思大概是让小姑娘将皇上唤醒。 知漪歪着脑袋瞧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懂安德福的意思,轻轻“咿”一声表示疑惑,然后也对着安德福眨眨眼吐吐舌以作回应。 这小主子根本没明白……安德福气馁地垂下肩,忽然灵机一动举起手还要做什么,就听得榻上传来一声,“安德福。” 第19节 宣帝睁开眼,目光清醒无比,根本不像久睡之人。安德福讪讪地笑,低声道:“皇上,您…您醒了,可要立刻着人更衣洗漱?” “嗯。”因着才睡醒,宣帝声音较平日更低沉几分。他低头往怀中看去,小姑娘因为他突然坐起而滑到了被褥里,挣扎了一阵终于露出小脑袋来,纯澈的猫儿眼懵了片刻,转眼见着他又弯成了月牙儿,露出宣帝自清晨醒来后看到的第一抹笑。 “皇上”小姑娘被他拎起,熟络地顺着手臂爬过去,然后“叭~”地又是一个亲亲。 哎唷,安德福下意识低头掩目,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姑娘不过这么点儿大,他回避个什么呢? 第28章 诺 一众宫女井然有序地端着各式托盘进入宸光殿,服侍宣帝和知漪二人梳洗。 知漪很是迅速,洗了把脸蛋换好小裙便跑到宣帝面前。宣帝正张臂任宫女系上墨金祥云腰带,目光一转便看到小姑娘正仰头看着自己,似乎对他朝服上的繁复龙纹有些好奇。 “安德福。”他开口道,“传膳。” “是。”安德福高声喊了一句,随后便见知漪站到他们皇上身边比划了一下,雀跃道,“酣宝儿,高。” 他瞥了一眼这小主子对比的地方,默默低头忍笑。上次皇上穿的蟒袍龙头綉在腰间,这回在腿间,比起来当然是长高了。 宣帝眸中亦噙了笑意,拍拍知漪的头,让墨竹牵着她去用膳。 宣帝早朝一般在卯时末辰时初,若遇着大雨大雪便会顺延,这种规定倒让宣帝在朝臣心中多了几丝人情味。但宣帝于此事上宽容是一方面,朝臣们的自律又是一面,绝多数人仍会谨遵时辰,不敢误了半刻。 此时离早朝还有两刻,宸光殿离宣和殿的脚程不到一刻钟,用一顿早膳并不紧迫。 御膳房的厨子们乖觉机灵,听说昨夜知漪这位小主子睡在了宸光殿,早膳时便别出心裁多做了几样小点心,都做成了时下小孩儿喜爱的兔子小鹿形状,看得知漪犹豫地摇头晃脑,不知该选哪个才好。 先帝尚奢,以前光是早膳便林林总总要摆上几十样,非鱼肉不食。若是兴致来了要喝粥,那便更麻烦了,提前一晚便得熬好浓郁香稠的豚骨汤,第二日取新鲜狍肉竹笋加之时令鲜蔬或鱼虾一同小炒至金黄,小心切至碎肉状,再烩入骨汤,同熬了两三个时辰的米粥合炖,最后铺上一层细碎的嫩鸡丝,这才能勉强让先帝满意。 时下虽然国库再度丰盈,宣帝却一直崇简,特地规定每日早膳菜品不得过六。此时填漆花膳桌上摆的便不多,一品燕窝粥,一品鸡丝粥,珐琅碟内各摆有花样精致的金糕和竹叶卷小馍,菜肴则为清炒鲜笋、八宝鸭、莲蓬豆腐和麻辣肚丝,另有一小钵温热羊奶和一蛊紫参鸡汤。 羊奶用妙法去了腥味,又添了香蜜,闻起来又香又甜,知漪根本不需哄着就自觉喝了下去。一顿早膳下来,肚子吃得圆滚滚的,下桌的时候晃了晃差点没摔倒,被墨竹一把扶住了。 知漪打了个小嗝,下意识揪住墨竹手指,苦恼地往下看了看,小肚子太圆,连脚尖都瞧不着了。 当即把来宸光殿接她的徐嬷嬷乐得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上前拍拍小姑娘的背帮她顺气,柔声道:“姑娘碰着什么喜欢的了?竟撑成了这模样。” 知漪戳着脸蛋想了好久,最终张开小手,“都~喜欢。” 墨竹笑出声,将之前包好金糕的小食盒递给徐嬷嬷,“姑娘爱吃这糕,往后可让御膳房多做些送去太后娘娘那儿。” 徐嬷嬷应声,轻声道:“皇上已去上朝了吧?” “嗯,皇上吩咐等太后娘娘宫里的人来接,就可以让姑娘回去了。”墨竹眉眼温和,“墨兰才想带着姑娘走一圈儿,嬷嬷就带人来了。” 徐嬷嬷一笑,让惜玉牵着知漪同墨竹几人挥手,一同慢慢走回敬和宫。 朝阳和煦,盛夏中约莫只有此时与黄昏最是令人舒适,道道晨光温柔轻抚,和风细细,拂过云清湖旁杨柳簌簌作响。知漪先一步跑到玉栏边,踮起小脚于玉栏杆缝隙间指着里面盛放的芙蕖,回头道:“花儿~” “是花儿。”徐嬷嬷轻声道,“姑娘想摘一朵吗?” 哪知小姑娘摇了摇头,又指道:“鱼。” 她说的正是一尾尾于荷叶下轻轻摆尾的锦鲤,徐嬷嬷想了会儿才明白,姑娘大概是觉得摘掉花儿这些锦鲤没了遮挡就会不舒服,目光顿时柔成了水。心道她们姑娘又乖巧又懂事,哪里像那位慕侍郎说的顽劣忤逆,分明是他既无慈心也无耐心,看都没看过她们姑娘几眼就想着拿出长者威严,根本不配当她们姑娘的爹。 三人才在云清湖边站了会儿,远远就传来景旻精神十足的叫喊,“妹妹~~” 知漪大眼一亮,转头望去,甜甜唤了一声“哥哥”,同样提腿张开手欢快地跑过去。眼见两个小不点就要来个拥抱,景旻却突然被石子绊了一跤,哎一声趴在地上,知漪则被他绊倒顺势摔在了他背上,滚滚的小肚子压得景旻往下沉了几分。 知漪趴在景旻背上,四肢划动努力想爬起来,“哥哥?” 景旻不愿在妹妹面前丢脸,硬撑道:“别怕,没事——”话没说完,因为知漪稍微挪动一下又往草地里下陷了点。 两只顿时都默了会儿,直到两边的嬷嬷奶母赶来,忙将人扶起,拍拍这个安慰那个。不过景旻向来自诩小男子汉,眼眶都不会红一下,而知漪有人肉垫子,根本没摔疼。 景旻呸呸吐掉摔进嘴里的杂草,转手捏上知漪肥肥的脸蛋,纳闷道:“妹妹你前几日回家是不是又胖了点?得有好多个雪宝儿那么重了。” 知漪懵懂地随着他看向自己肉肉的手,再瞧瞧冒尖的小肚子,绷着小脸道:“没胖~” 小姑娘之前听信王妃埋怨过又长胖了之类的话儿,大约知道这是个不好的词,当然不喜欢。景旻忙点头,安慰地拍拍她,“没胖,没胖,是雪宝儿太瘦了。” 知漪点点头,眉眼弯弯,拿出食盒里的金糕来,看得景旻瞬间眼睛放出光。但转眼想到身旁的邱氏,便故作严肃咳了咳,“妹妹吃吧,这是小孩子吃的点心,不适合我。” 任谁也看得出他说这话的不情不愿,邱氏忍了笑,偏偏不提醒小主子信王妃其实允了他每日可以吃一些甜点。 知漪当然不会和他客气,听景旻这么说了,呆呆嗯一声就收了回来。虽然早膳吃得有些多,但点心太过诱人,还是没忍住时不时拿一块出来啃。 慢慢一路吃到敬和宫,景旻最后瞧了眼空空的食盒,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妹妹,你……你一块都没留啊。” “咿?”知漪疑惑一声,将最后咬了半块的金糕递给景旻。 景旻想了想,还是忍痛拒绝,并且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嫌弃点心被妹妹啃过。 两人还没进殿门,一阵香风袭来,知漪被搂进了柔软的怀抱中,信王妃悦耳轻柔的嗓音响起,“小酣酣可算是回来了。” 知漪闻言立刻抱了上去,软糯道:“姨姨——” “又不叫娘亲了。”信王妃点点她,“算了,反正怎么着都是我的半个小闺女。” 她将人换了个姿势搂着,轻声道:“酣酣,你元涵哥哥最近可想你了,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带他去宫里别的地儿玩玩好不好?” 知漪扭头看一眼,再指向里面,眼睛和小肚子一般圆滚滚的,“阿嬷。” 小姑娘想先见了阿嬷再去玩儿。 真乖,信王妃忍不住想着。可是同时也苦恼了,太后本就是想让她把小姑娘引走的,这可怎么说呢。 原来昨夜太后久违地大动肝火,衣裳单薄时又吹了许久的风,加上到了年纪,自然而然就病倒了。病得倒不严重,太医瞧过后只说是邪风入体,吃几副药好好歇息几日便好了。太医知道敬和宫中有个才四岁大的小主子,因而特意嘱咐了太后这几日不能和知漪待一块儿,道小孩儿体虚,亦被染病。 太后这几日当然不敢再见这小宝贝,见信王妃带幼子景旻进宫,便想着让她以侍疾的名义在敬和宫住几日,知漪向来喜爱信王妃,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见信王妃没反应,知漪便蹬着小腿爬下来就要往殿里走去,被信王妃一捞捞了回来,“酣酣,阿嬷正在睡觉呢,不能进去吵她。” 知漪点点头,小包子脸上神情十分认真,“不吵。” 说着又要往里走,继续被拦住,小姑娘有点不高兴了,严肃地看着信王妃,声音稚嫩,“姨姨,不要,坏。” 信王妃无奈轻轻一笑,把人搂过来,亲亲小脸蛋,“姨姨没使坏,阿嬷生病了,酣酣不能进去,进去了也会生病的。” 知漪当然知道生病的意思,她之前就是大病小病不断,就差拿药当饭吃。本以为她听了会乖乖和景旻去玩儿,却没想到小姑娘更坚持了,“要看阿嬷。” 难得看到小姑娘不听话的模样,信王妃心生疑惑,仍温柔道:“明天看好不好?可能阿嬷明天就好了。” 知漪歪着小脑袋犹豫了下,最终点点头,转头却不愿和景旻去别处玩儿,只愿待在敬和宫寝殿前边的小院子里。 傻哥哥景旻当然不会介意,让知漪拿出小金弓便教她去弹树枝。敬和宫殿前院落间栽了几棵观赏桃树,盛夏时分仍绽放了一树的淡粉色小花儿,不时随着微风飘落几朵。 知漪却仿佛没什么心思,望一会儿桃树再往回望一眼寝殿,呆呆地跟着景旻教导拉开弦,最后还因自己太过用力没拉住,一下仰坐在地。景旻的一记弹弓让桃树枝桠微微抖动,花瓣簌簌落下,很快落满了知漪发间和小裙子上。 “妹妹。”景旻担心地蹲下,“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自己额头,再探向知漪,热度都很正常。 知漪鼓着小包子脸没说话,眼睛眨了几下,突然飞快起身跑到殿门前,抱住柱子不下来了。 徐嬷嬷几人讶异地看着她,然后小跑过来,“姑娘怎么了?被欺负了?” 说着一瞧小姑娘有点委屈的神情,狐疑地瞥了眼随后跟来的景旻,景旻自是连连摇头,“妹妹刚才就不和我说话儿了,嬷嬷,是不是不舒服呢?” 徐嬷嬷顿时紧张起来,上前想把小姑娘抱下,没想到小姑娘坚决得很,小手扒着柱子,最后直接四肢并用起来,十分抗拒的模样。 几个服侍的嬷嬷宫女都哭笑不得,惜玉直接道:“姑娘,这柱子不干净哩,待会儿把您裙子弄脏了。” 知漪下意识瞧了眼落满花瓣的小裙子,还是摇头,软声道:“酣宝儿,不走。” 这柱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啊,方才……徐嬷嬷突然想到什么,轻声试探道:“姑娘是想在这儿……等太后娘娘?” 这儿虽是正对着寝殿大门,可里面还有帘子小门和屏风呢,根本瞧不着里面。徐嬷嬷琢磨着,一时竟也猜不出她这小主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想知漪真的应了一声,伸出小手指着里面,“等阿嬷。” 徐嬷嬷当真好笑又无奈,“姑娘,这……太后娘娘又不会跑,您守什么呢,快下来吧,当心等会儿摔着。” 知漪睁着大眼望了她们一会儿,干脆扭过头,绵绵童声从另一侧传来,“不要,等阿嬷。” 小姑娘固执起来还真的挺让人头疼……徐嬷嬷想了想,决定就护在旁边,反正等到午膳的时候,姑娘总不能还一心抱着柱子吧? 景旻疑惑地看着知漪,虽然没弄明白,也决定在旁边等着。 约莫一刻钟后,知漪终于手酸了,她偷偷瞥一眼徐嬷嬷,手指挪了挪想休息一下,不想身子一晃就往地上倒去。若不是徐嬷嬷一直盯着,眼疾手快地把人接住,小脑袋上摔个包是肯定的了。 见徐嬷嬷似乎要把自己抱起来,知漪急了,揪着衣裳不住用小胖手抵着,“呀,不走,不走” “好好好不走。”徐嬷嬷经不住她软软的哀求,“那姑娘总得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吧?” 哪知小姑娘把脑袋窝进她颈间,依旧不说话。徐嬷嬷没法了,给惜玉递了个眼色,惜玉便默不作声往殿内走去,不多时回来对徐嬷嬷耳语道:“太后主子才喝了药,在睡着哩。” 徐嬷嬷叹一口气,抱着小姑娘在怀里拍了拍轻哄。 不出她所料,直到到了午时,知漪也不肯离开这根柱子,强行要将人抱走时就露出极为委屈的神情,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要哭不哭的模样一瞧人,谁也抵挡不住。 几个宫女嬷嬷没了办法,去禀报信王妃,信王妃一思量,干脆让她们把饭端来,就在廊下喂知漪。 这似乎是知漪第一次如此任性,除去一直服侍她的徐嬷嬷猜到了几分,其他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太后因着昨夜没睡好,今日喝了药后就一直在沉睡中,自然不好因为这种小事就将她惊醒。 眼见都快到黄昏了,知漪明明在不时点着小脑袋一副困极了的模样,旁人一去动她却还是下意识抱住柱子咿呀叫着“不要”。 信王妃和景旻劝过几回都不管用,平时还亲亲热热地喊着“姨姨”和“哥哥”,一旦他们流露出想将人抱走的意思,就会被小姑娘气呼呼瞪视,再不理人了。 谁都拿小姑娘没辙,徐嬷嬷想,这满宫里还能劝住这小主子的除了太后娘娘大概只有皇上了。可是皇上政事繁忙,哪里又敢用这种理由去请人…… 正为难着,敬和宫外就传来清道的声音,自门口起宫女内侍们纷纷弯腰行礼,原是宣帝听说太后身体抱恙特来问安。 只是一来就看到知漪站在廊边和众人对视的场景,宣帝还没说话,安德福便自觉上前询问。徐嬷嬷几人忙七嘴八舌将事情说出,并道太后还在睡,而姑娘已经这样干巴巴坐了大半天了,午膳都是宫女们端来喂的。 闻言,宣帝朝知漪望去,小姑娘也回望过来,只是因为干坐了大半天,似乎有些蔫蔫的,头顶翘着的几根小卷发都垂了下来。 宣帝面色不变,抬脚径直往偏殿走去,淡声道:“带过来。” 墨竹应声,立刻上前把知漪抱了起来,自然遭到抗拒。不过既是宣帝下的命令,墨竹也就顾不得忍不忍心了,将人抱到侧殿房中放下,左右宫女和内侍都在宣帝示意下缓缓退出。 知漪还想提腿跑出去,转眼门都被关上了。宣帝几步走至身前,将她拎起轻轻放到小凳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小姑娘开始还能绷着包子脸,被看了会儿,忽然就委屈地红了眼眶,哗哗掉出泪珠来,胖乎乎的小手边抹泪边蹭到宣帝衣袖上,“皇上坏,不要你,酣宝儿,要阿嬷……” 宣帝低头瞥了眼另一只紧紧揪着自己腰带的手,“阿嬷病了,要休息。” 知漪却依旧在掉着小金豆,脸蛋都被自己揉红了,不忘软声控诉,“不要,不要阿嬷,去玩儿……” 这话听着奇怪,却让宣帝一怔,忽然想起数月前静太妃薨逝时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般对着小姑娘,并对她道静太妃是去玩儿了。 所以知漪在太后寝殿外守了这么久不愿离去,是在担心太后也去玩儿了再也不回来吗? 第20节 若是徐嬷嬷在此,定还能忆起今日她们让知漪和景旻离开的场景,几乎和静太妃薨逝那夜让她带知漪单独去睡时一模一样。 众人都以为知漪年纪小,这时候应该把静太妃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当初离别的场景深深印在了小姑娘脑海中,并且一直记着之前最疼爱她的阿嬷是去玩儿了。今日这么反常正是因为她担心现在的阿嬷也会同之前一样,丢下自己走了,所以才要一直扒着柱子不离开。 宣帝看着小姑娘边哭边眼巴巴看他的模样,心中忽然涌出一股热流。 自他少年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之时,就整日活在争权夺利与勾心斗角之中,已不知……有多久没再看过这般稚嫩的心思。 世上大概也只有像知漪这般懵懂的孩童还能保有这份赤子之心,因她的世界仍为一张白纸,简单而直接,只待人帮她慢慢涂抹色彩。 宣帝弯下腰,刚毅的棱角也柔化了,“只是生病了。” “病。”知漪疑惑,眼泪掉到一半,“玩儿?” 微微摇头,他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不会去玩,阿嬷年纪大了,容易生病,只要休息就会好。” 知漪歪了脑袋,仍觉奇怪,想了想,指着自己,“大?” 又指向宣帝,“大?” 宣帝弯唇,“对,知漪日后,也会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护着阿嬷。” 知漪懵懂点头,眼睫上挂着一颗泪珠,轻轻一抖便顺着脸蛋缓缓滴落,被宣帝轻轻拂去。她伸手揪住了宣帝小指,认真道:“酣宝儿,长大。” 她想长大。 宣帝低沉嗯一声,见小姑娘重新露出笑颜,眉目间便也泛起温情。 朕陪你长大。 第29章 秋狝 太后病了两日,于榻上趟了两日。知漪听了宣帝的话儿不再执拗地守在殿外,只每日清晨必到花圃中去摘朵鲜嫩的花儿让几个嬷嬷送给太后。 真正痊愈后,太后听了第一日知漪扒着殿外柱子不肯走的事迹,当真是又哭又笑,把这暖人的小宝贝搂在怀里怜爱地看了许久。 如今宣帝后宫无人,宫中便空荡荡的,自然也就让太后省心许多。但她又如何忘得了先帝在位时自己所经受的种种苦楚,纵然她从初入宫便是皇后之位,也免不了尝尽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好容易熬到太后之位,本觉得除了仅剩的几个至亲,他人再难让她心中起波澜,最终却还是融化在了小姑娘这些天真的举动中。 太后母族原为将门世家,自幼性情便因父兄影响极为坚毅,独缺了女子该有的那份柔软。当初教导宣帝时她便也是如此,信奉的教条乃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正想护住一个人,还需让他自身真正强大起来。 但现在换到知漪身上,太后思来想去,竟觉得就这样护着小姑娘一生也没什么。反正她若没了,还有宣帝,以他们母子二人的地位权势,为知漪遮风挡雨,理去坎坷,让小宝贝一生顺遂无忧又有何难? 思及此,太后心中似重石落地,安稳极了,投在知漪身上的目光亦温和无比。 三月时光徐徐而过,又至秋收时节。宣帝前往京城往南处的直武营中转了一圈,发觉如今将兵较数年前都散漫了许多,练兵时亦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几年前多罗一战大胜后举国皆庆,士气鼎盛,几乎个个都能以一抵十。如今安逸下来,加之去年宣帝因事取消了冬狩,就愈发失了锐气。 宣帝皱眉回宫,召来官员询问,得知秋日农事已近尾声,便下了旨意,准备十日后往京城以北数百里外的逐鹿围场秋狝。 消息传至太后耳边时让她一怔,随即道:“皇上留了谁在京中?” 小公公弯腰笑得谦卑,“皇上留了信王爷镇守京畿,宣旨着三品以上文官、五品以上武官随驾秋狝,留了一些年事已高或另有要事的大人在京中帮着信王爷。今日特让奴婢来问太后娘娘,可要一同去?” 秋狝队伍庞大,通常有数万人随行,只来去行程便得近十日之久,加上在围场需停留半月左右,算起来统共得有一月。 太后马上骑射功夫其实很不错,但此事除去未出阁时的家人,便是宣帝也未曾知晓。是以太后略有犹豫,久未御马,确实有些心动,只是……毕竟年事高,又已尊为太后,再也不好同年少时那般纵马驰骋。 终是摇头,缓缓道:“你去回了皇上,就说哀家不欲舟车劳顿,恐误行程,就不随行了。” 小公公点头应是,倒退着慢慢退出敬和宫主殿,不防没看见外边哒哒跑进来的小姑娘,小姑娘跑得快,也没仔细瞧门,“砰”得一下就撞在了小公公腿上,因着惯力往后倒坐在了门槛边,一脸懵然。 小公公这才察觉撞着人了,往后一瞧,心中猛地跳了一下,忙跪地磕头,“奴婢眼拙,没瞧见主子进来,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知漪先是晕了会儿,摸了摸小脑袋,后边儿徐嬷嬷赶紧将人扶起,“姑娘摔疼了没?” 知漪摇摇头,再看向面前的小公公,因为太慌张用力在门槛边磕了几下竟已磕出了些血丝,看起来很是可怜。 敬和宫中的宫女内侍们相处久了,对知漪这半个小主子大都是又敬又爱,连连总管看到她都会笑眯眯叫一声“姑娘”然后从袖口掏出糖来。所以小姑娘见到更多的是温和的笑脸,而非面前小公公这般畏惧的模样。 她疑惑地看向徐嬷嬷,再看向小公公,眨眨眼,还是上前拿出自己心爱的小手帕按在小公公额间,指着伤口软声道:“疼” “奴婢不疼,奴婢不疼”小公公不敢看她,一味叩首告罪。 “林全儿——”里间原嬷嬷走出,先笑看了眼知漪,温声道,“去向皇上回话吧,太后娘娘说了,不能怪你,不必怕成这般。” 同是服侍主子的宫人,原嬷嬷自然了解小公公的心思,亲自将人扶了起来,再将帕子递给他,“姑娘虽小,却也不是那般任性的人,给你敷,你便拿着。没得等会儿自己磕出血来,反倒把我们姑娘吓着了。” 小公公起身,下意识垂目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小姑娘甜甜的笑,愣怔了一瞬,两个嬷嬷已经带着人进内殿去了。 直到回勤政殿的路上,他都一直捏着小帕子发呆,似乎颇为困惑。 林全儿是才进宫不久的小太监,有幸被拨去勤政殿做洒扫太监,后又得了安德福赏识,自此跟在了安德福身边做个小跟班。 进宫前他就经了多人劝诫,说在宫中万事小心谨慎,宫中步步危机,那些个主子一个不高兴就能让他们小命不保。凡事不可多说不可少说,莫常笑,也莫总无表情……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儿灌输到他脑中,最后皇宫在林全儿的心中便成了个吃人的怪物般,叫他平时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都要紧张半日。 只是服侍了这么些日子,林全儿瞧着,皇上虽然看着冷了些,却也不是那么难伺候。今日见到的太后也是,自个儿撞着太后最为疼爱的小主子都没被罚,可见,宫里也不全然是他们说的那般。 想到方才小姑娘那抹甜软的笑,林全儿不由想起家中的小妹,低头一笑,将帕子往怀中一塞,迈着轻快的步伐麻溜儿复命去了。 另一边敬和宫主殿内,知漪还没忘记方才的小公公,手脚并用地比划,叫太后连连点头,听到后面不停的呀呀声不禁笑容满面,直接将人搂进怀里,“酣宝儿是不是心疼小帕子了?” 那帕子是原嬷嬷特地给知漪綉的,上面有只和雪宝儿一般模样栩栩如生的猫儿,小姑娘得了后喜爱极了,一直揣在袖口。 知漪偎在太后怀中想了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小脑袋埋进去,糯糯道了句“雪宝儿”。 还是惦记着上面雪宝儿的小像,太后笑道:“原嬷嬷方才说要再给酣宝儿綉一个呢。” 小姑娘立刻抬头,大眼睛望去的目光十分乖巧,细声道:“谢谢嬷嬷。” 原嬷嬷端来一杯蜜水,温柔道:“姑娘不用谢,都是老奴该做的。” 知漪歪歪小脑袋,不说话了。 这似乎是静太妃教成的习惯,被人帮了爱说谢谢。太后教导过几次,说若是对着宫女和小公公们这般说,反而会让他们害怕。知漪虽然不理解,但自此也慢慢记住了,除去几个亲近的嬷嬷还会口中道谢,对着旁人便弯眉甜笑。 太后握住她肉呼呼的手,发现由于近来小姑娘养得太好,上面都多了几个小涡来,怪不得景旻每次进宫都要暗暗说妹妹又胖了…… 她轻轻一笑,“酣宝儿九连环解得怎么样了?” 怀里的小姑娘呆了一下,偷偷瞧她一眼,从袖间掏出特制的小巧九连环,伸出短短的三根小手指,“酣宝儿,三个了。” 她才开口,太师椅边的雪宝儿就突然跳了起来,跃到小案上朝小主人喵喵叫唤,好似要说什么。 下一瞬尾巴就被揪住,知漪包子脸绷成一团,对太后道:“雪宝儿,不听话。” 徐嬷嬷终于没忍住,扑哧一下,引去太后的目光,“怎么了?” 知漪忙扑过去,软软道:“嬷嬷,嬷嬷,喝茶。” 说着还把方才的蜜水递给徐嬷嬷,徐嬷嬷含笑摸了摸她的头,想着小主子脸皮薄,暂时还是没说,等知漪稍走开些才温声道:“姑娘第一环是自己解开的,第二环是让雪宝儿胡乱踩了几下,第三环是皇上帮着解的——” 太后一听,顿时也弯了眼眸。 晚膳后,太后才对知漪说起宣帝要去秋狝的事。知漪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便有原嬷嬷解释,“就是骑着马到处去玩儿,又累又无趣,咱们就和主子一同待在宫里吧姑娘。” 闻言旁侧几个宫女都含了笑意,却见小姑娘皱皱小鼻子,指着宸光殿的方向,嫩声道:“皇上~” “皇上可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几个嬷嬷故意在这儿逗知漪,其实太后早决定了要让知漪跟着去游玩一番。太后可不是京中那些妇人,将小姑娘一直拘在闺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她想通透之后,就事事以知漪高不高兴为先了。 知漪看了看太后和嬷嬷们的脸色,顿时急了,“阿嬷,去。” “阿嬷经不得劳累,不能去。”太后佯装抚额头,“酣宝儿是想要阿嬷,还是要陪皇上去呢?” 知漪一瞧,虽然小包子脸上满是不舍,还是乖乖上去给太后拍背,“酣宝儿,陪阿嬷。” 太后面前不显,心中乐开了花儿,朝几个嬷嬷使了眼色,徐嬷嬷立刻心领神会,准备这几日收拾好小主子的行李。 不过这些知漪全然不知,还当自己真要和宣帝分开很久,这十日间每日都泪眼汪汪地抱着宣帝大腿不放,宣帝一有要挪开的意思就奶声奶气控诉“皇上,坏”。 若非知道皇上只是去秋狝,安德福几个就差以为自家主子是去出征得要一年半载才能回了。 瞒住知漪的同时,太后还瞒了宣帝,特意没让人告诉他知漪也会一同去,宣帝便也就每日多抽了点时间来陪小姑娘。 直至出发前往逐鹿围场当日—— “姑娘醒了没?”原嬷嬷拿着小灯笼压低声音问道。 徐嬷嬷轻手轻脚上前一瞧,小主子脸蛋红扑扑的,正在小榻上睡得香甜呢。她笑着摇摇头,轻柔地将人抱了起来,裹上小毯子,再带了顶虎皮小帽,匆匆走到备好的御辇边,正好宣帝还在殿内更衣。 安德福咳了咳,颇为心虚地四处张望一眼,同徐嬷嬷墨竹几个一起将人送进了他们皇上乘坐的御辇之中。 徐嬷嬷抱着人,想到太后的话儿忍不住掩了唇。在御辇内略一扫视,果然看见了角落间宽大的锦盒,便小心将知漪慢慢放了进去。锦盒并无盖,只需在上面覆一层轻薄的红布。 两刻钟后。 宣帝上辇看见这个突兀的锦盒时不由一皱眉,却只当是放置物件的盒子,并未多想,从旁抽了一本古书便开始翻阅。 第30章 礼物 宣帝御辇不同太后的华盖香车, 宽广许多不说,其布置也大为迥异。圆盖方座, 辇盖被绘制成稳重的墨青色,金色圆顶上坠有六块圆版玉。四面承吊则以镂金垂云,下端是细碎的金云叶片, 御辇缓缓行驶时会发出细小的金叶相激之声,有心人若想留意,只稍一聆听便能知君驾已至。 内外则又是一番景象:幨帷由三层青缎所制,每层间隔有褶裥, 缎上绘着金龙腾天景象, 另在边角系了四条黄绒制的帘带。因着已是深秋,辇门上的珠帘便换成了青毡门帷。辇内设有两行座, 正中为宣帝的金龙祥云椅,左边悬有佩剑,右边则放着盖了红布的正红色锦盒。 御辇前后系有十余匹宝马, 行驶时十分沉稳, 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晃动。 因宣帝喜静, 安德福暂时只随御马使坐于幨帷外,墨竹几个则乘了后面相连的小马车,待宣帝有吩咐时才转来。 小案上早备了沏好的龙井茶, 宣帝阅书约半刻钟后,抬手取杯正要饮茶,一声极轻的“咿呀”突然在车内空间响起,若非宣帝耳力卓著, 几乎就要以为这是自己错觉。 况且,声音虽小,却再让他熟悉不过,分明为近日都缠着他的小姑娘所有…… 宣帝眼皮突然微微一跳,想到临别前太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面色不显,轻轻将玉盏放下,目光转向右侧锦盒,修长有力的手指转了方向,移至锦盒上方,然后顿了一下。 不多时,里面又传来声音,这次是头撞着盒壁了发出的声响,轻薄的红布抖动几下,里面的小姑娘似乎在努力爬出来。 宣帝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逸出唇边,眸中飞快闪过笑意和一丝无奈,一把将临时的红布盖掀开。 果然,粉嫩嫩的小姑娘正躺在里面。 小姑娘该是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眼睛水润润的,正睁大了猫儿眼滴溜溜好奇地看盒子周围。她被小心趴放在了盒内,缩在里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子。 小团子想站起身,脑袋上的虎皮帽却耷下了大半刚好盖住眼睛,让她呀呀两声不住挣扎。 可惜锦盒里被放了厚厚柔软的褥子,她一动就陷进了里面,所以才这么久都没自己爬出来。 第21节 宣帝静静瞧了半天,终于伸出援手随意一拎,就顺着小领子将人提了出来,团子便晃晃悠悠地挂在了他手上。 甫一钻出盒子,光线由明到暗,知漪还不适地眨了眨眼睛,再一看就看见了面前的宣帝,眼睛一亮,下意识露出甜甜软软的笑来,“皇上”。 叫完人往周边一瞧,对这陌生的地方很是疑惑,扑过来扒住了宣帝,仰起头的小眼神似乎在问“阿嬷呢?” 徐嬷嬷也不知是好意还是故意捉弄,用小毯子将知漪自脚边裹到了胸前,只留了两只小胳膊露在外边,被人拎起时连脚都蹬不了,一张轻飘飘的宣纸自她身后缓落在盒内。 宣帝拿起一看,正中一行簪花小楷看着十分赏心悦目,只上面的话儿就不那么让人平心静气了。 【为免皇儿途中无趣,特备此礼】 宣帝:…… 知漪也凑过来好奇一瞧,稚气的声音犹犹豫豫念道:“为……儿、无……” 念着念着就不认识了,最后干脆将小脑袋一把埋进了宣帝怀中。 说起来,知漪出宫三次,其中两次都是在睡梦迷糊中被人抱到马车上。怪不得小姑娘一直没害怕,看到陌生的景色也没紧张。 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宣帝本就冷然的脸色微沉了几分,直接唤道:“安德福。” 帘外先传来一声回应,“哎,皇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安德福慢慢掀帘进了辇内。 其实坐在外边的安德福早听见了动静,一直憋着满肚子的情绪,既觉得太后娘娘这招实在是绝又担心皇上突然见了人后会大发怒火。几次纠结下来,脸色红红青青变换个不停,奇怪的模样儿差点让身旁的御马使以为他有什么怪症。终于听到宣帝的传唤,他立刻轻咳了两声,理了理表情,恢复浅笑又不至于谄媚的面容后小心掀开帷帘,其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只能啧啧称叹。 “皇上。”安德福先是垂首行礼,一副准备好了随时听令的模样。转瞬目光一接触到知漪立刻“哎哟”惊叫出声,“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 知漪偏过小脑袋和他对视,表示自己也正疑惑着呢,“呀?” “这……”安德福手指抖了抖,状似往窗外一瞧,焦急道,“这都已经出城了,皇上您看——?” 紧接着十分无奈的模样,搓着手,“姑娘,您怎么这么调皮呢。咱们皇上可是去秋狝,又不是一两日就能回,您这一跟来,可就……” “咿?”知漪更疑惑了,在安德福和宣帝之间望来望去,一副茫然至极的神情。 安德福正待再说什么,宣帝略挑起眉梢,终于投来不轻不淡的一瞥,让他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一摆拂柄,低声道:“皇上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呢……” “带去后面。”宣帝终于开口,“让墨竹换衣。” 闻言安德福顿时放下心来,虽然知道他们皇上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这种态度就说明了不会责怪他们。让墨竹给这位小主子换身衣裳,也就是默许了的意思。 他笑开了花儿,弯腰伸出手来,“姑娘,随奴婢先出来吧。” 知漪却还在奇怪中,指指自己,委屈地辩解,“酣宝儿,没有。” 哎唷这小主子还当真了,安德福暗笑,头垂得更低了,温声道:“是奴婢说错了,不能怪姑娘,姑娘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吧。” 知漪乖乖应声,小手搭上去,回头再望一眼宣帝,却见人已经重新拿起了书。 “皇上”小姑娘软软叫唤。 宣帝抬首,就看见已到了辇门的小姑娘又迈腿扑过来,转身“吧唧”一下就跑。 连安德福都怔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就被知漪扯着弯腰钻了出去。 片刻后,宣帝持书的手放了下来,终是忍不住化开了眸中冰雪,满眼温和。 墨竹几人乘坐的小马车同御辇连在一起,由两根辕木为支架,底部铺有榕木制的小板,两旁围了圈小栏杆,不必担心御辇行驶时来回穿梭会掉下车去。 知漪走在上面时扒着栏杆往外面望了几眼,映入眼帘的满是金色的稻海、成片黄中带青的草地,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尾的长长队伍,马车人群相间开,两旁是队队骑着高大俊马的侍卫,见到安德福与知漪出来,几个侍卫不约而同望了过来,略扫一眼后又重新巡视四周。 声声马儿啼嘶伴着辇车行驶时发出的金石相激声,如一曲意境悠远的民谣。 秋高气爽,巳时刚过,正是艳阳高悬。天空澄碧如洗,再向远处眺望还能看见重峦叠嶂的高山与冒着缕缕炊烟的农户人家,深吸一口气时似乎隐约能闻着空中飘散的自然清香。 知漪看得入迷,一会儿望着草地上不时窜过的小动物,一会儿盯着空中飞过的鹰雁发呆。安德福要牵着她走时不情愿地呀呀推拒,还示意道:“安福,看,看。” 得,看来这位小主子是记不住他的全名了。安德福满眼笑意,这种小事自是不会介意。他想着反正不急,索性就让知漪看了个够,自己立在一旁小心随护。 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知漪才被小肚子发出的声音唤回声,她不由捂住,可怜兮兮地望向安德福,“酣宝儿饿~” 安德福笑眯眯道:“后边儿墨竹她们给姑娘备了早膳,姑娘快去吧。” 知漪顿时高兴地小跑过去,哪还记得看什么新奇的景色。 太后身边的几个嬷嬷想得周到,知道知漪喜欢雪宝儿,连着猫儿也给她一同带了过来,此时正同墨竹几个一起玩耍。本来徐嬷嬷是也要跟来的,却不知为何被太后劝阻了,只派了惜玉同怜香,又嘱咐了墨竹几个好生照料小姑娘。 “姑娘醒了。”墨竹几个一见到知漪便笑,手松开时雪宝儿喵叫一声就往小主人身上扑去。 知漪顺势接住捋了捋毛,望了一眼马车内,都是熟悉的人,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惜玉从食盒里一一取出白玉瓷碗,里边儿的膳食都还在散着热气,其中奶汁角和如意卷都是知漪最爱。 后面马车比不得御辇稳健,担心知漪在马车摇晃中拿不稳小筷,便由最为细心的墨竹一口口喂着,同时与安德福说着话儿。 “安总管,皇上没发怒吧?”虽是依照太后命令办事,墨竹她们仍有点担心,毕竟他们皇上平日似乎不会苛责宫人,但一旦发起怒来那可是谁都招不住的,听说还有大臣在朝堂上当场被骂得痛哭流涕过。 安德福想起方才的情景,忍着笑意,“没呢,有姑娘在,你们哪时见皇上发怒过?” 也的确如此……墨竹几个含了笑,喂饱了这小主子后帮着换了身利落的骑装。 骑装不同以往知漪常穿的襦裙,上下两分,窄袖短衣,下配鹿皮小靴。不知是哪个嬷嬷还往箱中放了根小巧的马鞭,墨竹瞧见,便一同递给了小姑娘。 换上这身衣裳,再将黑发束起,知漪看起来竟也有几分英气小少年的模样儿了。只两腮的婴儿肥尤显稚气,叫人看着便忍不住想捏一捏。 回了御辇,知漪立在宣帝面前欢快地转了个圈儿,高高束起的黑发随之转动,像只亟待飞舞的小蝴蝶。她看了看手中的小马鞭,轻轻一甩,随后抱住宣帝大腿,眼巴巴道:“皇上,马儿” 方才看见那么多侍卫骑着马,小姑娘也心动了,换上这身衣裳后就更加跃跃欲试。 宣帝置若罔闻,神情平淡地翻过一页,甚至还微偏了头,似乎根本没瞧见小姑娘。 知漪奇怪地仰头,转揪向腰间玉带,又软软道一声,“皇上,马儿~” 见宣帝还是没反应,知漪不由急了,顺着椅座就往上爬,吭哧半天爬到宣帝胸前,不说话了,只委屈地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片刻后,宣帝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小姑娘包子脸鼓成一团的模样,终是眉梢微动,“安德福——” “皇上。”安德福立刻于帷外应声,“奴婢在呢。” “着人牵马来。” 第31章 围猎 因着有知漪同行,宣帝一路上自然不可能再同以往那般安静。好在小姑娘除去第一日略兴奋些,其他时候还是十分乖巧,只是因太后不在,便要更加黏着宣帝,每日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要找皇上,叫服侍她的墨竹几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前往逐鹿围场的几日间,知漪不是穿着利落的骑装便是一身小少年装扮,加之年幼性别不显,跟着宣帝出去几次都已被人认成了信王二子景旻。 那些没见过景旻的官员侍卫们面上不显,心底不免嘀咕:信王不愧是信王,自己被皇上留在了京中,就派儿子来缠着皇上。 知漪欢快了几日,后几日就有些精神不振了,眼见还有一天就要到围场,便乖乖坐在了辇内。小脑袋搭在花梨木窗边,望着外边的景色,青毡帘垂在身侧,刚好盖住小腿。 浩浩荡荡的万人队伍于平野间缓缓前行,马蹄掀起的尘土转瞬便被秋风拂至身后。前往逐鹿围场有四路可行,今次取道红河,自西向东北行进,一路风景多变,草木飞叶渐长渐窄,偶尔清晨夜间侍卫们的护甲上会覆上一层寒霜,第二日正午融成滴滴细小水珠,于暖阳下使道道寒甲泛出银白光芒。 知漪趴伏在小窗上,视线转至周围侍卫身上的甲胄,不自觉就看了许久。这些都是随护宣帝的御前带刀侍卫,百里挑一,个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眼神坚毅似乎丝毫不会为外物动摇。只是他们五感通透,自然也能察觉车内一直有道目光在周身打转,其中一个才被提拔不久的圆脸侍卫被盯的时间长了,竟憋红了一张脸,但硬挺着就是不转过头,惹得周围几个同僚默不作声地扫他一眼,俱忍笑回望。 “安福”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让安德福立马应声,凑过来,“姑娘怎么了?” 肉呼呼小指指向圆脸侍卫,知漪好奇道:“热?” 安德福瞧去,原来是那个侍卫脸色憋得自脸颊红到了耳梢,还滴出汗来,不由轻笑,暗自思忖着这是哪家放进来的侍卫,竟这么羞涩,被盯了两眼就红成这般。 “知漪”不待安德福回话,车内就传来宣帝沉稳声音,“回来。” 知漪立马高兴应声,收回钻出窗外的小脑袋,往祥云椅上扑腾过去。终于让圆脸侍卫长舒一口气,心中自是对宣帝万般感激。 宣帝将人拎到腿上,小姑娘立刻盘起腿来,正襟危坐在上面坐好,穿过毡帽的小辫子一甩,抵在宣帝手臂间。 安德福垂首微微一笑,提起紫砂暖壶倒好两杯茶备上,正准备问什么,辇外忽有一声骏马长嘶,道京城传来急报。 宣帝面色不变,令人将信件取来,拆开一目十行,阅到一半时不禁斥了一声“胡闹!” 信是督察院左督御史传来的,说的是信王四日前约了朝中几位官员去聆莺阁中听曲儿,美酒佳人相伴。却不小心喝多了,期间不知听哪位朝官对他欣赏的美人言语轻薄了几句,当即大怒,掀桌就将众官员一起揍了一顿,自己揍完不够,还让随身带的侍卫上前继续揍。 打完后一看,这几人不是腿折了就是手断了,至少得修养几月才能好。 几个官员朝事自是不能再处理了,只能待在家中养伤。才哭哭啼啼向太后和督察院告过状,第二日信王就来悔过了。 据说当日信王搂着他们称兄道弟,表示都是本王不好,本王糊涂。然后往每人家中亲派了十余名侍卫并婢女小厮前去服侍,偶尔还会亲自前去询问病情,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护,多饮了一杯酒不行,多躺一会儿不行,就连在妻妾房中休息也不行,说是生怕影响了他们伤势痊愈。 如此两日下来,就照看得这几人叫苦不迭,纷纷说道这也不能全怪罪于信王,都是他们口无遮拦,祈求信王赶紧将这些人撤回王府。信王却表示坚决不行,一定要等到他们完全康复,不然他会愧疚难当。 随后的几日间,信王手下的侍卫将这几个官员的府中看得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鸟雀飞进去都要赶走,只为了诸位大人能安宁休养。 左都御史先是义愤填膺地几笔带过信王当众殴打朝廷命官的事,接着表示信王由皇上授权镇守京畿,其他人暂时不好处理。最后向皇上请示说是他们与礼部一同,对受了牵连的几个官员慰问一番,暂时免了他们事务,并贴心地再度派了几队京畿卫去镇守几位大人府邸,免得再有人生事,询问可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看到最后,宣帝面上虽仍是怒容,一直注意着他的安德福却捕捉到了自家主子转瞬即逝的笑意,顿时琢磨起这信王爷又做了什么好事来。 “呀”知漪挥挥小胖手,唤回宣帝注意。 宣帝微扬唇,摸摸她的小脑袋,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惹得小姑娘像被捋毛的猫儿般发出轻轻的呼噜声,还自觉翻了个身,示意宣帝再揉揉另一边。 安德福不禁轻咳一声,觉得这小主子可真和那只猫儿学得一模一样了,幸好这周围没旁人,不然被瞧见他们皇上这般‘服侍’人的模样,可不得将人吓着。 宣帝又看了一眼信件,待瞥见那一串被殴打的官员中有“慕连秋”三字时便往知漪身上瞧去。 小姑娘正仰躺在他怀中,一脸天真烂漫,粉粉的脸蛋毫无忧虑。 “慕连秋”三字在她心中该是毫无印象,就算人站到面前来对她来说大概也只是个曾经欺负过她的‘坏人’。 月前宣帝曾因慕连秋一件差事未办好当众冷声斥责了他一顿,并减去他半年俸禄。但信王显然觉得不够,在督查那几个与别国皇族有干系的官员时还趁机将慕连秋整治了一番,看来是真的把自己当知漪的“爹爹”了。 举笔写下几行字,宣帝令安德福将回信交给来时的侍卫,令其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其中只字未提慕连秋被无故牵连一事。 知漪丝毫不知早有人在暗中帮自己出了几回气,真的狠狠揍了坏人一顿。她年纪小,正是对万事万物都十分好奇的时候,这次秋狝光是路途的景色就将她的注意全吸引了过去,哪里还记得数月前在慕府待的那几日时光。 队伍又缓行一日,终于隐约能望见逐鹿围场外建的小城和依旧绿意盎然的高山丘陵。 逐鹿围场位于几条山脉汇合之处,地域广阔,地形复杂多变,高山丘陵、峡谷草原皆有,野生动物种类繁多。又因气候凉爽,适合夏日避暑,是以早被圈做皇家围场,周围百余里处都无百姓居住。 宣帝未马上进围场安寨扎营,而是在围场外的黄幔城中歇息一夜,下令将兵休养生息,第二日准备布围。 知漪由墨竹她们带着安寝一晚,第二日五更天未到就被迷迷糊糊抱着起来,惜玉兴奋小声道:“姑娘该起了,外边开始布围了哩。” 胡乱揉揉眼睛,知漪打了个小呵欠,奶声道:“酣宝儿困。” 墨竹一笑,将人抱到窗边,柔声道:“姑娘,看。” 知漪这才迷瞪望去,当即惊讶地发顶卷毛翘起,呀的一声自己抱在了窗棂上,眼睛睁得同旁边的雪宝儿一般大。 此时,晨光初现,城前已立了数万士兵,或御马扬鞭,或持枪挺立,黑压压一片如滚滚黑云直摧城而来。每人皆肃目前望,目光凝聚在方形队伍前列的建威将军——单锐锋。 单将军已过不惑之年,身姿仍挺拔如松,气势刚健尤胜骄阳,神色肃穆,目光沉稳极富锐气。他持着长枪的手一挥,腰间挂的勒甲随之轻鸣,身前数万士兵瞬间如潮水般按领队小将所在固定次序方位展开。 第22节 以正中一列黑红铠甲为核心,分两翼向围场东西两侧延伸围拢,骑兵为两翼前哨,由远而近绕围场布围。 下一刻,两翼前哨各数骑兵拥骑急速飞驰,已分散按位站立的其余布围队伍立刻挥舞旌旗,呐喊鸣金,如奔腾大浪压山而下,最后将兵们形成每隔数十里的人并肩、马并身,纵横相交,呈铁桶之势将正中黑红甲兵严严实实包围。 数万人的齐声呐喊汇成声浪波涛,汹涌澎湃,直扑面而来,震慑得人面红耳热,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知漪便是被震撼的无数小呆子中的一个,直到听到为首的单将军发出一声长啸,转向东侧,所有将兵顿时齐齐脱帽举鞭束马,这才跟着将目光移到了看城台上。 宣帝正负手立在看城台上,身后站着安德福并其他几位将军。他着了一身明黄色长袍,上綉九龙图腾,袍角绘有滚滚祥云,看城台上秋风飒飒,掀起衣袍翻飞扬起,腰间长剑随之剧烈颤动。英挺剑眉黑如浓墨,棱角刚毅,眸中似有寒星,只平静俯视城下间,便透出浑然天成的帝王之势。 待城下众人皆仰首看来,宣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四季狩猎,自古有之。诸位乃我宣朝精兵名将,功勋子弟,今当借田猎以讲武,一如惯例,望众不忘祖辈戎马英姿,展我宣朝武勇之风。若有拔出者,朕,必不吝封赏——” “姑娘,姑娘?”墨竹轻轻碰了碰知漪的小脸蛋,“姑娘,穿好衣裳吧,不然着凉了。” 知漪无意识地咿呀一声,包子脸被戳出小梨涡来也没半点反应,只双眼亮晶晶地趴在窗边望着看城台上的宣帝,头顶的小呆毛随风飘摇。 惜玉不得不转过去一看,顿时扑哧笑了出来,“姑娘这是……看傻了哩。” 第32章 傻狍子 待大队伍进入围场行猎后, 墨竹她们也给知漪换好骑装扎了小辫,仍是男孩儿装扮, 利落干脆,也适合在这绵绵草原间打滚。 知漪喝蛋羹时就有些心不在焉了,猫儿眼滴溜溜直往窗外转, 最后一口下肚时更是直接跳下小凳,迈腿哒哒飞快往外跑去。雪宝儿如一道白色闪电紧随其后,长长的尾巴于空中摇摆,像点缀在知漪身侧的玉色腰带。 宣帝留了四个侍卫护着知漪, 领头的正是昨日被知漪盯久的圆脸侍卫, 名为海天。海天年纪算是这些侍卫中最小的一个,但因勇武善战胆大非凡而被破格提拔。提剑和放下剑时的神情截然不同, 平日看着是个直爽且有些容易害羞的青年。 见到知漪跑出来,几个侍卫都露出微笑,立在各自的马旁等候, 旁边还牵了个枣红色的小母马。 小马自然是为知漪准备的, 不过知漪个子太小, 坐在马上都踩不到马镫,这马儿也就给她看着解解馋罢了。 马儿很漂亮,通体棕红, 只鬃毛间夹了缕缕白色,但无损其美,反倒如皑皑白雪缀于脖间。 知漪兴奋地小脸都红通通的,来到小红马面前, 踮起脚尖试探地摸了摸。鬃毛是硬的,并不柔软,知漪幼嫩的手掌抚摸时不大顺畅。马儿温顺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轻轻喷出鼻息,长长睫毛下的眼眸似含了水光,灵动极了。 似乎感受到小红马的乖巧,知漪踮着脚就抱了上去,小脑袋埋在马脖间,略一歪过头便正好同马儿对视。 墨竹赶来时便看到这两双纯净又极有灵性的眼眸对视的情景,脚步不由慢慢缓下,上前给小姑娘套上淡青色披风,柔声道:“姑娘您靴子还没穿好呢。” “咿?”知漪疑惑低头望去,果然鹿茸靴只套了一半,上面那半没绑住便无力倒了下来。 她弯下腰想自己绑起,奈何小手指又短又胖,还没有章法,胡乱系了一通后起身,刚迈了一步就差点摔在地上,这时才发现自己把两只靴子绑在了一起。 知漪呆了呆,无辜地望向墨竹,使她不由一笑,蹲下|身道:“还是让奴婢来系吧。” 穿好小靴后,海天几步上前,弯腰摊开掌心,上面正是几方马儿最爱吃的饴糖。 他摸了摸头,因家中无姐妹,有点不知该如何和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说话,最后还是尽量神情温和,“这是马儿喜欢吃的,主子不妨拿去喂它试试,它也会更亲近您。” 知漪点点脑袋接过,走到小红马面前摊开手,两腮软肉动了动,也不知在想什么,回头望一眼看着她的墨竹海天等人,忽然拿起饴糖自己舔了一口,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甜~” “哎姑娘,这是——”墨竹无奈笑着说了一半,刚要阻止就见小红马打了个响鼻,舌头一卷,就将知漪手上的饴糖尽数卷走,收回前还顺带在知漪脸蛋上舔了一把。 几个侍卫顿时笑起来,海天努力忍住笑意,从口袋中再掏出几块饴糖,“这儿还有,主子不必……和马儿抢。” 说到后面,他抿了抿唇也快忍不住了。 他们都是经过严苛选拔选出来随护皇上安危的,没想到会突然被拨来侍候这么小的主子,看起来完全稚气未脱,连块给马儿吃的饴糖也要先尝一口。 许是之前在八仙山时早被小鹿这般捉弄过,知漪倒没有被吓着,只任惜玉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小手揪了揪悬下来的马绳,一脸认真地教育它,“不乖。” 小红马再打一个响鼻,一双大眼睛比知漪看起来还无辜,马尾随意一甩,刚好将想要跃到马背上的猫儿甩开。 “喵”雪宝儿不服输地站在它面前,又望向小主人,“喵喵喵”控诉。 知漪摸摸它给顺毛,随后在海天几个的带领下牵着马儿进入围场。 逐鹿围场分有四区,其中平原在最外围,也最安全,除去一些野兔雉鸡之类的小动物不会有其他。 虽是深秋,平原中仍是一片绿意,每有秋风拂过便形成天然的碧色波浪,草质松软并不扎人,当真让知漪欢快地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四个侍卫尽职尽责地守在身侧,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提防着会有哪个被围猎的动物忽然逃窜出来冲撞了这位主子。 “知漪。”少年温润的声音响起,惹得知漪身旁宫女侍卫齐齐望去,海天认出其身后队伍中的几个侍卫,正是被拨去庄府庄公子身边听候差遣的同僚。 知漪正在惜玉的教导下给雪宝儿编草帽,闻声眨了眨眼,回头望去立刻雀跃地扔掉了杂草,往少年身边跑去,软糯的声音直入心怀,“二哥哥。” 原是知漪外祖母那边的表哥庄泽卿,庄泽卿这几月间又同知漪见过几次,每次都会带小礼物,把小姑娘哄得高兴极了,对着他喊“哥哥”时比对景旻还要亲热几分。 只是小姑娘固执得很,非要以认识的先后顺序来认哥哥,景旻是第一个,那庄泽卿就成了“二哥哥”。纠正了几次也改不过来,庄泽卿便任她这么叫了。 软软的小身子扑到身前,庄泽卿笑眯眯接住,摸摸脑袋柔声道:“知漪这一月可有想过哥哥?” “想~”知漪甜甜回应,眼巴巴地瞧着庄泽卿,就差没明晃晃说出“礼物”二字了。 庄泽卿不由失笑,从怀中掏出一包小点心,“今日忘记带礼物了,改日补给知漪。” 小姑娘点点头,当然不会介意,揪着他的袖子好奇地往他身后一探,当即对上四五双带着探询的目光。 “长瑜,这位是?” 长瑜是庄泽卿表字,虽年纪未到,但这是他外祖父逝去前亲自为他取的,便一直用着。身后的几个少年都是进学时在书院认识的同窗,因家世相近,关系大都还可以。 “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如今正养在太后身边。”庄泽卿未明说出知漪身份,但好几个人已经了然,毕竟当初工部侍郎慕连秋要休妻一事可是闹了不短时日,还惹了不少笑话。 其他不相干官员家中的妇人听说后自是对慕府这位小姑娘心生同情,后得知她被接入宫中由静太妃教养,静太妃仙逝后又转入太后膝下,不得不感叹这位小姑娘的运气,直道可谓是“因祸得福”。 不过这些少年也都只是偶在家中听母亲念过几句,并不大在意,如今见着人是这么一个萌动有趣的小姑娘,又是好友疼爱的妹妹,自然都存着善意。 “知漪可想骑马?”庄泽卿见小姑娘身边跟着匹红色小马儿便了然了。 知漪立刻点头,眨着星星眼。之前她唯一一次在马上的经历还是由宣帝带的,宣帝不在,小姑娘当然不敢上马。 庄泽卿一笑,抱起小姑娘将她放到自己的马背上,用一手固定住,再掀起衣袍翻身上马,动作间极为利落,让知漪高兴地“呀”一声,又用着小奶音直叫“哥哥,哥哥”,喜爱之意表露无遗。 看得其余几个少年又羡又妒,毕竟小姑娘粉粉的包子脸实在可爱极了,他们也好想被小姑娘抱着用崇拜的目光叫“哥哥”啊。 一位红衣少年不由挑眉,出声道:“长瑜,反正你骑射功夫极好,我们都自觉比不过。不如这样,你就带着你表妹御马行猎,不得将她放下,我们各派一名府中护卫交换以作督查,如何?” 闻言其他人顿时前后陆续扑哧笑出声,顿觉红衣少年是故意的。毕竟这么一个小姑娘,马背坐都坐不稳,恐怕自己连马绳都拉不住,得时时刻刻看护着,速度稍快些都不行。这样的比试,饶是庄泽卿马上功夫再好,也施展不开。 “哦?”庄泽卿却丝毫不恼,一手环着知漪,微笑道,“你说的可当真?输赢赏罚又如何论呢?”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衣少年一扬鞭,昂首示意,“就用我腰间这块玉佩作注。” 此话一出,剩下几个也闲不住了,纷纷拿了随身玉佩马鞭荷包作注,个个眼中噙着坏笑,就等着看庄泽卿输得只剩一身里衣了。 片刻后,庄泽卿眯了眼睛扫视一圈这几人,最后一弯唇,“可以,我便以那块墨玉砚台为注。” “好!”红衣少年立刻应声,轻夹马腹一马当先地进入围场山林间,随后的人也陆陆续续扬鞭离开。 庄泽卿倒是不急不躁,还有闲心同知漪温声说了几句话,最后才道:“知漪想和哥哥一起进去玩儿吗?” “庄公子,这……”海天上前犹豫道,毕竟之前安总管可交待了要看好小主子,不能有任何闪失。 庄泽卿飞快看他一眼,看出他的身份乃御前带刀侍卫,含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不会伤了知漪的。你若实在担心,就跟上来吧。” 说完转向墨竹惜玉几个宫女,“你们不会骑马,就待在这儿或回营地等吧,午时前必会将你们小主子送回。” 不待他人再出声,他已经一扬鞭,片刻便将人带出几丈远。 被留下的人只能无言,谁能料到这位庄公子看上去这么温和,行事起来却强势地不容人置喙呢。 海天几个侍卫愣了一下,想到安总管的嘱咐,当然不敢有违皇命,立刻快马赶了上去。 约一刻钟后,庄泽卿放缓速度,往怀中一看顿时漾出笑意,因为知漪额前的头发全都被吹得翘了起来,根根竖起,往下看去就和小刺猬一般。只是小姑娘半点没察觉,觉得迎风御马好玩儿得很,见庄泽卿慢下还仰头扯了扯他衣袖,软声道:“二哥哥,快。” 庄泽卿帮她抚了抚几缕俏皮的短发,不徐不缓开口,“知漪希不希望二哥哥赢?” “赢?”知漪歪着小脑袋,似乎想起了方才那些人说的话,顿时点点头,小眼神坚定极了,“二哥哥,赢。” 庄泽卿一笑,立在分岔路口停下,依旧从容道:“那知漪帮哥哥选条路吧。” 唔……小姑娘戳着脸蛋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肉肉的手指指向旁侧的灌木丛,里面有条似乎是刚被踩出的凌乱小径,“那儿~” 庄泽卿二话不说,立刻转了马头缓缓朝灌木丛中驶去。两旁侍卫虽然十分纳闷,不知为何他会听这么一个小姑娘胡乱指的方向,但都遵着本职,绝不乱开口,尽责地将道路间的树枝木刺清开。 他们不知庄泽卿心思,庄泽卿却是见识过自家表妹的好运程度的,称是小福星也不为过,况且他还听宫中嬷嬷道这也是藏云寺中的大师亲自说过的。所以方才他才能镇定自如地答应几位好友的赌约,并不急不缓地让知漪选了方向。 反正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赌无论输赢也没甚么,正好还可以让他见识一下小表妹的运气究竟可以好到什么程度。 这似乎是一条少有人至的小道,马儿缓缓走了半刻,前方道路便开朗起来,进入一片密林中。 唧唧喳喳的鸟叫声愈发清晰,隐约还可听到潺潺溪水流淌之声,马蹄踏在落叶上发出哒哒声响,按理来说野林间的动物听到后该会十分警觉转身就逃,但恍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几只肥美的野鹿雉鸡只随意望了他们一眼,随后就如同闲庭漫步般慢悠悠换了个地方低头啃草。 几个侍卫起初还不敢相信,等庄泽卿一支长箭擦身而过射中一只野鹿小腿时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将猎物围住。 被箭惊动后它们总算有了点反应,想往四处逃窜,奈何身子太重跑得不快又有侍卫围住,根本没跑出去。 庄泽卿就闲适地立在马上搭弓上弦,一箭箭放倒了这些猎物。 小姑娘直在旁边拍手,夸赞“哥哥厉害”,岂不知侍卫们都是既愕然又想笑,说是作弊吧——也不能算,但说这完全是庄公子自己的功劳……似乎同样说不过去。 走了几处都是如此,是以没过多久庄泽卿身旁的侍卫马上都装了猎物,眼见差不多要满载而归,旁边林中突然传来不小的声响,土地也震动起来。 侍卫们立刻举箭提刀,警惕地四处张望,担心是有什么危险猎物在附近。 半晌后,震动越来越近,尘土几近飞扬起来,就在众人的心悬到最高处时,下一刻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目瞪口呆,不自觉张大了嘴。 远处竟是成群结队的狍子在向这个方向跑来,速度极快,却刚好避开了他们的队伍,接着“嘭嘭嘭”一个个撞上了附近的大树,晕乎乎倒地,不一会儿附近就倒满一地撞树的傻狍子。 众侍卫瞠目结舌,几乎都说不出话来,这……这也可以??? 海天下了马,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每只狍子下腹都鼓鼓的,想来…该是吃得太饱,而且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云青。”庄泽卿含笑指着地上的一堆狍子,“你是修平派来的,那你说这些……可否能算是我的猎物呢?” 被称为云青的侍卫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的惊讶都还没缓过来。 知漪顶着小刺猬发型好奇地看看庄泽卿,再看看地上的狍子,嫩声开口,“二哥哥?” 话未说完,前方又缓缓出现了一行人,观其随行人员和马匹……正是宣帝行猎队伍。 知漪瞥见那抹明黄身影,立刻心虚地“呀”一声,直往庄泽卿怀中钻,不住叫道:“哥哥,皇上,皇上。” 她的意思是皇上来了,让哥哥带她走,却不想庄泽卿会错意,拍拍她脑袋笑道:“知道了,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第33章 惩罚 庄泽卿先行下马, 继而准备把知漪抱下来,哪知小姑娘脚刚着地就和小兔子般飞快溜走了。左瞧瞧右望望着急得很, 最终小眼神一定,吭哧爬进了侍卫放在地上的竹篓,临了还不忘机智地在竹篓口间摆上几棵草来做掩饰。 庄泽卿众侍卫:……妹妹(主子)你的靴子还在外面啊。 心中被知漪这个举动乐开了花儿, 庄泽卿暂时不好强行把小姑娘抱出来,便理去袖间草屑上前准备行礼。 宣帝行猎队伍自然不比常人,光牵猎犬、架鹰、递箭者就不止数十,另还有数十侍卫专职警惕左右以护皇上安危。人太多, 就很难不惊动猎物, 所以一般还会有人负责去围赶动物至宣帝周围。 第23节 见着庄泽卿一行人,这列浩大队伍皆打马停下。 侍卫统领王罡眼尖, 立刻对宣帝侧身轻语,“皇上,是礼部尚书庄大人府中的公子。” 宣帝颔首, 庄允德的长孙在京中小有名气, 未及弱冠便著论数篇, 还是林老太傅的得意弟子。他曾看过此人所作的《水调论》,确实才华横溢,锐气无匹。以文载志, 以文论德,宣帝对庄泽卿的印象颇佳。 “既在比试中,不必多礼。”宣帝注意到他身后侍卫马上挂的众多猎物,顿觉庄泽卿文武俱佳, 不由目露欣赏。 注意到这点的庄泽卿面上从容,暗自哭笑不得,看来是被皇上误会了。他虽然马上功夫不错,却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有如此多的猎物。可是此时也不好冒然出声解释,若是皇上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特意猎来的,全靠表妹的好运气得之……咳咳咳。 宣帝还要开口,忽然角落里的簌簌声引起他注意,视线随之转去,立刻便看见了一个倒地的竹篓和……露在外面的一双小鹿皮靴。 小靴子眼熟无比,还在微微抖动,明显里面躲着某个不敢出来的小东西。宣帝不由眯了眼睛,目光沉沉望向庄泽卿。 不过庄泽卿显然乖觉得很,下一瞬就含了笑,上前几步拿起竹篓,温声道:“泽卿方才行猎中,忽然碰到一稀奇无比从未见过的动物,命人小心抓了过来,装在这竹篓中,正准备带回营中让众人好好看看。” 宣帝:…… 庄泽卿续道:“此物浑身雪白圆润,如团状,小巧可人,性喜扑咬,偶会发出如小儿般啼叫声。泽卿思来想去也不知为何种类,既是碰见了,便正好献与皇上。想来皇上身边能人众多,定能认出此物。” 这睁眼胡说八道的功力让知道内情的海天几个侍卫差点就信了,齐齐向庄泽卿投去钦佩的目光,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胡扯。 他们本以为宣帝会不悦,甚至朝庄泽卿发怒,没想到竟缓和了脸色,甚至露出笑意,十分配合道:“那便呈上来吧。” 庄泽卿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深深一笑,帮篓子里的小团子将靴子往里放了点,真的递了过去。 里面的知漪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哥哥装在竹篓里“卖”了,买主还正是此时她最怕见到的皇上,她正在竹篓里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呢。 竹篓里面放了一层草,外边由柔软的枝条编织而成,团在里面倒不怎么硌人。 宣帝令人将所得猎物牵下去,着令今晚举宴,以今日所得猎物为赏,随后便进了帐篷。 知漪感觉外边安静下来了,还以为躲了过去,刚想探出小脑袋来就被响起的声音吓回。 出声的人是候在营帐外边的安德福,他见宣帝身旁侍卫拎了一个小竹篓放在案上还很是奇怪,“皇上,这……” 宣帝未置一言,先行去屏风后换衣,安德福便凑上前小心一瞥,顿时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抖了又抖,就差没把两只眼睛摘下来擦一擦再看了。旁边还未退下的侍卫立刻憋着笑,小声道:“安总管,你可小心些,听说里面的东西会咬人。皇上说了,这是今日捉到的新奇品种,要做晚上的压轴菜,等仔细看看才能决定用什么方法烹调。” 安德福:……继太后娘娘之后,皇上你也变了…… 他不免同情地瞥了眼竹篓里的小姑娘,先是被太后娘娘当礼物放进锦盒里,现在又被…… 同情过后,安德福想想,也忍不住笑了。看到宣帝换了身青色锦服走来,立刻敛了笑意,上前伺候着端茶递水,顺着方才侍卫说的话儿,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了几句,无非是些故意逗弄知漪的话。 果不其然,知漪听懂几句后终于忍不住了,竹篓里窸窸窣窣传来声音,似乎是小姑娘在里面转了个身,然后冒出小脑袋,上面还顶着好几根绿草,奶声奶气急急道:“不吃,酣宝儿,不好吃。” 在宣帝身边待了这么久,安德福自然会演戏得很,此时故作诧异道:“姑娘怎么在这里面?皇上不是让人带姑娘在外围玩着吗?” 知漪顿时心虚了,刚好对上宣帝投来的视线,“呀”得又飞快蹲下去,幼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是,酣宝儿。” 这前后自相矛盾的小模样儿让帐内的几人都默不作声弯了眉,只因有宣帝在场不敢笑出声来。 “知漪。”宣帝不轻不重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过来。” 帐内一时没有动静,片刻后,顶着杂草的小姑娘慢吞吞、慢吞吞钻出竹筐,然后耷着小脑袋挪到宣帝面前,粉嫩的脸蛋上多了几道被叶片边缘划出的划痕。 若是太后在场,早就心疼地搂进怀里让人拿药膏来擦了,宣帝却似没瞧见一般,又不说话了。 知漪对对肉呼呼的小手指,半天小心揪住宣帝腰带,“皇上。” 小姑娘仰起头来,圆滚滚的眼睛似会说话般期盼地望着宣帝,似乎在让他不要生自己的气。 昨天安德福就代宣帝就对小姑娘言简意赅说过,不能进围场,顶多只能在外边草地上玩;不能离开墨竹和那几个侍卫;更不能因为有人要带自己骑马就跟着人跑了。 毕竟这些……之前都有过先例。 宣帝一直没反应,看不出什么表情,小姑娘等了会儿,又小心扯了扯腰带,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是安德福瞧着也心疼极了,想着他们皇上怎么就这么能忍呢,再等会儿姑娘都该哭了。 就在安德福差点要开口时,宣帝终于抬手示意旁人出去。 安德福自是担心得很,生怕他们皇上拿出平日对大臣的冷脸来呵斥小姑娘。但他也不敢违抗命令,犹犹豫豫地出了营帐,还不停地对知漪眨眼,示意着什么。 直到站在了外边,安德福也没离得太远,侧着身子似乎想听到里面的动静,一只耳朵就差没竖起来听了,看得旁边的侍卫眼角直抽抽。 断断续续的,安德福也不知道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期间有过几次小姑娘软绵绵叫“皇上”,而他们皇上呢……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 眼见落日渐沉,暮色将至,安德福心中真是抓心挠肺的……毕竟来之前太后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一定要照看好了知漪。若是知漪年幼调皮惹了皇上生气,他也得看着点。 现在想想,太后娘娘真是太瞧得起他了啊。 宣帝主帐离其他营帐都有一段距离,周围立有重兵把守,此时空地上按照宣帝的吩咐已另外布置好了一个极为宽大的帐篷,陆续摆上案桌瓜果,外间亦燃起篝火,逐渐喧闹起来。 安德福遥望过去,便看见白日行猎归来的官员们带着家眷陆续落座。 这次秋狝宣帝特地说了可带任意家眷同往,实则这也是宣朝历来的惯例。真正论起来,宣朝对女子并不十分严苛。先帝宠爱骊妃,因骊妃抱怨女子拘束过多十分可怜,还特地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去掉了许多针对女子立的规矩。如女子到了年纪后必须缠足,又如夫婿死后不得二嫁…… 其中种种,有好有坏,有矫枉过正亦有真正破除陋习。不过绝大多数人将骊妃视为妖妃,针对先帝因她而改的规矩自然是贬大于褒,有些人甚至因此对家中妻女立了更严的规矩。 不过十多年过去,不得不说如今的宣朝女子其实承了不少恩泽,毕竟若是以往的这种宴会,许多未出阁的贵女是不会被父兄带出来的。 而现在的秋狝,诸多官员府中的公子少爷都会参与行猎,女眷们观猎,若是哪位夫人为自己女儿/儿子瞧上了谁,回京后便可着人上对方府中商议提亲。所以每次皇家举行这种大型围猎过后,也会造就不少姻缘。 此刻无需行猎观猎,个个都换上了华服美裳。金雕玉带,点翠珠环,于灯火映照下美不胜收,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大抵便是如此。 安德福望了会儿,终于记起他们皇上还得参宴的事来,再往里面一瞧,营帐竟然正好就打开了。 秋夜生寒,宣帝披了件流云纹滚边大氅,大步朝外迈来。安德福不动声色用余光瞥去,心中着急地瞥了半天,随后才在墨兰的示意下往宣帝身后低头瞧去。 这一瞧,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原来小姑娘被换了身内侍服,戴了顶青色小帽,脑袋后一只小辫子摇来甩去,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才进宫不久的小公公了。 只是这小公公实在小得很,帽子歪歪斜斜地盖住了大半。两只小手努力地托起皇上那件大氅避免它沾上尘土,小脸蛋憋得红通通的。安德福觉着,怕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而且同时还要努力哒哒哒提脚跟上皇上的步伐,当真是手忙脚也乱。 又是这么一个小个子,跟在皇上身后被一掩,连人都瞧不见了,别提还要服侍皇上。 心知这怕是皇上罚姑娘的法子,安德福自然不会冒然上前帮忙,只能看着小姑娘边迈着小短腿努力追,边托着大氅对他们皇上软软叫唤,“呀,慢,慢点点……” 第34章 酣公公 每逢秋狝冬狩,狩猎第一夜都会举宴同庆,同时清点猎物,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所以此时摆宴的大帐外堆满了各色猎物,只待稍后着人点数。 大帐内摆有案桌约三十方,一桌可坐三至五人。宣朝以右为尊,是以作为以右至左,从上至下按官位品阶依次排开。为首的是资历最老的两位殿阁大学士——孙弘文与林山,随后有林太傅、李太傅,各部尚书侍郎侍中,领武大臣,将军提督等……其家眷或坐于旁坐,或于身后另摆小桌。 众人正左右寒暄交谈中,便听得内侍尖利的声音,纷纷起身见驾,垂首俯视地面不敢直视圣颜。 本想着数十丈的距离,以皇上的步子很快便到了,不料皇上走得比平时要慢上一半。叫有好奇者不禁垂目斜望过去,这一看才知,皇上身后竟还坠了个小小的身影,顿时让他们微微瞪大了眼睛。 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托着皇上大氅跟得摇摇晃晃的小公公。 只是……不少人咂舌琢磨着,这小公公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大的模样吧,怎么皇上居然留了这么小的公公服侍。瞧这走两步扶一下帽子再提一下腿气喘吁吁的小模样,还真让人捏了把汗。 一时间,众人皆侧目望去。 放在平日,近百人的目光齐刷刷望来,知漪定会害怕地抱着人不放。但宣帝的大氅于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光托住这个小姑娘都要顾不上了,哪还记得去注意旁边。 走着走着,小靴子都松了,知漪急得满头冒汗,沓着小靴子“蹬蹬蹬”,包子脸上的软肉也跟着动了动,因着身子太圆差点没一路滚过去,可见平时确实吃得有点多。 大帐正前方立有特为宣帝备的楠木宝座,两旁有三道小阶,这阶梯对宣帝来说只一轻轻提脚的事。但忙着托大氅的知漪没瞧见,靴子还松了,当即“呀”一下绊倒在地,整个小脑袋埋进大氅中,只剩一双小脚在外面蹬着。 帐内不知何处响起了极小的“扑哧”声,很快就静了下来。不少人望着摔倒在地的小不点心生同情,想着定是要被皇上罚了。 宣帝脚步果然顿下,转过身来,但并非像他人想的那般处置小公公,而是俯下身,将被埋住的小不点轻轻一提,提了起来。 许是从未见过宣帝这般温和好说话的模样,正盯着的人眼睛都瞪圆了,心中猜测是皇上今日心情太好还是这‘小公公’身份特殊,只可惜转瞬他们皇上就坐了下去,那小公公也跟着站在了宝座右侧。 很快有内侍在外边清点传唱猎物数量:“都统李泽,野兔两只,獐子两只。” “宣威将军邱钟,母鹿一只,雉鸡五,狐二……” …… 统共清算下来,自然还是武官所得猎物更多,最为杰出者乃此次布围时左翼前哨的一个小统领,因他竟大胆深入内围,得猎了一只棕熊。此人生得膀大腰圆,声如洪钟,且有八尺之高,走进帐内领赏的瞬间就遮住了门边的所有灯火,虚虚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黑如压顶的影子。 知漪正好奇地目不转睛盯着这人,小胳膊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安德福含笑道:“姑娘,该您斟酒了。” 说完递来一个小酒壶,知漪抱着倒也不是很重,只是要稳稳地斟入玉杯就有点困难了。 宣帝难得露出笑颜,大力嘉奖了几句那位统领,赏下一柄重八斤七两的宝剑,剑身长约三尺,耀着锋锐银光。剑鞘雕有游龙,缀以大小不一的五色珍珠,看起来极为奢华。 统领当即激动地脸色涨红,立刻跪地谢恩,将宝剑举过头顶。 与此同时,知漪往上瞄了瞄,发现宣帝没有往自己这边看,顿时安下心来。因着案桌和她差不多一样高,便踮起脚来努力提着酒壶往玉杯里面倒去。 酒是醇正的寒潭香,甫一倒入杯中,馥郁香气顿时飘散开,带着丝丝寒意,淡色酒液盛在黄玉杯盏中,被衬得愈发晶莹剔透。知漪边倒着,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好不容易扶正的帽子歪在旁边也没管。 安德福在旁边看着很是着急,这酒都淌到桌子上了,我的小主子哎,您这是倒酒还是洒酒呢。 倒了一半,杯子没满,酒壶却空了不少。知漪自己终于也发现不对了,歪了歪脑袋“咿”一声,这才瞥见几壶要流下小案的酒。左瞧右看没找着东西,最后干脆小身子往上一趴,把自己当成擦桌的布来了。 安德福:……姑娘您还真是不心疼自己啊。 正好宣帝起身与诸位大臣一同饮酒,安德福便小心将人从桌上抱了下来,帮着理了理乱糟糟的两袖和青色小帽。只是袍子前面都湿漉漉的了,浑身透着一股酒香。 哭笑不得地止住了小姑娘还要扑上去的举动,安德福终于明白皇上这不是罚姑娘,是在罚他啊。光这么一会儿间他这心就七上八下跳了无数次,生怕这位小主子在诸位大人面前闹出什么笑话来,再多点时辰他岂不要被吓死。 想了想,皇上除了说要姑娘服侍斟酒也没吩咐过其他,安德福决定还是让这位主子歇歇,对大家都好…… 他弯腰低声道:“姑娘,要不您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这湿衣裳穿着当心着凉。” 知漪摇摇头,眼睛亮晶晶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抱住椅柱不撒手,“酣宝儿,不走。” 安德福一瞧,试探道:“惜玉可在营帐里给您备了不少点心呢,您不想去尝尝?” 小姑娘顿时犹豫了会儿,下一刻小鼻子动动,那股酒香又飘了过来,立马坚定了,抱着椅子不动摇。 安德福也看不出缘由,只得嘱咐了另一个小内侍看好知漪,转头自己亲自上前服侍宣帝。 宣帝当然不是真的想罚知漪,只是让她记住教训罢了。毕竟小姑娘实在太好哄,只要稍微认识的人表露出善意,再拿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去诱哄,保证什么都不管立马就跟着人跑了。 太后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道等知漪再大些便好了,况且平时都会有一堆宫女嬷嬷们跟着,无需太过担心。而宣帝今日见着小姑娘被人轻易带进围场后,却是另有思量。 所以对于安德福明显给知漪放水的行为,宣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狝当中,宣帝便没有拿出在朝堂上冷厉的模样,变得亲和许多,甚至多次目露笑意,让在场众人渐渐放松下来,真正开始享受这次晚宴。 晚宴的主菜自然是白日所得的各色猎物,蒸煮煎炒各式都有,另有御厨直接在大帐外架起烤架来,上面串着清理好内脏填塞了香料和菇子等菜蔬的全鹿、全羊,外表涂了一层蜂蜜,不一会儿便烤得滋滋作响,通体金黄。阵阵肉香飘至帐内,令人口舌生津。 正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去帐外继续,得了宣帝应允后各在一名内侍带领下于帐外落座。 宣帝方才饮了五杯寒潭香,不多不少,刚有酒意,“安德福。” “皇上。”安德福忙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第24节 “将墨竹惜玉唤来,让她们带着知漪。” 安德福应声,回身一望就要叫人,然后瞬间呆了呆,又擦了擦眼睛。 小……小主子人呢? 第35章 夜色 安德福四处张望, 哪都没见着人,不由狠狠拍了下之前嘱托的内侍, 压低声音道:“姑娘人呢?方才不是让你看着?” “奴……奴婢是一直看着啊,眨眼人就不见了。”小内侍吓得两股战战,他就出神看了一下帐外, 没想到回过头人就不见了。 碎碎私语没有避过宣帝耳朵,些许酒意使他的目光比平时更加宁静,“何事?” “皇、皇上,姑娘暂时不在这儿。”安德福扯出笑脸, “想是在外边玩儿呢, 奴婢马上派人去寻。” 宣帝动作顿住,沉默了一瞬, 几息之间空中无形的压迫感差点让其余内侍吓跪在地。然而这种压力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宣帝淡声道:“去寻。” 说完起身准备离座,却不知脚边何时趴了个东西, 正以案角和他的皂靴为支撑。宣帝这一起身, 那小东西立刻稳不住了, 在桌下“咚”一声撞着了什么,接着又骨溜溜从案下滚出,滚到众人眼前。 不待安德福瞪大眼睛, 那小团子因为身子圆滚滚又太小的缘故,竟一路直接从阶上滚到了一丈之外。幸好夜间衣裳穿得厚重,帐内的地上还铺了一层绒毯,不然这一滚, 可就不只是脸蛋灰扑扑的结果了。 小团子径直滚到远处,居然还没有醒来。只在期间低低地胡乱叫了几声,等停下后还打了个小酒嗝,自己翻了个身,继续趴在地上酣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安德福:……… 怪不得之前怎么哄这小主子都不肯回去,原来是盯上那酒了。看这模样,该不是自己偷偷拿了一壶躲在桌底下喝呢…… 想到这,安德福忽然抖了抖,偷偷瞄向他们皇上,担心皇上发落他们。转眼却讶异地发现并未在上面见到怒容,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还……还在笑? 皇上也醉了?安德福琢磨着,耳朵一动,便听到宣帝沉声吩咐几句,上前弯腰轻轻拎起地上的小姑娘,然后转了个弯从另一边出了营帐。 走了?安德福呆住,回想宣帝刚才的话,好像是令他们传话给外面诸位大人,道不想让他们太过拘束,便不继续参宴了。可是……皇上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呢? “安总管,安总管?”那名内侍上前小心问道,“皇上走了,咱们不用跟上吗?” “跟什么跟。”安德福恨铁不成钢,敲了敲他脑袋,一甩拂尘,“没瞧见皇上的脸色吗?那就是不让人跟着的意思,亏你也服侍皇上有两年了,竟这点小事都看不出。” 他顿时记起之前收的小徒弟林全儿的好来,林全儿胆小是胆小了些,可人够机灵懂事。哪像这几个,个个木讷得很,半点不知变通,吩咐一句话得问十句。可惜林全儿被留在宫中打理,暂时是帮不上他了。 想到宣帝的话,安德福打起精神,换了张笑脸,春风满面地传话去了。留下被他敲了数次脑袋的小内侍摸了摸头,无辜地想着自己入宫分明半年不到,安总管是不是记错人了? 宣帝未回营帐,而是令人牵出了白日行猎的御马,将知漪拢在怀中,径直策马到了围场最外围的草原中。 四个御前侍卫骑马跟在身后,知道皇上此时不喜有人打扰,他们特意保持了距离,尽量不发出多余声响。秋日夜间的草地多有露水,黏重湿稠,马儿徐徐踏在其上正好缓去蹄声。 宣帝五岁习武,八岁始练骑射,马上功夫比起朝中诸位将军丝毫不差,所以当初才能亲自征兵多罗,一路追击,仅用两月时间震碎敌胆。如今算起来,距那时亲征也有三年之久了。 宣帝拉住缰绳,缓缓停下,忆起昔日场景,心绪激荡。 他不喜饮酒,方才的五杯寒潭香虽不至于让他醉倒,也使他有了躁意,更记起了当初征战时的情景,所以才想起夜间纵马驰骋一番。只是不知为何顺手将知漪带了出来,有这么个小姑娘在怀中,速度便快不起来。 月明星稀,秋风瑟瑟,吹了约莫半刻钟的冷风,宣帝渐渐平复下来,往怀中一看,不禁弯起唇角。原来知漪已经醒了过来,只是醉醺醺的,正窝在他的大氅内,揪着腰带想努力坐起。 只是这是马背上,窄小得很,小姑娘还没坐起就滑了下去,再揪着起来,再滑,反复几次,就把自己折腾得更晕了。 知漪迷糊地眨了眨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头顶的那轮圆月,伸出小手点了点,自然没碰着,然后好奇地歪着脑袋盯了许久,连身后的人也没注意到。 宣帝微微勾起唇角,轻笑出声,带着一股扑鼻而来的酒香,让盯着圆月许久的呆团子不自觉望向了他。 许是因为夜色,宣帝的目光如水般柔软,他放轻力道揉了揉知漪的小脑袋,使上面本就凌乱的软发更加乱糟糟了。知漪看着,忽然也露出傻乎乎的笑来,胡乱往宣帝怀中一扑,也不知到底认没认出人来,只不停软声叫唤“阿嬷,皇上”。 小姑娘钻来爬去,最后还是熟络地借着宣帝手臂攀到肩上,安心地窝上去,小奶音醉呼呼念着,“酣宝儿…喜欢阿嬷。” “嗯。” “喜欢皇上。” “嗯。”宣帝轻轻环住她,长臂为小姑娘筑成最坚实的避风垒。 晚风将小姑娘的童言软语和宣帝低低的话语吹散,偶尔让后面的四个侍卫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他们都可算是耳力非凡,就是为了提防四处可能的危险,不想竟不小心窥探到了皇上这少有的温柔一面。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试探道:“不如……退远些?” 其余三人皆点头,随后齐齐默不作声驾马往后退了几步,又过几息,却都同时注意到了彼此情不自禁竖起的耳朵,顿时全都尴尬地咳了两声望天。 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嘛。 由于寒潭香酒性对知漪来说太强,导致小姑娘当晚一躺下就把第二日整整一天都睡了过去,真正清醒后才被墨竹惜玉等人含笑告知自己错过了最为精彩的前两日。当即把知漪委屈地泪眼汪汪,对着手指直保证自己再也不偷偷喝酒了。 知漪对醉酒后的事情基本毫无印象,自然也就不记得自己赖在地上抱着宣帝小腿打滚,叫着一定和皇上一起睡的事了。 照顾了知漪这么久,墨竹几个也知道小姑娘脸皮薄,加上皇上都没介意此事,她们就更不会特意提出来让小姑娘害羞了。 日升月落,转眼秋狝便已近尾声。 此次秋狝宣帝在逐鹿围场停留了五日,随后整队取栾山向西南前行,相当于在回京城的路上绕了大半个圈。期间途径与多罗国交界的澧水,多罗国国君闻讯后立刻前来参拜,见到宣帝身后的数万精兵煞白了脸,还当宣帝一时兴起又要做什么,当即又奉上宝驹十二匹,奇珍异兽若干,并一众风情万种的北地美人。 这被吓破了胆的懦弱模样叫随行官员将兵皆笑了出来,对这多罗国之人再生不出什么敌视之心,徒余不屑罢了。 回程路上宣帝下令加快速度,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日便到了京城。 回京后宣帝将十二匹宝驹收入皇宫,其他着令准备分赏给朝中大臣。 再次升朝后,宣帝听得督察院御史当面禀报,先是将信王训诫一顿,训其代为镇守京畿时未以身作则当众殴打朝廷命官。信王便顺势拿出了那几位官员身为宣朝重臣却收受他国贿赂的证据,令宣帝当场处置了几人。 第二日下朝后,宣帝特地宣慕连秋于勤政殿觐见。 说起来,慕连秋被打后在家休养了半月,虽然期间受了信王和督察院的种种侵扰,总算还是把身上脸上的伤养得七七八八了。此次被单独召见,他心中颇为不安,毕竟前一天宣帝才处置了那些和他一同被信王揍了顿的官员,说是那些人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慕连秋自己自是能保证清白的,可是这种时候也不免有些紧张。正忐忑不安轻声回话时,宣帝竟对他笑了一笑,亲自扶他起身,道:“朕自然知道盛之是无辜的,信王是按朕密令办事,误伤了你,盛之切莫放在心上。” 慕连秋顿时激动不已,脸色微红,躬身道:“为皇上尽忠,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说此等误伤,只要能揪出我宣朝那些存有异心的贼子,臣,万死不辞!” 安德福不着痕迹瞥了瞥,见着慕连秋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不免心中啧啧称叹,这位慕大人当初被皇上亲自点为榜眼的荣光他还历历在目。按照他的才华,本该就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偏偏……理不清后宅中事,惹了众人笑话不说,给前程添堵才是真的可惜。 之前就有御史参过这位慕大人宠妾灭妻,重庶轻嫡,乱了家规国法,不堪为侍郎之位。只是那时被皇上放在了一边暂时未批,到如今皇上会怎么处置……可就不一定了。 意识到这些不是自己这么个内监总管该想的,安德福想到一半时立刻垂眉敛目,理去方才的想法,不再做多余动作。 “盛之能有此心,朕心甚慰。”宣帝颔首,周身气息温和无比,续缓缓出声,令人将这次多罗国进贡的美人带入殿内,并让慕连秋任选三美回府,以作嘉赏。 “这……”慕连秋沉吟,想着既是皇上赐下的美人,确实也不好推拒,何况得皇上赏美也是身为臣子的荣幸。他便没有过多犹豫,随意点了三位,于出宫时一同带回了慕府。 慕府之后会是何等鸡飞狗跳,他人自然无从得知,而知漪连这个爹爹都记不住,就更不会关心了,她正和大半月没见的太后徐嬷嬷等人撒着娇要抱抱呢。 徐嬷嬷帮她解了小辫梳发,笑道:“听说姑娘还亲自服侍了一回皇上,帮着斟茶倒酒?” 知漪坐在凳上晃悠小腿,点点小脑袋,一副求赞扬的模样儿。太后躺在圈椅上,才接过原嬷嬷递来的参茶,闻言顿时漾了笑意,“哦?那除了斟茶倒酒,咱们酣宝儿还做了什么啊?” 知漪戳了会儿脸蛋,然后张开小手做出抱的手势,乖巧道:“抱衣裳,不能脏。” 太后与原嬷嬷对视一眼,心中欣慰,没想到小姑娘出去一趟话都说得更利落些,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还有呢?” “唔……”苦恼地想了半天,知漪想起之前的情形,顿时眼睛一亮,嫩生生道,“陪皇上,睡。” 一只脚刚踏入敬和宫主殿大门的宣帝:…… 第36章 郡王 知漪这简单一句童言差点让太后被茶水呛住,被原嬷嬷拍背顺了会儿气才无奈道:“难道不是酣宝儿缠着皇上要一起睡吗?” 小姑娘猫儿眼眨了眨,长长的卷翘睫毛不停抖动,软声道:“皇上一个人,怕。” 明明是姑娘你晚上一个人睡害怕吧……在场嬷嬷宫女们不由齐齐在心中腹诽。 “哦?”太后含笑温和道,“酣宝儿,瞧瞧你身后是谁?” 知漪依言疑惑地转过小脑袋,当即“呀”一声跑下凳,哒哒跑到太后身边,一把栽进太后怀中。这心虚的小模样惹得众人全都笑出声来,宣帝默不作声露出笑意。 “皇上,吓人。”小姑娘窝在她怀中控诉,“阿嬷……” 剩下的话儿因着窝在怀里有衣裳捂着,谁也没听清她在念什么。 太后笑得身子不住地颤,将人搂着拍了拍,然后捏捏她的包子脸,被小姑娘钻来钻去躲过。 原嬷嬷迎上前福身行礼,服侍宣帝解下墨色披风,再倒了杯宣帝在敬和宫常饮的普洱茶。 原嬷嬷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自然也对宣帝了解甚深。知道宣帝于冬夏两季更不喜寒,是以先放下杯盏召来怜香,让她将两旁小窗关上,再在殿内四角放上暖炉,同时令另一个守在门边的宫女去小厨房中将七翠羹端来。 “嬷嬷,嬷嬷”知漪这时回过头了,偷偷瞄一眼面无表情的宣帝,小跑过来伸手,“酣宝儿来。” 原嬷嬷定眼瞧着她这想要讨好的小模样儿,微微一笑,“好,姑娘来。这杯盏烫,姑娘莫碰着,只举着玉盘就行。” 知漪连连点点头,小心接过。有着上次端酒的经验,这次就稳多了,慢慢小步端到宣帝身边,软软开口,“皇上喝茶。” 声音如含了蜜般又甜又软,还主动打开杯盖用两只小手作扇吹风,只是手肉呼呼小小的,又能有多大风呢。不过倒真是乖觉得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还特地主动来奉茶赔罪。 宣帝不说话,她顿时又意识到什么了,蹬蹬去桌上将点心盘子拖下来,只是点心盘对她来说有点大,小姑娘斜着端,边走边倒,临了还探出脑袋笑道:“皇上吃~” 安德福先没绷住,“姑娘,点心都在地上呢,皇上可怎么吃?” 知漪一瞧,又急急蹲下去捡。 太后好笑地看着她在旁忙来忙去,转向宣帝,“皇上来敬和宫,可是有什么事?” 宣帝微摇头,“并无大事,前日进了一批贡品,拿来给母后一赏,安德福。” “这些事让宫人们跑一趟便可,哪需皇上亲自来。”太后睇去一眼,神色中哪还有以前的半分肃然,如今有知漪在宫中,一日中有大半日倒都是在笑了。 安德福笑意盈盈,“皇上待太后娘娘至孝,亲自送来,和让奴婢们送来,怎么能一样呢。” 说完令身后跟的一众宫女依次序进殿,另有人拿花名册喊道:“彩云锦十匹,广绫十匹,雪缎二十匹……” 同时另一侧亦有小内侍拿了名册点道:“紫地珐琅彩缠枝莲花瓶一对,粉彩黄落地瓶一对……” “八宝翡翠菊钗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两对,金厢倒垂莲簪三支……” 太后听着,到底是忍不住低头笑了,让宣帝不由出声问道:“母后可是觉得有何不对?” “哀家是觉得啊。”太后手指一点这周围摆满的绫罗绸缎,花瓶器具及凤钗珠环,“皇上这后宫无人,统共算起来也不过哀家和酣酣,咱们这一老一小,哪儿用得着这么些东西,偏也无人可赐,只能往哀家这儿摆放了。” 话中带着八分调侃和两分惆怅,宣帝的婚事毕竟一直是太后的一桩心病,虽然明知不到时辰成不了,有时却也免不了去想。不过此时太后也想开了许多,眼中怅然不过转瞬即逝。 原嬷嬷边随了花名册点看,边道:“皇上若是一直这样,隔三差五地便着人送一次东西来,恐怕日后主子的敬和宫也放不下了,得另建一座宫专门给主子来做库房呢。” 第25节 知漪好奇地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地搬箱子锦盒,茶和点心也忘了,不知不觉就扒到桌前踮起小脚,大眼睛滴溜溜看着桌上的各色绸缎,伸手碰一碰再点一点,雪宝儿随主人蹦到桌上也喵喵叫,似在对这些绸缎作评。 徐嬷嬷笑着将人抱起,“姑娘可是有什么喜欢的?” “咿”知漪指指正中的一匹缎子,再一指太后,“阿嬷好看。” 想来意思应该是太后穿着会好看,徐嬷嬷定睛一瞧,无奈道:“姑娘可真会挑。” 知漪选的正是绘有平金龙百子花卉的云缎,上面綉满百子嬉戏及八宝花卉纹,若是旁人穿倒没什么,可被太后瞧着,可不得越瞧越伤心。思及此她点点自家小主子的脸蛋,还没说什么就觉出不对劲了,“姑娘嘴里含什么了?” 知漪疑惑地看着她,“没有~” 徐嬷嬷不信般地再戳戳,太后就招手让知漪过去了,搂着人道:“反正这些东西哀家也用不了多少,不如放进库房,待日后做咱们小酣宝儿的嫁妆,好不好?” 知漪歪过头,一脸懵懂的模样。 她还太小,自是不懂这些事,太后笑着逗她,“就是以后酣宝儿会跟旁人走,阿嬷却不能跟着,只能让这些跟去。” 知漪立刻绷了包子脸,严肃道:“那人坏,酣宝儿不走,要阿嬷。” 太后顿时眯了眼,连连应声,“对,对,那人坏。咱们酣宝儿以后才不会跟旁人走,对不对?” 知漪认真点点小脑袋,抱住她脖子,认真道:“酣宝儿陪阿嬷,陪皇上。” 满意地亲亲怀中小宝贝的脸蛋,太后正了脸色,对宣帝道:“其实,今日皇上不来,哀家也是要派人去请的。” 她将知漪放下,思索道:“再过两月,便是三国朝觐和年节,哀家想着……” 三国朝觐,指的是多罗、五宝和海清三国皇族每隔一定年数便一齐至宣朝进贡及禀报其属地内重要的大小事务。这三国乃是太祖皇帝攻下的,随后签下属约,最初定的是一年一次,后因这三国哭诉改为三年。至先帝时期因嫌太麻烦已改了十年,到宣帝登基时,又定五年一次,如今距宣帝登基为帝,也差不多要正好五年了。 此乃藩属外交大事,除去前朝外,后宫太后自然也是要操心诸多的,如届时宫内宴席的置办等,又因临近年节,规格定也是大为不同。 宣帝沉吟片刻,此次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三国来朝,自然不能轻慢,却也不可办得太过隆重。太后这一提,他大概也知道了她的意思。 见宣帝在思索,太后顿了下,轻声让宫人们退下,并叫了徐嬷嬷带知漪出去玩儿。 知漪还惦记着桌上一方漂亮的墨玉松花砚台,窝在徐嬷嬷肩上不住往回看,依依不舍的小眼神看得徐嬷嬷乐极了。心道她们姑娘倒是不同其他小姑娘,对珠钗玉环兴致一般,偏偏对那些字呀画的感兴趣,莫不是因整日跟着皇上,受了皇上影响? “姑娘可有想去玩儿的地方?”徐嬷嬷将人放下弯腰问道,身旁跟着惜玉怜香二人。秋狝回来后,太后已经将这两人赐给了知漪作大宫女,平日专门跟着伺候这位小主子,不过若有徐嬷嬷在的话,她们自然还是得往后排一排。 知漪在静太妃手中养了几月,又在太后宫里待了大半年,说起来在皇宫住的时日也有一年多了。不过因着人小,至今去过的也只有那么几个宫殿,加上云清湖御花园等地,竟也没什么熟悉的地儿了。 小姑娘冥思苦想半天,都想不出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最后星星眼一亮,“哥哥。” “景旻小少爷现如今可不在宫里,姑娘若想寻他还得出宫或让太后传信王妃进宫。”徐嬷嬷微摇了头,接道,“前儿云清湖里放了一只瑞龟,个头可大了,想来该有百余岁了,姑娘可想去看看?” “龟?”知漪不解重复,奶声道,“乌龟?” “对。”惜玉补充道,“就是之前景旻少爷和您玩儿的时候,给您脸上贴的纸条上画的东西呀。” 知漪顿时想起来了,对着徐嬷嬷雀跃道:“乌龟~王八,蛋。” 徐嬷嬷脸微微黑下来,没好气瞪了眼惜玉,怪她提醒了这茬儿,转头柔声开口,“这些话儿可不是姑娘该学的,姑娘乖,以后可千万莫再说了,不然太后娘娘生气,皇上也要罚您了。” 小姑娘眨眨眼睛,满是不解,片刻后还是乖巧点头,“酣宝儿乖,不说。” 徐嬷嬷笑着拨去知漪额前几缕长长的发丝,将人带到云清湖边,不想早有一人立在湖内小亭中,看样子似乎还待了不短时间。 远远望去,这人穿着玄色九蟒朝服,系玉钩带,黑金玉冠束起的发丝中灰灰白白,显然年纪不小,然而身姿笔挺,负手而立临湖俯瞰的模样丝毫不见老态。 九蟒服,玉钩带,满头灰发,徐嬷嬷立刻想到一人,带着知漪向前行礼,“奴婢……给郡王请安。” 那人继续望了会儿,之后才似意识到有人来了,转过身温声道:“原是徐嬷嬷。” 众人这才正眼瞧见他的面貌,剑眉入鬓,形貌潇洒,举手投足间气质清癯,全然一派君子之态。君子虽已近年迈,但眸中经年累月积淀下的气质风华依旧让惜玉怜香两个小宫女红了脸,上前低身行礼。 二人心中也有了猜测,这人应该就是早已致仕于家中闲赋的南阳郡王了。听说南阳郡王是个真正的风流人物,早些年名满京城时不知多少贵女倾心于他,但此人不重功名,一心钻研风花雪月,诗书词画。十几年前郡王妃因病逝去后,这位郡王便再无续娶,旁人送的美妾也都一一送回,是以留下了“痴情”的美名。 徐嬷嬷神色格外平和,微笑道:“许久未在宫中看见郡王,奴婢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南阳郡王一弯唇,令众人如沐春风,随后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知漪,“这小姑娘是……” “这是……”徐嬷嬷略一犹豫,“这是太妃主子的侄孙女,现如今正在太后娘娘身边教养。” 太后身边养着慕府嫡女,这事京中大部分人都知晓。南阳郡王闻言却是一怔,再仔细看了几眼知漪,但因目光柔和,倒没让知漪害怕,也好奇地对望过去。 “像……”南阳郡王忽而道,目露欣慰,“果真像极了。” 在场诸人大约也只有徐嬷嬷知道他说的什么,垂眸掩去眼中哀色,心中一叹。 第37章 朝见 南阳郡王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怀念与惆怅, 看向知漪的目光却出奇温柔,最为长久凝视的, 是知漪那双如猫儿般的清澈大眼。这样的眼睛他年少时曾在那个少女的面容上看过,只是她的眼眸如翦水秋意,与面前的小姑娘比, 更多了几分少女柔美与羞涩。 自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着知漪,她虽然不能理解其中的追忆深情,但这目光极有感染力, 让她刚才欢快的心情也仿佛压了一小块沉甸甸的石子。小姑娘抿着唇, 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温文儒雅已近年迈的男子。 南阳郡王一句话未说,只轻轻拍了拍知漪的小脑袋, 然后弯腰亲自给她戴上一枚玉佩,便转身离去了。湖面拂过的风将他的青色蟒袍吹得猎猎作响,背影看上去带着几分萧瑟疏然。 就算半刻后看到了久违的“金簪”, 也没能让主仆几人再开心起来。归程时惜玉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嬷嬷, 那个南阳郡王……” 她入宫晚,自然有许多人不认识。因宣帝特殊的命格,如今皇宫反倒成了关系最简单的地方, 统共算起来,在宫中她们要跪拜服侍的主子不过宣帝和太后两个,再加上知漪这半个小主子。 实际上皇家关系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如今宣朝的皇亲国戚比之前朝确实少了不少,但也有十余人。南阳郡王便是其中之一, 其父乃先帝时期太皇太后的长兄,南阳郡王为老来子,早年承爵,为当时京中少有人可比的青年才俊。再有当今太后族兄宜郡王,宜郡王已过花甲之年,基本不参与朝事,平日只在府中含饴弄孙。 另有两位公主,一为宣帝姑母、先帝长姐,当今的荣寿长公主,荣寿长公主夫婿于皇位争斗中意外身亡,早些年带着一子一女远离京城,去了南地,目前并未传消息回京。二为先帝四女云晗公主,云晗公主为刘妃之女,与宣帝关系一般,两年随驸马柳广元去了任地,同样没有归京的意思。 较先祖那些皇帝来说,先帝算是子嗣单薄,只有四女三子,除去四女云晗,其他三位公主皆香逝于后宫倾轧。 信王为长子,宣帝第二子也即嫡子,第三子则是当初的骊妃之子,在宣帝即位时被一杯毒酒赐死。 除此外还有几人或在云游四海,或在朝中为官效力,只平日都低调得很。毕竟当初宣帝即位,不是每个人都出了力的,更多是坐上旁观静待新君。但以宣帝的作风,谁都不知他会不会给“毫无作为”之人也记了一笔。 徐嬷嬷是从静太妃入宫时就开始服侍的,对这些事十分清楚,其中也并无秘辛,所以粗略将人物都说给了怜香惜玉二人听,免得她们今后若碰着人没遵礼而遭这些贵人责罚。 两个小宫女听后很是慨叹,毕竟光从徐嬷嬷的这些描述中,便足以想象当初的景象。可是现在她们皇上即位,宫中就顿时冷清了许多,走得走散得散,可见先朝晚期皇位之争的激烈。所以也怪不得她们皇上总是冷着一张脸了,除去太后娘娘和信王,几乎就是无亲无顾了,当初即位时朝堂不稳,还有野心勃勃的三国在窥视,换谁都无法保持笑颜吧。 况且……她们心生同情,皇上又得了那样一个批言,至今不能娶妻生子,身边无法伴个知冷知热的人,着实也太苦了些。 知漪的小脑袋听她们这些话儿听得晕晕乎乎的,被徐嬷嬷牵着走了许久也不觉累,低头看了好几回脖间玉佩,小手摸了摸,觉得温温热热很是舒服。 待说到南阳郡王方才给知漪赠玉佩之事,徐嬷嬷明显一顿,看着怜香惜玉两人探询的目光微微一笑,“其实这件事同样没什么不可说的。” “我从静太妃未出阁时便跟着她,奉太妃为主。当初……主子被兄长带去诗社游玩,正好遇见了南阳郡王,二人自此便有了一段情思。”徐嬷嬷语中惋惜,握紧了帕子,“后郡王寻机又来见了主子几次,不多时,主子与郡王已是互相情根深种。可当郡王正要来府中提亲时,族中叔伯便同老爷商议,要将主子送入宫中。” “其中内因……我一个侍奉主子的下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并无转圜余地,即便郡王府真的派人来议亲也被老爷婉拒了。最后主子便带了我,和另外三人一同进了宫,到如今,宫中也只剩我一人了。” 惜玉二人眼中泪光闪烁,显然已经各自想出了那时静太妃和郡王不得不忍痛别离的场景。心中直道怪不得静太妃那么美的面容中总带着一股忧郁,而今日的郡王又是这般神情。 太妃仙去时,郡王连最后一面都没看着,至今也没有可以光明正大去祭拜的理由。真是太可怜了。 见到她们要哭不哭的模样,徐嬷嬷忍不住各自敲了一记,摇摇头,“两个小丫头都在想什么?主子心中清楚入了宫就不能再想其他,早就将郡王放下了。至于南阳郡王,也在之后迎合家中安排迎娶了郡王妃,听说二人琴瑟和谐,只可惜郡王妃去得太早,怕是感情太深郡王才会终身再无续娶吧。” 惜玉连连摇头,表示坚决不相信这个理由,怜香也忙附和。徐嬷嬷哭笑不得,俯身将知漪抱起,“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同你们说起这些事来。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们也切莫嘴碎,日后叫嬷嬷我听着什么闲言碎语,定要撕了你们的嘴才是。” 半温和半吓唬地震住二人,徐嬷嬷这才满面笑容地摸摸知漪小手,确定未生凉意便放下心来,对着她稚气的小脸蛋道:“姑娘听这么久,听出什么了啊?” “唔……”知漪抱住她,往日欢畅的小奶音也闷闷的,“阿嬷,不开心。” 徐嬷嬷一怔,这么长一段话儿,姑娘竟听懂了? 惜玉忙道:“嬷嬷您看,姑娘都觉得太妃主子往日不开心哩,肯定是一直念着……” 话未说完被徐嬷嬷一个瞪视止住,转头轻哄怀中的小姑娘,责怪自己见了郡王后一时感慨,竟在姑娘面前说了起来。 其实她也觉得主子对南阳郡王从未忘怀,而是将思念一直压在了心中,要知道……那“金簪”可就是南阳郡王亲手所赠啊。 主子仙去那一日是看到了“金簪”才真正安下心来的,那时主子在想什么呢?是将那尾金色锦鲤当成了和郡王间的最后一丝念想吗……到如今,徐嬷嬷也是不得而知了。 两月又过,已近三国来朝这个重大日子,无论宫中还是各位朝臣都忙碌起来。三国路程不同,其中以隔海相望的海清国距离最远,到达的时日就不一致。其中五宝国向来对宣朝最为忠心,关系最为亲密,因这差异,宣朝迎接三国使臣的规格也略有不同。 这些对知漪来说也有影响,出席宫宴需正统宫装,所以她正在敬和宫中乖乖任尚衣局的人给自己一一量大小试花色。 “姑娘肤色白,年纪小,正是该穿亮丽喜庆些的颜色。”一个方脸嬷嬷从容拿起匹大红古香缎对上去比了比,“正好可再制同色儿的夹袄折裙,转冬了,红云斗篷滚上一层貂儿毛也是极衬姑娘的。” “太后娘娘说了,不必太拘着以往的宫装式样儿,姑娘尚幼,照那些做岂不显老气了。太后娘娘也只想姑娘穿得漂亮些,看着舒心,依我看,不如用这云雾绡先裁成里边……” 尚衣局的几个嬷嬷各拿了几匹锦缎和图样,围着知漪争执不休,让小姑娘干脆抱着小脑袋趴在了桌上,包子脸上的软肉托在铺了层鹿皮的玉桌上,半凉半温。 徐嬷嬷听太后吩咐去办事儿了,怜香惜玉也随连总管去库房挑些适合她们小主子的首饰,房中除了这几个陌生的嬷嬷,也只有雪宝儿陪着知漪了。 已经长成一个滚滚雪球的猫儿踱到知漪脚边,用长尾蹭了蹭,知漪低头捋捋尾巴,大眼睛眨了眨,滴溜溜往四周望去,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小身子挪了挪,再挪挪,终于偷偷钻到了桌子底下。 门边倒是守了一个宫女,她见几个嬷嬷争执得实在太激烈,不由上前温声劝了几句,知漪便趁这时机,迈起小短腿飞快溜走了,雪宝儿紧随其后。 小姑娘第一反应是要去寻阿嬷,但因为担心阿嬷又把自己丢回去,转了个方向又奔去宣帝那儿。 来回几条路线她早已熟悉,宫人们也大都认识她,只在见到粉色小团子一人时略有诧异,才想上前去问两句,就被小姑娘麻溜儿躲开了。 宣帝正在和几位大臣一同接见五宝国来使,这是三个附属国中第一个到达的。派来的使臣乃五宝国国君第三子和第三女,另有一个看起来十分圆滑的中年男子。 五宝国处西地,最初只是一个部落,后因气候变迁他处,才渐渐壮大起来。他们族群明显与宣朝不同,是以姓氏也比较少见,两位皇子皇女分别名为东郭青、东郭璃,据说青璃乃五宝国信奉的神鸟,由此可见二人在五宝国的地位不低。 东郭璃年纪很小,约莫七岁的模样儿,神态却十分老成,比之她身旁已十七的哥哥也不差多少,举止投足间毫无孩童的天真稚气,倒叫宣帝难得出神想到了知漪。 知漪因幼时缺乏教导,被接入宫后又受尽宠爱,所思所想明显比同龄的小姑娘要简单稚嫩不少。而在京中,即便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府中,恐怕四五岁的孩童也已懂得了不少,甚至粗通阴谋算计也是可能。 而知漪……宣帝墨色眼眸中一片深邃,他和太后见多了那些精通机关算计之人,心中早生倦怠。小姑娘既然在懵懂无知时便来到宫中,又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们自然不希望小姑娘那双纯净无垢的眼眸染上尘埃,所以从不给小姑娘灌输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想让她无忧无虑成长,常伴欢颜。 路途风雨阻碍,他,自会为她一一清理干净。 许是因为想到知漪,宣帝气息顿时柔和许多,让玉阶下三位使臣齐齐松了口气,两前一后叩首行跪拜大礼,匍匐于地,朗声问安。 很快有五宝国护卫将礼箱拖上,另有一人将盖着红布的玉盘交给东郭璃后退到殿后。 安德福传宣帝言,令几人起身,再让几个内侍上前将玉盘接过,先要检查确认无毒无害才能呈给宣帝。凡事小心无大错,何况以宣帝的身份,万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在此期间殿中的林大学士、李太傅和礼部尚书便先后开口,同几位使臣开始交谈除去这次朝觐外两国的诸多事宜,当然主要是和那位中年臣子,毕竟东郭青东郭璃兄妹二人年纪都不大。 安德福俯眼瞧着,心想这次这几国来朝该是不敢别出心裁弄出什么“刁难”了。听说之前先帝在位时有一次五宝国奉上了一样宣朝谁都不认得的东西,并道是一种特殊的瓜果,请众大臣不得使用蛮力而食之。后来无人想出,便被这位使臣狠狠嘲笑了一番,虽然先帝当场大怒将人斩了,到底也是丢了脸面,失了国威。 伺候金銮殿前这些年,安德福早已练就一心二用的功夫,一边注意着阶下和宣帝,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余光在殿内四处一扫,安德福顿时僵住了,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 他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睛,再偷偷往回一瞥,确定了自己没看错。殿内侧门那边确实探出了一个小脑袋,脸蛋红扑扑的,还在对他招手甜笑,小手掌心沾满了灰,也不知是从哪里摸来。 他心中不由念道:奴婢的小祖宗啊,这可不是皇上平日批奏折的时候,还有几位大臣和五宝国的使臣在呢,您可千万别冲动。 安德福也不管什么形象了,偷觑一眼阶上再望一眼门外,挤眉弄眼做手势,希望小姑娘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知漪疑惑地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指指自己又指指宣帝,得到的是安德福连连摆手。小姑娘似乎也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跑进去了,小梨涡淡了下来有点伤心,蹲下身,两手撑在膝上支着脸蛋,苦恼地望着里面。 安德福奇怪这小主子身边怎么也没跟个宫女嬷嬷,不过此时追究也没用,倒不如先找人去看着。左右一看,都是当值的,外边倒是守了几个换值的宫女,可以让她们暂时照看。可目前他不能走开,便只能等哪个宫女倒茶的时机让她出去说一声了。 第26节 知漪久等不到安德福让自己进去的手势,便干脆坐在了门槛边玩起九连环。九连环前几环还比较容易,越往后,对她来说便十分难了,是以小姑娘摆弄半天都是在横七竖八地胡乱摆,最后忙得自己满头大汗不说,还更加乱糟糟的。 “喵?”雪宝儿奇怪地看着小主人,上前蹭了蹭,被知漪一把揪住,将小脑袋埋了进去。 半刻后,宣帝正在凝神听着礼部尚书庄允德与五宝国那位中年使臣交谈,忽然感觉腿边有异样触感,低头一瞧,一只雪白的猫儿尾迅速滑过,顿时有了预感。 宣帝不动声色往回一看,果然一只灰团子哒哒随着猫儿小跑过来,瞬间趴在他腿前,仰头眨眨眼睛指着案下,低声软软道:“雪宝儿不乖。” 还把罪状全推猫儿身上了,宣帝眉梢微动,无奈弯唇,转眼衣袍下角也被染成了一片灰色。 他并未动怒,只拍了拍小姑娘脑袋,让她站在案边安静待着,反正她个子小,只能露出一点头顶,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到的。 知漪立刻雀跃地扒着案角,当真一点声响都没弄出,只踮着脚偶尔好奇地冒出小脑袋往下面看一眼。 庄允德正滔滔不绝,“关于往年赋税之事,贵国与宣朝早有协约……” 忽然,他瞥到什么,声音顿时低了下来,只还在继续说道:“前几日皇上也召了我们商议……”视线开始不自觉往玉阶上的龙案瞄,确实……上面多了个不时探出脑袋的小姑娘,而他们皇上却依然一派从容若无其事的模样。 “……宣朝与贵国商行互通之事……” 咳……小姑娘似乎也注意到他了,还对他笑……别说,模样还真是玉雪可爱。想来他那个小外孙女,便该是这模样吧,据泽卿说表妹长得同姑母很像,那应该就和雨凝是一个模子了。 嗯……庄允德思绪忽然停住,在宫中这个年纪的,能被这般纵容地待在皇上身边的小姑娘,除去他那个小外孙女——知漪,难道还会有旁人吗? 因这一突然事件,往日碰着什么大事都能镇定无比的礼部尚书此刻脑子里忽然多了一团浆糊,虽然口中依然在喋喋不休,但其实已经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旁边的林大学士和李太傅越听越皱眉,不着痕迹截了庄允德的话,继续不徐不缓与使臣交流。 咿?知漪歪过小脑袋,觉得殿上的白胡子爷爷很是奇怪,好像总是在偷偷看自己? 不过她并不认识庄允德,转瞬便忘了,悄悄将小手牵住宣帝放在案下的手掌,握不住全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握住三根手指,在宣帝望来时便弯眸软笑,乖巧的小模样让人不忍说半句重话。 殿下的庄允德眼睛顿时瞪圆了,继续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望上瞄,等等,他……他看见什么了? 第38章 宫宴 东郭璃站得太久腿有些酸,不由悄悄换了只脚踮着,目光随意在雕梁画栋的殿内一扫,立刻又垂下眼睑,她觉得有些无聊。 阿兄他们都喜欢宣朝。这里的确是比他们那小小的宫殿要不知奢华大气多少,但她还是喜欢五宝国,喜欢家乡的蓝天绿水,而不是这座看着富丽堂皇却十分冷清空荡的皇宫。 东郭璃悄悄往上看了看,觉得这个皇上也有点可怕,特别是刚刚进入大殿时漫不经心扫过他们那一眼,就让她觉得寒毛竖起了。 呃……等等,她好像看到上面还有个更小的小女娃?她,她是坐在那个皇上的腿上吗? 东郭璃擦了擦眼睛,想踮得更高去看一看,被身旁东郭青一把拉住,不悦低声道:“阿妹别调皮,这可不是在我们自己宫里,当心惹皇上发怒。” 东郭璃撇撇嘴,继续偷偷摸摸用眼角去瞟。 知漪半天从案上扒下了一个橘子,自以为没人看见,只是剥了许久没什么指甲的小手都没剥开,不由扯了扯宣帝腰带,仰头眼巴巴地望去。 被梳成双环的软发在空中摇荡,发间簪的两颗粉色珍珠晃出温润的光泽,惹人注目。 宣帝低头默不作声看着她,小姑娘便讨好地踮上去亲了亲下巴,让这个宣朝最为尊贵的人也无可奈何了。一手接过,轻轻一掰便将橘子掰成两半,随后十分自然地要将其往嘴边递。 “呀”小姑娘轻轻叫了一声,急急地扯住他衣袖,糯糯道,“皇上,酣宝儿的,酣宝儿的。” 斜眼旁观的安德福转过头,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嘴角,他们皇上可真是越来越爱逗弄姑娘了。不过这可是在接待外使中啊,皇上您这么不严肃不大好吧…… 李太傅忽然停住,狐疑地往殿内四周环视了一下,方才他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喵~”龙案下传来极轻的一声猫叫,叫得娇气缠人极了,让李太傅不禁摇了摇头。安德福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竟让一只猫儿溜进了金銮殿中,好在这并非正式三国朝觐,只是提前与五宝国的小会面而已。 庄允德还在不时往上看,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他们皇上居然变得这么平易近人,亲近的对象还是他那个小外孙女。任她在这种时刻溜进殿不说,还十分纵容地将人拎到了腿上,帮着剥橘子…… 眯着眼思量半晌,他摸了把花白的胡须,面上显出一丝欣慰来。 庄允德虽已过知天命之年,但精神仍十分抖擞,面色红润,除去特意蓄的美髯外,没有半点老态。 宣帝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在意。庄家教女之风他曾有所耳闻,本也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庄夫人似乎有意要去补救当初太过溺爱女儿的后果,也试着让长孙泽卿多亲近知漪这个小外孙女。可在太后和宣帝看来,恶果已成,这时候再去补救不过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也许等知漪再大些,他们会将这些告诉小姑娘,在她有了自己的判断后,尊重她的选择。但现在小姑娘还那么稚嫩,如同春日刚舒展开的细嫩花蕊,经不起风吹雨打,还需人精心呵护。 墨竹端来一盏香杏凝露蜜,刚打开盖子,阶下使臣同几位大臣的商议便已近尾声,正弯腰同宣帝告退。 宣帝略颔首,不动声色将快冒出的小脑袋按下去,另派人领他们去使馆居住。 使馆并不在宫内,但依西门而建,进宫的脚程不出一刻钟。 而在他们离去后的半刻内,殿内又迅速进了一个人,弯身行礼,“皇上。” 让知漪乖乖进了里殿由宫女伺候着吃点心,宣帝挥手,“不必多礼,查到什么了?” “回皇上,臣查到五宝国来意确实不仅于此。”那人做的一副侍卫统领打扮,腰间佩剑刚解下,蓄着满腮胡须,“五宝国……” 知漪被喂着吃了碗香蜜和羊奶,嘴边围了一圈奶白色泡沫,墨竹温柔用软帕拭去,轻哄道:“方才太后娘娘已经着人来寻了,说是姑娘量试衣裳的时候竟然跑了,派了徐嬷嬷在外边等着,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知漪最亲近的便是徐嬷嬷,哪会忍心看着她受累,立刻下凳跑到门前一探,果然见到徐嬷嬷站在外边,可是仍有点依依不舍,揪着小帕子道:“皇上?” “皇上近日国事繁忙,暂时没空陪姑娘您回去呢。”墨竹笑,“等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 小姑娘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也半懂地点点头,回头跑去想和宣帝作别,但宣帝正凝神细听侍卫统领陈述,便只能同安德福挥挥小手。 安德福满面笑意,也想偷偷回应,瞬间听到宣帝不轻不重咳了一声,吓得帽子都抖了一下,忙挺直站好,再不敢做多余动作。 徐嬷嬷耐心很好,等了一刻钟也不烦不燥。只在见到一只灰色小团子被带出来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前后绕着转了一圈,好笑道:“姑娘这是去哪儿打了个滚?” 除去被擦干净的小脸蛋和手,身上全都是灰扑扑的,明显去哪个脏兮兮的角落里滚了一圈。 小姑娘自己却不知道,见着她就雀跃地往前一扑,被徐嬷嬷无奈接住,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捏了把脸蛋。 回到敬和宫,她左思右想,忧心忡忡地对原嬷嬷道:“姑娘原先乖巧懂事,连用膳都不会弄脏衣裳,如今……” “还真是个老嬷嬷。”原嬷嬷拍了把她手背,“小孩儿都是这般,你可别乱操心了,姑娘已经算是格外乖巧。” 徐嬷嬷其实这些都清楚,但有时仍不免担心太过,许是因为觉得知漪爹不疼娘不爱,只有太后这个靠山了,是以总是叮嘱小主子在太后面前要乖巧懂事,万不可调皮捣蛋,当心惹了太后不喜。 知漪虽然不是很懂,但总见徐嬷嬷这么严肃地叮嘱,便也记在了心上。好在她本身就是乖巧的性格,除去偶尔会因小孩儿天性调皮一把,其他时候都很是省心。 太后最近忙着宫宴和接见命妇,没有等到知漪回来便先困乏了,此时正在榻上小憩,知漪便又被拉去试花色,耷拉着小脑袋,方才精神的模样瞬间蔫了下去,叫奉命盯着她的几个宫女暗自偷笑。 与此同时,东郭青东郭璃也刚到了使馆。 使馆东临皇宫,西临长安街,很是静谧。其中建有十余座宫殿,规格宏大,气派奢华。因是作接待外使之用,飞檐翘角间四处可见金碧之色,每座使馆内栽有两棵高大银杏树,因馆内地形特殊之顾,银杏树此时仍未枯黄,只有一地落叶,铺了满地银光。其景与宫殿华美之气如浑然一体,十分融洽。 东郭璃站在窗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簌簌飘落的银杏叶,将在殿内看到的小姑娘说出,并道:“阿兄,那应该是他们皇帝的女儿吧。” “不可能。”东郭青第一时间否认,他们都是知道宣朝皇帝那则批言的,未过三十不得娶妻生子近女色。若非因为这,他们也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国师的话了。 东郭璃是与他一母同胞的皇妹,出生时天生异象,百花竞相绽放,空中隐有韶乐,香气扑鼻。因此他们都认定皇妹注定不平凡,后来国师给她测过之后,更是直接道皇妹身负凰命,唯有真龙天子才可相配。 而如今除了宣国皇帝,谁还敢自称真龙天子呢? 东郭璃不说话了,她知道同兄长争辩这件事毫无意义。毕竟这几年国内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如果自己真的像国师说的那样,那不仅可以向宣国表明忠心,还可以祈求宣国伸出援手,救救他们五宝国的百姓。 只希望……宣国的皇帝能真的相信这话吧。 转眼又过五日,五日间多罗国和海清国使臣陆续到达京城,入住使馆。 五宝与多罗很是老实,除去受到传召和有专人引领在京城游玩时,其余时辰都老老实实待在使馆中。唯有海清国的几个不大安分,自以为隐晦地四处拜访京城达官显贵,备上厚礼,只可惜大都被婉拒于门外。 信王府他们当然也没漏过,但据景旻来宫中向太后请安时说的,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能在大白日将人眼睛给晃晕。 海清国盛产一种名为“鲛丝”的珍稀布料,一般作为其皇族制衣和进贡的贡品。当初骊妃再喜爱,也不过是喜欢将其作为裙摆点缀,在外面添上一层鲛丝显得飘逸灵动,于艳阳下熠熠生辉如出尘仙子。但海清国则是完全将鲛丝制成整套的衣裳,这也就导致了无论在白日还是夜间的灯火下,他们整个人都会闪闪发亮,使人不敢逼视。 正式接见三国来使的宫宴于乾坤殿举办,宫人们于申时开始置办宴席,太后在敬和宫中坐镇,林嬷嬷和连总管提前去乾坤殿中盯着,以防宫人们摆放座位器皿时不小心犯了忌讳,遇到无法把握之事再斟酌请太后决定。 “林嬷嬷。”置放椅座的宫人犯了难,“姑娘的座儿……是设在席下慕府家眷中,还是?” 毕竟这次宫宴不同往日,如果直接放在太后身旁,似乎有点不合规矩。 林嬷嬷略一思忖,看着他手上小巧的雕花云纹椅,“就放在太后娘娘座旁。” “哎,好嘞。”有了林嬷嬷的话,那人自然不虚,麻溜儿将椅子拎了上去。 乾坤殿乃平日皇家家宴和国宴举办出,占地宽广,正中平南向北放着宣帝的金龙案桌,右侧地平上设四大案,为皇亲国戚座,左侧首位三桌则为多罗、五宝、海清三国使臣座,左右再往下,则按品阶设座,东西一字摆开,后方另设陪宴若干。 时值初冬,一些早季的冬梅已盛开,宫女们精心摘取绽放得最为妍丽的几株放进精巧瓷瓶中,再摆放至案桌上。这些同样要分品阶,如宣帝桌上九支梅,信王等王爷郡王七支,太傅大学士等人六支,依次往下,很快殿中便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梅花清香。 趁着时辰还早,太后令人为知漪先行沐浴,汤中放了香露花瓣,浴后能通体生香。小姑娘觉得很是好闻,若不是被几个嬷嬷眼疾手快地捉住,就要好奇地拈起花瓣尝尝什么味道了。 尚衣局的人奉上鹅黄、朱红、月白、藕粉、石青五色宫装,皆在纹样、裙摆和衣领处作了改动,交线处用的圈金绒绣法,旨在华美精致。太后瞧来瞧去,竟也选不定了,只觉无论哪件都极衬她的小酣宝儿。 最终依原嬷嬷的话儿选了那套上绘宝相花纹的藕粉,让知漪换上,果真显得灵动极了。徐嬷嬷巧手在知漪发间穿梭,将发团成辫包起形成两股,再选用条条缀着细小珍珠金铃的绳络绑住,两朵小巧鲜嫩的梅花插在髻边。 太后这般年纪已不大爱装扮自己,更愿意看着知漪打扮得漂亮精致些,如今一看连连点头赞许,将人搂过来亲了又亲,笑道:“这是哪来的小仙童啊?既到了宫里,可就再也不能走了。” 知漪眨眨眼,有点懵懂,凑上去以亲亲回应,将太后逗得乐极了。 等太后再换了一身宫装,戴好珠钗凤冠,酉时近末,诸位大臣都已陆续进宫。 太后不急不缓让知漪再吃一些点心,毕竟开席前还要先赏乐赏舞,并同使臣们交谈一番,届时菜也都差不多凉了。 知漪被抱上鸾轿,特意被嘱咐了不能蹦不能跳,免得散乱了发髻和衣裳,是以小姑娘一路都绷着包子脸,如临大敌地正襟危坐,太后心中忍着笑,偏也不让人出声提醒。 乾坤殿中除去宣帝和太后,其他人皆已入座,偶尔交首相谈,殿中十分热闹,待听得殿外内侍遥遥传来“皇上驾到——”,便齐齐起身,俯首行礼。 宣帝还没上位,殿外又传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正好没坐下,又齐声向太后行礼,微抬起头,便看见他们皇上回身几步朝太后走去,面色温和于太后右侧搀扶。 太后微颔首,顿了一步,右边的诸位大臣这才看到原来太后左侧也有人搀扶着,不过并非嬷嬷,而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着一身藕粉色绘宝相花纹拖尾掖地对襟收腰裙,水红色纱带缚在腰际,面容精致可爱,眼眸萌动灵巧,泛着珠玉般的光芒,清澈如涧溪,不染尘垢。睫毛纤长而浓密,如蒲扇般微微翘着,偶尔会好奇地朝四处望一眼,很快又收回专心扶着太后。 只是依她这小身板,是她搀着太后还是太后搀她……真有点不好说。 多数人目光随之蜿蜒而去,注意到不仅太后落座前亲手将小姑娘扶上座椅,就连他们皇上也搭了把手,虽然仅那么一下,也让他们不禁感叹:慕侍郎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深获眷宠的女儿。 慕连秋垂着眼,自然感受到了周围欣羡的视线,只在心中苦笑不已。 第39章 相伴 宫宴进行至一半时,殿内诸人多已半酣,觥筹交错间恍惚可见殿内四面琉璃宫灯投射出的斑驳剪影。殿中乐女舞者身姿绰约,舞到兴起时绕着三座使臣徐徐甩袖弯腰,眼波流媚,纤腰不堪盈盈一握,惹得其中几位看直了眼,在伶人离去时忍不住伸手似要挽留,引得周围大臣低低笑出声。 几人顿时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失颜面,讪讪一笑,以举杯饮酒来掩饰尴尬。 太后双手交握放在腿前,大红蔻丹的护甲上流光烁烁,她面色平缓地看着殿内各式表演,偶含笑意点头,一派雍容淡然姿态。旁人看去,根本不知太后其实兴致缺缺。 原嬷嬷凑近耳边低语,“主子,姑娘想去景旻少爷那桌。” 第27节 太后微微移过目光,便看见景旻在悄悄朝知漪招手,轻笑道:“让她去吧,哀家都要坐不住了,更别说他们几个孩子。” 知漪在几个宫女掩饰下悄悄“偷渡”到了景旻一桌,小身子扑过去被景旻一把抱住,然后两人齐齐倒在了座上。 “妹妹……你……先……起来。”景旻被压得差点气都没喘过来,苦恼地想道,妹妹这大半年明明就胖了许多,偏偏皇祖母和娘亲都不当回事,可是……再胖下去他真的要抱不动了啊。 知漪趴在上面呆了一呆,被景旻身旁的小少年拉起。小少年名为景承,正是景旻兄长,信王长子,如今八岁。 景承很明显与景旻性格不同,小小年纪便万事都从容不迫,很有几分信王妃的风姿。他一手着力将知漪拉起,命宫女帮她整理宫裙,微微一笑,“这位就是知漪妹妹吧?我早听元涵和娘亲说过很多次了。” “妹妹,这是我大哥,你叫他元茂哥哥就好了。”景旻忙不迭爬起,小心让知漪在他们中间落座。 信王夫妇坐于前侧,景旻兄弟两是另设了一张小桌,方便宫人服侍也好让他们这些小孩儿无聊时可以溜出去玩玩。 知漪叫了声“元茂哥哥”,口齿清晰,乖巧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小白牙。 景承一直含着笑意,闻言点点头,回身对小宫女又叮嘱几句,很快他们桌上便多了几份知漪爱吃的点心和一小壶梅子酿。 殿内韶乐正奏到激烈处,舞女们纤足踮起,长至三尺有余的水袖发力往上空抛去,绕正中顶着绣球的黄衣女子疾速靠拢,精彩绝伦处叫知漪看得目不转睛,却让景旻无趣地以手撑腮,斜着头对兄长道:“大哥,娘亲说了这宫宴会持续差不多两个时辰,现在才一半而已,我们出去玩会儿吧,再在里面可要闷死了。” “你不过是惦记那株梅树下的鸟儿罢了。”景承慢条斯理用刮片和针将蟹黄挑出,沾了酱放到知漪面前的小碟上,温声道,“蟹性凉,这个时节的蟹也并不大好,知漪妹妹尝尝新鲜就可以,不用吃太多。” 景旻耷拉在桌边,立刻没了精气神,瘪着嘴抵死不认,“我只想透透气而已,娘亲之前也允了我们可以出去……” 未说完便被小勺子塞住了嘴,抬眼便看到知漪眉眼弯弯的可爱模样,“哥哥吃。” 景旻立刻启动傻哥哥状态,眼睛冒起小金星来,直道“妹妹真好”。 景承用湿帕擦了擦手,端了杯清茶啜饮,听着两小孩稚嫩的言语,不时会心扬唇。虽只比景旻知漪大了三四岁,但他与另外两只小不点的气度做派已经千差万别,让一直细心看着他们这一桌的宫女不由咋舌。 若要说信王妃最满意的,自然是长子景承的早慧聪敏了。她出身毕竟不高,景承的出生不仅让她迅速在信王府中站稳了脚,他的天资聪颖也渐渐让京城中对她的非议少了许多。也正是因为有景承在上面顶着,她才能如此放任景旻一直招猫逗狗,同信王一般小小年纪就四处献好漂亮的小宫女。 景承对这些早有察觉,倒从未因这而对弟弟有过什么不满,反而挺喜欢这种护着弟弟的感觉。既然他占了嫡长子的身份,多承担些也没什么。 他之前早就听爹娘和弟弟念叨过无数次知漪酣酣的,今天一看到人,就了然了。心道怪不得元涵这么喜欢这个妹妹,的确是……要找出比他更傻乎乎的人实在不容易。 景旻又坐了半刻,实在耐不住了,趁着兄长没注意拉着知漪就溜了出去,身后跟了惜玉同另一个服侍的小宫女。 “哥哥?”知漪被他牵着小跑,两人到了乾坤殿东门前,停在门口两个守卫身边。 景旻搓了搓小手,开口间水汽化成白雾,他看了看连月牙也没有的夜空,心中有些后悔没依娘亲的话儿多穿件里衣。 知漪喝了两杯梅子酿,周身倒是暖呼呼的,口齿间漾着一股香气,白嫩嫩的脸蛋上晕着两团酡红。景旻瞧着,越看越像年节时府中嬷嬷做的糯团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都想凑上去咬一口。 他刚才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才觉出饿了,望向知漪的目光也有些绿油油的泛着光,让小姑娘抖了抖,不自觉就捂住了小脸蛋。 两人傻傻对望了会儿,旁边传来“扑哧”一声轻笑,东郭璃自角落暗处走出,对望过来的景旻知漪浅浅一笑。 她今夜着装亦繁盛华贵,水红色华衣裹身,外面罩了件深紫裘衣,上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唇边点着粉色胭脂。若非未长成的眉宇间尤带稚气,旁人一眼望去,还当是十来岁的少女。 这身装扮使她显得娇美堪怜,但随之的灿然一笑却冲淡那股柔弱,带着一股寻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气来。她步子虽小却很快,让人只觉若非这窄小的衣裙限制了她,下一刻她就要跑起来了。 “我认得你。”景旻笑眯着眼,“漂亮的小姐姐,你刚才就坐在使臣桌那边,对不对?” 东郭璃嗯一声,突然拿出用油纸包住的点心,“要,吃吗?” 她腔调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才学这边的语言不久,但举止间和气质都很引人亲近。加上年纪相差不大,景旻和知漪很快就同她熟络起来。 啃着据说是五宝国特有的点心,景旻眨眨眼道:“你是说,你以后会留在我们这里吗?” 东郭璃点点头,几个宫女都远远守在后面,可能因为面前坐的是两个懵懂的小孩儿,她更能轻易将心事说出。 她迟疑地问了句,“你们,皇上……是不是,很凶?” “对,皇叔可凶了。”景旻忙点头。 知漪却拼命摇着小脑袋,嫩声反驳景旻,“哥哥坏,皇上不凶。” 景旻吐吐舌,心道:那是皇叔从不对你凶。 东郭璃脸色白了点,她虽然才七岁,但在他们五宝国,十岁成婚的都有,所以她对男女之事也初有了解。早在被决定送到宣国来时,她就大概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她从不信什么国师的预言批命,只是知道这是救五宝国的一个方法,这才妥协。 东郭璃自小喜欢骑马练武,有着一颗男儿心,时常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阿兄他们。但在得知自己如果被送给宣国皇帝可能会挽救一年不如一年的五宝国时,又开始庆幸自己的女儿身了。不过她毕竟还小,初次面见宣帝的惧意一直留在心中,让她很难想象自己今后要去服侍这么一个喜怒不定的皇帝。 听说宣帝三十才能近女色,那就是再过七年,七年后自己也十四了,那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东郭璃陷入沉思,忽然听见那个仙童般的小姑娘软声开口,“嫁给皇上?” “就是成为皇叔后宫的嫔妃了。”景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自小受到爹爹信王的熏陶,对这方面也了解不少,“大概就是……陪皇叔用膳和睡觉吧?” 知漪眨眨眼,想了想,“酣宝儿也是?” “那怎么一样,等妹妹长大了就不能再和皇叔一起睡了。”景旻绞尽脑汁回想,“只有嫁给皇上才行啊,而且爹说过,到时可不简单是陪着睡觉,还要……还要……对,还要亲一亲抱一抱,整夜都要搂着一起睡,这样才有用。” 至于是有什么用,景旻自己也不大清楚。 知漪闻言歪歪小脑袋,苦恼地捧着脸蛋,原来等自己长大了就不能再和皇上一起睡了。 远处不小心听到这句话的几个宫女同时默了默,腹诽着,信王爷您平时都给这小少爷教了什么啊。 东郭璃被他们这几句对话冲散愁思,当即笑起来,拿出帕子仔细将知漪方才吃点心沾的一点油沫擦掉,继续语不成调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吐,“你,真可爱。像我,阿妹一样。” 说完,她忍不住轻轻碰了碰那嫩滑的小脸,想起自己才三岁大整天追在后面叫“阿姐”的小妹,神情中透出一股不合年纪的温柔。 晚风拂来,她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随后左脸感觉一阵温热,似乎有什么柔软暖暖的东西极快地贴近了一下。她回头望去,正好对上知漪满是烂漫的大眼睛,似乎在对她笑。 东郭璃一怔,心中瞬间涌入暖意,使她对很快要孤身一人留在异国他乡命运的惧意淡了些许。 景旻不高兴地望去,“妹妹都不亲我。” 知漪却把油纸上包的最后一块点心递去,“哥哥。” 傻哥哥立刻笑逐颜开,再不记得刚才的抱怨。 东郭璃:……真好哄。 这场宫宴当真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三小孩在殿外待了一刻多钟便回宴了,外边实在太冷,又没带手炉,知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都打了好几个小喷嚏,更别说死撑着不愿把自己包得太胖的景旻。 最先离席的是太后,她上了年纪易疲倦,本想带着知漪一同回敬和宫,不料小姑娘扒着椅座不松手,一直叫着要等皇上。殿内那么多大臣都看着,也不好强行把人抱走,太后无法,只得应了小姑娘。 反正这大半年来知漪在宸光殿就寝的次数也不是少数,太后等人都早就习惯了。 瓜果冷菜换了数轮,殿内外的喧嚣寂静对比愈发明显,宣帝招来安德福问过时辰,知晓已是亥时正中,便道信王宜郡王等人可在宫中西二所留宿,其他人等若是不便回府也可令宫人领去东二所暂宿,明日休朝。 此举让殿内众多人露出笑颜,毕竟能在宫中留宿可是莫大的荣幸。 宣帝先行离席,在众人恭送下踱至殿外,于廊下等了会儿才见惜玉匆匆抱着知漪赶来,原是知漪已经睡着了。 小姑娘身上盖了件白底红梅的披风,看式样应该是刚才信王妃给盖上去的,她向来都十分细心体贴。 宣帝呼出一口酒气,于夜色中结成白霜,指节点在额间穴道上揉了揉,他今夜喝得有些多了。 “唔……”知漪被袭来的冷风冻得迷迷糊糊醒来,睁眼便望见空中飘落的片片洁白,下意识伸出了手,“咿……雪。” “皇上,下雪了。”安德福轻声开口,“去传御辇来吧。” 宣帝刚想摆手,瞥见身旁的知漪,淡声道:“传辇将知漪先送回去,朕要走会儿。” “不要~”知漪立刻清醒了,挣开惜玉怀抱牵住宣帝的手,仰头道,“酣宝儿也走。” 安德福正担心这小主子被冻着了要开口,却见他们皇上垂眸望了一眼,手紧了紧牵住小姑娘便迈入了夜色之中。 哎——安德福跺了跺脚,只能也赶紧跟上去,身后随了一串躬背弯腰碎步行走的内侍。 夜雪下得愈发大了,如羽毛般轻飘飘洒落,打着旋儿落在人的发间、两肩、帽檐和长睫上。知漪轻轻一眨眼,一朵雪花便飞舞着旋落在她伸出的指尖,因着很干,好一会儿也未被指尖的温度融化。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脚边偶会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知漪被这漫天徐徐飘洒的夜雪迷住了,到进了宸光殿都还没回过神。 “姑娘看雪也看呆了。”墨兰同墨竹笑意盈盈,两人一同看着趴在小窗边的知漪。 刚才回殿时她们已经给知漪洗漱过了,趁着宣帝仍在沐浴,知漪便独自爬上了綉凳,托着红泥小手炉望向窗外,呆呆的也不知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直到宣帝沐浴好,见着这副情景便直接一手将人自窗边拎起,然后走到龙榻前放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榻旁新摆了盏八角琉璃绘彩灯,灯光柔和低暗,即便摆在旁边也不会影响入梦。知漪从小被间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彩灯看了好一会儿。 “安德福”宣帝刚想说什么,就感到一阵晕眩,让安德福不禁出声询问,“皇上,要不奴婢去端碗醒酒汤来?” “不必。”宣帝坐在榻边,“将外边的灯全熄了,一盏不留,退下吧。” 安德福不放心地瞧了眼陷进褥子里的知漪,皇上自那年后其实就不大喜欢下雪的夜晚,今夜还饮了那么多酒,不会做什么吓着姑娘吧? 他心中摇头,还是遵令慢慢退下了。 片刻后,宣帝双眸半阖,靠在高枕边。榻边的些许光芒使他另一半侧脸笼在阴影之中,胸前衣襟微微敞开,右臂衣袖松松挽起,许是为了散去酒后的周身燥热。 半醉半醒间,他仿佛又忆起了多年前的冬夜,眉头不自觉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知漪见他半坐着,还以为他又要先看会儿书,便自娱自乐地在龙榻上滚了几圈,最后在枕边被宣帝一手拦住,疑惑道:“皇上?” 宣帝剑眉微动,这才慢慢睁眼,其中的寒冽冰冷陡然间散去,声音因酒醉带了一丝沙哑,“知漪?” 知漪点点小脑袋,担忧地看着他,“皇上病了?” “没有。”宣帝拍拍她,目光环视一圈四周,忽而舒出一口气,终于意识到此时并非在那个梦魇中。 知漪不放心地探手去摸摸额头,用一副小大人的语气认真道:“皇上不怕。” 宣帝微挑起眉头,看着小姑娘续道:“药不苦。” 明明自己说话间都因想起药味来而皱起了小脸,却还要硬撑着劝他,让宣帝不由失笑,对小姑娘招招手,让她靠过来。 知漪熟络地窝在他胸前,玩了好一会儿头发和宣帝手指。 半晌后,她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和皇上一起睡,又想起景旻的话,卷翘睫毛抖了抖,眨下一片星光,仰头软软开口,“酣宝儿也要,嫁皇上。” 宣帝:…… 许久他才低沉道:“谁说的?” “哥哥。”知漪懵懂地看他,“璃姐姐?” 知漪努力想了想,继续解释,“酣宝儿长大,也要陪皇上。” 宣帝这才记起之前侍卫统领回禀的话儿,之前他从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什么天生异象凰命的,太过虚无缥缈,他哪会因这种理由去选后选妃,更别说那东郭璃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知漪竟然知道了这件事,宣帝眼中流露浅笑,并不准备和小姑娘解释,只将人卷进被褥中,低声应道:“好。” 知漪得了应允,立马满足了,揪着宣帝胸前的衣裳,又轻轻说了几句话,很快二人便一同低下声音,沉入梦乡。 悠悠长夜,点滴到天明。 第二日东郭青单独求见了宣帝,半踟蹰下将妹妹东郭璃的特殊和本国国师的批示一同说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宣帝似乎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反而转声问起他们五宝国如今的真实状况来。 东郭青一怔,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不敢有半句隐瞒,连忙一五一十地将近年气候剧变和土地干涸的情况说出,祈求宣帝相助。 二人在御书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宣帝竟真的将东郭璃留了下来,并下旨相助五宝国。 第28节 这待遇让另外两国又嫉又恨,心中直道失算,他们光想着宣帝还没到选妃的时辰,却不想五宝国算盘打得好,提前七年将人送来,还可培养感情…… 东郭璃得知消息后半欣喜半怅然,坐在榻上久久不能言语,心知自己命运已定。 十日后便是三国使臣归国的日子,到那时……她便再也见不到阿兄了吧。 东郭璃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征得了太后同意,在使臣离京当日借着陪知漪游玩的时机登上宫墙,从人群中远眺兄长的身影。她心中焦急地四处探望,最后终于注意到东郭青一直在回头挥手,身体一僵,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眼含泪水,“阿兄……” 知漪无措地望望她,再看看下面,踮起脚来帮着擦泪,软声安慰,“不哭。” 东郭璃缓缓、缓缓地收回目光,别过身蹲下,忍了忍哽咽,捂住脸道:“嗯,不,不哭。” 知漪点点头,学着嬷嬷的模样轻抚她的长发,这种尤带稚嫩的温柔让东郭璃最终还是没忍住,半跪在地抱着她,嚎啕大哭。 第40章 诗会 烈日炎炎,盛夏酷暑时节连微风都冒着丝丝热气,沾染在发间、眉间,覆在每一寸肌肤,使人不由心生躁意。 湛蓝的云穹自头顶开始逐渐转淡,更淡,最终与高耸屋檐的翘角接壤,形成一条波浪形的月白色长线,让一些新进庄府的下人忍不住看出了神,驻在原地停下。 “杵在这儿做什么?”高鼻长脸的嬷嬷推了把愣在廊下的婢女,“还不快把乡君要的冰碗送去。” 那婢女这才醒过神来,吐了吐舌,望着嬷嬷盘里镇了冰水被切成各式花样的瓜果不由咋舌称叹。寻常人家夏日要求些凉意只得去深井打水或趁着无人时去河水里晾晾,不比这些高门大户世家贵族,冬日里便在地窖里屯好大块的冰,夏季取出置放在屋内四角或制成冰碗,哪怕天儿再热也不必担心。 今日他们少爷在府中举办诗会,请了京中众多公子和贵女。 诗会分两处,一处青园一处紫园。青园中是各府的世子少爷,也是此次诗会主角。听说是以园中各景赋诗作画,若是诗作完后便由人誊写在纸上呈去给紫园中的各位贵女作评,判出个一二三末等,再予赏予罚。 而青园紫园中间不过隔了堵墙和一道白玉拱门,若是声音稍大些,两园中的人其实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婢女和这个长脸嬷嬷服侍的便是紫园中静坐的各位贵女,更需精心伺候。 甫一入紫园,婢女便感觉扑面一阵凉风,舒爽得从脚尖到每根头发丝都在轻颤。紫园各角落和花圃间都放置了许多冰块,右边长廊又与烟波池对望,正是整个庄府夏日纳凉的最佳去处。 婢女低眉垂眼,细步穿过一众仪态万千的贵女,径直来到正中,轻轻放下玉碗。 暂时却无人理会她,此时园内几乎每位姑娘手中都轻拈了一张笺纸,或莞尔或微蹙峨眉地缓缓赏诗。 “杉松交日影,枕簟上湖光。衮衮承嘉话,清风纳晚凉。”庄幼蓉暗自斟酌这几句,总觉这风格隐约有几分像大哥所作,却又不能确定。偏偏这诗都是由人统一誊写,无法从字迹上判断是何人诗作,她不由碰了碰旁边兀自和猫儿玩耍的小姑娘,低声道,“酣酣,快,帮我猜猜哪个是大哥的。” 她想着,妹妹运气那么好,肯定闭着眼睛也能猜对。 哪知自家大哥早就猜到她可能会用这招,提前就和知漪说好了。知漪转过头对她眨眼,同样轻声道:“长瑜哥哥说,不能告诉幼蓉姐姐。” 小姑娘说话时显出两腮未褪的婴儿肥,脸颊幼嫩白皙,认真的模样更是显出一股呆萌来。庄幼蓉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一把捏了上去,来回蹂躏几下,不甘心道:“明明就晚了几个月认识,怎么就那么听大哥的话呢?” “喵喵喵”雪宝尾巴竖起,不满地伸爪子挠了几下,让庄幼蓉连连摆手,“好好好不欺负你主子就是了,可别再挠我。” 她端起冰碗来刚想尝一口去去暑气,忽然就感觉旁边一道灼热的目光望来。偏头看去,果不其然是知漪在眼巴巴地望着她,其中的可怜意味让庄幼蓉几乎招架不住,也让右侧的席妙扑哧笑出声,“酣酣你就别看了,再看我们也不敢让你尝一口。” 要知道知漪前阵子贪凉,两天就吃了十多碗冰碗,起初没人注意,待发现时已是需要请太医了。为此她这次出宫,太后特地托人嘱咐,绝不可让知漪碰任何凉性的吃食。 这处的动静引得他人注意,见到鼓着脸蛋的知漪,顿时都投来或深或浅善意的笑。 此次诗会请来的贵女有二十多位,二十多人中皆以紫藤架下秋千上三位年纪都不大的小少女为尊。 秋千正中坐的是诗会的半个主人、庄府庄尚书的孙女庄幼蓉,庄幼蓉与庄泽卿一母同胞,也是庄府唯一的嫡出姑娘,性情并不骄纵,只十分活泼,也没什么耐心。 庄幼蓉其实心中清楚,在场多数贵女来参加诗会的目的都是为了她的兄长庄泽卿。毕竟她大哥庄泽卿才及弱冠便已中进士,名满京城,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前途可见,且至今未议亲,自然引得诸多人心思浮动。 不过庄幼蓉自小便极为景仰崇拜兄长,自觉自家兄长龙章凤姿,芝兰玉树,若非绝世佳人哪里配得上。所以她自园中一眼望去,也没瞧见有哪府贵女的容貌气质配得上她家大哥。 秋千右侧坐的是宜郡王的曾孙女席妙,听说在府中最得宜郡王宠爱,特地为她请皇上赐封乡君,得封号“平雅乡君”。可以说,席妙的荣宠之盛连其兄长也比不过,在京城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很有几分骄矜傲气,不过对着熟悉的人倒会收敛一些。 左侧,自然就是知漪了。虽然真正说起来,知漪身世在京城众多世家贵女间只能算一般,但京中谁不知慕府的这位姑娘自四岁起便一直待在太后身边,由太后亲自教养,听说就连皇上也十分宠爱。这满宣国看去,能同时得太后和皇上喜爱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人了,是以谁都不敢怠慢,毕竟连席妙也会处处迁就她。 三人中席妙为长,年方十二,庄幼蓉比她小上数月,再往下则是如今正好八岁的知漪。因这年纪,知漪在众人眼中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妹妹般人物,又背靠太后皇上两座大山,平日见着都是对她疼爱居多。 席妙一句话下来让紫园中人都目露笑意,半刻后,席妙命下人将众人写下的属意诗作收起,细细看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凑在知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知漪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听得不住点头,片刻后起身将雪宝儿放在秋千上,往青园那边走去。 青园中庄泽卿和一众世家公子们在商讨诗作和隔壁紫园可能排出的名次,忽然见白玉拱门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一双眼眸宛若明珠般清光流转,先是好奇地望了一圈园内的人,再出声道:“长瑜哥哥。” 声音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瞬间让青园众人将视线都往白玉门边胶着而来,发现原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浅紫纱裙,梳着小巧的垂云髻,几缕细软乌黑的长发披在双肩显出柔美,让人心生喜爱怜惜之情。肌肤洁白犹如刚剥壳的鸡蛋,大大的猫儿眼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浅浅一笑,便露出一对均匀分布在脸颊两侧的小酒窝,当真粉雕玉琢,可爱至极。 庄泽卿闻声立刻大步往门边走去,不着痕迹挡住向知漪投来的种种目光,温和道:“怎么了?” 小姑娘努力踮了踮脚,让庄泽卿失笑,配合地弯下腰来,“是不是幼蓉和那位乡君又想出什么好主意,让知漪你来说了?” 知漪“呀”一声,眨眨眼睫,“长瑜哥哥知道啦?” “她们平日闹的什么,我还能不知么。”庄泽卿感慨小表妹的天真好哄,“这次她们又想做什么,说吧。” 知漪凑近他低声耳语,让庄泽卿边听边摇头,摸摸知漪头顶,“你就不要掺合进去了,当心回宫被太后娘娘知道。” 小姑娘乖乖点头,忍不住探过去又望了一眼,发现里面的人还是盯着这边,忙缩回小脑袋,疑惑道:“元茂哥哥?” “景承他……”庄泽卿想到便忍不住笑,“听说今日先生要考景旻背诗,他被景旻拉去帮忙了。” 知漪有点失望,模样在庄泽卿看来就像只蔫耷耷的小狗,可怜可爱,便道:“前几日南阳郡王布置给你的画儿可画完了?” 话音刚落,知漪立刻迈腿一溜烟跑了,叫庄泽卿摇摇头,回身往园内石桌前走去。 “长瑜,这便是你在慕府的表妹,被养在宫里的那位?” 出声的是庄泽卿往日同窗,关系尚可,让他笑了笑点头,“她还小,今日不过是来跟着看看,并未作评,应该等会儿便要回宫了。” 另有一人摇扇缓缓开口,“鹂黄好鸟摇深树,细白佳人著紫罗。小是小了些,却也是位小佳人了。” 此话让众人不由莞尔,毕竟每人府上差不多都有妹妹,皆知这只是句善意的调侃罢了。 不出庄泽卿所料,未等席妙的坏主意实现,徐嬷嬷一看天色便开始劝知漪回宫了。 这几日知漪在用药膳,且都得按着时辰服,徐嬷嬷向来小心谨慎,自然不肯误了半刻。 庄幼蓉亲自将人送到府门,看着她上轿,依依不舍拉着知漪小手,压低声音道:“每次出宫都这么早回去,你那嬷嬷似乎生怕我们吃了你似的。” 知漪往轿外瞄了一眼,还没开口庄幼蓉便知她要说什么了,忙摆手道:“就知道你还惦记着那几坛桃花酒,放心吧,就算我忘了大哥也不会忘记给你留的。” “谢谢幼蓉姐姐。”知漪对她一笑,漾着可爱的梨涡,蒲扇般的睫毛如瓷娃娃精致纤长,让庄幼蓉极力忍住要扑上去亲亲抱抱的想法,并再一次感叹为何知漪不是自己亲妹妹,这样就能天天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泪眼汪汪地挥着小手帕,庄幼蓉续道:“下次可别忘了带阿璃来,没有她在今天的诗会都少了许多乐趣。” “嗯。”知漪挥挥手,趴在小窗边看着庄府大门渐渐变小,直至转角消失不见。 庄府离皇宫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知漪困乏地打了个小呵欠,徐嬷嬷递上软枕柔声道:“姑娘先睡会儿吧,等过了宫门奴婢再叫您。” “唔……”知漪迷迷瞪瞪睁了睁眼,最后还是没抵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宫内,宣帝正同谭之洲在御花园中缓步而行。谭之洲在外任职也有五年,不负宣帝所望,每一处都是功绩斐然,所以在今年春末时被召回了京城。 谭之洲昨日亥时到京,今日一早便入宫面圣,此时正向宣帝口头述职。 御花园内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边栽有排排倒垂杨柳,稍远些四面都有高大树木遮阴避阳,使得园内即便未放冰块也比他处要凉爽许多。 谭之洲慨叹一声,“微臣访遍大江南北,北地楼阁粗犷而不拘一格,江南亭台精致小巧,其中风景各有千秋,但仍未有一处能比得过皇宫,其丹楹刻桷、层台累榭乃常力不能及,非神工意匠犹可……” 安德福:……几年未见,谭大人您拍马屁的功夫是愈见精妙了。 谭之洲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宣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是习惯了他的作风。等谭之洲稍微停顿下来,才道:“安德福,奉茶。” “是。”安德福含笑令端了玉盘许久的小宫女上前。 谭之洲笑道:“皇上依然是细致入微,体恤微臣,臣感激不尽。” 正前方刚好有个凉亭,谭之洲躬身,正想请宣帝先行,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如燕语莺啼的叫唤,“皇上” 接着一道浅紫的身影扑进了宣帝怀中,刚好埋进腰间,如小猫般蹭了蹭,瞧着黏人极了。 谭之洲心中还在纳闷着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就见他们皇上伸手护住了人,清咳一声。 那小姑娘似乎因此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从他们皇上怀中偏过头,见到他时先疑惑地歪着脑袋回想,随后雀跃道:“谭哥哥。” 竟然还记得他。 但谭之洲神情却不能如常了,那张小巧的脸蛋刚映入眼帘,他的脸色顿时如电闪雷鸣般快速来回转换,最后张了张嘴,僵在原地,心中似有数万句话奔腾而过。 这,这面相……还有皇上的态度……呃…… 他还没恢复过来,便见宣帝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低沉道:“是叔叔。” 小姑娘立马又欢快叫了一声,“谭叔叔!” 谭之洲:…… 第41章 偷香 等谭之洲冷静下来,已是一刻后,他正了正官帽坐在石凳上,尽量露出温和的笑,“慕姑娘还记得在下?” 知漪点点头,目光一如谭之洲印象中那般清灵,露出一排细小洁白的贝齿,“谭叔叔的花儿。” 谭之洲注意到她桌下的右手一直同宣帝交握,心中感叹了一下他们皇上和这位慕姑娘的亲密,同时也不免好奇,难道这就是因命格而来的吸引?不然怎么解释他们皇上这么多年都没对哪个女子流露过异样情感,偏偏对面前的的小姑娘如此纵容。 他观察细致,但不动声色,仿若什么都没察觉般一笑,同知漪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儿。 安德福亲自奉上三盏香茗,放在知漪面前时特地轻声道:“姑娘放心,这杯是蜜水,放了些干花泡制。” “谢谢安总管。”知漪一边梨涡露出,嫣然轻语。 安德福含笑退下,他看着这小主子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对他的称呼也从记不清的“安福”到“安总管”,听着是疏远了些,但他了解姑娘的性情,哪会介意这个。 况且到现在,若是哪日没听着这一声如含了香蜜般甜软的“谢谢安总管”,他便浑身不自在。 知漪刚回宫便来寻宣帝,本是想找宣帝帮她完成南阳郡王布置的画儿,但见有谭之洲在场,便乖乖巧巧地坐在旁边,只偶尔捻起一块点心。每次谭之洲不经意瞄过去时都能瞧见她腮帮微鼓的模样,偏偏还要装作小淑女般文静。 他心中好笑,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同宣帝聊些各处风景人情之类不痛不痒的话题。 雪宝儿待着无聊,几步窜去了前面的假山中扑蝶玩耍,知漪只能拿出之前在诗会上旁人教她结的络子继续钻研。 络子是用来装乳白玉佩的,选的是红绳,中间结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玉石,极为奢华。知漪不知不觉同它奋斗了许久,再回过神时谭之洲已经告退了。 宣帝才垂眉瞧了一眼,就见小姑娘白皙的脸蛋仰起,将络子举到他面前,“皇上,好看吗?” 说实话络子结得一点也不好看,歪七扭八,形状全靠上面点缀的玉石撑起,宣帝却能面不改色点头,叫旁边的安德福看了大为折服,心道不愧是皇上。 知漪眼眸高兴地弯成月牙,手一推,“送给皇上。” 宣帝:…… 第29节 小姑娘续指着他腰间,“皇上的旧了。” “朕明日换上。”宣帝拍拍她,随即起身带知漪往敬和宫方向走去,手依旧稳稳牵着她。 路途中,宣帝考校起小姑娘的功课来,让她择《幼学琼林》背诵千字,再诵咏梅诗一首。 知漪六岁开蒙,起初太后从宫外请了位女先生。想的是不必让知漪精熟,只在琴棋书画上都略有所通罢了。但知漪许是受了自小同宣帝一起看书阅奏折的影响,最喜爱的却是史书经义,好几次偷偷和景旻一起溜去太学院听授,回来就抱着太后撒娇,说要和哥哥一同进学。 太后无法,只得让知漪作了男孩儿装扮,每月初五至二十让她去太学,身份便是景旻表弟、信王妃亲侄。两年下来,除去太学院的几位太傅早就被提前告知,其他人还都未识出知漪身份。 知漪功课向来比景旻还好,所以此刻松开握住宣帝的手,双手背在身后,在宣帝面前倒退着小步慢走,边歪着脑袋回想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夭,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宣帝望着她水光润泽的眼眸,一副沉进书中的模样,微微扬唇。 小姑娘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了许久,在念到“参商二星,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惟七夕一相逢”时顿住,似乎不解地想了想,疑惑道:“皇上,为什么参商二星、牛郎织女都不得见或一年一聚?” 宣帝沉吟片刻,“太傅可教了星宿?” 知漪摇摇头,便听得宣帝简洁解释,“参为西,商处东,一昏一晨,唯晨昏各自可现,此出彼没,此没彼出,永不相见。” 知漪想了会儿,似乎不大懂,眼睛盯着宣帝眨了眨,求知欲满满。 宣帝又令安德福将牛郎织女的故事讲了一遍,知漪便更奇怪了,“阿嬷说神仙很厉害。” 安德福笑语回道:“那可不一样,织女身为仙子却和凡人有了私情,是触犯了天规,应该……就同咱们犯了宫规一般吧,所以二人被罚变成了牵牛织女星,月夕那日由喜鹊搭桥才能见上那么一面。” “嗯……”知漪突然小跑到宣帝身边挽住手臂,朗声说了一句话儿。 安德福顿时失笑,心道姑娘还不知这些话儿都是用来形容男女之情的,用在她和皇上之间却也没什么大错。 知漪牵住宣帝,示意他弯腰,宣帝便配合地略低下头,以为小姑娘还要悄悄说什么,没想到是直接踮起脚凑上来在他侧脸轻“啾”了一下,又飞快地在身侧站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弯弯的眉眼让她像只偷腥的猫儿般机灵可爱,让人不忍责备。 宣帝先是一怔,随后面无表情地扫过周围的一众宫女内侍,包括安德福,让安德福下意识掩了面,谄笑道:“皇上,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瞧见。” 徐嬷嬷将这副场景纳入眼中,心底担忧越来越重,这……姑娘要是习惯了一直和皇上这般亲近,可该如何是好啊。 因着这重思虑,在知漪回敬和宫用过晚膳去沐浴后,她便对原嬷嬷林嬷嬷二人低语道:“我瞧着,姑娘如今也有八岁了,虽说与皇上差着辈分,但总这般亲近也不大好。姑娘如今尚不知事,可皇上再过几年便可纳妃,还这般纵着姑娘,莫不是……” 徐嬷嬷言语中不无试探之意,任谁也听得出来,叫一旁的原嬷嬷笑出声,“你可真能想,皇上是看着咱们姑娘长大的,又差了近二十的岁数,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将姑娘当成小辈般疼爱罢了,偏你要多想几分。” 林嬷嬷亦笑,“姑娘心思单纯,又孝顺知礼,主子和皇上向来要偏爱几分,你又不是现在才知晓。怎么今日只瞧姑娘亲近那么一回,就开始担忧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姑娘也到了男女之防的年纪,和皇上确实不大合适再同年幼时那般亲近。姑娘向来懂事,你平日照看时只多在耳边说几句,不就能记着了?皇上能纵着姑娘,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却不能单看着,还需多多上心才是。” 徐嬷嬷颔首,“说的是,往日我一心为太后皇上疼宠主子而高兴,却差点忘了这事儿。太后娘娘近年愈发顺着姑娘,连姑娘要去太学院进学的事也允了,这每次十多日下来,姑娘都同那群公子少爷们混在一块儿,哪能意识到这些。” 她心中显然是不大赞成自家小主子去太学院的,要知道太学院从太傅到学生再到书童全都是男子,她真怕她家姑娘在里面待久了连自己还是个女孩儿都忘了…… 夜幕如薄纱般网开,笼在敬和宫上方,漫天繁星闪烁,使得月色朦胧,仿若一渺淡淡的玉白烟雾飘在空中。 知漪坐在书案前对着空白的画纸冥思苦想,乌黑细软的长发披在身侧,少了几分白日间的俏皮更添一丝柔美,一双明眸不时微眨,满是疑惑不解,仿佛对画纸无从下手。 不多时,她干脆趴在案上,无意识地用画笔戳着脸蛋,呆呆的模样引起惜玉轻笑,“姑娘还在为郡王交待的画儿发愁哩?” 知漪“唔”一声,苦恼道:“先生说要以《闻蝉》作画,可是……忘记问皇上……” 一年前南阳郡王便成了教知漪棋画的先生,这还是他毛遂自荐而来。太后不知静太妃与郡王往事,起初很是诧异,不过被南阳郡王几句打动,便应允下来。南阳郡王是个真正的书画大家,琴棋二道也造诣颇深,过天命之年仍风流雅致,能成为他的学生,是知漪之幸。 “莫道闻时总惆怅,有愁人有不愁人”知漪便是被这后一句难住,本想画一副欢快的夏日蝉鸣图,可这句总让她觉得这首诗的蕴意与以往都不同。 小姑娘自小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身边的人也都已疼爱或恭维居多,哪会识得愁滋味,更别说了解其中深意。 “姑娘不如先睡,明早再想?”惜玉道,“反正明日郡王也是午时后再进宫,如今亥时都快过了,再不睡明日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要念主子哩。” 知漪如今单独住在敬和宫偏殿,改名为“绛雪轩”。刚要搬走时太后自是万分不舍,可她年纪大了,夜间睡得越来越早,清晨也醒得早,怕会影响了知漪作息,便忍痛让小姑娘搬到了偏殿。 偏殿离主殿很有一段脚程,此时太后也早该歇了。惜玉瞧瞧天色,想起徐嬷嬷的叮嘱,缩了缩脖子。 知漪摇头,她还一点睡意都没呢。 让怜香将古琴搬到院子里,知漪眼眸转了转,对着不远处的榕树和月池开始拨弹,她指法仍有些生疏,断断续续地在弹着《月下歌》,然古琴是南阳郡王特意为她寻来的名琴断水,音色极好,即便随意一拨,其声也如玉石相激,又仿佛流水淙淙,令人不自觉闭目赏听。 叮叮咚咚的声音持续了半刻之久,知漪突然停下,往榕树边看去,眨眼一笑,“原来先生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惜玉奇怪地跟着移去目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榕树下大大小小掉落了数十只蝉,都在微微颤着翅膀,欲飞不飞的模样,像醉了一般。 “先生说断水有奇效,夜晚用断水对蝉拨弦,会让它如饮佳酿,酣而坠木。”知漪露出两个俏皮的小酒窝,“这应该也是‘闻蝉’了。” 她蹬蹬跑回书案旁,持笔凝神作画,专注得额间有薄汗滴落也不自知,还是惜玉含笑拿着软帕给她细细擦拭。 第二日用过午膳,知漪拿着装裱精美的画作呈给南阳郡王,看似如常地回到座位,实则一直在用余光偷瞄,在南阳郡王展开画时更是心虚地以书遮面。 南阳郡王并未如她所想一打开便将画放下,而是愣在原地看了半晌,往日一直含笑的眼眸似有暗流涌过,来回抚了抚灰白长髯,踱至凉亭檐边对碧空望去,半晌才转头温声道:“这是知漪自己想出的画儿?” 知漪从书后探出脑袋点点头,好奇道:“先生不生气?” “我为何要气?”南阳郡王反问道,随后将画摊在桌上,用镇纸压住,笔尖飘逸似风,边添墨绘彩,边含笑开口,“虽与我想的《闻蝉》稍有出入,却也匠心独特。这幅画灵气有余,不过下笔太重,着墨过深,失了几分意境。我平日嘱咐的让你练字的方法,是不是很少用?” 知漪吐舌,先生的方法,是让她在腕间系上一块青石砚台,再用最粗的牛耳毫在四格纸内书写簪花小楷,既可练耐心也可提升对笔力的掌控。但青石砚台对她来说实在太重,绑在手上抖来抖去,根本无法下笔。 她如实将话说出,让南阳郡王不禁抚须颔首,“是我疏忽了,你年纪尚小,以后便改系……”他往案上扫了一眼,拿过方状的小块瓷砚,“便系这个吧。” 知漪顿时耷下小脸,让南阳郡王失笑,顿了顿思忖道:“若是练成了,我便再教你……”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旁边的宫女内侍们便是竖起耳朵也没听着,只见小姑娘顿时亮起了眼睛,“真的?皇上会喜欢吗?” 南阳郡王以笔轻敲她的小脑袋,好笑道:“先生何时骗过你?” 第42章 御马 宣帝发现今天服侍自己多年的总管安德福有点不大正常,具体表现为自出去一趟后便开始磨磨蹭蹭。添一杯茶特意从东至西绕了御案一圈,一刻钟的功夫凑上来磨了三次墨,还不时劝道:“皇上您看了这么久的书当心身子疲乏,要不起来走走?外边儿池子里的睡莲昨夜全开了,奴婢记得您前日还说着……” “安德福。”宣帝忍不住皱眉。 “奴婢在。” 宣帝终于偏过目光,面无表情自上而下将他看了一遍,“可要朕去为你传太医?” 安德福顿时咳起来,差点没把自己呛着,谄笑道:“奴、奴婢怎敢麻烦皇上,多谢皇上体恤,奴婢没病,没病。” “说吧。”宣帝将书放下,“何事?” “就是……”安德福犹犹豫豫目光躲闪,“皇上对这瓶中摆的花儿可还喜欢?” 他指着御案前的陶瓶。 宣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原先案上的绿竹瓶被换下,取而代之的为釉白陶瓷小瓶,瓶身雅致,几道裂纹错落有致自瓶口延伸至底端,质感细腻。里面精巧地摆放了几枝玉茗花,其色秾艳多彩,宛若旭日般浓烈,花内层层叠叠如千瓣蕊,花枝纤瘦,亭亭立在瓶中宛若弱柳扶风的美人。 没注意到时还可无视,一旦望入眼中便能体会出布置陶瓶和插花之人的心思巧妙。 “不错。”宣帝略点头,‘不错’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便已经是极大的赞许。 安德福这才放下心来,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宣帝接道:“朕还不知宸光殿中竟有如此能工巧匠,嗯?” 语罢,他起身又看了陶瓶半晌,拈下一片花瓣,似在端详。 “额……”安德福小心道,“其实这陶瓶和花儿已经摆了三天了,都是姑娘每日一早起来亲自摘的花儿,放在瓶中修剪好,趁着您去上早朝时拿来,说是皇上您看书批奏折辛苦,这花儿有养神静气的作用。” “姑娘连着三日都问奴婢您喜不喜欢了,但皇上您一直没注意到,奴婢答不出来,所以才……今日才出此下策的。” 宣帝一怔,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小姑娘踮着脚在案上努力修剪花枝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随后立刻又冷下脸,“下次不可再隐瞒。” 安德福连声应是,心道若非姑娘嘱咐了不能主动告诉您,要让您自己发现,奴婢早就说出来了。 “去寻花匠来……”宣帝开口,又止住,“算了,不必。” 他起身朝外走去,远远丢下一句,“移去寝殿。” 安德福“哎”一声,给墨兰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那陶瓶小心搬到寝殿中去。随后满脸笑意地忙不迭跟上去,知道皇上肯定是要去寻那小主子了。 宣帝确实是要去寻知漪,而今日初七,知漪此刻正在太学中,跟着众人一起摇头晃脑地读书。 “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手擘蟹螯从毕卓……”知漪随李太傅一般双眼闭着,偶尔睁一只眼飞快地瞄一下书又合上,头顶小帽随着脑袋摇来晃去。 她穿的是太学院中统一的青色学子服,衣袍宽大,本就小小的个子被这么一罩更是看不见多少。 读了约二十遍后,众人便开始合书练字,练的是前几日才学的诗。片刻后,景旻偷偷将手伸至案下,坐在他旁边的知漪便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将揉成团的纸张递给他。 说也奇怪,景旻背书向来不错,但在诗上,无论背诗还是作诗都能称得上是小苦手,为此知漪不知多少次给他暗中递了纸条。 “咳咳……”明明已经站在窗边的李太傅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猛烈咳几声,吓得知漪轻叫一声,纸团落在了地上。 后桌的苏霖眼疾手快地捡起,摊开一看便忍不住笑,“元涵,看来你表弟也不愿再帮你了啊。” 上面写的并非诗,而是一只墨笔几笔勾画出的鸟儿,景旻一看便耷拉下脸,知漪没转身,小身子抖了几下,显然在偷笑。 苏霖是南阳郡王族孙,与景旻一般年纪,两人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但显然他也不知道知漪真实身份,不然此刻就不会大大咧咧一拍知漪,再支起手肘吊儿郎当地斜放在她左肩,递去眼神暗暗赞许道:“干得好。” 哎唷这拍的,这手放的……随宣帝一同隐在角落窗边的安德福看着就龇牙咧嘴,心道他们姑娘那么娇弱文静,怎么能和这班不着调的公子少爷们混在一起。 看来徐嬷嬷说得对,姑娘一个女孩儿,确实不大合适一直待在太学院中啊。 显然安德福选择性地无视了他娇弱文静的小主子的动作。 宣帝倒是没什么表示,只在看到知漪对答如流地回答出太傅的问题时显出笑意,“安德福,今日他们还有什么课?” 安德福忙派人去询问几句,低声道:“皇上,用过午膳歇息一会儿后便是骑射了。” “朕记得太学院中教骑射的几位先生都是出自骁骑营?” “是,听说今日正好是由王统领来教。” 宣帝颔首,他还从未看过知漪上骑射课的模样。之前太后曾想让知漪慌作体弱多病,避过这门课,但小姑娘自己不依,说是要同璃姐姐一样练好一身马上功夫,这样以后才能保护阿嬷,当即把太后哄得笑逐颜开,再不加反对,什么都任她去做了。 知漪小时候便很会说些甜言蜜语,常把太后哄得将她搂在怀里不愿撒手,待长大几岁就更是机灵,太后对她愈发的宠溺纵容也是因此而来。 宣帝坐在后书院中等候,李太傅进门后先是一惊,立即福身道:“未知皇上驾到……” “不必多礼。”宣帝亲自将人虚扶起,“太傅也曾教过朕子史经义,有半师之恩,无需行大礼。” 李太傅微微一笑,想起之前不过教了皇上十日,心中感叹,面色谦和道:“不知皇上此来太学院,可是要考校众人功课?” 宣帝摇头,“朕不过随意来看看,太傅不必告诉他们。不过朕今日在窗旁静观良久……” 他简略问了景旻等人学得如何,再道:“知漪在太学院中可曾调皮?” “未曾,未曾。”李太傅连连否认,“慕姑娘天资聪颖,乖巧懂事,从未让微臣担心过,便是其他几位太傅也称赞有加。” “……”安德福顿时觉得比起谭大人和李太傅等人,自己的功夫还是不够,明明姑娘刚才还给景旻少爷递小纸条来着,转眼李太傅就能睁眼说瞎话。 不过其实众人也都清楚,皇上能把人送到太学院中便表明了这位慕姑娘的荣宠之深。不过是多教个小姑娘,几位太傅也不是那般迂腐顽固之人,何况如今宣朝对女子的禁锢不比从前那般严苛。在这位慕姑娘未犯大错前,众人自然都是挑尽好话来回。 宣帝便也状若无事地点头,正准备去看看这些小少年的骑射课,临踏出门前一顿,“景旻和苏霖几个太过顽皮,需劳太傅多加注意,日后他们在学堂便固定在第一桌吧。” 第30节 第一桌,就是自己眼皮底下……李太傅应道:“还是皇上想得周到。” 骑射课设在太学院的马场之中,草地沙地并邻,远处竖了一排箭靶。 与知漪一同的学子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三,最小的便是知漪,因此牵来的都是小马,靶子亦不过几十丈的距离。 宣帝到时王统领正让众人来回纵马,中途不得停歇,在转角处拿下摆放在低树桠上的羽箭,场中尘土飞扬,个个又都是一身黑色骑装,戴翎冠,暂时看不清里面都是何人。 宣帝立在远处的高树下,他来时换了身月白色常服,腰间只简单系了块成色普通的玉佩,身后的安德福亦改了装扮,远远看去也看不清脸,除去王统领眼尖认出他的身份,其他就连景旻也没发觉自家皇叔就在看着自己。 收到宣帝让他不要前去行礼的手势,王统领会意止住马蹄,同时目光往场内扫去,心知皇上要寻的无非就是那几人。 宣帝当初很早便被立为太子,之后便搬去了东宫,无论文武都有太傅去东宫单独授业,论起来,少时还真的几乎没这样同他人一起学过。 他静静凝视场中,烈日自枝桠缝隙间晃下,将他的脸庞也映得树影斑驳,仿若同周围成了浑然一体。 安德福悄声让跟着的小内侍去嘱咐太学院中的婢女备好解暑汤,收拾凉榻。 转过头又同宣帝一起观看起来,不过他不通骑射,看得不过是个热闹,心中不时道一句,这、这也太不文雅了,怎么能让姑娘学呢…… 不多时,忽然有一道身影从草场穿出,马速不快但也不慢,径直朝宣帝驶来。让安德福睁大了眼,“救驾”二字都已经在喉间正欲呼出,却被宣帝抬手止住。 果然,眼见就要撞过来时,马儿被背上的人一拉缰绳,瞬间长长嘶鸣一声,刚好停在了宣帝一丈外,从后面探出一张灰扑扑的脸蛋,上面嵌着两个可爱小酒窝,清脆的声音响起,“皇上来看元涵哥哥吗?” 原是摘下了翎冠的知漪。 安德福舒出一口气,原来是这小主子……也太胆大了。 他抹了把汗,帕子还没放下,转眼就见着了这位主子更加大胆的动作。她竟扔开鞭子松开马蹬从马背上摇摇晃晃站起,随后直接从上面跃下,径直扑向他们皇上的怀中。 那一口气顿时噎在了胸中,安德福下意识转动脑袋随那道身影看去,还好……还好他们皇上反应迅速,一把伸出手将人捞住了。 知漪顺势扒了上去,两手环在宣帝脖间,笑盈盈同他对视。 “胡闹”饶是宣帝曾经沙场,方才也被知漪这动作唬得心跳停了一下,稳稳地托住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姑娘,“摔了怎么办?” “皇上会接住的。”知漪软声道,歪着小脑袋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只一双被汗水洗历过的眼眸格外清亮,里面满满是他的身影与面容,充满信赖与喜爱,仿佛除了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宣帝似被她这目光所感染,眸中神情也变得格外温柔,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笑,低沉而富有磁性,轻柔地抹去她脸蛋上的灰尘,两腮的婴儿肥使小姑娘如刚长成的绵果般青涩,“下次,不可再这样了。” 第43章 游玩 “元涵。”正策马间,有人抬首朝景旻示意,“小慕身旁是何人?” 景旻这才发现知漪不知何时不见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瞪,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皇叔”二字含在口中又硬生生憋回,眼珠子一转,坏心道:“那,那是我表弟的爹爹。” 他心道:皇叔这可不能怪我啊,何况……反正你也不会知道。 那人却一副“你当我傻吗?”的表情看他,知漪在太学院的身份是信王妃的侄子、景旻表弟,而众人都知道信王妃出身皇商世家。宣帝虽是远远站在那里,但浑身气势显然不是一介皇商该有的。 景旻嘿嘿一笑就是不解释,任那人猜测。 宣帝托着知漪说了许久的话儿,小姑娘在太学院中显得格外活泼,唧唧喳喳了不少学院趣事和同窗间的打闹。脸蛋上的汗珠并未使她狼狈,反而愈发显得精神奕奕,活力十足,仿佛永不会气馁与停歇,散发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葱生气。 宣帝一直眉目温和地看着她,半是笑意半慨叹。他御极至今已快十年,但知漪也才八岁而已,她对万物都抱有极大的热情与好奇,也仿佛永远都充满生机。他每次见到小姑娘烂漫的笑脸与清灵透彻的双眸,再回想起自己少年时的经历与朝堂的诡谲波荡,知漪的这种赤诚与天真便愈发显得弥足珍贵。让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宠爱,仿佛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上去也不为过。 “皇上累吗?”小姑娘亮晶晶看着他。 宣帝微摇头,知漪便直接将头埋上去,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了。 好在也没几个人注意这边,安德福心想着。随后不禁有点同情今日教习骑射的王统领,他是见多了这种情景早就习惯了,但王统领几个恐怕要被吓着吧。 宣帝穿过小竹林,慢慢将人抱回太学院的送爽斋中。这是太学院特意着人收拾出让知漪平日暂歇的小屋,建在竹林深处,意境深幽,夏日也是个纳凉祛暑的好去处。 命人盛上两碗解暑汤,打来一盆凉水,他便见知漪自己拿着软巾洗漱擦拭,再泡了一杯清茶呈上。 “哎哟姑娘,这哪儿能让你来做,奴婢来端吧。”安德福回来便见着这么一副情景,差点没给吓着。 “不用。”小姑娘脆生生道,又蹬蹬跑去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盏点心,服侍得很是周到。 宣帝目光一直跟着知漪跑来转去,见她这些事情都做得十分熟络,显然早就习惯了,倒是少了几分在宫中被太后宠出的娇气。 “知漪。”他轻声开口,朝小姑娘招手。 知漪又欢快跑到他身旁,仰起小脸一副“主人有何吩咐”的模样,让宣帝失笑,“可想出去玩儿?” “想~”小姑娘立刻高兴地扑过来,仍同幼时一般,不过如今个子已经长到了胸前,轻易便能趴进怀中,再不像以前只能扒着宣帝大腿往上蹭。 宣帝派人同王统领和其他太傅说了声,让知漪去换了身衣裳,便带着小姑娘从太学院侧门出去。 他这次出宫自然没乘御辇,换了辆低调些的马车,上面挂的是容亲王府的标志。 容亲王是先帝认下的义弟,曾舍身救过先帝一命,后又帮着破过几出贪污大案,被破格提为亲王,风光荣宠了好一段时日。后宣帝即位,容亲王年事已高,便渐渐低调下来。 容亲王最初在家乡的正妻因难产早逝,独留下一子。而容亲王一年都没到就娶了继室,继室又生一子,前后两个嫡子岁数相差不超过三岁。可惜这位亲王命硬,三年后这个继室也得恶疾去了。容亲王便没了再续娶的心思,只纳了许多小妾,听说之后又尤其宠爱一个妾室,这妾室也有一子,且与那两个嫡子年纪相差无几。 如今容亲王年迈,却至今未请立世子,所以现在府中乱得很。 不过都是各府中事,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宣帝也不会冒然上去插一手,今日用其府中的标志不过是觉得方便罢了,需知京中那些人见着容亲王府的马车可都是尽量避得远远的。 马车缓缓行驶,转角是喧嚣的东街。 “皇上。”知漪透过帘缝看向马车外,转头挽着宣帝手臂甜甜道,“阿嬷最近嗓子不舒服,太医嘱咐要多吃梨汤和梨膏,元涵哥哥说东街福运楼的梨膏做的最好。” 小姑娘说得冠冕堂皇,宣帝哪能不知她实际是盯上了福运楼的美食佳酿,不过正好他也许久未在宫外用膳了。 “安德福,往东街转。” “是,皇上。” 知漪雀跃一声,甜言蜜语又接了一串,“皇上最好了!” 轿子停在东街口,宣帝先下轿,转身去牵知漪。 知漪抬首一眨眼,乖乖被牵着静立在宣帝身侧。她换了一身翠烟衫,配上撒花淡青百褶裙,如青葱般水嫩。发间梳着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颗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得细发乌碧亮泽。琼鼻小巧,柳眉弯弯,粉嫩樱唇漾出略带俏皮的浅笑,一看便知是好不容易得了空从家中溜出来玩儿的小姑娘,映入旁人眼中,皆不由露出笑容。 街上还有不少同她一般大小或稍大些的姑娘,身边都伴着家眷或奴婢,好奇地在街边小摊观看或往铺子走去。 知漪不由想起上次和东郭璃一起偷偷出宫玩耍的情形,当时两人都心虚得很,来回一趟就随便在茶楼喝了几杯茶,又伏在二楼雅间的窗边隔着好些距离看街上的杂耍,便是那样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趴得脖子都酸了,让惜玉她们帮着揉了许久才好。 两人走了几步,知漪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疑惑道:“皇上,你带银子了吗?” 宣帝似乎僵了一下,但面色如常道:“安德福带了。” 安德福小心翼翼轻声道:“奴、奴婢忘记带了,彭侍卫应该有吧。” “……臣身上……只有五两银子。” 安德福默了片刻,试探开口,“要不,奴婢先去附近看看有哪位大人在……?” 宣帝:“……” 第44章 面 宣帝没说话,安德福自己琢磨了下,如果正好在附近碰到哪位大人,开口便道:大人带银子了吗?有多少?皇上出宫忘记带了…… 他不禁打了个冷颤,那画面太美实在不敢再想象,怪不得皇上沉着脸。 安德福不由埋怨地瞄了一眼彭侍卫,小声道:“彭侍卫,您好歹也是个御前一品侍卫,时常在外奔波,怎么身上就只带五两银子呢?” 眉目端正一身英气的彭侍卫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的月钱都交给内子了,她操持家中事务很是辛劳,我在外不过偶尔和同僚们一起喝喝酒,五两银子已足够。” “……”安德福还是幽幽怨怨飘去一眼,想不到这个彭侍卫还是位爱妻之人。只是皇上难得出来一趟,还带着姑娘……这,这五两银子能做什么呢? 知漪来回一望,安德福几人的小声交谈自然都听见了。歪过小脑袋想了想,拉着宣帝往北走去,边眉眼弯弯道:“皇上,元涵哥哥说东街甜水巷里张爷爷做的葱花面最好吃。” 二人外边围着安德福和彭侍卫,特意与行人隔了些距离,街上又十分喧闹,旁人大都听不清知漪的话儿,宣帝便也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问题。 安德福闻言暗暗用小手帕抹了把泪,他们姑娘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体贴人,知道皇上没带银子就主动解围。 不过,再怎样也不可能让皇上和姑娘去路边小摊上吃面呀。安德福想到自己虽未带银子,但身上还揣着上次被太后娘娘赏赐的金珠子啊。 他正想出声阻止,却看见他们皇上什么都没说,纵容地任小姑娘将他往巷子中拉去,看上去竟是难得的轻松姿态,透着惬意从容,与在宫中时截然不同,唇边甚至一直挂着笑意。 安德福一怔,彭侍卫已立马快步跟了上去,临走时一拍他的肩,“皇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出宫不过是随姑娘高兴罢了,安总管别想太多,好好跟着就是。” 甜水巷较其他巷子要宽些,青石巷道,并不平整,铺填的是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砖,高高低低,知漪也跟着蹦来跳去。小手被宣帝稳稳握住,便是跳得再欢快也不必担心摔着。 巷中摆的全是各类吃食,一眼望去差点没晃花,让知漪整个人都雀跃起来,眼神像觅食的猫儿般发亮,往右看看,往左看看,许多都是宫中不曾有或换了个名儿的民间小吃,糖墩儿,菱粉糕,栗子酥…… 糕点出炉的热气同热烈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着青衫布衣的来往行人接壤而过,扑面而来的市井喧闹气息让小姑娘很是兴奋,脸蛋被热气蒸腾得红扑扑的,似乎对面前这难得见到的场景极为好奇。 而从二人踏入甜水巷时,便有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投来,毕竟宣帝和知漪的衣着气质与小巷实在格格不入。尤其是宣帝,虽然并未像平常一般冷着脸,但收敛了一半的帝王威仪还是让这些从未见过天颜的百姓心生敬畏,甚至双股战战。 不过他一路都在静静凝视着身旁的小姑娘,宛若一尊高大而沉默的守护神,又仿佛仿佛冬日寒冷的冰湖中被暖阳照出了一条裂缝,显出几点温情暖意。让旁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知晓了该讨好的对象是谁,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卖力吆喝起来,“糖墩儿嘞,糖墩儿,又脆又甜的糖墩儿……” “卖烧饼咯,甜烧饼,尝尝烧饼吧。” …… 安德福跟在后边,看着整条巷子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对他们皇上和姑娘献殷勤,低声对身侧的彭侍卫感叹道:“要是他们知道,咱们皇上能拿出的统共不过只有五两银子,不知该作何想……” 彭侍卫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脸上神情当即让安德福不悦起来,“彭侍卫这是什么眼神儿?” “安总管在宫里待太久了。”彭侍卫紧了紧腰间佩剑,淡声道,“这些人几月下来都不一定能赚够五两银子。” 彭侍卫语气很随意,并没带什么情绪,却让安德福有短暂的沉默,突然想起许久前的一件事。 安德福很小便净身入了宫,因着父母俱亡无牵无挂,即便有出宫的时间也很少出来,有物件要置办也多是托别的小公公,所以对宫外的吃穿用度并不了解。 打小见惯了这些皇亲国戚、世家贵族的做派,小小的五两银子在安德福眼中还真算不了什么,毕竟就是他偶尔打赏身边小内侍时也不止这么点。 当初他们皇上初登基清点国库,再命人将那些大臣平日府中开销一一调查出来时,曾暗下眼眸沉声道:“尸位素餐,国之蛀虫。若再留他们,宣朝危矣。” 安德福那时偷偷瞧了几眼长长的折子,心道这似乎也没什么,满宣朝哪位府中不是得有这些来往打点和正常用度,皇上此举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然而…… 想到曾经的那些想法和做法,安德福便不由暗笑。也正是自那件事后他才相信了那则高僧的批言,相信他们皇上确实是宣朝的中兴之主,当之无愧的帝王。 不料现在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安德福暗暗拍了几下头,瞧见周围百姓脸上洋溢的笑颜,竟也与有荣焉般露出笑脸,白胖的脸上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小跑几步跟上去,“彭侍卫,等等……” 知漪停在巷子中唯一的小面摊边,只有几张不新不旧的木桌,旁边竖了一根帷布,大大的“张”字飘在其上。里面忙络着祖孙两人,年老那位须发皆白,正是景旻说的张爷爷。 见到宣帝知漪二人立在自己的面摊前,张爷爷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另拿了一条干净的布将桌凳擦了又擦,“两,两位大人请。” 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大人’,知漪觉得有些新奇,对张爷爷灿然一笑,让老人家愣了愣,“这儿葱花面很好吃吗?” 一说到自家绝学,张爷爷立刻挺直了些腰板,中气十足道:“那是自然,这满京城九街十巷,谁不知我老张家的葱花面最是出名。小姑娘该是从未在咱们这些小地方吃过东西吧,要不来尝一尝?若是觉着不满意,老人家我就不收你们银子。” “真的吗?”知漪立刻两眼冒星星,“今天正好没带,可以吃了不付银子吗?” 第31节 张爷爷围观百姓:…… 彭侍卫:……姑娘您也太实诚了。 宣帝轻咳一声,彭侍卫立刻反应过来,“老人家,上面吧。” 张爷爷前后看了看,再小心瞄了眼正中那个一直沉默但气势逼人的男子,觉得嗯……方才的话应该是那小姑娘的戏言吧,便一咧嘴笑答,“好嘞。” 小姑娘如黄鹂鸟般清脆的悦耳声又响起,“要四碗。” “好,好。” 安德福气吁吁赶来,一看四周,好在没什么人敢聚过来,听了知漪的话儿便低声笑道:“多谢姑娘赏,奴婢不用……” 知漪眨了眨眼,“元涵哥哥说,这儿的面要一次两碗才好。” 安德福:……不好意思奴婢自作多情了。 宣帝终于将目光朝他投来,难得看到安德福呆傻的模样,两道剑眉都泛起柔和笑意,“安德福,坐下吧。” 彭侍卫在宣帝示意下将安德福拎到旁边那桌,没等多久,四碗面便齐齐摆在四人面前,冒着腾腾热气,筛得齐整的面条上泛着漂亮的油花儿,洒了些许青绿的葱,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振。 “这……”安德福迟疑。 彭侍卫低笑,“都不知安总管何时这么好骗,姑娘随便一句话也信了,真当姑娘能一人两碗?” 安德福顿时又抹小手帕,“呜呜呜奴婢太感动了……” 然而宣帝和知漪正说着话儿,根本无暇听他说了些什么,只有彭侍卫默不作声坐远了些,感觉疙瘩掉了一地。 …… 这行四人正温馨吃面,另一边巷口中,有几人都在不着痕迹往里面偷瞄,瞄完后各自去向主子汇报,两边反应都是大为震惊,想法却略有偏差。 “皇上难得微服出宫,竟然只去小巷中吃几文钱一碗的面,体察民意至此,勤俭至此,我宣朝有此国主何愁不盛啊!” “容王府居然穷到了这个地步!听说以前他们都是非山珍海味不食,如今能屈尊降贵去吃这些,可见府中确实是捉襟见肘了,怪不得近日叫老三去凝香楼总是推托不去。罢了,好歹以前有几分交情,他们好面子,我便偷偷送几件衣物,在里面塞点银票接济下吧。” 至于容王府发现藏在衣裳中的银票时的想法,便是后话了。 因着有彭侍卫的五两银子支撑,知漪在甜水巷中还是可以任意挥霍,而她喜爱的那些糕点零食或小玩物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一二两银子左右。只不过小姑娘玩心重,瞧着什么都十分好奇,一会儿念着“这个给璃姐姐”“这个给阿嬷”,又道“这个元涵哥哥喜欢”,不一会儿彭侍卫和安德福二人手上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糕点小玩意。 眼见宣帝周身气息越来越冷,安德福耐不住了,从一堆东西中探出头到知漪耳边道:“姑娘,您怎么就没想到给皇上买些什么呢?” “咿”小姑娘似被吓了一跳,终于想起还有身边这位,悄悄望过去,吐吐舌,显然是忘记了。 但左右看了下也没发现什么适合宣帝的,知漪最终还是让安德福两人满抱着给其他人的礼物回了马车。 宣帝面色平平,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知漪小心挪了挪,坐过去,小声道:“皇上?” “嗯。”回应也很是如常,但小姑娘感觉就是听出了其中的不虞,苦恼地扒着脸蛋瞧了又瞧。 皇上生气了可怎么办?她凑过去软软一笑,洁白的小贝齿露出,“皇上,累吗?” “不累。” “……皇上吃糖吗?” “不用。” 几乎是万事都‘不’,知漪想了想干脆扑过去埋在了宣帝胸前,仰起小脑袋凑上去啾一下,再啾一下,亲得宣帝一点脾气也没了,无奈将小姑娘略推开些,正色道:“朕记得母后曾教过你‘男女大防’之事。” “对啊。”知漪晃着小脑袋,似身后有个小尾巴在摇摆般欢快道,“可是阿嬷说的那都是旁人,皇上不是旁人啊。” 宣帝神情中添了丝笑意,还想教些小姑娘什么,外面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忽然停下,两人因惯性向前倒去,他便反应极快地将知漪圈在了怀中。 “彭卫,何事?” “皇上,对面也来了一辆马车。”彭侍卫低声回禀。 他们特地挑的少有人行的道路,不宽不窄,只是要同时容纳两辆马车通过还是有些问题,何况这两辆车都不小。 天下哪有皇上给旁人让道的道理,正是因为这点,彭侍卫便将马车停在原地,等着对面退让。 对面驾车的马夫看了眼,也低声将情形报给了自家主子,不多时里面传来轻柔话语,听其声是个年纪不小的女子,声中含着一股久居高位的凌人气势,“对面是哪府的?” “应该是容亲王府的,主子,这……” “容王府。”里面的人似不屑哼一声,“令他们让道。” “是。”马夫应声,对前方一甩马鞭,“有贵人通行,还不让开!” 彭侍卫和安德福俱是愕然,贵人?就算对面不知道里面坐的是皇上,光这容王府的标志,也很少有人能在亲王府面前自称‘贵人’吧? 第45章 笑言 两辆马车于城中巷道内对峙而立,谁都不想先退一步。而两边的主人似乎都顾忌身份,没有向对面出声。彭侍卫气定神闲,面色从容,许是因为身后有宣帝坐镇,丝毫不慌,对面的马夫则不时抹一下汗,向车内赔罪,显然在被其主斥责。 这条道虽然行人少,但不代表没人,仅一刻的功夫,两边出口都已经被堵了三四辆马车。他们介于这两辆马车的规仪与彭侍卫等人的衣着不敢上前理论,只得在路边交头接耳抱怨,渐渐也围来了一些百姓探头观望。 宣帝皱起眉头,已然十分不悦。 知漪在他怀中不时掀帘瞧一下,眼眸中满是好奇。 许久,巡城御史终于匆匆赶到,带了一队巡逻军卫。 “让让,让让。”领队的那位巡城御史圆首大耳,体型微宽,正是今日负责巡守城中的朱兴。提刀松松垮垮挂在腰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让围观百姓一个激灵,知道这些官爷来了,纷纷四散开去,只有一些好奇心太重的还在踮着脚往里张望。 朱兴任巡城御史五六年,也算是个老人了。今日他本将事情都丢给了几个属下,自己在公署中自得自乐地品着香茗哼着小曲儿,瞧着最近京城都风平浪静准备好好歇息一番。正惬意间就有人报离宫门不远处的道上堵了两辆马车,而且看车制身份都不低,谁也不肯让。 小兵们不敢轻举妄动,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上司在也不敢上去问话,唯有去请他出马。 哪知朱兴也直在心中叫苦,听了话儿就忙气喘吁吁跑了,还没见着人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们这些巡城史,最怕的就是京中这些大人们在管辖范围内起了争执,要知道自己不过屁大点儿官,而京中随便一碰可能就是哪位皇上身边得意人或是什么亲王郡王,哪敢去管这些人府中的事,偏偏,还不能不管……唉。 只盼望今日碰着的能通情达理些,别叫他们这些小人为难。 朱兴左右一看,先凑去红色香车那儿,瞄了眼垂下的珠帘和繁复精美的车饰,料想里面坐的该是女眷,便捏了嗓子轻柔开口,“未知尊驾是哪位大人府中?”同时用眼神示意最得力一位属下去另一辆紫檀木车旁询问。 马夫一直在侧耳听里面的人吩咐,朱兴便等了等,过了会儿里边声音终于大起来,一只青葱玉手自帘内伸出,十指纤长白皙,皓腕微动,露出晃眼的琉璃翠镯子,带出阵阵香风,让朱兴只瞥到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 那只手递给了车夫一块玉牌,车夫再交给朱兴。他低头看了看,再仔细端详片刻,心中琢磨着:公主……是哪位公主呢? 他任职时京中早就没有了什么公主,至今宣朝仅存的两位都是他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了解不深,只知道一位是皇上姑母,一位是皇上妹妹。 照方才那手来看,明显是位年轻女子,莫不是那位云晗公主? 朱兴心思九转八折,快速掂量起这两位公主如今的分量,同时努力思索他们皇上对这两位的重视程度。毕竟对面那辆马车可是容王府的,容亲王虽然现在是低调不少,但好歹是位亲王,在京中积势甚深,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就得罪了一位亲王。 亲王府和公主府……唉,朱兴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这回连紧张的心情都没了,一个处理不好哪边不满意,他这官可就差不多做到头了。 他走到路旁,另一边去请示的属下也跑了回来,摸摸脑袋拿出玉佩,“大人,这……小的没太看懂。” “不就是容亲王府的几位公子有什么不懂……”朱兴漫不经心接过,玉佩刚到手定睛一看,差点没把下巴惊掉,手忙脚乱了一阵好不容易把玉佩接稳,声音颤抖,“这,这……” 身旁小兵满脸疑惑,紧接就被朱兴狠狠敲了一记,“猪脑袋!猪脑袋!不早点说!” 说完同手同脚地忙不迭朝紫檀马车跑去,扶了扶冠帽,豆大的汗滴了满地,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贱、贱臣朱兴,叩见……” 好在他带来的人早将闲杂人清了出去,将巷道围得密不透风,不然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定是轩然大波。 宣帝没出声,朱兴汗如雨下,心想皇上定是怒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哪知因为有知漪在怀中,宣帝还真没什么等太久的不耐,只有些许微服出行被无端打搅的不悦。 安德福低声道:“皇上,您瞧……?” 朱兴忙竖起耳朵了,终于听见了他们皇上的声音,极为低沉,“清道,回宫。” 语中从未提过堵道的另一辆马车,倒不如说,宣帝从一开始便没将此人放在心中,自然不会因此大动肝火,也不欲向对面显露身份。 “是。”安德福示意朱兴起身,轻飘飘扫他一眼,“朱巡史,知道该如何做了?” “是,是。”朱兴连连点头,“知道了。” 被吓得气都喘不顺,朱兴一心想着要“戴罪立功,。手一挥让几个属下同去,到了大红香车旁,车门上镶的玛瑙被日头一照,折射出耀眼宝光,终于让他回想起车内人的身份,咳了咳客气道:“此道确实窄了些,二位大人如今僵持恐怕也会误事,以小官所见,不如您先退至巷口,让那位大人先行,您也好通过,可好?” 朱兴尽量捡温和些的话说道,其实谁都知两方能在这儿僵持那么久肯定都不急。 来之前朱兴还念叨这些大人真够无聊的,不过是个简单的面子问题,稍微谦逊些各自退让一步岂不和和美美?不过在知道其中一辆马车上是他们皇上后便立刻倒戈了。 香车内的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仍未露面,只惊道:“竟要本宫给他们让道?” 朱兴搓了搓手,也有些犹疑,里面不知是哪位公主,要不……还是禀报给皇上? 他想了想,又屁颠颠跑回,低声将事情说出,并将方才马夫给他的玉牌呈上。 安德福一瞧这玉牌瞳孔便猛得一缩,顿时回想起了某些事,“皇上,对面恐怕是……” “哦?”宣帝似也有些诧异,掀帘露出不怒自威的面庞,“可知车内何人?” 终于得见天颜,朱兴下意识噗通一声跪下,用从未有过的谦卑语气回道:“臣,臣也不清楚……但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他还以为皇上猜出了身份会令他们将人传来,哪知宣帝面无表情思索片刻,又坐了回去,声音比之前更为冷凝,“清道。” 清、清道……?朱兴不大确定地拍拍脑袋,有些迷糊,莫非皇上不喜这位公主? 话说回来,里面到底是哪位呢……朱兴心中自然有点好奇,但关键小命要紧,他可不敢去多加打听,只回到香车前,柔声道:“小官也是奉命行事,望公主殿下莫怪。” 说完对几个属下一打手势,立刻有几人围上来强行将香车移开,把里面的人气得简直浑身直颤,从窗边看着那辆绘有容亲王府标志的马车,“本宫不过几年未回京城,竟连容亲王府也敢这样下本宫的面子,好,真是好一个容亲王!” 宣帝没去在意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知漪被他圈在怀中,仰头轻声道:“皇上不高兴?” “……没有。”思绪从回忆中收回,宣帝揉揉她的小脑袋,“近日宫中会不大安宁,知漪若无事,可多去信王府待着,让东郭璃陪着。” “璃姐姐……”知漪微微眨眼,点点头,乖巧的小模样让宣帝一哂,“朕还有事,稍后让彭卫直接送你回敬和宫。” “嗯。”知漪转了个身,缩在宣帝怀中,小声打了个呵欠,糯糯道,“皇上,困。” 她如幼时一般,揪着宣帝胸前衣襟,缩成小小一团,仿佛永远都长不大的模样,需要人精心护着。宣帝眸色不明地看了怀中许久,最终轻轻一带稍微调整姿势,让小姑娘睡得更加安稳。 回宫后,宣帝先去勤政殿,知漪迷迷瞪瞪在马车上又待了会儿才稍稍清醒过来,由彭卫护着左摇右晃地回了敬和宫。之前在太学院服侍的林全儿早就守在了宫门,见到她的身影才安下心来,忙凑上来,“主子可累了?先回绛雪轩歇会儿喝杯茶换身衣裳再去太后娘娘那儿还是现在就去?徐嬷嬷亲自做了酸梅汤,就等主子您回来呢……” “……停。”知漪被他念叨得眼睛都恢复圆溜溜的了,晕晕乎乎地瞄了眼林全儿,再看一眼彭侍卫,忽然迈腿就蹬蹬往敬和宫主殿跑去,还遥遥传回一声,“不用跟。” 林全儿愣住,挠挠耳朵,知道姑娘恐怕又是被自己的唠叨吓跑,可是…可是自从跟了姑娘他就忍不住啊。 太后正俯身在看园内花枝,远远瞧见一个水嫩嫩的小姑娘朝自己跑来,当即笑逐颜开,伸出手来,一把搂住,“酣宝儿和皇上出宫玩儿什么了?” “阿嬷。”知漪甜甜叫了几声,一五一十将玩儿的吃的全都说了一遍,太后听着听着,愈发觉得不对劲,“皇上就带你去这些地儿玩了?” 小姑娘点点头,诚实道:“皇上没带银子,不能去福运楼买梨膏给阿嬷,不过还有其他东西。” 太后默了会儿,没过多久便‘扑哧’一声和身边的嬷嬷一样没忍住笑,保养得宜的面容都笑出道道皱纹来,“皇上带你出宫,居然没带银子……” 太后感觉都能想象出那时儿子的脸色来,他向来是个从容沉稳的性格,恐怕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尴尬之事。光是想想,她便觉得乐不可支,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没亲眼见着。 第32节 知漪急急道:“彭侍卫有。” 小姑娘还见不得旁人笑皇上,太后瞧着便觉得可乐,忍了忍笑意,轻点知漪额头,“有了皇上就不要阿嬷,昨日谁说的今天出了太学院便来陪阿嬷下棋的?” 知漪便露出一边梨涡,往太后怀中蹭了蹭,惯会用这招数来讨好。 “你璃姐姐回来了,说是有礼物给你,正在西殿等着呢。”话音刚落,太后便见小姑娘雀跃一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太后摇摇头,允了知漪去寻东郭璃,再令人将彭侍卫捧着的一堆吃食收入殿中,含笑道,“今日你那五两银子立了大功,哀家便代皇上还你五十两,可好?” 语中带着调侃,五十两银子也不多不少,让彭侍卫松了口气,正色道:“谢太后娘娘赏赐。” 他此次本就是将知漪安然送到敬和宫,人到了,赏也领了,便出声告退。 太后遣退多余人等,往知漪方才跑的方向望了会儿,踱入园中漫步,对着原嬷嬷林嬷嬷二人柔声开口,“哀家还是觉着……光是看着酣酣这副模样,那谭之洲的话不大可信。” 原嬷嬷小心扶着她,“谭大人本也不是藏云寺中那些高僧,许是说着逗趣儿的呢?主子也不必太当真。” 太后颔首,“皇上再如何也是哀家亲生,还能不了解他的心思么,他岂是这般……” 想了想太后还是没将那词儿说出口,微一掩唇,继续道:“何况依照他的话儿,皇上三年后得以大婚,可三年后酣酣不过十一,难道咱们宣朝还要出个十一岁的皇后不成?” 太后说着笑出声来,语气随意,显然是将这事儿当成了个笑话来说,身旁两个嬷嬷亦附声,毕竟就现在小姑娘的模样和皇上平日的态度,根本没有半分谭之洲所说的预兆嘛。 第46章 四六 “璃姐姐!”知漪到时东郭璃正在拭剑,淡色的唇抿着,神情温和像在对着极心爱之物,一头长发用紫冠高高束起,眉眼间英气十足,若非此时换了身束腰裙,一眼看去竟同清秀些的男儿别无二致。 见知漪扑来,她轻轻弯唇,眼疾手快将剑往桌旁一推,迅速接过小姑娘,任她圈住了脖子。 东郭璃虽只比知漪大三岁,但许是因血统不同,这几年个子飞速窜高,如今已是六尺有余。知漪在她怀中一窝,便成了归巢的鸟儿般小巧乖顺。 “璃姐姐又高了。”知漪坐起来比了比身高,亮晶晶的眼眸中含着惊叹,“去军营就会很快长高吗?” 东郭璃笑,“不会,因人而异罢了。” 宣帝能在知漪求情下应允她偶尔乔装去军营观摩已经是格外开恩,如果她再引得知漪也想去,恐怕就要迁怒于她了。 东郭璃帮知漪将满手的小礼物放下,“听说你今日和皇上出宫去了?” “嗯。”知漪拉着她往殿外走,雀跃道,“璃姐姐再教我射箭吧,太学院的先生都不会亲自教我,每次射箭都要被元涵哥哥他们笑话。” 西殿外设了一个极简略的练武场,东郭璃从满墙的弓中各自拉开两下,取出一把最适合知漪臂力的,内侍递上羽箭被她推开。 转身拿了几支自己一年前常用的箭,东郭璃跨开马步道:“姿势上你已经十分标准了,但手脚着力的力度是不同的,按照知漪你以前的左手举弓右手勾弦的模样来看,分力太过均匀,需知大拇指要自然弯曲指向掌心……” 东郭璃的声音从容有力,神色间有着其他女子少有的坚毅,这是她一旦碰到与‘武’有关的事便会进入的状态。 她先演示一箭,再把知漪叫到身旁,将弓递给她,让她拿好,然后亲自覆上身去,微弯着腰手把手教知漪固定身形,于耳畔轻声道:“弓再举高些,背部放松,目视前方,就是这样——” …… 暮色四合,落日依依不舍自皇宫檐角边徐徐下降,金色霞光洒在金色大殿,徐徐移过漆红廊柱,让整个皇宫映照得瑰丽多姿。留有余温的斜阳缓缓照在这方小小的练武场,凝视箭靶许久的知漪再度感到了丝丝热度,汗珠自额头缓缓滴落,滚到卷翘的睫毛泫泫欲坠,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汗水随之滑落在脸颊,又紧抿着唇,像被东郭璃的严厉吓哭了一般。 东郭璃不禁笑,帮知漪拭去几点汗珠,一松手,视线随离弦之箭一同移到箭靶上,不出所料,正中靶心。 “知漪为什么也这么喜欢练武?”东郭璃见知漪高兴的模样出声问道,她练武是天性使然,加上远在他乡若不找些什么事情做,恐怕就只能整日以泪洗面了。但知漪不同,她自小就被宣朝最为尊贵的两人捧在手心,谁见了她都要斟酌一下敬畏几分,而知漪本人对骑射一道的兴致也并不像自己那么浓。 “为什么?”知漪歪脑袋想想,“因为皇上很厉害。” 东郭璃忍俊不禁,“皇上厉害的多得是,你全都要学一遍吗?” 知漪唔了几下没回出,苦恼的样子让东郭璃柔下目光,“知漪,你很喜欢皇上吗?” “喜欢。”小姑娘清脆毫不犹豫的声音让东郭璃清楚知道,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意思。 “有多喜欢?”东郭璃不免想逗她,“比喜欢太后还要喜欢吗?” 知漪眨眨眼,“不能一起喜欢吗?” “嗯……”东郭璃本想解释清楚,但转眼一看知漪还是这副天真懵懂模样,又觉得自己实在管得太多,低头一笑,转开话题“知漪想学双箭齐发吗?” “不想。” “为什么?” 知漪将手负于身后,回想着学堂中太傅的话,认真道:“先生说,要‘量力而为’,也要‘知其为知其不可为’,我没有璃姐姐这么厉害,本就力道不足,而且在武学一道天分平平,现在连射一支箭都没学好,就更加不能好高骛远,三心二意。” 东郭璃讶异一阵,没想到小姑娘有这么多道理,最终还是揉揉她的小脑袋,“说得对。” 两人一起练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是浑身大汗,知漪被徐嬷嬷带回绛雪轩沐浴更衣,再回到主殿,太后正等着她一同用膳。 殿内站了满满两排端着银盘的宫女,最近天儿热太后胃口不好,御膳房整日变着法儿做新花样,一眼望去皆是色香味俱全,香溢满堂。 “听说今日你们在回程的道上遇到了人?”太后给知漪夹了一些她平日会特意跳过的蔬菜,柔声开口,“酣宝儿可知是什么人?” “好像是……什么公主。”知漪回忆那时的情景,“皇上不开心,让我最近无事就去元涵哥哥府上待着。” “公主?”太后皱眉,持筷的手顿住,“皇上不高兴?” 她沉思着,似乎有了猜测,“皇上说得对,酣宝儿最近不是都要去太学院吗?每日先生下学后便跟着你元涵哥哥去玩儿吧。” 依知漪和先前回报的内侍所言,太后也知道了,此次回京的大概是宣帝那位姑母,先帝的嫡亲长姐——荣寿长公主。 荣寿长公主此人,其实很好评价。她自幼受尽荣宠,先帝登基后也一向对她敬爱有加,谨遵太上皇遗命,不敢怠慢这位长姐。荣寿长公主便也因此尤其自傲,在京中有时就连先帝也得让着她。 当初太后还是皇后时,这位长公主便对自己的弟媳不大满意,觉得她古板固执。后骊妃进宫,先帝被迷惑得眼中只有美人,长公主更加不满意,觉得太后无能,连个小小的妃子都整治不了,连累她也不复以往荣光。 荣寿长公主说起来并没什么大心机,只十分贪势好权,而且……脸皮着实不适一般的厚。驸马便是因为被她怂恿卷入皇权之争而丧命,还曾自认是宣帝姑母而强制要求当时为太子的宣帝听她旨意行事,是以无论太后或宣帝都对这位长公主没什么好感,但介于她的身份平日还是尽量予其尊敬。 后来驸马身死,荣寿长公主能带着两子一女退居江南,众人都很是惊奇,没想到这位公主能如此轻易放下权势。当然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谁都没告知便悄无声息地又回了京城,至于她今日不进宫的原因太后大概也能猜出……无非是觉得今日太晚了,明天进宫才好让众人迎接跪拜。 遇上这么个难缠的小姑子/姑母,也无怪太后和宣帝得知可能是她回京后都嘱咐知漪近日无事就去信王府中,要知道这位长公主闹起来可是谁都不管不顾,他们不想知漪无故受牵连。 果不其然,第二日宣帝上朝到一半时,便有人来传荣寿长公主归京,请示宣帝可要率百官往南门迎接。 宣帝面色不变,低声对那人嘱咐几句,而后继续上朝,让底下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随后一同忍笑,因为先帝时期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当时这位长公主出宫游玩数月,回京后见只有皇后率人迎接,不满之下拿出了先祖御赐的令牌,道“见令如见君”,要先帝亲率百官迎接。 要知道那令牌是先祖赐给她,让日后长公主在宫廷政斗中保全性命的,五次后便会无效。没想到长公主在当初的宫闱争斗中没用过,反倒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拿出来了,当真是贻笑众人矣。 长公主的銮驾停在南门,本正昂首等着宣帝率人来迎接她这位姑母,不想等到的是个小公公,小公公道:“太后娘娘近日身体不适不得远行,于敬和宫侯长公主尊驾。皇上朝事正忙,道长公主娴雅毓容、体恤……” 后面如何荣寿长公主已无心再听,再次被气得浑身发颤,小女儿宜乐郡主帮她顺气,安慰道:“母亲别急,事出有因,而且我们来得确实突然,我早说过要提前派人说一声嘛。” 宜乐郡主名为兰彤,是长公主四十高龄时所生,生她时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所以十分疼爱。其面貌与长公主如出一辙,性情上只比长公主要好上那么几分而已。 “那本宫便去乾坤殿等着。”荣寿长公主微平了点气,怒道,“我倒看他要上朝上到几时。” “兰彤。” “母亲?” “你直接去敬和宫拜见太后,顺便去看看那五什么国来的乱七八糟的公主。” “母亲还真把她放心上了。”宜乐郡主指间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笑道,“不过弹丸小国的一个小皇女而已,舅母和表哥哪会真当回事。” 与荣寿长公主分道而行,宜乐郡主由宫人领着前往敬和宫,拿出玉牌侯了半刻才听见内侍尖利声音道:“传宜乐郡主——” 宜乐郡主伸手止住身后的六个宫女四个嬷嬷,只带了两人缓缓入内,入眼的便是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老妇人,面上神情平和,想来应该就是她那位舅母,当今的太后了。 宜乐郡主很小随荣寿长公主出京,对皇宫和宫中的人都不熟悉,但并不妨碍她扬起笑容,笑意盈盈上前弯身,“舅母——” “起来吧。”太后见只有她一人,语气便缓和许多,上下端详一番,“你自幼离京,该是不记得哀家了。” “宜乐虽三岁随母亲出宫,但一直未曾忘过舅母,毕竟舅母小时候还总是抱宜乐,对宜乐疼爱有加。便是再没良心,也不可能忘记舅母啊。” 原嬷嬷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抽,这位郡主可真会说,她小时候主子见都没见过她几面,更别提抱她,还疼爱有加…… 太后轻轻一咳,“你母亲呢?” “母亲惦记表哥,而且好像还有事要同表哥说,现在在乾坤殿等候,令我先来向舅母请安,母亲随后就来。” 宜乐郡主这声表哥叫得熟练,差点没让太后反应过来她叫的是宣帝。毕竟她和宣帝半点不熟,甚至没怎么见过,一般的姑娘家也少有这么厚的脸皮。 太后听着眼神飘忽了下,自从荣寿长公主离京后她已经很久没再有过这种感觉了。她默了会儿,觉得腿有些酸麻,不由微抬了下手,不想宜乐郡主立刻在几个嬷嬷之前迅速扶住她,笑语嫣然,“舅母可有什么吩咐?听说舅母近日身子不适,不如让宜乐给您奉茶吧,也全了宜乐十几年未能在身旁服侍的孝心。” 太后:…… “阿嬷~”知漪从门前探出小脑袋,可爱的模样当即驱散太后心中阴翳,忙招手示意。 知漪漾着小酒窝扑入太后怀中,再好奇地看着宜乐郡主,“这位姐姐是?” 第47章 郡主 “这是……”太后思忖了下,“这是宜乐郡主,你唤她宜乐姐姐便行。” 宜乐郡主来时早知道太后身边养了位外臣的女儿,很是疼爱,不过这小姑娘年纪很小,和自己又没什么冲突,宜乐郡主当然不会有什么抵触,笑得无比真诚,“舅母说得对,妹妹叫什么?” “慕知漪。”知漪软声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乖巧可爱的模样让宜乐郡主想起自己曾经最喜爱的瓷娃娃来,再看那婴儿肥的脸蛋和一对小酒窝,差点没忍住上手去捏捏。 转眼一瞧太后护得紧的模样,宜乐郡主咳了咳,抬起的手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将额前碎发拨开,“是哪两个字呢?” “一叶知秋。”知漪顿了顿,回想下一句,“娟娟羣松,下有漪流。” “好名字呀。”宜乐郡主眨眼,“比我名字好听多了。” “宜乐不好听吗?”知漪歪头想了会儿,“先生说过‘风云无测有怜时,且珍且惜宜行乐’,宜乐姐姐的名字很好。” 太后不禁一笑,人家说得不过是客气话儿,偏知漪这么认真,还引诗辩句。 宜乐郡主的封号是先帝御赐的,寓意自是不用说的,该是正如那句诗中所说,望她及时行乐,珍惜当下。 宜乐郡主连连摆手,“这只是封号而已,母亲真正给我取的名字为‘兰彤’。” 她将二字解释给知漪听,两人凑在一块儿,像是在说悄悄话。叫太后暗暗称奇,知漪平日可不是谁都能这般说话的,莫非她和宜乐还有些投缘不成? 正好都没用早膳,太后便顺势留了宜乐郡主一同,席间不时问一些她和荣寿长公主近年都待在何处、回京所为何事之类的话儿,宜乐郡主一一答了,同时命跟来的几个嬷嬷奉上南地特产吃食,正适合早膳时用。 太后听了做这几种吃食需费的工夫,笑道:“这点当真与你母亲一样,脍不厌精食不厌细。” 荣寿长公主自幼就挑得很,吃穿用度上向来是要最好最精细的,若哪顿膳食中她爱吃的菜做得欠了些火候,她宁愿饿着肚子等上半个时辰也不会动筷。 宜乐郡主点头,“这是自然,母亲常说既然身为公主,自然凡事都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半点不可马虎,不然就会失了体面,舅母觉得可是?” 太后暗暗摇头,你母亲要求的可不单单是要配得上公主身份而已,她那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有哪点不顺她的眼便是不对的。 想到“事儿精”一般的荣寿长公主,太后又开始头疼了。她还以为这位一出了京就不打算再回了呢,没想到回得这么突然……还带着由她亲手教养大的女儿。 大致可以预见到宫内今后有一段时间不平静了。 第33节 不过知漪居然和宜乐郡主相处得不错,这就出乎了太后意料,眼看两人不过多说了几句悄悄话,知漪就连雪宝儿也舍得让她摸了。 本还以为要让知漪这段时间避一避,如今看,似乎也没那个必要了? “阿嬷。”知漪凑过来抱住太后右臂,仰起小脸,“宜乐姐姐让我陪她在宫中走走。” 太后瞧她这模样,总觉着有些怀疑,“当真是在宫中走走?” “嗯。”知漪重重点头,宜乐郡主也从旁附和。 “……嗯,去吧,让徐嬷嬷和怜香惜玉跟着,你们两人在御花园附近走就好了,可不要去了哪个偏僻的角落,到时找人都找不着。” “嗯。” 见二人和睦离去的背影,太后道了句“这倒奇怪了,酣宝儿平日对人善恶感知最为敏锐,居然和宜乐这般要好。” “毕竟还是有区别的。”林嬷嬷道,“宜乐郡主年纪尚小,估摸着也是被长公主宠大的,再怎样也坏不到哪儿去。” 听罢,太后道:“其实她母亲也没……就是太过虚荣了些,当初给哀家和皇上找了不少麻烦,让皇上一直对这姑母厌烦得很。” “只不过,后来倒是有件事让哀家一直没忘记。”还没说,太后便忍不住笑,“那时先帝将那盏世间唯一仅有的莲花琉璃灯赐给了骊妃,她也看上了,去找先帝索要无果,便来寻哀家哭闹。说什么哀家古板是古板了些,却对她很是孝敬。不像骊妃,有皇上撑腰就不把她这位长公主放在眼中,还说什么……要暗中相助哀家和太子,让哀家一定要把骊妃扳下,不然日后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两个嬷嬷俱是愕然,“那位公主竟同您说过这些话儿?” 太后颔首,“哀家那时可真是哭笑不得,以前只觉得这位长姐娇蛮任性、毫不讲理,也是对她十分厌恶,听她那些话后才明白,这人心思当真……” 她忍不住哂笑,“当真简单又幼稚得很,约莫在她心中,自己永远是千娇万宠的公主,人人都要宠着让着她,谁让她不如意了,谁便是罪人。但你若全了她的面子,她又会觉着你好得很。” 原嬷嬷摇头,“这样儿的性子,谁受得了呢,姑娘的娘虽也骄纵了些,可同这位公主比起来,还真是不值一提了。” “有一件趣事你们大概不知。”忆起一些事,太后周身都放松下来。 “何事?主子可不能吊着奴婢们的胃口。” “这事也是哀家听说的。”太后顿了片刻,“长公主成婚时,当晚就把驸马关在了门外,此后三日都没理人。太上皇将她传去一问,缘由竟是……那位驸马用金冠束发,她觉得金冠太过低俗,色泽庸艳,污了她的眼睛……” 还没说完,太后自己先乐不可支地笑了,几个嬷嬷同样捧腹不已,待稍平顺下来才道:“若一直这般,那长公主这么多年可怎么过来的?” “自然是改了许多。”太后收敛笑意,“不然哀家和皇上可更要被折腾得不轻。” “无怪主子您开始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原嬷嬷取来帕子,“不过如今皇上才是宣朝之主,长公主虽占着个长辈名分,以皇上的性子,想必长公主也不敢太过胡闹。” “嗯,哀家早先难得慌了神儿……” 太后和嬷嬷们讨论了许久荣寿大长公主归京之事,另一厢,知漪已经同宜乐郡主甩开了跟着的几个宫人,一起偷偷溜到了乾坤殿中。一看却发现宣帝并不在那儿,不止宣帝,荣寿长公主也不在。 “这儿就是乾坤殿了?”宜乐郡主四处张望一眼,“明明听见他们让母亲在这儿等皇上的。” 私下里,她却是改叫皇上了。 “宜乐姐姐想见皇上吗?”知漪看着她,想了想,“现在已经下朝了,皇上应该唔……在勤政殿吧。” 两人又默不作声溜去了勤政殿,果不其然,宣帝不知为何没有去乾坤殿,而径直来了勤政殿。除去服侍的安德福等人,里面另有一人,知漪踮脚望了望,发现正是上次在御花园中见到的谭之洲。 外边的侍卫都认得知漪,在她示意下便没有通报。 宜乐郡主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心虚得很,从木窗边扒开一条小缝,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总算看清了宣帝的模样,唉声叹气,“母亲说成那样,我还以为皇上怎么着也该是个美男子,怎么却长得这么凶巴巴的,日后谁和他同床共枕岂不要被吓死。” “皇上最好看。”知漪扒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的宣帝,头也不回地反驳。 “哪里好看?”宜乐郡主同样扒着窗品头论足,“肤色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双耳也不够小巧,尤其是脸形,居然没有本郡主最爱的美人尖,唉。” “那宜乐姐姐为什么想当皇后?”知漪眨眼疑惑道,这是刚才路上两人说过的话儿。 “当然是娘亲要求的。”宜乐郡主摆摆手,还是看着殿内,“娘亲把我最爱的妙安妙香藏起来了,说是这次回京要讨得舅母喜欢,让皇上立我为后,否则就让我再也见不着他们。” 知漪好奇道:“可是阿嬷说,皇后必须是皇上最喜欢的人才能当。” “本郡主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有谁见了会不喜欢?”宜乐郡主理所当然道,不过转瞬又苦恼道,“只怕到时候他太喜欢本郡主了,不肯放我走。要知道我心中可只有妙安妙香二人,还想着今后……等等。” 宜乐郡主突然睁大了眼睛,“站在阶下的那人是谁?” 她指的正是刚转过身着紫袍束玉冠的谭之洲,谭之洲噙着温和笑意,正在侃侃而谈。 谭之洲的相貌是标准的美男子,风流俊雅,龙章凤姿,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一举定为探花。这一看就让宜乐郡主看入了迷,要知她最喜欢的便是貌若好女的男子,她还以为只有少年才能有这般容貌风姿,不想殿中的青年男子比她喜爱的妙安妙香更甚。 “美。”宜乐郡主小声念道,“甚美,貌若西子,意态风流,本郡主喜欢……” “是谭叔叔。”知漪偏头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指在宜乐面前晃了晃,见她眼睛都不眨了,觉得有些好玩儿。凑到她身旁,继续一起趴在窗沿,两人一起目不转睛盯着殿内,只不过一人望的是宣帝,一人望的是谭之洲。 而御案边的宣帝和殿中的谭之洲其实早就感受到了这两股灼灼的目光,不过大概都猜得出这宫中能让侍卫们无视,且光明正大在窗边偷看的是谁。 听谭之洲回禀结束,宣帝无奈弯唇,起身正准备去将小老鼠捉出来,外边就有人报“荣寿长公主到——” 宣帝立刻皱了眉头,谭之洲收敛好笑意,准备行礼。同时边上的宜乐郡主也被内侍尖锐的声音惊的一个激灵,连忙站好,露出淡淡柔美的笑容,先向长公主迎了过去,“娘亲来了,兰彤等您许久了。” 长公主对她能主动来寻宣帝的行为很是满意,笑了笑,“见过你表哥了没?” “还没呢,娘亲刚才去哪儿了?” “去换了身衣裳。”长公主轻拍她手背,让她扶着缓缓进殿,低声道,“莫要忘了之前娘教你的。” 宜乐郡主柔柔应是。 二人一同入殿,宣帝淡淡唤了声“姑母”,谭之洲上前行礼。 “起来吧。”长公主示意女儿上前,“兰彤,见过你表哥。” “见过表哥。”宜乐郡主扬起矜持笑颜,端着最为淑美的身姿,灵动的眼眸不时眨一下。 只是……不知是否宣帝错觉,总觉得她看的并非是自己。宣帝不着痕迹瞥了眼旁边的谭之洲,心中一动。 明确感受到了郡主大人目光的谭之洲一脸纳闷,他好像……脸上没长花儿吧? 第48章 权势 许是之前吃了摆排头的苦,知道这个侄儿不会像弟弟那般纵着自己,荣寿长公主自觉许多。加上有外臣在,她便略一颔首,同时暗暗在背后掐了一把宜乐郡主,递去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自个儿女儿自己最清楚,长公主一瞧这谭之洲的容貌便知道宜乐会看得入迷,若平时也倒罢了,这次可是有她这皇帝侄儿在场。 宣帝余光注意到殿门前时隐时现的小脑袋,还在眨眼对自己挥手,眼底添了笑,手指微动,并不准备把人叫出来。 长公主久未回京,这明显是有事要谈,谭之洲自觉再度行礼告退,潇洒的背影差点让宜乐郡主忍不住跟过去,深深惋惜竟然没能和此等美人说上一句话。 谭之洲徐徐后退,刚跨出门槛便看见一张熟悉的小脸,不由笑道:“慕姑娘。” “谭叔叔。” 谭之洲嘴角一抽,“其实,姑娘之前的称呼就挺好。” 想他不过和皇上平辈,很可能是未来皇后的小姑娘却叫他叔叔,这日后……似乎不大好说啊。 知漪却没回他,而是踮脚盯着他仔仔细细看起来,让谭之洲又不禁心生怀疑,莫非自己真的仪容不当? 他咳了咳,还想问一问自己到底哪儿不对劲,刚好雪宝儿不知从何处冲来,一跃而上扑到知漪怀中,让她瞬间忘了再打量面前的人和皇上的区别,也缓解了谭之洲的些许尴尬,略后退一步,笑道:“慕姑娘若无事,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嗯,谭叔叔走好。”知漪乖巧点头,抱着猫儿送别,让谭之洲脚下一个趔趄,暗暗苦笑摇头。 知漪转身跑回小窗边,里面几人正在谈话,不过宜乐郡主并未参与其中。她明显心不在焉地转视线神,瞥见知漪时眸光一亮,悄悄作口势询问谭美人可还在。 知漪对她摇摇头,便见宜乐瞬间蔫了下来,碍于有娘亲在身旁,还是得扬着笑脸。 荣寿长公主正在同宣帝商议这次回京事宜,隔了十多年再回京城,她原先的长公主府暂时肯定不能入住。宫中倒是有不少空置的宫殿,只是原本长公主在宫中所住的云宁宫早被先帝改成了骊妃的芷汀宫。依照长公主的意思,自然是不愿同骊妃再住同一个宫殿。本来按她的脾性,就是要求宣帝专门再为她建一座宫殿和公主府也不足为奇,但这次居然是出奇的好说话,道只要不是芷汀宫,其他竟随宣帝和太后安排。 宣帝颔首,两人又说起其他事来,知漪听了会儿,就觉得很是无趣了,站在窗边和宜乐郡主比手画口交流几句,便悄悄溜回了敬和宫,叫太后很是诧异,“这么快便回来了?你宜乐姐姐呢?” “宜乐姐姐和她娘亲在皇上那儿。”知漪软声答道,见太后又在弯腰修剪花枝,忙跑上去接过小剪子,“阿嬷让我来。” 说着扶太后在椅子上坐好,认真道:“阿嬷容易腰疼,太医说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弯腰的事情要少做。” 太后失笑,“太医的话儿你倒记得一清二楚,阿嬷在宫中整日无事,再不做什么,闷着怎么办?” 知漪想了想,“我给阿嬷读书?” 原嬷嬷笑,边将花儿搬走,“姑娘若是在这儿,只用待在主子身边就行了,哪还需要做什么。” 太后只笑不语,片刻后慢条斯理喝了杯茶,“方才徐嬷嬷可来告状了,说吧,你方才和宜乐去做什么了?” “唔……去看皇上了。”知漪诚实道,有点心虚地窝上去蹭了蹭,“阿嬷别生气,我们没有打搅皇上。” “去看皇上做什么?”太后转念便明白了,“你宜乐姐姐说的?” 知漪点点头,将她和宜乐郡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末了好奇道:“阿嬷,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后?” 太后摸摸她的小脑袋,“为何这么说?” “因为……”知漪想想,“之前璃姐姐留在宫里有很多人就是这么说的,太学院里先生他们提过,还有元涵哥哥的几个好友都说京城中现在风雨暗涌,许多人都盯着后位和四妃之位,现在宜乐姐姐也这么说?” 如今宣帝二十有七,按照慧觉大师的话,再过三年便能成婚,那在这之前,肯定要提前一至两年选后选妃。拖了十多年之久的帝王婚事,如何不让京城诸多人翘首企盼。 其实早在看到宜乐郡主时,太后心中便对荣寿长公主的回京之意有所猜测,但没想到宜乐如此耿直,直接就告诉知漪了,还暗地嫌弃宣帝长得不对她胃口,当真让太后不知该作何想法。 斟酌了下语句,太后温和道:“知漪知道,何为权势吗?” “先生说过。”知漪略带懵懂回忆道,“权势,即至高无上,让所有无论是否心服口服之人所见到,都要顶礼跪拜。是翻手云覆手雨,是握杀生之柄,却还需存仁善之心。” 这番话对于她的年纪来说,确实只能听得半懂半迷糊,这有些迷茫的模样让太后微笑,“先生说的不错,知漪觉得呢?” “应该是……”小姑娘戳着脸蛋想了会儿,“让所有人都会对我笑,而且,会做好吃的给知漪。” 说着,她露出一口小白牙,小模样娇憨天真。 太后一顿,将她搂进怀中,“酣宝儿说得不错,皇后之位对某些人来说,就代表着权势。而权势可以让人完成所想,得到所要的,自然有许多人想要了。” 知漪奇怪道:“那他们就没有一个喜欢皇上的吗?” “当然有。”太后笑盈盈,“皇上权势更大,怎么会不喜欢呢?” 林嬷嬷取来一盆冰放着,闻言心中不免纳闷,主子今日怎么会和姑娘说起这些话儿来?姑娘不过八岁,同她说又有何意义呢? 知漪闻言显然很是疑惑,托着腮帮满眼的问号,脑子里转的全是皇上?权势?皇后? 太后见她这一脸苦恼的模样,又逗她道:“如果皇上不是皇上了,酣宝儿还会喜欢他吗?” “咿,皇上为什么不是皇上了?”知漪眨眼,“那皇上是什么?” 太后忍俊不禁,亲亲她的小脸蛋,“不是什么,阿嬷胡乱说的。酣宝儿如今可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后了?” 知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趴在了太后怀中,不知在想什么。 第49章 教 第34节 荣寿长公主回京一事并未在京中引起多大波澜,数月中也曾有几府请长公主或其女宜乐郡主参宴,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众人多少都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性,私底下念两句也就罢了。 而长公主能耐下性子这么久没去作妖,自然是因为感觉宜乐这段时间都在按照自己的吩咐和宣帝好好相处,心情极好。她哪知自己女儿最近跑宣帝那跑得勤都是谭之洲这位美人的功劳。 谭之洲不傻,宣帝最近传他传得勤,而每次又都有一个面上矜持却双眼直勾勾的宜乐郡主在旁边瞅着,他若再没感觉就是木头人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谭之洲本想说这么一句话,然而…… 默不作声瞥一眼前方凉亭在和小姑娘下棋的宣帝,谭之洲微微动了动酸疼的脖子,“郡主,您可画好了?” “没有,还早着呢。”宜乐迅速望一眼,再低头专注作画,手中拿了七八支大小颜色不一的画笔,颜色是用花汁和其他染料一同混制而成。听她说这是从一处退隐高人那儿学的作画方式,用来画人像尤其生动,惟妙惟肖。 谭之洲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他看不到画,但从来往宫人偶尔偷望的惊叹眼神中也可得知,宜乐郡主的画功必定十分出色。 应宜乐的要求,他们站在御花园的花丛中,锦簇花团环绕,芬芳沁香扑鼻。谭之洲几月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宜乐这么认真严肃的神情,专心到有一只花蝶点在她左肩都没发觉。他不由微微一笑,竟觉得宜乐这般模样有些可爱,心中抵触淡去几分。 宜乐郡主的心思和性子他大概有所了解,不过是被娇宠长大,心思简单。对他的喜爱不过来自皮相罢了,像她这种地位的人这种兴致也一般维持不了多久,但他却着实不能再任这位郡主这般纠缠下去了。 要知道他这次回京还有一件大事便是成亲,婚约数年前便定下,为父亲至交好友大理寺卿严正之女,名为严巧璇。巧璇与他是青梅竹马,之前因他外放历练,加上巧璇年纪尚小,众人都舍不得她吃苦,便推迟了婚期。如今他已归京,婚事便不能再拖了。 最近他进宫进得勤,又总被人看见他与宜乐郡主一起,偶有风言风语传出,听说巧璇已有些伤心。而且婚期将近,谭之洲便不能再同这位郡主这般纠缠了,思量着何时找个时机来说清楚为妙。 这一出神,他不免又开始想起两月后的大婚,幻想巧璇身着大红嫁衣的模样,眸中不由溢出醉人的温柔。这一幕被宜乐捕捉到,忙将其绘在了画纸上,倒没怎么多想,只当谭之洲赏花儿赏得太入迷了。 凉亭中,知漪手持白玉棋子,踌躇不定,一会儿试一个地方,不时瞄一眼宣帝神情,想从上面看出破绽来。但除非宣帝故意放水,否则她怎么可能瞧出什么来。 见知漪半天没动作,他也不催,只不紧不慢品一口茶,目含笑意看着小姑娘一脸苦恼的模样。 知漪戳着脸蛋,趁宣帝看向他处时连忙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安德福,安德福也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下在何处。 得了暗示,知漪高兴地对他弯眸,再一对上宣帝视线,笑得可爱极了。 “想好了吗?”宣帝故作不知他们二人的小动作。 “想好了。”小姑娘清脆道,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棋子下在了右下方,叫安德福差点忘了场合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叫声,又拼命在宣帝身后挤眉弄眼。 凉亭外的宫人们看他这副模样,嘴角都抽了抽,没想到平日那么正经的安总管每次在慕姑娘面前都是这般模样,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咦”知漪歪脑袋,挪了点位置以让自己看的更清楚,无辜道,“皇上,我不小心放错了。” 将棋子换了个地方,安德福又摇头,知漪再换,宣帝不轻不重咳了一声,“安德福。” “……奴婢在!”安德福瞬间换了笑脸凑上前去,“皇上有什么吩咐?” “聒噪。”宣帝头也没回道,“去郡主那儿,看看她还有何需要。” “……是。” 安德福一走,凉亭内部就只剩宣帝和知漪二人了,知漪蔫了下来,可怜巴巴道:“皇上故意的。” “观棋不语。”宣帝用折扇一敲她脑袋,“举棋无悔。” 知漪鼓起脸颊,“可是阿嬷说,举棋不悔非女子。” 宣帝略一沉思,还在回想自家母后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下一息小姑娘就推了棋盘,绕过石桌往他奔来了。 “下棋太累了。”小姑娘扒上去,软声讨好道,“我给皇上捶肩。” 宣帝失笑,他许久才需要下一子,其余时间都在看知漪绞尽脑汁地思索,哪里累得了。 捶着捶着,就窝怀里去了,知漪小声嘀咕道:“如果皇上会的东西少一点就好了。” “为何?”宣帝低头凝视她。 “因为……”知漪眼眸一眨,“知漪没有皇上那么聪明,不能每种都学会。” 宣帝扶着她,闻言觉得颇为有趣,“朕会的,你都要学?” 知漪点点头,“先生说过,两人若是相伴,必须要有相通的兴致、爱好,若一人想的是烹雪煮茶、焚香抚琴,另一人念的却是绫罗绸缎、珠钗丽饰,那两人永远无法倾心而伴。 宣帝皱眉,“这可是南阳郡王所说?” “嗯。”知漪认真道,“知漪学会这些,无论皇上想做什么,都可以陪着皇上呀。而且等皇上以后像阿嬷一样年纪大了时,看不清书知漪可以读书给皇上听,拿不动棋可以帮皇上下棋,骑不了马也可以带着皇上……” 宣帝伸手止住她,略无奈道:“朕就算老了,也不会无用到那般地步。” 知漪露出梨涡,不好意思地在宣帝怀中蹭了蹭,“这是比喻,皇上当然不会。” “那知漪所学可有自己真正喜爱的?” “唔……”知漪掰着指头数,“喜欢看书,弹琴,作画……” 每听一种,宣帝便看她目光亮一下,不由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那便学这些就好。” “咿,那皇上……” 宣帝一拍她,“南阳郡王所言,对,却也不对。无论是烹雪煮茶,或绫罗绸缎,区别不在二人兴致,而在于二人是否都真心想同对方交谈。” “是这样吗?”知漪疑惑地望着他。 “嗯。”宣帝低低应声,一弯唇,“所以不需要为了朕去学,知道吗?” “嗯!”知漪雀跃回道,眉眼弯弯,仰头亲在宣帝下颌,“最喜欢皇上了。” 第50章 怒 几乎是每天都要听到知漪这么说一次,宣帝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他和太后性情都较为内敛,自小在宫中长大的知漪却不知从何处学了满口的甜言蜜语,平日有事无事就说两句,连敬和宫和宸光殿的宫女内侍们都见怪不怪了。 宣帝看着知漪在怀中摆弄着棋盘,想起太后经常问知漪的那个问题“是更喜欢皇上还是阿嬷?为什么呢?” 小姑娘自四岁起因这个问题苦恼了两年,六岁时终于想出了一个颇为机灵的回答,“当然更喜欢阿嬷,因为没有阿嬷就没有皇上,不先喜欢阿嬷怎么能喜欢皇上呢。” 当时太后听了不由哂笑,直道幸好知漪不是男子,否则这小甜嘴不知要骗去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知漪放下最后一颗棋子,撑腮看了许久,终于发现雪宝已经胖到在棋盘上摆它的小像都不怎么像的地步了。 “知漪。”宜乐郡主的声音从另一端的花丛远远传来,“快来。” 知漪应声,从宣帝腿上跃下,刚迈脚想跑,忽然记起忘了什么,回头对宣帝弯眸一笑,这才去了宜乐郡主身边。 “知漪你看。”宜乐手持小羊毫,左手托右肘一脸纠结,“你说这眼睛可以添个什么颜色呢?我总觉着哪个都不好。” 安德福托了许久的各色小盘,瞧着画纸上的人模样是对了,但那发丝那衣裳……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见知漪过来终于忍不住道:“郡主,这人哪有长成这样儿的?” “你不懂。”宜乐头也不回道,“比海清国更远的一些地方,那里的人就长这样。” “但谭大人可是地地道道的宣国人啊。”安德福小声念叨,没敢再让宜乐听见。 知漪觉得很是有趣,围着看了半天,建议道:“可以用两个不同的颜色啊,雪宝儿就是异色瞳。” “异色瞳……”宜乐琢磨了下,抬首望一眼前方的谭之洲,拍手赞道,“对,我之前都没到这,谭美……谭大人容色极艳,普普通通的眼睛怎么配得上他呢。” 谭之洲:……真是多谢郡主您的夸赞了,不过下官只希望普普通通就好,没记错的话,容色极艳也该是形容女子才是吧。 谭之洲向来腹诽颇多,面色保持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谭大人觉得这画可还满意?”待墨迹稍干,宜乐将画纸举起,笑盈盈示意谭之洲看来。 注意到安德福的神色,本做好了违心夸赞的准备,真正望去时谭之洲却愣住,“郡主画得…极有神韵。” 画中人红发雪肤,含笑拈花,一双异色多情眸温柔垂目,似在凝视身侧。虽然少了男子英气,但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自己,谭之洲也觉得有些新鲜,更惊诧于宜乐郡主细节之处把握的精妙。 “谭大人喜欢吗?”宜乐将画纸递去,“那本郡主就送给你了。” 谭之洲摇头,仍温和道:“多谢郡主赏赐,只是这画是郡主辛苦了一个时辰所作,所谓无功不受禄,下官不过干站了会儿罢了。” “既然知道是赏赐,又怎么敢推拒?”宜乐笑着反问道,“而且这是谭大人自己的画像,收了又有什么?” 谭之洲仍是婉拒,并趁宣帝派人传他的时机告辞一声便走了。 宜乐一愣,纳闷地瞧着他的背影,“难不成真的被画吓到了?” 安德福内心嘀咕,是奴婢,奴婢也要被吓着,把人画成了这般模样,谭大人没动怒已经是好脾性了。 只要不是在荣寿长公主面前,平日的宜乐还是很好说话的,疑惑了片刻,很快便没再放在心上,转头和知漪商量起该如何裱画。 谭之洲几步走到宣帝面前,稽首行礼,“多谢皇上还没忘记微臣,及时解救。” 宣帝自然听得出其中暗含的控诉,仍望着被摆成一只生动猫儿的棋盘,不紧不慢道:“不必多礼,朕当然不会忘记之洲,但……之洲似乎有件事忘了呈禀给朕。” 不解抬首,谭之洲道:“不知何事?还望皇上明示。” 靠近凉亭的侍卫被遣得更远,宣帝站起身,目光似笑非笑,“淮城盐运使林兴有位副使名为谭久,此人也姓谭,兴许五百年前与之洲还属同宗,可是?” 谭之洲顿时苦笑,时隔两月,还是被皇上查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才用宜乐郡主来捉弄他一番,来等着他主动交代。 谭久是京城一位族叔的义子,似乎也曾帮他们谭家做过一些事情。当初谭之洲往淮城查走私官盐一案时查到了此人,正欲一同查办时接到京中族叔来信,请他保下谭久,言辞恳切,其中关系也一一清楚道出。 为官数年,谭之洲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恰恰相反,他长袖善舞,十分善于左右逢迎。但其中也有讨巧之道,不该做的事绝不会做。林兴身为盐运使与海清国商人勾结,走贩私盐,甚至以次充好,将宣朝品质上佳的官盐卖往海清国,换来劣等海盐,已经使得淮城不少百姓染上恶疾。谭久是盐运司副使,自然不会毫不知情,他不仅知情,还是助纣为虐的一份子,从中牟取不义之财。 谭之洲有宣帝密令,按例也该将谭久一同处斩。但这位族叔自小就待他极好,来信数封,几欲垂泪,就是为了保谭久一命。挣扎再三,谭之洲还是偷偷用另一名死囚将谭久换了出来,再把他暗中乔装送到了京城,嘱咐族叔见他一面了了事情后就要让人走得远远的,绝不可在京城多加逗留。 谭之洲不曾有过侥幸心理,知道以他们这位皇上的能耐,迟早能将事情查出。只是没想到查得这么快,不过两月时光…… 说起来,谭久并非主谋,其实可斩可不斩,私放他的罪名也是可大可小,端看……皇上怎么想了。 “皇上,臣有本要奏。”谭之洲瞬间跪地。 “准奏。”宣帝立在原地,目光森冷俯视着他。 深吸一口气,谭之洲一五一十将从到淮城和离开淮城间发生的事交待个清楚,期间掩去了和族叔的家信往来,只道自己得知谭久身份后动了恻隐包庇之心,才暗中将人换走。 “谭之洲。”宣帝语气极为失望,“你可还记得,朕当初放你下任的初衷?” “记得。”谭之洲深深俯首,不欲过多辩解,“臣……有罪。” 君臣相谈间,宜乐郡主和知漪正准备换个地方,赶来凉亭,却远远就被侍卫挡住,“皇上有命,同谭大人有要事商谈,任何人不得靠近。” 宜乐疑惑地往里面探眼望去,见谭之洲一直跪在地上俯首说话,显然情形不大对,忙问知漪,“知漪,你家皇上他经常这样凶人吗?” “嗯?”知漪好奇地踮起脚,踮了半天好不容易瞧见了那副情景,只摇摇头,似乎感受到了里面气氛的凝重,软声道,“没有,不上朝时皇上很少会发怒的。” 第51章 聊 谭之洲被暂时关押进了大理寺,本来依照他所犯之事,该先由大理寺审查再上报刑部,最后请圣裁。但宣帝将人扔进来后什么都没说,也没表示要作何处置,考虑到之前谭之洲颇得皇上器重,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便也暂时没有动作。 第35节 宜乐得知此事后曾想去大理寺一探,都被人谦恭地请回。来回着急地转了两圈,她竟难得在自家娘亲面前失仪地咬起了手指,被荣寿长公主瞥见,悠悠道:“不过是个颜色好些的男子,怎就值得你这般挂念?不再念着妙安妙香了?” “娘亲。”宜乐似害羞一笑,“你想多了,我不过在为表哥生辰那日的贺礼发愁。” 长公主满意颔首,“这不必担心,我早就为你备好了。那日你只需精心妆扮好自己,顺便盯着席中其他府上的女子,选后选妃一事将近,切记不可大意。” 宜乐点头,骄矜道:“娘亲放心,这两月您不都派人查探过了,满京城中还有哪位府上的女子能比得上女儿?就算只得了娘亲八九分的美貌,女儿也早将表哥迷得魂不守舍,不过表哥毕竟是皇上,该有的面子还是得维持的,所以至今都在按捺不动。” 她神情高傲极了,实则心中却在疯狂腹诽,娘亲不是我不努力,实则是你女儿天姿国色娇艳如花,每天都在那皇上面前溜达,他居然都看不上!反倒整天和知漪一个八岁大的小姑娘亲亲我我黏黏糊糊,这喜欢的类型不同,女儿实在无能为力啊。 “是吗?”长公主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这两月宣帝的表现实在没让她看出他有哪里迷上自己女儿了。 “自然。”宜乐含笑,“娘亲还信不过女儿吗?” 长公主略一蹙眉,没应声,盯着刚拿起的茶杯,那是白底青瓷的杯盏,杯身绘有繁复福纹,看上去并无什么差错。 “常青!”她突然开口,语带不悦。 “主子,奴婢在。”大宫女常青忙上前。 “本宫不是吩咐过,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杯盏,今日的君山银针就该配那套青竹纹的白瓷杯。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没长记性!” “主子,今日这茶不是奴婢泡的。”常青低声解释,“好像是洪嬷嬷。” 洪嬷嬷是入住宫内后内务府给拨下来的,听说原来是静慈宫的人,长公主闻言一摔杯盏,“管她什么红嬷嬷绿嬷嬷,都给本宫罚俸一月,长长记性。” 跟了荣寿长公主这么多年,常青早了解她的脾性,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也早就被罚习惯了,反正平日侍奉这位主子赏银也丰厚,那点月银早就算不得什么。 “兰彤。”长公主转向宜乐,“你可莫学你那两个哥哥,自到了京城后便整日不知在哪鬼混,连人影也找不着。” “娘亲放心。”宜乐微微一笑,“平日无事,我都会去给舅母请安。” 话才说完,敬和宫中正坐在小窗边欣赏园内夏末美景的太后就打了个喷嚏,叫原嬷嬷林嬷嬷忙奉热茶关上小窗,担忧道:“天儿开始转凉,主子可不能再贪凉整日待在窗边了。” “小声些。”太后摇头,“正睡着呢。” 她一指身边睡得香甜的知漪,小姑娘正枕在她膝上,睡颜安宁,梦中也不忘露出可爱的小梨涡。身上披了件羊毛小毯,脸蛋粉红,似听到了几人的低语,梦呓几声,模模糊糊的也不知在叫什么。 再过十来日便是宣帝生辰,知漪为了这贺礼可真是煞费苦心,问过数人最后才决定亲自綉一件披帛。为此特地向原嬷嬷学了许久,又从南阳郡王那儿讨来墨宝,准备将前朝顾兴智大家的《兰风序》綉在披帛上。 这贺礼的心思极是巧妙,但也十分费工夫。太后瞧着小姑娘几次挑灯夜战,很是心疼,几度想说让原嬷嬷帮忙綉,都被义正言辞地拒绝,说是这样便失了意义。 太后无法,只能和知漪商议下来,让她将其中最为精妙的八字绣上,其余不准多綉。 伸手轻拨开挡住知漪眼眸的发丝,太后虽还是不大信谭之洲曾对自己的说过的话,但在心中竟有了几分对儿子的羡妒,因为每次只要碰上皇上的事,小姑娘便会无比上心,比对她这阿嬷还要好了。 想起自己还从未曾把谭之洲的“戏言”说过宣帝听过,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笑,突然有了捉弄一番自己这儿子的心思。 “主子,方才璃公主来过,听姑娘在睡,便将这盒子给了奴婢,让奴婢转交给姑娘。” 太后颔首,“放在那儿吧,等会儿直接给酣酣便是。” 她一想,忍不住道:“你们觉得这位五宝国的公主如何?” “奴婢瞧着是个性子不错的。”林嬷嬷笑,“和京城众多贵女倒是不一样,倒有几分……巾帼之气,主子莫不是想起了当初五宝国国师的话儿?” 原嬷嬷接道:“皇上早说过,什么凤女命格根本不可信,之前谭大人也是这般说姑娘的,难不成这天底下有这命格的还能有许多人不成?依奴婢看,不过是那什么国师说来唬人的话儿。” “哀家何尝不知。”太后温柔轻抚知漪,“你们想哪儿去了,皇上从无此意,哀家怎会勉强于他。只是看这东郭璃该是不会再回国了,既然皇上不会收她入宫,这么好的小姑娘,也伴了知漪数年,怎么也该为……” 她话未落完,殿外便传来通报声,宣帝迈入殿中,“母后。” 太后微一点头,想起今日进宫拜见她的谭老夫人,嘴唇微动,终究没有说出口。她这儿子处事向来有自己的缘由,自己再如何不好去干涉朝事,而且谭之洲此事着实做得太过,便将话忍了下去。 谭老夫人进宫一事宣帝自然知晓,见太后什么都没说,他便知太后想法。母子二人相伴多年,这点事情还是能心知肚明的。 “今日进贡了些珍稀名菊,其中有母后最爱的紫龙卧雪和香山雏凤,朕已让人将花和花匠一同送来,正在外边候着,母后可要先赏?” “晚些吧,叫人放去暖房,等会儿就该用膳了。”太后微笑,转向怀中轻声道,“酣宝儿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不然夜里可又要睡不着了。” 她轻拍怀中的小姑娘,知漪不满地哼哼唧唧几声,挪了挪位置,反倒窝进更里面了。 太后动作更加温柔,舍不得太过粗暴把人叫醒,这轻轻柔柔的,让徐嬷嬷都看不下去了,“太后娘娘,姑娘睡起来可沉得很,让奴婢来吧。” “哪里用你。”太后一笑,看向宣帝,“皇上来吧,酣宝儿可是最听你的话了。” 宣帝无奈,太后语气中似真似假的嫉妒他当然听得出来,自从有了知漪,他这母后性子变化不可谓不大,有时候就和小孩儿一般了。 他刚想开口,瞥见知漪眼底一抹淡淡的青色,“知漪这几日夜间贪玩了?” “可没贪玩。”太后摇头,嗔道,“不过最近确实睡得晚,酣宝儿不让哀家说,皇上便自己猜去吧。” 宣帝微一思索,又见太后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便知道肯定和自己的生辰有关。唇边不禁含笑,不知是欣慰还是觉得小姑娘太傻。 “那就让知漪多睡会儿吧。”宣帝目光柔和。 “也行。”太后想了想,干脆将人往宣帝怀中一放,“正好哀家有些累了,皇上便代哀家抱会儿吧。” 宣帝一怔,旁边这么多嬷嬷,没想到太后直接把人扔给自己了。 他哪知太后走到旁边看着他换了个姿势熟练地抱着小姑娘时,同给她捶肩的嬷嬷调侃道:“瞧这模样,怕是今后的小皇子小皇女也不用哀家帮着带了,看皇上便抱得挺好。” 不防太后突然说这话,嬷嬷们都没忍住,扑哧出声。 皇上带孩子?噗—— 见她们笑成这般,太后也没怪罪,旁人不知她这皇儿,她还能不知么。小时候知漪求着都不肯抱,到如今还不是抱得这么熟练。 知漪在宣帝怀中似乎迷糊地“咿”了两声,察觉出换了人,眼皮微微动了几下。 宣帝顿了会儿,起身将人抱往里面小榻,才俯身要放下时就被人搂住了脖子,惺忪的睡眼眨巴两下,“皇上来了。” “嗯。”宣帝温和应声,“可还困?” “困。”知漪说着,窝在他颈边,因才睡醒声音软绵绵的,“要皇上一起睡。” “朕在旁边陪着。”宣帝摸摸她的头,“再眯一刻便起来用膳,今夜不准再晚睡。” “唔……”知漪声音越来越低,“睡,皇上……” 宣帝一哂,右手被知漪抱着,他便直接坐在了榻边,没过多久安德福便小心凑上来耳语了几句话。 “哦?”宣帝眯眼,眸中闪过意外,“宜乐当真这么做了?” “千真万确。”安德福笃定道,“是洪嬷嬷亲口所说。” 宣帝点头,宜乐此举当真叫人有些诧异,他本也以为宜乐对谭之洲不过是一时兴趣,没想到竟能为谭之洲做到这般地步,看来谭之洲当真魅力不小啊。 第52章 哭 知漪这一睡,就睡到了戌时。宣帝暂时去了外间和太后说话,雪宝儿歪着脑袋盯着榻上的小主人,轻松一跃而上,隔着薄被趴在知漪胸口,伸出舌头亲昵地来回舔着脸蛋,松软的大尾巴摇来摆去,不时转过身用它去骚扰熟睡的小姑娘。 小姑娘梦中皱了皱眉,勉力睁开眼,感觉胸口压了个不轻不重的石子,等见到那双异色双瞳才反应过来,绵软的嗓音控诉,“雪宝儿你又重了,下去……” “喵喵喵?”雪宝儿装作没听懂的模样,不仅没挪开,还往知漪脖子上蹭,柔软的毛发让知漪感到几丝痒意,被蹭得不住轻笑。 怜香惜玉就守在门边,听了声音忙进来帮着抱开猫儿,巧笑道:“姑娘醒了,雪宝儿没见着您都不肯吃东西,没想到还机灵地跑进来寻您了。” 知漪掩唇打了个小呵欠,未完全清醒的睡眼一扫周围,疑惑不已,“皇上?” 她都不确定之前见到的皇上是在梦里还是真实了。 “皇上正和太后娘娘说着话儿呢。”怜香服侍她整理好衣裳,“两位主子都还没用膳,就等着姑娘您呢。” 知漪应声,汲上小靴就蹬蹬跑了出去,完全没听见身后惜玉的叫唤,“主子您头发还散着哩!” “阿嬷,皇上。”知漪悄悄溜到了太后和宣帝正中间,突然开口,清越的声音引来众人目光。 身着艾绿衣裙的小姑娘安静地立在柱灯下,才睡醒的脸蛋酡红,似微酣一般,明眸如星,浅笑甜软,及腰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映着朦胧的烛光,竟有了几分少女的柔美身姿。 宣帝抬首望去,深如幽潭的黑眸闪过意外,恍然发现小姑娘这几月间突然长高了不少,之前抱着她时还没察觉,如今在这俏生生一站,与白天相比差别当真不小。 “怎么也不让怜香惜玉她们给你编个发,冒冒失失就出来了。”太后语中嗔怪,却是疼爱地将人招来,亲自动手给知漪编起发来,“林嬷嬷,去拿两根发绳来。” 知漪这个年纪用簪钗未免太早,也显老气,林嬷嬷顺道又取了两只蝴蝶式样的宫花,戴在发间栩栩如生,给知漪的乖巧间添了几分灵动。 梳好发太后让知漪轻巧转了个圈,感慨道:“往日还不到阿嬷腰间的酣宝儿也要长大了,再过几年该留不住了。” “留得住。”知漪乖顺任她轻抚,仰起小脸,“知漪才不会离开阿嬷。” 太后微微一笑,虽然明知这只是小姑娘的稚语,仍暗生欣慰。 “阿嬷下次不要等我了。”知漪扶她入座,“太医说了阿嬷不能太晚用膳,以免积食。” “又是太医说。”太后摇头,温柔一点她额头,“日后你都要成阿嬷的太医了。” 知漪吐舌一笑,再俏皮地亲自请宣帝上桌,给两人布菜,安德福笑眯眯的并未出声阻止,这是姑娘和太后皇上偶尔相处时的趣味,他可不是不识趣的人。 晚膳温馨而安宁,席间三人很少开口,但膳桌间流动的脉脉温情谁都能看出。若是旁人看到这一幕,恐怕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在以残酷和争斗为基调的皇宫之中。 膳后已是夜幕深垂,今夜天气疏朗,漫空都是在调皮眨眼的星光,知漪一问今日月数,得知后突然火烧屁股般唰地蹦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惊叫就想往门外冲去,被宣帝眼疾手快拦住。 “才用过膳。”宣帝皱眉,“跑什么。” 知漪急急握着他袖角,也不知是推是拉,“前阵子长瑜哥哥送了我一盆昙花,花匠说了今夜亥时或子时就会开花。” 小姑娘只在书中看过关于昙花盛开的描述,观者用的无一不是清丽绝俗、洁白胜雪之类极为推崇的词,让她好奇不已,早就想见识一下这昙花一现。 见她这渴慕的模样,宣帝到嘴边的话也收回了,虽然之前是说让她今夜必须早点睡,不过这昙花可是她念了许久的,今晚不让她见着,恐怕接下来数天都睡不好了。 “在何处?” “绛雪轩。”知漪转为揪着他衣袍,眸中流光溢彩,“皇上要一起看吗?可是皇上明天不是还要上朝?” 宣帝政事最繁忙时连续几天没合眼都能保持精神抖擞,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罢了,“无事。” “哀家年纪大了可等不住。”太后柔声开口,“既然皇上这么说了,你便陪酣宝儿去看吧,旁边若没个能管得住的人看着,这小丫头兴致起来说不定还得从花开看到花谢。” “阿嬷又不相信我了。”知漪鼓起脸蛋,“明明之前才说我最乖。” “平日是乖巧,可碰着喜欢的东西,什么时候乖过?”太后含笑反问,随后摆手,“去吧,莫错过了时辰。” 这话一出,知漪连忙告退,拉着宣帝赶去绛雪轩。 知漪将昙花放在了卧房的窗边,有时半夜惊醒都不忘看两眼,就怕它提前开了自己不知不觉错过。 绛雪轩的人本就在候着她,不想忽然一阵风闪进,等他们好不容易看清了那正是自己的主子,宣帝又在后面大步走来,让林全儿等人一惊,忙福身行礼。 安德福紧跟其后,在宣帝进去时回头嘱咐一句,“备好茶和点心,皇上和姑娘都要等这昙花儿呢。” 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同怜香惜玉一起守在房外,徐嬷嬷还在綉花儿,见着这么大阵仗惊诧走来,“皇上这是……” “徐嬷嬷来了。”安德福笑,“姑娘不是养了盆昙花嘛,听说今夜就要开了,皇上来陪姑娘等着。” 第36节 徐嬷嬷怔着恍惚了下,神色复杂地往房内看去,里面宣帝正立在她们姑娘面前帮她披上披风,高大挺拔的身躯衬得小姑娘愈发娇柔,仿若守护着她一般坐在身侧。 不觉间看了片刻,徐嬷嬷回神道,“嗯,那……那门还是别关上吧,免得皇上和姑娘叫我们都没听着。” “哎,好嘞。” “皇上看过昙花吗?”知漪目不转睛盯着花盆,不忘闲聊。 “看过。”许是因夜色,宣帝低沉的声中带着如水的柔和,“朕年少时也同你一样,彻夜守着旁边。” “就是那时看到的?” “不是。”想起那时的事,宣帝唇边逸出微笑,“朕守了三夜都没见到,后来才知那盆并非昙花。““咿”知漪惊讶眨眼,回过头,“有人骗皇上吗?” 宣帝微一点头,“是信王。” 当时宣帝不过四岁,虽然自小就严肃了些,但孩子的好奇心还是不减的。信王捉弄他,给了他一盆君子兰,告诉他是昙花而且这几天就会开花,让宣帝宝贝似的捧了三天,守了三天,最后才知道被这位不正经的大哥戏耍了…… 没想到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皇上也发生过这种事,知漪来了兴致,她很少听宣帝说以前的事,缠着道:“那皇上真正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依旧是……”宣帝轻声叙述,娓娓道来,难得有这份闲心同知漪将自己儿时的趣事。 宣帝少时自然也有轻松的时候,那都是在骊妃未进宫前。信王自小就很会使坏主意,宣帝尚不知事时不知被他戏弄了多少次,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事后又会用其他方式赔礼道歉。宣帝不是喜欢告状的人,所以那时太后竟也不知道这些事。 知漪听着听着,就托腮望宣帝了,小表情极为丰富,不时皱眉、展颜、眨眼、疑惑…… “怪不得元涵哥哥有时会想捉弄我。”知漪机灵一笑,“但是总会被璃姐姐提前发现,教我反捉弄回去。” 虽然没有父母陪伴,但知漪身边还真从未缺过人,宫中有宣帝和太后还有东郭璃,宫外有庄家信王一家,太学院中更是结识了许多待她极好的同窗,就算偶尔有小干戈,也都会很快化解。 算起来,小姑娘到宫中以后的日子真是顺遂幸运得不像话。也正因如此,那对甜甜的小酒窝才能时常挂在两腮,让人开怀。 闻言宣帝眸中闪过笑意,“下次景旻再如此,告诉朕。” “然后皇上帮我去捉弄他爹爹吗?”知漪嘻嘻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似是没想到向来正经严肃的皇上也会有这么一面。 忽然小姑娘又大人般叹了口气,无意识捏玩自己幼嫩的脸蛋,“如果知漪和皇上一起长大就好了……” 光是听着她便觉得很好玩儿,但现在除了偶尔空闲时,她更多只能偷偷看着宣帝批奏折接见大臣。 宣帝摇头,却并不希望如她所愿。他儿时的皇宫与现在大不相同,若知漪生活在那时,恐怕早就不复如今的天真烂漫。 两人断断续续聊至子时,昙花仍没动静,让知漪困倦地不住阖眼,睫毛抖得厉害。 明明困极了,每次点几下小脑袋还是会被自己惊醒,然后四处张望一番,继续盯着昙花。这副模样让宣帝不由勾唇,覆手上去轻抚头顶,让小姑娘猫儿般享受地眯眼,在他宽厚的大掌下昏昏欲睡。 “先睡。”宣帝简洁道,“等开了朕叫你。” 知漪不知听没听清,胡乱地点了几下头,还是往旁边一靠,不知不觉陷进宣帝怀抱。宣帝伸手环住,以让她睡得更加安稳。 门外的几个宫女嬷嬷和安德福却是精神得很,见这情形怜香小声道:“皇上待咱们姑娘可真好,除了在姑娘面前,我还从未见皇上这么温柔过。” “那可不是。”安德福如坐定老僧般,比几个宫女从容多了,“少见多怪,更让你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这几声嗡嗡细语没有传入宣帝耳中,小姑娘睡熟之后似乎觉得姿势不大对,在他怀中动来动去,眼见披风都要盖不住了,他伸手准备将人压下去,却被一双小手瞬间握住。 宣帝的手带了一丝夜间凉意,小姑娘却是暖乎乎的。她在梦中把抓来的手当成了宝贝般护在脸下,呼出的丝丝气息铺洒在宣帝手心,顷刻间润了手掌。只要一动手指,宣帝便能触到那酣睡的小脸,若轻轻戳几下,小姑娘该会觉得痒,然后露出醉人的小酒窝,也许还会梦呓几声,控诉他是坏人,却仍不肯放开他的手。 凝视间出了神,手指不自觉一动,温暖软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浸入心间,让宣帝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异样情绪,但那感觉闪得太快,让他根本无法捕捉,也无暇细想。 也许是怀中柔软的小身子太过软和舒服,也许是窗外星光太过烂漫,本答应了要代知漪看着昙花的宣帝,竟也在看着知漪睡颜时沉沉睡去。 而就在他合上眼后的半刻,面前的昙花终于一抖,开始缓缓绽放。 似乎是因为感觉不到了面前两人的目光,它不再如之前一般羞涩,花筒慢慢翘起,由紫色筒裙包裹的,几十瓣重重叠叠、洁白胜雪的花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片片绽开,相互簇拥,散出阵阵醉人的香气。花朵儿微微颤动,无风招展,楚楚动人,如初入世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令人怜爱。 因角度问题,门外几人都看不到这一幕,是以也就没能及时将宣帝和知漪二人叫醒。 夜幕转瞬即逝,昙花也在开了一个多时辰后便谢了,知漪舒服地在宣帝怀中睡了一夜,醒的还是最早的。 刚入眼的就是昙花凋谢的小花苞,知漪一怔,迷糊间才想起自己昨天是要守着看昙花的,结果一觉醒来居然天就亮了,花也开过了。 她懵了片刻,等宣帝睁眼时看见的便是小姑娘泫然欲泣捧着凋谢花苞的模样,沉声道:“怎么了?” “皇上,花开过了……” 平日欢快的小嗓音委屈极了,泪眼朦胧地望着宣帝,瘪着小嘴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哭出声。 宣帝:“……” 不自在地清咳一声,“朕也睡过去了。” 小姑娘闻言当真扑到他怀中哇哇大哭起来,确实十分委屈,小心翼翼守了这么多天,正好花开这夜就睡了过去,完美错过,心血白费的滋味自然不好受。 清晰感觉到知漪的眼泪润湿了衣袖,宣帝难得有些无措,只能不停轻拍她,“是……朕不对。” 知漪还在哭,简直从没这么伤心过,就算当初练骑射时从马上栽下摔折了胳膊也都能保持笑脸安慰众人,此时居然因为错过昙花而哭得毫无形象。 宣帝简直被她哭乱了心神,用衣袖当帕子不住为小姑娘拭泪,温声道:“是朕的错,今日再让人送一盆昙花来……” “皇上骗人qaq”知漪抬头泪汪汪看他,明显感觉宣帝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怎么了这是?”太后踏进门,“怎么一大早就哭起来了?” 她语中也不无惊奇,要知道知漪是很少哭的,更别说像这样大哭,哭得她这老人家心可都揪起来了。 “阿嬷”知漪立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中,回头泪眼控诉,“皇上骗人,皇上欺负我……” 多少年了,还只会用‘欺负’这个词来告状…… 太后闻言却是厉眉一挑,目光如炬将知漪浑身上下扫了一遍,见并没什么差错这才松了口气。 吓得她还以为这儿子忍了多年,终于咳……那什么大发了呢。 接收到自家母后投来视线中的深意,宣帝只能“……” 第53章 选后 闹了个大乌龙,太后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为何当时自己心中居然冒出了那种想法。虽然没直接说出,不过以她这儿子的敏锐,十有八九是猜出来了。 “怪皇上,阿嬷帮你罚他好不好?”她柔声劝慰。 “不要。”小姑娘在她怀里带着哭音否决,明明刚才还告状来着,转眼又维护起宣帝来,“皇上那么忙,睡着了也不能怪他……” 太后哭笑不得,“那就让皇上赔一盆,下次继续陪着酣宝儿看?” “……嗯。”知漪转过身,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更加明亮,脸上多了两团红晕,似乎对自己幼稚的举动十分不好意思,眨巴眨巴望着宣帝。 宣帝剑眉一展,周身气息如春风般和煦,起身揉揉她脑袋,“是朕的过错,该罚。” 太后轻笑,“时辰不早了,先用点早膳去上朝,回来再说吧。” “嗯。” 被知漪靠了一夜,宣帝身体某些部分略为僵硬,无法随意伸展,上朝时神情就不免比平时显得肃穆几分,吓得呈禀的大臣个个心惊胆战,还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了圣怒。 “皇上。”御史刚退下,另有一名臣子躬身上前,“臣有要事请奏。” 感觉到四周隐约投来的几道目光,他身上不禁出了层薄汗,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卿有何事?”宣帝语气较为平和,“但说无妨。” “皇上将至而立之年,大婚之日已近。”臣子小心道,“依臣等所见,皇上是否该开始选后选妃了?以免到时匆忙,有损天家威仪。” “臣等?”宣帝一扫殿下众人,“诸位也是如此想的?” 许多人隐晦地对视一眼,纷纷跪地,“臣等附议,请皇上选妃——” 一这跪,殿内站着的就没几个了,宣帝瞥向信王,信王一怔,摸了摸鼻子,摊手道:“这是皇上的事,臣不予干涉,不干涉。” “信王爷此言差矣!”一位白须老臣沉声道,年纪虽大声仍如洪钟,“圣上娶后选妃怎能同常人一般,皇家子嗣繁衍关系到我宣朝国运国威,娶后一事可并不只是皇上家事,更是我国一等一的大事!身为臣子,怎能袖手旁观,以图安逸呢!” 呵斥的人是两朝老臣裘大学士,信王不作辩驳,嘻嘻一笑,状似随意地望天望地,就是不同他对视,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让裘大学士内心暗叹,这信王爷何时才能稳重些呢。 见这么多人齐心请命,宣帝眸中闪过光芒,似有所动道:“那依诸位所见,这后位和四妃之位,何人能够担当呢?”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同时响起十几位臣子的声音,嗡嗡作响,乱糟糟的。好些人各持己见,宣帝还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差点争得面红耳赤。 宣帝随便点了一人,户部林侍郎,“林卿,你觉得朕选何人为后最佳?” 林侍郎脸面通红,激动道:“依臣之见,宜乐郡主最是合适。宜乐郡主之母为荣寿大长公主,地位尊贵,与皇上关系匪浅。宜乐郡主本人亦是花容月貌,娴淑典雅,有……” “林大人这话就不对了,谁不知你林家与长公主的驸马同宗,此言未免有失偏颇。皇上,依臣所见,还是李太傅的孙女更为适宜,这位才是国色天香兼之蕙质兰心,又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以李太傅的家风,必然可为皇上的……” “皇上,微臣觉得……” “皇上……” 话没说完,又热闹了起来,这副情景让信王乐得不行,直朝龙座上的宣帝使眼色,似是调侃,但被宣帝一个淡淡的眼神压迫回来,立刻不敢再明着取笑,但偷着乐肯定是少不了的。 “众位爱卿所言,都十分有理,朕也实难取舍。”宣帝并未提高声音,但在他开口的瞬间,大殿便立刻安静下来,“如裘学士所言,选后一事非同小可,需慎重小心,太后之前也曾同朕商议过。” 哦?和太后娘娘商量过,众人立刻竖起耳朵,准备听宣帝下文。 宣帝续道:“诸位可将今日所提人选制成名册,呈到敬和宫中,太后自会每府各派一位嬷嬷去考察此人的德容工貌,以一年为期,一年后没选上的女子,作为补偿,朕和太后都会为其亲自指婚,诸位爱卿觉得此举可行?” 一年,没选上还能有太后和皇上亲自给指婚,这也不失为一种荣耀。众人沉思半晌,也觉得这办法实在最合适不过了,毕竟他们说得再天花乱坠,最后选人的还是皇上和太后嘛。 只要皇上肯选,就好。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也不怪他们要求放得松,实则是皇上这么多年没成婚,也没近过女色,还能十年如一日的淡定冰冷,他们实在害怕皇上因为这么长的时间憋出毛病来了啊! 万一对女子没了兴趣什么的,可是他们宣朝的灾难。 如今这么一提,宣帝就松口了,也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所以乐都来不及呢,哪还会去挑。 哪知信王正在暗暗嘲笑他们,被皇上摆了一道都不自知。要知道京中现在有很多府上到了年纪的女子都未曾议亲定亲,为的就是等宣帝后宫大选。信王多少了解这位皇弟的心思,他定是不愿这样白白耽误众多女子大好年华,才想出此举,毕竟太后和皇上赐婚,是不可能推拒的,到时他们就是再想留着也不能留。 最重要的是……宣帝可没说一年后一定会选出皇后和四妃啊。 这算是缓兵之计,信王倒是十分理解。像他当初就非常厌恶被人逼迫着成亲,靠着无赖才赖了那么多年,要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遇见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子。 心中理解着,信王同时也十分好奇,自己这位皇弟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呢?难不成这么多年也没碰见一个心仪的?一年之后到底会不会选出皇后? 这些目前都不得而知,信王只能在心中胡乱猜测。 下朝后,并无大臣要找宣帝单独禀报,他便准备先回宸光殿换身常服。这时另有内侍来报,说宜乐郡主已经在勤政殿等了许久,想求见皇上。 终是来了。宣帝微眯了眼眸,转道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中,宜乐手心全是汗,紧紧地捏着那一小块圆形玉牌,上铸五爪飞龙,其材为稀世宝玉和氏璧,是宣朝第二任祖皇帝所制。这玉牌也正是荣寿长公主和先帝的父皇——承光帝所赐。承光帝早年得荣寿长公主,宠爱至极,连先帝为太子时也要避其锋芒。 承光帝担心太子即位后会不敬长姐,也担心日后宫中可能会有的权力之争,便将这本来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龙纹玉牌破例赐给了荣寿长公主。这玉牌在必要时可号令宫内所有禁卫军和京城三处军机大营,也可作免死金牌,即便犯了滔天大罪也可以用它来抵消。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宣朝皇族一直有训练一支隐秘的金龙卫,自然为在任的帝王所掌控。但,若这个帝王没有这枚龙纹玉牌,便只能拥有金龙卫一半的掌控权。 第37节 听说这支金龙卫极为重要,手中掌有极为强大的情报网,诸多秘辛都在其掌控中,在宣朝各处都安有人手。由秘药所控,对皇室忠心不二,只认玉玺和龙纹玉牌。 呃……虽然长公主能使用它的次数有限,而且有两次都用在了无关痛痒的地方。 这些都是荣寿长公主某夜喝多了酒时和宜乐说的,那时宜乐除了惊叹外,这才明白为何娘亲在祖父和舅舅去世后还能有如此傲气,进宫后也丝毫不减。但同时她也更加明白了一些事情,知道如果自己和娘亲不回京还好,一旦回京,就必会引得自己这位表哥的忌惮和算计。 这次行事,她并非鲁莽冲动而为,实则经过了深思熟虑,也知道自己这是兵行险招,如果做的一个不恰当,反倒会让宣帝成见更深。 所以这次谭之洲的事,就给了她机会。 何况,谭之洲确实于她有恩。 第54章 情 “皇上。”明黄身影刚入眼帘,宜乐立刻起身行礼,不同于有荣寿长公主在旁的骄矜,也不同于和知漪在一起的鬼怪精灵,她这难得郑重且做足的礼仪让宣帝刮目相看。 微颔首,宣帝径直往首位龙椅落座,坐姿随和,气态稳重,目光在宜乐手中的龙纹玉牌漫不经意一扫,“宜乐郡主此番求见,所为何事?” 若宜乐自小在京中长大,两人该是关系不错的表兄妹。但如今除去这层亲缘,无他人在场时,两人实际较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皇上,宜乐此来是为谭之洲谭大人一事。”宜乐深吸一口气,“谭大人虽犯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还望皇上能从轻发落。” “你何时听说朕要处死他?”宣帝冰冷的视线投来,让宜乐鼓起的勇气差点瞬间退散,“何况以郡主的身份,此刻又是凭何站在此处同朕说这些话?” 知道宣帝肯定看穿了自己来意,宜乐踟蹰再三,还是将龙纹玉牌轻轻举起,“有此玉牌为令,可行?” 安德福瞪大了眼,他当然知道这玉牌是什么,不仅知道,还太清楚了!皇上这些年多少次皱眉深思,就是为这块玉牌。天下人皆知这玉牌在荣寿长公主的手上,而且承光帝严明规定,在回归当朝皇帝手中时,这块玉牌只有长公主可用。 果不其然,宣帝也点出问题,“此玉牌当然可行,但其只有荣寿长公主可用,郡主所言似乎并不妥当。” “凭我是长公主最为宠爱的女儿宜乐郡主,今日也是代行母意,皇上难道觉得宜乐没有这个权利吗?”宜乐似乎恢复了镇定,平静开口,但还是不敢同宣帝对视。 什么代行母意,实际上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明明是宜乐趁长公主熟睡时从她房中偷出来的。 不得不说,如果实在要算上可用龙纹玉牌的第三人,宜乐最是合适不过。不然就算是宜乐那两个哥哥来,宣帝都不会松口。 “郡主可确定?”宣帝声音沉下去几分,“使用龙纹玉牌并非小事,郡主确定要用它来救一个微不足道毫无干系的人?” 宜乐再度点头,“如果我没记错,这枚玉牌还可使用两次。宜乐第一个要求是放出谭之洲,官复原职,不再追究;第二个则是……请皇上收回此玉牌!” 她半跪在地,俯首将玉牌呈给宣帝。 宣帝没有丝毫意外,食指轻叩椅背,沉闷的声响似击在宜乐心间。 沉吟片刻,他才开口,“郡主此举何解?” 真是会装模作样。宜乐低下的脸上满是咬牙切齿,收了不就行了,还唧唧歪歪为难人,真不知道知漪怎么就那么喜欢他。 此刻宜乐最想做的是把玉牌摔宣帝脸上,但可惜她不敢…… 只能吐出一口气,缓缓道:“龙纹玉牌本就该为当朝君王所有,皇祖父赐给母亲已是破例,母亲拥有它几十余年,如今宣朝在皇上治理下国泰民安,万众归心,再无动乱。且皇上向来以“孝”“善”治天下,至孝至诚,母亲也就不必再拿着它,是该到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至孝至诚?听出宜乐郡主语中暗藏机锋,宣帝剑眉一耸,似乎没发现宜乐平日骄矜不谙世事的面容下还有这么一面。 无怪知漪一开始便同她投缘,小姑娘向来交友的眼光和运气极好,她能一眼看上的,又怎么会是真正蠢笨的人物。 见宣帝没回话,宜乐不免紧张起来。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漂亮话,实际上她是察觉出这龙纹玉牌对于她们一家来说并非免死金牌,反而更可能是‘催命金牌’。 早在知道龙纹玉牌是只有帝王才能拥有时,宜乐就觉得十分不妙。当初先帝毕竟和母亲一母同胞,自小一同长大,有深厚的姐弟之情,所以才能容母亲这么胡闹,也能容忍母亲持有龙纹玉牌,一直按捺不动。 但现在的这位表哥不同,听说以前母亲就得罪过他和太后,又在他即位后便离京近十年,打亲情牌肯定是没用的。她听说过不少这位表哥的事迹,为人冷酷无情,执法严明,三朝的老臣说流放就流放,太后族中的子弟说斩就斩,她又怎么可能希冀他能看在母亲是他姑母的份上放过他们一马。 如果母亲是个安守本分、知礼遵律的人还好,偏偏母亲既贪权势又贪荣华,虽然没什么坏心,但总喜欢胡闹,毫不着调,还经常和皇上太后对着干。这样的母亲,皇上怎么可能放心把龙纹玉牌放在她身上! 宜乐自小也是学过史的,帝王的无情深有领略。她想象过很多场景,最怕的就是某一天自己和兄长母亲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又怕一夜之间多了什么莫须有的滔天大罪。虽然就这两月的相处和在知漪面前的表现,皇上似乎是个还挺好说话的人,但宜乐可不敢去赌,赌那想想就十分渺茫的生机。 与其让皇上自己收回玉牌,还不如主动奉上,以博得些许好感,求取一家在京中的安稳度日。如果能让皇上意识到她的诚心,今后母亲的一些胡闹他应该不会过多计较。 这送回,却不能直接送,而需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所以谭之洲一事,既全了她报恩的心愿也成了契机。 宣帝闻言默了片刻,随后微微一笑,“郡主很聪明。” 看到他这个笑,宜乐就松了口气,她之前的感觉没错,皇上对他们家确实十分不满,甚至隐有杀意。如果母亲不是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如果两个哥哥不是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恐怕皇上根本不会容许他们在京城逍遥这么久。 这次她偷了玉牌出来,直接擅自使用并还给了皇上,母亲肯定会生气好一阵,但这都是小事,反正最后都会慢慢接受想通的。 “郡主也是个痴情人。”宣帝起身,语气较之前缓和不少,意有所指道,“宜乐可还有其他事情所求?” “……没有。”宜乐顿了顿,“没事了,多谢皇上宽宏大量,肯应宜乐这个无理取闹的请求。” 宣帝不置可否,既然宜乐不说,他当然也不会强插一手,任宜乐轻声告退。 传来侍卫统领,宣帝随意摩挲着龙纹玉牌,淡声道:“让穆青停手,不必再布置了。” “是。” 次日,未时刚过,大理寺的牢狱内便迎来两个穿着斗篷戴帷帽的人,看其身形都是女子。 给狱卒留下几锭银子,其中一名身形略为高挑的女子在狱卒带领下先行步入狱中,看着周围满是脏兮兮乱糟糟残墙稻草的牢狱,心中酸楚,放快步伐径直走到狱卒所说的那间。 “奴婢在这守着,姑娘切莫耽误太长时间。”较矮的女子停在不远处,低声开口,将手中食盒递给她。 “嗯,你便在这等着吧。” 谭之洲正在狱中默背四书五经,苦中作乐,不想耳畔居然传来他万万想不到的声音,“之洲哥哥。” 这是女子的声音,柔美动人,谭之洲像被针刺一般跳了起来,不禁出声,“巧璇!” “是我。”女子取下帷帽,眸中泪光闪烁,“之洲哥哥,你受苦了。” “不……”谭之洲向来能言善辩,此刻竟讷讷不能语,“你怎么来了,我……你不该……严大人怎么会让你来的?” “我瞒着爹爹娘亲来的,有大哥帮我。”严巧璇垂眸掩去泪水,等狱卒解开门时缓缓移入牢中,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飞速摆上,“大哥说牢中膳食难咽,你这几日肯定没吃好。我便让琳儿做了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还是热的……” 谭之洲一把抓住她纤细柔弱的手腕,随即意识到自己多日未洗漱仪容不整,又飞快放开,黯然道:“巧璇,是我辜负了你。” 他心中愧疚难当,本就让巧璇在京中等了她这么久,好不容易回京,眼见就要到成亲的日子,他却又闹出这事。而巧璇为了等他,如今已经十八了,再等下去,少女最美妙的年华都将因他而虚度。 “是我心甘情愿等的之洲哥哥,何来辜负。”严巧璇取出软巾和手帕,又拿银子请狱卒打来一盆清水,为谭之洲细细擦拭脸颊双手,其中温柔让这几日备受煎熬的谭之洲几欲落泪。 他呆呆任严巧璇将自己牵到擦干净的凳上,又亲手帮他斟酒布菜,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不再犹豫,伸手握住严巧璇的手,“巧璇,我这次不知是小劫大难,过几日我就让爹去你家请解……” 剩下的话被严巧璇一根纤纤细指挡住,她温婉一笑,“之洲哥哥多虑了,皇上赦你无罪,三日后你就可以被放出来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今日就能进来看你?” 谭之洲震惊,“无罪?皇上怎么会这么轻易……” “先吃吧。”严巧璇止住他,“边吃,我再同你说。” 谭之洲只得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着饭食,注意力全在严巧璇的话中。 严巧璇将宜乐郡主拿龙纹玉牌救他一事娓娓道来,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不过严巧璇的父兄身任要职,还是能打听出一二的,她更知道长公主昨日大怒,甚至亲自动手打了宜乐郡主,听说这位郡主现在还被长公主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这……”谭之洲心神更是大震,宜乐郡主居然会拿龙纹玉牌救他,这着实太,太……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严巧璇声音慢慢低下,语速也缓下来,轻声道:“之洲哥哥,宜乐郡主待你,真是用情至深。” “巧璇……”谭之洲震惊的同时唯有不解,因为他自觉和宜乐认识不过两月有余,宜乐郡主也的确是因他的皮相才对他另眼相待的。容貌出色者世间比比皆是,比他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这位郡主怎么可能只因这种肤浅的感情便用如此重要的东西来救他呢。 肯定另有内因。 “其实,我这次来找之洲哥哥,也是因为这件事。”严巧璇帮他取下衣襟上沾的一根稻草,语气轻柔但略有低落,“之洲哥哥,宜乐郡主对你有此大恩,甚至对谭家都有恩,她又对你情根深种,恐怕……” 她咬了咬唇,还是狠心道:“若之洲哥哥被贬谪京外或被流放,巧璇都不介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巧璇绝对相随。但若之洲哥哥要同郡主成亲,那我们便取消婚约吧,巧璇虽容貌家世不及郡主,但也绝不为妾。” 严巧璇说的这个结果只是其中一种猜想。如果谭之洲真的和宜乐郡主成亲,身为宜乐郡主的郡马,那位荣寿长公主怎么可能容他纳妾。不过严巧璇毕竟和谭之洲有这么多年的婚约,又等了他这么久,甚至白白误了议亲最好的年岁,单单因此拆散他们也说不过去,所以如果双方实在坚持,让严巧璇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见她如此坚定的眼神,其中似有烈火,又似有心灰意冷的寒冰,谭之洲心神大动。巧璇十二同他定亲,到如今等了他六年,六年时光,她却能说放就放。 “巧璇,报恩并非只能用这种方式。宜乐郡主心性高傲,身份尊贵,于我不过一时兴趣。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救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真的安然出狱,就绝不会辜负你!宜乐郡主也好,荣寿长公主也好,即便是皇上亲自指婚,我也不会接受,我谭之洲今生的妻子,只会是严巧璇一人。辜负了你一次,我再不会辜负你第二次!” 谭之洲这话是在半冲动半思量下道出,他了解宣帝,除去他这件罪名,他们谭家也有数件大功,即使他真的抗旨不尊不娶郡主,宣帝顶多因此发落他一人,绝不会牵连家族。 巧璇既然都能有跟着他去流放的决心,他为何就不能坚定只娶她一人! “之洲哥哥……”严巧璇被他炙热的目光所感染,泪水终于忍不住倾流而下,“有你这话,巧璇便知足了。” 二人情不自禁相拥片刻,等狱卒开始提醒时辰才依依不舍松开。严巧璇轻轻抹去眼泪,将食盒收起,绽开笑容,“之洲哥哥,那……巧璇在家中等你。” “好。”谭之洲与她目光交接,皆是浓浓化不开的深情。 等严巧璇纤瘦的身形渐渐离开视线,谭之洲终于忍不住往石床上猛地一趟,脑中还回荡着她说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绝不为妾”的话,巧璇向来是个温柔如水的性子,他从未见过她这么决绝的一面,但意外的竟然觉得这样的巧璇更让他喜爱几分,也让他心中意念更为坚定。 胸腔微微震动,谭之洲不禁低低笑出声,起初是浅笑,后来却是忍不住爽朗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牢狱中,完全不符他向来文雅君子的形象。 一刻钟后,谭之洲收拾好情绪,此时他的牢房中又迎来了一位娇客——宜乐郡主。 第55章 喜欢 “谭大人好福气,身在狱中也有美相伴。”人还没到,声已先至。谭之洲看不到宜乐郡主的脸,不知她神情如何,但这语气中并无一丝怨怼,满是调侃,让他稍微放下心来。 “仍在狱中,还望郡主请恕罪臣仪容不整,礼仪不周。”谭之洲朗声回道,伴随这句话落,宜乐郡主的身影也显在眼前。 她与平日装扮无二,即便听闻昨日被荣寿长公主教训了一顿,如今气色依旧很好,笑靥如花,人比花娇。 “谭大人对我哪需行大礼。”宜乐没有让狱卒解开牢房,隔着木栏同他说话,“何况皇上也早已赦你无罪,三日后便可官复原职,更无罪臣一说了。” 她双手闲暇地绕着一缕青丝,一直笑盈盈的眼眸让谭之洲看不出她内心所想。 “说起此事……”谭之洲突然掀袍跪地,深深叩首,“多谢郡主救命之恩,谭之洲无以为报,今后郡主若有吩咐,谭某必定义不容辞。” 没想到他说跪就跪,还是如此大礼,宜乐被吓了一跳,“男儿膝下有黄金,谭大人怎么能…能向我下跪,快起来吧。”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谭之洲仍跪着,只挺起上身回答,面色肃然。 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在宜乐郡主印象中,谭之洲向来是个从容儒雅的君子,这几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形象不复,连性情似乎也变了些。 不对……或许只是对着自己变了,宜乐若有所思,转而扑哧笑道:“这算什么恩,皇上本来也没打算要谭大人的命。说起来,本郡主似乎才应该向谭大人下跪,以谢你五年前的救命之恩。” “五年前?”谭之洲惊讶,完全不懂宜乐话中的意思。 “对啊。”宜乐干脆坐在了狱卒搬来的小凳上,同谭之洲平视,撇撇嘴,“我早知道谭大人该忘记了,毕竟我自己也是见到你十来天后才想起。那件事于谭大人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却的的确确是救了一命。” 谭之洲怔住,但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 五年,五年前他刚中昙花被皇上委派出京,四处历练,那时的他不过是个才学出头的毛头小子,抱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一腔热血,如今却已经是官场上左右逢源滑不溜秋的“老人”,气质外貌上的变化自是不用说。 而宜乐郡主今岁十六,五年前便是才十一岁,女大十八变更不必提,他又如何能对得上。 见他这副冥思苦想不得其果的模样,宜乐笑嘻嘻,似乎存心看他笑话,等了半天才道:“谭大人可记得五年前温阳城的花朝节,你随手从一个人贩子手中救下了个小姑娘?” 第38节 那时宜乐年纪小,调皮得很,花朝节非要从公主府溜出去隔壁的温阳城玩儿,因为听说温阳城的花朝节最是漂亮,快马加鞭的话一趟不过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所以她身旁只带了个侍卫,丫鬟婆子什么的也都暗中甩掉了。后来不小心同侍卫分散,她也没急着寻人,一个人在大街上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后来被一个满嘴络腮胡的大汉抓住才慌了,那大汉和同行的人说什么“年纪小小就生得如此美貌,出门在外又是这副打扮,怕是哪个富商家的姑娘,卖去远些的地方,好生调教调教,又是一个头牌。” 头牌的意思宜乐当然知道,那些青楼女子公主府的人也有说过,语中不是同情就是鄙夷,若她堂堂一个郡主被卖到了那种地方,此生就算是毁了。她着急地哭了出来,只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到温阳城,就算在自己家的临水城也要好些啊。 慌张中她隐约知道此时并不好把自己的身份抖落,不然激起那人更坏的心思就不妙了。眼见自己就要被打晕带走,宜乐心中绝望之时,一位身着紫袍的青年站立在几人面前,手摇一把折扇,噙着笑意,面如冠玉,仪态潇洒。 他似乎对大汉有所怀疑,问了几句话后转向宜乐,“小姑娘,这人真是你叔叔吗?” 宜乐被灌了药不能开口,大汉握着她的手十分用力,几乎都要把她骨头捏碎,她十分害怕,但一想到如果真的被卖走怕是此生再无望。热血上涌,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用靴尖狠狠碾了那大汉脚趾,又迅速咬他一口,趁他吃痛不防备之际就往青年怀中扑去,眼含泪花呜呜呜叫唤。 就算要卖,被这个姿容甚美的男子卖掉也比被那络腮胡大汉卖要好啊! 形势明朗,青年不再犹豫,直接命身旁护卫将这几人围起来,押送去官府。 由于宜乐不能说话,青年问不出什么,采用摇头点头的方式说了几句后,便决定陪她在街上等,等她家中人来寻。 后来侍卫寻到他们,对青年自是千恩万谢,希望他能一同去临水城,夫人必有重赏。 青年婉言推拒,只轻轻一拍宜乐脑袋,看了看她的手,再观她面向,微笑道:“小姑娘出身尊贵,命途不凡,此次小劫已过,今后必有大运,不必害怕。” 侍卫当他是安慰自家郡主的,又是几番感谢。 宜乐只能傻傻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滚烫,似有所动,自此留下了青年的烙印。即使,她和这位青年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从此后,她对于有着美人尖、丹凤眼的少年都极具好感,但对青年却敬谢不敏,可能下意识认为无人能与他相比。 直到与谭之洲重逢,又多方打听过他早些年历练时的去处时才能确定,当初救下自己的正是谭之洲,也无怪她之前第一次见到他就那么入迷。 谭之洲听罢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姑娘正是郡主。” “可不是。”宜乐笑眯眯道,“宜乐对谭大人那时的英姿,可是念念不忘啊。” 谭之洲难得红了脸,“郡主莫取笑谭某……” 宜乐摇头,起身踱了两步,莞尔道:“所以谭大人也不必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本郡主救你,也不过是还多年前的恩情,别无他意。至于拿龙纹玉牌救你,其中另有内因,不过不方便对谭大人道出。” “谭某明白。” 宜乐顿了顿,接道:“若谭大人为京中某些流言所扰,像方才那般美人垂泪,到时也可直接同我说,本郡主当面去证明。” 她说的显然是最近京城传的正盛的‘宜乐郡主看上了谭之洲’一事。 “不必。”谭之洲正色道,“我于郡主不过举手之劳的小恩,郡主对我却是大恩,以死相报尚不足惜,又怎能因为这种小事麻烦郡主。清者自清,流言止于智者,这事我已和巧璇解释过了,她也不会误会。至于其他人等的想法,与谭某并无干系。” 宜乐眼眸一亮,很快黯下去,“谭大人果然豁达,如此本郡主就不必担心了。” 谭之洲何等聪慧,哪能看不出宜乐今日来说这些话全是为了自己。但他并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以后寻机报答恩情,此时若他表示了一丝触动,对郡主,对巧璇都是不公。 “那……”宜乐退后两步,目光不自然地望向他处,“我就先预祝谭大人三日后的安然出狱了,还望谭大人今后行事能够谨慎些,不要再做这种糊涂事。” “郡主所言,谨记于心。” 宜乐匆匆离开大牢,没回自家娘亲那,她现在气还没消呢,自己又偷偷跑出来,见着肯定又要被训一顿。思来想去,她干脆去寻知漪玩儿。 知漪没有在綉披帛,苦恼地望着手中的画,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南阳郡王喜爱她在画道上的天赋,每次布置的任务都古怪刁钻,让她总要苦想半天。 “知漪宝贝~”宜乐郡主忽然进来,凑上去就在知漪脸上吧唧一口。 “呀”知漪吓一跳,捂着脸蛋水汪汪地望她,小模样可口极了,让宜乐恨不得再狂亲几十下。 “在作画?” “嗯。”知漪晃着小脑袋,无力地趴在桌上,“先生布置的功课,好难呀……” “怕什么。”宜乐随意拿起一块桂花糕,毫无形象,“你家皇上不是很厉害么?让他指点一下不就可以。” “唔……”想到这知漪就鼓起脸颊,“皇上说这是舞弊,不能随便告诉我。” “可怜见的。”宜乐同情地望着她,“要不那披帛你就别送给他了,我教你,转送给我吧。我不介意大了,反正修修就好。” 知漪冲她皱皱小鼻子,显然是拒绝的。两人处了两月多,性情上大致都了解了,彼此经常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要不我再教你一招。”宜乐来了兴致,放下啃了一半的糕点,“你去求你家皇上,他肯定会答应。” “咿,怎么求?”知漪呆呆望着她。 “哭呀。”宜乐轻笑,“以前有人教过我,这男子嘛,最怕美人垂泪。嗯……你虽然小了些,但皇上那么疼你,效果也差不多了。” 知漪歪着脑袋,好奇道:“哭过。” “你那怎么能叫哭。”宜乐摆手,理了理发饰衣衫,“看着我,美人泪,为何叫美人泪?就是因为哭起来也是一番别有动人的风景,能揪住人的心肠,叫人忍不住心软,觉得美人什么都是对的,然后不禁应了美人所有的要求。像你那样小孩儿似的哇哇大哭,当然不行。” 知漪严肃点点头,继续听她下文。 宜乐说着,低下头,再缓缓抬首,此时那双眼眸中神情已经变了,似含了无限深情,欲语还休,她轻声解释,“首先,要让他明白你的委屈,你的请求,你对他的渴慕和请求。” 渐渐的,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眶慢慢凝结而出,宜乐柔柔一眨眼,那滴泪便泫在了纤长的睫毛上,泪盈于睫,楚楚动人。 “这是第二步,让他知道,并非你有意哭出来的,你其实在强忍泪水,但实在忍不住湿了眼眶。” “然后你就可以慢慢将缘由说出,让他自己去思量,不要过多说自己的委屈。” 她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水便自眼睫滴落,滑过姣好的脸庞。她微微侧过脸,神情显得忧伤而坚定,口中轻语,“最后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大哭大闹,保持这般姿态。他若不应,你直接走就是,他自会愧疚难当,就算这次没答应你,下次必定会补偿。” 知漪眨眨眼,突然凑上去轻轻拭去宜乐脸上的泪痕,热乎乎的小手满是暖意,担忧道:“宜乐姐姐是真的想哭吗?” “嗯?”宜乐匆忙擦干泪水,好笑道,“我这是示范啊,小呆子。” 小姑娘神情显然不相信,想了想,“是为谭叔叔吗?” 知漪也听过京中传闻,昨天还听太后和嬷嬷说了宜乐拿玉牌救谭之洲的事,但不大能理解其中所谓的男女之情,只能改了下书上看过的话儿安慰道:“翩翩君子,美人好逑。谭叔叔确实很漂亮,宜乐姐姐喜欢也没什么。” “喜欢?”宜乐托着侧脸,“确实,喜欢是没什么。但是如果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呢?本郡主自小到大,还从没有过爱而不得的东西。” “可是阿嬷说,喜欢的东西并非一定要在手中才是最好。比如阿嬷喜欢的牡丹花,如果摘下捧在手心,不出多久就会枯萎,倒不如让它安安乐乐地待在花圃中。” 宜乐笑了,“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可不同。” 知漪疑惑不解,清澈的眼眸让宜乐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是多么稚嫩。 她不知是轻松是遗憾地叹口气,低声道:“如果早在当初遇见时就把他留下,不对……如果我自小在京中长大与他相识,那就……只能说,恨不相逢未娶时吧。” 谭之洲是宜乐心中的一个绮念,绮念有可能成真,但在知道他有自小定亲并且感情十分深厚的未过门的妻子后,她就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这种绮念变成执念。 若那位严巧璇自私些倒好,偏偏她是个愿意和谭之洲同甘共苦的好姑娘。宜乐自认对谭之洲的感情没有她那么深,也不可能强行让谭之洲做郡马,今后两人过着‘相敬如冰’的日子。 她可是要游遍美景,赏遍美人的人。 “知漪,若你今后有喜欢的男子。”宜乐含笑,“一定要第一时间让他知道,并趁有机会时拿下。否则今后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宜乐姐姐说的喜欢……” “当然不是你那种喜欢。”宜乐轻敲她小脑袋,“是情窦初开时整天念着的人,用膳时在想他,就寝时梦的是他,碰见任何事脑中都会浮现出他的身影。如果他笑了你会开心,他皱眉你会担忧,他受苦你会恨不得以身代之,他若对你好你会恨不得以百倍报之,他若对你不好……” 宜乐转了脸色,凶巴巴道:“若对你不好,还是直接让你家皇上宰了吧。这种人与其留在世间让自己难受,不如早了结早好,没必要去作践自己。” 知漪听得认真,感觉每一项都和自己脑中的身影符合,兀自绷着幼嫩的婴儿肥脸蛋思索片刻,“可是阿嬷说,皇上三年后就要成婚了,那知漪十一岁能嫁给皇上吗?” 宜乐:……??? 第56章 算计 宜乐不知道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可能连她自己也未必分得清。毕竟知漪自小跟在宣帝身边长大,孺慕之情肯定少不了。宜乐最为庆幸的还是自己果断把龙纹玉牌归还给了皇上,先不说杀身之祸的问题,她家娘亲当初可还抱着用龙纹玉牌当嫁妆以求得她的皇后之位的想法呢。 皇后一位是尊贵无匹,却也拘束颇多,在宜乐心中完全没有郡主这个地位来得快活自在。 她干笑两声,拍拍知漪肩膀,“这个你就要去问你家皇上太后了,选皇后的是他们,如果他们答应了,谁反对都没用。” 知漪微眨眼眸,不再说什么,低头专心改画。 三日后,谭之洲如约被从大理寺中释放,才回家中简单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接到宣帝传他进宫的旨意。心中一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着。 递过令牌,谭之洲对周遭侍卫宫人们的打量全然无视,镇定走进殿内,甩袖叩首,朗声道:“微臣参见皇上。” 宣帝正背对他负手而立,凝神盯着悬在墙上的一幅画,半晌才回过神般,“起吧。” “谢皇上。” 宣帝转过身,没有沉着脸,但也无甚表情,“这几日在牢狱中,之洲可是受苦了?”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谭之洲面不改色,浅笑道,“皇上让微臣在狱中待几日,不过是小惩大诫。清静的环境下,也更容易让微臣想清一些事情,明白自己的过错,今后才能更加为皇上尽忠尽职。” 宣帝略一颔首,“之洲有如此心思,朕甚是欣慰。” 话锋一转,他沉下语气,“但之洲可明白,此次回京述职中,犯了哪些错?” “微臣明白。”谭之洲收敛笑意,谨慎开口,“滥用公权,私放罪囚,此为一大罪;玩忽职守,办事不力,此为一小罪。” “不错。”宣帝坐回龙椅,居高临下俯视他,“宜乐郡主已用龙纹玉牌免去你的牢狱之灾,则大罪可消。但大罪能解,小罪难逃,朕若对你全无责备,恐怕众怒难消,民怨难平。” “微臣明白。” “宜乐郡主已为你请命官复原职,朕也应了。”宣帝缓缓道,“但若要真正服众,这自然不够,之洲可愿戴罪立功?” 谭之洲心中一颤,既叹宜乐郡主的傻,也叹他们这位皇上的精明。早在当初果断应下郡主请求时,皇上就应该想到了后招吧,若非自己也是才知道与郡主的往事,谭之洲甚至怀疑皇上是不是利用郡主对他的情义来收回玉牌了。 “微臣愿效犬马之力,戴罪立功,为皇上分忧!” “好。”宣帝唇角终于弯起一个小弧度,“此事不难,说起来,还是之洲最为合适。” 在宣帝不紧不慢的述说中,谭之洲这才知道谭久回京城见了族叔一面后,就直接逃窜出了宣朝,出海去了比海清国还要南的一个国家。那国名为大石国,地域宽广虽不及宣朝,但比海清、五宝、多罗三国要大上不少。民风善勇好战,几次跃跃欲试来我宣朝领海刺探,都被当地官府派兵斥回。 和宣朝相比,大石国与海清国显然更近,当初三国来朝时海清国就表现得不大寻常,在京中四处走动游说,试图结交大臣。如今有人查出,其实这二国早已结盟,私制劣质海盐换取宣朝官盐一事也早有图谋。当初的林兴尚且都只是一个小卒,更别说林兴的副手谭久。 只是没想到谭久还能和大石国那边的人搭上,并逃到了那处。依宣帝的安排,是要让谭之洲以逃犯的名义逃去大石国,并混进其中,打听出大石国和海清国的谋算,将情报传回宣朝。谭之洲是放了谭久的人,如果他正是因为私放谭久而得罪落狱,想必和谭久接触起来就更为容易。 这件事情交给谭之洲来做,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谭之洲一口气还没叹完,就听得他们皇上续道:“朕给你三年时间,若三年后毫无进展,可回京,朕不予降罪。若三年内已打听清楚,也可提前回来,朕重重有赏。” “多谢皇上宽宏大量。”谭之洲俯首,知道这是自己该做的。 宣帝持笔写了些什么,又顿住,似漫不经心道:“朕记得之洲有一位自小定亲未过门的妻子?” “是。” “十八年华,她已等了你六年,也不好再继续辜负人家。”宣帝将圣旨递给安德福,温声道,“朕便亲自为你们赐婚,十日后成亲,新婚燕尔,再给你一月时间,一月后就得启程前往大石国,如何?” “不过一月后,你将会成为我宣朝逃犯,除去严谭两家,再无任何人知晓。” 谭之洲苦笑,心中唯有折服。皇上还真是擅长打一棒子再给个枣,然后继续来一棒。让他这么快和巧璇成婚,既是赏赐也是威胁。如果他起了异心,不想再为宣朝办事,那起码也要考虑到自己在京中的父母兄弟和刚过门的新婚妻子。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时间让他能尽早留下一后,毕竟混进大石国做探子是件危险重重的事,这也可谓是皇上的一片仁慈了。 第39节 假使这次他能成功归来,那才能回到从前皇上最为信任的臣子的位置。若不能……谭之洲呼出一口气,无论如何,皇上肯给他机会将功折罪就好,总比干待在狱中听后发落要来得痛快,他就不信,以他的智谋,还不能办好这件事。 见他确实毫无埋怨,心甘情愿地应下此事,宣帝不免忆起往日君臣间的交心。眉目稍为柔和,他起身步下玉阶,一拍谭之洲的肩,语重心长道:“五年之内,恐怕我宣朝与其必有一战,之洲是朕信任之人,此事……唯有托付给你了。” 听出宣帝语中的感慨战意,谭之洲心中热血上涌,沉声回道:“臣万死不辞。” 让安德福送走谭之洲,宣帝坐在龙椅上揉了揉额头,面色一片沉凝。大石国与海清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宣朝不惧与其对战,但如果它打着无赖的主意,每次只在临海城市骚扰一番,那就比较麻烦。毕竟他们宣朝将士大都只擅长陆上作战,河海作战却是很少,看来有必要令人再去训练一批水性好的将兵了。 墨竹等人也被遣退,此时勤政殿中只有宣帝一人,许是近日思虑太过,他微阖上眼眸于龙椅上小憩,不知不觉竟真的沉睡过去。 等宣帝再度睁眼时,旁边便多了个在为他小心打扇的小姑娘,小姑娘边打扇眼眸边滴溜溜转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半天都没发现他醒了。 宣帝不由一哂,轻声开口,“已是八月转凉,不用给朕打扇。” 这不大的声音唬得知漪手抖了一下,转头吐舌笑,“虽然开始转凉,但还有余温啊,刚才来的时候皇上额头都还有汗呢。” 她伸手轻轻一探宣帝额头,上面湿意全无,这才小大人般放心地叹了口气,“怪不得阿嬷总说皇上不会照顾自己,睡觉都不知道回榻上去睡。” 宣帝微微摇头,温和望着她。知漪便又顺势爬上了龙椅,眨巴眨巴眼睛与他对视,“皇上的眼睛红红的。” “过几日便好。” “皇上衣裳变大了。” “过几日便好。” “皇上傻傻的。” “过几日便……”宣帝顿住,故意沉下脸色,“来找朕何事?” 知漪当然是有事的,但看宣帝这副模样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心思一转,露出小酒窝,“来找皇上睡觉的。” 宣帝一怔,“嗯?” “最近夜晚都睡不好。”知漪可怜巴巴望着他,揪着他胸前的衣襟,软软道,“要皇上陪着。” “你已经是……”宣帝未说完就被知漪挡住,小姑娘鼓着脸颊,“才不是呢,只要在皇上和阿嬷面前,知漪永远都没长大。” 宣帝心中一柔,方才的愁绪都不知飞到了何处,只觉得小姑娘暗耍小心机来关心他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略点头,知漪就雀跃地跳下龙椅,拉着他往里面走,“正好里面有张小榻,皇上现在就睡吧。” 小姑娘坚持的事情那可谁都劝不动,宣帝无法,似无奈似纵容地任她推到榻上。还贴心地为他解下腰带和外裳,帮他盖上薄被,最后直接自己一趟,窝在了他怀中。 自知漪六岁后,就很少再和宣帝睡在一起了。怀中多了这么个暖呼呼的小身子确实很舒服,宣帝环住她,当真闭上眼安心睡了起来。 知漪小心仰头瞧了瞧,见宣帝熟睡的模样不由露出带着小得意的笑容,天马行空地想了些旁的事情,便也入了梦乡。 等安德福终于回来时,一入内殿,看到的便是宣帝拥着知漪熟睡的场景,两人俱是睡颜安宁,周围萦绕着淡淡的温情。安德福会心一笑,轻手轻脚地退回,没发出任何动静。 一转又是五日时光,宣帝生辰已至,皇宫上下都忙碌起来。 依宣帝的意思,本是只想像往年那般请信王等人在宫中办个小宴就行,架不住大臣们太过热情,说是皇上这些年都没怎么办过生辰,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让臣子们为其一同庆祝一番。 当然,庆祝的同时他们也会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女儿一同,毕竟家属肯定是可以带的嘛。 生辰这日正是桂花飘香时节,宫中随处可闻的是淡淡柔柔的梅花香,细碎鹅黄的小花儿馥郁芬芳,在地上铺落成一层花毯,给向来显得有些孤寂冷清的皇宫添了几丝暖意。 因太后一人主持生辰宴太过操劳,信王妃便提前进宫帮忙,连带着景承景旻一块。景承还是那般从容模样,老神在在地坐在敬和宫中看书赏花,景旻当然耐不住,一得了自由便跑去绛雪轩准备找知漪玩儿。 东郭璃和宜乐正在一同给知漪打扮,都把知漪当成了自己的瓷娃娃一般。只是两人眼光不同,一个喜好飘逸灵动,一个喜欢华美大气,争吵得十分激烈,夹在中间的知漪左右看看,唯有叹口气,撑腮发呆。 景旻还没到,刚从敬和宫主殿出来的宣帝倒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没有让人通报,宣帝立在窗边往里面一瞧,就知道所为何事。 安德福在他示意下轻轻咳一声,立刻吸引了知漪注意,看到宣帝小姑娘惊喜地瞪圆了眼,而后看见宣帝手势更是趁宜乐两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皇上。”小姑娘一见着他就满腹委屈,哀怨道,“阿嬷把我丢给了璃姐姐和宜乐姐姐,让她们帮我选衣裳,可是从早晨睁眼起,就换了不下十件,她们还没选好。” 宣帝揉揉她小脑袋,看着小姑娘蔫蔫的模样略有心疼,“不必理会。” 说完牵着她往宸光殿走去,他早就让墨竹几人备好了她今日穿的宫服。 第57章 生辰 太后正和信王妃一同接见宫内各处总管,忽然道:“皇上可走远了?哀家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还没同他说。” “早走远了。”连总管得了消息回道,“听郡主说还顺便将姑娘给带走了,晚上出宴的宫装都没换上呢。” “是吗?”太后微露出笑意,不置一词,“那就算了罢。” “母后。”信王妃拿着名册轻蹙娥眉,“今夜容亲王也会带家眷一同参宴,若按这位置,本该和荣寿大长公主只相隔一桌,但公主似乎与容亲王有些误会,是否该将这座再调整下?” 太后颔首,“是该调一调。” 两人脾性都不大好,万一真在皇上生辰上闹起来了,谁都不好看。 敬和宫中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宜,宣帝带着知漪回到宸光殿中,早有墨竹等人候着,身后跟着一排亭亭玉立手托方盘的宫女,上有宫绦、披帛、玉镯、香薰球和各式玉质佩饰。 知漪拿起托盘上的一条精美的包银玉锁,好奇地端详,安德福笑着解释,“这是皇上前阵子着人特意为姑娘打造的‘长宁锁’,寓意姑娘一世安乐长宁。” 知漪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皇上的生辰,怎么反倒是皇上送自己礼物? 乖巧地任墨竹她们给自己再度沐浴一番,知漪披散着长长的湿发,把玩手中的玉纹花鸟梳。宸光殿是宣帝住所,本不该有这些东西,自然都是为她备的。 “姑娘可要抹点口脂?”墨兰轻笑,令人摆了一桌颜色略有差异的口脂,“这些都是用的香酒、香料煎制而成,香味各异,有苏合香、零陵香,白檀香……姑娘喜欢哪种?” 知漪动动小鼻子,沉醉于缕缕清香中,苦恼道:“用膳时不小心吃进去了怎么办?” 墨竹轻笑,为她髻上灵巧贴上一片蝴蝶玉,“姑娘不必担心,这些吃进去也无事。您可不知道,墨兰她啊,有事无事还偏爱吃自己嘴上的口脂呢……” 话未说完,她就被墨竹轻捶一拳,脸色羞红,“叫你再在姑娘面前胡说。” 知漪吐舌,任她们点上些许极淡的胭脂口脂,盛装款款,再施施然被牵至宣帝面前。 宣帝同样换了一身墨金长袍,袖口镶有龙纹玉扣,下绘五宝祥云纹,头束玉冠,面色沉稳,气质疏朗,此时正任内侍整理腰带。 “皇上。”小姑娘蹦蹦跳跳跃至他身前,轻巧雀跃地转了个圈儿,裙摆的百花蝶舞栩栩如生,似真有百蝶环绕知漪而舞。 “好看吗?”一歪脑袋,知漪期待地望着宣帝。 不得不说墨竹几人十分心灵手巧,又很了解宣帝眼光。小姑娘被打扮得清丽至极,简单的几件玉佩饰恰到好处点缀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精灵活泼,不显繁重,也不至于简朴。 将人带到后,墨竹和安德福等人识趣退到屋外听候吩咐,宣帝微俯身,将知漪发间的一只蝴蝶扶正,微含笑意,“好看。” 不知是否因为今日生辰缘故,宣帝今日神态与平时略有不同,声音亦多了几分温和,刚刚凑近知漪耳边说的二字极为低沉,带着男子特有的浑厚磁性,让小姑娘呆了一呆,总觉得刚才的感觉和以往都不一样。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知漪脸上有两处淡淡的晕红,那是墨竹她们为她抹的胭脂,更显肤色雪白晶莹。宣帝伸手轻轻戳了下她无意识露出的小酒窝,牵过小手,带着还在发呆的小呆子上了御辇。 殿中华灯溢彩,觥筹交错,浮香渺渺,众人你敬我回,正寒暄时就听得报皇上驾到,还没来得急起身,余光先瞥到了皇上身旁那位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这位小姑娘他们都很熟悉,毕竟每年年节的宫宴上都能见着,皆知她是皇上和太后面前的宠儿。但,但以往不都是和太后一同参宴,搀扶着太后的么?怎么这次竟然是和皇上一起出来,而且……只微落后皇上半步? 诸位大臣在内心倒吸了一口气,身体倒是照常行礼,心中都在琢磨着皇上此举到底是何意。如果是无意,只是为了表彰对这位慕姑娘的宠爱就罢了,怕就怕是……咳咳咳咳,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心思各异地坐下,想的简单的人转眼就没把它当回事,想的多的人却是抓心挠肺地止不住要把目光往首位龙椅上瞄,就想知道他们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咦,那位慕姑娘的座位居然就在皇上后面? 嗯……皇上回头和慕姑娘说话了,慕姑娘伸出小手,皇上就递给她自己腰间的玉佩了,呃…… 皇上又回头了?这次是亲自把自己的杯盏递给了慕姑娘,慕姑娘尝了一口,被辣着了,递回来了……皇上还接住又接着喝了??? 慕姑娘指着下面,是想下来玩儿吗?但是被皇上拒绝了,慕姑娘觉得委屈了?皇上那表情,是在安慰人吗?? 慕姑娘…… 皇上…… …… 殿中起码有一半的大臣都没心思继续同周围的人寒暄交谈,都在暗暗注意上方动作,景旻觉得他们的神情不对劲,一瞧乐了,推了推旁边的哥哥景承,“大哥,你看他们的眼神,像不像之前在财庄见过的斗鸡?” 景承老神在在喝了杯茶,顺便拿点心堵住弟弟的嘴,“娘说了让你少说话。” 景旻忿忿拿下糕点,狠咬一口,“不就是皇叔对妹妹好点嘛,少见多怪,他们那是没看见皇叔哄知漪妹妹睡觉的时候呢。” 说完就被景承笑着敲了一记,“点心也堵不住你的嘴?” “堵,堵得住……”景旻怂了,他最怕的就是自家娘亲和大哥,大哥简直完美继承了娘亲的性格,笑面虎…… 这场小小的风波直到太后姗姗来迟才慢慢平定下来,因为知漪随之便坐到太后身边去了。 带了女眷的大臣也不好再像之前想的那般拉自家女儿/孙女特意在皇上太后面前露个脸,这些都是活成精的人,只要有一丝不对,就不会轻举妄动。 重要的人都到齐了,宴会如常开席,太后笑盈盈应对上来拜见她敬酒的各位命妇王妃等人,轻声对身旁原嬷嬷道:“哀家怎么瞧着这氛围有哪儿不对呢?哀家来之前皇上可是发落过谁了?” “谁都没发落。”原嬷嬷莞尔,将方才宣帝亲自带着知漪进入殿中的情形叙述一遍,“怕是被皇上吓着了,都在猜皇上这到底什么意思呢。” 太后忍俊不禁,不紧不慢浅啜一口,“皇上如今,越来越会使坏了。” 说完她不经意往下一瞥,望见知漪胸前的长宁锁便愣住,“酣宝儿。” “呀?”知漪仰起小脑袋,腮帮中撑了两颗葡萄,鼓鼓的,似乎被这突然一叫受了惊吓,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口齿模糊道,“阿嬷?” 太后微一俯身,轻轻持起她胸前玉锁,柔声道:“这是皇上今日让人给你戴上的?” 知漪点点头,好不容易将葡萄吞下,高兴地露出酒窝,清脆道:“皇上说这是‘长宁锁’。” “长宁……一世安宁。”太后低低思索着这几个字,似乎有几分懂了这个儿子的心思,小心将玉锁放置回原处,“这是皇上送咱们酣宝儿的礼物,可要好好保存,不能丢了。” 知漪认真应声,语中的严肃让太后失笑,拍拍她不再言语。 这长宁锁她当然认得出来,正是宣帝儿时戴了许久的长寿锁,还曾为他挡过当胸一箭,那箭若刺下去不至于没命,却也要休养数月。后来那玉锁被宣帝取下,太后还以为要被永远珍藏起来,没想到今日竟将它改小了些做成‘长宁锁’转送给了知漪。 等大臣们差不多都献完了礼,宣帝自前面龙椅侧身转来,轻轻一笑,那剑眉便入鬓而去,“母后往日最爱饮葡萄酿,今日这壶是儿子派人特地去五宝国快马取来,沉酿三月,正值美味。” 太后微微点头,见他这少有的模样好笑道:“皇上醉了。” “母后说笑。”宣帝面色如常,似十分沉稳,“朕怎么会醉。” 太后挑眉,回忆了下,好像还真没怎么看过这儿子喝醉的模样,不过,若不是醉了会是这种神态吗? 知漪也溜了过来,伏在椅边撑腮望着宣帝,观察了会儿肯定道:“皇上醉了。” “哦?”宣帝垂眸看着她,眼中似乎有着兴味,换了个坐姿,挡住下面人投来的视线的同时,也更加好整以暇地与小姑娘对视,“知漪从哪里看出来的?” 知漪机灵地眨眼,“这个先生教过我,只要问皇上几个问题,看答案真假,就可以确定皇上有没有醉了。” 宣帝轻轻嗯一声,修长的手指弹去知漪鬓边沾到的桂花,“问吧。” 知漪眼眸滴溜溜转了下,看周围人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干脆让宣帝低下头凑到他耳边去小声询问,宣帝便也低声回答。声音太小,连最近的安德福都听不清,害得众人都愣是竖直了耳朵,连太后也没例外。 两人你来我往答了几次,不知知漪说到了什么,宣帝忽然一愣,随即眉目含笑,声音略带沙哑,“那自然是……” 第40节 “是什么?”知漪急急地凑过去,轻软的气息洒在宣帝侧脸,让他坏心地勾唇,没有回答却忽然起身,“诸位爱卿。” 殿内瞬间静下,众人面色各异地望来,只见宣帝面色微有红润,眸光仍和平时一般从容,“朕一时贪杯,偶感不适,恐要提前离席。诸位今日是来为朕贺喜,还需开怀畅饮尽兴玩乐才是,莫因朕而扫了兴致。” 众人你言我语,“岂敢岂敢,皇上龙体为重,臣等必不负所望。” 虽然说是皇上的生辰,皇上提前离席是有点说不过去。但皇上从未做过这种事,又难得亲和地解释了一遍,他们又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当然不会多加置喙。 宣帝略一点头,大步迈出殿外,带走了安德福墨竹等一班宫人。 宣帝虽退,太后和信王等人却还在,宴会气氛不至于冷下。 得了太后应允,知漪也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小跑,终于在宸光殿门口追上了宣帝。 小姑娘气喘吁吁地揪着宣帝衣袍,宣帝也就任她这样扶着。等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鼓起两腮看着他,“皇上刚才还没回答完呢。” “回答什么?”宣帝明知故问。 知漪跺跺脚,气呼呼的,“皇上耍无赖。” “是吗?”宣帝话刚出口,忽然出其不意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还是如小时候一般的姿势,让知漪惊叫一声下意识环住他脖子,随后拍拍胸口,“皇上吓死我了。” 宣帝一笑,感觉这小身体还如几年前那般轻软,他甚至都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正是因此,他更加能够感受到自己和面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的区别。 谭之洲再度进宫拜见时的话还历历在耳,“皇上是慕姑娘的贵人,慕姑娘注定少时多灾,有早夭之象,若非碰到了皇上,恐怕早已……如今慕姑娘身染紫气,福泽深厚,却也同皇上脱不了干系,若日后……” 再往后,宣帝便是半信半疑了。 他大知漪十九,十九年的时光,足够他从正当风华的壮年迈向垂暮老者,也能让知漪从一位懵懂稚童长到灿若春华的年纪。这就是两人的差别,这差别可大可小,可如天堑,也可一步跨过。 自少年经历骊妃一事后,宣帝便对男女之情看得极淡,所以一直也没对选后选妃提起兴致,更遑论对知漪这么个小姑娘起异样心思。 宣帝自认对知漪不过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但,若真如谭之洲所说,他当然也不会抵触那既定的结果。 不过,一切还是要看知漪的意愿。 第58章 南巡 初夏小雨绵绵,丝丝缕缕飘落,霏霏直入江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细小涟漪。此处正是江南榆城最有名的莲湖,莲湖为榆城外云阳江的一条支流,汇入其中,便有了榆城几十里绵延不绝的荷花。 入夏不久,荷花尚未完全盛开,但荷叶已生长得亭亭如盖,成片片如绿宝石玛瑙般点缀在湖面,又被来往游船划桨掀起的波澜惊起阵阵躁动,来回起伏,于连绵细雨中漂泊不定。 目光掠过荷叶,再往南,便有一艘小船停在拱桥下,似在避雨。小船很是简陋,船顶钉的木板,再用稻草覆盖,是莲湖上随处可见的载游人百姓在湖中小戏的船只。 船上只有三人,身披蓑衣的船夫,身着紫袍气质萧疏的青年,和一位灵动活泼的小少年。 “莲花复莲花,花叶何重迭。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身着月白宽松长袍的小少年望着满面荷叶和花苞清脆念出声,满脸好奇,将手探出船外接雨,被青年眼神不轻不淡地一瞥,就自发地收了回来。 船夫乐呵呵望着他,停了摇浆,“两位公子别担心,这雨不出一刻便会停,很快就能回岸边的。” “反正我们不急。”小少年应声,凑到船夫身边道,“船夫爷爷,你一年四季都在这莲湖上摇浆载人吗?” 光是看这位小公子通身的气派穿着便知家世不凡,但这一声清脆的‘爷爷’却不含一点架子,极为亲切,当真甜到了船夫心中,神色更为和蔼,“当然不是了,咱们榆城莲湖虽美,四处都有慕名而来的人,但也只适合春夏两季游玩,到了秋冬便只剩下孤零零的水,哪儿还有什么景色。这两季莲湖上摇船的人大都会去榆城外的云阳江捕鱼,秋季江鱼最为肥美,冬季鲜嫩,到哪儿都能卖个好价钱。” 小少年点点头,“那船夫爷爷每次载人,都是这个价吗?” “当然也不一样。”船夫将浆一伸,便把不远处一朵刚开的荷花拨来,熟练地摘下上面的菱角,笑呵呵道,“小公子可要尝尝?这新鲜的菱角可最嫩最甜。” 宫中有莲池,小少年当然也亲自摘过菱角吃,偷偷一瞧青年,见他没有反对,便放心地剥开菱角,“谢谢船夫爷爷。” “这载人游湖的价儿啊,当然也是根据这些人想去的远近和时辰长短来定,像小公子您二位这般的,小公子就只需要付五文银钱,另一位公子十文便可。” 小少年眨眨眼,五文,十文,他知道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也就是说……真的好便宜啊,在心中换算了下,小少年觉得眼前的船夫很是实诚辛苦,载人游了这么一圈才赚十几文钱。 听了他这夸奖的话,船夫笑笑,“其实这些还要多谢咱们知府几年前颁布的律令,本来这莲湖上乱得很,每到游玩盛季,上面的游船几乎都被那几家包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能放船进来的,一进来就会被连人带船扔出去,告去官府也没用。但后来咱们这从京城派来的新知府一上任啊,就……” 小少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毕竟她可知道这些律令都是他们皇上想出批准的,这些人感激知府,实际上就是在感激皇上嘛。 青年见他这全神贯注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本是在看雨,现如今目光全都落在了眼神闪闪发亮的小少年身上。 “庭之哥哥!”片刻后小少年扑来,趴在他胸前笑盈盈举起一块剥好的菱角,“尝尝,这个好甜。” 青年顺势俯首含过那白嫩嫩的菱角,却尝到小少年指尖凉意,微皱眉头,“外袍呢?” “在……在安福那儿。”想起自己上船前机灵地把外袍丢给了安德福,小少年忍不住偷笑,下一刻就被轻轻敲了下脑袋,“雨停了,上去吧。” “嗯。” 得了吩咐,船夫起手摇浆,小船平稳划入湖中心,水流轻轻拨开两旁不时靠拢而来的荷叶,案边早立有一众人高马大的护卫等候。为首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微胖男子,见了两人忙迎上来,“主子淋湿了没?还是快回去换身衣裳喝杯姜汤吧。” 微胖男子声音略尖,眉目常带一股柔和笑意,正是自宫中跟随宣帝南巡至榆城的安德福,而他口中的两位主子自然就是宣帝和知漪了。 此时距那次宣帝生辰微醺已过了一年多,次年春季南方多处知府总督合力奏请宣帝南巡,道是近年在宣帝治理下,江南等地愈发繁盛,民盛物丰,恳请宣帝临幸南巡。宣朝早有南巡惯例,况且江浙地广人稠,本就应亲自前去考察一番民情戎政,问民疾苦,加之其他等诸多因素,宣帝便应允下来,于三月春花烂漫时北辞南巡。 此次南巡准备了两月,车马和巡幸人数数以万计,加之造车船、兴建行宫,耗费银钱数目巨大。不过其中多半都由江南豪绅富商义举捐献,为的就是博一个名声和牌匾,以求福泽后代,这等互惠之事宣帝当然不会反对。 太后早年随先帝南下过两次,对江南兴趣寥寥,便未曾随幸。信王自然还是被留在了京中监国,每过十日快马加鞭传报至江南,无法定夺之事再交由宣帝决定。 除此外,宣帝此次南巡仍带了不少朝臣,如几位教习的几位太傅,内阁数位大学士,四部尚书,南阳郡王、容亲王等,这些人又各自带上了家眷,加上宫女内侍侍卫等人,浩浩荡荡,随意动作几下,用山呼海啸形容半点也不为过。 之前知漪已经和宣帝巡幸过了湖阳和雨湾城,如今才到榆城,小姑娘就迫不及待拉了宣帝私服出来游玩。 宣帝这两年愈发地纵容她,就连太后有时都忍不住让他别太宠着小姑娘,宣帝面上应了,转头仍是百般顺从,叫太后只能摇头轻叹。 知漪这次南巡都是作的少年装扮,因为这两年五官长开,面目愈发有了少女柔美,每次出行还会让怜香惜玉二人微微易容一番,使轮廓棱角更为分明深刻。这样看来容貌虽然依旧有些漂亮得过分,但好歹不会一眼就让人瞧出是个女孩儿了。 等安德福给船夫付过银子,知漪被宣帝牵着,一会儿就凑到安德福面前雀跃道:“安福,是不是特别便宜,才要十五文。” 安德福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小主子觉得十五文很便宜?” “难道不是吗?”知漪疑惑望着他,睫毛轻轻抖动。 “这莲湖平日用这种小船游玩,小孩儿只需一文,大人三文。就算如今正值节日将近,旺季游玩,两位主子加起来应该也不会超过十文,这船夫要了十五文,分明是看您出身不凡,出手豪奢,根本不会在意这点小银钱,故意讹咱们的呢。” 知漪顿时呆了,停在原地,小声不确定道:“那皇上也什么都没说呀?” “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安德福暗暗瞄了眼宣帝,领会了其中意思,含笑道,“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是让小主子亲身领会,给您买个教训呢。” “可是那个船夫看起来明明就很好。”小姑娘有点不甘心。 “您可是要让他赚双倍银钱的人,能对您不好么?”安德福继续笑,“不过这也不光是这榆城,无论哪处,只消听出您是外地来的,便免不了遇见这种事儿。这些百姓也都有分寸,无非是多收那么几文钱,也就对着您这种看起来好说话的小公子才敢如此。” 知漪听出了安德福话中的潜意思“也就对着您这种冤大头他们才敢如此”,所以,她是冤大头…… 小姑娘蔫了,亏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船夫,没想到只是因为那多出的几文钱而已,她可怜巴巴地扒着宣帝手臂,“庭之哥哥……” 庭之为宣帝表字,少有人唤。第一次听到知漪唤‘庭之哥哥’时安德福差点没喷出来,直在心中道难道不是叔叔么……不过转眼瞧见他们皇上的脸色,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宣帝面无表情的脸没绷住,漾出一丝笑意,轻轻一弹知漪额头,“船夫爷爷,嗯?” 叫旁人叫得那么欢,将他抛在一旁只和船夫不停搭话,宣帝早就略有不满,不过经此一事也能让小姑娘知道了,不是所有对她面带笑容的人都一定会对她好。 “庭之哥哥我错了……”知漪埋进他胸前蹭着,虽然还有一点郁闷,很快就抛去脑后,仰头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嗯。”宣帝揉揉她,“下午还有事,看会儿书,晚上再带你出来。” “好”只要晚上还能出去玩儿,知漪就心满意足。 榆城早在先帝时就建有行宫,如今宣帝出巡,修葺一番便又有了用处。和京城当然不能比,风格本就不同,由于地处江南,其亭台楼阁间更多凸显的是江南的温柔小意,一如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无可比拟。 回到行宫,知漪还想去找宜乐玩儿,却得知她早就和景旻带了几个侍卫溜出去了,这一路都是如此,姑侄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毕竟知漪时常同宣帝待在一起,他们可不会自找没趣地硬上去插一脚。 习惯性地想再找雪宝儿玩,才发现自己这次跟着南巡没有将爱宠带来。知漪转头去了南阳郡王那儿,但南阳郡王正在安静看书,知漪见状正想偷溜,被郡王一把叫住,“知漪。” “先……先生。” “怎么不在皇上身边?”南阳郡王头也没抬道。 “皇上正在接见其他人,让知漪自己玩儿。” 南阳郡王轻哂,“那便不要乱跑,在这儿看书吧。” “唔……嗯。”知漪还是比较听这位先生的话儿,乖乖坐下来,无趣地翻着书一目十行。 南阳郡王为她选的是一本专述江南风景的诗集,皆是优美诗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 待看到那句“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时,知漪忍不住笑出声,“这也可以为诗吗?” “当然可以。”南阳郡王轻放下书,细思一番,“知漪可玩过飞花令?” “看旁人玩过。”知漪托腮浅笑,“以前席间经常看泽卿哥哥他们玩儿,但他们说我年纪小,会的诗太少,和我玩儿是欺负我。” 南阳郡王一笑,“如今你所学诗句可不少,榆城夜间常有花船邀行人游玩,多用飞花令行奖惩,别有一番风味。““花船?”知漪略有疑惑,“是嬷嬷们曾经说过的那种花船吗?” “是也不是。”南阳郡王起身从盒内取出一条深紫护额,“下次可让皇上带你去游玩一次。” 知漪点点小脑袋,接过护额,已经打定主意晚上要拉皇上去莲湖上花船。 好容易等到天黑下来,再度换了身衣裳,戴好护额,知漪在镜前照了又照,自觉是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这才满意一笑,急急跑去宣帝那儿,在门口时刚好一个趔趄扑到来寻她的宣帝怀中。 “冒冒失失。”宣帝不轻不重斥了句,转瞬神色就柔下来,“可要用晚膳?” “不用。”知漪被宣帝牢牢握住,笑出小梨涡,“听说街上有很多好吃的,皇上我们现在就去吧。” 想了想她觉得不大对,又雀跃道:“庭之哥哥我们现在去吧。” 安德福暗笑,这小主子可真会讨好人。 宣朝并未实行宵禁令,因此夜间各处都是一派繁华景象。 安德福跟在两人身旁,后面还有十来个侍卫分散在人群中,都相距不远,此处人多杂乱,他们更是小心谨慎。 知漪没有先去有名的榆城西街,径直拉了宣帝到莲湖边,选中一艘最大最为华丽的花船就要上去。 见三人穿着气质皆是不凡,船首的花娘笑得合不拢嘴,“几位公子可是第一次到我丽娘的花船上来?今日你们来得可巧了,我们青芷今日破例,行花令选出一位才学最为出众的公子,可亲自去屏风后与我们青芷一聚,若有幸,还可一亲美人芳泽……这满榆城莲湖中,谁不知我丽娘花船上的青芷姑娘最为出名,当初一曲……” 花娘仍在念叨,知漪和宣帝都已经没再继续听了。 小姑娘早在听到‘行花令’和‘与美人一聚’时就眼眸亮起,兴冲冲牵着宣帝往里走。宣帝则是脸一黑,没来得及反对,也舍不得用力挣脱,就这样被小姑娘拉进了船内。 第59章 意外 花船上来往之人身份性情复杂不定,早在知漪拉着宣帝上去的同时便有两名侍卫飞快闪至两人身后,作为护卫一同登船。都是作的低调青衣装扮,腰配刀剑,花船上的人便未曾阻拦。 第41节 莲湖花船与别处画舫有相似之处,却也不尽相同,画舫精巧布局更为大气,花船精致更重细节上的装饰。物如其名,丽娘这艘花船船顶船身都萦绕了一圈细小洁白的花儿,但船内芳香并不馥郁,反而极淡极清。 船分三层,宣帝二人被引至中间一层,两边是由香木制成的镂花小窗,四角缀有绘彩琉璃灯,正中放置八方小桌,桌上各摆有精美点心和玉勾连云纹灯。八方小桌的上首是一座美人卉湘绣屏,隐约可看出屏风后此时并无人,但两旁木制鸟兽嘴间含的硕大夜明珠流动闪耀的温润光泽让见者无不暗暗称叹。 一艘小小的花船就能显现出如此财力,显然背后并不那么简单,这也是在告诫上船的人,切勿恣意闹事。 宣帝和知漪落座,周围也渐渐坐满各式来游湖的公子哥,表面看去个个皆是家世不凡,身后至少跟了一二仆从。不过跟着带刀护卫的还是少数,是以宣帝这桌不免收到了几道隐晦投来的打量目光。 知漪自小不知参加过多少宫宴,自然不会胆怯,只是此时极为兴奋,脸蛋都激动得红扑扑的,目光灼灼望着屏风后。 宣帝对此事兴致缺缺,不过全陪知漪罢了。在外时他较宫内要慵懒几分,帮知漪剥了几颗果子,视线漫不经心扫过斜对方一人,立刻让那人收回目光,心中惴惴,直道这人气势逼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莫不是这次随皇上南巡而来的某个王公贵族。 “青芷给诸位公子见礼了。”屏风后终于有了一道身影,娉娉袅袅低身一福,光看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再细听柔媚嗓音,便知定是位美人,正是这莲湖上极为出名的青芷姑娘。 众人纷纷回道:“青芷姑娘多礼了。” “知诸位来意,多余的话青芷便不多说。”青芷缓缓坐下,令船内婢女给众人倒茶,“方才丽娘也和大家稍有解释,不过,青芷此番要行的却不是简单的飞花令。” 见无人置喙,青芷一笑,“此令,青芷将其命为,飞花折叶令。” “何为……飞花折叶令?” 青芷柔柔回道:“无叶,何来花?顾名思义,此处首行叶令,再行花令,具体如何,有小芙向诸位解释。” 屏风后的婢女走出,不徐不缓地解说。原来不过是在原来花令的基础上多行一令,再打乱顺序。船内坐了七桌,比如由青芷出题,题名为三,桌为六,则由第六桌答题,需在二十息内答两句诗词,第一句第三字需含叶,花在叶后,第二句第四字需含花。两句过后,还要当场再背或作一首同时带有‘花’和‘叶’的诗词。若没答出,罚酒三杯。若第六桌答完,则得一叶一花,再由其随机点名第几桌续答,以此类推。 最后得花叶最多者胜出,若花叶总数量一致,则其中叶数多者获胜,若仍一致,则二者再行飞花折叶令。 此令确实比原来的飞花令难度增加了些,但对真正饱读诗书之人仍只是小意思罢了。不过这种时候喜好来花船游玩的人中,真正的才子毕竟少有,所以飞花折叶令一出,瞬间有几桌皱了眉头,只恨没多带几个参谋来。 知漪快速在脑中回想了下含花含叶的诗词,觉得并不是很难,目光转向身旁宣帝,见他正在垂眸望着自己,不由好奇道:“庭之哥哥看着我做什么?” 宣帝轻哂,“在看一只小花猫。” 说完用食指抹去知漪腮边的糕点沫,动作轻柔,让知漪顿时红了脸。她小时候用点心都从没这么没形象过,刚才肯定是想诗词想得太入神了没注意。 眼眸微转,知漪夹起一块点心,沾了酱递去,笑得像只狡诈的小狐狸,“庭之哥哥。” 宣帝一怔,还是张开嘴任她喂了过来,果然唇边也随之沾上了酱汁,他不由失笑,小姑娘还真是爱面子。 旁边几桌瞧着两人动作,虽有诧异也不明显,毕竟两人看起来就如兄弟一般,就算亲密些也只能说明兄弟感情好。 安德福笑盈盈递上帕子,知漪接过,却是用指尖一抹,状似可惜道:“这酱不知是谁调的,甜而不腻,就这样被庭之哥哥浪费了。” 说完就要低头轻舔,被宣帝眼疾手快拦住,他沉着脸不知是急是怒,不轻不重敲了她一记,亲自拿过手帕帮她擦拭,“等会儿记得净手。” 知漪任他擦手,眨眼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宣帝这么大反应,心道只是想小小捉弄一下皇上而已。 只有站在两人身后的安德福眼尖瞧见了宣帝微红的耳背,暗暗摇头,他们那向来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皇上啊,这形象迟早要毁在姑娘手里。 好在青芷终于开始出题,船中安静下来,只听见她柔媚入骨的嗓音,“题五,第二桌。” 知漪不知是庆幸是惋惜地呼出一口气,他们在第三桌。 第二桌是个面容清秀着白衣的公子,身后只跟了一个随从,他很有自信,轻摇折扇,仅三息便道出诗句,“落入花盆叶作尘”“一汀烟雨杏花寒”。 屏风后沉默片刻,小芙躬身续道:“是小芙的错,方才小芙未将规则说清,青芷姑娘吩咐过,前二句诗中,不得同有‘花’‘叶’二字。” 那公子皱眉,很快舒展开来换了一句,“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可。” 白衣公子微笑,从容念出含花叶诗句,这关已过,得了一花一叶,随后点名“五桌,题二。” 飞花折叶令在花船内如火如荼展开,知漪如愿轮了两次,都是轻松答过,他们桌上便也多了两花两叶。但随着时辰推进,最容易想到的诗句都被说出,众人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 知漪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每次都从容答题,不一会儿桌上的花叶便累计为七桌中最多,叫旁人直侧目望来。他们这桌答题的一直都只有知漪一人,宣帝从未开口过,叫他们有点怀疑又不大确信,心中直道,这么点大的小子,莫不是也想得青芷姑娘青睐。 第七次答题时,知漪一瞧旁边几桌的公子,或多或少都有了醉意,似乎只有自己还滴酒未沾了。 这次是题三,知漪小脑袋一晃,张口便来,“棠梨叶落胭脂色。” 刚落便有人道:“不行不行,下句的‘荞麦花开白雪香’中含花,换,换。” 知漪一愣,下意识道:“冷红叶叶下塘秋。” 众人起哄,“这句更是不行了,三四都为‘叶’。” 他们倒也并非恶意,纯粹是看知漪年纪这么小却诗词满腹觉得很是惊奇,所以才这般为难她。屏风后的青芷没做声,似默认了众人说法。 这两次驳回,知漪便有些急了,脑中越是回想,却发现许多带叶的诗句中都含了花,眼看都要急出汗来,身旁宣帝终于开口,“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场中人皆是一愣,他们看向这桌时都有意无意避开了此人,只看那位漂亮的小公子,这几刻钟下来差点都要忘了小公子旁边那位目光清冷风姿隽爽的男子。 知漪眼神亮起,激动地当即抱住宣帝脖子凑上去就吧唧一声,“谢谢庭之哥哥!” 清脆的响声回荡,宣帝略有诧异,但倒没像之前那般黑脸,只无奈揉了揉她脑袋,“坐好。” 在众人看来这不过是幼弟向兄长撒娇罢了,都善意哄堂一笑,听知漪继续答题。 情绪平复下来,知漪就不急了,不慌不忙道:“月胧胧,一树梨花细雨中。” “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胜绝。君听说。是他来处别。试看仙衣犹带,金庭露、玉阶月。” 又得花叶,至此知漪桌上已有七花七叶,场景寂静一时,小芙去屏风后和青芷轻声低语,片刻后众人便察觉青芷起身去了花船第三层,顿时艳羡目光都朝知漪投去。 小芙满脸喜意走来,“这位小公子,今次飞花折叶令胜者为第三桌,请问是您还是另一位公子去和我们姑娘一聚呢?” 自然是知漪前去,宣帝见她兴趣颇盛便没阻拦,只吩咐其中一名侍卫跟上。等知漪跟着上去后,丽娘便再度出现,并带来了一众其他容貌娇美的女子,陪无缘得见青芷的另外六桌公子饮酒。 至于宣帝这里,由于他神色太冷,加上身旁侍卫也是一副守门神的模样,也就无人敢靠近。 花船第三层较第二层要小些,里面被布置成了女子香闺模样,正中熏着清淡的苏合香,轻烟袅袅,直飘入内间,知漪被领到外面小桌上,这次离那位青芷姑娘更近些,只是隔着珠帘依旧看不清模样。 “小公子博闻强识,才华横溢,青芷佩服。”青芷语中含笑,纤细玉手拈前一张白纸递来,“小公子可否将名写下?” 知漪一想,提笔写下三字递去,青芷柔声念道:“景元涵,好名字。” 知漪露齿一笑,才要说什么,便见眼前珠帘被徐徐拨开,众人皆使出浑身解数也想与之一见的青芷面容便呈现在眼前。知漪目光一亮,总算知道了诗中所绘的“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为何意。 面前的女子双眸如秋水,十指如青葱,眼眸仅轻轻巧巧一瞥,就让知漪沉进了她的美貌之中。 青芷见了她也是一愣,掩唇轻笑,“青芷还道是何时有幸得了这么一位满腹经纶的小公子青睐,却原来是易钗而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知漪露齿浅笑,没想到被人一眼就认出了,落落大方道:“青芷姑娘不要生气,我只是好奇,并无恶意。如果青芷姑娘觉得这不能算数,可……” “自然不会。”青芷起身,一阵香风袭来,嫣然轻笑,“青芷出题时又未规定只有男子可以参加,即便是个小姑娘,胜了便是胜了。若让下面那些人知道,指不定得有多羞愧呢。” 许是因为知漪身份,她反倒更加轻松自在,一时说了许多话儿,叫下面的宣帝都觉得有些不寻常,着安德福去丽娘那一问,却见丽娘意味深长微笑,“公子莫急,这世间愈久啊,说明咱们青芷姑娘对小公子愈是满意。小公子虽然年纪小了些,不过嘛……” 话未说完,宣帝便起身径直朝花船三层走去,让丽娘惊道:“公子您可不能去,青芷姑娘说了只有胜者才可……” 前去拦人的打手都被侍卫拿刀挡住,安德福递给丽娘一锭银子,温和道:“丽娘莫急,主子并非要做什么,只是府中还有事务,小公子不好多留,主子只是去叫人罢了。” 宣帝步伐稳健但速度极快,小芙还来不及惊讶便觉一阵风带过,人已经到了三层,打开了里间小门,里面的知漪正坐在綉凳上同人说话,而青芷正柔柔俯身一副似要亲吻知漪的模样。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回头,皆一脸诧异,都还没反应过来,不知怎么的,下一瞬知漪已经到了宣帝身后,而青芷仍半蹲在原地,姿态颇为尴尬。 知漪一脸问号,被宣帝环在臂下,“庭之哥哥?” 青芷轻轻一咳,起身状若无事地捋过鬓前发丝,“公子这是何意?” “无意。”宣帝看也没看她,带着知漪就往下面走,以夹小孩儿一般的姿势,让小姑娘觉得极为羞赧,不住挣扎,“庭之哥哥,你放我下来——” “我和青芷姐姐什么都没做啊……哎呀” 宣帝恍若未闻,等出了花船才往知漪身后一拍,意有所指,“朕若没去,就不一定了。” 连‘朕’都出来了,显然是气糊涂了。 知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捂住后面,没想到皇上居然打自己屁股。还没感慨完,又是一掌下来,知漪顾不上气愤了,只有羞恼,小脚蹬来蹬去想下地,奈何这力道于宣帝来说就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让安德福另租了一艘小型花船,宣帝带着人上去,由侍卫掌舵,安德福在外面看着,进了船内,他才将人放下。 知漪眼眸滴溜溜转了一路,现在又不恼了,见宣帝神色凑上去笑盈盈道,“皇上生气了?” 见她脸上有斑驳灰尘,宣帝用指腹抹净,却没回答,但神色很明显是“朕生气了,该如何看着办吧。” 想到方才和青芷对这位“兄长”的讨论,知漪凑上去想先习惯性讨好地亲一亲,却不想宣帝刚好偏头,柔软的嘴唇恰好滑过嘴角,不止知漪,连宣帝也愣住了。 嘴唇还印在上面,两相对视,知漪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居然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圈,“唔……甜的?皇上偷吃点心了?” 宣帝浑身一震,眼见脸色越来越沉,黑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知漪一个激灵抖了一下,以前所未有的反应速度蹦开,再往外面窜去,“皇上我错了别打我——” “慕-知-漪。”身后传来低沉充满怒火的声音,叫安德福都忍不住颤了下,边扶住这小主子以防她掉进湖里,边琢磨着,姑娘这是又做什么了? 第60章 谈心 只是在船上,知漪即便像小猫儿般灵活地蹦来窜去,也没逃出宣帝的五指山,最后被一把揪住衣领,可怜兮兮地吊在手上。 皱了皱小鼻子,知漪轻轻一抖眼睫,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皇上你打吧,阿嬷不在皇上就越来越凶了……” 眼眶红通通的,看起来当真可怜极了。安德福也没忍住开口,“皇上,姑娘年纪小——” 宣帝轻飘飘一个眼神瞥去,安德福就自觉住口。见自家主子拎着姑娘入内,拍胸后怕,只觉自己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然对皇上行事多加置喙。 知漪没挣扎,一路都耷拉着小脸,但在宣帝刚把她放到位上时却动作极快地抱住了他手臂,委屈道:“皇上打轻点儿……” 看来也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不对,毕竟再怎么在太学院中同一班男子混在一起长大,也知道男女有别,更知道方才的动作不是随便能做的。 宣帝却是出了神。 由于之前在船上又跑又跳,知漪用来束发的玉冠早已散下,青丝柔顺地披在两肩,那双眼眸依旧十分俏皮灵动。那几点用来装可怜的泪水流下,将用来易容的脂粉冲刷下些许,小脸上几点粉几点白,看上去很有几分滑稽,但被洗净的小块脸蛋在朦胧灯光下显得尤其晶莹粉嫩,五官尤带一丝稚气,却已经难掩其中清灵之气。 早在数月前,信王就曾对宣帝提过,说照小姑娘这般长法,日后京城中求娶她的人定要踏破慕家和皇宫门槛,还嬉笑道要不让他们家景承或者景旻提前将知漪定下。 那时宣帝皱眉拒绝了,因为在他心中知漪还是那么小个小不点,哪里就到了要定亲许人家的时候。更何况每次想起知漪信誓旦旦要在宫中陪他和太后的话,宣帝也总下意识觉得小姑娘会永远待在宫里,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宣帝恍然意识到原来小姑娘已经十岁多了,很快便是金钗、豆蔻、及笄、碧玉、出嫁…… 七年时光,一晃而过。宣帝沉沉黑眸微动,扫一眼专注望着他的知漪,那里面的情感一如以往,依然充满真诚、孺慕和依赖。 即便在亲口对他说过要嫁给他,想要成为他的皇后那样的话之后,依旧没变。 宣帝虽未有过这方面的情感经历,可也能明确分辨出知漪对他的感情中,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男女之情。她有的,不过是从小到大的崇拜与依恋而已,这样的情感,根本抵不过成长过程中的种种新鲜之事,比如今夜的青芷…… 待到小姑娘情窦初开之时,若明白了心意,且喜欢上了旁人,又该如何呢? 就算是景旻,也比自己要更加合适。 思及此,宣帝心中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他眸中情绪翻涌,但一切都隐在深处,知漪根本无从发觉。 她还在担心宣帝会继续打自己屁股,干脆拿出了宜乐教她的绝招,一直委委屈屈要哭不哭地望着宣帝。 第42节 宣帝瞧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做,最后只摸摸她的头,“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不能再亲皇上了吗?”知漪疑惑。 “对。” “为什么?”知漪纳闷,明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宣帝眯起眼眸,“知漪长大了,那是只有对心爱之人才能做的。” 知漪眨眼,不明白为什么宣帝突然就仿佛变了气势,仍乖巧地窝进他怀中,回忆着宜乐教的和在书中看到的话儿,“皇上就是知漪心爱之人啊,知漪以后是要嫁给皇上的。” 宣帝眼神一闪,虽然明知知漪所想,却仍忍不住为她这炙热的言语所触动,他不动声色,“知漪明白心爱之人的意思吗?” “知道。”知漪毫不犹豫,“是整天念着的人,用膳时会想,梦中会想,碰见任何事都会想到他。那人笑了我会开心,皱眉我会担心,他受苦我会恨不得代替他,对我好我会以百倍报之。” 若宣帝听过宜乐和知漪的谈话,便会想起这段话和宜乐那天说的几乎分毫不差,而知漪只是拿来作为己用而已。用得毫不心虚,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对皇上就是这种感情。 “我对皇上就是这样,所以皇上就是知漪心爱之人。”知漪话语虽如此,但其眼神在宣帝看来,不过和孩童不服气地维护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 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如流星转瞬即逝,似乎觉得这样倔强的小姑娘有些可爱。明明不懂,却非要装懂,就那么想嫁给他吗? “可是朕不这样觉得。” 知漪怔住,她几乎从未听过宣帝在此事上表态,一直都是表面纵容地依着她,此时突然听到这种回答不免奇怪,一脸问号地仰头望他。 “知漪知道嫁给朕,成为皇后,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宣帝仍是温和地将手放在她头顶,吐出的话语却不那么客气。 他眼眸微垂,视线与知漪相交。知漪仍躺在他胸前,但就在刚刚,感觉到所依靠的怀抱似乎变得稍冷稍硬了一些,周围的温度也低了一点。 “需要……什么代价?”知漪重复,她听到的,一直都是成为皇后需要的条件和好处,而从没听过所谓的代价。因为在众人眼中,能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已是极幸运,那点小小的付出根本不算代价。 但在宣帝眼中,对知漪来说又不同了。 “成为皇后,便是天下女子表率,作为一国之母,从此不可再任意而为。是同朕携手天下助朕管理朝堂后宫之人,言行举止一丝一毫不可失仪,宫内宫外事宜皆需时刻谨慎管理,不可出一点差错。不能再随处肆意欢笑,肆意游玩,举止无度,因为作为皇后,要面对的不仅是朕,是太后,更是整个宣朝,整个天下。” 见小姑娘迷茫的模样,宣帝眸中闪过不忍,但知漪太过天真,年岁却在愈长,若她依旧抱着同之前一般的想法,他就不得不点醒她。 宣帝是希望小姑娘永远保持她的纯澈赤诚,但他不能让她一直活在塔中。这点宣帝和太后不同,太后觉得护着知漪一世也无妨,但宣帝心中已有别的心思,他希望能让知漪自己做出选择。 只要知漪真正懂了这些,做出选择,无论如何他都会支持她。也许就连宣帝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知漪这么纵容溺爱。 伸手轻抬起知漪下巴,力道虽轻柔但大掌已完全将其钳制住,“更重要的是,嫁给了朕,朕便不再是温和宠爱你的长辈。而是宣朝的皇上,是一个成熟男子,大你十九岁已经可以当你爹爹的男子。知漪需用最美妙的年岁陪着朕,但在朕徐徐老去后,你却仍年华正盛,知漪,能忍受吗?” 他神情沉凝,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冰冷甚至危险,像黑夜中在凉月下闪着寒意的盔甲,也像知漪曾经好奇见识过的在战场上斩下敌军万千头颅的宝刀,散发着无尽冷意与寒光。知漪在其眸中看到了许多陌生的感情和情绪,她觉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年纪太小了,确实对这些懵懵懂懂。 宣帝静静看着她,小姑娘这么坚持,他总要让她知道坚持的后果才是。 “皇上……会变吗?”知漪想了半天,有些懵然道,“嫁给了皇上,就不疼知漪了?” 宣帝有些无奈,说了这么多,小姑娘只抓住了这么一句话,在意的是他对她的态度。虽是好笑,他仍温和了脸色,“不会。” 见他似乎恢复了以往模样,知漪消化许久他方才说的话,还是问出,“那,知漪是皇上心爱之人吗?” 宣帝目光更加深邃,“不是。” 小姑娘闻言大受打击,显然很是伤心,依旧忍着泪光,“为什么?” “因为,知漪并不明白对朕的感情。”宣帝凝视着她,“若朕先确定了,知漪却仍不明白,对知漪不好。” 宣帝了解自己,他如果放任自己,真的决心要定了小姑娘。以他的性格手段,就算是强迫,也会将人禁锢在身边。而正因为对知漪的疼惜,他不会纵容自己,他在给知漪时间和机会。 这样不管她是进是退,都有余地。 知漪想想,换了个方式问,“那皇上现在有心爱的人吗?” “并无。” 知漪大松一口气。 今晚宣帝给她灌输的内容有很多,但小姑娘十分会抓重点,此时自觉整理了几条重中之重:一是皇上担心她会觉得当皇后太累;二皇上觉得自己太老了;三皇上很想喜欢她但因为她还没有喜欢皇上所以皇上暂时不能喜欢她。 这弯弯绕绕的东西,大概只有知漪这小脑袋自己才能捋清。 理完后小姑娘没有继续沮丧,而是托腮沉思,同时不忘一手拉着宣帝衣袖,生怕他在这时候跑了。 宣帝也不急,命人去岸边买来榆城特有的茶点,他还记得小姑娘并未用晚膳,刚才在花船上也不过吃了几口点心罢了。 知漪在出神,宣帝觉得她这呆呆的模样很是有趣,明明思索着事情,却还能精准地边拿糕点给自己偷食,小腮帮子鼓鼓的,也在不停地塞,像只屯食的小松鼠。 直到船靠岸,牵着小姑娘回了住处,都一直没什么反应。等宣帝将人交给怜香惜玉时,才终于看见知漪回神一般望向他,小眼神极为坚定,“虽然知漪现在没有喜欢上皇上,但以后肯定会。” 说着自己先点了个头,似赞同般,“因为除了皇上,知漪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 宣帝一怔,看着小姑娘飞一般溜回房内,不禁摇头,也不知今晚那大篇的解释小姑娘到底听进去没。 虽是如此想,夜晚洗漱时他的唇角却是一直不自觉微弯着,叫安德福等人看了啧啧称奇。 宣帝的好心情持续到第二日清晨,因为今日要一同出行,不免就见到了知漪和景旻宜乐几人一同前来的情形。 知漪的眼睛有些红,显然昨晚没怎么睡好,景旻就一直在那大呼小叫,一直追问妹妹长妹妹短,还要给知漪眼睛吹气。 小少年小少女站在一起的模样极为赏心悦目,又都相貌非凡,看起来如金童玉女一般引人称叹。 宣帝却眯了眯眼睛,看着那围着知漪不住关心和‘动手动脚’的侄儿景旻,忽然觉得手有些发痒。 第61章 不行 “知漪。”宣帝轻轻一唤,被宜乐和景旻包围的小姑娘应声便跑了过来。 宣帝弯唇,大掌轻轻揉了小脑袋两下,知漪眼睛一眯,依赖地偎在身旁。两人的相处看起来同平时无异,但在旁人眼中,这氛围怎么就……就那么不一样了呢? 宜乐作思索状摩挲下巴,“依本郡主多年的经验来看……” “看什么?”景旻凑上去,“宜乐姑姑看出什么了?” 诧异看他一眼,宜乐答非所问,“之前不是死都不肯叫姑姑的嘛?怎么今日就叫这么亲热了。” 景旻一本正经,“那是因为之前元涵觉得您这么年轻漂亮,叫姑姑岂不是把您叫老了。但辈分如此,元涵也不好一直长幼无序,虽然叫您姑姑,但宜乐姑姑在元涵心中依旧同仙子一般。” 宜乐就差给他鼓掌了,欣慰摸头,“小嘴很甜,不愧是本郡主的侄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景旻撇嘴,“那您到底看出皇叔和妹妹什么了?” “这个嘛……”宜乐神秘一笑,“暂时还是不同你说了,日后若真有什么,你自然会知晓。” 若不是因为之前知漪的‘惊人之语’,宜乐也不会想到那方面。毕竟大多数人再如何胡思乱想,也断不会把宣帝和才十岁的知漪相配,更遑论景旻这个和知漪差不多大的小少年。 十岁的知漪个子拔高许多,相较宣帝当然还很娇小,但好歹看起来不再是个小不点了。此次宣帝出行巡视榆城近年修建的云阳江大坝,身边自然陪同了众多官员,从京中带来的工部尚书等人,还有榆城知府和辖区总督等,大大小小几十余人簇拥而行。宣帝却堂而皇之让作少年装扮的知漪跟在身旁,只落后半步,叫众人心中生疑惊叹,知情的感慨皇上对慕姑娘的宠爱,不知情的想去打探这是哪府公子。 大坝建在城郊上游处,堤岸周围的百姓早被提前遣散,大队官兵守在周围,呈半圆状牢牢守护正中的宣帝。知漪手指微动,眼眸好奇地扫过周围不远处的山林,她听庄泽卿说过,今日他会率弓箭手提前守在附近,以防万一。 这可是宣帝亲自巡视,绝不能出现意外,只要队伍中有任何人做出一点不寻常的动作,就会被立刻乱箭当场射杀。 之前随宣帝出行时知漪就碰见过一回,随行一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腰间不小心露出了一点匕首反光,就被立刻射中双臂,后被擒住拷问之下,发现果然是刺客。那时知漪才知道作为皇上是多么危险,他的安危也关系整个宣朝安危,天下并非只有宣国一国,自然会有许多心怀叵测之人。 队伍朝堤岸靠近,俯首而望,便是浩荡的云阳江和奔涌而下的江水,江中还建有一座巨大的水车,据榆城知府道,此处往下十余里的西地便是大片农田,修建了这座坝和水车后,灌溉泄洪都要便利许多,是以这几年收成也加了几成。 “孟修。”宣帝察看半晌后出声。 “臣在。” “此处坝高几许?库容几许?”宣帝沉吟,不觉负手指点,“往年降水几何,建堤以来可有遇过洪险?” 知漪起初还认真听着,太傅也曾教过几个著名拦洪建坝的例子,不过她兴趣不大,听了会儿便被脚下奔腾而下气势汹汹的江水吸引。宣帝和知漪讲过许多他曾见过的名山大流,其中便有知漪一直无缘得见的瀑布。此处虽然并非瀑布,但在知漪想象中这汹涌澎湃的气势也相差无几了。 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知漪想踮脚看去,下一瞬就感觉手被谁拉住,回头一望,却是在一直严肃和臣子相谈的宣帝。 围的人太多,人群空间密闭,又都在垂首认真听宣帝说话,竟没有几人注意到他们皇上这小动作。 知道皇上是觉得这动作太危险,担忧她的安危,知漪甜软一笑,乖巧任他拉着,立在旁边不再做多余的事。 这人群中微不可见的动作,却不妨被身后林中大树上静待的庄泽卿瞥见。庄泽卿眼力极佳,不然也不能被赋予率兵守卫宣帝安危的重任。 眉头微皱,庄泽卿盯着他们皇上和自家表妹交握的手,近年小表妹长高了许多,和皇上站一起是不再同父女一般了。可正因此,这动作看起来才怎么都觉得别扭,他心中思忖着,皇上是不是对知漪太宠爱,宠爱到忽略年纪了? 这一巡视,一个上午便过去了,回到行宫宣帝连午膳都没用便立刻召见其他大臣,似乎是方才发现云阳江大坝的几个不妥之处,需商议修改一番。 知漪被宜乐拉去,听她抱怨道:“我还以为这巡视能有多好玩儿呢,这一路尽受人跪拜了,什么也没瞧见。” “我觉得很好玩儿啊。”知漪也没什么心思用膳,望着一桌饭菜不自觉露出两个小酒窝,“皇上好厉害。” 无论是对着臣子时的天子威仪,还是面对百姓时特地收敛了气势的温和,都让知漪两眼冒星,越看越加为之仰慕。 宜乐伸手戳戳,一拍小姑娘脑袋,“行了,一路都在冒粉红泡泡。小知漪,你才十岁啊,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怎么就看上了大你那么多的皇上呢,等你及笄,他都要老了。” “皇上才不会老。”知漪鼓起脸颊,气呼呼道,“这么多年皇上都没变呢。” 宜乐摇摇头,托腮撑桌,“虽然外表没变,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什么大师的批言,现在你家皇上都已经儿女成群,而且和你差不多大了。” 知漪眨眼,“可是阿嬷说过,万事没有如果。而且皇上这样,说不定就是注定在等我呢。” 宜乐顿时笑得东倒西歪,“本郡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如此自恋呢?” 不过认真想了想,宜乐竟觉得知漪这话很有几分道理。她是个信缘之人,小知漪因缘际会自小在宫中长大,又对皇上生出感情,而且皇上还正好三十才能成婚。 这样说出去,若二人真的成了,还不失为一桩佳话呢。宜乐胡思乱想着,本还觉得知漪和宣帝的情况就如同她见过的那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其实一想,两人的年纪其实并没差到那个地步。 宜乐有些意外知漪一个小姑娘如此看得开,而且凡事都这么乐观。认真看了看知漪,觉得她也是个半大的少女了,宜乐严肃道:“既然这样,我实在是为你今后的生活担忧啊……” “嗯?”知漪满脸疑惑。 起了坏心,宜乐很想捉弄宣帝一番,谁让他对着自己总是一副凶巴巴死人脸的模样,便语重心长对知漪道:“你家皇上这么多年都没近过女色是吧?” “嗯。”重重点一下小脑袋。 “就……从没有过什么不寻常的时候?” “什么不寻常的时候?” “就是,就是……”宜乐重重叹一声,“这让本郡主怎么说呢,据我多年花楼戏园游玩的经验,你家皇上憋了这么多年,还什么都没做过,常年都是那么一副死、那么一副冰山冷漠脸,本郡主实在有理由怀疑,他是不是……不行了啊!” 知漪充满了求知欲,凑过去,“什么叫不行了啊?” 宜乐一脸不愿摧残花骨朵儿的模样,“你年纪太小,不好同你说啊。被舅母和皇上知道了,我可要受罚的。” 小姑娘果然上钩,“宜乐姐姐说,我保证不告诉阿嬷和皇上。” “咳”宜乐装模作样咳两声,摒退左右,和知漪开始咬耳朵,“知漪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吗?” “不知道。”小姑娘诚实摇头,这方面太后和宣帝把她保护得很好,加之宫中无妃嫔,她就更无从知晓了,顶多猜测得出这是及笄出嫁后才能做的事。 宜乐其实有私藏过基本类似《金瓶梅》的书,其中描写不可不称露骨,本想给知漪瞄一瞄。但一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思及年龄,罪恶感顿生,还是作罢,只能绞尽脑汁解释,“就是呢……*¥%#” 第43节 知漪听得似懂非懂,加上宜乐也只会纸上谈兵,就更是一知半解了。 但宜乐十分会危言耸听,从东扯到西,将几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也硬是扯在了一起,成功唬得小姑娘忧心忡忡,当真担心起宣帝是不是‘不行’了。 见知漪领会了自己意思,宜乐不住偷笑,“可以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去试试啊,若真有问题,记得让你家皇上千万不能讳疾忌医,有病一定要早些治啊。” “宜乐姐姐说得对。”记起宣帝也十分厌恶喝药,知漪点头道,“皇上很不喜欢看太医。” 宜乐耸肩,“所以我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小知漪,全交给你了。皇上那么宠你,也只有你能接近他了。” 知漪毫不犹豫接过这“重担”,并在刚入夜打听到宣帝总算结束了接见群臣时跑去了宣帝住处。 宣帝正在用膳,一日操劳,面色一如以往,但眸中有些许疲色。小姑娘一见就觉得心中涩涩的,似乎是心疼,顿时忘了来意,乖巧坐在旁边,小声道:“皇上这么晚才用膳,午膳吃了吗?” 宣帝应声,但知漪早就和旁边的安德福眼神来回了几下,知道他骗自己,但不想影响宣帝用膳,左瞧右望之下,主动跳下凳帮宣帝布菜。 宣帝挑眉,瞥一眼垂眉低眼的安德福,没说什么,享受着小姑娘的细心伺候。 “安德福,你们出去吧,无需他人服侍。” 相处多年,知漪早就对宣帝口味了如指掌,况且由她布菜,即便其中有不合口味的,宣帝也会面不改色吃下。 堆了满满两碟菜,知漪停下,便趴在桌上就那样歪着小脑袋看宣帝用膳。 宣帝用膳向来慢条斯理,重礼仪,极为优雅,这是自小皇家教养下的积淀,即便旁边目光灼灼,他似乎也丝毫不受影响,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经过昨晚的一席话,知漪的小脑袋本就觉得有什么开窍了一般。此时看到贵公子一般优雅有度的宣帝,更是满眼亮晶晶,眼中再映不下其他事物。 “皇上真好看。”小姑娘不知不觉念出口。 宣帝用软巾拭过嘴角,闻言不禁失笑,看向伏在桌上的小姑娘,琼鼻杏眼,眉目如画,年纪小小已有风采,真正好看的到底是谁呢? “朕很好看?”宣帝噙笑反问。 知漪认真点头,三两下又爬上了宣帝的腿,想凑上去故技重施,被宣帝挡住,“朕昨夜说过什么?” “皇上说,只能亲心爱之人。”知漪一点不憷,声音软腻。 说完轻轻扒开宣帝的手,再度凑上去轻轻叭一下,眉眼弯弯,“知漪已经开始喜欢皇上了,皇上呢?” 宣帝明显不信,但神态温和,小姑娘娇软的身体坐在腿上,他声音同样软了下来,黑眸含笑,“是吗?” 他的神情就像纵容小辈胡闹一般,知漪看了有点不开心,“皇上为什么不信我?就因为我年纪小吗?” 自然是有点的,不过宣帝十分明智,当然不会在此时说出。 “可是知漪看到皇上笑就会开心,知道皇上今日没用午膳这里就闷闷的。”知漪拉着宣帝的手抵在胸口,“虽然对阿嬷也会这样,但我知道和对着皇上是不一样的。就像皇上说的只有心爱的男子才能亲和抱,如果让知漪去亲景旻哥哥他们,我才不愿意呢。” 宣帝心有所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是朕的错,下次不会再误了用膳。” “那当然了。”知漪轻轻靠着他,“皇上说过,只要知漪喜欢你,你也会慢慢喜欢上知漪。而且既然皇上觉得已经比知漪大了那么多,会比知漪提前老去,担心以后会不能照顾知漪,那为什么不能替知漪和阿嬷照顾好自己呢?知漪不觉得皇上老,就算皇上真的‘不行’也不会介意的。” 宣帝开始还在微笑,听到最后一句时顿住,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行’? 第62章 嘿 宣帝沉眸片刻,开始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知漪向来被他们保护得极好,怎么可能懂得那些事,他淡声开口,“嗯?” 小姑娘顿觉说漏了嘴,佯装镇定,“所以皇上为了知漪和阿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言辞闪烁,目光不定,宣帝一扫就知道她的慌张。脸色未变,他将手覆在小姑娘头顶,“什么不行?” “唔……”知漪不自觉动了两下,被宣帝固定住,讨好笑两下,“因为年纪大了,不就很多都不行了……吗?” 声音越说越低,知漪偷偷觑几眼宣帝,这心虚的小模样让宣帝好笑。 不用问,他也知道她懂的这些是从谁口中得知。除了宜乐郡主,又有谁敢给知漪灌输这些知识。 知道知漪对此肯定也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毫无顾忌说出这话。宣帝暗暗摇头,并没把小姑娘的冒犯放在心中,只暗暗给宜乐记了一笔。 他微靠在椅背,轻轻一弹知漪额头,语调沉稳,“明日转道去苏州,这几日就待在御辇上,哪儿也不准去。” 宜乐太会胡闹,虽然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宣帝还是不想让小姑娘再整日同她混在一起。 “啊,明日就走吗?”知漪惊道,顿时忘了其他,一脸惋惜,“榆城还有好多有趣的地方没去玩儿呢,听说除了夜晚的莲湖花船,过几日端午的云阳江赛舟也特别好玩儿。” “这些苏州也有。”宣帝揉揉她,“明日辰时,可起得了?” “起不了。”知漪往他胸前一蹭,仰头眼巴巴道,“让知漪在皇上这里睡,就起得了。” 宣帝薄唇微勾,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和皇上睡一榻。”知漪眼眸一转,“在里面再加个小榻,也不行吗?” “不行。” 知道又是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知漪气馁地垂下脑袋,第一次觉得长大也有长大的不好。可是一般皇上这种表情,就是不容置喙了,就算她再撒娇也不会改变。 “好吧。”小姑娘磨磨蹭蹭下地,“那皇上要早点歇息,不能再看书看到深夜了。” 这么小就知道念叨了,宣帝一哂,“朕明白。” “那皇上……知漪回去了?”小姑娘一步三回头,还想着宣帝能出声挽回。 “嗯,明日辰时三刻启程,注意时辰。” 望着知漪依依不舍的背影,宣帝笑意一直未褪。安德福估算着时辰着人进房收拾膳桌,见怪不怪地瞧着他们皇上一脸温和。毕竟每次姑娘在,皇上基本就没拉下过脸色。 “皇上,可要沐浴了?” “嗯。”宣帝起身,任内侍服侍宽衣,脑中却突然闪过小姑娘之前所说的“不行”二字。 他早年对男女之事兴致缺缺,后又因慧觉大师的话禁欲十余年,确实有些清心寡欲。就算是男子每日清晨正常的反应,他每日醒来也只需静心不到一刻便能平复下去。 况且……知漪是他看着长大,就算因为种种原因他能接受知漪成为皇后,宠爱她一生。但宣帝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知漪做出什么男女之事,毕竟无论是谁,恐怕都很难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起什么反应。如此说来,似乎也的确就像小姑娘说的那般,真的“不行”了…… 思量间,宣帝脸色就在黑青两色之前来回不定,吓得内侍动作迅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大概唯有安德福能老神在在,从容不迫,他也早习惯了许多次姑娘离开后皇上胡思乱想喜怒无常的神色。 许是想了太多事情,知漪这一夜睡得不大好,第二日辰时迷迷糊糊地任怜香惜玉二人给自己穿衣洗漱,胡乱喝了几口汤便被牵到了御辇上。 宣帝才同几个臣子交待好话儿,转头小姑娘就自发地靠近怀中。觉得有些冷,还直接掀开外袍便钻了进去,呓语两声,“皇上,困……” 好在那些大臣已经退下,不然不用宣帝出声,他们就能先将知漪斥醒。 从榆城去苏州要先走陆路两日,再行一日水路,接下来三天都是在路上,知漪便未作易容,小脸清爽,着少女衣裙,发髻也极为简洁,大半都披在身后。薄纱轻软,肢体间的触感便极为明显。 宣帝手提起又放下,最终还是让安德福拿了条轻薄的毯子给知漪披上。 人肉垫子显然很是舒坦,这路上时不时的摇晃都没把小姑娘惊醒,缩成了一个小绒球般窝在宣帝怀中。每当有人隔着帘子给宣帝汇报时,即便有心抬头张望,也约莫只能看见那一头飘逸柔顺的青丝。 庄泽卿作为随扈暂代侍卫统领,隐约能瞥见御辇内情景,浓眉紧锁,平日脸上常带的不羁笑意被深思取代。 他转身打马去了后方,因宣帝命令,安德福并未随辇服侍,而是在后面的马车上待命。 “安总管。” 安德福作受宠若惊状,“庄大人,不知找奴婢何事?” “我……”庄泽卿斟酌话语,“安总管常年服侍皇上左右,可觉得皇上……” 他顿住,又觉得直接说出知漪名字不大好。毕竟怎么说也是个半大的姑娘了,周围还有这么多侍卫,他并不想影响了小表妹闺誉。 庄泽卿是从宣帝辇旁来,又吞吞吐吐,神色游移不定,安德福也算是个人精,大致猜得出他到底想问什么,却道:“奴婢不过是个服侍皇上的下贱之人,只懂伺候人,哪知道其他,无论庄大人想问什么,恐怕都是问错人了。” 老狐狸!庄泽卿心中道,但得了这话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只能掩了疑虑,回去继续守着。 安德福兀自琢磨了会儿,觉得看出皇上和姑娘之间不寻常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那皇上……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毕竟若是皇上不想,任谁也不会察觉到。 队伍不徐不缓行进。 “皇上。”有侍卫在帘外禀报,“宜乐郡主想弃轿御马。” 早知宜乐闲不下来,宣帝冷声道:“让她安分些,身为郡主,如此成何体统。” “是。” 得了回复,宜乐气得摔了软枕,嘴里直念“小人,小人,这肯定是报复!昨夜定是被小知漪取笑了。” 旁边宫女劝慰,“郡主歇会儿吧,外面都是侍卫,皇上也是为您好。” 宜乐哼一声,不予理会。 另一厢,宣帝才说完,垂首就对上小姑娘清醒的双眸,眨了两下,“皇上故意的,宜乐姐姐会闷死的。” 宣帝不置可否,知漪起身,长发轻轻柔柔拂过宣帝下颌,她揉了揉眼睛,刚想再说什么,御辇忽然一阵晃动,想是外面马儿受惊忽然停了下来。 护住知漪,等晃动停止,几个杯盏从小案掉落发出声响,外边立刻有侍卫出声,“皇上没事吧?” “无事。”宣帝轻拍怀中的小姑娘,“发生何事了?” 并无刀剑声,想来应该不是刺客。 那侍卫哭笑不得,回道:“皇上,这……前面忽然有大群野凫挡路,纵横交错,马儿受惊不肯前行,臣等立刻前去清道,只是恐怕需要一刻钟左右。” “野凫?”知漪探出脑袋,“就是书中所说会飞的鸭子吗?” 侍卫自然认得她的声音,下意识回道:“正是。” 知漪顿生好奇,理了理发髻,掀开帘子的瞬间瞪大了眼睛。只见前方站满了成群结队的野凫,或低飞或慢走,正在这大片的空地湖边休憩,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其队伍边际。这群晨凫也不怕人,如此多的车马停在前方,也仅仅是挪了两步不至被碾压,其他的照常该吃的吃,该飞的飞。 才出一片小树林,出来见到的便是这番情景,让一众侍卫措手不及,马儿嘶鸣几声也不肯前行。有侍卫试图用声响惊飞它们,却并无多大作用,看情形只能下马一片片驱逐。 饶是宣帝也从未遇过这种事,他静看了会儿,传来精通附近地形的程刚。 程刚俯首道:“此处仍属云阳江域,不过已出榆城,榆城近海,云阳江有支流汇入其中。微臣曾听说过附近有一块隔江立在海中的陆地,时人称之为岛,岛上气候独特,有众多野禽,附近常有些胆大的村民前去打猎,想来这些野凫应该是从那飞来,停在此处。” 宣帝沉思几息,“附近可有村落?” “有,往东二十里有一芦花村,村落正建在云阳江的汇海口。”程刚立刻领会其意,“皇上可是要去传几个村民来问话?” “嗯。”宣帝将跃跃欲试想跳下马车的知漪拉住,回了辇内。 “皇上,此事必有蹊跷,我去帮你查看一番。”小姑娘一脸严肃地说完这句话,迫不及待地想溜出去,被宣帝拉住衣领,小脚蹬了几下,只能回头,“皇上……” 宣帝哪不知是她贪玩,似笑非笑对视几下,知漪就败下阵来,往怀中一扑,“皇上,我就去看看……” “查明之后再看。”宣帝掀开车帘,眉头微皱,很快庄泽卿便率人前来禀报,“皇上,并无异常,应该只是一群正常的野凫,只是不是为何会突然大批停留在此地。” 庄泽卿百思不得其解,这些野凫驱逐起来极为困难,正好把道上的路全都堵住,怎么看都像是在让他们改道。 时人信天命,信运数,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景仰八仙山上的几位高僧。思量之下,庄泽卿将猜测道出,“皇上,这是否是……” 第44节 还没说完,宣帝便伸手止住,“不可妄言,查明再说。” 知漪下车无果,只能趴在窗边眺望,这群野凫其实生得很漂亮,或灰或黑,毛色都很纯,羽翼蓬松光泽极好。知漪望了会儿,总觉得这些野凫都在有意无意望着这边,可是等她真正正视过去时,它们又全都整理羽毛的整理羽毛,低头觅食的觅食。 咿,是她的错觉吗? 第63章 野凫 “皇上。”知漪迟疑开口,再次见到一只野凫飞快地转过脖子,装模作样啃水草,“这些……会不会是有主人的?” 庄泽卿仍在车旁,闻言扯开唇角,“知漪,这么多,你觉得有何人能一次豢养这成百上千的野凫?” 知漪摇摇脑袋,说不出理由,只是觉得这些野凫很有灵性,而且这拦路的举动也有些特意而为的感觉,如果不是事先被训练叮嘱过了,会有这么凑巧吗? 有侍卫试图用剑鞘驱赶几只凑得太近的野凫,嘴中发出厉厉呼声,几只野凫被赶得羽毛翻飞,吃痛之下不仅没退,反而有另一群野凫腾空飞起展开双翅去拍打那几个侍卫。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被这些野凫一拥而上围住,竟连剑也抽不出来,被扑棱的翅膀扇来打去,身上沾满了灰灰黑黑的羽毛,好不狼狈。 不知是谁带头笑出声,队中哄笑连天,见到此景连宣帝眼中都有了笑意。笑过后庄泽卿一声令下,命弓箭手成排列好,准备就地射杀来驱赶它们。 宣帝伸手止住,“这些野凫颇有灵性,意在阻拦并未多加惊扰,下令全队后退三丈,暂时都不可轻举妄动。” 一国之君南巡的万人行队,被一群野鸭子挡住了去路不说,此时竟还要为它们主动后退三丈。众人诧异之余也只能领命行事,整体慢慢后退了三丈。 三丈的距离拉开,那些野凫闲闲伸着脖子眺望,还真没再逼近。 宣帝是在等程刚带附近村民回来,一等,就等了小半个钟,百无聊赖之下知漪在宽敞的辇内打了好几个滚儿。那些随扈的大臣及家眷也或多或少出了马车,小小休憩一番,很快后方的小树林中被侍卫婢女们摆好了各式座椅小案。 有人笑言道:“反正快到午时了,听说这野凫很是美味,这儿这么大一群,不如抓些来烤,办个野凫宴,倒也别致有趣。” 声音不大不小,但有几只较近的野凫仿佛听懂了一般,立刻竖起脑袋来凶巴巴朝这边叫了几声,叫声粗噶,十分吓人,当场吓得一位六岁的小姑娘哇哇大哭起来。 喧闹处离宣帝尚有一段距离,他皱眉,“发生何事了?” 立刻有人一五一十学给他听,叫宣帝一哂,知漪倒是好奇望着前方,眼眸亮晶晶,“烤野鸭很好吃吗?好像还没尝过。” 御膳房里平日用的鸡鸭,都是精心饲养照料的,除去春嵬秋猎等时候,少用野味。知漪也是小馋猫一只,一听当然就动心了。 话音刚落,前方野凫群中突然一阵诡异的寂静,起初众人还未在意,等有几只野凫突破防线飞往宣帝所在的马车才慌乱起来,“护驾”“护驾!” 知漪不觉得这几只野鸭能有什么杀伤力,但看众人这抽刀架箭严阵以待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玩儿,仰倒在宣帝怀中,眨眼道:“难道会有人用野鸭来当刺客吗?” 听到的侍卫皆是汗颜,实在是这些野凫表现得太不同寻常,他们自然就不自觉有些将其妖魔化了。皇上安危不同寻常,容不得一丝差错。 宣帝无奈轻敲她小脑袋,低声道:“不许胡闹。” 眼见几只野凫飞过众人头顶,正好停在御辇边缘,众侍卫屏息敛气,正要齐齐刺去,那几只野凫突然同时对着车内叫了起来。 这次叫声并不粗厉,似乎特地放低了些,知漪微掀开帘子望去,眼眸转了一圈,还什么都没说这几只又轻轻叫了两声,对她一俯首,就往车辕和侍卫的剑上撞去。 撞车辕的自然是晕了过去,撞剑的却因侍卫惊讶之下收剑扑了个空,掉下车去,知漪顿时瞪圆了眼睛,有人代她说出心声,“它们在……做什么呢?” 惜玉呆呆道:“方才姑娘不是说想尝尝烤野鸭的味道?说不定它们正是来给您尝的哩。” 知漪睫毛抖了两下,感觉周围的目光齐聚而来,不由往宣帝身侧挪了挪,总觉得那些视线有些可怕…… 宣帝御辇在队首,后方都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见侍卫都围着御辇担心皇上遇刺,不免上前打听。 见识过小表妹的运气,再思及多年前那群主动撞树的傻袍子,庄泽卿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相信那宫女的无稽之谈,握住腰间的手指一动,他扫视一群周围,看得出有不少侍卫觉得宫女的话很有道理。 知漪在宣帝怀中埋了会儿,片刻后又探出来,不知是觉得好玩儿还是试探,轻声道:“那……这几只不大够吧。” 嗯?不少人下意识往外望去,那群野凫有瞬间骚动,仅几息,又有十几只野凫朝这边飞来,故技重施,个个都撞晕或摔落在御辇旁。 小姑娘顿时不自觉地张着嘴,极为惊讶,没想到自己的话真的有效。 难道自己是野、野凫精? 前阵子才看过一些灵异志怪话本的知漪脑中开始天马行空地乱想,而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也愈发奇怪,若非因为人在他们皇上身边,恐怕还能更加直接。 宣帝也颇觉意外,但小姑娘已经有些害怕地往他怀中缩去,他低低咳了一声,那些侍卫立刻低下头继续该盯梢的盯梢,护卫的护卫。 感觉压力减轻许多,知漪才慢慢抬起头,偷偷瞄一眼车外,见那些人都背对过去,不由往窗外一探,对着下面的野鸭好奇地打量。 有几只还没晕,和小姑娘目光一接触,嘎嘎叫两声,便微微飞起去蹭她伸出的小手。 手心痒痒的,知漪轻笑出声,觉得这些野鸭就像养的猫儿雪宝一样,哪里还想得起要尝尝它们的味道。 “皇上——”外围有侍卫高声禀报,“程大人回来了。” “传他过来。” “皇上。”侍卫走进内围,曲下一膝,“程大人是只身一人回的,他不肯靠近,让皇上派一人过去听消息。” “噢?”宣帝剑眉一锁,有了不祥预感,起身出御辇遥望而去,只见程刚一人一马立在几十丈外,看不清脸色,“还说了什么?” “程大人说,请皇上派个稳重之人前去,他有要事禀报。” “庄泽卿。” “臣在。” “去吧。”宣帝挥手,顿住,“无论何事,将程刚带回。” “是!” 庄泽卿驾马而去,宣帝立刻下令,“让所有人回马车内,无事不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皇上此举何意,众人皆无条件遵从,知漪松开那几只小野鸭,见宣帝脸色郁沉,心中亦有担忧。 护住御辇的侍卫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程刚的方向,即便是庄泽卿前去,他也特地保持了一段距离,可以看出两人还隔有两三丈的距离时庄泽卿便被制止,随后二人交谈起来。 被谴回马车的宜乐趴在窗沿,随意地绕着发圈儿,猜测道:“是不是出事了?皇上突然让人回马车不能乱动,还叫这些侍卫守着。瞧那两人说个话还要隔几丈远的模样,附近该不会是……有瘟疫吧!” 宫女被她唬了一大跳,嗫嚅出声,“郡主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宜乐挑眉,如果真是她乱说的就好了。 庄泽卿待了小半刻就打马而回,和程刚一样,他也没再靠近宣帝御辇,而是请求侍卫疏散,自己在数丈外大声禀报。 宣帝似有所觉,应允了庄泽卿所求,知漪跟着一同到了辇外,听他朗声禀报。 果不其然,附近的那处村落出了事,且是极为紧迫的大事。程刚一人前去,本想带两个村民来问话,刚进村落就发现几乎是哀嚎遍野,不大的村落中横七竖八或趟或坐着许多脸色青灰蜡黄的村民。打听之下才知道五日前他们这芦花村就突然就有人得了这种病症,上吐下泻,视线模糊,四肢无力,且一传十十传百,仅百余人的村庄很快就尽数感染。管辖此处的羌县县令派人来查看过,说是瘟疫,也没让大夫来治病,为了避免瘟疫蔓延,直接定于三日后将村庄和村民一齐焚烧。 程刚去的时候镇守的官兵正好换值,他进去时才无人阻拦。得了消息后程刚策马奔回,只想将消息传给宣帝,让宣帝赶紧改道行往他处。 他在芦花村内待了一刻多钟,虽然时间不长,程刚担心自己已经被感染,这才不敢回队。 宣帝脸色沉下几分,再开口第一句却不是吩咐改道,“传太医给程刚看诊,若无事即可归队。” 庄泽卿苦笑,“程大人方才说了十日内都不会回来,若皇上坚持,他便直接自裁当场。” 程刚此人人如其名,十分顽固,一旦决定的事便是多少匹马也拉不回。宣帝也很了解,略有无奈,只能道:“太医看过后,让他跟在百丈外,不得擅自离开,这是旨意。” 庄泽卿领命,宣帝传来另一位太医,将程刚禀报的症状一一说出,询问是否是瘟疫,是何种瘟疫。 太医抚须思量许久,被庄泽卿带去问了程刚几个细节问题,这才回道:“回禀皇上,依程大人所言,应该是瘟疫,就其目前所知症状来看,可能是霍乱,具体如何还需微臣亲自前去查看才行。” 沉默一瞬,太医又道:“皇上,微臣请命亲去芦花村问诊,瘟疫复杂多变,种类繁多,光靠焚烧未查出病源,很可能无济于事。芦花村近榆、隆、谷三城,若不妥善处置,霍乱蔓延,恐为大祸。” 宣帝本就有此意,沉沉颔首,“那就交给温太医了,朕会另派明、刘两位太医从旁相助,兹事体大,卿等莫负朕望。” 吩咐完,宣帝紧接下旨告知随扈大臣霍乱一事,发布通告:“谕领侍卫内大臣等,附近江流之水毋得取饮,误饮即成霍乱。著遍谕文武官员及军人等知之!” 通告完,宣帝本想立刻令众人退回榆城,转眼就有人报方才两次歇息的途中,已经有人和马或饮或用了附近江边和小流的水。 霍乱病源未知,本来这边的水土就十分可疑,如此一来,这些人现在是否染病都未可知。思及榆城数十万百姓,宣帝不由略有迟疑。 “皇上。”知漪轻声道,“这些野凫就生活在这儿,它们都没事,这边的江水和草应该是没问题的。” 似乎是应和她,立刻有野凫嘎嘎叫了几声。 宣帝却不能因此拿榆城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即便有心想将碰过江水和没碰过的分成两批,但也不能保证询问之下有人会贪生怕死谎报消息。 略一沉吟,宣帝开口,“知漪——” “我不走。”知漪却极为敏锐,立刻抱住他手臂,“皇上什么时候走我才走,知漪要和皇上一起。” “朕不过在这等会儿消息。”宣帝揉揉警惕的小姑娘,“你和景旻宜乐先行回城,朕随后便到。” 身为一国之君,宣帝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此事已经危及三城,他更需做的是尽快查明这次霍乱的来龙去脉,以绝后患。 “那知漪陪皇上等。”小姑娘也很倔强,抱着不肯松手。 “胡闹!”宣帝动怒了,第一次对知漪冷眼以待,“朕已经让人带宜乐景旻前来,另有其他大臣内眷,现在就和他们一起走。” 知漪急了,知道宣帝这次会说到做到,既想陪在宣帝身边又不想他生气,急得眼眶都红了一圈。 若非必要,宣帝并不想打晕知漪,毕竟这对身体有损。才要将小姑娘交给另一名侍卫统领,知漪挣扎了几下,那群野凫就受了刺激般一拥而上,将这群侍卫一一挤散,扑的扑,啄的啄,极为凶猛,最后将小姑娘围在了里面,粗噶乱叫,似在警告周围的人。 侍卫们目瞪口呆,这,这……这群野凫真的成精了?还专只护着这位小主子? 第64章 慧觉 真论起来,这群野凫还算变相救了这数万人一命,如果不是它们硬拦在路中,他们早已不自觉靠近了正有霍乱的芦花村,所以有不少人心中都对这群野凫抱有一种敬畏之感。 而备受人敬畏的野凫却都护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大有视她为主的架势,联想起之前那十几只主动‘献身’给小姑娘尝味道的野鸭,众人目光不由更加奇妙隐秘,总不自觉往知漪身上瞟去,很想看出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说之前知漪还因这奇怪的现象有点小害怕,此时就直接被这群鸭子给壮了胆,梨涡浅笑,回眸看向宣帝,清脆出声,“皇上,它们也不让我走呢。” 被簇拥在一群野凫中间,知漪好奇地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立刻就有另外几十只脑袋凑来,叫声变得娇气极了,似在邀请她去摸摸。 小姑娘这大开‘后宫’且被争宠的模样让宣帝眼眸深邃外也多了一丝无奈,任是他如何博览群书也想不出此情此景的缘由所在。有它们撑腰,知漪显然很有底气,而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原因就直接让人将这些野鸭射杀。 宣朝百姓都信命数,信万物有灵,此时此刻,这群救了他们的野凫无形中已经成为了开了灵智的一种灵物,而能够备受灵物青睐的知漪就更是惹人注目。 知漪没什么自觉,见宣帝不再赶自己走了很是高兴,被宜乐一招手便小跑过去。 宜乐没去管那群鸭子,而是惊讶地来回捏了捏知漪嫩嫩的脸蛋,“小知漪,你不会是野鸭变的吧?鸭子精?” 刚说完她就连退两步,让知漪挡在前面,看着那群蠢蠢欲动的野鸭哭笑不得,“我不过开两句玩笑,你们别激动,别激动。” 景旻张望几下,指着远处摊手道:“这下知漪妹妹可出名了……”还是因为一群野鸭子出的名。 当然,后面半句只能在心里嘀咕。 随扈队伍虽长,但这边动静实在太大,野鸭数量众多,这几番动作差不多全队的人都能注意到,再打听两句,传来传去,不知何时就变成了‘灵物护主’,而且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队。 宜乐不禁乐了,“三人成虎,这句话本郡主可明白了。” 既是暂时不能让知漪离开,宣帝便先连下几道大令,将队伍中的女眷、十五以下的小少年小姑娘同众人分开,再另派一队侍卫护送他们回榆城。 第45节 无人反对,那些碰了江水的人染上霍乱的几率很小,但皇上此举无疑最为稳妥。还有几个大臣联合请奏宣帝立刻离开此地,即使隔了几十里远,但目前谁也不知这此霍乱到底是如何感染的。 宣帝微摇头,下辇走到知漪身边,说也奇怪,那群对着旁人生猛凶巴巴的野凫一对上他,立刻就像见了恶狼的小绵羊般软下来,耷拉着脑袋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任他将正中的小姑娘拎起。 两人都是特殊待遇,只不过是两种迥异的特殊,宣帝心中疑惑,但面色不显,径直把知漪提回了御辇,命太医将随行带的百用解毒丸给大臣们发下。 “皇上不能赶我走了。”知漪脸上有些小得意,话音刚落就被宣帝敲了个爆栗,不由痛呼一声捂住头。 “朕的话都不听了。”宣帝语调不善,显然对小姑娘的忤逆很是不满。 知漪瘪着嘴,委委屈屈小声道:“不想离开皇上。” 宣帝本是觉得知漪年纪小身子不如成人康健,加上她小时确实底子弱,虽然现在养好了,谁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而生意外,这才想把人提前送走,只没想到小姑娘这么倔。 第一次对知漪动怒,如今慢慢平复下来,宣帝也觉得方才有些过了。又默不作声摸摸小姑娘的头,顿了会儿道:“还疼?” “疼——”小姑娘娇娇弱弱窝进怀中,“皇上刚才好凶。” 宣帝有些心疼了,“哪儿?” “这儿。”知漪仰起小脸,指指左边又指指右边,最后眨眨眼道,“皇上亲亲就不疼了。” 宣帝失笑,见小姑娘这一副求安慰的模样,终究没抵挡住攻势,俯首在小姑娘额头轻轻一碰,眸光柔和,“可好了?” 好在两人回了御辇内,不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旁人看到宣帝这般温柔好说话的模样,眼珠子都得掉一地。 知漪呆呆望了会儿,“唔……好了?” 宣帝眼中含笑,就那样看着小姑娘发呆愣神。 才安静小半个时辰,外面野凫又激动起来,比它们更加激动的是那些侍卫,“皇上,慧觉大师求见!——” “慧觉大师”“大师——” 众多虔诚的声音响起,一位仅着一件灰色长袍面容和蔼的僧人立在不远处,高声道:“皇上,贫僧慧觉求见圣驾。” 声音雄浑,若非亲耳所听,旁人绝对猜不出这是出自一位已过花甲的僧人之口。 八仙山藏云寺的那几位高僧几乎是宣朝绝大多数人的信仰,皇室也向来对其倍加推崇,其地位自然无与伦比。其中慧觉扬名多年,听说一直在四海云游,布施佛法,少有人见,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 自那次为自己下了批命后,宣帝再没见过慧觉,意外之余他按捺下略有翻涌的思绪,沉声道:“传。” “传高僧慧觉——” 慧觉得以进入御辇,他盘腿而坐,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一别多年,皇上紫气冲天,龙气愈盛了。” 宣帝定定看着他,“慧觉大师此行何意?” “贫僧确实有备而来。”慧觉淡淡一笑,“实不相瞒,这群野凫是贫僧特意嘱咐前来阻拦皇上銮驾的,幸好它们来得及时,免去了大祸。” “它们是大师所豢养?” 慧觉摇头,“也并非贫僧豢养,只不过当初云游至平风岛时偶然得见它们颇有灵性,便训导过一二,皇上应该也发现了,它们隐约能懂人言。” 知漪并未插话,但连连点头,慧觉似乎这才发现她,对她一稽首,“小施主有礼。” “大师有礼了。”知漪这些年去过几次藏云寺,对佛家礼仪略通一二,立刻熟练回礼,见状慧觉微笑。 宣帝亦颔首,“如此,还要多谢大师。” “不过是贫僧的分内之事。”慧觉往外望一眼,见有几只在抖着翅膀瑟瑟望向这边,不由道,“野凫有灵,皇上乃天子,您心中不静,怒意横生,它们都有所感,所以此刻连马车都不敢靠近。” 宣帝挑眉,“怕朕?大师这话恐怕错了。” 慧觉疑惑,得了辇外的安德福解释才知道刚才发生的“护主”一事,大为吃惊,一直半闭的眼眸睁开往知漪身上看去。 “小施主可否再示范一次?” 闻言知漪瞄一眼宣帝,得了肯定回答这才从窗边往外一招手,笑道:“小鸭子,过来。” 几只还在发抖的野鸭立刻欢快地叫了两声,争相飞来,在窗边蹭她手掌。 慧觉眉间多了几道深深的沟壑,拈着佛珠转动几下,似自言自语念叨,“万物有灵,凤来仪……” 第65章 命数 慧觉的声音不大,但辇内静谧,不仅宣帝和知漪,就连外边守着的安德福也听到这话,吃惊之余不自觉便竖起了耳朵。 “凤来仪?”宣帝不动声色,神色平静,视线自知漪脸上掠过,“大师此话何意?” 知漪抱过一只小野凫,顺顺毛摸摸头,回头便听见这话,眼眸疑惑转去,也好奇地望向慧觉。 无论是谭之洲或太后,都从未给知漪说过什么凤女命格之事,一是她太小恐怕根本不懂,再则这种事本就不好四处喧议。首次听到这类话,知漪当然满是不解。 “这……贫僧尚不能确定,还需再询问几件事。”慧觉双掌合十,拿出一件类似罗盘的东西,摆弄几下,“敢问小施主,可能告知贫僧生辰八字?” 早年帮宣帝批命时,慧觉就是这般架势,宣帝还记得那盘上所绘的八卦图和十干十二支,另刻有一些佛家独有的佛文。 知漪只记得年月并不记得时辰,一问之下不免犹豫,沉默两息还是宣帝直接说了出来,此举让慧觉又饱含深意地望他一眼。 将罗盘转至对应的年月日时,慧觉念念有词,“肖虎,属木,五行缺水火二象,幼时……嗯?” 慧觉惊讶一声,再度询问,“小施主幼时是否有大难,此难与水有关?” 关于三岁时被亲生娘亲丢在雪地的事,知漪当然是记不住的,太后等人也不会特意去和她这些事,除去六岁那年问过几次爹娘,知漪再没提过双亲,此时也只能模糊点头,“好像……” 知漪回忆着脑中隐约闪过的几个模糊片段,明明是初夏,却也感到了一股冷意,不自觉抱紧了小野鸭。宣帝朝她望来,握住小姑娘的手,温热的大掌满是暖意。 “的确如此。”宣帝沉声答道,知漪是被丢在雪中,自然与水有关。 “那便是了。”慧觉连连点头,手指掐算得飞快,“此后之事贫僧便明白了,小施主幼时本该不止此一难,却能逢凶化吉灾难全消,且改格易命,全靠得遇命中贵人。如今这命格,同……” 他顿了一下,忽而露出微笑,“真是……天作之合啊。” 因帮宣帝批过命,慧觉仍记得宣帝生辰属相,他将罗盘放下,正色道:“皇上,接下来贫僧所言,皆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大师请说。” 对慧觉大师即将要说的话,宣帝隐有猜测。若之前谭之洲没有提过那件事,他也许会大吃一惊,不过此时倒是更加关注身旁小姑娘的情绪。 掌中的小手俏皮的动了几下,宣帝余光扫去,对上知漪弯弯的双眸,便也会心一笑。 此刻除去辇内三人和辇外的安德福,并没有第五人能听到,慧觉声音没有特意放低,“贫僧方才算了一算,慕姑娘本该……是早夭之象,也即是…不存于世之人。” 许是因算出什么,慧觉对知漪的称呼也已改变。 知漪发呆,不过仅这两句还没什么感觉,干脆撑腮望着慧觉大师。 宣帝眉头一紧,冷冽的气息伴随这句话迸发而出。谭之洲是说过类似的话,但绝没有慧觉说得这般……慧觉摇摇头,继续缓缓道出话语。 依慧觉所言,知漪在这世间本待不了多久,却因为遇见了宣帝而彻底得以改命,正因此,命数尽与宣帝息息相关。她的凤女和福星命格,皆因宣帝而来,如今紫微星旁又多一星,此星虽不如日月耀目,却与紫微星相辅相成,紫微星得它而气势愈盛,紫气愈旺,二者已不可分彼此,换句话则是,如今的知漪,便是专为宣帝而生。 此话一出,宣帝目光微动,知漪眼眸睁得圆溜溜,对这些内容有点消化不定。 她很少接触玄学,佛学也仅略知一二,要小姑娘忽然理解这些命理之说,还真有些困难。 慧觉一脸喜意,“皇上,凤已出,您就不必再等到而立之年才能娶妻立后了。” 宣帝:…… 不止宣帝,就连刚才还一脸惊讶的安德福此时也只剩无言。这位慧觉大师似乎忘了皇上再过一年便到而立之年了,而他口中所说的命定的‘凤女’‘皇后’,今岁才十岁而已…… 就算依然等到明年再成婚,姑娘不过十一,这哪是提前让皇上成婚立后,分明是又要往后顺延好几年…… 虽然不知道慧觉这话宣帝会信几分,但安德福已经不自觉在为他们皇上抹泪了,好容易到了三十,却还要再等几年,试问古往今来的各国各史,有哪个还能比他们皇上更惨呢。 欣喜片刻,慧觉转眼瞧见知漪模样,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话的不妥,不由咳了两声,顺着刚才得知的生辰八字一算,眼前的小姑娘,嗯,十……十岁? 慧觉向来是仙风道骨淡定从容的模样,此刻也不禁失笑,“是贫僧失算了,万万没想到皇上天命中注定的皇后,如今年岁竟还这般小。” 可不是么。安德福嘀咕,等姑娘及笄,皇上都三十有四了,太后娘娘期盼的小皇孙得该什么时候才有啊。 “其实贫僧数年前还曾同太后娘娘说过。”慧觉轻声道,“若是能遇见天生凤命之人,皇上提前立后也无妨,如今看来,贫僧还是说得太早了。” “依大师所言……”宣帝沉吟,话未出口,慧觉便已领会。 “依贫僧之见,为安我宣朝民心,皇上还是早些成婚立后为好,明年已不可再拖。”慧觉微笑半闭眼眸,哪看不出宣帝对他说的这些话并不反感,也就是可以接受这位小姑娘为后,续道,“慕姑娘虽小了些,但事出有因,便是破次例也无妨,先行立后,其他可日后再谈。” 一国之君的婚事和子嗣问题确实为百姓所担忧,宣帝当然明白这点。 似看出他的心绪,慧觉淡笑道:“皇上不必过多担忧,即便今日慧觉未至,此事也属天意,其势必不可挡。” 话题一转,“皇上可知此次芦花村中所出何事?” “太医初步诊为霍乱,具体如何已进村查看。” 慧觉摇头,“确实很像霍乱,但这些村民实际并非染的疫病,而是中毒所致,贫僧也是今日方知,而且这毒,应该就在芦花村的井水中。此毒的确有传染性,但不会像霍乱那般置人于死地,只是若真正传出去,也定会引起慌乱。” 慧觉对宣朝的忠心和百姓的善心毋庸置疑,虽然还没得到太医回禀,宣帝已信了八分,“可有解?” “自然是有的。”慧觉往知漪身上一瞥,“且解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宣帝微怔,“同知漪有关?” 知漪茫然看去,怀中的小野凫顺势叫了两下。慧觉含笑点头,“准确来说,是同慕姑娘怀中的野凫有关。” “难道真的要把它们烤了?”小姑娘有点担心。 慧觉轻哂,“当然不是。” 慧觉解释平风岛上多珍禽奇药,他颇通医术,之前也去过一次,知道上面有一种药草可以解这种类似霍乱的毒。不过那些药草生长之地大都十分偏僻隐蔽,有些为人力所不能及,但对于这些野凫来说,就容易多了。 可惜这些野凫虽然颇有灵性,也得他教导,但十分顽皮,怕是不会乖乖听慧觉的话去采大批药草来。慧觉本还有些为此事发愁,得知它们这么听知漪的话后便放下心来。 “慕姑娘果然是皇上和我宣朝的福星。”慧觉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知漪抬到了如此高度,“既然这些野凫如此亲近您,便要靠慕姑娘来救治那些村民了。” 宣帝不着痕迹扫他一眼,自然知道慧觉此举何意,他这是要为知漪造势。 谭之洲之前虽然也曾有过类似批言,但同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和从慧觉口中说出,其意义和重要程度绝不可同日而语。 谈话间半个时辰已过,温太医和其他几位也从芦花村归来,他们先换了身衣裳服下药丸,这才来拜见宣帝。 初听症状时,几个太医觉得该是霍乱无疑。不过真正去望闻问切一番后,他们便发现了蹊跷,能在宫中当太医且被宣帝器重的人当然不会是花架子,仔细询问又巡察了附近的水源田地,这些太医很快也得出了和慧觉大师一样的结论。 这并非霍乱,而是一种毒。 既然是毒,那接下来就应该是解毒而并非治病了。不过据太医所说,这种毒虽然不难解,但配置起药来极为繁琐,且其中一味一般只有北地才有,需要的量十分多,即便从这快马去采买,来回的十余天恐怕那些村民的状况又会有变化且更加凶险。 等慧觉拿出那棵药草,太医一看之下便如同久旱遇甘霖,又得知这种药草生长在平风岛,且只有这群野凫才最方便采集时,他们看向知漪的目光顿时都在闪闪发亮,差点没激动地凑上去把人围住仔细研究一番,不过旁边沉着脸的宣帝很快唤回了他们理智。 突然成了众人中心的小姑娘有些措手不及,“……这群小鸭子真的会摘药草吗?” 慧觉点头,将那株外貌毫不起眼的药草递给她,“这群野凫自幼生长在平风岛,对这味药应该十分熟悉,而且以它们的速度,来回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姑娘不防按照方才贫僧教你的话儿,对它们试一试。” 第46节 知漪迟疑点头,和队伍离了一段距离,走到那群野凫中,低头轻声说了几句。众人只见那群野凫引吭高叫几声,纷纷扑扇着翅膀飞起,顷刻间江边剩下的就只剩下一些太老或太幼的野凫围着小姑娘轻叫。 这一幕不可谓不神奇,之前的“护主”还可勉强称为巧合,但现在看来,这群野凫是的的确确在听从这位慕姑娘的话了。 因得知这群野凫曾由慧觉大师亲自训导,众人对它们如此异常的灵性并不难接受,只是……这位慕姑娘确定不是它们中的一员?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其他人有此等异象,肯定会立刻被捉拿看管起来。不过既然慧觉大师在场,且再三流露出对知漪的不同和敬重,这就让这些大臣侍卫的猜测彻底转了个弯向别处想去……个个都发挥出了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再联想到野凫在面对他们皇上时的战战兢兢,不知不觉知漪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也是大为迥异。 知漪没有马上回去,站在江边吹了会儿风,脑中还在想着之前慧觉说的一串话,怎么想都觉得有些神奇。直到宣帝走来将手轻轻覆在她头顶,她才回神,一眨眼眸,“皇上,那个大师说的是真的吗?” 知漪歪着脑袋回忆,“我本来应该早就离世,是皇上救了我,知漪是,为皇上而生的?” 小姑娘语中并无不满或愤懑,只有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宣帝心中柔软下来,“知漪觉得呢?” “我……”小姑娘略为苦恼,还是坦诚道,“不知道。” “喜欢这话,还是不喜欢?”宣帝声音放轻。 “……不喜欢。” 知漪略有踟蹰,脚尖在地上踮着摩挲几下,但为何不喜欢,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 宣帝低低笑出声,大掌轻揉几下,“朕也不喜欢。” “咿?”小姑娘惊讶抬头。 “知漪不会为任何人而生。”宣帝略俯下身,沉沉黑眸中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也不是为朕而生,朕的知漪,不会是任何人的附庸。” 慧觉那一番话,虽是把知漪抬到了宣朝福星和天生凤命的高度,但那句“为宣帝而生”却间接抹去了小姑娘自身的意义,也抹去了二人间的感情,仿佛一切只是因命数而定。 宣帝不喜这种说法,虽然这说法是在实实在在给知漪造势,但他却不能让小姑娘因此将自己看作是他的附庸。 知漪弄不懂,他却看得很明白。 “那知漪还想当朕的皇后吗?” 知漪鼓着脸蛋点点头。 “但朕可不会因命数之说而立后。”宣帝揉揉她的头,“朕若立后,必是遵从本心而为。”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望他,似在思索宣帝的话语,唔……皇上的意思是说,如果立她为后,肯定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其他吗? 兀自思考着宣帝这拐了七八个弯的安慰,再想起之前和宣帝那个变相的约定,知漪发呆良久。 “嘎嘎,嘎嘎嘎——” 第66章 野宿 野凫的叫声让众人回神,起初只有领头的几只飞回,不过一刻不远处的空中便聚集了黑压压一片。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江边停下,灰黑的羽毛打着旋儿飘落,一阵风带过,那些静立的侍卫身上便挂了许多羽毛。但无人敢嫌弃,毕竟说起来这些野凫可是立了大功。 不仅没人嫌弃,更有人跃跃欲试很想带那么两只回去养,能简单听懂几句人言的动物不少,都可以训练出来,但灵性至此还能帮人解难的野凫还是第一次见。 可惜它们机警得很,加上有慧觉大师解释它们天生野性难驯,即便强行捉回去也会郁郁而亡,这才让人打消了主意。 侍卫上前一一拾起那些被放在江边的新鲜药草,由于有知漪在旁边,这次这群野凫很是乖巧,一个接一个放下,又有序地退回。 此时天色已晚,宣帝便下令在江边扎营暂歇,反正南巡路上这也不是第一次在外停歇。较为娇弱的女眷都被送回了榆城,除了一干婢女,大概也只剩知漪还留在队伍中。 太医们收好药草,满脸笑意,因这群野凫帮忙,本该十分棘手的芦花村村民中毒一事轻易便解了。加上队伍中隐约在传的那些说法,他们也不傻,在同宣帝回禀时不遗余力地大大赞扬和感谢了一番知漪,什么慕姑娘福运深厚得上苍厚爱,特派她来给他们解难,所以野凫才如此听话等等。 宣帝听着都有些好笑,他都不知这些面容敦厚的太医还这么会说话。 刚入夜,再度去打探的程刚归来,知晓了是毒非疫后他终于敢靠近队伍,带来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离芦花村最近的羌县也有一部分人中了毒。 只是那羌县县令并不知道这是毒,以为霍乱蔓延到了县城中,慌乱下直接将那群染病的百姓隔离开来,准备一齐送到芦花村去烧死。 说到此事程刚义愤填膺,“那县令年前才上任,许是为了功绩,怕自己才在任上就爆出疫病一事,所以急着快刀斩乱麻,掩人耳目,根本没想过要上报知府总督。皇上,此等丧尽天良毫无仁德之人,根本不配为官,不立时处斩不足以平民愤!” “是何人许他上任的?” 程刚垂首,“是东江总督薛海。” 宣朝总督不过十余人,此名一出,宣帝心中立刻浮现此人种种来历。薛海出身不低,同样是京城名门,功名在身,总督一职说起来并非是宣帝亲手颁给他的,不过圣旨的确是他所拟。东江总督和南江总督并管辖区包活榆、谷等十余城,职位相当,分管东、南流域,其中南江总督岳典还身兼都御史一职,二者互相督查。 总督权职不小,掌综理军民事务、统辖文武、考核官吏,任命一个小小的县官自然不成问题,只要及时呈送一份公文进京即可。不过若是他所提携的官员出了纰漏,还是人命关天的大纰漏,他本人当然也逃不了干系。 所以薛海到底知不知道此次芦花村一事,还有待商榷。 “先不要通知薛海。”宣帝眸色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等羌县和芦花村村民医治好后,把县令押来,让常英和郭博涵亲自审问,看看是否另有内情。” 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大理寺卿正,都是此次随扈南巡的朝臣,恐怕那羌县县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这末流小官竟如此有幸得这两位大员亲自审讯。 程刚略有讶异,很快想通关节所在,俯首应是,大步出了营帐。 知漪此时正被领着在外面烤鱼,怜香惜玉从旁伺候,另有侍卫教导。这队侍卫是宣帝派来护着她的,个个都是野外行军的好手,烤野味等都不在话下,还玩笑道:“其实烤野鸭更是美味,可惜……” 他看向不远处,那里摆了许多装满小鱼的盆,一群野凫在优哉游哉地啄一口鱼,往这边望一眼,眼神极富人性,让这名侍卫忍不住别开了眼转回来。 目光凝聚在正中一脸期待地望着烤架的小姑娘,几人心中情绪都十分复杂,他们都是跟随宣帝数年的人,忠心自是不用说。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依慧觉大师透露出的话来看,这个几乎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竟然会是未来的皇后。 皇上他真的下得了手吗……侍卫的眼神不禁都有些飘忽,而且听说太后娘娘一直都把这位慕姑娘当成孙女儿看,一转眼孙女儿要成了儿媳,这落差不可谓不大,她老人家能受得住嘛。 “现在可以吃了吗?”轻软的少女声让几人回神,知漪转了转木架,“两边都已经烤到金黄了。” 小姑娘好奇心重,往年都没亲自拷过猎物,这次想尝试一下,除去内脏是侍卫清洗好外,其他都是跟着嘱咐一步步来,不许旁边插手。 “还不行。”侍卫道,伸手示意旁边的几个小瓶,“现在正是上调料的时候,姑娘口味如何,喜辣喜咸?这是御厨刚送来的各式料粉,不过您倾撒时得注意力道,不均匀的话味道便会降几成。” “那就你们来撒吧。”知漪放开手,反正她已经做得差不多,最后一步失手就太可惜了,“嗯…这只放一点点盐再刷薄一层酱就行,皇上口味比较清淡。” 原来是给皇上烤的,侍卫状似平静地应声,手却下意识抖了一下,盐撒得有点多,在其他同僚“你要倒大霉”等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再趁着知漪没注意时飞快换了一条鱼,重新撒料,这才舒了口气。 最后的成品色泽金黄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焦,调料被烹烤一番后也泛着诱人香气,知漪眨眼望了几下,“好厉害。” “姑娘过奖了。”几个侍卫不由一笑,“我们不过是粗人,做不了细致活,除了保护各位主子,也只有这份手艺还能拿出手了。” “术业有专攻嘛。”知漪微笑,卷翘的长睫轻抖,如蒲扇一般,映在火光下的脸庞轮廓更柔,眼眸乌黑湿润,漂亮得惊人,虽看上去仍只是个未长成的少女,却已能凝住一众目光。 侍卫们自是毫无邪念,却也不自觉呆了一呆。 “咳”随宣帝出来的安德福见一堆人围着中间的小主子不由低声提醒,侍卫个个都是耳聪目明,唰唰唰半跪了一片。 “起吧。”刚处置好后续的一系列事,宣帝眉头先是一皱,很快便舒展开,侍卫小心理出空位,自觉退到了几丈外。 “皇上吃吗?”知漪献宝一般将方才烤好的几尾鱼呈上,托呈的器具是白瓷,色彩相衬极为诱人。 这些鱼早提前派人试过毒,都无大碍。 宣帝接过只尝了一口,知漪便凑上来道:“好吃吗?” 宣帝微微一笑,“为何不自己试试?” “也对。”知漪露出细白贝齿,犹豫一瞬,就着宣帝的手轻轻咬下一块,随后眼神一亮,带着小得意道,“好吃,看来我还是有天赋的嘛。” 虽然两人都知道,有这些侍卫看着,就是再没厨艺天赋也难吃不到哪儿去。 本一直注意着这边的人见状都齐齐垂首,他们才没看见皇上和慕姑娘共吃一条鱼呢。 宣帝嘉奖般又喂了几口,不过知漪之前早吃过点心,尝了几口便停住,宣帝也毫不嫌弃,拿回来继续解决。 “皇上是不是饿了?”知漪有点担心地看着宣帝将鱼一扫而光。 宣帝莞尔,“是有些。” “我再帮皇上烤两条。”小姑娘跃跃欲试地拿起一条串好的鱼,宣帝也没阻止,知道她来了兴致,便纵容着,只在旁边不时指点着翻面和加料。 烤鱼不同其他野味所需的时辰那么长,时机也就要看准,宣帝一边吩咐安德福和墨竹几人,一边还能适时盯着让知漪调整动作。 “皇上好熟练。”知漪回头看他,手下未停,眼中略带好奇,“之前每次春嵬秋猎,都没有看到皇上亲自烤过啊。” “都是多年前出征时所学。”宣帝低低道,见知漪动作依旧有点生疏,干脆上去握着那只细嫩的小手,亲自教她如何翻烤。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位置便不免发生变化,知漪不知不觉坐进了宣帝怀中。这怀抱她自小待到大,早就极为熟悉,自发地换了个姿势,歪头浅笑,“那皇上来烤吧。” “嗯。” 所以烤着烤着,便成了知漪在指挥着宣帝烤鱼。 “哎呀要焦了,皇上快翻。” “鱼尾焦一点好吃,皇上多烤会儿。” “该撒盐了。” …… 夜晚江风不大,但依旧将这边的话语轻轻送至远处的侍卫耳中,众人头垂得很低,耳朵却竖得很直,暗暗吃惊于皇上对慕姑娘宠爱的同时也不免心中各种浮想联翩。安德福似笑非笑扫了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竟不知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心思如此丰富,正好笑间,宣帝微抬首往这边面无表情瞥来,一个眼神让安德福重重咳了一声,“各位,鱼不够了。” “啊?”有人疑惑往旁边装满鱼的器具瞧去,让安德福正了正色,“时辰太长,这些鱼已经不新鲜了。” 明明还活蹦乱跳的啊……有侍卫不禁腹诽,但被同僚推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是……这就去。” “嗯,麻烦各位了,再辛苦一番。” 几人领命,提起工具往江边走去,得了教训个个都打起了精神,不敢再往他们皇上那边看。但是路过中间时,几点声音还是隐隐飘了过来,原来皇上已经抱着慕姑娘开始讲起星宿来,众人不由都在心中暗暗钦佩。 还是他们皇上厉害啊,润物细无声,这无声无息的,慕姑娘就已经自觉窝进怀里了。怪不得这么多年也从没急过立后的事,原是一直在养着呢。 又是亲自烤鱼又是讲故事,除了这位慕姑娘,谁还能有这份宠爱。 虽然姑娘这么小是显得他们皇上禽兽了些,不过却也在另一方面证明了皇上的强大之处啊。 嗯,不愧是皇上,娶妻也是与众不同。 宣帝不知道伴随自己多年的侍卫心思活络得很,仅这么一小会儿,连他在知漪刚进宫时就看上了的猜想都出来了。 宣帝虽然博览群书,各处都有涉猎,不过并非处处精通,于星宿方面只懂些表面粗浅的东西,用来哄知漪却是足够。 缠着他讲完几颗星宿,知漪又对他之前出征时的事好奇起来,“听嬷嬷说,军中十分辛苦,数日不能就寝和沐浴都是常有之事,如果情况特殊,还会啃草根,皇上也会这样吗?” 宣帝一哂,“朕没啃过草根,不过行军水粮都极为珍贵,沐浴确实少有。若战事正忙,几日不寐也属正常。” 语调缓慢平淡,并非是哄小孩儿的口吻,这点让知漪很是高兴,她想了想,“皇上身上有很多伤吗?” 宣帝含笑摇头,他当时是亲自出征不错,但除去极少的几次冲锋陷阵,更多是坐镇军中以鼓舞士气。毕竟以他们和多罗的兵力来看,拿下多罗并无难度,无需他以身犯险。他那时的出征,更是一种威慑与决心,不仅对于多罗,更是对宣朝一众老臣。 “皇上骗人。”小姑娘十分笃定,“皇上后背明明有疤,像铜钱那般大。” “哦?”宣帝意味不明应声,垂眸看向知漪,“知漪如何知晓?” 方才那话不过下意识脱口而出,宣帝这一问,知漪低头吐舌,知道露馅儿了,忙灵活地钻出怀抱,“皇上我……我去喂喂那些小鸭子。” 第47节 第67章 楚馆 原地扎营暂歇一宿,第二日太医便带着人匆匆赶去了芦花村和羌县。毒似乎是从芦花村传出的,宣帝依照之前的安排留下了常英和郭博涵调查此事,先行回了榆城。 知漪依依不舍地同这群野凫告别,它们虽然很是喜爱她,但也不愿意就此折翼成为她身边的爱宠,只能在这云阳江边告别。 慧觉大师倒没有再次离开,似乎早就和宣帝商量过,一直留在了行队中,得知此事大多人都比较高兴,时不时便会有人求见,期望得高僧几句点拨。 知漪被服侍回辇,远远坐在一角躲着宣帝,她还记得昨夜一时不小心说漏嘴的话,颇觉心虚。宣帝后背的疤是太后偶尔和她说过的,那好像还是六岁时的事了,后来有一次留宿宸光殿时不小心瞄见过,还曾好奇地盯着看了许久。那时知漪自然没感觉,现在懂得了男女有别,想着便不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不敢说出来。 难得一早起来案上没有摆放奏折,宣帝正在缓缓品着香茗,偶尔不经意瞥一眼角落的小姑娘,眸中闪过笑意。 不过小小一逗,就吓成这般,竟不知胆子这么小。 夏风习习,水流拍激江岸,夹着水汽的风湿润凉爽,扑面而来时让人只觉一股通身的舒爽。知漪无声间趴在窗边的小案上,享受着这夏日清凉,不一会儿就放松下来,闭上眼睛状似熟睡。宣帝微微摇头,自御辇一角取下披风给小姑娘盖上。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知漪一弯唇,并未睁眼,心道还是宜乐姐姐教的方法管用,皇上应该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吧。 昨夜得了宣帝要回来的消息,榆城知府一大早就率人守在门口叩首迎接,一路跟去行宫,有心想要解释自己与这次中毒事件毫无干系,但看着宣帝冷如冰霜的脸色还是一句话没敢说,直到宣帝进了书房半刻钟后有人来传才理了理衣袖,想着自己得知的那些消息,只求能将功补过吧。 芦花村的位置说起来该是同属榆城和羌县管辖范围内,榆城知府平日之所以有意无意忽视它,正是因为羌县县令背后有个南江总督薛海。薛海身为总督当然干净不到哪去,就知府所了解,他这几年似乎常常同海外来的商贩有联系,这点就大有古怪。 定了定心,知府正色迈过门槛。 知漪望着书房门前朝臣来往,于庑廊下颇为无聊,她总算了解璃姐姐说的那些话了。身为女子若只能待在房中绣花弹琴,相夫教子,不得见外间风景,那样的一生的确无趣之极。 虽然她自小就没受过那么严的禁锢,无论想做什么阿嬷和皇上一般都会纵容,但无论在宫里宫外,只要是这种情况,她就应该乖乖待在外面,不能打扰。 这个,似乎就是皇上和自己的区别吧。小姑娘无意识用手指在廊柱上画着圈圈。 “小知漪。”肩上忽来的重量让知漪差点倒下,又被来人接住,“心不在焉的,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在想你家皇上了吗?” 宜乐笑盈盈的脸庞很有感染力,让知漪瞬间就忘了刚刚短暂的不快,“宜乐姐姐,我们出去玩儿吧。” “嗯?”宜乐犹豫会儿,很快展颜,“也好,上次和景旻还没逛够榆城呢,榆城柳巷里有一家留香阁,里面的小曲儿尤其好听,可想去?” “走。”知漪动作很快,迅速换上男装束起长发,让惜玉怜香随意做了些伪装,同宜乐一起带着婢女和侍卫便出了门。 可怜的景旻还在呼呼大睡中,就被两人抛在了脑后。 俗语有道“花街柳巷”,这榆城柳巷说起来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去处。宜乐向来胆大,对这些毫不在意,但在入巷前还是仔细询问了一番知漪,确定她知道含义才将人带了进去,并笑道:“其实留香阁倒不完全属于烟花之地,里面大都是清倌,老板做的也并非是皮肉生意,阁内装饰别致高雅,倒有些像京城的清音坊,只是恰好选在了这个地儿而已。” 宜乐话语间没怎么避讳,这也是知漪同她交好的缘由之一。无论是太后皇上,还是东郭璃和几位哥哥,对待知漪总会时不时拿出对孩童的态度,一旦涉及到某些话题便会避及她。而宜乐,直接带领知漪见识和领会了不少这个年龄渴望了解的一些事情。 知漪一指两旁那些紧闭的精致小楼,“这些就是书中所说的青楼?” 宜乐点头,“现在清晨刚过,里面的人想必也才休息呢,青楼白日一般是不开门的。” 青楼与妓院不同,其层次规格完全不同,通常是一些文人雅士才能进去,若是真正的妓院聚集地,那就乱多了,宜乐也不会带知漪去。 知漪还记得看过的那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词便是以前一位青楼女子所作,其风骨昭然于上,让知漪一直对青楼有种隐约的好奇,可惜在京城时被看得紧,没有机会去,现在又是时辰不对。 一瞧她略带遗憾模样宜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用折扇敲她,“可收敛些吧,带你来留香阁还好,若真的去了青楼,本郡主被皇上扒一层皮都还算轻的。” 知漪捂住头,圆溜溜的眼睛瞪过去,“嬷嬷说了,经常被敲容易长不高。” 她这瞪眼毫无威慑力,反像只撒娇的猫儿,让宜乐噗嗤一笑,暗道这真是主人似物型了,吊儿郎当将手压过去,“好,不敲你了,小公子,进去吧。” 上次宜乐和景旻来过,都是小小年纪生得俊美异常,又气度非凡,留香阁的人都还有印象。 宜乐虽然也是男子装扮,但胸前的不太平和未经易容的脸蛋早就出卖了她。留香阁偶尔会有些大户人家的娇女伪装来游玩,所以里面的人都并不惊讶,也不会揭穿。 来者是客,两人被热情地迎进了雅间。 “两位公子喜欢什么香?”婢女温柔俯身,娇美的身姿被恰到好处地衬出,既让人浮想联翩又不带一丝情色意味。 “不必熏香,来一些甜系小菜和果酿。”宜乐熟门熟路地嘱咐,“六娘和巧音姑娘可有空?” “六娘早已起了,巧音姑娘昨夜歇得晚,此时怕是不大方便,公子可能换一人?”婢女嫣然浅笑,“我们留香阁的姑娘个个都不差,巧音姑娘善苏曲,聆音姑娘善黎曲,不知二位可感兴趣?” “小知觉得呢?” 知漪点头,有南阳郡王这么个书画乐三绝的先生,她在音律上自然也有了些造诣。宣帝和太后对歌舞兴趣寥寥,宫中养的那些乐伶舞伶都只有在举办宫宴时才会出来助兴,除非知漪特意跑去宫中的乐舞司,不然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 婢女带上门出去了,知漪前后打量此处格局,眉眼一弯,“怪不得元涵哥哥他们总会惦记着去清音坊,还不带我去。” 宜乐轻啜一口茶,闻言放下杯盏,“你那景旻哥哥小小年纪就风流得很,也不愧是信王爷的儿子、本郡主的侄儿。傻知漪,真当他们是光来听曲儿的了?” 她手托香腮,指着房内典雅却带着一丝旖旎的装饰,“这种音坊音阁,某些地方可比青楼更妙,至于妙处嘛……我就不同你说了。” 宜乐故意留了个悬念,果然小姑娘就急急凑上来问她,她便顺势抓住那小手,低头在柔嫩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不错,又嫩又软,入口即化。” 知漪脸上被她啜出一点小小的红晕,愣了楞后很快想要反‘非礼’回去,二人打闹间唤的六娘和聆音已推门而入,见状眼神都闪了闪,“二位公子,奴家来了。” “咳”两人齐齐清咳几声,忙挺直身子坐好,宜乐令贴身宫女去取聆音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她擅长的曲目,转头交给了知漪。 知漪随意扫了几眼,讶异一声,“《谭郞顾》?” 因着前面都是些书中名曲,唯独这首不知,知漪好奇之下便问出声,聆音莞尔一笑,“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几年前咱们榆城上任过一位知府,这位知府生得俊美温柔,为人温和,只是时常同人到这柳巷中游玩,看着不务正业,却也没什么大错,因此得了个‘风流谭知府’的名号。” 她留了点悬念,停顿两息才继续道:“后来谭知府一举破获咱们榆城几桩贪污大案,将那几个勾结的官商拉下马,榆城百姓这才知道平日赋税如此重是因为那些贪官多加了两成,每次出海进河莫名不见的货物也是被他们贪墨了。” “那谭知府整日寻花问柳的模样却是做样子骗骗那些人罢了。”聆音回忆道,一双美眸中满是敬佩,“听说他每次到青楼楚馆和留香阁中,从不会看轻那些女子,也不会轻薄于人,每次只听曲或让她们伺候着喝两杯酒,最后都会留下一幅画或一首诗赠与那位姑娘,使其身价倍增。所以等贪污案破了之后,那些姑娘个个捧着墨宝去寻人,却得知谭知府已经被调任他处了。其中一位女子惦念他以致忧思成疾,谱下了《谭郞顾》一曲,就是希望谭知府听到后,能够再回榆城同她一聚。” 知漪两人听着这介绍,怎么都觉得形容的那人有些耳熟,不由试探道:“那位谭知府的大名是……?” “正巧,奴曾有幸得闻大名,知府名为谭之洲。”这话是六娘代答。 两人呆了呆,面面相觑,知漪垂首小声道:“谭叔叔还真是受欢迎啊。” 宜乐点点头,语中不无调侃,“而且还是处处留情,幸好本郡主当初迷途知返,不然迟早有一天要被醋淹死。” 从语气便可听出宜乐早就放下,知漪以前也只隐约知道一点她的心思,现在听了只是半懂,“为何会被醋淹死?” “若是你家皇上被这么多女子惦记,还谱什么曲子来求他一顾,小知漪难道不会吃醋吗?” 知漪眨眼,“皇上一直就有很多女子惦记啊,有京中李太傅家的女儿,林大学士府上的外孙女……” 见小姑娘干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宜乐笑得差点没喘过气,胡乱揉揉她的小脑袋,挑眉道:“原来还是个没学会吃醋的小笨蛋,本郡主就说嘛,十岁能喜欢到哪儿去,就让你家皇上慢慢等着吧。” 知漪疑惑盯了她半天,最后慢吞吞哦一声,那处六娘和聆音已经开始弹琴唱曲儿了。 弹的是《谭郞顾》,唱的是一位才子听了这故事后给填的词,其句极尽糜腻绯妍,哀思露骨,若有感同身受者会觉得一寸相思一寸灰,但听在知漪和宜乐耳中,唯有浑身疙瘩掉了一地。 宜乐再次低声感慨,“还好本郡主悬崖勒马,不然还不知要面对多少‘谭郞顾’背后的女子。” 知漪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好容易这曲结束赶紧重新点了首节奏明快些的名曲。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正边听曲儿边吃点心的两人顿住,相视一眼,都发现了眼中的心虚。一个是怕荣寿大长公主安排的嬷嬷带人寻来,一个是怕皇上的人寻来。 “谁?” “两位公子,季公子说愿代二位公子付了银钱,只求公子允他进雅间听六娘一曲。”是方才婢女的声音,温柔依旧。 宜乐大大松了口气,眸光闪烁,有人自愿上来付银子她当然不会反对,反正房内她的贴身宫女会武艺,房外还有侍卫守着,无论此人来意为何都不用怕。 “小知觉得呢?” 小姑娘当然不介意,微微一笑,端得一副温润优雅小公子模样,“六娘琴道已臻先生所说的小成之境,有人欣赏不足为奇,让他进来吧。” 衣着清淡面容冷艳的女子闻言唇边弧度更深,望了一眼知漪,“得小公子如此赞誉,六娘不胜抬爱,唯有再奏一曲献给公子。” 那季公子刚好进门,听得话语将目光投向二人,一见宜乐装扮眼中便闪过了然,再转至知漪,小少年雌雄莫辩的面容并没什么破绽,一本正经坐在雅座上的模样很有世家公子气派,只要少开口还是很难露馅的。 季公子收起折扇,对二人一颔首,“多谢二位成全。” “不、不必多礼。”宜乐有些没反应过来,竟下意识说出这句话来,让那季公子奇怪瞟了她一眼,复坐上新添的座椅,专心听曲。 毫无疑问,宜乐在美男上的喜好又犯了,这位季公子气质确实卓尔不凡,外貌比不上谭之洲,但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意便使人如沐春风。 知漪丝毫没发现宜乐的不对劲,等低声问了宜乐几句话再轻轻一推差点没把她推倒这才意识到什么,旁边的季公子似乎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轻轻一笑,让宜乐目光更亮。 笑起来也如此好听,也不知是哪家公子,是否愿意随本郡主回京。宜乐兀自臆想着,即便多次被长公主斥责,这对美男的欣赏之心还是从未落下过。 知道宜乐这种状况一般不会理人,知漪左瞧瞧右望望,等六娘暂停一曲后干脆跑到了窗边去透了会儿气,看着柳巷外的街道满是喧嚣繁华,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太傅他们都说皇上有经纬之才,可为盛世之主,果然不是虚言。 “小公子莫靠窗太近。”季公子开口,声线温润,转向那婢女,“方才我来时看见留香阁檐角一瓦略有松动,让回娘派人去修葺一下吧,免得不知何时掉下来砸伤了人。” 婢女一惊,连忙应声出去。 知漪依言退后几步,回头望着他,猫儿眼中满是好奇,纯澈的目光让季公子心软几分,“可否有幸知晓小公子大名?” 突然没想起之前的化名,知漪下意识答道:“知漪。” “知漪?”季公子思量了下着二字,突然扬眉,“倒是同在下一位表妹同名,只不知是否同字。” “噢?”宜乐眼眸微转,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还真是巧。” “的确,只可惜在下也没见过这位表妹,不过算年岁,也约莫同这位小公子一般大了。”因着心中隐约有的熟悉感,这位季公子倒是说了些平日不会对外人说道的话。 “是嘛,你那表妹为何二字?” 季公子顿了下,轻言开口,“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娟娟羣松,下有漪流。” 这解释倒是和知漪与宜乐初见时的解释一模一样,宜乐激灵一下,瞬间清醒不少,虽然面前的人笑得很是温和无害,依旧下意识生出几分警惕。 是凑巧吗? 宜乐面色如常,“字不同,我这弟弟为罗裳衣,你表妹是江流之漪,不过还是很巧。” 季公子微不可见点头,因着这一插曲,目光时不时便会向知漪那边扫去。 宜乐虽然完全不怵对方可能的阴谋,但带着知漪总要多注意些,她暗中皱了皱眉,准备带小姑娘提前离开,未料曲还没完,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似是官兵清道。 清脆的鞭声和策马声传入耳中,两人立刻像被针扎似的站起,齐齐扑到窗边一看,瞬间都苦下了一张脸。 看前面开路的几个侍卫统领,全都是熟脸,虽然不是帝王仪仗,后面坐的肯定是宣帝了。 周围百姓当然不知道这是皇上,但看架势也觉得是哪位高官或王亲贵族,两道纷纷跪满了人。 宜乐眼角直抽,低声道:“不会是来抓你的吧?” 知漪不大确定,“应该……不是吧。” 就算抓她,皇上也不会弄这么大阵仗啊。 宜乐也是犹疑不定,但眼见那马车都停在了留香阁门口,其目的地不言而喻,顿时像火烧的蚂蚁般原地打转,“啊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真是来抓人的我就惨了……” 知漪也是泪眼汪汪,“皇上会揍我的……” 讶异看她一眼,宜乐还是忍不住恨铁不成钢揉她一下,“没出息,本郡主教了你那么多居然还会被打。” 说完又急起来,让后面的季公子看得直笑,“二位怎么了?若有急事,说不定在下可以帮忙。” 第48节 念在他是美男子一枚,宜乐才没嗤之以鼻,但也没怎么搭理他,一心想着万一被发现了要如何保全自己小命。 虽然她带知漪来时觉得没什么,但这皇上搞这么大阵仗来,不是存心吓她嘛! 正想着,另有一陌生婢女入门,面色很是激动,语中微带歉意,“实在抱歉几位客人,您也看到了,今日,今日有贵客来临,大人说要请各位客人先行离阁,其中一应损失都由他们负责——” 原来不是来抓人,是被官员请来听曲的。宜乐松口气,对知漪使了眼色,两人混在了下楼的客人中,准备捂着脸偷溜出去。 第68章 抓包 留香阁另有一道小门,只是无论怎么离开,总还是先下楼才是。方才一直从容优雅的宜乐知漪两人此时就像个心虚的小老鼠,跟在众位离场的客人身后,偶尔探头张望,不是让婢女挡着自己就是嘱咐侍卫也要遮住脸,免得被认出。 那几个侍卫紧绷的脸上都有几丝裂痕,他们奉命保护这二位主子,恐怕还没想过有偷偷摸摸躲着皇上的这天。 季公子看得失笑,这两人身份不低,看来应该是来的贵客中有相熟之人怕被认出。他一弯唇,出声建议道:“这旁边有个小窗,不高,若二位实在着急,不如直接从这儿出去。” 跳窗?两只小老鼠同时眨了眨眼,虽然有失风度礼仪了些,但事急从权嘛,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们。 宜乐瞟季公子一眼,也感觉不出这人好心坏意,脸上的笑容确实看得人很舒心。 惜玉急了,拉住知漪,“主子,跳窗不好哩,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宜乐已经凑到窗边去看了,回头道:“没事,才不过五六尺的高度,小知我先下去,待会儿你跳下来我接着。” 第一次这样躲着宣帝,还明目张胆地干‘坏事’,知漪心中有点小激动,平复住情绪点点头。 外边恭迎贵客的声音愈发明显,宜乐不再犹豫,一个助力就跃窗而下,动作十分利落干脆,幸好她们今日都是男子装扮,行动方便。 “小公子需要在下帮忙吗?”季公子看着知漪相对来说较小的个子略为担忧。 “不用。”知漪虽然骑射不精,但好歹练了那么久,这么点气力还是有的,一跃而过成功落入宜乐怀中,两人笑容还没完全展露,背后就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安德福无言地看着这两主子转过身,苦巴巴对着他,眼神似都在祈求,还真是哭笑不得。刚才皇上刚进门时顿住了脚,吩咐他到窗下来捉人时他还当是怎么回事,这一看,原来是郡主和姑娘又不安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点破身份,只能面无表情道:“二位跟奴…跟我来吧,主子在等着呢。” 死定了……这是宜乐欲哭无泪的表情。 要被揍……这是知漪下意识的想法。 磨磨蹭蹭被送到了宣帝所在的雅间,比刚才她们待的要大上许多,众人还未坐定,只低头请着宣帝上了首位,见安德福带了两个垂着脑袋的人进来还不知是什么意思。 “主子,人到了。” 宣帝应一声,淡淡瞥来,宜乐和知漪同时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看着他。 宣帝语调平静极了,“跳窗,嗯?” 宜乐一个哆嗦,差点没给这扑面而来的气势跪下,想着‘坦白从宽’这条律例不知道在这儿有没有用。 起初有人还以为这是抓了两个小毛贼还是刺客什么的,正惊讶皇上怎么会亲自审问,一听这语气就明了。哦,看来是随行的哪个小主子不听话偷溜来玩儿了。 若说了解,在场除了安德福也就知漪最了解宣帝情绪了,此时越平静就代表等会儿怒火越大,知漪小脑袋正努力想办法间,旁边宜乐突然飞快伸手过来,不着痕迹狠掐了她一把,知漪下意识“呀”一声,眼眶迅速聚集了一圈泪水。 宜乐冲她眨眨眼,知漪瞬间明了。 等宣帝循声看来,见到的就是小姑娘眼红含泪泫然欲泣,偷偷揉着小腿的模样,心中一软,积压的怒火散了大半。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中已没了冰冷,“摔着了?” 正等着皇上发怒斥责的众人听到这突然缓和的话语差点没把桌上杯盏打翻,头也忘了低,齐齐朝宜乐和知漪二人看来。 知漪没说话,只委屈地看着他,宣帝抬手,“过来。” 怜香惜玉立刻领会意思将人扶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知漪没扑上去,低着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我错了……” 不敢叫皇上,也不敢叫庭之哥哥,只能语气真诚些。 如果不是榆城一干官员和几位大学士在旁,宣帝定会把人拎起来好好教训一番,之前才吩咐过不许和宜乐胡来,转眼人刚不见就闹成了一团。 两人若只是来这留香阁听曲宣帝还不会那么生气,真正让他不悦的是小姑娘见着他来了竟然吓得跳窗都要躲开,若非他看见了里面的侍卫,让安德福去守着,恐怕真要被人溜走了。 本想先吩咐侍卫把人带回去让太医看看,知漪闻言偷偷勾住了宣帝一指,掩在衣袖下,小声道:“我没摔着,不用走……” 这意思就是想留下来了,宣帝瞥她一眼,知道小姑娘是怕自己将怒火暂时压下去,等回去之后会更惨,眼底闪过笑意,但面上丝毫不显,终究点了一下头,应允知漪待在身边。 目光一转,他对宜乐就没这么温柔了,宣帝冷声道:“带燕公子回去,无令不得再出行宫。” 燕是宜乐的姓,外人面前宣帝给她留了丝面子,不然堂堂郡主来留香阁游玩还被抓包,传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宜乐领情的同时也不忘愤愤,禽兽啊禽兽,这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特地把小知漪留在身边,心思肯定不正! 被侍卫请着出了雅间,宜乐委屈兮兮地给知漪飘去一个眼神,只希望小姑娘给点力,明天就能解了禁足令。 将宜乐知漪抓来不过一个小插曲,由于知漪做的伪装,那几个大学士尚书没仔细去瞧,只瞥到是位小少年,还只当是信王儿子景旻,并无置喙。 当然,若他们看清这位实际是这两天在南巡队伍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慕姑娘,脸色定会非常好看。 皇上亲自带着可能是未来的小皇后逛留香阁什么的……说出去谁都不敢信啊。 这次来留香阁听曲是榆城官员提议,由于宣帝惯来的喜好和名声,他当然不敢带皇上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留香阁名字大俗大雅,其名却是传遍了附近几座城的,因其幕后主人正是宣朝有名的琴道大家——柳音。柳音是位男子,早期家道中落,以教授他人琴艺为生,后恋慕于留香阁中一位歌女,却没足够的银钱为其赎身。留香阁原主人便提议他每月在留香阁弹奏三次,三年后便可带那女子离开。 三年之期未到,原主人就意外身亡,柳音阴差阳错之下成为新主,慕其名声而来的人不知凡几,渐渐留香阁也就成了榆城一景。 这些官员正是听说皇上在音律上有所偏好,所以才小心提议,没想到宣帝真的应允了,高兴之余赶紧通知留香阁,自然是要让柳音亲自来为宣帝演奏。 知漪乖巧坐在一旁,听着那些官员抑扬顿挫地解释,眼眸发亮,柳音的大名宣帝略通琴艺之人几乎都知晓。这人不过刚出不惑之年,琴道却已臻大成,听说是因为身世坎坷,少年时经历了家中由盛而衰的巨大起伏,几乎将所有的哀思、期望、愤怒全都寄托在了琴中,所以才有如此成就。 南阳郡王曾提过此人,不过不是因为柳音的琴艺,而是他手中那把名琴‘花影’。因为花影比起断水更适合女子弹奏,可惜名琴有主,还是在这么一位大家手中,南阳郡王也就打消了这心思,只在知漪面前说过那么两回,而知漪也曾无意在宣帝面前提过一次。 知漪听南阳郡王说,断水音质如淙淙流水,玉石相击,而花影弦声要柔媚几分,且拨弦时观感极妙,有指下生花的奇异之感,所以才叫‘花影’,所以有一段时间她很想见识一番这把名琴。 宣帝知她甚深,见小姑娘这副正襟危坐亟待见大师和名琴的模样,不由唇角一勾,让小心观察他神色的官员放下心来。 看来皇上确实比较满意这次安排,本来他们想直接将柳音请到行宫去的,是林大学士向皇上提议,道既是南巡,不如亲自来阁中赏曲,也可见识榆城一角的风土人情。 由榆城等一干官员小心翼翼作陪,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得罪的贵人,柳音自然不敢推脱。让阁中婢女们焚香摆好琴,随后施施然入内,自觉朝宣帝行了一礼,卑躬屈膝之下不失风度,两鬓的些许银丝并未增添老态,反而使他的气质愈发如陈年美酿,醇厚悠长。 乍一看到他,知漪还以为见到了第二个南阳郡王,并非外貌相像,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风雅,她呆了一呆,连婢女给她斟上往日最爱的桃花酿也没注意。 在场除了宣帝,当属林大学士地位最高,他抚了把须,赞赏地看了一眼名琴花影,转向宣帝,“大人可要点曲?” “不必。”宣帝将曲目折子放在桌上,“随意即可。” 柳音闻言思索几息,起手奏了一曲在哪个场合一般都不会有错的《清平调·落雁》,在场几个音痴在琴弦刚被拨动之时就半眯了双目,享受般摇头晃脑听曲。知漪虽然不至于那般痴迷,但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 宣帝将在场诸人的反应收入眼中,不多时也阖上眼眸,但只是闭目养神,还在回忆之前在书房收到了谭之洲来信。 谭之洲在大石国待了快两年,成为了其中一名高官心腹,传回来的信很简略,用的都是商议好的暗语,里面大致解释了这次芦花村村民中毒一事的来龙去脉,信中所提到需要调查的人也和宣帝所怀疑的大致相同,东江总督薛海就是其中一员。 知漪听着听着,小指不自觉轻轻勾动,引得宣帝睁眼。 小姑娘回过神,冲他浅浅一笑,小声道:“皇上,先生果然没骗我,花影的确是最漂亮的琴。” 宣帝垂眸看她,“想要?” “有点。”知漪点头,略微苦恼的模样,“不过我已经有断水了,琴艺上也比不过柳大家,花影在他手中才是最合适的。” 宣帝轻哂,摸摸她脑袋,不再言语。 见他终于笑了,知漪瞬间忘了刚才对琴声的入迷,凑近了些,揪着袖角道:“皇上。” “嗯?”宣帝从鼻间微哼出一声,听不出情绪。 为了营造氛围,从柳音开始弹琴起雅间就关上了所有大小窗,光线昏暗朦胧,旁人都在凝神听曲,也不敢往宣帝这边瞄,便没人注意到这边动静。 知漪没忘记刚才宜乐可怜兮兮的目光,不好意思道:“是我缠着宜乐姐姐带我出来玩儿的,皇上要禁足的话……禁我就好了,宜乐姐姐这次是无辜的。” 眼见自己都不知要受什么罚,还记着宜乐,宣帝投来轻淡目光,“梁山泊义气。” “那也是义气。”小姑娘嘀咕两声,“而且皇上都能来这儿玩,为什么我和宜乐姐姐就不行?” 立在身后当木头人的安德福闻言心中摇头,姑娘还是没明白皇上气的是什么啊。 第69章 情窦初开 柳音奏完数曲,终于在那首位之人发话时得以退下,回房途中才发觉自己额头不知何时竟有了一层薄汗。他唇边逸出一抹苦笑,自己这些年浮沉良久,已不知有多长时间再没紧张过,今日却因那首位青年不怒自威的面容而感到了压力。 好在这位贵客是真的闻名而来听曲的,否则真有什么事,他这留香阁怕是难以招架。 “七郎。”迈入房中,一年约三十风华犹盛的女子上前给他擦了把汗,笑道,“今日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你轻易出去,回来还一身的汗。” 她动作温柔擦拭,再递来香茶,正是数年前柳音甘心为之同留香阁原主签了三年契约的心上人,如今二人已成佳偶。 柳音摇头,“总归是贵客,无论是何身份,我们只需好好招待,不必知道太多。” 肃然的脸色让女子明白几分,点头应是,慢慢帮他解去外袍,叩门声随即响起。 “何人?”柳音穿回外袍,示意女子开门。 外面站的是几个护卫打扮的男子,为首那人凌厉一眼扫来,触及柳音时想起上面的吩咐立刻温和几分,“柳大家。” 动作间十分有礼,看起来并无恶意,柳音止住欲唤阁中护卫的打算,缓缓开口。 “大家不敢当,不知几位是……?” 男子上前两步,示意属下将长盒递来,取出里面物件,掀开绸布,“这是十大名琴之首的‘冬雷’,柳大家是识琴爱琴之人,应该看得出真假。” “这……”柳音一愣,瞬间激动起来,手指轻柔拂过那古朴长琴的每一根弦,细听那每丝颤动,感受琴弦按压时的触感,声音都颤起来,“这确实是……是‘冬雷’,没想到柳某今生有幸,竟还能见识到世间两把名琴。” ‘花影’‘冬雷’都为十大名琴不错,不过一个在末,一个在首,只因花影音质虽好,其出名却更在于那奇特的视觉效果,而‘冬雷’,据闻即便是丝毫不懂音律之人,用它胡乱拨弦,也能听出美妙之音,更别说落入懂琴之人的手中,能让他的琴道造诣更上一层楼,若与琴音相通时还能得听冬雷滚滚,天外佳音。 见他这模样,男子一笑,“看来柳大家应是懂这‘冬雷’的人,在下主人是来寻您做个交易的,不知柳大家可能应允?” “哦?”柳音稍微平复情绪,“是何交易?” “是这样,柳大家也知花影更适合女子弹奏,在下府上的姑娘也是位爱琴之人,恰巧一直对花影惦念不忘。主人便想用这‘冬雷’来换大家手中的‘花影’一琴,这对柳大家来说该是大有裨益之事,不知大家可能割爱?” 原是这事,柳音顿时松了口气。 冬雷的珍贵毫无疑问,他也的确很心动,看这男子就有如此架势,其主人肯定更不能小觑。柳音虽然沉迷琴艺,好歹也是这留香阁的主人,很快猜测这男子的主人很可能正是今日来听曲的那群贵客中的一员。 稍微定下心,柳音遗憾摇头,“柳某并非不懂‘冬雷’的价值,只是这花影乃柳某与内人的定情之物,对柳某来说意义非凡,实难割爱,十分抱歉,还请尊驾代柳某向你家主人告罪。” 一直在后面静立不语的女子动容,眼眸含情望了柳音一眼,复垂首弯唇。 男子一愣,许是没想到柳音即便意识到他们的身份也能拒绝,随即大笑,“柳大家果然是性情中人,主人也早已料到这点,所以还有第二个请求。” “请说。” 第49节 “主人会在此地停留十日,希望柳大家能在每日申时到酉时期间去府上为我们姑娘弹奏,若姑娘有琴艺上的事请教,还望大家莫推辞。”说这话时男子依旧含笑,但目光已冷下几分,很显然不会容许柳音再拒绝这第二个请求。 听说圣上銮驾又回了榆城,该是随扈的哪位王公大臣。柳音如此猜想,民不与官斗,这请求并不过分,他也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只思考两息便答应下来。 男子气势顿时缓和下来,没让属下将‘冬雷’带走,“冬雷便暂放在柳大家这里十日,若十日后柳大家改了主意,第一个请求依然有效。” 这群人行事作风强硬迅速,来去干脆,柳音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他们将天下人爱之逐之的名琴冬雷随意放在桌上,苦笑连连。依他们这丝毫不把冬雷当回事的态度,他的花影恐怕还真招惹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好在那位大人虽然强势但并不霸道,看样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以权压人的事,也只有这点能给柳音几丝慰藉了。 此时宣帝已经带着知漪回銮,不出一刻就有侍卫带人回来向他低声禀报,听罢宣帝微微点头,淡淡应了一声便让他们退下了。 柳音会拒绝以冬雷交换花影早在宣帝预料之中,让他来行宫为知漪弹奏却是临时起意。由于谭之洲的来信,宣帝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离开榆城,这十日间为免小姑娘再跟着宜乐胡来,他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才是。 正好知漪喜爱花影和柳音琴艺,他才想到这方法。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不舍得小姑娘不开心,不然直接像对宜乐那般下个禁足令就可以了。 知漪不知道宣帝为了自己能‘安分’些,可谓是煞费苦心,她看着身边人沉默无声的神情还是有点儿虚,很不习惯宣帝这么冷淡的模样,心中闷闷的。 耷拉着脑袋,知漪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该认的错早就认过。她虽然有时会有点儿小调皮,大体还是乖巧的,不该犟的时候绝不会犯,所以此刻老老实实坐在旁边,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宣帝。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成功让宣帝破功,面上没显露,他轻咳一声,小姑娘立刻反射般道:“皇上要喝水吗?” 知漪大约只有犯错时才能做到这般细致入微,宣帝接过被小心端来的杯盏,覆在玉盖上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让小姑娘不自觉在放下手时轻轻挠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一碰即逝,即便宣帝再想冷着脸,温和的目光也早就出卖了他,“为何要跳窗?” “因为……怕被皇上罚。” “朕为何会罚你们?” 知漪小小抬首望他一眼,“没有告诉皇上,就和宜乐姐姐偷偷溜出来了。” 宣帝轻轻嗯一声,续道:“若是提前告诉了朕,带足了奴婢侍卫,朕可还会罚你们?” “应该……不会吧?”小姑娘有点不确定了。 “朕带你来南巡前,答应过朕什么?” “不能任性,不能不带侍卫就一个人出门,出行宫一定要告诉皇上,外面很危险。”说着说着,知漪自己也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我以为带了惜玉她们和侍卫就可以的,对不起,皇上……” 宣帝让小姑娘抬起头来,“知漪可知朕给你的侍卫武艺如何?” “皇上说过一人可抵稍通武艺的普通男子十余人。” “那你们今日带了几个侍卫?” “四个。” 宣帝眼眸幽深,“如果对方来的是五六十,甚至上百人呢,或者来的都是武艺极高之人,会如何?” 之前宣帝带着知漪出行,除去明面上的四人,身后的人群中必跟了十余人,暗中还有众多金龙卫。平时知漪身边也一直安排了金龙卫,只是他依旧不放心,因为这两日爆出的芦花村一事证明,这几座近海的城极有可能混进了海清国和大石国的人,知漪身份特殊,若让他们打听出了什么,哪是那几个侍卫能抵挡住的。 宣帝正在考虑短期禁海一事,但禁海关乎百姓生计,兹事重大,饶是他也多有顾忌。本来刚遂众意出行小游,转眼就见着偷溜出来的知漪,还跳窗逃跑,自然动怒。 知漪张了张嘴,心中觉得宣帝说的情况不大可能,但也知道辩驳的后果,最终没有出声。 半晌,宣帝轻轻揉了揉她,目光悠远,“知漪,宣朝未来的皇后可不会如此任性,整日让朕担忧。今日,你让朕很失望。” 这话一出,一直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知漪顿时慌了一下,小鼻子一抽,眼泪吧嗒嗒掉下来,又被幼嫩的手指随意抹去,抬头泪眼朦胧道:“皇上,知漪再也不会了,不要生气。” 小姑娘说不出在听到宣帝平淡语气的瞬间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酸酸涩涩的,很害怕看到对面人冷淡的目光,更害怕他从此会真正对自己失望。 眼泪愈发汹涌,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知漪还是努力将宣帝映入眼帘,抽咽道:“知漪不会再任性了,会学着长大,会懂事的,会帮皇上分忧……”她小心拉了拉宣帝衣角,“不要不理知漪……” 从未见过小姑娘这么慌张害怕的模样,宣帝的心也抽疼了一下,轻轻叹一声,将人抱入怀中,“莫哭。” 希望怀中人能成熟些懂事些,又不想她太早认识到这世间丑恶之事,宣帝又如何不会心疼怀里的小姑娘呢。 环着宣帝脖子,知漪半刻也不敢松手,即便依言努力不哭了,也还在不停抽泣。饶是如此,小手依旧扒得很紧,直到銮驾回了行宫还依旧缩在宣帝怀中,姿势一如幼时那般。 “皇上,到了。”安德福略带尖锐的声音让知漪颤了一下,想起刚刚才承诺的话,犹豫片刻还是依依不舍松手,抹了抹红通通的眼睛,软软道,“知漪自己下车……” 宣帝垂眸便看见她小兔子般的双眼,心中不禁有一丝后悔,温声道:“不用。” 说完先掀起衣袍下了马车,对上面傻傻的小姑娘伸手,“来。” 见到宣帝眸中漾出的笑意,知漪依言呆呆拨开帘幔,随后不由惊呼一声,被宣帝拦腰抱起,揪住宣帝前襟,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受惊的猫儿,“皇上?” 更吃惊的却不是当事人,而是周围这些侍卫和宫女,一见宣帝此举,他们惊讶都来不及,瞬间就刷拉拉跪了一地,头低到不能再低,不敢偷瞄一眼。 若说从前那抱小孩儿的姿势证明了皇上对这位小主子的宠爱,这次却已经大大超过了长辈与小辈之间的界限,其姿势和象征的意义更代表了一种独占欲,是独属于男子对女子所属的宣告。 果然,皇上准备让慧觉大师的话成真吗……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好在马车正好停在寝宫前,此时除了一干内侍和宫女并无他人看到,否则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要知道因为前几天慧觉的话可是不少朝臣来找宣帝‘谈心’,只不过宣帝从未在知漪面前提起过而已。 知漪一时想不到那么多,第一次被宣帝用这种姿势抱起,她只感觉到一股沉稳和安心,还有一丝陌生又熟悉的悸动。她就靠在宣帝胸前,似乎能听到那极有力的心跳,扑鼻而来的气息是她每日都能感受到的,此时似乎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侵略感,但她没有丝毫抵触,反而有点紧张。 小姑娘大脑彻底停止运转,只能仰着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宣帝,即便只能望见那深邃的侧脸轮廓和微微勾起的薄唇,也十分心满意足。 宣帝步伐迈得不快,一条长廊外加一个院子的距离,走了足足半刻钟,这半刻钟他的心跳一直十分平和沉稳,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但知漪的心跳却在渐渐加快,有如小鹿,怦怦乱撞。 直到被放到座椅上,知漪不自觉捂住胸口,怔怔道:“好像生病了……” 感觉心跳越来越快,脸上温度也有点高,知漪不由想用手让脸上温度降下一些,一放上去才发现手上还紧握着宣帝衣襟。 她像被烫了一般松开手,想要离开这平日最喜欢黏腻的怀抱,又有点舍不得,纠结之下一直在无意识戳着自己脸蛋。 “怎么了?”宣帝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蛋皱了下眉,抬手过去一碰,指尖刚触到脸蛋,就听见小姑娘“呀”的惊叫出声。 知漪像炸毛的猫儿般瞬间往回一缩,让宣帝手指落在半空,见面前的人略带疑惑,她也不知要说什么。 明明平时这样的接触都很寻常啊……小姑娘自己也疑惑呢,刚才怎么就觉得像被什么刺到了一样? 莫名的,知漪都不大敢再抬头去看宣帝,似乎害怕和他对视,害怕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 奇异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宫女们在示意下根本没有跟进来,安德福也早就识趣地立在外间待命,即便明知房内只有自己和宣帝两人,知漪还是觉得脸红得恨不得埋进被子中去。 被迫看了小脑袋许久,宣帝也没恼,过了差不多半刻钟时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动,“知漪。” “嗯?”小姑娘声音闷闷小小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为何不敢看朕?” “因为……”小姑娘随便找了个理由,“今日做错了事情,不敢看皇上。” 宣帝低低笑出声,缓缓落座在知漪身旁,“朕已经不气了,知错便好。” “嗯……” 见状,宣帝手指轻叩椅背,含笑道:“朕的知漪是要变成小鸵鸟吗?” 朕的知漪……这满含宠溺纵容的语气让小姑娘脸色不自觉更红,磨蹭半天终于抬头,却呆呆蹦出一句,“鸵鸟是什么?” 宣帝轻轻一弹她滚烫的额间,语气云淡风轻动作却极为亲昵,“就是朕面前这个不敢抬头的小姑娘。” 捂住额头,知漪鼓起脸颊,又撑起了脸上的婴儿肥,委屈地斜了一眼宣帝,“皇上今天也怪怪的……” “朕如何怪了?” “就是,就是……”半天说不出话,知漪干脆懊恼地扑进了面前一直对她敞开的怀抱,“之前才让知漪不要任性,皇上还为什么要对知漪一直笑?” 而且还笑得这么好看,小姑娘郁闷地想,她好想凑上去咬两口啊,可是又答应了宣帝要懂事,不能做这种有失礼仪的事。 “因为知漪知错便改。”宣帝寒意全消,连带五官似乎都比平时要温柔许多,“朕喜欢乖巧的小姑娘。” “我才不是小姑娘!”知漪下意识反驳,总觉得这话拉开了两人距离,一抬头,撞进了那双她最喜欢也最害怕的眼眸之中,她愣了一下,随即半坐起身,粉唇轻轻印在那深邃的眼眸上。 感觉到宣帝身体有一息僵住,知漪眼中闪过一抹小得意,复坐回腿上,歪头浅笑,“我答应皇上,再也不会任性调皮,皇上就不能把知漪当小姑娘看。” “噢?”许久,宣帝才轻道出这么一声,声音似乎变得有点暗哑,“知漪要如何证明?” 想了想,知漪伸出小手,“以三月为期,从明天开始,如果这三月间我再有任性不懂事的时候,皇上就……就三个月不再理知漪。” 宣帝闻言略有些无奈,思忖着这约定到底是罚面前的小姑娘还是罚自己。 “可以吗?” 知漪期待地望着他,眸中期盼让人不忍拒绝,宣帝沉思片刻,颔首应允。 小姑娘欢呼一声,立刻又小心道:“那皇上,在约定生效之前,知漪能再任性一次吗?” “什么?”宣帝凝视她,料想在行宫里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便噙着笑点点头,想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要做什么。 下一刻,他便呆住,嘴唇上传来的柔润触感和被咬的丝丝痛意同时传来。 “不能怪我,谁让皇上一直笑得这么好看……” 第70章 宠爱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吻。然而唇边香软的气息和柔嫩的触感清晰地让宣帝意识到,他的的确确是被亲手带大的小姑娘给‘轻薄’了。 这轻薄尚很稚嫩,因为小姑娘还不懂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在这个动作做出来之前也就并没有成人所具有的欲念,也许只是一次冲动和好奇,在听到她那句嘀咕的话时宣帝甚至眉峰上扬,差点露出笑容。 怎么会如此可爱?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是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朝突然开窍的淡淡惆怅,和守护了多年的种子终于有了开花预兆的欣慰。 时隔多年,宣帝本以为自己对异性这种过分亲昵会有所抵触,但没想到此刻心中除了意外和那一系列的复杂情绪外还有丝惊喜。 明明知漪才不过十岁,宣帝敛下眸中情绪,想起多年前静太妃的请求和自己应下的话,忽然有股不自然的感觉。 若知漪选择了他,他自然确信自己能够珍爱疼惜小姑娘一生,只是不知,这种结果九泉之下的静太妃是否能够接受…… 轻轻咬了两下,记住了那柔软舒适的触感,知漪小心翼翼分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皇上刚才答应的,可不能生气。” 小姑娘说得一脸理直气壮,两腮晕染了淡淡的桃红却不自知。以前明明做过类似的事情,她这次却总觉得有哪处不一样了。冥思苦想半天,知漪觉得还是应该都怪皇上,谁让他今天格外好看,咬起来触感也异常舒服。 “……嗯,朕不气。”宣帝回过神,忽然将知漪抱起放到旁边,似急促般起身几步迈至门前,临跨出去时顿住,“朕还有些折子未批,晚膳不用等。” 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模样让知漪愣住,呆呆看着那道绛紫色的背影,她忽而回神,转头把自己埋进柔软的枕垫中偷偷眯眼浅笑,可爱的小酒窝一直无意识挂在两腮,久久没有褪去。 “哎唷”安德福差点没被迎面而来的宣帝撞倒,一抬头下意识出声询问,“皇上您嘴上这是……” “磕了。”宣帝冷冷甩下两字,匆匆快步离去,安德福怔了两秒,赶紧追上去。心中不免嘀咕,他要问的明明是皇上嘴边怎么有点心沫,这难道也是磕上去的? 点心沫当然是某个小馋猫刚刚不小心蹭上去的,由于宣帝一直冷着脸,一旦有宫女内侍不小心往这边看一眼立马就凌厉扫去,导致那点酥沫在上面挂了好一会儿也没掉。该庆幸这剩下半日宣帝不用接见大臣,否则多年积威就要毁于一旦。 只有随身服侍左右的安德福总觉得今日周围寒风嗖嗖的,明明青天白日还是夏季,但是皇上这眉眼间止不住的笑意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惊悚。方才皇上到底和姑娘做什么了,为什么皇上时不时就摩挲一下嘴角呢,呃…… 宣帝没有对知漪下禁足令,他离开后当然也不会有人阻拦知漪,但小姑娘很守诺,即便被一个人留在寝宫也没想离开。 她懒懒在榻上歪了会儿,起身转了半圈,决定还是看书静心。 第50节 初夏的日照已有热度,晌午过后尤甚,宫女便在庑廊下摆了张美人榻和小案,供知漪看书赏花。长廊左前方立有一排高大茂密的槐树,树叶如盖般遮住了大半斜斜射入的阳光,荫出一片凉爽。 不知是哪个别出心裁的宫女在树枝上系了几个小巧铃铛,微风一吹,极为细微的铃声和着风声簌簌作响,相伴而成一首最为自然的安眠曲。知漪看了约莫两刻钟,小脑袋往旁边一歪,手中的书斜到椅背,眼皮勉强奋力上下动了动,最终缓缓合上,梨涡含笑,睡颜安宁。 怜香惜玉缓慢打着扇,徐徐轻风让知漪睡得更加安稳。等她气息彻底平缓下来,怜香这才停下,将书籍拿下放平在案上,示意惜玉继续,转身自小厨房内端出小盏银耳莲子羹。熬制了两个多时辰,里面的莲子早被炖得十分软糯,煨的是榆城特有的桂花冰糖,再混一点儿香蜜,甜而不腻,正是小姑娘平日最爱的点心。 等姑娘醒了,这羹也差不多不烫了。思忖着,怜香将玉盏放入食盒中,唤来宫女,“今日是谁煮的银耳羹?” “是李师傅。”宫女小声答道,“原先专为姑娘做点心的秋师傅这几日身体有恙,告假了。” 怜香点头,“你去小厨房告诉那新换的御厨一声,姑娘若用羹一般是在申时一刻左右,莫做得太早,免得失了口感。还有,最近天儿渐热,那些油腻的菜式就少做,姑娘这时都喜欢酸的,甜的,但不可太凉,姑娘吃多了会不舒服,让他把握些分寸。” “是。” “等等。”怜香叫住她,“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你先待这儿,若惜玉有什么要吩咐的,照做便是。” “哎,是。” 怜香匆匆而去,缓缓而回,归来时用绣帕抹了把汗,看得惜玉直笑,小声道:“还是怜香姐姐万事细心。” 怜香摇头,望一眼沉睡的知漪,压低声音,“你忘了,临走时徐嬷嬷和太后娘娘身边的原嬷嬷亲自吩咐过,姑娘如今十岁有余,再过至多两三年月信便也该至了,这前后的日子对女子调理身子最是重要。本来姑娘幼时底子就偏弱,若照看不精心再让姑娘落得个什么毛病,那我们就不止是受罚了。” 还有一点怜香没说出,那就是根据最近听到的消息和皇上的举动来说,他们姑娘日后该是注定要嫁给皇上的了。 皇上已是盛年男子,且至今无子,若姑娘成为皇后,这子嗣问题势必要落到姑娘头上。 想到她这还未长开的小主子,怜香便有些心疼,只盼望皇上日后能怜惜姑娘多拖个几年,至少要等到姑娘身子初初长全了后再考虑子嗣之事。否则以姑娘这小身板,如何能承受得了皇上那高大威猛的身躯。她这做奴婢的没什么话语权,也只有在这方面好好帮姑娘调理照看了。 作为自知漪入敬和宫便被派去照顾她的贴身宫女,怜香自然是一片忠心。不过她满腹担忧的小主子还在沉睡中,且做了个香甜无比的梦,梦中似乎有许多人,有太后、宣帝,还有一个记忆中十分模糊的女子,那女子年约不惑,满头华发,看向知漪的目光欣慰而慈蔼,让知漪不自觉轻念出声,“阿嬷——” “姑娘醒了?”惜玉第一时间听到,放下玲珑香扇,“先喝杯水润润口吧,这儿还温着银耳羹哩。” 怜香帮她放好靠枕,“姑娘是想太后娘娘了吗?” 她们出行也有两月了,姑娘从未和太后分开那么久,思念很正常。 小姑娘却下意识摇摇头,喉间微顿,“阿嬷?” 然而梦中的记忆在醒来时就散去大半,更别说要记起那本来就十分朦胧模糊的轮廓,知漪轻触脸颊,一片湿润,原来她不知不觉流泪了。 样子虽不记得,温柔的话语却还在耳边回响,“酣宝儿长大了,阿嬷很高兴,皇上……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 她也叫自己酣宝儿……小姑娘愣怔地想。 怜香令人端来水盆,打湿软巾帮知漪擦拭泪痕,好笑道:“姑娘是梦见什么了?怎么哭成了花猫儿,叫雪宝儿见着也要笑话姑娘您呢。” “阿嬷……” “太后娘娘前日还寄了信来,不如奴婢再去拿来给姑娘看看。” “不是……”知漪眉头微蹙,又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 惜玉见状灵光一闪,“姑娘莫不是,想起静太妃主子了?” 惜玉原本就是静慈宫的人,当然能唤静太妃一声主子,她本就是靠得静太妃赏识才能有如此地位,自是忘不了这位旧主。 “静太妃?”知漪略歪过头,似在回忆,声音细软,不大确定道,“是阿嬷曾经提过的……” 时光流逝,转眼静太妃仙去已有六年,而知漪离开她时才不到四岁,孩童的记忆便掩埋在了悠长的岁月中,被冲刷着愈发模糊不清。此时看着她懵懂追忆的目光,惜玉恍然发觉在场依然铭记静太妃娘娘的,恐怕竟只有自己了。 她无法对小主子生出埋怨,但心中极为酸涩,忍了忍眼泪,“是哩,就是太后娘娘常说的,在您幼时照顾过您的那位主子。” 知漪点点头,她对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因为每年太后都会在佛堂让她拜祭一次。饶是搜尽脑海也没了这位阿嬷的记忆,知漪依然能感觉到梦中那久违的慈祥,心间涌起一抹淡淡的惆怅,直到她起身在院子里荡了会儿秋千再用过晚膳才渐渐淡去,情绪未过,小姑娘欢颜不复,宣帝还没回,她便待在了他寝宫中没挪窝,借着明亮灯火继续聚精会神看那本诗集。 “宜言饮酒,与子谐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低沉的男音忽在耳边响起,知漪回头望去,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宣帝不知何时静静立在了身后,指向略微泛黄的诗集,“这些诗,都懂了?” “如果都懂了,皇上会有奖励吗?”知漪浅浅一笑,偏过头,一缕发丝随之滑落耳际,略为俏皮。 宣帝一哂,先踱至屏风后任内侍解开腰带换了件常服,回来时轻轻点了下知漪额头,“还什么都没说,便先要起奖励来,朕把你宠坏了。” 话语一出,他自己都是讶异,竟不知何时能这么自然说出这腻歪的话语。 知漪吐舌,抱住他手臂摇晃,“皇上用膳了吗?” “嗯。”许是这件常服有些紧,宣帝伸手随意解开脖颈间的两颗盘龙玉扣,“今日下午都待在这里,可闷了?” “不闷。” 看着小姑娘这柔顺的模样,宣帝不由微微一笑,“不错,下午确实很乖巧,该奖,想要什么?” 眼眸一转,知漪轻声道:“我喜欢皇上院子外槐树上的小铃铛,听着入睡很舒服,今夜可以摆张小榻在外间睡吗?绝对不打搅皇上。” 宣帝勾唇,“这有何难,让宫人们在你院外也系几个便可。” “还喜欢皇上房内的白玉貔貅灯。” “朕让人给你送去。” “晚上院外有知了,睡不好。” “让人捉了便可。” “……好吧。”小姑娘败下阵来,知道被识破了,只好软声道,“就是想在皇上这里待一夜……” 她情绪有些低落,似乎是因为下午那个梦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丝落寞,所以才想待在宣帝身边。毕竟每次看到宣帝的身影,无论是何情绪,知漪都能很快安心和镇定下来。 早在刚回来时宣帝便从怜香口中得知了知漪下午的梦和一直不怎么振奋的精神,此时不再逗她,上手揉了揉,“里面有小间,同朕的睡榻隔了两道屏风,喜欢瓷枕还是软枕?朕让安德福去备。” 惊喜抬头,知漪瞬间扑去,“都行,皇上真好,知漪最喜欢皇上了。” 又是这随口即来的甜言蜜语,偏偏宣帝一直就吃这招,接住柔软的小身体,眸中温柔再也掩饰不住,“去沐浴吧。” 虽然此举十分不合规矩体统,但他就是见不得小姑娘这闷闷不乐的模样。更何况于宣帝来说,规矩也不过是个死物,他便是因此而改了它也不为过。 隔了屏风,且不在同一张榻上,安德福怜香等人除去开始的诧异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为安抚姑娘而已,皇上没别的意思就好。 在沐浴装扮所用的时间上,男子总是要比女子快上许多,即便知漪还只是个小少女也不例外。等她换好衣裳,披着半干的长发出来时,宣帝已经拈着棋子在灯下思索。 宣帝闲暇时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看书,二为下棋。听起来颇为沉闷,有些像那些颐养天年的老者,为此就连太后也曾笑话过他,对此知漪维护得紧,说什么各有所爱,不分高低。 知漪棋艺不精,在宣帝看来就是个小臭棋篓子,同他对弈时专爱悔棋。平日和这小混蛋下棋是一半折磨一半享受,毕竟一直眉眼弯弯偶尔躲着他撤两步棋的小姑娘十分可爱。 “《玄玄棋经》?”知漪凑过去轻声念出,“皇上今晚要研究棋局吗?” 宣帝摇头,“随手摆弄罢了,时辰尚早,想做什么?” “出去走走吧。”知漪弯眸,“才用膳不久,不能太早上榻,容易积食的。” 瞧了瞧外面天色,已然是一片黑幕,不过行宫四处长廊都灯火通明,宣帝没有犹豫便颔首,“戴个观音兜,夜间风凉。” “嗯。”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任怜香给她系上观音兜,披上夏日的薄披风,回眸等待的模样相较昨日当真显得成熟懂事不少。 但宣帝知道此事她的安宁恐怕更多还是因为午后梦见的静太妃,心中叹息一闪而过,他半低下身子,亲自帮知漪正了正披风,温声道:“夜黑,路上有些小石子,牵着朕,莫松手。” 知漪莞尔,小指一勾,“嗯,皇上要牵紧知漪,走慢些。” 两人慢慢悠悠在这行宫一角漫步起来,四处是在提灯辉映下的奇石花草、玉阶小湖,湖心中荡着一弯明月,随涟漪阵阵起伏。 他们没有沿长廊漫步,选的是花园间碎石铺成的小路,偶有不平会让知漪一个趔趄,但很快就被宣帝大掌牢牢锢住,丝毫不用担心会摔着。 幽暗的小道旁忽然闪起几点荧光,一眨一眨如夜空星辰,知漪伸手想抓住,被其机灵地逃脱,“流萤。” “是流萤。”宣帝低沉开口,“此时尚早,流萤不多,待盛夏时的山野中才可见流萤漫天。” “听着就很漂亮。”知漪收回手,不无惋惜,“可惜宫中没有这种奇景。” 宣帝轻扬唇角,“并不难,流萤喜湿、喜温,让宫中花匠备好地,再捕些流萤去,来年便可同样见到这一景致。” 知漪欣喜点头,复好奇道:“皇上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平日不是只看什么史册国论吗?” 宣帝哑然,他近些年杂书是看得有些多,似乎更多还是因为眼前的小姑娘。因为这个年纪的她好奇心实在太重了,且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饶是宣帝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就不得不增加涉猎的范围。 咳,当然这些就不用一一说出了。 是以宣帝难得逗弄道:“世间当有生而知之者。” 知漪皱皱小鼻子,意识到宣帝是在夸他自己,当即小声道:“皇上脸皮真厚……” 宣帝失笑,突然弯腰将小姑娘抱起,“此处有低洼。” 眨眨眼,知漪暂时没说话,等宣帝把她放下时才开口,“如果是元涵哥哥,皇上也会抱他过去吗?“这莫名其妙且跳跃的问题让宣帝一时没回答,顿了会儿出声,“自然不会。” 景旻已经是个小少年,还是宣帝侄儿,宣朝可从来没有娇惯男孩儿的习惯。 说完他忍不住揉了揉面前的脑袋,感觉小姑娘明显在偷笑,不由也含笑摇了摇头。有时候知漪这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他还真有些猜不透,也许这便是这十九年岁月的差距。 不过他并不介意,反而很享受这种偶尔猜测和包容小姑娘心思的感受。 第71章 后位 漫步过后,消耗了些许体力,这一夜睡起来格外香甜。纵使隔了两片屏风,在软榻上安寝时小姑娘仿佛也能感受到隔了数尺距离外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气息,一呼一吸间都有着令人放松的力量,让她除了安心再也生不出其他情绪。 第二日知漪还未醒时,宣帝便起身梳洗去了书房,服侍的宫人们在他示意下动作间都悄无声息,让榻上安睡的小姑娘毫无所觉。 “姑娘。”良久后,惜玉轻柔将知漪唤醒,“您已经睡了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个半时辰便是晌午。” “困……”软软绵绵的声音如猫儿细哼,知漪下意识在榻上寻了个软枕抱着,蹭两下又闭上了眼。 哎呀我们姑娘怎么就这么可爱哩。惜玉不由心生喜爱,忍了忍蠢蠢欲动的手指续道:“若是困便留着午睡吧,好歹起来用个早膳,您昨晚吩咐的桃花糕已呈上来了。” “……好吧。”惺忪睁眼,知漪掩唇打了个小呵欠,由她们服侍穿衣,下榻时越过屏风往另一边看了眼,不出意料已是人去榻空。 怜香了然笑道:“皇上说了,晚上会来陪姑娘用膳,让姑娘用了早膳后在院子里走会儿,申时柳音柳大家会带花影来给姑娘弹琴。” “柳大家?”知漪顿时清醒许多,语带惊喜。 “奴婢还以为昨晚皇上说了。”怜香帮她系上发间丝带,解释道,“是昨日皇上专程派人去请的,待在榆城的这段时日柳大家都会来,若姑娘不喜欢也自可不见。” 将柳音这种当代琴艺大家随时传来专为自己弹琴取乐,除了权势极重的一些王公大臣,恐怕也无人能轻易做到。不过知漪在宫中长大,被宣帝和太后娇养惯了,丝毫不觉此举有何不对或困难,点点头便期盼起下午来。 柳音弹奏技巧和风格同教授她琴艺的南阳郡王截然不同,知漪很想各取长处,等来日先生再考校她时好让先生也意外惊喜一番。 “宜乐姐姐在做什么?”拈起一块桃花糕,知漪终于想起了小伙伴。 怜香弯唇,边勺羹道:“皇上解了郡主的禁足令,不过听说郡主又被她身边的嬷嬷看管了起来。那嬷嬷是荣寿大长公主派来的,有大长公主撑腰,就是郡主也只能老实受教了。” 知漪心中不由同情了会儿宜乐,那嬷嬷她也见过,生得极为高大,又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三句不离“规矩”,同徐嬷嬷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想了想,她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皇上这儿哪都不去。 几个时辰的时间一晃而过,午后小憩了一刻,知漪便起身去了听风楼,那是宣帝为她选好听曲学琴的地方。 柳音被当日同他商议的男子径直带到了这榆城行宫之中,乘轿行了一刻又步行许久,在这人极为简洁的只言片语中他才知道请他来的竟不是什么普通的王公贵族,而是当朝圣上。 手心捏了把汗,柳音有一瞬间紧张,很快想起当初约好的是给一位姑娘弹奏,只是不知此时皇上会不会也在。他深吸一口气,让身旁小厮抱好花影,跟着那侍卫步伐徐徐而行。 第51节 听风楼位于行宫东南角,夏风自此处拂来,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左有绿水。仿的是前朝阁楼式样,前厅无窗无门,四处垂挂竹帘,内设几座小案,正中原本的屏风被撤去,换上了一排轻盈玲珑的珠帘。 厅中四角都立有垂首随时听令的宫人,若不仔细看,还当只是几座雕像。 刚进楼,柳音便自觉垂首,俯视地面隔着珠帘行了一礼,经侍卫提点,他唤的也是“慕姑娘”。 “柳大家不必多礼。”珠帘后传来的是清脆的少女音,声如清泉,可以听出年纪不大,但语调平稳从容,该是久处上位之人。 柳音不敢抬头细看,隔着珠帘知漪却能打量他的神态姿势,片刻沉吟,“柳大家弹琴时喜欢熏白芷香,把原来的撤了。” 停顿一下,接道:“案高也不对,柳大家喜欢盘坐而弹,换了。对了,不知柳大家喜欢什么茶?” 几句沉稳有序的吩咐打消了柳音心中些许不适,那日在留香阁中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已经猜出这珠帘后静坐的姑娘应该就是那日为首之人身边的小公子。想不到这位慕小姑娘如此细心,仅仅一面就看出他这几个喜好,语气不骄不纵,反而十分有礼,让算是被半强制请来的柳音多了几点好感。 “小民于茶并无偏好,随意即可。” 知漪点头,眼眸轻眨,漾出一点笑容。其实她昨日从柳音身上观察到的这些,都是因为南阳郡王。南阳郡王教她弹琴时有几个怪癖,其中就包括了熏香、屋内陈设和琴架高低,所以她才会下意识注意这几点,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柳音既然算得上是一方大家,肯定是有几分傲气和脾性的,只因身为留香阁之主又有爱妻在旁,便不得不顾忌颇多。如今知漪表明善意和谦虚请教的态度,他弹奏起来自然也更尽心几分。听说这位慕小姑娘也在学琴,思及此,他在拨弦时比平日节奏都慢了半拍,就更像是在变相授艺而非简单取乐了。 知漪面前也摆了一架琴,并不是断水,但也算得上难得的好琴。于珠帘后静静聆听许久,在一个泛音结束时她手不由轻轻提起,在琴弦上随意一拨,“叮”的一声惊醒了自己的思绪。 恍然回神,知漪不好意思笑道:“听得入迷了,不小心打断了柳大家。” 柳音微微一笑,“无事。” “柳大家请继续。” 干脆将琴撤下,知漪一手托腮侧坐在案边,心中不自觉将柳音和南阳郡王作起对比。 柳音方弹了三曲,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趁他歇息期间,知漪想着那几个指法问题,隔着珠帘请教,后觉得这样太麻烦,干脆出了帘后,反正周围一堆的宫女内侍,又无门无窗,请教琴艺而已,也不用怕什么非议。 早就得了吩咐,对她的请教柳音自然不遗余力,同时也不免起了爱才之心,觉得面前的小姑娘确实很有灵性,且基础扎实,难得的是心性尤佳。他内心惋惜,可惜以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拜入他门下。 “琴,亦谓之‘情’,心中若无情,便也理解不了这曲中意,感触不了其情其景,技艺再好奏出来也只如干瘪木石之声,谈无从弹‘曲’。”谈到自己此生最钟爱的领域,柳音款款而谈,“慕姑娘年纪尚小,技艺上已达登堂入室之境,曲中也颇有两分意境,依柳某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若想再上一层楼,不若平时在练琴时多出房内,于花鸟石云,各色景致人物面前弹奏,其中感触必然不同。” 知漪点头,“先生也是如此说的。” 两人复交谈许久,柳音的指点同南阳郡王有相同之处,也有独到之点。因这半师之恩,知漪主动将姓名报上,真诚赞誉道:“柳大家果然不负盛名。” “我宣朝能人辈出,柳某不过是其中一叶而已。”柳音谦逊道,“方才姑娘说,名为知漪,可是……生而知之、漪流二字?” “正是。”知漪好奇道,“有何不对吗?” 柳音失笑,“倒没有,只是与柳某一老友时常惦记的小孙女同名同姓,觉得有些惊奇罢了。” 他复补充道:“柳某那老友亦为慕姓,他时常在柳某耳中念叨此名,所以才记住了。” “哦?”知漪也觉得有些巧了,那天在留香阁碰见的季公子说有个表妹和她同名,今天柳大家口中的好友还有个孙女和她同名同姓。 咿,难道她的名字有这么寻常吗?小姑娘兀自琢磨半天。 讨论女子姓名终究有些失仪,虽然面前的小姑娘年纪不大,柳音还是觉得不大合适。匆匆将这话题接过,他歇息够了,再度弹起曲来,不过这时便换了方式,偶尔还会停下同知漪讲解某段曲调其中的含义和节奏快慢。 如此半弹半教之下,两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不知不觉戌时已到,天色转暗,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渐渐隐在了飞檐翘角之间。 柳音婉转拒绝了知漪留膳的好意,道家中还有人等候,就着夜色匆匆自长廊离开。 知漪两个时辰都没怎么走动,这时也终于得以起身,怜香上前给她捏着肩笑道:“姑娘今日当真是十足的主人架势。” “是吗?”小姑娘立刻惊喜地眼眸一弯,略带狡黠道,“因为太傅和先生都常教导‘不可失礼于人前’,更何况是柳大家这样的人物。” 平日在宣帝和宜乐这些熟悉的人面前,她当然可以不顾其他,孩子气些也无妨。但在人前,知漪还是十分守礼的,也会记着不能失了该有的仪态,要知道这些可是徐嬷嬷在南巡前连着唠叨了十多日的话。 不能亲自随小主子南巡,徐嬷嬷心中自然十分担忧。不仅给知漪本人做足了功课,怜香惜玉二人更是被她耳提面命地叮嘱了许久,生怕小主子南巡一趟会被他们皇上纵容宠溺得不成样子。 小姑娘说完还是有些小担忧,前后扫视自身,“怜香,我今日真的没有不妥之处吗?” “真的没有。”惜玉轻笑,伺候着她净手,“姑娘今日的模样若是让太后娘娘看到了,也要夸赞的。” 知漪这才展露欢颜,眸中的星光几乎将大步而来的宣帝晃住。 “皇上——”一早瞟见他的身影,知漪欢声奔去,在身前停住,仰起小脸,“皇上好准时。” “朕何时失言过?”宣帝含笑反问,见她十指泛着微红,心中了然,“可还喜欢下午的安排?” “喜欢。”知漪点点小脑袋,随着他步伐前行,“柳大家指点了我许多,还教了我一个小诀窍。等来日再去先生那儿学琴,说不定还可以用这招难住先生。” 宣帝最爱她这鲜活生动的模样,被小姑娘挽住臂弯,认真倾听着知漪的一言一句,偶尔点头示意,只在听到同名一事时不由挑眉。 “皇上,‘知漪’二字很普遍吗?”小姑娘仰头问他,脸上有几分郁闷。 “当然不是。”宣帝声中含笑,“是朕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事?”知漪茫然望去。 这件事,当然就是关于今日柳音所说的慕姓老友了。若非因为今日这一着,恐怕宣帝还真的想不起来,小姑娘的祖父祖母如今正在江南一带颐养天年。 知漪祖父原先为殿阁大学士,主三届科考,同时也曾主修撰过《彤林文史》一书,桃李满天下,建树颇多。当初慕侍郎能一路升迁顺遂,且人缘颇佳,其中慕大学士的作用不小。 可惜慕大学士不恋权势,年纪一到便致仕还乡,带着慕老夫人到江南一带休养,听说慕老夫人有宿疾,唯有在这温柔水乡之中才好将养。一去多年,慕大学士一次也没回过京城,加上自知漪四岁后便没让她回过慕府,宣帝差点就要忘了她还有这么一位祖父。 今日还有大臣隐约提起过知漪的身份问题,话中有几项提议。 这些臣子好歹跟了宣帝近十年,他的心思多少看得出几分,知道自家皇上应该是有要把这位慕家的姑娘立后的想法,便各个方面都思忖了良久。从年纪上来看,确实不大配,但若有慧觉大师出面,加上他的那番“凤女”之言,还有上次芦花村解毒一事的功劳,这是不成问题的;从身份上,知漪的生父慕连秋为工部二品侍郎,这官位说出去是挺大,但在王侯多如狗的京城,着实不大够看,那么多太傅大学士府上都对后位虎视眈眈,突然降来一个二品侍郎之女,光有个批言肯定是止不住风言风语。 要身份上压得住配得上这后位,这些人的提议自然是让宣帝给慕连秋升官。可惜宣帝着实不大看得上慕连秋,此人才华是有,但从齐家一事来看心性欠佳,更何况因他的糊涂疏忽还差点让知漪没命,无论于公于私,宣帝都不想提拔此人。 宣帝心中早就将知漪同慕府分割开来,带了这么久,早就习惯将小姑娘看作自己所属,忽然因立后一事要重新牵扯上慕连秋,他也略有不适。 此次因知漪的几句话想到慕大学士,宣帝不可谓不惊喜,面上不露分毫,暗下却已经思绪暗涌。 因为最重要的是,慕大学士的祖籍好像就是在这榆城。 “皇上到底想到什么事了?”知漪鼓起腮帮,看着宣帝沉思的脸庞。 两人已经回到屋内,宣帝一拎便将人提到了腿上,眉眼闲适,“知漪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不是……爹爹吗?”知漪有些别扭地说出这个称呼,这个称号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宣帝轻笑摇头,“并不是。” 知漪歪头,“那还会有谁?” “是你的祖父。”宣帝随意往椅背一靠,任知漪把玩着自己手掌,这事还是太后说与他听的。知漪的名字确实不是慕连秋所取,是慕大学士临下江南前留下了两名,赠与嫡孙和嫡孙女。 “祖父……”知漪念着这更为陌生的称呼,她在京城中有外祖父外祖母,这几年也有点亲近,但还是比不得太后和皇上。至于这祖父母,似乎听都没听说过。 想到那模糊记忆中的爹娘,小姑娘下意识对这从未见过的祖父母生出了抵触,别过小脸,低低应了一声。 察觉到她的情绪,宣帝敛了笑意,轻轻揉了揉面前低垂的脑袋,“慕老夫人身有宿疾,行动不便,想必你祖父才多年未回过京城。” “那也从未有过来信……”小姑娘小声不满嘀咕。 宣帝一哂,“若有来信,也是去慕府,自然不会是往皇宫。” 知漪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知漪的祖父?” 那些立后遇到的诸多问题宣帝当然不会在此时同小姑娘说,只微笑道:“若朕说,知漪的祖父母应该便在这榆城中,知漪可想去见见他们?” 知漪顿时呆住,无意识眨了眨眼,仿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半天才犹豫道:“真的要……要去看吗?” 她双手还握着宣帝手掌,戳弄两下,声音如蚊呐般,“还是不用了吧。” 在小姑娘心中,亲人的范围几乎就没包括过本该是最亲密的慕府。忽略心底那小小的渴求,她还是有些胆怯地选择了拒绝。 宣帝沉默片刻,知道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幼年时对慕连秋的印象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已经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阴影,陡然要她去接受这么一个祖父,的确太过突然了。 “好,不去便不去。”宣帝轻扬唇角,“今夜榆城有花灯会,可想去看?” “花灯。”知漪回忆道,“是宜乐姐姐曾说过的那种吗?” “是也不是。”宣帝轻点她鼓起的脸颊,“去看便知。” 知漪当然不会拒绝,刚雀跃转去房内换衣,安德福就从内侍手中接了封信匆匆递上,“皇上,是宫中来信,应该是太后娘娘的。” 前两日才来过信,第二封竟如此快。宣帝微一皱眉,撕开封蜡,于明亮灯火下快速扫阅,眉间沟壑越来越深,转动拇指玉扳指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薄唇紧抿,周身冰冷的气息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信中太后语调虽然平缓,但所叙的事情却能让人心惊肉跳。京中慕府不知又发生了何事,面上一直安稳度日的庄氏竟然闹着要自尽,死志凿凿,若非太后派去的太医医术卓绝,此时已是一缕幽魂了。 第72章 花灯会 太后救庄氏的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她是知漪生母。虽然没什么感情,终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何况她若去了,知漪无论如何也得去慕府给她守孝三年。但以小姑娘现在的年纪,别说三年,就是三个月太后都不放心让她去。 于宣帝来说,他明岁便要到而立,慧觉大师批言所昭示的时辰也就到了。立后一事,在生辰后顶多再拖一年,如果再往后,只怕会引得朝堂人心浮动,多生事端。就算这群朝臣不可能强谏他另立后位,恐怕也会急着让他先纳妃嫔。 放在手心里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委屈她,在立后之前先有了一群妃子,他自己本就不喜欢不说,知漪也会伤心。 明明安生了七年,此时却来寻死,不得不说庄氏此举瞬间激起了宣帝怒火。这怒火同时也燃到了京城整个慕府之中,毕竟如果不是慕连秋和他那妾室做了什么,庄氏也不会突然有这一着。 走至书房,提笔游龙行走般飞速写下几句,宣帝将纸纳入信封,拇指按住,眼眸微眯,“快马加鞭送到太后手中。” 看他脸色安德福就知道皇上正处于盛怒中,连忙应是。 知漪着好外出的衣裙,在正厅中没见到宣帝,询问之下便转到了书房。到时正好看见宣帝指间一张信纸在火舌缠绕下化为灰烬,神色在火光映衬下明暗不定,有些担忧出声,“皇上。” “嗯?”宣帝回眸,下意识对她缓和神色。 “京中出什么事了吗?”南巡途中的来信十有八九都是来自京城,所以小姑娘有如此猜测。 宣帝弯唇,走来轻轻拍了拍她,“无事,朕已处置妥当了。” 说完见知漪这一身娇俏小少女的打扮,微一挑眉,什么都没说知漪已经明白了,眨眼一笑,“皇上不说是花灯会吗?花灯会当然要做女孩儿装扮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宣帝不解小姑娘的心思,一笑而过,牵起手便要迈步而出,被知漪一手拦住。 “皇上居然也有大意的时候。”知漪脸上带着小狐狸般的笑容,指了指他腰间的盘龙玉佩和龙纹玉带,“连这个都不换就出去吗?” 宣帝沉默一息,“是朕疏忽了。” 小姑娘忙小步推着他去房内,等墨竹呈上新的腰带和玉佩又亲自给宣帝换上。 宣帝腰身劲瘦,就算是知漪双手环抱下也能圈个正好,轻松将腰带系好,玉佩戴上,小姑娘往后一站,欣赏自己的杰作。而宣帝也十分配合地站在原地,含笑未动,身子笔挺如青松白杨,让小姑娘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扑上去,嘟哝着“皇上怎么这么好看”。 眼中满是笑意,宣帝接住她,嘴上不说,但显然对小姑娘的夸赞和眼神很是受用。 “姑娘要带帷帽或帕子吗?”怜香取来几顶帷帽和可系的香帕,都是按照知漪眼光做的,很是别致。 宣帝对此并无要求,宣朝对女子管束并没那么严格,何况今夜的花灯会肯定会有许多女子。知漪看了两眼倒是跃跃欲试,她之前作少年装扮出去时从没戴过这些东西,选了张小巧的帕子,自己略为笨拙地系好,再仰起脸蛋转个了圈儿,“皇上,可以吗?” 小姑娘选的是方雅白底丝帕,边角绣着一株盛放的桃花,香帕遮去半张小脸带去一股朦胧美感,便更加衬出那双乌黑的眼眸愈发明亮水润,如有漫天繁星闪烁,微微翘起的眼角像只得意的小猫儿在邀人夸赞抚摸。 第52节 十分顺从心意地上去轻抚两把,宣帝柔声道:“可以。” 仅这南巡的两月间,知漪就似乎又长开了许多,清丽灼人,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等小姑娘真正及笄时,该是何种耀目的风景。 想到今日榆城花灯节会有的某些活动,宣帝握住的手紧了几分,随即想到知漪现如今的年岁又不禁失笑,何时他的心绪竟这么容易起伏不定了。 因着微服出巡,两人走的是行宫边门,如上次一般,身后跟了几个宫女侍卫,还有大批隐在暗处。 刚出门,知漪便似乎看见了景旻的脸,但人影转瞬即逝,她好奇地踮了踮脚,前方人潮涌动,“元涵哥哥也出来玩儿了吗?” “姑娘有所不知。”安德福笑回,“今日榆城花灯会,行宫里许多大人都带着妻女上街游玩了,想必景旻小少爷也正和人一同在外边儿呢。” 知漪点点头,忽然歪过去看宣帝,唇边偷笑,轻扯了扯他袖角。 宣帝顺意俯下身,在四周的喧闹中他低沉的声线依旧清晰,“怎么了?” “安总管说,那些大人都是带着妻女出来游玩。”知漪冲他挤眉弄眼,凑到宣帝耳边道,“那皇上带知漪出来,带的是妻还是女呢?” 才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乐不可支地漾出小酒窝。 宣帝也不禁弯了弯唇,“调皮。” 这亲昵的语气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纵容,听得安德福都忍不住掩眉低目。姑娘这么胡闹的话儿都能容着,奴婢英明神武的皇上哎,您可真算是栽了…… 话虽如此,安德福心中却也是满满的温情与惬意,他自宣帝少年时便跟随于他,看着宣帝一步步从深宫倾轧中登上帝位,也看到了自家主子数年来的孤寂冰冷。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能让他这主子活得更有人情味儿,这人还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至于什么年纪身份的,那能算什么问题? 榆城花灯会并非宣朝固有的节日,而是榆城端午之前自有的小活动。据闻几十年前,有一位少年家中贫寒,很想在端午前夕送心爱的姑娘一盏精美的花灯,为此他同寄居在柳枝上的游魂做了交易。游魂赠与少年精致的柳枝花灯,少年便要代替游魂转而守护这莲湖边的柳树。少年答应下来,所以在端午前夕,他心仪的那位姑娘才漫步到湖边,忽见这湖边所有的柳树上都挂满了花灯,花灯为她而亮,且每盏上面都写有她名中一字,拳拳爱意溢于言表。 后少年与这位姑娘喜结连理,故事传遍整个榆城,第二年端午前夕便有不少男女前来模仿此举,果然成全了不少佳偶。数年下来,这便成了榆城独有的小节日,发展至如今,花灯会这晚还会提前请出端午才有的各式神佛,在大街上游行。 虽是起源于男女之缘,但实际上现在的花灯会是男女老少皆宜。街上人头攒动,宣帝知漪身旁有侍卫开道,倒不至于被人挤着,只不过小姑娘个子不够,往往都要踮起脚才能看见这路边各摆的都是什么摊,宣帝便直接成了她的第二双眼。 “前面是猜灯谜得花灯,可要去?” 知漪摇了摇头,兴致不大,每年宫中也有类似的猜字谜活动,她对这些猜谜类的游戏早就失了兴趣。 四处张望一下,她终于从缝隙中看到了左边的一排面具,拉着宣帝前去,随意拿起一挂打量道:“这些面具好别致。” 别处都是什么仙女扇、美人灯,这处却尽是些看上去狰狞可怖的兽型面具。知漪比着戴了一个上去,做出同上面如出一辙的表情,冲宣帝龇牙咧嘴,殊不知这小模样毫无威慑力,反倒想让人上手蹂躏几把。 “庭之哥哥也戴一个。”知漪突然快速挂了个上去,歪头打量,“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认不出来啦。” 宣帝微笑,唯余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露在外面,“旁人认不出,若我们分散了,知漪可还认得出?” “我们才不会分散呢。”知漪冲他皱皱小鼻子,“庭之哥哥话本看多了。” 说完抬手摇一摇,一根明晃晃的红绳自两人手腕间系过,得意笑道:“这样还能分散,除非有人特意拿小剪子剪了绳子。” 这万全的准备当然只知漪想到的,两人的手相牵着掩在衣袖下,如果不是特意抬起手来,还真注意不到。 正说着,周围人群忽然激动起来,纷纷往不远处的莲湖边涌去,人潮如汹涌波涛,力量极大,瞬间就把没站稳的知漪往旁边一推。几个侍卫反应迅速,极为沉稳地各自迈一步护在两边半围成圈,宣帝也拉回差点被带走的小姑娘,看着她有点懵然的眼眸含笑道:“被吓着了?” 眨眨眼,知漪惊魂未定,“他们……要去做什么?” “挂花灯。” “什么意思?” 安德福出声详细解释,“就是将自己的花灯挂到岸边的柳树上去,知府有令一棵杨柳只能挂五灯,而据闻灯挂得愈高,心中所想之事就越容易成功,所以这些人才这么急,想是都要去挑那最高的树呢。” 小姑娘闻言果然跃跃欲试,“那我们也去吧。” 宣帝示意她看手边,“无灯。” 两人方才尽闲逛了,什么都没买,在宫中什么样的花灯没见过,当然也就没看上这些灯。 知漪眼眸轻眨,巧笑道:“没灯算什么,我们有这个呀。” 她指了指宣帝脸上面具,成功让周围几人失笑。旁人挂灯,她挂面具,还是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和善的面具,怕是那花灯之神见了也要被气晕吧。 身旁的侍卫每个都是人高马大,一身气势,此时却被知漪指挥着去和这些激动的百姓抢占最高柳树下的好位置,个个心中委屈得很,但在他们皇上纵容的目光下还是不得不随着这小主子的话行事。 皇上你这样不行啊……人还没娶进宫就宠成这样,以后迟早要夫纲不振的。心中腹诽着,等这些侍卫成功完成任务时全都没了方才从容的姿态,衣衫被挤得皱巴巴,头冠略歪着,其中一位手上甚至有道红痕,似乎是被抓的。 知漪诧异望去,一脸郑重地安慰,“辛苦各位了。” 不,姑娘您下次能让我们安分守在您和皇上身边就够了…… 他们选的这棵柳树的确很高,高近三丈,上面还一灯都没,旁边有不少人望着很想上前,但看到那几个侍卫都齐齐顿住脚步。正中的青年和小姑娘一看便气势非凡,一般的百姓还是有这个眼力的。 望了眼周围那些爬树上去挂灯的少年,知漪想了想,“皇上就挂在这一枝上吧。” 早就看到那几人眼中的促狭,她才不会任性地要求皇上去爬树。宣帝在小姑娘心中向来是形神疏朗、光风霁月的形象,她当然不会主动去让宣帝出丑。 宣帝一笑,似漫不经心扫了周围一圈,安德福和几个侍卫顿时心虚地垂首望地,不敢再看。 “等等——”知漪突然小步跑去,轻轻解下面上丝帕递给宣帝,“一起挂。” “嗯。”低低应一声,宣帝将丝帕同面具绑在一起,长臂一伸,便挂在了一根高处的柳枝上,回眸笑望,“可还满意?” 知漪负手看了会儿,“庭之哥哥猜我想到什么了?” “什么?”宣帝配合问道。 点点脑袋,小姑娘慢慢念道:“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她偏头浅笑,半转了个圈回过身,轻声续道:“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面前莲湖中也飘满了花灯,映得夜色中的湖水也在熠熠生辉,涟波轻伏,处处是五光十色,四周有佳音袅袅,人声潮动,此情此景确实与这首词颇为相符。 但更让人心动的,还是小姑娘在念到“那人”二字时的婉转轻柔,与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宣帝垂眸凝望前方脚步轻快似踏月色而往的小姑娘,唇角轻扬,也想起一句诗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第73章 二更 千金一笑的小姑娘没意识到自己初长成的魅力,往人少处轻快踱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角的红绳不知何时松开了,想来是打的结太松了。刚想转回去牵宣帝的手,转头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个小少年一把拉住她,笑盈盈道:“这位姑娘要花灯吗?” 少年比她高约半头,轻而易举拦住了她,另一只手边拿着可爱的玉兔花灯,花灯精致生动,而少年脸上也戴着同款面具,看不清面容。 知漪懵了一瞬,她还从未被陌生人这样鲁莽冲撞过,惊叫在口中还未呼出,少年很快借着低头的时机对她迅速眨了眨眼,竟是同在外面玩耍的景旻。 【妹妹别出声】这是景旻无声的口语。 让她别出声,景旻自然是想要戏弄一下自家皇叔,可惜身边跟着的侍卫早就出卖了他,宣帝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那个不着调的侄儿。 方才知漪被突然拉住时他身体紧绷,步伐瞬间加快,转眼又收放自如,闲庭漫步般走到两人面前,这份功力让看得最清楚的安德福自愧不如。 景旻嘿嘿一笑,“皇、二叔。” 不轻不淡嗯一声,宣帝俯视他,“从哪儿来?” 这态度和刚才对小姑娘的截然不同,景旻小少年却没有一丝不自在。反正自从知漪被养在宫里后,他早就习惯了从皇祖母到自家爹娘甚至哥哥的‘重女轻男’,而且他自己平日就很宠着这个妹妹。 “和方尚他们几个走散了,刚巧看到二叔带着妹妹,就来打声招呼。”景旻老实回答。 只是这语中一个‘二叔’一个‘妹妹’,听着怎么都有些别扭,宣帝眼神沉了沉,还是什么都没说。 “妹妹要这灯吗?”景旻不忘继续逗知漪。 “不要。”小姑娘软声拒绝,眼睛一眨就上去掀景旻面具,“要元涵哥哥这个面具。” 说着还趁机捏了两把脸蛋,两人很快就嬉闹成一团。景旻当然是乐呵呵任妹妹欺负,白生生的脸蛋上多了几道浅浅的小手印,看上去颇为滑稽,束好的发冠也被闹得有些歪。 这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模样映入某人眼中,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大顺眼,手指微动,终究没去制止。 等打闹平歇,知漪脸蛋也变得红扑扑,望着景旻有些不好意思道:“元涵哥哥发冠乱了,我帮你理理吧。” 话落就要上手,宣帝却在此时似随意一咳,牵过小姑娘,“要放焰火了。” “啊”小姑娘惊喜出声,转头犹豫道,“那景旻哥哥?” “无事,已经有人来寻他了。”宣帝示意不远处跑来的另外几个少年,几步便将知漪带往另一边的石桥。 “嗯?”景旻抬头,茫然看了眼,张了张嘴,“不是……” 宣帝却已经在顷刻间就到了几丈外,不多时还有人送来银票,“小少爷,这是主子让属下交给您的,说是让少爷和几位大人府中的公子玩得愉快些。” 景旻呆了呆,在原地望着宣帝如风般离去的背影发怔,许久没在一起聚,他明明是想和皇叔还有妹妹一起的啊……现在花灯和面具都被顺走不说,人也被丢下了。 莫名有种被嫌弃了的感觉…… 负责保护他的侍卫同情地瞥了两眼自家小主子,“要不,属下再去帮您买支灯来?” …… 另一边宣帝哄人的功夫也是极好,几句话就让知漪成功忘记了刚才还惦记的景旻哥哥,满心扑到宣帝所说的花灯会焰火上去。 据说榆城花灯会的焰火也是着匠人特制,能和皇宫中的相提并论,其中最为出名的一种叫“十色银花”,顾名思义,便知这种焰火该会有何种奇景。 知漪虽然年纪小,但在宫中长大,这些在其他孩童看来新奇的玩意儿早就赏了个遍。不过此时还是饶有兴致地站在宣帝身旁,对空中绚丽的焰火作评。 “如果阿嬷也在就好了。”小姑娘不无遗憾,“阿嬷最喜欢看焰火。” 平日宫中每逢几人生辰或重大年节总会有一场焰火盛事,而那些看得最入迷的并非知漪景旻这些小孩儿,反而是太后。按照太后的话说便是,“哀家每次看着这些焰火升到最高处绽放便高兴,即便转瞬即逝又如何,总归哀家已经将那一瞬间的景致铭记在了心中,也算无憾了。” 知漪不大懂这些话背后的含义,不过因此也记住了太后对焰火的偏爱,每逢年节都会亲自陪着太后观赏。 宣帝闻言颔首,“这‘十色银花’确实不错。” “皇上明日就去把那匠人请进京吧?”知漪偏头看他,“这样阿嬷就也能看到了。” 宣帝轻笑,知道她一片孝心,伸手点点她秀气的小鼻,“宫中能人巧匠甚多,回去只需描述几番便也能做出,哪至于需要把人请去。” 小姑娘吐吐舌,不再言语。 焰火持续放了一刻有余,那些百姓在桥上驻足,或站在岸边仰头观望,大都携妻带儿,或同好友一起,相偎相伴而赏。等焰火渐渐停歇,知漪才悄悄低头,再度将那根红线绑好,为免松开,这次干脆绑了个死结。 注意到她这可爱的小动作,宣帝不仅没出声,还贴心地靠近了些,免得小姑娘苦恼。 “皇——”耳畔忽然传来惊讶一声,那人意识到不对瞬间改口,“大人。” 先前脱口而出的字也被传入耳中,宣帝转身望去,意外发现竟然是林大学士。林大学士似乎是带着夫人,身边只跟了两个随从,二人看起来年龄差有些大,一位已是华发遍布,另一位却只有眼角有些皱纹罢了,但看起来依然伉俪情深,神态亲昵。 宣帝带着知漪上前一步,朝两人颔首,对这位林大学士很是敬重。 之前没过桥时看到两人身影动作,林大学士还当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他可从未看过他们皇上那么温柔随和的模样,更别说任人在自己手上系绳子,走近之后才发现这小姑娘原来是最近名声颇盛的‘慕姑娘’。 对于这位慕姑娘,林大学士当然早就知道,只不过以前宫中传的是被皇上当女儿养,现在的说法却是自小被皇上当媳妇儿养,这落差太大,不免就让他起了好奇。 林大学士的目光并不灼热逼人,十分清淡,甚至如水般给人一股柔和。知漪便也没生出反感,立在原地大大方方任其打量,不一会儿还好奇地抬头同人对视,清澈的目光让这位老臣抚须一笑。 第53节 其他不敢说,但这气度和胆量,确实配得上是被太后和皇上一手带大。林大学士心中万般思量转瞬即过,复对宣帝道:“正好无事,大人可介意老朽同行?” 旁人也许会怕宣帝,但林大学士这般年龄,又差不多是看着宣帝长大,此时当然更多一分长辈的慈爱之心。 宣帝唇角一弯,“有何不可。” 君臣相视一笑,从容于柳岸边漫步。 这种场合,知漪向来会自觉退避,本想解开红绳同怜香惜玉后退两步跟着,没想到刚才的结打得太死,这下解了半天没也动静,不知不觉出了一手的汗。 宣帝余光一扫,眸中带笑,用另一只闲置的手轻轻止住她,口中却还在和林大学士缓缓交谈。 眼眸眨了眨,知漪疑惑望去,但只看见宣帝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林大学士意味深长带笑的目光。 不知为何,小姑娘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淡红悄悄晕上两腮,仿佛终于意识到这系红绳在两人手腕的意义。 即便当着这位敬重的老臣,宣帝也没有丝毫回避,这就让林大学士多少明白了他的心思。内心柔柔叹了口气,他同妻子的年纪也差了许多,自然就更能理解皇上的这份心。 只是自己和皇上身份毕竟不同,身为天子,皇上注定要承担更多的重责。思及此,林大学士隐隐看了一眼另一边意态娇柔的小姑娘,只希望这位慕姑娘能够不负皇上所望,能真正配得上皇上力排众议为她所留的后位。 之前因种种缘由,林大学士本来一直有要将嫡孙女送入后宫的打算。甚至在听到那些传言时也一直没太当回事,觉得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但这几日宣帝的几番动作下来,再加上今晚亲眼见到了他们皇上对小姑娘的爱护宠溺,他终是打消了这一想法。 若还是以前那个皇上,将孙女送入宫中当然很好。但现在皇上眼中已有了情,且恐怕是只对这一人,再坚持把孙女送入后宫便是害了她。 他还不至于权欲熏心到了要‘卖亲求荣’的地步。 有了这想法,林大学士顿时更加轻松起来,看着旁边宣帝和小姑娘偶尔暗中的互动便也带了一丝打趣。不过他这笑意还没展露多久,就被另一边迎面走来的青年男子和少女打破。 那男子正低头温柔同身旁女子说话,两人间隔了两拳的距离,可以看得出尽量在避免过于亲昵的动作,但那股浓浓的情意是任何过来人都能看出的。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林大学士的眼里才几乎在喷火。 “长瑜哥哥。”知漪的声音先惊醒几人,小姑娘好奇看向那对男女,“长瑜哥哥也出来玩儿?” 庄泽卿先看到她的身影,刚扯出笑容,下一秒看到她身边的宣帝和林大学士时就白了脸,下意识弯身行礼,“大…大人。” 又偏头道:“林大人。” 他身边女子同样戴着一方香帕,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眸在看到林大学士时顿住,“祖…祖父。” “还知道我是你祖父!”林大学士气狠了,全然忘了宣帝就在旁边,“还不快过来!”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之前在府中被教导得温婉有礼,早就表明会听话入宫的孙女儿,竟然会背着自己偷偷和庄府的长孙来往! 即便他刚刚已经放下这念头,也不代表马上就能接受自家孙女儿同别的男子光天化日……黑天暗日地同人眉来眼去、私相授受! 眼尖瞥到孙女儿手中的花灯,林大学士重重哼了一声,少女也随之一抖,“萱儿,祖父记得你可从不喜欢这些花灯。” 呃……少女一怔,默不作声将花灯给了身边婢女,那婢女再在自家老太爷的灼灼目光下硬着头皮交还给了庄泽卿的小厮。 庄泽卿黯下脸色,无言示意小厮接回,向来意气风发的他竟显得无比低落。 从心上人的口中,他当然知道林大学士的安排。林府是属意要将云萱送入后宫的,更别说此时皇上还就在面前,也怪不得林大学士如此生气。 光从几人神色中便可看出,这端得是一出月下相会被抓包的好戏,宣帝目光来回扫几下,牵着小姑娘站在一边,竟是好整以暇地旁观起来,倒是丝毫没有作为君主的架子。 林大学士确实无暇顾及宣帝了,他还沉浸在向来孝顺守礼的孙女竟不知何时被臭小子拐跑了的沉重打击中,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凌厉的目光让人心惊肉跳。 “皇上!”这位年过天命的老臣忽然沉声开口,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众人都是一愣,好在这周围都被侍卫们隔出了一道人墙,也就无人注意。 很快注意到自己的失误,林大学士深呼吸几口,平复情绪,“大人,老朽记得,庄公子如今该是暂代侍卫统领,任巡视行宫随护御驾一职。” “正是。” “今夜庄公子如此,可算是以权谋私,擅离职守?”林大学士目光如鹰。 “祖父——”那少女下意识惊呼,转眼被一个瞪视吓得闭了嘴。 宣帝一哂,“不巧,今夜长瑜正好有假。” “……”没想到皇上居然一点也不配合自己,林大学士意外瞟来一眼,心有不甘。他哪知道,他面前的混账臭小子庄泽卿正是他们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的亲表哥,眼见表哥有难,小姑娘怎么可能不救。 手心被挠了两下,宣帝便知道了知漪意思,所以十分配合地拆了林大学士的台。 这厢宣帝还在心中摇头,怪道有人言,娶妻之前泰山是最难逾越的那座大山,如此看来,便是祖父也别无二至。 这么一看,慕连秋倒是让他省了不少事。如是想着的宣帝,自然不会猜到,等他见到知漪的亲祖父后,受到的刁难比今夜庄泽卿所受,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74章 季公子 自家孙女是何时同庄家这小子认识的林大学士自是无从得知,如今他打消了将云萱送进宫的想法,若是庄家三媒六聘按照固有的习俗来提亲,他也许会比较满意这个孙婿。但这打算也不过方才一刻钟之前的事,孙女还并不知晓,她这举动很明显就是在违逆他,而庄泽卿这举动也谈不上什么情难自已。 榆城花灯会上多少人来人往,其中不乏这次随扈南巡的官员,若是被他们见着了,自家孙女的名声不就注定同这小子绑在一起了?林大学士可不是十几岁的少女那般好忽悠,庄泽卿此举在他看来就是十分富有心计,要么就是完全没顾忌他家云萱的闺誉。 思来想去,林大学士脸色青青白白转换不定,有些后悔此次南巡将孙女带来,又恨不得不顾风度上前揍这小子一顿。 僵持半天,最终还是林夫人上前解围,温柔几句话便让林大学士怒火降下许多,冷眼看向庄泽卿,“你,明日辰时就来老夫这一趟。” 明日还在假中,庄泽卿毫不犹豫点头。 又看几眼,思及庄尚书那滑不溜秋的老狐狸,林大学士终究哼一声,转头好言向宣帝请辞,自是要带孙女回行宫去。 平白看了一场戏,宣帝点头应允。庄泽卿意兴阑珊,不过好歹最后林大学士的话给了他一线希望,知道刚才知漪有在偷偷帮自己,他先朝知漪一笑,让宣帝眯了眯眼,觉得林大学士的举动倒也没错,这小子确实有些不知收敛。 “多谢大人相助。”庄泽卿转向宣帝,为的是刚才的几句话。 宣帝摆手,“无事便退下吧。” 他暗暗握紧想奔过去同表哥叙旧的知漪,直到庄泽卿走远才对上小姑娘疑惑的目光,镇定自若道:“长瑜此时定是想独自待着,你还是莫去打搅了。” 知漪一想,点头表示理解。她看得出长瑜哥哥对那位林大人的孙女有意,可是林大人好像对长瑜哥哥很是不满,也无怪长瑜哥哥如此闷闷不乐。 回程路上,知漪不免好奇道:“长瑜哥哥家世应该配得上那位姐姐吧。” 宣帝沉吟,“也可算是门当户对。” “那为何林大人如此生气?” 宣帝耐心解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府并无此约,长瑜却私自带林姑娘出行宫,此举有违俗礼。” 知漪顿住,忽而歪头看了眼宣帝,奇怪的目光让宣帝不由自视两眼,投去疑问的目光。 小姑娘看着,转眼又笑起来,什么都没说。正好已经回了行宫,让怜香帮着解开红绳便蹬蹬两步跑去了自己住处,留下一脸雾水的宣帝等人。 直到自家皇上也笑了下迈入房中,安德福也没摸着头脑,有心问两句墨竹等人,想到皇上不喜欢太多嘴的人又识相赶去闷声伺候。 单独回到住处,知漪想起可怜被拘在行宫中不得多行半步的宜乐,转身便吩咐人将最后买的几样小点心和小玩具给送了过去。想着那个嬷嬷向来管得严,这时候宜乐应该已经睡下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看她。 记着这份心思,第二日清晨刚起,知漪简单吃了几样小点心便往宜乐住处走去。 两人住处分隔在行宫东南角和西南角,穿过正中长廊时,知漪没想到竟见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那天的留香阁中碰到的季公子。 由两个内侍带领着穿梭,季公子似在漫不经心打量四周风景,没多久便感觉前面两人同时停下,恭敬低头。 他们低头的对象自是知漪,停下也是为知漪让路。季公子随之顿住,感觉到有目光自头顶逡巡而过,眼角余光便也不由望去,正好对上了小姑娘略带奇怪的视线。 这是……他愣了一瞬,对知漪的女孩儿装扮显然有些陌生。但他记忆极好,很快就认出了她背后的怜香惜玉二人,进而想起这应该就是那日留香阁的小公子。 原来不仅和小表妹同名,也正好是个小姑娘吗……他不由失笑,笑意转瞬凝在了脸上,这似乎…有些太凑巧了些。 可是从京中舅父来信得知,他并未随扈南巡,舅父未来,那那位小表妹也不该出现在这行宫才是。捺下心中疑惑,季公子目光却不自觉随小姑娘的背影蜿蜒而去。 “季公子,季公子?”有内侍唤他,好笑道,“可别再看了,当心被慕姑娘身边的宫女注意到,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那位慕姑娘是……?”季公子不由出声询问。 念在他是自家主子贵客,内侍自然好言答道:“那位是自幼养在宫中太后膝下的慕姑娘,眷宠甚深,听说皇上也十分疼爱,这次南巡特地将人带在了身边,平日和皇上同进同出。若碰着只需小心有礼些便是,慕姑娘身边的内侍婢女虽然厉害,但慕姑娘倒是个性情和善的,一般不会为难人。” 季公子点头,“原是太后娘娘族中亲眷。” 两内侍对视一眼,轻轻摇头,慢行道:“这倒不是,慕姑娘和太后可没什么关系,听说是京中什么侍郎家中嫡女,也不知因何缘由被太后娘娘看上,自此便一直在宫中养着。这些话儿平日都是不能轻易谈论的,不过是季公子您,奴婢们这才多说了两句,您可切莫四处乱传。” 季公子一笑,自是连声感谢,命身边小厮递了两包碎银上去,让两内侍心中暗暗满意,“不怕再同您说一句,依太后和圣上的宠爱,这慕姑娘的身份就是比公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行宫里无论谁碰着,都得谨慎。听说上次在宫中一位小将军家的姑娘,不过是远远对慕姑娘的背影说了句什么话儿,转头就被请回了府里重学礼仪规矩,还派了个嬷嬷去严加管教。当真是同龙须一般,碰不得说不得,而且这几日还有传言说这位……” “咳”意识到同伴要说什么,另一个内侍忙出声制止,那什么立后的话儿可不是他们能乱传的,那些大人们说说便罢了,他们这些下人谈论被听到了是要被打板子的。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立马领会意思,闭嘴不言,即便季公子再三询问也不说话了。 不过也算初步知道了这慕姑娘的身份,季公子在心中思索几番,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猜测着这京中…莫非还有第二个姓慕的侍郎,而且也有嫡女名为“知漪”? 重重疑问萦绕在心,想起外祖父的吩咐,他暂时还是继续跟着内侍前去摆放那位孙大人。 知漪到了宜乐住处,才知道她还赖在榻上没起来,听宫女说是小日子来了,正痛不欲生呢。 早先听宜乐说过几次这女子长大后每月必经的事,知漪心中也有些担忧,等见到宜乐苍白冒虚汗的脸时更是直接让人去传太医,但被宜乐制止。 “不过是这两日贪凉少穿了些衣裳而已,痛一两个时辰也就过去了。”宜乐抱着软枕靠在榻上,说话时还有着笑容,只是时不时因痛扭曲一下的嘴角看得小姑娘心中七上八下的。 知漪疑惑道:“长大以后都会如此吗?” “当然不是。”宜乐好笑地捏捏她脸蛋,“第一次来的那年我不小心吃多了些冰碗,还同人去凫水,这才有了这方面的病根。本来娘亲早让大夫给我调理好了,不过每月这几日还是得多注意保暖,不然总会疼那么会儿。小知漪就不用担心了,舅母还有那几个嬷嬷肯定都会帮你前后注意着。” 知漪似懂非懂点点头,下一秒就见宜乐凑了过来,“听说昨夜花灯会有事发生,是何事?” 要说宜乐的‘情报网’也算发达,人没出行宫,一些消息也能传入耳中,可惜这些都没被她用在‘正事’上。 除去对极亲近的那几个,宜乐并不是多嘴之人,知漪想想,斟酌了下语言把庄泽卿同林大学士的孙女花灯会一同在柳岸漫步的事道出。 “花灯会啊……”宜乐似有怀念,“这么听来,你那表哥似乎和林姑娘是两情相悦了?” “应该是吧……”知漪又将林大学士和宣帝的话说出。 宜乐一听便明了,“傻知漪,你家皇上在其他臣子面前可有这样特意和你亲近过?” 小姑娘撑腮思索,“好像没有。” “那便是了,那位林姑娘刚及笄不久可对?” “嗯。” 宜乐虽不是在京城长大,但自幼听多了自家娘亲说的一些宫中争斗,此时从知漪几句描述中也可大致猜出当时这君臣二人间隐约的想法。 据她了解,宣帝可不是那种喜欢没事在外人面前显摆自身感情的人,能有此举,只能说明他是特意让林大学士看到的。再联系林大学士当时对庄泽卿和自家孙女在一起时的反应,还有庄泽卿的神色,宜乐飞快有了十分接近真相的猜测。 只是这些也没必要对面前的小姑娘一一说出,宜乐看着知漪投来的好奇宝宝目光,不由伸手揉了揉那一头柔软的乌发。 小知漪的确很幸运,有这么一个人将她放在心尖,帮她遮风挡雨,几乎从未让她受过磨难。即便真的有问题,也只会自己明里暗里去解决,从不让那些事情去影响到小姑娘的成长。 也怪不得知漪至今未学会吃醋,就算她有这份心,宣帝又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呢。 羡慕的同时,宜乐心中也唯有为这‘傻傻’的小姑娘感到高兴。对于她这个地位的女子来说,正是应了那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而知漪不仅得到了,得到的还是那最为至高无上之人的真心,如何不让人为她开心。 转了个话题,宜乐道:“小知漪,你可还记得那日在留香阁中遇到的季公子?” 第54节 “记得。”知漪心道方才还遇见过呢。 “那日之后,我派人去调查过一番,你猜我查出什么来了?”宜乐一脸神秘,她那次是觉得有些蹊跷,怀疑对方是有备而来,所以事后以防万一去查了一下,没想到还查出个惊喜来。 知漪眼眸微转,“和我有关?” “敏锐的小姑娘。”宜乐嘉奖般拍拍她脑袋,疼痛稍许减轻,将身子坐直了些,“那位季公子可不得了,年纪轻轻便过了会试,后因故错过了殿试,这一等便等了几年,如今暂时在东江总督手下任职。咳……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位季公子现如今住在榆城雅巷中的慕府。” “慕府?”知漪眨眼,继续等宜乐解释。 “是慕府。”宜乐含笑看她,“据我所查,这慕府的主人,可是自京城致仕还乡的慕大学士,而这季公子,正是他的外孙。” “哦?”知漪垂眸,敛下长长的睫毛,“慕大学士啊……” 之前宣帝才说过,被她抵触着拒绝了,没想到今天在宜乐这里也听到了这位祖父的事,小姑娘心里有些乱。这么看来,那位季公子还真是她表哥了。 “知漪你……不想去看看你的祖父母吗?”宜乐小心问道。 “为什么要去?”知漪将视线移向她,仿佛方才所说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真正懂得信王妃并非自己娘亲时,小姑娘也曾期盼过来自爹娘的温情,但多年来的不管不问,每次生辰时等待无果的失望,早就让她习惯了亲人只有自幼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然而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嘴上这样说,神情却不能完全掩饰住内心想法。宜乐瞧着她那嘴硬的小模样,便也想起了知漪那对荒唐无情的父母。 这哪里是不想去,分明是‘不敢去’。 第75章 决心 从宜乐住处回来后,知漪便显得心不在焉,一声不吭地坐在秋千上,也不要旁人帮忙,自己一个人慢悠悠晃着。 因知漪的喜好,行宫的几处秋千都被改成了长椅式。晃了会儿,知漪扶着绳子将小脑袋搭在椅背,脑中浮现出的是庄尚书与庄老夫人的面容。 庄尚书是个有些执拗的性子,觉得女子在家中如何都无事,但出嫁就该从夫纲,所以当初没怎么管过已经嫁出去的庄氏。碍于他的心思,庄老夫人也不好多加插手,只能偶尔暗中让嬷嬷传封信去给女儿劝导一番。后来听说慕府闹成那样,庄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疼这个小外孙女,让庄泽卿几次将人接到庄府游玩。 庄尚书又是个面硬心软的,开始还能佯装不悦让夫人把知漪送回去,后来见了几次这娇娇软软的小外孙女终是没忍住,自此也开始加入了宠知漪大军。 所以相对于差不多是完全陌生的慕府,庄府才更像是小姑娘第二个家。 知漪年纪不大,虽然因这些年慕府的举动和太后等人的劝慰,对生身父母不再抱有期望,但对于这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母,自然还是有一份隐约的好奇和渴盼。 兀自沉沉思考着,知漪突然觉得握着绳子的手指一阵刺痛,“呀”一声下意识松手下了秋千。 “姑娘怎么了?”怜香惜玉连忙几步上前,小心拿起她手指,见上面只有一滴刚冒出来的小血珠便松了口气,“许是上面有……” 话音未落,那悬着长椅的秋千绳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摩挲声,下一刻长椅就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这……”惜玉拍胸庆幸,“还好姑娘正好下来了,不然摔着可不得了哩。” 知漪运气向来好,恰好躲过这小小的灾祸并不算奇事,但还是让周围服侍的宫人差点烧香拜佛。安总管前日才吩咐一定要小心伺候着姑娘,若今天就受了伤,他们肯定少不了一顿斥落。 “这秋千不过几日前才重新架好的,怎么会就出问题。”怜香怀疑地看着地上那堆散乱的木板,命人传来当初负责带人架秋千的内侍总管和最近进出过这院子的宫女,大有要彻查一番的意味。 小姑娘却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眼中,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哪里都不对劲。 想到什么,她忽然下定决心,转头就往屋内小跑过去,怜香刚去叫人呢,转头小主子就跑得没了影儿,“哎姑娘,您——” “怜香就留在这儿吧,惜玉和林全儿跟来。”知漪头也不回吩咐。 到了里屋,知漪飞快指挥着其他宫女给自己把衣裳佩饰都齐齐拿出来。太后和几个嬷嬷生怕这南巡一路委屈了她,光是这衣裙披风等就装了八大箱,还有一路上宣帝命人给她新置办的,一箱箱打开时就连小姑娘自己都看花了眼。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哩?”惜玉小心问道。 “出去玩儿。”知漪言简意赅,难得自己来了试衣裳的兴致,让人把她往日最喜爱和近日新做的几件拿出,一件件在巨大的铜镜前比着试了试,不时回头询问惜玉,“哪件更好看呢?” 不止惜玉,其他宫女也在心中惊讶,这位小主子平日不都是任人伺候着打扮,何时会自己这般上心来试了? 苦恼了对镜看了会儿,知漪又道:“让人去告诉柳大家今日不必来行宫了,明日再来吧。” “是。” 惜玉看着好笑,忍不住上前道:“姑娘,现如今还未夏至,您手上这件綉裙是薄雾纱制成,若要着它,少不得再配件披帛,奴婢看那白底青竹纹的便很是雅致……” 平日打点知漪的衣食住行,惜玉早为这小主子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本事,大致了解了知漪想要的装扮后,她迅速为她挑选了一套正合时宜又与之前风格略有不同的衣裙,上身月白短襦,下着靛蓝撒花百褶裙,外罩竹纹披帛,蹬了一双金薄重台履,既有平日小姑娘的清灵又多了几分稳重。 梳好发髻,照过铜镜,知漪带着几人便赶去宣帝书房,刚好遇上回来复命的庄泽卿,匆忙之下差点没撞过去。 微皱眉头扶住知漪,庄泽卿很少见她这般急促的模样,“怎么了?” “长瑜哥哥。”知漪望向他,“皇上现在没事吧?” 庄泽卿摇头,“现如今里面并无他人,要去寻皇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小姑娘清脆答道,下一秒人却已经到了书房外,“晚点再和你说。” 怔了怔,庄泽卿随即失笑摇头。 虽是一路匆匆,真正到后知漪还是谨记之前的约定没有直接闯入书房,才想叫人代为通报,里面安德福就已经出来请她了,满面笑意道:“皇上说老早就听到您的声音,让奴婢来迎呢。” “……皇上耳力真好。”小声道了句,知漪定了定心,迈入书房对上正中宣帝投来的目光。 宣帝刚接见完那些大臣,此时心情不错,望着一脸急切期盼看着他的小姑娘温声道:“怎么了?” “皇上。”知漪慢慢吞吞走过去,组织了下语言,还是将来意说出。 话落了有十息之久,书房内还是一片静默,宣帝似乎也很惊讶,但没过多询问,只沉声道:“当真想去?” “……嗯。” “为何?” 小姑娘踟蹰了下,“阿嬷曾说过,不要给自己留下憾事,知漪不想等回了京城再去惋惜。” 宣帝含笑,“去了,便无憾了?” 知漪眼中光芒闪烁,“不知。但至少去了,便了了心愿,不会再整日惦记着。”她想了想,接道,“先生曾教过,凡事由心而定,只要自己俯仰无愧,今日是知漪自己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闻言宣帝忍不住挑眉,倒不知小姑娘何时能有这种魄力。只是……不过是去见一见祖父母而已,怎么由面前的小姑娘说出来,倒像是要去奔赴战场了。 “用了午膳,朕陪你去。” “唔……”犹豫了下,知漪还是拒绝,“不要皇上陪。” 显然知漪也知道自己的小毛病,如果宣帝陪在身边,到时她肯定万事都躲在后面,不肯自己出去了。 宣帝指下顿住,眉间闪过意外,“好。安德福,庄统领可还在外面?” “回皇上,在呢。庄大人才刚走出前门,奴婢这就让人去追回来。” 宣帝颔首,转而看着面前知漪,“让庄泽卿陪你去。” “好。” 两人做了几点约定,宣帝又将庄泽卿传来,对他细细嘱咐一番,自是让他务必护好知漪。 本来还想一起用顿午膳,没想到小姑娘这么着急,竟是连这点时间也等不了,说什么上午用多了点心一点都不饿,转眼就带着令牌和自家表哥溜出了书房。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宣帝有些失神,拿了书半天也没再翻一页,安德福上前添了杯茶,半玩笑思忖着,皇上该不是提前在感慨‘女大不中留’吧。 宣帝当然不会有这种感慨,只不过自小知漪就喜欢黏他,恨不得万事都同他一起。这次……似乎还是第一次主动拒绝了他的陪同,虽然心底是一直在希望小姑娘能快些长大懂事,能够更成熟些,但当她真正表现出了这种倾向,宣帝又觉得十分失落,仿佛看护了十年的珍宝在某个不注意的时刻,突然就有些地方不属于自己了。 眸中沉沉,宣帝想着,也许下次……该换个方式来教育小姑娘。 另一边,庄泽卿点好侍卫,让他们暗中跟在身后,才吩咐完就被自家小表妹拉出了行宫。想到刚才皇上的话,他连早上因林大学士的话生出的纠结都忘了,只低头一心观察小表妹的神情。 对于知漪的父母,庄泽卿不太好表达态度,毕竟是姑母姑父。早先是按照祖母的吩咐,才对这表妹多了几分关心,后来自是主动生出了身为兄长的疼爱之心。 知漪虽然缺少父母的关怀,但得到了宣帝和太后的宠爱,可以说这是京中任何府中的贵女都羡慕的,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能和她换个位置。在庄泽卿看来,这位小表妹最难得是在这些溺宠之下没有变得骄纵任性,顶多偶尔会有些这个年纪小女孩儿无伤大雅的顽皮,这才是她最让他另眼相待的地方。 他是想不通为何知漪父母能忍心将人丢在皇宫一丢就是六七年,所以他更不会让小表妹受到可能有的二次伤害。 “长瑜哥哥。”知漪在他面前晃了晃手,疑惑道,“怎么你看起来反倒比我还要紧张?” “有吗?”庄泽卿下意识反问,紧了紧腰间佩剑,实则在心中回想以前对这位慕大学士的了解。同为大学士,他就不可避免想到了心仪女子的祖父,若是知漪祖父也同这位林大学士一般,那确实……有些难以招架。 知漪睫毛微微抖了抖,浅浅一笑,转而道:“长瑜哥哥确定是这条巷子吧?” 几人立在一条幽静雅致的巷口,入眼的先是几株极为高大的榕树,道路间飘落了片片绿叶,两旁府院都掩在绿荫之下,别有一番意趣。 “不错。” 雅巷内的府邸不多,两人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上书“慕府”两字的大门。知漪略有犹豫,似乎不知叩门后若有人来该说什么话,难道要直接说是来寻祖父祖母的吗? 知漪呆站了许久,庄泽卿也不催她,知道现在小表妹肯定无措得很。 “几位为何站在此处?”一道略显沧桑的低沉男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自巷口出踽踽走来一位清癯消瘦的老者。老者发冠高束,发间灰黑交杂,看上去虽已年迈却极为精神,身姿挺拔,面容依稀间可辨识出年轻时的俊朗,微风拂过他宽大的衣袍,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意态。 知漪抿了抿唇,轻声道:“这…这位爷爷是这府上的人吗?” 很明显这些人的中心是这小姑娘和那青年男子,甚至那青年也隐以这小姑娘为主。老者目中了然,微微一笑摇头,“老夫不过来此拜访一位友人,几位可是来雅巷中寻人?雅巷中的几府人家老夫都还认得一二,几位可需人代为引见?” 闻言知漪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着心,左腮露出小酒窝,“不必了,谢谢。” 这笑容相较方才的神情便多了几分小女孩儿的娇态,从容有礼的姿态让老者目露赞赏,但是想到来人可能的身份和来意,心中还是不免摇了摇头。 据闻东江总督薛海有一爱女,年约十二,生得聪明伶俐,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文韬武略皆是不凡,天资聪颖,只恨不是生为男儿。即便如此,薛海还是将她宠成了掌上明珠,待女儿十二岁,感觉周围再无人可配再教导她时,便想到了如今致仕退养在榆城的慕大学士。 旁人听到此事,只会心想,你一个总督是多大的脸,竟敢去请前大学士给你女儿教书,那脸皮和胆子简直能上天了。偏偏薛海不仅想了,还真的这样做了,派人前来请了几次都没成功。所以老者这才猜测,想必面前的小姑娘应该就是那薛海的爱女薛珍了。 亲自来请人,小姑娘确实有几分胆识。老者如是想着,可惜他绝不可能应下此事。 不过……这小姑娘看着确实很让人喜欢,自己那远在京中的小孙女,怕也正是这般模样吧。想到已经决定明年回京,便可以见到那从未见过的小孙女,老者眼中又多几抹温和,淡淡一笑,绕过知漪几人,进了另外一府。 第76章 祖父母 站定许久,知漪终于上前轻叩两下门锁,镀铜的圆环锁敲击在高大的梨木门上,发出的沉闷声响让人不自觉紧张起来。 盯了片刻上面裂开大嘴的兽形锁头,知漪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庄泽卿皱起眉头,就算慕大学士出去了,府中下人也该出来解释才是。才这样想着,大门吱嘎一声开了道窄小的通道,管家模样的老者走出,微笑道:“我家老爷不在,夫人谢绝见客,诸位无论来意为何,还请回吧。” 态度虽是有礼,却十分强硬,根本不容来人插嘴,转眼便要重新关上大门。 “等等。”庄泽卿上前一步拦在门前,沉下语气,“有客而来不问来意便遣退,不给缘由便闭门,若有要事被耽误了该如何?以慕大学士门风,岂会让下人这般待客。” 知漪没表现出来,庄泽卿却如何看不出她的期待。连面都没见着就被这样拒之门外,小表妹心中不知该多失望。 暗中瞥一眼知漪,庄泽卿却只看见她垂下的眼眸。 直接唤出‘慕大学士’之名,这话让老管家心中更觉了然,歉意道:“不是我不通情理,这些都是我们老爷如此吩咐的,就算诸位有事要代为禀告,我也无能为力,老爷去了他处做客,不知何时才能回。” 第55节 庄泽卿思索道:“慕大人不在,可否让我们求见慕老夫人?” 老管家讶异望他们一眼,还是摇头,“夫人有恙在身,不便见客,诸位抱歉了。” “长瑜哥哥。”知漪开口,转过身,声音轻软没什么力度,“今日该是正好不凑巧,我们走吧。” 语中并没有诸如失落的情绪,庄泽卿却有些心疼,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行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根本不相信这管家口中说的什么老爷出门做客,皇上既然让他们来了,肯定是提前让人查明,知道慕大学士此刻就在榆城在府中才会答应的。 何况皇上交待给他的事,可不只是让知漪来见一眼祖父母而已。 庄泽卿心中一动,依言和知漪离开了慕府大门,眼见那管家将门合上,他心中一动,忽然飞身上了围墙。 虽然不知道慕大学士谢客缘由为何,但他总要给知漪一个交代,加上皇上吩咐的事,更不好直接就这样回行宫。 犹在沉思的知漪被他这动静引去目光,见他轻松几步就要跃去慕府墙头,顿时也有几分蠢蠢欲动。 暗中护着两人的侍卫掩面低头,嗯,他们才没看见庄统领这做贼一般的举动…… “哪里来的蟊贼!”正要低身下探,庄泽卿忽然闻见耳畔的呼啸风声,立刻反应敏捷地后退一步,刚好躲过来人凌空捉拿的手。仅这瞬间的交手,一片青瓦已经因为两人动作摇摇欲坠,晃了几下,最终不负众望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碎裂在知漪脚边。 “长瑜哥哥!”知漪担忧出声,周围却已经瞬间被几个侍卫围得密不透风。 “少爷!”另有一人同时开口,闻言知漪望去,见是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两人对视一眼,再齐齐往上望去。 听到那句话庄泽卿就知道自己被人误会了,在围墙上交手几个来回,他心中称赞此人身手。两人心有灵犀般,又同时收手跃下围墙。 来人打量了他几下,再将目光转到被围住的小姑娘身上,好笑道:“在下还当哪个贼这么胆大,光天化日的就要翻进府中,不知几位是何来意?好好的大门不走来翻墙。” 原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季公子。 知漪从宜乐口中得知,这位季公子名永思,早年父母双亡,祖父母也早早去世,所以被慕老夫人接到了身边。他母亲是祖父的大女儿,也就是她的姑母。 知道面前的青年正是慕府中人时,庄泽卿大喜过望,表明想要见慕大学士一面的来意。 季永思闻言一笑,他认得知漪,当然也就放心这行人,缓缓将人带往大门前边道:“这几日常有人来烦扰外祖,想必他老人家是误会你们了,以为你们也同那行人是一起的,所以让管家把你们拦在外面。外祖并未出门,这时想必正和外祖母在园中浇花。” 管家应声开门,见到自家少爷和刚才的一行人一同进府时不免讶异,季永思笑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管家误会了。” 老管家恍然大悟,拍着脑袋连声道歉。 此处慕府很简朴,不过三进的院子,占地倒大,但很多角落都处于荒置状态。慕大学士为图清净,府中除了一个管家一个厨子和一个老婆子,再加上季永思的书童兼小厮,慕府竟再无其他下人。 从前厅去往后院的路上,众人见到中间石桌和地上摆满了布条和横竖不一的柳枝竹条,季永思提醒道:“可千万别踩着了,这是我祖父要寄去京中给我那小表妹的纸鸢。” 说着,他还别有深意暗暗一瞥知漪。 庄泽卿立刻反应过来,不免觉得奇怪,状似漫不经心闲聊,“听说慕大人数年未回京城了,没想到对京中的孙女这般疼爱。” 季永思一收折扇,含笑道:“那自然是,外祖父每年都会亲自做一只纸鸢让人送去京城。这只是表妹亲自来信,说喜爱孔雀式样的纸鸢,可惜京中无处可买,外祖父为此折腾了几十日,总算快做出来了。不然你们也见着了,这满府都快堆遍了做纸鸢用的布条和竹片。” 亲自来信?庄泽卿不免疑惑,知漪明明就从未和慕家这边的人联系过,更别提在信中要什么孔雀纸鸢了。 可这些疑问此时也不好亲自问出口,只能等知漪见了那位慕大学士再说了。 知漪没注意听两人对话,她在好奇打量这慕府的房屋院落。说实话,比起她所见识过的那些行宫楼阁,这个慕府既不大气也不精致,目中所及最多的便是花草树木,偏偏打理得也不那么井然有序,更像是任其自然生长,倒有几分野趣。 其中一棵榕树上挂了零落数只鸟笼,但笼门大开,鸟儿自由在里外飞来飞去,唧唧喳喳不得消停。 知漪从未特意去了解过这位祖父为人,光从这大学士的官职来看,她猜想应该是同先生南阳郡王那般的文人雅士。今日一看,文人雅士可能的确是,不过一个是婉约派,一个该是豪放不羁派。 “外祖父。”季永思恭恭敬敬一声让同老妇人坐在树下小憩的老者睁眼,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道,“几位倒有些本事,竟能说动我这外孙代为引见。” 那妇人睡得沉些,并未被惊醒,老者便一直未起身,在原地当着靠枕。 知漪几人同样惊讶,这老者原来就是之前在慕府门前遇见的那位,这样看来,刚才他们还算被他戏耍了一番。 这般年纪了,还能面不改色地忽悠人,偏偏依旧是那么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让知漪想象中的祖父形象有些崩塌。 季永思不得不再度解释,“您误会了,他们不是薛府的人。” “哦?”慕大学士半眯眼眸,隐约的凌厉气势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成普通老者模样,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随之加深,“那的确是老夫误会了。” 简单一句话后,他再没开口,只微笑注视众人,似乎在等他们主动说出来意。 老管家一一奉上清茶,茶很普通,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入口时的苦涩让知漪不禁抿唇,直到彻底入喉后回味出的一丝丝甘甜才让她稍稍展颜。 慕大学士一直在凝神观察这几人,注意到当中小姑娘神情的转变不由莞尔,“老陈。” “老爷。”老管家应声。 “给客人换杯茶,小姑娘怕是喝不惯这苦茶。”慕大学士微顿,续道,“老夫人几日前亲自制的梅子该好了,拿来给几位客人尝尝。” 知漪闻言望向他,刚好对上老者温和的目光,怔了一怔,不自觉轻眨眼眸。 小姑娘生得极为漂亮,举止间从容有度,但在慕大学士这般年纪的人眼中自是少不了一丝稚气,但也正因这丝尤带天真的稚气,才让他心中更加柔软。思忖着若这位小姑娘也是来请师的,该如何更加委婉地拒绝。 庄泽卿看着这祖孙二人明里暗里的对视,握着杯盏的手抖了一抖。场面似乎有些奇怪了……这种时候,好像不大适合直接说出来意。 季永思瞧着更是疑惑,他不能确定这位慕姑娘到底是不是他表妹,但这几位从行宫赶到这里来慕府,为的就是同他外祖父面对面相望? 由于之前的意外,几个侍卫此时直接跟在了身后,慕大学士起初还没注意,等目光一转才发现这几个侍卫身上的服侍自己再是熟悉不过。 这几人……他猜想莫不是皇上因为薛海一事派来寻他的,但若是皇上,派个小姑娘来也说不过去。 双方沉默间,树下小憩的慕老夫人终于缓缓醒来,陡然见到院子里多了一群人还有些愣神,转眼笑道:“来客了。” 庄泽卿几人顿时又起身向她行礼,慕老夫人摇头道:“我们早就离京,在这里不必做那些繁文缛节。这位小姑娘看着有几分面善,是附近哪位府上的吗?” 老夫人慈祥的神态很有几分太后和庄老夫人的影子,但许是因环境和装束之别,此刻她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毫无气势和架子,叫人一点也联想不到数年前京城中素有威名的慕老夫人。 知漪看着这两人神态,之前本还想着见到祖父祖母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此刻那点好奇心忽然淡了许多。 其实,若他们对自己没有什么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未见过面相处过,只有那么一层血缘。就算是她自己,想要来见一面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和一点点不甘心而已,先生曾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尚且不能对素未谋面的祖父母生出什么感情,又怎么能期冀他们因为这一个称呼而立刻改变态度。 小姑娘如是想着,低头拈了一颗梅子,酸酸甜甜,很是美味。 身边的惜玉却简直要急死了,姑娘之前那么期待的模样,现如今见到了人怎么反倒成了闷葫芦呢。 “这糖渍梅子觉得如何?”不知何时老夫人走到知漪身边,语带笑意。 知漪点点头,露出梨涡一笑,“好吃。” “那便好。”老夫人高兴拍手,“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口味应该差不多,想来小知漪也该会喜欢了。”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知漪眼皮跳了一下,差点没被梅子呛到,“知漪?” “是我那小孙女的名字。”老夫人坐下,因着对知漪第一眼的好感,便道,“同小姑娘你差不多大,只挑食得很,最爱吃些零食点心不用正膳。听说这榆城梅子最是出名,便来信央着要人送些去,我这老人家索性无事,便自己试着制了几坛,如今看来该是成功了,只送去后还得让人叮嘱着知漪每日最多吃三盏,多了对身子不好。小姑娘可喜欢?喜欢的话待会儿不妨也带些回去。” 话像是在抱怨,但任谁都听得她话语中对这小孙女的疼爱。 知漪听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确定在京城时从未同祖父母有过信件往来,那祖母收到的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京城慕府,还有第二个‘知漪’吗? “老爷。”走开了片刻的管家忽然匆匆赶来,目露难色,“府外忽然来了许多人,将雅巷从头到尾都堵住了,说是见不到您就一直守在外面。” “薛府?”慕大学士问道,但语气很是笃定。 “是。” 慕大学士冷笑一声,“薛海这总督好生厉害,今日派人来堵巷子,若我不见他,是不是明日就能带官兵来把这慕府给围了。” 管家摇头,“老爷,那些人似乎也并非有意堵的,我往外面瞧了一眼,似乎是带的东西太多。那些人说的是‘奉命行事,若见不到慕大人,薛大人便不许他们回去’。” “慕大人——”庄泽卿立刻起身,“是否需要在下……” 慕大学士摆手,庄泽卿几人的身份虽然还没报出来但他也猜了个八九,“算了,我便亲自出去一会,看他今日到底要做什么。” “永思,随我来。” “是。” 知漪也想跟去,但被慕老夫人拉住。老夫人一派平和,丝毫不见急躁,温柔地拉着她的手,“这些事他们自会处置的,你一个小姑娘去什么。人多杂乱,那些男子乱糟糟的,不小心磕着碰着哪里便不好了。” “……嗯。”小姑娘愣了一瞬,很快乖乖任老夫人牵着,又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有关她那虽然没见过面但经常书信往来的‘孙女’的事。 慕府大门前,几位谋士模样的男子立在阶前,俱是目光灼灼望着这沉重的梨木门,似乎要用视线将其烧穿。在他们身后站了一排整齐的护卫,护卫个个牵着骏马,每匹马后面都用红绳系了木箱,再往后还有三辆马车,上面堆满了上好的沉木宝箱。 骏马嘶鸣,随着大门被打开,那些人眼中陡然放出亮光,脚步整齐地上前一步。 “慕大人——” 第77章 认亲 慕大学士冷眼看向这群人,“不知诸位挡在老夫门前,意欲何为?” “慕大人。”其中一名男子敬道,随之和周围人自动分开一条路,“慕大人可是要出府?在下几位绝对没有故意堵住慕府大门的意思,只是家主有令,不把这些东西亲自送到慕大人手中,便不让属下们回府。” 慕大学士淡淡道:“家主?如此说来,这些都是薛府家奴了。老夫怎么不知,何时一个总督竟有豢养私兵的权力了?” 寻常一些高官和大户人家常会养些护卫家丁打手,但那些绝不会像眼前这群人这般,甲胄加身,全副武装。宣朝对铁制用具有严格规定,像薛府护卫这般的,上报过去绝对讨不了好。 这些人今日说着是来送礼,其实送的不过是个下马威,想的怕是先礼后兵的打算。该是被他连番拒绝惹急了眼,不然薛海断不会如此大意。 男子脸色微变,知道刚才说岔了嘴,忙补充道:“薛大人于在下有恩,是在下甘愿自荐为奴,侍奉薛大人左右,与大人无关。” 季永思目光一扫,不徐不缓含笑报出,“已故忠勇伯之孙连安平,归隐山林的姜儒姜大家之子姜英,数十年前名动京城的状元葛滕飞先生,几位都是自愿去薛府为奴?那薛海当真是多了几条忠心的好狗。” 随着他将名字一一报出,那几人眼皮也跟着跳动,明明他们都有做伪装,身份也多加掩饰过了,慕府居然还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们还是不得不应付笑道:“季公子是不是认错了人?这里可并没有季公子所说的那些什么伯爷之孙、状元,薛大人为人宽厚仁慈,多次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有人甘愿进薛府为奴也不足为奇。” 季永思含笑不语,慕大学士更是直接沉下脸,几人忙令那些护卫打开箱子,霎时间,阵阵金红宝光闪耀。只见后面的箱中,除了满满的几箱珍贵的字画真迹外,还有几乎等人高的紫珊瑚,金光闪闪的佛像,硕大圆润的珍珠……各色珍宝,应有尽有。 他们丝毫未顾忌这还是在府外,直接大喇喇便开箱,并道:“薛大人素来仰慕慕大人才德之名,有意请慕大人过府一聚,这些不过是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这次不提什么当他们府中姑娘的先生了,换了个由头,听上去倒是好听不少,但咄咄逼人的气势仍未改变。 慕大学士暗忖,薛府行事实在嚣张,即便明知圣驾此时就在榆城行宫,也丝毫没收敛,究竟是有何依仗觉得皇上知道后不会发落于他? 站在后方的庄泽卿见状,眸中神色深沉几许,在背后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暗处的侍卫立刻回行宫向宣帝禀告。与此同时他也在思量要不要先带知漪回去,认亲的事不急,这里剑拔弩张的形势明显牵扯甚深,必须要让皇上来决断了。 这么大的阵仗,附近几府的大门依旧紧闭,连个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不知是不是薛府提前做了警告。慕大学士忽然拂袖转身往门内走去,“老陈,放他们三个进来。” 那三人大喜过望,来了几遭,这次终于得以进门。 远远又传来一句,“但若那些礼进了慕府大门一步,就全都给老夫扔出去。” 管家应声,气势一变,略显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清醒,往门前一站便如一座高山般挡在阶前,悠长的气息让人一看便知功夫极高。 三人转身吩咐了一句,那些护卫便合上箱盖,移了位置不至于把整条巷子堵住,随后个个严守在了慕府门外。 …… “外面好像有点乱。”知漪轻声道,她已经被慕老夫人带到了书房。 第56节 老夫人同她一见如故,兴致起来,便去翻找这几年来同孙女来往的信件,想要给小姑娘看看。 “没事,不用担心。”老夫人满不在意道,“不过几个跳梁小丑,老陈他们自会打发的。对了,还不知小姑娘你来慕府到底何事?” 她打趣着,很快手中拿了一摞厚厚的信件走回。 “我姓慕,和慕大人同姓。”知漪一笑,“老夫人可不必再一直叫我小姑娘了。” “哦?”老夫人闻言更是欢喜,“这倒不错,是哪边人氏?若是京城,倒说不定要与我们同宗。” 可不是同宗么,身边的惜玉心中嘀咕,这可是您嫡嫡亲的孙女儿。 “也能算是京城。”知漪想了想答道。 京城确实还有几个慕家分支,老夫人并不奇怪,端详了几下知漪面容,面善之感更深,不由拍了拍她的手慈祥道:“小姑娘爹爹是谁?莫不是家中让你来拜访的?” 知漪摇头,“我自小就没有养在爹爹娘亲身边,并不知道他们名讳。” 宣帝和太后没有特意告诉过她,所以小姑娘一直只知道生父是工部侍郎。 “竟会这样?”老夫人讶异道,“是养在了祖父母身边吗?就在这榆城?” 知漪又是摇头,道是一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好心阿嬷收养了自己,随后托腮回忆,“阿嬷说,娘亲怀着我时爹爹在外面养了小妾,娘亲很生气去大闹了一场。后来爹爹也生气,等娘亲刚生下我的时候就另纳了妾室进门,再没理过娘亲。娘亲觉得是爹爹负了她,所以也没怎么管过我,后来有一次同爹爹置气差点将我冻死。” 小姑娘全程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般,许是对这话中的父母没有一丝感情,又没有幼时的记忆,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姨外祖母心疼我,把我接了过去。但姨外祖母身子不好,去世后就将我拜托给了现在的阿嬷,而后的几年,爹爹娘亲都没有来寻过一次。” “竟会有这般荒唐的父母!”老夫人闻言很是生气,但很快怒气随之凝结在了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年纪大了,在脑中搜寻片刻才想起,眼前的小姑娘说的事情,同多年前他们收到京中来信中所述的府中情况是多么相似!那信还是当时她留在府中的老嬷嬷寄的,当时她看完后恨不得马上回京城亲自教训儿子儿媳,怒急攻心之下昏厥过去,休养了数月才有所好转。后来京中儿子来信,说是已经将知漪接回府中,正调养着身子。 庄氏是慕老夫人亲自给儿子挑选的,慕家同庄家也算是多年好友,她当时看着庄氏是个明媚大方的性格,又是自幼由庄老夫人教养,虽然偶尔行事孩子气烂漫了些,但这点却正好同她那有着文人情怀的儿子相契。本想着二人定是一对佳偶,没想到后来竟会闹出那种荒唐事。 慕老夫人只有慕连秋这么一个嫡子,自幼也是精心严厉教导,向来孝顺体贴,极为守礼,未成婚前连个通房都没有。这样的儿子,当初慕老夫人还不大相信他竟能做出养外室后又在正妻刚刚诞下嫡女时纳妾室进门的事。 去不了京城,慕老夫人便去信道,他们不便照顾女儿的话,不如将知漪送来江南榆城。老夫人当初想的是,儿子儿媳确实年纪尚轻,行事冲动,不如把孙女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几年,等她大些再送回去,那时这两人也该成熟许多。但儿子回信道,知漪身子弱,经不起舟车劳顿,而且经此一事他也已知错,今后定会好好待庄氏和这唯一的嫡女。并道知漪得了宫中太后的眼缘,每个月都要去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慕大学士后得到的消息也确实如此,两人渐渐放下心来,等算着小孙女到了开蒙学字的年纪,便寄了些笔墨和适合孩童学字的书画去京城,偶尔也会收到一些京中儿子来信,信中会夹一些小孩儿学字时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张。 如此习惯下来,两人每年差不多都同京城书信来往三四次,其中更为期盼的,还是自小孙女学会写信后寄给他们的一些童言稚语。 眼前小姑娘的经历说起来实在像极了小孙女幼时的遭遇,慕老夫人仔细将她话中言语对了对,发现竟几乎是一丝不差,可是后面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又看了几眼小姑娘的面容,慕老夫人心中越发怀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知漪没有直接表明来意,就是因为之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她不知道在他们心中那个‘知漪’是什么模样何种性格,只能慢慢将身份引出。 她轻眨眼眸,露出小梨涡,“方才老夫人说,您孙女的名字是取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正好同她爹爹姓名相连是吗?” 老夫人点头。 “但是阿嬷说,我的名字是取自‘风值水而漪生’,同那所谓的爹爹才没有关系。”知漪起身,静静立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您觉得呢?” 慕老夫人闻言顿住,微微离座,神情间似乎不大敢相信,肃目敛笑,直直看着面前浅笑嫣然丝毫不惧的小姑娘。 第78章 心愿了 自真正有清晰的记忆开始,知漪就生活在太后宣帝等一干人的宠爱之中。就算是再严苛的太傅,每次见到她也会不自觉露出微笑。不管这其中有没有皇权的作用,自幼到如今长成的这些经历的的确确是给了小姑娘最为自信的笑容和对世间种种最大的热情。 所以知漪从不会自卑,遇事也很少自怨自艾,她觉得自己喜欢宣帝并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时,就直截了当地向宣帝说了出来,从没有担心过自己是不是配得上皇后之位的问题,这是独属于她的自信和宣帝给予她的宠爱。 亲生父母于她不过一个称呼和代号问题,知漪本以为世间的父母都应该像信王夫妇对景承景旻那般,而祖父母也应该就像太后对她那般。在知道父母原来对自己是那么冷淡的态度外,小姑娘心中除了不解外唯有好奇,不解为什么父母会那么冷淡甚至厌恶自己还差点让自己丢了性命,这不解是建立在常年被宠爱的自信上,因为太后常对她说她是最为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人能对她冷下脸,所以究其原因当然都在那对父母身上,无论是太后还是宣帝都对她说,无需在意。 知漪也便没再在意这所谓的父母。 这次南巡意外遇见祖父母一事,让她想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对庄泽卿和庄幼蓉时的模样。父母对自己冷淡的缘由尚且可以解释为二人感情破裂,不喜她这有着双方各一半血脉的女儿,那么祖父母呢?多年来的不管不问,他们也很厌恶自己吗? 如果从没有遇到过,知漪也许永远都不会提起兴致去探究这个问题。但现在摆在了眼前,小姑娘这般年纪也没有练就一颗岿然不动的心,有所好奇和不甘甚至是隐隐的期盼自然是很正常的,宣帝正是了解这点,才会答应让她一个人来寻找答案。 如今答案似乎摆在了眼前,祖父母从未像她想的那样无视甚至厌恶过她,相反他们十分疼爱她。假使长在他们膝下,他们对自己应该就像外祖父母对长瑜哥哥和幼蓉姐姐那般疼爱。而这些她之所以从没感受到过,只是因为他们受了蒙蔽和欺骗而已。 这个答案本该让人松了口气,小姑娘却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是这个缘由,居然是这么个缘由。 所以此刻她神色并未变化,脸上依旧漾着浅浅的笑容,没有半分激动,一点也不像个十岁且是来认亲的小姑娘。 慕老夫人离座起身,看着她的模样愈发震惊,久久不能语。 “你是说,你是……知漪?”老夫人失神念道,目光转至知漪那双纯澈的眼眸,似乎想从中分辨出话语的真假,又或是想看出其与儿子的相似之处。 有了代入的脸,再仔细一端详,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身上有几分儿媳的身影。那双澄亮明丽的猫儿眼,和两腮一直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似乎都是证据。 眼前的小姑娘没有拿出任何凭证,但老夫人依着从见到小姑娘起接触的这几刻钟的印象,和这一番打量之下面容上的重合,心中的怀疑便越来越淡,她之前本就一直在思考对小姑娘的面善和没来由的喜爱从何而来,这句话一出,她除了似有所悟外便是疑惑。 孙女此刻明明应该在京城,怎么突然就跑到了榆城?还有方才她讲述身世的那番话…… 知漪望着这位鹤发满头,皱纹下掩不住慈祥的老夫人,轻轻点头,随意往窗边小迈了几步,回眸略歪着头,似天真道:“如果京中没有第二个慕府第二个慕侍郎,和第二个名为‘慕知漪’的人,那老夫人所说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吧。” 即便挑明身份,她唤的却还是‘老夫人’,这让慕老夫人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视线落在了刚才拿出的那叠信上。 知漪随之望去,眨了眨眼,“不过没有任何凭证,老夫人应该不大相信吧。” 老夫人沉默不语,眉间轻蹙似在思考知漪之前的话。 “知漪。”庄泽卿忽然自前院赶来,见到老夫人在场也点了点头,“慕老夫人。” “你是?” “家祖是礼部尚书庄允德,小辈名泽卿,小字长瑜,老夫人直接唤字便可。”庄泽卿还当这么久知漪早就同老夫人相认,因此毫不犹豫道出姓名,“前面有些乱,今日那些人怕是不能善了,慕大人正在周旋,季公子刚让人去通知了榆城知府,老夫人和知漪就待在此处不要去前院了。我早就派人回了行宫禀报,想必皇上的人不出一刻就会赶到。” 慕老夫人闻言不由道:“你们是和皇上一同南巡下来的?”目光还是胶着在知漪身上,然而小姑娘已经探头往外望去,心神似乎全被庄泽卿刚才的话所牵引,全然没有在意刚刚“相认”的事情。 惜玉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料到小主子说出来后是这么个态度,最终上前一步,“姑娘,可要到书房外透透气?” 庄泽卿怔住,“知漪没和您说?” 老夫人此刻已信了九分,剩下的一分是对近年所得到消息的不解。她摇了摇头,望着小姑娘站在门边的身影,心中泛起丝丝疼痛。若那些话是真的,也怪不得小孙女如今是这般冷淡的态度,自小被父母抛弃,又怎会对这边有多少感情。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以前那些信件的由来,但他们被蒙骗多年,也早已间接成为了抛弃孙女的‘帮凶’。老夫人心中明白,这是无论如何都弥补和推脱不了的过错,不是简单用一句‘不知情’便可解释的。 只是今日知漪既然主动寻来认亲,那是不是说明孙女心中也是有那么一丝对他们的期待? 眼见知漪走到了书房外,老夫人定了定神,轻声询问庄泽卿,“长瑜,我且问你几件事。” 庄泽卿见知漪举止神态,似乎有几分明了小姑娘的心思,此刻微一点头,“老夫人请问。” “知漪之前所说未见过父母,在…在他人身边长大是怎么回事?” 见老夫人神色,庄泽卿组织语言,尽量避免对慕府的评价,“姑父姑母他们…因互有怨尤,无暇顾及知漪。得太后娘娘怜惜,知漪自小就养在宫中,几年来从未回过慕府,也就没怎么见过双亲。” 老夫人突然剧烈咳了下,将庄泽卿吓了一跳,她自己顺了顺气,笑道:“无事,老毛病了,你继续说。” 她知道孙女得了太后宠爱,时不时便会住在宫中,但却不知竟是一直被养在宫中,从未回过慕府。想到数年来前来拜访过几次那些人,慕老夫人手忽然气得有些发颤,那些人自京中而来,这种消息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有每年派去给京中送信送礼的人,回来也从未说过这事,她竟不知那逆子何时有了这本事。 怪不得来信常道让他们好好在江南养病,不用记挂着回京,若得了空闲定会亲自带着知漪来看他们。 “……老夫人可有常备的药?”庄泽卿见状问道,他家中祖母也偶尔会有这种症状,一般都会备着药丸。得了老夫人示意他从旁边架子上取下药丸,帮着服下,才道,“后面也没甚么好说的了,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很疼爱知漪,京中无人不知。” 无人不知……是啊,老夫人心中更是酸涩,唯独她这亲祖母不知。 知漪就在书房外,这两人的对话其实都隐约听得到,听完后还轻轻眨了眨眼,也生出了几乎和慕老夫人一样的疑惑。 听说她这个祖父身为大学士,桃李满天下,即便致仕退隐江南,也该不会连这些消息都得不到。 不过,这些也和她关系不是很大,即便追究了于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心中除了那一丝丝可以忽略的失望外,更多的是心愿已了的放松。 她有点想念皇上和在宫中的阿嬷了。 踱过短小的走廊,知漪走到那野草簇簇的小花园前,手指刚要碰到轻踮在一株小花上的粉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刀剑相击声。紧接着一声巨响,她下意识一抖,粉蝶霎时惊走,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在朝这边小跑而来。 “姑娘——”惜玉惊讶的呼声让知漪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方才还心中所想的那人。 宣帝看上去风尘仆仆,眉头紧皱大步迈来,待目光接触到心中惦记着的小姑娘时顿时舒展开来,声音一如往昔低沉柔和,“知漪。” “皇上——”知漪顿时丢掉手中杂草,往宣帝怀中扑去,小脸溢满惊喜。 不过分开了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却仿佛已经过了好几日。 第79章 缘 受到这么热情的迎接,宣帝的心简直能化成一滩极软的水,来时带着煞气的眉眼和寒冬般凛冽的气势尽数收敛,只为不会惊吓到怀中柔软的小姑娘。 “皇上怎么亲自来了?”知漪窝在他怀中不愿起身,想到之前连番的动静,“是这里的事闹得太大了吗?” “嗯。”宣帝轻轻摘下她发间的几点飘絮,根据那次芦花村中毒一事他们这几日顺藤摸出了许多人和事,其中最为重要的当然是薛海这个总督居然带头和大石国勾结。所以在一收到薛海的人马正在慕府时,他想到刚好来这里的知漪,当然放心不下,不顾劝阻便直接赶了过来。 只要能安然将小姑娘拥入怀中,即便之前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也没什么。 随他一起来的除了行宫的大批侍卫,还调来了榆城的巡防兵,将薛府那群人扣押起来的由头是“滋事扰民”。可怜这群人还以为是慕大学士暗中叫来的知府,万万没想到刚才领头大步走过的人正是当今圣上。 “今日这趟来得如何?”宣帝凝视怀中知漪。 知漪踮踮脚借着宽大衣袍的阻挡亲昵地蹭了把宣帝下颌,歪头道:“该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吧。” “嗯?” “因为……”小姑娘组织语言,将心底真正的想法全盘托出,对眼前的这人她根本不会隐瞒,也无需隐瞒,“长瑜哥哥元涵哥哥他们都有祖父母,知漪很想知道自己的祖父母又是什么样的。” “那现在知漪觉得是什么样的?” 知漪对他眨了眨眼,“差不多,并没有长了三头六臂。” 还有心思开玩笑,宣帝放下心来,唇边便也带了笑意,听小姑娘说了那些书信和慕老夫人可能被蒙骗之事,又苦恼道:“但是果然分开这么久,从没见过,好像……还没有徐嬷嬷容易亲近,那位老夫人……” 她想的是,那位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女‘知漪’很期待的模样。她不知道那信中他们疼爱的孙女到底是谁,但是自己在知道缘由了了好奇后,的确是回应不了老夫人的期望,也不可能像对待阿嬷那样和她亲昵。 慕老夫人身子看上去不大好,应该经不起被拒绝,所以知漪想着少说少错,本也是要尽快回行宫的。 “皇上。”知漪有些不确定道,“我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 仅仅是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不甘心和好奇,就来打搅两个本来生活宁静平和的老人家。在揭穿身份之后又不想亲近他们,这样对两个老人家来说,似乎有些太过分了。 “当然没有。”宣帝肯定回复,轻揉小姑娘的头,在他看来,即便是真的任性,他捧在手心的知漪也有这个资格。 被辜负的是知漪,这世间有许多人可以因此误解责怪她,但最没权利苛责她的,就是慕家人。依照慧觉的话,若非知漪被静太妃接到宫中,后又被自己和母后收养,她也许早就逝去在了父母的冷淡无视甚至虐待之中。 世间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即便慕大学士夫妻二人再悔恨也无济于事。 第57节 环住知漪的手臂收紧了些,宣帝本来的打算就是要通过慕大学士的身份来减少今后京中可能对知漪的非议,并没多希望知漪和这二老多加亲近。 说到底,宣帝也不过是占有欲发作。知漪是他和母后一步步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养成如今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是属于皇室属于他的,之前答应让知漪来,也只是因为小姑娘自己本身的意愿和请求。 现在知漪放下了这件事,他当然没意见。 “皇上。”知漪偷偷戳了戳他腰间,“慕大学士过来啦。” 小姑娘站好了姿势,外人面前总不好像刚才那样赖着。 慕大学士随那位榆城知府一同走来,身边是季永思和那位老管家,见到知漪和宣帝亲昵的姿势时眼中有瞬间讶异,很快被完美地掩饰。 他离京时宣帝刚登基不久,在慕大学士眼中还是个年轻气盛未及弱冠的少年。转眼一晃,十余年过去,那位少年帝王已长成了如今沉稳有度的模样,让他不禁心生感慨。 院内围满了一干侍卫,慕大学士俯首,“草民叩见皇上。” 宣帝上前虚扶一把,“慕老不必如此多礼。” 又是一番寒暄,知漪不感兴趣地往四周看去,正好看见庄泽卿从书房内走出,但慕老夫人似乎仍在里面。 “皇上。”看见宣帝亲自来了,庄泽卿也愣了一下,上前行礼,宣帝点头。 慕大学士以为宣帝是为薛海来寻他的,但庄泽卿自然明白皇上肯定是因为自己这个小表妹。 咳……瞥到宣帝身边娇小的小姑娘,庄泽卿也算是初步抛弃了以前见到二人亲昵的一些成见,只觉得皇上真是……下手又快又准啊。 “长瑜。”宣帝念到他名字,“先带知漪回行宫。” 知漪怔住,她还以为能和皇上一起回去呢,“皇上?” 宣帝低眉温和看她,只轻轻道了句,“乖,朕随后就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语气依旧如此宠溺,让向来胆大的小姑娘也不自觉微红了脸。还想撒娇磨两句的想法也被瞬间打消,乖乖跟着庄泽卿往外走去,身后跟着周围数百侍卫敬佩景仰的目光。 能让他们这位皇上变成绕指柔,慕姑娘真是不简单啊。 安德福也暗暗给自家皇上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皇上,一句话就把姑娘变成了乖顺的小猫儿。 唯独慕大学士惊讶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开口道:“知漪?” 此时小姑娘已经跟着走出了院落,进入前面中厅,自然没听到到他这低低的呼声。 “皇上,这是?”慕大学士没忍住,抬脚就要过去,被宣帝的人拦住,宣帝先一步进了书房内,安德福含笑道,“皇上专程来寻慕大人的,尚有许多事未了,慕大人这时可不能走啊。” 脑中闪过方才皇上和那小姑娘亲近的姿态,慕大学士按捺下种种疑问,决定亲自去向宣帝请教。 知漪乘上宣帝派来的马车,为了以防万一,庄泽卿一同坐在里面护着她,见知漪神色有心想问几句关于今天认亲的事,又怕触到小表妹的伤心处。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提了,反正无论如何,眼前的小姑娘总是他的表妹,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才到行宫门口,知漪就遇见了一早在阶前探头张望的宜乐,见到她出马车时宜乐激动奔来一把抱住她,又急急松开,上下打量,“没事吧?没受伤吧?” “……没有啊。”知漪纳闷看着她,“我又不是去上了战场,宜乐姐姐怎么这么紧张?” “……还不是那个回来禀告的侍卫,说得那么可怕,连你家皇上听了后都脸色大变直接带人去接你了。”宜乐吐了吐舌,看来是虚惊一场,“我本来想跟去,但想想,去了反倒可能添乱,就只能在这儿等你了。” 知漪心中一阵暖意,“谢谢宜乐姐姐。” “你家皇上呢?” “留在慕府了,等会儿就回。”交谈间,庄泽卿已经先告辞去了别处。 两人便慢慢走去知漪住处,“慕府?原来你是去那儿了,如何,见到你那祖父母了吗?” 知漪点点头,将在慕府的事情简单说出,让宜乐一边点头一边摇头,最后道:“原是这样,本郡主怎么觉得…你那对祖父母也太糊涂了吧?呃……不对,应该说是你那京中的爹爹也太过分了。” 她赶忙改口,小心望了望知漪,见小姑娘脸色没变才放下心来,“其实,这说不定倒是好事。” “嗯?”知漪好奇看她。 “佛语有言,缘深缘浅皆在天意。小知漪你虽然亲缘疏浅,但也正是因此才遇见了你的阿嬷和皇上啊,世间种种必定没有太完美的,得到什么,上苍便注定要给你收回另一样东西。”宜乐换了个方式道,“假如说,让知漪你拿太后和皇上对你的感情去换你父母和祖父母自小的疼爱,你愿意吗?” 知漪沉思片刻,不禁眨眼,“这种假如很奇怪啊,如果我自小不是在阿嬷和皇上身边长大,对他们当然也没有感情,那又哪来的愿不愿意交换?” 而且……小姑娘心中嘀咕,阿嬷说过,感情无法被交换,就像岁月的陪伴是永远无法被什么所替代的。 宜乐无言,小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她好像无法反驳。 她转移话题道:“小知漪,今天上午你住处的秋千是不是突然断了?” 知漪努力想了想才记起有这么回事,那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惦记着祖父母的事,根本没把那秋千记在心上。 “唔……是。” “你可知道是何缘由?”宜乐突然有点小激动起来,不等知漪问就自己一股脑说了出来,“那次你指挥野凫采药救村民的事和慧觉大师的话传回了京,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呢,想来过几天折子就会像雪花一样飞来堆满你家皇上的御案。” 知漪长长嗯一声,“那秋千?” 宜乐笑,“秋千的事是你那宫女怜香查出来的,她倒厉害得很,不过半个时辰就查出了是你住处小厨房一个帮工的粗使嬷嬷做的手脚。那嬷嬷交待的话倒有趣,说是前后有四方人马寻她,都是来自京中,其中一人还用她京中的儿女要挟她。但她胆子小,不敢真做什么害人之事,想着你喜爱秋千,便弄了这么一遭,就是想让你发觉。” 第80章 处罚 知漪身边的人大致分成两类,一是太后给的,二是宣帝安排的。只要是贴身服侍或者掌管膳食等重要些的位置,那必然家底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京中那些人早先根本没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觉得不过是太后宫中孤寂才养在身边,受宠是受宠了些,但那和他们利益又没什么冲突,所以从没想过动什么手脚。 这次慧觉的话和宣帝有意立后的消息一传回京,直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惜等他们这时候想起来要往这安插人手,知漪身边早就是铁桶般密不通风。平日除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宫女内侍,其他人就算有事想寻她,也会先被人呈报到宣帝那去,根本无从下手。 京中那些人想是实在无法,才绕七八个弯找上了这么个胆小怕事又没什么大作用的老嬷嬷。 知漪听罢,对那嬷嬷口中说的四方人马很感兴趣,仅这么个老嬷嬷都有这么多人找,那其他人呢?她的住处人可不少,那些洒扫的内侍,打理园子的花匠…… “这么多人想害我吗?”小姑娘支着下巴沉思,被宜乐轻轻拍了一记,“也不一定是真正想害你,更多是试探吧,看看你在你家皇上心中的分量了。” 宜乐很能理解那些人的想法,等了十多年,皇上终于能立后纳妃了。之前府中待字闺中的姑娘虽然被皇上设法亲自赐婚嫁了出去,但他们又不止那一个女儿/孙女,还有别的嘛! 可是皇上来这么一招就很不厚道了,让一个现如今不过十岁大的小姑娘为后,这简直是活生生打了一堆人的脸,况且按皇上的意思,立后之前还不准备先迎妃嫔入宫,再想想太后和皇上以前对这小姑娘的宠溺劲儿,莫不是早就定好了这件事? 且不论他们皇上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单看这姑娘还没成为皇后前皇上为她做的一切,等成了皇后,即便他们的女儿孙女如愿进了后宫,那还能有她们的位子吗? 当然这些都是宜乐自行帮他们脑补的,因为京中荣寿长公主也给她来了信。信中不外乎是一堆怒气冲冲的话,但在宜乐看来自家娘亲就是在发牢骚。说什么皇上简直糊涂了,因为一个僧人简单的几句话就要把皇后之位给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如果让先帝知道说不定得气得从皇陵的棺材里跳出来!再就是督促宜乐能上点心加把劲,努力趁着这次南巡的机会和这个皇帝表哥发展一些兄妹之外的感情等等。 宜乐对这封信看过后就是一笑置之,里面的吩咐更是转眼抛到了脑后。和小知漪抢她家皇上,先别说她能不能舍下和小姑娘的感情下手,单是那皇上本身就根本不会给别的女子半点机会。宜乐可没忘记有几次她和知漪在一起时,宣帝眼中对她赤裸裸的嫌弃。 她好端端郡主的逍遥日子不过,难道要自寻死路去惹怒那座冰山么?宜乐自觉还不蠢,所以自家娘亲的话,还是看过就忘吧。 “那个嬷嬷现在在哪儿?”知漪有心要去见一面。 “好像被你家皇上派人暂时关了起来。”宜乐回道,“若有什么想问的,直接去问那怜香就行了。” 知漪饶有兴致,她往日也曾看过太后整治宫人,怜香是敬和宫调教出来的,手段自然也差不了。 和宜乐一同回到住处,知漪就见偏院跪了一群宫女内侍,除去那几个贴身服侍的,其余几乎都受了牵连。怜香立在他们面前似在训话,旁边还有一位眼熟的小公公,是安德福的小徒弟。 “姑娘——”刚见到知漪身影,怜香立马迎上来,同样上下扫视一眼,松了口气道,“还好姑娘没事。” 看知漪有在外面问话的架势,早有乖觉的宫人端出了椅凳请自家小主子和宜乐落座,“查出什么了?” 怜香将今日所做的事情一一说出,所用无非就是威逼利诱那一套。身为知漪的贴身宫女,怜香有着太后亲自赋予的权力,这好处就是,她丝毫不用顾忌其他,即便把这一干宫人全部处置了也不会受到责怪。因为只要是服侍知漪的宫人都知道,她们这小主子在太后和皇上心中的地位,安危容不得一丝差错,所以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当然,怜香并未从一开始就采取如此强硬的态度。她起初命几个信任的宫女将这些宫人分在了四处,个个单独问话,不问其他,只问他们这几日的行程,哪时哪刻在何处,正在做何事,一一记录下来,再将这些人的话详细比对,其中有对不上的又会另外询问。若有人能记得最近同舍宫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之处并向她禀告,查明属实后怜香都会各自有所奖励。 怜香喜欢从细节上查出问题,事实证明这方法也确实有效。其中两个外院洒扫的公公和负责喂养前面池子里锦鲤的宫女就被查出这两日有擅离职守的情况,而且房中都多了一笔不少的财物。 惜玉对这些不是很擅长,相较怜香,她更擅长以武压人,所以奇道:“收买这几个人,有什么用哩?” “大概是传些消息吧。”怜香猜想,“或者像那嬷嬷那样,在秋千之类的小地方做些手脚,虽然不能让姑娘有什么大碍,但受惊总是免不了的。” 知漪闻言,倒是丝毫不惧,反而神色如常用了一盏甜羹,歪头对宜乐笑着眨眼,“宜乐姐姐,看来我已经成了香饽饽,等回了京城,想必要比皇上还要受欢迎了。” 宜乐同样玩笑道:“可不是,让你这么个小丫头抢去了风头,本郡主可要不高兴了。” 知漪小酒窝未褪,扫了一眼那边跪着的人,抬眼道:“只这三个,还有吗?” “没了。” “唔……”知漪想了想,“怜香,这些人都是从宫中带来的吧。” “回主子,都是绛雪轩的人,行宫里原有的人连外院都进不了。” 知漪随意托着左腮,似漫不经心道:“往日在绛雪轩中,待他们如何?” 怜香领会道:“宫中都说跟在主子您身边最是轻松,活少赏赐多,主子也从不会罚人。” 知漪摇头,“不对。” 她起身小走了几步,“阿嬷说过,宫人们都不容易,平日不必过多苛责。他们能如此轻易被人几包金银收买,想必平日我待你们还是不够好,短了用处。” 除去怜香惜玉,周围其他宫女内侍顿时纷纷跪地叩首,称主子平日待他们极好,是那些人不知好歹。知漪却微微一笑,仍同小女孩儿般娇声道:“不必紧张,我又不会罚你们。” “那三人也只收了财物,并未做什么,暂时算不得大错。”知漪沉思,“不若这样,怜香,你去收拾出三件空屋来,里面多堆些金银珠宝,其他什么也不用放。他们三人想必很喜爱这些东西,各自送进去让他们同这些珠宝待着,也不需他们服侍,等待满五日,五日的时间挑选总够了,到时他们喜欢什么都能带出来,那些就是他们的了。” 这么好?那些叩首的宫人瞠目结舌,这还当真没罚,简直是大大的奖赏啊。 宜乐听了会儿,顿时笑了,“你们姑娘的意思,是让这三人在里面待足五日,期间半步都不能出。既然他们如此喜爱金银珠宝,想必一日三餐也是不需的了,反倒耽误了他们挑选的时辰,便一日只送碗水便够了吧。” “和你们姑娘相比,看来本郡主还是不够体贴啊。”宜乐似笑非笑。 闻言,那些人这才了然。这哪是不罚人,分明是钝刀子割人,比直接打板子更惨。五日不得进食,只能喝一碗水,即便屋内堆了满地的金银珠宝又有何用?最怕那些人到时忍不住饿,把什么金银吞了进去,估计比吞毒药也好不到哪去。 姑娘根本没想过去审问出这三人背后的人,或者说,有皇上和太后护侍的她,根本无需在意这种算计。她在意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够不够忠诚。 往日姑娘从来都是满脸笑容一派天真的模样,对宫人几乎也没说过重话,导致他们真的把小主子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十岁小姑娘。但显然他们忘了一件事,姑娘是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的,又怎么可能真的那么天真良善,他们这些宫人的性命,怕是根本就没被放在眼中。 知漪全然不知这简单的几句话就让自己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来了个大逆转,她这种处置的缘由其实还带了一丝孩子气,想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这些人是因为贪财而想要叛主,那她就满足他们,让他们贪个够。 第81章 醉态 宣帝在慕府同慕大学士商议了许久,直至暮色将垂才回到行宫,宽衣解带时边听着小公公禀报今日知漪处理身边宫人的事,听罢不由微微一笑,“还是个孩子。” 安德福递了件墨色腰带,笑道:“姑娘这般年纪能有此等魄力,已是难得了。” 方法听着是稚嫩了些,但有效就好,不然怕是那些绛雪轩的宫人还都当他们小主子是个软柿子。安德福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那个往日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不点,如今正在逐步成长。 想着以前那软绵绵唤自己‘安福’的小团子,安德福既怀念又感慨,只希望姑娘在长成能与皇上并肩而立的女子的过程中,依旧能够保有那颗真诚透彻的赤子之心。 宣帝颔首,眸中分明有着欣慰,“那三人背后之人可查出了?” “回皇上,有了些眉目。”安德福回道,“有人看到其中一人悄悄同马大人身边的小厮接触过,回琼阁时便多了个包袱。下午小青子派人去查过,那包袱里除了些银票珠宝并无其他。” “马齐?”宣帝皱眉,马齐这人是他颇为信任的新晋臣子,看中的就是出身寒门,同这些世家高门间并无干系。而且他年纪尚轻,父母双亡,没有任何理由掺合到这件事中。 安德福想了想,“皇上,听说延平侯有意将庶女许配给马大人,” 第58节 “哦,马齐如何表示?”宣帝神色不明。 “马大人婉拒了,但延平侯又送了一位美人给马大人。这次南巡,马大人将那位美人也一同带来了。” 宣帝一笑,眉眼间的冷淡散去不少,“毕竟还年轻,英雄难过美人关。” 安德福陪笑,“想来正是了。” 宣帝沉吟道:“宣马齐明日晌午过后觐见。” 语罢他换好长袍,大步往琼阁走去。 知漪小小整顿了一番身边的人,此时琼阁上下都是前所未有的谨慎,一见宣帝就齐齐福身行礼,宣帝连大门都没进,就被闻声扑出来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 小姑娘软软抱怨道:“皇上好慢呐,还说随后就回,结果就随后到了晚上。” 宣帝轻柔点点她温热的脸蛋,“是朕失言了。” “是不是该罚?”知漪歪头看他。 宣帝失笑,“对,该罚。” 知漪踮起脚来,趁着夜色的掩饰和宫人们正低头行礼在宣帝下颌轻啾一口,笑得眼儿弯弯,“正好让人拿了两壶桃花酿来,皇上要陪知漪一起喝。” 她这么兴致冲冲,宣帝自然是任人处置,眼中流露出的宠溺和那完全心甘情愿被罚的模样简直能闪瞎一众人的眼。 面前的膳桌上摆了几样精致小菜,正中是白瓷小瓶装的桃花酿,知漪亲自倒酒,玉般青葱水嫩的手指放在白瓷瓶上,看上去几乎浑然一体,和缓缓倾倒出的淡色酒水形成鲜明对比,毫无疑问,这是绝佳的视觉享受。 “皇上为什么不喜欢喝酒?” “因为……”宣帝全程凝视着她,“酒易乱人心智。” 知漪顿住,随后将小酒杯递去,纤长的睫毛随眼眸轻眨,似好奇望了眼宣帝。 多余的宫人被遣退,只留了怜香惜玉,安德福是一直老神在在地自觉立在旁边当壁花。 今日的桃花酿是专为知漪挑选的,所以酒味很淡,这两瓶喝起来更多是带着丝丝甜味,就是寻常女儿家喜欢的饮品。小姑娘嗜甜,宣帝却不大喜欢,不过眼前是满脸期待的知漪,他也就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一小瓶下肚,知漪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桃花色,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有点晕。这晕并不难受,只是让人生出一种如在云端,飘忽不定的感觉。 知漪揉了揉额头,望一眼宣帝,见这桃花酿对他似乎一点影响都没,不由鼓了鼓两腮。她站起身,似乎想晃悠悠走去,转眼却倒在了宣帝怀中,便干脆赖着不愿起身,嘟哝着,“知漪醉了——” 宣帝眉眼俱是笑意,低首温声道:“醉了便去睡。” “不要。”小姑娘揪着他衣袖,似乎是无意识道,“睡了就没有皇上了,梦中又见不到,还要等到明天,太久了……” 这种甜腻的言语似情话又似只是小姑娘内心最为真切的感受,往往都能让宣帝触动,又不禁含笑摇头。 宣帝伸手一扶,知漪便被扶着坐在了她腿上。小脑袋歪了歪,似无力往宣帝颈边一靠,本就不高的衣领随着她的动作被扯开。迷糊间,知漪眼睛睁开一条缝,面前是耸立的喉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悄悄凑过去,好奇地轻啃了口,那喉结也跟着飞快滑动一下。 宣帝浑身一僵,低眸望去,却见小姑娘已经在闭眼装睡。 看着知漪那粉粉嫩嫩因酒意滋染显得极为漂亮灵动的脸蛋,方才心弦本就因那句孩子气般的话有所拨动,再加上这带着些许暧昧色彩的举动,宣帝有那么一瞬很想顺着心意俯身去感受一下小姑娘说出的话和小嘴是否一致,都是那么甜。但也仅是那么瞬间,很快他就抑制住了这想法,暗叹一声。 还是太小了。 小到他根本不忍,也不能去多做一些知漪现在还不该承受的事。 眼中明暗闪烁不定,宣帝第一次感受到了那隐秘的欲望带来的些许焦灼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叫他有些措不及防。若非常年的生活造就他对这种欲望的控制力,此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从容。 这几息间的情绪转换,大概只有十二个时辰不离身伺候的安德福才能看出,方才注意到皇上沉沉的眼色时安德福还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来着急,正思忖着要做什么来打岔,转眼就发现皇上平静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抹把还没来得急冒出的汗。往常也没见皇上对着姑娘时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今日突然有了转变,莫不是因为喝了酒? 宣帝手指放在知漪腮边轻轻一挠,“不许装睡。” 些许痒意让知漪忍不住笑出声,睁开眼来仰躺在宣帝怀中,带着酣意,唇边扯出一抹带着小坏的笑容,“原来皇上怕被咬。” 宣帝弹了下她额头,被小姑娘佯装吃痛抱住了手。 酒意壮胆,知漪将宣帝手指捉住放在唇边,眉眼上挑,“我要问皇上几个问题,如果皇上不答,就咬下去了。” 这世上胆敢用这种方式来威胁宣帝的,约莫也只有她一人了。 小姑娘唇边的湿热气息尽数铺洒在食指指尖,宣帝全身最为敏感的触觉仿佛也集中在了那一点。他本该第一时间抽回,以免方才止住的冲动复燃,但他却按捺住了未动,神色如常,只似乎带了丝无奈,“何事?” “嗯……”知漪似迷糊似清醒地眨了眨眼,“皇上是不是其实已经答应了知漪之前的请求?” 之前的请求?宣帝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立后之事,不由道:“知漪觉得呢?” “肯定是了。”知漪眼眸一转,鼓着腮帮道,“不然京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急得跳脚,连那些法子都使出来了。” 急得跳脚。这形容还真是颇为生动,宣帝不禁生笑,但就是不说。 见状知漪小小哼哼一声,在手指上恨恨咬了两口,“唔……有桃花酿的味道。” 那秀气的小牙实际上没用什么力道,但还是留下了两道牙印,宣帝只看着,没有收回。 怜香惜玉两人站得远,根本没瞧见他们小主子做了什么。而宣帝刚刚转了个角度,连安德福也没看见此时这两位主子的动作,只看见他们皇上俯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随后响起小姑娘有点担忧的软绵绵声音,“很疼吗?” 宣帝不语,知漪犹豫了下,“那我帮皇上吹吹。” 握着宣帝那根‘受伤’的手指,小姑娘脸上略有歉意,小心对着吹了吹,过了会儿想起以前受了小伤的时候,干脆含在嘴中轻轻一舔,神态依旧是醉意中带着天真,“还疼吗?” 宣帝喉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暗下了目光,依旧什么都没说。又或者,他已经将浑身的自制力用在了他处,所以此时才开不了口。 知漪的舌尖很柔、很软,偶尔伸出时能让人看出是极淡的粉色,让人不禁联想到春日枝桠间刚冒出的那点花蕊,又好似刚出炉又嫩又滑的点心,让人很想去尝尝是什么味道,又恨不得一口吞进肚中。 知漪喜欢饮酒,像这般微醺的时候不少。但宣帝如今却是第一次知道,小姑娘这半醉半清醒时,原来还会露出这般妍丽朦胧中带着孩子气的神色,偏偏这时的孩子气并非往日的那种稚气,而是能引人生出更为肆意狂妄想法的娇态。 宣帝知道,如果这时的知漪再对他提出以往那些胆大不合规矩的要求,他已无力拒绝。 第82章 醉态2 半醉的知漪很没有耐心,握着手指像以前对伤口那般吹了吹吮了吮就放下,转眼又要去外面看星星,这跳跃式的想法简直让人招架不住。 安德福和怜香惜玉不由瞟了眼窗外,今夜天儿不大好,黑漆漆一片,星光都只有可怜几点,到哪儿给姑娘看星星呢? “没有星星皇上可以变出来呀。”小姑娘天真道,抱着宣帝脖子,双眸比真正的星光还要璀璨,“世上没有皇上办不到的事。” 在她心中,宣帝大概是无所不能的,正如从小到大满足她的要求那般。此时要的是星星,她相信皇上给她变出的就不会是月亮。 闻言宣帝终于回神,转头就对上知漪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眼睛一眨,那鸦羽般的密长睫毛便在他侧脸上划过,丝丝缕缕的痒意想让人揪住那睫毛拨弄两把,彻底感受一下那猫儿爪轻挠般的触感。 想到方才莫名而来的感觉,宣帝不由失笑。知漪醉了,他难道也醉了吗?明明是看着长大才十岁的小姑娘,如何能生出那些想法。 压下被怀中的小姑娘带起的些许醉意,宣帝稍稍将人移开,“安德福,让人上碗解酒汤来。” “是。” “不要。”小姑娘却像炸毛了般,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但只瞪了不到两息就软下来,可怜兮兮道,“解酒汤好难喝呀,皇上我们出去看星星吧。” 对了对手指,知漪辩解道:“而且桃花酿也算不得酒呀,哪里就需要解酒。” “那朕怀中的小醉猫是从何而来?”宣帝唇边逸出笑容,“喝了汤,朕带你去看。” 惜玉也劝道:“姑娘,新换的那个御厨做的解酒汤不难喝,还带甜味哩。” 知漪还是不大喜欢,等解酒汤被端到面前,宣帝微眯了眼睛才委委屈屈地接过,不情不愿喝了两口,连忙吐舌,“骗人……好苦。” 宣帝端起碗示范般喝了口,柔声道:“不苦,喝了朕才能带你去看星星。” 知漪顿住,睁着眼睛望他,呆呆望了片刻,宣帝还以为她要妥协,没想到小姑娘神色一转,突然哇得一声带出哭腔,金豆子说撒就撒,“骗人,明明就很苦。皇上变了……阿嬷不在,皇上就欺负人……” 这情绪转变之快连宣帝也猝不及防,甚至是愕然。 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呢…… 他真是好笑又无奈,心中有再多的话,也被小姑娘哭成了一腔柔软的春水,无论什么大道理都被这眼泪吹散。 怜香忍不住拿起之前装桃花酿的瓶子看了看,再一嗅,讶异道:“这瓶……好像拿错了。” 桃花酿是桃花酿,但闻着酒味儿明显要比往日她们姑娘喝的浓上不少。这些对皇上来说也许区别不大,但对姑娘来说……怕真是要醉了。 知漪哭着哭着,就开始推拒宣帝,“不要皇上,我要找阿嬷。” 说完下了地就往外走去,边抹眼泪,“阿嬷才不会凶我……” 宣帝严肃着脸色,看向安德福,“朕方才凶了?” “没……没有吧。”安德福忍笑道,皇上经历了这么多回还没明白,姑娘这就是暂时变回了幼时的性子在撒娇呢,哪里是真的控诉。 安德福思忖着,想来今日慕大学士府中的事对姑娘还是有些影响的吧,虽然不见得被姑娘真正放在心上,但有些委屈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何况后来又闹出身边宫人被收买一事。 姑娘白日没有表现出来是因为没怎么在意,可一旦醉了,便是再小的事都能成为闹腾的理由。 宣帝无法,几步跟了出去。他还以为知漪会在院子里乱窜,没想到小姑娘刚出门就抱着柱子蹲了下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天空,“月亮好大呀——” 稚嫩的语气勾起宣帝心中柔软,他不由放缓了步伐,走到知漪身边,轻声开口,“知漪。” “嗯?”小姑娘下意识回应,目光柔柔转向他,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异常高大,朦胧的灯光自他背后洒下,让她都有些看不清面容,“你可不可以蹲下?我都看不见你。” “好。”宣帝依言弯下身,任小姑娘的目光灼灼在脸上巡视。 知漪歪头打量了会儿,忽然道:“你长得好眼熟,是酣宝认识的人吗?” 自称都变回幼时的酣宝了,宣帝可以猜测小姑娘此时的心智大概不过四五岁左右。 他伸手揉揉那因为知漪连番动作下翘起的几缕发丝,微笑道:“再仔细看看,真的不记得吗?” “唔……”知漪端详着,越看脸上傻乎乎的笑容越大,很快就抛弃了柱子往宣帝这边扑来,“虽然想不起来,但是酣宝看着就觉得好喜欢,好喜欢。” 宣帝神色愈发温柔,仿佛拿这个心智退回到了幼年时期的小姑娘买办法,只能纵容地任她八爪鱼般毫无形象地扒在自己身上。 好在那些宫人刚才第一时间被遣到了外院,也无需特别在意形象。 “酣宝这么喜欢你,你喜欢酣宝吗?” 宣帝故意沉吟会儿,等知漪急急拉住他的手才道:“喜欢。” 小姑娘满足了,开心地凑到宣帝面前用幼时的方式啾来啾去,不一会儿宣帝就感觉脸上无一处不湿润,咫尺方寸间弥漫的尽是小姑娘身上的酒香和自带的甜香。 无论清醒还是醉了,似乎都是这么磨人。宣帝无奈地想,只是若他这么想时唇边的笑意不要那么明显才有点可信度。 “你叫什么名字?”亲完了,小姑娘继续开始唠叨。 “庭之。” “庭之?”知漪皱皱小鼻子,“好奇怪的名字,那我叫什么?” “知漪。” 第59节 知漪嘟着嘴,“不对,我是酣宝儿。庭之叔叔,你认识皇上吗?” 庭之……叔叔?宣帝不动声色拐回小姑娘的称呼,“是庭之哥哥。” “咿?”小姑娘疑惑地看了看他,再看自己,“哥哥?” 宣帝应了声,“找朕……找皇上做什么?” “当然是——”说了一半忽然停住,知漪同情地看着他,“你不就是皇上吗?皇上,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阿嬷年纪大了有时候会记不住一些事,皇上你也是吗?” 宣帝:“……” 喝醉酒的小姑娘,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难缠。 安德福本来离得远远的,奈何耳力太好,这两人的对话还是传入了耳中,他忍了又忍,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果然……姑娘总有办法让皇上束手无策。 宣帝不善的目光瞥来,安德福立马收敛神色,“皇上,今夜还要回书房吗?” 今天刚抓了薛海的一批人,本来还有事情要处理。但宣帝想着知漪才见过祖父母,又第一次亲自处置宫人,放心不下才来看一眼,准备晚些再回去,如今看来,怕是只能作罢了。 “传令让常英他们今夜不用去了,朕明早……明日下午再同他们商议。” 在吩咐这句话的瞬间,宣帝很奇异地领会了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含义。虽然自己同诗中缘由完全不同,但这么个磨人的小姑娘,若是此时正在京中,怕是明日他还真的难以早朝。 “皇上,刚才答应了知漪要去看星星的。”知漪安静了会儿,再抬头又恢复了之前半醉的模样,笑盈盈漾着小酒窝的模样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刚才回归幼时的举止。 宣帝不禁敲了敲那可爱又可恨的小脑袋,去势虽然汹汹,但在真正落到上面时还不如一片树叶的动静来得大,知漪还当他是在给自己挠痒痒,眨了眨眼,“皇上力道好小,没什么感觉。” “现在知道朕是皇上了?”宣帝将人拦腰抱起,轻道了这么一句。 知漪还没来得急琢磨他语中含义,就因这举动往宣帝胸膛滚去。这是宣帝第二次如此抱她,醉醺醺的小姑娘依旧很开心,一路上再没闹腾,直到被宣帝抱着走到了一间陌生的房前。 房外的檐边挂了两个昏暗的灯笼,随呜呜的晚风拂动,听起来有些吓人。但靠在熟悉的怀中,知漪没有丝毫惧意,双手更是主动地直接推开了门,起初里面还是一片黑暗,但等慢慢适应了这光线,便渐渐能看到有点点光亮在其中闪烁。 宣帝抱着她带上了门,彻底挡住外面朦胧的灯光,随之而来的是房内乍然亮起的点点星光。 小姑娘不禁好奇地伸出了手,“星星——” 原来这间房四周都用黑布彻底围上,里面放满了大小高低不一的支架,支架被特意连在一起,但让它们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静静缀立在其上无数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如灿烂的星河般在熠熠闪耀,顶上和四周的黑色帷布就像真正暗色的的天空。 但此处的夜空和星辰,只为知漪一人开放,也是为她而生。 宣帝将知漪轻轻放下,让小姑娘仰着头欣赏这被人工制出的美景。 知漪看了会儿,不自觉勾住他的小指,歪过头道:“皇上果然是无所不能的。” 宣帝失笑,“酒醒了吗?” “醒了。”知漪特地在黑暗中转了个圈,以示自己真的清醒了。 宣帝颔首,弯腰将手放在知漪掌上,在夜明珠的光辉下,一大一小,一明一暗的对比尤为明显,含笑道:“还记得今日问朕的话吗?” 知漪轻轻眨眼,“记得。” 宣帝划过她幼嫩的脸颊,大掌覆上头顶,“朕昨日已拟好旨。” “……嗯?” “明年八月初八。”宣帝目光变得幽深而温柔,点点温润的光芒映入其中,“便是朕,迎娶朕的十一岁小皇后之日。” 第83章 京中琐事 敬和宫的夏风自云清湖吹来,自带着飒飒凉意,庑廊前的小花园生机正盛,花瓣满地,芬香扑鼻。太后慵懒地躺在窗前美人榻上,由林嬷嬷轻轻打扇,原嬷嬷端来一碗补气汤,在太后示意下放在了一旁小案。 “皇上他们去了多久了?”太后漫不经心道,双眼半眯,似睡意正浓。 “回主子,得有两月半了。”原嬷嬷笑,“主子是不是想姑娘了?” 太后摇摇头,无奈又好笑道:“哀家自是每日都在想这小东西,但跟在皇上身边,她怕是除了写信时,便再想不起哀家这阿嬷了。” 她这话里尽是埋怨,可两个嬷嬷哪听不出主子语气中的疼爱。宫中无人,皇上和姑娘一走便只剩主子孤身一人,要不是信王妃会时不时带着世子进宫看望主子,信王也会来耍宝一二,主子怕真是要每日落寞了。 “可说了什么时候回?” “约莫……还有一月吧。”原嬷嬷不确定道,“上次皇上来信,不正是这么说的?” 太后一怔,手拈起一片从窗边飘来的花瓣,“哀家年纪大了,忘性大。昨夜用了酣宝儿着人送回的香枕,今日倒是觉着精神不少。” 嬷嬷们但笑不语,怕不是香枕起效用,而是主子惦记着送香枕的人,才觉得精神好吧。 “庄氏今日如何了?”上次命太医救回庄氏后,每隔三日就会有人向太后回禀庄氏的状况。 起初太后还真当是庄氏遇到了什么事自己想不开,才闹着要自尽。她本还诧异,按照她所了解的庄氏的性子,那般高傲骄矜,再如何也不该会选择自尽。 心中存了这份怀疑,太后不免让太医和跟去处理事务的连总管多上心调查几分。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 照庄氏身边的婢女交待,庄氏近年来的精神大不如从前,往常是一个不顺心便甩脸子发脾气,现如今不高兴却是整日伤春悲秋迎风流泪,忧郁成疾,人也愈发消瘦。 庄氏早先是庄家的娇娇女,庄尚书和庄老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没成婚前庄氏性子明媚大方,天真骄纵,即便成婚后因为慕连秋养外室和迎妾一事做了些荒唐事,也从来没因此自怨自艾过,想来是将过错全推到了慕连秋身上,所以才对流着慕连秋一半血脉的女儿那般不管不顾。 慕连秋没有与她和离,庄家也未倒,所以即便不得慕连秋喜爱,身为庄家嫡女的她在慕府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去。事实正是如此,这些年庄氏除了在慕府闲待着外,她时不时便会出去同往日闺中好友玩乐,参加一些诸如赏花宴的宴会,日子过得潇潇洒洒,怕是比慕连秋还要快活。 这样‘洒脱’的庄氏,却突然变得忧思成疾,除去慕府外那些不知情的人,约莫也只有慕连秋没察觉到不对劲。 那太医顺藤摸瓜,果然从中发现了庄氏平日用的膳食,房中摆放的字画、香炉,甚至是院子里的花儿,都暗藏了杀机。那杀机却不是直接将人致死,只会让庄氏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人逐渐消瘦,就算是亲眼见着这一过程的人,也只会当庄氏是因为常年受冷落无人陪伴而变得脆弱敏感。 慕连秋在管家一事上还没有太过荒唐,庄氏不愿插手,他便交给了几位信得过的心腹管家。可惜他忘了作为主子,他本身的态度就是一种风向标,他素日那般宠爱贵妾林氏和林氏所生的庶女,在下人们看来本来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如此经年累月,林氏即便没有得到真正的管家权,收买些心腹或让人为她办些事肯定是没有难度的。 太后早年深宫争斗看得多,林氏的这点手段在她来看说不得高明,但用在那样一个慕府,还真是足够了。太后不愿插手慕府这些腌臜事,要不是为了知漪,她连庄氏生死都不会管。着人将庄氏的伤情和致使她忧思成疾的幕后黑手告诉了庄老夫人,太后便没再怎么管这件事,只偶尔听些消息作为消遣。 庄老夫人听得女儿竟被一个小妾害成了这般,哪还坐得住。怒极之下拿了太后命人给她的证据就去慕府寻了慕连秋和林氏算账,并当场要发卖了林氏,不过林氏毕竟出身也不差,又有慕连秋护着,暂时的结果是被发配到了慕家京郊的别庄中。那庄子里什么都没,只让林氏带了个贴身婢女去,听说连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要靠林氏自己变卖首饰来维持。 慕连秋心中有愧,在庄老夫人派去人的看管下也没去偷偷帮林氏,最近还隔三岔五地去庄氏房中看她,对府中整日哭哭啼啼的庶女也生了几分厌烦。 原嬷嬷道:“似乎那病有所好转,不过还是受不得什么刺激。听说前日那庶女吵着要姨娘闹去了主院,惊扰了庄氏,庄老夫人听后就要把人一同送去别庄,但被慕大人拦了下来。后来慕大人将庶女关在了房中,请了个嬷嬷管教着,每日用膳时也不得出房。” 太后嗤一声,“这慕连秋……”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连说起这人都觉得不舒畅,“酣宝儿有这么一个爹爹,着实叫哀家放心不下。皇上当初也是,天下有才华之人那般多,怎就看上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着,太后竟是埋怨起当初识人不清的宣帝来。自宣帝登基后,她也少有对人评价如此极端的时候,想来也正是因为和知漪有关,才会对慢待她心尖上宝贝的人这般尖锐。 原嬷嬷笑,“皇上那时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大人们的品性当初考校时都是无大错的,谁知道后来这位慕大人会闹出这种事呢。” 太后依然不满,还要说什么,殿外已有人报信王爷又令人拿了信件来。 京外来信除了正南巡的宣帝不作他人想,太后惊喜之下立马忘了慕家那些糟心事,“快,拿来。是不是酣宝儿又给哀家写信了?” ……太后娘娘,您还真是把皇上忽略得彻底啊。 林嬷嬷默不作声出去拿了信,回来手中就多了不少东西,想是他们又见着什么好玩儿的给太后送来了。 信有两封,分别为知漪和宣帝所写,太后毫不犹豫先拆了知漪那封,看着又是笑又是皱眉,“酣宝儿竟遇见了慕大学士夫妇两。” “那不正是姑娘的祖父母?”徐嬷嬷终于出声,惦念道,“太后娘娘,姑娘可是……” 太后摇头,含笑道:“真是哀家的小宝儿……” 她没将信中的话说出,唇边噙笑,回味着知漪在信中所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是没见到阿嬷的第二个月零七日”。 还以为小姑娘已经跟着玩得不知身在何处,却原来还是一直惦记着她这老人家的。 摩挲着信中字迹,太后眼中是数不尽的温情,“酣宝儿的字又长进了,看来这一路南巡,功课也没落下。” “有皇上在,哪用担心姑娘会懈怠了。”原嬷嬷递上另一封,“主子,还有皇上的呢。” 太后接过,态度却显然没有之前热情了,叫周围几个服侍的嬷嬷哭笑不得。这怎么看着,皇上倒像是被捡来的那个了。 宣帝写信风格一如以往,先是正儿八经的问候,期间也同太后说了几件重要的政事,太后不感兴趣地寥寥几眼带过,待翻至第二页时突然就像被针扎般猛得一下坐直了,叫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主子?” 太后舒了口气,缓缓道:“哀家歇息了几日,怕是这双老眼都歇出病来了。” ……皇上到底写什么了让您这么怀疑自己?三个嬷嬷不由同时纳闷。 转向原嬷嬷,太后迟疑道:“你前阵子同哀家说的,京中有什么流言来着?” 原嬷嬷斟酌着小心回道:“是……有传言说慧觉大师给姑娘批命,说姑娘是凤命一事?还是说……据传皇上有意立姑娘为后的事?” 太后:“……” 又拿起信看了片刻,太后忽然撑着额头,既似怒又似喜地长叹一声,“这,这事可真是……” 京城慕府。 慕听霜站在窗边看了会儿外面忙碌的下人,管教嬷嬷就上前道:“二姑娘,时辰到了,您该继续练行礼了。” 一听这话,慕听霜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被那嬷嬷看在眼中,面不改色继续开口,“老爷说了,您平日养在林姨娘身边疏于管教,见到夫人也不知礼数。若这礼数没学好,就不能出屋子。” 由林氏教养到如今的年纪,慕听霜自然学了自家姨娘八成的性子,此时硬是按捺下了满腔不平和怒火,露出温柔稳重的笑容,“嬷嬷说的是,前日是我太冲动了。只不过我也是听闻姨娘在庄中染了风寒却无人医治,心急之下才不小心惊扰了母亲。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派人去看一看姨娘?” “奴婢不过一个下人,这种事并不知晓。”嬷嬷不动神色,却也清楚了眼前这位二姑娘的几分性子。 不过是个不到九岁的小姑娘,就能有这般忍耐力和笑脸迎人的功夫,怪不得庄老夫人见着就那般厌恶,这分明就是第二个林氏。如此作态自然让庄老夫人不喜,还胆大妄为地唤庄老夫人外祖母,怕是平日在这慕府被娇养得心都大了,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女而已。 慕听霜低眉,任着嬷嬷教导了一阵,复抹汗道:“我不能出门,嬷嬷可能帮我去唤一下爹爹?并非我有事,而是每年的四月底,爹爹都会让我写信。近日母亲身子不适,爹爹照顾母亲怕是会忘记,不过这事非同小可,我少不得要去提醒爹爹。” 第84章 辣眼睛 慕连秋只是将这个女儿禁足,让她多学些礼仪规矩,并未有其他惩罚,这种请求并不过分。嬷嬷犹豫会儿,还是答应了慕听霜,道等教导完她去向老爷回禀时会一并提到此事。 慕听霜似十分感激地道谢,摸出一个小荷包递去,被嬷嬷婉言拒绝,她也不恼,只低眉道:“近日爹爹母亲都很忙,姨娘又被送去别庄,也只有劳烦嬷嬷来照看我了。” “二姑娘严重了,这不过是奴婢本分而已。”嬷嬷正色道。 被看着行礼行了半个时辰,又背了半个时辰的《女则》,嬷嬷终于叫停,往主院向慕连秋回禀去了。 慕听霜的贴身婢女这才得以从房外进去,忙着给自家姑娘捶腿捏肩,心疼道:“姑娘还这么小,礼数上哪至于就要求得那么严。要是林姨娘在,去和老爷说几声,那嬷嬷定要收拾包袱走人。” “可别说了。”慕听霜皱眉,“姨娘犯了错,这时少提为妙。等过阵子爹爹心中怒气下去,母亲身子好转,姨娘才有回来的机会。我让你派人送银子去别庄,可派了?” “派了,但是……阿健本打算从后门溜出去,却正好被庄老夫人派来的人撞见,当场扭了过去。因为身上被搜出了一包银票首饰,被治了个行窃的罪名打断了手脚……阿健的爹爹昨日还来府中寻人呢,但是被护卫挡住了。姑娘,你说要不要让人送些银子去安顿他的家人?” 慕听霜绞了绞帕子,她也只是个没到九岁的姑娘,往日被教得最深的心计不过是如何讨好爹爹、收买下人,如今这糟心的事一桩接一桩,她也有些措手不及,轻声道:“罢了,虽然办事不力,被打断了手脚却也怪可怜的。下次他爹娘若再来寻,就帮他们找到人领回家去吧,再给些银子安抚,莫让他们生了怨气。” “是,姑娘。” 站起身,慕听霜看了眼这往日觉得精致温馨如今却有些逼仄的屋子,不由又往窗外探去。那些下人忙来忙去的,大概还是为着主屋夫人的病,可怜她的姨娘,如今染了风寒都不知有没有银钱去请大夫。 第60节 想到那位手段狠辣雷厉风行的庄老夫人,她眼中有着畏惧,却也有一丝向往,若庄老夫人真是她的外祖母就好了。 可惜……这府中一切最好的,还是属于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姐——慕知漪。 早先尚不知事的时候,慕听霜对这位嫡姐没有半点印象。毕竟在府中从未见到过,那时候也是她的生身母亲林姨娘最受宠的时候,受宠到她还以为慕府只有自己和爹爹林姨娘三人。 幼时第一次给主院的夫人请安,身边的奶母教导她要喊‘母亲’,慕听霜那时还当这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种想法在回院子里刚流露时她就被林姨娘训斥了一顿,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个庶女,她真正的母亲是林姨娘。她还有一个嫡姐,嫡姐很受太后皇上宠爱,一直被养在宫中。 对于这个嫡姐,慕听霜起初并没什么想法。因为林姨娘告诉她,这个姐姐怕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慕府了,有了太后和皇上的宠爱,谁还会惦记着回来,更何况自己的爹爹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大女儿。 所以即便是庶女,慕听霜实际的地位也一直和其他府中的嫡女差不多,直到她被自家爹爹吩咐写那些不属于她的信。 信是写给在江南养老的祖父母的,慕听霜听说过他们,先帝时期的殿阁大学士,两朝元老,门生遍布宣朝,多么显赫的身份。可是,爹爹连给他们介绍自己这个孙女的想法都没有,爹爹让她著的名是——知漪。 知漪这个名字是祖父母特意给那位嫡姐取的,所以他们心中的孙女也只有这位嫡姐一人。慕听霜甚至不能流露出自己的一丝想法,爹爹从宫中打听出她那位嫡姐喜欢读书,喜欢纸鸢,喜欢吃一些酸酸甜甜的点心,她就得当做自己也喜欢那些,用小孩儿的语气同信中的祖父母撒娇装痴。为的就是安祖父母的心,让他们不会生出回京的想法。 慕听霜觉得,自家爹爹肯定很怕那位祖父,不然怎么会不惜用这样的法子也不让祖父知道其实嫡姐一直被养在宫里,根本就没回过慕府。 那些被人不远万里送来的纸鸢、笔墨、点心、书画,全都被爹爹放在了一个小房间中,不让他人碰。有一次她不甘心,觉得这些明明就是祖父母寄给自己的,同那位嫡姐才没关系,所以偷偷拿了一个纸鸢去放,事后却被爹爹狠狠罚了一遭。那是她第一次在爹爹那里受罚,虽然爹爹很快就在林姨娘的求情下原谅了她。 慕听霜觉得爹爹很奇怪,姨娘说以前爹爹明明就不喜欢她那个嫡姐,也很厌恶主院的夫人,可是背地里却还在用这种方式为那位嫡姐留着什么,并且府中也一直留有那位母亲的一份尊荣。 虽然,这份尊荣早就因为林姨娘的暗中动作在下人眼中消失无踪。 姨娘教导她的时候,对爹爹的评价也很奇怪,有时候似乎很喜欢爹爹,有时候又全是不满。姨娘说爹爹本来答应了她和夫人和离,然后再把她扶正的,可是这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爹爹还答应了姨娘要把自己当成嫡女对待,可是又因为那一个嫡姐甚至不知道存在的小小纸鸢而对她动怒。 久而久之,似乎姨娘也生了怨气,觉得爹爹优柔寡断的性子太可恨。姨娘说,既然爹爹做不了决断,那不如她自己去谋划。那位嫡姐既然已经成了宫中太后膝下的红人,想必也不会在意慕府嫡女的位置,但是姨娘说为了自己今后的婚事,那个位置她定是要帮自己拿到的。 由于在府中没有比较,慕听霜的心中嫡庶的概念其实并不大清楚。只是因为爹爹的这些动作,和偶尔听到的传闻,还有府中下人提起那位嫡姐时的敬畏,也会生出一些羡慕和妒忌。明明在府中一直是个不存在的人,但她生活的这数年中,却处处都有这位嫡姐的影子。 既是那般得太后娘娘和圣上的宠爱,又何必来和自己抢爹爹呢? 因姨娘突然被赶到别庄,无人再护着自己,慕听霜心中情绪百转,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怨念,而此时远在江南榆城的知漪丝毫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惦记着,还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庶妹。 那天夜晚喝醉之后,知漪撒了一通小酒疯,虽然无伤大雅,但事后回想起来小姑娘总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不过印象最深的自然还是宣帝那句八月初八就要立她为后的话。 明年八月初八,知漪也不过堪堪过了十一岁的生辰而已,所以在她告诉了宜乐后,得到的就是宜乐的连声惊叹,“小知漪,你真是……比我厉害多了,十一岁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虽然你家皇上平日是冷了点,但对你确实没话说。” 除了这种惊叹外,宜乐似乎并没有对其他作评价。反观景旻,在某次不经意得知这件事后,第一反应就是跑来寻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道:“知漪妹妹?” “不对,知漪小婶……婶婶?”话音刚落,知漪还没回,景旻就先自己受了重大打击般连连后退几步,似乎喃喃自语道,“妹妹变婶婶,不对,我把婶婶当成了妹妹,也不对……” 诸如此类的反应还有很多,知漪除了眨眼相对外,往往对方都会很快自己受了刺激般飞快败退。 好不容易到了端午这日,榆城云阳江上的赛龙舟向来是个能引万人空巷的大活动。宣帝没有带着她微服出巡,而是顺应知府等一干官员请求,缓步到了巨大的龙船上。 这次知漪没作男儿装扮,而是着一身华丽的衣裙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宣帝身边,顺着石板几步踏上龙船时,宣帝还当着众官员的面,特意将她半抱了过去。 且不说某些大臣看到这幅情景时心中的种种算计,眼睛火辣辣的感觉是少不了的。毕竟任谁看到他们常年冰山似的皇上,突然对着这么个小姑娘化成了绕指柔,谁都会有些接受不能。 唉……皇上憋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憋出毛病来了。 好在这动心的是个小姑娘,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个几年,皇嗣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皇上。”知漪好奇地张望四周,远处的江边已经摆上了四艘小龙舟,“就站这儿看吗?” 宣帝摇头,微微一笑,“待会儿会上第二层去,看得更清楚。” “唔……”知漪踟蹰着,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她这几日走得有些多,现在腿又酸又疼,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站立。 宣帝低眉含笑不语,将那些臣子都留在了龙船一层,等到了第二层无他人时才将小姑娘抱起来,低沉道:“还疼吗?” “不疼了。”小姑娘露出梨涡,眼眸漾着浅笑,安心地趟在了宣帝怀中。 第85章 回京 古书有云:天子乘鸟舟、龙舟浮于大沼。龙舟一词,最早便源自此句。 同普通船只不同,龙舟大小不一,桡手数量不一。榆城的龙舟雕刻精美细致,无一不可入画,待请龙祭神、锣鼓喧嚣震天过后,排排穿着深青布衣的大汉坐上龙舟,赤着胳膊,双臂上虬结的肌肉鼓起,极有震慑力。 两岸的看客欢声阵阵,待一排龙舟在令下离岸而去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连五岁小儿个个都站在了树上或自家长辈的肩上尖声呐喊。这种扑面而来的喧闹充满了市井间的烟火气息,与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即便在庆贺时也会谨守规矩以免失仪的矜持不同,这些百姓的热情极富感染和冲击力,让躺在宣帝怀中的知漪记起了每逢随着去春嵬秋狝时震戈长啸的将士们。 “皇上。”知漪转过头望向宣帝,笑意浅浅,“他们都在夸你。” “嗯。”宣帝拍拍她脑袋,眸中的欣慰和豪气一闪而过,很快被掩在了素日沉稳的面容下。 整个巨大龙船的第二层,除去那些服侍的宫人就只有知漪宣帝二人,至于那些朝臣全被留在了下面。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此时正是放松时刻,都在点头含笑看着远处那些激情飞扬的龙舟赛,不时交头接耳。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刻左右,外面响起内侍的通报声,穿着甲胄的庄泽卿大步走来,在小门前停住,解下佩剑。 “卑职参见皇上。” 宣帝应声,按下想要从腿上下来的小姑娘,沉声道:“如何了?” 虽是微低着头,庄泽卿眼角余光也瞥见了小表妹略为羞赧的模样,眼中闪过笑意,随即正色道:“水下提前埋伏了五十三人,已尽数抓获,对今日的赛龙舟不会影响。” 如今形势逐渐明朗,海清国和大石国勾结已成事实,想是不愿再忍受多年的属国身份。而它之所以有这份胆量,大概便是仗着与宣朝隔海相望,且宣朝将士不如海清国擅长水战。 但宣朝成为四国之主多年,地广人稠,将兵仅从数量上就能碾压这几国,海清国的图谋绝非易事。所以这两国目前的法子大概是逐步收买宣朝官员,再偶尔给宣朝来个‘小打小闹’。宣朝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他们就人为制造,比如上次的芦花村中毒案,再比如这次榆城龙舟节,他们更是在云阳江下埋伏了五十三死士,等赛龙舟进行到高潮时,再肆意截杀无辜百姓。 他们的布置能如此顺利,其中少不了南江总督薛海的暗中帮助。 今日云阳江边的看客数量怎么也有成千上万,如果真的成了,百姓少不得受惊恐慌,若他们再趁此机会大肆传一些不利于宣帝的谣言……一次两次也许无效,十次几十次总会有百姓动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庄泽卿还真无法相信海清国和大石国竟真的想得出这么卑劣无耻的法子。 如今皇上已经动怒,并且明确让人传信给了已经成为大石国国君最信任的宠臣谭之洲谭大人。谭大人在大石国经营近三年,又有皇上派去的人暗中相助,早就在大石国建起了不小的势力,只要一发动,大石国很快就会陷入内乱当中自顾不暇。两国同盟一瓦解,再逐个击破对皇上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庄泽卿思忖着,经此一事皇上似乎对多罗国和五宝国的存在也另有了思量,恐怕过几年,天下局势又将有大变化。 “很好。”宣帝难得如此夸人,想到那五十三个死士,他眼中厉光闪过,“只留三人,其他人不用留了。” 庄泽卿点头,“皇上放心,抓到这些贼子时,臣等就已经把他们全都搜了一遍,卸了武器和牙。” “嗯。”宣帝命安德福将令牌交给庄泽卿,“常英手中还有两人,拿着它去寻常英,看看这五人是否有干系。” “是。” 又吩咐两句,庄泽卿再度行礼告退。 知漪全程都乖乖靠着宣帝,一言未发,她向来聪慧,又在太学院中被教导了近四年,听了这些话也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宣帝低头看她时便道:“皇上决定让谭叔叔回来了?” 对着知漪,宣帝已尽数收敛了方才的怒气,唇畔柔和,“嗯。” “皇上准备让谭叔叔怎么做?” 宣帝简洁将大石国国内局势说出,其国君日渐年迈,而五子年富力强,兄弟情深。谭之洲擅长算计人心,他此次要做的就是离间这感情向来极好的五兄弟,让他们为国君之位反目成仇。皇家亲情淡薄,之所以能维持表面和睦,不过是诱惑他们的利益不够罢了。与此同时,大石国国内几大商行中都有宣朝的人,到时一起发难,不怕他们还能有精力来想着骚扰宣朝。 先从内部瓦解,再行收复一事便要容易得多。 知漪想了想,直起身凑在宣帝身前轻声耳语几句,模样颇为狡黠,末了支着左腮道:“他们想害我们宣朝的百姓,此举应该不为过吧。太傅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们送了皇上如此大礼,皇上当然要送回去了。” 宣帝微怔,这计谋算不得毒辣,但的确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想出的。真要说起来,还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感觉。 “皇上,知漪是不是有点坏?”小姑娘眨眨眼,略为心虚。 “没有。”宣帝低低一笑,“知漪作为未来的一国之母,已懂得维护百姓,朕甚是欣慰。” 他从不担心知漪变得世故或精于算计,正如知漪对自己的信任一样,宣帝也相信对着自己时小姑娘永远会保有他最欣赏的那份真诚透彻。在自己怀中时,知漪可以天真绵软不知世事,但当偶尔自己无法陪伴在她身边时,宣帝希望她也能拥有保护自己的武器。 这一点,知漪已经让他初步放下心来。 听到夸奖,知漪微微翘起眼角,面对面坐在宣帝腿上,双手环住脖子,小女孩儿得意般道:“阿嬷告诉过我很多关于皇后的事,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知漪,知漪当然会做到最好,才不给那些人机会。” 她说的那些人,当然就是最近想方设法在她身边安插人马打探消息的京官。 闻言宣帝不由一哂,眸光如水。 他的小皇后、小妻子,怎会这般可爱。 赛龙舟过后,那些官员本来还想请宣帝去参加龙舟诗会,见一见他们榆城的才子佳人,但被宣帝以不好惊扰众兴的缘由拒绝。这些人只好悻悻恭送宣帝回行宫,他们哪知道转头宣帝就带着知漪微服去了街上玩耍。 南巡的銮驾在榆城前后加起来一共停了十余日,等初步解决了那些潜伏在附近几座城的他国内应,再命人将薛海押送进京,宣帝终于启程去了原定目的地——苏州。 这次依着知漪的建议,宣帝直接自云阳江取道,走水路而行,绕过另一条客江,顺流而下三日到了苏州。 苏扬两地各停五日,南巡一事基本也接近尾声。除去意外识破的海清大石两国阴谋,其他事宜还算顺遂。无论是仪仗出行还是微服出巡,宣帝目所能及之处基本是风调雨顺、民丰富饶,贪官庸官虽不少,更多的还是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好官。经过官员举荐考察,宣帝又得了四位品性才华皆属上乘的青年才子,其中一位便是慕大学士的外孙——季永思。 季永思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当初错过会试,因的便是慕老夫人病重。听说隔海的仙山之中有灵药,他便亲自率人去寻,最终不负所望寻得灵药救回老夫人一命。 慕大学士感慨于外孙的重情,也因此更不想误了外孙前途,从多方考虑,所以才起了回京的念头。 回京一事他还没来得及提前修书回京,便先遇到了知漪。等得知随宣帝南巡的小姑娘才是自己多年来惦记的小孙女,那些书信往来和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京中逆子特意做来蒙蔽自己的假象时,气得差点没当场冲回京城,最终还是好歹按捺下了怒气,决定到时随着南巡的队伍一同回京。 最让慕大学士伤心的,自然莫过于小孙女不大愿意认自己一事。不过他也明白这些年是慕家有愧于知漪,倒并未勉强,只是趁着随宣帝南巡再一同回京的机会,一路上都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宣帝面前,试图在知漪那刷点好感。 没办法……谁让小孙女向来都和皇上形影不离呢。 至于孙女将要成为皇后一事……最初知道的时候慕大学士是很不能接受的,毕竟知漪才那么小,宣帝此举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动机和癖好。为此他还曾直接到宣帝面前试图劝解,但话不过说了几句,转眼知漪便出现,两人间的浓浓温情和孙女对皇上的依赖孺慕甚至是小少女隐约的朦胧恋慕都让慕大学士清楚明白,皇上是真心爱护疼惜自家孙女,别无它意。 气馁之下,慕大学士也明白了皇上之前说的话的意思。那逆子不争气,孙女被立后一事京中恐有争议,所以需要他去给自家孙女立威。 一码归一码,虽然慕大学士心中不大愿意孙女做皇后,但别人不赞成她孙女当皇后就又是一回事了。 他慕修柏的孙女,难不成还配不上这皇后之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这些多方动作之下,宣帝南巡的队伍历经三月又二十余天,终于浩浩荡荡回了京城。 敬和宫中。 “你们瞧着哀家这身可还合适?这色儿……会不会太艳了?”太后难得游移不定,叫几个老嬷嬷俱笑,“主子放心吧,这身在您身上再合适不过,您忘了,这可是当初姑娘亲自为您选的最喜欢的那件儿。” 太后这才放心点头,摩挲着祥云袖口,“这差不多四月过去,酣宝儿也该长高不少,明日记得传宣造司的人来,重新量下酣宝儿身形,另做些宫装夏裙。酣宝儿要长大了,再不好像以往那般打扮太过稚气,等皇上旨意一下,那些首饰头面……”说着她叹口气,“酣宝儿还这般小,这皇后的仪装于她来说,是有些重了。” 不止衣裳本身重,其象征的意义更重。 “好在哀家看着还能多活几年,也能多护着酣宝儿几年。”太后转而微笑,“将那补气汤端来,虽是难喝了些,但每次喝过后当真感觉身子爽利不少。” 原嬷嬷欣慰点头,如今也只有姑娘能有这么大作用了。如今主子怕是意识到,就算为了姑娘,也该更加仔细调理将养自己的身子。 “皇上遣来的人说,得今日路程顺利才能在戌时前赶回京城,若是不顺利,怕是要明日才行。”林嬷嬷轻声道,“如今时辰还早,主子先休息会儿吧,若皇上和姑娘今日到了,少不得有许多事,怕是要很晚才能歇息。” “说得正是。”太后不住颔首,“雪宝儿呢?它这几月整日贪玩不知去处也就罢了,如今酣宝儿要回来,见不到它可得着急。还有那东郭璃,让她今日也早些从校场回来吧,一个姑娘家喜欢舞刀弄枪倒也没什么,就怕受了伤留下什么疤就不美了……” 因着宣帝和知漪终于要回来,太后絮絮叨叨,明显心潮澎湃很是激动。 “主子可去歇着罢!这些奴婢们都记着呢。”原嬷嬷笑着将太后往榻边扶,“歇足了,等姑娘回来主子才有精神,可别到时见着姑娘一面就倦了。” 太后满面笑容应是,又说了几句,总算在嬷嬷们半劝导半无奈下去午睡了。 另一边,知漪百无聊赖地窝在宣帝腿边,听着外面侍卫禀报约莫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南巡大队好比行军,根本快不了,即便二十里也需走上不少时辰。 由忐忑到兴奋,再由兴奋到百无聊赖,经过这一番情绪转变,知漪此时只能伸直了眼盯着窗外风景,这呆呆的模样引得一直安静看书的宣帝不由失笑。 第61节 力道极轻地捏了把脸蛋,他将赖在腿边像没了骨头般的小姑娘扶起,“无事可做了?” “嗯。”知漪摇了摇无形的小尾巴,心早就飞到了几十里外的皇宫,“阿嬷说徐嬷嬷早就做好了莲子糕,还有原嬷嬷最擅长的八宝鸡……” 越说眼睛越亮,宣帝忍不住低低道了句,“小馋猫。” “小馋猫也是皇上养出来的。”知漪轻轻哼唧一声,将宣帝手中的书拿下,“皇上就知道看书,都不理知漪。” 宣帝无奈,任着小姑娘将书抢去藏在身下,“想做什么?” 知漪沉思片刻,将书还给宣帝,“想听皇上念书,皇上声音好听。” 一看手中的《水经注》,对知漪来说定会更加无趣,宣帝便随手换了本文集。 年至而立,宣帝的声线比之同知漪初见时又多了几分磁性,每当特意压低声音言语时,便犹如经年累月酿出的香醇美酒,浓厚而回味悠长。平日无事时,知漪也最喜欢撑着腮听宣帝说话,即便是严肃着脸色给大臣们训话时,她也觉得无比好听,在他人眼中严厉冰冷甚至是可怖的宣帝,落在小姑娘眼中却是谁都比不过的疏朗俊美,如寒芒满布却已懂得收敛锐气锋利的宝刀,在她身边永远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不会让她感到刺眼或害怕。 缓缓翻开略微泛黄的纸张,上面书满了历经岁月洗礼而留下的珍句佳篇。 “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 低醇的声线恍若文中所书的春光夏夜,叫人心中生出无限舒畅和向往之意。知漪腮边挂着梨涡,一动不动地撑额凝视宣帝,专注的视线让正在为她朗诵的男子不禁噙着笑意,声音也变得愈发温柔。 这是……外面闻声的安德福等几人不由愣住,很快识别出这正是他们皇上的声音。 皇上看书向来喜静,多为默读,很少会想此刻这般朗诵出声,想来……又是在顺着御辇内的那位小主子吧。听着听着,安德福也不禁露出笑容。 这般温柔的皇上,真是让人觉得讶异又欣慰。即便只是个服侍皇上的奴婢,他也真心希望皇上和姑娘能永远像此时这般相伴相随,永不分离。 辇内的知漪听了片刻,不知不觉便趴在了小案上。 夏风习习,温和拂过窗边小帘,带来叮咚如泉水般悦耳之声,似在为辇内的低沉男声伴奏,使得里面微眯了猫儿眼享受听声的小姑娘动作间愈发慵懒,望着男子的目光愈发明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86章 问 宣帝南巡回京,信王早就领了一群官员在城门口迎接。立在城楼小半个时辰,眼见暮色四合,他们总算见到了飘扬的明黄旗帜,浩荡队伍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信王爷,有百姓请命燃爆竹焰火迎接圣上,可能应允?” 信王沉思,“百姓有如此心意,皇上自会欣慰,但此举于皇上安危有不妥。不然如此,去告诉那些人,等圣驾过了一刻钟后再放。” “是。”侍卫领命而去,信王负手含笑,南巡一趟,皇上威信更重,是好事。 高耸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一声鸣镝呐响,为首的小队侍卫踱马而入,满城的百姓官兵在见到御辇的刹那齐齐跪地,“恭迎皇上回京——” 宣帝立在帘外,缓和了眉眼微微颔首,长身玉立,天子之气浑然而生,叫两道旁不少偷偷抬头第一次得见天颜的百姓看呆了神,亦不缺一些女子看了两腮发红,双眸含春。 直到帝王仪仗过去许久,才有议论声悄然响起,“刚才……御辇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我也瞧见了,是个姑娘,莫不就是传言中圣上要立后的那位?” “该是了,听说这位姑娘自小就被算出身俱凤命,所以是在宫里长大的。现在慧觉大师当初批言的时间已到,皇上该是要先把这位姑娘娶进宫里。” “岂止,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娘姓什么?” “什么?” “姓慕!我家有远方亲戚在朝中为官,听说她就是当初那位慕大学士的孙女,生父是二品大员,身份上也是不低的,不然皇上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一个批言就立她为后。” “这倒说得通了。不过听说这位慕姑娘不仅是天生凤命,还是咱们大宣的福星啊。这次南巡路上,有一场瘟疫就是因为这位慕姑娘化解,听说那时啊,有凤凰自远处仙山而来,能懂人言,直奔这位慕姑娘,在她的吩咐下又从仙山上叼来了仙丹灵药,这才救了那些人……” 闻言旁人齐声惊叹,“果真是凤鸟转世,怪道能命令那些凤凰,也只有咱们圣上这真龙天子才配得上了。” “可不是,还有啊……” …… 议论声不绝于耳,百姓们听得愈发激动,不知不觉中,知漪因这些似真似假的传言已在这京中得了几分民心。不过这些传言到底是来自真正的百姓,还是宣帝和信王的特意安排,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从南城门到宫门口,一路缓行了近半个时辰,知漪终于在西直门前遥望到了太后、信王妃、景承和东郭璃一干人的身影,眼眶忽然湿润,立刻就想奔下御辇扑去。好歹最后一刻记起了周围还有众多侍卫和宫人,硬生生按下了叫喊,被宣帝牵着下辇,脚步越行越快,最终在离太后还有一丈远时顿住,小步疾走而去,轻轻扑到太后怀中,“阿嬷——” 久违的呼喊,因着见到亲近之人软糯无比,带着思念和激动。太后含笑轻拍着怀中的小姑娘,故意低声道:“酣宝儿可别真哭了,这么多人面前哭鼻子,要被笑话的——” 身畔的景承听到,不禁微微一笑,长臂一伸就止住了随之同扑过来的幼弟,“浑身汗味,别沾着我和娘。” 景承:亲哥哥??? 信王扯开唇角,自背后将幼子打横夹在腰间,也没管他乱蹬腿的模样,随着太后一起回了敬和宫。 知漪唧唧喳喳一路,都在同太后诉说思念之情,偶尔被太后问两句南巡路上的趣事。众人暂时很有默契地没提起慧觉大师的批言和立后一事,等见着几个小辈同太后信王妃聚在一起,宣帝才和信王单独去了书房商议。 信王早就备好折子,上书的是近四个月见京城处理的事务。宣帝面色平和一一翻过,偶有皱眉,不多时拍了拍信王肩头,“辛苦了。” “为皇上办事,再辛苦也得忍着。”信王摊手诉苦道,“哪比得了皇上您,此次南巡一路载歌载舞,想来见了不少江南水乡的美人。身边还有乖巧漂亮的小姑娘相配,惬意得很。” 信王就是如此,明明谁都知道他自成亲后就对信王妃专一不二,对着人时还喜欢油嘴滑舌装作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 为着这一时口舌之快,他背地里早不知被信王妃罚了多少家法。 宣帝眸中闪过笑意,“朕自有赏赐,信王不必着急。” 信王立刻舔着脸凑上前道:“那皇上可否让臣休一月的假?近日公事太过忙碌,都没有时间陪王妃。” “不可。”宣帝断然拒绝,在见到信王失望的脸色又慢悠悠补充道,“一月太长,至多五日。” “五日也可。”信王喜出望外,“京外别庄附近的灵华山上开满了花,正好可以带王妃去那小休几日。” 宣帝微咳一声,信王立刻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薛海审得如何了?” “嘴硬得很。”信王一笑,“不过十日前他那独女在京城被人发现,只取了个手镯拿去给薛海一看,他便立马招了一半,另一半说要等见到他女儿安然无恙才肯招。” “京城?” 信王点头,“薛海这女儿虽只有十二,却着实有几分胆识,之前派人着重搜的苏州谷城都没去,只带着一个老嬷嬷和侍卫就敢孤身来京城。没人想到她会来京城,所以还真被她躲了二十多日没发现,要不是那老嬷嬷大意之下在典当铺典当了带有薛府标志的东西,恐怕得等她召集人马来救父才能被发现了。” “救父。”宣帝冷笑一声,“不必将人带去,直接告诉薛海,若不招,第二天就能见到他女儿安然无恙的手脚。” 对于薛海,宣帝不会有一丝宽恕。若非大石国的阴谋被识破,他将大石国和海清国的人放进榆城等地,将会有多少无辜的宣朝百姓遭殃。最为可恨的是,薛海身为南江总督,食俸禄几千石,无论何处都没有亏待了他,竟还想着叛国。 人心不足蛇吞象,薛海这般贪婪又无信义的小人,属宣帝平生最为痛恨。 信王微笑,“臣与皇上……不谋而合。” “嗯。”宣帝转眸,“三日后,朕要拿到宣朝所有与薛海暗中有联系的官员名册,此事结束,你便可休沐五日。” 得了这话,信王立刻有了干劲,中气十足地应声,“对了,皇上,咳……庭之。” 换了称呼,表明接下来要说的该是私事,宣帝也大致猜到这向来没什么正经的皇兄关心的是什么,只淡淡瞥去一眼。 见宣帝转身坐上了紫檀椅,信王毫无形象地撑在书桌前,“庭之……小知漪一事可是,可是属实?” “如果皇兄问的是朕立后一事,明年八月初八就是朕同知漪的大婚之日,已让钦天监看过,是绝佳的黄道吉日。”不轻不重抛下一句,宣帝很快就好整以暇地欣赏起信王惊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是不是太仓促了?”信王下意识道,刚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个皇弟马上就要三十,若真等到知漪及笄再成婚,变数太大了。 宣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帝后很早成婚的例子,比如太祖皇帝之孙,因特殊缘由十五就继任帝位,后大婚,大婚时皇后才十三而已。不过自家皇上这个,还真是史无前例得小。 “庭之,你……”信王神色颇为复杂,“对知漪到底是什么想法?” 宣帝弯唇,将手中把玩的紫毫放下,“知漪是朕心爱之人,朕在一日,便会护她一日。” 无论这其中是否夹在了亲情等其他感情,知漪确确实实已经成为他心中除太后外最为重要的人。 信王顿时不知该怎么说,平日在京城中说起荒唐,那都第一个说的是他信王爷,对于宣帝的评价永远都是沉稳从容、有祖皇帝遗范。而如今他这个皇弟将要做的事在某些人心中,可不知要比他平日所为荒唐多少倍。 其实信王至今还不是很能接受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即将要成为弟媳的事实,不过既然这是宣帝所做的决定,并且看他神色也不容置喙,那无论作为一个皇兄还是臣子,他能做的也唯有支持。 毕竟他这皇弟真正如此坚持的时候,恐怕除了那个自小就黏人的小姑娘,也很难再看到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了。 信王长舒一口气,“母后怎么说?” “母后未回信。”宣帝微皱眉头,“应该并无问题。” 信王一下乐了,“并无问题?庭之你想得太简单了。要知道往日母后都是把小知漪当孙女儿带的,连咱们两个都快无视了。这么一来,你就是要同母后抢孙女儿的人,还是个能当她孙女爹爹的人,你觉得母后会给你好脸色?” 想了想,他幸灾乐祸补充,“之所以未回信,该是怕忍不住在信中就训斥你,担心扰了你南巡,所以才按下了。” 对于这件事,宣帝其实也并不是很确定,信王的说法的确有道理。只不过,信王这话里话外都暗示他年纪和知漪比太大,这就有点让宣帝不高兴了。 “朕方才想起一件事。” “嗯,何事?”信王还保持着坏坏的笑容,就差要勾肩搭上去。 “朕久未回京,许多事想必有所变动,朝堂上也少不了信王爷,此次的假便改为两日吧。” “……”信王震惊地看着宣帝含笑大步离去的背影,其模样和景旻被自家哥哥嫌弃的样子有得一拼。 亲弟弟??? 第87章 护 知漪才在敬和宫和太后等人说了会儿话,一只圆滚滚的雪色狗儿便自偏门的小窗边跳进,异色双瞳在见到小主人时闪闪发亮,但转眼就极有灵性地忍住了叫声。 猫儿在落地青瓷瓶边转了两圈,见知漪一直没注意到自己,便翘着高高的尾巴走去,装作不经意地在知漪身边磨来蹭去。毛茸茸的尾巴几次甩到知漪手上,这才让她注意到了自己。 “雪宝儿。”惊喜的清脆声给了猫儿信心,意识到已经吸引了注意,便傲娇地转过头去故意不理。 知漪一笑,伸手在它高高昂起的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熟悉的享受呼噜声。 “坏东西,还装作不认识我。”知漪捏捏它耳朵亲昵地小声斥责,雪宝儿似是听懂了,回过头就是不服气的几声“喵喵喵”。 “嗯……我错了,不该没带上你。”知漪顺着毛捋,浅笑道。 “喵喵喵喵喵!” “……你明明变胖了啊。”小姑娘纳闷道。 “喵喵!” “好吧,都是因为想我才吃多了,怪我……” “喵喵喵~” 东郭璃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知漪你可别信它,你不在它整日玩儿得可自在了。不是扑蝶就是去掀宫女的裙子,要不就是窝在哪儿睡觉,不然哪能长得这么圆,如今你怕是都要抱不动它了。” 东郭璃今日倒是一身裙装,但英气未减,有着京城多数女子没有的英姿飒爽。许是因此,向来‘欺善怕恶’的雪宝儿都不敢同她争辩,见是她出声,立刻乖觉得如同小鹌鹑般不敢再喵。 第62节 闻言知漪惩罚般捏了捏雪宝儿粉色的小肉垫,一宠一主久别重逢,黏腻得不得了。 “璃姐姐好像又长高了很多。”小姑娘很是羡慕。 太后微笑,“酣宝儿也长高了,你璃姐姐比你大上几岁,长得快些是应该的。等咱们酣宝儿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差不多。” 信王妃仍是聘婷的温婉佳人模样,这几月景旻不在,府中只有一个懂事的景承,她省心不少,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温柔,“方才我已经让人去备了香汤,这几月母后让人在绛雪轩修了个温玉做的池子,说是酣酣定会喜欢。待会儿去沐浴一番,洗去路途风尘,再一同用晚膳。” “阿嬷和姨母真好,知漪最喜欢你们了。”顺手拈来甜言蜜语,知漪就往信王妃怀中一靠。 信王妃搂着她轻拍了拍,温柔笑道:“咱们酣酣这么乖,又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比你元涵哥哥省心多了。姨母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 一旁喝着解暑汤的景旻不由猛咳了两声,但察觉到压根没人注意自己时便只能默默自己顺气。 罢了……他生来大概就是被爹娘嫌弃的,好在还有妹妹和许多漂亮的小姑娘喜欢他。 “何况,咱们酣酣再过一年便要……”说着,信王妃低唇掩笑,瞥见太后微微黑下的脸色便识趣地停住。她还真有些期待,今夜晚膳的时候,母后到底会给她那位皇兄什么好脸色看。 太后微黑的神色一转而过,“天色不早了,酣宝儿先去沐浴吧。早先估摸着你如今的身量,阿嬷先让人做了几身衣裳,若觉得不合身,明日再唤司衣局的人来重新量一量。” 知漪应声,才要起身随徐嬷嬷回绛雪轩,突然想到什么,走到门口时硬是转身回旋,扑过来轻柔亲在了太后脸侧,这才小女孩儿得意般离开了。 太后一怔,半晌才笑出声,“这孩子……” 不枉她近四月来如此惦记着小姑娘,她的酣宝儿……从未让她失望过。 信王妃见着又柔声打趣了几句,等景旻也被领着去沐浴才轻声道:“母后,庄氏那儿……可要安排酣酣与她见上一面?” 太后沉吟,这件事她自是不情愿的,现在她不怕什么慕家庄家的人和她抢知漪,他们也抢不走。太后担心的是,这群糊涂荒唐鬼,会不小心伤到了她的小宝贝。 知漪就算不是琉璃做的水晶人,在她心中那也是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 庄氏眼见着是正常了些,这些日子在庄老夫人狠下心的严厉训导下也总算知事许多,但那又如何呢?如今的知漪,与她除了明面上的母女身份,可是什么也没有,便是见了,又能做些什么? 信王妃也不大赞成庄氏同知漪见面,不过话语留三分是她的习惯,因此只柔声开口,“听说庄氏有意要同慕连秋和离,庄老夫人是同意的,庄尚书并未表态。倒是那慕连秋……”她轻笑一声,不知是嘲讽是无意,“几年前要同庄氏和离被劝住的是他,如今听闻庄氏要和离不同意的也是他,庄氏现在不肯见他,他倒每日巴巴地跑去主院守着,也不知这股痴情劲儿从何而来。” 太后嗤笑,“天下男子大都如此,得不到的总要好上几分。庄氏原先倒是专情于他,只眼里揉不得沙子罢了,那慕连秋觉得她善妒毒辣,不懂体贴宽让。如今庄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对他死心,他便眼巴巴如狗般黏了上去。” 轻叹一声,太后在信王妃扶助下往榻上靠去,“这种男子,哀家当初为后时见得多了。你以为慕连秋是个例?那些大臣们,个个著的是高风亮节,实际上哪有几个不贪新鲜的。便是家中妻子再好,也抵不过岁月渐长,颜色渐衰。” “母后,儿媳省得。”信王妃低眉听诫。 “像文同这般的男儿,已是世间少有了。”太后拍拍她的手,“书容,你福气甚好,哀家也不要求其他,只望你莫辜负了他。这孩子看着吊儿郎当,贪财好色,但实际如何,你同他夫妻多年,也不必母后多说了。” 信王妃点头。 “他是个痴情的。”太后含笑打趣,“你就算是个冰人儿,这么些年,不还是被捂化了?” 信王妃难得愣住,没想到这种事母后都知道。早先……她嫁给信王时因那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好感,不过是因着信王对自己死缠烂打已经影响了自己的名声,若自己嫁给信王也能帮衬到家中,所以才那般干脆地嫁了过去。 “母后……”她微红了脸,作小女儿娇态。 太后欣慰扬眉,“至于那庄氏同慕连秋的事,也不必你插手。如今慕大学士和慕老夫人已经回京,明日哀家会传慕老夫人和庄老夫人一同进宫。这和离不和离之事,怕还不是这慕连秋说了算。” “母后的意思……是要插手这事,帮庄氏和离?” 太后摇头,温声道:“好好的,哀家怎么会去管工部侍郎的家事呢,不过是传这二位叙叙旧罢了。” 话尽于此,再多说也不好听,信王妃立刻懂了其中的意思。 因为清楚知漪的情况,心疼知漪,信王妃并不同情庄氏。只是身为女子,她少不得更厌恶慕连秋,所以心中也是更加赞成庄氏和离的。如今母后肯从中搅一把,这慕连秋到时还不知该如何慌乱。 “是儿媳想岔了。”信王妃正了脸色,转而思虑道,“母后,既然皇上已经……如今慕大学士和慕老夫人又回了京,照旧例这一年知漪是不是该住回慕府?” 信王妃想的是,若还一直住在宫中,难不成到时知漪要从敬和宫出阁,嫁到了宸光殿?这可算怎么回事,说出去少不得要惹言官议论。 “不回。”太后绷下脸,“回什么回?这事儿皇上都还没同哀家商议,就那么一纸信回来算什么,怎么,还要跟哀家先斩后奏?” 信王妃哭笑不得,母后这模样,倒真像被抢走了宝贝的小孩儿般。可知漪是嫁给皇上,不还是在宫中,以后更不用担心嫁人出宫的事了,母后怎么就没想通呢。 “咳——”不轻不重的咳嗽声响起,正谈话的太后和信王妃同时转头望去,前面是面无表情的宣帝,往后一步是对自家王妃挤眉弄眼的信王,那咳嗽声正是他发出。 显然两人都听到了刚才太后的话,不过太后丝毫不怵,反而淡声道:“皇上何时做起了这般小人勾当,进来也不令人通报,可是要存心听这壁角?” 信王剧烈咳起来,心道母后这话可够诛心的。本来这种待遇向来都是自己才有,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见皇弟被母后横眉冷眼,这趟当真来得值了。 宣帝自然不可能跟太后对呛,心中好笑,面色无波,“母后误会了,方才已有人通报过,想是声音太小,朕等会儿就罚她们。” “皇上一回京,就跑到哀家这敬和宫来罚人了。”太后抚了抚额,漫不经心道,“还真是威风。” 母子俩这针锋相对的……信王夫妇都在默默忍笑,不敢透露一丝情绪,就怕不小心波及到自己身上。 “不敢。”宣帝微微一笑,话题回转,“不过母后方才说的先斩后奏之事,不巧,还真是被您料中了。” 太后疑惑嗯一声,终于看向他,“何意?” “圣旨已拟好盖了玺印,明日上朝便会颁下。” 太后:“……” 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母子对视,太后是平淡中带着怒气,宣帝则从头至尾都老神在在、淡定从容。等连总管和几个嬷嬷开始看着人上膳,都还在僵持。 知漪在温玉池中泡了个极舒服香喷喷的澡,换了身宽松的襦裙就直奔太后这边而来,还想同太后好好撒撒娇,没想到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疑惑地盯了会儿,感觉氛围有点奇妙,知漪决定还是先走向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信王和信王妃。 “姨母,皇上和阿嬷在做什么?” “你阿嬷在教训皇上呢。”信王迫不及待亲自为她解惑,扬唇道,“谁让皇上不老实,闷声不吭的什么迹象都没显露,回来就要立你这小丫头为后,阿嬷正气有人要拐走她的心肝小宝贝儿呢。” 听罢知漪不由吐舌,半晌又忍不住弯眉一笑,暗地对宣帝眨了眨眼,就往太后怀中一抱,摇着手臂娇声道:“用膳了阿嬷,误了时辰您又要没胃口了。皇上话都不多说一句,欺负他有什么意思,还是多看看我吧,阿嬷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显然小姑娘使的是转移大法,可惜太稚嫩了。 欺负皇上?太后琢磨着,自己才不过说了那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还没真的骂上呢,更没动手,怎么就成欺负皇上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第88章 乐 好好一次宣帝南巡归京的晚膳,因着宣帝那道旨意,氛围变得无比奇妙。每次宣帝帮知漪夹了什么,或知漪向宣帝建议那道菜式好,太后那都会传来一声似乎不经意的咳嗽,然后知漪就会乖乖露出笑容给她盛汤夹菜,再接着便是宣帝接到自家母后的斜斜一瞥。 宣帝心中当真好笑极了,他从不知太后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虽然自从将知漪养在了身边,太后的变化早就一日大过一日。 最为难的当然还属要左右安抚的知漪,对宣帝太好,太后会露出幽怨的眼神,但是冷落宣帝的话……小姑娘自己心疼呀。 东郭璃并没有出现在晚膳,她向来知趣聪敏,这毕竟算是他们皇室一家人的晚宴。虽然,即便她应了知漪的邀请后过去也没人会说什么,但在这异乡的皇宫,她总要学得识趣些。 待晚膳近尾声,景承见皇祖母和皇叔又开始了对峙,知漪夹在中间,自家爹娘和蠢弟弟都凑在一旁看热闹。他寻了个由头,便趁着无人注意他时出了敬和宫。 景承没有景旻进宫的次数多,但自小便出入此地,各处宫殿早已熟络于心。特地挑了小道行驶,转过几个弯,便到了离敬和宫极近的浮雅阁。 浮雅阁是太后安排给东郭璃的去处,同绛雪轩不过隔了一条通道。最初那些宫女内侍还猜测他们皇上留下这位五宝国的小公主,是留着日后要纳为后妃的。待日子渐长,众人也就明白了,皇上留下这位公主还当真就是给慕姑娘做个玩伴的,当然,其实其中还有顺便将五宝国暗暗升为第一属国的意思。 这种大小国之间的交易,那些宫人们自是不懂的。不过这位公主爽朗大气,不拘小格,即便偶尔不小心犯了错,也基本不会与他们计较,这使得他们对这公主的印象极好。偶尔心中也会生出不知是同情是羡慕的心思,一人待在异乡孤单是少不了的,不过作为一国公主,而且得了姑娘的喜爱,这位公主在宫中的地位向来不低。即便皇上并没怎么理会这位异国公主,也没人敢慢待她。 景承到时,东郭璃正在浮雅阁边小楼的房顶上仰望月色,身边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她换回了裤装,一脚斜搭着,身旁放了一把木剑,姿态潇洒。 因常年练武,她身量较同龄人抽条得都快许多,如今的模样身量,不说出去谁也不知她也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 在下方看了会儿,景承开口,“璃公主。” 东郭璃早察觉了他的到来,闻声向下看去,微微一笑,“世子。” “用过晚膳了吗?” “嗯。” “知漪邀请,为何不来?” “我毕竟是个外人。”东郭璃温和道,“扰了你们一家人相聚,多有不妥。” 景承未言,片刻后轻哂,“璃公主为何不下来?承这般一直与你仰头交谈,似乎也有不妥。” “那世子为何不上来?”东郭璃挑眉。 景承与其对望了会儿,终是无奈一笑。他平日喜文厌武,不像弟弟景旻,这样的高度若无长梯,他自然上不去。 他久久不语,东郭璃也就看出来了。她其实知道景承自己上不来,方才询问不过打趣,见到他难得的无奈才扬唇含笑,右手在屋顶一撑,借力两下,便利落地跃了下来。 她毫发无损,景承这才松了口气,面上丝毫未露,“璃公主下次身边还是要留个服侍的宫人才好。” “多谢世子关心。”东郭璃对答十分客气,仍没有询问景承来意。 她没问,景承也就不必解释。两人真正相对而视,都出神了会儿,景承才续道:“最近在文渊亭都没看到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渊亭名为亭,实为楼,是京城众多才子文人相聚论事的地方。它和其他类似性质地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文渊亭在二楼还另设了几个雅间,专供一些世家高门中的姑娘随兄弟长辈前来游玩观看。 东郭璃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和景承早就相识,但真正相熟起来,还是因为数月前在文渊亭的意外相遇。此后两人又在那遇见数次,便渐渐成了默契,每隔七八日都会见上那么一次,是以景承才有此问。 “次数多了,便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就不想再去而已。”东郭璃依旧平静含笑,“不想让世子误会了,是我的不对,该派人提前去告知一声才是。” “不必。”景承眼中明显有光亮弱下,“是我想得太多了,怎能怪你。” 两人都没再看对方,东郭璃面上有着愧疚,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能发生的,就不该让其萌芽,以免日后再来悔恨。心中这般想着,东郭璃却明显没了之前独自赏月时的洒脱。 沉默间,不远处已传来宫人呼唤世子的声音,东郭璃迅速收拾好情绪,“世子,有宫女在叫你,想是信王信王妃在寻你。快回去吧,莫让他们担心。” 景承此时也恢复了往日淡定的世子模样,闻言颔首,“那……我走了,夜间风大,璃公主还是少在屋顶上待为好。若实在喜欢高处,宫中有观星楼,公主可以让知漪去向皇上帮你要块令牌,就能自由出入了。” 东郭璃一怔,“多谢世子。” 最后望她一眼,景承又沿着来时的小路回了敬和宫。 敬和宫现在是一派热闹模样,这时是知漪在同景旻下棋,背后的智囊团各有宣帝和信王两人,太后和信王妃作壁上观,微笑不语。 宣帝自然是帮知漪的,所以知漪本身虽然棋艺一般,也完全不虚了。景旻背后只有信王一人,虽然信王棋艺很好,但架不住人景旻偶尔不怎么配合,所以才忙想着要把大儿子拉回助阵。 观棋不语的规矩在今晚是完全失了效,全图一乐罢了。 “元茂去何处了?这么久才回来。”信王随口一问,连忙招手,“快来帮你弟弟,对面你皇叔实在太狡诈了,你这蠢弟弟又总不听我的话,还是得你管着他才行。” 因为总是跟着自家爹爹胡闹,景旻不怎么怕信王是真的。在信王府中他最怕的是景承,其次是信王妃,大概是因为这个哥哥罚起自己来是真的丝毫不会手软。 景旻嘀咕了句什么,因为宣帝、信王妃和景承三座大山都在此处,还是没敢大吭声。之前有几手没听信王的吩咐,现在景承一来,就彻底成了小乖乖,指哪儿走哪儿。 “我赢了——”知漪高兴出声,对着景旻挤眉弄眼,“元涵哥哥输给我了,接下来要做我十日的小跟班,让你端茶就不能递水,往东就不能走西。” 说完小姑娘开心得忘了形,松开棋子就往旁边一窜,被宣帝下意识接住,凑上去响亮的“叭”一声,“皇上好厉害!” 宣帝也温和地揉揉她,“是知漪棋艺有进步。” 第63节 “咳咳——”一直微笑的太后忍不住了,“酣宝儿,现在天色不早了,该去睡了。” 语罢转向信王一家,“宫门已经落锁,你们也别赶回王府了,今夜都在宫中留宿吧。” “是,母后。” “宸光殿太远了,皇上也别赶回去了。”知漪不忘出声,环着宣帝脖子软声道,“就睡在敬和宫吧。” 太后挑眉,这不超过两刻钟的路,能远到哪儿去呢?“酣宝儿,阿嬷忘记同你说了,偏殿那儿暂时堆了些杂物未处理,住不得。” 知漪疑惑回想,明明刚来的时候路过还看到是空置的呢? 宣帝了然弯唇,“无事,朕传御辇来。” “唔……”小姑娘脑袋垂在他颈边,小声道,“舍不得皇上。” 宣帝安慰她,“明日朕来陪你用午膳。” “那我送皇上出去吧。”这样说着,知漪突然从宣帝怀中溜下,也没给太后反应的时间就牵着人忙不迭走出去了。 太后无奈摇头,“瞧瞧,瞧瞧,哀家这倒像是恶人了。” 其他人俱是含笑不语。 今夜月色正好,星光几点。知漪再怎么送,也只能将人送到敬和宫的大门前,所以在门前顿住了脚,同宣帝的手牵着,踮着脚张望,“御辇还没到呢。” 安德福回道:“是奴婢的不对,该早些让人去传的。” 知漪摇摇头,突然冲宣帝眨眼,“要不,皇上把知漪一起带回去吧?” 宣帝不禁莞尔,为她理了下耳边发丝,慢悠悠道:“可以,不过只怕母后就能带人把朕的宸光殿给拆了。” 知漪吐舌,解释道:“阿嬷不是真心为难皇上的,这两日过了就好了,皇上别伤心。” 自己的母后,宣帝当然更了解,他捏了捏小姑娘暖呼呼的脸蛋,“朕知道,早点去歇息。” 知漪应声,环视一圈左右,示意宣帝弯腰,露出小梨涡道,“皇上是不是应该回礼呀?” “嗯?”宣帝先是疑惑,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眉眼弯出温柔的弧度,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下也在她额间印下亲亲一吻。 知漪握着他的手,明眸闪亮,“在皇上将知漪娶进宸光殿前,要一直保持这个习惯。” 娶进宸光殿?这可真是个新鲜的说法,连安德福都忍不住弯唇,“好。”宣帝紧了紧手,“去吧,御辇已经来了。” “我看着皇上走。”知漪不舍地扯住他衣袖。 宣帝摇头,温柔道:“朕看着你走。” 让你走在视线所能及处,朕才能放心。 第89章 宣旨 由于刚南巡归来,第二日的早朝比以往推迟了两刻钟。 诸位大臣陆陆续续上了金銮殿的玉阶,留守京畿和随扈的臣子久未见面,今日不免多加寒暄,金銮殿门前一派热闹景象。 待听得宫人宣召,这才个个抖擞了精神,合袖挺背,缓缓迈入金銮殿中。这刚行完礼,才抬头往上看去,众人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安总管手中托着明黄圣旨,这架势明显马上就要颁旨,莫不是…… 已经想通或无利益关系的大臣神色没什么变化,皇上爱立谁为后就立谁吧,只要没犯什么天下之大不韪的忌讳,他们自然不用上赶着去反对,然后招皇上冷眼。另一部分暗暗惊诧叹惜,皇上这动作也太快了些,本来还想这些日子好好劝谏一下,论出立那位慕姑娘为后的种种坏处。没成想皇上动作这么快,南巡归来的第一次早朝就备好了圣旨,分明是不容他人置喙的意思啊。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早朝伊始,宣帝没等诸位大臣上奏折,先直接明了地道出要颁布立后圣旨,并令安德福宣旨。 安德福轻咳一声,尖锐的声音极为响亮,几乎响彻整个金銮殿,以至于在他读完后的几息间每字每句都还在殿中回响。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慕氏好女……” 虽然立后圣旨向来大同小异,诸位大臣还是凝神听了个仔细,然后自觉总结出了旨意中强调的三个重点:一、朕与慕氏是天赐佳姻,龙凤之缘,天作之合,除了慕氏无人再可为后;二、慕氏自幼秉性端淑,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总之女子所有美好的品格她都有,无人可比得上她;三、慕氏是朕心之所爱,有谁想要反对这道圣旨的尽管来,朕保证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呵。 想到最后一条的大意,有些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中也是颇为无奈。皇上这威胁他们也威胁得太过明目张胆了吧,就算他是皇上也……好吧,他是皇上这威胁还真的有用。 连日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让钦天监选好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何况慕大学士昨日回京,今日想必就有不少人要去慕府拜访。往常他们觉得慕大学士离京多年,慕侍郎又不受皇上重用,所以觉得这位慕家女的分量不够,现如今这位大学士一回来,慕府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说起来这慕侍郎还真是好运啊,前有个好爹,后生了个好女儿,就算他闹出的一些事够让人笑话一壶了,也架不住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国丈啊! 顿时站在那垂首不语的慕连秋就收到了许多暗中投来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在掂量着待会儿下了朝要好好和这位日后的国丈套个近乎。 只是没想到,皇上接下来的第二道圣旨,就完全把他们打懵了。 安德福停顿了会儿,接着拿起第二道圣旨,“工部侍郎慕连秋,着任侍郎……” 起初是细数慕连秋这些年来任工部侍郎时的功绩,接着是道出他在任期间所犯的过错,再接着便是往日那些御史参慕连秋不遵大宣律法、宠妾灭妻的折子,更甚者还追溯到了七年前慕连秋治家不严的事情,最后功过相比,结果是将慕连秋降了两级,从从二品到了从三品。 往日宣帝对那些御史参慕连秋的折子一般没怎么管,或者是小惩大诫,大臣们还以为皇上有意因为慕大学士和那位慕姑娘而轻饶慕连秋,没想到竟然是堆积到了今天。 即使前面有些功绩,但后面罪名一并数出的效果可不同于单独一一列出,慕连秋脸红耳赤,不啻于被当众狠狠甩了数个耳光。且这耳光极为响亮,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一些与他政见不同的同僚,恐怕就算过了数月都还能把这件事拿在心中回味,然后乐呵一下。 方才他因为知漪被立后的事有多欣慰和开心,此刻就有多羞窘难堪。皇上怎么会、怎么会连下两道这样的旨意呢。 何况昨夜他本就因为庄氏和知漪的事受了慕大学士的斥责,在祠堂中跪了一宿,到早朝才被放过来,本来就身子有些虚。此刻多重打击之下,竟是摇晃了几下,要向后倒去。 慕连秋身后本还站了人可以扶住他,但不知是故意无意,在他往后仰的瞬间,就侧过身与旁边的人说话去了。没了拦挡,慕连秋来不及收脚,愣愣往后一摔,正好坐在地上。 旁人惊诧,“慕大人怎的坐到了地上?” 谁都听得出这话中的不怀好意,所谓墙倒众人推也大抵如此。众人都看得出皇上对慕连秋的打压之意,而且,说不定其中还就有为这位即将大婚的小皇后出气的意思。毕竟慕府那点子家事已经不算秘密,先是嫡女差点被夫妻两一起害死,再是正妻差点被小妾害死,还有和离的事,这一出接一出的好戏,让人根本看不完。 看来皇上根本没想把这慕连秋当国丈了,众人恍然心想,也是,那位慕姑娘自小住在宫中,和慕连秋除了一层表面的父女名号,怕是什么都没了。如今慕大学士回京,就算要真正能为那慕姑娘撑腰的,也是慕大学士和庄家还差不多。 许是因为这些年慕连秋做出的一系列事,竟没几个人觉得皇上如此将慕连秋和他的嫡女如此分离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人察觉到了不妥之处,此时也会知趣的闭口不言。 安德福缓步下阶,来到慕连秋面前,俯下身,笑容满面,“地上凉,虽然这天儿是挺热的,慕大人还是不要久坐为好。慕大人,接旨吧?” 慕连秋满脸灰败,“臣,谢主隆恩。” 他拍了拍灰,双手接过圣旨,老老实实地站回原位。 经过昨夜的处罚,他知道即便自家父亲——慕大学士有这个能力,恐怕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帮自己。也就是说,只要皇上还因为知漪记着他曾做过的那些事,恐怕都永远不会再重用他,他的仕途便只能止于此地。 对于知漪,慕连秋不是没有愧疚,尤其是后来每当看见小女儿的面容时他都会忍不住去想象一下知漪的模样,也因此有时便会忍不住把缺了嫡女的那份疼爱也加诸到了小女儿身上。可是因为之前的那些事,还有太后曾在慕府放下的狠话,他也不太好再进宫去把人接回来。 但有时回想,慕连秋又会觉得自己并无大错。毕竟在夫妻上,首先的确是庄氏犯了七出之罪的妒,所以他才会冷落了她,而且知漪在雪地被冻的那件事他事先也确实不知情,可以说这件事上他并无过错。知漪唯一一次回府,他没有给予足够的耐心,便去斥责和罚她,这是他的不对。可他毕竟也是知漪的父亲,女子在家从父,他于这事上,也不是完全无理的。 所以慕连秋自觉若非因为知漪被接进宫中,两人没有接触的机会,他们该早就能像正常父女那般亲近。 失去了这些岁月间的陪伴,不能不说他是没有遗憾的。也许正是因此,上天才会剥夺了他拥有儿子的机会,即便是庶子,都没有给他。 没想到现在皇上也因此罚他,慕连秋脑中浑浑噩噩,一会儿是对嫡女的愧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些冤。可是皇上不是先帝,先帝重情,可能去痛哭流涕地忏悔一番还有用。在他们皇上这儿,怕是眼泪还没流下来就先被侍卫架出去了。 混乱之下,连宣帝何时下的朝慕连秋也没注意到。麻木地随着朝臣们退出金銮殿,走下玉阶,本来准备向他来套近乎的人全都跑去给庄尚书道贺去了。 庄尚书哪能看不出这些暗潮涌流,不过只要面上是来道贺的,一一笑脸迎人,同时思忖着回去要将府中清洗一番才是。虽然庄府只是知漪的外家,也少不得某些有心人通过这点来做手脚。 唉——这立后的圣旨一下,可算是确定下大半了。虽然他担心小孙女能否担得了这皇后之位,也担心变了个身份皇上会变化,但就冲着皇上今天的圣旨,他也只能相信皇上了。 等其他人走到宫门前乘上轿子或马车回府,慕连秋才慢慢吞吞地走到了自家马车前,分心之下一个没踩稳,咕隆摔了下来,门牙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顿时磕了满嘴的血和灰。 马夫几乎是吓呆了,愣了几息才忙不迭下来,连滚带爬地赶到慕连秋身边,“老、老爷,都怪小的没扶住,小的带您去最近的医馆吧,还是回府找大夫来?” 嘴唇自是生疼,慕连秋随意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察觉到唇边破了皮不由舔了把,舌尖顿时尝到了浓郁的苦涩和铁锈味。 “罢了。”他摆摆手,心灰意冷地重新踩上去,“回府吧,这点小伤不碍事。” “……是。”马夫悄悄别眼望去,心道自家老爷今日怎么这么丧气,完全不像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难道今天被皇上罚了? 且不说慕连秋回府时一嘴的血会引起多大恐慌,宣帝午膳时去敬和宫就先收了个大“惊喜”。 知漪心血来潮,亲自为了太后和他学着下厨做了一顿午膳!而且只许御厨在旁边指挥,不许他们插手半步。 许是有宫廷级的大厨教导,这些膳食看上去还是色香俱全的。摆得有模有样,香味扑鼻,很有些让人食指大动的感觉。 由于没让御厨动手,今日午膳很是简单,只有四菜一汤。汤是珍珠翡翠汤,即白菜豆腐汤,太后挑着这个喝了两口,然后微笑道:“哀家早膳吃多了,如今有些积食,午膳便只能喝些汤了。这些都是酣宝儿辛苦做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好的,皇上可莫辜负了她的心意,多吃些才好。” 小姑娘连连点头,星星眼望着宣帝。宣帝哪受得了这个攻势,当然是温柔颔首,“知漪也吃。” “我不吃。”知漪撑腮,对他歪头浅笑,“之前吃了好些点心,也有些撑了,我看着皇上吃就好啦。” 宣帝微微一笑,拿起银筷轻夹了块红烧鸡,嗯……有点血丝,很正常,也许是特殊做法。 面不改色地吃下,宣帝又伸向另外一盘,接着试了最后两个菜式。 “怎么样?”知漪期待地望着他。 “尚可。”宣帝要保持脸色不变,那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太后含笑不语,同知漪一起静静围观宣帝用膳,偶尔喝两口味道寡淡的汤,偶尔露出老顽童般的笑容。 知漪做菜时她可是全程看着的,当然知道这些表面正常的菜实际是个什么水平,所以在菜全部端上膳桌前就提前吃了别的东西充食,为的就是此刻能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儿子有苦不能言的模样。 不是说非知漪不娶吗?如果连知漪做的膳食都吃不下,那就可见不是真心的。 宣帝丝毫不知他实际被自家母后暗坑了一把,在知漪闪闪发亮的小眼神下,他已经不知不觉用下了三碗饭一碗汤,而且一个人硬是差不多吃下了两人菜的分量。 望着盘中所剩无几的菜,知漪很是满意,“下次知漪还做……” “不必。”宣帝提前出声止住,摸摸小姑娘脑袋道,“做这些太累,而且危险,朕不放心。” 知漪眨眨眼,抱住他的手露出梨涡,“听皇上的。” 最后净手用茶漱口时,宣帝心中下了个决定,等成婚之后,还是将御膳房立为知漪的禁地吧。 第90章 悔意 宣帝圣旨一下,知漪就彻底忙碌起来。现如今是六月底近七月,离明年的八月初八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年零一月而已,于宣帝大婚的准备事宜来说,时间还是略为紧促。 知漪向来乖巧懂事,即便在规矩礼仪上太后从未特意拘着她,她也学得很好。但一旦成为皇后,这该有的气度礼仪又不同了,所以即便太后再不情愿,也还是请了四个嬷嬷额外教导她。 四个嬷嬷很好说话,知漪明摆着是宣帝和太后的心头肉,即便偶尔有细节没注意或犯了小错,她们都会轻言细语地指正,模样同去那些大臣府中教导姑娘时简直像从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连着学了两个月,知漪终于得了点歇息的空间。宜乐已经随荣寿大长公主搬去了公主府,东郭璃重新开始了浮雅阁--校场两点一线的生活,宣帝最近也很忙,太后又常常需要休息,她便自己一人去了云清湖边垂钓,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知漪没有放饵,说是要学姜太公钓鱼,等愿者上钩。怜香惜玉听了直笑,道这是等蠢鱼上钩。 云清湖的锦鲤被精心照料多年,日子过得舒适安逸,早就没了警惕心。所以知漪的钩下还真聚集了不少锦鲤,不过都是好奇地轻啄轻碰,并未真正咬上去。 知漪也不急,侧身喝了口怜香递上的解暑梅子茶,上有亭盖遮阴,后有宫人打扇,小模样舒畅极了。 第64节 碧空如洗,远处几朵洁白云朵慢悠悠晃来,笼罩在大宣皇宫的上方。又有微风簌簌,柳条轻拂,飘絮几点,迎面飘来的丝丝水汽让夏日的凉爽沁入心间。众人不禁露出微笑,浑身放松下来。 “金簪……”知漪望着湖面出神,钩下聚集的鱼群中有一尾模样颇为别致的锦鲤,通体白色,唯有头部有一抹直斜而下的金黄。 她每年都会见到这尾锦鲤,先生南阳郡王不时也会来看它。还有徐嬷嬷,最近更是每次见到必要提起静太妃——以前带她的阿嬷,也是真正建起她和太后宣帝缘分的人。 金簪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差不多是她年纪的三倍,它的寿命……应该所剩不多了吧。 想到以后可能会再也见不到这条陪着她长大的锦鲤,知漪心中顿生惆怅。生老病死乃万物皆有的规律,谁也打不破,就像以前带她的静太妃,在她尚年幼懵懂不知事时便溘然长逝,导致如今她心中对这位阿嬷的印象只剩下模糊的温柔。 正是此时,知漪突然领会到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诗的真正意蕴。 做当下能做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姑娘,进来歇会儿吧。”怜香出声道,“虽然身子遮住了,手还露在外边儿呢,晒伤了可不好。” 知漪点头,将钓竿放下,随意斜倚在了亭边栏杆上,“元涵哥哥最近在做什么?都没进宫了。” “听说太学院的功课越发重了,景旻小少爷整日在府中被世子抓着背书呢。” 知漪忍不住轻笑出声,南巡回来她就没再去过太学院。之前还可以说年纪小任她闹着玩儿,现在旨意一下,就算年纪再没赶上,也得顾忌许多了。虽然除了太傅们,那些同窗至今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姑娘。”亭外走来绛雪轩的宫女,沉静道,“慕老夫人想见您。” “慕老夫人?”知漪一愣,“她去见了阿嬷吗?” 宫女摇头,“慕老夫人好像是入了宫就直奔绛雪轩,并未去太后娘娘那儿。说是有事要寻姑娘,希望姑娘若有空暇,还与她去见上一面。” 慕老夫人身具一品诰命,宫人又心知她是小主子的亲祖母,自然十分客气。她已经在绛雪轩等了半个时辰,之前听说知漪难得有了假在歇息,便让宫女们先别去催,准备就在那儿等着知漪回去。 来禀告的宫女小月正是给慕老夫人奉茶的人,奉好茶随侍左右,便被慕老夫人温声问了许多关于她们这小主子的事。 但小月充其量只是个二等宫女,平日难得近知漪的身,所以许多事情也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可即便是这样,慕老夫人也听得极为认真,偶尔露出或懊悔或惋惜的神色。 “可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月摇头,见状轻声道:“若姑娘不想见,不如让奴婢去回绝了?” “算了。”知漪起身,目光复杂,“我现在就回去,是在绛雪轩的正厅?” “是。” 知漪取了头上轻飘飘的薄纱,惜玉接过,“姑娘,要不要奴婢把太后娘娘请去?” 知漪失笑,“慕老夫人又不是豺狼虎豹,至于去请阿嬷吗?还是你觉得你家主子这么胆小,连个人都不敢见?” 惜玉也自觉考虑过多,讨好一笑,再不提此事。 七八九月正是最炎热的时辰,仅在这路上奔波了下知漪就出了层薄汗。刚到绛雪轩便马上有宫女端来洗好的水果冰碗,绛雪轩内又放了几大块冰,飒飒凉意顿时沁入内腑,知漪心中仅有的一丝丝躁意被安抚下来,唯余平静。 慕老夫人面前摆了各式点心茶果,她只喝了些热茶,此时正在静静欣赏厅堂挂的一幅画,画上右下角印有知漪二字,是知漪画道小有所成时所作,绛雪轩中随处可见她的字画。慕老夫人看得入神,等知漪跨进了门才反应过来。 她转眸回望被一众宫女簇拥而来的小姑娘,与数月前相比又有了不少变化。那时知漪虽然也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十分从容宁静,现如今却显得愈发沉稳有度,只眸间偶尔闪烁的俏皮灵动昭示着这还不过是个小姑娘。 慕老夫人心中激动,竟站起来迎上去,“知漪——” 知漪略后退一步,礼仪周到,“慕老夫人请稍等,容知漪去后间更衣,很快便回。” “好。”慕老夫人说不上失望,微笑看着知漪径直入了内间。 她端起滚烫的茶水浅啜一口,总算感觉安心许多。随后又不免一笑,已经是这般年纪的人了,没想到还会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知漪将长发散开,只在身前留了两股花辫,方才简略擦拭了下身子,此时身上的水汽吸去热意,总算觉得身子舒畅许多。 “慕老夫人。”她不紧不慢走至厅前,微笑颔首,就像最为懂礼守礼的小姑娘,可惜却显得极为生疏,像是别人家的。 可不是别人家的……慕老夫人思忖着,不仅以前是别人的,一年后更是会真正永远地属于皇家。 心中说不出的怅然,慕老夫人笑中带着一丝期望,“知漪,能不能……换个称呼?” 知漪抿唇,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慕老夫人于她,实在太陌生了。 慕老夫人也很慈祥,对她的表现更有着一种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惹了她不高兴。可是这种慈祥温和,和太后带给知漪的感觉根本无法相比。南巡时她已经放下了在身世上的小小纠结,此刻当然也不可能轻易就接受一个等同陌生人的老夫人为祖母。 “抱歉,我——” 慕老夫人摇头,虽有失落不至于显露出来,“是我强人所难了,不必苛责自己。” 知漪没继续沿这话题展开,转而道:“慕老夫人进宫来寻知漪,说有要事,请问是何要事?” 望了她好一会儿,慕老夫人才缓缓开口,“此事不方便让太多人在旁。” 知漪略一犹豫,挥手示意怜香惜玉之外的宫女都退出去。 见宫人们都对她言听计从,服侍得也十分尽心,慕老夫人这心总算放下了八分,微咳一声,又饮了口茶,温声吐露来意。 “此来,我也并无他求。毕竟这么多年,是你爹爹和祖父祖母对不起你。”慕老夫人眸中有着对孙女的怜惜,“我们回京这些日子,也知道了许多你在宫中的事……我和你祖父,都很感激太后娘娘和皇上,他们将你养得极好,若非他们,只怕如今我们再如何悔恨也无用。” “所以即便你祖父觉得你与皇上的婚事仍有不妥之处,再三思量之下,还是没有进宫来寻你和皇上。毕竟这么些年,只凭慕府未养育过你,在这件事上也就没了置喙的余地。”慕老夫人声音极轻极淡,仿若一杯清茶,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却引得人能一直耐心听下去。 仅这么几句话,知漪便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是个极明事理懂得言语之道的人物。只要能听进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慢慢水到渠成,实在很难让人对她生出恶感。 不过她本身对慕老夫人也从来没有恶感。 慕老夫人见她听进去了,唇边微弯极为欣慰,“如今我与你祖父回京,虽然很希望你能回府让我们……补偿一些这十年的过错。不过我知道,你定是不愿离宫回慕府的,所以这件事我与你祖父也不想勉强你。” “但是——”慕老夫人语气一转,“既然皇上圣旨已下,等明年八月初八,知漪你出阁时,总不好还待在宫中,从宫中嫁到宫中……这可是历朝历代都未有过的事,说出去……怕是也不大妥当,知漪觉得可是?” 她问的极为小心,似乎只要知漪一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便能马上改口。 知漪并没什么情绪变化,依旧微笑答道:“知漪谢过慕老夫人关心,但是皇上和太后都不会介意此事。” 慕老夫人摇头,“我知道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极为疼爱你,不会介意这些小事。可是外面那些大臣,那些百姓呢?寻常姑娘家嫁到别的府上,都还需要娘家强力,在夫家位置才能更稳。你祖父虽然如今致仕,但他如今归京,慕府对一些人来说总归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即便你不在意这些,可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既然是和皇上的大婚,总不好因为这种小事惹来闲言碎语,而影响了你和皇上的终生大事。” 见知漪要开口,她忙续道:“况且不止于你,那些言官也会因此整日跟在皇上身边谏言。祖……我听说知漪你最是心疼太后和皇上,皇上平日政务忙碌,再因这事伤神,岂不是太过不值?” “慕老夫人的意思是?” 察觉知漪有被说动的迹象,慕老夫人有些高兴,连忙回道:“我和你祖父商议,是希望知漪你能在成婚前一月回慕府,再从慕府嫁进宫中。这样既全了祖宗的规矩礼仪,也全了皇家颜面,更会少了那些无由的闲言碎语。只一月,一月而已,府中也会备好知漪到时大婚所需的那些东西,到……” “知漪明白了。”知漪点头,“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这意思,约莫是应了大半?慕老夫人猜测着,喜意渐渐涌上心头。 她提的这个建议,当然是有私心的。因为无论是什么理由,知漪都不会回慕府,恐怕便只有趁着这大婚的契机才能让他们老夫妻两真正和孙女相处那么一段时间。纵然这时间很短,而且短暂的相聚后便要亲手将孙女永远送到别人手中,她也想要尝试一下。 而且她确实也想让京中的人知道,知漪不是只能靠着太后和皇上的疼爱才能坐稳后位,她还是慕府千金,有慕府这么一个依仗。纵然太后和皇上可能会一直把知漪捧在手心,她也不希望今后别人觉得她的孙女是靠着讨好太后和皇上而得的地位。 她的孙女,本就该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啊,而非是……这么多年他人口中被太后一时兴起收养的小姑娘。想到某些打听出的闲话,慕老夫人差点凝出泪光。如果不是太后和宣帝心肠好,如果不是他们将知漪保护得密不透风,这些年仅是那些人议论和碎语的唾沫就能把小孙女给淹没了。 慕老夫人甚至有些暗恨为何自己的身子那么不争气,若非因为自己,老伴也不会一致仕就带着自己退隐江南,致使孙女成了如今这般与他们疏远的模样。 “我……”知漪轻抖眼睫,低眉垂下,复抬首,“还是要再去和阿嬷……太后商量一下。” 按捺下急迫的心情,慕老夫人颔首,“这件事上,太后娘娘更会遵从知漪你的意愿,你若想回,太后和皇上应该都不会反对。” 慕老夫人说得很对,可见她这些日子确实从各方面打听出了知漪在宫中的日子。太后疼爱知漪,护着知漪,也给予知漪自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慕老夫人才没有直接去寻太后,而是先来了知漪这里。 在这一点上,慕老夫人其实是很有些小心计的。 可这点心计,目前看来也不过是为了争取最后能维护她和同她相处的一点机会。 知漪心中轻叹一声,暂时说不出是什么复杂感受。但看到这样的老人家对自己如此小心翼翼,笑脸讨好,心中总归还是会觉得有些酸涩和不适的。 见慕老夫人又要饮茶,知漪轻声开口,“茶已经凉了,慕老夫人,先让人给你换一杯吧。” 慕老夫人因着身子虚,确实只能饮热茶,所以在这大热的天也从来不碰冷食。她没想到知漪心细至此,仅一个照面就看出了这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他们慕家到底是错过了怎样的一个珍宝啊…… 而这个珍宝,他们除了能小心再小心地在远处看着,似乎再也没了能挽回的机会。 第91章 提议 慕老夫人满怀期待而来,半含希望而去,临出绛雪轩时回头看了好几眼知漪,眼中尽是不舍。 待她身影完全不见,知漪拿起冰碗消暑,中途不自觉含着银勺发起呆来。惜玉上前为她打扇,小声问道:“姑娘可是已经答应了慕老夫人?” 摇摇头,知漪起身走至窗边,随手拨弄了两下悬在上方的小金铃,铃声清灵动听,知漪歪头细听了会儿,不禁露出略带孩子气的微笑。 其他宫女还未进来,身边只有怜香惜玉,知漪轻声问道:“你们觉得慕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惜玉细想了下,快嘴道:“奴婢觉得看上去挺可怜的哩,对姑娘也是真心疼爱。慕老夫人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啊,而且姑娘……这些年的事情,如果慕老太爷和老夫人真的不知情,好像……也确实……怪不了他们。” 她说得犹豫,有点怕自己的话引起小主子的反感。惜玉入宫前祖母外祖母都尚在,虽然只是市井小妇人,也有点重儿轻女,但不妨碍惜玉记住她们对自己的点点慈爱。将心比心,看到慕老夫人这么温和慈祥的老人小心讨好自家小主子的模样,惜玉看着就觉得酸酸涩涩的,如果自家姑娘也能得到亲人的疼爱就好了。 知漪眨眼,“我也没怪过他们呀。” 惜玉吐舌,“奴婢知道小主子没这个意思,只是说说而已。” 等知漪思考了会儿惜玉的话,怜香才几步上前帮知漪披上清凉的薄纱披肩,柔声道:“姑娘可不要被惜玉的话影响了,她这人向来心眼大,姑娘之前什么想法就还该是什么想法儿。慕老夫人看起来是真心疼爱您的,的确有意弥补您,但以姑娘的聪慧,也定然看出慕老夫人来意不仅于此了,奴婢不过一个下人不该多说什么,只是姑娘若真要下什么决定,奴婢觉得还是应该先多听听太后娘娘和皇上的话,他们也许还有别的安排呢?” 被怜香这么嫌弃,惜玉嘿嘿一笑,摸了摸头不再说话。论心思细上面她的确比不过怜香,对人心的思量上也没有怜香想得多,毕竟以前静太妃宫中极为简单,后来跟在姑娘身边,也从未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的事。但敬和宫就不同了,她听怜香说过,宫里没什么人,只两个最大的主子太后和皇上,所以敬和宫那些宫女内侍背地里的心机暗算都不少,因为谁都想入太后的眼,一举成为敬和宫的红人。 能让太后另眼相看还被赐给姑娘的怜香,当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知漪点头,“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说着,她半倚在窗边,似自言自语道:“唔……皇上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听说皇上今日去西郊大营考校将士们去了,得差不多酉时才能回来。”怜香带了丝笑意,“昨夜姑娘才在宸光殿待到了快亥时才回,莫不是就想皇上了?” “对呀。”知漪撑腮答道,毫不脸红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我和皇上分离了五六个时辰,算起来都已经差不多两秋未见了,自然甚是想念。” 怜香惜玉俱是掩唇轻笑,她们姑娘怎么就这么坦诚呢。其他人家的小姑娘说起这种事总还要忍不住红个脸嗔两句,唯独她们姑娘,自小就把这些甜言蜜语说得像饮水般寻常。 不过要是她们,若能每日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些话,肯定也要开怀极了。 “阿嬷该起了吧?” “这时辰,太后娘娘该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乘凉,姑娘要去吗?” 知漪嗯一声,“随意梳个双环髻吧,正好把刚才的事和阿嬷说说。” 知漪行动迅速,不多时就已经进了御花园。行走的青砖道两侧尽是满园芬芳,夏季的的花儿个头大,开得极艳,连吐出的花蕊也分外纤长浓密,条条红黄蕊挤在花心中,偶尔迎风招展,迷人而不自知。 太后歇于玉泉亭,因亭前有两处人工制成的小喷泉,亭内铺的几方地板用的又是难得的凉玉,双脚迈入其上,便能自下而上油生一股清凉。 说起来,宫中许多极为享受奢靡的宫殿等建筑,还都是托了先帝的福。宣帝是不爱摆弄这些的,索性承了前人遗惠,一举两得。 “酣宝儿来了。”太后对她招手,“到阿嬷这儿来,凉快。” 方才已经有人向她禀报了慕老夫人进宫寻知漪的事,但太后不急不躁,半个字也没问,只等知漪自己开口。 知漪照例在太后怀中歪了会儿,片刻后缓缓开口,“阿嬷,今日慕老夫人来寻我了。” 第65节 “嗯?”太后拍拍她的手宽慰,示意知漪继续。 视线胶着在亭外一朵伸展出的花儿上,知漪轻言细语将今日的对话复述出来,怜香惜玉从旁听着,觉得简直是一字不差。也是,她们姑娘向来记性好,背书在太学院中名次都是前几位,将对话完整重复一遍自是不难。 太后含笑倾听,无论听到何处都没变过神色,末了心道这慕老夫人想来是江南待久了,再不复以往的当家主母锐气。如今对着知漪这么一个小姑娘都能卖起可怜来,这作态……她还真有些看不上。 心中看不上慕老夫人的做法,太后却并未明言。知漪性子良善真诚,除了幼时的那场大难,几乎就没经历过什么坎坷,有时候就难免容易心软。慕老夫人今日此行此言,明显打的是“动之以情”的牌子,处处显得是为知漪着想,又说得那般小心可怜,也怪不得怀中的小姑娘动摇了。 没有评价慕老夫人的话,太后温声道:“酣宝儿,有一件事你想错了。” 知漪疑惑望去,听得太后解释,“民间流言固然会有损皇家民声,但你觉得,这种流言对阿嬷和皇上来说,真的能成问题吗?” 知漪一细想,便明了太后的意思。但凡学了些帝王心术的人便明白,百姓通常都是被引导的一方,因为他们所知道得太少,必须要他人来告知,而这个他人,便是身处高位之人。俗语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其实不仅是要少做会让百姓有意见的事,更多是在让帝王要懂得如何去驾驭统治百姓的言和思,让他们凡事都能顺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去说。 这些太傅没有告诉过她,但是宣帝早就在各方面无形地教导过她。 就像她一回京,京中关于她的凤命和一些神奇之处,还有和皇上的天作之合就传得沸沸扬扬。这些无疑都是宣帝派人暗中引导的,像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想传的流言,也很快就会被宣帝压下。 此理类推,到时即便真有慕老夫人担心的那种流言蜚语,太后和宣帝如果有心,将流言稍加引导,换个方向,简直轻而易举。又或者,也会像她小时候那样,从不让她接触到那些可能伤害她的闲言。 平日这些道理本来知漪也是明白的,只是放到自己身上,就有点一叶障目了。 “知漪知道了。”知漪对太后弯眸,让太后亦浅笑,又道,“其实慕老夫人所说之事,阿嬷和皇上早就商量过了。” “咿?”知漪惊讶,“阿嬷从来都没和我说过。” “毕竟还早着呢,等全都布置好了再同酣宝儿说也不迟。”太后亲昵地捏捏她秀气小鼻子,“咱们酣宝儿只需要安安心心等着,当咱们宣朝最漂亮的小新娘、小皇后就行了。” 经过这两月,太后似乎也接受了知漪要嫁给宣帝的事,不过平日还是会时不时地突然对宣帝发难一下,对此宣帝也只能见招拆招。 “那阿嬷和皇上什么打算?”知漪疑惑看去。 太后忍不住轻戳了把粉嫩光滑的小脸蛋,“酣宝儿到时从你元涵哥哥府中嫁到皇宫,可好?” 信王府?这她还真的从未想过,之前猜测顶多是庄府。 似想到什么,太后续道:“是哀家疏忽了,日后这称呼是该改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乱叫了。” 沉吟片刻,太后止不住笑意,“以后……就直接唤元茂元涵的名字吧,至于你原来的姨母他们,可就该唤皇兄和皇嫂了……” 闻言知漪眼睛顿时睁得圆溜溜的,像只受惊的猫儿。叫信王为皇兄,信王妃为皇嫂,元茂哥哥和元涵哥哥成了她的侄儿,呃…… 被她这可爱的模样逗笑,亭中的几个嬷嬷俱是眉眼弯下,“主子说得对,日后这称呼上,姑娘可千万不能叫错了。” “那姨母……”知漪顿了下,暂时还是没能把那个称呼叫出口,“信王妃他们都同意吗?” 太后将她鬓边发丝绕到耳后,微笑道:“自然,他们那么疼爱酣宝儿,还准备把酣宝儿的十里红妆添成二十里呢。” 惜玉不免咋舌,很快低下头,生怕被徐嬷嬷看到了自己不庄重的表情。 知漪托腮思考,太后也不扰她,过了许久才道:“不过这些,阿嬷和皇上都会看酣宝儿你自己的意愿。如果你想回慕府,最后陪慕老夫人一段时日,我们自然不会干预。” 自己想回慕府吗?知漪知道,当然是不想的。慕府根本没有她亲近的人,之前会考虑慕老夫人的提议,更多还是因为她说到了不利之处,还有这些可能对大婚和皇上的影响。 但是太后表现出的意思,明显是这些根本不必担心。 慕老夫人担心别人会觉得知漪是靠太后和皇上的宠爱过活,言语中还多加暗示有了娘家作为依靠,即便以后他们宠爱变淡也能有一席之地。但知漪从不会有这种担忧,别人觉得天家无情,她却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太后和皇上对自己如何,当然是自己最明白了。 想通了这些,知漪不再纠结,“就听阿嬷和皇上的。” 太后一笑,对知漪的决定很是欣慰,不忘调侃道:“恐怕中间多了两字吧,应该是听皇上的,阿嬷猜得可对?” 小姑娘不依不挠往太后身上一腻,皱着小鼻子,“又取笑我,阿嬷变坏了。” 一老一小在凉亭中借着清风喁喁私语了片刻,温情尽显,那是与知漪同慕老夫人见面时截然不同的氛围。旁边伺候的嬷嬷宫女们无论目光或真心或假意,心中都十分羡慕。这样和睦融洽的亲情,即便在普通的市井人家,也没常人想的那么多,所以当它出现在天家时,便更显得弥足珍贵。 “对了,酣宝儿今日怎么没念着找皇上了?”太后眉目满是笑意,“黏了这么多日,终于淡了?这可怎么办,还没到大婚的日子呢。” 太后如今是逮着机会就要调侃一顿,知漪鼓着腮帮子望了眼,“皇上今日不是去了西郊大营嘛。” “只是去看看而已,并非什么大事。”这些事太后知道得倒清楚,轻笑道,“除了往日秋狝围猎,酣宝儿可看过皇上动武的模样?” 知漪想了想摇头,平时他们出行都有一堆侍卫护着,她也没怎么看过宣帝练武。太后这么一提,她还真想知道皇上除了射箭骑马,会不会有像那些将军侍卫一样持长枪宝剑飒飒逼人的英姿。 “你那表哥庄泽卿如今正在宫中,哀家给你令牌,可让他带你去西郊大营。”太后轻眨眼,“说不定能看到皇上同平日不一样的模样。” 知漪也对视相眨,奇怪阿嬷怎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按理来说大营不是不能随便去吗?不过……她确实很动心。 皇上的各种模样,她都想知道。 太后如何看不出来,笑着轻抚小脑袋,“去吧,别忘了换个装扮,不然营中出现了个漂亮的小姑娘,皇上可要不高兴了。” 第92章 探视 宣帝下了早朝去的西郊大营,随行的有工部尚书和几位将军。这行所考校的主要为近日将士们的练兵成果,更重要是要测一测前几月工部等人制成的支持水上作战的战车船只。 随行人员中有一位青年极为打眼,他面容比起那几位将军和尚书来说显得太过年轻,又生得俊秀,气质温润。这让人感觉他就该是坐在画楼书阁中看书作画的儒雅公子,而不该出现在军营这等地方。 此人正是季永思,季永思自幼长于江南水乡,水性极好。他不仅文采出众,这次在水上战车和战船上面还给宣帝提了个极好的建议,所以宣帝才破格带他一起来巡视军营。 提前得了消息,西郊大营的将士早就做好了迎接圣驾的准备,待宣帝现身时更是呼声震天,激动得面红耳赤。西郊大营不是唯一在训练这些的军营,但皇上正好就选中了他们来考校,这是一种无上荣耀。 军中早有议论说皇上已经准备再过几年就对大石和海清发难,既然他们不安分,几番试图扰乱大宣,那宣朝就彻底让他们安分下来。 以宣朝兵力,将士们丝毫不觉得这对他们有什么难度。所以即将到来的战事不仅能为宣朝扩大疆域,更是他们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宣帝微颔首示意,站上点将台,几个将军向他请命过后接连离去,归到大队中,准备排兵布阵。 另有一位军师模样的人在旁随时准备解释。 士兵主分骑、步两种,另有箭弩手战车兵若干,各有数万人,嘴边蓄了一圈络腮胡的方将军翻身上马,径直纵马至大军前侧,高举长枪,中气十足道:“列阵——” 数以万计的士兵如潮水般分涌至四侧,又迅速围拢,骑步分开,正好将方将军围在了内侧。最外围是手持弩箭,架设好机弩的步兵,往里是策马昂身而立英姿飒爽的骑兵和战车兵,这些士兵齐齐围住方将军,恰恰由这多重方阵形成了一个大圆。而且布阵时动作极为迅速,几乎是在一刻钟之内便都站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丝毫不乱。 那军师解释道:“皇上,此为方圆阵,易守难攻,若战事有变,此法用来防御再为合适不过。” 宣帝淡淡嗯一声,其他人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要知道他们皇上可是亲自出征过的,对行兵打仗之事不同于历朝历代那些大部分只会纸上谈兵的皇帝,所以不少人心中既紧张且兴奋,只希望能得到宣帝认可。 方圆阵后,又换了一队将士,此次摆的是长蛇阵。长蛇阵一般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运转之下犹如巨蟒出击,极为狠厉。对于稍弱的敌军,此阵不仅攻击力强,气势上也能压倒对方,也可算占了小半个心理战术。但长蛇阵对骑兵要求很高,要求骑兵能反应迅速,提前预判,及时改变方位,这样才能保持阵势。 宣帝望着眼前的巨蟒,再听得军师的介绍,凝神观看片刻后眼眸沉下,凌厉无匹,道:“此阵不易守,极易混乱,弱处太过明显,攻成不易,改。” 军师点头,皇上说得很在点。他们摆的长蛇阵的弱处就在于骑兵,军中骑术好的士兵不是没有,但大都只会服从领军命令行事,很少能够自己根据战场上的形势改变阵势。然而战场瞬息万变,此时摆阵虽然摆得好,但在战场若被敌军抓住这点,特意来各个击破头尾的骑兵,那长蛇阵自然就被破了。 接下来还有偃月阵、鹤翼阵、鱼鳞阵等,但凡他们针对阵法自身的弱点做了改动之处的,大都会被宣帝赞赏几句。而其他的,也都能被精准地点出问题所在,等阵法一一摆过,这些将军心底不由对宣帝更加拜服。 “阵法演练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宣帝身后随了一种将军副官,初步看过排兵布阵,他正在嘱咐一些小问题,“平日操练时不仅要懂得如何摆阵,更要知道如何破阵。” “是。”“是。”众人连声应答。 宣帝又说几句,转头看向季永思,唇边终于有了弧度,“永思有何建议?” 对于真正有才之人,宣帝向来不吝嘉奖赞许。 季永思怔住,半晌略不好意思一笑,“永思以前于排兵阵法上不过纸上谈兵,方才一看之下,除了被我大宣将士的威武勇猛惊呆了外,还真什么问题都看不出,皇上实在高看永思了。” 宣帝准备等季永思参加明年的会试后再真正重用他,所以如今季永思还未有一官半职,只能如此自称。 闻言几位将军哈哈大笑,看向季永思的眼中多了几分欣赏,就连宣帝也露出笑意,“各有所长,是朕疏忽了,永思不必自贬。” “就是,小季兄弟不必自谦,听说那什么海上战车还是你改良的?改良后果然好用许多,往日在船上试用时都觉得颠簸不平,现如今却是平稳了许多,再也不必摇摇晃晃,用起来也更容易了,实在是让我手下那群小崽子高兴坏了!”胡将军高兴地大拍他肩膀。 胡将军生得虎背熊腰,手劲极大,没想到他这一拍季永思神色丝毫未变,反而朝他笑道:“胡将军过奖了,我不过在前人已建好的基础上稍微改动了些,真论起来,功劳并不在我。而且胡将军你们曾为我们宣朝在战场上血海拼搏,马革裹尸,立下汗马功劳,你们才是我们宣朝的好男儿,所以这些都是我们守在后方之人该做的。” 几句话说得些将军们心花怒放,之前有些看不起他小白脸模样的人也立马改了看法,和季永思称兄道弟起来。 宣帝见着几个臣子和未来的臣子迅速打成一片,也未出声打扰,只微微含笑。这季永思能言善辩,只要他有心,怕是任谁都能很快结交,当真是天生适合在朝中为官的人物。虽然与慕大学士性格有些出入,但从其言谈举止上看,肯定被慕大学士教了不少东西。 巡视过排兵布阵和往日常用的战车武器,还有近年针对水上作战新制的一些武器器具外,宣帝便让这些士兵稍作休息,等用了午膳再察看他们平日练兵的模样。 西郊大营设在京城往西三十里处,策马疾奔倒用不了多长时间。圣旨已下,知漪的皇后之位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自然也就没人敢带她策马。 开玩笑,谁敢和皇上的人同骑一匹马。 幸好知漪自己也通骑术,虽然比不上庄泽卿和这些侍卫,但他们自然是随着她的速度。 花费了他人两倍的时间,等知漪赶到西郊大营时,午膳的时辰都已经过了,小姑娘也觉得有些饿。 知漪当然不会这种时候让人去给自己寻膳食来,便准备忍着。她这模样让庄泽卿不禁一笑,上前将油纸包递去,轻声道:“就知道你这小丫头会饿,火急火燎的来见皇上,别皇上没见着,自己先饿晕了。” 鼓着腮帮子,知漪哀怨望他一眼,还是伸手接过,里面包的正是大多数小姑娘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香甜软糯。这个时节没有新鲜桂花,用的是去年存制的桂花干,口感便失了一层,比之宫中御贡的点心更不知差到哪儿去了。不过知漪丝毫没流露出不喜,叫庄泽卿眸中含笑。 之前圣旨刚下的时候他和这小表妹相处起来还有点不大习惯,毕竟以前只是他自己猜测皇上有那个意思而已,如今却成了正式的。但现在看来真是他思虑太多了,知漪岂是那种因为身份改变就变了性情的人。 庄泽卿亮出令牌,先带知漪去营中寻了位他认识的将军,提前讲明了知漪身份。毕竟军营再怎么样对知漪这个小姑娘来说还是有点乱,先让人做好准备总好过到时突然出状况。 那将军听到消息呆怔了好一会儿,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望一眼营帐前背对他们静立的小姑娘,吞了吞口水,“长瑜,这位真是你那个自小被皇上太后一眼看中然后深藏在宫中多年的表妹?是凤女转世能指挥凤凰而且救了数万百姓一命,皇上两月前亲自下了圣旨立后的那位?” 庄泽卿:……这么多形容都是哪儿来的?指挥凤凰又是什么鬼? 想到那群在他们面前彪悍霸道但在知漪面前却乖顺得同小白兔般的野凫,庄泽卿决定还是将真话默默吞下,就给将军留点美好的幻想吧。 默认之下,庄泽卿勉强道:“带我们去皇上那儿吧。” 将军了然点头,听说这位未来的小皇后和皇上感情极好,一刻也离不得,那就难怪了。 不过这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还真得让人小心护好了,不然让这位娇贵的小皇后不小心掉了跟头发丝儿,他都怕被皇上的眼神弄死。 许是等得久了,知漪转眸问道:“还没好吗?” 清悦如鹂鸟轻鸣的声音传入耳中,再将那张即便作了少年装扮也依旧漂亮的面容映入眼中,将军立马移开眼,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未来的小皇后,怎么能如此大胆地直视凤颜呢。 心中这般想着,他还不轻不重地打了下自己手背,看得庄泽卿眼角直抽抽。当初和这位将军交好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性子特别直,心性单纯,如今看来,还真是单纯过了头。 见这人一直低着头不看自己,还突然狠狠打了下手背,饶是知漪也讶异地跳了下眼皮,目光投向自家表哥,得到庄泽卿一个无奈的眼神。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挑眉略过。 第93章 小少年 知漪被悄悄带进营中,除庄泽卿和几个侍卫相护,另有将军安排的几位小兵。他们不知道知漪身份,只当是庄泽卿表弟,少年好奇心盛嘛,听说皇上今日来巡兵,想见识一下不足为奇。 怜香惜玉手巧,如果没有被特意告知知漪性别,这个装扮的她一般不会被人认作小姑娘。 悄无声息进入营中,知漪一眼就看见正准备下场的宣帝,眼眸一亮,止下出声的冲动,视线随即黏在了宣帝背后。 宣帝此时本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军营中不知多少人在景仰狂热地望着他,知漪这点小目光很难被察觉。但宣帝才走两步便突然顿住,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周围有种熟悉的气息,不动声色用目光逡巡一圈,毫无所获。 “皇上?”有人小心请示,“可是有人不对?” 摇头,宣帝收回心神。知漪此时该在宫中,怎会出现在此地。 第66节 岂知因为知漪相对军营那些将士来说就是个小不点,所以宣帝才没见着,等小姑娘好不容易找个高处,她已经回过了头。 小兵特意给她找了矮凳垫着,知漪踮脚张望。午膳后休息了一刻,此时这些士兵正在按平日练兵的顺序向宣帝一一演示,剑术、刀术、弓术、绕军营跑圈等。既是特地为宣帝而来做的准备,选的士兵大都是平日练兵时的佼佼者,将这些人集结在一起,呈现的效果便极为震撼人心,因为每一动一止,他们都做得极为统一、迅速、有力,真正体现将士的强悍与团结。 相比于阵法,这些只要勤加练习都非难事,宣帝显然满意了些,神色较之前要缓和许多,让不少人望之心喜。 “皇上今日就只是看看吗?”知漪偏头好奇道,太后那番话下来她还以为能见到宣帝做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和秋狝时差不多嘛。 庄泽卿微笑,“按照往年惯例,待会儿皇上应该会亲自下场。” 小兵附和道:“庄大人说得对,皇上会挑选军中几个勇士,亲自考校他们的功夫,骑术刀术和弓术武功都有。” 他语气欣羡目光灼热,忍不住道:“要是我也能有亲自被皇上考校功夫的那天就好了。” 知漪见过宣帝佩剑,但基本没见他用过,更没见过宣帝同人动武,闻言也激动起来,甚至跃跃欲试地想去场下围观,还好被庄泽卿及时拉住。 果不其然,一刻钟过后,宣帝歩回首位,似在同身边将军谈论什么。不多时,全军停下,持枪举箭者齐齐停住,声音极为统一,气势恢弘。士兵们的眼神几乎个个都是直勾勾的,咻咻往自家将军和宣帝那儿飞。 宣帝颔首,几个将军各报出数个名字,被点到者一一出列,或身形高大,或肢体健壮,个个拎出来都不可小觑。 既是亲自考校他们,宣帝便会亲自下场同他们比试。对上宣帝没人敢动真格,但也没人敢不尽力,这种特殊情况不小心给皇上来个擦伤什么的还是小事,若因为畏惧天威不敢动手或放水,可是会直接被皇上斥责在全营面前丢脸的。 宣帝静立在原地,墨色衣袍上印着张牙舞爪的苍龙图腾,更显他威仪逼人。刀裁的剑眉沉下,浓如黑墨的眸中充满肃萧杀气和对对手的审视,黑色长靴包裹着精瘦有力的腿,修饰出颀长身形。 正作为宣帝对手的人一个恍惚,差点没被这扑面而来的凌厉慑住心神。他没有上过战场,本来还在想该如何使出全力又不伤到皇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努力不被皇上的气势震慑住才行。 稍稍凝神,他皱眉摆出架势,“皇上,小人冒犯了!” 宣帝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神色平静,侧身闪过对面极快的一个扫腿,耳边刮过厉风,带起袍角翻动,但发冠极稳,未有丝毫松动。 “此人是谁?”宣帝和那人几个来回,已有将军忍不住出声询问几位同僚,“很有几分胆识,面对皇上也能丝毫不惧,日后必有大器。” 石将军得意抚须,“这是本将军偶然捡来的,此人名为小木,父母早亡,又无亲朋。因为太能吃被那些请他做事的老板嫌弃,后来无人再请他,便随那些地痞混在一起,但心性还行,从未欺凌过老弱妇孺。本将军见他天生力气惊人,从未有人教过也能以一敌十,便游说他进了西郊大营,今日一看,本将军果然没看错人!” 他们皇上爱才重才,无论文武都无偏爱轻视,如果小木日后能立下大功,他便是伯乐。 旁人纷纷道贺,赞叹石将军的好眼光。石将军这下不回了,只笑而不语。 谈话间,宣帝与小木的比试已近尾声。小木气力果真大得惊人,几次都想用蛮力掀翻或冲撞宣帝,但都恰恰被宣帝以巧劲化解。宣帝身法独特,步伐极为轻巧,同他的横冲直撞形成鲜明对比。 结果是小木被宣帝制服,不过旁人看不见,宣帝却能清楚感觉到双手虎口处的酸麻,不用特意查看也知道肯定红了一片。 目光波澜不惊,宣帝心中已将此人记住,扶他起来时淡声道:“何名?” 小木受宠若惊,不确定地看了好几眼宣帝才喘着粗气道:“回皇上的话,贱名小木。” “好。” 宣帝道了个“好”字,小木却完全没弄懂这个字到底只是个简单的回答还是对自己的称赞。他没读过书,琢磨了几下还是回了旁边围成圈的人群中,脸上兴奋未褪,他从没想到他们皇上功夫居然真的这么厉害,要知道自己的力气营中可没几个人能以一己之力止住。 不止他,周围人的反应也全都同他一样,营中有新兵老兵,老兵稍微好些,新兵炙热的目光简直都快穿透宣帝的衣袍。 崇拜强者是所有人的天性,他们自小遵从的三纲五常注定他们会听令服从宣帝,毕竟他是大宣的君王。但当他们发现这位君王不仅在治理一国时是个明君,在军营战场这种天生属于男儿的热血领域更是能折服威慑众人的强者,这就不免让人更加生出膜拜的冲动。 千言万语,唯有化成“忠君报国”四字。 知漪一直踮着脚,看到激动处站都站不稳,众人欢呼时更是“哎呀”一声一个趔趄往下栽去,庄泽卿拉扯不及,危险之际还是知漪自己稳住了身形。若她直接栽下去,定要吃一嘴的沙,娇嫩的脸蛋也会多上几道擦伤。 庄泽卿长舒一口气,被吓得差点心都要跳出来。经此一事,他干脆站到了知漪左前方,以便能随时护住。 在数万人的欢呼惊叹声中,宣帝耳梢微动,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小姑娘惊呼声。一次可以是错觉,第二次便该是确有问题,宣帝心中生疑,但考校还在继续,稍微停顿后另一名激动得脸红耳赤的小兵站到了他面前。 艳阳西移,暮风送爽,被这凉风吹散热意,众人这才察觉凝神过久,里衣已尽数被汗水浸湿。饶是如此,他们依旧不肯挪动步伐,直直望着正中央目带寒星、负手而立的男子。 四场考校下来,同营中被选出的勇士相较,宣帝刀术稍弱,骑术互相持平,武功稍胜一筹,弓术碾压。最后一项弓术比试完,营中突然静谧了片刻,宣帝齐发的三箭还在靶上振振作响,如同他们此时剧烈起伏的心情。 皇上几乎是没停歇的比了四场,还赢了他们一半。但没人觉得丢脸,因为赢他们的是皇上。 宣帝慢慢走回,安德福迎了上去,见宣帝衣袍上都沾了沙土,轻声道:“皇上,可要先去换身衣裳?” 宣帝摇头,任内侍给自己擦汗,敛去眸中沉思。虽然在这么多人中其实很难感觉到其中一人的气息,但鼻间不时浮动的香甜气息在告诉他,他所想并没错。 微一勾唇,宣帝只歇了小会儿。他低声向安德福吩咐了句,随后便有人朗声向营中众人道皇上有令,可再亲自考校五人,不论比试项目,有意者可直接上前。 此话一出,营中议论纷纷,不少人跃跃欲试,终究还是缺了份勇气。也有人在自家将军的暗示下深吸口气,三两步走到宣帝面前大声道出了请命。 宣帝再度回到场中,等前四名请他考校的小兵结束,最后一名蹦出来的竟是个看上去就十分年幼的小少年。 小少年细皮嫩肉,肤色雪白,身形纤弱,小脸在暮色映衬下漂亮得惊人,两腮挂的小酒窝极为醉人,一双弯如月牙犹若星辰的眼眸更是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众人安静了一瞬,随即各种言论扑耳而来。 “这是哪儿来的小子?我可不记得咱们营中有这么一号人,看样子奶都还没断吧。” “谁带进营的?这么胆大,也不怕皇上吃了他。” “快快快,谁上去把人带下来,待会儿皇上动怒这小子可要惨了。” …… “皇上。”小少年摸摸脑袋,露出大大的笑容,声音有意被压低了许多,粗了些,显得雌雄莫辩,但依旧十分动听,“小人也想让皇上考校一番武功。” 出乎众人意料,宣帝不仅没怒,还微一弯唇,“朕可不会放水,你确定?” 小少年眨眨眼,转眼脸上的表情同那些狂热的士兵一模一样,“就算被皇上打了,也是小人的荣幸。” 宣帝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肃着脸装模作样咳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刚要回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少年又压低嗓子,用只有宣帝才能听到声音拉长回道:“小人名为——景知。” 宣帝一怔,随即眼眸变得幽深,眸中深处似乎突然冒起一簇火焰,极为灼热,盯着小少年的目光有一瞬间充满了侵略性。 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显得极为淡定,除了正对面的小少年谁都没看到宣帝的神色转变。 见到他的反应,小少年眼中飞快闪过一点猫儿式的小得意,然后摆出了架势,两人开始交手。 片刻过后,营中众人算是看出来了,皇上说着不放水,实际上根本就是在以指导性的招数在同这小少年比试嘛。思及皇上一开始的另眼相待,不少人暗暗打听这少年什么来头,竟然让皇上这么纵容。 等有人说出是庄泽卿带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既是庄大人亲自带来的,说不定就是哪位皇亲国戚,怪不得。 本来宣帝此行的事宜基本都结束了,最后五个也是另加的,众人也就放宽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皇上同这位小少年过家家式的比试。 哎这区别对待果然不同,之前皇上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现在就和弹棉花似的轻飘飘。 当然这是他们眼中的轻飘飘,实际上打到知漪身上时,她觉得浑身都快被这力道震散了。小姑娘心中泪眼汪汪地想着,皇上说不放水,还真的一点都不放水啊。 但同时知漪也起了一股倔意,想着以前太学院那些武学师傅教的招式和方才看到的。她虽然练得少,但领悟能力好,仅这么几招之间,宣帝就看出了她使的是自己第一次对阵小木时用过的步法。 眸中含笑,宣帝轻描淡写地化解,最后将小姑娘制住,当着众人的面一手像夹猫儿一般夹起,向几位将军打过招呼,便朝主将大帐走去。 知漪没想到会被宣帝以这样的方式带走,当着数万人的面,那么多双目光齐刷刷看来,饶是向来被锻炼得心理素质极好的她也忍不住红了脸。胡乱蹬了蹬小腿,等周围没有他人时才软绵绵抗议,“皇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第94章 撩与反撩 刚比试完,人就被皇上半夹半抱地带走了,数万将士张了张嘴,盯着宣帝的背影不敢出声,等人完全进了大帐才如热锅般炸开。 “你们看见皇上神色了没?最后皇上居然笑了。” “这位到底是哪家公子,竟能得皇上如此宠爱,但除了那位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 “噤声,噤声。” …… 但凡有人谈到此处,就立马自觉地停住,同旁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另一厢大帐内,知漪不住挣扎,宣帝便借着这姿势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她的小屁股,眸中噙笑。小姑娘忙不迭护住自己,不服气地鼓着脸蛋道:“皇上不能罚我,这是阿嬷应了我的。你要罚我,我就……告诉阿嬷去。” 宣帝挑眉,前阵子才稍显成熟了些,怎么这会儿又活回去了,连告状的话都说得出。 他本就没生气,方才不过逗弄下知漪罢了,谁让小姑娘有事无事就撩拨得自己心神动荡。偏偏因着她还小,他便什么都不能做。 宣帝不禁沉思,这坏心的小东西有时是不是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故意总是来惹他呢? 知漪偷偷低头捏手捶肩,小脸神情丰富,不时龇牙咧嘴。在众将士面前宣帝不放水知漪可以理解,但私底下的撒娇又是另一回事,嘟哝着“皇上明明认出知漪了,还下手这么重……” 声音娇软,带着点点嗔怨,故意拉长的声线如蜜般沁入心田。这撒娇宣帝显然十分受用,大掌抚上知漪正在捏的手肘处,“还有哪儿疼?” “这儿,这儿。”知漪毫不客气指挥,“还有这儿。” 明知道她定有故意夸大的嫌疑,宣帝依旧任劳任怨。他手劲用得恰到好处,竟比平日怜香惜玉捏得还要舒坦些,知漪转眸好奇凝视,“皇上经常做这些事吗?” 宣帝轻弹她一记,微笑道:“天下有几人能这般使唤朕?” 知漪捂住额头,闻言露出甜甜笑容,借着宣帝为她捏肩的姿势就要扑进怀中,被宣帝一手抵住,“不干净。” 望着他墨色衣袍依旧显出的尘土,知漪了然点头,下一刻却如幼兽般猛的栽去,胡乱钻了几下,随后仰眸浅笑,“没事,反正知漪身上也不干净,正好,都脏啦。” 她不知道脸上都被沾了宣帝前襟的灰尘,瞬间变成了小灰猫,宣帝不由轻哂,抹掉她鼻尖的一点灰,“调皮。” 用唯一干净的袖子擦了擦这张小脸,待轻轻拭过面前小姑娘那水润的唇时,宣帝眸光略显暗沉,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 “唔……”知漪吃痛轻呼一声,宣帝袖口纹制的祥云有凸起,这一用力的摩擦有些大,她本就特别娇嫩,瞬间就破了块皮。 宣帝回神,望见点点极小的血丝立刻心疼了,“是朕不小心,安德福——” “不用。”知漪拉住他,知道宣帝是想叫军中的御医来,但是这么点小伤传御医,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安德福听了半句再没下文,竖起耳朵等了会儿还是没有,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外边。要知道皇上现在可是和姑娘待一会儿,他冒然进去违礼是小,打搅了皇上才是大事。 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祥云,他心中笑道,姑娘这还真是……连皇上巡兵都跟来了。 “皇上刚刚在想什么?”知漪凑上前认真望了几眼宣帝,疑惑眨眼,“居然都出神了。” 她靠得太近,以至于纤长的眼睫都划过了宣帝脸侧。想到方才的心思,再面对好奇的小姑娘,宣帝微微一笑,极为神秘,摸摸她的头,“知漪日后便知道了。” “皇上,季公子回来了。”帐外侍卫回禀。 宣帝出声令人传进,知漪快速理了理微斜的发冠,在宣帝后方正襟危坐。 季永思步伐缓慢有力,腮边常年挂着和煦的笑容,刚入帐便俯身向宣帝行礼。知漪一怔,方才还没反应过来这季公子就是季永思。 季永思在营中用过午膳后就被领去了西郊大营附近的一处小营地,那里更为隐秘,依河而建,造的正是水上战车。宣帝令他亲自去察看士兵对改良战车的使用效果,以作进一步的修正。 宣帝出声后季永思抬首,余光扫到后方的知漪,眸中笑意更深,顾忌这是在宣帝面前并未直接叫人。 季永思以前并不清楚京城慕家的那些糟心事,他被慕大学士接到身边后那件事的风波大致都已平息,后来一直记着知漪也是因为慕大学士夫妻两一直在府中念叨。 季永思此人既重情也无情,慕大学士夫妇两抚养他疼爱他,所以他投桃报李,对这二人也极为孝顺。不过对于素未谋面的慕氏族中的其他亲朋等人,即便回了京城他也毫无亲近之意。但知漪,许是因为早就在心中将她记为需要疼爱的小表妹记了五六年,所以颇有好感。 他原来自然没有同那位“知漪”通信过,从来不存在认错之事,再加上第一次见到知漪他就隐约有熟悉和亲近感,是以从榆城开始到回京,都还一直惦记着这位可爱的小表妹。 第67节 知漪被立后之事他也听说了,除了心中感叹一番再无他意。慕老夫人曾嘱咐过他若见着人还要多多注意下知漪的状况,若有可能还希望季永思能劝服知漪回慕府等待大婚。 季永思对此不置可否,当着老夫人的面应下了,转过身却觉得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既然表妹和舅舅舅母的关系已经成了这般,甚至可以说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他觉得这种事实在不该勉强。他理解外祖母思念孙女的心情,但是并不赞成外祖母这些做法。 “永思觉得如何?”宣帝沉声问道。 快速收回心思,季永思边回忆今日所见情景边组织语句,“回皇上,水上战车已近大成,依永思所见,暂时并无可再大改之处,略有瑕疵之点可稍作修正。不过永思今日前去,倒是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说到正事,季永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眸中精光闪烁。他同谭之洲虽然都面容俊秀气质极佳,但谭之洲浸淫官场多年,行事早就习惯了为官的那一套,极尽婉转。而季永思,他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因未受风霜摧折,言谈间虽然因慕大学士教导已经懂得如何与他人结交,不过在行事时还是体现了青年人的年轻气盛,动作迅速干练,锐气无匹。 他同谭之洲这两种,宣帝都比较欣赏,认真听罢,点头道:“那就按永思说的办,朕会选一位将军帮你,若有人蓄意阻拦,直接军令处置。” “谢皇上!” 谈论片刻后,季永思先行离帐在外等候宣帝,兄妹间一句话都没说上。 宣帝回头刚好对上知漪随那道青色背影顺延而去的眼神,唇角轻扬,“知漪可同他说过话?” 知漪回想,“只那次在留香阁时说过几句。” 后来她亲去榆城慕府寻慕大学士时,更多同季永思交流的还是庄泽卿。说起来两人早就知道彼此是对方的表哥/妹,但这称呼从未叫出口过。 宣帝颔首,将茶递给知漪,“除侍卫,可带了其他人来?” “没有。” 拿她没办法,宣帝便亲自起身给小姑娘整理衣带。少年装扮比女孩儿时简单多了,不过衣袍腰带发冠,再在腰间垂些荷包等物。 知漪在同龄人中身量较高,此时差不多与宣帝双肩齐平,但在宣帝给她整理衣冠时还是显得无比娇小,只一个俯身便几近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清爽气息扑来,小姑娘忍不住,还是就势直接伸手过去圈住了宣帝腰身,极为依赖地猫儿般轻蹭,将脑袋埋进胸膛中,传出闷闷的娇声,“最喜欢抱着皇上。” 宣帝失笑,和知漪平日安抚雪宝儿般给小姑娘顺毛,嘴中却道:“朕明明昨日才听某人说,最喜欢待在阿嬷怀中。” 知漪:“……” 反正这种事早就不止被宣帝和太后调侃过多少次,知漪干脆厚着脸皮不回答,赖在上面就是不起身。 想到之前宣帝同人比试时显出的力量与身形,知漪好奇地伸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摸了摸手下结实的胸膛和腹部,无意识讶异道:“皇上这儿好硬啊。” 转而再捏捏自己柔软的手臂,奇怪道:“明明皇上平日也不爱练武,为什么和知漪差别这么大?” 宣帝无奈,好在此时心绪平静,还不至于因为小姑娘这点胡乱的碰触而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便任着知漪戳来点去,等差不多时才抓住那只捣乱的小爪子,低沉道:“因为朕是男子。” 知漪转眸,“元茂哥哥也是男子啊。” 此话信息量有点大,宣帝不动声色,“知漪如何知道元茂不同?” “当然是……看出来的。”故意拖了半天才回答,知漪忍不住扑哧一笑,宣帝这才知道这小东西又在使坏了。 玩闹片刻,宣帝终于传人进来简单清洗,换了件外袍。临到回宫时却见知漪可怜兮兮抱着他手臂,“皇上打得太疼了,都走不动了,也骑不了马。” 宣帝看着她不语,两人对视良久,知漪先败下阵来,漾着梨涡朝他张手,“要皇上带回去。” 安德福乐呵呵道:“姑娘想岔了,既是一同回去,皇上哪舍得您再一人骑马回去呢。” 知漪眨眼,歪头看向宣帝,“对呀,我忘了。” 没绷住脸,一丝笑意逸出唇边,宣帝打横抱起知漪,作势踢了一脚安德福,“多嘴!” 装模作样‘哎哟’叫一声,安德福满脸笑意跟上前去。 第95章 木人 盛夏日长,戌时已到但京城的天仍未完全拉上帷幕。敬和宫的几处大殿由檐角间撒漏下点点橘黄色光芒,太后一边缓缓饮下消暑补气的养身汤,边听跪在下首的方总管满头大汗陈述。 方总管是管理后宫宫女内侍调动的主事之一,月前同他一同主事的彭总管抱恙告假了,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时日他一疏忽,下面的人就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 “行了。”随手将青釉瓷碗递给原嬷嬷,用软帕轻拭唇角,太后微眯眼眸漫不经心道,“哀家都已经知道了。” “太后娘娘。”方总管存着一丝侥幸,“此事奴婢确实毫不知情,都怪下面的小子们一时贪财。奴婢回去一定严惩不贷,叫他们再不敢如此,还望太后娘娘饶奴婢一回。” 太后没说话,目光甚至都没往他身上投,只随意望着窗外与地面愈发靠近的夕阳。 连总管轻哼一声,尖声道:“方总管,你在宫中已待了有十五年吧。” “是,已有十五年七月了,连总管,太后娘娘,奴婢这次真是一时疏忽,饶奴婢一次吧。” “十五年了。”连总管斜睨他,本就阴柔的面孔在方总管看来更是如毒蛇吐信般可怖,“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太后娘娘脾性?若宫中人人都像你这般,出了差错便推到下面人身上,那还要咱们这些人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方总管大汗如豆般滴落,他知道慕姑娘向来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如果慕姑娘出了什么事,后果比直接让太后娘娘出事更加严重。所以他对绛雪轩的人向来看得紧,尤其是每逢宫中到了年纪的宫女放出宫,每宫换人时更是小心。 毫不夸张得说,即便是绛雪轩的一个洒扫宫女,其祖辈至少三代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但谨慎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准备慕姑娘和皇上大婚的日子,出了差错。 今日慕姑娘出宫后,她那只爱宠雪宝儿就不知从绛雪轩何处拖出了一个小木人。木人上清楚写着慕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最为诛心的是木人胸口扎着明晃晃的金针,不多不少正好九根。 那猫儿将木人当玩具般拖拽了好久,才被绛雪轩的宫女发现,顿时就是惊叫连连。那些宫女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给了徐嬷嬷,徐嬷嬷再直接报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雷厉风行,不过一个时辰就查出这木人是昨日才被放进绛雪轩的。放木人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一月前方总管手下的人换进绛雪轩伺候花草的宫女所为。那宫女使了些银子贿赂方总管手下的几个小内侍,正好方总管那日偷了半日闲出宫去了,所以那几人大致看了下这宫女的家世来历,便将人放进去了,全然忘了方总管的嘱咐。 毕竟宫中想进绛雪轩伺候的宫女一大把,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便没过多怀疑。 回想起来,方总管已知道那宫女定是趁自己出宫才特意去寻的他手下那几人,不禁后悔连连,就不该弄这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帮着管事。 太后娘娘再一顺藤摸瓜,查出这宫女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十五进宫,在宫中服侍了九年,再有一年便可离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宫女还同慕家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知道了这件事后,方总管是冷汗热汗齐流。慕家可是慕姑娘的娘家,但这要害慕姑娘的人竟然似乎同它有干系,这其中无需细想就知道肯定牵扯甚深,这种事发生在他手下,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木人他瞄了两眼,还听到了太后传来的道人解释。说是这种木人不会让人有性命之忧,但如果木人上刻的生辰八字对应之人和其日夜相对,它就会渐渐吸取那人精气,让人整日困乏疲倦,直至某一日长睡不起。 面上强制镇定,方总管内里却在瑟瑟发抖。太后娘娘越平静,他就越畏惧,尤其是……待会儿姑娘和皇上也要回宫了。 如今,也只求能保住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了。方总管暗想。 沉默无言间,宫外有内侍小心进来,凑近连总管耳语几句,连总管再几步上前轻声道:“主子,皇上和姑娘回宫了。” “嗯。”太后阖上的眼睁开,“派人去皇上那儿,就说哀家今日困得紧,待会儿便歇了。让姑娘在宸光殿歇一晚,莫让她回敬和宫。” “是。” 太后微坐起身,眼中满布寒光,“今夜封锁敬和宫,给哀家彻查!无论什么角落,就是屋角殿顶,都不能有一丝漏过!哀家倒要看看,这敬和宫还有多少这种腌臜物!” “是!” 方才养神片刻,太后此刻目光如鹰般凌厉,一一扫过殿中数人。除了极为信任的几个嬷嬷和连总管,其他人无一不被这目光威慑,忍不住缩脖子垂首,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生怕查到了自己头上。 心中几分了然,太后暗叹一声,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初为后时大宣后宫的勾心斗角、诡谲波澜。 利益、权势永远这般动人心神,无论何时何地何景,都无法阻拦人这种天生追逐名利之欲。 不过没关系,在帝后大婚前,她定会为知漪扫平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 “太后身体不适?”听到内侍回报,宣帝微皱眉。 内侍暗暗抹汗,小心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说今日累了,所以乏得快。嘱咐姑娘今日在宸光殿歇一晚。” 宸光殿有好几个偏殿,知漪以前也不是没在这歇息过,自然没问题。可关键是,以太后之前半玩笑半认真不让宣帝同知漪独处的模样,宣帝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让安德福给了赏银,摒退内侍,宣帝另外传人询问太后今日在宫中做了什么。待得知太后今日不过是去御花园走了一遭,根本没做其他事,宣帝便知肯定出了其他事。 宫中有事,太后自然不会隐瞒宣帝。除非,她是特意不想让宣帝身边的某个小姑娘知道。 宣帝心思一转,很快想到敬和宫中出了事,而且这事定和知漪有关。 眼神沉下,思及正等着自己的知漪,宣帝快速清去眸中阴霾,恢复往日平淡神情走去。 知漪没有任何怀疑,只担心太后是不是身体抱恙,本想回敬和宫悄悄看一眼,但被宣帝拦住。 “母后无事。”宣帝轻抚她,“明日下了早朝朕陪你一同回敬和宫。” “要等皇上明日下朝?”知漪小脸犹豫,“可是我想陪阿嬷用早膳。” 宣帝一笑,“朕也想让人陪着用膳,可好?” 本以为小姑娘能很快答应,哪知先得到了一个奇怪莫名中夹杂着嫌弃的眼神,“皇上,阿嬷年纪大了才更需要人陪。” 言下之意似乎是:皇上,你年纪也这么大了吗? 突然遭到未来的小妻子会心一击,宣帝手下动作顿住,安德福见状暗叫不好,忙挤出花儿般的笑容道:“皇上,您这几日胃口不好都没用早膳,那明日奴婢是重新去吩咐一下御膳房,重新开始上膳?” 胃口不好?小姑娘有些怀疑,细想着这几日同宣帝用膳时他的举动,半晌还是心疼战胜了些许疑惑,牵着宣帝手指,“好吧,明日就等皇上。” 说着知漪踮起脚大胆地戳了把宣帝侧脸,小大人般埋怨道:“皇上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如今早膳都不用,待成了习惯,御医调理都难调理好。” 宣帝心中眼底俱是笑意,任小姑娘以下犯上地大肆冒犯,“所以朕才要人陪着用膳。” 知漪一怔,忽然感觉这话的隐含意思是:朕就是要你陪着用膳才行。 眼睫微眨,她仰头看了看宣帝,心底更甜,脸上漾出的小酒窝便愈发可爱,却故意负手歪头打量宣帝,慢悠悠开口,“皇上都要同知漪见过的三岁小孩儿一般了,日后是不是还得让人陪寝呀?” 宣帝一笑,上前就忽然再抱起知漪,往宸光殿的浴池走去,低低在耳边道了句,“自然,八月初八后,朕的小皇后可是要日日陪寝。” 明明宣帝眼神动作都正直得很,知漪也什么都不懂,听到这话脸上还是不禁飘上了一抹红晕。虽然,这红晕的小主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害羞。 入夜,陪着知漪用了晚膳,得知她已经就寝后,宣帝令人守在外间伺候,转身带人去了敬和宫。 今夜依旧月明星稀,路间偶有云清湖拂来的凉风,伴随蝉鸣蛙声阵阵。但宣帝并无欣赏夜景的心情,近两刻的路程被缩减到了一刻。 内侍开路,敬和宫大门在宣帝踏进之前被缓缓推开,随之出现的是守门宫人毕恭毕敬的面容。 果不其然,敬和宫灯火通明,热闹得很。 目光扫过外间刚被清洗过的地板,隐约还能嗅到空中飘浮的血腥味,宣帝心中更沉。母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动怒,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转头对安德福道:“去传王刚见朕。” 王刚明着是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实则是金龙卫的一个领队。宣帝命他手下的金龙卫守着敬和宫,无大事都不必禀报。近日王刚并未呈报,所以他并不知敬和宫有何事发生。 实际上,就算王刚来了也不会知晓此事。那宫女在宫中待了九年,向来安分守己,放木人时也只是随意丢在了绛雪轩的花圃间,要不是雪宝儿对那木人好奇拖了出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 第96章 惊惧 夜幕四合,偌大寂静的皇宫中唯余敬和宫喧嚣不止。 太后缓缓揉额,神色平淡,在宣帝迈入大殿时眼也未睁,“皇上来了。” “母后。”宣帝目光掠过殿内,方才拖出去一批内侍,此时跪了一群宫女,个个额头或青或紫,甚至渗出血来。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轮审问,连番问讯下来,太后虽然只对确定了嫌疑的那几人用过刑,但他人旁观之下也不免心中惶恐,就算什么都没做,都先被太后这架势吓破了胆。 第68节 太后能亲自‘陪’着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审问,便证明了怒气之盛,敬和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不惊惶。 早料到宣帝今夜会来,太后淡声道:“皇上若想知道是什么事,只消往旁边小案上一看便知。” 宣帝皱眉,轻移两步,便看到小案上形态奇异的小木人。 木人刻得粗糙,依稀看得出雕刻的是女孩儿模样。整个被漆成血红,看上去阴森诡异,旁边整齐摆放着九根锋芒闪烁的金针。宣帝已意识到是什么,厉目一沉,浑身寒意阵阵,刺骨的冷气自他周身圈圈发散而出,即便是一直低着头未看见宣帝神色的宫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盛夏的夜晚,寒气竟似乎要凉入骨髓。 拿起木人,不出所料在背后看到了黄色符纸,符纸下刻的是生辰八字和姓名,上面的细小针孔说明那些金针正是从木人上面拔下。 宣朝如此信任藏云寺,自然也相信这些所谓的魇咒之术,纵然宣帝只信小半,但在见到上面知漪的名字时已只剩怒气和杀意。 太后睁开眼,命连总管再将今夜审问出的结果告诉宣帝。 那宫女名为小桃,月前才被安排到绛雪轩和原来的花匠一同打理花草。前几日趁着无人注意时将木人丢到了花圃中,再随意用泥土掩了掩,因着那块向来是她负责的地儿,又在草木泥土下,并无人注意到。 查出小桃的来历同慕府大有干系,但太后自是不信这表面的结果,慕家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派人来害知漪。慕府唯二有加害知漪动机的林氏和慕听霜,一个在别庄中重疾缠身,一个被慕老夫人派人整日关在屋内,没有时间,更没有这个能耐去伸这种手。 怀疑之下太后连夜派人去查了小桃的家人,果不其然已是人去屋空。在附近街坊邻里那打听到的消息是突然有一日便没了踪影,而屋内的东西都还在,如果不是自己走得匆忙,就是措不及防被人掳走。 京中能有这种势力,并将触角伸至宫中,安排小桃到绛雪轩并且将木人带进宫的人可不多。 查到这里,太后便没再细查,因为剩下的就是宣帝的事了。 “哀家真是老了。”太后语气毫无起伏,“见不得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更见不得这些事波及到哀家的小宝儿。哀家知道皇上政事繁忙,国事为重,这些也由不得皇上。” 语气一转,太后直视宣帝,“但事既已出了,皇上少不得便要抽些功夫去料理一番,给人一个交代。” 这人,指的自然是知漪。起初的情绪过后,太后此刻倒平静得出奇,因为她知道这时最为震怒的定是自己这个儿子,她根本不必多说什么。 她这儿子冷心冷情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放在心尖的知漪,无论谁想伤小姑娘半分,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咬噬。 太后清楚,知漪俨然已成了她这儿子的逆鳞。 在这点性情上,宣帝同太后如出一辙,怒气越盛,就显得愈发平静。他缓缓颔首,动作极慢,语调也如沉积多年的冰雪,缓缓自顶端流下,透着令人心颤神惧的冰冷,“母后说得是。想是朕近些年待他们太过温和,才让有些人忘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太后点头,眼角一瞥他手中的木人,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厌恶和惊惧,“哀家已令人去八仙山请了慧觉,大师暂时未去云游,这害人之物便等他来处置罢。” “嗯。” “知漪她……今夜可有异常?” 宣帝先摇头,复皱眉沉思,“朕明早就传太医。” 说完他仍不放心,心思已经立刻飞回了宸光殿,“母后,夜已深,您先去歇息。朕已传了王刚来,后续事宜便交由他去处置。” “好,哀家正好也乏了。”太后望一眼宣帝,沉思道,“这几日暂时拦着知漪回来,待哀家彻底清查了敬和宫再说,这由头便交给皇上去想吧。” 太后先进了内殿休息,宣帝如来时一般快速,只在跨出大殿时瞥一眼殿中所跪宫女,便沉沉问了句,“这些人可有问题?” 连总管俯首道:“回皇上的话,这些人虽与此事无关,但查出了其他一些小问题,都是和慕姑娘有关。” 宣帝嗯一声,转眸踏出大殿,远远传来一句,“不必留了。” “是——” 那些宫女一惊,本就瑟瑟发抖的身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或颓然瘫坐在地,或在阻拦下疯狂试图叫冤。他们的问题确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放在平时无论太后或宣帝都不会在意,但在这种时刻,在宣帝才见过刻有宣帝姓名生辰的魇咒木人时,只能说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对于知漪的安危,宣帝需要的是宁错杀不放过,也是杀一儆百。 宸光殿偏殿,墨兰墨菊被派守在寝殿外。外间有睡榻供二人休息,二人直接和衣而趟,眯眼浅眠,随时准备听候里面小主子差遣。 夜色深沉中,两人只听得轻快迅速的脚步和殿门打开声,忙起身步出,迎面差点撞上来势迅速的宣帝。墨兰吓了一跳,余光只瞥到一抹明黄便慌忙跪地,低声道:“皇上——” 但她们连一个目光都没被赏赐,转眼宣帝已经风一般入了内间,正是知漪安睡之处。 墨兰墨菊面面相觑,同时望向气喘吁吁的安德福,“安总管,这是怎了?” 安德福摇头摆手,半天才平了气息。两人都是宣帝的贴身宫女,他便言简意赅道:“有人要害姑娘,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发怒了,你们几个这两日都小心些伺候。姑娘最近都会待在宸光殿,若是无事便多伺候姑娘,皇上那儿……” 话未言明,墨兰她们已了然,心中对安德福万分感激。 知漪临睡前觉着闷热,没让人关房内小窗。宣帝走进时便感觉到一阵夜风,微带凉意的风掠过他直奔正中的香木睡榻,长长的薄纱帷幔垂至榻尾,轻风调皮掀起一角,正好露出里面小姑娘莹白的侧脸,睡颜安宁怡人。 宣帝放慢脚步,走近香榻。 月色如水,自窗边倾泻至榻前,睡梦中的知漪微微偏头,额前一层细密的汗水映入宣帝眼帘。 怪道小姑娘说闷热,宣帝宽大的衣袖拂过知漪额间,眉宇间未完全平歇的急躁担忧与被这睡颜安抚的平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极为奇异的感受,脚下仿佛生了根,再不愿离去。视线停留那初初长成的清丽小脸,仿佛要借此完全平息心绪。 之前见到那被漆成血红的木人时,宣帝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能透过那木人看到知漪背后众多人森森的恶意。那恶意太过鲜明可怖,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真的伤到此时酣眠的小姑娘。 失了回主殿就寝的心思,宣帝在榻边坐了许久不自知,如守着宝藏的雄狮,用尾巴圈起了领地和宝贝,就不愿再离开。 他坐了多久,安德福等人便等了多久。他们不敢催,只能偶尔悄悄踮脚望一下,但只能看见他们皇上如磐石般纹丝不动的背影,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只有宽大的袍角偶尔会随风轻晃。 “唔……”知漪梦中轻吟一声,不适般动了动手指。她在梦中遇见了极盛的艳阳,光芒灼灼,炽热得她汗流浃背,几乎要忍受不住。 难受地小声哼了几句,知漪很快感到脸颊一阵清凉,她舒服地漾开笑脸,睡梦中的小脸十分惬意。伸手抓住那凉爽的来源,知漪放在脸颊蹭了蹭。 这动作太过可爱,让宣帝终于露出笑意。被抓住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就感受到了小姑娘脸蛋上细小的茸毛。 “痒~”知漪嘟囔着软声念了句,勉勉强强支开眼皮,只感到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 “皇上?”小姑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当自己还在做梦,便从被褥伸出手撒娇道,“抱~” 宣帝一弯唇,俯身而下如愿抱住了小姑娘。香香软软的小身体入怀,瞬间平复焦躁、填满空虚。 知漪不甚清醒地眨了眨,迷迷糊糊顺着宣帝手臂爬出被褥,只着了一身丝绸里衣,便立刻感受到了夜间的凉风。 凉意一袭,知漪睫毛抖了下,瞬间清醒许多,才发现自己被牢牢搂在了熟悉的怀抱中。 “嗯?”知漪疑惑仰起脸蛋,“皇上怎么会在这儿?” 刚离开睡榻的脸蛋带着可爱的粉晕,更衬得肤色白嫩如霜、晶莹剔透。 将知漪软软快要滑下去的身体往上抱了些,宣帝低声道:“做了噩梦。” 知漪惊异地瞪大了眼,圆溜溜转了个圈儿,粉嫩的唇微张,显然被宣帝这话吓得不轻。 宣帝轻笑出声,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完完全全覆住了总是吐露出让人心驰神摇的甜言蜜语,令他觊觎已久的小姑娘。 月光摇曳,倒映出两道一大一小却近乎重合的身影。 第97章 婚前 宣帝外袍染了夜间凉气,但怀抱却无比温暖甚至炙热,一如他覆在知漪唇上的薄唇,温热湿润。滚烫的气息通过口齿间的碰触源源不绝传来,知漪的猫儿眼睁得更大,既惊诧,也好奇。 以前知漪仅仅是轻吻过他唇边,都会被宣帝僵硬着身子轻轻推开,这次竟是主动。虽然除了碰触外再无其他动作,知漪还是有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受,就像第一次被宣帝横抱起,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眼中再也映不下其他,偌大的殿中仿佛只有眼前的人在熠熠发光,将自己的目光全然凝住。 宣帝清晰感受到唇下的触感,大概唯有香软糯三字可形容,一如他曾想象过的那般美妙。 因常年喜饮果酿的原因,小姑娘身上还有一种似酒香的气息,在贴得如此近的情况下,宣帝只觉熏熏然,已自醉矣。 怔了良久,知漪轻拍宣帝背部,亮如星子的眼眸关切望去,“皇上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 分明是安慰三岁幼儿的方法,宣帝唇角却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二人抵额相触,极低的声线在夜色中沉若磐钟,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看见酣酣,朕便不怕了。” 握住脸侧柔软的小手,宣帝放在唇边一吻,“可冷?” 嗯……嗯?这似乎是皇上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知漪模样有些呆,几根发丝随着她来回晃了晃,“冷——” 八月底的酷暑,即便不盖丝被也没事,偏这两人一问一答得仿佛是在寒冬腊月。 重新被严严实实裹在宣帝怀中,知漪沉在宣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中良久,半晌才想起问,“皇上做了什么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能把向来冷静自持的皇上吓到她这儿来寻安慰了?知漪很是好奇。 宣帝被知漪三言两语和几个简单的动作安抚下,终于恢复了心情,“梦见朕得了个宝贝。” 知漪偏过头,“皇上都觉得是宝贝,肯定很难得。” “自然。”宣帝忍不住微笑,“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然后呢?” “有人嫉恨朕能拥有此宝,意图毁坏,差点在朕未察觉之时得逞。” 知漪点头,如果她在梦中梦见有人想破坏自己的宝贝,肯定也会又惊又怒。 宣帝长叹一声,抱紧了她,“所以朕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来守着这宝贝。” 亲自守着?知漪长睫如翅膀般扑扇扑扇着,脑袋晕乎乎转了一圈,终于反应过来宣帝说的宝贝其实是自己。 见她恍然的模样,宣帝微笑,亲昵地点了点脸蛋,含着笑意故意道:“朕守了这宝贝七年,宝贝终于要长大了,此时竟有宵小想要出手,朕自然得时刻守在旁边,酣酣觉得可是?” 明明平日是那么冷淡的性格,说起这近似情话的话语时却能面不改色,甚至还闲适地把玩着手中一缕发丝,含笑看着怀中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红晕自脖颈蔓延到耳边。 这与平日形象反差来得太大,知漪一时有些懵,忍不住扒着前襟悄悄望了几眼宣帝,正好对上投来的深邃目光,红晕顿时延至眼梢。 宣帝见好就收,不再逗弄,心情已然大好。 清浅的呼吸铺洒在手边,娇软的身躯也毫无异常,这让他几欲薄发的怒火尽数敛回,还不动声色地逗了两下小姑娘。 知漪平日那些撩拨,不可谓无效,但着实太过稚嫩。宣帝虽然没有这方面经验,但好歹博览群书,看得多,多少次想让小姑娘知道连番撩人的后果,都碍着年纪太小不好下手。 如今难得看到小姑娘这害羞得连话也说不出的模样,宣帝只觉可爱极了。 知漪自己偷偷摸了摸脸颊,只觉无比滚烫,她向来坦诚胆大,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但还是没抵挡住宣帝这声“朕的宝贝”。 努力平复情绪,小姑娘扯扯宣帝衣角,待宣帝低头用目光询问她时才认真道:“皇上也是知漪的宝贝。” “嗯?” 知漪浅笑,学着宣帝的动作在他唇上轻轻一触,“皇上是知漪的宝贝,知漪也会守着皇上的。” 宣帝定定看了她许久才应一声,目光悠远,“好,那知漪也要守着朕,莫让旁人抢去了。” 小姑娘重重嗯一声,无比坚定。 这夜,宣帝终究还是未回主殿。他没解衣,直接靠在床沿边抱着知漪,连同薄被一起。 知漪蜷成一团缩在他怀中,被宣帝低沉温柔的声音哄着入睡,梦中灼热的艳阳变得温和,洒在周身的阳光和煦轻柔,叫她再无惧意。 安德福等人跟着小心看了半宿,即便明知宣帝这行为于理不合也没敢开口,宸光殿都是宣帝的人,想必今夜的事也传不出去。 天光大现之时,宣帝轻轻将知漪放回榻上,转身出房。安德福忙迎上前,第一眼瞧见宣帝眸中几条细细的红血丝,担忧道:“皇上要不要先歇会儿?将早朝的时辰……推迟些?” “不必。”宣帝一夜未眠,双眼布了血丝,却精神得很。见还有些时辰,他回主殿沐浴一番换上朝服,一颗颗系上衣襟的龙纹盘丝扣,漫不经心道,“荣亲王如今如何?” 第69节 “回皇上,荣亲王还是卧床不起,但听说这几日身子好了些,一日总算有大半个时辰是清醒的。” “嗯。”宣帝阖上眼眸,再睁开,神色极为平静,“传荣亲王、威远侯、慕大学士、九门提督进宫,早朝朕要见到人。另着人给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严正传话,让他们将朕上次吩咐的东西带去早朝。” 前面传的这几人,不是病就是告假或已致仕,安德福低眉敛目,一一应声,转身在宣帝用早膳之际便去了殿外仔细吩咐。 宣帝冠冕前后各垂有九旒,细小的珠串极疏,却恰好能将大半的面容掩在其下,让人看不清冠冕下的帝王心思。 早朝刚开始,宣帝就止了众臣上折子,道是还有人未到。众人不由前后左右暗暗察看,心想是谁这么大的架子能让皇上等他。 等荣亲王慕大学士等人被带到,又有刑部大理寺等人将刑具和一叠厚厚的折子带进金銮殿。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这日的早朝注定不宁,直至数年后在场的朝臣们还能记得宣帝平静地命侍卫给那些朝臣服刑的模样,明明是极不合规矩之举,却没有御史敢出声上谏。宣朝史上从未有过在朝堂上对大臣用刑的先例,他们这位皇上不仅开了例,还做得无比直接,似是担心旁人看得不够清楚。 对于那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宣帝用的是杖刑,但对他命金龙卫抓捕而来,帮着这些人办尽隐秘之事的心腹属下,直接拖出殿外施以腰斩之刑。 金銮殿前也沾了血迹,昔日同僚上司的哀嚎让众人心惊。皇上罚人的罪名,贪污贿赂残害百姓皆有,但只要稍稍一细听那些话,便能知道最终让皇上如此动怒的,还是近日京城大议的立后一事。 这些年皇上待他们太好,态度愈发温和,以至于这些朝臣都差点忘了这位帝王刚登基时是以何等手段坐稳了皇位。 有些早明了事理的人不由在心中埋怨,以他们这位皇上的能耐,就是娶个平民当皇后他们也无从置疑。偏偏总有不识相的人,自恃位高资历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图谋害未来的帝后,以为皇上能就此妥协。岂知这些都是皇上给他们的体面,如果不是好歹顾虑到了他们,而且登基时朝堂才大换过血,再度起事不便,皇上甚至都不会把慕大学士拉出来让某些人学会收敛。 好了,这下皇上给他们的慕大学士这层布也被掀了。如果说之前皇上可能还会碍着他们在立后纳妃上听取点意见,经此一事,恐怕他们是连半句插嘴的余地都没了。 这一日,金銮殿上哭嚎阵阵、血红一片。有史官记载:时光飞跃,昭历十三年的除夕已过,又去七月,昭历十四年的盛夏款款而至,京城上下无不欢喜言于表外。一月后,便是他们他们期盼已久的帝后大婚。 知漪在敬和宫试穿嫁衣,她可谓是宣朝史上最小的皇后,但好在身量尚可,披上嫁衣时不至于显得太过稚嫩。 缨络垂旒,玉带红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嫁衣是苏扬两地最好的绣娘缝制而成,足足用了七月,每一针一线无不精巧细致,龙凤衔珠的图案栩栩如生,几欲从火红嫁衣中腾飞而出。 知漪张开双臂,任嬷嬷宫女给自己系带理衣,唇上染了淡红的口脂,脂粉轻抹,还未戴上凤冠,已然明艳不可逼视,让人不禁想到诗中所云的“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这样的知漪显然成熟许多,当她收敛了笑意,腮边常挂的梨涡淡去,峨眉轻蹙之时,当真有了六七分一国之后的气势与风姿。 太后唇边含笑,不觉凝视许久,直至猫儿一声轻叫唤回思绪。 雪宝儿在知漪腿边轻蹭,叫声娇气极了。也许它也觉得小主人的模样有些陌生,甚至让它害怕,不禁想要唤回原来温柔可爱的小主人。 知漪眉梢一扬,立刻恢复往日模样,刚准备弯腰,胖嘟嘟的猫儿便被徐嬷嬷抱走,“姑娘现在可不能抱它,当心它贪玩勾破了嫁衣,如今可没几日能给那些绣娘重新缝制了。” 太后亦点头,“猫儿不知轻重,先将它抱出去。酣宝儿来,再试试这凤冠。” 凤冠上的东珠是庄泽卿和季永思各自派人从海边寻来,说来还是件趣事。两人派去寻东珠的人马各不相识,为此还差点打了起来,到了京中才知道各自的主子都是为皇上大婚而寻的礼。东珠硕大圆润,宫中库房也未有这样的成色,太后令人各选了一半。 除去东珠,凤冠上饰一金龙、辅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垂珠,华美异常。 凤冠由两个宫女同捧,在覆上的瞬间,知漪就感到沉重无比,似乎整个人瞬间被压下去了三分。 太后瞧着心疼,只让她试戴了片刻便令人取下,“倒是正好,赏。” “谢太后娘娘。”有宫人立刻跪地谢恩,满脸喜意。这凤冠也是新制的,因为皇上道要给慕姑娘一顶独一无二的凤冠,他们花了五月才按照皇上命人给的图纸制成,忐忑呈上,生怕太后娘娘和未来的皇后不满意。 取下凤冠,知漪身上还穿着火红嫁衣,衬得肤白胜雪,发黑如墨,端的是从画中走出的小美人儿,无一处不精致。 太后抚着知漪的手,半晌感叹,“皇上真是好福气,哀家可真是舍不得……” 旁边伺候的众宫人:太后娘娘您是儿子娶媳妇儿,真的不是嫁女儿啊…… 看了许久的信王妃轻轻柔柔笑出声,起身来到知漪面前,帮她将发间的玉钗固定,转眸道:“母后,您这话说岔了。皇上的好福气,可不就是您的好福气。” 太后微笑,显然这话熨帖到了她心中,“书容说得极是。” 方才那些话她只不过是这些日子说惯了,随口道出的罢了,其实心中更多的还是欢喜。既为知漪,也为宣帝。 “信王府可都安排好了?” “都准备妥当了。”信王妃扶上太后的手,似嗔道,“大婚十日前,就将知漪接去信王府。母后可真是坏心,到时舍不得的,可不是信王和儿媳了嘛。” 被她逗得笑意愈发明显,太后对知漪招手,前后又看了看,忍不住道:“哀家怎么觉着,好像还是有哪儿不对劲呢?” 知漪疑惑眨眼,低头自己扫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信王妃微敛笑意,也随之认真望去,许久灵光一闪,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说的问题,随即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书容看出来了?” 微微点头,信王妃随意一扫,在案上拿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果子,起身走到知漪面前。 “我看呐,到成婚那天,得在这儿放两个馒头才行。”信王妃半含笑意,将果子放在知漪平平的衣襟前,怪不得太后说不对劲,原是嫁衣穿起来太平了,半点女子的曲线都没显出。 知漪:……qaq。 第98章 谋逆 信王妃明显是在逗知漪,见小姑娘泪眼汪汪满腹委屈的模样,太后并几个嬷嬷再忍不住,笑声都传出了敬和宫。 知漪往信王妃怀中一歪,气呼呼扫了眼笑得前俯后仰的太后,转头将脑袋埋进去,作势不再理人。 轻柔抚了抚怀中柔软的青丝,始作俑者信王妃勾起唇角,好歹没也跟着笑出声,“知漪还小呢。” 可不是,连初潮都还未至的小姑娘,竟就要成为自己弟媳了。信王妃心中感慨,王爷心疼自己,虽然嘴上说着想要女儿,但自有了景承景旻外,实则就没再打算让她有孕,夫妻二人都将知漪当做了半个女儿。如今‘女儿’要嫁人,嫁的不仅是弟弟,还是一国之尊的帝王,真是叫人既意外又惊喜。 多年的相处,信王夫妻了解宣帝。认定了知漪,宣帝便不会再犹豫,况且以他的性情,知漪今后只会被捧在手心,而非像常人推断得那般深宫落寞。 如果宣帝是沉迷女色之人,那之前“金銮赤地”之事就不会发生。 “这外边儿什么在叫呢?”太后奇道,“这声音倒是从未听过。” “主子您忘了,那多罗国的国君三日前到的京城,带来了几车贺礼,其中便有他们那儿的珍禽异兽。”原嬷嬷满脸喜气,“听说其中有一对儿鸟,模样同鸳鸯一模一样,但通体火红,翎毛带金,叫声也很是奇特。因着这一对儿的吉祥意,多罗国便也添为了贺礼。” 太后点头,“哀家记起来了,五宝国的时辰也是今日一早到的吧。” “正是,辰时未到就进了宫,那位璃公主该是正同人叙旧呢。” 宣帝大婚,自然是举国同庆。作为附属的几个小国,五宝、多罗不敢慢待,两国国君皆亲自携贺礼赶赴京城,队伍浩浩荡荡,似乎打着比拼贺礼的心思,贺礼一个比一个稀奇珍贵,差点看花了那些负责迎接的大臣的眼。 海清国倒是也想来,虽然可说是早就和宣朝撕破了一半的脸皮,但眼见大石国式微,内乱四起,一日不如一日,它便忝着脸又想同宣朝重修旧好。奈何他们做足了谦卑认错的模样,也不及宣帝一句“营营役役之辈,莫扰了朕与皇后的大婚”。 得,皇上都这样说了,那些史官礼官再不识趣也不敢这时候上去参一本。平心而论,大家都能理解皇上的心情,毕竟是大婚,谁也不想在这种重要的日子被一些苍蝇搅了心情,即便他是皇上,也不免会有私心嘛。 当然,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是没人敢说。那日金銮殿的哀嚎和血地都还被人印在心中,皇上好不容易因为大婚将近温和了许多,再上去惹怒他,不是自寻死路么。 “哀家听说……”太后回忆道,“这五宝国来的人,似乎并非她的父兄?” 那几个小国的事,太后向来没怎么关注,若非因为知漪同东郭璃交好,这点小消息都不会记住。 知漪探出头,耳朵抖了抖,果然开始认真旁听。 信王妃一直帮她顺着发丝,见状不由莞尔,真是个小姑娘,如此轻易便被移了心思。 “这……奴婢便不大清楚了。”原嬷嬷为难,“连总管知道得该多些。” 话语间,连总管已被传入殿内,接道:“回主子,五宝国的国君成了璃公主的叔父。璃公主的父王三月前便去世了,两个兄长一个伤了眼,一个断了腿,五宝国国君和皇室众人一致认为他们不堪继任,商议之下,让璃公主的叔父即位,那两位兄长被封了个闲散王爵。想是事情突然,还没来得急传到咱们这儿,所以今日之前璃公主都还不知情呢。” 连总管说得委婉,说的是“事情突然”,实则但凡有些思量的人,哪能猜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 太后叹一声,眸中尽是明了,心道又是一些争权夺利之事。也亏得这东郭璃早被留在了宣朝,不然此时也不知该成了何种模样。 知漪听得明白,有些担忧东郭璃,等换下嫁衣便去了浮雅阁寻人。 未到正午,正是御膳房准备午膳的时辰,东郭璃遣退了一众宫女,呆呆坐在小窗边。 窗外便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葱葱郁郁,将大半的浮雅阁都笼在其荫蔽之下。几点阳光从枝桠间溜过,于窗棂和小案上留下数个圆圆的小光点,清风一拂,光点亦随之摇晃。 东郭璃微仰起的脸正对着那几道光线,阳光斜进她的眼眸,明明是温暖宜人的景象,却让人无由觉得萧瑟。 她知道今日五宝国的国君会到京城,一早便激动万分地守在了宫门,满脸的笑意却在见到来人的瞬间凝固。 来的是同父兄向来不亲近的一位叔父,随行的也没有任何一个自己熟悉的兄弟姐妹,其他使臣称呼他为王,事实显而易见。 东郭璃差点没抑制住情绪甩出随身的马鞭,想要逼问叔父自己的父兄发生了何事。终究顾忌到对方和自己的身份,还有如今的特殊日子。如果自己在这时候闹出了事,即便宣帝因为知漪饶过她,她也会觉得对不起那个一直护着自己的小姑娘。 这位叔父惯来会笑脸迎人,对着她的冷漠也能神色如常谈话。知道他肯定说不出什么自己想知道的话,东郭璃不耐烦地应付了会儿便走人,一刻钟后,五宝国使臣队伍中的一个小奴却偷偷跑了过来。 小奴身上有兄长密信,加上他的亲口解释,东郭璃总算明白五宝国发生了何事。 五宝国国师地位向来尊崇,国师之位传承五代,已成功预言了四位国君。当初批出东郭璃的凤命时,最先知晓的不是东郭璃的父兄,而是那位叔父,叔父早有谋逆之心,国师却对他道自己是五宝国的异数,甚至很可能成为五宝国的第一位女王。即便没有成为女王,自己的存在和命数也会阻碍他的大事。 叔父信了这话,因为五宝国最开始只是一个部族时,族中确实有过女子担当族长的先例。 怕谋逆之事提前暴露,叔父不敢对自己下手,便让国师改了话,道是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同自己相配。这话传了出去,如果五宝国不把自己献给宣朝,一旦被宣帝知晓,说不得便要被宣朝的皇帝怀疑他们五宝国是否有不臣之心。况且两国联姻也只会给五宝国带去好处,所以她便被兄长带到了宣朝。 叔父打听得清楚,宣朝皇帝要三十才能成婚。即便自己之后真的有幸得了圣宠,他在那之前也早就成事,一个已经坐稳王位的国君和一个只是有着所谓批命的女子,谁都能猜到宣帝会如何选择。 更何况……自己现在在宣朝充其量不过是个被当做“礼物”的公主,身份尴尬,地位几近于无。若非知漪将自己视为姐姐,太后和宣帝又因为知漪对自己有了那么几分关照,恐怕只会更糟。 也无怪叔父这般有恃无恐的模样,自己似乎的确对他造不成威胁。 小奴说他不知道父王怎么去的,但只知道十分突然,后来两个兄长就接连出了意外,一个被刺瞎了双眼,另一个……左腿几乎完全被废。想到这里,东郭璃手一用力,木制的窗檐几乎被抠下一角,细碎的木屑散了满地,手心也被戳出了血痕。 兄长托小奴告诉她始末,是希望她能知道真相。无论她有没有机会和实力复仇,都要让她记住,仇人是谁。 知漪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东郭璃几乎是双目圆瞪,充满血丝的模样。 “璃姐姐。”知漪没有惊讶她这神态,让怜香惜玉守在房外,几步入内,一眼注意到东郭璃成拳的手掌。 东郭璃常年练武,手劲很大,此时意识放空的状态更难触动半分。知漪认真地,一个个手指板开,最后轻轻挥去掌心的木屑,“即便璃姐姐再不当自己是女孩儿,也不该如此轻待自己,这样只不过是让旁人看笑话罢了。” 东郭璃向来不喜欢那些束缚过多的裙装,着装一直都干净利落得很,今日难得因迎接父兄而换上繁复宫裙,却得到一个几乎是晴天霹雳的消息。听到知漪的话,她恍若回神般一把抓住知漪的手,掌中的手当真柔软小巧极了,自己就差不多能一手将其握住。 “我……”东郭璃出口才知声音沙哑得厉害,仅这一字,胸腔中便涌起无尽的酸涩。 在宣朝,只有眼前的小姑娘才是她最能亲近和信任的人。 知漪轻摇头,站立在地的她比坐在凳上的东郭璃稍高些,是以能轻而易举抬手轻拍东郭璃背部,轻声道:“我不知道璃姐姐家中发生了何事,如果璃姐姐肯说,知漪一定认真听。假使知漪能够帮上一点忙,也一定不遗余力。” 不遗余力说来轻巧,但东郭璃仿佛听出了其中蕴含的分量。眼眶微涩,她终究忍住了汹涌而来的泪意。 知漪想帮她,是知漪的好意。但她不能因为知漪的身份和她背后的宣帝,就对这份柔软产生依赖。 “也并没什么不可说的。”东郭璃淡声开口,但只要有心,还是能听出她极力忍耐下剧烈起伏的情绪。 东郭璃知道知漪表面天真不知世事,但在宣帝和太后的教导下,无论是政事或人心,都早有自己的见解思量。所以她将五宝国的情况如实说出,没有添油加醋,如实陈述。 知漪听得认真,凝神专注的模样让人觉得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这种目光极为温暖,充满力量,让东郭璃感到心中瞬间涌入一股暖流。从最初被独自留在宣朝,到如今,知漪待她始终未变。 轻轻靠在知漪柔软的小身躯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东郭璃几乎能将那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五宝国国君如今是东郭璃的叔父当任,知漪转念想到了之前的海清大石两国。南巡的时候她就听了许多次宣帝同那些臣子的商议,这一年中也在宸光殿的书房中旁听了数次,对宣帝的一些谋算也大致有了猜测。 等皇上收拾了海清大石两国之后,恐怕今后也不会再有五宝和多罗国了。 “璃姐姐想回去吗?”知漪听罢出声,见东郭璃愣怔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璃姐姐想回五宝国,为父兄报仇吗?” 第70节 定定看了知漪半晌,确定她不是简单的安慰,东郭璃重重点头,“想。” 第99章 美人计 宣帝在勤政殿接见使臣,笑语晏晏间有内侍入内轻声禀告,宣帝只当知漪有要事,几句话安抚好使臣便让他们先行回了居所。 书房等候的却是知漪和东郭璃两人,微不可见挑眉,内侍一声通报,宣帝大步迈入书房。 东郭璃放下杯盏,神情略带无措。无论见了多少次,她依旧不大习惯面对宣帝,也许是天生对于危险的敏锐,如果不是知漪在身旁让他收敛了些,只这位君王散发的气息便能让他远而敬之。 知漪对她安抚一笑,先拉着宣帝去了旁侧,如小动物般簌簌耳语,香甜的气息漂浮在周围,宣帝一半的心思都凝在了小姑娘软嫩的香腮。随着话语一鼓一伏,很想让人伸指一戳,好知道到底是否如想象中那般软滑,一触即陷。 “皇上听清楚了嘛?”知漪软中带嗔的声音让宣帝莞尔,思绪收回,“想让朕帮东郭璃报仇?” 如果让宣帝直接出手,那事情就十分简单了。五宝国国君已在宣朝,宣帝只需将他留下,再随便找个理由换掉即可。只是此举未免太过霸道,有失大国风范,也不占理字,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当然不是。”知漪带丝小狡黠的笑容十分可爱,“就算皇上同意,璃姐姐也不会同意的。不过知漪猜想,无论这五宝国的国君现在或未来是谁,今后都不会再有此国了,可是?” 宣帝用目光示意小姑娘继续。 知漪随意玩着宣帝袖口,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东郭璃,“既然如此,能花更少的功夫达到目的,还能顺便帮璃姐姐报仇,是不是一举两得之事?” 敛眸沉思,宣帝道:“知漪是想让朕派兵助她?” “有何不可?”知漪一手支颌边思量道,“皇上再另派两位将军从旁协助,该不用有后顾之忧。璃姐姐才是五宝国注定的天命之女,她那位叔父倒行逆施、罔顾人伦,即便一时坐上王位,也必定不得民心。待璃姐姐回国得复大仇,亲自举国归复,想必五宝国百姓也不会有异议,正好省去了皇上诸多功夫。” 宣帝勾唇,“知漪似乎忘了,即便没有东郭璃,朕也可让如今的五宝国国君诚心归复。” 侃侃而谈半晌,知漪才反应过来这回事,心中一急,揪着宣帝腰间龙袍,“那人怎么能和璃姐姐相比,如果五宝国归复,那里的百姓也就是皇上的百姓,皇上怎么会放心让那种人成为属臣呢。” “此人虽心性冷酷、手段狠厉,然,不失为有才能之士。”宣帝垂眸看她。 “有才无德,小人也。”知漪不服辩解,“小人何以为士?” 宣帝噙笑,“才德全尽谓之圣人,然世间圣人少有。” 知漪似是反应过来宣帝在故意考校自己,略一歪头,浅笑回望,“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顿了顿续道:“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知漪的意思,是让朕取愚人而舍有才之人?”宣帝故意断章取义。 “璃姐姐才不是愚人。”知漪轻眨眼眸,“璃姐姐是才德兼备之人。” 宣帝不置可否,“以何为证?” 这很明显是在为难人,东郭璃待在宣朝多年,除了去校场和安分守在浮雅阁,基本什么都没做,哪里拿得出什么凭证。 知漪眸光流转,思量片刻,突然弯眉一笑,踮脚在宣帝略带凉意的脸侧印下温热一吻,“以此为证。” 赤裸裸的美人计。 古往今来,使美人计使得如此光明正大且理直气壮的,约莫也只有知漪一人了。不过君王十分受用,只奈何美人太过年幼,年幼到他即便应了要求后也只能继续忍着。 知漪的提议,其实正中了宣帝一半的心思。虽然与他原来的谋划有些出入,但小姑娘难得向他求一件事,还是这么一件并不怎么让人为难的小事,宣帝当然不会拒绝。 打了半天的太极,不过是想看看小姑娘会有怎样的反应。到头来这反应是让宣帝满意了,心也软成一团。 世间当再无他人,能及得上面前之人的一颦一笑。 “好,朕收下了。” 知漪眼神一亮,忘形地搂上宣帝脖间轻蹭,“我就知道皇上最好了~~” 眼底沉着笑意,宣帝将知漪一臂轻拿下,“既已做了承诺,朕何时能来收取这承诺之物?” 话语时,热气浸透耳背,知漪自以为反应过来宣帝说的意思,奇怪道:“难道皇上不早就收取了吗?” 宣帝含笑垂败,拍了拍小姑娘的头,让她去旁边等自己。转身回了书桌旁,敛眸沉色,准备同东郭璃商议此事。 好心情走至书房旁的凉亭,知漪随意支在栏边,将周遭美景尽数揽于目下,意态悠闲。 怜香惜玉跟上,便听得这小主子道:“听说五宝多罗带了许多稀奇的贺礼?” “是哩。”惜玉对这些最为好奇,早已打听得清楚,“有会背诗的鸟儿、珠中垂泪的夜明珠、可同时结十二花苞的花枝,四季变幻的古画……” 惜玉如数家珍,知漪边赏花边听,竟听她念了小半刻钟,顿时乐不可支,“惜玉是不是瞧上里面哪件宝贝了?怎么惦记得如此清楚。” 怜香随着取笑,“姑娘还不知道她,小孩儿心性,平日见个泥人都要欣喜半天。这回见到这些东西,连做梦都在念叨呢,说是一定要替姑娘您和皇上守好了。” 知漪扑哧一声,怜香惜玉都不大,不过十七八的岁数。怜香温柔稳重,惜玉活泼擅武,当初阿嬷也是因为这两人的性子而特地挑给了自己。 “那除了物,你可记得有哪些人?” 惜玉笑,“姑娘这可问对人了。此次两国除去那些随行的护卫等,五宝国主要有三人,一人为五宝国国君,另外两个分别是那位国君的二子和外侄。国君年过不惑,他那儿子和侄子皆已娶妻生子,生得一副好相貌,桃花眼风流貌,刚到咱们宣朝就勾了不少小宫女春心浮动……” “停——”知漪不得不打断滔滔不绝的惜玉,好笑又讶异,“为什么连别人家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惜玉迷茫眨眼,“奴婢也不知道啊。” 无奈撑腮,知漪让她简单交代两句多罗国的人,才发现这次两国来的基本都是国君和下一任国君,不知是否是故意为之。 “姑娘想去看看那些贺礼吗?好像有些被收进了库房,有些仍在使馆中,说是以备您和皇上的大婚。” “不去。”知漪意兴阑珊,宣帝带她见识过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方才惜玉说的那些不过是占了个稀字,算不得珍和宝。眼光和品位都被宣帝太后养刁了的小姑娘,怎么会轻易被这些东西勾起兴致。 仰头眺望不远处的莲池,知漪忽生奇想,“如果能睡在莲花上,倒是有趣。” 惜玉忍不住咧嘴,“就算是雪宝儿,怕也睡不上去呢。” 知漪点点头,轻声道:“曾听先生说过,古有美人生于叶,长于花,当真是以花为貌,柳为态,秋水为眸。终生不离花叶,直至花期尽。可惜如今时转星移,花美人早已消逝,人间再不复得见。” “那这美人岂不是只能活一季?”惜玉讶异,“真是可怜,如果当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注定只能活这么点时间,那奴婢……还是当个无盐女吧。也许她们消逝也只是不愿再来世上一遭,却只能停留那么短的时日罢。” 怜香轻敲她,“傻,你还真信。这不过是书中所编著的故事罢了,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人物。” 睁大了眼,惜玉偏头刚好对上自家小主子漾着笑意的眼眸,这才知道被看了笑话,当即羞恼一声,背过身再不开口。 知漪正待再逗逗她,就看到宣帝的身影从书房步出。 这么快?她有些惊讶,转身奔去,刚好被宣帝展臂接住,“璃姐姐呢?” “已回去了。” 知漪担忧道:“皇上不会凶璃姐姐了吧?她向来怕你,如果皇上用对着那些大臣的神态,璃姐姐肯定要被你吓着。” 将怀中探着远处的小脑袋板回,宣帝无奈道:“朕在知漪心中,便是如此可怕?” 敏锐察觉到某些正在蔓延的气息,知漪忙抱着宣帝手臂轻晃,笑得极为可爱,“当然不是了,但皇上气逾霄汉,天威难测,等闲哪里经受得住皇上的目光。” 宣帝一哂,轻柔点她额际,“这几日宜乐郡主是不是进宫了?” “皇上怎么知道?”小姑娘模样很呆。 宣帝但笑不语,宜乐满脑子的歪主意,若非她教导,知漪哪会用这般‘奉承’自己。 不过旁人说这些话也许会被宣帝视为谄媚,但小姑娘说来,真是怎么听怎么舒心。 带着知漪慢慢走回宸光殿,“今日试了凤冠嫁衣?” “嗯,可惜皇上不在。” “朕自然不能在。” “为何?” 宣帝却是不答,只任知漪自己胡乱猜测。二人慢步踱在青石板小道,两旁巨树如盖,时而传来花草芬芳,同两人的絮絮私语一同飘至后方,让安德福并怜香等人不着痕迹又慢了几步,只为他们多留些空间。 “参见皇上——”才出小道,一行衣着奇特之人便显在眼前,正是多罗国国君同他的心腹臣子和最受宠的幼子。 那位皇子年不过十六,甫一照面却直勾勾地盯着知漪看了半晌,其中并无亵渎之意,却已让安德福怒斥出声,“大胆!——” 宣帝沉下脸,虽然未开口,但显然已是不虞。 多罗国国君忙弯腰谢罪,“皇上恕罪,臣这幼子早年胎中受损,有时如常人无异,有时却…却是个痴儿,刚刚应该是又犯病了。” 正如他所说,那位皇子被安德福一声斥责顿时缩了背,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委屈地瘪嘴,神情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个正常的少年所有。 知漪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未发一言。 宣帝沉声道:“既是如此,朕也不便苛责。为免六皇子再度失仪,大婚当日便不必参宴。” “是,是。” 待宣帝和知漪二人走远,五宝国国君才不痛不痒打了下幼子,“来时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六皇子迷茫眨眼,“忘了。” “你——”国君气结,也没办法真下重手,要不是担心自己来了之后这时傻时正常的幼子会出意外,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人带来宣国皇帝的大婚。 “刚刚看出什么了?看了半天,难道平日身边伺候的人还不够漂亮吗?” 国君其实也没怎么认真看宣帝旁边的人,他只知道宣朝未来的皇后如今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而且宣帝爱之若宝,所以即便再好奇,他也不会多瞄一眼。 “姐姐身后有火。”六皇子呆呆道,“好大,好红的火,被风一吹,更大了。” 国君怔住,前几日第一眼见到宣帝时幼子也说了类似的话,“皇上身后有云,有风,有奇怪的叫声,好吓人。” 真龙腾云驾雾,能呼风唤雨,凤降于天火,涅槃而生?他不得不想到了这几句听着极为玄幻的话。 他这幼子……好像还真能看到一些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啊。 想到这,国君不由有些激动,“六儿,你看父王身后有什么?” 六皇子同他对视半天,认真盯了许久,然后在自家父王期待的眼神中慢吞吞绕过去,自后背取下一条毛毛虫,“父王,你身后有虫。” 第100章 闹事 一路慢行回宸光殿,知漪同宣帝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报礼部有官员求见。 宣帝虽然向来勤政,但也少有如此忙碌的时候。不过这时不仅宣帝忙碌,无论是太后或信王府亦或礼部,皆忙得脚不沾地。知漪的规矩学完后,如今倒是最为清闲的一个,宫中也无人拘着她。 “朕先去书房,若到了午膳时辰,不必等朕。”轻柔拍了下知漪,宣帝转道去往书房。 算起来,宣帝已有十几日未去敬和宫用膳。大婚事宜诸多,那些官员皆知宣帝对这位小皇后的爱重,万事谨慎,但凡有一点拿不定主意的,宁愿冒着被宣帝责骂的风险也要再三请示确定一番。好在宣帝近日心情很好,在这些事上,即便有些问题明显多余也未动怒。 一年前知漪便没再去太学院,去岁除夕前南阳郡王也停了授琴。好在知漪自己感兴趣的事颇多,不然当真要每日无所事事。 宸光殿各处早已任知漪随意进出,宣帝寝宫这些年间也早沾染了小姑娘的气息。如寝殿内书案边的梨花小椅、暖桌旁常备的小姑娘爱吃的点心蜜饯,柜内叠放的几件精致披帛和数双小巧绣鞋,亦或是窗边婉约漂亮的数串珠帘。 第71节 踮脚拨弄几下自己亲自系在雁柱灯上的风铃,知漪沉下心伏在案边练了半个时辰的字。依旧是簪花小楷,字迹极为工整清秀,不失笔锋,任是谁见了也会夸赞一声漂亮。 “姑娘歇歇吧。”墨竹端来香茗,“方才墨兰去书房问了安总管,皇上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姑娘想在这儿传膳,还是要回去陪太后娘娘?” 知漪望外探一眼,“皇上午时不用膳了?” “这倒不会。”墨竹帮着收拾书案,微笑道,“先是礼部各位大人求见,后其他大人还有几位侯爷将军也进了宫,不知在商量什么,笑声都快传到这儿来了。安总管说皇上兴致正盛,留了众位大人在宫中用膳,特意吩咐姑娘莫等呢。” 知漪点头,伏案撑腮,“正好早晨用多了些点心,如今也不大想用膳。” “这怎么好呢。”墨竹劝道,“姑娘若是积食,不如起身在附近走走。” 语罢她突然目光一亮,轻笑道:“凤仪宫便在西边,如今已在布置宫内陈设了,姑娘可要去看看?” 此处的凤仪宫却同先帝无关,先后即现今太后原本所居的凤仪宫在皇宫东角,位置倒是极好,风景也不错,只离宸光殿有些远。宣帝思量下干脆命人在宸光殿西边建了处新的凤仪宫,与宸光殿相距的脚程不过半刻左右。 自即位来宣帝处处尚简,数次作为宣朝上下的表率,但在立后一事上当真大跌众人双眼。对比之下,就算是当初先帝之于骊妃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骊妃是如今宣朝禁忌,无人敢谈,也就一些人偶尔私下想想。何况那位算起来不过是个妖颜惑主的妃妾,这位可是即将成为他们宣朝的皇后。 不考虑其中种种利害之处,帝后感情和睦该算是宣朝之福。 “凤仪宫?”知漪似是才想起有这么回事,似乎在她和宣帝还未南巡回来时便已开建了,她只偶尔扫过檐角,至今还真的从未进去观看过。 要知道按照以往的规定,这一月间她和宣帝本不能见面,更别说还亲去观看自己未来的宫殿,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任皇后能像她这样在宫中长大了。 墨竹含笑,“前几日多罗献上的贺礼,一半进了库房,一半被皇上命人都送去了凤仪宫。皇上去看了一遭后,回来又亲自令人从库房取了近三分的东西,都尽数摆了过去。” 知漪笑盈盈听着,想起太后几乎是同样的模样儿。在自己的嫁妆上,最近几乎是每日用膳时都要想起漏了哪样,随后让嬷嬷赶紧添进她的嫁妆中去。 除了阿嬷和皇上,还有谁会对她如此好呢? 一众人便出了书房,自宸光殿走向凤仪宫。 凤仪宫外有一片特地移栽而来的小竹林,夏日荫凉,其间引入流水,淙淙之声不绝于耳。知漪轻手拈过一片随风拂来的竹叶,目光一遥,缓步踏入凤仪宫正门。 里面忙碌的吕公公和一个圆脸福态的嬷嬷迎上,因着知漪未有品阶不好行礼,只得面上更为恭敬。 吕公公原先就是绛雪轩的人,被太后派来看着凤仪宫。因脸生得太长,而被有些小宫女取了个‘驴公公’的别称,他脾气好未计较,知漪听了几次这特殊的称呼,便记住了此人。这嬷嬷也不陌生,正是前些日子教导知漪规矩的其中一位。 二人引着知漪四处观看,待她有疑问时便轻声解释。 凤仪宫极大,只随意走了两处,知漪便出了些薄汗。宫内数条走廊回环曲折,突起的檐角尖耸,犹如禽鸟仰首啄物,廊柱漆成庄重沉稳的正红,大气华美。 正殿辅一入门,门边便摆放了一尊惟妙惟肖的凤凰木雕,双目坠着大红宝石,周身漆金,尾部不知用了什么妙法,流光溢彩。殿外阳光斜射而入,愈发璀璨生辉,妙色夺目。 入眼左侧放了方大紫檀绘凤案,案上正由宫人小心摆放着琥珀杯、联珠瓶和玛瑙盘。知漪只扫了一眼,先步入寝殿。 寝殿内紫檀香木作梁,琉璃玉璧为灯,鲛丝制成罗帐,暖玉铺就地砖,穷工极丽,极尽奢华。巨大的菱花镜立在小窗不远处,知漪往边上一站,发现里面照出的人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姑娘,这也是多罗五宝此次献上的贺礼,据传此镜最初是仙子所用,每日一照,便会愈发容光四射。”嬷嬷看着这么多日,开始还会因他们皇上对姑娘的宠爱吃惊,后来便越看越麻木了。 便是宸光殿也断没有如此奢华,皇上怕是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搬给未来的皇后吧。 知漪目光都只在这些东西上轻轻一点,很快就移开,面上平淡的神情让人看不出情绪。有人不禁琢磨,难道姑娘对皇上这样的安排还不满意? 跟着转了一圈,知漪本来是想来看看凤仪宫的布局建筑,没想到被领着见了一堆宣帝送到凤仪宫的奢华物件。 在那些宫人面前她尚能保持平静,待再度回到宸光殿,等传膳时,终于没忍住眸中笑意。 “姑娘是高兴?” 知漪摇头,她只是想起曾经在话本上看过的那些故事。皇上这作态,倒像是书中那些男子为讨好心仪女子,竭尽全力寻来一切珍宝献上的举动。 这样的皇上,实在有些可爱。 这顿午膳用得心不在焉,惜玉见那道蛋羹都被自家姑娘用银筷戳成了糊,正想出声提醒,被怜香拉住暗暗摇头。想了想,她还是老实噤声。 “慕姑娘。”忽然有宫女进来,急声道,“您快去乾坤殿吧。” 知漪下意识起身,讶异道:“怎么了?” 那宫女急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她也是被安德福嘱咐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看安总管的神态,便猜测是什么大事。 乾坤殿是宣帝用来宴请群臣的地方,知漪立刻想到肯定是宣帝有事。虽然在宫中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但宫女神态让她慌了神,转眼提起裙摆奔了出去。 “姑娘,钗,钗掉了——”怜香惜玉在身后追,随后又坠了一串小宫女和内侍。 气喘吁吁赶至乾坤殿,知漪发髻已略微松散,这模样让听了通报匆匆出来迎接她的安德福大吃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 “皇上出事了?”知漪不答反问,眸中满是焦急。 安德福张了张嘴,思忖着姑娘怎么想到这方面了?转念想肯定是传声的宫女话语有误,忙安慰道:“是奴婢没让人说清楚,皇上没事,皇上好着呢,方才才和各位大人们用过午膳,只是……” “只是什么?” 安德福满脸为难,小声道:“皇上被信王爷灌醉了,信王爷也醉了,随后不知为何传了慕大人进宫,随后,随后……” “随后怎么了?”知漪纳闷看他,从没见过安德福如此磨蹭犹豫的模样,“安总管倒要急死我了。” 安德福摇摇头,又压低了些声音,“随后皇上和信王爷一起把慕大人给打了一顿,慕大人不敢还手,现如今已经晕了过去。皇上和王爷不肯让人将慕大人带走,非要您过来,说是要让您亲眼看看。” 他面上为难,实则心中觉得好笑极了。皇上向来自敛沉稳,行事收放有度,即便喝酒也顶多让自己微醺,这次许是因为大婚将近太过高兴,才被信王爷得逞。 没想到,这一醉,就醉成了这般模样。就算安德福随侍多年,也差点被宣帝这模样惊掉了下巴。 本来他因着慕姑娘也对这位慕大人有些鄙夷,但如今,也只剩下同情了…… 古往今来能亲自被皇上王爷一起逮着打一顿的,好像还没几个人,这似乎还是一种另类的荣幸呢…… 知漪双眼瞪圆,像受惊的小鹌鹑般微张着嘴,话都差点说不顺畅,“安总管确定……是皇上和信王爷一起,而不是信王爷一个人?” 安德福点头,可不是,踹得最狠的就是皇上了,到现在那鞋印还留在慕大人脸上呢。 不可置信地连连眨眼,知漪呆呆被安德福引入乾坤殿,还没看清里面场景就被埋入一个酒香四溢的怀抱。 “酣酣来了。”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因醉酒而愈显醇厚。 第101章 酒后 “皇上?”知漪茫然往回转头,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掌牢牢固定住脑袋,醉人的酒气自头顶铺洒而下,“朕仪容有失,莫看。” 原来还知道自己仪容有失,应该没有想象中醉得那般厉害。知漪心道,目光一转,勉力移至殿中,信王正歪歪斜斜趟在雕漆椅上,半边身子悬悬欲坠,旁边守了几个微张双臂随时准备铺过去接人或坐人肉垫子的内侍。 ……是信王爷向来的风格。 “酣酣为何看旁人?”低醇男声再度响起,其中似乎夹了丝不满,“为何不看朕?” 知漪:“……”是您让我不要看的啊皇上。 安德福从旁挤眉弄眼,似乎在道:姑娘知道了吧,皇上的的确确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附议点头,知漪也用眼神示意:另一个人呢? 忍住笑意,安德福努嘴,让知漪往漆红殿柱边看去。知漪被惊得眼皮一跳,差点没认出柱旁瘫成软泥的是一个人。 那人昏了过去,脑袋歪着,仅露在外边的半张脸几乎无一处完好,青青紫紫,可以想象整张脸该是鼻青脸肿、滑稽无比。打他的人似乎专照着脸打,身上反而没什么痕迹,只袍角边有半个靴印。 知漪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感动些许,更多却是好笑。因为慕连秋在她这里着实没留下什么印象……她曾听太后说自己幼时曾回过一次慕府,但这唯一一次的经历她也早已淡忘。旁人也许会道她不孝,毕竟古语有云“子不言父过”,可在知漪心中,便没有将他当过“父”,便无从谈孝。 一手摸索着攀上宣帝覆在头顶的手,牵住三指,“皇上。““嗯?”宣帝自头顶把玩起她另一支欲坠的香木钗,随后干脆将钗取下,任满头乌丝飘散,还十分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未梳云鬓面如莲。” 安德福掩面,皇上喝醉了把朝廷命官稀里糊涂打了一顿就算了,如今还对着姑娘在这儿玩诗词调~情,也不知皇上酒醒后会不会想将在场的人全都灭口。 知漪总算理解了往日自己胡闹时宣帝的心情,任人把玩着一捧青丝,转眸对安德福道:“安总管,派人送慕大人回府吧。” 顿住,她略一思量,“再派个太医跟去医治,就说皇上和信王爷酒至兴起一同练武,不小心伤到了慕大人。” 至于慕连秋个人的想法?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就算他敢说是皇上喝醉酒把他给揍了顿,也要有人敢信才对。 他们皇上这么一个严肃沉稳、不苟言笑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臣子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 安德福应是,宣帝没阻止,反正人已经给瞧过了,顺便指向躺在椅上的信王,“这个也给朕扔出去。” 安德福动作顿住,看向知漪,知漪忍笑暗暗摇头,轻声道:“先送去敬和宫吧,再派人去信王府传个消息。” 显然这位也没多好心,信王妃知道后肯定得亲自进宫接人,等见着信王醉成这般模样,指不定回去得让信王睡多少日书房。安德福心中同情信王爷,嘴上连声应是一一出去办了。 宣帝等了半日,也没见小姑娘同自己说话,“酣酣为何不理朕?” 默了半天,知漪才趁他放松之际转过身,眸亮如星,笑意微漾,“我怕皇上也让人把我扔出去了呀。” 说完不等宣帝继续,推着人往桌边走,边吩咐道:“我记得太医院有解酒丸,派人去取一颗来。等等——直接传位太医来吧,给皇上诊诊脉。” “朕没病。”宣帝严肃看她,剑眉皱起,神情十分吓人,“为何要传太医?” 知漪吐舌,忘记皇上现在同平时不一样了,眸光一转道:“是知漪说错了,太医是给知漪自己传的,方才来得及,磕着脚了,有些疼。” “哪里伤了?”宣帝闻言目光立刻上下巡视,将人直接抱起放上了桌,如此知漪视角倒比宣帝要高上些许。 “没有真正伤着,应该只是青了些,太医拿些药膏再让怜香她们揉揉就好了。” “嗯。”宣帝郑重点头,便不再开口,沉默凝视知漪的模样竟显得有些乖巧。 乖巧?知漪被自己冒出来的形容吓住,但仔细一看,又好像确实有些符合…… 试探性伸手想要抚摸宣帝头顶,还没碰到发丝人就已经自动靠了过来,知漪僵了片刻,然后大着胆子像宣帝平日对自己的模样来回轻抚。 宣帝依旧一派肃然,但面容已然安宁下来。柔软温热的指尖拂过锋利的眉间,那若刀裁的眉骨也放松下来,如被顺毛的猫儿,警惕尽敛;手掌划过薄薄的眼皮,深邃漆黑的眼眸随之阖上;掌心轻触脸颊,紧抿的唇角便不自觉扬起。待知漪来回轻抚两遍,她手下的宣帝已经完全变了神态,似乎周围的气息让他十分喜爱舒心,安宁自若。 第一次如此仔细用手去感受宣帝的轮廓,知漪觉出了趣味。同样闭上眼睛,手指顺着方才的记忆一一摸向五官,唇边挂着柔和而充满兴致的笑,“这样记住了皇上的模样,即便以后知漪看不见了,也能认出皇上。” 宣帝陡然睁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刚触及小姑娘温柔的神情又突然忘记,眼中迷茫一闪而过,因着酒意再记不起刚才的想法。 知漪依旧闭着眼,指尖点过宣帝眼角,停留在那儿,半晌轻笑,“我感觉到皇上眨眼了。” “皇上在笑。” “皇上皱眉了。”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知漪愿意猜,宣帝也配合地做出各种表情。知漪因此明白了,醉酒的皇上特别地乖巧、听话和黏人,嗯……也很容易生气,如果自己没有理会他的话。 这奇特的景象让刚进乾坤殿来寻小主子的徐嬷嬷怔住,竟还转回身看了眼乾坤殿的牌匾,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认错了人。 “姑娘?”不确定唤出声,徐嬷嬷扫了眼旁边低头待命的墨竹怜香等人,似乎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不敢抬头。 “嬷嬷。”知漪欢快睁眼,就要跃下桌,被宣帝一把拉住固定进怀里,语气十分霸道,“朕的,不许走。” 知漪徐嬷嬷:“……” “是阿嬷找我?” 徐嬷嬷咳了咳,“太后娘娘让人在嫁衣凤冠上作了些改动,想让姑娘过去瞧瞧,姑娘看……” 第72节 “不去。”宣帝代她答道,将头支在知漪右肩,微眯起眼眸,“她哪儿都不去。” 徐嬷嬷:……皇上老奴真不是来抢人的可以不用这种充满杀气的目光看过来吗? 知漪无法,朝徐嬷嬷示意如今宣帝的模样,“嬷嬷代我向阿嬷回禀吧,要晚些才能去看。” 瞧这架势,徐嬷嬷也猜皇上是不会放自己小主子走人了。她本是笑意盈盈行礼告辞,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走至怜香惜玉身边时小声道:“帮姑娘一起照看着皇上。” 惜玉疑惑,皇上当然有墨竹墨兰姐姐她们服侍,怎么还会需要自己?怜香凝眉片刻,不一会儿明白过来,暗自摇头。 徐嬷嬷这也想太多了,即便皇上醉酒性格变了些,可心性是不会变的。 才笑着,怜香瞬间就被自己打了脸,一个晃眼就看见他们皇上抱着姑娘大步走出了乾坤殿,走小道直奔宸光殿寝殿。 怜香:…… 紧赶慢赶拉着惜玉到了宸光殿,怜香刚要往寝殿里走,被墨竹拦住,“皇上和姑娘睡下了。” “……怎么就一起睡下了?”怜香瞪眼,踮脚探头,“墨竹姐姐,这,这……” 墨竹故意看她着急,过了会儿才扑哧一笑,“你们整日想什么呢?就是睡下了而已,怎的这么慌张?” “都睡下了还不慌?”怜香下意识反问,随后才反应过来墨竹的话,脸上一红,讷讷轻声道,“即便这样……也不大成体统。” 虽这般说着,她到底没再争辩,透过窗边缝隙一看,安下心来,随人一同老老实实守在房外。 里面知漪却无睡意,她近日休息得极好,不像宣帝每天又是上朝议事又是批阅奏折,到了夜里还有看书再就寝的习惯。 可是人被两条结实的铁臂死死箍住,知漪稍稍一动,那人便是低低一声“酣酣勿闹”。 她还能如何,只能安静躺在上面一动不动了。因为就连双手都被宣帝一只手掌给握住了,握得也是极紧,现下她唯一能自由行动的,大概只有眼珠了。 偏过头,望着眼前看了无数遍的睡颜,知漪手脚动不了,似乎也只能动动嘴了…… 坏心一起,知漪左右一望确定殿中无他人,便像被裹住的蚕宝宝般挪了挪,凝在宣帝脸上的双目闪出光芒。 ———— 第二日清晨,宣帝一觉醒来毫无异样,完全没有昨日醉酒一觉至天明的记忆,自然也就不记得有个小姑娘早在昨夜就从宸光殿溜回了敬和宫。 毫无所觉地洗漱,接过宫人呈上的软巾轻拭脸庞,注意到安德福欲言又止的神情,沉声开口,“安德福。” “奴婢在——” 目光掠过他,宣帝伸手任内侍系上龙袍,“说。” 脸色变了变,安德福谄笑道:“奴婢是昨夜没睡好才神思恍惚呢,让皇上误会了,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皱眉瞥去,宣帝不再开口,其余内侍敛声收息,头都不敢抬,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安德福神情异样的缘由。 思定半日,安德福还是小心建议道:“皇上要不要去镜边看看发冠?就怕奴婢们的服侍不合皇上心意。” 宣帝洗漱向来不爱对镜,这是宸光殿上下皆知的规矩,安德福此言顿时让宣帝起了疑心,转身几步对镜一看,仔细巡视几息发现了不对劲。 微抬起下颌,修长手指在下颌接近脖颈处轻轻一点,那里有个不深不浅的小巧牙印。牙印的主人该是用了些力道,不然不至于一夜未消。 点点微不可察的刺感自指下传来,宣帝回眸便看见安德福比谁都低的头,当真又好笑又气,“抬起头来。” 声中蕴着几点怒意,安德福忙不迭解释,“不是奴婢做的——” 宣帝……朕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 黑着脸问道:“朕昨日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小姑娘怎么会气得磨下这么深的牙印。 “皇、皇上一点都不记得了?” 宣帝不语,用眼神示意安德福再磨蹭就可以滚出去受板子了。 安德福更加小心翼翼,自宣帝被信王灌醉开始,讲到了他传慕连秋进宫将人无由揍了一顿,然后传知漪到乾坤殿抱着人不肯撒手。到这里,宣帝面色未免,实则内心已经起了波澜,显然没想到自己喝醉酒会是这么个德性。 吞了吞口水,安德福开始讲述重点。 讲到宣帝将人整个抱回寝殿强制性一起睡,再到太后来宸光殿要人,太后看见知漪和宣帝一起睡在龙榻上时勃然大怒,命嬷嬷们将人抱走后,还让内侍把榻上的被褥木枕软枕等物件通通抽走了,就给宣帝留了个光秃秃的榻。 要不是宸光殿的人担心宣帝第二日清醒时会更怒,又半夜将东西都放回去了,一早宣帝就能察觉出不对劲。 宣帝:……怪不得肩膀有些酸。 无言的沉默蔓延,反正都已经把事情说了出来,安德福干脆闭着眼睛一并道:“皇上,太后娘娘还吩咐了一件事。” “何事?” “太后娘娘说,说大婚前这一月,皇上都不能再踏进敬和宫半步,否则就……”安德福声音弱下,如蚊呐般几不可闻,“否则就让人把您轰出去。” 第102章 大婚 太后一怒之下禁了二人再见面,宣帝大婚前的一个月果真没再见到知漪一面。 起初宣帝还想着知漪总会寻机会偷偷见自己一面,哪知道这坏心的小姑娘整日在敬和宫被太后哄得乐不思蜀,再加上有宜乐从中作梗,说什么大婚后整天都能见着也不差这一个月,便没想过溜出来‘私会’的事。等到了信王府后……有信王和景旻两个,就更别想见着了。 知漪提前十日住进信王府,整个京城终于开始最后的忙碌。信王府门前皇宫使节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不是颁圣旨就是送天家贺礼。既是在信王府,信王府便暂时充当了知漪娘家,只信王夫妇却不好以父母之礼代过,毕竟信王同宣帝是兄弟关系。 经过这近一年来的整治,倒无人对未来皇后这种分明娘家安在却还从别处出阁的行为有异议,顶多小声说一句为了这次大婚,皇上破的规矩可真够多。 大婚前夜,宣帝亥时便派遣礼部等官员向天地、太庙告祭,期间由宫人服侍换上龙凤同和袍。待得了内侍回禀才缓步走向敬和宫,朝太后深深揖礼,照旧制道出迎娶皇后之语。 太后亦着正式宫装,凤目微肃,神情庄重,静听片刻后微点头,眸中水光一闪而逝。 盼了十余年,终是等到这一刻。 与此同时,知漪也在描眉点唇后戴上凤冠,硕大东珠于灯光下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威仪不可逼视。信王妃凝视许久,亲自持笔在知漪额间描上三瓣莲花钿,细细瞧来,又多了一丝柔美和小姑娘该有的娇俏。 “这般看着,倒要忘了我们知漪还未及笄了。”示意知漪往落地穿花镜看去,信王妃动作轻柔帮她整理细枝末节,“今日既是从信王府出嫁,日后,信王府便是知漪娘家,回门那日,可莫回错了地方。” 话一出,周围环了一圈的丫鬟嬷嬷俱低笑出声,她们王妃这话可不就是在玩笑。 知漪亦笑,紧张淡去些许。镜中的人经过一番精心妆扮,加上与寻常十四五少女别无二致的身高,看上去俨然是个正待出阁的少女。琼鼻杏眼、雪肤玉腮,十指纤纤着了红蔻,双耳悬的滴珠耳坠犹显肌肤莹润。 她差点就要认不出镜中的人便是自己,头上的凤冠华美沉重,上面的雕凤正亟待清鸣、展翅欲飞。 “王妃。”府内侍女轻叩进门,柔声道,“外边总管已宣好旨了,正等着皇后娘娘出去呢。” 信王妃点头,“勿耽搁了时辰,我们出去罢。徐嬷嬷怜香,扶皇后娘娘出门。” 外面大堂同样围了一圈人,信王于首位站立,其后左右分别站着景承景旻。见到知漪出来,景旻一个激动差点出声唤任,被景承眼疾手快拉住,这才平复下来。 几个女官神色庄穆等在原地,其中一位扶过知漪,另有人宣读册封宝文,再递上金册。 钦天监在院外守了许久,眼见礼都行得差不多这才放低了尖锐的声线,笑道:“吉时到了,皇后娘娘,该起舆了。” 信王妃跟着到了凤舆边,身边侍女托着盖头、苹果和一柄金如意。 温柔为知漪盖上,信王妃将一小包点心并苹果一同塞到了知漪怀中,低声道:“这一日辛劳得很,饿了便先吃些垫垫肚子,若实在太累有机会便歇歇。别到时候合卺酒还未喝,便先累得躺下了。” 信王妃是过来人,从这子时到明夜子时不知有多少繁琐礼仪,她当初作为王妃便差点累得直不起身,更别说知漪这是帝后大婚,心疼之余她也只能暗地吩咐跟去的几个嬷嬷寻着机会便帮知漪捶捏放松。 知漪点头,望了一眼后方领景承兄弟二人行礼告送的信王,再扫了一圈周围气宇轩昂的众侍卫,转身入舆。 十六抬凤舆稳稳起步,最前方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后由侍卫统领带队乘骑护从,再往后便是绵延几近数十里的嫁妆。 信王目送片刻,随后轻身上马,自另一条道提前进宫准备同宣帝一同迎接。 两旁百姓夹道欢送,恭送凤舆时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等凤舆转角不见,看到后面随了一抬抬绵延不绝的嫁妆时热闹无比,惊声称叹,一路看着凤舆差不多进了皇宫,信王府那边都还没出完。 知漪抱着苹果,不知在凤舆内轻微摇晃了多久,大约是一个瞌睡差不多过去,便听到外边众多人齐声行礼,呼声震天。随即有人又塞进一个宝瓶,继续让她抱着。知漪百无聊赖之下晃荡两下,里面满是珍珠金银等发出的碰撞声。 早先就有不少人先后为她大致说过大婚这日的种种礼制,实在是太多,知漪晕晕乎乎勉强抓了点重点,知道真正入凤仪宫之前,她和皇上几乎都不会碰面。 舆外徐嬷嬷等人偶尔会轻声询问可有何处不适,知漪一一应声。 不知被指引着跪拜了多少次,知漪差点感觉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是从腰部以上都如石般僵化,等好不容易坐上了凤仪宫的寝榻,早已是泪眼汪汪。 “哎哟我的小主子,可不能随意乱动。”徐嬷嬷止住她欲捏肩的手,“哪儿不舒服,吩咐奴婢们就行了。” “是啊姑娘,您渴了没?奴婢给你倒杯茶来吧,皇上马上就到了,先润润喉。” 徐嬷嬷嗔她,“怎么还叫姑娘?该换个称呼了。” 怜香惜玉一怔,同时笑道:“皇后娘娘——” 才饮了两口茶,外面贺声再度响起,正是宣帝到了。 知漪还没来得急回神,便感觉榻边微陷,一个高大的身躯笼下,随后又坐在了身边。隐约的龙涎香浮在周围,让她心中安定。 金如意被转交至宣帝手中,知漪呼吸一屏,盖下的双目看到宣帝持如意的手伸来,顿了下便果断挑开。 时隔一日,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知漪被房内明亮的烛光晃得练练眨眼,双睫如蝶翅般扑扇,闪出一片星光,随后轻轻抬目望向宣帝。 宣帝定定凝视着自己的小皇后,一月未见,除去思念外,此次更多带来的是为惊艳。知漪的面容本尤带稚气,但画眉点唇敷上脂粉后,便立刻气质大变。有了一种介于女孩和少女之间的青涩,然而正是这种青涩的风情,却带着毫不自知的美和对他极致的诱惑。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芳泽无加。宣帝目露赞叹,正所谓“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俏、俏、俏。” 此情此景,约莫便同词中所述别无二致。 另有宫人上前帮知漪将凤冠取下,放至案边。 “皇上。”嬷嬷笑盈盈端上半生不熟的饽饽,宣帝拿过一个递给知漪,二人同时咬下。 那嬷嬷保持笑脸,见着二人慢慢各将这饽饽吃下,续道了些吉祥话儿便按礼退下。 再依制饮下合卺酒,等寝殿内那些面生的嬷嬷和礼官尽数退下,知漪才微微吐舌,小声道:“方才的饽饽好硬呐,哪里是半生不熟,分明是全生的。” 宣帝微勾唇,徐嬷嬷几个也是含笑不语,知漪望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意思,可爱的红晕顿时连上耳梢。 低笑一声,宣帝吩咐人给寝殿内温玉浴池备好热汤,转头对知漪道:“先去沐浴。” 知漪下意识道:“那皇上呢?” “嗯?”宣帝好笑看她,“知漪想和朕一同沐浴?” “有何不可?”小皇后胆大得很,十分主动地邀人沐浴。 眼见宣帝神色有些不定,徐嬷嬷心道不好,忙笑道:“皇后娘娘本就累了一日,之前在凤舆上还道天儿太热了身子不舒畅。娘娘还是先去沐浴吧,明日的事可也不少呢。” 再度听到这称呼,知漪仍有些不习惯,想到从今日起这同皇上绑在一起的称呼——皇后,便专属于自己,心中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有些欢欣,又有点儿无措。 恢复平日神色,宣帝点头,看着知漪由众宫人簇拥着前去温玉浴池。 这浴池也是宣帝特意命人为知漪打造,底下所用的温玉冬季生暖,夏季也不至让人炎热,无论何时皆可用。旁边的地砖亦由青玉铺制,知漪赤足立在其上,任宫女一层层脱去外裳。 浴池上飘着点点花瓣,不多,点缀得恰到好处,都是可入药的花,用来沐浴久而久之也可补气养身。 第73节 辅一入池,知漪便感到一股由下至上的放松,全身自脚尖到每一处发梢都在表述着愉悦。正是徐嬷嬷说的那般,今日实在太累了,累到她连和皇上一起向太后行礼的时候都没仔细听太后的话。 “皇后娘娘,可需要奴婢几人服侍您沐浴?”出声的是凤仪宫新配的宫女,位于怜香惜玉几人之下,是为二等宫女。 知漪随手划过水面,微阖眼,轻声道:“不用了,你们先下去吧,待会儿我再唤你们。” 宫女相视一眼,乖顺退下。她们自然明白今夜皇上不可能和皇后洞房,毕竟皇后还太小。可是看皇后娘娘这架势,竟是要把皇上先晾在一边?就算不洞房,这也太…… 宣帝很快洗漱好,静坐在榻旁,即便不言不语,双眸也透着一股柔意,叫安德福看了便不自觉一笑。 “皇上,可要先让奴婢们将榻安置好?”安德福建议。 不知他们皇上从哪儿知道姑娘想睡在花上,大婚前半个月应是招了一群能工巧匠赶制出一张表面无异内里另有天机的凤榻,他安排人搬进时曾见过一面,这榻展开来,可不就是一朵漂亮无比的玉花儿。 宣帝摇头,“不必,你们先退下吧。” “是——” 久等不至,宣帝亦觉心思不如以往宁静,便想寻本书翻阅。但凤仪宫才第一日住进人,哪想得到要在寝殿中放书,搜寻无果,又等了一刻,看着时辰总觉得有些不对,干脆起身去了浴池方向。 浴池外守了六个宫女,见了宣帝忙福身行礼。 “皇后进去多久了?” “已有两刻多了,奴婢们进去看过两回,皇后娘娘说是想多泡会儿。” 宣帝含笑摇头,止住她们动作,掀开薄薄一层幔纱迈步而入。 果不其然,他的小皇后半坐在浴池中,正埋头伏在池边,露出莹润可爱的半边小脸,颈边秀发微湿,已然睡了过去。 第103章 新婚夜 如果宝宝看到了这行话,说明你需要三小时后才能看到正文,么么信王妃今日着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外面罩了件桃色细锦披帛,颜色都极为温和,衬得整个人温柔似水,宽大衣袖将知漪笼在其中,让知漪待在她怀中不愿起身。 她将知漪抱坐在自己腿上,含笑道:“还是先前的称呼好听,再叫一声‘娘’来听听。” 既是嫁了信王,信王妃性子多少和信王有些合拍。知漪父母尚在,爹还是从二品大员工部侍郎,若是旁人定是不敢说这种话的。但信王妃上次回府后便派人打听了小姑娘的身世,心中对这对夫妇很是不屑,一点也不怕这句话会被传到慕侍郎耳中。 “娘~”知漪乖巧叫道,软软的小身子靠在信王妃肩上,让她的心都融了一半,恨不得这真是自己女儿才好。 “母后。”宣帝缓步踱入,向太后请安,信王妃不得不随之起身,将知漪放下。 太后点头,“哀家还让人传话,让你今日不必来请安了。” “母后明日启程,儿子怎能不送。”宣帝一示意,殿外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身形较为高大的宫女,“她们都会些功夫,母后可以让她们随身伺候。” 安德福解释道:“太后娘娘,别看她们会功夫,伺候人的差事也做的不错,出京的话带着她们绝对便(bian)宜多了。” “皇上有心了。” “皇祖母要出去玩儿?”景旻敏锐抓到这个消息,“我也要去!” 太后微一哂,“皇祖母是要去寺庙祈福,元涵也想一起去?” “……妹妹也会去吗?”景旻却是惦记着妹妹,叫信王妃好笑,“难道妹妹去哪儿你就去哪儿?那你这皮猴儿今日别跟我回王府了。” “当然不是。”景旻摇头晃脑的,“爹和娘整日都想着要女儿,等我和妹妹熟了直接把她带回去,你们就不用再愁了。” 此话一出,连太后也是一怔,忍不住弯唇,“你们平日都是怎么和元涵说的?” 几岁的小娃娃,就想着从别处拐妹妹回家了。 信王妃手微微抬起拍了拍小儿子的头,腕间玉镯相击发出叮咚脆响,无奈道:“儿媳和王爷不过平日多说了几句他太皮,不如生个女儿乖巧,不想他就记在心里了。” 太后还待出声,知漪却听懂了景旻的话,小短腿飞快跑到宣帝身后躲起,探出一个小脑袋,控诉道:“不要,哥哥,坏人。” 徐嬷嬷扑哧一声,对上太后投来的目光柔声解释,“静太妃曾告诉姑娘,上来就哄姑娘跟自己回家的不认识的是坏人,让姑娘统统不要信。这还是姑娘刚跟着太妃时的事了,太妃曾带姑娘出宫玩儿过一回。” 雪宝儿同样跑到小主人脚边,雪白的毛炸起,对着景旻的方向喵喵叫。 “妹妹居然说我是坏人……”景旻伤心了,窝在自家娘亲腿边,“我对妹妹那么好,偷偷藏的雪花酥都拿给她了。” 听到雪花酥信王妃柔柔一笑,扯了扯景旻小脸,轻声道:“回府再同你算账。” 宣帝小腿被知漪抱着,她抱得紧,身子都要陷进衣袍里了,让他微微无奈,转身顺着领子一提,把人提起。 宣帝常年练武,箭术高超,还亲自领兵破过多罗,双臂极为有力,是以很轻松就让小姑娘挂在了右臂上。 知漪手紧紧抱着宣帝,脚边空荡荡的,她晃了晃腿,觉得十分好玩儿。 “把酣酣放下来吧。”太后诧异一瞬,出声道,目光十分慈爱。看着宣帝和知漪总觉得像父女二人般,同时心中忍不住再次惋惜,若宣帝能娶妻,现在孩子也该像知漪这么大了。 她转头对信王妃道:“元涵既然想去,哀家当然没意见。你若放得下心,也可以让他同哀家去八仙山一趟。” 信王妃略一犹豫,细挑秀眉微蹙,片刻后松开,温和道:“母后愿意带这小皮猴,儿媳肯定是放心的。儿媳是担心他路上贪玩捣乱,给母后徒增事端,若母后不介意这些,儿媳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走呢。” “有元涵在,哀家途中也免去许多无趣。”太后颔首,“既然如此,你今日就不必带他回去了,明天辰时前派人把元涵该用的东西都送来即可。” 信王妃应是,元涵当即高兴地跳起来,在信王妃脸上亲了好几下,“娘,我会想你的。” 好在信王妃脸上就一层极薄的脂粉,不至于被他亲花了妆,她无奈擦了擦脸,“你这是同谁学的?” “和爹啊。”景旻理所当然道,“爹不是经常一高兴就这样亲娘吗?” 这话说的……立刻让信王妃粉面微红,心里暗暗责怪起不顾场合的信王来。 毕竟还年轻,容易害羞。太后看着儿媳,一笑带过,命几位嬷嬷带两位小主子下去换洗,方才在梅花林中胡闹,两人身上都有些灰扑扑的。 宣帝坐下,同太后说起去八仙山的事,无非是多有嘱咐太后一定要注意安危。此行宣帝派了一千禁军护送,另有服侍的宫人若干,加上车马行李,已是个不小的队伍。 太后忍不住道:“皇上本就为朝事担忧,还要操心哀家的事,切记要注意身子,前儿听安德福说你又没用午膳?” 宣帝立刻不轻不重朝安德福瞥去一眼,安德福只能谄笑。 “儿子一时忘了,再不会了。” 信王妃见状,立刻会心对太后道要去殿后看看两个孩子。 待她离去,太后伸手拍宣帝手背,“母后无能,早先没能在先帝和骊妃手下护着你,也……不知你那段时日经历了什么事。只是先帝和骊妃都已作古,你也切莫再因两个死人整日将事憋在心中。” 太后换了语气,转而道:“母后……母后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宣朝的中兴之主,是不是圣君明君于母后也没有干系。母后只希望,只希望我儿……后半生能顺遂无忧,再无灾祸。” 说着,她似被什么哽住,以手遮面挡住快要流下的眼泪,“是母后无能……” 殿内一片寂静,随侍的安德福和原嬷嬷低着头,屏息敛气。 宣帝动容,扶住太后,轻声道:“不能怪您,也是儿子无用。” 无人注意到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衣袍遮掩下的左手几度成拳又松开,饶是如此,还是尽量放柔了声音和力度安慰太后。 许久后,太后缓缓点头,再露出面容时神情已恢复如常,“此去少则半月,你可别再因朝事耽搁了自己身子,免得让哀家担心。” 宣帝颔首,“日后……再不会让母后担忧了。” 住持的另眼相待让太后心中添了丝疑惑,于祈福上香时忍不住向他询问知漪的事。住持只道了声佛偈,慈目微闭,双掌合十道:“了讳前日云游方归,此时正在后院松木房中清修,与太后也算有缘。太后若有疑惑,不防去一寻了讳。” 高僧了讳,乃八仙山中九位高僧之一,平日难得一见。太后得了点拨,自然立刻着人带上知漪一同去松木房中。 松木房却并非是一间房,只为一片泥土平地,南侧立有大石,大石上书“松木房”三字。体态圆润的高僧正背对众人,坐于正中石凳上。 还未转回身,了讳先道一句,“了讳向太后问安,一别多年,太后娘娘可安好?” 太后沉稳道:“无好无不好,只有些许迷惘,需大师点化。” 太后想要问的,自然不仅是知漪的事。她更想知道宣帝到底何时能娶妻,是否能打破多年前慧觉大师的批言,为其改命。 了讳声中含了笑意,“了讳已知太后来意,请让那位小施主回吧,只太后您一人便可。” 此处地形空旷,周围有山石相护,若让几个嬷嬷和侍卫立在远处看着,倒也不可。 让徐嬷嬷带知漪离开,太后只身走去。只可惜了一路偷偷跟来的景旻,本想听听这些和尚到底会说什么,没想到妹妹被带回来了,皇祖母还不让其他人靠近。 他牵过知漪问道:“妹妹,刚才那人说什么了啊?” 知漪懵懂地看他,哪里记得清刚才太后和了讳那番弯弯绕绕的对话,连意思都没弄懂呢。不过她还是手脚并用,连比带划咿咿呀呀地解释,半天过去连徐嬷嬷也没听懂小主子到底在说个什么。 景旻开始还努力听着,嗯嗯点脑袋,到后面就晕乎乎的了,末了听知漪奶声声道了句“哥哥”,连忙道:“妹妹真厉害。”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景旻蔫蔫地牵着知漪到方才太后祈福的大殿中,此时殿里只有一个看着香火的小僧弥,见了他们便双手合十友好一笑。 知漪好奇地也合起小手弯下腰,有模有样地说了句,“额米,多佛。” 景旻不禁偷笑,想起以前娘亲带他去寺庙上香时做的事,仰头道:“大师,你们这里可以抽签吗?” 小僧弥目光平和地看着二人,亦弯腰,“唤贫僧心诚即可,小施主要抽什么签?” 想了会儿景旻什么也没记起,只得道:“什么都行。” 徐嬷嬷全当这位小少爷无聊闹着玩儿,便精心守在旁边,不发一言。 签筒比较大,小僧弥拿来时景旻都要双手捧着才能包圆,更别说他随后还把签筒给了知漪。知漪眨了眨眼睛,小短手勉力抱着签筒,“重~” “妹妹摇一摇,摇出一个签就好啦。”景旻帮她抱住一半,怂恿知漪抽签。 知漪抱着它,努力摇了摇,差点没把自己摔倒在地,终于蹦出一个木签来,小僧弥弯腰拾起,只瞧了一眼便笑道:“小施主好运,此乃上签。” 景旻踮脚瞧了瞧,好奇道:“上面写的什么?”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得其所。这本该是姻缘签,既是小施主摇出,当为亲缘签。意为亲缘莫强求,该所得时自是得其所在也。” 两个小家伙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徐嬷嬷眼皮一跳,当真信了八分。这亲缘签说的……可不就是姑娘的爹娘之事么?她想到知漪父母,再思及静太妃和太后,心中颇觉了然,看来姑娘与主子和太后才是真的有缘。 第104章 奉茶 “主子,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原嬷嬷自窗边往回,满脸喜气。 太后正坐于首位,闻言略一点头。不多时殿外响起宫人行礼声,清亮的少女声先至,“阿嬷——” 太后唇角刚浮出一丝笑容,便见宣帝捏了下知漪的手,小姑娘立刻改口道:“母后——” 林嬷嬷轻咳出声,防止知漪又像往常般依过去,直接令小宫女奉上茶盘,提醒道:“皇后娘娘,该奉茶了。” 另有小宫女小心递上,知漪笑盈盈奉去。太后虽是正色肃目,但眸中温和早已逸于言外,一手接过茶盏,端杯啜饮,待放下时杯中茶水已去了一半。 “好。”命人将盖着红布的托盘呈上,取过一对羊脂玉红宝石金簪,太后终于敛下威仪,含笑亲自为知漪插上一支,“帝后和睦,恩爱不移,便是哀家最想见到的,你们可明白了?” “儿子(知漪)明白。” 二人按制继续走完该有的礼序,知漪才终于得以放松,坐到太后身边抱臂道:“母后。” 第74节 太后轻点她额头,“可算是知道改口,方才在殿外那一声,差点没吓着哀家。” “下次再不会了。”知漪不好意思一笑,宣帝坐于旁侧笑看自家母后和小皇后喁喁私语。 略说了几句,宣帝起身暂时去往别处,殿内陆续进了众多女官和内侍总管,身侧的人各端着托盘,齐声向三人行礼。 太后望了一眼,转头拍知漪的手,“金册金印,可是都命人收好了?” “嗯。”知漪转眸逡巡一圈,心中有了猜测,不由讶异,“母后?” “莫急。”太后温和止住她,“哀家以前也从未教过你这些,自然不会一次放手。但哀家总不能一直帮你管着,从今日起,无论如何,也得学着认一些,偶尔也该管管。若是有人敢因你年幼便欺上瞒下或故意疏忽,不必告诉皇上和哀家,直接处置了便是。” 众人瞩目之下,太后这话显然不是说给知漪听,而在敲打殿中俯首的那些女官和内侍总管。得太后和皇上宠爱和自己有权势毕竟不同,旁人会因知漪受宠而讨好她,却不一定会真正敬重听从于她。 以前太后没想过自小搂在怀中娇宠的小姑娘有一日会成为大宣皇后,所以并未有意教导过这方面。而如今这第一步,总要慢慢迈出来。 知漪点头,却道:“执掌宫务是儿媳应尽之责,不过这些宫人们毕竟习惯了母后管制,而且儿媳于此道也尚不熟稔。到时偶尔有人疏忽也无可避免,还该先查明原因再分责处罚才是,不然本在母后手中管得好好的后宫,到了儿媳这儿反倒人人惶恐,便是儿媳的失职了。” 欣慰应声,太后知道知漪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立威和收买人心一事,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一人白脸一人红脸,棒子和糖皆不可少。 偏头嘱咐两句,身侧原嬷嬷立刻抬眉扬目,朗声道:“各位都将名册按以往次序一一呈上吧,莫忘了向皇后娘娘报出名字宫职。” 众人齐声应是,随后井然有序依次上前。 “皇后娘娘,奴婢名应棋,掌司衣局。” “皇后娘娘,奴婢名晓梦,掌储秀宫。” “皇后娘娘,奴婢名乐玲,掌舞乐司。” …… 知漪沉眉凝神,将众女官和内侍的话与其面容一一对应,然后铭记在心。 如此持续了约莫一刻,林嬷嬷将名册同摆好,呈给太后查阅。太后唤过知漪,再一一教她如何辨别这各司各局的宫务往来联系,每逢节日祭祀又该调配哪些宫人,教得极为耐心仔细,让下面呈列站好的一众宫人都忍不住吃惊。 太后娘娘当真是将这位皇后疼到了骨子里,以往但凡有交接宫务权之时,总会有一方贪恋权势先将部分握在手中。他们太后娘娘倒好,若非因为皇后娘娘不熟,看这架势怕是都要直接放手了。 岂知若非因为宣帝后宫久久无人,必须要有人打理宫务,太后连这些年都不想管。要知道她前半生早就当够了皇后之位,便是为着宫权同后宫嫔妃你争我夺,如今知漪为后,她便只等着小姑娘羽翼丰满,便去享清闲了。 此举让众宫人知晓,今后虽说是由太后和皇后共掌宫权,恐怕今后时日一长,便该完全是由皇后娘娘做主了。这也代表着她们今后真正该服从效忠的主子,已然易位。 “可记清了?”又重复了一遍,太后温声道。 知漪略一回想,“记熟了。” “哦?”太后知道小姑娘向来背书厉害,但也有点怀疑不过听了两遍便能将这些牢记于心的效果,有心考校一番,待挥退这些宫人后才轻声询问。 知漪思绪飞转,往往太后问题才说出一半,便已将答案道出,最后叫太后高兴又好笑道:“哀家的小酣宝儿就是聪敏。” “咳咳”提醒的是林嬷嬷,她最是谨慎。 太后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也说岔了嘴,顿了顿与知漪对视一眼,升级成婆媳的二人齐齐笑出声来。 其实称呼再如何变化对她们来说差别也不大,不过是习惯问题而已。 回避良久,宣帝终于回了大殿。帝后大婚,朝臣集体休沐十日,也不许上奏折,所以最近他都会十分清闲。 径直在知漪身旁落座,十分自然地握住小姑娘垂在身侧的手,毫不避讳的模样让太后微不可见挑眉。 “皇上去哪儿了?”知漪顺口问道。 “宫内四处随意走了走。”因着大婚,宣帝眉眼间染上的柔意一直未褪,那些宫人私下都道最近皇上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可怕了。 太后似想起道:“说起来,近日宫中的桂花似乎也开了,昨夜哀家都还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桂香。” 宣帝应是,“正是云清湖边梅花中夹的几株桂树,母后喜爱桂花糕,正好此时桂花最为鲜嫩,朕方才已着人吩咐了御膳房。” 太后好笑道:“皇上这话儿,倒像哀家平日有多贪嘴一般,叫人听了笑话。” 知漪仰眸才想帮宣帝说什么,就被太后含笑作势轻轻一推,往旁边斜去,正好被一双宽厚手掌接住,“今日天儿好,你们可别窝在哀家这敬和宫中,多出去走走。” “母后嫌弃我们了……”知漪委委屈屈道。 太后边摆手佯装赶人,“可不是,两个这么大的人了,还杵在哀家这里像什么样子。奉过茶便散了吧,哀家昨夜没歇好,这时正乏着呢。” 再欲开口,眨眼间人都已经到了殿外了。 立在庑廊下,知漪小小望了眼宣帝,目光复杂,“原来是皇上一人被母后嫌弃,现在连累得知漪也被嫌弃了。” 安德福忍笑,皇后娘娘这话说的……他们皇上可真委屈。 一路行至宫中各园,为帝后大婚特制的各处装饰还未取下,就连那几株最先开花的桂花树上也挂了一串串同心铃,淡黄的小花儿随风轻摇,细碎的铃声和成一片。 这是一月前宫中便挂上的,听说还有许多宫女暗地到这些树下祈祷,期待能有个好姻缘。 “听说皇上命人在宫外摆了流水宴?” 宣帝颔首,手心多了一片落下的桂花瓣,本想拂下,却鬼使神差般同知漪那支羊脂玉簪放在了一起。 安德福补充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呢。皇上命人大摆流水宴,从咱们东直门穿过三条街,径直摆到了京城的西城门,连续摆六日六夜,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皆可前去。” “我和皇上也可去吗?” 安德福咧嘴,“皇后娘娘说笑了,您和皇上千金之躯万金之体,怎么好去呢。” 知漪也就说说,想也知道那一条长道必定是人声鼎沸、乱得很。 “想出宫?”宣帝倒没什么意见,反正他这十日无事,都会一直陪着他的小皇后。小皇后想去哪儿,他自然便跟去哪儿。 看出知漪顾虑,他淡笑道:“避过那几条街便可。” 语罢知漪也不再纠结,只有周围一圈宫人瞠目结舌。 这才大婚第一日,皇上就带着皇后娘娘偷溜出宫,这……这合适吗? 无可奈何,还是各自呈上便服,伺候帝后二人换上。 既然成婚了,知漪自然就改了髻。三千青丝挽起,配上各式华丽珠钗,小巧耳垂上是宣帝亲自为她选的红珊瑚耳坠,与昨日的庄重大气之美不同,今日更还原了小女儿的娇色清丽。 出宫去的第一处,自是信王府,途径几条热闹的街道,叫卖声不绝于耳,让知漪想起几年前的场景,不禁笑出声。 宣帝转眸用目光询问过去,知漪便歪头俏皮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次带知漪出宫,结果没带银子的事?” 怎么可能忘记,这简直能算是宣帝前半生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尴尬之一,而每次这种场景发生,往往都是有身旁的小姑娘在场。宣帝无奈扬唇,“自是忘不了。” “皇上这次可带银子了?” 宣帝一瞥安德福,知漪随之望去,安德福立刻识趣道:“带了,银票碎银都有,二位主子放心。” 他暗暗抹汗,心道这回若再忘了,自己丢脸事小,让皇上失了颜面才是罪无可恕啊。 几人身后照例跟了一队带刀侍卫,寻常百姓见着都会主动远远躲开。但便是这种情景,知漪回身同宣帝说话时,还是有一人匆匆忙忙自前方行来,也未看清这边场面,径直往知漪身边撞了过来。若非宣帝反应极快地搂过知漪的肩往身边一带,当真差点就要被撞着了。 那人最后迎面撞上侍卫剑柄,侍卫反射性抬手,“锵”得一声拔出一半剑鞘。 来人被这剑鸣惊回思绪,目光先瞥见反射出银光的剑身,头也没抬便赶忙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故意的。” 话一出口,众人才发觉这人应该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之前带着兜帽,求饶低头抬头间帷帽抖落,露出一头乌黑略为凌乱的长发。想是走得太过匆忙,里面的发髻早就散了下来。 宣帝皱眉,一手护着知漪,默不作声后退两步。 安德福领会上前,淡声道:“既是无意,便赶紧走吧,咱们主子好心,不会怪罪。” 他压柔了声线,饶是如此,也被来人听出宫中内侍特有的丝丝尖锐。意识到这点,她不禁悄悄抬头往被侍卫围住的中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了面无表情的宣帝,而被他护在怀里的那张面容,却让她惊惶地瞪大了眼。 第105章 告御状 慕听霜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如此之‘好’, 刚溜出府就碰到了这二位。 自在江南养老的祖父母归京, 她和姨娘几乎就没再见过面。姨娘一直被关在别庄中, 她也被禁在房内,整日除了学规矩学女红,便无其他事可做。往日她是府中最受宠最得意的姑娘,到后来, 竟连那个由婢女升为小妾所出的女儿都比不上。 祖母见不到嫡姐本人,也不喜欢自己, 起初慕听霜还很疑惑, 据她所知自己的姨娘分明是祖母的远房侄女。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数年前祖母就不待见姨娘, 当初爹爹要先纳姨娘为妾祖母也曾严令禁止。 怪不得多年来爹爹从不敢在信中说自己和姨娘的事, 慕听霜终于明了此事。 被禁闭近一年,数日前慕听霜房中的婢女不知从何处听说姨娘在别庄风寒未完全好,又因长期劳累患了恶疾,再不请名医诊治好生休养, 怕是性命堪忧。管家将此事报给祖母时, 祖母却只淡淡道:“随天意吧,是死是活,全看林姨娘的福缘了。” 婢女将此事告诉慕听霜时,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何意, 怔了半天才听懂祖母的狠心。明明真正做出这一切的是爹爹,姨娘最多不过是正好被爹爹利用了而已,祖母转眼却将所有的罪全推到了姨娘身上。 更何况,祖母现在做这些给谁看呢?那位高高在上的嫡姐, 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的嫡姐,根本就不会再往慕府投来半点目光,而且就连母亲也与爹爹和离回了庄家。 所以既然祖母如此狠心,就算姨娘外家比不上慕府,她也定要寻机让外祖家知晓此事。再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姨娘被这般拖着恶疾送了性命。 午时前慕听霜让婢女出府为她置办东西,实则是让人带了些银票碎银出府,自己再在用了午膳后偷溜出府。 她算计得不错,帝后大婚才过,阖府的人仍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她溜出去没费多少力气。只是万万没想到,她那位才成了皇后的嫡姐竟也会出现在街上。 眼角注视着那二人,慕听霜对庄氏面容很熟悉,也曾见过她这位嫡姐画像,所以能一眼认出。她猜测着嫡姐旁边那位应该就是皇上,恐慌之余亦浮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同为慕府的女儿,只因着一嫡一庶,差别便该如此大吗?嫡姐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而自己连出府见一次生母都要费尽心思,潜行于光天化日之下,却不得见人。 何况说到底,她这位嫡姐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空有个嫡女名分。若非运气好得了两位尊贵之人的宠爱,现如今说不定连自己也不如。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以往也能平心静气地评价自己同嫡姐的地位待遇之别。待见了真人,又是在地位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慕听霜还是不免又嫉又恨。 知漪敛笑,蹙眉望向那兜帽脱落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的小姑娘。她感觉敏锐,此时也有点不确定对方身上传来的浓浓恶意是不是冲着自己,毕竟除了宜乐和庄家等,她并不认识其他人。 “还不走?”安德福声音放尖,侍卫的剑仍未回鞘,叫旁人不由侧目,连忙匆匆行过。 垂在身侧的手紧捏衣角,慕听霜死死转了两下,神情自狰狞和失落间来回变换,半晌忽然噗通跪地猛地磕头,大声道:“求皇上为我做主——” 周围霎时寂静,来往行人的动作仿佛被硬生生扭停,不约而同转向宣帝这边。 安德福暗叫不好,下一刻哗然四起,如滚烫的油锅沸腾,热浪猛地朝此处打来。 “皇上?哪儿,哪儿?” “真是皇上?皇上,草民叩见皇上——” “皇上旁边该是那位皇后娘娘了吧?皇后娘娘——” 一行人被群涌而上的百姓逼得连连后退,侍卫们满头大汗牢牢成圈护住宣帝知漪,腰间佩剑接连锵锵出声,大声阻止百姓接近。 但这些百姓几乎都是此生也未必能有见宣帝一次的机会,好不容易有这机遇,哪还管这些侍卫半吓唬式的威吓。顶多避开剑尖,该挤的还是挤。 其实早在慕听霜刚喊出声宣帝就心知不妙,现在果不其然起了骚乱,好在有个侍卫眼疾手快将慕听霜逮住,不然就要被人趁乱逃跑。 “皇上,皇上。”安德福勉力从众喧哗中发出声音,“后边有条小巷,您带皇后娘娘从此处脱身,奴婢很快跟上。” 百姓无恶意,但这种热情对宣帝并非好事,他点点头,将被掩在怀中的知漪打横抱起,借着几个高大侍卫的掩护几步自小巷离开。 第75节 知漪只感觉宣帝脚步极快,喧嚣逐渐消逝,不多时便得闻阵阵水流声,他们已到了城内河边,周围行人寥寥无几。 “受惊了?”轻轻将她放下,抚正知漪的玉簪,宣帝厉眉久久未展。 知漪摇头,“那个人……” 宣帝起初同样疑惑,知漪几乎从未与人结仇,但那人最初投向知漪的目光,分明是熟悉又愤恨。他很快想到慕庄两府,结合那人大约的年纪,猜测应该是知漪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慕听霜。 将猜想告诉知漪,知漪依然奇怪,“我和她好像从未见过吧。” 方才那一声叫喊,分明就是故意的。此举只是单纯想给自己和皇上惹麻烦吗? 一再摇头,知漪无法将事情想得太复杂,毕竟她这位妹妹不过九岁。 “是何缘由,很快便知。”宣帝声音冷如冰渣,任谁陪同新婚妻子出游却被人惹出这种麻烦,都不会有好心情。 那些侍卫还在抵挡百姓,宣帝辨认出街道,很快领着知漪拐过几角到了信王府。 信王夫妇都在府中,忙命人为二人备上干净的衣裳。来回看了几眼,确认两人不过是被追得狼狈了些,信王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皇上竟也有此等仪容不端的时候,不知是遇着什么事了?” 话如此,面上分明写着:皇上碰着什么倒霉事了?说出来也好让人高兴高兴。 沉脸扫他一眼,宣帝道:“朕的侍卫该到了,让人将他们带来。” 管家领命而去,再折返果然带了六七个侍卫和安德福一起,他们可就比知漪宣帝狼狈滑稽多了。那些百姓找不到他们的皇上和皇后娘娘,干脆将一腔热情贡献给了他们,什么瓜果鲜花都一起乱扔,到现在安德福的帽尾还夹了片绿油油菜叶。 “咳……”尴尬地在旁人示意下勉强将身上多余的东西摘下,安德福柔声道,“皇上,方才闹事的那人也带来了,就在堂外。” “直接押上来。”宣帝头也未回淡声道,语罢低声嘱咐知漪坐到屏风后,信王亦让信王妃随去。如此大堂除去侍卫仆从,便只剩宣帝信王二人。 慕听霜被毫不留情甩下,差点直接脸扑向石砖。痛叫一声,她小心抬头,没见到那位嫡姐,气仿佛忽然间便顺了许多。 “皇、皇上……”低声嗫嚅,她目光闪躲,望一眼宣帝再看一眼信王,但此时即便信王也敛了笑意沉下眸色,无论哪边看上去都十分可怕。 宣帝未看她,漫不经心道:“方才你求朕给你做主,为此不惜道破朕的身份,可见冤情甚深。如今朕给你这个机会,说来听听。” 话语沉沉,隐含愠怒,慕听霜心知如果没答上来,说不定小命直接不保。 想了想,她干脆狠下心,叩首道:“皇上,我要告您的朝廷命官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话听来不伦不类,介于她不过九岁,懂的不多,几人也就耐着心思勉强听下去。 慕听霜当真胆大,这一告,就告了三位,其中包括慕连秋,慕大学士和慕老夫人。她用词极显稚嫩,但条理清晰,将府中自己和姨娘手下的人被打杀的事一一道出,还道姨娘身为官员之女,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如此“谋害”,慕连秋身为朝廷命官,不仅没有忠君爱民,甚至带头做出这种草菅人命之事,该罚,该狠狠地罚! 一个是她的爹爹,另外两位是她的祖父母。安德福听着心中啧啧感叹,这慕大人亲自教养出的女儿就是不一般,九岁啊,九岁的年纪,就敢在皇上面前告自己的亲爹和祖父母。 如果说慕大学士和慕老夫人从未教养过她,她对二人毫无感情也说得过去。可他听说,这些年这位慕姑娘在慕府那可是被慕大人当成嫡女娇养的,而她的生母,不过是个姨娘而已。这位姨娘,还是位未得双亲许可便私自与慕大人订了终身,使林府不得不将女儿送过来的妾室。 可就是这样将她爱若珠宝宠了九年的亲爹,只是因为最近受了些委屈,便能毫不留情将人告到圣前。 他该夸赞这位慕姑娘有魄力还是狠毒呢? 这慕大人分明就是养了个白眼狼嘛。 信王摩挲下巴,听着听着倒笑了出来,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极有意思,简直蠢得有趣。 如果这种事情都能归皇上管,那他们皇上就算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歇息也忙不过来,这算是病急乱投医? 知道宣帝肯定不耐到了极点,信王先声道:“慕听霜?” “正是。”将事情倒完,慕听霜心中不住打鼓,就在一刻前,她都还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做出这种事。 “据本王所知,慕连秋是你生父,且往日对你极为宠爱。子不言父过,你可知?” 慕听霜叩首,续道:“倘若爹爹罚我,听霜绝无怨言。但姨娘也是为听霜亲母,母有难,不可不救,何况此事,确实是父亲的过错。未免小错累成大错,我才更要在此时警醒爹爹。” 信王嗤笑一声,歪道理还一套一套的。他起身踱步至慕听霜身前,眯眼打量,慕听霜昂首不闪不惧,似乎半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你可知,这事如果皇上真的管了,可不就是你想的小惩而已,慕连秋可能会直接被免官,甚至会有牢狱之灾。即便这样,你也不后悔?” 慕听霜振振有词,“那也是爹爹做错了该受的,无论爹爹受了什么罚,我都会去看爹爹,陪着他。” 听罢,信王终于抚掌大笑。妙,真是太妙了! 慕连秋有这个女儿,真是比自己和皇上打他一百次,都还要诛心。 第106章 欺负 面无表情听罢, 宣帝唇边也逸出笑意。这笑同在知漪面前的温情不同, 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冷酷与轻蔑, 投向慕听霜的目光仿若在看一个死物。 信王和安德福见怪不怪,他们皇上从来都不是善人。除去对着小皇后时,根本就不会有眼前慕听霜想的那般‘好心’。 炎热夏日,慕听霜却一个寒颤, 抬眼觑了眼,却并不明白为何周围的人都是这般表情。 她说的……难道有错吗? 宣帝本不想再去管慕家的事, 那一家子现在同知漪也没关系。可这慕听霜既然主动跳出来, 送他一个惩治慕家的理由, 他自然不会拒绝。 唤安德福上前低声嘱咐几句, 宣帝便准备去屏风后带知漪走人。慕听霜见状一急,还以为他们都不想管此事,闭着眼睛猛扑上去就要抱住宣帝的腿。 但这次侍卫早有防备,挡在宣帝身前一脚踹去, 毫不留情, 让慕听霜猛咳几声,不放弃大叫道:“皇上,您不能故意包庇!难道就因为姐姐成了您的皇后, 就可以任着慕家人作恶吗?” 话出, 连安德福也瞬间沉下脸,打了个手势让人拖这不知好歹的慕听霜出堂。几步跟去,居高临下睨着狼狈的慕听霜,尖声怪气道:“慕姑娘这话说得奴婢都听不懂了, 您姓慕,您自己——可不就是个慕家人吗?” 不待对方接嘴,他连珠炮般道:“何况那位林姨娘不过是个妾而已,妾为何?充其量不过是个给主子暖床的奴婢,这样的下贱之人,主人家要打要杀皆是随意。但凡去问问咱们宣朝百姓,哪户人家会因为妾的死活而将主人家告官?倒是您,身为慕府子女,从三品大员之女,不仅御前无状,惊扰圣驾,还无孝悌之心,小小年纪如此恶毒。便是为此,皇上也定会依您方才所谏,好生惩治慕家一番。” 铿镪顿挫,语调抑扬,安德福把握得极好,像唱戏一般。慕听霜想起往日在家中听戏,那些丑角大约也是这般模样,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是个阉人,也敢说姨娘是奴! 一些侍卫另眼望去,没想到平时最擅长笑脸迎人的安总管今日说话倒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捅去深可见骨啊。 岂知安德福也是看着知漪长大的,对她的疼爱之情并不比宣帝太后少多少。本来他就十分不待见慕家,慕听霜还特意提起知漪和慕家的关系,他自是怒从心起。 按照宣帝的吩咐,几个侍卫单独领了牌子将慕听霜‘送’去慕府。 慕府仍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压根没发现自家二姑娘偷溜出府的事。待一队高大威武的带刀侍卫领着人进门,管家才忙不迭去禀告了主子。 此时府中只有休沐的慕连秋一人,来到院间时扫了一眼疑惑道:“不知各位这是……” 随意将人推到一旁,领头侍卫学了安德福八分的模样,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斜睨道:“慕大人,您可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这……”慕连秋纳闷,“这是何意?” 将慕听霜冲撞圣驾还不知死活地主动道破皇上身份的事说出,侍卫尤其详细地讲解了一番慕听霜大义凛然将三位至亲告到圣前的模样,最后笑着总结,“我们比不上慕大人,更比不上您这位女儿,能跑到皇上面前去告御状。您的内宅之事皇上自是不会管,但慕姑娘道出的一些其他事,倒真让皇上吃了一惊,所以特派在下几位来慕府搜查核实一番,免得辜负了慕姑娘此等‘大义灭亲’的魄力。” 但凡为官多年的,哪位还没有点小差错小把柄,慕连秋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这几个侍卫都这么说了,还带着皇上钦赐的令牌,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外又跑来一队官兵,持枪佩剑,毫不客气地将慕府翻了个底朝天。 便是抄家也不过如此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慕连秋心中霎时堵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当初朝堂之上被贬官训斥,他除了平日处理政务,几乎就没再同往日同僚好友来往过,这次的事毫无疑问,马上就会被整个京城知道,简直,简直—— 心中郁气难平,慕连秋突然剧烈咳了几声,他伸掌捂住,但自指缝间还是漏下几滴血来。 “爹……爹爹?!”慕听霜瞪大了眼,被这一幕吓得魂丢了一半。 爹爹居然吐血了?应该、应该不是因为此事吧,她记得之前被贬官时爹爹就一直身子不大顺畅…… 如此安慰自己,慕听霜全然不知自己神情如何张皇失措。慕连秋望她一眼,对这个倾注了一半心血的女儿失望至极,又气又怒之下不由狠狠一个巴掌甩去,“混账东西!” 指间的血随着这一巴掌被尽数甩到慕听霜脸侧,左腮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起。她一怔,感觉牙间都有些松动,眼眶泛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捂着脸跪于地小声呜咽起来,“爹爹干脆打死我吧!反正你们也是要变着法子将姨娘害死的,不如将我也一同打死。姐姐当皇后了,你们当然要做样子去给她看,我和姨娘在这府中注定没好日子过……” 慕连秋听得愈发胸闷,他从未亏待过这个女儿,对她和林姨娘几乎是有求必应。就连母亲明言了不让人去管林姨娘的生死,他也偷偷派了人去别庄,可是他这般对这对母女,得到的又是什么? 再一想到知漪对自己无视的态度,另一个庶女对自己畏惧冷淡的目光,慕连秋这才恍然意识到,他这一生无子,仅得的三个女儿,竟没有一个真正将他当做父亲! 慕连秋身体摇晃两下,随后慕听霜只听得一声沉闷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走廊下婢女惊慌尖锐的叫喊几乎刺破耳膜,“老爷!老爷——” 慕府的一切动乱宣帝没有亲眼看见,也大致猜得出来。城内太喧闹,他和知漪已经出了城门自护城河外漫步,侍卫们隔了五步之遥小心随护。 知漪听他缓缓道完,倒是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小梨涡若隐若现,“虽然我不记得这个爹爹,也没有认过他,但我很感谢他。” “嗯?”宣帝挑眉,听她说完。 “因为若不是他如此狠心,知漪就没有进宫的机会,更别说被皇上和母后养大。”知漪牵着宣帝的手倒退而行,轻言巧语,“古云‘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又有‘近墨者黑’。如果是在慕府长大,也许我并不会比那个妹妹好多少。” 宣帝一笑,“性格天定,即便朕的知漪生于鲍鱼之肆,亦如潭中幽兰,独绽其香。” “皇上越来越会夸人了。”知漪仰首浅笑,随后被宣帝轻轻拥入怀中。后侧侍卫见状,立刻识趣地几个闪身,瞬间都消失不见,也不知躲去了何处。 安德福猝不及防之下也被带着飞到了树上,撑着老腰战战兢兢地扒着树,左右一看,却见这些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盯着下面,颤颤巍巍指手,“你们……难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吗?何况这还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就不怕皇上知道了罚你们?” “安总管严重了。”其中一位严肃道,“和皇上、皇后娘娘的安危比起来,我们受点小罚算什么。” 安德福:“……”竟无言以对。 此处风景正好,又有树荫蔽日,面前的小姑娘面如芙蓉、笑若桃花,清丽无比,叫宣帝忍不住倾身俯首,低低道:“酣酣——” 未语意先明,知漪发觉自己近来越来越容易脸红了,正如此刻。因为皇上的吻太过温柔炙热,即便她闭着眼,也能感到投在面上的目光使得脸上温度越升越高。 啧啧啧……分别躲在几株枝桠上的侍卫们万分感叹,就算皇后娘娘还小不能做什么实质性的事,皇上也是花样百出啊。 他们说的正是宣帝将知漪抱坐到树上的举动,那树颇有些高度,很是粗壮,一根枝干坐了宣帝和知漪二人也丝毫不晃。 宣帝凑过去小声道了几句,知漪脸色更红,压低声音道:“他们……真的能看见吗?” 得到肯定颔首,知漪只得依言坐上宣帝的腿,被他一双手牢牢锢在背后。身后便是悬空,小姑娘还有些不放心地揪住了宣帝前襟,微颤着声音道:“皇上可千万别松手了……” 有些害怕的声音,似乎更加可爱了。宣帝眯起眼眸,随之泛起的是每个男子天生都带有的小恶劣,心爱女子像受惊的小兔子般往怀中钻的模样,还真是很难抵抗。 俯首轻点小巧的粉唇,宣帝含笑,“不怕,这样他们便看不见了。” 耳力极好隐约能听到宣帝话语的几个侍卫:“……”皇上您为了诱哄皇后娘娘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您向来冷酷无情的形象呢? 正准备换个视角好的位置,其中一位侍卫突然鬼使神差般接收到了宣帝自枝叶间递来的冰冷眼刀,跳跃间差点没从树上栽下去。 “撤撤撤。”他小声疾呼,“再远些。” 也不同人解释,便逃命般又闪了几丈远,抹把汗长呼一口气。 “皇上太瘦了。”知漪挪了挪腿,小声道,“坐起来都不舒服。” 宣帝好笑,“是谁幼时整日要朕抱着,坐在腿上?” 知漪眨眼狡辩,“那时还小嘛,都分辨不清。” 宣帝也不语,只状似不小心晃了两下手,吓得小姑娘立刻抱紧了他,“皇、皇上……你是不是没力气抱不稳了呀?” “朕心情不虞,自然就没了力气。” “那皇上要怎么才能心情好?” 宣帝只深深凝视她,知漪立刻领会,红脸心道:宜乐姐姐说得果真不错,无论什么样的男子,私底下都是个凑流氓,即便皇上也不例外。 闭目凑上去,知漪用着昨夜从宣帝那儿学到的方法,羞涩探入、交融,随后被反攻,躲闪,再被逮住肆意欺负了一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不高兴,最后趁宣帝不防备干脆在那张薄唇上恨恨一咬。 第76节 嘶——宣帝逸出轻吟,似没想到怀中小姑娘还有如小猫般对自己伸爪子的一天。 不过这爪子不仅不利,还可爱无比,挠出的一点红痕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印记。 于是小姑娘挣扎着,又被压在怀里好好‘欺负’了一番。 第107章 四年 韶光飞度, 四年一转而逝, 京城仍是一派繁华景象。市井百姓每日茶余饭后间谈论的话题日新月异, 不过这近几个月却是不约而同都在讨论一事——皇上要御驾亲征了! 但凡古今,君王御驾亲征不外乎两种原因,扬威和平乱,他们皇上自是属于前一种, 是以百姓并不担忧。 虽无人喜战,但前一年官府就已经贴出了告示, 将近些年来大石和海清两国勾结谋害宣朝百姓的事一一道出。众人看后皆是怒火滔天、义愤填膺, 宣朝休养生息多年, 早已国库充盈, 养得马肥兵壮。加之两年前五宝和多罗两国国君率兵投诚,主动愿意降国为城,真正成为宣朝属民,宣朝的实力与十多年前他们皇上登位时比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 宣朝上下皆不惧此战, 反而十分赞成宣帝此项决议,期待他们皇上能将附近几国尽数收服,一统四海, 扬宣朝国威! 如果说遗憾, 宣朝百姓最为遗憾的,莫过于至今他们也没听到有小皇子小公主的消息。 四年前皇上大婚,娶了位十一岁的小皇后。小皇后由慧觉大师亲自批命,天生为凤, 乃是宣朝福星,与皇上属天作之合,顺应天意之举。关于这位皇后的传闻,近些年各种版本都有,什么自小被皇上看中养在深宫的、出生时有鸾凤环绕的,百姓们都差不多能倒背如流。 皇后年纪尚幼,几年内都不可能全夫妻之礼。所以大婚一年后朝官上谏请皇上纳妃以尽绵延子嗣之责,却被皇上不容置疑地拒绝了。那次因皇后差点被人谋害而导致的金銮赤地之事众人依旧铭记于心,所以将此事暂时捺下未提。 等又过一年,一些言官待不住了,以子嗣论和祖宗规矩逼迫皇上,并扬言若皇上再拒绝,他们就要请先帝时期的三位老太傅联合请出先帝灵位质问皇上。皇上被逼怒,干脆当场写下一道圣旨,道若是未有皇嗣之前自己出了意外,又或五年内无子,就直接传位于信王嫡长子景承,或立其为太子。 将皇上逼得颁下这种圣旨,还亲自道出关于自己的不详之语,那些言官顿时如乖巧的鹌鹑般纷纷闭嘴。圣旨一共誊写三份,三份皆盖有玺印,一份放在金銮殿的匾额后,一份由三位大臣共同保管,最后一份则放在了信王府。 经此一事,信王府一跃至京城首位,炙手可热,长子景旻的婚事更是被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人家据说也是个高傲的,不管来多少人,那家姑娘如何美若天仙,任是半点也不动心,叫京城一众贵女芳心碎了一地。 皇上专情于皇后,自此眼中再入不得他人。这位世子竟也差不多,生得一副俊秀的好相貌,却冷淡无比,叫那些整日钻营讨好权势之人如何不愁破了头。 这些事,都是百姓间隐隐流传的版本,具体事迹如何,其中有多少润色加减,除了皇宫中的那几位和朝臣,其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而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几位,此时完全没有想象中那般闲适。 宣帝站在敬和宫大殿前神色沉凝,身侧安德福代他显出焦急,不时朝旁边小宫女问一句,“太后娘娘还没消气?” 小宫女来回跑了好几趟,战战兢兢偷望了眼宣帝,“回安总管,还没呢。” “皇后娘娘呢?” “皇后娘娘正劝着太后娘娘……”小宫女不确定道,“声音太小,奴婢也没听着。” 安德福点头,不自觉伸脖子往里探了探,心道这可真是……太后娘娘以前也从不会管皇上这些事的呀,怎么这次反应如此之大。 敬和宫寝殿内,原嬷嬷端着木盘穿过珠帘,径直走向美人榻旁的两人,温声道:“主子消消气,才煮的银耳羹,此时不冷不热正好,您和皇后娘娘都用些吧。再如何置气,也不能连膳食都不用了啊。” 榻旁少女点头,轻声道:“母后,皇上在外边儿站了这么久中了暑气事小,您这么长时间不用膳伤了身才是大事。” 话出口,太后忍了忍,还是没绷住笑意,虎着脸道:“还不是拐着弯儿心疼皇上。” 转眸凝神身侧少女,太后眉间愁绪又上,“再过几月酣酣便及笄了,怎就非要去亲征呢?” 何况就是她这么一个老妇人看着,也觉得如今长成的知漪漂亮清丽得让人见之便忍不住怦然心动。她那守了十几年的儿子,怎么就能忍住在这个时候离开? 知漪笑盈盈不语,两弯眉如新月,浅笑间眸光如黑曜石般光华流转,若星子漫天。因向来被宣帝护得极好,即便已当了四年皇后眉间仍无半点忧愁。今日梳的又是尤显娇美的飞天髻,乌发间简单斜插了一支芙蓉玉钗,琼鼻微翘,樱唇圆润,香腮边若隐若现的梨涡让如画的面容瞬间多了几分娇俏。 于知漪来说,她当然也舍不得皇上在这个时候去亲征。但是皇上既已下了决心,她自然不会用儿女情长之事将他绊住。 太后之所以反对,其实更多是因为这些年年纪渐长,对许多事自是同以前看法不同。以前太后觉得宣帝一个男子,便是做什么都行,现如今除了每日盼着能早得小皇孙小孙女外,就只求这些儿孙能康健无忧。 这次宣帝亲征虽然说有九成把握得胜并且毫无危险,太后依然觉得战场瞬息万变、万剑无情,万一就有个意外呢? 所以她万分反对此事,两月前宣帝口头旨意一下,她就急匆匆赶来同宣帝商议,但自是被婉拒。僵持了许久,最终发展到了如今不见宣帝不用膳食的地步。 知漪都有些纳闷,毕竟原来太后是相当开明开朗的。如果放在五年前,那时太后肯定自己都料想不到她自己会这般固执。 旁边也无人出声,该劝的都劝过了,剩下唯有靠太后自己想通。 “母后。”知漪端起小盏,先浅尝了下温度,弯眸道,“这银耳羹又香又糯,母后一定得尝尝。” 持勺喂去,太后看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向来疼爱的少女一直举勺。俯首含过银耳羹,她毫无品尝的心思,匆匆咽下一小碗,脸色变换数次,还是道:“算了算了,哀家不耐烦吃这些,拿去给外边的皇上吧。” 明明是关心,非要说成不喜欢才施舍过去一半,主子真是越来越别扭了。两个嬷嬷内心嘀咕,转头嘱咐小宫女端了碗去。 见宫女端来瓷碗,宣帝微眯眼眸,“太后还是不愿见朕?” “回皇上……是。” 顿了顿,宣帝直接端碗一饮而尽,外边已是日暮西垂,他掠过一眼昏黄的天际,干脆撩袍坐在了门槛上,沉声道:“那便告诉太后,朕在此处等她。” 这动作一做,话一出,周围的宫人顿时就给宣帝跪下了,惶恐垂首,生怕俯视了他们的皇上。 这……这算是太后娘娘和皇上杠上了? “他这是威胁哀家?!”太后尖声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被这消息惊地直接站起了身。 她下意识就要往外走,又硬生生拽回步伐,抿唇肃目。 知漪心中忍笑,面上仍得温柔安抚,“母后误会了,皇上是担心您不用膳不休息会累垮了身子。皇上劝不住您,就只能这样陪您了。” 来回踱步,太后明显心中开始不安和担忧,却仍道:“他这分明就是威胁哀家!好啊,现如今真是不一样了,都敢直接用这种法子来让哀家妥协了,这是要让哀家受万民唾骂啊!” 知漪嬷嬷们:……母后(主子)您真的不用想这么多。 不管如何,倔强的母子二人暂时还是无一人妥协,当真各自在殿内殿外开始了无眠一夜。 作为中间人的知漪只能两边跑,待到了半夜太后终于支撑不住撑额小睡时才去了殿外陪宣帝。 “皇上今日真是胡闹。”月光下更显殊丽的少女轻声嗔道,为宣帝将披风盖下,随后一同在门槛坐下,“和母后小孩儿般较气。” 好在宫人们都已回避,无人看到他们皇上和皇后都如此不顾形象的画面。 宣帝冷了一日的神色缓下,将知漪一同罩在披风下,“知漪也不赞成朕去吗?” 将头歪在宣帝肩上,知漪微微一笑,“于私,知漪自是不愿见到自己的夫君去战场,即便有十成保证安危并得胜的把握,也不愿意。” 宣帝动容望去,听得少女续道:“但是于公,我知道皇上的抱负是统一四海,将周围这几国尽归入我们宣朝版图之中。这样的皇上,似乎只要是宣朝的百姓,就无法下定决心去阻止。” 四年夫妻般的相处,已经让两人对彼此的了解更进一层,知漪抬眸与宣帝对视,“母后作为一个娘亲,当然会担心皇上。皇上这样和母后置气,母后很伤心。” 宣帝摇头,握住她略带凉意的双手,柔软小巧,“朕不是在置气。” “皇上知道自己不是在置气,可是别人不知道啊。”知漪忍不住凑上去轻咬了下宣帝下颌,“我发现了。” “嗯?” “皇上这几年年岁越长,人却越发幼稚了。” 想起信王妃曾同自己说过的话,知漪就觉得纳闷。别人都道男子成婚后会收心敛性,越发沉稳,她的皇上是本来就沉稳自持,但怎么成婚后还和别人反着来呢? 信王妃就说过现在的信王有时其实比成婚前还要不着调,莫非这是宣朝皇室男子共有的特性吗? 第108章 督战 子时刚过, 太后于梦中一个晃神幽幽醒来, 拂袖间不经意将披风抖落在地。半眯眼的林嬷嬷立刻望来, 俯首拾起披风,低声道:“主子,去榻上安置吧。” 太后罔若未闻,缓缓道:“哀家方才做了个噩梦。” 林嬷嬷凝神听太后述说, “哀家梦见皇上得胜归来,但是……受了好些伤。” 林嬷嬷宽慰, “但凡上战场, 受些小伤自是正常的。小伤无大碍, 只要皇上得胜, 不就是好梦,主子说反了。” 连连摇头,太后怔然,“皇上伤得很重, 銮车都被染红, 哀家吓了一跳,大喊御医,但御医还没到——哀家便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林嬷嬷知道, 终归还是得太后自己想通。 年岁越大,便越惧离别,主子这是思虑过重。 “酣酣呢?可回去歇着了?” “没呢,皇后娘娘该正陪皇上一起在门边守着。” 闻言太后又气又笑, “当真夫妻一心,这是可着劲儿比哀家更会心疼谁?” 原嬷嬷亦醒来,又点上一盏柱灯,倒上热茶,好言劝道:“主子您也别和皇上僵着了,皇上圣旨已下,此时若依了您的话儿收回,岂不让人笑话皇上言而无信。” 太后久久未语,半晌起身走到殿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璧人相拥而憩的场景。宣帝用披风紧紧裹住怀中少女,下颌抵在少女头顶,这模样叫太后微微一笑,忍不住轻声侃道:“这般姿势,也不嫌硌着。” 复回殿,盯着跳跃火焰有小半个时辰,太后终于长叹一口气,“派人让皇上皇后回寝宫歇吧,明日养足了精神,再来哀家这儿。” 得到消息的宣帝二人如何惊喜自是不必说,太后此举摆明已经答应了宣帝前去亲征扬威一事。太后妥协,宣帝自然也不能让她太担忧,定下五月内必还和绝不将自己立于危险之境的约定,很快便到了宣帝亲自领兵出征那日。 知漪心中不舍,不想去城门送别,只得郁郁伏在案边,羊毫笔尖无意识在宣纸上映染出点点墨迹。 书房外传来行礼声,知漪却别过头不去看,用脑后对着刚迈入的宣帝。 宣帝摇头,母后不闹脾气了,出征前一刻他的皇后开始别扭了。 几步绕过书桌,宣帝站定,“知漪,抬头。” “不要……”知漪低低回复,脑袋垂得更低,随即便被来人用手指挑起下巴。 兔子般红通通的大眼瞪去,宣帝才意识到知漪方才可能偷偷哭过,稍稍硬起的心霎时软下,声音柔得不像话,“怎得哭了,幼时也没这般爱哭。” 知漪不高兴往他怀中撞去,却“呀”得一声吃疼落泪。刚刚知漪心不在焉看不仔细,原来宣帝已换上甲胄,冰冷的金属光泽闪烁,让正多愁善感的小皇后越发怀闷,泪水自明眸中不停流淌,偏偏一点声响也没,叫人看了不住心疼。 轻轻吻上小少女湿润的脸颊,宣帝坐下,再将人抱至腿上,低沉的声中满是温柔无奈,“朕很快便回,与母后约定五月,约莫三四月便能回。” “我知道。”知漪轻靠在他肩膀,往日清越的声音被泪水冲刷略带沙哑,“就是舍不得。” 后半句话语小小柔柔,宣帝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从知漪三岁时跌跌撞撞抱着他大腿,再到成为他皇后的每夜缩在他怀中安睡。周围一切仿若都静下,宣帝俯首和怀中少女深深拥吻,半刻后低声道:“不必担忧,朕会得胜归来,到时以半壁江山,送与朕的皇后。” 知漪闷闷应声,“皇上约定好的,如果三月还未归,知漪就……亲去战场寻人。” “胡闹。”轻斥一声,将人好生安抚许久,等房外宫人催促宣帝才起身,临行前拍拍头,“朕不在宫里这几月,可带足侍卫宫女出宫,不过……少和宜乐胡闹,知道吗?” “嗯。” 最后放开宣帝指尖,知漪重新背过身,不去看人背影,让宣帝当真又心疼又好笑,差点就要真的“言而无信”放弃亲征。 宣帝雷厉风行,按照旨意颁布的日子立时出征,一去八日,宫中便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慧觉大师来了?”太后惊奇,放下手中綉剪,起身缓步移去偏殿,“大师必有要事,快传。” 慧觉惯爱云游四海,加上这次,真正出现在宣朝皇宫的次数不过为三。第一次为宣帝批下中兴之主、三十前不得成婚近女色之命,第二次道出了知漪的凤命和福星之称,让众人不由在心中猜测,这第三次……又该是何事呢? 一身灰袍,白须白眉,硕大的耳垂,仙风道骨,慧觉的外貌同五年前比几乎没有差别。 “此去数年,大师依旧精神矍铄。”太后含笑,照例同慧觉对了几句佛语,见慧觉神色有异,“大师可是又预见了什么?” 第77节 慧觉双手合十,缓缓颔首,“不错,太后娘娘,贫僧此来正是为皇上亲征一事。” 太后顿时直起身子,倾身向前,“皇上会……出事?” 太后自是期盼慧觉能否定此话,等了许久,对面一个极淡的“嗯”却打破她的幻想,语气焦急起来,“会出何事?可会危及性命?哀家这就传信去……” “太后娘娘不必惊慌。”慧觉不徐不缓发言,“贫僧此来,正是为化解此难。” 藏云寺被皇室供奉多年,里面的各位高僧早已都算是宣朝的半个国师,慧觉有此举并不为奇。 太后极为信任慧觉,闻言顿时放松大半,“大师有何妙法?” …… 大雨骤然停歇,转眼风轻云淡、虹光漫天,水滴自青翠叶片垂落,声响“嗒嗒”。太后细细听了半天,才不大确定道:“大师是说……要让皇后也跟去督战?” 她不赞同道:“可是古往今来,哪有女子去战场的?何况是一国之后。” 话刚出太后便想起几年前亲自率兵回五宝国攻下数城的东郭璃,不自然咳两声,依旧皱眉。 慧觉丝毫不急,慢声道:“古往今来,亦从未有三十成婚的君王和十一岁的皇后。” “这……”太后犹疑,明了慧觉的意思,自己的儿子与知漪确实十分特殊,有时她自己想着,都觉不可思议,最终只能归于天命注定。 “太后娘娘可还记得贫僧当初给皇后的批言?” 沉眉凝思,太后突然眼光一亮,又敛下,半犹豫,“大师可否换个法子?” 战场刀剑无眼,意外迭出,儿子已经让她整日担忧,她着实不愿自小看到大的儿媳也跟去让她受怕。 慧觉摇头,并不改口,只安慰道:“太后忧虑过甚,皇后跟去,帝后此行必定无忧。太后若不能决定,不若请皇后来,商议一番。” “好。” 知漪无事正在殿中点香抚琴,琴鸣清悦悠长,似能暂时荡涤心中烦闷。 短短八日过去,她眉宇间便多了几分少女忧思,蛾眉轻蹙,香腮染愁,珠帘卷卷下正是一副少女思君的静画,触人心弦。 徐嬷嬷内心叹一声,心疼自家主子,轻声道出太后传召。知漪无意识点头,片刻后才起身,任怜香披了件薄纱便乘上凤辇往敬和宫去。 “母后。”知漪随后一怔,“慧觉大师?” 慧觉颔首,起身行下佛家礼节,“皇后娘娘,贫僧有礼。” 知漪亦按佛家回礼,“大师。” 太后不多铺垫,话语直入重点,将慧觉方才的大意重复了遍,踟蹰道:“知漪觉得……此事如何?” 太后本以为知漪就算再如何大胆听到要上战场还是会犹豫,没想到话刚落,方才还像蔫茄子般的少女顿时打起精神,眼眸明亮,“真的吗,母后?” 慧觉接上无言的太后,微微一笑,“皇后您愿意,便再好不过。” 想到之前的三月之约,知漪眸光流转,本来她就后悔当初说了三月那么久,现在慧觉大师刚好给她送来理由,她当然再愿意不过。 “母后不用担心。”知漪宽慰,“我又不像皇上,我即便去了,也是坐镇帐中,能有什么危险?如果仅仅因为我一时胆怯,而真的让皇上出了什么事,才是追悔莫及。” 太后被这几句话说服,连连点头,握紧知漪的手,“好,好。” “贫僧这里有三个锦囊。”慧觉递去,“见到皇上后,若遇到难处,皇后可打开其一。皇后娘娘福缘深厚,凡事必将逢凶化吉,与此锦囊必定相得益彰。” 看到这三个锦囊,太后总算心神安定,嘱咐知漪收好,问道:“那大师,皇后该何时启程?” “备好人马即可启程,半月内便能追上皇上。”慧觉停住,“至于皇后娘娘出宫一事,太后可道皇后去八仙山为皇上祈福,中途皇后改道去往南边。” “此事哀家得好好安排。” 知漪安危至关重要,太后先传信王进宫,让他调千人精兵护着知漪赶往南方。信王起初十分反对,宣帝临走前将诸事都嘱托给他,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太后和知漪,他可不想让自家皇弟回来气得砍了自己。 信王也信慧觉的话,不过他更信宣帝的能力。以宣帝作战之能,加上这几年宣朝将士水战的训练,他自信灭海清、大师根本易如反掌。知漪前去,反倒更可能让宣帝分心。 但宣朝两个最尊贵的女子都坚信慧觉的话,加之信王妃若有若无的枕边风。信王还是无奈放行,提前派人给宣帝送去快报,亲自挑选精兵两千,让他们牢记,此行只有一个任务:保护皇后。 是以在宣帝率兵出京十二日后,百姓得知他们的皇后也随之出宫去了八仙山,说是为宣朝、为皇上祈福。 京中一片赞誉,都在称赞皇后品行,却不知他们口中的皇后刚出了京,就率兵两千,连夜赶去了此次战场——廉江。 知漪出发当日,慧觉就紧跟离开了皇宫,带着一个小僧弥立在高地,静静望着皇后鸾仗往八仙山方向缓缓驶去。 “师傅。”小僧弥好奇道,“您真的能预见未来之事吗?那三个锦囊里面写了什么?” 慧觉摸摸他的小光头,“非预见之能,不过是夜观天象加之推测罢了,那锦囊中并无一物。” “啊?”小僧弥惊讶,“那师傅为什么要交给皇后娘娘?” 慧觉含笑,“皇上见了,自会明白为师的用意。何况为师给皇上送去的并非锦囊,而是福运。” 第109章 小兵 “主子, 天已经暗了, 夜间不好赶路, 先寻地暂歇吧。”小统领驾马向前对少年建议,少年自是换了装扮的知漪。 两日下来,小统领已对这位皇后心服口服。看上去身娇体柔脆弱得很,却硬是能一声不吭地连续赶两日的路, 保护皇后他们自是义不容辞、无半点意见,但看到皇后性情如此果敢坚毅, 还是忍不住刮目相看,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娇弱女子形象似乎大相径庭。 “还有多远?”拉下缰绳, 知漪缓缓放慢马步, 目光眺向远处。 “过了这条河,便只剩里了,日前得到的传信说大军已经出了廉江,但皇上暂时还在廉江边扎营。” 五十里, 知漪心中激动, 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回望一眼身后两千精兵,还是按下情绪, 他们也该累了。知漪本身也不过在凭着满腔思念在御马, 其实身体早已十分疲乏。 点了点头,轻声道:“夜间渡河确实不安全,就地暂歇吧。” 闻言小统领不仅深深望了眼少年的侧颜,他们这些人都是男子, 又是粗人,夜宿野外是常有的事,也早就习惯了。但对于皇后来说显然十分不便,一般的小驿站客栈容不下他们两千余人,不过皇后娘娘本可率十几人单独去附近的城镇歇息,她却没有这么做,每日风餐露宿,夜宿林间,当真叫人忍不住感叹。 这次前往战场督战,知漪只带了惜玉一人随身伺候,毕竟惜玉会武,人情交际上虽不够擅长,其余都十分胆大心细。 这些侍卫煮的膳食味道一般,惜玉心疼自家主子,本想每日另外做,却被知漪以太麻烦拒绝,惜玉只得每日变着法泡些好茶。 架上紫砂壶,惜玉跟着原嬷嬷学了一手煮茶的好功夫,动作间行云流水,于夜间篝火旁异常醒目。侍卫们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道:“宫里的宫女都像惜玉姑娘这般蕙质兰心、精通百艺?” 对自己的夸赞惜玉大方受之,张唇笑道:“我还不算什么,怜香姐姐才是真正的兰心蕙质,连太后娘娘也夸赞过的。” “惜玉姑娘自谦了。”小统领笑道,注意到身边有几个属下看着看着脸都红了,不禁无言。这几个小子还真胆大得很,连皇后两年身边的宫女也敢肖想,不过想到他们平日连姑娘都少有看见,便也谅解了。 林木疏朗,穿过细条的枝桠可以清晰看见银月如盘,知漪立在树下,皎洁月光在周身流淌,将她映照得愈发柔美安宁。 惜玉端茶走来,看见这副情景便知主子定又是在想皇上了。 “主子。”惜玉出声,打破这片宁静,让知漪回眸轻笑,“烧些热水便行了,赶路不过这几日,非得这么为难自己。” “反正也无事,主子总不能因为怕麻烦便什么都从简了吧。”惜玉俏声道,“奴婢身上可肩负着太后娘娘、三位嬷嬷和怜香姐姐的众望,主子总不会忍心看到奴婢回宫后受众人怒视吧。” 知漪不再争辩,饮过温热的养身茶便踩上树枝借力,轻跃几次坐到了树干。周身闪烁着点点光芒,知漪随手一抓,摊开掌心,一只小巧的流萤便自她手中缓缓飘起,惊惶飞向远处。 她想起宣帝曾为她制造过的流萤漫天和夜空‘繁星’,此时林中的流萤美景和那时相比并不差多少,但因为所处情境不同,身边也少了一直相伴的人,于她来说便显得平淡无奇。 撑腮仰望星空,知漪无意识轻轻眨眼,眼睫微抖,将星光尽收入眼底。 皇上现在在做什么呢? …… 第二日清晨,宣帝和留在廉江边的几位将领商议了一些战术,约莫一个时辰后众人告退。宣帝看了会儿地形图,走出营帐微抬首凝望碧空。 他的小皇后太过任性,仅仅因为慧觉的一句话便亲赴战场,完全忘了他的叮嘱,也不知现在……赶到了何处。 “皇上——”安德福自远处匆匆走来,“皇后娘娘那儿传了消息。” “何事?”宣帝语气焦灼几分。 “那边传信说皇后娘娘渡澜江前夜突发高烧,昏厥在地。侍卫们将皇后娘娘送去附近镇上就医,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加连日劳累所致,至少得好好修养个六七日才行。” 宣帝脸色黑沉,转身便要去牵马。澜江离这不超过百里,快马加鞭定能在今日赶到。安德福忙上前拦住,将手中信件和锦囊递上,“来人特地说了,皇后娘娘再三强调不要让皇上赶去看她,还让人把慧觉大师交付的东西直接送了过来。皇上如果冒然去了,皇后娘娘一动气,指不定得病得更厉害。” 前一句话自是挡不住宣帝,可后一句……宣帝神色来回变换,接过信件匆匆一扫,再将锦囊握在手心,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不听朕的话,还敢威胁朕,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安德福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放空五感,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回到营帐内来回踱步,宣帝几次迈步走往御马,又收脚走回。 知漪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在宫中锦衣玉食地娇养大,一身细皮嫩肉,娇弱得很,怎么可能受的住这种赶路的速度和夜宿野外。宣帝一点都不奇怪这场高烧,只是没想到人还没到自己身边,就先倒下了。还威胁自己不许前去看望,说什么不想当延误战事的罪人。 安德福胆战心惊地看了半天,发现宣帝终于放弃了出营的打算,顿时长舒一口气,总算不负所托啊。 “将营中御医……”宣帝顿了下转口,“命人将澜江附近最好的大夫请去,身体未大好,就不许皇后跟来。” “是,奴婢这就让人赶去传话。” 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虽然听到的只是小病,宣帝还是担忧不止,整整一日都没了心思。其他将领隐约听闻这件事,目露了然,他们皇上向来极为爱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有事,还能有多余的心思才叫奇怪。 何况皇上本来是要先行过江渡海前往海清的,停阁在江边多时,可不就是为了等皇后娘娘。 是夜,宣帝仅着中衣坐在帐内案边慢阅海图志,过了一刻,手中书才翻过一页。 帐帘被掀开,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兵端着清神茶走进,待茶盏被不轻不重扣在桌面宣帝才回神,注意到小兵面貌极为陌生,“是安德福让你来的?” 小兵点头,指指自己,又指指帐外。 宣帝皱眉,“不会说话?” 小兵连连点头,目露一丝胆怯。他面容极黑,十分瘦削,宣帝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很宽大,松松垮垮靠一根腰带系紧,似是因为个子太小不得不穿了大一号的军服。 宣帝很少会将目光投在一个小兵身上这么久,让小兵似乎更加害怕,身体僵直着垂首,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安德福步入,见状忙上前,“皇上,都怪奴婢,可是他服侍不周?奴婢这就让他下去。” “不必。”宣帝收回目光,沉思片刻,重新将书翻开,淡声道,“就在旁边伺候吧,灯有些暗了,挑亮些。” 小兵忙依言挑灯,宣帝不经意朝他身影瞥去一眼,“叫何名?” 安德福轻声道:“叫小牛,因为生得瘦小没什么力气,只能当个伙头兵。” 小牛。宣帝指间动作顿了顿,很快恢复如常,掩去唇边笑意,满脸平静,“正好朕喜静,不会说话正好,今后便在朕帐中伺候吧。” 小兵和安德福齐齐张了张嘴,又默不作声闭上。 垂首安静伺候许久,等宣帝熄灯入睡小兵才紧随着安德福出帐,见离得远了些便急急出声,“皇上不会认出来了吧?” “这……”安德福迟疑,“奴婢也说不准啊,要不皇后娘娘您……干脆坦白?” 他们皇上向来高深莫测的,如果有意隐藏,即便他服侍多年也难看出啊。 小兵当然就是知漪,特意把自己抹黑稍易容貌,挑了身老旧看不出身形的衣裳,还装成哑巴,可不就是为了不让宣帝认出。 第78节 知漪猜到皇上特意停在岸边等自己,指不定就是打着在自己到了之后就派兵强行将她带回去的主意。为了避免这种可能发生,她干脆谎称病了在休养,然后偷偷潜入军营,等皇上出了江入海跟去战船再挑明身份,到时候就算皇上想把她送回,也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不行。”知漪断然答道,“惜玉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奴婢本是想给娘娘您和惜玉姑娘一同安排个清闲的职,待上了船就没事了,没想到……” “没事。”知漪摆摆手不甚在意,“不就是平日给皇上端茶倒水,这有何难?” 何况说起来还能每日光明正大和皇上见面,倒是省得她去偷看了。 安德福担忧,军中可不比皇宫,皇宫中闹着玩儿似的服侍和军营中伺候皇上可不一样。 他一脸犹豫,“既是皇上的吩咐,暂时也只能如此了。皇后娘娘若何时觉得累了,直接同奴婢说便是,奴婢另派个人来帮您。” 知漪点头,“惜玉歇下了?” “正等着您呢,委屈您要和惜玉姑娘同睡一榻了。” 知漪浅笑,“安总管已经尽力了,不必苛责自己。皇上可有说准备什么时候出廉江?” “这……倒是没听说过,皇上停在这儿,本该是等您。不过您若是拖个几日,皇上也该会先启程才是。” 低应一声,知漪转眸望向主帐,眸光闪烁,转而微微一笑,在安德福带领下回了不远处的小帐。 第110章 伺候 天未亮, 安德福便在帐外唤醒知漪, 说是宣帝已起并指明让‘小牛’伺候。安德福满脸担忧歉疚, 倒像是他做错了事,知漪的确有点困倦,还是打起精神洗漱,在惜玉服侍下易好容。 “军中没有合适的衣裳?”宣帝自将士们练兵处看了一圈回帐, 前一刻还在慢条斯理用着清粥,冷不丁发声让知漪呆了呆, 随后拼命点头。 知漪再怎么说也是个十五年华的少女, 曼妙身姿已显雏形, 如果不故意穿宽松些的衣裳, 岂不很容易便被看出。 扫向她快和靴底齐平的衣角,宣帝没再说什么,让人将碗收下,合书起身, 沉声道:“拿剑。” 剑?什么剑?知漪差点要下意识出声, 余光及时瞥到悬在帐内的宝剑,忙上前取下,低估了这把剑的重量, 瞬间便被拉着往下垂去, 差点没砸着脚背,最后站定时心中庆幸地长舒了一口气。 猛地收回迈出的脚尖,宣帝皱眉,“剑都拿不稳?” 安德福一个激灵, “皇上,要不让奴婢来吧,这小兵不懂事也没规矩,省得惹您动怒……” 声音愈发低下,安德福在宣帝眼神中明白,不需要自己多此一举。 他不禁琢磨,皇上从来不会如此关注一个小兵,瞧这情形,怕是八成看出来了吧?只不过看皇后娘娘兴致勃勃的模样,似乎还乐在其中,以为自己演技很好…… 抱着宝剑随宣帝走到江边,附近不远处就有众多将士在练凫水或水中对战。唤来两位将领,宣帝开始同他们比试。 宣帝今日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修长身形中显出极强的力量感,一招一式爆发力十足,英姿飒爽,叫人不禁怀疑昨日神色沉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他们皇上。 才过一夜便恢复了,难不成皇后娘娘已经大好啦? 将领们不敢询问,只觉得今日皇上似乎有使不尽的力气,来往招式间似乎……也比前几日更加华丽些? 不对劲啊,他们皇上一向是实干派的,什么时候会在意起好不好看了。 嗅觉灵敏的少数几人开始不着痕迹地频频望向宣帝,这一注目,就不可避免看到了旁边杵着的“小黑炭”。 知漪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宣帝练(表)武(演),冷不防肩膀传来一阵压力,整个人向左边倾斜而去。来人没想到这小黑炭这么弱不禁风,诧异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本将军没注意力道,没伤着吧?” 不动声色离远两步,知漪摇头,啊啊叫两声,来人惊讶道:“不会说话?那是怎么在皇上身边服侍的?” 安总管嘴太紧,他们本还想从这脸生的小兵身上得些小道消息。 “小牛。”宣帝忽然开口,大步朝这边走来,面容还覆有大片汗水,视线似随意扫向那不务正业的将军,对方立刻像被针刺般连声告退,“臣、臣去练兵了……” 烈日被走来的高大身影挡住,身前笼下一片阴影,知漪抬眸间正好看到一滴汗水自宣帝额角滴落,顺着麦色脸颊下滑,直没入衣领内的高耸喉结,练武后沉重的喘息清晰在耳边响起,浓浓的成熟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知漪自己还没意识到什么,脸就腾得一下烧红了,幸好有一层黑色易容挡住,不然定会被人发觉。 兀自怔然间,宣帝重复叫了人两遍,面前的人才慌慌张张忙不迭抬头,张嘴啊啊两声。 看到面前人极力装哑装傻的模样,宣帝突然没忍住,眸中露出笑意,抬手就要抹上对方小脑袋,意识到身份问题半途又硬生生转了个弯将剑扔了过去,“过去,和朕练武,朕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练、练武??知漪一脸茫然地抱剑跟去,在宣帝示意下勉强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江边水汽重,一阵风拂来便将几缕鬓发粘在脸侧,知漪手忙脚乱地挽至耳背,不知何时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就走到了身后。 “朕之前同人比试时没看清动作吗?”宣帝面无表情,脸色严肃。 知漪记忆中很少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心中更慌,只记得连连摇头。 依旧板着冰山脸,宣帝一手握住剑柄,同知漪的手仅有半拳之隔,高大的身躯自后靠近,像是将人半圈进了怀抱之中。这么近的距离,气息又如此熟悉,知漪不免有些走神,被宣帝严厉的声音唤回思绪,“跟着朕的动作。” 远处有几个对战的士兵停下,遥望此处,见宣帝亲自耐心地教导一个小兵,个个目露欣羡,都在赞叹这小兵的好运气。 殊不知他们被羡慕的对象完全不想在这里拥有这种被宣帝“另眼相待”的好运气,练了一个时辰的武,知漪只感觉双臂麻木,连动弹手指都觉困难,脚也快不受自己使唤,完全忘了正常的动作该是哪般。 “……皇上也太狠心了。”惜玉给她捶肩捏腿,心疼自家娇弱的主子。 身体受累,知漪心中倒十分高兴,起初的累过后,更多却是跟将士们一同备战的兴奋。她眼眸亮得出奇,伏在帐内榻上歪头笑道:“越是狠心,才越证明你家主子伪装成功,皇上完全没认出来啊。” 刚走到帐外的安德福内心吐槽,皇后娘娘您太天真了,皇上完全很可能只是想借这种方法让您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咳。”安德福轻咳示意,惜玉在知漪吩咐下出帐,“这是皇上让我送来的药膏,有活血化瘀之效。” 惜玉接过,疑惑盯了片刻,认出这是太医院上好的药膏,压低声音道:“皇上怎么会把这药送给现在的主子?” “这……就不知了,也许是‘小牛’入了皇上的眼。”安德福故意如此回答,内心的蔫坏同其主子一模一样,存心想看他们的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时候能发现。 惜玉转头将疑惑告诉知漪,知漪从未体会过下人生活,自然也不觉得宣帝赐这种药膏给一个小兵有什么不对,不甚在意道:“皇上向来爱民如子,体恤下属。今日我练武时受了不少小伤,该是因此送的。” 眨眨眼,惜玉觉得自家主子说得有道理。他们觉得这药膏珍贵,但是对皇上来说应该不值一提,心情好随便赏赐下来也不足为奇。 在药膏的奇效下,知漪只歇了一个中午,立刻又精神奕奕回到宣帝帐内伺候,但还是被宣帝平淡中带着嫌弃的目光扫了一眼,“练一个时辰便要歇一个时辰,当真弱得很。” 知漪憋着气,心中委屈,鼓了鼓脸颊,暗暗对自己念了好几句“谨记谨记,这是皇上,自己只是个低微的小兵”,最终还是忍耐住没有跳脚。 颇有些熟练地去沏茶倒茶,恭敬奉上,如此表现让宣帝微不可见挑眉,有些意外她竟如此沉得住气。 “可会写字?” 知漪直觉要点头,转眼想起自己的字宣帝再熟悉不过,点到一半硬是一扭,猛摇几下。 感叹自家小皇后的警惕心之盛,宣帝微微勾唇,口中却冷冷道:“既不会文,也不会武,军中不需要如此无用之人。即便跟朕去了海清,也不过白白送命。” 摇到一半的头呆住,知漪记得明明前一秒皇上还在笑着表示心情很好呢,怎么转眼就变成了冰霜脸?难道对着旁人的皇上真就如此冷酷不近人情吗…… 安德福连忙出声补救,“皇上,他、他原本不过是个伙头兵啊……” 宣帝投去眼神,淡淡道:“伙头兵也需自保能力,他到时能如何?给敌军做饭让他们放过自己?” 得,安德福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这是在想着法子赶人走,他识趣闭嘴。 知漪急了,手脚并用地比划,宣帝看了半天,缓缓道:“你是说,都能学?” 得到肯定点头,宣帝思忖也不能将人逼得太紧,沉默小会儿后点头,冷声道:“亦可,朕便给你五日。” 知漪完全忘了思考作为一个君王,宣帝为何会对一个小兵如此耐心和“友善”。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可着劲儿表现,连本是安德福的事也被抢了许多。 时不时感受到宣帝不善的目光,安德福欲哭无泪,真不能怪奴婢偷懒啊皇上,还不是您把皇后娘娘吓的。 一个下午忙碌过去,知漪就在端茶倒水,伺候宣帝看书,在宣帝同将领们议事时守在帐外,到了夜间还得打来热水给宣帝沐浴。 装热水的桶几乎同知漪腰间齐平,无比沉重,她摇摇晃晃提进帐,一个趔趄差点没往地上栽去,额头满是汗水,手心也被勒得通红。 宣帝名为看书,实则一直在用余光追寻那道瘦小的身影,见状眸中闪过心疼。有心想点出身份,又希望不用自己强制,能用这种方式让知漪主动回京。 打手势让宣帝沐浴,宣帝低低应一声,缓步走至知漪身前十分自然地张开双臂。 知漪想了想才记起这是要自己伺候脱衣,于是勉强踮着脚在宣帝身前身后忙来忙去,同时嘀咕着皇上这次出征除了安德福就没带别的人伺候吗?怎么来来去去就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虽然易了容,但知漪身上从小到大染的香和因喜酒酿和甜食带来的香甜气息不可能彻底掩盖,幽幽浅香漂浮在宣帝鼻间,他目光稍暗了些,只着一件亵裤坐进浴桶。 “给朕搓背。”不多时宣帝闭着眼出声。 搓背??知漪震惊地连连眨眼,不确定地盯着宣帝赤裸的上半身,脸上热度顿时上升。虽然这一年来和皇上的亲密行为愈发频繁,举止间也同以前的单纯亲吻有所不同,但这样直面对方的身体,还是少有的…… “嗯?”宣帝低沉一声,知漪收回思绪,脚步虚浮地上前,手磨蹭半天止住了抖意,终于放上男子宽厚结实的后背。 “太轻了。”宣帝眼也未睁评价,待知漪加大力道又淡淡道,“停留如此之久,朕那处可是有何特别?” 知漪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止住,只能红着脸将手慢慢往下揉搓又迅速收回,到最后干脆自己也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在她闭眼期间,宣帝不知何时已默不作声转过身,但那双柔软的手还在毫无章法地在他肩旁胡乱揉捏,叫他心中好笑。 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宣帝目光凝在知漪露出的一小截脖颈,那里同脸上颜色全然不同,堆霜砌雪般白皙,自成一段极为优美的弧度。想是他的小皇后太过粗心,提水时不小心将水抹在脖间,易容脂粉淡去也丝毫没有察觉。 水汽蒸腾,氤氲了彼此面容,宣帝不自觉凝望许久。知漪都被这热气蒸得有些发晕,迷迷糊糊睁眼,抖去眼睫上凝结的水珠,好半晌才发现宣帝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有瞬间心慌,但目光没有对视,很快便平静下来,动作不自觉缓下,愈发轻柔。 宣帝似有所觉般抬首,依旧是那张在外人面前没什么表情的脸,可透过这重重水雾,知漪就是觉得其中似乎多了些柔意。 这样的皇上,似乎又是一番不同的模样。知漪心道,随后猝不及防下手腕被宣帝一把扼住。 宣帝似随意端详两眼,极缓道:“似乎比寻常男子,还要细上三分。” 知漪轻轻挣扎,没松开,又不敢用力。介于自己哑巴的设定,更不好直接开口解释。 如此僵持了片刻,她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两人这副模样……似乎有些暧昧了? 思及之前宣帝对自己的特殊和另眼相待,知漪第一反应并非自己被识破了,而是震惊地想到,皇上他、他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第111章 想象 距离太近, 两人都在凝视彼此, 宣帝注意到知漪眼底复杂的神色, 不禁好奇他的小皇后到底想到了什么。 到底还是不想太早揭穿身份,宣帝转而点向掌中手腕上的淤青,是为今日练武所致,神色不悦道:“朕派人送去的药膏没用?” 知漪目光更奇怪了, 一个小兵练武受了点伤……皇上至于如此关切吗?说没什么特殊原因她都不信。 摇头又点头,宣帝沉思间明了, “回去在手上也擦些, 明日一早接着练武。” 还要练武……被这句话引走思绪, 知漪立刻蔫了神色, 小脸微耷,看得宣帝几度勾唇。知漪这副模样,总让他忍不住多逗弄几番。 泡够一刻,宣帝突然起身, 带起水声哗然, 知漪猝不及防下低叫出声,忙转头面帐。 宣帝听得清楚,却故意道:“刚才似乎有什么声音?” 知漪拼命摇头, 从屏风上取下新的雪白中衣和软巾递给宣帝。好在宣帝这次没有再让她服侍擦身, 让知漪松了口气,脸上早已升腾起红云朵朵,待得了准许回帐后还感到一阵灼热。 江边夜色并不静谧,隐有滚滚水流, 伴着士兵巡夜的齐步声,叫人安心无比。 第79节 知漪任惜玉卸下易容,一盆清水变成漆黑,雪白殊丽的少女面容点点显露。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仰倒在榻,知漪无意识眨眼,悠悠出声,“惜玉,你在宫中听过什么关于皇上的话儿吗?” 惜玉奇怪道:“宫中能听到的不都是关于皇上太后和主子您的话吗?” “当然不是寻常的话儿。”知漪俯卧在榻边,半好奇半紧张道,“我说的是……比如皇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之类?” 沉默了会儿,惜玉想到自家主子和皇上刚成婚时,宫中其实暗地一直有一种说法,那就是皇上偏爱幼女,所以亲自将主子养大,再立为后。 咳……作为帝后二人感情的见证者,惜玉当然知道不是这种原因,可她真的要把这种不入流的话儿告诉主子吗? 知漪再三追问,惜玉抵挡不住,婉转将这则小道八卦缓缓道出。知漪听后倒是不吃惊,只伏在榻上无声笑了许久,随后抱着肚子道:“其实不止你们……这种话儿我还听母后问过皇上呢。” 她那次无意中偷看到这一场景,当时皇上的脸黑如锅底,如果不是面前的是太后,知漪相信他绝对会脱口而出“放肆”。 从惜玉这显然问不出什么,知漪觉得还是得自己再好好观察几天才是。沐浴过后,她抱着沉沉的心思入睡,身体疲乏不已,入睡时无比香甜。 白日所见士兵们呐喊的磅礴气势和宣帝练武时所展现出的凌厉风姿仍在脑中回旋,知漪于睡梦中见到铁马金戈,高大伟岸的帝王自血海中踱马而至,长枪指向她,眸中满是冷然漠视,仿佛全然不认识她。知漪从马上摔下,惊吓间眼皮抖动,忽然自梦中醒来,如玉的额间薄汗点点。 “原来是梦……”少女轻声呢喃,身边传来惜玉轻浅的呼吸,她转头望去,不由一笑。 夜间月光倾洒,将帐篷染成一片温润玉色,知漪耳尖微微一动,忽然听到阵阵不寻常的声音,似乎听到“走水”“灭火”等字眼。 她瞬间坐起身,摇了摇惜玉唤她醒来,急急道:“外面好像出事了,我去皇上那儿看看。” 边套上长靴,胡乱系了腰带披上外套冲出账。惜玉迷蒙地揉了揉眼,清醒过来时同样听到了外面的呼喊声,她想起什么刚要说“主子不必去,这……” 然而知漪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奔出,就连前半句话也被抛在风中。 惜玉动作顿住,神情一呆,想到主子被掩在帽下没有束起的满头青丝,还有只靠衣领竖起来遮掩的面容,心道完了,主子这下肯定要被皇上认出了。 急匆匆赶至宣帝大帐,里面空无一人。知漪见帐前无士兵看守,周围人都在疾速奔跑,心中认定出了事,左右一看,干脆从帐内悬挂的众多剑中抽出一把。宝剑铿然出声,闪出一道弧形银光。 她想起宣帝的话,即便起不了助力,至少要尽力保全自己不给他人拖后腿。 跟着士兵奔跑方向而去,知漪才发现廉江停了数十艘战船,处处燃着火把。帆未扬起,战船在水面停泊,波光粼粼下极为沉稳。正中最大的一艘船上站的正是身披甲胄的宣帝,他腰佩长剑,正肃目凝神关注将士们的奋力对战,不料眼中突然闯入一道娇小的身影,直奔他而来。 知漪无法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担忧宣帝安危下只想奔至他身旁,全然没有发现旁边对战士兵投来的奇怪目光。 虽有夜色掩盖,但在皎皎明月和火把照映之下,主船上站立的数人还是清晰看到了迎面朝他们奔来的少女面容。乌发雪肤,蛾眉轻蹙,手持银色长剑,秀逸的青丝在黑夜中飘荡,女子柔美与冰冷的长剑奇异般融合在一起,带来惊心动魄的美感,摄人心弦。 一直沉稳如山的宣帝突然脚步一晃,正是迎向奔来的少女。其他人顿时恍然大悟,这位应该就是前来督战的皇后娘娘了,来的时机当真巧妙,想是这场景让皇后误会了,以为他们遭受敌袭,担心皇上安危吧。 知漪再也顾不得掩人耳目,径直扑入宣帝怀中,被牢牢接住,“皇上,你没事吧?” 手中上下摸索,只怕在宣帝身上看到伤口。宣帝不语,脱下披风盖在知漪身上,将人半抱出秋夜寒凉的江水中。 “安德福没和你说?” 知漪慢慢定下心,闻言怔道:“说什么?” “今夜只是一场演习,在你未来前就已经定下。”宣帝严肃神情中还是透出一缕笑意,“衣裳也没穿好,便跑了出来。即便真是敌袭,最不会出事的便是朕,你该做的是先保全自己,而非前来寻朕。” 知漪也没顾得上去想为什么宣帝说的是“跑了出来”,思绪完全沉浸来宣帝说今夜的事件不过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这么一说,她冒然跑出来岂不反而是捣乱? 望向四周,士兵服饰颜色泾渭分明,一红一黑,确实没看见什么伤亡。 方才一脸担忧的少女立刻转了神色,呜一声捂住脸,从指缝中透出低闷声音,“我错了……” 宣帝丝毫没有不悦,他的心神早在看到夜色中美得惊人的少女时被攫取,那时的知漪,满心满眼都是他,能够见到的也只有他,仿佛天地间其他都无法入耳入眼。如此浓烈的情感让他触动不已,忽然间便明了为何知漪一听到慧觉的话便不顾命令连夜赶赴廉江。 他的小皇后只是全心待他,何错之有? “皇上我这就回去,不打扰你们……”知漪想从宣帝掌下偷溜,被人一把抓住。 宣帝勾起笑意,“督察之事交给他人也无妨。” 他唤来一个小兵,低声嘱咐几句,便从江水中横抱起知漪,将她牢牢掩在怀中,从不引人瞩目的阴影中回帐。 知漪下袍尽湿,刚在大帐内站立,脚下地毯便被濡湿一片。 “脱了。”宣帝言简意赅。 知漪疑惑眨眼,不确定地望去,“皇上说什么?” 宣帝本意只是担心她着凉,闻得此话才知道小少女想多了,依旧故意低沉道:“怎么,要朕亲自给你脱?” …… 立刻风一般闪去屏风后,知漪咬唇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解向腰带。 宣帝起初并无绮念,不料帐内灯火通明,屏风由薄布制成,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屏风后少女的动作清晰可见。 少女踟蹰片刻,在羞涩解带,慢慢脱下半湿的兵服,曼妙身形若隐若现,与此同时窸窣的解衣声传至耳际。耳目双重刺激之下,宣帝喉结不由一动,目光变得晦涩不明。 亵衣裤脚也尽数打湿,知漪俯身松松挽起,慢吞吞走出屏风,小声软软道:“那个……皇上已经猜到了?” 宣帝没有回话,目光凝在露出的一小截脚踝中,那处实在太精致小巧,纤细到他甚至怀疑自己只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折断。然而刚才少女的举动却无一处不彰显着,她并不像外表这般柔弱。 “知漪觉得呢?”宣帝许久沉沉道。 “……皇上该不是今晚沐浴时就看出我了吧?”知漪有些怀疑,终于意识到那些举动可能是在特意捉弄自己。 宣帝摇头含笑,“昨夜让你挑灯时。” 岂不是一来就被识破了?知漪回想,这才想起侧身挑灯时可能露出了耳背,她既有女子才有的耳洞,耳背后还有一颗位置独特的小痣。如果看到这些,还猜不出她的身份那就不是皇上了。 明明认出她了,还故意这般使唤她……知漪十分委屈,忍不住道:“就算认出来了,皇上也不能赶我走。” 宣帝摇头,“朕不赶你走。” 经此一事,他如何狠得下心赶人走。 知漪很快反应过来,眼神亮起,激动地一把抱上去,双腿缠在宣帝腰间,“皇上万岁!皇上最明理了!” 稳稳托住手感极好的某处,宣帝轻缓道:“不让你留下,朕就不明理了?” 讨好一笑,知漪碰碰宣帝的唇,“无论何时,皇上都十分英明睿智。” 宣帝从不是个会吃亏的人,顺势便噙住少女水润粉唇,倾身而上,唇舌深入间大有要将人拆吃入腹的架势,饶是知漪早被他调教得经验颇为丰富,也有些吃不消。 “皇上,奴婢让人送热水进来了。”帐外安德福声音适时响起。 知漪忙拍打宣帝背部让他松开,宣帝意犹未尽,在安德福和另一个小兵进来时目光自然十分不善,让那两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皇上看着似乎……十分欲求不满的模样。 安德福不敢瞄一眼坐在帐内榻上意态悠闲的知漪,让人倒好热水后就匆匆离开。 “朕已传人让惜玉送衣物来,先去泡会儿,免得着凉。”轻点一口怀中少女,宣帝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之前眸色微赤的人不是他。 知漪乖巧应声,临入浴桶前不放心地连连回首,“皇上可不许偷看。” 宣帝已拿起书翻阅,闻言唇边噙笑,“自然,非礼勿视。” 如此说着,宣帝实际已无半天看书的心思。少女指尖轻拂过水面的声音一清二楚,眼前仿佛浮现出滴滴圆润水珠水珠顺着少女精巧的锁骨向下滑落,经过微微隆起的山峰,再来到盈盈不堪一握的腰间。 如若他亲眼所见此等风景,定会轻轻俯身,然后温柔啜去少女腰间那滴水珠,再自下而上耐心品尝。届时少女自会发出如莺啼的美妙娇吟,喘息间胸前红缨会随动作微微起伏,在他的掌控下轻轻颤抖,那模样,定是极为可爱…… “皇上?”知漪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宣帝放下书,神色自若回眸,“好了?” 知漪觉得宣帝此时模样和眼神都有点奇怪,转眼就抛之脑后,腮边梨涡轻漾,“嗯,可能之前跑累了,再泡就得又昏睡在里面了。” 宣帝颔首,起身转向床榻,知漪紧随其后悄声道:“皇上,明日不会还要去练武吧?” “想去?” “……不想qaq。” 宣帝轻笑,将她抱上榻,“那就不用。” 知漪笑着勾住他脖子,仿佛怎么都看不够般亲了一口又一口,“还以为真要跟着皇上练个十几天呢。” 纵容任她挂在上面,闹了好一会儿,宣帝才摸摸她的头,“睡吧。” 第112章 预感 怀中有美却什么都不好做, 宣帝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冒冒然完成和小妻子的洞房花烛夜。只是幽幽沁香不时飘入鼻间, 惹得他毫无睡意。 待知漪渐渐入睡后, 他干脆睁眼一直默默凝视怀中睡颜,较之月色更为皎洁无瑕,如同春日初绽的花苞,带着惹人心醉的清妍, 梦中偶尔不自觉轻动的唇也是那般可爱小巧。 视线自额前移至知漪耳垂,那里也和知漪的人一般极为小巧精致, 让人想握上去把玩一番。 宣帝目光愈发晦涩难明, 最终还是对怀中少女的珍视压过本能欲望, 几次俯身轻吻少女额间, 动作轻柔无比。 这几年在宫中他和知漪同睡一榻时其实少有靠得如此近,他不是圣人,如何能一直保持理智,只能在知漪及笄前尽量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这次知漪跟来督战却是出乎意料, 也叫他不得不折服在小妻子的一腔柔情之中。 不用经历分别固然令他欣喜, 娇软在怀也十分安心,不过这安心之余的丝丝躁动,却令人不那么愉悦了。 回到宣帝怀抱, 知漪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她在梦中总觉得身处危险之中, 仿佛有一只极为危险的狼紧随身后,眼中迸出绿油油的光芒,随时准备将她拆吃入腹。 她还感觉到睡梦中身体被翻来覆去地抱,似乎有亲吻不时落在额间脸侧, 轻巧温柔。她却觉得这动作让人睡得不安宁,几次无意识挥手,软声嘟囔“不要”,每次过后,那动作都会停住一会儿,但片刻后就故态重萌,让她迷蒙中也不高兴地微嘟起嘴,眉头轻蹙。 第二日知漪被号角声唤起,士兵有力的脚步声随之传进大帐。她下意识睁开眼,下一刻就被明亮的光线逼回,眼皮抖了几抖,可爱的模样让宣帝低低笑出声。 “皇上?”知漪意外宣帝还没起身,半遮住眼望向他,才发觉宣帝眼内泛着淡淡的红丝,“皇上一夜未睡吗?” 宣帝自然不会说自己看了知漪的睡颜一夜,自若道:“嗯,朕不困。” 知漪:……您眼里的血丝似乎一点说服力也没。 大概猜到宣帝做了什么,知漪暗中好笑,没想到皇上居然会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这么晚了。”知漪惊呼一声坐起,和宣帝一同起榻的情景让她恍惚想起之前在宫里的日子。 宣帝淡笑,看知漪忙前忙后穿衣系带,才慢悠悠起身,被知漪半娇怨地回眸睨了一眼,“皇上也不早点叫醒我。” “朕也未起,急什么?” 知漪一呆,似乎也是,之前连着几天赶路,到了江边又服侍皇上一整天,她差点忘了自己本就没必要起那么早。 “皇上今日怎么还没起?” 宣帝不语,只噙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经过那几个将领的“宣扬”,如今全军都知道昨晚皇后到了营中,今日一早根本就没人敢在大帐周围打搅,想是都十分心领神会。 “饿了吗?先起身洗漱,朕去让人端些粥。” 第80节 “嗯。”知漪已缓缓穿好宣帝命人呈上的新衣,长衣长裤极为方便,随后惜玉便掀帐而入呈上清水。 惜玉满脸愧疚,“主子,是奴婢忘记告诉您那件事了。安总管之前派人和奴婢说过,说等您的这十多日间皇上会任选一日命人偷袭大营,以测验将士们未防备时的应急能力。” 知漪了然,浅笑道:“没事,反正皇上已经答应让我留下了,今后也不必再做伪装。” 惜玉自是高兴,应声精心服侍起来。 营中早膳很是简单,清粥小菜,配了几样小点心,与宫中对比实在寒酸。不过宣帝和知漪并不在意这些,小菜味道极好,昨日劳累一天的知漪反倒比以往多用了些,让宣帝十分满意。 “以前都听说军中伙食味道极差,看来也不尽如此。” 安德福笑语,“娘娘有所不知,以前确实如此。皇上亲口尝过后,说军中已是十分艰苦,如果连饭食都让人难以下咽,如何让将士们有力气上阵杀敌,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美味。军中那些厨子的厨艺,就是比起御厨来也差不了多少,虽然卖相上不够精致,味道却是绝对够格的。” 知漪忍不住笑,“安总管还是这样,说一句,你便要解释一堆。” “是奴婢啰嗦了,担心娘娘不清楚,忍不住便说了这么多,奴婢下次一定改,一定改。”安德福永远将分寸拿捏得极好,话说得谄媚模样却不会让人生出反感,知漪同他说了两句话,便被逗得眉眼弯弯。 一刻后有士兵入账,朗声禀报,“启禀皇上,我军已经收整完毕,午后便可启程出江。” “好。”宣帝扬眉,“传王、纪二位将军来朕帐中。” 停在廉江多日,宣帝本就是为等候知漪,如今知漪一到,他便迫不及待准备启程。 知漪去帐外暂避,得知午后便要出江却皱起眉头,心中总萦绕着一股烦闷。 望着风平浪静的江面,她问向随身护着她的小兵,“皇上提前让人看过天象吗?” 小兵恭敬道:“回皇后娘娘,早已让军中熟悉天象之人看过,也问过经验老道的渔民,近日江边天朗气清,连雨也不会有,正是出江入海的好时刻。” 知漪点头,脑中却浮现出慧觉大师曾说的话,“如果遇到捉摸不清难以抉择之事,皇后娘娘不如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您的直觉,有时更为重要。” 她终是忍不住向宣帝道出担忧,宣帝知道她向来运气极好,此时也不免犹豫,“朝令夕改是军中大忌,毫无缘由便改令极不合理。何况将士们已经收整好亟待出发,不好拖延。” 知漪也知道这道理,而且福运一事飘渺虚幻,谁也不知道这种直觉是否靠谱。 带着略为不安的心,知漪和宣帝一起乘上战船,立于船首观看四周,海风拂面将她长发扬起,极为飒爽。 军中无女子,何况此人还是皇后娘娘。偶尔有年轻些的小兵会忍不住偷瞄一眼,赞叹他们皇后的年纪和美貌之外,也暗暗羡慕皇上能有如此佳妻相伴,战场也能无惧相随。 小兵说得不错,今日确实天气极好,云也是淡淡几朵,知漪猜不出如果自己的直觉是真,那可能的危险会从何处来。 宣帝缓缓走来,与她并肩而立,淡声道:“廉江入海会经过一处峡谷,两边皆为高山,入口极窄。如果当真有不对,约莫便是在那一处。” 知漪疑惑转眸,“既然皇上有这个猜测,为何不改道?” “如果改道,行程便会多出整整三日。”宣帝深深望她,“朕需要理由,让众人信服。” 便是他再如何信任宠爱知漪,也不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冒然改变原定的行军路线。 知漪皱眉,许久点头,“皇上说得对。” 经过改制的战船速度极快,廉江本就临海,行驶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宣帝所说的峡谷处。 离峡谷尚有两里,宣帝忽然下令让战船停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派遣了十名水性极好的士兵乘小舟前往峡谷处察看是否有异样之处。 几个将军恍然大悟,“还是皇上思虑周到,确实该小心些。” 全军瞩目下,十名士兵划着小舟慢慢驶向峡谷。水流平缓,轻风和煦,谁也不知前方会有什么未知的危险。 知漪全神贯注凝视前方,手微握成拳,不知何时被宣帝一手轻轻解开握住,并给她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有朕在,放心。” 神色忽然放松,知漪梨涡浅笑,轻应一声,“嗯。” 得了嘱咐,十名士兵很是谨慎,刚划至峡谷便四处观察,身后数万人更是凝神屏息。然四周青山绿水,鸟鸣阵阵,一派平和景象,看上去着实无半分危险。 宣帝让他们待半个时辰,他们便老老实实停舟半个时辰,众将士静静看着,心情从紧张到放松,后面更是响起小声议论,都觉得应该并无危险。 知漪看了许久,最后也不禁露出笑容,轻声道:“看来真是我想太多了。” 宣帝不语,正好此时那十人站起身,大声朝后方呐喊,“皇上,无——” 话音未落,峡谷中声响阵阵回荡,伴随着两旁高山的巨声轰隆,山顶崖壁的大石摇摇晃晃数下,轰然一声,顺着山壁滚滚而下,直扑那十人而去。 十人反应还算迅速,见状忙弃舟噗通几声潜入水底,与此同时小舟也被滚下的碎石狠狠砸破,砾石飞溅,及时躲到水中的十人还是被划了些大小不一的伤口。 不远处数万人齐齐深吸一口气,刚才的笑容凝在脸庞,不敢想象如果大军毫无防备驶过峡谷却碰到滚滚山石会是怎样的惨状。 十个士兵水性佳,如游鱼般飞速潜回战船,面容颇为狼狈,湿淋淋站在宣帝面前回禀。 宣帝掩去眸中惊讶,意味深长道:“你们该谢的不是朕,而是皇后。若非皇后直觉有异提醒了朕,朕也不会想到此处峡谷会如此危险。” 声音不小,在全军安静下附近的数百人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百传千,千传万,不出片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凝聚在了宣帝身旁娇小柔美的身影。 早就听说皇后娘娘天生凤女下凡,是我宣朝福星,如今一看,果然是……令人折服啊。 随便一个预感,就救了数万人的命,这不是福星是什么? 武将和文将不同,他们向来极为率直,想法很少会拐弯。亲眼见到如此“神迹”,他们就会笃信不疑。 知漪没想到宣帝直接将自己抖出来,茫然眨了眨眼,但依旧不惧不畏,笑容轻浅大气。 宣帝唇边含笑,为她一抚鬓发,让周围将士知趣低眉,纷纷收回视线,对于这场战事的士气不知不觉更加高昂。 战船改道而行,虽多出三日形成,军中也无一人置喙。宣帝和知漪回舱中歇息,悠悠道:“朕的皇后此次立下大功,可想过要何封赏?” 知漪撑腮,闻言弯眸,“像其他将士那般,加官进爵,行赏封地,可行?” 闻言安德福都忍不住笑了,依皇后娘娘的身份,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按照以往惯例,本该荫及族人,但皇后娘娘又同慕府再无干系,这封赏确实是个问题啊。 宣帝却当真认真沉思数顷,忽而莞尔,“这确实叫朕为难了。” “哦?”知漪扯起一抹坏笑,偏头看去,“原来皇上也有为难的事。” 宣帝颔首,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垂眸看去,“因为朕的江山,皆与皇后同享,叫朕又如何再去寻一块封地,行赏给皇后?” 知漪怔了一瞬,随后轻笑出声,待安德福识趣退下后偎进宣帝怀中,抬头一吻。 一贯沉稳自持的人说起情话,真是每次都让人无法抵挡。 第113章 逃命 宣帝率领的战场刚刚出海, 前线便连连传来捷报。得知是宣帝亲征, 又知道本就是自己冒犯在线, 海清国根本没什么斗志。海战本该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却被精心训练过的宣军打得节节败退。 据最新战报得知,才用十日,他们已经将海清士兵打上了岸, 开始进攻内城。 这速度着实出乎宣帝意料,他人在后方还没到, 前面就已经攻上岸连下几城。即便不苟言笑如他也忍不住连道了几个“好”字, 让人传令给正参战的几个将领, 让他们不必特意等自己, 时机一到便长驱直入,直捣海清国都。 一路行来没有再遇到第一日的危险,知漪依旧凭偶尔的直觉躲去了几个小麻烦,惹得全军将士每次看到她的目光都异常热情, 几乎每次清晨看到她都恨不得冲上来问一句“皇后娘娘, 您看今日可适宜出行?要不要再仔细算一卦?” 知漪简直哭笑不得,怎么像是将她当成了道士一般。无奈躲了几次,最终窝在宣帝怀中勾着脖子不住抱怨, 让宣帝受用的同时也不禁勾唇, “朕的将士都被你惯坏了。” 知漪不可置信眨眼,“难道不该告诉他们吗?” 宣帝将人板过正对自己,缓眉道:“不经风浪磨练,怎能称为宣军?从今日起, 他们问什么都不必再答。” 知漪略一思索,“如果是像第一日那样的直觉呢?” “那……”宣帝含笑,“那就没办法了。” 知漪笑出声,转眸望向船外水面无垠、海天一线,咸湿水汽扑面而来,顿时起身撑在窗前意态清闲地观望。 说来这次随军出征,虽有督战之名,但实际上她还什么都没做。撇去周围那些士兵不说,整日同宣帝闲话手谈的模样,倒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和宣帝出游而非征战。 这一想法在她踏上海清国领土时便立刻烟消云散。 相对于宣国,海清着实很小,总数不足五十城。但依海而生,加之位于几国的中心地带,交通较为便利,百姓生活还算富足。 这些是知漪勉强根据城内的原景看出,所以她着实想不通,既然之前有如此景况,为什么海清的国君还会想不通和大石合谋去算计宣朝呢? 摆明的以卵击石、异想天开之事,就算他们有这个胆子,也不想想如何在财力物力人力和兵力皆比不上的情况,如何能吃下比自己大上几倍的庞然大物。 宣帝对此只有一个评价——“人心不足蛇吞象”。 宣帝虽然有野心,在国力盛强时也从未想过主动侵犯这几个小国。如果不是它们不自量力,他并不会在意统一之事,毕竟战事一起,最苦的是百姓而非这些身居高位者。 所以这次战事,宣帝打的速战速决的主意。 刚和前线大军会合,宣帝便派了精锐金龙卫随身保护知漪,转眼整日扎进了同将军们的议事中。 宣帝命人善待原来城中的百姓,绝不可欺凌他们。知漪好歹有个名义上的“督战”称号,无事之下索性派了一队人帮宣帝安抚城内惊慌百姓。 由于之前城主的顽固,抵死不降,宣军不得不强行将城攻下,手段有些粗暴,城中到现在大部分地方还处于破损状态。百姓大部分无处可住,知漪问过宣帝后便派人给他们搭了些棚子住,每日施粥,施粥人每逢给一碗粥便会说一句,“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宣朝百姓。皇上爱民如子,只要你们诚心归顺,皇上一定会善待大家。” 不多时,城中百姓便都知道了,原来错不在攻打他们的宣朝,而是他们海清国的国君主动去惹怒对方,才招来如此下场。而宣朝皇帝不仅没有将他们视作俘虏,反而不计前嫌,给他们诚心归顺的机会。 等安德福知道这些当地百姓间传的话儿并告诉宣帝时,宣帝仅一沉思便忍不住笑着摇头。 他的小妻子依旧那般聪慧机敏,收买民心之事都提前帮他做好了。 找到了事情可做,知漪也就不无聊了,反而兴趣昂然,每日出门都是精神奕奕,连宣帝也不黏了,看得宣帝有时候都有些吃味。 这日有人向知漪禀报,说是军中有士兵当众欺凌当地百姓,不仅将施粥的碗打碎,还硬生生把那无辜百姓打成重伤。 这种事在开始并不少见,都是一群热血男儿,知道海清曾经想要算计宣朝的那些事后个个十分激愤,进城后根本没打算把海清国的百姓当人看。如果不是宣帝严令禁止,这些百姓只会更惨。 知漪到时那人正被同僚拉扯,神情间对当地百姓满是轻蔑,转眸一见到知漪身影时立刻僵住,在周围人齐声行礼下硬是慢了半拍,“皇、皇后娘娘。” 知漪颔首,命人将那百姓带下去诊治,才传那小兵上前问话。 “你家中有人曾为海清国所伤?” 知漪和颜悦色并无一丝斥责,那小兵依旧有些不安,“没、没有……” “那是曾与海清国的百姓有过龃龉,令你铭记至此?” “没有。” “既然从无恩怨,那你为何对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此苛刻,甚至大打出手?” 小兵愤懑,“因为他们试图伤害我们宣朝百姓,犯我国威。既然已经被我们攻下,就是一群亡国奴而已,皇上和皇后娘娘何必对亡国奴这么好?” 知漪摇头,“皇上已亲口说过,只要他们愿意归顺,从此就是宣朝百姓,怎么能说是亡国奴?” 小兵闻言并不服,却不敢再顶嘴。 他年纪很小,在知漪面前收敛了原本的煞气,便显出一股稚嫩来。想来又是一个听着宣帝事迹长大的少年,犹有一个英雄梦。 知漪没有被触犯的怒气,倒觉得有些可爱,“你是和皇上一同来的,还是先到了此地?” 小兵一怔,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开,“是和皇上皇后娘娘您一起到的。” 知漪点头,“如此说来,你并没有参与攻城,也未见过这群百姓以前的模样。” 第81节 “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问你,海清国君之前冒犯宣朝,是这群百姓指使的吗?” “自然……不是。” “那么如果海清日后也要因此报仇,他们该找的,是宣朝的将士,还是我们的百姓呢?” “和百姓何关?当然是找我们,欺负我们的百姓算……”说到这里,小兵似乎意识到什么,讷讷不语。 知漪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了,这些百姓之前安居乐业,只是因为海清国国君的决议而遭受无妄之灾。在我们来之后这些百姓也从没有多加抵抗,甚至感恩戴德,他们不过只是挣扎求生的普通人,罪魁祸首还待在海清国都。君之罪,能一概论为民之过吗?” 小兵低下头。 知漪柔声命他昂首挺胸,继续道:“何况你之前并未参加攻城,真正将这座城攻败的人中,不包括你。你之所以能在这座城中欺凌这些百姓,不过是仗着同僚的军威相助,如果只是孤身一人,你觉得那些百姓还会麻木地任你欺凌吗?” 小兵四处望去,果然看到不少暗暗投来的愤恨目光。 “所以你的这些举动,真正说起来不过是仗人势逞威风罢了,逞威风的对象还尽是些无辜的百姓,这样的行径,算不得义气,更算不得英雄。”知漪见他已经满脸羞红、几乎无地自容,轻笑一声,“如果真正想要立功,想要让外人知晓我们宣朝国威,你刀剑真正该指的方向,是那儿,而不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知漪指向海清国都和大石国的方向。 小兵精神一震,大声应了声“是!”,便向知漪告退,昂首阔步回到队中。 惜玉在身后静听良久,此时上前递水,“奴婢从不知,主子竟还会说这些话儿。” 知漪眨眼,回头浅笑,“也许跟着皇上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故意压低声音,“皇上往日这些忽悠人的话儿可没少说。” 语罢,主仆两人齐齐笑出声。 当夜知漪将那些话重复给宣帝听,带些小得意般要求嘉奖,宣帝搂着人,却故意道,“谦虚为上,皇后可是忘了?” 知漪轻哼一声,“皇上小气,舍不得那些刚得到的宝贝。” 宣帝只能无奈一笑,“朕的人都是皇后的了,东西自然也全属于皇后,何来小气之说?” 他忽而倾身压下,低低笑道:“何况这些日子,皇后每夜都要让朕缴纳公粮一次,这还不够吗?” 知漪茫然对视了会儿,半天后脸才像火烧般腾得一下红了,指着宣帝低声道:“那明明、明明是皇上逼我做的,现在还……真是,真是无耻之极。” 宣帝并不狡辩,只微微一笑,俯身熟练吻下,手中动作也未听,不一会儿身下少女便含娇细语,红潮微升,眸若秋水直直望向他。 “酣酣,帮朕。”宣帝低低的喘息极为诱人,每回都让少女晕晕乎乎,不知不觉便依着他的话语行事。 如此这样的情景又发生几次,知漪一路安抚施粥前行,隐约中助宣帝免去了许多收服民心的力气,不过半月,大军便直攻入海清国都。 国都的百姓不知从哪儿得知宣军会善待他们的消息,等大军到的第二夜,竟然趁守城将士不备偷偷打开城门放宣军入城。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进了海清国都,全军自是喜出望外。知漪听宣帝说海清国都的皇宫造得奇特,宫墙极高又坚硬无比,易守难攻。海清皇室负隅顽抗,即便见他们已经攻到了宫门前也不肯投降,借着最后的一万多宫内守卫,硬是抵抗了两日。 不过最多再过两日,就可以攻破了。这是宣帝原话。 知漪相信宣军的能力,对此并不担忧。皇室虽然还在抵抗,外面的百姓却已经在宣朝士兵的调配组织下慢慢安定下来,除了要定时给宣军缴纳粮食外,其他和平日倒没什么区别。 因着临海,海清颇有些异国风情,知漪在惜玉陪伴下,身边带了几个士兵护卫,随意漫步在海清国都的街道。 此处街道上也喜栽树,树叶极大极密,往往一株便呈遮天蔽日之状,看上去极为新奇,知漪停在其中一棵树下,忍不住好奇踮脚凝望。 她衣着并不特殊,旁人见了也很难猜出她的身份,偶尔会有路人因瞥见知漪容貌稍作顿足,很快也会在士兵的瞪视下匆匆离去。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闹,知漪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士兵便突然跃到身前将她一推,拔剑劈开飞来横木,“主子小心!” 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推开,惜玉没来得及接住,知漪摔倒在地,发簪垂落。 惊起这阵骚乱的人不经意瞥见此景,却是不料撞进一双含着水光的星眸之中,他愣了一瞬,没看清前因,还当知漪是被那士兵欺凌成这模样。犹豫数息,他一咬牙,还是飞快朝这边奔来,拉起知漪就朝城外奔去。 护着他的几个死卫顿时瞪大了眼,主子这……逃命都不忘带上美人? 知漪一脸懵然,眨个眼就被人搂腰牵手到飞到了城外,这……这人是谁啊? 第114章 虚惊 知漪知道带走自己的人身份必然不低, 很可能是海清皇族, 他身边聚集的死卫就是证明。那些死卫身手极高, 完全不怕受伤,不要命的打法将紧跟而来的宣军和金龙卫缠得极紧。 眼睁睁看着知漪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些人头上顿时滴下豆大的汗水。 完了,皇上一定会杀了他们。 暂时停在一个安全地带, 青年搂着知漪的手忙松开,关心道:“你……没事吧?” 被带着高速疾走一阵, 知漪缓过阵阵晕眩, 余光瞥到四周立了不少身着海清国服侍的人, 心慢慢沉下, 暂时没有出声,沉默看向对方。 她这幅略显狼狈柔弱的模样在对方看来却是柔情绰约、楚楚动人,青年心中更生怜惜,解释道:“宣军着实太过分了, 连你这么一个弱女子也要欺凌。我一时情急, 才将你带了出来,连累你要一起逃跑,着实抱歉。” 原来是误会了自己的身份, 知漪心中微定。 “二公子真是糊涂, 这等紧急时刻还想着救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类似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出声,看向知漪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个祸水。他了解自家小主子,向来不会贪恋美色,面前这位却是世间少有的琼姿花貌, 也怪不得小主子见着就忍不住出手相救。 青年沉眉,“她也是我们海清百姓,怎么能说是不相干。” 中年男子不语,只是看向知漪的目光带着不善和怀疑。 死卫负伤而回,屈膝道:“二公子,四周都被宣军包围了。不过这树林密集复杂,我们寻个地方藏好,他们一时应该找不到。” 中年男子疑惑出声,“出逃前明明做了身份掩饰,他们怎么会穷追不舍?” 这些人自然怎么也不会猜到,他们公子随手解救来的一个女子竟然会是大宣的皇后。 知漪刚被带走一刻,宣帝就得知了消息,震怒无比,亲自领了一千士兵前来营救。 知漪尽量降低存在感,他们猜测自己是海清人当然最好不过,在皇上派人救她之前,她绝对不能暴露身份。 青年却没有忽视她,先自嘲了句,“没用了,看来是天要亡我海清。” 他突然看向知漪,“你……是不是也很怨恨我们?” “……嗯?”知漪完全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近来城中不是都在说,若非我们不自量力去惹怒宣朝,又怎么会引来宣朝反击入侵。百姓也就不会因此成为亡国奴,流离失所,受尽欺凌。”青年语气沉重,目光歉疚又怜惜,“像你这样的女子,本也能轻易寻得佳婿,锦簇一生,如今却这么狼狈,你是该恨我们的。” 他自我苦笑,“战事便是如此,最无辜的从来都是百姓。这些,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知漪依旧沉默,虽然无论是以目前海清百姓的身份,还是以她宣朝皇后的身份,确实都对之前海清的举动十分不齿。 青年见她模样,还当她是被吓得说不出话,刚想靠近安慰几句,知漪却下意识后退。 青年一怔,不是因为面前女子的抵触,而是不经意瞥见的那抹银光。 如果他没看错,女子脖颈间坠玉石的那根绳,是他们海清特有的上等鲛丝制成。因为稀少珍贵,除了个别的海清皇室成员被赏赐,其他的全都进贡给了宣朝…… 注意到他的神色,知漪神色一沉,不禁回想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二公子。”一位面容尚幼的少年忍不住开口,“听说宣朝皇帝率兵攻入海清以来,从未苛刻过我们海清的百姓,仁德宽厚,如果我们愿意举诚投降,将那块玉玺奉上……” “住口!”中年男子怒起,狠狠甩去一个耳光,“你要让我们二公子当卖国贼吗!” 少年被震慑住,不敢回话,半晌才忍不住小声嘟囔,“国都没了,哪来的卖国贼……” 青年深深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知漪,片刻后苦笑摇头,“身为皇族血脉,众人皆可投降保全性命,唯有我,是万万不行的。” 视线自四周围住他的死士开始扫视,扫过中年男子和那个少年,再轻轻掠过知漪,他终于下定决心般道:“你们都逃吧,只要我在,他们是不会追的。我本就不该走,我要和父兄他们共存亡!” “二公子……”众人沉痛万分,齐齐出声。 气氛凝重间,忽然响起阵阵马鸣,飞马踏地的声音鼓入耳膜,震得人心中惊惶。 “咻”一支羽箭以破空之势自林中射来,众人忙带着青年转身躲避。 一人跃马紧接飞奔直入,带起林中烈烈风声,随着长长嘶鸣,骏马自众人面前高高扬蹄又重重压下,惊起的滚滚灰尘和碎叶迷住了众人双眼。 来人居高临下俯视,面色沉沉,“二皇子怎么走得这么急,朕还未派人好好相送。” 朕?青年霎时了然,目露颓色,没想到父兄他们让自己带着玉玺逃,却引来了宣帝亲自追捕,他又望一眼旁边的知漪。 海清的玉玺很是特殊,是十多年前从野外意外挖掘而出,天然刻有“天”“寿”二字,散出的光芒极为耀眼,被誉为天赐玉玺。也许……正是因为这块玉玺,父兄他们才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 宣帝目光不经意掠过立在旁边的知漪,见她神态安稳并无异样,这才微微放下心。 大批士兵策马围住这数十人,围得密不透风,俱是虎视眈眈。 青年感知敏锐,又时刻注意着宣帝举动,见状终是大致确定了自己随手救来的女子身份。 她也许……就是那位传言中的皇后?看来宣帝并非是为自己而来。 明白自己该是歪打正着,正巧把对方的皇后掳来。青年知道如果此刻点破女子身份,并用她来威胁该是能事半功倍,但这个念头仅在脑中转了一圈,他就放弃了。 与其用这种方法惹怒宣帝来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还不如用这个机会让对方善待他们的百姓。 已经辜负了百姓一次,不能再让他们因为自己而遭受无妄之灾。 话在口中过滤数下,青年回道:“您说得对,是海遥失了礼数。” 中年男子惊愕,似乎不明白小主子说这话的意思。 青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玉玺就在海遥身上,只希望皇上能饶过在场其他人,他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和受我们驱使的小兵。” 他故意避开知漪将她一同论为百姓,就是为了不让宣帝起疑。 这下连宣朝那些将士都不禁生出愕然,他们听了消息后还以为对方是知道皇后娘娘身份存心掳走的,却原来不过是个误会? 不少人顿时长舒一口气,悄悄看向他们的皇上,果不其然,皇上的脸色也好了很多。 青年顿了顿又道:“海遥愿意诚心献上玉玺,希望皇上不要为难我们海清的百姓。他们不过都是些无辜之人,错不在他们。” “可以。”宣帝冷冷盯了他许久,,“朕答应你。” 在青年的命令下,除了那中年男子和死士,其余人都慢慢退出中间,趁其他人不注意时,知漪便顺势被人接回队伍。 虚惊一场,既然安全接回了知漪,宣帝便没了再逗留的心思。 不过这次能够得到真正的海清玉玺,倒算是意外之喜。 回到城内,知漪被送到住处,不多时身后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不必询问转头就扑进来人怀中,带着后怕,“皇上。” 宣帝面色不善将人翻放在腿上,啪啪几声就毫不留情地挥掌打下,声音之大吓得外面的惜玉差点夺门而入。 知漪鼻子一酸,眼泪随之啪嗒嗒砸向地面,不一会儿就润湿了一小块,却一言不发。 宣帝力度越来越小,最后将人抱起,盯着看了半晌才道:“朕今日受了惊吓。” 知漪搂住他脖子依偎而上,用衣袖轻轻抹去泪水,软声呜咽道:“知漪也被吓着了。” 第82节 少女如受惊的猫儿般蜷缩在自己怀中,宣帝再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拍着轻哄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们当真没有识破你的身份?” “我也不确定。”知漪摇头,“那位二王子似乎看出了什么。” 宣帝沉思,知漪不免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随你一同出去的人暂时在看押中。”宣帝如实道,“其余人等,已一并当场射杀。” 知漪怔住,再度窝进宣帝颈窝。那青年心性柔软良善,放在其他事上也许不该如此对他。但国家有别,她知道在这上面,绝不能留下后患。 “从今日起直到回宫,都待在朕身边。”宣帝没有给知漪选择余地,少有的强硬。 知漪没反对,这次的事实在吓到她了,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成为被用来要挟皇上的筹码。 如果那个青年真的看出她身份并用她来威胁皇上退兵,到时无论皇上做什么决定,她都不好受。 见她如此乖巧,宣帝气终于顺下大半,抚摸掌下青丝,“朕是担心你的安危,莫气。” 知漪摇摇头,抬眸一笑,“我没气,皇上想多了。” 宣帝失笑,将方才得到的玉玺拿出。因天色渐暗,玉玺周身竟隐约散出光芒,比烛光更为明亮,夜明珠更为温润。 知漪立刻被它牵住目光,好奇触碰,“这就是他们的玉玺?怪不得传得那么神奇。” 宣帝不置可否,“此物神奇不假,但想靠一个死物妄测天命,着实天真。” 见知漪喜爱,他微微一笑,“玉可养人,这种玉十分难得,据传有冬暖夏凉之效,既然你喜欢,朕明日就让工匠制成玉佩。” 知漪眨眼,“这是人家的国宝……” “正是国宝,才堪堪配得上朕的皇后。” 第115章 道德经 海清二王子被擒, 玉玺落入宣帝掌中, 海清国君顿时失去抵抗意志。大开宫门, 让宫内护卫放下兵器,几乎是敞怀迎宣军入门。 宫里宫外被宣军重重包围,灯火通明下,宣帝看也未看一眼被列成一排的海清皇室, 直接扔下一句“男眷斩首,女眷带回京城充入教坊。” 说罢便提脚迈向殿内, 海清国君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侍卫束缚扑倒在宣帝脚下, 抱住长靴, 颤声道:“是我不自量力, 以卵击石,激怒了皇上。还望皇上收下小女,让她服侍您,以代我向您赎罪。” 他身旁的少女垂首哭泣, 闻言恰到好处地抬眸, 一双被泪水洗礼过的眼眸尤为清亮,五官精致小巧,身形纤柔, 肌肤苍白几近透明, 当得起玲珑剔透四字。 宣帝视线淡淡掠过少女梨花带雨的面容,知道这位大约就是国君最小的女儿,年约十七,被誉为海清明珠的那位皇女。 生得……竟是和他的皇后有几分相似。 少女声音却是无比娇软, 媚艳入骨,颤抖道:“海月愿意……服侍皇上,为父王赎罪。” 旁边士兵和侍卫被这声音吸引,不禁齐齐朝少女望去,毫不遮掩的目光让她身体瑟缩,往身旁海清国君缩去。 起初因面容的瞬间恍神过去,宣帝深深皱眉,面前的人虽与知漪有点相似,却故作媚态,矫揉造作,叫他反感更甚。 他只言未发,一脚踢开海清国君,大步离开。 安德福紧随其后,却不忘唾上一句,“服侍皇上?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少女咬牙,眼中闪过诧异,没想到这位宣朝的皇帝居然……一点反应都没? …… “皇上心情不好?”外间依旧忙碌,宣帝先命人收拾出一间宫殿让知漪暂住,但自回来后却一直眉头紧锁。 许久回神,宣帝摇头,“朕总觉得,那海清国君和那位皇女,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知漪顺势坐上宣帝大腿,趴在肩头听宣帝讲述之前碰到的事。 以宣帝的身份,海清国君这样做不足为奇,知漪安静听了会儿,便故意咬了口宣帝脖间,“怪不得皇上心不在焉,原来是有美相遇。不过俗语有道家花不如野花香,皇上这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宣帝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这都是什么道理,朕是觉得那位皇女有些不寻常。” 知漪若有其事点头,“当然,不寻常得美嘛。” 宣帝:“……”看来是小醋坛子打翻了。 他面上无奈,心中却十分受用,“朕只看了她一眼。” “噢——”知漪拉长声音,“原来皇上还特意看了一眼,果然是难得的美人。” 说不过这张机灵的小嘴,宣帝干脆以吻封缄,让怀中少女再说不出充满酸味的怪话。 这些日子二人比这亲密不知多少倍的动作也做过,宣帝都能用一贯的自制力在某些不该在此时发生的事情前叫停,但这次……他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体温迅速升高,怀中少女成了仅剩的那抹冰凉,血液直涌而下,汇入鼠蹊部之下那不可言喻所在。突如其来的欲火让人心潮澎湃,一时竟无法自抑。 宣帝忽然将知漪大力抱入怀中,手臂禁锢得极紧,知漪下巴被撞得生疼,瞬间泪眼朦胧,“皇上?” “不要说话。”宣帝喘息粗重,手臂至手掌青筋凸起,面容因极力的抑制竟显得有些狰狞。知漪没有看到这幅情景,想退出怀抱询问,依旧被一双铁臂牢牢控住,“朕着了道。” 宣帝低沉的声音下仿若埋藏了火焰,亟欲喷薄而出,话语间唇甚至不受控制地靠近知漪颈侧肌肤,舔舐轻咬,带来些许刺刺的生疼和一种无法言表的奇妙感受。 知漪不自觉软绵绵唤了一声,已然倒在宣帝肩上。 但宣帝仍是死死抱着她,除了在白皙幼嫩的脖间轻咬啃啮竟没有其余的动作,只是手上青筋愈发爆起,显然用了极大的忍耐意志力。 意志都被用在忍耐上,力道便放轻不了,不多时知漪便感觉脖间被咬破了皮,或许还有渗出血来,忍不住轻声颤道:“皇上,疼……” 宣帝一惊,才发现唇边淡淡的血味。眸中闪过歉疚,迅速将知漪推开,低哑着声音道:“你先离开,让安德福送桶凉水进来。” 虽然从没经历过这种事,知漪也大致猜得出宣帝该是中了类似春药的东西,闻言并没动弹,抿唇道:“泡凉水就有用吗?” 宣帝抬眸望她一眼,撞入一片水光潋滟和丝丝柔媚之中,差点忍不住强行将人抱起。兀自忍耐着别开眼,沉沉道:“有用,快出去,乖。” 瞥见宣帝眼底的赤红,知漪被吓了一跳,才意识到为了自己,眼前的人究竟压抑到了什么地步。 “皇上。”她忽然扑去抱住宣帝,“万一冷水解不了呢?万一对身体有所损益呢?反正我们早已成婚,皇上为什么还要忍?” “酣酣……”宣帝轻喃一声,明明已经用尽力气,却依旧保持温柔抚向少女脸庞,“朕中了药,会控制不住自己,朕不想伤了你。” 知漪摇头,微微一笑,“没事,最多不过痛些,皇上又不会真的吃了我。如果冷水不能解,知漪可不想看着自己的夫君去找别的女子,还是说……皇上特意传安德福给你打热水来是……?” 收到知漪半怀疑半调侃的目光,宣帝真是哭笑不得,但身体反应却是再压不住。见自己的皇后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还主动宽衣解带,宣帝双目通红,再也不压抑自己,大步一跨将人举起,在少女的惊呼下直接将人摔进了软榻之中。 软榻下面垫了重重褥子,饶是如此知漪仍被摔得生疼,转眼望见来人边扯开腰带走向自己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往榻内缩了缩。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知漪确定,不会后悔吗?”宣帝却是代她问出这句话。 知漪有一息愣怔,瞥见宣帝忍耐痛苦的模样,却是颔首,“我是皇上的妻,为何会后悔?” 深深看向她,宣帝眼中的急切忽然缓下,纵使身体中的澎湃情潮犹在,但他半点也不想伤害到面前一心为他的少女。 俯身压上,滚烫的热气袭来,宣帝唇边却逸出轻笑,“为酣酣宽衣解带,是朕该做的事,酣酣怎能代劳?不乖,该罚。” 这时的宣帝,倒让人看不出是为药物所控还是发自本性。因为他竟还能慢条斯理地解开知漪腰带,再缓缓抽出,如抽丝剥茧一般,极为耐心细致。 衣襟如花儿盛放般随着腰带抽离缓缓对来人敞开,露出内里粉白色的肚兜。凉意沁入肌肤,知漪羞涩地缩入被褥,小腿轻蹬。 宣帝随之握住她的小腿,“看朕,太过心急了,都忘了要先给酣酣脱靴。” 待长靴脱下,长裤挽起,莹润的肌肤在烛火下如玉般剔透,十只脚趾蜷缩,模样害羞而可爱,让宣帝不自觉握着这双小巧的玉足欣赏了好一会儿。 知漪简直羞愤难当,这向来也是女子极为私密的部位,此刻竟被人握在手中捧玩,肆意欣赏,真是放肆之极,她又羞又急,软软唤了几声制止不住,干脆别过眼不去看。 注意到她动作,宣帝又是低低一笑,明明手上的青筋从未平复下,此刻竟能一直保持慢悠悠的动作,眼底却是一片赤红,这反差极大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寒毛竖起,着实太过可怕。 “是朕疏忽了酣酣,莫急。”宣帝手中一扯,便将刚才解下的腰带分成两半,没待知漪心惊,便悠悠将其系上了知漪纤细的手腕,正好绑在榻尾的两根柱子上。 知漪终于有些心慌,挣扎了下却纹丝不动,声音颤得更加厉害,带着长长的尾音,“皇上,你……你要做什么啊?” “自然是疼爱朕的酣酣。”宣帝声中仍带喘息,却极显优雅,不徐不缓,模样陌生却又熟悉。 见知漪瞪着一双圆溜溜含着水光的猫儿眼怒视自己,宣帝不慌不忙与其对视,将少女固定在榻上,随后便用冰凉的指尖慢慢挑开那绣着可爱图案的粉白肚兜。 被当成食物般一步步剥开食用,这种经历前所未有,知漪只羞得差点哭出来,却见宣帝用惊叹赞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出口的话无比香艳轻佻,“拥雪成峰,挼香作露。” “融酥年纪好邵华,春盎双峰玉有芽。” “罗衣解处堪图看,两点风姿信最都,似花蕊边傍微匀玳瑁,玉山高处,小缀珊瑚。” 一句接一句,知漪竟不知他平日爱看的书中竟还有这些淫词艳语。 宽厚温热的大掌自平坦的小腹间径直往上,经过双峰间的浅浅沟壑,指腹随之攀上,轻拢慢捻,极为温柔。让少女随着身体的反应娇吟出声,宣帝勾唇一笑,俯身向下,将峰上玉芽含入唇中,来回吞吐舔舐,不时轻轻啃咬,快感夹杂着丝丝痛感让从未有过这等经历的少女茫然失措,极为无助,几次想侧过身藏进被褥,身体却被极为有力地禁锢住。 唇舌玩弄够了可怜的双珠,宣帝满意地看着它们变得嫣红无比,转而攻向那不住轻颤却无比光滑平淡的小腹。 知漪小嘴一瘪,神情极为委屈,眼眸眨了几下,再也忍不住掉出泪来,颤抖着哭咽道:“皇上还,还故意折磨人……” 第116章 已修 倘若放在其他情景, 知漪这样哭诉委屈宣帝定要心疼歉疚, 将人放开。但目前这种境况, 身中药物不说,心爱的少女都已经被绑在面前“坦诚相对”,宣帝要再能中途叫停,他简直就是圣人。 所以知漪的这点小眼泪不禁毫无帮助, 反而更加激起宣帝一股隐晦的兴奋。 身下少女靡颜腻理,香娇玉嫩, 让人一再食指大动。唇舌游走之下, 身体连连轻颤, 宣帝眸色更深, 半晌低哑出声,“酣酣已让朕痴迷。” …… 待得云雨初歇,并在休息一刻后又被压着来了一回,知漪才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那点小算计, 真是自作聪明,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初次欢好,几乎就磨去了她半条小命。 宣帝中了不知什么药,欲望才消有起, 加之压抑多年, 一次性爆发出的火焰哪是知漪这未完全长成的小身板承受得住的。 如果不是宣帝最后生生去淋了两回冷水,只怕仅剩的那半条小命也要被磨去。 殿内弥漫着一股欢爱后的浓浓气息,知漪望着褥上的点点落红羞涩不已,刚才他们的动作太大, 几乎榻尾至榻前都滚了个遍,当时不觉,现如今浑身酸痛不已,连仅露出的半只手掌上也引有被吸出的点点红痕,无一处完好,想来身上定是红红紫紫一片。 知漪向来肌肤娇嫩,这种印记定要养上数天才能全消。这样一想,她不仅又往被褥中缩了几分,想要拿过外衣将那落红盖住,却被一只手掌止住。 将那片印有落红的褥面撕下,宣帝放至被脱下的龙袍上。知漪瞪眼,“皇上拿……拿那个做什么?” 宣帝将人轻巧搂住,在额上轻印下一吻,“酣酣的第一次,朕当然要收藏。” 唇边弧度不知比平日上升多少,大尾巴狼好不容易开荤一次,当然十分餍足。 知漪听罢却是更羞,一急就要抢回,不小心带动身上酸痛和某处的伤,痛呼一声,软倒在宣帝胸膛。 “朕太用力了。”宣帝终于露出歉疚神色。 知漪不敢再动,眼角嫣红尤为可怜可爱,“当然了,腰都被皇上掐断了……” 第83节 宣帝一笑,却是道:“该怪朕,酣酣的腰太过纤细,朕一时……情难自抑。” 知漪软软哼一声,被褥内的二人暂时都光溜溜,她没什么力气,加之没了危险,倒也没了抵触。眼见宣帝恢复平日温柔,便毫不客气地指挥人为自己揉腰捏肩,只是她毕竟经历少,殊不知这种动作最是容易擦枪走火,何况宣帝还是一位刚刚识得肉滋味的男子。 …… 终究还是怜惜知漪年幼承恩,宣帝心疼之下也不忍真的再来一回,只是免不了厮磨甚久,惹得少女连连娇声抱怨求饶。 第二日清晨安德福等人叫起时,知漪由宣帝抱在怀中提前穿上中衣,抬手时酸软无力。待下榻更是脚一软,差点没栽倒在地。 呜……知漪不禁掩面,自己连路都走不了,惜玉安德福他们肯定能看出来自己做了什么。 宣帝倒是面色沉着将人捞回,衣着再度整齐的他完全看不出昨日的流氓模样。将娇软无力的少女牢牢裹在怀里,他弯唇道:“不怕,旁人不会说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不敢说……知漪腹诽,脸上热度不退,不禁暗想自己为何不能练就皇上那样厚的城墙皮。 安德福等了许久,正纳闷皇上皇后怎么这么久没应声,终于得了传唤。忙不迭笑盈盈推门而入,鼻子下意识动了动。 这、这是什么味儿? 可怜安德福自幼进宫成了阉人,宣帝昨夜之前又从未近过女色,所以他至今对这些也茫然得很。 不过安德福心窍通、眼色极好,一瞥见宣帝与往日大为不同的神清气爽和窝在他怀中连手指抖懒得动弹的少女,便大致猜出昨夜发生了何事。 这这……他惊喜交加,总算离他们宣朝的太子、太后的小皇孙又迈进了一大步!可是太后娘娘曾经交待的让他时刻盯好皇上皇后的事儿……他回去之后不会被太后娘娘扒了皮吧? “安德福,撤去这些,先打些热水来,朕和皇后要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他懂。安德福暗暗领会,自撤了器皿,转头出门连声念叨,“今儿中午的膳食都改了,改了,加一道补血养气的汤。” 他犹豫会儿,悄声问向身旁侍卫,“这海清国中可有养鹿?” 侍卫:“……” 木桶宽大,即便坐下宣帝和知漪二人也绰绰有余。往日这种沐浴场景并不少见,但二人共浴着实是首次。宣帝大掌宽厚,且有不薄的一层茧,捏上腰腹双肩时极为舒适,自然,前提时其主人怀着正当的心思。 知漪突然小声嘟囔了句,宣帝侧耳倾听,“什么?” 知漪初经雨露后的眼眸更显妩媚,轻轻抖了抖,“我是说……” 声音却如蚊呐般,宣帝半是好笑,凑得更近,“殿中并无旁人,不必害羞。” 含羞带嗔斜去一眼,知漪还是没忍住,微微抬高声音,垂首颤声道:“那儿……那儿好疼。” 宣帝一惊,这才恍然意识到二人刚刚圆房,自己又没完全控制住,知漪定然受了不轻的伤,此刻更不应急着沐浴。 沉着脸将人抱回榻上,宣帝满心自责。唤来太医拿过药膏,知漪却因羞涩不肯张腿,宣帝狠狠心还是强行掰开,小心翼翼将药膏沾在指尖,慢慢探去。 知漪又痛又羞,泪水成珠连线落下,呜咽道:“皇上,要……要有小皇子小公主,就一定要做这种事吗?” “自然。”宣帝顾不得仔细回答,实则手中这件事太考验人的意志力。 知漪更为委屈,声音细小如猫儿般抽噎,也顾不得讲理,“可是真的好疼……顶多再、再两次,如果还没怀上皇子和小公主,就只能怪皇上不行了。” 宣帝:“……” 知漪不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女,当然知道生育一事不是男子可以控制。但初次经历着实吓着她了,二人合二为一时刹那的巨大痛楚依旧被铭记在心,所以才能说出这样近似无理取闹的话。 是自己理亏,宣帝自然温柔小意地哄了许久,药膏又有奇效,不多时知漪便感觉伤处透出极为舒适的凉意,不再那般火辣辣。 唤来惜玉帮忙用脂粉将脖间和纤细手指上被啜出的红痕掩去,这一忙,就过了小半个时辰,知漪依旧无力地被宣帝半抱着喂粥。 早膳所用材质都是海清国特有,颇为别致新鲜,在美食诱惑下知漪总算不再闹别扭,两腮鼓鼓一如幼时同宣帝初见时的贪吃模样。 这极有回忆性的场景让宣帝心情更为奇特,抱在怀中娇宠长大的少女,昨夜被自己翻来覆去吃了个干净,当真叫人有些莫名赧然又带着奇异的满足。 也许自己当真如他人所说,有着与众不同的兴趣癖好?宣帝竟是自己也不确定这点了。 轻柔擦去知漪腮边点心沫,宣帝微笑,“已是一国之后,未来也很快将成为母后,用膳还这般稚气。” 知漪投去哀怨的小眼神,见周围人都垂首装聋的模样,只能软软小声道:“因为太饿了嘛,还不是怪皇上……” 宣帝露出心领神会的目光,还颇为欣慰地拍了拍知漪脑袋。 知漪茫然看去,瞧着……皇上怎么有股很自豪的感觉? 她自然不懂男子在这方面的奇异自豪感,早膳过后,两人便该清点昨日中的招了。 谁都没料到会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宣帝下药,下的还是这种不入流的春药。宣帝细思片刻,觉得只有昨夜遇见海清国君和那位最小的皇女最为可疑。 当时他恍惚了一瞬,觉得那少女的面容神情同知漪有几分相似。但如今回想,她的模样五官却是和知漪没有半点重合之处。 海清国与内陆几国不同,他们临海而居,而深海神秘莫测,难保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宣帝将人传来时,这位皇女似乎过得不错。姿容冶丽,举止间带着一股海上儿女的风情,不知是哪位侍卫怜香惜玉,昨夜关押她时见夜里寒冷,竟还给她送了热水和毯子,所以今日一早依旧容光焕发。 知漪蔫蔫窝在宣帝怀中不愿开口,昨夜明明因此人大吃干醋,此刻连看也懒得看一眼这皇女。要不是宣帝非要随身抱着她一起,她只想趟在榻上酣睡。 宣帝没顾忌旁人,先轻声温柔哄了会儿怀中少女,才肃目冷冷看向那位海月皇女。 海月静静盯了帝后二人许久,没待宣帝询问便娇媚笑出声,主动交代了昨夜之事。 原来海清有一种奇特的香,这香从深海的鱼内提取,对于男子有奇效。如果女子将这种香抹在身上,再特意接近某个男子施以暗示,只要这男子心未有所属,他便会被女子深深吸引,急欲与其欢好,几次之下,便会对女子身体产生眷恋不可自拔。但若男子已有所爱,此女子于他便毫无吸引力,只不过如果男子在其后与心爱女子亲近,也会产生类似春药的效果。 海月本觉得,宣朝皇帝能够一统四海,无论如何也该是个冷酷无情的霸主人物。而且但凡身居如此高位的男子,哪会有什么真情真爱,所以她才选用了这种极为珍稀的香,只是她没想到传言是真的,宣帝竟真的对他的皇后爱若至宝。 单看今日二人的模样海月便能猜出,面前的帝后昨夜该是何等缠绵悱恻,难舍难分。二人身上传出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只是那种相契相合的神情,竟是刺眼陌生无比。 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像宣帝这样的人物竟然真的会倾心于一个女子。 第117章 懊恼 海月眼媚肤白, 自有一种独特气质, 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她灼灼注视着宣帝, 试图从中看出其中真心亦或是否有瞬间为自己的容貌所惑,片刻后还是挫败垂首。 宣帝眼中根本就没有她。 气氛的沉凝让知漪抬眸往下方飘去一眼,随即满不在意软声道:“皇上,快些回去吧。” “稍安。”宣帝轻拍她, 目光一转,安德福便立刻领命, 厉声问向海月此药后续是否可还会有影响。 内侍独有的尖锐声音让海月皱眉, 随即弯唇浅笑, “不良后果自然没有, 海月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皇上您不利。不过此香霸道,药性一起,定要连续五日才能消去, 瞧您皇后这娇小柔弱的身板, 海月当真为皇后娘娘担忧……”眼波流转,媚眼惑人,“如果皇后娘娘承受不住, 海月倒是不介意帮帮您……” 安德福也不禁生出厌恶, 好歹也是一国皇女,作态话语怎么像个风尘女子? 知漪眉毛都懒得动弹,更别说回话。吃醋是一种情趣,不代表她真不了解自家皇上的性格。皇上怎么可能答应这个提议, 只是……难道接下来真的还有四天要度过吗? 少女心中瑟瑟,望向宣帝目光无比哀怨可怜。 宣帝心中暗笑,冷着脸命人将海月压下好生“伺候”,随后传来太医确诊。随军太医医术卓绝,听得海月描述的效用后便立刻反应出是什么香,说出的话倒和之前听到的相差无几,末了太医略为忐忑地看向宣帝,踟蹰道:“不过……皇后娘娘身子柔弱,初经人事本就受了伤,接下来更要切忌……切忌……” 轻咳一声,宣帝了然点头,沉声开口,“那就给朕开些药,可能压下这药性?” “有有,对皇上龙体绝对百益而无一害。服药后,皇上若感觉还有些许药性残余,则凉水可解。” 话语间太医垂目,绝不承认自己内心有些想笑。这可是皇上,他们大宣万人之上的皇上,遇到这种问题居然……还要靠凉水解决。 当真想为皇上抹一把辛酸泪。 太医那把辛酸泪宣帝自是感觉不到,自那夜开了荤他便仿若开了窍。即便不能再真正做什么,他也总有万种方法让知漪连声求饶。 及至归程,知漪感觉自己大部分的伤是好了彻底,只除去双腿间、手掌和唇边。每日行来往去都像易碎娃娃般被宣帝抱在怀中,叫她每每收到惜玉安德福的目光都羞愤不已,每次都下定决心绝不再被皇上诱哄着做这做那,但每每都以失败告终。 此次亲征海清路途有惊无险,除去最初的峡谷一事和海清宫内宣帝中香一事,知漪此次随行的作用约莫还要算上兵不血刃地得到了海清玉玺。 玉玺已被宣帝命人制成玉佩,用绳络串起挂在知漪脖间。由于冬暖夏凉属性,每到夜晚,总能被宣帝寻到一种奇特的用处,而那用处……往往都让知漪抵触万分。 “皇上就这样回去了?”知漪赖在怀中百无聊赖玩着宣帝袖扣,不时被投喂一口点心,“还有大石呢?” 宣帝闲适举书,目光凝在书页,另一手却能准确无误投喂糕点,偶尔会面色从容地伸进一指逗弄一番粉舌,待知漪气喘吁吁几乎要咬人时再不慌不忙移开,“朕已经交给了谭之洲,他在大石为官三年,自是更加熟悉。” 他亲征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多费功夫。三月过去,信王传信频率越来越高,想来堆积的公文奏折已经不少。 幽幽斜睨而去,知漪轻轻磨牙哼一声,却碍于腰间绵软无力不得起身。她原先总觉得皇上最爱的是自己的眼睛,如今才发现这人最喜欢的却是柔若无骨的腰肢。 知漪打定主意,等回宫后她就要搬去敬和宫和太后一起住,先隔个几个月再说…… 回程缓缓,宣帝知漪出京时仍是秋高气爽,回来已过立冬,街道行人皆已换上棉衣。 天寒抵挡不住百姓兴奋,宣帝举师回朝当日,京城中万人一巷,纷纷挤在迎接的正街大道,神色激动。 宣帝早已提前让人放出知漪因慧觉之言亲赴战场督军一事,起初还很正常,等在百姓口中传了一阵,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皇上战场受重伤情况危急,皇后得知后心急如焚,亲自去八仙山采药再奔赴战场救君,由凤凰亲自相送,所以仅一个时辰便赶到了战场。 宣朝百姓似乎已经完完全全相信了他们皇后的神奇之处和凤女命格,但凡传出什么和皇后有关的事,他们总要加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猜想才能满足。宣帝并不在意具体内容,总归对知漪有利便好。 寒风簌簌,漆红宫门大开,迎接凯旋归来的帝后二人。情景仿若五年前二人南巡而归,连站在宫门前等候的人也丝毫未变。 太后已披上大氅,鬓边又多出几根白发,精神依旧矍铄。她本笑盈盈张望,却在知漪乳燕投林般扑向自己时顿住,眼神一僵,微不可见瞥向林嬷嬷。 细细察言观色,林嬷嬷许久才缓缓点头。 本就极低的温度霎时间以肉身可感的速度下降,太后不欲多话,默不作声搂着人回敬和宫。 “皇上这一路可是欺负你了?”太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爱怜歉疚地轻抚怀中略显憔悴的少女,“告诉母后,母后帮你做主。” 道了一路委屈,真正回到宫内,知漪还是不想见太后宣帝因自己闹别扭,哼哼唧唧半晌才羞赧道:“没有,母后。” “没有?”太后意有所指轻轻一点她脖间红痕,“那这是什么?难不成海清的蚊虫特别多?” 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说:母后是过来人,难道会看不出你们发生了什么? 知漪无法,只能慢吞吞将海清发生的意外全盘托出,再三强调这只是皇上不小心着了道,并非有意为之。 将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听入耳中的宣帝勾唇,大步上前将人拥入怀,大大方方道:“是朕未做到对母后的承诺,朕的错。” 太后轻哼,和她耍这点小心机。人已经被拆吃入腹,承认了又有何用?难不成自己还能让儿子把之前的知漪还来么。 “知漪已经及笄,母后倒也说不得什么。”太后悠悠开口,“不过知漪方才可说了,接下来几月都要陪哀家住在敬和宫,这点要求……皇上不至于不愿意吧?” “自然不乐意。”宣帝闲适将手置于少女腰间,随即莞尔,“母后可是忘了朕和大臣们的约定?还有圣旨为证。母后将朕的皇后抢走了,太子从何处来?” 声音悠长丝毫不懂收敛,眼见周围宫女都忍不住微笑,知漪默不作声将手攀上身后龙袍,在那腰间轻轻一拧。 宣帝神色变换一下,瞬间恢复,被太后捕捉住那一神情,当即扬眉缓目,露出慈和笑意,“此话倒也有理,知漪觉得呢?” 显而易见,宣帝话语触动太后心弦,天平已经倒向宣帝那边。要知道这小皇子小公主,太后可是盼了近二十年之久,若说心急,可再没人能比得上她。 知漪自知孤立无援,也不能无理取闹,只能软软嘟囔几句,“如果皇上能一次成功就好了……” 宣帝心中暗笑,待将人哄回凤仪宫撤去宫人才忍不住抚着少女小腹道:“朕便是要在这儿种下种子,也得耐心等十月发芽。酣酣如此急躁,当心吓着他,更不敢来了。” 知漪眨巴眨巴眼,可怜望向他,樱唇娇嫩似花,惹人忍不住低身采撷。 “酣酣应该……已大好了。”宣帝之心不必言喻,修长的手指掠过衣角、腰带,挑开衣领,少女锁骨线条清晰,两处浅浅的漩涡可爱动人,让人忍不住一再啜吸,本快淡去的浅红又被覆上一层深深印痕。 第84节 知漪下意识拉住衣带,结结巴巴道:“还、还疼着呢……” “小骗子,朕昨夜分明……” 转眼将人拉去长吻许久,少女因换气不匀脸色变得通红,才被疼爱过一夜的身体竟有些敏感。等挑起少女情动,宣帝却悠悠起身,将二人衣襟整理好,“不过母后说得对,酣酣年幼,朕确实该缓一缓。” 语罢一吻知漪额头,唤人进殿服侍。 知漪在榻上静了片刻,忽然将自己缩进软枕中懊恼出声,只恨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被戏弄。 这人真的是太太太……太可恨了。 宣帝垂眸弯唇,他的皇后年幼羞涩,因着第一次的意外视男女之事如猛虎。如此他当然要好好筹划,慢慢调教,耐心等待。 第118章 雪中梅 初雪刚过, 凤仪宫已铺毡毯、置炭盆, 通上地龙。融融暖意与殿外瑟瑟寒冬景象泾渭分明, 知漪将几盆春日盆栽移入殿内,没过几日竟也被催得结出花苞,给沉闷殿内增添一丝盎然生机,叫她好一阵惊喜。 汇报今日宫内事务的各司总管刚退下, 接过宫人递上的手炉,知漪无甚兴趣地欣赏近日宣帝命人给她寻来的名画, 总觉得心口有些闷。 “主子是不是这些时日畏寒在凤仪宫待久了, 出去走走也许会好些?”怜香建议, 依言将香炉盖上, 瞥见雪宝儿又贪暖窝在炭盆旁,不禁含笑摇头将它抱远些,免得又将毛给烤焦了。 知漪蹙眉,“前日才下的初雪, 外边儿该正融着呢。” “也是, 正是最寒的时候,主子还是过几天再出去。” 忽略那丝不适,知漪凝神看了片刻, 指向一副前朝的墨梅图, 命人装裱挂去寝殿。如此磨过两柱香时辰,知漪还是忍不住道:“我是不是有孕了?” 语惊四座,惜玉瞪眼,怜香犹豫, “主子信期向来很准,上月刚过十来日,这还差大半月呢。而且五日前太医才刚为您请过脉,并没诊出什么。” “也许就是这五日有的呢?” 怜香:“……”我的主子才五日您就有所感觉了? 知漪心中不大安定,将过来蹭腿的雪宝儿顺势抱入怀中,柔软毛发让她有些许安心,“这几日总食欲不振,提不起精神。” 她缓缓回忆,“徐嬷嬷不是说,若有这些症状便得注意些吗?” 怜香虽不大相信,因为即便真是这五日有的,也不可能这么快让主子有反应,但还是转身吩咐人去请太医来,安慰道:“是或不是,请太医来看看便是。主子先喝口汤,这冬日啊,就该多喝些汤来补补神。” 太医匆匆而至,还当是他们千娇万贵的皇后娘娘出了事,待听清缘由才松了口气,拿出请脉软垫,“皇后娘娘,请将手放上。”语罢掏出一块手帕,细细擦拭了几番手指方小心搭上。 这位太医姓眉,年纪不小,最珍爱自己那两道灰白浓眉和一缕长须,听说每日都要精心护理一番。太医垂眸诊脉,知漪便望着他那极为显眼的灰白眉,她盯了片刻,搭在腕上那两根手指便不自觉哆嗦起来。 许久,眉太医掏出手帕抹了把汗,宣帝踏门而入,脸色不大好,“朕记得皇后请脉的日子还未到,身子不舒服?” “微臣叩见皇上。”眉太医回身行礼,宣帝颔首,让他回答问题,“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偶有气闷或食欲不振,或是在这殿中待得太久。微臣见凤仪宫内四处小窗皆紧闭,每日通地龙、点炭盆,怕是因此才让皇后娘娘闷着了。” 殿内宫人忙支开小窗,寒风骤然袭入,让知漪瞬间寒毛竖起,将手炉抱得更紧。 “是药三分毒,皇后娘娘此症不必开药,近日膳食少用荤腥,多出殿门走走即可。”眉太医眉开眼笑,那两道长眉显得极为生动。 他倒善解人意没将知漪自己的误解道出,但在太医离开后知漪还是主动向宣帝交待,叫宣帝不由莞尔,抱起人道:“子嗣一事急不得,朕还没急,皇后怎么先急上了?” 脸上浮出淡红,知漪眼神飘忽不定,“毕竟、大臣们不是很着急嘛?” “他们急那是他们的事,圣旨在那儿,就算这几年之内都没有,朕也早给了他们交代。”宣帝倒满不在意,在他看来,侄儿景旻也姓景,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江山总还属于景氏,这便够了。 宣帝不欲再多谈这个话题,亲自取来斗篷为知漪穿上,亲昵一点鼻尖,“小懒猫,朕一没看着,便整日窝在殿中不愿出去。这几日是不是除了给母后请安,便没动过?” 知漪软软哼一声,显然不愿回答他这个罪魁祸首。 “虽然初雪未化,倒也不是很寒。御花园此时冬景正好,真不想去看看?” 悠悠斜他一眼,知漪捏着小嗓子娇声娇气福身,“皇上有令,臣妾自当遵命。” 宣帝被逗得大笑,雪宝却在此时蹭上,喵喵直叫,他不由讶异道:“这猫儿也去?” 雪宝年岁已经很大了,如今更是整日窝在一块就不愿动弹,偶尔逗弄它摇个尾巴都不大情愿,今日竟主动要跟着出门,实属难得。 帝后二人领着一猫和身后一串宫人缓缓行往御花园,路途虽无花,但多数树植被笼在一片冰晶下,晶莹剔透,映出内里生机,形成一片透明的冰雪世界,这是皇宫冬日的独有美景。 “听说皇上前几日给宜乐姐姐和季大人赐婚了?”知漪忽然想起这事,兴致勃勃,“之前都没听宜乐姐姐说过,怎么这么突然。” 宣帝弯唇一笑,稳稳握住知漪一手,稳步前行,“说来这事,倒是宜乐郡主的一贯作风。这婚……是她亲自向朕求赐的。” 厚厚帛靴踏过,断木碎雪声不绝于耳,知漪听出其中特殊韵律,倒是含笑凝神听了会儿,半天后才道:“确实是宜乐姐姐的行事,然后呢?” “然后朕传来季永思对着宜乐当面一问,问他可愿意。这季永思沉默许久,朕还当他为难。”宣帝微微挑眉,“宜乐郡主都快跳脚,他方抬首慢慢道‘此事自当是臣先提,该由臣去大长公主府提亲才是,没想到竟让郡主做了此事,臣羞矣’。” 知漪扑哧一笑,“怪不得能治住宜乐姐姐,季大人心思真坏。” 她和季永思关系尚可,每次出京办差,季永思都会搜罗些那地特有的点心和佳酿给她和宣帝,除去这些其他往来很淡。知漪没唤过他表哥,他也从不在意这点。看得出季永思性情和慕家人并不同,从未想过以和知漪的这层特殊关系去谋取利益。 “那那位姑母同意吗?” 知漪指的正是荣寿大长公主,宣帝不甚在意,“宜乐今岁已过双十,她早就心急如焚。如今季永思亲自求娶,朕赐婚,当然不会反对。” “这么说宜乐姐姐如今该在备……”知漪忽然脚下一滑,身后宫人顿时齐齐伸手向前,但还是宣帝略快一步,直接将人拦在臂弯下。 “还是这么不小心。”宣帝摇头,干脆将人抱起。御花园主道的雪和细碎小冰都已被清扫,宣帝脚步稳健,抱着人走甚至比二人一同漫步还要快些。 知漪被放在垫了一层绒毯的石桌上,轻轻为宣帝拭去薄汗,略带笑意,“我已经十五,又不是五岁了,皇上抱起来不觉得重吗?” “即便五十,朕也能抱着走,十五又如何?”宣帝不满少女看轻自己,惩罚般在青葱般的指尖轻轻一咬,厮磨几番,惹得少女羞意连连,见周围无人注意,才悄悄使了些力气将手收回,嘟着嘴,“皇上真是逮着机会就使坏。” 宣帝扬唇,用方才知漪的话回,“不坏些,朕又怎么能治得住你?” “咳咳……”安德福故意出声提醒,过了几息才上前,“皇上,南边儿的梅林已清理好了,您和皇后娘娘随时可移驾观赏。” 宣帝颔首,出声解释,“雪中梅最为别致,朕本就打算这几日带你去看看。朕记得你以前冬日十分好动,毫不惧寒,怎么及笄了反而不如以往?” 后半句虽为善意调侃,依旧被知漪不轻不重啃了口。她自己也正纳闷着呢,之前还当自己是有孕了,传来太医却不过是错觉,她闷闷不语,最后将此断为“冬眠”。 毕竟人有四季,春困夏乏秋倦冬眠嘛。 宣朝皇宫多梅,有几处梅林更是历经几代,枝干苍劲有力,即便被初雪覆了一层,依旧不屈不折。偌大的梅林景象皆是雪中一点红,或烈如火焰,或淡若月季,铺天盖地的直袭面而来,叫人心生震撼。 南阳郡王每年便最爱在宫中梅林作画,尤爱在下雪时,撑伞点墨轻描,意境悠远。 知漪想到自己这位先生的字画在京中向来万金难求,但自己宫中却已得了不下十幅,每每思及此,便忍不住心生小得意,那些可都是她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后,先生作为嘉奖赠与她的。 “知漪在想什么?”宣帝轻捏住她冰凉指尖,忽而伸手点在知漪唇边,眸中含笑,“让朕猜猜……在想一位男子,而且还不是朕,可对?” 知漪:“……”皇上明知道走进这片梅林自己肯定会想到先生。 宫人们不知何时退下,宣帝忽然将她抵在一棵树上,俯身含住唇轻轻一吻,很快分开,眼底尽是轻快,“知漪觉得这雪中红梅如何?” 知漪不明所以,坦诚道:“甚美。” 宣帝摇头,“朕却觉得,另一处的红梅,更美。” 知漪起初十分茫然,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在宣帝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恍然醒悟。又羞又气,下意识狠狠踩上面前人的靴尖,憋了半天还是结结巴巴怒道:“简直下……下……” “酣酣在想什么?”宣帝却无辜看她,“朕不过说敬和宫附近那一处梅林更美,为何忽然气恼?” “你……”知漪气结,分明是眼前人的目光太过放肆,她自然会想到某些微妙之处。 毕竟自从海清国那次后,面前的人可是让她大开了眼界。感觉像是活生生换了个人,又像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终于将伪装脱下。每逢单独相处时,言行举止都能让她羞燥不已。 斗不过面前这人,知漪想到太后教自己的法子,努力凝聚许久,终于在眼底沉积了一眶泪水,“皇上……皇上就会欺负人。” 说完像儿时一般哇得一声哭出来,当真毫无美感,简直和幼时窝在宣帝怀中委屈着要糖时一模一样,让宣帝呆了一呆。 边哭边打着小嗝,慢慢低下头,小模样万分可怜。 宣帝简直啼笑皆非,只得放下逗弄自家小皇后的心思,轻柔哄人,“是朕错了,朕不该一再逗酣酣。” “实在是酣酣模样太过可爱,朕情不自禁。莫哭,朕让酣酣咬回来,可好?” …… 使出浑身解数,怀中少女总算淡下哭声,软软一团窝在怀中,不时抽噎,叫宣帝简直又爱又怜,将少女下颌支起,温柔吻去,“朕认错,莫哭……” 亲吻缱绻缠绵,纵然周围仍是一片冰雪,随之升起的热度仿佛也已将其融化。 宣帝怜惜地将知漪脸上泪水一一吻去,温柔撬开牙关,愈发熟练的吻技已叫怀中少女不知今日何日。 不知不觉,两人姿势变成了宣帝半抱着知漪抵在梅树,知漪用双腿缠在他腰间的模样,手的位置也渐渐流连到一些不可言喻之处。 “唔……皇上,这儿不……” “没事,朕会小心。” …… 半个时辰后,宣帝抱着脸色极为红润双腿绵软的知漪回宫,命宫人们备好浴池,准备先带怀中娇妻沐浴,免得因此生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第二日,凤仪宫服侍的宫人们胆战心惊地发现,皇上和皇后竟然同时着凉了! 第119章 算账 “微臣斗胆问一句, 皇上和皇后娘娘昨日都去了何处?”太医诊过二人脉象, 神色颇为疑惑, 这风寒的症状,怎么看着不大寻常呢? 宣帝向来泰山崩于顶都能面不改色,此刻自然也毫无异样,安德福上前道:“昨日皇后娘娘身体不适, 皇上听了眉太医建议,带娘娘去御花园中走了半个时辰。” 眉太医正同其他太医一同商量药方, 闻言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笔, 忙赶来告罪, “是微臣之错, 微臣忘了这几日正在化雪,最是生寒,该提前向皇上和皇后娘娘呈禀才是。” 他心中苦笑,哪能料到皇上和皇后身体这么弱, 出去一趟就双双着凉, 他可真成罪人了。 知漪方喝了口热茶,闻言放下杯盏,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宣帝, 缓缓开口, “不能怪眉太医,也是本宫和皇上没注意,眉太医不必自责。” 罪魁祸首就是众人都跪的这位呢,知漪暗想。不过这人一直城墙皮, 早就被锻炼出来,就算真把原因抖出来恐怕眉毛都不会动弹,更别说会不好意思。 众太医商量片刻,谨慎开了个药性不强不弱的药方,为首太医缓缓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染了风寒,依臣之间,这几日还是分榻而睡较好。皇上,您这几日也要休朝好好休息才行,风寒虽无大碍,也不可拖延病情。” 宣帝皱眉沉思,“朕会考虑。” 太医们早就想到这回答,也只能摇头。 安德福送几位太医出殿,归程中一位稍显年轻的太医终于忍不住开口,“皇上和皇后娘娘昨日是去已结冰的云清湖中凫水了不成?” “咳——”另几位年老太医以咳止声,投去警告眼神,各自回了药房。 “皇上尝到苦头了吧?”知漪捻过蜜饯,享受地眯起猫儿眼,甜味冲淡口中药辛,“还连累得我也着凉。” 宣帝闷声不吭,难得没有教训这逮着机会就不停挖苦自己的小混蛋,知漪眨眨眼觉得很是稀奇,不免凑过去轻声道:“皇上在想什么?” 片刻后宣帝才抬首,严肃道:“朕在想从书上看的一些方式尚有些缺漏,该多尝试才行。” 第85节 “嗯?”知漪一脸茫然,没等她想明白宣帝就弯唇突然将少女勾到怀中,轻点粉唇,“不错,甜。” 知漪故意给他塞去蜜饯,“甜的是这个,皇上既然喜欢,就多吃些好了,反正宫里有的是。”她笑盈盈露出酒窝,“还有,太医说了,我近日要和皇上离远些才行,不然不止我好不了,皇上也好不了。” 她哧溜跑到远远的榻上,无辜道:“所以为了我们二人好,皇上从今日起还是回宸光殿住吧。” 宣帝无奈,长腿迈去,轻松就把藏在里面的少女拎出,低沉道:“就这么不耐烦和朕一起?” “唔……如果皇上还是以前的皇上,倒可以……”知漪话未完,外殿便响起通传声。 太后步伐匆匆,又好笑又担忧道:“哀家听说你们两一同染了风寒,这是怎么回事儿?伺候的宫人们呢,怎么这么不精心?” 在榻上厮磨的二人立刻起身,“母后。” 太后脚步一顿,浮出笑意,“难不成没改孩子心性,大冬天的,昨日真跑进云清湖凫水去了?” 宣帝不答,在太后灼灼目光逼视下竟破天荒地闪过一丝不自然,别过眼,知漪急急解释,“母后,昨日皇上和我赏梅,没让他们此后。是我没看清一处雪堆摔了进去,皇上没扶住也跟着一起摔了。” “哦?”太后不大相信,见帝后二人都是目光游移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她不由好笑,知漪年纪小不懂事便罢了,皇上竟也胡来。况且以她对最近儿子变化的了解,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儿子主动,知漪拗不过他罢了。 “罢了,哀家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听说这事有些担心,瞧这模样,该是无大碍了。” 安德福笑言,“回禀太后娘娘,几位太医刚走,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只是小风寒,问题不大,好好休养几日便可。太医还道皇上最好这几日休朝好好休憩一番才行,不过皇上……好像不大同意。” “安德福!”宣帝厉声制止。 “不同意什么?”太后先皱眉看去,“皇上也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么固执。就算为这大宣,也该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真有急事也可叫大臣们去宸光殿见驾,信王和那些大臣们是干什么的?什么事都要皇上亲自去办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太后斥责,宣帝也不得不低头,“母后说的是。” “转头你也别罚安德福,他可有功,哀家待会儿还得赏他呢。” “是,母后。” 知漪偷笑,威严如皇上,在母后面前还不是得像个小鹌鹑般诺诺应是。才如此想着,她便听到太后唤自己,“知漪。” 一个激灵,知漪连忙应声。 才想继续拿出威严,但一对上自小养到大的少女,太后声音便不自觉柔下,“还有你,也太依着皇上。皇上说什么,便跟着他做什么。如今你是皇上的妻,皇上也有犯错的时候,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规劝他,你可知道?” 旁人只道太后是在说方才宣帝不愿休朝之事,知漪却敏锐察觉出太后怕是猜到了昨天的事,顿时红了脸,软声应是,“母后,知漪知道了。” 太后满意点头,对着一手宠大的少女总归不愿说重话,知漪也向来乖巧懂事,一点即通,无需她太过操心。 “皇上和知漪既然都染了风寒,便不适合再待在凤仪宫吧?” 宣帝黑脸,知漪浅笑,“母后说的正是,刚才太医也这么说呢。” 不出意料,一刻钟后宣帝就被自家母后和皇后齐齐“赶”出了凤仪宫。寒风飒飒,只单孤影显得尤其可怜。 “皇上,要不……奴婢去让那太医改改话儿?”安德福小心道。 宣帝沉沉投来不善的目光,浑身散发着“朕很不高兴”的气息,让安德福立刻识趣闭嘴。 …… 大半月后,知漪颇为愉悦地在榻上滚了一圈,模样间满是少女稚气,叫怜香惜玉见了发笑,“还好其他人不在这儿,不然若是见了主子此时模样,怕是要被惊掉下巴,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威仪满满的皇后娘娘。” 知漪满不在意一笑,怜香惜玉伴她长大,主仆之情更似姐妹,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时而有之。好不容易休息了大半个月,这期间都没有某只不知餍足的大尾巴狼打搅,她自然十分高兴。 “再端些腌渍的青梅来。”知漪起身理理发丝,不知为何最近能吃了许多,无论酸甜辣都不嫌弃,为此御膳房的人可谓挖空了心思做各式的点心吃食,连带着雪宝儿也跟她沾了不少光,又肥了一圈。 起初知漪和怜香惜玉也怀疑是不是有孕,但随之而来的月信打消了她们猜测。因着上一次感觉错误造成的尴尬,知漪便也没再传太医,毕竟只是能吃了些,算不得什么问题。 “明日便是宜乐姐姐和季永思成亲的日子吧?”知漪一口一个青梅,看得旁人都为她酸牙,“明日出宫之事可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了主子,皇上那儿亲自安排的。”惜玉又端来一盘枣糕,“主子,宜乐郡主和季大人成亲的日子选得是不是有些太近了?这样成亲不就太过仓促。” 知漪轻笑,撑腮道:“因为荣寿大长公主急呀,宜乐姐姐已是双十年华,虽然身份高贵,但在京城一众待嫁女子中年纪显得太大了。而季永思年纪轻轻便已得志,近年越发受皇上重用,在京中炙手可热,如果不赶紧把人定下,大长公主怕是担心有人半道截胡呢。” “皇上赐婚也有人敢吗?”惜玉诧异。 “怎么不能?历朝历代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知漪轻敲她脑袋,梨涡含笑,“让你平日多看些书,如今迷糊了吧。” 怜香摇头,“奴婢倒是好像在书上见过,说咱们宣朝百年前有个什么“抢夫”的习俗,如果男女未正式成亲,其他女子及其家人只要不是直接动手,便可使劲浑身解数去“抢夫”,若那男子同意,这亲事便可更改。这似乎是因为那时宣朝刚经了一场极大的战事,男子多战死,男丁凋敝,各地为了女子能得夫婿而定的不成规矩的习俗,有时那两个女子愿意和解,还能同时嫁给男子。” 知漪点头,“那时还发生了不少趣事,听说还有王公贵族被抢来夺去之事呢。” 她转而笑得珠钗乱颤,“如果皇上生在那时,不知会有多受欢迎,就算有几十个女子去抢他,我也不觉奇怪。” “主、主子……”怜香为难看去,“您身后。” 知漪顿时僵住,心道不妙,耳后便覆上熟悉的气息,“朕才一日没来,皇后又在怎么编排朕了?” 怜香惜玉投去同情目光,还是麻溜地退出了殿。知漪随即被万分羞耻地扒了亵裤连拍了十几下,打她的人还一脸正色道:“皇后年幼,朕自该更要尽心调教,虽然累了些,不过为了宣朝百姓,倒也值得。” 知漪:“……”皇上您说这话的时候手可以放在正确的地方吗? 平心而论,现在的知漪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那么抵触,反而在宣帝带领下逐渐找到了其中乐趣。不过女子和男子思考的角度往往不同,知漪年纪小正是向往诗意浪漫的时候,偶尔想起幼时和宣帝做的种种事,总会兴致勃勃地拉着宣帝去夜间赏花或雨中漫步。 但如今,无论是做哪件事,最终都会被宣帝诱拐着做了一些在榻上才适合做的夫妻之事。知漪对这种变化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她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每次闭眼享受皇上温柔的亲吻时,皇上的手却总要放在一些不该放的地方。 比如此时……知漪握住某人不老实的手,气呼呼瞪去。宣帝却一脸正直和理所当然,眉目间依旧无比沉稳,让人不由生出信服,“朕只是想看看它近日状况如何,毕竟……无论如何也算是朕一手带大。” 知漪脸色烧红,惊觉自己居然秒懂这句话的意思,更是没好气地像小猫般胡乱咬去,闷声嘟囔,“什么你带大的,皇上凑流氓,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宣帝琢磨了下这个词,神色陡然变得危险,眼底深沉,“酣酣觉得,朕已经老了?” “……”知漪打哈哈,“我用错词了皇上,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 呵。宣帝勾出一抹冷笑,眼神如锁定猎物的猎豹般定定看着知漪,倾身上前,将手探入衣内,极为娴熟。不多时知漪便感觉身上一松,肚兜已被某人轻松解下。 “看来朕是该让酣酣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老当益壮’。” 第120章 引胎 天色微晓, 凤仪宫上下便已有条不紊地开始忙活。昨夜又落一场大雪, 院中廊外皆被银白笼罩, 阵阵寒意从树间堆雪蜿蜒至来往宫人脚下,汇聚成条条不甚清晰的水痕。 “快把廊下擦一擦,待会儿皇上娘娘便该起了。”怜香轻声吩咐,话语间唇边逸出白雾, 于半空化开水汽。 宫人们还会偶尔搓手取暖,惜玉却丝毫不畏寒的模样, 依旧穿着秋日棉衣, 大喇喇模样叫人看了又羡又妒, “主子和皇上今日怎么还没起?” “今儿休沐, 皇上也不必上朝。太后娘娘这几日畏寒,特意嘱了主子不必请安,晚些有什么?”怜香嗔她大惊小怪,转头轻手推门而入, 细心打点该备好的物件。 寝殿内巨大的暖塌被重重帷帐掩住, 帝后未出声,也就无人敢靠近。 榻内二人早已转醒,此刻知漪正窝在宣帝胸前懒洋洋不愿开口, 宣帝也便任她躺着, 一手轻抚秀发。 “怜香她们都进来了。”知漪抬眸,声音略带沙哑,指尖愤愤一戳宣帝喉结。 因着昨夜一时失言,知漪直被“教训”了大半夜, 寅时后才真正歇息,如今腿软无力,根本不愿动弹。 “今日不必上朝。”宣帝翻身将坏心在自己胸前画圈圈的小手压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咬,“昨夜朕还没把皇后伺候好?” 知漪轻哼,配合道:“伺候得倒是挺舒服,就是不大听话,本宫叫停的时候总充耳不闻,让人气恼。” “那是因为皇后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宣帝含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后只顾自己满意而忽略他人,是否……有失公允?” 在这上面斗嘴永远斗不过他,知漪干脆闭口不言,懒懒伸腰,又往对方怀中缩了缩,“外面有雪味,昨夜肯定下雪了,不想起。” 宣帝爱怜捏捏她的小鼻子,“朕是娶了只小狗儿吗?连雪味也能嗅出。” 知漪在褥中哼哼唧唧,怜香听出声响,小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可要起了?” 她立在原地凝神静听,似乎听得皇上低声哄了会儿自家主子,才随意应一声。 宣帝穿好里衣,帷帐随即被缓缓拉向两旁,他意态悠闲地任宫人服侍穿靴,回身含笑点了点被褥中拱起的小块,“不是早说饿了?再不起便是午膳了。” 悄悄捂了捂肚子,知漪依旧鼓着两腮不说话。 宣帝摇摇头,温声道:“伺候皇后洗漱,皇后身子不适,将早膳摆到寝殿中。” 怜香应声,心道皇上肯定又想给主子喂饭了。可皇上那伺候人的功夫……着实不敢恭维,主子也不知是享受居多还是受罪居多。 磨蹭着穿衣洗漱,知漪先饮了小盏蜜水,见宣帝一副又要给自己喂饭的架势,忙在惜玉帮扶下挣扎下榻,“还是……”话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知漪(主子)!”宣帝和其他宫人齐齐出声,一步上前接住突然昏厥的知漪。 惜玉瞬间慌神,“主子这、这是……” “快传太医!”宣帝厉声道,投来的凌厉目光让众人打了个冷颤,忙不迭滚出殿外去传太医。 安德福急急吩咐人支开小窗散去屋内熏香炭香,嘱咐人打来凉热水各一盆,里外忙完,只能见惜玉帮着宣帝将人扶回枕上,大气都不敢出。 刚下了一夜雪的道路湿滑得很,许多小道宫人还没来得及清扫,匆匆赶来的几位太医便前接后的咕隆摔了一跤。他们吱也没吱一声,闷声不吭地爬起,顶着湿漉漉的官袍便赶去凤仪宫。 “皇上,恕臣等来迟,实则天色有——”人刚到,宣帝不耐烦摆手,“行了废话少说,快给皇后诊脉,治不醒皇后,朕再治你们这延误的罪!” “是。” 为了以防万一,眉太医特意请了几个同僚一起。方才在太医院听到人说皇后晕了过去,可把他们吓得够呛,整个后宫算上太后娘娘也就两位主子,太后娘娘又向来对皇后疼若亲女,这晕得实在蹊跷。 顶着宣帝目光,稳住身形勉强将手指搭上露在帐外的纤细手腕,太医胆颤心惊半天,眼中神色来回变化犹疑不定。宣帝惊怒慢慢聚集,却见太医忽然起身跪下,惊得他心中一悚,却见太医展颜惊喜道:“皇上,是滑脉,大喜,大喜啊!” 刚被惊得升到天际的心恍惚落地,宣帝长舒一口气,随后忍不住怒踹了太医一脚,“是喜还如此装模作样!” “是微臣之错,微臣之错。”太医嘻嘻挠头,“女子孕事上吴太医比微臣更擅长,皇上,还是先让吴太医再诊诊吧。” 吴太医领命上前,认真思索半晌,皱眉道:“皇上,皇后娘娘脉象不稳,似有滑胎之兆啊。” 其他太医闻言简直想要吐血,他们怎么忘了这吴太医为人向来呆板,言语直接,从来学不会婉转行事。但面前的可是皇上,对着皇上说皇后娘娘要滑胎,是想连累他们一起死吗! 宣帝果然大怒,“怎么回事?” “这……”吴太医终于有了犹豫,左右望去,低声道,“皇上,皇后娘娘有孕不过刚出一月,经、经不得过于频繁激烈的房……房事啊。” 宣帝一怔,轻咳一声,“朕之前不知……今后,会注意此事,可有稳胎之法?” 吴太医松了口气,皇上答应就好,他继续道:“微臣家中世代钻研此道,稳住这胎并不成问题。不过……微臣还有一事要禀,虽然皇后娘娘月份尚小,但微臣有八成把握,娘娘腹中,并不止一胎。” 他方才神色犹豫也正是因此,对皇家而言,双胎未必是好事,而且皇后年纪太小,如果怀了双胎十分危险。 双胎……殿中一时陷入沉默,宣帝脸色并不大好。他担心的自然不是继承大统的问题,而是自古女子生育,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事,再加上双胎,在他听来完全就成了催命符。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思索良久,宣帝缓缓沉声道:“你们随朕来。” “皇上……” 宣帝伸手止住,目光停在远处小窗,“吴太医,可确定不止一胎?朕要的不是八成把握,是十成把握,你可能保证?” 第86节 “微臣……”吴太医汗流不止,俯首回道,“微臣……最多还是只能有九成把握。” 宣帝颔首,顿了会儿,“那你们觉得,若是双胎,同时保皇后和腹中胎儿无恙,有几成把握?” 几位太医喁喁私语一番,“回皇上,如果皇后娘娘年岁再稍大些,臣等尽力而为自有八九成把握。如今……恐怕只能有六七成。” “六七成?”宣帝眼神阴鸷,“朕就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 太医齐齐跪下不语。 宣帝负手背过身,眸底神色沉郁,背脊异常挺直,交握的手中青筋隐约可见。 “那将这胎引了,且要让皇后毫无所觉,对皇后身体无任何害处,这点你们可能做到?” “臣等不敢!”太医们将头垂得更低, 皇嗣对于宣朝和皇上来说何等重要,他们心知肚明,举国上下就盼着呢。如果他们一碗药下去将此胎引了,不说旁人,怕是太后娘娘将他们处死的心都有了。 吴太医大着胆子道:“皇上,打胎对女子危害重重,恐对今后生育会有不利。皇后娘娘虽然年纪小,但宫中奇珍药材多,嬷嬷们经验老道,再让臣等精心研制安身保胎之法,将把握提到八成……也不是不可能。” “八成?”宣帝阴测测看他,“若正好就是那两成该如何?朕要的是十成,你可明白?” 如果真的急着要皇嗣,宣帝就不会在大婚后为知漪空置后宫,又等了她四年才真正圆房。 他珍视的是自己妻子这个人,而非她能为自己带来的子嗣。宣帝不想冒一丝风险。 吴太医族中世代在宣朝为太医,对皇室忠心耿耿,自然不愿亲手做出打掉如此重要的皇嗣一事。他犹豫再三,狠狠咬牙,“好,臣答应皇上,誓死保娘娘和皇嗣平安,否则任皇上处置!” “你的命有什么用?”宣帝一脚踹开他,“如果皇后真有事,朕就是诛你九族也没用!” 其他太医面面相觑,顷刻后还是齐声跪地,“臣等愿立军令状,保皇后娘娘和皇嗣平安。” 宣帝清楚他们心思,自然也懂他们是为自己和宣朝着想。 “皇上……”眉太医瞧他眼色,“此事攸关皇嗣,太后娘娘向来极为重视,又是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依微臣之见,皇上不如先去和太后娘娘还有皇后商议一番,再作决议?” 第121章 国宝 “皇后有了?!”太后惊喜起身, 不顾衣衫单薄就往外迈步, “快, 跟哀家去凤仪宫看看。” “主子,主子您慢点儿,地滑,先披件大氅……” 几个嬷嬷的呼唤自是入不了太后的耳, 自听到知漪有孕的刹那,她已被巨大的惊喜击中, 正满心沉浸在小皇孙即将到来的喜悦中。要知道成婚早些的人家, 太后这个年纪都能做曾祖母了, 如今却连亲孙都没影, 怎么不让她着急。 凤仪宫,几位太医仍留在此处细声讨论,药童和宫女来回穿行,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榻外放下一层薄幔, 太医垂首细听半晌, 微笑道:“娘娘,喝下这药,身体可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错, 身子本觉得有些漂浮无力, 喝下药后确实安稳许多。”帘幔后清悦女声悠悠传来,“不过……味道还是苦了些。” 太医放下提起的心,脸颊笑出道道沟壑,“是微臣之错, 微臣一定再和其他几位大人商议一番,改良药味。” “嗯,去吧。” 知漪复在怜香伺候下靠上软枕,动作间不自觉便小心许多,双手覆上小腹,那里与平日无异,依旧十分平坦。 知漪自己也不过是个及笄不久还未至二八年华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身体中竟已孕育了另一个小生命,不对,也许不止一个…… 思及宣帝的话,知漪蹙眉抿唇,梨涡完全淡去,对宣帝的建议十分抵触。如果自己不知道已经有孕还好,一旦知道了,再让自己失去,她是一万个不同意。 不是不知道双胎的危险,但知漪更期待自己和皇上的宝宝出世,而且她相信以太后和皇上的能耐,不会让自己有事。 宣帝掀开帷幔,才一出声就见榻上少女别过脸用后脑勺对着自己,脸上闪过无奈和宠溺,“真不理朕了?” “哼”像猫儿般软绵绵无力的声音传来,“皇上刚才说的什么?坚决不能留?” “朕不过是个提议,正想和你和母后商量。”宣帝有心想将人搂入怀中,又因太医的话有所顾忌,最终还是轻轻摸了摸头,“朕如果真是这样想的,就不会让你知道了。” 安德福老实静立在一旁,内心忍不住吐槽:皇上您就在这可劲儿忽悠皇后娘娘吧,要不是太医的话儿,您现在说不定连引胎药都让娘娘喝下了。 知漪想想觉得颇有道理,转身用水汪汪的眸子凝望宣帝,还未开口,看得宣帝心先软了一半。 “皇上……”知漪用手小心牵住宣帝一指,柔软小巧的触感将另一半心也融化,宣帝立即道:“朕听你和母后的。” 知漪顿时展眉,笑靥如花,对宣帝俯下的脸庞印下柔柔一吻,“皇上最好了。” 恍惚回过神的宣帝一怔,随即摇头苦笑,当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好在知漪向来知礼体贴,如若不然,只怕他也只能做个昏君了。 扶着知漪披上裘衣,汲鞋下榻,宣帝忍不住道:“动作慢些,仔细碰着。”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知漪直笑,“皇上,这儿看上去还什么都没有呢,你就小心成这样了,等显怀了,是不是连榻都不让我下了?” 宣帝却严肃着脸色,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可行性。 怜香唇角微不可见弯起,惜玉直接掩嘴偷笑,各自被知漪轻飘飘扫去一眼,忙敛神正色,“太后娘娘到了。” 知漪迎上前,就听得太后急急唤一声,风风火火走来,“刚有孕最忌胡乱走动,这最初两月可得静养。哀家听太医说这胎象有些不稳,怎么回事?可喝了药了?还下榻做什么,快,扶皇后娘娘回榻上去。” 知漪顿时无言,当真没想到太后会是更夸张的那个。 徐嬷嬷还在太医那儿听着嘱咐问些琐事,原嬷嬷林嬷嬷便各自问起话来,一时间寝殿内更加吵闹,知漪不由轻按了下额头,宣帝和太后顿时齐齐道:“都停下,去外边。” “是。” 哭笑不得地让太后亲自盖上厚毯,知漪无奈道:“母后,我真的没事,前几日都还能在云清湖边跑一圈呢。” “就是因为跑了这么一圈,才引得脉象不稳。”太后嗔怪,“别怪母后管得严,你年纪尚小,此时怀胎最为辛苦,若不再好好休养,还不先把母后急死。” 心中淌过暖流,知漪轻声应是。 “母后,请您来,也正是因为知漪有孕一事,此间……怕是还有些不妥之处。”宣帝任二人说了好会儿话,才慢慢开口。 片刻后,殿内陷入一片寂静,殿内摆了一圈的炭盆,银丝炭烧得火红,太后目光便盯在其中一块炭上,看着它由火红转至银灰。 “皇上怎么想?” “朕……”宣帝迟疑望一眼知漪,“儿子想以知漪身体为重。” 知漪下意识回望,但瞥见宣帝眼底的担忧和那抹温柔,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酣酣呢?”太后神色缓和地转过头去。 “母后……”知漪同样犹豫,竟不知该不该再坚持,“母后我不知道。” 太后点头,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哀家知道,这事该是吓了酣酣一跳吧。” 颇为茫然地偎进太后怀中,知漪神色不定,“嗯,而且皇上刚开始反应很大,说一定不能留……” “皇上竟这么说了?”太后用不争气的眼光瞥向宣帝,“皇上多大了?遇事竟还会慌神?” 眼中闪过不自然,宣帝往别处望去,反正在自家母后和皇后这儿,他早已失去了威严。 “这件事……哀家倒是觉得,并非什么坏事。”太后丝毫没有忧色,“皇上是不是忘了,酣酣可是咱们宣朝的小福星,向来运道极好,受上天眷顾,这双胎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怎么能说不留就不留?” “母后。”宣帝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模样,又忍不住皱眉,“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往日说说便罢了,但此事攸关知漪性命。” 宣帝见太后这神色,分明是对慧觉的说法深信不疑。 “喵喵”酣睡许久的雪宝儿终于醒来,一跃上榻喵喵直叫,好奇地盯着沉默的三人。 “雪宝儿,来。”知漪对它柔柔伸手,想借爱宠来安抚烦闷的心情。雪宝儿猫眼一亮,刚作势奔去就被宣帝揪住了尾巴。 雪宝自小就怕宣帝,到现在也没变,是以即便被惊得尾巴竖起、浑身炸毛,也没敢回头给人一口,只得喵喵狠叫。 宣帝将它轻松丢下榻,“太医说了,近日最好也不要再接触这些小东西。” “……喔”闷闷应一声,知漪的目光和被丢下榻的雪宝一模一样。 “皇上。”太后再度开口,“你先和哀家来,酣酣,你先躺着,别乱动,母后马上就回来。” “嗯。” 同宣帝走到廊下,太后犹豫片刻,缓缓沉声道:“叡儿,你是不是不希望知漪有孕?” 太后已许久没再唤过这个称呼,宣帝不禁愣住,“母后此话从何说起?” 太后没回,于寒风下静静观察了许久宣帝脸色,才输出一口气道:“那便好,是母后想岔了。” 她想起许久之前,骊妃陷害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帝,让他亲眼看见一位怀有双胎的妃子跌下玉阶,流胎至死。她还当这件事的阴影一直留在自己儿子心中挥之不去,毕竟有那么几年,宣帝确实一见到有孕的女子便神色有异。 “叡儿,知漪也是母后一手带大,母后对她的疼爱,不会比你少。”太后正色,“不过女子有孕,本就是险事,知漪年岁确实小了些,无论是不是双胎,其实危险都不小。” “那……” 太后止住他,续道:“不过林嬷嬷在养胎接生一事上极为擅长,来时哀家便问过她了,有她在,便可放心不少。再者,也正是因为知漪年纪小,才更不好在此时引胎,此事对女子身体危害极大,不休养个一到两年绝无恢复可能。知漪的模样你也瞧见了,她是万般不情愿的,你真要因为此事让知漪心中不愉快吗?她正是孕期,若因此事郁郁在怀,对身子更不好。” 她语重心长道:“若是皇上不顾知漪意见一意孤行,怕是不仅这一胎,今后哀家怕也难再见到小皇孙了。” 宣帝:“……” 太后的警告很有力,让宣帝瞬间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儿子还担心双胎一事……” “这确实有些……”太后踟蹰,“不过即便真是双子,也必有解决的法子。如今之急,还是先稳住知漪这胎,让她养好身子,再让林嬷嬷给她每日调理按摩。” “母后说的是。” 宣帝心中虽然早已明白只能如此行事,但由太后说出口还是让他心神更加安定,回头细细嘱咐了太医,又吩咐吴太医近日都不得离宫,得十二个时辰驻守太医院。 顶着同僚同情的目光,吴太医只得垂首领命,细心照看起这极可能怀了双胎的皇后娘娘。 身为宫中三大巨头之一,又向来受到其他两大巨头的极度宠爱,知漪此次怀孕,简直直接就升级成了皇宫的国宝级人物。每日洗漱的水都要不冷不热,吃食上连御厨放的油盐都要不多不少,每日还得捏着鼻子喝下一大碗安胎药,更别说前三月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殿内不得轻易走动。 知漪没感觉自己成了宝贝,只觉着自己像个囚犯,徐嬷嬷和被派来照看她的林嬷嬷就是凶巴巴的狱卒,但凡她有别的心思,厉眼一扫马上就能看出来,然后苦口婆心地劝阻。 她欲哭无泪地想着,好几次想和皇上亲一亲抱一抱都被严厉制止了,说是怕什么年轻气盛擦枪走火。 两个老嬷嬷说起这事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是知漪往往被羞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她的害喜症状才真正初显。 眼见三个月就要过去,凤仪宫上下还当这胎的小皇子小公主很乖巧,都没舍得闹腾皇后。没料到突然有一日用早膳时,她们的皇后娘娘才闻着腥味儿就吐得昏天暗地,脸色通红。 两个嬷嬷经验老道,各拿了清淡的、甜的、酸的、辣的一一试了,最初都管用了那么小会儿,但往往一顿饭还没结束就故态重萌。 除了喝些蜜水,知漪几乎是再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才短短两日,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急得宣帝也上了火,喉咙沙哑还在不停怒吼,“一群废物!连皇后能吃的东西都找不出!” 偶尔又会提出打掉这胎的想法,但都被知漪坚决否定。 “皇上,皇后娘娘,庄府派人送来了一盒点心。”安总管匆匆而至,接道,“说是,这盒点心应该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害喜之症。” 知漪又抿一口蜜水,顺口道:“是外祖母吗?” “这……好像是庄夫人。”因着与慕连秋和离回府,外人总不好再唤庄氏为姑娘,便勉强叫了个不伦不类的“庄夫人”。 第87节 庄氏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母,虽然关系看起来疏远,但该有的敬畏旁人还是有的,是以这些年并没什么人敢编排她。 安德福回忆送点心来的婢女的话儿,“庄夫人说,她怀皇后娘娘时也有这些症状,吃什么都不行。后来还是身边一位嬷嬷做了她家乡的一种小点心,才止住害喜之症,如今那位嬷嬷就在殿外,只等娘娘您传召。” 知漪不语,宣帝转开话题,“可验过了?” “回皇上,验过了,无毒。” 宣帝颔首,“知漪可要……试试?” “……那就试试吧。” 漆红盒盖被轻轻拿下,里面只装了一盘极为精致的点心,看份量不过三四口。不过模样诱人,且带着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 知漪一手捻起,看了会儿,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点心看着像糕,实则入口即化,既甜且酸,瞬间止住了她喉间一直涌动的不适。 “她为什么不亲自送来?”知漪忽然轻声开口。 “这……”安德福为难,“奴婢就无从知晓了。” 只不过依他对那位庄夫人的了解,怕是一直倔着呢。就算听闻皇后娘娘害喜眼中吃不下东西,心急如焚让人送来点心,也要装着毫不在意的模样只让下人露脸,又或者……这位庄夫人高傲的性子不想让娘娘因此误会她是想借这件事献好? 安德福候了半晌,见知漪没再继续询问,便在宣帝示意下带旁人静悄悄退了下去。 知漪慢慢含下这几块点心,缓缓道:“我讨厌她。” 低身坐于知漪身旁,将人扶住,宣帝微不可见应声。知漪这两月情绪变化很大,如小孩儿般脾性不定,爱哭爱笑,庄氏今日送点心来,定又要引得知漪心思纷杂。 又过许久,知漪轻轻依上宣帝左肩,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流下,“她怀我时也是如此辛苦。” “嗯。” “既然如此辛苦还要生下我,那为什么当初不能多看看我,为什么不能疼疼我……” 孕期的知漪显然比平日要多愁善感数十倍,掩在心底深处的情绪翻卷而上,将她变成了小泪人,在宣帝怀中不停抽噎。 宣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温柔轻抚她的后背,低低道:“有朕在,莫哭,莫哭……” 第122章 取悦 庄夫人送的点心很有效, 宣帝便顺势将那嬷嬷留下作为厨娘。因着是从庄氏身边来的, 怜香惜玉对她只简单敲打了番, 大体还算客气。 她们主子虽然和庄夫人虽然一直只有母女之名,但主子如今正在孕期,情绪最是善变,指不定哪时便突然想到了呢。 有了胃口, 知漪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及至四月时, 肚子更是像吹皮球一般大了起来。寻常女子有孕, 四五月时也不过微微凸起, 像她这般却是少见, 也更让人肯定了吴太医的诊断。 皇后娘娘怀的绝对是双胎。 凤仪宫上下行事更为小心谨慎,稍带尖锐棱角的器具物件都用棉布包起,每逢知漪出行,前前后后至少簇拥着十几个嬷嬷宫女。 因着这孕事, 知漪连宜乐的大婚都没去, 只道听途说了一番。听说成婚当日还出了点小变故,似乎是二人刚拜完堂宾客中就有一位女子当众指责,说荣寿大长公主和宜乐郡主以势压人, 仗着身份地位强逼季大人为郡马。 宜乐年至二十才出嫁, 早在京中引起诸多闲议,荣寿大长公主又向来脾性不大在京中没什么友人,当时多的是人看热闹,根本无人出声相助。 荣寿大长公主气得直哆嗦没说出话来, 宜乐才掀了盖头想理论就被季永思止住。季永思难得失了笑脸,丝毫未顾忌那女子颜面,严词厉色,将那女子说得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这事传入知漪耳中事已经过了十多天,那女子被长辈关在了府中,似乎正闹着绝食自尽。女子的爹爹是一位将军,百般教训都无用之下心疼女儿,干脆豁出老脸进宫请命,请宣帝将他的女儿赐给季永思,说是女儿甘愿为妾。 宣帝还曾就此事和知漪随意讨论了一番,含笑问知漪这婚该不该赐。知漪和宜乐感情极好,自是不愿意宜乐受委屈,而且她正是脾性大的时候,当场道:“那位将军的女儿愿哭闹绝食就随她去吧,皇上如果应了,难道是在告诉文武百官,只要他们家的女儿为您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进宫了?” 知漪反应颇大,引得宣帝微微一笑,自是应声将此事揭过不提,那将军的请求自然也没答应。 宜乐昨日才进了宫看她,一为感谢,二为她带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知漪在宫里闷了几个月,见着她喜不胜收,将人直留到了宫门落锁前才放回去。 今日又是照例喝下补药,知漪百无聊赖倚在窗边,手中闲闲捻着几条络子把玩。她今日着的宽松翠色罗烟上衣,下着同色罗裙,外罩浅色披帛,刚好掩住微凸小腹,偶尔的垂眸却温柔如水,少女娇美和即将为人母的温柔完美融合,这种如月色秋华的美让宣帝目不转睛,久久凝视,立在廊下忘了前行。 这是他的妻,他的妻正在为他孕育血脉。宣帝心中涌出滚烫热流,忽觉上天着实太过厚待他。 “主子,太医吩咐了,不可吹太久的凉风。”怜香上前劝导,“如今正是初春,天儿还冷着呢,您就是再看,那些花儿也不会一夜都开了。” 知漪仍闲适倚着,头也不回悠悠道:“是太医有孕,还是你家主子有孕呢?” “当然是主子您。” “那冷不冷,当然也是你主子自己才知道了。” 怜香苦笑不得,“主子又来这些歪理儿了,横竖奴婢说不过您,只能求您了,可怜可怜奴婢们吧。上次皇上来看见奴婢们任您不穿罗袜,可是狠狠赏了奴婢们十个板子。” 知漪扑哧一笑,带出浅浅酒窝,转眸才要巧辩,视线正好掠过廊下看了许久的宣帝。她眼眸一弯,忽然道:“怜香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看见一只鹅,傻傻站在那儿,眼神都直了。” 知漪脸上露出坏笑编排,才转过身就被几步赶紧来的宣帝捏住了脸颊,“当着朕的面也敢这么说,胆子当真愈发大了。” “皇上眼神没直吗?”知漪歪头看她,小巧侧脸刚好被宣帝托入掌中。说来也怪,知漪及笄前个子在同龄女子中向来算得拔高,之后却是没再怎么长过,徐嬷嬷倒是提过要怪皇上提前和她圆房。知漪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正她身高已够了,和皇上抱着也正好。 宣帝只觉掌下的脸蛋真是小巧极了,一如知漪整个人,娇娇小小。他当真无法想象还是一个少女如此娇小的知漪,正如何为自己孕育着皇嗣,这孕育中又是何等辛苦。 眸中怜爱更深,宣帝轻声道:“酣酣花颜月貌,朕就是看直了眼,也不足为奇。” 知漪被逗得在他怀中直笑,微凸的小腹不适合二人再相对而拥,宣帝只能将她侧抱在怀中轻抚了抚肚子,随后扶人坐上软凳。 “今日觉得如何?” “唔……没什么了,太医说四个月后便会好许多,不用太担心。” 宣帝微笑不语,心中担忧怎么可能少,自从知道知漪怀的是双胎后他内心几乎就没安定过。 不过他未显露出来,眼神示意下,安德福招来怜香几人,认真询问皇后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二人独处时,知漪静静靠了会儿,半晌才小声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倒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感觉怪怪的。” “什么?”宣帝立刻紧张,面上仍很沉稳,“是哪儿?可问过太医了?” 知漪满含羞意飘去一眼,脑袋垂得更低,“就是……那个……这几日都觉得有些涨。” 宣帝疑惑低头,又询问出声。知漪重复几句,见他一直听不清的模样不由羞恼地对着喉结咬了一口,才闭着眼将宣帝的手放到某处,小声软软道:“就、就是这儿了……” 掌下触感柔软,轮廓初显。宣帝对这处再熟悉不过,毕竟之前每次和知漪颠龙倒凤之时,他可对这处怜爱万分,特意照顾了不少。 自知漪有孕以来,因为太医最初隐晦的话,宣帝特意保持了些距离,两人没怎么亲密接触过。许久没碰过这处,此时已经明显又大了些,触感极好,宣帝竟下意识用之前的手法揉捏了一番。 知漪“呀”一声,拍开不安分的大掌,眼中含着羞怒的水光。但美人发怒的风情,显然不足以让人生畏。 宣帝不自然咳一声,转移话题,“酣酣方才是说,这几日这儿有些……涨得疼?” 不高兴地又斜去一眼,知漪半晌点头,“徐嬷嬷曾说过,等生下小皇子后会有……但是没说过,现在就会……就会这样呀。” 她初经此事,十分无措,又不大好意思去问徐嬷嬷。思来想去,最放心的也只有什么亲密之事都做过的宣帝了,但显然她没想到心目中沉稳可靠的皇上第一反应就让她又羞又气。 沉思良久,宣帝骤然展眉,“朕曾在书中看过,女子孕期四月始,也会出现此种症状。” 知漪不可置信眨眼,“皇上连这种书也去特意看过了……” “自然。”宣帝神色认真,“朕恐太医会有疏漏之处。” 知漪一笑,顿时忘了之前不快,“那书中可有说有什么解决之法?” “有。”宣帝迟疑了下,还是覆上知漪耳边低沉耳语,听得怀中少女脸色越来越红,“只……只有此法吗?” 她定定看着宣帝,想从中看出什么,但宣帝眼神认真温柔得很,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心思。 知漪觉得自己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知腹了,毕竟自己有孕后皇上从未有过越界的行为,而且皇上自制力向来很强。 虽然很羞涩,但想到这几日身体的不适感,知漪还是红着脸应声,“那就……这样吧……” 见到知漪这羞颜玉色下的风情,宣帝竟不自觉喉间耸动,轻柔拉下帘幔,将人小心翼翼放平至软榻,俯身而下,“不必害怕,朕会小心……” 话语一出,声音又变得低哑,让已经有些熟悉他反应的知漪颇为忐忑。 但宣帝动作确实比以往要温柔许多,每次指尖轻轻划过,都让知漪清晰感觉到自己是如何被对方珍视。 为免她过于羞涩和不自然,宣帝先温柔吻上,缠绵一番,再在不知不觉中解开衣襟,将一双整日被束在沉闷衣物下的雪白玉兔释放出。 见它在空中微微颤动,宣帝温热大掌覆上,引得知漪轻吟,“可冷?” 许久,知漪才如害羞的幼猫般软软唤了两声,“不冷。” 宣帝一笑,继续用娴熟手法抚去知漪羞涩情绪。唇舌渐渐移至今日的关键之处,温柔吮吸,竟真吸出了些许乳汁,让他心中惊奇不已,瞬间沉迷进这种特殊的味道。 知漪为这带着水声的啧啧声羞涩不已,几度不自然地动了下身体,都被宣帝制住,“别乱动,小心伤着皇儿。” 都这般警告了,知漪自是不敢再动。可宣帝却没安分,口中正帮知漪解决那羞人的问题,右掌还默不作声滑至双腿间,轻拢慢捻抹复挑,让知漪瞬间气息不稳,早知情事滋味的身体也起了反应。她只能勉力夹住,不让其再乱动,“皇上,嬷嬷说了不能……” “朕不会做什么,只是怕你难受。”宣帝低哑道,腾出另一手抚去知漪额间汗水,“酣酣,朕只想取悦你。” 帝王的柔情攻势之下,知漪不知不觉便放松身体,任他用唇舌手指并用,将自己送上顶峰。期间似快意似难受地蹙眉,不自觉娇吟出声,和宣帝愈发粗重的喘息相和,整个寝殿因这些喘息和渐渐弥漫的黏腻气味而暧昧不已。 殿外进门也不是,装没听见也不是的安德福几人简直急得要哭出来。 皇后娘娘还有身孕呢,这……这可怎么办呐? 第123章 桃花宴 寝殿内动静方歇, 安德福几人忙不迭推门而入, 还得若无其事道:“皇上, 奴婢方才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您和娘娘无事吧?” 刚刚缠绵一番,宣帝动作间又极为磨人,让知漪倍感羞赧。怀有身孕后她常常精力不济, 缱绻情事后已沉沉入睡,脸上尤带红润, 让宣帝温柔凝视许久, 安德福话刚出, 便做出手势噤声, 领人去往外殿,“去传吴太医。” 安德福来不及细想,连忙应是。 宣帝想问吴太医这种症状可有何缓解之法,他虽然很乐意用这种方法让知漪舒坦。但自己毕竟不能时刻陪伴在知漪身旁, 能让她减轻些负担自然再好不过。 转眼已是四月芳菲, 春和景明,宫内四处皆是桂馥兰香、莺歌燕语。 知漪笑盈盈任宫人伺候穿上轻软纱裙,外罩月白披风, 于菱花镜前专注描眉。她的眉不粗不细, 自弯成月,眼角微微上翘,看着面上似时常带笑,极为娇俏可人。 “许久未描, 已生疏许多。”照镜对望许久,知漪轻笑一声,“还是怜香来吧。” “主子您天生丽质,艳绝京城,就算脂粉未施,寻常人等也及不上主子三分容貌。”怜香说着讨巧话儿,手下动作沉稳仔细,叫知漪不禁反问道,“这艳绝京城又是哪儿来的?自和皇上成婚后,我连出宫也很少吧。” “喵~”雪宝儿自窗外衔来新鲜花枝,被惜玉取下花儿,插在知漪髻边,“这话儿还是京城那些百姓传的,因为皇上曾说过绝不纳妃,后宫只需您一人。那些百姓议论纷纷,觉得您既是凤女下凡,定然容颜绝世,才让皇上这等帝王都能专情于您。” “那些百姓虽然喜欢乱猜,这次猜得却也不错。这满京城中,谁还能比得上主子您呢?” 知漪唇边噙笑不语,轻巧转过话题,“皇上可准备好了?” “早就好了,正在外殿等着您呢。担心主子您不愿等,一人就出了宫,皇上刚下早朝连朝服都没换便往凤仪宫来了。皇上不必梳妆,想必已经换好了常服。” 第88节 “那就快些吧,莫让皇上久等。” 抹上一层淡淡口脂,知漪在众人扶拥下款步而出。清风拂帘,正巧将旋转而来的春芽嫩叶拂至袖边,她垂首捻起,眸光流转,“今日是个好天气。” “正是。”宣帝两步扶上,低首含笑,“皇后今日很美。” 知漪梨涡浅笑,仰眸望去,“皇上就舍不得让我出宫了吗?” “自然不会。”二人缓缓走至殿门,经过门槛时宣帝一手着力,几乎将人半抱而过,“皇后的美,他人再如何欣赏,终归也只属于朕。”他低首耳语,沉沉低音随风入耳,“况且酣酣真正的美,也只有朕能看到。” 果然被知漪一个眼刀飞来,宣帝唇边逸出笑容,将人小心牵上舆车。 若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宣帝也许会因为占有欲而对此事生出不悦。但如今他已是四海之主,天下之君,也即将成为人父,这种宽容不仅来自他愈发成熟的心态,更来自于自身的强大和自信。 “听说宜乐姐姐的郡主府极美,改建自百年前的一座别馆?”含下宣帝喂来的樱桃,知漪神思已经彻底飞到了宫外,想侧身一赏车外风景,奈何身子笨重,身边人又拥得极紧。 “嗯,朕当初本想将那处赏给季永思,大长公主正好也帮宜乐郡主看上。当初季永思主动让地,不料最终还是住去了那儿。”宣帝最近话多了不少,还时常找一些年轻臣子谈论育儿经,吓得那些朝臣差点以为自家皇上被什么附了身。 知漪回头,“比皇上建在云山的行宫还美吗?” 宣帝失笑,“一宫一府,如何比较?今日他们夫妇作宴,朕会待在前厅,你同那些女眷在后院赏花,若有什么不适或想回宫了,直接让宫女告诉朕。” “嗯。” 舆车行驶极缓,不过两刻钟的路硬是用了半个时辰。郡主府前宜乐和季永思二人早已侯了许久,一人身着深紫长袍,一人则为浅紫撒花裙,连唇边扬起的弧度都十分一致,当真是对恩爱无匹的夫妻。 “微臣(宜乐)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宣帝挥手令他们起身,转头小心扶下知漪交给宜乐,“朕将皇后交给宜乐郡主了,若皇后有任何不妥,朕可唯你是问。” 宜乐含笑点头,“皇上放心,宜乐必不负所托。永思,那些大人们也等了许久,快请皇上进去吧,我带皇后娘娘去后院。” 徐嬷嬷此次没跟来,另派了两位经验老道的嬷嬷护在身后,双眼谨慎望着四周,生怕有什么冲撞了皇后。 宜乐不在意这些,宣帝一不见,她立马活泼起来,轻柔挽着知漪,“上次进宫看你时肚子才刚显怀呢,没想到如今才五月多就这么大了。方才见着可吓到我了,早知道便不特意请你了,若你在我这儿磕着碰着,你家皇上不得吃了我。” “别。”知漪目光掠过周遭美景,桃娇柳绿,令人望之心旷神怡,不由露出赞赏,“整日在宫里,都要闷死了。你们这次举宴,我都央了好久才让皇上出来呢。” 宜乐却没像以往那般赞同她,望着她五月如旁人七月大的腹部,颇为担忧道:“你这怀的可是双胎,小皇子小公主都在里面呢,自然不能大意。好在今日我本意就是赏花,到时我让那些人坐远些,这次有几府的姑娘才十四五的年纪,正活泼天真的很,只怕冲撞了你。” 闻言知漪不由用奇怪目光望去,宜乐一怔,忽然失笑,“我差点忘了,咱们的皇后娘娘,如今也不过近二八年华呢。” 笑语晏晏间,二人已至后院。郡主府的后院是为一片桃林,春季正是桃花绽放的时节,景色极美,正若“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春光烂漫,尽在其中。 宜乐命下人在空地上摆上小案,盘膝而坐,学的是前人桃林小酌的意境。如今知漪既来,自然不能盘坐,全换上了规制合身的桌椅。一众命妇贵女行过礼后,皆含笑谦顺地望向首位,和知漪交谈一些孕事心得或趣事,并不因她年少有所轻慢,毕竟谁人不知当今皇上对皇后娘娘痴心爱重。 朝间甚至隐有趣言,得罪了皇上尚有挽回的机会,得罪了皇后娘娘,太后和皇上必要生吞活剥了你。 这位皇后如此受宠,出乎众人意料,也让众人唏嘘。如果皇后娘娘当初没有和慕家闹翻,只怕慕氏一族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无人可及。就不知,慕府的那几位,如今又是何想法。 “娘娘可是嫌她们几个太吵了?她们尚年幼不知事,还请娘娘宽恕她们,臣妇这就让她们噤声。”一位夫人见知漪停留在那几个十四五的少女那边的目光有些久,顿时担忧出声。 又听到这说法,知漪心中好笑,她不过是觉得自己和那几人年纪相近,却已经和皇上成婚近五年且怀有身孕,有些惊奇罢了。“年少烂漫是人之常情,夫人不必惊忧,本宫不至于因此降罪。” “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臣妇心敬之。”夫人含笑招手,一位圆润小姑娘随之入怀,看着约莫十三的模样,憨态可掬,窝在自家娘亲怀里有些羞涩,看向知漪的目光略带敬畏,被自家娘亲说了半天才轻轻唤了一句,“皇后娘娘。” 知漪瞧着她颇为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便知被护得极好,不想吓着这小姑娘,便让人赏了一盘点心。小姑娘在娘亲提醒下谢恩,端了点心在一旁小心啃着,腮帮鼓鼓极为娇憨。 “奴婢瞧着,这位姑娘倒有些像主子小时候哩。”惜玉低声笑道。 知漪好奇又望一眼,“我小时候是这样吗?” 她时常听太后和宣帝说起自己幼时的事,不过多是说自己自小就极会哄人,又乖巧可爱,甜言蜜语说起来能将人哄得晕头转向,但可没说过自己还有这般小心文静的时候。 惜玉点头,回忆道:“那时候主子还没认识太后和皇上,是刚被太妃主子接进宫那会儿。也是极怕生人,但是乖得很。” 又听惜玉说了些趣事,知漪终于隐约有了些模糊印象,记起自己最初似乎有些怯弱怕人,但很快就在那位阿嬷的关怀下活泼起来,时常会抱着人的大腿不放。 陷入回忆中,知漪不由唇边含笑,发了好一会儿呆,旁人也不敢打扰。直至清日被几片白云遮掩,桃林荫蔽,带来些许凉意,她才被宫女唤回思绪。 “皇上让奴婢提醒娘娘将披风披上,天儿变了,莫贪凉。”宫女小心禀道。 众目睽睽下,几乎每人都听到了这话,知漪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自若地挥退宫女,披回外裳。 一些命妇忍不住出声奉承,无非是些皇上如何爱重皇后娘娘之类的话儿。知漪闷得久了,听这些话都听得颇为有趣。而且为后这几年,她早认识到了世间人分数种,这种阿谀奉承之辈也不一定就十分可恨,全凭自己如何看她们、用她们。 “娘娘。”几位少女小步走来,先声行礼,“皇后娘娘,臣女几个刚在林中赋了几首诗,想要评个头名,可谁也不好作评,只能忝着脸来求娘娘您赏一赏,给臣女等人评比一番。” 她们都和知漪年岁相近,起初刚见到时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察出这位皇后娘娘落落大方,不拘小格,便也放下拘谨。 “哦?”知漪颇有兴趣,命人接过诗笺,“本宫也不是什么大家,评比只是一家之言,若有什么不妥,大家可莫怪。” “臣女不胜荣幸。” 在宫中数十年,知漪的诗词在太学院由太傅正统教导过,又在南阳郡王和宣帝身边耳濡目染,水平自然不俗。细细翻阅斟酌之下,对诗句中的词字都作了评析,很快就道出其中最欣赏的一首。 又有少女大着胆子道:“既然是皇后娘娘作评,那这拔得头筹之人,娘娘可有赏?” “洛儿,说什么呢!”得了赞赏的少女正面带笑容,闻言立刻嗔怪看去。 知漪不以为忤,本来今日就是赴宴赏花放松的,没必要那么端着。她正思量着要赏什么,忽见侧方宣帝正大步迈来,但终究未进女眷所在,只令宫女进来唤她。 才理好衣裳,知漪被众人簇拥着缓缓起身,步下小阶。再一转眼,就瞧见一位少女泪眼盈盈立在宣帝面前,手里还抱着一只猫儿,双肩瑟缩,似乎才被呵斥过一番。 等她真正走到宣帝面前时,人已经被带走。知漪不由疑惑道:“方才那人怎么了?惹怒了皇上?” 宣帝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扶上身侧,“等上了舆车,朕再和你说。” 一众命妇贵女行礼恭送,宜乐再度将二人送至府前,依依不舍告别。 “皇上这会儿可以说了?”知漪闲闲瞥去,大致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宣帝一笑,“知漪可还记得和朕初遇的情景?” 知漪眨眨眼,“是……我被送到阿嬷那儿的时候?” “不是。”宣帝缓缓摇头,“那时静太妃病重,朕去静慈宫看望,还未进庑廊便有一只猫儿迎面撞上,随后……便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也跟着撞了上来。” 知漪静了良久,忽然扑哧一笑,“所以,刚才是情景再现吗?” 宣帝显然也觉得好笑,“若不是这人动作太过明显,朕也不会想起来。” “证明皇上您魅力大呀。宜乐姐姐这桃花宴当真名副其实,果然为皇上招来了桃花。”知漪调侃,“连我和皇上十几年前初遇的情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用心良苦呀。那人莫不成还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沉思片刻,宣帝再度摇头,“朕……没仔细看。” 第124章 生产 知漪并未将这次“情景再现”之事放在心上, 太后和太医都曾叮嘱过她, 孕事时切忌郁郁寡欢或心绪起伏过大, 闹点小脾气没什么,只不能太过。怜香听后道:“如今主子您有孕在身,京中有些人家确实心思浮动。皇上这是出宫少,平日不是批奏折就是陪您, 不然还能有更多‘偶遇’‘巧遇’和桃花儿呢。” 不甚在意地缓缓倚上美人榻,闲适拿过诗集, 知漪头也未抬弯唇道:“皇上的桃花注定是拦不住的, 皇上自己不想要, 就算桃花再美也无用。皇上想要, 就算我们将桃花儿都挡在墙外,皇上也能主动去摘。” “主子说的是。”怜香顺势为她捏肩,“奴婢是觉着,主子您和皇上是不是得做些什么来警告那些人。不然接下来几月都如此, 就算皇上不受引诱, 那也烦不胜烦呀。” “说的有道理。”知漪抬眸,眯起猫儿眼支着下颌,“那该做些什么好呢?” 她忽然一眨眼, “想到了, 不过这事,还是得皇上去做较好。” 思毕,知漪写了张纸条派遣林全儿送去勤政殿。宣帝正伏案批阅最后一摞奏折,安德福被人悄悄唤出, 不多时便踮脚拿了份纸条回归。 “何事?”宣帝似头上长了眼,张口便道。 脚步止住,安德福讪笑,“皇、皇上,您发现了。这是……皇后娘娘让人交来的纸条,吩咐让您批完奏折后看看。” “哦?”宣帝饶有兴致,“拿来看看,对了,叫人去北园折几枝春梅和玉兰花,放在那对交颈玉瓶中,送去凤仪宫。” “是。” 一目十行阅毕,宣帝脸上笑容再止不住。他知道今日知漪并未因此吃醋,这秋后算账不过是想要敲打那些心思浮动的人,顺带宣誓主权。 作为一国之君,他非但没有厌恶这种举动,反而因这种“霸道”生出欣慰,这证明知漪对他的心意一如自己。 于是接下来几日,京中不少人家都收到了宣帝的一份大礼——美人若干。有的是刚成婚不久妻子有孕的年轻官员,也有年纪颇大的老官,无一例外都是府中有可送入宫中的适龄女儿或妹妹。 这些人家都曾为了那份小心思奔走过,收到这份大礼后诚惶诚恐,心知定是皇后借皇上的手来敲打他们。若是皇后单独送,他们不至害怕,但皇上这举动明摆着支持皇后,他们不得不收敛。 而且这些美人个个千娇百媚会来事,又是御赐,谁也不好撵走或太过冷落。是以近日有不少官员在后宅生活时常是冰火两重天,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最是难缠糟糠妻啊。 这些人也只好在心中叹气,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像皇上这样大权在握且忍了多年的人,竟然真能守住皇后一人不动摇。 那位皇后看着年纪小,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想趁皇后有孕捡个便宜的想法,看来也只能就此打住了。 …… “主子可知如今外边儿都在传什么?”惜玉一早就如麻雀般叽喳活跃,搅得知漪因天儿越发闷热的情绪也高了几分,扯出笑颜,“传的什么?” “传主子您小小年纪深藏不漏,即便有孕也将皇上绑得死死的,旁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夸您手段高明呐。”惜玉直笑,“有不少夫人还说要进宫向您取经,让您教教‘御夫之道’。” 知漪听罢差点没把刚入口的参茶喷出,连咳几声,连带挺起的小腹也笑得适时抽痛几下。她似乎感觉到了腹中小宝宝的抗议,在用小脚轻轻踢着肚子。 温柔轻抚数下,待他们安静下来知漪才道:“御夫之道?皇上什么时候被人给驾驭住了?” 殿内数人都低头掩唇不语,显然在偷笑,似乎十分认同那些夫人的话。 可不是么,皇上原本一直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从容冷漠。如今和她们娘娘一成婚,一日日走下神坛,到如今更是成了“妻控”般的人物,对皇后娘娘比对自己还要精心,这不是娘娘御夫有道是什么呢? 摇摇头,知漪好笑看着她们。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和皇上是征服被征服或驯养与被驯养的关系,甚至夫妻也不是完全的夫妻,将彼此放在心中,彼此理解尊重加上一丝爱恋,这才是她和皇上最真实的状态。 再浓烈的爱慕都有渐渐消退的一天,唯有细水长流的感情才能真正持久。 所以她很庆幸,自己和皇上是先成为了亲人,再成为爱人。小时候,皇上是她崇拜的英雄,如今,皇上是她的夫君兼友人,“主子,该去外边儿走走了。”嬷嬷上前提醒,端来一碗黑糊糊的药。 这药并非保胎药,而是有助于半月后引产。知漪怀孕如今已近八月,吴太医看过这大小,怀疑不止双胎,甚至三胎也有可能。宣帝心中担忧愈重,但从未在知漪面前表现过,和吴太医商量好后,决定等八月十几天用药物和按摩进行引产。 毕竟知漪年幼,身体较其他女子尚不够成熟。如果自然分娩,危险性太大。 知漪现今一举一动都十分不便,都要人搀扶着,夜间睡更是睡不好。仰着睡太累,侧躺着又不大可能,夜间还时常会被小腿抽搐痛醒。与她对比,宣帝更是除了上朝批奏折都时刻守在身边,夜晚知漪只稍稍动一动手指他就能马上醒来,几乎是草木皆兵。 太后每天雷打不动必要来看一次,一次就待一两个时辰,反复开导知漪,担心她头次生产,又是多胎会十分害怕。 相较于宣帝和太后,心态最好的反倒是知漪这个当事人。每日按照太医和嬷嬷的话儿,按时用膳吃药,按时散步,闲适时赏画析字读书,直道要将怀中的小宝贝熏陶成才子才女。 “娘娘,庄老夫人又送东西来了。”林全儿领人行至小花园,呈上木箱,“是为小皇子做的肚兜和小衣裳,娘娘,可要留下?” 按嬷嬷的话儿正慢行慢抬脚,知漪缓缓抬手,“放那儿吧。” 待感觉快要出汗,知漪才堪堪停下,瞥一眼木箱,“我记得外祖母近年年事已高,常道眼睛不好,时常花眼,这衣裳该并非外祖母所做。” 能送进宫,多少都代表着心意,自然也不是那些奴婢所做。施针者是谁,很容易猜出。 “主子如果不喜欢,日后不用便是。”怜香宽慰,“奴婢等会儿就把它们压箱底去。” “为何不用?”知漪笑反问她,上前拿起一件小肚兜轻轻摩挲,不知在想什么,“针脚细密,布料柔软,确实很适合。” 第89节 怜香有些不明白了,主子这到底是原谅了庄夫人,还是只是将庄夫人当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呢?不过主子有孕以来,心思是愈发难测了,有时连皇上也要捉摸半天,她一个小小奴婢还是只负责听话吧。 才刚这么想着,转眼知漪就变了脸色,孩子气般道:“嬷嬷,一点儿果酿也不能喝吗?” 徐嬷嬷无奈又疼爱道:“奴婢的小主子,真不能。您都忍了八月,不差这十几天,太医说了,这有孕期间滴酒都不能沾,对胎儿不好。” 身旁就几个亲近的人,知漪止不住脸上委屈,可怜巴巴在小凳上坐下。想要撑在桌上,却因肚子太大趴不上去,微微侧过身子,腰又酸得厉害,一来二去竟找不到个合适的位置和姿势,眼泪都在打着转儿了。 “小主子可不能哭。”徐嬷嬷又忙止住她,心疼拭泪,“您最近哭得太多了,小心日后小皇子小公主出世,变成个小哭包。” “……喔。”硬生生憋回眼泪,知漪又气又委屈,愈发觉得周围人万事都只考虑腹中胎儿,根本不顾自己了。 胡思乱想之下,她才瞥见一抹明黄,转头起身就扑了过去,惊得众人齐齐叫了一声。好在宣帝反应迅速,及时用手扶住,不然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冲去,也不知谁会被撞个仰倒。 “怎么了?这么想朕?”宣帝温声道,一手扶在知漪腰侧,另一手放在隆起腹部感受胎儿微动,不过一会儿便露出微笑,“他们近日动静愈发大了,该是想早些出来看他们的娘亲。” “不看皇上吗?”知漪睁眼望去。 心觉这几日知漪说法愈发孩子气,宣帝一笑,“他们知道娘亲孕育辛苦,朕不过只能说几句安慰的话儿,没什么用处。” 知漪随之笑逐颜开,两处小梨涡若隐若现,才要开口,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让她双腿一软,瞬间沿着宣帝臂膀滑下,被宣帝一把捞住。 “怎么?”宣帝神色紧张,见知漪疼得话都说不出,额前瞬间冒出豆大汗珠,声音竟有些发颤,“徐嬷嬷,皇后是不是……” “让奴婢看看。”徐嬷嬷眼疾手快上前,前后不过看了几息便肯定道,“皇上,是要生了,快,快带娘娘去备好的产房。奴婢马上去备好东西,怜香,去唤吴太医和医女,还有那几个接生嬷嬷。” “是,是。” 知漪这一突然发动,让所有人都慌了神。好在这些东西早就准备齐全,最初的慌乱过后都渐渐安下心来,徐嬷嬷边冷静安慰道:“主子别紧张,您这是双胎甚至三胎,月份绝对是足的。虽然提前了十几天,也不碍什么事,您现在千万别叫,存着力气,如今只是疼,还没真正开始生呢。” 勉强点头,知漪疼过后由人扶着勉强在房内走了几圈。 “娘娘,皇上说要进来陪您,奴婢们阻拦不住,可要……” “让皇上出去等着。”知漪勉力出声,唇被咬得殷红,“皇上进来,我便更没心思没力气了。” 听到这话,宣帝忙止住脚步,喊了一声,“好,朕不进去。酣酣莫怕,朕就在外边陪着,莫怕,定能母子均安,莫怕。” 连说三个“莫怕”,知漪心知他的紧张定不比自己少,有心想笑,却被阵阵疼痛引开注意。 “嬷嬷,现在、现在可以了吗?……”知漪唇在发颤,她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而且据徐嬷嬷说,这还是最初级的,等到真正开宫口,她会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了。 “可以了,扶皇后娘娘趟上去。怜香,去端药来,吴太医和医女已经到了吧?让医女进来,我和林嬷嬷先给娘娘按摩助产。别慌,别乱,娘娘没事,只要娘娘和小皇子平安,你们都是大功臣,定重重有赏。但要是谁在这端口儿慌乱出了差错,不用皇上娘娘出口,嬷嬷我先饶不了她!”徐嬷嬷软硬并施,额头也冒出汗来,依然有条不紊地吩咐。 林嬷嬷少言寡语,但动作利落,一番按摩之下,知漪顿感阻力少了不少。约莫一炷香后,在众人提醒下,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太后闻讯匆匆赶到,头上只插了一支钗,刚进连和宣帝说话都来不及就扎进了产房。 里面忙得热火朝天,叫声连连,外面一片寂静,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宣帝手紧握成拳,臂上青筋拧起,他向来觉得神佛之说可信可无,此刻却万分期冀那些民间传说是真,那些神佛,一定会帮助知漪,帮他们的凤女。 知漪的声音由弱到强,再由尖锐慢慢微弱,反复几次下来,期间甚至晕厥过去一趟,吓得众人心都凉了半截。还是吴太医紧急让医女以金针之法强行唤醒知漪,这才得以继续。 夜色微晃,转眼一宿过去,房外站立的众人都已成了雕像,宣帝更是一夜冒出一层薄薄胡茬,形容憔悴不已。 听了一夜知漪的嘶哑哭声,他已经开始后悔没有坚持最初的想法打掉这胎。就算知漪会恨他,也比如今这般生死不定要好! 就在许多人渐渐心灰意冷之际,破晓之光突破云层,第一束金光照在宣帝脸庞,一声宛如天籁的哭声终于响起,紧接着是产房内众人喜极而泣的叫喊。 “小皇子,小皇子出来了!” 众人重新燃起希望,只要出来一个,剩下的就要容易许多。 “快,快,还有。”“不止双胎,皇后娘娘腹中还有一个。” “是小公主!”“二子一女,母子均安!”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龙子龙女,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 史载,昭历十九年,夏,上得二子一女,龙心大悦,着令大赦天下! 第125章 宝宝 “皇后怎么样?”宣帝匆匆扫过一眼三个襁褓, 第一句话却是问起知漪, 让徐嬷嬷惊诧又欣慰地露出微笑, “皇上,皇后娘娘没事,只是脱力昏睡过去了。皇后娘娘这次极为辛苦,折腾了一夜, 好在娘娘福泽深厚,又有皇上庇佑, 这才得以平安。” 大喜当前, 宣帝对这些话自是怎么听怎么顺耳, 朗笑几声, “好,好,都有赏,重重有赏!先将皇子和公主抱去给太后, 朕先去看看皇后。” 太后本是喜中带忧, 但一看到两个同色襁褓中的婴孩即便皱巴巴也明显不同的模样,登时露出笑颜,同样连道几声“好”字, 心中大石顿时落地。 无人阻拦, 宣帝直接忽视扑鼻而来的血味,视线自发望向榻上安睡的知漪。 知漪脸颊犹有汗迹,黏着几缕湿哒哒的发丝,脸色苍白羸弱, 极为憔悴。可这模样的她,在宣帝眼中却比任何盛装款款时都要动人、让他为之深深怜爱和敬重。 经历知漪这生产的一夜和昏睡的一日一夜,他更清晰的明白了知漪在自己心中和生命中的份量。倘若从未遇见过知漪,他可以若无其事一如以往地平淡生活,但既然已经进入他的世界,成为他的妻,他就不可能容许她离开。 产房内只留了怜香和一个小宫女在收整,都被宣帝一个手势挥退。缓缓坐至榻旁,宣帝想到方才匆匆瞥过的三个婴孩,胸中的滚滚暖流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一手抚过被汗濡湿的秀发,宣帝轻覆上那巴掌大小的疲惫秀颜,见知漪睡得无比香沉,不由莞尔一笑,俯身在额头印下一吻。 酣酣,好好休息,朕等你醒来。 …… “主子这下可放心了,两个小皇子都可留在宫中。”原嬷嬷笑语连连,和太后徐嬷嬷各抱了一个,对怀中的小皇子怎么看都看不够,眼睛都快弯成了一条缝。 太后但笑不语,她之前还担心不得不送走一个,想到那时知漪会多伤心便忍不住心疼。但如今看两个小皇子长得根本不一样,自然也就没了忧愁。她盼了孙儿孙女十几年,如今总算能够安心地颐享天年、含饴弄孙了。 小公主最后出生,憋的时辰最久,刚出来时气息最弱,哭声也是如猫儿般。众人还当天生不足,吓得去寻吴太医,好在吴太医只温柔拍了几下,又过了一刻钟,这位小公主模样看着便没那般惹人担忧了。虽然比两个哥哥显得瘦弱些,但不得不说,生得却是最漂亮,一点儿也不皱巴巴,皮肤光滑白嫩无比,出生约莫半个时辰后还曾睁开了会儿眼睛,水葡萄般又大又亮,带着新生儿特有的清澈天真,直看入人的心间,虽然很快就闭上,但仅一眼,就将太后恨不得将心给掏去,直抱着不肯撒手。 作为最大的功臣,知漪直接睡足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在腹中饥饿下醒来。醒来时还是半夜,身边都已被收拾干净整洁,怜香惜玉伏在案边小憩。 她轻唤一声,二人立马醒来,扶她起身喝水润唇,又极快地从食盒内端出热粥小菜。 “宝宝们呢?”知漪临昏睡前看了一眼,自醒来后就惦念不忘,在身旁没看到三个小宝贝顿时有点心慌。 “主子放心,小皇子和小公主都被照顾得好好的,如今正睡着呢。等明儿一早,奴婢们就让嬷嬷们抱来,太后娘娘也不放心,今夜直接歇在了凤仪宫,皇上也一直在隔壁等您醒……” 刚说就到,宣帝如风般大步迈入,见知漪已在喝粥便露出微笑,声音轻柔,“知漪。” “皇上。”知漪不知自己此刻目光也是柔情似水,初为人母的气质显出。她其实对前日生产过程中的痛楚已经淡忘,因为她在那期间一直想着的只有宣帝的面容和对二人血脉的期待。 宣帝接过瓷碗,亲手一勺勺喂去,手极稳,语气却不如以往从容,“朕昨日……” “很高兴吗?”知漪弯起眼眸,话语间尤带一点虚弱。 宣帝不语,只露出笑意握住知漪柔若无骨的手,脉脉温情流动,无声胜有声。 这夜,宣帝依旧歇在隔壁,知漪复休息一晚,真正恢复了些许元气。休朝三日后,宣帝神清气爽地前去上朝,收到了朝臣的连连恭贺,暂不管真心假意,皆是一脸宣朝大幸的神情。 宣帝不介意这些,他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唇边的笑意一直没下,就连朝臣汇报哪位官员又犯了错都能温和指出,叫众人又是庆幸又忍不住嫉妒。 真是不能比啊!皇上这一得,就得了三,还子女俱全,叫他们这些辛苦了好些年才儿女双全的真是无比汗颜。 可以说,宣朝上下都在感慨他们皇上的厉害和皇后的好运,按说寻常人怀双胎三胎十分危险不说,生在皇家还得担心双生子的问题。这位皇后倒好,不仅平安无事地诞下三位健康的皇子皇女,据说那两位小皇子还都长相各异,太后和皇上都因此大悦,由此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担忧。 他们对皇上皇后可谓是彻底折服,虽然皇上成婚晚,但耐不住这一下就得了三,放眼历代也没几人能有这样的好福气。不该有的心思纷纷收敛不说,从此在有关皇后的问题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毕竟这一次得了二子一女,皇上本就爱皇后若宝,如此一来,不更得将人捧到天上去。 皇宫这些人是不好去,就算送礼也得等到皇子和公主的满月宴。是以最近庄府当真是门庭若市,马车来了一辆又一辆,皆是达官显贵。虽说只是皇后的外祖家,但在这些人看来,也就和皇后的娘家差不多了。 知漪歇了一月,坐了一月,期间只能由嬷嬷和宫女抱着看几眼三个小宝宝,早就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等过了一月,好好洗浴一番换了身简便柔软的衣裙后便赶去凤仪宫偏殿。 此时正是三个小宝宝的喂奶时间,三个奶娘齐齐坐在里间,由屏风挡着。知漪一眼望去,见她们眉目端正柔和,气质干净,便放下心来。 襁褓的颜色已经区分了三只大小,金色是大皇子,金红为二皇子,正红则为小公主。三只看上去极为小巧安静,眼睛闭着,小嘴却在微微嚅动,小口小口吮吸奶水。 “娘娘。”三个奶娘诚惶诚恐起身,被知漪止住,手指轻轻点过小公主柔软的脸蛋,轻声道,“他们可乖?平日多久喂一次?夜间呢?” “回皇后娘娘,大皇子二皇子和公主都乖得很,平日基本都在睡,饿了便会出声,夜里一般都需起来喂两次。奴婢们可再没碰见过这么好带的,两位皇子和公主真不愧是龙子凤女,天生就这么聪明。” 对于她们的奉承知漪含笑受之,待小宝宝们喝饱后在徐嬷嬷的指导下轻轻抱起大皇子。刚一个月的婴儿依旧小得不可思议,让知漪手都有点发颤,生怕不小心抱紧了或抱松了让他不舒服。 “嬷嬷,他们这么小,要多久才能长大呢?”知漪有些担心问道。 徐嬷嬷暗笑主子当真是怀孕久了,问的话儿也有些稚气可爱,“主子,刚出生的都这样,不过基本是一天一个样,等再过几月呀,就像您往常看到的那些一样了。” 知漪嗯一声,越看越觉怜爱无比,将手指轻轻触上婴儿小嘴。许是母子连心,小宝宝随即缓缓睁开眼,眼眸黑亮无比,又大又圆,懵懂无知的目光让知漪心都化成了一团水,“宝宝,我是娘亲,认得我吗?” 小宝宝暂时还不会用言语表达,只能懵懂望着她,嘴边吐出了几个小奶泡,让知漪轻笑,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浸入鼻间的是满满的奶香。 太后和宣帝不知何时赶到,都不约而同凑到了小公主身旁,最终是太后将孙女抱起,轻摇两下笑道:“皇上,哀家看小公主和知漪小时候像得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知漪,你快来看看。” 宣帝赞同点头,目光凝在小公主的小鼻子小嘴不愿移动。这么一来,只有二皇子被冷落在奶娘怀中,他尚小不知事,并不知道自家父皇和皇祖母一心只惦记着妹妹,还咧开了无齿小嘴,在自得自乐地吐泡泡。 知漪觉得好笑,轻声提醒道:“皇上,还有一个宝宝呢。” 不自然咳一声,宣帝恋恋不舍望着小女儿,最后小心抱起二儿子。毕竟小女儿在自家母后手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太后抢人。 二皇子乌溜溜的眼眸转了两下,正好对上自家父皇视线,张着嘴无意识啊两声,让宣帝立刻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知漪憋笑,她这次倒是看出来了。皇上和母后都更喜欢小公主,可怜两个小皇子,若在寻常人家,本该是更受到重视的那个,如今皇家却反倒成了“重女轻男”。 大皇子长得像宣帝,一个月来渐渐清晰的五官间隐约可见相似之处,二皇子则显然结合了帝后二人的长相,更加秀美,平日也是三个宝宝中最安静的一个。 三个宝宝大体都很乖巧,若实在要选出最闹腾的那个,反倒是最后出来的小公主。就像现在被人抱着,两个哥哥都很安静地吐泡泡,唯有小公主,吐着奶泡还不满足,襁褓里的小手还在试图揪住太后头发,叫太后不住笑出声。 “皇上,既然暂时没取名,先给他们取个乳名吧。”知漪兴致勃勃,“就叫大宝二宝三宝怎么样?” 宣帝:“……” 太后插嘴,“好,哀家觉着挺好的,既是乳名就该简单通俗些,叫着也亲近。正好是哀家的三个宝贝,就这么叫了。” 宣帝:“……” 第126章 各种醋 知漪和太后意见一致, 宣帝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扫兴。不过是个乳名小名, 随意些也好, 是以三个小宝宝暂时的代称便成了大宝二宝和三宝。 如徐嬷嬷所言,三个小宝宝长得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模样。知漪每日来看时都不免惊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从刚出生开始慢慢长大的小婴儿, 何况这三只还是她千辛万苦生出。 宣帝也不例外,景承景旻不是太后所带, 当初他见到知漪时知漪也已有三岁多。这般柔弱小巧的生命于他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的奇妙, 每每抱起时都让向来沉着从容的他略显无措。 “皇上, 你这样抱宝宝会不高兴的。”知漪纠正宣帝姿势, 笑盈盈顺势轻戳大宝肉肉的手臂,被大宝胡乱挥舞的小手捉住手指。 一握住知漪手指,大宝就不肯松手了,高兴地张开嘴, 啃一啃亲一亲, 还朝知漪要亲亲抱抱,小眼神完全没了对待旁人的“霸气”。 之前举办满月宴时大宝的性格就略有体现,如今五个月大, 更是明显和弟弟妹妹区分开来。 说来奇怪, 两个男宝宝性格不知随谁。宣帝性格沉稳内敛,知漪灵动活泼,这大宝宝却常显出一股霸道。比如知漪抱他时不能看另外两个宝宝,只能逗他, 不然小家伙就会皱着眉头啊啊啊,顺带挥舞小拳头。如今他已经能初步掌控自己的手脚,最爱做的事就是见到知漪就咧开小嘴朝她张手求抱。 若抱他的是宣帝,大宝宝反应也很奇特,常是绷着肉嘟嘟的包子脸和自家父皇对视,偶尔啪嗒一下小掌毫不留情地拍上去。他的力道不痛不痒,宣帝起初还没感觉,等有一次在抱着大儿子亲了一下知漪时,突然被大儿子尿湿龙袍,他才似有所悟。 第90节 儿子这么小就学会了吃醋,而且和自己抢妻子什么的……这感觉对他来说颇为奇妙。 反观二宝宝,自小就文文静静不爱闹腾,尿布湿了也只会嗯嗯敷衍叫两声。每次奶娘喂奶时都会咿咿呀呀出声,等奶娘调整成最省力最舒适的姿势时,才满意地慢吞吞吮吸,平日被人逗乐时最多只是附和着啊啊笑两声,其他时辰除了睡觉就是睡觉,看起来整个一小懒鬼。 察觉出两个儿子性格后,知漪纳闷了好一阵,完全不明白两只的性格到底从何而来,既不像她也不像皇上。真正看来,也只有三宝宝小公主和她的性格如出一辙了。 小公主很活泼爱闹腾,自能基本挥舞小手后就古灵精怪得很,常常睁着一双猫儿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望来望去,碰见熟悉的人便咯咯直笑,不熟的人还会咿呀唤两声,小手表示抵触,不让那人抱起或亲亲。小模样极为天真可爱,因着这性子,不管来人是谁,见过三个宝宝后最爱逗弄的总会是她。 不过不论哪个宝宝,最爱的亲近的都还是知漪这个娘亲。许是在腹中就熟悉了知漪的气息,每次只要知漪一靠近宝宝们都能自动感觉到睁眼求抱。知漪只有一双手,一次也只敢抱起一个,每次跟着哄另外两个小家伙的宣帝就不免受到了不少宝宝们嫌弃的眼神或大哭。 宣帝抱了会儿,犟不过大儿子,和小家伙对视了会儿,干脆将宝宝放在竹席上让他坐着。 俗语有道“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如今还没到六月,大宝宝已经差不多学会了坐,在不用旁人扶着的情况下,能自己独自坐上好一会儿。 “啊啊—”宝宝张嘴无意识叫喊,肉鼓鼓的两腮看上去有几分生气,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宣帝,小手朝着他的方向抬起来动两下,又看向知漪,控诉般再度“啊”两声。 叫完后,他有心想朝知漪爬去,奈何现在还没掌握这项技能,小身子胡乱晃荡之下终于啪嗒一声趴在了竹席,吓得周围宫女嬷嬷连忙就要扶人,都被宣帝喝止。 “让他自己坐起来。”宣帝眸中分明漾着笑意,却故意也绷着脸看大儿子。 知漪刚把另外两个宝宝哄好,见状幽幽瞥去,“皇上又在欺负大宝。” “咳”宣帝沉声道,“朕是在教育他,身为长子怎么能如此霸道,占着娘亲不放,一点也不顾忌弟弟妹妹。” 知漪无言,这几只前后才差了不到半个时辰,能有什么区别?如今连话都不会说就开始教育了。 她将二宝三宝一同放下,两只分别坐在大宝左右。不同的是二宝宝坐了两息就忍不住也趴了上去,趴的却是自家大哥的身上,压得刚要坐起来的大宝又倒了下去,肉肉的脸蛋被压出褶儿,旁边的亲爹娘却同时笑得开心,一点也没扶一把的意思。 小公主看两个哥哥“打架”笑得极为欢快,几乎就要拍着小手鼓起掌来,和知漪如出一辙的弯弯眼眸让宣帝看着就十分舒心。 “朕看也不必整日来抱着,就让他们自己这般坐着,等学会了爬再让宫人们看着便好。”宣帝一手拦过知漪近日清减不少的腰身,心疼道,“酣酣也该多休息,若觉得不放心,朕再派几个宫女嬷嬷来。” 最重要的是,自有了这三个小不点,他的小妻子当真许久没再正视过他了……宣帝仔细一数,最近除了在抱儿女时能额外得到娇妻的关注,其他时候竟连一个眼神都难,当真令他郁闷极了。 知漪被搂着轻偎在他怀中,软软哼出一声,“皇上是不负责的爹爹,我可不要做不负责的娘亲。” 宣帝失笑,无奈摇头,只能暂时捺下这话题。他知道,其实知漪对三个宝宝如此关注,也有些是由于庄氏。 知漪亲身经历过没有父母关怀的感受,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会有这种不愉快的经历。只是这一次性三个宝宝,除了喂奶,她事事都想亲力亲为,自然要清减不少。 “啊……叭!”话语间,大宝不知何时挪动了过来,小手揪住知漪衣裙,闻得亲近的气息,叭得一下一头撞上自家娘亲的腰间,末了还在傻呵呵直笑,口水流了整只小拳头。 宣帝快一步将宝宝抱起,皱眉看两眼,不轻不重丢回另外两只中间,接着若无其事回搂知漪。 知漪还没说什么,雪宝儿先急了,跳上去就用牙齿磨了两下宣帝龙袍呜呜示威。别看它年纪大了,气势却不减,本来整日懒洋洋趴着,自有了三个小宝宝后,就整日围着三只打转。只要谁流露出一点对小宝宝不好的迹象,立刻就上前喵喵直叫。 “它是在威胁朕?”宣帝颇有些不可置信,看着这只向来见着自己就犹如小鹌鹑的猫儿。得到的是知漪轻飘飘一睨,“雪宝儿可比皇上疼宝宝,宝宝哭了它还会去提醒嬷嬷呢。” 殿外忽而传来大笑,人未至声先到,“皇上,臣急着见小侄子侄女,未等通报就进来了,您不会怪罪吧?” 听这句话便知是除了公事其他时候都不大正经的信王,信王一家早报了今日进宫,不想正赶到这时到,还正巧听见方才的话儿。 信王不放过调侃自家弟弟的机会,“臣早让皇上不要那般死正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端着脸,这不,吓到臣的侄儿侄女了吧?快,快来让大伯抱抱。” 信王妃柔柔行过礼,压着景旻这猴儿不让他乱动,“皇上,王爷失礼了。” 宣帝摇头,自是不会怪罪,只不过日后会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就不一定了。 感觉脑后一阵凉风,信王不大在意地挠了挠头,看着榻上排排坐的三个小宝宝,心痒得不得了,眼珠子转了一圈,最终准备抱起笑得最为天真可爱的小公主。 小公主见一只大掌袭来,咿咿呀呀地推出小手抗拒,嘴中不停吐泡泡,被信王无情镇压。接着就被越看越喜爱的信王凑上去狠狠亲了两口,声音之大几乎要在殿中惊起回响。 宣帝的脸黑到不能再黑,他都没敢这么亲近过女儿,倒先被信王给捷足先登。 “爹,爹,给我也抱抱,我也要抱妹妹,亲亲妹妹。”景旻已然是个少年,却依旧没改掉孩子心性,猴脑袋想要凑上前,被宣帝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 知漪觉得自己甚至能猜出此刻自家夫君心中想法:呵,朕此时治不了信王,还治不了信王的儿子么。 她掩唇偷笑,信王妃突然想到什么,顿时也笑得差点顺不过气,“元涵,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是怎么唤你小婶婶的?” 景旻疑惑望去,接着一僵,好、好像他以前就是唤小婶婶为妹妹的,如今…… 他不由捂脸,心道还不都要怪皇叔!如果不是皇叔老牛吃嫩草,把知漪妹妹立为皇后,他的称呼怎么会这么乱! 第127章 野猫儿 被三个宝宝吸引, 晚膳后景旻死缠烂打着怎么也不愿回府, 信王不仅没教训还跟着搅合, 气得信王妃差点没顾忌向来的温柔形象拿起掸子就追去。太后笑得脸上皱纹尽显,连连摆手,“好了,这后宫也没其他人, 让元涵住一夜没什么,皇上觉得呢?” 宣帝自然表示不介意, 天知道他期间无数次想将这对“轻薄”了自家宝贝小公主无数次的流氓父子扔出宫。知漪在身旁悄悄一戳宣帝腰身, 冲他坏笑眨眼, 宣帝无奈, 只能轻捏了捏她鼻子以表教训。 宝宝们闹了一阵早已累了,让奶娘喂过奶后都已乖乖睡去,睡颜稚嫩可爱,叫几个长辈齐齐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让人抱回寝殿。 “元茂呢?哀家可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太后忽而想起近几月大孙子闭门读书的日子有些久, 不免心中好奇, “不是哀家说,元茂也这般年纪,又已考取功名, 是该让他歇歇了。文同你幼时就不爱读书, 整日招猫逗狗,如今可好,自个儿不行就尽去逼哀家的孙儿,羞不羞?” 保养再好, 这几年太后鬓边也染了一层白霜,神态再不复十几年前知漪进宫前的那般高高在上和冷漠,如今时常笑呵呵抱着孙儿孙女,看上去同普通人家的慈祥老太太也相差无几。 信王脸皮厚,从来不在意这些埋汰自己的话儿,笑嘻嘻回道:“母后这就冤枉儿子了,元茂他自己尚文,自小就抱着书不愿撒手,怎么能说是儿子逼的?何况最近他可不是被关在了府中,您的好孙儿如今是翅膀硬了,自个儿飞了。” “这话是何解呐?”太后诧异,将人招来,“你们可没和哀家说过这回事儿,快说说,元茂去哪儿了?” “儿子是觉得这事还没个一定,等结果出了再告诉母后您也不迟。元茂那小子,一声不吭地留了封信就……” 趁着信王开始絮叨,宣帝默不作声就将自家听得津津有味的妻子拉出,方向瞧着是御花园。他们溜得快,连安德福都没瞧见,此刻周围竟一个宫人侍卫都没,这似乎还是头一遭。 知漪右手被紧紧握住,眼儿弯弯侧眼瞟向宣帝,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二人脚步越来越快,走至小路前宣帝干脆将知漪横抱起,听到知漪的惊呼不禁勾起唇角。 “朕许久没这般抱过酣酣了。”边走边垂眸看向怀中娇妻,宣帝脚步稳健,心跳有力,知漪侧首躺在臂弯中,闻言轻笑,“因为最近都在抱宝宝吗?” 宣帝沉吟片刻,“朕只想抱朕的皇后。” 知漪略向上轻咬一口宣帝下颌,狡黠道:“我才不信皇上的甜言蜜语,明明一对着三宝宝就忘了我。” 宣帝失笑,眼见已走到御花园深处,周围尽是娇红柳绿、沁香扑鼻,他将人小心放至大石,趁知漪不备在那光滑秀洁的额头轻轻一吻,“因为我们的小公主和酣酣很像,朕每次看到女儿,就会想到酣酣幼时。” “又乱说。”知漪不高兴绕着宣帝一指轻戳,“皇上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明明已经快四岁了,这是母后亲口说过的,三宝宝如今连一岁都没到。” “这正是朕的遗憾之处。”宣帝一同坐下,再轻巧让人坐上自己腿间,“错过了酣酣最初三年的时光,是朕终身所憾。”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从知漪一来到这世上,就将人接到身边。他会为他的宝贝奉上世上所有的珍宝,宠爱她,娇惯她,让她真真正正没有一丝忧虑和遗憾地长大。 望进宣帝眸中,知漪能够真切感受到其中珍视,她心有所动,轻轻靠在宣帝肩头,“凡事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何况皇上这个遗憾也不算真正的遗憾。” “哦?” “因为……就是皇上心中存了遗憾,所以才会对你的宝贝更加珍惜呀。”知漪凑过去轻啾一口,腰上被一双大掌牢牢裹住,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会摔倒,“难道不是吗?” 宣帝先是一怔,随后莞尔,“酣酣说的是,人生谁无憾事。” 随即俯首吻上那张如花蕊般娇嫩的粉唇,深深缠绵。知漪生产过后,本就发育良好的身子更为玲珑有致,袅袅细腰几乎让宣帝双手可握,冰肌玉骨下时常沁出果酿酒香、甜香,让宣帝对这具娇嫩甜美的身体愈发着迷。 “嗯……”知漪微微仰头,露出一段纤细洁白的脖颈,忍不住蹙眉轻念,“疼……皇上……” 宣帝随之轻轻放松,手转而为知漪缓缓揉起腰来,低低喘息道:“朕没注意力道,最近……还疼吗?” “吴太医的药很有效,已经好了许多。”知漪才发现衣带已不知何时松开,她本想嗔去一眼,但周围寂静无人,又有簇簇花丛包围,让她的羞涩淡去许多,便也不再抗拒。 原来知漪自生产后某处发涨情况较孕时要更加严重,时而还会生疼,宣帝不让她亲自哺乳三个宝宝,毕竟三个对她来说太消耗精气神。若实在难受宣帝便会照着以前的法子亲自上阵,每每缓解过后,都会是一段不可言喻之事。到如今,宣帝已然将此事当成了自己的福利之一。 味道很淡,带着一点儿腥味,味道于成人而言其实并不好,但因着知漪,宣帝往往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正如此刻,知漪分明已经不再难受,他还是半诱哄地故技重施。 缓缓平躺下大石,知漪眼眸映入漫天星子,想到周围除了一些花草就没了遮挡,她还是不禁生出丝丝不安。身体下意识有些抗拒,都被宣帝温柔化解。身体触感是如此清晰,发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响起,知漪忍不住生出一股渴望,熟悉的感觉升起,她不自觉身体微扭,眸中水光润泽,柔柔睨去。 宣帝微微一笑,手只轻轻一勾,便会意笑道:“酣酣,你动情了。” 知漪咬唇,目光似嗔似媚,看得宣帝心神一荡,正待更近一步,周围却传来脚步声,让他不禁顿住。 “你……你确定吗?”闻声是个年纪不大的宫女,“今日信王在宫中,皇上皇后娘娘他们都去了太后的敬和宫呢,这大晚上的御花园怎么会有人?是不是你听错了?” 另一道更为稚嫩的声音颤抖响起,“婉、婉儿姐姐,我方才远远经过,听见附近有惊叫声,所以才,才……” “肯定是你听错了,宫里有几只野猫儿,似乎是皇后娘娘爱宠的玩伴,兴许你就是遇到了哪只。”那宫女声音镇定些,“可别自己吓自己,咱们宫里能有什么东西?后宫除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外就再没人了,你当这是那些话本里的后宫呐。” 原是两个小宫女,她们在花丛外走动察看,听声音并不会到此处。宣帝回过神,瞥见知漪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神,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极坏的想法。 知漪没想到晚上御花园也会碰见宫女,虽然感觉已被挑起,但想着此时无论如何也该停下了,不然真被发现多尴尬。她还没来得及做出示意,身上压着的人动作却愈发大了,她不由瞪大眼,见着宣帝对她含笑做出小声的示意,身体一动,竟然真的在这、在随时可能会被人发现的情况下…… 约莫一个时辰后,帝后二人双双脸色微红地自御花园中走出,总算让提灯寻了好一会儿的宫人们松了口气。 “皇上,您和娘娘出来散步,就算不愿奴婢们跟着,好歹也要嘱咐一声奴婢。”安德福夸张地拍着胸,“转头没见着您和皇后,又不知去处,奴婢这心头空落落的。再晚一刻寻着您啊,奴婢怕是就要被吓死了。” 知漪扑哧笑出,掩在衣裙下的双腿一软,被宣帝默不作声扶住,好在没让人看出端倪,她脸上一红,唇边仍若无事般轻侃,“安总管,倒是我和皇上的不是了,下次一定知会你一声。” 安德福垂首陪笑,“娘娘折煞奴婢了,还要算奴婢们眼拙,不够精心,连您和皇上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该罚,该罚。” 耍宝一阵,宣帝出声止道:“好了,朕和皇后不过想清静一阵,偏你多话。皇后累了,去传辇回凤仪宫,着人备好浴池热汤,待会儿朕与皇后共浴。” “是,皇上。” 有惊无险避过可能会尴尬的情景,知漪正放下心上辇,宣帝却侧耳轻笑,“真当安德福几人什么都没看出?” “……难道看出来了?” 见知漪忐忑又羞急的模样,宣帝故意吊了许久胃口,被知漪急得拧腰也不言不语,直到二人一同没入浴池才将羞得掩面的娇妻一把抱入怀中低笑,“朕骗你的,安德福又非火眼金睛,夜间能看出什么?” 知漪恍悟,气得嗷呜一口咬在宣帝肩头,口齿不清恨恨道:“坏庭之,明日宝宝们嫌弃你,可再也不帮你了。” 第128章 正文完 “主子, 刚刚大皇子是不是……出声唤您了?”怜香又惊又喜, 神色激动地看向榻正中的大宝宝。 知漪正按太医和嬷嬷们的建议, 各自用宝宝们最感兴趣的小物件逗弄他们到处爬。大宝宝最为活跃,根本不用什么东西,只需知漪往那儿一站,再朝他笑着拍手, 便屁颠儿手脚并用地裂开嘴爬来,速度快, 力气也大, 好几次知漪都差点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些。 刚用甜汤奖励过大宝宝, 就听见他突然口齿不清唤了声“呀……凉”, 知漪还当是自己的错觉,听怜香这么说才意识到宝宝已经到了学说话的月份。 寻常宝宝最早也是八九月慢慢学会说话,大宝宝如今刚好八月,算来正好。 知漪高兴地将已经成为小胖墩的大宝抱起, 狠狠亲了一口, 眼儿弯弯道:“宝宝,再叫一声,叫娘。” “凉、凉……呀、凉……”大宝十分配合, 雀跃地鼓着小手在知漪怀中动得起劲, 凑上前亲来亲去,口水糊了知漪一脸。 “咱们大皇子可真聪明。”徐嬷嬷喜不胜收,平日大宝宝就最为活跃,也最叫他们这些宫人操碎了心, 俗语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相比于文静的二宝宝和乖巧的小公主,她们不免就对大宝宝更关注几分。 大宝宝这一出声,顿时众星拱月,成了众人的聚焦点,什么天资聪颖、龙子皇孙的奉承话儿都往上砸。热闹之下,本正静静发呆的二宝宝和默默在榻上爬着的小公主齐齐停住,往这边扭头看来。 “咿咿,呀呀……”小公主不满挥手,肉肉的脸蛋上下弹动,乌黑萌动的眼眸滴溜转了一圈,也慢吞吞口齿模糊唤出,“凉……” “呀,咱们小公主也会说话了哩。”惜玉喜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将小公主抱去,“主子您听听,小公主这是不高兴您一直抱着大皇子,吃醋了哩,可不要主子您抱抱。” 话落,被放开的小公主扭头就朝自家娘亲怀中爬去,拱了拱,手脚并用地挤开霸道的大哥,口中也不知呜呜哇哇在说些什么。大宝宝陡然只剩下半边怀抱,显然很不满意,也开始哇哇呀呀地争论,两只小不点激动异常地手舞足蹈,可惜谁都没听懂他们在争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