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赊美人心》 第1节 本书由海棠书屋网为您整理制作 ================ 情赊美人心 作者:月下金狐 ================ 第一章 祈馨王朝,泰始十一年。 昔日位高权重,风光无两的内阁首辅大学士檀承济,一夜之间被抄没家产,废黜入狱,家中弟兄女眷幼龄弱质受其罪拖累被迫流放,一路上长途跋涉,条件困苦,又遭衙役折磨虐待,加之山贼猖狂,致使十数人伤卒道途,客死他乡。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楔子短小也不要忘记撒花哦 第二章 寒冷的冬日,陈旧的街道,血色染红了鞭子,鲜血沁了出来,皮开肉绽,对方用手牢牢将她的鞭尾拽住,瞪着她,发黑发亮的眸子里充满着屈辱与愤怒。 仿佛在告诉她,待有一日,若我翻身,今日之辱,定当百倍奉还! …… 檀婉清被雨水的凉意惊醒,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不知为什么,时不时的梦到,她用手摸了摸后背刺感强烈的鞭伤,心下暗想,大概是因为自己也落到那般凄惨境地了吧。 秋雨瑟缩,没什么取暖之物,只能紧紧蜷缩身体,有些狼狈的靠在潮湿的树皮上,目光顺着风雨摇摆的树枝,落在外面那一片如幕布,无边无际,朦朦胧胧的雨水中,静静的发起呆来。 内阁首辅,文官中的翘楚!就是她这个身体的父亲。 他还有个身份,是先王临终前托以辅佐幼君的三大顾命大臣之首。 不仅教导年幼君王,朝中大政一朝揽,权势更在当朝皇帝之上,甚至可决定皇帝的废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足道以,何等的风光! 可别人不知,檀婉清却清楚。 自古以来,顾命大臣多悲剧。 这种风光如薄冰上行走,稍不注意,就要万劫不复。 这几年她无不提心吊胆,为此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殚精竭虑,但最后,还是落得如此凄凉的结局。 不是没想过跑路,种种都设想过,却难以施行,可笑的是,父亲订下的亲事,竟然同样是顾命大臣郑原之子,这大概就是她的命运吧。 想到郑原之子已随父斩首,与他相比,她还能活下来,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内心的埋怨一淡,檀婉清便索性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了。 什么都不去想,只抱着膝盖,有些浑浑噩噩的望着外面风雨。 “小,小姐……”身上胡乱盖着一件湿衣,一直处于昏迷的瑞珠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穿着囚衣,正歪倚着树坐着的自家小姐,当即不顾身上的伤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声音发颤的凑到她身边,四下查看着,待发现四周竟不见了那些衙役和山贼,只剩她们两人时,脸上又茫然无措:“我们,他们,人呢……” “瑞珠,我们骗过那些人,逃出来了!”檀婉清坐起来,拉着瑞珠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此时虽处边城荒野,穷乡僻壤,可是放眼望去,竟也觉得山美,石也美,雨烟朦胧也美极,一旦自由了,这天大地大,竟是无不顺眼。 “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瑞珠自言自语重复了两遍,仿佛心中大石落下,接着眼圈一红,眼泪扑扑落下。 小姐终于逃出来了,没有人比她知道,小姐在檀家有多努力,檀家那些少爷小姐绑在一起,都不如小姐一个人冰雪聪明。 宫里抄家旨意来的突然,什么都来不及打点,出口就被侍卫封锁,女眷被卸去头面首饰,连耳珠臂环都摘了去,大家都在哭嚎,只有小姐一直在忍。 流放出京最初半月里,衙役解差还不算过份,可是自半月前进入益洲,越发天高皇帝远,一路上便原形毕露,尤其进入益洲卫安城开始,这些衙役越来越过份,甚至出言侮辱,好在卫安城外,出现山贼劫囚。 趁着这个机会,小姐与她一同咬碎了牙齿里早藏好的蜡丸,原本是准备狱中用的,可闭息假死一段时间,小姐说,若被拖到乱葬岗,兴许还有活着的可能,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也不枉小姐为药花掉大半积蓄。 想到如此凶险的事都过去了,瑞珠再度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道:“谢天谢地,保佑小姐以后都顺风顺水,无灾无难……” 檀婉清看着她一心为自己的言语,心下却是感动,不仅想到其它三个最亲近的丫鬟,都是她最得力的,却被她狠心早早嫁出了府,只有瑞珠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 这次檀家出事,丫鬟本要拖去发卖,是她用偷藏的银子打点,想到这里有些愧疚的伸手拉起她,仔细看了看,原来养的圆圆小脸,如今一路被折磨的只剩巴掌大,还好有些精神,更是柔声道:“早知道当初把她一起嫁掉,也少跟着我受这么多苦,如今檀家现在也没有什么身份可言,都是有罪之人,我们既然逃出来,就再没有什么身份高低,日后你我便姐妹相称,相依为命,可好?” 瑞珠闻言眼圈一红,心下激动,嘴里一直念道:“小姐……我怎么敢,这怎么行,不行的。” 秋雨仍然淅淅沥沥的下着,并不见停,两人却没有再待下去,这里虽隐秘,但离那些已死的衙役与山贼处并不远,难保那些人回头寻来。 加上檀婉清心里隐隐有些疑惑,穷山恶水间,一行囚犯即无银又无粮,山贼为何要冒如此危险劫囚?着实几分古怪,不过她也没有细想。 与瑞珠一起将身上的囚服匆匆换了下来,套上从山贼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再将余物团成一团,扔进不显眼的山坡腐叶之中,匆忙的离开。 两人走后不久,山涧突然出现十余名铁骑军,为首的男子身穿盔甲,手提黑色铁剑,剑上时不时滴下几滴浓稠血液,当十余人来到山贼与衙役的丧命处,不由勒住马首,此时尸体的血水与雨水已浸染在一起,蜿蜒一片。 几名铁骑军纷纷跃下马匹,飞快的翻动着几具尸体,探其鼻息。 “听说朝廷三大顾命大臣,郑原被斩首,梁以卿赐自尽,檀承济削官流放,算算日子,今日路过卫安城的应该就是檀承济一行家小。”那黑骑兵勒马凑到身穿盔甲提刀的男子身旁,琢磨的问道:“守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若跟那檀承济有仇,不如就让属下从军中挑几十个小兵,伪装成山贼,直接……多省事?”那黑骑兵往脖子上比了个“咔嚓”姿势,“保准一个活的都不留。” 这种事头儿可没少干,朝廷又怎么样?来到这卫安城,是龙都得卧着,当初那个什么狗屁巡察官,不就是被眼前的人这么悄无声息干掉了,连个水花都没起。 提剑冷着脸的男子,突然转头看他,看的黑骑兵心下一跳,手中一紧,马头跟着仰了一下。 几个黑骑兵将周围很快翻过一遍,“守备,十一具男尸,没有发现女子尸体。” “守备,人数少了两个。” 不远的黑骑兵抱着东西飞速跑过来,“……有衣物被扔到了北面山坡,树下有鞋印,似乎是女子的。” 身穿盔甲被叫守备的男子,一言不发的抬手将剑插,进衣中,抖落开,只见衣服上大大的囚字,上面还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找!”那男子从齿缝挤出字来,“把这座山倒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超疼女主,将她保护的很好,女主长的美美美,是个大美人 第三章 雨越下越大,半山腰一处破败的古庙,燃起一点豆大的光亮,照在修补过的窗户上,映出一小团橘色光晕,在昏暗的满山摇曳的风雨中,存了一抹朦胧的静谧。 檀婉清坐在看不清颜色破旧的席子上,就着微弱的灯光静静的擦着湿发,似听到什么,动作一停,不由侧耳倾听,但外面除了一阵阵雨打树叶的声音,再听不到其它。 “小姐。”瑞珠小步进来,反身掩上破门,手里拿着一只掉了数齿的梳子,利落的脱鞋上来对她道:“我跟庙里老尼那儿讨了这个,让瑞珠给小姐梳头吧。” 瑞珠一提,她才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洗过头,更不提梳理,这次倒是托了雨水的福,檀婉清点点头,放下了手上看不出颜色的粗布。 瑞珠移到檀婉清身后,小心的顺着发丝梳理,这一路蓬头垢面,小姐的头发都没有好好打理过,如今才不过月余,竟是有些打结了。 想到以前在檀府时,小姐养的那一头瀑布黑锻,一只手都握不住,瑞珠心下微微发酸,再想到从此以后日子再不复以前,顿觉得难受,自己都是如此,何况小姐呢?她手下动作更是轻微。 “瑞珠给小姐挽个流云鬓吧。” 檀婉清正听着风雨声,心下不定,又哪管什么头,只随口道:“随便挽个髻就是,如今我们的身份,怎么还能讲究这个。”应是越落魄越好,想到什么,又道:“不是说过,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怎么还没有改口?” 瑞珠在后面唯唯诺诺的应了,显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反正私下里叫的,没有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小姐要怕她说漏了嘴,被人猜忌,她在人前注意点就是了。 檀婉清叹气,知道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回身拿下她手里的梳子,正待说话,似又听到什么,手里一顿。 “小姐?”瑞珠不知所以,也跟着看向窗处。 檀婉清冲她“嘘”了一声,再细听,外面却是处处风雨声,再无别响,她心下疑惑,见瑞珠看她才出声询道:“刚才,你是否听到一阵必必剥剥的声音?” 瑞珠一直在梳头,根本没注意外面,立即摇头,“没有啊。” “那进来前,有没有听到马的嘶鸣声?” “小姐,你,你不要吓奴婢,外面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瑞珠想到什么,也跟着吓得不清,这古庙本就在山里,渺无人烟的,何况庙里只有一个五十余岁的尼姑,什么必必剥剥的声音,听起来实在瘆人。 檀婉清见瑞珠脸色都白了,只得安慰道:“也许是我听错了。” “是呢,小姐。”瑞珠立即道:“外面雨那么大,落在那些树啊,草啊,石头上,总会有很多那种扑扑簌簌,必必剥剥的古怪声音,或者一些山中野兽的叫声像马声也说不定。”瑞珠这时连奴婢都脱了口,不怪她怕,提到马,就不免去想是不是那些衙役追过来了,她和小姐两人虽然假死逃了出来,但一旦再被抓住,那就是朝廷逃犯,罪加一等,到时,到时一百张口都说不清了。 自逃出来后,檀婉清一直有些心绪不定,人在不安里总是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听瑞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何况她们也不过是檀家女眷里微不足道两人,死了便死了,不至于让那些衙役冒着大雨与山贼的危险,返回来寻找吧?想来是自己听错了的。 这么一想,她才心下稍安,转移了视线,望了望门处,轻声问道:“你可曾跟那老师父提起僧牒的事?” 说起这件事,瑞珠立即点头回道:“那老尼没说不行,只说帮我们想想办法……” 檀婉清嗯了一声,“我们求上人家,不能让人家白忙。”说完从袖中取出了一截黄灿灿的小巧圆柱,其实这东西不是别物,正是金子,檀府的时候,一般主子都会让人打很多金的银的瓜子花生,或者动物形状的小巧吉祥之物,留着打赏下人,檀婉清则是让人做成铜钱状,再敲上吉祥的字,用一打一打纸包着,不少下人暗地里叫它小银饼小金钱,样子耐看又实在,京城流行一时。 檀府出事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一根纸包的圆金钱塞进了发髻里,她的头发一向浓密,竟未被任何人发现。 这根金饼柱里有四十余枚小金饼,被她用来打点瑞珠用去二十多枚,余下的已不多,她掂来掂去,全部塞到瑞珠手里,让她快些给庙里的师父送去。 瑞珠有些踌躇,舍不得都拿出去,但见小姐的模样,只得将小金饼放进袖里兜着,翻身下地。 檀婉清无数次想过脱离檀家,虽然终因困难重重而中止,不过一些小细节也曾有想过,比如说,她假死后,没有了檀府嫡女的身份,又要以什么身份存在? 正因为去了解了,才清楚古时的户籍数量控制的是多么严苛。 户籍就是征税的标准,朝廷一向查得清清楚楚,制度已经已经完备到爆了。 虽然当时的她,要弄到一张户籍其实并不难。 但以现在的身份,这样的情况下,要弄一张在这里可通行的身份证明,便难如登天,而没有这份证明,在古代是寸步难行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里是一处尼姑庵,若是能递上足够供奉,换得两副僧牒护身,日后也能有个容身于市井的身份。 檀婉清正这么想着,那边瑞珠已是端着盆热水进来,后面跟进来一位老尼,大概是生活困苦,五十余岁看起来竟像六十多岁的模样。 在她看到清洗过后,静静坐在破落席上,白肤黑发温婉的檀婉清时,只觉眼前这阴暗简陋屋子都因人而亮了一亮。 那小丫头含含糊糊说她们姐妹探亲路上遇到山贼,与亲人冲散了,真道她这避世之人,没见过世面老眼昏花。 单是这破陋厢房中的美人,往那里一坐,便知落魄之前必是显贵之人,再想到刚才那丫鬟塞给她的黄金钱,更笃定这一点,三四两重的黄金,换得银子,也有三四十两。 也只有那些个贵人才出手如此大方,虽是落魄,掉个豆子仍够普通人几年的嚼用了。 老尼道了声施主,便从洗得发白的僧衣内取出两张纸来。 檀婉清赶紧让瑞珠请了老尼过来坐。 “……这庵里也曾鼎盛一时,若是那时,施主就算出供奉钱,想弄两张僧牒也难办到,寺庙里也有忌讳,若是持僧牒的人有问题,庙里的僧尼也脱不了干系,不过这几年世道越发不太平,边关的瓦刺比老虎还凶狠,流民越来越多,大家都活不下去了,哪有余钱供奉香火,一些有去处的女尼早早离去。庵里如今只剩老尼一人,倒也不用再顾忌这些。”说完她将那两张破旧的僧牒递给二人,手中念珠转了转。 第2节 “也不瞒施主,真要办僧牒,老尼确实无能为力,但若只图有个身份避世,这么多年,寺里的人病的病死的死,倒有留下来一些,老尼便从中挑了两张,虽是染病死的,但也身家清白,与两位施主年纪合得上,若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檀婉清将桌上的僧牒拿起,看着虽旧,但上面清楚载有僧尼的籍贯、俗名、年龄、及所属寺院、得戒师等,虽然这种冒名顶替的证明,根本经不起推敲,若真有人刨根问底,很快就能发现端倪,但在这远离京城,又有流民出没之地,衙门想必也不会查那么紧,若小心一些,不抛头露面,不引人注意,在市井之地藏身做个升斗小民,还是不难的。 檀婉清顿了顿,起身下拜,“师太的再造之恩无以为报。” 有了这副护身度牒,她和瑞珠等同再生,总算勉强可世间行走了。 老尼哪敢受贵人之礼,赶紧扶起檀婉清与瑞珠二人,连道不可,“施主放心,老尼虽打算另投它寺,但施主给的香火钱,仍会如数奉交寺中,有了这些香火钱,老尼也不用一个人在此地孤老,说起来施主才是老尼的贵人。” 檀婉清并不在意她将钱捐了还是自留,如今她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度牒,心下总算松了口气,感谢之意自然溢于言表,细细聊了一会儿后,直到天色已晚,才送走了老尼。 瑞珠关上门,拿起桌上脏兮兮的纸,撇嘴有些嫌弃道:“小姐,这是死人的东西,我们还要顶着死人名头,多晦气啊。” 檀婉清却并不在意,一个府里长大从未在外面生活过的丫鬟哪里知道世道之艰难?将东西收好,她随口道:“我们两个不也死了一回了么,都是死了一回的人,谁嫌弃谁呢?”又道:“刚才我已经和师太说好,明日我们与她一起离开,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师太能带我们一路。”说完她看了看门,意示瑞珠把门关好。 瑞珠立即了然跳下地,在门口四下看了看,然后将门合上,两人回到窄小的桌前,檀婉清用热水匆匆擦了身,便将换下来贴身的肚兜取了出来。 肚兜颜色暗淡毫不起眼,虽整个兜面绣满了荷花荷叶,却没有丝毫美感,也有些偏厚。 檀婉清取出了让瑞珠借来的小剪,然后延着双层的兜面细细剖开,在灯光下那些毫无美感的荷花夹层后面,隐隐一片金色。 瑞珠脸上难掩激动,她瞪大眼晴看着自家小姐,口里直道:“小,小姐,奴婢绣的时候,是绝没有想到有用得上的一天,这分明是我们的救命钱!还好小姐有藏金的习惯,真是老天保佑!”她还曾暗暗吐槽过自家小姐这么个异于常人的怪癖,这个时候却又无比感谢起小姐这个怪癖来了。 瑞珠又哪懂檀婉清的坐立难安? 两人也不言语,飞快的将那些金叶子取了下来,一共三十六枚,可惜,肚兜太小,三十六枚已是极限,多了就太沉了,檀婉清也不是没想过缝上些银票之类好携带之物。 但银票虽轻,却有种种不方便之处,远不如金子实在,可随取随用。 瑞珠将三十六片细薄的金叶子小心的放入手中,掂了掂:“比给老尼的那些金铸钱要沉一些,大概有五六两。” “不错了,日后换成银子仔细些用,够我们用上一段时间。” 以前小姐何曾在意过这点小钱,如今却想着换成银子省着用,瑞珠本来还高兴的心情,又变得心酸起来,她不敢在小姐眼前露出神态,只得拿出向老尼借来的针线,低头挑着肚兜好的地方剪下来,飞快给小姐缝了只荷包,将金叶子装进荷包里。 檀婉清看着被寒雨打湿一片的窗户,只觉浸骨的冷,这个被褥有剌鼻的霉味,陌生的没有一丝热气的屋子,手脚如抵冰块,除了心口处,骨肉都冷得刺骨。但与前些日子的境遇相比,她倒宁愿活在这种光景中。 想到以后会越来越好,心情慢慢放松下来,加之多日疲累,困意很快涌了上来,原以为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但一合眼,便沉沉睡去。 陷入梦乡的檀婉清万没想不到的是。 身处的破败草屋古庙,早已被十几黑骑兵团团围住,直等着一声令下冲进去捉人,直到那穿着盔甲的男子驾着马来回绕在那点橘色光晕窗前,似突然改了主意般抬手阻止了几人。 雨中的马不适的发出几声嘶鸣。 他骑在马上,顶着冷雨不言不语盯着窗看了很久,才回头点了手下两名夜不觉探子,指着窗户冷声道:“给我盯住里面的人,我要知道她所有行踪,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日更 第四章 夜雨过后,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声。 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两个人来时匆匆也没有细看,待早上光线清楚了,方知昨夜老尼话语中的苦楚,不到万不得已,谁又舍得背井离乡,离开半辈子的居所呢。 因这古庵实在太破旧了,正殿是供奉之所,已是缺砖少角,斑驳不堪,后面僧尼居住的低矮的南房就更破旧,老尼昨夜还把自己住的地方让给她们安置,自己则在漏了雨的房中屈就了一夜。 瑞珠从外面端着碗进来,看了眼屋顶斜掉的横梁连连摇头低声道:“小姐,怪不得那老尼要走,我还当她得了咱们的银子,不想再待了呢,原来不是。” “刚才出去看,房子整个大梁都是歪的,今年冬天若雪厚些,说不定要塌掉呢。” 瑞珠“啧”了一声,边说边将碗放在桌上。 “她若真是贪财逐利,也不会一个人待在这清苦之地了。”檀婉清整理了下两人少的可怜的家当,擦了手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食物。 海碗里几块黑乎乎的黍面饼,一小叠酱色咸菜,再无其它。 “厨房里的米缸是空的,就剩几把糙米和一小瓢黑黍面,就是咸菜还是坛底划拉的,连点油星都没有。”瑞珠有些抱怨。 “行了,有东西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檀婉清伸手将粗面的黍饼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又拿起筷子挟了一根分不出什么野菜根茎的东西放在口中,慢慢的嚼。 瑞珠听罢只好跟着坐了下来,看着小姐一口口咬着那黑乎乎带着馊味的杂面饼,吃着咸喉了的菜根,一时间忍不住用手抹了下眼角,想到小姐不久前的锦衣玉食,再到现在这般吃糠咽菜,总觉得难受,心里就想着这么会变成这样,小姐不应该是这样。 檀婉清看了看莫名其妙掉泪的瑞珠,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挑眉诧异道:“这菜虽然不爽口,但你也不至于嫌弃的哭了吧?” 瑞珠当即把泪一擦,拿起一块黍饼:“小姐都不嫌弃,瑞珠有什么可嫌弃的。”说完狠狠咬了一口道,也不知跟谁堵着气。 吃完了饭,老尼翻出了一些以前女尼出家前留下的衣裳,檀婉清两人穿的还是山贼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瑞珠将衣物拿回了屋,翻翻拣拣一通,都是些粗衣粗布,还有打了补丁的,被虫蛀的洞眼,这对一直掌管着小姐精致衣裳手饰的瑞珠来说,简直粗鄙极了,连檀府里的最低等的丫鬟小厮都比这穿得好百倍,这样的东西小姐怎么能穿出门呢。 檀婉清却觉得不错,粗衣宽裤,用来掩饰身份最好不过,只是衣服放的年头太久,一股呛鼻的霉味儿,需得洗洗才能上身。 瑞珠哀怨的抱着衣服出去了,檀婉清却是寻了老尼向她打听了下周边的城镇,离开古庵,人生地不熟,她们还不知哪里有可落脚的方。 老尼想也不想,便道卫安城可去。 这益洲地界虽大,但论起太平,如今还是要数卫安城那块儿地段,不仅城墙高耸结实,城内还有官军驻守,听说周边不少商户都投奔过去,想来两个女子到卫安城落脚,是最适合的。 且卫安城离这里不算远,两天的脚程,若坐驴车,赶些一日便到了。 檀婉清也没其它选择,便打算去看看。 她们没有等到中午便换上半干的衣服,庵中已没米没粮,再待下去就要饿肚子。 下山的路倒也平坦,过了条河,岸边有几家零零散散的庄户,老尼虽一直待在半山庵中,但对这些庄户人家的老人颇为熟悉,大概都是曾到庵里上过香的村民。 村里人丁不多,赶路用的牲畜稀少,老尼寻着一家好说歹说,并掏出些零碎钱,总算雇得一六十多岁的农家老翁的驴车使和。 三人当晚借宿在农家的空厢房,打算第二日一早便起程。 待进了空厢房,两人转身便与老尼道谢。 若不是师太与村民认识,兵荒马乱的世道,她们两个陌生女子,就是给再多钱,人家也不会随便答应下来,老尼如此照顾,再三感谢都是应该的。 自己的一番好意被人受领,老尼心下也妥贴,又见她二人言语亲切,并无什么贵人的架子,晚上三人住在厢房小屋内,便对两人稍微指点,像她这般年纪大的老太,出门在外倒也不惹人眼,可两个年轻女子就不同了。 尤其是两个言行举止一看便知是大宅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主儿。 那小丫鬟倒也罢了,涂抹上香灰,扮个农家女尚可,可这主子,老尼瞅着却有一丝犯愁。 就算换了身粗衣,涂上香灰,可一举一动,哪里能是一层灰掩得住的,这要在贵人里扮扮丑还能蒙混过去,可是放在土生土长的农家人当中,便是违合,便是扎眼,老尼侧目端量来端量去,终找出些端倪,拿香灰又涂了涂她脖子与手,矫正了下走路的姿势,又让她遇人拼命压下脖颈,最好压的低低的,这般弯了三分脊梁,多了几分卑恭曲膝才好了些。 好在这贵人极听人言,学得很快,立即便有了样子。 第二日天不亮农家翁喂饱了驴,便赶车上路,知道有人要到卫安城,邻村母子二人一早便央求搭了顺风车,一车六人挤的满当当。 搭车的母子是三十里外庄子里的农户,妇人身着一件破旧的红袄,原本的鲜艳洗的发了白,脸色也蜡黄,提到自己的庄子,面上更是凄苦,眼圈红通通的,赶车的老翁也跟着叹气。 这世道山贼出没,瓦刺猖獗,一旦进了庄户,那庄里的百姓就倒霉遭了殃,妇人的牛头庄便是前不久被屠了,好在这母子二人在外走亲,才保下命来,可惜家里其它人没逃出来。 “他老叔,你们庄子里人就没想过迁走?那群畜生这次屠了我们牛头庄,说不定下次又冲进来,你们庄子又离我们那么近……”那妇人边擦眼泪边道。 “怎没想过?”老翁甩了下鞭子,“可这一村子的人几辈子的土地家什都在庄户里,那都是命根子,哪能说迁就迁,就算迁了,上哪安家落户去?这世道一旦无家可归就成了流民,说饿死便饿死了,还不如守着祖宗的地,活一天算一天……” “我听说不少流民都跑到卫安边城去了,那边城卫墙又高又厚,不用担心瓦刺冲进来,还按人头分米粮和土地农具,开出来的地归自家,只要往城里交一点粮。”妇人的儿子是个十二岁的男娃,看着却已经是半大小子,此时正与老翁一人一边坐在车前,这一路来,听人说起不少事,此时忍不住插口道。 “那怎么行?”老翁道:“到了那里落户就成了军户,家里壮丁要被拖去当兵,祖祖辈辈都脱不了军籍,不行不行。”老翁头摇的像拨浪鼓。 可那妇人却是想开了,自言自语道:“怎么不行,总比被屠了庄子好,不用提心吊胆,还能吃饱穿暖,要是我们庄子还在……”说完又忍不住眼圈发红。 “娘,别哭了,当心眼晴肿。” “是啊大妹子,你们娘俩卫安城里有亲戚,日后住在城里,可是让人羡慕,卫安城可是个好地方,听说去年新上任镇守卫安城的守备,曾领军斩首了八百多个瓦刺人头,厉害的紧呢。” “是谢大人!”半大小子正是崇拜英雄好汉的年纪,闻言立即兴奋道,“我和我娘一路听好多人都在讲,说谢大人手下兵马悍勇无比,打得那些瓦刺鞑子望风而逃,还抢了那些贼人好多粮草,大家都说卫安城内外有他老人家坐镇,家家户户都放心了。” “哎哟,这可好,你娘俩进了城有福了,这兵荒马乱的有一处安身之地可不容易。”那老翁羡慕道。 妇人听着也跟着脸色好了起来,“我也听路上不少商贩说起,城里自从驻扎着谢大人的兵马,毛头鼠贼都少了许多,百姓都有好日子过,不少卫安城里有亲戚的人家,都想跟着迁进城,我这也是没办法,不得不去投奔我那妹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妇人也是不安的,但也带着新的希望。 一路上老尼不语,只手拨着珠串,檀婉清与瑞珠也一直安静的坐在车尾,直到听到谢大人时,檀婉清才轻轻开口问道,“这位嫂嫂,不知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守备大人的名讳,我们这种乡野之人哪能知晓,只是路上听人说起谢大人,估计是姓谢吧。”那妇人随口道,后又觉得问话的声音清婉呢喃好听的紧,不由多看了同车女子两眼。 檀婉清暗道,京城时,倒是没听说过有过什么姓谢的四品武官,大概是出身边城吧,随即放下心来,檀府里女子不限外出,难免有人记得她们容貌,如今她们逃了出来,若再被京城调派下来的人认出来岂非不妙。 过了一段乡路,便进入了官道,行人牛马车也渐渐多了起来,直到翻过山进入卫安洲城境内,众人才觉眼前一亮,与之前穷山僻壤相比,此处地势开阔,河水蜿蜒,是块极适合民户开田居住之地。 不止是老翁一行人抻着脖子,便是一些同样从外地进卫安洲城的行人,也都纷纷惊呼。 放眼望去,虽是深秋,但河水仍是清澈,也有着大片大片荒废未开垦的土地,但是这里河流水渠遍布,有着这些分支河流滋润,可以想象,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只要将这些田地开垦出来,必都是长庄稼的上好田地,又哪愁没有好日子过。 但也正因为这里的环境优越,地肥水便,粮食比旁处高产,一直是边境瓦刺眼红之地,边防建的堡垒数度被攻破,瓦刺蛮夷大量冲进来疯狂掠夺屠戮,连官军都跑了,百姓哪里敢待下去,使得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大片的上好田地荒芜在那,无人开垦,着实可惜。 “看,那边有人开田。”路上的行人发现什么,突然道了一声。 “外城已经有军户住下了吗?” “听人说,卫安城新任守备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建外城增设堡垒,把这一片土地全部圈进去,我有个远房表兄就在那边,他说城墙都是用的糯米汁浇灌,建出的城墙又高又结实,再也不用担心瓦刺攻城了……”听着的几个身着褴褛的行人狠狠的咽了下口水,糯米啊,人都吃不上,用来灌墙,多可惜! 但接着也是眼前一亮,如果有了外城,不受瓦刺祸乱,那就可以在外城内安心开垦农田,有粮有田,也不必担心随时被抢掠屠杀。 “这一片田地,也要很多人开吧?”那可不是小数目。 “卫安城现在收留了很多逃奔来的流民,来者不拒,一旦在外城安顿下来,每家每户发粮发衣,还有住的地方。” “那得多少钱啊,卫安城的守备大人可真有本事……” “那是,听说上次守备大人带着手下兵马捣了瓦刺一行老巢,从他们手里抢回来十几箱金银珠宝,几大车的粮草牛羊,全都投进保卫边城的兵马营了,守备大人还说,这叫什么,以战养兵?” “卫安城现在的老百姓可牛气了。” “那可不,有这么一个骁勇善战,又肯为百姓想的守备大人,换作是我,我也牛气!” …… 这些人一人一句,语气中无不是骄傲着向往着,再看如今的建了一大半的卫安洲城,竟也觉得千好万好,连赶车的老翁也有些动摇起来。 檀婉清遥看着那一片蜿蜒的城墙,耳边听着那些行人惊讶赞叹的言语,心下也觉得那位守备大人当真是人材,不仅仅骁勇善战,更是忠勇仁义,既经验丰富又敢想敢做,否则又怎会如此民心所向,听着话里的意思,这益洲翘楚已隐隐属这卫安城了。 檀婉清也别无他想,只求一安身之处,有这么一位众人称赞的守备,想来这城内是极适合居住的的,当即对瑞珠笑了笑,安下心来。 车马进入外城,人烟开始稀少起来,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军户路过,时不时抬头朝他们看上几眼,待行过大半日,便到了卫安洲城门处,戒备立即森严了许多。 近四丈的城墙,人要仰着头往上望,更不提黑压压的护城炮,直朝着城外,看得人胆颤心惊,不老实的此时见了也得老老实实排队。 要想进入城内,任何人都要经过这道城门,城门两边有守门军士把守,内城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像一些拉家带口的流民,没有户籍证明之类的,只能待在外城,一律禁止入内。 其它商人小贩,或是探亲访友的民众,只要户籍没问题,是可以随意出入。 老尼投奔的寺庙在另一处城镇,所以将檀婉清二人送至城门口,便与那赶车老翁离开,只剩檀婉清与瑞珠与那母子二人。 第3节 城中往来的人多,大多排着长队,排了许久才轮到前面母子,守门军士只扫了一眼,便被挥手让行,待到了檀婉清与瑞珠二人,那军士反而拿着两张户籍反复打量起来,随即又眯着眼盯看了她们半晌。 这让檀婉清本就提着的心立即吊了起来,暗道,难道那户籍有什么问题?她将头低的越发低,明明是大冷的天,额头却沁出了冷汗。 第五章 那军士狐疑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将户籍递还给她们,冲她们摆了摆手,招了下一个,后面外乡老农立即递上了路引。 两人接过户籍,头也不回的快步从守门军士身边走过去,直到出了老远,瑞珠才喘出口气来,下意识拿手拍自己胸口:“小姐,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军兵看出来那两张户籍是……” 檀婉清正拿衣袖擦额头的汗,听到这话立即“嘘”了一声,拉住她四下张望,见周围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点了点瑞珠的额头严厉道:“说话小心一些,需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带你出府吗?就是因为你这张嘴。” 檀婉清竖着眉毛压低声音再三叮嘱道:“千万记着我们现在身份!”假冒户籍,还是逃犯,一旦被人发现,下场会怎样,这种可能性想都不敢想,“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闭紧嘴巴,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我就是刚才太害怕,所以一时失口,我保证,保证以后不再犯!”瑞珠心下当然知道厉害,立即认错并连声保证。 “还叫小姐?”檀婉清看了她一眼,她们两个身上都穿着粗布衣服,一个嘴里却叫另一个小姐,若被人听到岂能不疑心? “姐……姐姐,好姐姐。”瑞珠颇不自在的喊了一声,她父母双亡,买进府也十几年了,一直跟着小姐身边,从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到现在,一直都是小姐小姐的叫,哪想有一天能姐妹相称,若不是檀府发生这样的事,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吧,虽然称呼起来有些别扭,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隐隐有些欢喜。 “走吧。”檀婉清见瑞珠手揪着衣角的模样,仿佛又回到六七岁刚入府那时。 自从逃出来后,她便一直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但比起在府里时又不知话多了多少,想必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吧,于是伸手拉着她的手,冲她笑了笑,这才一同走出城门。 卫安城占地八里,极是开阔,城池气势恢弘,商铺米庄比比皆是,不愧为边防粮草富饶之地,太平盛世时这里只怕也是要富得流油了,瞧这城中大块的青砖,与完全不逊色京城的建筑物,无大量人力钱财不可能。 一入城,脚下是一块块干净的青石板大街,两人初入城,不得不跟着一些人后面,边走边看,街道两边全是热闹的酒肆茶楼,也有着不少外地小贩商客,来回吆喝,口音各有不同,。 “没想到这边陲之地,竟也这样繁华……”虽不如京城,却也比想象中好上许多,瑞珠一路左顾右盼,口中不住惊叹。 不知哪里搭了戏台,竟远远听到有戏班吹弹奏乐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叫好,如此安乐的景象,让一路逃出来提心吊胆的两人,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才近午,两人也不急着找地方歇息,便在城里热闹处走走停停,打量着周围一些京城没有的稀奇玩意儿,路过可兑换银钱的钱庄,檀婉清拉着瑞珠匆匆进去,取出一枚金叶子,换了二两碎银,与瑞珠一人一些分开放入袖中,以作留用。 街道一派热闹景象,但最吸引两人的,并不是两旁花哨的客栈酒楼,而是那些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的美食小摊,这些小摊一多,升腾的烟热气,竟是飘渺烟云如梦如华,最是勾人腹欲。 这几日连宿农家,别说是挑剔饭食,就是想吃饱都不容易,两人一直半饿半饥,如今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如何忍得住,在饥饿面前,淑女贵女也都抛之脑后。 瑞珠盯着那些摊子,直咽着口水,忍不住一再扯着檀婉清的衣袖,她不敢说要吃什么,只是嘴里可怜巴巴不停的叫着小姐小姐。 檀婉清何尝不饿,被瑞珠扯了两下,正好路过一处卖汤饼的摊子,卖相看着不错,便拉着人坐了下来,汤饼其实就是面条,只不过是圆片状,虽然不够细腻,但极有嚼劲,撒上佐料浇上汤汁,味道还是很诱人的,在这样的寒秋,能喝上一碗面片汤,即暖胃又饱腹,而且十分便宜,一碗只要三个铜板,摊前已经聚着不少人。 两人早就饿得狠了,抱着碗头就没有抬过,虽然吃相并不难看,但是速度却是不慢的,直到一碗面片汤汁入腹,仍有些意犹未尽。 “真好吃。”瑞珠捧着碗道,在檀府里,她是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跟着小姐衣食方面无一不精致,有小姐的一口吃的,就有她们的一份赏,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样一碗粗糙的面片汤,竟然也会让她觉得是美味,感动的落下泪来。 檀婉清从袖子里笨拙的摸出六枚铜钱给店家,她已多少年没有掏钱的习惯,回头见自家的丫鬟还坐在那儿,望着空碗黯然神伤,不由叹了口气。 瑞珠是她四个丫鬟里最皮实活泼的一个,便是她都要时不时的垂泪,可想而知,这段时间因变故,她受的惶恐与委屈有多少。 若自己真是土生土长的世家女,恐怕此时也要这般睹物伤情,日日垂泪。 檀婉清目光一转,见到旁边的饼店卖着势气腾辉,香喷喷的胡饼,便走了过去,这饭个个如同小碗,上面印着致美花纹,闻起来竟有一股肉香。 被香气吸引,有人围了上来,但买的人却不多,只因饼虽香,价钱却也贵,一个便要□□文,那卖饼的小二不停的形容这饼的滋味如何美不可言,如何左一层羊肉右一层羊肉,左一层佐料又一层胡粉。 说的檀婉清只站了一站,便走上前。 瑞珠看了空碗半晌,突然惊觉的抬头,却不见了小姐,当即碰倒了凳子惊慌的四下张望,直到看到街边冲她招手的身影,才急急冲了过去,“小姐,你去哪里了?没看到你真的吓死我了。”本来就是陌生之地,两人再走散了可如何是好。 檀婉清取出干净的粗布帕,塞到瑞珠手里:“吃吧。” 瑞珠接过帕子,里面的胡饼又热又烫,刚出锅油泡还没散,瑞香立即烫的倒了倒手,京城里还没有这种边关瓦刺匈奴的吃食,瑞珠从没有见过,只觉小小一块竟是香的很。 待稍凉分了一半给小姐后,她试着吃了一口,居然有肉味儿!面脆油酥羊肉香,好吃的不得了,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别说肉,这段日子连点肉星都见不着。 “小姐,这是什么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饼。”瑞香是个吃货,在檀府时便吃成个圆脸,向来好吃的来者不拒,一有吃的什么再不痛快的事也很快就忘了,果然,刚才还掉泪珠子,现在已是眉开眼笑。 “这叫胡饼,匈奴人吃的东西,别看小小一块馕,里面放了许多羊肉,在炉子里烤五成熟拿出来,肉嫩油香,确实好吃,不过要趁热,凉了就不可口了。”看到瑞香频频吃着碗里的望着那胡饼铺,怕她贪食,不由提醒道:“这东西虽然美味,但太油腻,半块就好,多吃不益,否则要坏肚子。” “知道。”虽然小姐说教,但瑞珠心下明白,这饼小姐是为她买的,脸上甜滋滋自不必说,边咬着饼边笑。 有了汤面填胃,两人也不急着一口吃掉,而是慢慢边逛边细细品尝着,待走出半条街,眼看要出了街道,周围突然人群涌动,前方也出现几个身着盔甲的军士,只听有人高声喊出:“是谢大人!快去看谢大人!” “谢大人?在哪儿?” “北城门口,还带着驻城兵马!” “听说是要处置抢了南城十几户人家的兵贼,快些过去,等人一多便挤不进去了。” 周围的城民一听说谢大人,竟是收摊的收摊,关店的关店,连妇人都跟着人群向北门涌去。 檀婉清与瑞珠诧异的看向四周,只见城中百姓情绪激动异常,有人还拎着筐背着篓往北门挤,二人夹在人群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随大流一同涌向北城门。 卫安城内原来的居民,再加上外城迁进来的一些商户,人数绝对不少,单是赶过来聚在北门的便有几千人,黑压压的人头,还不提一些留在城中未赶来的人数,加起来恐怕足有上万人了。 情景颇为壮观,又因大量军马聚集门口,城内军士身披黑甲各各排队肃然而立,久经杀场的铁血军队,往那一站,便自然而然散发出摄人的威势,看着人心惊肉跳,不敢妄动。 所以,此地虽站满黑压压的百姓,却都老老实实,规规距距,无人喧哗,或拉扯踩踏,皆是被那一股军势所摄,自行肃静起来。 檀婉清与瑞珠挤在不起眼的人群一角,先听到的是离北门近的一些人大声骂着“狗贼!”“畜生!”“拿命来!” 旁边有人询问,前面发生何事。 也有人回答。 “城中有人造反了,谢大人手下的军兵大半从军户里征用,人多了总有一些不服大人,这不,今日就有人趁大人不在,抢了南城十来户,杀了不少人,也是运气不好,才逃出城,半路就让大人军马堵住了……” “刚才骂人的正是死的那十几户人家的亲戚友人,唉,这人,说死就死了,城南的老王,前些日我还与他说过话,没想到今日人就不在了。” “好在有谢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把贼人绑了回来,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听说这次有八十多个兵贼,不知道谢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 “现如今正是对付鞑子的要紧时候,大人手下正缺军士,杀了可惜,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肯定要做做样子,打一通军棍给家属解气。” “最好打个半死,长长记性,别再随便杀人抢钱,他们可是保卫我们卫安城百姓的军士啊!如此行径实在让人寒心……” 周围的人正低声议论着,便听到北门传来一道冷峻的声音,“对外来的匈奴鞑子卑躬屈膝,贪生怕死,对自己的百姓倒是如狼似虎,威风八面,这样的军士要来何用?” 此时,所有人都面向那道声音的发源地,只见一全身黑甲,身材修长有力的男子,正策马于城门口背阳之处,因离得远,看不清长相,但那冷漠的声音倒是能听得分外清楚,这位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谢大人。 可是这位谢大人未免太年轻了些?檀婉清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这卫安城的守备会是位经验丰富,资历过人的长者,可眼前这位,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 心念一转,便听那马上男子,向身后竖立如林,身披黑甲一动不动的军士一摆手,“来人,给我砍下这些废物的头颅,用鲜血告慰惨死的百姓。” 那些军士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将地上绑好的贼人拖到台子上,手起刀落。 数道血液,如喷泉一样喷涌出来,在空中溅出一片温热血花,甚至有几滴溅到了离得近的平民脸上。 那一刻,北门突然寂静下来,周围鸦雀无声,望着地上数具抽搐的尸体,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来,直到那些兵贼放声大哭,传来一阵阵鬼器狼嚎求饶的声音,但仍然没有阻止如此血淋淋的一幕。 一般的平民百姓何曾见到过这样惨烈的情景,近百人,被一批批拖上前,他们死前苦苦的忏悔哀求,眨眼便血流如注,化成一具具尸体,最后杀得满台子的人头尸,喷得台柱上血红一片,场面太过震撼,所有人都被震的连动弹一下都不敢,饶是胆大的也直往后磨脚后跟。 因为此刻,站在血海里的那些行刑军士,宛如索魂恶鬼,而那冷静指挥他们一批批杀人的谢大人,也冷酷的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阎罗。 直到行刑完毕,那谢阎罗策马慢腾腾绕过一片血海,对着满场军士,指着这充满血腥的断头台,一字一句的道:“……屠杀我卫安城的百姓,就是如此下场,希望你们以后以此为戒,若有再犯,无论是谁,杀无赦!” 檀婉清与瑞珠二人随人群离开的时候,腿肚子都是软的,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面,一直顶在喉咙处,待那些军士一离开,便忍不住伏在墙角将未来得及消化的面,一股脑倒了出来。 瑞珠虽然忍着没吐,但也跟晕船一样,两腿如面条,她一边捂着嘴,一边拍着自家小姐的后背,口里却是反复念叨着:“太可怕了,那谢大人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恶鬼!想起来就要做噩梦,小姐,小姐,我们还是走吧,不要在这里住了……” 谢婉清此时吐的胆汁都出来了,她虚弱的扶着墙道,摆手道:“不,我们不走,就留在这里!” 第六章 卫安城有这样一个军法不留情的守备大人,这样一股军纪森严,完全属于大人麾下忠实的军士,这样重视良民百姓,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安全? 谢婉清吐完之后,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坚定了留下来的想法。 当然,成堆的尸体,血流成河的北大门还是要远远避开的,这样阴森森,像是人间狱场的地方,以后无论如何也不想光顾了。 好在卫安城的北门,本就是军士大队人马通行之地,普通城中百姓禁止出入。 像谢婉清与瑞珠这样头一次进入卫安城,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人,无不吓得是脸白脚软,但卫安城的百姓从北门返回后,却是一切如故,做小买卖的继续做着小买卖,开铺子的开铺子,逛集市的逛集,依然热闹非凡,丝毫不受影响。 她们这样的外乡人,哪里能理解城内的百姓心中的痛快。 上一任守备在任其间,手下兵马驻扎内城,打着死守卫城的旗帜,暗地里却随意抢夺城中百姓的财物,妻女,稍有触怒当街杀人,多少城中百姓敢怒不敢言,失去亲人的更恨不能生啖其肉食其骨,百姓日日水深火热,苦不堪言,之所以忍受,只是期盼他们能保住这座城池。 可待瓦刺匈奴攻城之际,本应死守卫城百姓的守备与军士,却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从北门弃城逃亡,连一响城门炮都未开。 如此惨重的溃败,对卫城所有将士来说,是耻辱,对城中百姓来说,更是绝望,卫安城内一片狼藉,若不是谢大人带着手下兵马前来斩杀瓦刺,击退匈奴,这座城恐怕早被攻破,烧毁,化成飞灰残骸。 当时的谢大人还不过是一小小的总卫官,如今做了卫安城守备,这对于城中百姓来说,不知心存着怎么样的希望,用力欢呼着。 今日这般作呕的血腥场景,不仅没有丝毫损伤谢大人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反而再度提升了高度。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的议论。 “小姐,你听到没,那谢大人居然出身平民,怎么可能呢?平民的身份怎么能做官?”还是镇守一座城池的军官?瑞珠有些惊呆了,扶着自家小姐问道。 自古官员无不出身世家,虽然出身清白的平民也有科举资格,可是一无背景,又无白花花的银子求学打点,何谈什么锦绣前程。 况且还是由最底层的兵士做起,能到这一步,只能称之为奇迹,不知是走了什么样的狗屎运才做到的,难惨瑞珠一脸的不信。 闻不到血腥味,檀婉清恢复了些力气,拨了拨额间有些狼狈的发丝,不必瑞珠扶着。 瑞珠的惊讶她同样也觉得不可思夷,身处的祈馨王朝也不知是架空自哪里,但这腐败的气息,各朝各代大同小异,加之先皇驾崩,只留下几岁的小皇子,就算朝中有顾命大臣暂管朝政,可终差了一层,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 处于这种官场堕落,官僚黑幕之下,能以一介平民之身,混到四品守备之职,难度是不敢想象的,这样的战功怕也是数度以命博杀换来的。 “宰相起于州府,猛将拔于行伍,说的便是如此吧。”她轻声道,“匈奴鞑子虽凶狠,但对有才能的人来说,也是一场机遇。” “小姐说的是,若没那些匈奴鞑子,说不定他现在只是个守城门的,断不能有今日的威风。” “也不能如此论断,有了机会,但也要看人,没听周围百姓所说,那谢大人未上任之前,便是骁勇无比,骑射无双,不仅勇于冲锋陷阵,冒险御敌,更体恤士卒,深受爱戴,民心所向,若这样还不受提拔,那这一城之守也无人可用了。” “哎呀,小姐,这都是些都市井小老百姓夸大其词的话,你怎么也跟着信了,左右不过一介武夫,成日只知打打杀杀,粗鄙的很,想起刚才的情形,我的心口还发怵呢,还是不要说他了。” 这朝代重文轻武,女子皆爱才子,粗鲁武夫总是上不了抬面,瑞珠虽是丫鬟,身不由已,但也与其它少女一般,喜欢那些画本里的才子佳人,鄙视只有蛮力的武夫,这想法已是根深蒂固。 一直养在府里的瑞珠又哪里清楚,当国之大难来时,那些口中吟诗,舞文弄墨的才子保不了家园,靠的全是那些粗鄙的武夫兵士打打杀杀,以命相拼夺得的江山。 檀婉清也只是心下想想罢了,倒也不真当个事来讲,只是又叮嘱瑞珠几句,她们现在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有些话万不可随意说起,以免被人听到惹祸上身。 瑞珠再三应允,两个人才开始惦记起晚上的落脚之地。 第4节 也只有这个时候,瑞珠才分外庆幸着,还好小姐身上一直藏着金子,否则她们就算拿到了户籍,证明自己是城边庄子的人,也混进了城里,若无银钱也是无处安身立命呐。 人生地不熟,想在偌大的城内,找处满意的安身之所,可不容易,若只靠两人四处打听,磨破嘴,三五日也未必找得到,所以,此事非得找牙婆不可。 三姑六婆里当属牙婆的买卖路数最多,除去买卖奴婢,还兼着卖胭脂、花粉生意,居中也给人穿插介绍些买卖,当是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最灵通的一路。 至于寻到后,会不会欺她们眼生,多坑些银钱,也只能全凭运气。 两人一路打听,寻到了一处普通宅院门前,院门口坐着三五妇人,嗑着瓜子正交头接耳的唠着闲嗑儿,在有人出声问道:“这是张牙婆的宅子吗?” 背对她们的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应了句:“哎哟,来生意了,不跟你们讲了。”赶紧拍落身上的瓜子皮,转身迎了上来,妇人眉眼看着便是极为圆滑精明的。 还未走近,便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找上门来的两个女子,张牙婆在这一片也是做了十几年行当的老人儿,一双眼利落的很,一打眼便将两人打量的八九不离十。 这两个姑娘脸眉不知怎么,一样的灰灰脏脏的,虽看着不打眼,但这五官脸盘子倒是标致,尤其右面那个,若是多敷几层粉描唇画眉好好收拾下也能上得了台面,年纪看着都不大,应不超双十年华,身上的衣裳倒是老旧的很,估计手头紧巴,寻到这里,要卖身凑些银钱吧。 这种事张牙婆见得多了,女子寻来大多是卖身丫鬟,为妾,为妓,约摸就是这三种。 所以当右面女子询问哪里可租借房子时,张牙婆面上笑容一顿,再度打量了下。 平日找来租借的人也不少,但大多男子拖家带口,极少有年轻女子前来,看她们二人打扮不仅卫安城中人,又如此拮据,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租得起。 张牙婆心下想着,嘴里却道:“城中房子倒有不少,高门大户,农宅小院,贵的贱的远的近的都有,不知两位姑娘想租个什么样的?” “我们姐妹二人初来乍道,钱财不丰,只想寻住处安稳之地落脚,不必高门大户,只要两三间房能住人就行,若是能带处院子更好。” 张牙婆闻言立即道:“那姑娘可来巧了,我手头上正有这样的房子,只是价钱咱得先要说个清楚,不管最后姑娘找不找得到适合的住处,咱半两银子的跑腿费可一分都不能少。” “半两?这跑腿费也太多了吧?”张牙婆一开口便是半两,让瑞珠鼓出了眼,小姐之前兑换了一片金叶子的碎银,也不过二两多些,这就要去掉半两,她不过是跑个腿罢了,哪值当这些钱。 以前在檀府,这点钱自然看不上眼,可是现在她和小姐手头的钱是有数的,用一文少一文,一下子要拿出半两,便是瑞珠也不自觉的肉痛起来。 “姑娘诶,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什么东西不贵啊?如今迁进卫安城的人又多,人一多,米也贵,粮也涨,喝口水都要钱,我们这些跑腿的辛苦钱也不好赚啦,以前差点的房子八百文租一个月,现在涨到一两银,陪着客家看一圈又一圈,鞋都磨烂了,若是不信,姑娘你可以在这一片随意打听,看我张婆子跟你要的价格是否公道。” “公道?我看你就是多要!”瑞珠嘴边不满的嘟囔。 檀婉清来时早有心理准备,像她们这样刚入城的,必定是要被欺些银子的,人家不宰你宰谁呢,谁让你人生地不熟,人家就赚这个钱,就算现在调头走了,寻到第二个牙婆,也依旧如此。 何必再麻烦一遭,且半两银子也不算要的太过份,正常也要三百文左右,略一想,便直接道:“那就劳烦张牙婆了。” 见二人真拿得出半两银子,张牙婆也是喜出望外,立即殷勤的道:“姑娘放心,这几条街的空房不少,定能找到姑娘满意的住处。” 卫安城占地广,四街六坊,三条主道为东门大街,谷门大街,南门大街,北门接近城墙,是平日官员军士驻守之地。 张牙婆嘴也不闲着,走哪说哪,檀婉清与瑞珠人二人细细听来,也对城中街道位置约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东大街多是富户,谷街乃是粮草屯放的重要之地,各大米行仓库都在此,若到了收激军户粮草之日,这条街是最热闹的,平时各大米行运送货物的车马也大多从此路进出,北街不必说,军事重地,南街最是热闹,城中百姓大多聚集于此。 除三大街,还细分里巷,坊隅若干区,如门下坊、典书坊等。 张牙婆主要是在南街与几条坊间走动,都是些极为热闹的地方,两条大街相连之处,街道遍布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小商贩叫卖声更是络绎不绝。 这边就有一处空房,间隔不大,大小也正好,张牙婆将人带来,那房子的主家自是一顿好夸,优点显而易见,交通方便,出入方便,独门独院又临着市集,无一不好,就是人杂了点。 檀婉清只看了看周围,站在门口连价钱也没问,便摇了摇头。 若她们是平民身份,这里闹是闹了些,倒也算是个方便住处,可偏偏她们的身份是假,这样三教九流的地方,揭人长短,传人之私,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事绝不在少数,两个人住在这里,难免有人猜忌,瞧出身份端倪。 那张牙婆以为她喜清净,又找了一处幽静的小院,远离市井,周围还有几处空房,来来往往的人也并不多。 檀婉清还是摇了摇头,这里清静是清静,但她与瑞珠是女子,不适合住的太偏僻,恐遇到歹人求救无门。 为了不走冤枉路,檀婉清又将自己的要求与张牙婆细细说了一下,张牙婆也想早些做完这件差事,想了又想,才道:“倒是有处离北街颇近的宅子,符合姑娘的要求,不算偏僻,虽有人家,但比市井清静。 官军进谷街时常从那条路经过,所以毛贼格外少,两位姑娘也不必担心宵小惦记,只是离南大街远了些,但附近有一条坊市,晚上也开着,极是热闹,摊子上吃的喝的用的齐全,便宜又方便,不过房租的价钱嘛……” “直说就是。” “不瞒两位,那处宅子是顶顶不错的,家俱齐全,三间正房带着处小院子,之前住着一户商人家,后来搬到了东大街,原来的房子也就空下来了,因地点好,房租不二价,二两银子一个月。” “二两银子,一个月?”瑞珠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完又开始鼓眼晴,一个月二两,一年二十四两,这哪是要钱,这是要命啊!她和小姐手里的钱换成银子也不过六十多两,这就去了三分之一还多,以后还要吃的用的花的,都这般花出去了,剩下的钱哪里够用啊! “姐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头看看第一处的房子吧?”瑞珠瞅着那张牙婆道。 檀婉清心下有数,之前看的两处,一处被发现身份的风险太大,另一处遇到歹人的机率又大,都是住不得的。 其实她们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安全,没有安全,留钱有何用?想了想,还是让张牙婆带她们到说的那处宅院看一看。 张牙婆很是意外,暗道看走了眼,这两个人,不仅付得起她的半两辛苦费,居然也租得起二两银一月的房子,当真人不可貌相。 那宅院既然要价贵,总体还看得过眼的,虽然小了些,却也五脏俱全,卧室,正房,洗漱的耳房,还有小厨房一应俱备,院子里虽然久未打理,一些花花草草死了个干净,但还有稀稀落落的三两棵桃树应景,墙虽不高,却也算结实。 而且就如张牙婆所说,这里离那北街,只有一胡同的距离,想来在守备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没什么人敢犯上作乱,安全一说自不必提。 仔细看过之后,檀婉清直接忽视了瑞珠欲言又止的目光,数了手里全部的碎银交了出去,将房子定了下来。 张牙婆拿到半两银子,自是眉开眼笑,直道二人租的这房子合算的很,家私都是好的,什么都不用办置,只是这铺盖与锅碗瓢盆需自己准备了。 送走了张牙婆,又与主家说好每月收房租的日子,两人总算是住了进去。 一下午的奔走,一旦松懈下来,檀婉清已是摇摇欲坠,只觉两腿麻的如灌了铅,不由扶着屋里一张椅子坐了下去,瑞珠照顾她坐下后,出去将房子前后转了一遍,又回来说出了许多缺少之物。 厨房的柴,取暖的炭,天冷了两床厚被褥是必不可少的,米面油盐锅碗瓢盆都需要买,她们换洗的衣物也要置办,还有许多针头巴脑的物件,檀婉清刚歇了一会儿,就被她飞快的话说的头昏脑涨,忍不住打发了她出去。 揉了揉头,这才从荷包里倒出剩余的金叶子拨在手心数了数。 面上略有愁意,这些金叶子换成银子看着许多,可却不经用,置办了家什,再留下半年房租,剩下的也寥寥无几,或许勉强能熬过冬天,可若再无什么进项,来年她与瑞珠两人可就要吃西北风了。 第七章 冬日里的被褥,需用大团的棉花絮好,厚厚实实的才暖和。 可棉花贵的离谱,离最近的布坊,要买这样一条十足十的棉花被,最低也要二两银子,还是不带任何花色绣样的粗棉布面。 连枕带褥两套铺盖搭在一起,单这一项便花去了五两银,瑞珠十分不甘心,好说歹说非得让布坊小二再搭上两小段料子,才作罢。 两套铺盖堆在一起,便是成年男子一下子也拿不走,何况瑞珠一小小女子,只得忍气又取了几枚铜钱,雇了店里的伙计送到家。 檀婉清正扫着屋内暖炕,这房子两间屋子俱盘了暖炕,不同普通人家用土泥筑的火窝子,是用小青砖码的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干干净净颇为秀气,上面的席子没有被主家取走,还留着,倒省了再去买席面的银子。 有了这上有铺席,下有孔道与烟囱的暖炕,冬天却也不难过了,只是柴火却要多费上一些,她和瑞珠不可能出城打柴,一担一挑都要买,这钱花起来可想而知。 匆匆将东屋扫了扫灰尘,开了窗子通了风,不多时,瑞珠与两个抗铺盖的布坊伙计进了院子,也不让他们进屋,瑞珠几趟搬了进去,便将人打发走了。 “那布坊也太小了,卖的缎子只有几种颜色,老气的很,做被面一点都不鲜亮,还不如这素面的棉布看着顺眼些。”瑞珠将铺盖拿回来后,一边与小姐铺整,一边说道,边说边拿眼晴瞄小姐脸色。 以前如何的奢华享受,现在的日子就如何的不堪简陋,这种粗面的料子在檀府时都是下人用的,小姐屋踩脚榻上的料子都比这个细腻百倍,连她买的时候都犹豫不定半天,想着便是小姐会不会不习惯。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何况还是这样翻天覆地境遇,她一个下人都要时时“触物伤情”一番,小姐心中也不知怎么样的难过,她肯定要比自己更难过许多。 可瑞珠还是低估了自家小姐,檀婉清的脸上没什么心神悲沮的表情,也未郁郁寡欢,有的只是这两日来积攒的疲色,她摸了摸手下的被褥,又厚实又蓬松,料子虽然是棉花纺出来的粗制布料,微微泛黄带着本色,但好在结实干净,不是别人用过的,没有污渍。 她打起精神道:“手感又松又软,应该是今年新收上来的棉花,这个价钱布坊也不算坑人,晚上能舒服睡一觉了。”这里棉花产量低,种的人少又处在边关,民不聊生的,这东西比京城贵些也正常,想着,若是来年钱不凑手,天又暖和了,倒是可以当一条棉被换些钱急用。 瑞珠见小姐脸上并无凄怆难过的神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东西太多,一时买不完,只能拣着要紧的先买,家中柴火米粮都是日常不可少的物件,瑞珠想赶在天黑前把这几样办置齐全,好在坊市离得颇近,省了不少脚力。 这条小坊市出人意料的热闹,摆摊的一家挨着一家,连多余的空隙都没有,买东西的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还有一些孩童在人群里戏耍穿行,丝毫不担心被人贩子拐走。 瑞珠找到这条张牙婆说的坊市,也是一阵惊喜,离得近不说,平日的日用杂货在这小坊市全都找得到,走上一趟,大大小小的物件都能买齐,墙根底还排了一溜砍柴来卖的柴农,大捆小摞,半长,并短都捆得整整齐齐,供人挑选,瑞珠眼前一亮,当即先走过去买了柴,老农实在,买了他们的柴火,也给送到家。 瑞珠借着这个便利,便将针线油盐等小件一并买了,让老农一同捎上,还顺便到米店称了三斤粟米,包了几块卖相好的红枣肉黄米糕,一同带了回去。 回去的时候,小姐正在整理厨房,见老农将柴挑了进去,便让他放到屋中角落,瑞珠的眼光极好,挑的是几个柴农里柴最好的,见那柴农的柴火颇沉,全是老木长短齐整耐烧,檀婉清便叫住了老农,日后也不能天天到坊市买柴,而且冬日取暖柴火也用的多,需趁现在多备上一些。 柴农一听,高兴的直搓手,有人订下柴火,也就不用他天天挑在集市上卖,也省下不少时间,自然答应下来。 忙到现在,天色已有些暗,两人一个是不知多少年没烧过火的高门小姐,一个自跟了小姐,就没做过厨房活计的丫鬟,手忙脚乱的在厨房里团团转。 院门口有一眼水井,用水倒也方便,主家厨房还留有一口缺了口的旧锅,时间长生了层铁诱,两人抬到炉灶上,烧火刷干净凑合着用。 忙活半天,洗洗涮涮,三两把栗米,好说歹说,总算熬出了粥来,用买来的陶碗盛了,再将买来的枣肉黄米糕隔水一蒸,晚饭便是热腾腾的栗米粥,配着红黄相间甜软糯的枣米糕,竟也吃得香喷喷。 厨房还留着柴火,填上几瓢水,待热了,舀进盆子里,简单的擦身洗发清理也是够用了。 外面秋夜刺骨的冷,瑞珠掩好了火,清理完后,赶紧回到东面屋子,打开门,里面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早已洗好的檀婉清正坐在蓬松柔软的新棉素被中,清洗过的头发已经半干,黑又亮的披在身后,脸上少了那些灰扑扑脏兮兮的香灰后,露出比常人更雪白如瓷的脂腻肤色。 大概是柴烧的多了些,屋里有些热,檀婉清面上有些热得发红,身上只松松着件灰色单衣,没有什么精神的坐在那里。 瑞珠知道小姐肯定是累坏了,忙将烛火移得远了一些,然后上了暖炕,给小姐拉了拉被子,扶着她躺下:“天色不早了,小姐,快歇着吧。” 檀婉清早已困的眼晴都睁不开了,点了点头便躺了下来,这具身体遗传了母亲得天独厚的天生白肤,也同样遗传了瓷器白肤的娇贵,檀府时还好,但自流放以来一路搓磨,实在苦不堪言,身体远比精神上更难忍受。 若不是她平日檀府时养护得当,流放途中又尽量放宽心情,凭着一股信念,恐怕早就在半路大病一场,一缕烟魂消亡人间了,又哪能坚持到现在。 如今松懈下来,竟是感觉到全身说不出的疲惫,身体发热,脸颊也烧红,躺下很快便无了意识。 瑞珠正给小姐整理被子,见到小姐露在被子外的手,手心居然有两处伤口,已经微微红肿,手臂手背也有几道红色的划痕,看着虽不深,但却浮出皮肤一层,肿了起来般。 极可能是拿柴火时刺到的,小姐皮肤生来便比别人细嫩,不经意就容易划伤皮肤,这样的痕迹若在自己手臂上,并不起眼,第二日便也消了,但在小姐身上,再被那白肤印出来,就要比旁人来的严重又得触目惊心的多。 别人不知,她怎会不知道,小姐从小到大,哪曾受这样的苦?流放路上,她最怕的就是小姐坚持不住,怕她病在半路,怕她想不开,怕她…… 所以她处处跟着小姐,拼了命的护着,可是她一个丫鬟能护得了多少,那些押解衙差又无理的很,小姐后背她到现在都不敢看,因那里有鞭子的伤痕,那么深,没有药涂,也无法清洗,如今好了,恐怕也留下了伤疤,瑞珠心里极难受,她吸了吸鼻子,给小姐脚下的被子掖了掖,就看到以往白白嫩嫩的脚掌,全是新的旧的水泡,触目惊心。 脚指几处显然是今日刚磨出来的,水泡几近透明,似马上就要破了般,不知要多疼,瑞珠赶紧取了坊市买的针,放在烛火上撩了下,然后手脚飞快,让人感觉不到痛意的将那几处水泡挑破,没有什么药可以用,只得拣下一条跟小二搭来的棉布,将伤口擦净,略微包扎。 而檀婉清脸上的发红,瑞珠以为是暖炕烧多了热的,而檀婉清自己也只以为是累的,睡一觉便好。 可谁知这一睡竟是病倒了,虽然不说不是什么要命的急病,可也吓坏了瑞珠,四处问人请来了大夫,连喝了三四日药汤,才总算好了些,之后便再也不敢劳累小姐半点,整日什么都不让她做。 可今时不同以往,檀婉清娇贵不起,本来手头就拮据,什么都要精打细算,却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这一病,又用掉十几两,这样下去,她和瑞珠这一冬都不知能不能安然熬过。 让她如何能坐得住? 如今她已经不让瑞珠买那些高价的精米细米,而是买些相对便宜的糙米,能省一些是一些,糙米这东西吃着虽粗砺,但营养不比精米差,甚至比精米多保存了外层那些糠蜡与种皮,相对而言更有养分,既然有这么便宜又有营养的粮食,也不必花多出一倍的钱买贵的了。 米存了半缸,接着菜也成了问题,这蔬菜除了买,便是自己种,可这个时候的菜半点不便宜,到了冬季更是贵的离谱,一般人家早早腌制了酱菜,整个冬日里靠着腌菜过日,可现在要酱菜,也要花银子买来才能酱,十分不合算。 于是檀婉清就把主意打在了院子里的的一小片荒废的花圃上,让瑞珠买来这个季节可以种的结球与紫花菘的菜种。 虽现在已是深秋,但也有一些秋季的菜种可种,哪怕过了种植的时期,长不了多大,但也能摘些青翠的菜苗来吃。 当几名黑骑军将领从谷城门进入,准备返回北城门时,路过几处宅院,为首的黑骑军突然停了下来,似看到了什么,回头又返回到刚才路过的宅院。 坐在马上,透过不高的院墙,能够清楚的看到这个不大的院子里,一个身着颜色暗沉的粗制布衣的女子,正悠然自得的在一处空地,慢慢的用一件旧农具歪歪斜斜的拢着沟,拢完又略带些笨拙的种着菜,并时不时弯腰拔去一根半根的野草。 可能野草坚韧有刺,女子手指娇嫩,拔,出后,竟是流出血珠来,没有想象中的尖叫,更没有面色发白,昏昏欲倒,女子只是看了看,便将伤口放在嘴边吸了吸,不在意的继续拿起农具翻土。 马上的人,静静坐在那里,冰冷的眸光紧紧的盯着她,越看,越是蹙紧了眉头。 第5节 第八章 瑞珠拎着坊市买来的东西匆匆往回走。 快走到自家租的宅子时,就看到那条街有马影晃动,这城里能骑上马的绝不是平头百姓,那身黑甲,除了军兵还会是什么人?可他们停在街巷做什么,偏偏还是她和小姐住的宅子方向。 瑞珠当即也顾不得手里拎的东西血淋淋,一路颠簸的跑了过去,只是两脚难敌四腿,赶到的时候,微晚了一步,只瞧见墙角甩动的几根马尾,与一阵渐远的黑骑兵座下的马蹄声。 想到走时还在屋里熟睡的小姐,她一急之下,推开门便冲了进去。 结果就看到青砖墙围的院子里,自家小姐正衣着单薄满身汗意的在地里垦田。 大概起的匆忙,满头乌发只随意用着一根棉布宽松的挽着,此刻低着头弯着腰,手里还拿着件农锄,一浅一深磕磕绊绊的刨着脚下一块干硬的地面。 这块地儿原本是长满杂草的花圃,不知什么时候被清理干净,杂草被堆在一旁。 大概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小姐抬头一望,便见着瑞珠慌里慌张的样子,不满看了她一眼,轻斥了一句:“在外面做什么了?这么探头探脑,慌慌张张的。”多年在檀府里养的那点胸有成竹的作派,自从到了这里来,全都还了个七七八八。 瑞珠站在那里,看着小姐,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晴天白日,阳光透过三两株零星叶片的桃树枝,温暖的落在小姐身上,少了平日那些金银绸缎,胭脂黛细的雕饰,此刻布衣素面的小姐,简直,比在檀府时满身锦华更惹眼出众,对比更强烈。 尤其在如此纤毫毕现的光线下,本来就比旁人更白如雪细如瓷的肌肤,更加惹人眼,再衬着淡淡桃红色的粉唇,额前腻上一层细细的汗珠。 门口的瑞珠,站在这个距离,那么打眼望去,眼前的女子是怎样的面凝鹅脂,两颊融融,再加脑后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就如同一幅画儿一样美。 再想到刚才之事,她心底突然涌起一丝不安忐忑,只盼这般情景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刚才那几个黑骑兵,也当真只是路过而已…… 她这么想着,人却是怔怔的,直到小姐叫了她数声,才回过神来,当她终于注意到小姐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正做着什么的时候。 她差点蹦了起来,忍不住喊了声道:“小姐!”冲了过去,然后捧着被草根勒出伤口的手指,连连跺脚。 “……小姐,你要是实在觉得心里难受,就像平时一样念念诗,作作画,可不要再这么作践自己了!你要这样,瑞珠心里多难受啊!”手娇肉嫩,哪受得了农家地里这样粗活的搓磨,这好不容易病才好,若是因为这个再吹了风,受了寒…… 一想到这个,瑞珠担心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泪来。 檀婉清叹了口气,回到厨房用温水冲干净手,在白棉布擦了擦,这些日子她病了一场,瑞珠一个人忙里忙外,不仅每日三餐,熬汤煎汤,还要浆洗衣物加置办家什,这天气凉了,入冬的许多东西都要备下来,一样一样能让人忙晕了头,她却只能待在屋里,一点忙也帮不上。 如今身体好了一些,想找点事儿做,不过是院子里两分地而已,当做是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哪想自己这一病,让瑞珠一朝被蛇咬,十年恨草绳,整日将她看的紧,现在是半点活都不让做了。 谁不愿舒舒服服的活着,可现在的情况,哪有享受的条件和时间,时变之应,总要为生计想想办法。 大概是见檀婉清自随她进了厨房洗手,便没有说话,瑞珠也知自己刚才声音大了些,便存了些讨好心思,将自己坊市买的东西拿了出来,里面有小姐的副药,大夫说小姐身体底子很好,虽然累着了病,但吃上三副保准药到病除,不会留什么病根,这是最后一副了。 接着又取了半只母鸡,上面还带着血,这些日子她老往坊市跑,倒是识得了不少人了,这些人虽是些市井小民,说话粗鲁又无礼,但也算热心。 街上一个摆着炉子卖烧饼的老太,跟好说老母鸡最补养身体,尤其对女子更好,正好她家也要买两只母鸡,便给她搭了半个,很便宜,才八文钱,打算中午炖了给小姐补补。 接着又取了包湿答答的东西,里面是条新鲜的鲤鱼,“坊市有人卖鱼,很新鲜,我看着就数这条个头大些,小姐,这里的鱼可比京城便宜呢,原来这里水源富足,有不少渔民在河道围塘圃鱼呢。 这条就是,早上才捕上来,本来想做道小姐爱吃的金鲤脍,可惜我厨艺一般,只会加汤炖……” 瑞珠越说越小声,檀厨的厨子,可是有名的刀工好,花样多,切下的鱼片就如薄纱般,晶莹剔透的都能随风起舞,若她来做的话,那刀功只有出丑。 “谁说我爱吃金鲤脍?不过见它切得好看罢了,鱼还是炖着更原汁原味。”檀婉清笑道,想到什么又补充,“这些别一次吃完,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记得用盆装好,盖上盖子,现在天气冷,能多放些时日,只是放着的时候要小心地方,别让些野猫老鼠惦记着了。” 虽然瑞珠觉得小姐一向有主意,但自离开了檀府,她觉得檀府时的小姐与现在又有不同了,原本就是玉食锦衣,钟鸣鼎食之家的名门嫡女,平日也是食日万钱,所费不赀,可这时,居然比她更精打细算,甚至不过是月余,小姐竟是说出了一番将鱼肉多放几日,不求新鲜质量只求能吃省钱的话来,怎么能让瑞珠惊吓? 再想到小姐这样无非被逼无耐,瑞珠心下又有些心酸。 檀婉清不去在意瑞珠她对自己的軫恤,只是拨了拨鱼里的另一包东西,“这是什么?” “那个?那是买鱼的后生给的,都是些鱼杂,反正也不要钱,我就带了回来,看看能不能熬汤。”她居然拣这些别人不屑一顾,扔掉的鱼杂,怕小姐看着伤心,瑞珠赶紧将其倒进盆里。 所谓鱼杂都是捞上来一些小鱼小虾小蟹,没多少肉不值什么钱,便宜些也就卖了,遇到买大鱼的,渔民也时常半卖半送,虽没几两肉,但穷人家扔点菜叶锅里熬个汤也是美味。 鱼杂一倒进盆里,微一晃,很快散开,檀婉清居然在里面看到几只章鱼,倒是稀奇,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东西了。 “小姐,你说这个东西?那后生叫这个八带鱼,没说错,这怪鱼长着八根带子,他说吃的时候就剁下腿,中间的圆东西要扔掉,否则吃了嘴巴会变黑烂掉。”瑞珠撇撇嘴,“没见过这么丑的,怎么吃啊,一会拣出来扔掉算了。” 猛然见着这东西,檀婉清突然怀念起什么,竟有些馋意,忙道:“别扔。” 说完她找了空碗将五六只章鱼单独挑了出来,然后略神秘的道:“这个能吃的,中午我们就用这些做个章鱼烧,别看它丑,做出来就会很好吃。” “章鱼烧?”瑞珠一愣,那是什么? “可是……小姐,那卖鱼的后生说这个头是不能吃的,里面有毒,嘴巴会变黑还会烂。”她见小姐伸手去捏那怪鱼的头,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 人总是会对黑乎乎的东西有恐惧感,檀婉清也不解释,只道:“那是他们不懂,你看,只要将里面的墨袋和这个两样一起取出来,有毒的东西就没了,剩下的就是无毒,可以吃的。”她捏开墨袋,让瑞珠看到手上的墨汁。 “原来它的毒都在这只袋子里啊。”瑞珠恍然大悟,暗暗小姐懂得可真多,随即想到小姐说的很好吃,不由舔着嘴角,馋虫钻了出来,凑到身边望着碗道:“小姐,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啊。” 檀婉清知道她馋涎,看了她一眼,“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鱼先放着,先去拿些面粉和调料来。”只要有好吃的,瑞珠的手脚就分外利索。 条件有限,也没那么多佐料,便一切从简,将章鱼洗干净,切成幼小粒状,和着些面粉与剁成泥的鸡肉,其中只加了粗盐与胡椒调味,然后用一点点油放雪嫩的掌心搓圆,再裹上蛋液用油炸成金黄色,捞出。 做起来并不难,调料也不齐备,可难得的食材新鲜,火候适当,竟出乎意料的好吃,每颗章鱼丸里都有章鱼鲜肉,味道鲜美,外面脆香,里面肉嫩,香到流口水。 “怎么会这么好吃啊!”瑞珠坐在炕桌上,捧着碗被烫的眼泪汪汪,忍不往还是急口,大概是许久未吃过,檀婉清也觉得味道不错,想来这时候的章鱼格外肥美吧。 不过美味不可多用,满足了心头那点念想,剩下的便都归瑞珠了。 檀府的厨子精湛,各种美食从来稀缺,这些年胃口养叼了,檀婉清的口腹之欲并没那么重,吃完了饭,睡过一觉,章鱼丸在她心里也便算是翻了篇了,可是她这边翻了篇,对吃货瑞珠来说,怎么也翻不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便苦巴巴缠着她直嚷,昨夜整晚都没睡着,是啊,对于一个吃货来说,没吃够好吃的东西,怎么能睡得着呢? 去便去吧,檀婉清从搬到这里来,一直待在院子里,还没有出去过,倒是想到瑞珠时常说起那条坊市走走,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生财的门路。 第九章 见小姐坐在桌前收拾东西也要去的样子,瑞珠欲言又止,不过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小姐一直呆在屋子里,怕也是闷坏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省得整日东想西想,怀及檀府之事闷出心病来。 且今儿天不错,外头甚是暖和,不必担心扫了风,便放下心来,走上前帮小姐打理。 金银首饰就别想了,早就被那些冲进檀府抄家的婆子给搜刮了去,瑞珠本想用金叶子换得的碎银找银匠给小姐打几支粗致银钗使换,小姐却道不用,只让她买了几支木簪,坊市三两铜板一根的粗糙的农匠手工货,用来固定头发。 屋子里悄悄的,只有瑞珠走动时,衣服摩擦的声响,坐在那里让瑞香帮忙挽发的檀婉清,无镜可用,便只顺手拿起桌上一根木簪,不发一言的静静端量着,身上虽未涂任何胭脂水粉,却自带一股极好闻的暖香,这是小姐生下来便带的体香,闻着这样的熟悉的香气,做着这样熟悉的事,如果不是现在处在这平常的低门宅院里,瑞珠竟有片刻,仿佛又回到了檀府时的错觉。 但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便清醒过来。 再看着手下粗简的土气蓝花色粗布巾系在小姐头上,边角掩了大半头发,越发显得与坊间农妇无两样的模样,瑞珠心中直泛一股闷气儿,鼓起了腮帮子,忍了半天终于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 “小姐。”她道了一声。 檀婉清侧头看她。 “我见坊市那些穷家子,出门都好好打扮一番,就是普通妇人一块粗布也能在头上挽出花来,偏就咱们往丑里扮……” 尽管她心里清楚,这样小心才是对的,可是,心下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憋屈,突就觉缠在小姐头上的旧巾丑的应该扔进茅坑,而不是做成头巾,如此的腌渍人。 檀婉珠回过头,又拿起一支木簪,打量上面雕出的梅花图案,和轻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淡淡的道,“因为身份,因为她们是平民,我们是钦犯。” “瑞珠,你又忘了。” 一句话将瑞珠满腔的不值与委屈浇灭,再起不了一丝烟,是啊,她们是有罪之人,不止是钦犯,还是逃犯,瑞珠哪还敢有其它言语,擦了擦眼角,手下飞快将木簪固定在发间。 谁又不留恋自己荣华富贵时,越是身份低人一等的时候,越是如此,檀家出事到现在不足两月,如此悬殊的身份与环境落差,任何人都受不了,其实瑞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两人出门时,旁边宅院门口有台青色小轿,一貌美女子与两个丫鬟从里面走了出来,女子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唇胭脂搽得红扑扑,身着一色樱子红对襟雪罗长衣,底下纹凌波裙裾,脚上红艳艳的石榴绣鞋微露,看向檀婉清二人时,眼波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两人一翻,扭身进了青色小轿,两个丫鬟关好门,跟在后面随轿子渐行渐远。 轿里的女子正手拿着镂花小铜镜照着妆容,并用帕子点了点唇上的胭脂,整了整耳珠两边的赤金缠珍珠坠子,想到什么,将帘子一掀,朝跟在轿旁的丫鬟道:“刚才那两个什么人?” 那丫鬟赶紧凑上前回道:“听说是前几日才搬来的,租的咱们旁边的宅子。” 那女子蹙着细眉,不悦的嘟囔一句,“怎么什么人都能往里搬?可见也不是什么好宅院,一会儿你到了地方机灵点,讨个话头儿,我跟老爷提提,看咱们能不能搬到东大街,那才是好地方。”说完将帘子一放。 丫鬟在外面撇了撇嘴,东大街当然是好地方,是有钱有势的男人住的好地方。 这边的瑞珠也同样撇了撇嘴,“小姐知道咱旁边的院子住着什么人呢?一个小小商户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外室,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呢,还轿子丫鬟的,真真笑死人了。” “若是早知道这里住的是这样的人,咱就不租这宅子了,没的让人以为我们跟她是一样的身份,见人矮三分。” “我们什么身份?”檀婉清轻声回了一句,把身份两个字特意咬重了说。 瑞珠赶紧下意识四下看,见无人,才无奈举手对自家小姐小声讨饶道:“我知道,知道还不行吗,小姐!”瑞珠有些沮丧,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和小姐现在谁也得罪不起。 檀婉清这才笑了笑拉拉她的手,“你看,天天提醒你,也有天天提醒的好处,你现在就做的很好。” 说是坊市,其实就是一个贸易集市,占地是一条百米巷街,正好位于两片里宅栉比,人烟凑集的中间位置,又隔着南北街两条大街,虽然不似南大街那般大路朝天宽敞明亮,各个酒店、客栈、熟食行、当铺、米店、杂铺等商铺一应俱全。 也不似其它大坊市各种牛、羊、马、皮毛、杂货等经营大宗的买卖。 但是热闹程度反而尤胜。 因这里靠得北大街近,秩序比其它地方要更好些,没什么贼痞作乱,又有周围两片宅区的客源。 两人不过半刻的脚程,便到了市集,人来人往,口音各异,看着衣着货物,应该是卫安城外的军户或百姓,自行挑些家里的农产,或打猎的野物入城摆摊,也有一些货郎担着针头线脑剪勺脂粉的小杂货,到这里贩卖。 虽然没有铺子,全是小摊,货物又杂,但是价格实惠,时常能买到便宜的新鲜货,赶集的人非常多,甚至还有一些军兵,得空坐在酒摊,喝几碗农家自酿的米酒,舒畅的大声说笑。 这些军兵喝完酒居然给钱,让一些酒贩吓了一跳,后来知道是谢大人的军令,所有的守城军士,买东西都要付银,不得欺辱城中平民,百姓听闻又是一阵赞誉,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也正因为瑞珠这些日子所见,知道这里颇为安全,她才会同意带小姐来,也不必因脸上没涂炉底黑灰而暗自担心。 两人一路边走边看,居然见到有卖家传玉镯的,玉质虽然不是顶好,但卖的价钱确实比首饰店便宜不少,当然还是要比当铺高上一些,有很多心动的妇人围着看,也不知最后被谁买了回去。 檀婉清边走边细细打量,瑞珠则兴奋的在旁边说着,以前檀府时,府里需要什么,只需传个话儿,京城各大商铺的掌柜亲自登门送来满脸堆笑的让府里小姐夫人随意挑选,那时的她并不在意这些料子首饰,都是瑞珠一手置办,如今这个与大掌柜打过无数交道的瑞珠,居然在一个百姓集市里边嫌弃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脸上的兴奋之色难以掩饰。 不过都是些十个八个铜钱的便宜货,她却要比当年开心的多了。 怕被人流挤散,瑞珠紧紧挽着小姐的手,小姐的手也拉着她,两人就像亲姐妹一般,有说有笑,有时会停下来看一些京城里从没见过的民间手工艺品,赞口不绝。 在路过一处冷清的杂货小摊时,檀婉清停住了脚,摊子里摆着些杂货,还有一堆夏天时用的纸扇,天都冷的恨不得穿袄了,谁还用纸扇,不冷清才怪! 那小贩大概是夏天进多了扇子,手头又紧巴,这才拿出来便宜卖。 本来一把八,九文钱的白面扇,现在给五文钱就卖了,檀婉清蹲下身拿起一把看了看,做工是粗糙的,扇面的纸质也不好,总体只能说一般般,且两面都是白面,没有任何点缀,空白的很。 “为何不进些题字带图画的扇面卖呢?”她翻看一会儿问道。 那小贩无精打彩,见有人问也就随口道,“这本就是白面的价儿,买回去自己题,或找人画也方便,要卖题好字画的扇子,那价钱就贵了,随便一个穷书生的润笔费就不止二两,若画的不好卖不出去,便全砸手里了,我这只是小本生意,耗不起这钱。” “姑娘可看中这白面扇?”那小贩本来没什么精神,在注意到眼前这个问扇面的女子,见她低着头看衣着并不起眼,但她问话时自然抬了下头看他,小贩立即眼皮抖了下,一时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美人,还是这么近的距离,他说话不由自主的结巴起来。 “姑,姑娘要是看中了,我,我可以给你便宜的价儿,一把四,四文怎么样?”说完立即拿起一把,“这把不要钱,送,送给姑娘了。” “噗……”瑞珠本来在旁边见小贩直盯盯看着小姐,忍不住竖起眉,结果看到那小贩涨着一张大红脸,结结巴巴的样子,真像个大马猴,又忍不住笑出来。 第6节 小姐立即回头面色不悦的看她,她赶紧低头闭上嘴。 “不必,你将这些扇子数数看多少,一起包起来,我都要了。”檀婉清回过头道。 瑞珠以为小姐只是问问而已,哪想到真会买,不由惊讶的低声道:“这……这么多,买回去要卖给谁啊?”而且这白面的扇子,显然不是什么那么好卖的,普通农家哪会买这个,不结实也不耐用,就是妇人多用网纱,这种纸扇都是男子,或家有学子,及书香门地才会用上,但这么粗糙,很多人也会嫌弃的。 “题上字画卖。”檀婉清回了一句。 瑞珠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虽然是粗制,但来年,五文钱是绝对拿不到的,而且只要题上些简单的字画,这些白面便立即生动起来,三五十文或许不好卖,但二十文总是有人买的吧,此时只需付出百多文钱,来年夏天,便能赚到半两银子,十分轻松的买卖,如果卖的好些,还能多赚一点。 可惜的是,短时间内没有收入,要等上半年,对现在檀婉清来说,银子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直接关系到她和瑞珠两个人日后的生活。 第十章 昨日卖鱼的小哥还在那个位置,瑞珠眼前一亮,赶紧拉着小姐走过去。 卖鱼的小哥长得倒是讨喜的很,二十来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两人走过来时,小哥正扯着嗓子吆喝着,“刚送过来的鱼,新鲜的很,个个活蹦乱跳,买大鱼搭小鱼,便宜卖了啊。” 正吆喝着,便见两个女子走了过来,他识得瑞珠,是昨日在他摊上买过鱼的姑娘,今日又来买鱼?刚要出声招呼,便见到随她一起走到摊前的另一布衣女子。 卖鱼小哥看过去,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呆愣愣看着半天。 直到瑞珠怒斥他一句,他才反应过来,脸不知何缘由红了起来,不好意思道:“姑娘,买,买鱼啊。” “废话!你这除了鱼,还有别的卖吗?”瑞珠瞧着不屑,暗道到底是乡下人地方,没见过世面,直勾勾的看人,居然还不会说话了,语气也越发不好起来。 不过想到昨日小姐做的鲜香鱼丸,又忍住拉小姐掉头走的冲动,飞快的蹲下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筐里的鱼杂里的翻了下遍,居然拣出了不少,让小哥赶紧称称好付钱走人。 那小哥说八带鱼没人吃,她们要的话,就送给她们,不要钱,瑞珠看了小姐一眼,见小姐点头,倒是高兴的包起来用箩筐装了,不要钱的东西谁不喜欢。 檀婉清却是走到桶前,看了看鱼,然后挑了一条,鱼贩小哥立即手脚利落的将鱼栓起来,连称都没称就往檀婉清面前递,脸还有些发红,他道:“听说姑娘前些日子病了,这鱼就送姑娘炖汤喝吧。” 檀婉清讶然的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白要,那些章鱼卖不出去,白送了她们,可渔农不易,水上讨饭吃也要担风险,她便是想着不好占人便宜,买条鱼顺便拎回去。 可那鱼贩小哥很是实在,最后虽然拗不过收了钱,末了还是搭送了两条小的。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瑞珠跟檀婉清讲着那鱼贩刚才好笑的大红脸,檀婉清随口问道:“他怎么知道我病了?” “哦,昨天买鱼的时候,顺嘴说的,不是想着他能便宜些么,那鱼贩其实人还不错,当真少收了几文钱呢,还送了不少鱼杂,是个好人,要不,我也不会拉小姐过来,前头也有不少卖鱼的,在哪不是买呀。”瑞珠拎着东西,顺便把檀婉清手上的鱼也放进篓里,省得小姐勒了手。 “对了小姐,刚才你干嘛跟他订那么多的八带鱼?我们又吃不完。”就算两人再如何吃,也不可能吃十多斤啊,想到小姐走之前突然问起能不能多买一些,那鱼贩想都未想的便道,“能,我知道有个地方八带鱼很多,这东西卖不上价,没有人捞,姑娘若要,我多捞上来一些就是了,都给姑娘留着。”连价钱都讲说就应了下来。 这也不过是檀婉清临时冒出的想法,因实在想不出什么赚钱的营生,正好这里的章鱼,便宜的到了白送的地步,又听那鱼贩说起有能捞到不少肥大八带鱼的地方,这才有些模糊的想法。 现在的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到了冬天鱼就不好打了,若能现在多收些章鱼,利用天气冷冻起来,然后慢慢做些鱼丸到坊间烤来卖,不知可不可行,想来本就是些便宜的东西,赔也赔不了多少,若是赚的话,一冬天,十两八两的还是很可观的。 回去后,瑞珠边吃着鲜香肉嫩的烧章鱼丸,边跟小姐商量着,她觉得这事可行,坊市做买卖的妇人很多,都是平民百姓自由摆摊,拿着家里的东西去卖,别人能卖,她们当然也可以啦,反正天冬天没什么事,买个炉子跟烤炉饼的老婆子边上搭个角,卖点吃的还是做得的,而且这章鱼丸这么好吃,又是没人卖过的新鲜物,就不信没人来买。 两三日后,瑞珠便兴冲冲的回了屋,小姐正坐在桌前倚着软垫,腿上盖着暖和棉褥,手里拿着前几日从西屋席子下收拾出来的画本,慢慢翻看着。 “小姐,我已经跟卖烧饼的婆子说好了,她家有个旧的炉子借我们使,但炭火要自己准备,哦对了,鱼贩小哥说,明日一早就去他那儿拿鱼,他说一网下去能捞十几斤八带鱼呢,够我们用了。” “没说多少钱么?”檀婉清翻了一页,绵言细语道。 “他说跟鱼一起捎过来,不费什么事儿,我们就给他二十文跑腿钱就好了。” “二十文?”檀婉清手一顿,抬头看瑞珠,“这要得也太少了,一斤连一文都不到,别说是捕捞的工夫,单是挑进城的脚程钱都不够,她们日子虽艰难,却也不至于赚人家卖鱼郎的辛苦钱。”她想了想,不由放下手里的画本,道:“明日去的时候再同他说说罢。”长期的买卖,大家都有利可得才好。 第二日,取鱼时,那鱼贩小哥果然只要二十文,若多给他便说什么也不要了,直到檀婉清将鱼放回去,鱼贩小哥才手忙脚乱的自这位美的像画一样,白的跟藕似的人儿手里,接了装了三十钱的钱袋,又定好以后需要时,每斤五文的价钱。 直到美人提着东西离开,他才想到什么,飞快的自水里捞出条鱼绑成结,追了上去,将鱼一个劲儿的伸到她面前,非要檀婉清收下这一条不可,檀婉清碍于街上人来人往,虽觉不妥,犹豫了下,还是自他手上接了过来。 还未道谢,街巷传来一阵骚动,似有马匹行了进来,街巷宽敞,马儿倒也能顺畅通过,可是来的人竟是守备大人。 自然能想象街上的骚动,不少人让路,甚至有人拿出自家卖的物产相送,还有受过恩情当街跪下来的,几乎乱成一团。 如此人群拥挤,檀婉清自然也受到影响,她正一只手提着装着几斤重章鱼的竹篮,另一只手又接了鱼贩小哥捆的长鱼,两只手都拿着东西,等到那些马匹行来时,后面的人为了见大人,拼命向前拥挤,这么一挤一推,她一个不稳,撞倒了旁边的妇人,手里的东西也摔了出去。 她急忙将那妇人扶起来,道歉后,又回头去拾回篮子。 可是,篮子里的东西已翻倒在地,章鱼洒了出来,沾湿了空出来的青板路。 而谢大人的马,竟是不偏不倚的踩在了路边洒出来的那一篮章鱼上。 站在道旁的檀婉清,离得很近,近到能闻到马鞍皮子的味道,她低着头,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那几只马蹄将洒出来的章鱼碾得泥泞一片,焦急却不敢有任何不满与声张。 没有发现,马上的人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盯着她头顶,打量着她的卑躬屈膝。 大概是谢大人的马踩到什么东西,莫名的停了下,众人才看到了篮子与那摊洒出来的章鱼,有人道了句,“还有人吃这个,家里穷的揭开不锅了吧,真是可怜。” “这东西洒在路上了,大人的马都走不动了。” “大人,我这里有最好的鱼,您带回去补身体,收下吧。” “我这有鸡蛋,送给大人的……” “谢大人,您救了我们一家老小,无以为报,我给您嗑头了……” “大人……” 谢大人闻声,冲百姓拱了拱手,这才策马走过,但他不如来时匆匆,走的很慢,当他走出一段,再回头的时候,除了夹道百姓热烈呼唤,便是那女子一个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将碾碎后剩下的还完好的章鱼往篮子里捧,似那地上的陋鱼如黄金珠玉一般。 谢大人身边的部下默不作声的随大人出了街巷,因不知为什么一向不喜人多的大人,今日放着大路不走,竟是调头进了窄巷,出了巷口,百姓还在身后欢呼,可大人却突然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口是心非的谢大人 第十一章 北门设建兵马营,整个街道驻扎了近八百名城守兵,剩余千兵扎营城外,谢大人返回兵营,翻身下马,沉着脸进入守备行府。 今日随他出行的几名武官,都是他手下得力的心腹将领,行府议事厅,司书熊文宪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校尉王骥一行人,不由问道:“谢大人气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副尉郭兴,统兵官杜和侧着头,王骥却是摸了摸鼻子道,“过几日就是老夫人的忌日,大人或许心情不好。” 熊文宪恍然大悟,谢大人的母亲在两年前离世了,难得大人事务繁忙还记挂着。 心下总算赞许一次,虽是武官出身,性情粗糙了些,也没什么文才学识,但却是个孝子,这一点来说,还算儒子可教。 王骥跟这位老先生打过招呼,便直接走了进去,此时的谢大人谢承祖正坐于案前,脸色沉沉的看着手中一份公文。 三人也不敢触其霉头,不作声的各自寻了茶壶茶碗,大口喝水,大大咧咧倒无半点拘泥,他们从谢大人还是个伍长时,便跟随左右,这些年与大人四处征战,立下军功无数,斩杀多少瓦刺鞑虏,说是亲信,倒不如说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亦或是两者皆是,关系自然亲厚。 王骥喝了口凉茶,瞄了眼案前坐着的人的脸色,后面郭兴杜和二人直朝他呶嘴,王骥咳了一声,拿着茶杯走到案前,刚要开口,谢承祖便将公文往桌上一放,抬眼便对上扯眉呶嘴的郭兴杜和二人。 谢承祖挑眉:“寒冬将近,军兵营房到今日仍未建好,你们还有心思喝茶?”被他冷酷的像秋风般的目光一扫,郭兴杜和立即打了下冷颤,收回了支在凳子上的腿。 可两人委屈啊! 军兵营房没建好,不是他们手下的军兵不给力,而是没有经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子让他们拿什么来建?总不能光靠一张嘴吧。 不过两人也知大人现在的压力之重,这卫安城看着不错,可接手时就是个空壳子,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清楚的很,库册拿来一查,整个军库只有一千八百两银子。 对一个城池来说,这点银子算个啥,不过就是军兵一个月的粮草俸银,一个月之后呢,喝西北风啊!再加上大人带进城的兵马,光是这些军兵的安置与俸银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两千人的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不要白花花的银子? 内要养兵千日,操练兵马,外要建城设垒,纳粮积谷,众多荒废田地也需人开垦,器械兵器更是一笔巨大消耗,所有的压力都在一城守备身上。 这一年来,出城多少次,剿了多少匪,杀了多少瓦刺,得到的粮草钱财全都投了进去,可还是捉襟见肘,枯了底的城,就跟个无底窟似的,难以填满。 大人的位置看着风光,可是,内里握蛇骑虎之艰难,其中之艰辛,难以言道,几人光想一想就直头痛,何况大人此时正心气不顺,更不敢在这件事上掰扯了,两人见气氛不妙,赶紧起身一句属下先行告退,溜之大吉。 王骥手里还拿着茶杯,见那两个小子跑的比兔子还快,不由暗骂了一声。 转眼只剩他与守备两个人,他也索性放下茶碗,直接了当道:“属下有话想说。” 谢承祖淡淡道:“忍着!” “忍不了,非得说出来不可!” 他拉着椅子坐过来,“属下斗胆揣测,大人是否与那大学士之女有甚么过节?” 谢承祖抬眼,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 王骥却是不懂适可而止,一脸大大咧咧不吐不快的道:“若真是有,那属下就搞不懂大人是怎么想的了,她横竖不过是个钦犯之女,如今落在大人手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要让其追悔莫及也,加倍讨还也罢,还不是随大人揉圆捏扁,如此简单的事,属下实在不知大人在等什么?” “还是大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这么做?” 谢承祖将手里的笔一下子摔到桌上,刚要斥他滚蛋,有人走了进来,边走边大声道:“什么钦犯之女?谢大人与谁有怨?若谢大人不嫌,曹某也愿代大人惩戒一番,哈哈。” 来人近五十的年纪,耳大眼小,长像肥胖,发虽稀薄脸上却是油光满面,进来后见到座上的守备大人,便讨好道:“刚才听校尉说起钦犯之女?杀了实在可惜,既然是钦犯,不如充做军妓,既是替大人出了气,也可慰劳军士,鼓舞军中士气,如此一举两得,大人觉得如何?” 厅内有一瞬间的静默,王骥抬起屁股,拉远了椅子,心下已把这肥头大耳一脸色眯眯的昏聩知州骂了几百通。 谢承祖看着曹文宗,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显然是怒极,他道:“曹知州,有空慰劳军士,不若想想如何应付朝廷的税银吧。”说完拿起桌上的文书便扔到他面前。 那曹文宗一惊,拣起来一看,立即哭起穷来,口中直道军户税粮被大人免了,现在库银短缺,别说是三百两税银,就是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谢承祖道:“一年前,你说库银短缺,前不久粮米入库,你还是这四个字,你身为知州,时时短缺无银,可曾想过解决办法?” 曹知州立即不安的点头哈腰:“不是下官推脱责任,是今年虽收到了税粮,但缺口实在太大,一直拆东墙补西墙,军中俸粮也是从库中发放,上个月已是全部发光了啊,大人,下官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这次来见大人,也是想与大人商量此事。” 谢承祖静然不语,看着曹文宗良久,才起身,几步上前扶起他,缓声道:“曹知州不必惶恐,不过是区区三百两银子,本守备还拿得起,只是以后粮草一事还需知州大人多费心打点。” “多谢大人体谅。”曹文宗见谢承祖话语突然柔和下来,感到意外,但脸上仍是挂着担忧之色,他道:“可是,如今天寒地冬,粮草无继,如何凑得齐税银?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他边说,边心下暗道这守备大人虽年轻了些,但这弄银钱的本事却是比旁人厉害,想到上次的那一批运进营地的黄金珠玉,曹文宗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可惜,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还颇有些手段,竟是防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下手,不过那又如何,他若想弄到的东西,总会想法子,逼得眼前这无什么经验的年轻武将,将这些银财走入他的账册,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他算计着谢承祖,而谢大人又何曾没盯着他的脸色瞧,见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谢大人脸上的表情也越加和煦起来,“曹知州真是明知故问。”他打量着曹文宗身上的金丝暗纹缎袍,领口下价值千金奢侈的蝉翼金丝甲,及扶起时食足过剩的肉乎乎的手臂,微笑道:“自然是剿匪。” 还有什么方法比端了搜刮百姓血汗银子的“匪”窝捞钱更快速呢? 另一边,谭婉清与瑞珠收拾了没被睬烂的章鱼,又同一直帮忙的贩鱼小哥倒谢,两人才提着竹篮里往回走,瑞珠一路上都在不满的道:“真是奇怪啦,那谢大人怎么左不停,右不停,偏偏跑到撒了的鱼上面停下来,前面放在地上的蛋筐没踩碎,后面卖酒的小车也没撞到,就只踩烂了我们的鱼,还踩了好几脚,可惜了六斤鱼只剩一点点……” 谭婉清一路上也微蹙着眉头,虽然觉得不可能,可心下却也隐隐有些奇怪。 第十二章 待人一走,王骥当即唾弃道:“这曹文宗天天吃吃喝喝,难怪长得脑满肠肥,要说他没贪墨过军响,我还真不信。”随即正色对谢承祖道:“大人可记得,当初接任守备一职时,城库内只余一千多两白银之事?那账本做的漏洞百出,粮草也大半不知所踪,想来八成都是被他昧下了,若是继续留着这个祸害,恐怕不仅帮不了我们,日后还会惹出不少麻烦,大人,这种留之无用的绊脚石,属下还是觉得早些除去为妙。” 谢承祖沉下脸色,目光隐隐闪了闪,才道:“不可轻举妄动,他是朝廷命官,若在卫安城里出了事,我们也跟着脱不了干系。” 第7节 “城内不行,那就找机会,趁他出了城再下手。”王骥多日未带兵,早已手痒痒了,颇不急待道,像曹文宗这些个文官,平日看到他们这些武官便指高气扬,明褒暗贬,这也罢了,对着谢大人也是时时看笑话,处处下绊子,王骥几人早就想收拾他们一顿了。 “此话若被人听到,这等密谋杀害朝廷命官之事,够判你个车裂之刑!”谢承祖回身坐于案前。 “真的不行?可是上次那狗巡查不就是……”王骥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次就是等那狗官出了卫安城的地界,被除了个干净,还是大人带着的人马。 自投入大量钱财人马修建了坚实的外城墙,不知多少人眼红卫安城的地肥水活,若不是谢承祖受贵人赏识并力保,守备一职,恐怕早便保不住了。 “大人,难道真的不行?只要他出了卫安城,我们再做的小心些?神不知鬼不觉……”他仍不死心道。 “不必再说,此事不可再一再二。”谢承祖微皱着眉打断他,“何况现在卫安城内外眼线众多,若被人抓到把柄,牵扯开来,你我项上人头难保。”说完再度拿起桌上的缴税粮的文书。 但他目光虽盯在文书上,口中语气却是一转,不紧不慢的道:“要对付曹文宗何需如此大费周章,只需拿走他的钱财,端了他藏钱的金窝,便能让他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谢承祖眼中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对王骥道:“你派人查探一下,曹文宗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州,所得定然不菲,那些民脂民膏放在他手里,不如为我所用。” 王骥立即心领意会,低声赞道:“还是大人英明,将他抄来的财物再来建城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说完道了句下官告退,已是迫不急待的想看那肥猪一脸惊恐的模样。 搜到财物,可暂时解决税银的问题,可还有漫长寒冬,不知这一次拿到的财物能坚持多久,谢承祖丢下手中公文,用指腹揉了揉鼻梁,想到什么,又抬手叫住往外走的王骥,“派人将丁卫九安带过来。” 丁卫九安正是盯着那檀承济之女的两名探子,王骥也未叫别人,自己亲自跑了一趟,至于大人叫丁卫九安所为何事,他倒是腆着脸,在两个守门小兵的注视下,窃听了三言两言。 无非是一些日常琐事。 她们租了城北的宅院。 住进去后当天,其中一个就病倒了。 银子似乎花光了,生活窘迫,平日吃的精米换成了糙米,白面换成黍面,并在园子里开了块菜地。 两个姑娘喜吃的鲈鱼也很少带回,开始食用便宜的八带鱼,还准备大量储存。 她们有些焦急,似乎准备做些买卖维持生活。 都是些极为琐碎的小事,大人一直未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而在外偷听的王骥却是不耐烦了,心下实在搞不懂大人到底想干些什么,在他来说,那等娇滴滴的美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抓了来放房里日日伺候了再说,远远看着解什么气。 可惜,他的好心提醒被当做了驴肝肺,横竖是大人的私事,他也不爱讨那个闲,既然嫌他多事,他也懒得管了,直接甩手走了出去,王骥再如何大大咧咧,心下也知这种事可一不可二,若真惹恼了守备大人,把他发配到外城建城墙,那可就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该狠心的时候狠不下心,该放手的时候舍不得放手,男主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要坚强啊么么哒 第十三章 檀婉清与瑞珠将东西一路拎回了宅子,放下东西,便冻的直搓手,口中哈出了一团团白气。 “小姐,这天儿越发的冷,单鞋都穿不住了。 瑞珠说完跺了跺脚,将老农那里买来劈的一般大小的柴木,麻利的塞了几根到火膛里,走时便留着火种,木柴又干燥,一会儿的工夫,干柴撞火星,膛里红彤彤的烧了起来,冰冷的厨房也透着股暖和气儿。 瑞珠关心鞋,檀婉清却是看着院子里那一小块菜地发愁,眼瞅快霜降了,地里的菜苗才拇指大小,虽然都是秋季菜种,越冷长得越快,但是一降白霜,都得歇菜。 “一会儿你去拔些菜苗,中午吃鱼肉馄饨。”檀婉清将鲈鱼放进盆里道。 瑞珠立即嗳了一声,想到滑溜的馄饨,鲜美的汤,白白的鱼肉,青色的菜,瑞珠边勾着炉子里的火,边咽着口水,自从离了檀府,不知多久没吃过了。 瑞珠取了竹篮迫不急等的奔向院子,檀婉清已是将那些新鲜的章鱼倒进盆里,现在的天气,东西放个三五日没有问题,待到冬雪前后,只需勾在阴凉的屋檐下,便会冻得硬绑绑,天寒地冻虽处处不方便,但也不全都是坏事儿。 可惜,十六斤的章鱼,只剩下十斤多点。 摘了菜回到厨房,见小姐在洗鲈鱼,瑞珠立即抢了过来,口中直道小姐病才好,不能碰冷水,而瑞珠虽然以前不在厨房当差,但吃货本性使然,对摆弄吃食也很感兴趣,厨艺上也非常有天份,加上以前眼界不低,如今也算是巧妇一枚,撸起袖子,蒸炸煎煮都能拎得起来,檀婉清便在旁帮她打打下手。 两人一个比一个口叼,加之习惯了美味,就算自己动手做,也不糊弄,自然怎么好吃,怎么精致怎样来。 冬日里若能吃上一碗馄饨,是极美的享受。 香喷喷的小馄饨端上桌,白汤趁着碧绿葱丝,再加上一层淡淡的鱼油脂,煞是好看。 锦衣玉食之后,能记住的,会想念的,反而是这样淳朴的民间吃食,让人更百吃不厌,流连忘返。 檀婉清轻轻舀了一口鱼肉熬制的馄饨汤,鲜美至极,味道儿仿佛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跃感受着,腹部更觉一阵饥肠辘辘。 她不吝啬的赞了棒,这样的赞美,让瑞珠忍不住眉飞色舞,眉开眼笑,这绝不是府里时,小姐淡淡的一句不错可比拟的,对于瑞珠的初点亮的厨艺之心,简直是莫大的鼓舞与激励。 厨房火膛里的柴烧的呼呼的旺,带着风声,与卧房相通的暖炕,掀开上面铺好的棉垫,温暖得让人叹气,屋里的温度也慢慢的升高,手再捧着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馄饨汤碗,坐在桌前的瑞珠都快感动的哭了,以前檀府时小姐闺房金丝炭烧着,暖融融的跟春天一样,她都没这么感动过。 檀婉清吃完一碗的时候,瑞珠已经三碗入肚,她知道小姐的习惯,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多用,所以,看到小姐放了碗,她便将汤底全收拾了。 食过午饭,小姐本习惯午睡,却强撑着困意,与瑞珠在纸上划划写写,算着成本。 “小姐的意思是用竹签串丸子吗?”瑞珠想了想,立即眼前一亮,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对呀,串成串子拿着就方便了,亏她还在想用什么东西装呢。 “这竹签需要买一些,你去坊间看看有没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可以商量着与他匀一些,多付些铜钱也可,加上竹签的费用,白面,炭火,油,柴火,八带鱼再加上佐料,嗯……”檀婉清脂玉般的手指抵在额头,轻蹙烟眉,另一只手慢慢的在纸上划了又划,琢磨了半天。 “小姐,怎么样?”瑞珠虽识字,但珠算却是不太好,也懒得动脑,便坐在那等着小姐算出的结果。 “若一次出四百丸,五丸一支,两文一串,得八十文,本钱是三十文左右。”若一串一文,赚的钱够不上辛苦,就算两文,钱也有限,这结果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有些差强人意。 “一天若卖出四十串,可净赚五十文罢。”只是不知四十串能不能卖得出,檀婉清放下笔,心下暗叹,自己有些天真了,竟将期望寄予鱼丸。 如今想来,穷苦军户,宁愿买四文一碗带汤带水,吃得饱的面片汤,也未必花两文买一串只有五个丸子的零食,这里与京城差异极大,她到现在才想到。 好在原材料低廉。 瑞珠却是一脸迫不急待的模样,“小姐,卖四十串就有五十文?”她立即低头算着。 “坊市炉饼一张两文,一天好处时能卖四五百张,我们也按四百串算,有半两银子!”一天半两,十天就是五两,那一个月岂不是十五两银? 看她一脸兴奋眼晴发光,雄心壮志的模样,檀婉清用手指揉了揉眼尾,半两?若真是如此好赚,那卖炉饼的婆子还用每日精打细算炭钱么?瑞珠只见其红火时,未见其廖愁际。 檀婉清也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伸手摸出棉枕放于暖垫上,只想眯眯眼,口里却也含糊道:“这边米面却是要贵些,赚多赚少便当个消遣吧。”心里却已是想着再寻些其它的出路。 这时的瑞珠哪能听出言外之意,看出小姐困的睁不开眼,便道:“小姐午睡吧,我去坊市买串丸子的竹签回来。”说完便麻溜的下了地,走到门处时,见自家小姐已经卧于暖炕上,身着薄被,墨发散开,呼吸微微起伏,睡已香沉,不由轻手轻脚出了门。 此番一通折腾自不必说。 第二日一大早天未亮,瑞珠掂记着摆摊的事,早早跑到厨房升火,檀婉清哪里睡得住,随后一同进了厨房。 虽然她知道,在坊市单靠章鱼丸赚不到什么钱,不过一时也想不到其它来钱路子,蚊子再小也是肉,三五十文的也聊胜于无,就算一文不赚,也耗不了多少本钱,或许也没自己想的那么差呢? 瑞珠早已做了好几次章鱼丸,手法已经无比熟练,为了烤的时间省炭火,八带鱼已是从锅中热水里捞出,再切成细碎米丁,捏成一般大小的丸子,过了油,再一支五个串起来,摆放在竹筐里,用干净的棉布包着。 烤炭也只是加热一下,让其口感更好吃罢了,临出门瑞珠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啊的一声,回身道:“小姐,章鱼丸叫起来实在粗陋,不如给起个文雅好听的名字吧。” 檀婉清水眸流转,回想起做鱼丸时,那白色的丸子色如玉,像一个个玉子摆在盘中,便道:“若人问起,就叫玉子烧吧。” “玉子烧?”瑞珠念了念,十分顺口!当即高兴的带着竹篮出了门。 待到晚上回来时,檀婉清正在院子里慢悠悠的清理着落叶,瑞珠提着筐进来,一脸垂头丧气如霜打的茄子。 作者有话要说:  表急,先让男女主热热身,这样活动起来才有劲儿 第十四章 篮子里的章鱼丸剩了大半,瑞珠摸出荷包从中倒出了可怜的十几枚铜,檀婉清约摸着一天时间只卖了几根罢,难怪这么垂头丧气,话都不爱说了,比她想的还要差的多,连本钱都没有赚回来。 即便这样,瑞珠心下仍是不甘心的很,坐在那里还生着闷气,明明买的人都说好吃,且才两文钱一串,京城里哪个甜饼果糕不比这贵十几倍,她就不信了,这般好吃的东西会没人买,定是她第一天去,识得的人不多。 剩下的若放一夜便不新鲜了,于是晚餐便是玉子粥,玉子汤,豆腐炖玉子丁,将卖剩子丸子全烩成了饭菜,好在这玉子里全是章鱼肉,这东西营养蛋白丰富的很,温补身体很好,多吃些也无妨,檀婉清默默吃着倒也不提坊市之事。 第二日,瑞珠又早早爬了起来,这次有了经验少做了一些,天一亮便拦了竹篮早早去了坊市,晚上回来篮子还剩十多串,瑞珠坐在暖炕边数了一遍又一遍。 檀婉清手里拿着画本,眼晴却是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铜板,四十来枚,倒是比昨天多了一些,她不作声,但看着瑞珠翻来复去的数,又把铜板揣了回去,第三天一早又去了。 可惜一连几日,再没有什么起色,每日都只在四五十枚铜钱间上下浮动,瑞珠就特别纳闷,忍不住就问小姐,“每个人吃过都说好吃,可为什么没人买呢,卖的也不贵呀,才两文。” 檀婉清睇了她一眼,放下本子道:“旁边的炉饼是否比你卖的好?” 瑞珠沮丧的点头,有些堵气道:“那婆子的饼有甚么好吃,硬绑绑的咯牙,连油星都无半点,实在没什么滋味,吃了两日便难以下咽了,我和小姐做的玉子用满满的油煎出来,咬开里面全是新鲜的章鱼肉籽,要多香有多香,也是两文钱,怎地就比不上白面的烧饼,我实在想不通……”瑞珠完全被打击到,十分苦恼,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口味。 檀婉清笑着摇了摇头,都摆了三日摊,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笑着提醒道:“因为烧饼能吃饱啊。” 瑞珠疑惑的看着小姐,随即恍然大悟,她自小进府,虽说是丫鬟,可在檀府,又跟小姐身边,衣食住行本就十分体面,又一直待在府里,哪能体会到穷苦人一文钱掰两瓣花的辛酸想法,当是便宜能饱肚便好,好不好吃反倒是其次了。 何况,那坊市多是城外百姓军户的散摊,赶集市的也多是穷苦人家,本就没什么富裕人来这里逛,收入少也是意料之中,若是到南城街或富户商贾地段的坊市,或许能摆脱如此窘迫,可那边离得远了些,檀婉清是极不放心瑞珠一个人去那边的。 瑞珠总算是明白缘由了,但她也没想过放弃,瑞珠也有自己的想法,小姐手头的银子已经不足十两,当初那些足够换六十多两银的金叶子,早就不剩了,这一冬天,总不能就这般坐吃山空罢,她也想过,做点绣活卖,可是一打听,绣活价钱比京城低出好多,除非绣技精湛,否则累死累活一天也赚不了多少。 而瑞珠的绣活手艺仅仅只能说都会做,却淡不上什么精不精,而且小姐也怕她累坏了眼晴,不让她在家里天天做刺绣活计,而她最拿手的串珠子与花绢,在坊市也并不好卖,一是材料贵,二是买的人少,反而布花三文两文更走俏一些。 如今想来想去,也只有卖丸子能继续做下去了,没什么本钱,也不累人,整个坊市仅有她一处有,没人与她争抢生意,虽然一天赚的少了些,可除了这个也没什么能做的买卖,于是她晚上在暖炕上如烙饼一般翻来复去一夜,第二日还是照常起来做了玉子烧。 大不了卖便宜些,一日三四十文也是钱,横竖冬日里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何况这些日子她已习惯了坊市的热闹,反而是待不住屋子了。 见她这般,檀婉清也没阻止,只是想了想,叫住她,让她再少担些汤水去,用罐子装了放在炉上热着,若买了丸子,便白送他一碗热汤暖胃。 不过是多烧些水,放点粗盐与葱花罢了,费不了多少钱。 瑞珠有些不懂,她不过是卖玉子烧串子,配得什么汤?还不要钱?又不是面铺馄饨铺子,但小姐既然说了,她便也死马当活马医,当真烧了锅水撒了盐花,又想小姐所说,往里少放了点熬章鱼剩的点鲜汤,上面撇了点炸丸子剩下的油星,虽然有点像刷锅水,不过点缀了油末和葱花后,颜色倒也好看些。 瑞珠便用小挑子担了,这丫头自有一股虎劲,倒也走的稳当。 结果中午便推门回来,一放下空担子就跑进屋里,激动的直摇小姐的手道:“小姐,四十串,我都卖完啦,一早上全都卖完啦,还是小姐的好主意,买完饼好多人都来我这儿讨汤喝呢。” 原来她一直在卖烧饼的婆子旁边摆摊,买饼的人多,她那里反而无人问津,冷冷清清,可自早上挑了担子,将热汤倒进灌子里放炉上温着后,就有不少人打量,她一说买一串玉子烧,白送一碗汤时,便有不少啃完烧饼后过来讨汤的,虽然一说买丸子就有人打退堂鼓,但也有一些口渴的,为了汤水顺带卖了丸子。 且大部分都是买了烧饼过来的,才一上午,就卖光了四十串,连卖饼的婆子都称赞她说会做生意,可不,这饼虽能吃饱,但干巴巴噎人,若能喝上一碗热汤水,就舒服多了,何况她白送的汤水本就不难喝,又有些鱼汤的味道,又鲜又美,好喝的紧,早上买过的觉得鲜香美味,中午竟又过来买了婆子的饼就着她送的汤,连带婆子的饼都卖多了些。 瑞珠实在没想到,小姐早上随口的一个主意,竟有这般大的变化,白送的刷锅水居然比丸子还受欢迎,这是什么世道?她一边嚷,一边吐苦水,却毫无影响她高兴的心情。 并将身上的铜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虽然只有八十枚,但对瑞珠而言,已是心满意足,比之前冷冷清清无人询问时,心情不知好了多少。 檀婉清看她将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越数越开心的样子,轻轻的笑了笑,瑞珠并不是财迷,不过是亲手赚到钱的喜悦罢了。 之后,瑞珠便一直带着汤水半卖半送,多时一日能赚一百四五十文,少时也有五六十文,比之前这样的收入已是不错,如果没有意外,一个月能赚个二两银子,丸子不像烧饼,耗面多本钱也多,十几斤的章鱼能做好一些,本来便是本钱小利润高,所以收入还过得去。 瑞珠整日守着热闹的坊市,大家都在做买卖,她也心思活络开了,整日也琢磨着再卖些什么,毕竟她和小姐现在是两张口呢,光是房租就要一个月二两银子,赚的这些怎么够用? 见到有人在坊市卖一些木簪子,香袋和一些便宜的竹编笔筒,竹青蜓之类的杂货,生意竟也不错,便也跟些农家手艺人订了一些,放在自己摊子旁边卖,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净赚也不过一日一二十文的收入,但不耽误卖玉子烧,只是放在那儿,有人询问时随手做了的生意。 瑞珠为了生计每日忙的团团转,檀婉清在宅中也未闲着,看完画本,便拿出买回的几十把白面扇,并从厨房取了一截黑炭,琢磨一会儿,玉指便捏着炭笔在白面上轻轻打底描线,不多时,一个憨态可掬的孩童跳过一株荷花图便绘了出来,原本的白面也因画儿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她也没有想到,做了十几年的大学士之女,早已被周围人同化的毫无破绽,前世种种大半丢弃,有朝一日,为了生计,多年不曾用的技艺又被迫拾了起来。 顿了顿,伸手取过笔搁上的细毫,开始慢慢在扇上描画,时而点缀,时而蘸水,直到最后一笔画完,才放下竹笔,细细看着扇面,又在旁边随意题了些字,待墨稍干,便合在一起,放至一边。 不是没动过卖画的主意,只是纸张裱背都需要一笔银子,加之手里银钱不丰,心下担心卖不出去砸在手里。 第8节 这顾虑未必没有道理,这边不比京城,没有那么多文人骚客,恐怕连识字的人也是不多的。 心下也是琢磨许久,还后还是打消了主意,不忍更拿所剩无几的银钱冒险了。 见瑞珠杂货里女子的头花卖的极好,便想着待着也是待着,顺便让瑞珠买些碎块绸绢,琢磨做起头花来。 小姐虽然做的慢,但配色极是好看,都是些碎布头,什么颜色都有,但经过小姐的手,花儿颜色便要鲜亮几分,拿到坊市,最早卖出去的,肯定是小姐做的,还有人回头找这样的花样。 但小姐何曾做过这样的活计,以前在檀府时,便是连针线都很少拿,瑞珠晚上回宅子,大门口便见到小姐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窗前,认真的小心的穿着布料,她做的很慢很慢,但也一直没歇着,一朵又一朵,瑞珠不知怎么许久未掉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她默不作声的进屋,拉过小姐的手,便见到娇嫩的手指上全是伤口,还有磨破的痕迹,就为了一天十来文的头花,瑞珠心疼的不行。 “小姐,你不要做了。”瑞珠一把夺过那些碎布扔进袋子里。 檀婉清揉了揉拿针的手指,见瑞珠一脸快哭了的表情,便笑道:“几个针眼罢了,只看着吓人了些。”瑞珠一直忙活,她也总得尝试着做点什么。 瑞珠看着混不在意的小姐半天,终于咬咬牙道:“我今日又多拿了些杂货,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姐明天也跟我一起到坊市摆摊吧。”她其实一直不同意小姐出门的,兵荒马乱的,她们这样的身份,遇到个什么事都不知如何是好。 同样,檀婉清也是如此想法,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见瑞珠如此说,也不应声,只道:“那便少卖一些吧。” “你听我说啊小姐。”瑞珠赶紧凑近些道:“瑞珠知道小姐担心什么,其实我也担心着呢,可是这些日子,我瞧着那坊市还是挺放心的,而且,不知是不是那日谢大人来过的缘故,这些日子巷子的北门驻兵营巡兵突然多了好几拨,巷头巷尾守得滴水不漏,不仅没有闹事的,连吵架的人都少了许多呢,总之很是安全,小姐就算出门也没有关系……” 第十五章 没了钟鼎之家的身份,脱去了锦衣玉食的外衣,衣不裹腹,前路堪忧的时候,再端着矜持的小姐脸面与身份,只徒惹人笑话罢了。 如今,她们的日子又紧张的厉害,银钱也为难,她不能把两人生计的压力,自私的压在瑞珠一个人身上。 檀婉清放好针线,便回头伸手拉过瑞珠,微笑道:“这般也好,我也正想出去看看,只是到时你别嫌我笨手笨脚帮倒忙便好。” 瑞珠被小姐一说,立即跟着笑道:“我怎么会嫌弃小姐,小姐做什么都比瑞珠好,小姐你不怪我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小姐出去,可今日见小姐一个人孤单单在家里,宅子冷冷清清的,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枯树,都没人与小姐说说话儿,瑞珠心里实在难受的很。” 担心小姐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檀府的事,老爷的事,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如今却落魄凄凉,加之窗外那棵叶子掉光的老桃树,瞧着更加人触景生情三分,若整日这般待在屋子时,能生生闷得人发疯的,与其小姐这样,倒不如,委屈小姐与自己一起呢。 檀婉清给她擦擦泪珠,倒是先笑了她道:“怎么变成爱哭鬼了?以前可不见你这般,快别哭了,把今日赚的钱倒出来吧,看看赚了多少?” 提到钱,瑞珠立即有了劲头,因着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已赚到八百多文,再加上今日的钱,终于能凑上一两银,瑞珠立即把荷包倒了出来,又从橱里取出装得沉甸甸的一袋子铜钱出来。 天色已晚,屋里光线有些昏暗,玉嫩如葱的手指点上一盏豆灯后,将将罩子轻轻罩在上面,瑞珠则坐在桌前,喜滋滋的数着一堆铜钱,两个女子坐在桌前,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铜钱轻微的响声。 直到瑞珠将一千枚沉甸甸的压手的铜钱捧在手里,才高兴的开口,说要将铜钱明日换成银子,这是她多日摆摊赚的第一笔钱,虽数目不多,自是爱不释手,两人吃了晚饭,梳洗后,又坐于暖炕和小姐说了好一会话儿,才睡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两人便早早起身,以前的时候,小姐眠多,一向都是睡到自然醒,自从她摆摊以后,小姐早上便没睡过一个饱觉,来到厨房时,脸上还带着倦意,但小姐洗过手脸后,还是与她一起忙活开了。 瑞珠以前从没想到过,小姐会有这样的一面,府里的时候锦衣玉食,华裳罗裙,本就富贵家的小孩,自是娇生惯养,流放路上的小姐,心思异常坚定,一直苦中作乐的撑着,是她的主心骨,她总害怕小姐会倒下,丢下自己一个人,但小姐从没有让她失望过,而如今,即便是这些辛苦的粗活,取柴烧火,取面洗鱼,又腥又脏,却半点不嫌弃,没有一点娇气,就像寻常人家的农妇,什么都努力做,也能做的很好。 以前时,她对小姐最多是自小培养的主仆感情,更多的是身份上的,虽然小姐待她们好,平日像是朋友一样说笑,但那时的她,最多觉得是小姐脾气好,自己跟这样的主子是她的运气,可是现在,这样的小姐,让让她心里敬重着。 见锅里油热了,怕小姐碰了油星,急忙抢了炸丸子的活儿,小姐便蹲下来帮她看着火,瑞珠仔细着油温,待丸子下锅后,她下意识的看了眼坐在火膛边低头拿着柴认真轻挑火苗的人。 大概是火热,小姐的额上微微有些汗意,头发有一缕滑了下来,借着火苗,虽是一身的荆裙布衣,可仍是绝色难掩,瑞珠捞着丸子的时候,心下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的主意到底是好还是坏,小姐这样的相貌,小小坊市哪里能见得到,连鱼贩都连问几日,竟有些后悔起来。 炸好了玉子烧,檀婉清用竹签五个一起串起来,放置竹篮里,瑞珠则就着油锅添了水烧汤,两人到了坊市,檀婉清手里拿着竹篮,边走边注意着两边。 果然与上一次来时不同,巷口竟多了两个守巷口的军兵?一大早市集还驻着一队巡逻的兵士,她们到了地方,将东西取出来时,一队巡逻的兵士竟然已走了两个来回。 “谢大人不过是策马走过一次小巷,便这般滴水不漏的防察奸宄,禁捕贼盗,是不是太夸张了些?”檀婉清将装着清水清洗碗筷的坛子,放到地上,周围也有方便市集的人取水的地方,不过是在巷尾,她们的位置要走一小段路。 “大概防着下次路过的时候,有人生事吧?也不知道那个谢大人怎么想的,这样的小路有什么可走的,也不嫌挤的慌。”瑞珠嘟囔道,但她对那个谢大人此举并不反感,若不是老有兵士巡逻,她才不会让小姐来呢,说完从荷包里拿出些钱,将剩下的塞到小姐手里:“昨天定了一些荷包,我去前面拿回来,小姐小心炭火,离远一些。” 这炉子做的粗糙,不过烤东西是足够用了,拿过来的汤还是热的,只需放在余火上温着便好,檀婉清见炭火不旺,随后又小心夹了炭往炉里填了两块。 那边卖烧饼的婆子,第一次见到檀婉清,看得竟是挪不开眼,瞅了她半天,嘴里直道哎呦喂,哎呦喂,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啊。 檀婉清回头对她笑了笑,那婆子脱口便问了一句:“姑娘有婆家了没?”她心里转的都是,她还有个十七岁的侄子没找媳妇呢,虽然心里也知道,这么漂亮的姑娘不一定能看自家的侄子,但问问总没错,也许缘份到了呢。 瑞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早上生意出奇的好,围绕在她们摊上的人格外的多,等到她忙完一拨,回头终于看出端倪。 甭管古今穷富,男人见到漂亮美的女人都挪不动步,这样的小坊市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美人,就是大坊市也没见过,虽然粗衣荆裙看着不起眼,但若见着了脸,各个腿都移不动了。 不知是不是有美人在,连讲价的人都没有,甚至有人挑了头花香囊,将钱给了,又将头花香囊留在摊上,说是赠与美人,檀婉清也不回应,只低头摆着货物,并不与人多话。 一会儿的工夫,摆着小玩意的摊子,东西便卖的七七八八,未到晌午,玉子烧居然也卖光了,回去数钱的时候,瑞珠数的有些手软,这是她赚的最多的一日,竟然有了四百多文,才一上午,就赚了快半两银子。 瑞珠两眼发光,才半天,收入快抵上她卖两日的了,没想到钱居然这般好赚。 第二日,无论玉子烧还是杂货,瑞珠都准备的多了些,生意自然红火,可是正红火时,突然几个军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便衣,腰间带剑,剑眉拧紧,似乎是什么军兵首领,一甩衣袍就坐在了火炉旁边,挡住了想上前的人,阴沉着脸,目光直直的盯着檀婉清,连眨都不眨,并看着她自炉上罐子里倒出鲜汤,端着碗的玉手,如冬凝的白脂,指甲透着淡淡粉红。 这样的目光太刺目,檀婉清心里微微的不舒服,借着罐子她侧过身,躲避着刺人的视线,一旁的瑞珠早已察觉到了,面前的几个军士,尤其是那个头头,不吃玉子烧,只喝汤,眼晴一直紧紧盯着小姐,喝一碗倒一碗,连喝了三碗还是不走。 瑞珠气的牙痒痒,偏偏人家只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连赶人都没有理由。15 第十六章 其间,有人过来买杂货,买货人见檀婉清长得十分漂亮,看着迷了眼,付钱十分爽快,更有那嬉皮笑脸的人,在摊上买了女子的头花,转过手送给美人,付钱的时候,竟是带着几分故意的碰到她指尖。 檀婉清立即低头将手指收回袖内,当做不甚在意的整理杂货,等到再起身,那几个军兵竟还未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的视线越加冷冰冰阴沉沉,气场强大的实在让人想忽视都不得。 几位军士身上的气场,本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坐着的人,又自带一股凛冽气势,连围在摊子的人不知不觉的冷清了一半。 又是在这样冰冷的空气里,一言不发,只单单坐着,气氛十分尴尬。 她与瑞珠的身份,面对军士本就心虚怯惧,眼前这位坐着的人,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普通士卒,应当是位武官,只不知是谢大人麾下哪一位,就算心下满腹疑惑,也如何都不能得罪。 便是瑞珠也只是心里暗骂几个蛮力怎地还赖着不走,明面却也不敢出声撵人,更不敢拉下脸色,只弯腰装作取炭,无中生事的忙碌着。 檀婉清忙了一早上,早已是疲惫不堪,腹中饥辘,若是平常早想稍作休息,喝些热汤润喉暖腹,可因面前这是一位军爷,十分怠慢不得,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她虽低头默不作声的搅着汤,对其目光还是有些惊觉,不免多想一些,进城之后,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差错。 与瑞珠两人,虽不说夹着尾巴做人,却也差不多,从来只在坊间与宅院间走动,不曾与人不合,或有发生口角得罪于人,应当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这般一想,才稍稍放下心来。 檀婉清发际鬓角有些汗湿,炭灰落在脸上,手也因几次提炭桶,蹭到一缕缕黑色的灰渍,竟有几分狼狈。 汤已好,她扶起热烫的罐子,将空碗慢慢倒满,接着拿起铁钳小心拨开些炭火,便听到一直坐在那里冷眼不作声的人,突然开了口。 “张献!” “属下在!”右面一个军士立即站出。 坐着的人声音即轻且冷淡,似说给张献听,又似说给离得最近的女子听一般,他慢声道:“为了防止有人弃耕从商以逃避赋役,从即日起,验查所有坊市出入百姓的户籍,对比户籍上的年龄外貌进行编户,一旦发现有逃避赋役,或以不可告人目地冒名顶替他人户籍之人,全部就地治罪,严惩不贷!” 停顿了下,最后的几个字,竟是说的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道:“……僧籍亦不例外。” 檀婉清在听到冒名顶替四个字时,就已经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火钳子,最后几个字,更是让她本在拨炭火的手突的一抖,一块烧得火红的炭屑,竟是向她飞溅了过去,一下子落在了她手腕处,对面冷着脸的人,蓦然见此景,竟是倏然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少的部分,咱明个儿一起补上好么~好的 第十七章 好在衣袖遮挡了一下,火屑只烫焦了布,没有直接落在手腕上,檀婉清的注意也从未在此,而是第一次抿唇抬头,震惊的看向面前这一位她从未仔细过面容的武官。 人的气势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上一秒还低着头,唯唯诺诺,如普通平民般,卑躬屈膝的为他们大人洗碗端汤,可下一秒却是昂直了脊背颈项,不单单是美貌,更有着不被任何人轻易亵渎的高贵。 几个军士真觉得自己见了鬼了,竟会觉得眼前一身旧衣粗布的女子,一抬起头,任何人难以忽视,甚至比任何人都耀眼,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存在于市井? 檀婉清看着对面的人。 而对面的人,同样看着她,那目光漆黑如墨,又如潜在海底深处的暗涌,面上却是淡淡,没有一丝起伏,无论檀婉清如何打量,都未从中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对方顿了一顿,冷着面抽身离开。 檀婉清才伸手重新握住了冰凉的铁钳,借着这一股凉意,压下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 瑞珠显然也听见了刚才那个人的话,一时脸吓得发了白,站在那儿半晌没敢动弹。 直到檀婉清想到什么,突然松开了拿铁钳的手,提过旁边的木桶,一股恼将旁边碗盘扔进了桶里,飞快的拨灭了火,对还在发呆的瑞珠低声道:“瑞珠,我们可能被发现了,得回去,立刻,马上。”一时不能停留! 檀婉清的声音很低,瑞珠却如被雷鸣惊醒,立即脸色煞白的跟着檀婉清手心脚乱的收拾,货摊的东西掀的到处都是,许多零碎连拣都没有拣,全都舍弃不要了,炭火旁甚至留下了半桶炭,如同逃一般从坊间离开。 返回的路上,檀婉清与瑞珠谁也没有开口,瑞珠几次欲言又止,但见到小姐凝重的脸色,想到小姐不让她在外面提任何有关她们身份的事,就又将急于脱口而出的话儿,重新咽了回去。 平日只有短短半刻脚程的路,这一次竟然觉得漫长的像走不到头一般,让人恨不得能多生出两条腿,直到进了院子,檀婉清将手里的木桶匆匆扔到一边,头了不回的进了屋,然后蹲下身打开橱柜,从里面摸出金叶子换得的剩余的银子。 “瑞珠,你去收拾衣服,我们马上出城,其它多余的东西都不要带,快点!”檀婉清反手掀开坛盖,从里面倒出铜钱,用一块帕子包住,边包边对瑞珠急声催道。 瑞珠哪敢有半刻停顿,白着脸飞快的爬上暖炕,抖着手扯出一块布巾,就将她和小衣的衣服取出来,也顾不得整理,三两下系成包袱。 见小姐拿了钱就走,当真什么都不要了,她只得赶紧抓紧了布包,跟在身后,出了宅子时,她忍不住回头看,心里难过的都不知是何滋味儿,米缸里存满了的米,厨房推满的柴,房檐上挂满的鱼,坛子里装着满满的油,全是她们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是她以为和小姐终于能安顿下来的地方,如今却是全都舍弃不要了,小姐舍得,可她却是心里疼的直憋屈。 这时,檀婉清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虽强自镇定,可眼中的急燥却怎样也无法掩饰。 她对还不清楚状况的瑞珠,低声又快速,又似自言自语的解释道:“可笑我以为那位武官应是谢大人麾下的人,却没想到竟然是守备大人本人。 你也听到了他所说的话,要从今日起,城内彻查户籍,虽然指的是弃耕从商,不交粮税的平民,但是那位守备大人却将僧籍也划在内,确实,自古逃税方法手段百出,入僧籍也是其中一种,可那是地方官吏欺上瞒下从中获利的勾当,对于平民,也值当人如此?可我们找谁说理去?若我们真是寺院里出来也罢了,偏偏身份经不住查,继续逗留下去,早晚露马脚。 所以,一会儿出城的时候万万不能说错话,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必须要赶在能出城前离开,否则一旦被查出来,你我都要重犯入狱……” 她快速的交待着,可瑞珠听着听着,竟是越听越怕,吓的嘴唇哆嗦起来,这也难怪她,上至八十,下至三岁,没有一个女人不是提狱色变,当初老爷获罪檀府被抄时,檀府的女眷只被人看管起来,都未曾入过狱,若真如小姐所说,她们逃不了进了大狱,那可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光想想就瘫了手脚。 “瑞珠。”檀婉清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用力握住她的手,心知自己因为一时心急,说的多了些,只得极镇定极坚定道:“你不要怕,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不能自乱手脚,到了城门,要打起精神,只要出了城,我们就安全了。” 瑞珠眼圈发红,眼晴里全是惊恐,听完却是拼命点头,把眼泪往回憋:“小姐你不用担心,我懂的,我不会露马脚的。”擦了擦脸,复又道:“若是这次和小姐出了城,瑞珠想,不如就去寻一家寺庙,求剃了发当和尚,拿一张真正的僧籍,也好过这样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檀婉清听到瑞珠说的话,沉重的心情竟是好了些,笑了笑点点头,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至于那谢大人为何故意说出那番看似无意,却似有意的话来,檀婉清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暴露了,可事后细想,又觉得是否只是巧合,不过就是坐在那里喝着汤,顺口道出罢了,是自己太多心。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此城,越快越好。 待赶到来时的南城门,在见到城门口长长的队伍,檀婉清愕然的脸色一变,先前的种种打算,付之一炬,南城门竟然堵着许多官兵,连出城都需要出示户籍,推荐信也都不好用了。 瑞珠随婉清远远停下脚步,越看越是心里越发凉,越是惊慌:“怎么现在出城也要户籍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瑞珠道。 檀婉清咬了咬牙,拉着瑞珠便调头穿过最近的路向东城门走去,到了东城门,一样是这般情景,就是那些高头大马的大员富贾,也都需停下马车出示腰牌,她们想要混在其中出城,更难以做到。 最后才去了运粮道的谷城门,连连此城门也没放过,严军把守不说,她们赶到时,正有数个官兵将一个手拿武器反抗的粮贩子按倒在地,暴打之后,被官兵一路拖进城里的兵狱司,一行凶神恶煞路过她们身边时,只见那粮贩身上几处鲜血,所经之路全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吓得瑞珠哆嗦的直抓着檀婉清往后退,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檀婉清看到此景,心头越发的沉重,北门是兵马重地,连去也不必去了,心下也明白,她们还是来晚了一步,城门一路已是行不通了,而包袱里的两张僧碟,是万万不可拿出来示人的。 第9节 两人无处可去,没了出城的希望,只得重新返回宅院。 昨日还觉得的明亮温暖的房间,此刻竟似浸入了无边黑暗,冷的如同冰窖,檀婉清脸色疲惫的闭目,内里身心俱累,全身虚软的倚在棉垫上,脑子里却是反反复复回响着谢守备的那几句话。 弃耕从商,粮税?户籍,僧籍?还有……各大坊市。 檀婉清突然头脑一清,终于注意到关键并一直忽略的这一句,他当时提的是各大坊市,并未提及整座城池,针对的也只是弃耕从商不交粮税的商贩,僧籍到底只是最后追加的而已。 料想也是,定居于城中的百姓,没有过万,也有八千,更不提每日外城进入的人数,若真要挨户盘查,是需要极大的兵力精力与时间,不是短短一时能做到。 她尽量以谢守备的思维,去揣测他所说的话中意思与想法。 回收粮税,这个地方是粮草之都,粮便是银,缺银便要收粮,既然开始抓粮税,怕是如今卫安城库银钱不丰,谢大人才会此举的吧。 他也并不是针对某些人,不过是坊市小贩众多,又是躲税的重灾区,所以今日才会到坊市,并说出那番话来,连带进入城门挑担缚粮的都要严上三分。 这样想琮,她心下总算松了口气,便是说,自己与瑞珠的身份没有暴露,一直在自己吓自己,她不由伸手揉了揉头。 只要这样便好,她们还有时间去争取,或者过些日子,待风声一过,城门守卫松懈了,出城便也不那么难,能做的就是尽量捱上一段时间。 只是短时间内,不能去摆摊。 不过也好,本也不是件适合长远做下去的事,不做了,也省得担惊受恐,不得安宁,便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样一放松,肚子竟是饿得贴了后背。 不由睁开眼晴,便见到瑞珠正坐在暖炕边,两眼红通通的看着她,似乎怕吵了她只在那儿不作声的哭,脸白的跟到了末日一般,见到檀婉清睁开眼晴,立即挤出些比哭还难看的笑,爬上暖炕,口里直道:“小姐,你想到办法了吗?我们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檀婉清并没有回答满含期待的瑞珠,只是哑着嗓子道:“厨房有面吗,弄碗面来吧,饿的没有力气说话。” 飞快的,一碗香喷喷白如雪的面放到了桌上,瑞珠的手艺早已今昔非比,色香味俱全不在话下,她放下碗,就去扶倚在棉垫上檀婉清,她知道,小姐是容易疲累的体质,平日都是诸多休息的,这两日生意突然变好,小姐也确实累坏了,再被刚才的事一惊一吓,眉眼便露出很明显的疲色,瑞珠也已经尽量忍着不去烦小姐,见小姐在吃,便无什么神采的坐在旁边看,她是半口都吃不下的。 檀婉清强打精神坐起来,见瑞珠不用,也没有强迫,拿起筷子挑起面放入口中,淡而无味,竟是忘记放盐,她也没有作声,只一口口将胃填饱了再说。 吃饱了,脸色才好看了一些,顺着窗户正好见到一直坐立不安的瑞珠去外面关大门,大门外,似有一队军兵走过,回来时,瑞珠脸上竟又白了三分,已是吓的没什么血色了。 怎么能不怕呢,一想到随时有军兵冲进来,将她们押解入狱,先前更是亲眼所见,那反抗的粮贩被殴打的样子与惨叫声,这样重的心理压力之下,换成一般女子,早便昏倒了。 檀婉清手臂放在炕桌上,想了又想,才对到现在仍没有冷静下来,一直处于惊魂未定如惊弓之鸟的瑞珠道:“不必自己吓自己,我们早早离开坊市,躲过了盘查,暂时不会有人找上门。” 随即又道:“办法虽然没有想到,但刚才我们走过三处大门,谷门与南门查看户籍森严,只有东门出入只需凭借腰牌,可见盘查严否也分区域,城东大街多住官僚富贾,寻常的官兵极少直接闯入,查起来也不严谨,若是能想办法搬到城东,便可安全一些。” 可是这个勉强想出能安全点的办法,没有让瑞珠心情好转一点,反而眼圈一红,委屈的擦着眼泪道:“小姐,那个什么谢大人是不是跟我们有仇啊,本来摆着摊好好的,怎地他一来,我们就连坊市都去不了呢,小姐说要搬去城东,可就算我们去了,身上一无银子傍身,二无旧人关照,买卖如今也做不成,都不知道拿什么糊口,怕是未等人找来,我们先要冻死饿死街头了……” 第十八章 卫安城东大街虽不比南街人流如潮,摩肩擦踵,却是处处透着巨商富贾的奢华与富丽,连离得颇近的书画坊也修整的十分古韵文雅。 出入书画坊的人,多是居住东街悠闲无事的富贵人,也有读书的书生与手工艺人。 一条坊十几间店铺,皆挂出书坊,集贤堂,名人书籍的牌子,无论是纸张笔墨,还是画扇制作,便是有装裱技艺的手工艺人也在此设店裱画,生意兴隆。 檀婉清与瑞珠走进一间卖字画的店铺时,正见一衣袍破旧的书生从里面走出来,面上愤愤之色,手里则拿着一卷画轴,匆匆离开,檀婉清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下,才与瑞珠走了进去,脚一迈入,便隐隐听到伙计口中的嘟囔声,“……以为自己是唐元青啊?一副花鸟图竟然要价五两,有人买才怪。” 无什么功名的读书人比较省事的赚钱方式,便是卖文鬻画,这一条书画坊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只可惜,若不是什么名人字画,卖出的价钱低的可怜,且也不是什么画都卖的出的,也要看店铺的掌柜收与不收,有时画上十幅也未卖得出一半,所以就算是文人,若无什么本事,日子也过的也十分清苦。 见有人进来,伙计忙上前招呼,倒也未因两位女子身着简陋而差别对待,好歹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官史富商,早已练得火眼金晴,这上门来人是贵是贱,是贫是富,是老百姓还是有身份地位的,那是一眼透亮,端是能看透骨子里的。 进来的两位女子,虽然衣裳粗旧,装扮简单,可走路细而无声,姿态优美顺目,表情柔和无一丝不自在,光是这般得体的举止,便不是初入画坊的市井小民能仿得出。 尤其是右面那位,伙计上前待要开口,一不小心将其姿容望进眼里,只觉得美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在画铺做了十几年的伙计,虽未曾读过书,但每日摆弄的都是这么些雅致的书画,就算不会动笔也会看了,受其熏熏陶,对美之物自是有一番自己的感受,而眼前这女子,给他之感,若说是画中人也难以言喻,只当如唐元青笔下的那股意境绝美让人流连望返的感觉方才能形容。 一时间竟是呆呆站在那里,半天未动弹。 檀婉清已习惯别人的打量,径自走到卖宣纸笔墨的地方,细看片刻,觉得那伙计已是看够了,便自然招了招手,让他将几张宣纸与墨锭包了起来,画铺除卖画之外,还会兼卖些做画的纸张颜料,那颜料她却是看了看。 只有朱砂,藤黄,花青,赭石或粉凝或为膏状,她让伙计各取了些,这些颜料用起来算不上清亮,但红,蓝,黄,黑四色比例调制,却也勉强够用。 让瑞珠付银子的时候,瑞珠一脸肉痛的取出近二两银子,光纸墨颜料便是这般贵,还不加之后裱背的钱。 檀婉清之前放弃,也正因如此,担心花光了积蓄画卖不出去,可是现在,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想从北街搬至城东,手头又拮据,才不得不将这主意重新拣起来,到了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也只得试一试。 趁着瑞珠与伙计结钱收东西时,她将店里挂出来的字画,端祥了一遍,往昔住于京师,手头银钱丰厚,母亲去世后,留下的嫁妆之丰厚,足够她奢侈百年,自不必再以往日画技糊口,加之府内糟心事又多,平时连做画都很少,又哪里想到,有一日,落到还得拣起老本行来养活自己的地步。 铺里悬挂着多是山水花鸟,肖像图颇少,仕女倒有两幅,也多是写意少工笔。 檀婉清在唯一的两副仕女图旁边看了半天,将其特点与着色大约记于心里,这时候的文人皆爱玩山水鸟林,大多笔墨画作讲究神韵,都当追求写意淋漓去了。 反而工笔的地位落了下乘,若画肖像,太工笔写实反而会被认为缺少意韵匠气十足,许多大夫更懒得画了,就更不提后世的种种透视和明暗技法,以及细节处理。 但这两幅仕女图,仍然画的很美很考究,十分古雅,即使只是平面图,毫无立体感,但画技的表现技巧仍是极为精湛的。 伙计一路将两位女子送出了店铺,远远还盯着看了半响,才无精打采的返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与来时一样,并无什么异样,檀婉靖这次能出得了门,也是带着谨慎的心情,酝酿了许久,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硬着头皮走在街上。 连路都是专挑人少的地方走,结果一路而来往回,城内却并没有什么改变,也无什么官兵,路上的行人喜乐如常,他们对城门的大肆排查一事,没有任何的恐慌。 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没有她和瑞珠想象那般严重。 这么一想,两人也不由将抱紧在手中纸张略松了松,脚步却没有放慢半步。 便是如此,一路也听到不少路人议论,言语里处处都是对守备大人此举的赞赏,对卫安城的百姓来说,那些外来的流民和小贩,已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诸多不便。 小贩肆意哄抬价钱,城中现在已是粮米油布什么都贵,银子就越发的不值钱了。 谢大人这般举动众望所归,即驱赶了那些弃了田,整日以贩卖倒卖为生,不事耕种之人,让他们到外城开荒田地,种植粮草,又解决了城内人口众多的压力。 何况这次户籍重编之事,针对的也只是入城买卖的小贩,与城中各大店铺商户,无什么影响,和城内居民更是无甚么干系。 便是坊市出现官兵,都只对经营的小贩进行严格排查,旁边逛集市之人,却是无一骚扰,城中百姓自然不觉慌恐,还在拍手叫好呢。 檀婉清与瑞珠听到这些话,相互看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是只针对入城的人,那她们已在城中安家落户,便没什么危险了?可她转念一想,昨日的谢大人,明明提起出入坊市都要严查户籍,正是这句话,两人才连东西都未来得及收拾的离开。 想到几条街道,都严格把守的大门,她又微微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却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但心里却已是打定主意,要与瑞珠搬至城东。 当初她选中离北街近的住处,不过是图着靠兵营近,无什么肖小作乱,安全多一些,可现的想法却是大相径庭,与那些肖小相比,军营之地才最是可怕,尤其是她们这样逃犯的身份,犹如驱羊入虎口,真不知当初的自己是如何决定的,但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将东西带回了住处,两人掩好了大门,檀婉清匆匆吃了碗瑞珠自灶上端来,还温着的鱼肉粥。 便回到屋里,将笔墨颜料挨窗放好,坐于暖炕与明亮的窗户旁边,然后伸手轻轻将宣纸垫好铺于桌面,取过了削作笔样的墨炭,抬起手定定的看着手下的空白纸张,暗思了半晌,才慢慢下笔,轻轻的以炭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道似隐似无的线条。 对檀婉清这个曾经风格已成熟的设计师与插画师的身份来说,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优势与劣势,刚才的停顿,便是在自己曾经的作品里翻翻拣拣,正因为画过,所以不必重新构想,画风成熟,下手也有把握。 虽是如此想,但可惜,她多擅于人,山水鸟兽反而弱的很,毫无意韵可言,不过落于点缀。 思来想去,与其顺应大流,落得不伦不类,倒不如大胆于优势。 她开始按心中所想的飞快勾勒起来,她并没有画的过于写实,因为不现实,风格能不能被接受另说,单是颜料,也是难以做到,索性入乡随俗,也以线条平面勾勒。 她手下飞快,不久已是画出了大概轮廓,仕女图的脸型多为额部窄,下巴大的秤砣脸或冬瓜脸,实在太过丰满,而瘦削的瓜子脸,也会被人认为是不健康不吉利之相,所以,她只取二者之间,不胖不瘦,微微鹅蛋,如此才会显得漂亮。 微一停顿打量,玉指便轻捏炭笔,将五官细致填满。 人物的传神尽在眼眸之中,可谓是点晴之笔,眼晴一处,她自然要尽精刻微。 这般一画,便是废寝忘食,也不知画了多久,直到忍不住松了笔,才斜倚在垫被上沉沉睡去。 厨房一早,已是熬好了什锦甜粥与丸子汤,瑞珠轻手轻脚的将东西端到了里屋,便见到小姐已疲累的卧在暖坑上,胸口轻轻起伏,显然已睡沉,她只得将吃食轻放一边,给小姐拉过被子盖上。 然后轻手轻脚收拾了下桌边凌乱的东西,直到将微卷的画纸轻轻展开时,她才瞪大了眼晴,愣愣的看着画中人,半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都到哪里去了啊?米有泥们的留言都米有动力了~~ 第十九章 “好画!当真是幅好画!人物精致美极,色彩明艳鲜丽……实属上品!”聚贤坊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许掌柜,一展开手里的画卷,立即被吸引住了,眯起了眼晴,手情不自禁的摸向胡须,看了半晌,心下切切实实的暗赞一句。 轻点了点头,才又让人打开了另一幅。 与刚才展开的那幅艳亮抢眼的画卷不同的是,第二卷颜色用的极为清淡文雅,细品起来,更加收色内斂,韵味十足。 色彩运法一途,相相组合,本就千变万化,能自行调出这样让人过目不望的独特颜色,实在难得的很,再见幅中美人,左面画面唯美,华丽舒畅,右面细节处又透流着动感,一时间难分伯仲,只因皆美得让人小心翼翼,气韵生动,如身临其境,美不胜收啊。 掌柜捏着胡须左看右看,直到旁边伙计提醒,才猛然记起卖画的人还站在旁边,立即尴尬的咳嗽一声,回过头,对着静静站在旁边,并未出声催促的两位女子,语气极是客气的问道:“让二位姑娘久等了,本店打算收下两幅美人图,只不知要价几何?” 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为银子发愁的檀婉清主仆,掌柜手里的两幅画,也是她连接两日赶画出来裱背完成的成品。 因檀婉清画的时候心里存着焦急,赶的也匆忙,说起来,并不算是什么精雕细琢的精品。 可当初的她,艺术天赋或才能都曾是顶尖一列,是可以拿来做饭碗讨生活的技能,练就的深厚基础功底,就算只随手几笔,也是不俗,何况养成的品味和对美的感受与触觉不会因时间而改变。 古今不同,她的画技,确实还达不到当下文人才子挥毫泼墨的那般如有臂使,细劲流畅的程度,但却自有着独特成熟的用色与布局设计,与不局限于这个时代的思维。 不需要画出照片一样的人物风景,也不必顺应周围的画风去一味摹古,她只需要稍稍的做些改动,就可改变整个画面的层次与视觉。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何画可使人物眼晴更加顾盼生姿,充满动人之色,怎样简单几笔,能将衣服衬得更具有光泽质地,余白的应用,颜色层次的渲染,都只是需要增加那么一点点的透视与光影,就能够达到最惊艳的效果。 这时的文人笔墨,画风已意韵十足,独缺写实,可要过于注重于写实,反会失画中意韵,只有这般意韵与写实各取一些,合于一起,才会有呈现出最唯美的画面效果。 她心下知道自己的取巧之处,但对于从未见过如此画法的掌柜来说,那些取巧之地,处处充满着惊艳与新意。 她没有催促,只站在那儿,看一眼画儿,再细细观察掌柜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样大概相同于其它书画的画面,再在细微之处,不着痕迹的稍改动一番,是完全可以被人接受的,见掌柜一开口便要收下画,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虽说之前粗粗打听过,但铺里卖的价钱不可考据,因卖比收上来的价儿要高上很多,对这方面她又没有经验,只得向掌柜请教道:“不知有无润格可以参照?” 许掌柜看向面前轻盈柔婉,仪态万方的女子,十分不敢怠慢。 也不知为何,但凡能画出绝美意境的画作之人,多是长相低下平凡之辈,反而一些烂笔头,无什么画技才能的,却有不少面貌上佳的好皮囊,这便是世间不能两全的遗憾吧,他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如此真绝色的美人,画工这般不凡。 美人画美人,也是一番佳话美言。 冲着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才能,让许掌柜也生不出什么欺瞒之意来,便如实相告道:“姑娘,聚贤坊收上来的字画,一半不按种类算钱,只算尺幅大小,越大,价钱越高,姑娘这两幅图的尺幅并不大,实在有些亏了。” 檀婉清一听,微微一怔,才想到这个时候卖字画会有如此一说,当然,这只是针对无什么名气的作品,若是名师名家,价钱却是无法以此论断的。 “……名人字画都有润格,聚贤坊里稍有些名气的,按的都是大幅五两,中幅三两,小幅一两来算,姑娘这两幅只能算是中幅,许某便作主,算姑娘一幅三两,如何? 檀婉清不语。 “不瞒姑娘诶,这价儿已是极高了,不信这一条坊随您打听,只有我们聚贤坊给的出这价码。” 见檀婉清仍微微犹豫,那许掌柜脸当即拉了下来,低声诉苦道:“姑娘诶,您的号实在没有什么名气,一幅三两便偷着乐吧,没什么名号的画,卖的时候伙计都抬不上价儿,论起来,还是我们有些亏了,您说您还犹豫什么呢……” 第10节 檀婉清见近五十的掌柜,苦着一张脸,哪有这般求人卖画的,却是有些好笑,不过,那话里也听出几分诚意,便也不再纠缠,轻柔道:“好吧,就按刚才说的价钱,麻烦掌柜了。” “哎呦,不麻烦不麻烦!姑娘请稍等。”许掌柜连道两声,回过头见伙计抻着脖子望,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让伙计将画儿好好收了,这才取了银两交于瑞珠。 客气话儿说了一大通,还叮嘱了好好拿着银两,莫丢了之类的话,将人一路送出门。 瑞珠回头望望掌柜,再回过头,摸摸怀里包着的八两银子,表情有些激动,刚要说点什么,便听到旁边小姐道了句:“辛辛苦苦摆摊半个月,却还不如两张纸值钱。” 是啊,从早忙到晚,还不如两张轻飘飘的纸,“那怎么能一样?”瑞珠道:“物以稀为贵,摆摊人人都可以去,可画却不是人人都能画的。”其实她私下还觉得小姐的画是卖亏了的,这画儿要放在京城,一幅怎么也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的,但她不敢说出来,怕提起又惹得小姐想起京城时的事。 檀婉清不过随口说说,听到她回复,几分惊奇的看了她一眼,“竟也知晓物以稀为贵了,不错!” 瑞珠顿时不好意思的低低道:“奴婢再愚钝,天天听着老爷小姐咬文嚼字,也能学一点嘛……” …… 前脚送走了人,许掌柜进了铺子,立即让两名伙计把收好的画打开,细细端量片刻,脸上又露出了满意之色,唯一可惜的是装裱一般了些,三分画七分裱,画的再好,没好的门面也是不行。 若是将木质卷轴换成玉质与象牙,素绢换成锦绫,再压上锦条,那便能卖上个好价钱了。 不过,收的价儿,也是绝不止三两的。 随即,许掌柜便让人将画悬挂在铺子显眼的位置,集贤坊在这条街中,也是极有口碑名气的书肆画坊,书画风格质量都有保证,所以来来往往的人着实不少。 前脚檀婉清与瑞珠二人离开不久,便有几个紫狐披肩,粉绸罗裙,衣着富贵艳丽的女子,说说笑笑的进入到聚贤坊中。 一见几人,正朝两个伙计吹鼻子瞪眼的许掌柜,立即满面堆笑,脚轻了三分一路小跑的迎了上去,哪还有刚才端着的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不怪他如此,这几位可是地地道道的财神爷,卫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富商大贾,别人不知,岂能不知曲家。 曲家做的是绸缎生意,生意做的大,大大小小的绸缎铺开满了益州城,连京城里都有份子,如今定居在益州,暂住于卫安城内。 何况,如今的卫安城内,谁又不知道曲家与守备大人的关系,于加之出手豪爽,普通人平日里连巴结都巴结不上呢。 这几个女子,便是曲家的女眷。 凡是商人家,虽腰缠万贯,奢靡之风兴盛,可这即使每日山珍海味,丝绸衣衫,也难免有人背后骂其满身铜味儿,臭不可闻,为此,门面府邸大多喜用文人风雅的字画来装置,曲家也是,家中无论少爷女眷,皆喜逛书坊,遇到合心意的也是出手大方,毫不吝啬。 这样的好主顾岂有不殷勤之理。 一进铺子,其中一粉衫绸袄女子,第一眼便看中了正对面中堂挂着的一幅美人小憩图,不止是她,其它几人也都走至那幅图下面,细细打量。 自古美人最让人动心,不但是男人,女人也一样会怦然心动。 “还从未见过如此画技,竟将美人头发都细细勾画出来,这当是工笔画吧,线条竟然能画得如此柔软自然,如真的一般。” “我没看错吧,耳边的珰珠画出了玉质的光泽。”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道,看的这一幅,正是午间小憩图,图中美人慵懒的坐于石台上,手拿着绢扇,百无聊赖的回首看着停在不远树枝上的鸟儿。 整个姿态画得形象无比,将美人的闲暇慵懒之美完全展现出来,石台后面的芭蕉叶,一片葱绿之色,美人坐于灰褐的石台之上,一身白色烟笼纱拖地百水裙,外面松松罩着一件蓝色织锦外衫,红色镶边。 如此简单的白蓝红三色,再加上背后一片绿色的芭蕉,将整个美人的肌肤衬得明净清澈,姿态妩媚又慵懒,却也不失娇美,耳边的一串明月珠,颗颗饱满圆润,满头黑发间的玉饰更是清透雅致,连手腕间的一抹碧环,几人也是细细端量,石台旁碟中三两樱桃,无不是颗颗点化,布局美极。 那身紫狐披肩的女子,在端祥一遍画中人的衣纹,手指,色调后,直接唤来许掌柜,“将这幅画包好我要带走。” 许掌柜早便候着呢,听着吩咐,眼晴一亮,立即精神抖擞的唤来伙计,将画儿从墙下小心取下来,让人仔细包着。 几位貌美女眷才看了一会儿,还未看好,便被紫狐披肩女子抢先买了去,脸上皆有些懊恼之色。 “姐姐,你怎也不问下价钱。”一位粉绸罗裙的女子向许掌柜问道,“这一幅是个什么价儿?哪个名号。” 许掌柜一脸赔笑的回复道:“桃花屋主的号儿,号虽不响,但几位姑娘看着了,画技是顶顶好的,现在一幅才三十两,待日后名号响了,没有个五十两银,可是买不下来的,姑娘几个今儿拿了,那可是赚着了……” “哟,瞧你说的,好像我们买画儿是为了赚银子似的,不过三十两,也确实不贵了。”粉绸罗裙女子便也是没说什么。 另一幅,是色彩艳丽的出塞图,女子抱着琵琶,身披火红披风,妆容艳丽,却带着一分寂寥,她似有留恋的回头望去,风儿将她的发丝吹起,衣衫飘动,便是看画的几人,都似感觉到了一股猎猎寒风,人物衣饰十分精美华丽,而背景,却是满天水墨云彩,竟有种风云变换之感。 水墨背景与鲜艳的人物,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大漠苍凉之美,这幅同样被紫狐披肩的女子抢到手,惹来其它几人的不依声,可想这紫狐披肩女子的身份,也只得再去看其它, “两幅画皆出自于桃花屋主?”紫狐披肩的女子见到落款,咦了一声,随后问道:“看这字迹虽内有韧劲,却是纤柔委婉,难道画作之人是个女子不成?” 许掌柜道:“正是。” 紫狐披肩的女子倒是惊奇了下,“这倒是少见,字好画也好,当真是位才女了,若有机会却是要掌柜引见一番了……” 其它几人见铺子里其它的画,都没有之前两幅画的惊艳之感,看了半天,没有中意的,只得悻悻离去。 人走后,许掌柜嘴里哼着小曲在柜台整理帐面,店里被骂的狗屎淋头的两个伙计,正在门口理凌乱的纸张,心下也不得不服气。 暗道上这老掌柜的眼力就是老道,旁的铺子收了书画,最担心的便是砸在手里卖不出去,可这老掌柜却是不同,这不,才刚刚八两银子收上来的,转眼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赚了五十多两,让人不服都不行! 这边,檀婉清与瑞珠回到宅子,屋里的暖炕又热又烫,连着屋子里都暖和好些,去了外衫,和缓了身上的冷意,檀婉连累了两日,回了屋,便懒懒的卧于厚厚的棉褥上稍作休息。 现在正是存钱之际,家里粮米还充足,本不想多花费,可瑞珠却也心疼小姐,还是趁她熟睡时,悄悄去坊市买了养身鲥鱼和鲜鸭,在厨房倒腾了一通,将做好的砂锅鲥鱼和鸭片汤,又熬了易消化的碧粳粥,与几样买回来的糕点端上桌子。 檀婉清揉了揉眼晴起身,因暖炕热的关系,脸蛋绯红,嘴唇更是有着鲜嫩之色,虽然不让瑞珠乱花钱,但已经买了,责怪也无意义,只抬手接过鱼汤,汤汁白的浓郁,竟然熬得像鲜奶一般,慢慢舀一勺放入口中,味道实在是鲜美,桌上的两样她喜欢的点心,龙须酥与云片糕,轻轻挟一点口,竟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第二十章 军营空地,一男子身着黑色的单衣,一个起手式,猛的一拽手中的一柄九尺长的精铁长,枪,仿佛毒龙出洞,攸地向某处刺出…… 一柄长,枪,犹如蛟龙出洞。 动作又快又狠又准,枪头上的红缨,化作一道道模糊快速的红线,远远看去身如骄龙,枪如虹。 听着那撕裂空气的呼呼风声,吓的有事前来的人,不敢再向前走半步。 男子眼尾扫到墙角的人影,手腕一转,枪头轻触墙外树干,便趁势收回长,枪。 回头看向来人。 现已入冬,天气骤冷,却因一番枪走龙蛇,男子周身一时间汗水淋漓,细看黑色的单衣前身后背都被汗意浸透,随手□□交于守营的兵丁,便向来人走去。 墙角站着是一四十岁的妇人,见到男子,表情有些局促。 谢承祖见其畏缩的样子,有些不悦的蹙了蹙眉。 “东西收拾好了?”他接过手下兵丁递来的棉巾,随手擦了擦脸,抬眼问道。 那妇人立即诚惶诚恐道:“是的,大人,老夫人祭祀用的香烛黄纸都已经备好了。” 谢大人“嗯”了一声,随即又道:“福荫呢?” “小少爷已经起来了,正在用早饭。” 谢承祖点了点头,随便套了外衫,便进了伙营,守备大人没什么小灶,一向是与军兵同食,伙营其实就是大锅饭,大锅饭有什么品质而言? 如今城库空空,银钱紧张,连军晌都已拖了一月,伙食里什么白面米饭,荤腥肉食,也只能想想,能保证吃饱不饿着肚子已是不错了。 当然,守备大人虽和小兵用的一样,但量却是足足的,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大人。 一盘子黑面糙饼,这糙饼如何才能让大人吃出白面的细软美味来?便是成日灶台转的伙夫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只得用油两面煎了煎,好让守备大人入得口,汤也只是大碗的清汤,另加了一盘白面包子,这却只有守备大人才有,自然是肉馅的。 谢大人只用了糙饼与清汤,包子却一个未碰,用完直接起身离开了营房,随即唤了随同的司书熊廷宪。 他问道:“这一次出城剿匪,带回来的财物合算过了吗,有多少?” 熊廷宪苦着脸道:“现在的土匪狡猾的很,估计都被大人的名头吓破胆,把大多财物偷着转移了,匪巢里只留下一部分,大人带兵端了两处,财物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四百两,堪堪够发拖欠兵丁的一月晌银。” 谢大人脚步一顿,看了他一眼后道:“军晌我来想办法,你拿出百两买肉,先改善下军士的伙食,以后每个月至少见两次荤腥。” “大人……”熊廷宪急忙道了一声,现在银钱紧张,光是供饱穿暖就是一项极大的花费,这加上肉食……这肉可绝不便宜啊,在他看来,应是该节省下来的。 谢承祖抬手打断他,他道:“他们肯跟着我一路卖命拼杀,为的不是今日吃糠咽菜,平日无论训练还是建墙挖渠,都要耗损大量体力,城库紧张,却不能在他们伙食上克扣,肉不但要买,还要买大块的肥肉,给他们补足体力。” 训练不出好的士兵,打不赢敌人,何谈保家卫国。 若让他驱市井弱兵而战,倒不如不战。 见谢大人主意已定,熊廷宪只得作罢,既然大人如此说,那便有大人自己的想法,只不知这银子又要从何而来,如今周边猖狂匪徒剿的也差不多了,外城墙建造还落下一些,且现在离来年春却只剩三月时间,到了明年初春,就需大量的人力耕种,单是安置流民开荒种田,就要一大笔银子的开销。 他实在不知大人如何才能凑到这笔银子,不招人力开垦荒田,就没有充足的粮草入库,银两便永无丰足一日,可若用人力开垦,就要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别说是守备大人,光是他做了多年的司书,已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谢承祖见妇人将福荫抱过来,便上前将五岁的福荫接过,五岁的孩童生的瘦瘦小小,脸上只剩一双大眼晴,却并无一般孩童的灵活劲儿,反而有些木木呆呆,只是小手却是抓着谢承祖,颇有几分依赖。 谢承祖单臂抱着幼弟翻身上马,让人将妇人准备的东西带上,此番随大人一同出城的还有熊廷宪与张献二人。 谢老夫人的坟已迁至外城,出了内城门,只需策马穿过十余里便到了,可谢承祖臂中还有孩童,怕惊吓与他,他走的并不快。 熊廷宪与张献见着自家大人,单臂抱着幼弟,另一只手牵着缰绳,一路神情淡淡。 两人跟在后面,也是暗自叹息,谢大人的身世,他们多少知道一些,当年也是从京流落于此的流民,为了那份养家的军晌,谢大人十三岁入了军,积累军官一路升至守备,眼见着谢大人的母亲就要跟着享福了,可惜,两年前,早年路途中染下的病根再次复发,药石无医撒手而去,只留下了一个呆呆的痴儿,如今已是五岁,却仍不会说话,便是叫谢大人一声大哥,都不会,实在是让人心酸。 今日天气阴寒刺骨,风也有些大,谢大人用披风一角掩了掩幼弟,已经五岁的孩童,竟是连个冷字也不会说,只是呆呆的任他掩衣,后知后觉的回头看抱着自己的人,看了半天,又低头怔怔的看着身下的马一动不动。 惹得身后的熊廷宪与张献又是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别处。 他们这一路行来,所见之处,皆是被外城墙圈进来大片的荒地,因未挖通渠沟,水流尚还不畅,地表非常干燥,要想将这些地重新开垦起来,需得将河水引进来,这挖渠又是一笔大工程,只要一动工,那工钱,农具,口粮,都要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淌。 路过暂居在外城东侧的一百三十多户的流民所居之地,先几十户先人,已住上了一开始建的几排民房,可后来几十户,因银钱短缺,只是在外城墙内,靠城搭了一些茅草棚,这样簌簌落落的茅棚,如何抵御严冬的寒冷? 那些已入了卫安城军户的人家,男男女女个个衣衫褴褛,破破烂烂,有的脚上连双过冬的棉靴都没有,几人骑马路过的时候,有一些人畏畏缩缩的打量着,经过一户,正在门口支着锅煮东西,锅里却是一些在荒地里挖的野草树根,和着些糠秕,烧出来的味道,竟然有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闻着便难以下腹。 谢承祖皱着眉,一言不发,直过离开了这段军户居住之地,才手拿马鞭指着那些草屋,对张献道:“这些人的住处怎么回事?让郭兴杜和二人好好安置这些流民,他们就是如此安置的吗?” 张献立即拱手:“大人,这实在不能怪罪于他们,如今连建造城墙的青石都已不足,难以腾不出多余石料建民居,只能这般先用厚茅草搭着,他二人已尽量让人将草絮的厚实,想来冬日也不会太过难熬。”何况现在天寒地冻,就算有石料,也来不及建屋。 谢大人人在马上,熊廷宪与张献二人策马慢慢跟在后,只能望见其背,不知面色,想来也十分不好,半晌,大人才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似有些疲惫,他道:“若让投奔之人饿死冻死于卫安城,日后谁还敢在城内安家落户,再拿出百两,制些棉衣棉靴送去,另每户再分五斗米,三担柴,茅草屋顶让人多加固一层,无论如何要保得他们的性命。” 两人立即应声,可心中却是飞快的算着,这一百三十多户,不是个小数目,家家拖家带口,一家五斗米,三担柴,还要每人棉衣棉靴,若没有棉被过冬的军户,少不得也要搭上一条,这林林种种加一起,可不是百两银子能下来的,怎么算也要超过二百两了,这下子,剿匪的钱,便彻底的搭了进去。 但今日是谢大人母亲的忌日,谢大人本就心情不愉,他们也不想再给大人不快的心情填上一笔,而且,就算他们不说,大人心中恐怕也是有数的。 谢老夫人的坟头显得有些清静,谢大人下了马,将幼弟放于地上,便默不作声的取了铁铲清理起杂草,并以新土压坟顶,修整一新。 五岁的小福荫,极为认生,他虽是痴儿,却识得谢大人,不识熊廷宪与张献二人,在陌生的地方,他也知道怕,便磕磕绊绊的跟在谢大人身边,手抓着谢大人的衣角,拽一下,又一下。 直到谢承祖将手里的铲扔到一边,将篮子里准备的馒头,麻糍,素菜一一摆在坟前,插上挂有纸球的筱竹梢,这才拉过一幼弟福荫,让他跪在坟前嗑头。 谢承祖母亲去世的时候,福荫还小,加之娘胎里带着的痴病,恐怕已是不记得这个最宠他的娘了。 福荫被谢大人按在冰凉的地上,也不知道挣扎,边嗑边伸手要拿离他近的麻糍,带着芝麻好吃的黑饼饼…… 他刚要拿起来,便被谢大人拉回去,一连三四下,换作一般孩童早便委屈的哭起来,可福荫是痴儿,只一个劲的伸手…… 等到被摁着嗑完三个头,才终于拿到,然后飞快的塞进口中。 待谢大人也行过礼,烧过纸后,才用手臂挟着贪吃的福荫,策马原路返回。 待一回到军营,一向并不嗜酒的谢大人,当夜不知为何,独自坐在屋里饮了许多酒水,待到第二日,却是纵身上马,离开了营地 作者有话要说:  被谢大人挟着的福荫小萌娃,甩着小短腿~~才五岁哟 还有啊,满满的一章谢大人有木有?有木友?有木有嘛?留言的小天使在哪里呢~~ 第11节 第二十一章 聚贤坊内,墙上的一幅月夜观潮图,吸引了不少文人才子观摩。 既然是月夜观潮,顾名思义,画中便要有月,有夜,有潮,当然也有人,在当下才子画浪花还是用一道道卷起的线条表现时,这样的一幅从上到下,只用黑,白,蓝三种颜色的大片渲染出来的,如身临其境的画面,足够让这些文人书生惊奇莫名。 “这是如何画法?无山无林无参照之物,便能画得出水,当真闻所未闻,李兄可曾见过?”一白袍书生眼不离画的向旁边的人问道。 “在下也是孤陋寡闻,第一次见到这般画技。”旁边的人惭愧的道, “我知道有游丝描,琴弦描,行云流水描十数种描画法,可还未见过这般身临其境的笔法画技,实在奇妙。”本就精通各种线条的画法,通过千变万化线条的描绘,如今却是看不出其用的是哪一种,似乎哪一种都不是。 “此画若说是工笔,只人物寥寥几处,若说写意,却又与旁人的画法不同,画面多以色彩而少线条,深入而有张力,眼中有画,耳边有潮声涌动,这样惊艳动人的画技,恐怕也是绝无仅有,或是这桃花屋主自创的画法罢。” 几人传来阵阵赞叹的声音。 他们面前的这幅六尺横向画卷,只用了黑蓝白三色,全以色彩或深或浅,交替出现,将三种颜色的变化无穷在一幅图中,用到了极致,渲染出一片清冷动人的月夜海潮观。 画中,层层叠叠,变幻莫测的云层,一轮银盘明月高悬其中,亮霜一般的光芒自云层的缝隙,撒落海面,倒映出一片波光粼粼潮海。 远远一人背手而立于岩石之上,身着白衣,仰头望月。 看画的人,皆将自己代入到画里那个身影之中,体会到一人对海,那般令人心中震憾之感,如暗夜里,闻着无边潮声,独守一盏心灯,凝望上空苍凉无垠的月色,独自品味着那份空旷清远的孤独。 许久,终于有人看出了端倪,“这般身临其境的画法,恐与海面的那道月光有关!” 众人再细看,果不其然,正是那道明月撒在海面上的光亮,使得画面变得延长,海也变得深邃起来。 “这样光照的画法,确是绝妙,正如同我们的人与地上的影儿,结合一起的画法儿。”将人与地上的影一起画,确实有一种真实感。 “岂止如此,林兄且看,这幅画中,海面因月光的照映,变得栩栩如生,仿若整个海面动起来一般,再看其细节处理处,无一不是人与影儿的画法,不止海面,连同整幅画,及人物的衣袍的寥寥几笔,处处带着人与影的妙处。 这只是一张简单不过的人,月,潮构成的画面,可里面却处处不简单!愚弟认为,这般细腻生动的技法,应属工笔画法,但又参的是写意的气韵……” “林兄的意思?” “恐怕这位桃花屋主的画技,早已炉火纯青,变幻莫测,可笑我等以为,工笔不过末流画技,上不了台面,如今看来不免坐井之诮矣,画技从无劣技末流之分,不过是用于何人之手而已。” 察觉此画的妙处,已引的几人争相欲买此画,拿回家细细琢磨。 本是开价五十两,结果因几人互不相让的争抢,竟是抬起价来,当由五十两涨至八十两时,许掌柜的手一抖,胡子差点没拽掉几根。 等到有人真以八十两拿走画卷后。 许掌柜送了贵客出门,立即将店里的两个伙计招了进来,“刚才卖走的那幅画,我收的时候花了多少?” 两个伙计有些二丈摸不到头,提醒道:“掌柜的逗我们呢吧,这才昨日的事,画明明是您老收的,亲手交了那位姑娘八两银子……” “八两……”许掌柜一巴掌拍向自己脑袋,“哎呦,我怎么就给了八两呢?” 两个伙计听着更纳闷了:“八两对啊,按说好的价儿,那画儿只需给五两银子,掌柜还多给了三两呢。” “蠢货,两个蠢货!”许掌柜指着他们气急败坏的道:“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问你,那位姑娘先后卖给咱铺子几幅画?我们转手又卖了多少?” “先是两幅,您一共给了八两银子,转手卖了六十两,第二回是个大幅的五美图与一个小幅,您算了姑娘七两银子,大幅按说好的应是给五两,小幅一两,您多给了一两,转手卖了六十五两,这第三回,虽然只是中幅,但您只付了八两,就卖了八十……两。” 两个伙计说着说着,竟是越道越小声,他们虽是店铺伙计,本应心向掌柜,可是这时候都不约而同的在心底道了句,“黑!真黑!人家姑娘辛辛苦苦画了四幅画,总共赚的钱,还没有掌柜卖的一幅赚的多……” 掌柜心急火燎道,“我说的便是如此,先送的两图,又了两幅,可这一次却只有一幅,你们说这是为何?” “为何?” “这是嫌先前银子给少了啊!”许掌柜焦急的来回走,“不行,说什么也得把这财神爷拉拢住。”他立即回头郑重嘱咐道:“下次那个姑娘再过来,她的画,无论什么幅,一律按二十两……不,二十五两收!” …… 檀婉清将手中的画完的喂鸽图,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颜色,正端量间,瑞珠从外面进来,随即高兴的坐在小姐身边,小声的道:“小姐,我路过聚贤坊,进去看了看,小姐的画好像又卖掉了呢,那掌柜还说……” 见瑞珠停了下,檀婉清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什么?” “他说,小姐若再有画,便往他那送,一幅……二十五两收,价钱好商量,绝不会让小姐吃亏的。” 二十五两?檀婉清怔了怔,没想到涨的这么快,前两天还一幅六两,这才几日,便翻了四倍,许掌柜将价一下子抬得这么高,怕是担心她将画卖与了别人,想来之前卖出的几幅让他赚了不少。 如今。 檀婉清反而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的喂鸽图卷了卷放至一边。 “小姐,可是要拿去裱背。” “不急。” “怎么能不急呢,那聚贤坊的许掌柜可是急得很,打听了我好几遍。”一幅二十五两呢。 “就因为他急,所以我们才不着急。”檀婉清慢悠悠道,见她不明白,耐着心解释:“前些日子你也说过物以稀为贵,正因为稀少难以得到,才会显得珍贵,才有价值,而且我也累了。”说完便开始收起桌上的笔墨颜料。 这般一说,瑞珠才明白过来,赶紧抢过檀婉清手里的笔,让她快快休息,一人便将桌子拾了个干净,并将那张未裱褙的喂鸽图小心冀冀,像捧着一样易碎品一样送到高处,生怕碰了划了。 实际不必如此夸张,并不是什么绝世好画,对檀婉清来说,这样的作品并不难,随手为之,难的是颜色太少,单调的难以调制,除了大红,其它都是极其清淡,无法浓墨重彩对作画人来说,是极大的局限。 画会卖的好,她也早有预料,如何能卖不好?她有着这里的人没有的画面经营经验,人物要放在整个纸上哪个位置,会是焦点视线,哪里留白最适合,哪里该填满,如何黄金分割画面才会美,画面的远近大小,墨色的浓淡虚实,笔法走势各异,这些都是他人没有,她却已是随手便来之事。 说到底,买画人喜欢的并不是她的画,不过后世凝结的那些经验瑰宝罢了。 本想出去走走,但是这几日精力透支,感到乏力,她这副身子骨,实是受不得劳累,还是顺应的躺下休息,合眼前,让瑞珠多去东街打听,看是否有租房的人家,心里想的是,这几日卖画的钱有二十两多吧,租个简单的小宅院,应是够了的。 冬日的早晨,阳光正好,窗外鸟儿叫声清脆,屋里暖炕又烧得暖热,檀婉清本来打算安静的小睡一会儿再起,可是刚刚合眼不久,就听得院子大门响起敲门环的声音。 檀婉清本就浅眠,只两声便醒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从浅眠中惊醒的檀婉清,手撑着被瑞珠晒过松软的棉褥,半起身,面上还有些惺忪之意。 她下意识先轻唤了声瑞珠,见无人应答才想起来,瑞珠是已经出了门的。 门环的响声不轻不重,三下三下的敲,并不激烈,却也让人无法忽略,她微微迟疑,才轻开了小轩窗向外看去。 外面正是冬日初初寒冷的时候,一掀开窗户,身边的暖意便被外面的寒气冲淡了几分,只身着了件薄衫的檀婉清,感觉到自外面涌进来的一股凉意。 冬日的暖阳,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这将这丝凉意融和的让人堪堪消受的起,随着她打开小轩窗,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外面大门的门环又响了三声。 门外之人应该不是瑞珠。 两个女子独居一处,因着安全,大门自然是重中之中,就算这里靠着北门近,治安良好,也绝对不敢敞开门,平日二人若都在家里,便自里面将门闩横上。 今日瑞珠出门,她必是要将大门以牛尾锁锁上,断不可能不锁门,留着檀婉清一人毫无防备的在宅院里小憩。 难道瑞珠走时忘记带铜匙了? 以瑞珠的马虎大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得匆匆披了件夹袄起身。 一打开门,一阵凉意迎面袭来,她缩了缩露在袖外的手指,自暖炕起身,这样冷的感觉又强烈了些,她本就畏冷,雪白的脸色也因为冷意,没了几分红润。 快步走至大门,敲门声停了下来。 “瑞珠。”她唤了一声,外面的人却没有回应。 檀婉清轻蹙了蹙眉,难道不是瑞珠,那会是谁? 独居女子,平日便鲜少与人来往,最近更少有抛头露面的时候,怎么会被人寻上门来,她心念微转间,已想到瑞珠之前的话儿。 难道是许掌柜等不及,便让伙计一路跟着,找到宅院里来?可那许掌柜看着虽爱财,却也不是什么心思刁钻之人,应不会做出这般无礼之事罢? 既然对方没有回应,她站在那里,也未再发出声音来,心思正疑虑不定间,突然门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正是她能听到的程度,他道:“檀小姐,我想与你商谈一事,能否进门说话?” 檀小姐? 檀婉清没有注意门外之人后面的话,反而放在了一开始的称呼上,本就被寒意扫的无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是白了两分,脚底也跟着窜出一股子寒意来。 她与瑞珠在那场山贼劫时,便咬下了一直藏于牙齿内侧的蜡丸,为何会选择那样一个不安全,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时机,其中见有人因半路咽气后,被原地掘坑掩埋之事,而一些虎视眈眈的衙役解差,日趋显露的本性,恐怕忍不了多久。 这是唯一能让她们逃过活埋命运的机会,再失去了,恐怕难逃厄运,那是比死都可怕的事。 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结果,只能冒险一试。 山贼若劫住了囚,想必也不会理会两个身穿囚服,倒地咽气的犯人,就算没有劫住,衙役应也不会为了两个可能已死的流放犯,重新带人返回山贼出没之地寻找。 这便是赌上了命。 最后,她们成功了! 逃出去的那一刻,她与瑞珠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下是绝不肯在任何地方暴露檀这个姓,来到卫安城,两人对外也一直都以买到的僧籍上面的俗家名字,沈与杨两姓称呼。 沈姑娘,杨姑娘,却从未向人提过半个檀字。 可门外这人是如何知晓的? 冬日的暖阳,洋洋洒洒的落到她肩背处,将棉质的布衣上面粗糙的孔洞都映的清清楚楚,却因心底升起的那一丝莫名的寒意,使得本应驱走些寒意的温暖,檀婉清却丝毫感觉不到。 “公子,您认错了人,这里并没有檀姓人家。”虽心中惊疑,檀婉清口中却拒绝的毫不犹豫。 “哦?不姓檀?”门外低沉淡淡的嗓音再度响起:“那在下再找两位持有僧籍的女子,沈珍珠,杨桂枝二人,姑娘可曾认得?” 此言一出,檀婉清微微握紧了手指,下意识的蹙起眉尖来,半天没有回语。 他既知檀姓,又知她与瑞珠两人假户籍的称呼,对方究竟是何人,寻上门来又要做什么?想到极可能已被人知晓她们的身份,有那么一瞬,心里竟有了些窒息感。 本应忽略对方的试探,一概否认的,可沉默过后,脱出口的却是再郑重不过的四个字:“你是何人?” 自房中匆忙起身,只着了卧室时才穿着的软底素色棉线鞋,脚下是一片凉意,往后退了一小步,踩到了地上一片干枯的桃叶上,发现轻微的声响。 对方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道:“卫安城现任守备,谢承祖。” 檀婉清本还提着的心,听到这三个字,慢慢落了下来,加之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不免清醒了几分,她口中缓和的柔声道:“原来是谢大人……” 既然是人人称颂,一身正气秉直清廉,又体恤百姓的赤胆英雄,想必也不会故意的为难两个落魄的女子罢。 “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进门再说!”对方似有些不耐烦。 檀婉清骨子里虽不是什么保守古人,但这个时候她也不介意拿出来用一用:“自古男女授受不亲,民女不方便单独见大人,若有事,便在这里一同说吧,民女定当倾耳细听。” 对方隔着一道大门,沉默片刻,清冷淡淡的声音才传过来,“也好,那我便与你说说前任首辅大学士檀承济,落官流放后,途经安阳县山道时,被一伙山贼劫囚,檀承济之女与其丫鬟瑞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路失踪一事……” 第12节 “等等!”檀婉清立即抬高声音阻止了对方并不高,却说的清清楚楚的话。 “檀小姐还要听吗?” 檀婉清咬牙,“我去取钥匙。”她回身快步的进了屋回了卧室,伸手到角落的圆角柜上摸索,摸到备用铜钥时,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她急忙用另一只手覆上,半晌才拿着钥匙走出门。 这处商户小宅,处处仿得高门大户的宅院,却因格局甚小,钱财不丰,实在有些不论不类,但门口的三两桃花树却是极得檀婉清喜欢的,待到来年五月,坐于窗前,粉色桃花便能开得探进窗角了吧,自是一番花香美景,便是当初桃花屋主的号儿,也因着她正坐在屋里,看向窗外桃树随手得来的。 通向大门蜿蜒的石子小路铺的不错,远远看去多了几分自然小意,夏日雨后,也不必踩得满脚的泥泞,冬日也是干净的很,往日走的时候,当是慢慢而行,欣赏着周边风景,可今日的她,却无半分苦中作乐的雅致心情了。 门锁被打开,身如标杆般笔挺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锋利却又有一股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扑面而来。 这般气势,当真是那日斩了祸害百姓的兵贼,将北门染得血流成河的谢大人无疑。 檀婉清匆匆扫了一眼,目光看向地面,刚要对其屈膝常礼,对方打量了她一眼,道:“檀小姐,久违了。” 他说的是久违? 好久未见?檀婉清动作一顿:“那日坊市,恕民女眼拙,实在没认出大人来……” 对方却语气生硬的打断她道:“当年比蓉晗公主还要风光三分的檀大小姐,自然不会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他又道:“就算用鞭子抽过什么人,也是忘的一干二净了。” 当年的三大顾名大臣之首檀承济,第一任夫人娶得便是京城屈指一数的美人,她的女儿,长得酷极母亲,甚至容貌更要胜上三分,便是音容出众的蓉晗公主,与之相比也要逊色一筹,隐隐已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 只是檀婉清十五岁及笄定婚之后,便鲜少出闺阁,加之檀府姐妹姿容皆崭露头角,原本大噪的名头却也慢慢淡了。 但有幸后来见其容者,都无不赞其画中娇,姿色天然,占尽风流。 亦或是一貌倾城,般般入画等。 甚至有人私底下提及,若小皇帝再长上几岁,而檀承济再卖着老脸将女儿送入宫中,或许凭借其绝色美貌,能逃过此劫,只可惜,年纪阴差阳错,生不逢时,而檀承济又是个极为护女之人,尤其是这个前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已是疼其入骨,便是连婚事都堪堪拖到了双十,可见其不舍出嫁得程度。 檀婉清听到这话,本还低着的头,惊讶的抬起头来,目光看向对方,而对方也同样不避不闪,与她对视。 英俊不凡,气宇轩昂的脸上面无表情,只唇薄薄的抿起,刀削般的眉,高挺的鼻梁,一双眼,光射寒星,漆黑如墨,若没提起还好,这般一提,隐隐轮廓确实似曾见过的样子。 这些年过的鞭子,唯五年前。 时间太久,早已记不清被打人的样子,可却记得那双眼晴,还有鞭尾在对方脸上溅了的血花。 檀婉清心下微惊,目光移开,落在了他旁边的斑驳的墙壁处,面色有些冷凝,一时不语。 “进屋说吧。” “不必麻烦,有话就在这里讲吧!” 谢承祖见眼前女子,本来还想演演戏,大概是想了起来,反而不再演了,脸色有些凝重,带着几分防备。 “所谈之事与檀承济大有干系,若不怕被人隔墙有耳泄露出去,在这里说也可以。” 檀婉清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今日不得善了,横竖也是一刀,索性便整个人放了下来,转身淡淡道:“进来吧。”面上再无什么伏低作小委屈求全之色。 转过身,只一个人先行向屋内走去。 谢承祖随后跟在她后面,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没一分值钱之物,头发连支木簪也没有,只松松束在一束,挽在脑后,脚下一双薄底的棉线鞋,难以起到御寒之用,一身素色粗棉衣衫,一看便知穿了不少时日,衣袖还有几处磨损。 房间颇小,阳光却还算充足。 里面收拾得十分整洁,进去的时候,甚至有一股淡淡的暖香,靠着窗处有一榻青砖暖炕,精巧的小轩窗,一切收拾的干干净净,青砖炕面只铺着一片厚实棉垫,上面摆着一个小巧圆枕。 一侧有一张炕桌,桌子上摆着砚台,与一只便宜的竹制笔筒,几支自制的竹毫笔随意插放着,颇有些旧的黄铜烛台旁,一把剪烛芯的铜剪子。 还摆了一小碟糕点。 她走进去,也不看他,随手将圆枕收了起来,口中问道:“你要说什么?又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檀家为何判了流放,而郑梁两家却满门赐死?”他站在门口,并未踏入房间,只开口道了一句,目光却在那般点心上落了落,又移开,眉头微微蹙起。 那糕点极是粗糙,是一种带皮的黄米蒸出来,一块块切成条状,还带着没碎好的皮壳,入口吞咽,到喉咙能噎死人,是坊市里卖的最便宜的糕点,也是卖相最差的。 吃过的人都知道味道一般,不太好吃,但这东西耐饿,檀婉清忙的时候,连饭都是顾不上吃的,这东西只要咬上几口,咽下去,腹部就饱了一半,而且若放在嘴里细细的嚼,其实也蛮香的,吃了几次倒是喜欢上了,何况带着皮壳的米可是营养丰富之物,对身不无好处。 可在瑞珠眼里那却是猪食,不知檀婉清面前哀怨的念了几次,小姐怎么会喜欢吃那样的东西。 檀婉清放好圆枕的手顿了顿,心下也曾暗暗想过这件事,按说小皇帝幼时无权,长大后便绝不能容忍那些曾在自己头上指手划脚的人,三大顾命大臣之首,应是首当其冲,却反而是三人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檀承济是个承先皇遗言,兢兢业业,不敢怠荒之人,他应是三位大臣里对小皇子督促最多也是训诫最多的臣子,换句话说,是小皇子心里最讨厌的老头,翅膀一硬,最先掀翻的一个必是他。 虽然自己曾多次旁敲侧击的暗示父亲,伴君如伴虎,对年纪尚幼的皇子有些事不要太过斤斤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谨慎小心,宽以待之。 因为在小皇子面前,任何一点目指气使,或自视其高,都会为日后埋下隐忧祸根。 但被着满朝文武大臣,上上下下奉承一通,便是圣人也难以把持,檀婉清也是人小言微,力不能及,最后也只得想方设法让父亲多带着新奇的小玩意儿入宫,做为小皇子闲时的玩娱。 她当然没指望,那些四处搜刮而来,让人做出来的小东西,能收卖多少皇心,只求有一天真到了那般境地,能稍稍记起父亲的一丝丝的好处,只望他能念立夏那些自己曾费了许多心思,讨好于小皇子的各种精巧童趣玩具,能他对父亲手下留情。 檀婉清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但三位顾命确实只有檀承济一家活了下来。 放完圆枕,她的手落在橱柜上,口中却是问道:“为何?” 可谢承祖却不答,只伸手,从桌边碟子里取了一块切的指长的糕,放进嘴里,无什么甜味,只有粗砺的米糕磨着舌头,咽下去后,嗓子能清楚的感觉到糕点滑过的印迹,他看着盘子里的粗糕道:“没想到,娇生惯养吃惯珍食的名门小姐,也能咽得下这等简陋粗食。” “落到这般境地,大人想必开心的很吧。”檀婉清放好东西,转过身。昔日的锦衣玉食,今日的粗食布衣,这样难堪被人知道,的确仇者快。 谢承祖却是迈步进来,追问:“听闻最近卫安城内出了一位画技惊艳的桃花屋主。” “既然已有了糊口的手段,为何还要继续用这样简陋的农夫小民之食?” 农夫小民,终岁勤劳而未尝有病, 除了活动之外,托的便是粗茶淡饭的福气,她以前也常多食一些粗粮,只是檀府便是粗粮也是做的极为精细罢了,如今倒也不用如此麻烦厨子,原汁原味也更好些。 “这与谢大人无关吧!”檀婉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并非无关,檀家藏有大量的金银财物,你却这般粗衣淡食,就不曾觉得不甘心吗?” “什么金银财物,你到底要说什么?” 谢承祖慢慢渡在她身后,放低声音道:“我要说什么,你不清楚吗?郑原府中被抄出一亿一千六百万两财物,梁以卿私库两万三千金,一千二百倾土地,可檀府,上上下下却只百来倾地契,总财物不过六十万余两,都说檀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 他轻哼了一声,低头看着站在那里,微蹙着眉似想着什么的女子,又道:“我记得早年,你的一匹照夜白,便是价值连城,恐怕当时檀府里血统高贵的马,没有百数也有几十数,可到抄家时怎么只剩十来驾?” “据说,檀府放置财物的库里,只余一些御赐的古铜鼎,珊瑚树,镂金八宝等大件,此外竟是空荡荡,这六十万两,除了檀府开的当铺,古玩铺,玉器铺等外,只有各房搜出的几十箱金银元宝,除去田地,与御赐之物,整个库房加起来,还没有各房搜出的金银首饰数量众多。 别人认为檀府为赈灾掏空了家当,可我却以为,那里面必是有什么地窖,和夹墙私库的私藏之地?只因藏的隐秘,而未被抄家之人发现罢。” 檀婉清目光闪了下:“我不过是檀承济之女,这样的事我如何知道?”她走向圆桌前,去拿上面的茶壶,谢承祖却是走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昨日是我母亲的忌日,你可知我母亲怎么死的?”他的手握得很紧。 她用力挣了一下,“放手!” “骄横,自大,轻慢,视人命如草芥,名门贵族的教养便也如此,现如今你也是尝到这般滋味了吧?五年前,你策马在闹街,怪我母亲不躲开,但你可知她当时已有三个月身孕,我握住你的鞭子阻止,你却连抽了三鞭,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她受此惊吓,动了胎气久不得治,连四十春秋都未过,这笔帐,你打算怎么还?” 檀婉清抿唇,扭头道:“公正不阿的守备大人,我不过打了你三鞭,就要将你母亲的死,也要到我身上吗?当时若没有我,你母亲恐怕早已死于马下了。” “当年的事,对也好,错也罢,皆是无心之过,你若非要给我安上罪名,那我无话可说,是押入大牢,还是充官妓军妓,悉听尊便。”她苦涩的轻笑了下:“犯人之女,无非就是这般任人糟践,横竖不过一条命,还你们就是了。”檀婉清撇开脸,把柄在人手中,与其提心吊胆,倒不如彻底撕开来,总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了,何必藏着掖着。 谢大人手下却是蓦然加重了力道,让檀婉清有些痛意,她忍得,脸颊疼的微微汗意,目光看着窗外口中微刺道:“谢大人,这便迫不及待的用上刑罚了?是要拗断我的手腕还是捏碎我的骨头?” 一说完,手腕的力量蓦然一轻,他突然一用力将她拉了出去。 大门外的马儿,浑身毛色黝黑油亮,应是军马中较好的品种,而这一匹虽不是俊美血统,但却四蹄有力,抬头喷鼻,尾巴傲气的甩动,神气的很,想必是经过了百战战场的磨练,才出的如此骏马。 这样的马儿,通常不会让人随便上身,除了主人之外。 但当谢承祖见她穿着裙子,将她托上马背时,马儿却是温驯的很,檀婉清却已是暗咬牙关,气得脸色发红,心中暗道,当年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孩儿,如今竟也会如肖小般无礼,这人当真是来报复的吗。 檀婉清哪会心有无数,若这个人真是为了报仇雪恨,她也不会在这里安然的度过一个多月之久,卫安城就是他的地盘,若想的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对付起来实在轻而易举,可他一直没有动手。 檀婉清心中也是存着,这个人颇为公正廉明,至少也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就算不是什么君子,也绝不是小人之流,欺辱女子妇儒之辈,恐怕也是做不出手。 可是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檀婉清看他翻身上马,正待开口,他的手便穿过她牵起僵绳,双腿微夹马腹,马儿便如箭般冲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谢大人的马术极是高超。 古代的名门千金没什么锻炼身体的消遣。 踢踢键子,捉个迷藏都是十岁小女孩时才能做的事儿。 檀婉清的这具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实在像极了母亲,三天一头疼,五天一小病,美则美矣,却是玻璃娃娃,自小在府中又是精细着养,更显体质娇贵,这些年为着改善,檀婉清也是想过诸多办法。 有一段时间京城贵妇十分热衷于赌马球,她便想,这马球是打不了的,但马儿却是可以骑练一番的罢。 无论如何,也是素有运动之王之称的项目。 为了学会骑马,她也是受了不少蹉磨,总算是学会了,自此后,闲时便会骑上一会儿,虽不说技艺精湛,但身体确实好了许多,若不如此,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流放途中咬牙坚持那般久。 可就算时常乘骑,但骑的多也都是带鞍的良马,从未像这样无马鞍脚蹬,空荡荡的骣骑过。 极快的速度之下,不安感是成倍增加的,她也只能有些惊吓的揪住马鬃,以防被马身甩下来。 可是,非常稳,没有丝毫僵硬与不适。 她余光注意到,身后的男子,只是靠着小腿力量,与缰绳就能自如乘骑,这般技艺,恐怕没有熟练的鞍上骑乘的经验,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术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人马合一了吧? 檀婉清仿佛也能初窍一二。 虽有些夸张,但身下军马极有灵性,想必是与其主人经过无数场浴血苦战磨合出来信任与默契。 那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产生的。 他并没有策马直走北门,而是绕过大路,顺着僻静的小道,进入人并不多的谷街,最后自西城门离开。 西城门多走车辆与马匹,今日进出的人并不多,两个看守城门的守门军士颇为清闲,见到自家守备大人还打了招呼,可是当见着大人一日三刷的爱马上,居然坐了个女人,一个个不敢置信的将眼晴瞪的溜圆。 直到连马后灰都看不见了,才回过神儿来,两人同时用手揉了揉眼晴,对视一眼,低呼了声。 “黑炭头可是救过大人的命!大人也一向视其若宝!除了自己,从不让别人碰,更别说骑了……” “更别说是让女人骑!”另一军士加重女人两字。 第13节 “你看到脸了吗?”军兵偷偷的问。 “没有,那女人低着头,过城门时,大人还用手臂替她挡了一下。” 右面军兵听到露出一脸夸张之色,道:“不会这么神秘吧,难道是曲家的大小姐?” “不可能?”军士撇了撇嘴,曲家不过仗着当初对大人有恩,想硬塞他家女儿进来,也不看看大人瞧不瞧的上,“听说上次曲家大小姐骑着马来见大人,等了半天,也未见到,若喜欢会避而不见吗?连面都不露,怎么会让那女人碰大人宝贝的战马。” “如果不是曲家大小姐,那刚才马上的女人会是谁?瞧着大人刚才过城门时,护的那般紧……” “回营地跟校尉大人打听一下,校尉大人一定知道。” 谁说男人不八卦,尤其是在母猪赛貂蝉的军营里。 …… 一出城门,目光所极的尽头,是画中水墨里那般影影淡淡,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峰,山峰之上,一块深邃干净的碧空,碧蓝的下方,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野,因着冬日,荒野之地全是黄焦焦的野草,与稀稀落落零星的树木。 偶有几处人烟,更显得这一片空旷,越发的空寂荒凉。 虽震撼于眼前这般苍凉广阔的景色,但无高耸的城墙遮挡,扑面而来的冷风,直吹得檀婉清的脸颊细如刀割,单薄衣衫也挡不住驰骋马上的刺骨冷意,裙角甚至在风中猎猎作响。 谢承祖单手握缰,目光扫过左右,最后落到了侧坐身前的女子身上,自上马起,因他突然一夹马腹,黑炭头窜了出去,使她有些狼狈,不过很快就直起身,将脸上的神色收拾妥当。 但之后,却是将脊背一直挺直,始终与他隔开一分距离,并不贴上。 可是越是这般收腰前倾,越是显出一身舒展优美的姿态来。 因没有马鞍与手环可借力,脚下又空虚无蹬,檀婉清在马上坐得颇为吃力,只能将放在马前的手指用力抓着黑炭头的马鬃,以支撑着身体平衡,哪怕是侧坐的一条腿已是微微颤抖,她弄不清这位谢大人将她带出来是何意,威胁还是取笑,难道是行到荒野处,将她从马上丢下泄愤?是否幼稚了些? 可离开了城门,走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他丝毫动静,虽琢磨不透,但她也不愿给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机会。 谢承祖本就专注于她,见她这般刻意避开,眼神却也有些沉沉起来,并慢慢抿起了嘴角,目光再落在她抓着马鬃泛着白的手指上,握着缰线的手微微一动,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马的速度却降了下来。 平原之地无山无岭,实在是风大寒凉,对一向比旁人更畏冷的檀婉清来说,简直如酷刑一般,身上又少了棉夹袄御寒,被风一透,刺骨的冷,不多时,身体就冷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还要尽量侧坐于马上,若不是她真的习过两年马术,身体的平衡感良好,恐怕早便被马巅了下来,可这般上下不得,又冷又更冷的,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忍上多久。 且与冷相比,檀婉清心底的寒意更甚,因她已看到远处一片搭建的军营,出了城?莫不是要将她送到那里去?她脸色微微一变,犯人之女落在边境军士的手里下场大多凄惨,可军妓却是其中最惨的一种。 脸上虽不肯露出半分怯懦,可却蹙着眉尖,心下乱糟糟,竟是不知自己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就为当年的三鞭子吗?真的有那般深仇大恨? 想来她还是看错了这个自以为为人正义的谢守备谢大人。 不管表面是好是恶,人心底有恨,却是不挑报复的方式。 毕竟直接要命,哪里如亲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对自己趾高气扬的人,狠狠的跌落进泥尘里,沾满污秽,受尽屈辱解气呢,这样方才能解心头恨吧? 檀婉清越想,便如坐针毡,她甚至有些坐不住的向前倾了倾手臂。 这时马前蹄突然踩到一块突起,向后仰了仰,马身一颠簸,本就坐不稳人便晃了晃,眼见臀部坐不住,就要滑下马去,一只手突然圈住了她,另一只修长的腿,抵在她膝弯处,单靠大腿的力量,便硬生生将她托上了马背,手掌带着她纤细的腰肢往后移了移。 后背避无可避的贴在了一声,虽隔着厚冬衫,但与她冷得如冰的身体相比,完全如靠上个火炉,从中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单是那只放在腰侧的手掌,便热的快烫伤皮肤。 这股暖意让檀婉清精神一震,之前揪着马鬃的手,慌乱之下已扶在了他手臂上,本来要拿开的,但手臂上的温暖十分舒服,这位谢大人穿着极少,只着了一件单衣,身体却丝毫不冷,衣下皮肤的暖意泛上来,暖的竟让人舍不得撒手。 她轻吸了口气,微微回头,可惜目光只到他的肩膀处,她故作不在意低声道:“谢大人,你要带我去哪?” 看到身前女子,一只细如青葱的雪嫩玉指,正轻轻搭在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之上,虽是面色如常,但口中却吐出天生温软清曼的声音,这般柔软的腔调,便是天大的火气,也让人生不出来, 他手下微微紧了紧。 “大人,可以不必搂那么紧吗?”声音仍是温软。 但谢承祖的手突的松了松,可是没有放开,停了停,才语气淡漠的道:“若再掉下马,还要让我再捞一次吗?” “大人若要带我去军营,还不如让我掉下马去,任着马蹄踩踏,一了百了。” 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又紧了一紧,听到他冷哼一声,便拉了下缰绳调转了方向,没有再冲着军营而去,这让檀婉清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心下也有一丝微妙感。 身后这个男子,虽因长期骑马征战,身型挺拔而健美,上马时那般一撞,如背撞石,她也不是初为女子,当然知道,那一身全是坚硬的肌肉,就算穿着厚实的棉衫,也能感觉到那饱满的肌肉与骨骼间微微的滑动。 这是一个外表极为成熟的男子。 可是对檀婉清来说,五年前,他似乎还只是个莽撞的小孩儿,一脸的青涩,不知轻重好歹,不拉走母亲保命,却是倔强的站在路前,打都打不走,差一点便死于马下。 算算年纪,恐怕二十也不到,或许更小些,人都说宁欺老莫欺少,当真不假,她一堂堂成年人,两世为人,竟被一小孩儿吓得惊慌失措,手软脚软,甚至占尽便宜。 虽然对她来说,共乘一骑,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是在这个男女大防,贞操观严重的朝代,这等行为,已是清白有损。 但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早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走到哪里,躲到哪里,犹如过街老鼠,人人都可踩上一脚,欺上一欺,便是个小孩儿,伸个手指头,也能捏的她生不如死。 随便一个人,也能为母报仇雪恨,落的这般境地,还谈什么尊严脸面,身家清白。 不过是枝头的花,飘零落地,人人皆可拾起来拿手辗磨了。 她坐在那里,一时意兴阑珊,只道:“谢大人,你到底想怎么样?就算是阶下囚,也该有个话儿吧?” “前面就是谢家坟。”他握着缰绳,手臂圈着她,缓缓的驾着马前行。 檀婉清突然将手从他手臂上拿了下来。 谢家的坟地?是要在母亲坟上手刃仇人,还是让痛哭流涕嗑头认错?当真是孝!檀婉清用力挣了两下,却挣脱未果,回头盯着他,道了句:“放我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接着,听到谢承祖有些淡漠的声音道:“那里不止是谢家的坟地,还有无数惨死于瓦刺匈奴之手的无辜百姓。” 说完,他勒住了马,指向不远的一片低矮的山丘。 远远看去,那一片,皆是一个个堆出来的无名的坟头。 偶而有些妇人,神情凄楚,满面哀伤的挑着簸箕,箩筐到坟头,跪在那里,低头边泣边点着手里单薄的纸钱,一阵寒风扫过。 半燃的纸钱被风吹起,就像白蝴蝶般扬天半空,漫天飘舞…… “卫安城被攻破屠城那日,城内烟尘滚滚,原城守备军从北门弃城而逃,士卒溃散,百姓惶惶,耀武扬威的鞑靼趁机堵住了城门四个出口,冲进城肆意抢夺财物,见人便砍,见屋便烧,用刀尖挑起孩童的手脚,满城都是百姓的惨叫声。” 身后人的声音沉甸甸,似想起了那日的情形,语气多了几分凝重,说完后,停了一停,才又道:“焚城那日,援军赶到时,城内外皆是百姓尸体,头颅滚的到处都是,兵士将其归类掩埋足足花了三日,在此地埋下了一千八百民坟冢,其中大多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一片坟冢孤独的被留在了荒郊野外,周围流水呜咽,乌鸦悲鸣,十分萧瑟凄凉。 耳边听着身后人的话语,眼中望到这番情景,檀婉清似乎也能感同身受到那番凄惨的场面,与那份痛苦又沉重的心情。 她同时又想到,卫安城的百姓对身后这位谢大人的敬重,却也不是凭空而生,他虽年纪轻视,但却曾以小小百斩武官,在城池失守的情况下,带着手下百余军兵,杀入城中驱逐鞑靼,救民于水火之中。 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不为过,难怪卫安城的百姓见他皆是双膝跪拜,若没有他的骁勇,这整座卫安城,便已成一片废墟了吧。 一个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是曾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入伍后,以行伍拔起,积累战功,仅凭着一人的努力,做到了守备一职,靠的不是什么幸运与钻磨。 是骁勇精悍,是沉鸷有谋,是不畏牺牲,也是坚忍不拔的意志。 檀婉清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但是也知道,身后这个人,即便不是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对此城的百姓,已是个胆识坚忍,武勇超群的英雄了。 这样的人,无关他的年纪,应当是被人所敬重的。 谢承祖稳稳端坐于马上,见檀婉清听到他的话后,刚还有些微微挑起的眼尾,跟着慢慢缓了下来,似在想着什么只垂首不语。 她的肌肤在阳光下,一丝瑕疵都没有,白的块像凝透了的羊脂,眼晴盯着人的时候,汪亮的如同水洗过的宝石,无法让任何人难以产生一丝丝恶感。 是不是以琼浆玉液与绫罗绸缎养出来的娇滴滴,百依百顺的名门千金,表面都是这般会骗人,如果他没有见过五年前,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乌发如男子一样束起,与檀府的两位小姐一同策马街头时,在他面前停下的那副娇气凉薄,仗势欺人的样子,他也绝不相信,会与眼前这般样子是一个人。 看着檀婉清微微抬起眼帘,轻扫了眼那片坟丘,犹豫了一下,又把手轻又放在了他手臂上,似乎是可以过去了,便是这样,还能看出一点当年的样子。 谢承祖眼里却有一丝温柔的波动,反而拉了拉手里的缰绳,调转了方向,没有往那片有些阴森冷寂的坟地继续,而是带着她向外城走去。 途中经过在外城墙处搭的几十户军户人家。 这些人都曾是自益州逃难于此的难民,如今见卫安建起外城,自愿落入军户。 最早进来的百来户已住进了干净的屋宅,来的晚了些,也及时砍了树当梁。 用土坯泥巴固定在一个四方的盒子里,匆匆做了土砖堆砌成墙,再以山坡、田边的茅草割堆在屋顶作瓦,勉强用以熬过冬天。 最后几十户落脚,天已寒冻,挖不动泥土,又无砖无瓦,只得将存下的柴草简单扎拢挡风,一块泥坯土炕,靠着晚上烧些柴火取暖,以熬过寒冷冬日。 远远经过的时候,那一片军士居住之地,到处是脏兮兮的泥土,妇人小孩少有衣服完好,多是衣衫破烂,脸色焦黄,十几个妇人正分开在不远的荒地里低头拣拣挖挖,虽旁边有几个男童在场地追逐,但样子实在又瘦又小,无什么精神。 谢承祖见檀婉清看向那些孩童,他不动声色的开口道:“卫安城看似繁华,却是空壳之城,我虽是掌管一城的守备,如今连这两百连家内小的军户也无法安顿周全,后来的几十户过完这一冬,不是还能留下几户。”讲到这里,他目光看着那一排排单薄的草房,这里已经是尽量将御寒的茅草盖的厚实些,但对严寒冬日来说,隔着区区茅草,外在大风,里面小风,又有何区别。 檀婉清抿了抿嘴,也凝起神问道:“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急于修建外城?”留下些余银安顿好灾民岂不是更好。 “边境鞑子残忍凶狠,实力强横,若带兵再攻城一次,内城难以保全,筑外城之事迫在眉睫。” “那便要修筑城郭,设兵堡,暗哨,护城炮等。”檀婉清看向已修建好大半,将整片城地圈起来的绵延高丈的墙体,心知这绝不是一万两万银两可做到的,“城墙既未完工,大人也知两者不能兼顾,又何必非要硬着头皮收留?”收留了,却又让他们面临随时冻死饿死的境地,岂不更残忍? 谢承祖不言,而是骑马出了外城,远远有几个小兵见到自家大人的马,跑了过来,都被他挥手赶走,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策马从离最近断工的地方绕出去,外城的景象更是萧瑟。 檀婉清从庵寺坐了一日马车赶到这里时,那时刚刚才入秋,秋景怡然,还能有稍许绿意,可如今却是黄沙满天,枯草衰败萧条至极。 连这里的风都更大了些,檀婉清本是手脚发冷,但一路,靠着个现成的暖炉,倒是不那么难捱,只是腿却是冻的有些麻木,策马绕过了零碎未建的墙体,向外城门处行了段距离,接着檀婉清便看到了眼前震惊的一幕。 放眼望去,四五丈高的外城墙外,靠近城门的两边,有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洞,坑里坑外皆住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不少人正在城外周围在四处走动,那一片黑压压的身影,绝不止四五百人,拖家带口,男女老少,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有的人甚至一边咳嗽,一边在不远处荒地里掘挖。 檀婉清有一瞬间的惊讶失神,随即侧头看向身后那个一城守备。 这个角度,只能堪堪看到他的下巴,下巴上一层淡淡的青色胡渣,以示这个人忙的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是啊,不要说是承担着一座城池责任的官员,就是自己见着这般情景,也是震惊至极,带着此许同情。 见好几侧过脸,谢承祖也垂下目光,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一阵寒风轻轻的吹过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手不着痕迹的扶着她的肩膀,微微挡了挡,心里轻轻叹一声,他也似乎并没有口中言语的那般冷酷。 并没有看他多久,檀婉清视线便慢慢落了下来,然后侧过头又看向那些拥挤的,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的人,透过那些,想到了当初走投无路的自己与瑞珠,那时候来到这座城池,也是无处可去惊惶不安的。 天下之大,却无一容身之地,那样的感觉是多么凄楚,她也是经历过了的。 冷酷的寒冬,无法想象,会有近千人围聚城下,里面有多少益州城填的灾民?有多少不得不背井离乡途中听闻谢大人的名头,投奔而来的难民,又有多少是因瓦刺袭扰痛失家园的流民,或许还有着因嫉妒马上这位年轻的一城守备,故意而从中作梗驱赶大量民众聚于城下。 可以预见,若几百难民同时冻死于城门,被有心人借机参上一本,他这一城守备不仅不用做了,连人头也难保。 她能想到的事,这位进退两难身处其中的谢大人,又如何不清楚。 他带自己过来,便是在回复她刚才问的话,因强加之事,无论兼不兼顾,都无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内外城的区别了。 黑炭头并没有靠进密麻的人群,只是远远甩着尾巴,喷着鼻气,在城墙边阳光足的地方,四蹄悠闲的转圈走动,各方位无死角的晒着它的一身油皮黑亮的毛发,平日吃的都是梳理好的柔软草叶与香甜的碎豆,地上偶尔遇到丛枯草,它也只是瞄一眼,已被宠的无美味不吃,这便也是只臭美又挑嘴的马,真不知它如何上得了战场。 就算这位谢大人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却仍然做的很好。 已有不少军兵在靠城墙外三丈处,相继的挖出坑洞来,也有部分兵士帮着搭建,还有专门去野外砍下的木柴,用以给这些难民取暖之用。 檀婉清借着高高的地势,细细打量着离得近已挖好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坑洞,看着似乎确实能起到避风取暖的作用,约有两米深的深坑,上面只简单的半搭着树木的梁与一些茅草及树枝,抹上泥,洒上了土,只等其干透,简单的一个地屋便做了出来,即可遮风挡雪,又有保暖作用,檀婉清没有看到里面,但想必是有火炉或着烧木的膛子,若是降下大雪,被雪覆盖的地底下,烧上几块炭头,想必极是暖和。 第14节 这方法倒是真的好,难怪之前见到那片简陋草屋旁便有着这样的坑。 似看出檀婉清的疑惑,谢大人解释道:“跟野战时的鞑子学的。”他又道:“只能驱寒,却不能饱腹。”这样的驱寒方法十分简单,不必花银子,只需出些兵力,可是,近千人的食物,却是一笔极大的耗费,不能相提并论。 远处城门外架着几口锅,恐怕这些时日都是靠着城内米粮发放供给,虽然可解决一时,可离明年春天还有三到四个月,这样的有出无入,不知这位守城大人还能坚持多久?听其语气,应已是弹尽粮绝,城库空空了。 谢承祖看着那些忙碌的,无论是兵士,还是在严冬四处挖掘食物想要活下去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冷肃凝重,他道:“别人弃之不要,我谢承祖却求之不得,只要让他们熬过了寒冬,待地水开化,这一千人便可开垦出大片的荒田。” 有了田便有粮草,粮草之都胜过金银。 他看向远处那片未建造完的外城墙,有力的道:“不仅要在此建外城,设暗哨壁垒,还要挖出一条十丈宽的护城河,自西北流入,向东南流出,引出源上河水围城,城内遍挖河渠,城外深沟高垒,任那鞑靼瓦刺如何猖獗,也休想攻得城中。” 他说完,看向坐在身前,似正思量他的话的檀婉清,低声道:“这里本是河水便利的肥饶之地,是主要的纳粮重地,距离边境如此之近,却兵少城破,税银每年增加,良田却一片荒芜,官员只知张口闭口高淡阔论,鲜衣美食,自饱钱囊,穷奢极侈,城外的农户小民饥寒交迫,被杀被掳,却不管不顾,待鞑靼攻进城来,只知卷了银财逃走,城内六百军兵,连放一晌炮之兵都无,简直是耻辱。”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到耳中,能感觉到声音中压抑的愤怒与失望。 有些从地屋里爬出来找食物的难民,三三两两的往他们这边而来,见到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些好奇的远远看着,都是些十来岁的孩童,衣服破烂,灰头土脸,手脚细瘦,却又难掩眼晴里见到马儿的新鲜感,眼底还留有未被苦难生活压垮的童真。 谢大人平复了语气,望着这些人口中淡淡道:“灾荒之年,上奏京师,半年之久仍拨不下几分粮草衣物安顿灾民,名门贵府却是顿顿美味珍馐,炊金馔玉。”他看向檀婉清,慢慢的道:“就连大臣府中抄家所得,便有万金之数,传到这边境之地,如何平复民愤?你父亲正因舍了财银奉上朝廷救援灾民,抄家又只有区区六十万两,方才免去了死罪,降了檀家流放之刑。” “可若有朝一日,檀府推倒重建,被发现了藏有的大量财物,圣怒之下,不知会不会即刻补旨下令处死檀承济,亦或满门抄斩?” 他道:“人人皆爱财欲得之,但有金银可救万民于水火,有些却藏有灭门之祸,只看人如此选择。” 檀婉清听得此话,微微一震,竟觉得他此话也有道理,确实不无这样的可能。 但却被头上那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但又避无可避,只能侧过脸,不愿被他瞧见神情。 眉尖却是轻轻蹙了起来,她也确实有些疑虑,因檀府一向银钱充足。 听到库中空荡,合起只有六十万两,便是她也起了疑心,因在她记忆里,生母在世时,曾偶然听她说过檀府三代积下的地契,绝对不止百来顷之数。 后来随着檀父官职平云直上,钱财越来越丰厚,光是各官员送来的礼金礼品,恐就要塞满整个库房,可最后怎会落得空荡荡? 檀婉清想到了继母董氏,有点疑心,却也只是疑心而已。 檀婉清垂着眼眸在想,谢大人也不急的慢慢策马而行。 直到檀婉清沉吟片刻,才苦笑的低声道:“大人的心思我已明了,软硬兼施以情动之,为民之心可谓用心良苦,可是大人。”她将手重放回到自己腿上。 “我在檀府说好听些是嫡女,不好听的便是无母庇佑的丧母之女罢了,檀府的财物我又能接触多少?便是生母留与我的嫁妆,年幼不知事时,也没有保住,被人贪没了大半。” “而谢大人说的财物之事,我确实不知情。” 檀婉清目光遥遥看向天边,天色如此之好,可却难逢心情上佳时,便觉得再美好的景儿,看在眼里也透不出喜欢了。 她道:“不过早年,生母留与我一份嫁妆,虽然费尽心力拿到手,已不足一半,但经过几年的经营,也算小有积存,买下了一叠价值八千两的私有田契,藏在了一只银罐里,埋在府里东侧玉清院卧室,墙角床尾柱压的那块青石板下。 我一个罪臣之女,落的这般境地,恐怕也再无回京城的机会,留着那些不能用的,土里埋的,也没什么用?若未被人抄走,大人也需要,便自行拿去吧。” 檀婉清说完,便紧抿着唇,再也不想言语。 谢承祖听完这番话,在背后一直未出声,静寂的周围,只听着黑炭头慢慢向前行走哒哒的马蹄声。 渐渐的它开始快了起来,待绕过了城墙,就像突然要回温暖的马厩般,向来时的路飞快的驰骋起来,耳边呼呼的声音,仿佛要冲刺于战场杀敌一般。 这样的颠簸速度下,使得她实在有几分头目森然的不安,放在腿上的手,又下意识的紧张的抓住那只身前一直握着缰绳的手臂。 她回头刚要让他停下马,却见身后之人面无表情,目看前方,再无刚才见到流民时的动容神情,反而有几分冷意与深沉难测。 檀婉清一愣,那一刻突然恍然,这便是软硬兼施,成功从她口中套出了银钱,再一脚踹开的意思吗?她忍不住想笑,何必这么麻烦,都不必打她板子,只要再填把火吓上一吓,她便会全说出来,半点不留。 跑起来的寒风,卷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檀婉清刚刚才缓过来的体温,又散的一干二净,这样的疾速之下,马背上实在难以躲避与他贴在一起。 看着身前女子半靠在他怀里,因畏寒而不得不将脸转向他胸口,以遮挡寒凉之风,他不由握紧了她的腰侧,用力带进了怀里,手中却是松了松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黑炭头嘶鸣一声,奔腾得越加的快速起来,这要在马身插,上对翅膀,就要顺风飞到天际了。 檀婉清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城内。 只知马停与宅子门口的时候,正在门口六神无主转圈的瑞珠,在看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自家小姐在马上竟被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里,瑞珠大惊之下,差点都要脱口尖叫出来。 男子翻身下马,然后朝马上的人伸出手。 檀婉清看着那只手,强忍了半天,才将手指放在他手里,谢承祖紧紧的握住了几根白嫩滑腴的雪指,将她自马上抱了下来,一踩到地面,缓和了腿下的麻木,她便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与奔过来的瑞珠,进入了宅院,用力的关上了门。24 第二十五章 冬日寒冷,最好的驱寒之物,莫过于吃上一碗羊肉杂碎,灌上一口烧刀子。 此时,守备府里院子一角,正有几人围坐在那儿,山上拖下来大块的干柴疙瘩,将锅底烧个通红,火舌不断舔着临时搭的土坯垒的挡风墙,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响声,本就是有些阴寒的院子一角,因着火旺,围地而坐的几个人周身都荡漾着融融暖意。 个个瞪大了眼盯着架起的锅里,煮着翻滚沸腾的羊肉汤,闻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香味儿,都忍不住咽着口水,动起手来,几人分别是校尉王骥,郭兴,杜和与土司官张献及他手下的两个百夫长。 “娘的,闻着肉香味儿,老子口水都哒哒的,吃了一个月的黑面饼,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郭兴急不可耐抢过锅里的勺子,将里面的肉搅了搅,从锅底抄出了一大勺倒入碗里。 马骥盘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热汤,随手倒了碗烈酒,举起来哈哈一笑,对张献与他手下两个百夫长道:“这次还得多谢张献老哥,还有那两小兄弟,否则我们几个可喝不上这么舒坦的羊汤。” 张献手下的两个百夫长立即红光满面,不敢当的举碗,大家都是军伍出身,早年也是一起打过鞑子的,嘻嘻哈哈倒没那么多讲究。 张献干了一碗道:“也是运道,没想到一个小山丘,也能撞到只野羊,冯小山当好一个野虎扑兔,扯着了它后腿,要不更是抓不住它,就是野羊瘦了点。”微微有点可惜,剖皮剔骨的只有这么一锅,随即他又道:“我们在谢大人的院子里这般,大人不会怪罪吧?” 马骥抹了把嘴,不在意的挥手,“放心,这等小事值当个什么,早年追山贼,深山老林都进去过,论打猎的手段,我们十个不顶大人一个。” 几人哈哈一笑,那是没有不服的,谢大人的一□□术,不说百里穿杨,遇到那等山毛野兽,都不必近身,一枪一个准,郭兴与杜和在旁不住点头,跟过谢承祖的都是领教过他的枪术,出神入化不为过,否则这几个也是战场青刀白刃里爬出来,怎会甘心服从于比自己小的同伍出身,跟着大人久了,好像也快忘记大人今年未满二十这事儿,刚几人里最年轻,刚满二十二岁的杜和,都觉得不可思夷。 两个百夫长滋溜了一口酒水,想到什么,突然道:“诶,谢大人一早是要去哪儿?属于听着刚回营的两个小兵念叨着,说是大人早上驾着黑炭头出城时,马上带了个人,还是个颜色俊俏的美人,也不知是真进假。” 这话儿一出,本来乐呵的王骥张献等人,突然停顿了下,面面相视,便连抢勺狂人郭兴也不急着填汤了。 见气氛突的冷了下,两个百夫长有些惴惴,也不知刚才哪句说错了话。 结果便听张献道了句:“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 锅底的火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随意围坐的几人皆是行伍出身,一路跟着谢承祖打拼到如今,昔日同生共死的伙伴,已是大人心腹,那日他打算半道劫囚之事,自然是瞒不过几人。 王骥仰头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怎么想的?”随即摇了摇头,只道一句,“若那俊俏的美人家中未遭此祸事,那等鲜枝玉叶,岂会落到大人这小小的五品守备手里。”当有一件以前求而不得的事物,有一天意外落于自己掌心,是要珍惜宠着好,还是百般折磨才好呢,这般一想,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开口,只挟起一块羊肥入口,兀自有滋有味的慢慢嚼着。 “大人他虽勇猛无畏,足智多谋,可一直无妻不妾,平日连个妓都不召,酒也很少沾,营里的不少兵蛋子还常私下说起此事,本以为大人早年年纪小,还未开窍,如此看来,却是早有意中人啊?如今老夫人已过三个忌日,大人是否要娶妻了呢。”其中一个百夫长道。 另一个百夫长听罢,更是笑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中意的是城里的哪一户?莫非真是曲家的那位吧?”毕竟城中这些官员富户,也只有曲家与谢大人关系不错,曲家有意将女嫁于大人,这事儿可是无人不晓的。 “哼,大人乃堂堂五品官员,怎么会娶一个商户之女,不怕人耻笑。”郭兴哼了一声,倒了碗酒,咕咚了一下道。 “不是曲家,那会是哪位文吏的千金?”百夫长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哪个官员手下有待嫁之女,刚手下的几个小兵正跟他打听呢,他也是好奇的借着酒劲儿套套话儿。 “那当然是……” “大人!”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人,王骥与张献最先看到了,直接站起身,其它几个也是赶紧闭口站起来。 谢承祖阴沉着脸,扫了眼院子那口不伦不类的锅,也不理那些人,直接进入到府邸。 原守备无德无能,偏爱奢侈享受,将这府建的是富丽堂皇,谢承祖进入卫安城,直接便将此私人府改成了守备府,可即便如此,这后院里仍是环抱池沿,白石为栏,一片松木假山泻于石隙,即使寒冬之中,也是满树的绿意。 颇为逼真精致。 几个武官一向粗鲁惯了,不懂什么风花水月,在此院角支起了锅,干起了焚琴煮鹤,刹风景之事。 踏过庭道院落,谢承祖一路进入前厅,迈入书房。 坐于一张花梨大理石案前,微微蹙眉,沉默不语,稍许,便唤了人召了张献进来。 “大人!”张献一进书屋,便拱手道,心中还有些忐忑。 “你手下是否有善掘,椎埋之人。”谢承祖抬眼看他问道。 张献一愣,掘冢,椎埋那是盗墓的小贼干的事儿,不过大人还真问对了人,校尉,副尉,铳兵之中,他手下的兵是最乱的,何为乱?就是并非出身行伍,而是半道自愿加入讨伐鞑子的壮士,当初本都是跟在大人手下,但肯定有些刺头不服管教,为防一锅臭肉带来满锅,就集这些扎手的刺头编了一军,里面既有身轻如燕的飞贼,又有打过家劫过舍的大盗,三教九流倒是全了一半。 难道大人无山匪可劫,打算盗前朝的什么主公皇陵了?这倒不失为一个来钱道儿,只可惜,这种能弄到钱的皇陵不好找。 张献心知,大人现在为银子的事发愁,见此一问,细细一想,便道:“正有一人,名李朝,他不仅掘冢椎埋,开天窗,过窑口,钻墙取物都极是擅长。”不过听说他的家人皆被鞑子所杀,恨不得饮鞑子的死,难得有这样的血性,也正是缺人之际,便被招入军中,可惜此人难免手痒,总是惹出诸多事端,让张献烦不胜烦。 “可有开锁匠?” 开锁?这墓地也有锁吗? 张献忙道,“锁匠没有,不过有一毛头小兵,未入军时人称踏早青。”踏草青,那是天未亮时撬门偷东西的。 “想必撬个门锁是不在话下的,若大人想找开锁的,这个踏草青他爹倒是擅长……” 连谢承祖都眉头挑了挑,这张献手下的兵都是从哪个三教九流之地挑了出来。 可再不入眼的技艺,关键时候也能派出大用场。 “你将两人带到书房,我有事吩咐。”说完又道:“你与郭兴也一起来。” “是!”张献出去后,谢承祖取出几张纸,翻看了半晌,放在了桌上。 无人知道四个人进了书房说了什么,直从中午,说到晌下,书房门打开的时候,还隐约听到带着兴奋又铿锵有力的话。 “……属下愿为大人效命!” …… 回到宅院的檀婉清,此时躺在软垫之上,手里拿着半块小枣糙米糕,半晌也未往嘴里送一块,不言不语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也不像往日那么舒坦。 旁边的瑞珠却是一脸天要塌了的表情,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 檀婉清还在愣神,未回应。 瑞珠却忍不住了,她坐在檀晚清身边,声音有点抖的道,“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走的时候明明锁好了大门,怎么回来时,门是敞开的,锁也没有坏,还有,小姐,你,你回来的时候,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共乘一骑?他是谁啊,莫不是真的是那个,谢大人吧?他一个守备怎么会……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小姐,自,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这样不合礼数,他这样小姐是要被人垢病的,他要这样,小姐要被人说三道四,他……” 檀婉清回过神来,简直要被这一串话轰的脑子都快炸了,她把手里的米糕放回到盘子里,用手揉着额角轻声道:“瑞珠,我现在很累,你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瑞珠立即闭上嘴,但却坐在那里嘴巴憋一了憋,眼晴里的泪珠却是转了又转。 心里满都是慌张,他把小姐带去了哪里?对小姐做了什么? 以前在檀府,谁敢这般对小姐无理,早便乱棍打死,可现在却是生受这样的磨难,之前那几个解差一脸的垂涎,得不着手时的嘴脸更是丑陋不堪。 续而想到,她家小姐在檀府二十年,郑家的大少爷那么喜欢她,也未让他拉一下手,如今却被那么一个小小的守备官占了那样的便宜。 她甚至有些惊恐的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走时没有锁好门,所以才被人破门而入,是不是她害的小姐,害的小姐…… 瑞珠这下不说话了,却是跪坐在自己旁边,一个劲儿的哽咽,吵的檀婉清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15节 “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瞎想,钥匙是我给的。” “可是小姐,为什么……” 说了一句后面就要解释无数句,檀婉清现在真的满腹的心事,无从说起,看着瑞珠,半晌,才放柔声音安抚道:“瑞珠,我饿了,给我做碗粥吧。”让我好好想一想,等吃完了粥于与解释罢。 瑞珠只能擦了擦眼泪,下地穿鞋,去了厨房。 屋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她侧倚着垫子,衣袖滑下来,露出了手腕发红的指印,她的皮肤自小比旁人薄嫩,也来的娇贵,不过是微微用力了一点,就留下了痕迹,腕间的雪肌露出有些狰狞的指痕。 她将衣袖放了下来,却是想到回程时,马那般快,几乎让她惊慌之余忽略了身后人,现在想来,马停的时候,他下马,也不无端倪。 冬衣便是衣衫也做的略厚,所以想来其实并不明显,若是寻常女子或许无什么经验,但她却是十分清楚那般状况,她为何下马时忍之又忍。 便是知道,年少的男子,热情而冲动,便是怀着那般的目光去看你,毫无遮挡。 遇到这种事,大概都会脸色酡红,羞愤欲死吧? 可檀婉清却是想到了,那年寒冬,血色淋漓,那个挡在母亲身前眼神倔强的少年郎。 第二十六章 但喜书画,大多较有耐心,性子极少有火爆的人,便是有,也在作画的漫漫过程中,将脾气消磨怡尽,檀婉清本身便是个不喜动怒的性子,更不提用鞭子将别人抽打见血,这样的激烈举止,在她的生命里,实属凤毛麟角。 那是唯有的一次。 便是如今回想,也能清晰的记起那日街道上的情形。 寒冷的天气,陈旧的街道,血色染红了鞭子,这些都是深刻的记忆点。 当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那件事,是自己做错了的。 尽管她口中一直不肯承认,可心里却清楚的知道,那几鞭里,她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怎样一腔自私的泄愤意图。 她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大概是以往所有的事情堆积起来,实在无处宣泄吧。 当无人在身旁,静寂一片的时候,自己能够面对着内心坦诚,也不再试图为自己找什么解口,确实是有些愧欠的,可又会下意识的为自己的错误找一个必须理由,从而,想起那些不太想记的事。 那些年,在檀府,外表看着虽是繁花似锦,可当真是如别人所见的那般风光吗? 也不见得。 是苦是乐只有自己知道的吧,心里也是满倒苦水,半分不容易。 没有生母庇佑的不懂事儿的三岁女童,便是连府里做饭的厨子,都要暗地里掂一掂,欺一欺的。 都道檀父对旧妻难忘,疼极了先妻骨血,可真到了檀婉清心里,却唯有四个字,人走茶凉,新鲜的继母,帷帐里的温香软玉,便是记着几分又如何,有时也是顾不得的。 檀父后来对她的疼爱不假,可是那么喜爱,不会自己平空而来,不若她天生的便让人爱不释手的雪粉可爱,不若她每日跟在檀父后童言讨喜,不若她花费的心思,对父亲的种种体贴孝敬,再看,必也是无什么差别待遇。 好在董氏虽是爱财,对檀婉清却也未有什么阴狠手段,想她也不过是个女儿罢了,既已定下了婚事,耍什么手段也不值当,除去早年拿着生母礼单时那般的眼红,私下贪墨了些,后来檀府充裕,差的部分,倒是主动以檀府的物件顶替,只不过都是些只能存放入库的大件儿,金银软玉却是难以追究了穿越之种田难为。 何况,那时的檀婉清,心思并没放在这些内宅鸡毛蒜皮的事物之上。 她日日提心吊胆的,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直晃晃悠悠的悬在半空里,是连带着自己与檀府的命运罢了。 便是有些事,偏偏你明明清楚的知道,明明隐晦的提示,可就是无法朝你预期的方向进展。 比如,习惯被众官逢迎巴结,难掩一脸矜骄之色而不自知的父亲。 再比如,上无主母,董氏娇惯,她所出的一子二女,才十来岁的年纪,便养出了一副天王老子都不能忍的嚣张跋扈的性情。 连皇帝都要听我爹的,除了我爹,谁敢动我,这是何等的气焰嚣张。 若不是当时檀明瑜仅六岁,尚不懂白眼见人,惹不出什么天大祸事,恐也是极大的麻烦。 可即便如此,仍是被人奏上一本,提及檀承济之女枉顾人命,当街策马冲撞,踏死百姓数人之事。 最后被檀父悄悄压了下来,回到府里大发雷霆。 可小女儿眼泪的软磨硬泡,也不过坚持了半月之久,便又解了禁,再度出门,更是风光无限,不仅有更多的小厮陪同,便是连檀婉清也要随其左右,美名为出游,实则看护。 她与谢大人的芥蒂,便是那一日了。 异常寒冷早晨,已到了吐口成冰的程度,天刚亮,檀婉清便被迫出了府。 本就嗜睡又畏冷的她,那一日,还记得心情是极度糟糕的。 可文怡兰瑾,被关了半月有余,乍一出笼,便如脱僵野马,横冲直撞,虽奏本里所说虚夸,并没有数人之多,却曾是也踏死过一个乞讨老妪。 为着不再发生这等惨事,为本来就岌岌可危而不自知的自家父亲,日后再填上种种罪状,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跟在二女身后。 清晨的闹街,烟雾渺渺,十几匹马蹄身后,跟着的是滚滚黄烟,马速极快,檀婉清几次让文怡兰瑾停下马,可正逢她们娇蛮又任性的年纪,早已是玩疯不顾,两人居然比赛般用力甩鞭向前快速的冲刺,绕着整个城街一圈又一圈。 檀婉清骑在马上,腿内侧已隐隐作痛,许是被颠簸的破了皮,她向来只慢骑而不策马,就连身披狐裘,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可见速度之快,连脸颊被寒风扫过,都要疼的如被无数细刃细刮一般。 还要不得不跟在他们背后,收拾着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发生的过程,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心情恶劣的程度让她一直不想再记起来。 不知何时拐进一条旧街,行人吓的四处逃窜的尖叫,声音直冲脑门,让人嗡嗡作响,檀婉清是想停下来的,根本无法陪着这两个疯了的丫头继续疯耍下去,待要勒马,偏偏那时。 一粗衣妇人被人碰倒在地,别人早已远远躲开,她却吓的傻了似的,呆呆坐在那里。 兰瑾的马已到她眼前,胆大包天的檀兰瑾,有了老妪之事,更是肆无忌惮,竟是拿人练起马技,打算从妇人头顶纵马一跃,可檀婉清却知道她马术之料,当即没有犹豫的抽出了鞭子,给了那妇人一鞭,银鞭本就是母亲之物,通体银色,弹跳有力,虽无甚么力道,却也将人从马下抽移了位置。 妇人滚落得一身黄尘,可却鞭子生疏,未掌握好方向,从兰瑾马下,抽到了自己的马前,此时的她,是进退不得,前方有人,身后又是乘马十匹一直跟随的小厮红楼之嫡子有为。 可那妇人却是趴在地上听着马蹄将近,不逃开,却只爬不起,眼见自己的马就要从其身上踏过,躲闪不及,檀婉清不得不再度扬起鞭子。 抽下去的那一刻,鞭尾被冲过来的一个平民小孩儿徒手抓住。 当时的场面之混乱,无疑于十数量车追尾,幸而马匹灵活,躲过了连番的撞击,后面的小厮不敢碰她分毫,宁愿人仰马翻,自己受苦。 那时的檀婉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心情,恐怕是早起的烦躁,对寒冷的厌弃,对身体的两位叛逆的妹妹无法宣泄,以及她对一切都无法改变的担忧与恼恨,又或者是被那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儿眼中的愤怒所激怒。 她将鞭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回手便挥了过去,等到回来神来,已是连抽了三鞭。 虽未用力,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手中之鞭,果真不负见血其名。 那时的她,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个人。 还只是一个孩子,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却充满着屈辱与愤怒。 那样的目光,将她心中的生起的一丝愧疚冲刷的一干二净。 心里不无这样的想法:就连我自己,都要与人妥协,都要苦苦的忍耐,都要时不时的身不由已,都要向人弯下脊梁,跪拜顺从,不敢有一时的为所欲为,你又哪来的骨气,在这街头跟我显示你的不屈与坚硬的骨头? 真是不识好歹,不识时务…… 直到有一日,她被衙役驱赶,同样受着他们的冷鞭时,她有时会想,自己的目光或许也与那时的小孩儿一样的吧,或者那几个衙役心里,也同样如自己当初那般想的。 便如同他们的话,“这样的不识好歹,不识时务,还以为你是丞相之女?哼,不过是个犯人罢了,给你台阶下,便乖乖的顺从我们,兴许一路上有吃有喝,还对你有诸般照应……” 正如那句话所说,永远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却不可扭曲如蛆虫。 原来那个挡在母亲面前,用手抓鞭子,似替母讨公道的小孩儿的母亲,当时是有了身孕的,原来他那么愤怒,并不是只为了争那点穷人的骨气,而是纯粹为人伤了母亲身体发怒而已,原来真相居然是这样的,她曾折辱过少年时为母挺身而出的昭昭之心。 檀婉清才知道自己原是错了的。 她已忘记当时自己抽在了妇人哪里,普通人受着不过是点皮肉之苦,可受了惊吓的孕妇,那一鞭,却是要去半条命,在她今日得知后,心底一瞬间其实是怔然后悔的。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她便是因侮辱过一个少年,才会落得这样的一个苦果。 檀婉清仔细的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一字一句从中慢慢理出些线索,心下已隐隐猜到,或许从她逃出来时开始,或许在她们一行路过益州地界内,就仿佛一直被人攥在手里,以着猫捉老鼠的方式反复戏弄与监视,而最后迎接自己的必是少年给与的最寒冬的冷酷。 可她是最怕冷的人,就算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仍然不愿承担这样的后果,了结这段仇怨。 这时,瑞珠将已熬好的红枣糯米粥端了过来,然后上了暖炕扶着檀婉清起身,边看着小姐吃东西,边眼红红的吸着鼻子,直到等到心焦发慌,小姐才用完放下了筷子贵妃穿成非专业老婆。 五年前,瑞珠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才刚入府两年,檀婉清很少带她出去走动,所以那次的事,她并不知情,檀婉清也没有跟她提及,只说出谢承祖已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单是这一样,便吓得瑞珠当场软了手脚,战战兢兢的瘫坐在那儿,她与小姐逃了出来,最怕的是什么,反而不是歹人,而是被人发现犯人之女的身份,可现在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竟被一城之主的守备大人知晓了,将她们押入大牢,恐怕就是一声令下的事儿,如何能不怕,这可比查户籍,还要绝望的多了。 檀婉清见她面无血色,手脚发软的样子,便知没有全部告诉她是对了,若她知道当年两人之间还有过那样一段因由,恐怕当场就要眼晴一闭昏倒在地,或者索性先撞了石头,省得之后受牢狱苦。 “瑞珠,这次,我们可能又要走了。”她侧脸望着窗外影影的三两枝桃枝,叹气道:“可天下之大,却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感觉到累,只想在一地安歇下来,而不是这般年纪还要四处飘泊不定。 这般年纪?想来有些想笑,可惜,经历太多,心也就老了,只想安安静静,简简单单的过活。 “瑞珠。”她唤了一声 “小,小姐。”还没反过劲儿来的瑞珠,哭丧着脸道。 “一会儿,将那副喂鸽图拿去裱背了吧,裱好了就给聚贤坊送去。”枕婉清想到什么,稍振作起来,“我们手里还存着多少银子?” 瑞珠忍不住抹了下眼晴,道:“还有二十一两,加上几块碎钱。” “从许掌柜拿到二十五两后,便有四十多两了,这次离开,总不必似刚逃出来时那般拮据。”檀婉清习惯苦中作乐的笑一笑,这才正色道:“你从许掌柜那里拿到银子,顺便到银庄换成方便带的金锭或金叶子,再向他打听下,这几日有没有从谷门离开的粮车……” “粮车?”瑞珠立即抬高声音。 檀婉清当即嘘了一声,“我们逃出来离开庵寺,就一直被人跟着,或许人就在周围。” 瑞珠吓的瞪大眼晴捂住嘴,连点了几下头,眼晴红红,可怜兮兮的,檀婉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才十五岁,放在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却跟着她吃了一路的苦。 “最好是清晨运粮草出门的马车,若是打听到了,就寻到管事的车夫,塞一些银两,不要吝啬,也不要太大方,让他许我们藏在粮草里,带我们一路。” 瑞珠听着急忙点头。 “只要我们离开了卫安城,就不必太担心了,等谢大人发现,你我也早已坐船离开,他必是不会放下卫安城,前来追赶我们。” 六神无主的瑞珠,听着这话儿,总算是定下心来,不由悄声的问:“可是小姐,离开这里我们去哪儿啊。” 檀婉清也是认真的想了想,“既然人生地不熟,也无什么熟人,便先去师太所说过的寺院看看吧,只要过了江水,船到临城,就可寻人打听。” 那老尼是个好人,瑞珠放心的点了点头,随即又紧张的极小声问道:“如果真有人盯着我和小姐,那我们可要怎样离开才好啊。”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先去吧,出门的时候,记着把眼泪擦一擦,不要让人看出来。” 瑞珠这才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有了丝精神,连嗯了三声,跑去厨房用水洗了脸,故作一脸的不紧张,匆匆拿着画儿与包袱出了门。 第二十七章 萧瑟的午后,枯黄的落叶打着旋从树上飘落下来,后院儿里静悄悄的。 第16节 檀婉清满腹的心事的躺在烧得暖热的暖炕上,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梦中的她,周身冷极了。 就像当初被人赶到寒的刺骨的溪流,淌进肮脏腥臭的泥泞中一样,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加杂着模糊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拼命迈动的双脚,不敢停下来,忍着疼和溅出的泪,暗暗的告诉自己,还有机会,不能在这里倒下来,不能,不能…… 喘息着的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汗与内衫已湿透的黏在了一起,额头细细密密的汗,她平复了许久呼吸,才起身。 早上本还是光风霁月的青空,此时阴霾密布,只一个晌午的时间,就变了脸,正如檀婉清此时的心情。 这样不甚好的梦,是不是也在告诉自己内心的忧虑,与其说承受不了精神上的压迫,更不如说是她对这具身体,无什么办法。 别说是百倍奉还,就一鞭子就已经是极限。 瑞珠还没有回来,檀婉清打起精神,从旧南阁子里取出几件衣服出来,随便包了包。 随即起身下地,便去了院子。 看似延着蜿蜒的石子路随意走动,但目光却小心的在周围青砖墙处轻扫,直到走到推放柴火的厨房外侧角看了一会儿,才又返回卧室,想了想,起身找出了几块瑞珠买来,准备给她做衣裙的细棉,用剪子将其剪成了条,系在了一起。 待到瑞珠回来的时候,檀婉清正坐在杌凳上,轻蹙着眉头。 见她回来,便轻声问:“拿到了?” 瑞珠一路走的飞快,有些喘不过气,抱着东西连连点头,接着将包袱放到桌上,伸手飞快的打开,拨开了用于障眼的旧衣,露出里面四个金灿灿的小金锭。 路上她已按小姐的吩咐,将四十两银子换成了四两金,剩下的银子全都换作了碎银和铜钱,方便路上取用。 檀婉清见到点了点头,淡定的从袖中取出两只未绣花色的荷袋,将碎银分装其中,待瑞珠缓了口气,才又轻声问:“可寻到出城的人?” “是的小姐,寻到了,但不是粮车,是运布匹的车马。”瑞珠也赶忙坐下,抓了把铜钱悄声道。 “布料?” “是的。”瑞珠小声道:“我打听放掌柜,他与城里的绸缎商曲家交好,他说前些日子曲家托谢大人的福,帮忙运了一匹料子入城,留下一些分到城中的布铺,还剩下几车,打算通过渡口运到临城呢。” 一听谢大人三个字,檀婉清本能的手一顿,看向瑞珠:“运送路上有军兵?” “小姐放心,我打听清楚了,没有呢,拉布匹进城那时不过是谢大人顺手人情,曲家什么人,哪能次次都让大人帮忙,听说这次是雇了人护送,我已经托许掌柜找到了随同的管事,那个管事倒是好说话很,我只说走亲戚,路上怕不安全,想搭个便车,又塞了二两银子,他问都没问我们身份,就同意了……”答应的这般爽快,恁的好莫不是什么陷阱吧? 倒是瑞珠想多了,对那管事来说,让两个女子搭个便车就能赚三两银,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实在不算什么。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曲家多少也有耳闻,也是高门大户,有名有姓的,她倒没有疑虑。 只道:“许掌柜可是知道?” “许掌柜以为小姐要买布呢,不知情……” 听到这,檀婉清才放下心,轻轻将满了银钱的袋口拉紧,放在桌上。 “明日什么时候出发?” 瑞珠紧张的到现在还气不均,坐在那止不住的发抖,可回的却是利索,“那管事儿说了,明日赶渡口早船,四更就出发,让我们早一些到谷街道口那儿等。” “你观那管事儿可是信得过的?” “许掌柜也说他在曲家做了二十多年,极得主子的喜欢儿,又惯会做人,可奴婢却觉得这人油腔滑调,贪小便宜的很。” “他若正经不贪,我们也趟不上搭不上曲家出城的这趟车。”檀婉清反而不在意。 瑞珠想到什么,有些担忧道:“小姐,我就是怕到了城门口,出不了城门怎么办?前些日子城门口还查户籍查得严……”也有许多牛马车被翻,她们两个大活人,怎么藏得住。 “只能撞运气了,四个城门,唯有西城门走的车马粮货,又是四更那么早,兴许查的不是那般严,混出城的机会还是有的。”檀婉清也叹气口气。 天色很快的暗了下来,平时这时,厨房已是点了火,热气腾腾的做起饭来,可是今日,卧室的两人都没什么心思,这个时候,都是满腹心事,哪有什么心情吃东西,檀婉清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催促着瑞珠道:“生个火也好,莫让人看出端倪。” 瑞珠这才起身去了厨房,边升着火,切着面,差点落下泪来,下好了面,擦干净眼泪,将面端去卧室,眼圈还是红红的。 檀婉清装作没看见的拿起筷子,可却只动了两口便放下了,食不下咽,便是这般感觉吧。 瑞珠不是自己,她从未出过檀府,一旦走出了那道墙,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这一路来一路去,飘泊不定的生活才最伤人。 可又有什么资格说她呢,走出去,自己同样的茫然无措,一无所知。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屋子里已是模糊的看不清人影,两人坐在桌前已是半晌,这才想起来点蜡烛,火光在烛台上摇曳,这是黑暗里唯一温暖的光亮。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瑞珠想起什么,才从柜子里找出袄来,“今儿个下午北风呼呼的刮,都说明儿个有风雪,小姐可要穿厚实些,莫冻着,小姐最不耐冻的。”幸好她早有准备,前些日子冷时,就把冬天穿的厚袄取了来。 那时候哪有什么钱,用的不过是布铺十来文一尺的粗棉,想到以前檀府时一到入冬,就有上百匹花样不同流光溢彩,滑不丢手的缎子送进府随小姐们挑选,暖绒的狐裘也是翻着花样的系,与之相比,显得手里的东西更寒酸。 天上掉到地下,便是这样的滋味吧,她红着眼眶给檀婉清套上了。 檀婉清侧身,轻轻的打开轩窗一点缝,外面黑不隆冬的一片,耳边听着的是外面的呼号的风声,似乎比下午时更大,这场风雪,倒是让她精神一振,道了句天助我也。 才让瑞珠也将厚袄换上,然后取了四只小锭金子,一人两个,藏于袄内,再将烛光吹熄后,两人挨在一起坐于黑暗里。 四更出城,她们便要提前三更离开宅子,怕睡过去,是绝不敢闭眼的。 檀婉清便轻声,说的缓慢,将如何从宅子出去的想法告诉瑞珠,若虽以往寂静之夜,难免留下些许动静,可今晚却是狂风呼号,反而能遮人眼目。 下午在宅院打量时,也细细看过,宅子左侧住着人家,右面临着墙,若真有暗哨监视,也只是在大门口附近徘徊罢了,总不能趴在墙头房顶窥探。 尤其这样的风雪夜,当她们的灯熄灭的一刻,恐怕也是找个避风雪的地方歇了吧。 不过两个女子而已,就算了是暗哨,应也不会全拿出探敌军一般精气神彻夜不眠的盯着吧。 檀婉清稍放下心来,便有一搭无一搭的与瑞珠一人一句的说着话。 当听到瑞珠说起,卫安城开的书院从城东那些富商那边赚了不少银子,有人便效仿京师,也办了个女私塾,用的全是女夫子,专门教些女子三从四德,琴棋书画刺绣等技艺,连曲家的几个年幼的小姐都进学了,许掌柜与开私塾的秀才颇是熟识,还跟他提起,是否有擅画的女子,许掌柜向我打听,问小姐有没有这般兴趣,可笑,一个月才三两银子,小姐一幅画便要卖二十五两呢……” 檀婉清也只是笑笑,教三五小女孩画画儿这事倒是有几分兴趣,无关银子,不过消遣尔,只不过现在要离开了,再提这些已什么用。 夜越来越深,以往这时,檀婉清已是沉入睡乡,可今晚只得强撑着眼皮,听着瑞珠黑暗里说着话,不知何时,提到了谢大人。 “……小姐,那谢大人我还当是他多神气呢,今日才知,他身世凄惨着呢,听说没参军的时候父亲死了,留下孤儿寡母,都靠他一个人养,还有个生下来就痴傻的弟弟。” “弟弟?”本要眯上的眼晴,突然睁开来,黑暗里檀婉清震惊看向瑞珠。 “是啊,听人说才五岁,他母亲头两年也病死了,就剩他和弟弟两人,你道他弟弟有多傻,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大夫都说听说是有身子时没保好胎,受了惊,虽然最后生下来了,但脑子坏了……” 弟弟?五岁。 剩下的檀婉清没有听到,想到五年前那一鞭,心中惊疑不定,久未缓过神来。 瑞珠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许久,说到后面竟是垂下泪来,语气哽咽的道:“小姐,我,我们真的要走吗?” 三更已到,檀婉清听到窗外已有星星点点的雪花打在窗上发出的沙沙响声,她咬了咬唇道:“要走,必须要走!一刻都不要留。” 冬夜里的狂风肆无忌惮,直直的灌入衣襟之中,吹得人心口冰凉。 这样的夜里,各家的窗户都紧紧实实地关着,未有一点灯光,瑞珠匆匆的用帕子将厨房的几块米糕与饼包起来,塞入包袱里,这才随着小姐钻进厨房旁边放着干柴的侧墙。 幸好的这墙建的不高,否则便是踩着凳子也够不着顶。 冰冷墙面贴着手心,刺骨的寒,檀婉清将系好的布绳搭过墙去,然后踩着凳子,在瑞珠的帮忙之下,翻过墙头,瑞珠用力扯住墙的布绳,让小姐顺着另一面的绳子滑下去。 一落地,她便哈出一口雾气,看了眼四周,这时正是鼾声入梦,睡得入沉的时候,后墙半个人影都没有,因着风声,连牲畜也躲进了窝里,未发出一点声音。 她急忙将手里的布绳紧紧栓在房后一株歪把槐树上,然后拽了拽绳子。 另一边的瑞珠按小姐说好的,踩上凳子,将绳索在身前系了个套,然后一只脚伸进去踩着,借力爬上了墙头,在墙下面小姐的帮忙下,跳到了地面。 瑞珠揉了下脚腕,却难掩兴奋之色,既然出了宅院,主仆二人便再也不敢耽搁,将绳子扔进墙里,便一刻不停的顺着小路快步向曲府马车经过的路口走去。 瑟瑟的寒风在各大街上,呼呼地刮过,这样的寒冷,便是连乞丐都不见踪影,街道一角,却有人焦急的拿着包袱,不断跺着脚眺目张望。 这一待便是漫长的一个时辰,直到隔了一条街的澡浴堂子开了门,传来伙计的泼水声,等得全身冰冷,焦急万分的檀婉清瑞珠二人才总算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嗒嗒马蹄声。 等得近了,借着点光亮,模糊看得清车的样子,车体颇长,带着棚子,布料可不同其它,路上湿了染了卖不出去可是不好,全都搭了棚子。 前面赶马车的人,看到街角模糊有两人站着,还纳闷半夜三更寒冬刺骨在这干什么呢,待到最后一辆车经过,才有个人跟在后面偷偷摸摸冲她们两个召手。 “快点快点,小点声,哎呦喂,这天儿冷的,我还以为两姑娘来不了,得儿,既然来了,就送佛送到西,这最后一车棉布我让人故意装了八分满,倒出点地方来,姑娘就委屈一下,进去蹲一蹲,等出了城门,遇到合适的地方,再悄悄放你们两个下来。不过,咱有言在先,我是看着两位姑娘可怜,才答应稍上一程,本就是瞒着人的事儿,你们可别给我出声捅漏了,否则可别怪我不认帐……” 檀婉清二人一听,相视一眼,欣然点头答应,这人既然能偷带她们出城,必是与守备的军兵熟络的很,两人自然求之不得。 在那管事儿掀开块布,露出一小块空隙,檀婉清与瑞珠只一顿,便将头一低,缩了身子钻了进去,那管事儿将布一放,拍拍了手,绕过车,一屁股坐了上去,对着赶车的伙计便不耐烦的道:“快走,天都快亮了!” 深夜的寒风里,一行拉着布匹的马车,浩浩荡荡向西城门行去。 第二十八章 严风刮地,马拉着车辆,在寒风中快速奔跑起来,这让躲在车棚内里檀婉清,暗暗叫起苦来,她这样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罪,跟像用刀割的一样难受。 瑞珠离得最近,能清楚听到紧紧抱着膝坐在那里的小姐,牙齿上下“咯咯”的声音,十分可怜,她也冷,车板底下一直往上凉飕飕的窜着寒风,连她手脚都快没有知觉了,何况是更畏寒十分的小姐。 赶紧把包袱里的衣袄取出来,搭在小姐的身上与腿上,可即使如此,仍不觉暖和。 檀婉清鼻息吐着白色雾气,虽受着这样的罪,心里却是舒了下口气,看着车行的路,似乎已经顺利的离开内城了,她忍着冷,轻掀起盖布一角,看了眼外面。 凛凛严风,天色仍然昏暗,却已能看到周围无什么城墙,人家,隐隐的一片荒芜田地的样子。 “瑞珠,已经出城了。”檀婉清悄悄的在瑞珠耳边轻轻道。 瑞珠听罢眼里是有欣喜的,表情是大大的舒了口气,黑暗里拍了拍自己胸口,然后双手赶紧拉着小姐的手,欣喜的用自己手心里的唯一的一点温暖搓着。 檀婉清呼着冷气,此时也只能手脚僵硬的靠着瑞珠的一点点体温坚持下去, 出了城门,一行马车哒哒的向外城行去,最后一辆赶车的管事儿马夫两人坐在车前,马夫有经验,带了一壶廉价的烧酒,路上与管事儿一人一口,边说着话儿,边吃着酒御寒。 车里被瑞珠搓手的檀婉清听到声音,却是侧着耳朵细听,隐约能听着两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娘的,还以为这趟讨了个好差事儿。”掌事冻的啐了一口吐沫,恨恨的骂道,“早知道是这么个鬼天气,还不如在家搂老婆孩子舒坦!”。 那赶车的伙计讨好道:“虽是风雪大了点,但这一趟,主家怎么也能给管事儿十两八两的赏银,这可比在府里当差赚多了。” 管事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伙计在风里声音有些大,“不瞒管事,我这是第一趟赶外面的差,一直走的心惊胆战,虽然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小的听说现在外面不太平,不少地方都有土匪瓦刺出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啥事,这心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您说,咱这趟差,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怕什么?前面拉的那一车壮士是吃干饭的?瞧你那点胆子,还养家糊口呢。” “这不是心里打着鼓吗,咱出了城,不是还得走一段荒道吗……” “放心吧,别的地儿不好说,卫安城周边三十里内没什么土匪出没,早就被谢大人手下的兵马扫了个干净,谁还敢到这一片来,渡口这一条道一年来我来回个六七趟,一点事都没有,你就把心落进肚子里,我保你没事……” 风大,加上车轮轧道的声响,檀婉清听的有些模糊不清,但大概意思是弄清楚了,这趟货,五车的布料,一车的打手,虽然到渡口有一段荒道,可周围的土匪窝子都被谢大人带人清理个干净,那管事走了一年,也无什么事。 总的来说,跟着这一趟车,安全还是能保障的,不会担心出什么事,且能一直送到渡口坐船。 檀婉清暗自算了下,现在这个时辰大概是三时左右,两时辰到渡口,那就是早上七时,自不去坊市卖货后,平日她与瑞珠无什么事。 她习惯睡到自然醒,瑞珠怕吵醒她,近些日子起的也晚,冬日的早晨六时天儿还是暗的,等到七时那暗哨发现了不对劲,自己与瑞珠已赶上了船,离开了益州卫安,就算策马最快一个时辰,也是赶不及的。 第17节 那时,她已与瑞珠二人混进人群,如水滴入海消失无踪了。 想到此时,檀婉清轻轻的舒了口气,只要再忍耐两个时辰,就能离开了,再以后,可真的要再加万万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若有下次,可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三更时还干巴巴的刮着风夹着粒,出了城后,风是小了些,但天上却是开始下起了密密的雪花。 出了外城进入了山道,天色隐隐有些光亮,并不只有一行马车前行,偶尔还有进城的小贩,一些赶渡口的百姓,随着雪光渐大打在棚顶的沙沙声。 檀婉清心下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渡口是否有船,不过天微微亮之后,风却是小了些,虽有雪花,应是无碍的吧。 车的空间实在狭小,只能蜷着腿,这般坐上一时还好,时间一长,实在难熬至极。 与装了满车的布匹相比,两人挤在那里,就如钻进洞的小鼠,可怜至极,却又不敢作声,只能紧挨着忍耐着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到了更不好行的山道,车轮颠簸的厉害,被如固在箱中翻身不得的檀婉清,似被人抬着箱子往地上来回撞那般,着实遭了罪,可就是这般,也得忍着一点声都不敢吭,只能用力的抓着身后咯着后背的竹架,一动不动,使左右的颠簸能稍稍减轻一点。 直到翻过了山路,走到平坦之地,总算才好了些。 “应是快到渡口了吧。”她算着时间,和外面的光亮,已介于六时到七时之间。 “小姐,路上的人也好像多起来了,刚过去一批粮运呢,不知是哪户粮商的货,也是赶渡口的吧。”两人在车里极小声的耳语,毕竟什么也看不到,靠的便是耳朵了,刚听得那管事这般说起。 本以为这样的风雪天,船只不行,既然也有同样赶渡口的,那便是渡口有船吧,看着风向,应是顺风而行吧,再想到,这时应已被人发现宅院人走屋空了,就算传到谢承祖耳中,她人也到了渡口,心下便是一松。 昨晚只吃了两口面,硬生生熬了一宿,如今紧张的心情恢复过来,竟是又累冷又饥,这一趟真要被折腾去半条命,直到瑞珠取来早上翻墙前匆匆装的米糕与饼。 “小姐,吃点吧,掂掂肚子,要不一会都没力气上船了。” 檀婉清很容易露疲色,米糕本就没什么色相,此时冻的硬绑绑的,更是丑的狗不理,可这时,肚子饿着,哪有可挑剔的,她顾不得脏,伸出手拿起一块。 放进嘴里用力嚼了三下,才堪堪咬碎,多冷的天,竟冻的这般硬,檀婉清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十分清楚,在没有什么牙科的情况下,古人的牙齿不可修补,是要陪伴终身的,她一向注意着,此时也不能为口吃的,崩坏了牙。 瑞珠也知道小姐的想法,赶紧又拿了饼,是她用油做的小酥饼,虽然也硬,但是可以撕着吃,含一含就软了,于是两人在还有些暗的棚车里,撕了两块饼入腹,才堪堪安抚了饥饿的胃,有了点精神。 把剩下的渣渣用帕子包了放好,檀婉清伸手想要掀开布角,想看看如今已行到了何处。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阵马蹄的轰鸣声,与野兽般的嚎叫,怒骂,与大声驱赶的声音,其中加杂着许多人惊恐凄厉的惨叫,惊的本已平静的檀婉清心下一抖,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坐在车头的管事儿吓的酒壶都掉了,突的大叫:“是瓦刺,该死的瓦刺,他们劫住了前成的粮车,快,快掉头!” 马夫吓的竟连手中的鞭子都掉了,直到被管事一声大叫,才哆嗦的惊醒过来,拣起鞭子惊慌失措的鞭打着马匹,令其掉转车头。 几十骑瓦刺哟喉像驱赶牛羊一般,向路经此地的过路百姓大叫,踩踏,十几个路人,有老有少,更有拖家带口,当场被踩死几个,他们何曾遇到过这样撕心裂肺之事,个个眼露惊恐,尖叫着四下逃散。 可人腿如何能跑得过单骑,很快便被人包抄起来,前面粮车的仆人壮丁逃避不及,当场被单骑的瓦刺追撵上,哈哈大笑的一刀刀劈砍。 遇到年轻的女子,更是冲其笑的猥琐,指指点点,驱着马转着圈调戏,甚至用刀去割其衣裤,坦其皮肉,并乐此不彼驱马围看轰声大笑。 檀婉清看到此景,握着布角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居然是瓦刺,怎么会是瓦刺,不是说,这周边的土匪都被清理干净了吗? 可瓦刺不是土匪,他们天生善骑用刀射箭,他们可百里外屠人山庄,杀人如麻,逃时如烟,天生嗜血好战,土匪焉能与其相比。 与其说土匪,百姓更为痛恨的是这些侵占自己家园,杀掳自己妻子的贼人鞑子。 天上扬扬撒撒的飘着大片的雪花,可地上一片如人间地狱的哭喊凄凉之景,即便是冷静的檀婉清,此时也一脸的苍白,离开之时,是万万想不到会亲历此景。 当看到被瓦刺团团围住戏耍欺辱的女子,及其绝望的惨叫声,她仿佛感受到声音里那般屈辱一般,心被狠狠的揪住一般,无人去救她们,所有的人都如被圈起来的鸡鸭牛羊一般,肆意宰杀屠戮。 曲家虽早早调头,可拉着几车的货马,如何跑得过单骑,很快便从后面追上来,有人弃车而逃,便是押货的几个身着武艺的壮丁,也很快被十几瓦刺杀的尸首异处。 坐在马车前面正吓的变了声,拼命驾驾的赶车,甚至想把车从套子上解下来的马夫,被侧面追上来手拿弓箭的瓦刺,一箭射入侧脑,整个人连声惨叫都没有,便直直掉下马去。 坐在旁边的管事儿早就吓傻了眼,眼一翻白,便头急驶的马车上掉了下去。 檀嫁清突然掩上布角,全身轻颤发抖,一回头,在她身后的瑞珠从她掀开的一角,看到了那个妇人被瓦刺一刀捅进了心肝,血喷的到处都是,在向她们眼晴张的大大,那情形,吓的瑞珠一时魂不附体,只稍稍一动就要尖叫起来,檀婉清一下子伸出手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她耳边听到那用弓箭射杀了马夫的瓦刺,正追着马车而来,她们逃不出去,留在马上车是死,跳出马车仍是死路。 瑞珠瞪大了眼晴,看到离她极近极近的小姐,微微颤抖的嘴唇,她知道小姐在怕,小姐也在极度的害怕,因为连捂着她的嘴巴的手都是抖着,那绝不是冷的发抖。 檀婉清有一瞬间脑子都是空白的,她怕极了,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死,而是死的恐惧,从没有一刻,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在抄家时,在流放时,都没有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扯过了许多布匹,堵在了车尾,她按着瑞珠,低低的伏趴在后面,那一刻扭曲的身体,传来的疼痛,仿佛已传达不到自己脑中,恐惧能让人忘记一切疼痛。 带着弓箭的瓦刺追上的马,勒住了马缰,让惊跑的马停了下来,嘴里乌啦乌啦的对同伴说了一串话,却是檀婉清听不懂的。 接着车和后面几辆赶在了一起,十几瓦刺绕着几辆马车转,边围转边得意的乌拉乌拉,有人跳下马,去翻头车后面的盖布,见是一箱一箱的名贵绸缎,声音里有着惊喜,哈哈大笑,手抓出一块滑的如女人皮肤的缎子,冲同伴大叫。 接下来几人翻身下来,将车盖布挨个掀,大概只有前两车是绸子,后面三车都是棉布,当檀婉清听到有人走向她们所藏身的车棚时,只觉得心有一瞬间停上,那名瓦刺一掀开,大概看到车里乱堆了些粗黄的棉布,无什么兴趣,只看了眼,就放下来。 在黑暗重新盖在了两人头顶后,檀婉清趴在那里,只觉得自己似死了一回,全身冷汗的整个人都虚脱了下来。 将一行人该杀的杀,该掳的掳,一番屠戮后,几十瓦刺抢了女人与几车粮草布匹,收获丰富,得意的高声谈论,甚至兴奋的大声哟嗬,很快带着大批战利品返程。 檀婉清与瑞珠藏在布匹之中,像两只可怜的被堵住洞口的小老鼠,幸运的是还未被人发现,可是当她们发现前后左右,都被瓦刺包围住,正连车带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无人烟,竟是赶着向着瓦刺的老巢前行时,两人伏在那里,竟比之前时更加的害怕,身体下意识的颤栗,恐惧的一动不敢动,听着近在咫尺的说话声,全身寒毛都直立起来。 …… 军营这几日,饭菜油丰厚,几个军兵从伙房出来,还擦了下嘴巴,摸了摸肚子,居然吃到了两块排骨,个个咂了咂嘴巴,意犹未尽,可是半年未见肉星了,前日几还吃了一顿肉包子,里面真真的大肥肉,肉多菜少,可香了! 王骥愁着脸,跟查看军营粮草的谢承祖道:“这几日,这群兔崽子可吃的香了,他们一人两块肉,这粮饷可是掉了一大半,若再没有什么收入,大家就得一起喝西北风了。” 见谢承祖脸色,他知道大人这几日比他更焦急,只得转了话题道:“昨日听说三十里外有小股瓦刺出没,到处劫粮掳人,大人,要不要出兵查探一下。” 谢承祖合上手里的帐薄,蹙眉问:“劫的哪一处?” “据说是渡口那边,。” 谢承祖想了想,放下帐薄道:“先派人过去,最好查探到他们的落脚地,连窝端掉。”随即又道:“渡口是两城交易拉运货物的要地,明年外城建到渡口一里之遥处,在那里设也一下道城郭,派下重兵把守。” 王骥很想说:“现在连伙食钱都无预算,明年建外城之事,岂不成了空淡。”不过也没敢说出口,只道:“我手下一个小兵家出事了,那伙瓦刺杀人放火烧村,还掳走了他亲姐姐。” “现在正红着眼要找他们拼命,一直在营里闹呢,三五个人都拉不住。”随即他咬牙切齿道:“那群该死的瓦刺,女人若落在他们手里算遭了殃,若被我探到老窝,非一个个扒了他们的皮不可,算是遭了殃。” 他与大人缴了多少瓦刺老窝,见了多少被折磨的死不瞑目的卫安百姓的妻女,她们个个都是好人家的妻子女儿,到了那群畜生手里,连猪狗不如。 看到那般惨状,连不少杀进去的军兵见之都落下了眼泪,个个激奋的恨不得生剐了他们。 谁家里无妻女,谁不人生父母养,谁能亲眼看自己的亲人被畜生糟蹋不成人形,落到那些人手里的女人,鲜少有好胳膊好腿的,那刀刀划皮肉的情形,自是不必提的剐心之怒。 谢承祖立即站了起来,严声道:“此事为何不早说?不必派人我亲自去。”说完又回身道:“他是哪个营的,将他立即带过来,备好马一起出发。”说完站起身。 王骥心道,这不是没找到老窝吗,若找到了,他早带人冲进去了,不过大人亲自出马,自然多几分把握,随即又笑了笑,一个手下小兵的姐姐,大人都愿为其出头,可见其真性情,不过话说出来,如果不是这般的性情,谁又愿意为他出身入死,一旦按下此事,那小兵必然心寒,军营内必是有怨言,但若为其挺身出头,就算救不回人,也是受人敬重人心所向。 谢承祖大步走至门口,王骥跟随其后,刚迈过门,突然一人飞快奔跑进来,见到谢大人,便往地上一跪,伏在地上低头抖着声音道:“大人,沈姑娘不见了,与她的丫头一同不见了,属下五更时发现门户紧闭,平日这时,姑娘早已起身梳洗,可是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属下斗胆攀上门墙,发现已人去宅空,后墙有布绳与凳,恐是昨夜翻墙离开。 属下将四个城门查遍,沈姑娘二人是今早四更,坐与曲家运送布匹的马车,自西城门离开,恐怕此时已到渡口,大人,是属下疏忽,请大人快些派人前去将姑娘追回来吧。” 谢承祖听闻后,整个脸色都阴沉起来,抿着唇,还未待开口,突然外面隐隐传来一声炮声,几人心头一震,那是敌军临城的信号。 接着杜和匆匆从外面赶来,一见到谢承祖,便低头拱手道:“大人,离渡口最近的炮台连发三炮,有三十名以上的瓦刺出现在渡口一带,据三十里外快马回来的传信兵所言:“共有三十七名瓦刺骑马自渡口西面山坡冲下来,截走了施家粮商四车粮草,曲家五车布匹,所有男子被当场斩杀,除去两具赤,身露,体女尸,其它人都被其一同掳走!” 谢承祖回头,盯着地上的左进道:“你刚才说她坐谁的马车?” “大人。”那探子左进头已拱在地上,他道:“是今日四更,坐的曲家的马车。” 谢大人的拳手突的发出几声捏紧的骨脆响,一脚踹开了跪在地上的左进,一言不发的向门外快步走去,可任何人都看得到,那神情的可怕。 杜和同样看不出不对劲来,大人年少老成,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连颈上的青筋都暴起数下,“大人这是……” 王骥难得的一脸郑重的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左进道:“你就原谅大人吧,他现在,恐怕肝胆都要疼碎了,难受的控制不了自己,诶,大人他护着这么久,自己都不舍得下狠手的人,却落到群畜生手里,你想想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二十九章 车马七拐八扭,顺着小路一道颠簸的进了一处稍茂密的丛林,也不知这些蛮子是如何将马车赶入其中,车中藏着的两个女人,可受了大罪。 檀婉清的额角火辣辣的疼,不知蹭到了哪里,恐怕是破了皮,两人被车翻的东倒西歪,多少会发出些声音,全靠着马匹拉不动时发出的嘶鸣声,才堪堪遮掩过去。 直倒马车被拉入了林中的一片空地,才总算停歇下来。 这一股人数不算少的蛮子,一直躲在这片丛林中落脚,靠着小股四下抢钱抢粮补足供给。 游牧一族居住之地气候恶劣,物资匮乏,族人常年四处迁移,居无定所,远不如城原之内地质优良,土地肥沃,一眼望去,大片的粮食积谷,黄灿灿的引人。 加上他们剽悍勇武,弱肉强食又善于骑射,城原之边防自然深受其患。 檀婉清心里清楚,这是游牧与农耕的风气引发的冲突。 都是靠天吃饭惹的祸! 最苦的就是战乱中百姓。 一边是文章词赋,靡靡之音的盛世,另一边还处于靠食猎野兽而生,追逐水草而居的原始时期。 一旦被抓住了,满腹的理论跟谁讲理去? 檀婉清就算知道,言语不通的情况下,也吓得通通都不管用,一时之下,当真是六神无主,只能与瑞珠两人缩在一堆布匹之下,连气都不敢大喘,茫然无措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野兽呼嚎,寒风刺骨。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须臾四野难分路,视线十分的暗,只一会的工夫,便千山不见痕,一切都成了银霜般白茫茫的一片。 借着天气的寒冷,那群蛮夷回来后,并未急着清点战利品,而是将几辆劫来的马车一齐赶至空地,留下两个蛮军看守,便进入了帐篷里取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棚子内的檀婉清根本无法知道准确的时间,她只是在一切都毫无动静之后,才紧张的探出头,尽量让自己手不发抖的去掀盖布的一脚,刚刚掀出条缝隙,便眼晴一缩,将盖布赶紧放了下来。 在车子不远,有一双用鹿皮布带绑着的靴子,估计是留下来看着货的蛮夷子。 他们并不固定在一处,而是不停的绕着车辆走走停停。 大部分人进了帐篷,又是在这样的野林中,有着绝佳的逃跑机会,可正因为这两人,檀婉清与瑞珠仍是连头也不敢出,又被困在了方寸之地。 听着两个人,踩着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身后的瑞珠,紧紧的闭着嘴巴,可是脸上都快哭了出来,被檀婉清再三的对她摇头,她只得用力的憋着,两人悄悄的趴在那里,严寒地冻间,一动不敢动,这滋味儿当真是半点不好受。 好在心中有一股逃生的希望在,才能苦苦的坚持下去。 檀婉清并不是天生畏寒的,只因她的这具皮肉最容易冻伤,后来才避免这样的阴冷雪天,可偏偏今日的天儿冷极了,虽穿着厚袄,可对她而言,也如酷刑般,可她心底,却一直在不断的祈祷,希望这场雪一直一直下下去,不要停。 因为只要雪过天晴,就到了帐篷里的人出来清点车棚的时候,她不敢去想她与瑞珠被人发现,从车内被人拖出来的情景,必须要在之前,想出办法逃出去。 只要离开这辆马车,哪怕是钻进离的最近的枯草里也好,只要能熬过寒冷,就能一路顺林子下山,寻到出路,为着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出路,她不得不忍着寒冷的北风,一动不动侧着耳朵,不敢漏掉外面任何声音。 这一场大雪,下的扬扬撒撒,一直从早上下到了晚上,车棚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看守着货物的蛮子已经换了几波。 雪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空中竟是挂上了一轮上钩月,在寒冷的雪夜里,透着几分惨白。 托了夜晚的福,帐篷里的人并没有过来查看,只是在帐篷外,升起了几堆篝火。 所有人围在火堆旁,大声的呼嚎着,举着手中的碗,似乎有碰撞的声音,卧在车棚里已近一日的檀婉清,此时已狼狈不堪。 幸好,山中的树林挡住了些寒风,也幸好,她是在一堆布匹当中,听了一日守着马车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她已摸到了规律,当两人在离车棚另一头碰面的时间,也是离她们最远的时候,为了不在逃出去前,冻死在这里,她与瑞珠,轻手轻脚的将车内布匹辅在身下,并将大部分堆起来,挡住风。 第18节 一次交头的时间,她们只敢小范围的轻轻挪动一两匹,偶尔有两人聚在一起乌里乌啦的时候,还能快手快脚的多堆是几匹,总算堆出了一个隔离寒风的空间,让两个女人在寒冷中,多熬上一会儿。 檀婉清也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只可惜,前面两次,没有把握都失去了。 心下也是焦急万分,只怕入了寒夜,山林一片寂静,稍有动静便会被人发现,更加难以走出去。 她忍不住挪了挪,早上的衣袄早已皱的不成形,头发也有一些凌乱,额头的伤口早已经麻木了,血迹已是干在上面,在雪白的肌肤上,有点触目惊心。 她喘了两口气,听着声音渐远,然后伸手掀起了盖布一角,借着远处帐篷的火光,很快发现了火堆那些人。 头带兽皮帽,坐势很高,腰挂箭筒,肩挂长弓,不知雪地里哪儿打来的野物,正坐在那儿大口啃肉,大口喝酒,舀着用盐巴后制成的肉干煮着汤,大声欢呼说笑。 有人喝醉了,就把嘴一抹,起身向帐篷走去,帐篷里隐隐传来女人哭泣声。 几人倒出了位置,围坐其中的两个圆头颅的蛮子,突然高声向看守车的二人摆手大叫,虽听不懂话,但听着声音,估计是招呼他们过去喝酒。 两个人犹豫不决了一下,大概是是觉得火堆离的近,无什么危险,又只是两碗酒,很快就大步朝那些人走去。 檀婉清突然间心怦怦直跳起来,她听着那几乎侧耳听了一天的脚步声,离她们越来越远,心跳的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她用力的握住身后瑞珠的手。 第一次往前移,移到了盖布处,然后咬咬牙掀开了一角盖布。 惨白的月光下,下过雪的空气,半点风都没有,却干巴巴的冻着皮肤,远处一片白茫茫,好似用银子筑成的世界,周围只有马的喷气声,却偶而的走动。 没有人。 檀婉清知道这个机会的宝贵,一旦错过,再难遇到,她毫无犹豫的将身体探了出去。 趴了一天的身子骨,远超她想象的僵硬,本欲爬出车棚,却因腿下一软,几乎摔了出去。 幸好身下是厚厚的一层雪,而围住火堆的人,只注意到自己手里的酒肉,未朝这边望一眼。 檀婉清摔到地上,疼的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疼的都快裂开了,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可她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她强忍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慢慢的往车底退,靠着车的阴影遮着自己的身形,然后伸手去拽车尾不敢下来的的瑞珠。 左面是围着篝火的蛮子,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有人望过来,很快就会发现车上有人。 这种情况下,瑞珠吓都吓死了,又哪里来的手脚利落,她把双脚触地的时候,只觉得慌的都踩不住地面,同样也是吓软了身体,滚了一身的雪。 还未等瑞珠爬起来,两人便听到有人突然朝这边走过来。 两人都以为被发现了,当场吓软了身体,瑞珠趴在雪地里浑身发抖,直到檀婉清用手拖瑞珠,与她往车底缩爬,等到那人走过来时,两人已退到了马车底,趴在了一片上。 来人没有走近车棚,而是跑到不远的枯草丛,解了裤腰带。 听到一阵阵放水的声音,檀婉清吊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她隐在黑暗里,瑞珠在她旁边,她早就被吓惨了,而檀婉清也好不到哪里去,雪水慢慢渗进衣服里,让本来就冷的她,更是全身打起哆嗦。 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蛮子肾那般好,水放的竟然细流绵长,没完没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提上裤子,醉醺醺的往回走,可在走到其中一辆车的车棚处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喝的涨红了脸,打着饱嗝,下身短,上身长的蛮人,借着月光看着地上的痕迹,咦?除靴子的脚印,怎么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小脚印? 那蛮人晃晃悠悠的蹲下身来,拿着手掌量,旁边的,一掌半,另一边的脚印,差了一半,他立即有些酒醒,这明显是个女人的脚印,遗留的脚印旁边,还有拖爬的雪痕,那痕迹竟是往车底去了。 蛮人的眼晴突的一瞪,一腿垮了过去,长臂伸进车底,猛的一捞,便捞到了一截柔弱无骨的手臂,他毫无费力的将其延着厚雪拖了出来。 在从车底将人拖出来那一刻,他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到了什么?竟是一个乌发肤白,几分仙姿玉色的美人,他没有看错了吧?他的手掌正紧紧的握着一段被拖出来时,衣袖撸了上去的半截雪臂,柔软的像握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那蛮人简直如做梦一般,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人吧,呆看了半晌,脸上突的露出了笑容,看着她嘴里蹦出了一句话。 虽是听不懂,可此时被生生拖出来,惊恐万分的檀婉清一瞬间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分明便是捉到了三个字。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臂被抓着似要断了一样,绝望的连心脏都要停掉了。正要向那个嘴里吐噜吐噜冲她一脸惊喜的说出一串话的蛮人丢过去一把雪。 这时,突然几支箭划破了寒夜,篝火围坐的人,蓦然传来几声惨叫声,一群正喝醉了大笑大叫的蛮人声音嘎然而止,接着林间一声“杀!” 无数手拿枪剑的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 接着是林间的枪林弹雨,无数枚箭射进了雪地中。 相继又是数声惨叫声。 见有人偷袭,死命抓着檀婉清的蛮子,已顾不上她,当即拔出刀冲了过去。 可谓是死里逃生的檀婉清,更没有冲出去被射成筛子的胆量,一得自由,她便又快速缩回车底,直到快退到马蹄下面,才停下来,伏在雪地里,一个劲的急促喘息着。 她一回头,却见瑞珠晕倒在了雪地里,本就战战兢兢了一天,刚才见到她被蛮子拖出车底,瑞珠直接吓晕了过去。 很快双方交战在一起,时不时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与惨叫声,与女人的尖叫声。 因是偷袭于敌军毫无防备时,在对方没有拿得起武器的情况下,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很快,蛮人便伤亡大半,剩下的虽是顽抗,却不过强弩之末。 一柄□□如翻云白浪,杀的十几人溃不成军,如此凶悍莫名,便是蛮人神力也不由畏其战勇,又听得人称其谢大人,这些蛮人早听闻,城内有一人一柄□□鬼神怕,以一人之力,力斩三十六名鞑子,难道眼前的人便是那赫赫有名的谢承祖谢守备吗? 如此一来,剩余的人气焰一减,便是不战自败。 三十七名蛮子,俘虏了十三名,剩下的或死或伤,随大人寻了一日,早已是又饿又累的军士,此时大获全胜,都忍不住振奋的高举手中兵器,朝天呼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王骥带人清点蛮人抢来的诸多财物,身穿盔甲的谢承祖却是快步走进帐篷,一掀开,里面便是一阵阵尖叫,有军士从里面揪出几个醉死过去的蛮子,还有几个被欺辱的女子。 谢大人从那些女子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出了帐蓬又快步向另一处帐篷走去,被掳来的女子见是谢大人,一个个感激的跪地,泣不成声。 可谢大人却没有一丝安慰的神情,反而脸色越发的难看,嘴角紧紧的抿在一起,他的眼晴从那些女子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熟悉中的身影。 他突的难掩心头的怒意,出了营帐,见到被掳的一干蛮子,大步过去,抓住着用力揪着其中一人的衣领问道:“还少了两个人,把她们藏在哪里?说!” 可那蛮子听不懂,只知乌啦哇的嚎叫。 帐里的女子皆受了辱,若人真落在这些蛮子手里,焉能逃的过去,想到其身份与娇贵,哪堪这等粗蛮之人糟践,或许不堪忍受,或许被轻贱至死,尸身扔至了哪个角落。 谢承祖眼晴顿时涌起一股血色,他一把抽出旁边军士腰间的战刀。 “大人!发现了曲家的马车。”一军士急忙前来禀报。 檀婉清在车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瑞珠晕了过去,如何拍她的脸颊,掐她的人中,都没有转醒的迹象,恐怕是真的惊的狠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她不得不在车底抱着瑞珠,面色慌张的四下探看。 待看到不远帐篷似有军兵等人来回走动,还隐隐听到谢承祖的声音,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十分的清楚这次是真的逃不掉了,就算瑞珠没有晕倒,就算两人顺利逃走,可又如何在林间度过寒冷的夜晚,并徒步穿过一片山林,以她现在的体力,不要说走路,连爬的的力气都没有。 又冷又饥又疲又累,逃出去也要冻死在林里。 谢承祖快步走到布匹车辆处,挨个挑开车棚,当掀开其中一辆时,一股熟悉的暖香扑面而来,他脸色一变,目光锐利的扫向里面堆砌的棉布,一眼便见到了落在了在了角落的一个包袱,与旁边的一件衣衫上。 那素色衣衫十分的眼熟。 他刚要伸手去拿,却突的察觉到什么,低下头,只见一只纤纤雪指,指尖冻的有些红,紧紧的抓着他的披风一角。 “大人。”一个猫叫似的声音传来。 谢承祖眼眸一缩,手放在膝上慢慢的蹲下身,借着月光便看到,一女子十分的狼狈趴在车下,因长时间卧于雪上,身上的袄到处都是沾湿的雪花,衣襟也湿透,檀婉清知道自己现在遭了罪的疲色一点不剩的印在了脸上,冷的哆嗦又狼狈的样子,十分可笑,没脸的很,更不提她额间的干涸的血迹,那般触目惊心。 可她却不得不向眼前这个人求救。 因她实在没有力气爬出车底。 冻僵的手抓不住披风一角,很快滑了下来,眼见落进雪中,却被人半路捞入手里,那手对此时的檀婉清来说,如同火炉般温暖而火热。 第三十章 虽然军士一方大获全胜,但蛮子熊勇神力,即便处于劣势之下,仍是极力反扑,已有不少兵士身上带伤,抬入帐中包扎。 走了一天路,早已饥肠辘辘的兵士此刻也有了口福,三堆篝火,两大锅正热气腾腾翻滚的肉汤,还搜出了一小麻袋用盐巴晒干的肉干,与百来块做好的肉馕,只需放在火中烤热便能食饱,三队兵士早在林中闻了许久肉香味儿,饥寒难忍,此时见有吃的,便是分了馕与肉干,放在嘴里大嚼,蛮子的食物虽不精致,也没有什么口感,粗制的很,却没想到入了口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油腻饱腹的很,倒是行军打仗可作充饥的好物。 下过雪的天,越发的寒冷起来,众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口中呼出的是一片片浓郁的白气,就算身上穿着厚棉衣厚皮袄,甚至挂了盔甲,可仍是冻的人浑身发抖,能寒到人的骨子里的那种冷。 虽然原地稍稍休整片刻,围着篝火暖了暖手,也有了食物填饱五脏庙,但所有有经验的兵士都知不能在此地久留,虽蛮人分散,可也有为防万一,大股分散成几股,相距不远的情况,若树林还有其它小股瓦刺逗留,被察觉,半夜偷袭对他们而言是极度危险的。 还需趁天色还早,月色明亮,将物资装好,策马穿出树林,离开此地,方是安全。 将一干值钱之物装入马车,喂了马匹粮草后,王骥一刻不停的召集军士,快速清点了帐篷中及堆积的一些蛮人抢劫之物。 这几十骑蛮人估计在此落脚时间并不长,只扎了三处帐篷,除去搜出的几十件兵器上,后林的树上还拴有十几牛马,抢来的粮草与锦缎占多数,这两样对物质匮乏的蛮人来说,是最实惠,足堆积了半个帐篷,其它都是些零零碎碎之物。 倒是有军兵从一堆衣物中扒出来一只铜皮铁箱,打开来,王骥眼前一亮,竟然是一箱不知是从哪个富户家里抢来的金银珠宝,他蹲下身伸手一抄。 只见箱中全是大锭小锭的银子,加杂着一些珠玉之物,偶而还有几锭黄金在其中。 王骥高兴的喜出望外,城库里可是连只耗子都藏不住,空的比军士的脸还干净,眼瞅着下个月营里的一千多小兵就要饿肚子了。 没想到,劫到了一处蛮窝,居然搜出来一箱子金银,这些银子虽杂碎了些,估计是哪个富商铺子分类归整出来的财物,被劫了一箱,瞅着样子,怎么说也能有个三五百两,数目虽然不多,聊胜于无,换来粮米,够整个军营三两月享,在眼前也是顶了大事了,这可真是及时雨! 那些蛮子对吃穿之物看重,反而对这些钱财之物未放在心上,只扔在了角落,堆了一堆衣服,若不是细心翻找,还发现不到。 王骥赶紧让人将箱子抬上了马车,并派人与大人禀报。 此时的谢大人,将女子自车底下小心抱了出来。 檀婉清脖子向后仰了一下,身体接触到他身上披冰铁一般的铁甲,便哆嗦了一处往后缩。 那一层厚甲,在寒风里浸了一日,无数雪化于上面,如今一层亮霜,就如同渡了一层冰一般,只碰上一碰,就能将人冻寒至骨子里去,她本就因冷而苦不堪言,这样冰冷一触更是痛彻心扉。 谢承祖手只一顿,便将月光下,沾着淡淡寒光与血迹的寒铁衣,一伸手解了下来,随手扔进了车里。 常年习武之人,体内元气充沛,血流通达,阳火极旺,即便是寒冬之日,只着一件黑色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檀婉清本就是强撑,一被救出,全身虚脱,眼皮也变的沉沉起来,她只来得及念了声瑞珠,便陷入到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之后的事隐隐清楚,又隐隐失去了意识。 谢承祖扯过身后的披风大氅,将人盖的严严实实,只在肩膀处露出几缕青丝乌发,为防她滑下去,另一只手轻轻还扣着那一片柔软青丝,他的手臂处一片柔软,颈间轻微的呼吸声,让他眼神黝亮,紧抿的唇角也放松下来,他站在寒月之下,将手臂紧了又紧,停顿片刻,才转身向帐篷走去。 进入帐篷后,十几个被蛮人掳来的女子,见是谢大人,一齐跪地,满面泪痕的对大人千恩万谢。 谢承祖看了银箱一眼,又扫了帐篷里其它人,道:“取出二百两,处理好战死战伤的兵士与家人,再取百两与粮米分与随我一路拼死杀敌的兵士,并将帐中获得的粮米每人两袋,绸缎每人一匹,再取些银两米粮,送于这十几个女子傍身之用。” 大人一向出手慷慨,该用之银绝不吝啬,可是这三百多两一去,这一箱银子可就所剩无已了,百来两银子,好做什么?本来还觉得缓解库银压力的王骥,在旁边有些欲哭无泪,只得安慰自己,幸好帐篷搜到半帐粮草与绸缎颇多,分一分倒也剩下大半。 昏迷的瑞珠也被救出,与军营被俘虏的女子在一辆马车内,蛮人帐篷留有不少皮毛皮袄,御寒没有问题。 分散搜寻的兵马很快集合起来,将有价值之物全部装入车马中,一切备好,熄灭了篝火,这才整军下山。 雪一停后,寒冷的月色照在雪面之上,泛出了一层刺眼的光亮。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地上的厚雪在极寒之下,就会变成伤人的坚冰,在无什么深浅的雪林地,还要带着马匹车辆,稍有不堪,就要人仰马翻,造成伤亡。 即便如此,一行人,也得硬着头皮整顿出发,好在来时的脚印还在,并未被大雪完全覆盖,上又有着一弯寒月照明,摸索小心一些便是。 慢慢的,一行人的行踪,渐渐掩于这一片的寒雪之中,只能远远看到一抹披风的鲜红,在林间若隐若现。 檀婉清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又清醒过来,只觉得全身无一处舒服之地,透着骨头的不舒服,这是这具身体受寒的后遗症。 她微微睁开眼晴,却只觉得重若千斤,怎么也无法完全睁开来。 隐隐感觉到额头有星星点点的雪花,好似她在马上,她微微挣了挣头,蒙着她的布料自青丝上滑下,透过遮住她的布料,后面恍惚的是一片稍作平坦的山林,左右摇摇晃晃。 看到一行模糊的黑骑兵,正穿行在林间,身后跟行着一排的摇摇晃晃的马车。 大概是露过雪地,震动时,树上落下来的雪花,细如牛毛的雪丝落在檀婉清脸上,颈间,惹来了她几分冷颤,甚至有几缕青丝被打湿,她有些不舒服的轻动了动,有人似乎发现,伸手将布又覆了上来,密密的给为她盖好。 第19节 好冷,好冷! 她往散发热源的地方偎了偎,贴在上面时,又觉得好热,好暖,她闭着眼晴微叹了一声。 感觉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的温度,她轻轻的将手放在热源上面,只觉得手下一片平坦与坚硬,透着薄薄的衣衫,带着一片火热又暖意。 檀婉清将脸贴在温暖上,眼神有些恍惚,她微微眯着,睁不开,只能强撑着看到一抹红,轻轻的问了句:“谢大人?” 柔软的声线,尾音轻轻的转,无心的听不到,有心的只觉其中美妙。 对方虽没有开口,却是将她往身前揽了揽,将下巴抵在了她的额头发线处,算是默认了。 入夜林间传来呼啸的寒风,卷的红色的披风大氅下摆在风中扬起,随着马背行走的韵律,加之耳边胸口缓慢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想的檀婉清,竟模糊有了种仿佛天地悠悠,只有这里才是她最安心之所的错觉。 她想,大概是自己太疲惫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马上的两人从未有过的贴近,近乎于耳鬓厮磨。 借着月光,他一手牵着缰线,与来时的速度相比,堪称漫步,即便如此,仍全神贯注的平衡着马匹,小心冀冀的驱使行走于林间。 熟悉的独属于她的暖意之香,丝丝缕缕的沁入身后人的鼻息里,他低头,看到的是青眉黛山肤如雪的佳人,正在他颈窝处妥贴着,沉沉睡去的人, 因走的慢,两个时辰却只走了林中三分之一的路程,天寒地冻,路途难走,加上之前消耗的大量体力,此时便是铁打的,也是累的人仰马翻。 再看怀中人,极不舒服的手握成拳。 谢大人思索半晌,又看了眼周围的地势,正是坡下挡风之处,再抬头看天上寒月,未到十五却已近圆,那般高度,时间恐怕也是将近亥时,便传令下来,原地休息。 坡下一处,树木多且多平地,用剑拨开常年无人踩踏的厚雪,底下是厚厚几近小孩腰腹高的落叶,枯叶之下,泥土尚软。 拿剑刺入土中,竟能入剑腰处,想了想便让人试图掘开雪与枯草层,向下挖掘,三名军士,一刻钟便挖出两米深的一处四方坑洞,以土隔出火墙,上面搭上些林间砍下来的枝干搭挡,再铺上蛮子帐篷皮毛袄衣,便是一处简单的地屋建成。 因有大量枯叶隔绝,土冻透的只是上面一层,越往下挖越轻松,几十军士也经常为城外难民挖此地屋,自然熟练的很,只一个时辰,便挖出数个大小地屋。 林中独不缺烧材,用干枯叶烘烧去寒意湿气,再铺上马车里大量皮毛棉毡之物,便可做临时的休息之处。 两个时辰之后,除留下看守的人,剩下的人,连同救回来的几名女子,也都进了地屋临时挖出粗糙的地屋之中。 瑞珠早已醒了出来,她虽气愤小姐又被那谢蛮子抱在马上占了便宜,可在那谢大人的瞪视下,却不敢向其讨伐,只的眼睁睁看着他将疲累睡沉的小姐抱进其中一个地屋之中,而心头郁郁不安。 外面冰天雪地,寒意冰骨,可在地底下,在土墙后扔入被截开耐烧的树干疙瘩柴时,火焰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只一会工夫,便熏暖了整个地屋,只容两人的小地屋里,空气中洋溢着融融暖意,火墙里也发出柴火燃起的隆隆声。 身下铺着滑顺柔软蓬松的皮毛,疲累的檀婉清仍未醒来,却因舒服的展开眉头,可暖意之余,却感觉到手脚之痒,一直在皮毛上磨蹭,极不安稳。 直到不知谁将她的手放在手中细细的捏着,力道极是舒服,续而脚也被攥住,柔嫩的脚趾也被轻轻的捏揉,开始又痒又痛,后来却又舒服至极,谁家的足疗手艺竟是这般奇怪又舒服,当是要多付小费才是。 檀婉清脸色微微红润,想到什么嘴角轻轻扬起,安然的睡去。 可盘坐于土屋内的谢大人,却是手里攥着一只精致的玉足,微微蹙起眉头,整个玉足形状完美,白似雪,脚底柔嫩透着淡淡的米分色,足趾颗颗如玉雕,如饱满玉粒,可是此刻看来,已有几处已被冻伤的痕迹,冻伤处透着红肿,在雪米分两色的足间,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便是细圆无节玉指上,也有几处米分色的冻痕,他的手指轻轻在那几处按揉,便能得她半刻清净,若是稍停片刻,便是抓痒难忍。 不止是手足,便是耳侧,下巴几处,都有着淡淡的红痕,连膝盖也是,这般面积的冻伤,谢大人的眉头却是紧紧蹙在一起,手下却力道轻柔的慢慢揉搓,直到她沉睡过去,再也感觉不到疼意。 外面黑夜中一片寂静,只有火墙后木材烧灼的火红,黑暗里,借着火光,便能看到黑色的皮毛之上,隐隐之中,佳人如玉,香簟爽眠,鬓云欲度香腮雪的美景。 也是深藏深闺,不被任何人见过的景象,夜深人静时的谢大人,目光映着火光,灼灼而视,眨也不眨,时间愈久,愈是露出一丝似冰雪融化的柔色眼神,不知多了多久,他才将手里攥着的葱般玉指,在黑暗里轻轻放至嘴边,碰了碰…… 第三十一章 后半夜火光渐弱,虽地屋里蓄了一室暖热,随着时间,也渐渐的变冷。 檀婉清因身上的冻伤与乌青,一夜也睡的颇不安稳,一直在下意识的寻找着暖热,如抱着以前怀里偎的南瓜汤媪一般,紧紧的搂贴,舒热的触摸。 只觉那触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热度也足以在寒夜里,能给人带来最安稳的满足感。 一直到腿侧被贴着一物,不甚舒服的触感如附骨之疽让檀婉清不悦的皱眉,她伸手过去移了又移,可越是如此,越是扰人清梦,且纠缠不休,十分讨厌的很,她寒夜最是贪睡,最烦人扰,何况是在梦中,微微蹙起眉尖,甘愿离开那片喜欢的暖热,往冷处躲上一躲,岂图避开这样的忧扰。 可身体刚一磨后,便被人有些粗鲁的紧紧拉近,或许是力道大了些,又或许碰到她膝盖乌青地方,让她自朦胧的睡梦中悠悠转醒。 意识清明的那一刻,就十分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窝在一具浑身上下充满着阳刚气息,又与女人绝对不同的身体上。 方寸幽闭的地屋,那紧贴着她发丝的喘息声,与腿侧的火热滚烫,都让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身边这个人在做什么,即便,他掩饰的很好。 但檀婉清是何人,她并不是那些养在深闺,毫不知男女之情的天真少女,只稍稍一想便清楚的很,这绝对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事,尤其是旁边的这个,带着赤果果的意图,心头又对她充满仇恨的人,这让她的脸色很差。 但她并没有立即起身或躲闪,只是微掩着心头的怒斥,装作刚才熟睡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因为,这个时候,只能堪堪忍着,因为无论是反抗被激怒,还是吓得这道貌岸然的谢大人从此不举,怀恨在心,皆不是明智之举。 直到漫长一段时间后,箍住她腰侧的手,终于松了松,那一刻,檀婉清借机伸手推开他,坐了起来。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为何周围如此的昏暗,右方的出口似有些光亮,那是唯一可视物的光线,除了身下与盖在身上的柔软皮毛外,四周皆是湿湿干干,又坑坑洼洼的泥土,这到底身处何处?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看了看身上外衫,并没被动过,全身上下也并无不妥,心头的恼意才慢慢冷静下来,甚至于狭小空间里那种并不难闻,却又不想闻,避无可避的男子气味,檀婉清是吸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难忍着起伏的胸腔,冷静了下看向对方。 谢大人身上的单衣有些松开,正露出隐隐的精壮的胸膛,还有那一片掩于衣衫阴影里一抹坚硬有型的腹肌影子,他的脸上还有些一丝错愕又狼狈的样子。 檀婉清其实并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婉柔,她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真的与自小三从四德的女子相同,即使有同化的部分,也不过被逼的可以掩饰与妥协的部分罢了。 所以,当她神情肃穆,眼神居高临下,小觑你的时候,那般的淡漠气势,便是身着褴褛,看在人眼中,也是那般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那是多年伴父左右,熏陶养成的气势,加之骨子里便从不觉低之人下的傲气,这般由内而外,自是不亦随意亵渎。 虽还是平常一般的柔声,但神情却淡淡,她道:“蒙大人相救,心中感激不尽。 民女自知,像大人这样铮铮铁骨,血染沙场,救黎民于水火的好儿郎,日后当配得二八芳龄,豆蔻年华的如花美眷,婉清已年纪颇大,且是罪臣之女,实不敢献出来玷污大人。” 她顿了顿,也不知如何言语,便只学了男子随便一拱手,道:“之前将宅邸的藏银告之大人,除去感动于大人的爱民之心,也有向大人恳求之意。 当年的檀婉清已死,只剩现在的沈珍珠,看在民女如今的下场凄凉,大人大仇已报的份上,还请谢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民女罢。”说完也不看对方脸色,“民女在此谢过。”便匆匆掀开皮毛起身,急不可耐的寻着出口出去。 雪后的天气,仍是寒冷,却因大阳升起,阳光暖融,而驱走几分阴凉。 几十骑兵休息一夜,早已自地屋起身操练,并整顿兵马粮草,在校尉王骥的再三叮嘱下,无一人敢去守备大人的地屋周边走动骚扰,甚至远远的绕开在另一边空地,升起了火,熬煮了两大锅肉干汤汁,并就着火堆烘烤着一块块夹了肉的硬馕,待烧的软了,放到嘴里一咬,满嘴的羊肉香。 许多从未吃过的兵士心中暗道,这蛮人的食物也是不差,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若是能围坐喝上一碗热气腾腾有肉汤,还配上烧热的馕饼,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王骥昨夜还会心一笑,觉得大人终于得偿所愿,不再过得像个苦行僧,可结果万万没想到,早上起来,回程的路上,一个连眼神都欠奉,宁与那些落难的女子坐与一处后,也不愿碰大人一下马。 这便罢了,可大人表情同样也是一脸阴霾,看了眼她之后,转身便上了马,目光阴沉寒冷,一言不发,只路上不断的策马快行,往日需得一个时辰的山路,半个时辰便冲了出去。 颠的一辆马车差点散了架。 对檀婉清而言,也极是难受,一路上颠簸到伤口,不说痛得死去活来,也是脸色发白,好在,带着几个女子的车棚,经过改良,车周围都挂上了不少皮毛遮掩风寒,便是连坐的地方,都是蛮人帐篷里搜出来的厚袄铺垫。 瑞珠一夜提心吊胆,此时才敢拉着小姐,仔细的看着,发现小姐下巴,耳朵,手指手腕几处,雪白娇嫩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桃花色的红印子,就像擦了胭脂一样,她知道那是冻的,小姐冬天比常人容易冻伤,以前偶而出行时间长了,就会有这样的斑块,但后来有经验注意保暖后,已好几年未见了,谁知这一次大雪,冻伤这么多地方,连脸都有。 又无太医开的最好的紫苏膏可用,还要坐在车里挨冻,不由更心疼的揉着小姐的手。 檀婉清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知晓,再斟酌言语,再无口吐恶言,可那番话还是将人得罪了,得罪就罢了,本就关系恶劣反复,也不差多增一样两样,可是,她也实在不知往下的路要怎么走了,个升斗小民,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活着,怎么就那么难。 檀婉清迷迷蒙蒙,带着没睡好的慵懒之意,坐在铺了厚袄的简陋车板上,看着随着车颠簸透着光线皮子,她从瑞珠温暖的手心抽出手来,轻轻的掀起,看向了外面。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多么贴切,眼前的整个林间,枝头盛开着大片的雪白梨花,似经过一夜风雨催残,飘飘撒撒,稀稀疏疏的铺了一地,映在第二日的暖意的阳光下,花如雪色,雪色如花,实在是优美如画的意境美景。 只可惜,花易谢,雪易化,这样的美好总是短暂,她轻轻的蹙起眉,可眉间却皆是心头不知如何是好的担忧惶惑。 同车的几个女子,神情苦楚,哀哀凄凄,都是被蛮人强抢掳来的,幸得被谢大人的人马所救,才方得自由,可即便如此,那些日日的情景也是终身都抹不去的伤痕,其中有的家人已死,无处容身,有的甚至离家数目,难有面目再见亲人,皆都惶苦的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在看着临车门坐着的女子,也露出同样的神色,有几个还在流泪的人,不由止了眼泪,呆呆的看着,慢慢神色里也泛起了同情。 这女子生的可真美啊,冰肌莹彻,雪肤花容,进来时便一车的芳香袭人,连这样的美人都被那些蛮人糟蹋了,不知怎么竟让她们心头更泛起了可怜之情,竟是人人收起了苦色,勉强自己去想日后的出路。 一行铁蹄自山上而下,到达平坦道路时,已是到了太阳高高升起的巳时,众人原地歇息片刻,车内的几个女子皆分到了煮热的雪水与馕饼,甚至还有一碗浓稠的米粥,泛着香气,直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众女哪想到,能受此优待,不仅早上有肉汤与饼,此时竟还有粥可喝,这粥熬的极糯,里面还填了肉丁,十分香口,皆是起身下车,谢过大人。 檀婉清也不理,只是坐在车上懒懒未动,瑞珠将她的粥端了过来,她却是摇摇头,这一路的颠簸,连胃都要被颠出来,直往上反,哪还能吃得下。 瑞珠再三劝说无果,只得将手里白白的粥饼送回,分与其它人。 看到那满满的碗怎么端去又怎么端回来,王骥见到大人一番苦心如付流水,不由回头看向大人,只见他手拿着碗,用力攥紧,只停了停,便将最后一口饭倒入口中,然后倏地起身,转身向马走去,步伐迈得又快又疾,便是王骥都能觉出几分狼狈。 一行骑兵队,加上十数马车,一路赶回卫安城时,城门口竟是聚集了许多人,知大人出兵缴匪,大雪封山,一夜未回,内城门围了许多城中百姓,皆是议论纷纷,生怕大人出了什么事,直到有人远眺张望,见到大人的人马返回。 城门内立即涌出了大批百姓,不止是受过谢承祖恩惠,还有曲家,施家及城内十几家粮米布商,聚集于此。 在见到自家的五车绸缎布匹,三大车粮米皆一分不少的从蛮人手中劫回,原数返还,曲施两家喜出望外,一路迎出大门,对着翻身下马的谢承祖,皆躬身行礼,并不是几车粮米布匹的事,而是有了大人,他们日后生意的安定,也不顾对方年纪,纷纷行下大礼,感恩之话自不言说。 “快起,快起,不过是谢某应当做的。”谢承祖抬手扶起欲跪的几人,便让身后兵士将粮草布匹交还,两家自愿将车物献于谢大人,以作军用,谢大人道坚持原物奉还,此事不可一概而论。 两家收下后,曲家主事满面红光,他道:“大人与各位军士为百姓一路辛苦,小民与施掌柜包了鸿福楼,大人定要赏光,让小民为各位接风洗尘,否则实在心下不安啊。” 一直站在曲老板身后的曲家二小姐,轻轻走到谢大人身边,年芳十六岁的她,正是最鲜活的颜色,身形婀娜窈窕,芙蓉面柳如眉,此刻含嗔带羞低着头,弯腰在横刀力马的谢大人面前,轻轻柔柔娇滴滴的道:“大人,家父一片心意,请大人勿必前往。” 此时的檀婉清已与瑞珠下了马,正要往城门去,谢承祖本心拒绝,但目光在看到下了马车,冷若冰霜,看也不看这边的眼的模样,竟是眼中怒意闪了闪,抿了抿嘴,脱口而道:“恭敬不如从命!前面带路。”说完,回身上马。 曲施两家大喜过望,谢大人可是极难请的人物,这般轻松答应,可不常见,急忙命手下人先去张罗。 檀婉清进入城门,身边是急驰而过的马蹄声,与掀起的烟尘,瑞珠忍不住掩住口鼻,瞪目过去,正是谢大人一干人等。31 第三十二章 曲家现任家主曲盛风,祖上三代从商,到他这一代,虽说商途顺遂,但才能也只能勉强守业,他贵在有自知之明,虽算家大业大,但膝下几个儿子却无什么出息,为免日后守不住家业,他放弃了京城之地,屈就于简单的益州。 前几年,意外结识了当时只是小小百夫长的谢承祖,看其目如朗星,鼻若悬胆,身躯昂藏伟岸,行事果决,又极重情意,以他多年看人经验,便觉此人若能在战乱中活下去,必能出人头地,秉着此人绝非池中物这样的心理,他花费了些金银与关系,请来了专治妇人疾的妙手神医,替谢谢家的母亲救治,虽最后仍未保住命,却也多留了两年。 他果真没有看错人,冲着当初这份小小恩情,如今已从百夫长,做到了五品守备,对他也颇为宽待,他将家小迁至益州卫安城,便是冲着谢承祖的这份知恩图报。 谢大人也给与了他诸多方便,待军营兵士统一做战袍军衣时,所用的布料他也未多收取分毫利润,为守备大人省下大笔银钱,如今城内又有谁不知道他与谢大人的渊源。 这位年轻武将,性子内敛,不张扬又有胆识,他是越看越喜欢,越久越是欣赏,有时会想,这般有骨气铮铮,气宇轩昂的儿郎,若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 时间一久,他也暗自揣磨,加上对方已父母双亡,婚事又无人做主,于是,心念一动,便把主意便打到了自家女儿身上,他的几个儿子虽不成器,但生的几个女儿,皆姿色过人,尤其是大女儿,可谢大人对其并无什么好感,当初也让他有些灰心。 但今日出发前,看着前来请安,身着一身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同样生的娇媚动人的小女儿,突的心下一动,竟一同带出了城。 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 明明当时他看出大人拒绝的目光,可是下一刻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想来想去,还不是小女儿一番话,谢大人同意了吗,这岂不是对小女中意的意思。 年逾四十的曲盛风越想越是高兴,一个血气方刚,一个花容待嫁,正正好好的般配,他一商人能与官家结亲,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这么一想更是脚步飞快起来,他倒没奢望二女儿能做守备夫人,只求与谢家亲上加亲,便是妾也是愿意的。 为着得之不易的机会,曲盛风心下动了动心思,据听闻谢大人是个严律克已之人,很少去风月场所,并不是好色之人,若无人牵线,恐怕就算有意,此事还得拖上许久,可曲盛风却是等不及了,得想些办法才是。 …… 檀婉清看着绝尘而去的马匹,心下一动,拉了下瑞珠,转身向城外走去,结果刚迈出两步,便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伸手拦住,例行公事一般道:“沈小姐,大人有令,你不得出城半步,否则全城发布缉捕文书,请回吧。” 檀婉清闻言向后退了两步,看了看那只手臂,再看了看人,才若无其事的转过身,继续往城内走。 瑞珠忐忑的边走边往后望,直到再没见到人,才赶紧跟在小姐身边,不安的问道:“小姐,他刚才说缉捕文书?是通缉令吗?不知是为什么?”若要抓人直接就抓了,哪要多此一举的,可是现在也不说抓你,只是不让出城,还用通缉令威胁人,实在让人搞不懂:“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第20节 “见过猫捉老鼠吗?”檀婉清低语,然后指着一处墙角道:“将它固定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再和用爪子上下抛飞戏耍,待折磨对方奄奄一息后,再一爪拍死,吞入腹中。” “小姐,你别开玩笑了。”瑞珠倒被这比喻吓着了,“是把我们比作老鼠吗?那怎么能比?” 檀婉清淡淡道:“恐怕我们现在还不如老鼠,它逼急了还有洞可钻,我们却连个藏身之地都没有。” “可像小姐所说,那谢大人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为什么? 檀婉清不由自同的想到多年前的事,心里隐隐有些闷意,她想说,不是他要折磨我们,只是我而已,你只不过受了连累,可看了看瑞珠紧张的脸,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 再回到住了近两个月的宅院,站在院门前,主仆二人竟茫茫然的有种惘然如隔世,一别是三秋之感。 这一天,实在是经历的与惊吓的感受太多,算起来明明只是一天一夜而已。 厨房重新升起火来,暖炕被烧的暖融融的,便是走不掉了,可身上的银子却还在,受了这般的苦,两人也没以前节省柴火炭火的心气儿。 小小卧室中,放置了两盆炭火,与外面的冷与满地满树的寒雪相比,屋里暖如春天。 烧热了两锅干净的热水,倒入浴桶中。 瑞珠洗完帮小姐搓背的时候,真是心疼坏了,说小姐是豆腐做的也不为过,没洗时还看不大出来,热气一冲,身上那些撞过的痕迹便都显了形,如同一张雪白的纸上,沾满了脏的印子,触目惊心,她甚至在小姐的腰侧看到浅浅的指印。 她也没敢问小姐昨晚在地屋怎样,谢蛮子抱小姐进去的时候,小姐已睡着,想来那个谢什么的当做不出这般趁人之危的下流事吧。 可是…… 瑞珠眼神有些复杂。 她看向浴桶里坐着,正双臂舒服的扶着桶沿边,静静等着她搓背的檀婉清,一头乌发松松的盘起,下面一身的雪白曲线,如樱花一般,美的让人不忍玷污,尤其是简单的黑白颜色对比,看起来强烈到让人直咽口水。 ……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任何见到的人都想去染指,都想要在上面留下痕迹,她其实有时候都想捏一捏,她尚且如此,何况见到小姐这个样子的男人。 瑞珠心头想的正是如此,虽然她嘴里一直说着,可是小姐总归是与那个守备有过亲近了,在蛮人帐篷时,所有人都看到他将小姐抱上马,都见到他与小姐睡在一处。 就算未发生什么,可是总归……总归是有肌肤之亲了。 瑞珠就算再不想承认,也不得咽了咽,想着现在小姐孤苦零丁,无依无靠,若是那个守备谢大人真的喜欢小姐,肯娶小姐的话,那小姐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能好过一些。 自从回来的一路上,她不得不这般想。 但到底是不敢将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轻轻的给小姐擦了擦背,背上的那条伤疤到底留了下来,那个该死的解差!瑞珠也忍不住骂,他怎么下的出手,就为了逼的小姐从他,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气愤难当。 那一条疤已变的浅淡了,后背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印子,小姐不想提,瑞珠心里再咬牙切齿,也不敢说,便取了干净的衣服过来,让小姐换上。 换上新的衣服,躺在暖炕上,瑞珠摸了摸檀婉清的额头,“小姐,身体真的好多了呢,没有发烧啊。”上次流放路上逃了来时,小姐可是大病了一场,将她吓坏了,这次,竟只是微微有些热,并不见不妥的样子。 檀婉清并未睡好,洗澡时便已经睁不开眼,这般一躺下,再也支撑不住,心头只来得及想了想,大概是吃多了粗粮,这些日子又忙忙碌碌摔打着养吧。 瑞珠却是担心,病气入体隐而不发,心想手头有些银子,明日定找个大夫给小姐瞧瞧,开两副药吃,在见到小姐已睡着,发出细均的呼吸声,才将被子盖了盖,去了厨房寻了家什,清理起院子的雪来。 …… 鸿福楼位于南街与东街相临之地,极好的位置,占地颇大,上下共有六层,楼内的酒菜也十分出色,厨子的手艺据说是祖传三代,祖上爷爷曾入过宫,皇上亲口称赞,冲着这皇上都吃过的手艺,每日的生意极是火爆。 楼前有座可供人行走的石桥,桥下四脚凉亭,造得雅致,风景极美,其中行人车马熙熙攘攘,来往不绝,于酒楼上喝着小酒,品着佳肴,听着曲儿,再看着下面的人流风景,也是一大趣事儿。 曲家家主曲盛风,包下了鸿福楼第二层,内里格局布置的十分富丽堂皇,大气又不失雅致,临窗铺着猩红洋罽,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桌椅,中堂挂着的一幅水墨飞龙,西壁是一幅庞丽山水,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面来。 只可惜都是些大老粗,无什么欣赏的眼光,只是盯着上来的美酒美食,吃吃喝喝,大快朵颐。 谢大人与几个亲信自然单独一房间,往日并不喝酒的谢大人,今日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心情太好,竟是在曲盛风与施家掌柜几个劝酒一来一往间,连干数碗。 对酒也是来者不拒,将上好的醉仙酒倒入碗中,仰首咕隆的喝下,王骥等人见大人放得开,自然也就放开了,也少了几分拘束。 有酒,有肉,有曲儿助兴,自然也要美人。 这美人,有卖艺不卖身的,也有卖身也卖艺的,都是看人脸色混碗饭吃,不过见到房间内是谢大人与一干手下,进来的女子更是热情十分。 都是年轻的壮年郎,个个血气方刚又长的俊俏,更不提最俊俏最仪表堂堂的便数中间那个大人了。 谁又不想与这个年轻有为勇猛无畏的大人扯上关系呢,可听说,他还未娶妻室,身边连半个女人都没有,那可全城待嫁女人心里的黄金单身汉。 自然是拿了浑身解数,娇滴滴的风情万种,其它几个都已是抗不住这样的艳色挑逗。 坐在谢大人身边的女人,极为貌美,又是用力打扮过,满场的女子,无一比得上她,开始时她只静静的坐着,眼中含情脉脉的看着身边男子,直到对方几碗酒连连下腹,有丝醉意。 她才慢慢离的近了些,打量着身边这个年轻的守备大人,当真是年少英雄,俊朗无双,与娘亲说的一般,宽肩窄臀长腿,她停了一停,才轻扶过大人的手臂,脸上更显羞涩妩媚,在见到周围放浪形骸*的情形时,才敢趁着大人端碗喝酒时,轻轻将手放在他胸膛,那般结实有力,娘亲说这样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不被人欺负。 她心神一荡,便身子一倒,贴在了大人怀里,小心轻轻滑入衣襟,满面通红的抚着那一片坚硬又光滑的皮肤,慢慢的轻轻向下。 直到滑入腰侧时,她的手突然被用力抓住,惊吓之余,胆怯的抬头,却看到衣襟不整的谢大人,目光已有些醉意,只定定的看着他,眼神是那般灼灼汹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心的慢慢的似怕激怒她般送到嘴边。 那目光仿佛她是最珍惜之物般,让她满面红霞,激动的心头怦怦直跳。 第三十三章 一股丁香花的气味,窜入鼻息,谢大人恍惚间微一蹙眉。 当看清眼前人的一张胭脂涂粉芙蓉面时,原本醺醉迷惑的目光,澄时清明厉色起来,手毫无留恋的放了下来。 “曲二小姐。”与他冷凝的脸色一样,声线更是冷淡,“请自重,这里不是女儿家来的地方。” 曲盛风打的什么主意,无需细想,也一清二楚,以往念着旧情并不以挑明,却没想到竟这般不顾名声脸面,将女儿送到此等腌臜之地,欲生米煮成熟饭,逼他就范,当他谢承祖是贪恋色慾的酒囊之徒。 再抬眼看到手下几人,身边环绕各色美人,骚首弄姿,坦露臂肩,几人皆已受不得挑逗,红光满面搂着怀中艺妓,边喝酒边大肆挑逗,其中一人竟是口中小乖乖,亲一口,当众与腿上女子亲热起来,淫词浪语,场面何等的放浪形骸。 以往妓楼之行,他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士本就是过着刀尖上舔血,命不朝夕的生活,此等调剂若再失去,也是生无可乐。 但此时看来,个个一副精气神被酒色淘空的模样,哪有半分军士的样子 其实桌上几人,除去个别喝醉受不了的挑逗的,其它几人还都略有收敛的,也不过是手痒偷偷摸个两下罢了,毕竟面前坐着的是守备大人,他情绪不佳,谁能乐得起来,不过都是表面应酬一番。 等到旁边的女子靠在大人身上,几人才总算放下心来,胆子略微大了些,心里直道自家的大人终于要开窍了。 结果,气氛刚刚有点苗头,谢承祖的眼神就突的一变,扔了美人的手不说,眼晴竟是鹰一般的审视着他们。 直看的喝的熏陶陶的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时,外面突然上楼来一人,走到谢承祖身边,以手遮挡,避过众人,耳语数句。 “当真?”谢承祖脸色一缓,眼中露出一丝惊喜,当即起身,甩袍离去。 大人未留下任何话,这是跟上还是留下?手下一干人不知所以等,后又想既然大人未开口,那必是避着人的吧,加上又不舍得满桌的美酒佳肴,与怀里的温香软玉,犹犹豫豫的便都借着酒醉坐了下来。 曲若云此刻,如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刚才还快速的心跳声,如今却像冻住了一般,她想起身叫住大人,刚才那般,那般,他们是不是…… 可是大人走时快如风,连眼神也未不扫她一眼,仿佛刚才对自己的一番深情,不过是梦一场。 不可能的!他明明对自己有意的,她没有看错,可刚才又那般冷酷无情。 一名喝的醺醺的百夫长,见着却是摇了摇头,嘴里嗤了一声,当是大人真喜欢你呢。 想到这一次山路之行,马上护着的人,地屋里搂着的人,一路是点点滴滴周全的诸多照顾,连马车的快慢都控制着,车里也借口送了许多皮子,生怕人冻着冷着饿着,大家眼晴可是雪亮的,大人心心念念的分明是另有其人。 男人啊才最是无情,他心里藏着的,喜欢的,念着的心上人那绝对不会舍的露出来给人看,尤其在这种烟花之所,休想放你在心,如今你选择坐在这里,那便是让人看轻了你,若他是个心软的人,或许许你个名头,可偏偏大人是个心硬如铁端是有主见的人,他若心里没有你,你就是再上赶着扒着也没用,横竖是根入不了眼的草,小姑娘,日后好生记着罢。 不过她那失魂落魄的小模样倒是好看的紧,居然眼包含泪的伸手拿喝酒,可真是胆大,他好心拿下她的酒杯,却反倒挨了她一巴掌,“滚开,休拿你的脏手碰我。” 哟,我的是脏手,你刚才摸大人的手又有多干净? 二十岁出头便做得百夫长,战场杀敌无数,哪肯这般随便让人撩耳刮子?心下一怒,当即浓眉一挑,管她什么曲家女,揽在怀里就是阵哈哈大笑道:“性子这么辣,我喜欢,大人既然不要你,那就随了我了!” 曲家又怎么样,他可不怕,就算大人问起,他也只当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罢了,大不了打上几十军棍,换得一亲芳泽也值了,哎呦,近看这小妞长得可好看,虽然不如大人喜欢的女子生的那般委委佗佗美也,却也是大眼晴小嘴巴,尖下巴,当即便楼着她亲近一番。 而这时候的曲盛风,早已安排好了,因知道女儿与谢大人在里面,所以故意避开,待到知道谢大人已走,匆匆赶进去时,她的小女儿已是满面血痕,被大人手下一百夫长,当做了酒楼艺妓,好一般占便宜。 …… 谢承祖听到尚右所言,一路出了鸿福楼,马不停蹄的返回军营的时候,军营的伙房正拼了几桌子,上午才从山上拉回来的一干畜类,除牛马有用处外,其它的拉回来后已经血凝透,冻的干绷绷,中午便应大人所言,给兵加了顿肉,冰天雪地,不吃点肉储存体力,如何受得了严寒,站的了岗。 肉伙夫自然也留下了些,匆匆自京师赶回来的张献与郭兴,加之一同去手下两人,赶回来时,饥肠辘辘,见有肉便让伙房支起了火锅,点了炭火,正聚在桌前,在沸滚的锅内,大块挟着肉食用,显然饿的不轻。 大人进来时,正一屋子诱人的肉香气儿。 一见到谢承祖,几人难掩脸上的喜色,放下筷子便上前激动的道:“大人,此次一行,幸不辱命。” 谢承祖一步上前将几人扶起,“这两日大雪封山,你们一路赶回十分辛苦,此事不急,先吃饱还说。” 张献与郭兴赶紧道:“已吃饱了,大人放心,我们不会亏待自己。”看到大人的脸色,虽然仍是沉稳,但难掩眼晴的黝亮,知道大人是嘴里不急心里急,如何能不急呢?全城近两千名军士的粮晌用度,沉沉的压在他一人肩上,回来时见到城外又驻着近千人的难民,且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加,这些人活着也罢,死了便是大人的责任,一日需消耗的米粮用度,恐怕也是无数,回来时还听杜和念叨,他们若再晚上几日,粮库可就要灯枯油尽了。 “也好。”谢承祖点头,令伙房多填大块肉与大碗饭,让其手下一路劳顿的二人吃饱。 张献与郭兴却是与大人一起去了库房之中。 原本空空宽敞的库房之中,多填了十数辆大车,车体一见便知是押送粮草之用结实的长板粮车。 张献与郭兴二人将各辆车的绳子与遮布解开,车上满满的都是粮米与数十大箱。 将那些大箱子上面锁打开,库房顿时一亮,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元宝,或满满的白银。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我们潜入已封的檀府,花了两日时间细细寻找,终于在内宅一处不起眼的假山之下发现了一处地窖,地窖原是设在冰库下面,怪不得那些抄家的衙役未找到,当是存的极为隐秘,平日出入,也只以为是运送冰块,而不会以为别有洞天。” “皇上还道那檀承济为官清廉,府中财务干净,若是被知道地底下还藏有大量的金银之物,恐怕下场不会比郑梁两家好上多少。” 郭兴也道:“我与张献的手下找到此地时,堆在那里大箱大箱的黄金与白银,有的都滚了出来,满满澄澄都快耀花了眼,居然还用金子造什么南瓜珠,南瓜球,好大的一颗一颗,样式精美,一看就是那些贵人供赏玩之物,几个州的百姓饿的饿,死的死,可这些京城的大官儿,却私藏着这么多金银之物,能救多少人命,当真可恶!”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谁又管他人死活,自古如此。 张献道:“大人,银子已清点出来,一共是三十八万两,地契一百余顷,其实说起来,相比其余两家,檀大人还算是小儿科,地窖里放置了帐本,一笔一笔入帐,记得十分清楚,皆是在朝数年,别人送礼之物。” 说完将帐本取了出来,交与大人,谢承祖拿到手里细细翻开。 张献道:“这么一大笔银两弄出来十分不容易,何况一路运送回来,我与郭兴斗胆请了京师名头最响的镖师,一路运到了益州城,所花费近五千两,又购了大量的粮米做掩护,京城的粮米确是比我们这里贵上两分的。”实际是不划算,但不以粮米掩人耳目,那一箱一箱的金银可是扎眼的很。 “……那些地契没办法,实在数量众多,一旦买卖必是要惊动于人,只一起带了回来。” “你们做的很好!”谢承祖将帐本放到一边,微微吐了口气,道:“你们此举,卫安城数万百姓百余年内都要受你们此行的恩惠,只是此事不易张扬,我只能代他们在这里向你们道一句,感谢不尽,永世难忘。” 看到大人向他躬身行礼,两人不由跪倒在地,面目惭愧的道:“我们全是听命于大人,只不过是替大人跑跑腿的小兵,此功可是万万受不起。” 几十万两,从檀府运出,一路京师而下,土匪流民数不胜数,运送之艰苦如何不知,何况又逢大雪,能这般分毫不少的拉回来,是他们两人能力极限,这世道京镖又如何,当对一批财物足够动心,趁陌生之地反镖也有可能。 他们担的可是性命危险。 不过谢承祖也不多说,扶起他们,只道一句,待日后开恳出的良田,几人必是厚赏,那自然不是一亩两亩之数。 说完,他回身看着十几车的财物,心头也是松了口气。 明年的外城墙,建造大量的护城堡垒与护城炮,近两千的军士手中武器也要重新打造一批,难民的安顿,开春时外城内街道居所的建造,大片田地的挖沟渠道,这些全部都需银两,三十万两要全部做完,恐怕还是不够,但却能解决最重要的部分。 只要外城巩固,田地就能慢慢开恳出来,想到秋季无边无野的荒地,成为一片金黄的麦场,风一刮去,一片片的麦浪,百姓安居乐业,粮草丰足,那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第21节 而张献与郭兴二人也是相望一眼,心下激动,谁都又的是辛劳无怨的呢,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大人如今一言九鼎,自是所言不虚,也不枉二人一路上拼了命这般辛苦。 要知这一路折腾,正是冷冬最苦寒的时候,还多走逆着风向的路途,坐在马车前,那寒风可是一波一波的打脸,穿多少都冷的哆嗦,连那一趟走镖的镖师都大声叫苦,后悔来这一趟,最后也总算是咬牙,将东西拉了回来,过来后几人换了身衣服,发现皆衣大了一圈,原来掉了一身肉,自是唏嘘不已。 见大人翻动了箱中一些金银玉器,郭兴也凑到跟前,低声道:“大人,这檀府的当家夫人真不是简单,她这地窖里的财物,竟是全瞒着丈夫,自宅库里私自抽出,记录在册的帐本里,记着全是她从其中抽出的部分,这些年竟是在府里存下这般多的私房,可真了不得。 檀家现在流放边境,她娘家却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据说以前她家家道落魄,已沦落到靠女人绣活养家的地步,如今,小女儿嫁给了今年的状元郎,光陪嫁便三万两,还在京城贵地儿置办数处宅院,被不少人津津乐道,估计这妇人没少贴补娘家,她娘家也是无情的很,全便宜了小女儿,不过,也亏得她府里藏钱之地极妙,否则被抄出来,檀家也难保一死,这事儿也算歪打正着,藏了银救了命,说不准是对是错,不过,最终还是要便宜我们大人。” 谢承祖对此不置可否,转身想到什么问道:“可曾到东院寻找?” “找了,不过……”他低语了一通,谢承祖微微蹙起眉,但瞬间又展开来。 第三十四章 一幅喂鸽图,悬挂于厅堂之上,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画面中的人,明眸、皓齿、红颜、粉颊,意韵深长,徐徐如生,令四十余岁的宋秀才站在那里,观摩了许久。 宋秀才的妻子宋氏,轻步走了进来,见到丈夫竟然看着一幅画,满满半个时辰,且画中画的还是个美人,这让宋氏心下有些微微醋意。 不禁白了他一眼,嘀咕道:“看看看,说不定里面的人是大人的心上人,看久了小心长针眼。”说完将宋秀才要的书往往桌上一放。 “你懂什么?”宋秀才不与跟妇人一般见识,只是不断端量着画中技法,越看越是奇异,越来越觉得画意深邃,竟是入神了起来。 “你来。”他招来妻子宋氏,指着画道:“寻常画人,多是重神似不重形似,说到底与真人是形不似神也不似。”这也是无奈之举,毛笔本就绵软,且一笔下去皆无法修改,只能顺其自然。 “可是这一幅,你且看,不仅墨韵明净,意境高雅,整个画面,人物栩栩如生,粗看似画儿,可细看又像活着一般有神,人物线条勾勒虽也圆滑曲线,但却与寻常的仕女画作极是不同。” 宋氏的曾祖也曾是五品翰林学士,只因生性耿直,得罪了人,被贬了下来,一家流落益州,后嫁于宋秀才为妻,受祖父熏陶,她本身也是一位喜弄墨文的才女。 自是有一番眼光,也难怪丈夫看了许久,便是她第一次见到画时,也是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呢,该如何说呢,这一幅喂鸽图,无什么华丽笔触,简简单单一白衫女子,外披灰色外衫,手中拿着食碗,正伸着手向天空,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鸽,张着扇般的翅膀,飞到她手尖,似撒娇的啄着一身洁白的羽毛。 这样一幅与鸽互动亲昵的意境,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 若要细看笔法,只觉大部分与常人所画的仕女不无不同,但是,肌肤又逼真的仿佛伸手可触,眉眼神态极为有神,便是配色,都让人有一种眼前一亮之感,视线看在画面上,是不舍的分散的。 可要真的非要说出来个不同,便只有工笔可言了,画中鸽翅上的羽毛,却是根根清清晰可见,仿佛凸出了画面,真实的让人想摸一摸,这当是工笔画法罢? 她又是看不出来了,但直觉,那画法当是画的最核心部分,也是这幅画的魅力所在。 孟秀才听着妻子只说工笔,自然知道她未看出明堂,他站在这一处观摩这般久,其实也是一无所获,不过当看到一些明暗的部分,才觉察是不是这般的对比的奥妙。 他将一些地方指给妻子看,宋氏似乎觉得丈夫说的不错,可是却又无法摸透其中奥秘,究竟如何才明,如何才暗,哪里可这般运用自然,所依着的是什么,这才是让人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们自然是一时不解的,便是要摸透了,无人教授入门,也至少要自行摸索个数年,也未必能全参的透。 毕竟他们不懂什么是焦点透视,不懂得光线的明暗,从未临摹过人体模特,也不曾学过人体构造,比例与人体运动肌理更是一窍不通,由无到有这个过程是十分艰难的,所以当一幅画中,同时揉合了这几种东西在其中,便很少会有人立即从中领悟。 换句话说,也就是只可模仿,不可意会的风格,便是看了,悟了,懂了,也绝不会有人全学了去,并不是否认画者能力,而是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 东方擅神,西方擅形,通常两者顾此而失彼,檀婉清画的时候,便充分考虑到被此间人所能接受的程度,她并未抛去这个时代大众的审美,只不过取其精化去其糟粕,将两者优点融合一起,让其形神具备罢了。 宋氏很快将注意力从画中移开,她道:“你这教馆才开了一个月,大人便将人送了过来,也亏得谢大人这般捧场,这几日又送了十几个学童来,堂上总算不是孤零零三两个了。”她心知,都是冲着大人的名头,否则她们这般没什么名气的私塾,这几日怎会这般热闹。 “该是感谢大人才是。”孟秀才眼不离画的点了点头,那画中女子眼波流转,嘴间一点红色实在用的是妙啊,人物更填三分娇媚,只不知那红色用的是朱砂还是揉了胭脂色,当是鲜艳的很。 想到什么,回头叮嘱道:“大人托人吩咐你的事,可要费些心思做好了,切不可误了大人的事。” “那是自然。”宋氏理所当然的道。 孟秀才又看向画,看了又看才叹了口气:“没想到桃花屋主,当真是个女子,初说起我还不信,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精湛的画技,实属天才,还是个女儿身,当真罕有啊,这般人物,若真能请来教馆,便是一月十两银,也是亏待了人家。” 宋氏听着也是叹了一声,幸好她与大人讨要画时,随口提出此事,这钱,原本她们只能出三两,新开的私塾一个月连十两都赚不到,能出三月已是极限,剩下的还是大人给补上的,否则,还真是请不起,不过想到什么,却是笑逐颜开道:“你可知,这桃花屋主的画儿现在抬到什么价儿了?” 孟秀才观着画,摸着短须,等了半天,回身看宋氏。 宋氏憋着嘴笑道:“有人百两求一幅,听说有一张五美图,曲家二百两不卖,许掌柜说,近期桃花屋主停笔了,这价儿又要涨了呢,就那么几幅,现在多少人求不着,许掌柜跟我说的时候,鼻泪横流,直拍腿说卖少了,我才不信,这老狐狸才能赔着钱?” 随即她又道:“现在桃花屋主的名号在城里已是传响了,你说,要是传出去,她就在咱书塾里,这得来多少学画的学童?便是我开的专门教女童的教馆,也能来不少人呢。” 现私塾里加教馆中合起来才二十来个人,什么时候能有五十至百人,那才叫名头响亮,人气鼎盛呢。 孟秀才倒是心头透彻,“你先将人请得来再说吧,何况,便是请来了,大人若不让传扬出去,你能如何?” 宋氏心头正想得好呢,被这般一泼,顿时熄了心思,脸上有些不乐意,却忍不住道:“这就奇怪了,大人特意让人送来几盒治冻伤的膏药,待我去时捎过去,却不让提他的名儿,你说,大人与这个桃花屋主两人是不是……” “非礼勿言。”孟秀才咳了一声,打断了宋氏的话,不过转头又道:“这样心细巧妙,画技惊艳的女子,大人仰慕一番也不出奇。” 还仰慕!不过就是见画中人美则美矣的想象罢了。 当真人会如画上的美人那般么? 宋氏不由撇撇嘴,不甚乐意的转身取了东西出去了,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天天想着纳妾,也不怕人笑话。 何况那些擅长画画的名家书生,十个有九个又老又丑,说不定这个画技惊艳的女子,天生长的丑呢。 不过,大人会托她送药膏给一个无盐女?这应是不可能的…… 瑞珠搓着手自外面回来,关上了大门,一路进了屋,见檀婉清正倚在窗边,看着书,便将袖里的二两银子放到桌上,有些气鼓鼓道:“小姐,早上我去交房租,那房东竟说,把房子卖了,以后不用去交租子了。” 檀婉清听罢,自书中抬头,略惊讶道:“卖了?卖与谁?”怎么没有人来告知一声? 提及此事,瑞珠更生气了:“说是已卖给守备府的谢大人,以后住的这宅院便改了姓,叫谢宅了,还让我们把银子给谢大人送去。” 第三十五章 瑞珠心下是不满的,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她忍不住道:“小姐,难道我们真要给谢大人送银子啊。” 檀婉清微微起身,将手中的书放回桌上,“不必了。”她淡淡道,“既然未来要,何必上赶子送,若来讨要,给他就是。” 虽然小姐口里这样云淡风轻的说,但是瑞珠还是看出小姐脸上的不痛快,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哪里能痛快的了。 檀婉清的眉尖是蹙起来的,昨晚睡的并不安稳,不知是暖炕烧的太热,还是天亮时没了温暖,总是不舒服的辗转反侧,好像耳边总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或是马车的轧压声。 这样的声音,反复的出现,似又勾起了多年前,那一个血花飞溅的早晨,在一片极度混乱的马蹄嘶鸣声中,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惊恐,慢慢挣扎爬动,却爬的极慢的妇人。 有那么一瞬间,檀婉清埋怨过她为何不像其它人那样躲开,也怪她给自己带来的诸多麻烦,可是却从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孕妇,她不敢奔跑,仅仅只是为了腹中胎儿。 醒来那一刻,让她一天一夜未进多少米食的胃又开始阵阵抽疼起来。 她坐在桌上,急忙伸手去拿瑞珠一早放在桌上,切的细细方方的细软糕点,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可是,明明是甜腻的糕点,吃到嘴里,却是这般苦涩,她卷着舌尖生硬的咽了下去。 “小姐。”瑞珠看小姐突然拿起桌上凉了的点心放进嘴里,又觉得小姐咽下去时的神色并不是平时那样慢吞吞,反而有些急燥,她想到自己的话,让小姐不好受了,急忙自炕边起身道:“小姐,我只是说说,你也别往心上去,那谢大人买下宅院,或许真是赶巧了呢,这里离北门近,买下做宅子,也是挺寻常的,或是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咱们,而且这宅子也不好,又小又土气,暖炕就这么一点大,连个夹墙火道都没有,别说是暖和的浴房,就是水都涩的很,哪有小姐以前用的又细又滑的涧山泉水好……” 瑞珠越说越小声,最后赶紧改口道:“炉子上正温着粥呢,我去给小姐端一碗来。”说完就要掀帘子出去。 “瑞珠。”檀婉清轻声唤住她,道:“你去寻处住的地方,我们尽快搬出这里。” 瑞珠一听,急忙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小姐现在的画好卖的紧,我们手头又有些银子,定要寻处比这里更加好的地方。” 檀婉清却是摇了摇头,她并不介意将以前养家糊口的技能再拿出来用,只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染色的毒性,尤其是现所用的颜料,含有大量的铅毒,短时间画着尚可,时间长了,必是对身体有种种损害。 不做这一行人是不知道的,历来大多画者脾气狂躁和重病死亡,多是这个原因。 此事她也难以未明说,只道:“挑一处能住的地方即可。” 瑞珠赶紧答应下来,掀了帘子出去了。 檀婉清坐在炕桌前,再无心思去瞧桌上那本传记,只觉心里沉甸甸的如何都不爽快,正想着日后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外面突然传来了瑞珠的一声惊呼,“你们是谁?”接着是一群脚步声,顺畅无阻的进入到宅院之中。 一道高声传来:“我们是衙门的衙役,现要更替全城户籍案比,你们一户家中几口人家?连老带小的都算上,一个都不能差了,把户籍路引都拿出来……”说完那个便取出了手里厚厚的造册本。 檀婉清心下一跳,暖炕便坐不住了,只顿了下,便急忙取了塞在橱里的纸,放入袖中,想了想,又取了银子同放进去,才下地穿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长期混衙门的人,本就煞气重,又多生一脸横肉之相,看着便格外让人怕上三分,再加上檀婉清二人本就是从衙役手里逃出来的,现在一听到衙役两字,连眼皮都要跳三跳。 怎么一个心虚胆颤可以形容,更不提对方已进了宅院,正口口声声跟她们讨要户籍证明。 这要如何是好,瑞珠看着穿着青衣皂帽的衙役服,别着腰刀的十余人,吓的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正哆哆嗦嗦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直恨刚才打开了门。 见到小姐出来,才总算停下了打颤的腿,跑到小姐身后。 檀婉清见到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心下也是发毛,要说没有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流放路上那一场,如今也是不愿想起的事儿。 她朝那领头的不知几品的文官,看了一眼,见他手中正拿着极厚的一本封印《卫安新简》四字大册,最上面那一层,有笔记写有:……张文武,卅长七尺二寸黑色。”粗略一看,里面似乎出身何郡何县何里,姓名,年龄,身高与肤色都有详细记录。 此景之下已容不得拖延,她只能微微施了礼,硬着头皮问道:“这位官爷,我们姐妹原本不是卫安人,两个月前才落难至此,不知这次更替户籍,我们姐妹可有机会落户在卫安城里。” 寒冷冬日还要出来挨家查户籍,且城中住户之多,加之外城那些马上要住进来的难民的保甲簿,都要忙上一冬,正焦头烂额,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不过,在见到一个琼姿花貌,白璧无暇的女子,柳弱袅袅而来,皆是看呆了眼,便是眼珠朝上的,都好好的正了正眼,珠子都不错的盯着,听着美人嫣红小口中吐出一番话,只觉得那声音像清的似黄莺出谷,好听的紧,骨头都要酥了。 皆是先软了尾巴根,哪还像别的家户多问一句都不耐烦。 静默了一下,竟有个衙役忍不住的回道:“能入的,只要姑娘有户籍,都能办,上头是抄查那些长期逃避赋税,隐瞒人口的丁户,这样的家户都要拉到外城摊丁入亩,开恳荒田,你们是两位姑娘家,家中若无男丁,住在城里当是不碍事。”语气与刚才进门时的一喊,天壤之别,让人难以相信,这竟出自一位凶巴巴的衙役之口。 是这样么?檀婉清抬眼看了几人一眼,十数人只觉那双目如水中望月,双瞳剪水,顾盼生辉的很。 檀婉清停了停,想到那谢承祖若要抓人,岂会这样繁复麻烦,当是无事的吧,这才自袖中抽出了两张黄色纸张来,递给了记录的文官。 那纤纤素手,雪皓葱指,直看的人目也不眨,直到愣神的文吏接到手里,一展开,见到两张僧籍时,脸色顿时一变,僧籍? 刚才说话的衙役,也似是个头儿,目光也往户籍上一扫,顿时眼晴看向面前的女子,眼晴不由的一转,不由挺了挺腰,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眼晴中透着一股猥琐与算计,不待那文吏开口,他便道:“你们也是僧籍?那可不得了,城内已捕到十几个向人买卖僧籍,以免赋税的假僧人。 两位满头青丝,却用着僧人的籍贯,却十分古怪,若也是向人买的假的,莫非原本身份见不得人吧,那可要好生确凿一番……” 檀婉清见其突然变了脸,心下本不妙,又听到他竟点出了身份,只差说出逃犯二字,面色更有些惶恐,急忙低头道:“我们姐妹是因庵里断了香火,房子塌掉僧人各奔东西,才不得不来到卫安城,刚落脚还未来的及到衙门改牒还俗,几位官爷若不信,可到牛头湾打听,是否有个断了香火的葫芦庵……” “哼,这番话还是留着到牢里说吧,来人,将她们押到衙门去!” 旁边的文吏见女子脸上的惶恐之色,心落不忍,寻常过犯,女子其实并不会直接押至牢里,除非是重罪死罪,否则显少有落狱的,因只要女子进去,就绝无出来的可能,不是废在里面,就是死在里面,只觉这般是否太过了些。 他低声提醒道:“上面只说将逃赋税的人押至外城安解,明年留着开垦田地,并未提及入狱。” 那衙役头头却是直冲文吏使眼色,口中却道:“押解她们到城外也不能开垦荒田,何况,怀疑她们用假户籍,真实身份有龌龊,说不定是什么逃犯之流,自然要查个清楚。” 光看这女子模样便不像什么农家女,许是什么犯了事儿的的官家小姐,入了狱还不是随他们折腾,这等天仙美人,寻常哪里得到的,现有这等借口,又是流落于此的,便是押到牢里也没人与她们伸冤,这样的机会,还不落在手里玩一玩,可真是可惜了。 那头头早便经历过此事,自是口角垂涎下来,也不等二人喊冤,便出声让人将其带回去。 后面两个早便蠢蠢欲动,上前便要将檀婉清架走。 檀婉清大惊失色,再看那衙役间挑眉咧嘴,心照不宣的样子,突然间明白了过来,真是龌龊,心中不由暗恨,惊慌间连退了数步,连额角都溢出冷汗,更不提身后已快吓晕过去的瑞珠。 在一群人在宅院里包围住她们,欲要上前捉住时。 “大胆,你们几个是瞎了眼,吃了雄心豹子胆!连谢府也敢带人进来!”外面的杜和,正气喘嘘嘘的赶到,见到院中大人心头尖尖站在那里还完好无损,简直要流下感激的眼泪,幸好左近报信的早。 “谢,谢府?”谢大人的府邸? 第22节 这人是谢大人手下得力武官,他们都认得,他既然说是谢府,那就是说…… 几人,尤其是刚才要抓人的衙役头头,顿时脸就变了,看着檀婉清嘴都有些哆嗦,那她就是……就是谢大人的家眷?那,那一开始怎么不早说?还拿出两张僧籍来,这不是要人命吗? 文吏手里还攥着那两张僧籍呢,一行人你瞪我,我瞪你。都有些傻眼,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变化。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该上哪上哪去,滚滚滚,不想死的赶紧滚。”杜和腰里别着大刀,上前一把将那两张户籍抽了出来,他这么一吼,十几人就跟耗子似的,一溜烟跑的没影。 杜和长着一张凶狠的脸,一转头对着檀婉清,笑的跟舒展了脸上花纹的老虎一样,“那姑娘你就安心歇着吧,人我已经打发走了,一会儿我给院子挂上谢府的牌子,往后也就没什么闲杂人等过来打扰。” 说完将那两张纸往袖子一塞,就要走。 “杜大人。”檀婉清刚回了心气儿,见他收了户籍赶紧开口道,她认得这个人,那次在坊市,听到谢承祖叫他杜和。 “大人可不敢当,姑娘叫我杜和就行。”杜和可不敢让未来的守备夫人叫他大人,急忙纠正道,心下却是想,她怎么知道自己姓杜,倒是忘记之前见过一面。 “那个户籍。”花了不少钱买下的,而且不容易,便是僧籍,将来还了俗,还是可用上的,有这个,总也比身无证明好的多。 杜和却是为难道:“这是大人的意思,早晚是要收回来的,否则,真担心姑娘又跑到什么山野鞑子窝里,大人可没精力再救一次了,而且,别的不敢说,只要不出这城,绝对没人改为难姑娘。”想到什么赶紧补充,“刚才那是意外,谢府的牌子昨日便做好了,是我疏忽,忘记挂上,我让人钉于墙上,绝对没人敢再上门来,姑娘你就安心住着吧。” 说完杜和跑出去就将马上的牌子拿下来,叮叮当当的钉在了墙上,钉上后,便离开了。 听着哒哒骑走的马蹄声,檀婉清与瑞珠回到房间的时候,两人坐下,腿都软了,许久没恢复过来,瑞珠难得这次没哭,因为小姐脸色特别的不好,她很少生气的,可那样子,却是生气了的,她怕自己一哭,小姐指不定就嫌她烦让她出去。 檀婉清坐在那里,对自己说,你怎么就能被吓到?倒要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想想五年前,还是个站在街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个头都未有她高,如今,居然山水轮流转,这下连户籍都没了,就算将来出了城,也无处可去,檀婉清心头是又气又不甘,手指紧紧的抓着炕沿边的青砖,编贝素齿用力咬在一起。 第三十六章 谢承祖这两日为了安顿外城近千余名难民,一大早便带兵出了城。 几千人的粮草运送,衣暖供给,并领城请来数名工匠铁匠,准备趁冬日闲时开炉炼器,先将兵士手中那些锈的连只鸡都杀不死的陈年旧铁,一朝扔进炼铁炉中,回炉重造。 可自建砖瓦窑砖石,与炼造铁器的场地,皆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与图纸,一直忙的脚不着地,快天黑才回城的谢大人,便连吃饭的时间都有。 刚吩咐完手下明日建窑的事,坐下不足一刻,杜和便走了进来,低声耳语了数句。 听完后,谢承祖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他看向杜和,目光无不责怪:“两日前告诉你的事,怎么今日才办?” 杜和心知是自己忘了此事,差点出了大事,急忙道:“此事全因属下疏忽,随大人责罚,杜和自愿领板子。”接着看了眼大人脸色,又低声道:“下午时,那些衙役张口闭口欲抓人送入大牢,我见檀姑娘着实被吓的不清,走路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大人若不放下心,还是去看看吧。” 寻常女子只要听到入牢两字,多数都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跨入一步,被吓的脚软那还是心性儿坚强的。 瘫倒在地,或是咬舌自尽的不知多少。 女犯入狱则失贞洁,牢头衙役以此为乐,遇到长相稍好一点的女犯,更是个个要前来领教,张三才去,李四又来,甚至昼夜不绝,或者干脆弄到外面去恣意取乐,将那片残忍黑暗的方寸之所视为禁,脔之地。 当想到,若晚上一步的后果,谢大人的脸色更难看到了极点,他一言不发的起身向门外走去,但走到一半,又返回来对着杜和道:“今日进了院子的衙役,扒了那层皮,全部杖刑一百,赶到外城开荒,日后,牢中女犯,只用女牢头单独看守,不得任何人滥用私刑,若有违者,直接砍了他们脑袋,看他们敢是不敢!”说完便甩了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 这是真动怒了? 杜和心下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随即摸了摸后脑勺,本来上次兵痞谋反,有人跟在后趁火打劫,大人就心下有气儿,不过是事务繁忙,处置几人后,此事暂时搁置了,没想到那几个肥差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自己送上门来,虽然仗刑一百有些重,但就是再狠点,也错不了,那些差人都是在衙役里混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油条,那个门出来的,几个手上不沾,挨个数一数,没几个好东西,打死了也不冤。 天色慢慢暗下来,瑞珠点燃了蜡烛,屋里亮起豆大一点光芒,随即将晚饭放在桌上,小姐这一下午,虽坐在窗前拿着书,但心思完全不在这儿,目光一直频频看向大门。 直从太阳高挂头顶,一直看到太阳落山。 便是一下忙活的瑞珠都看出来了,这是在等人呢。 小姐不说,她有些不敢问,那个谢大人手下的骑马走了以后,她还壮起胆子到门口看了看,竟然真的在门边墙上,钉了块木牌子,上面用炭烧的谢府二字,直愣愣的挂在那儿,边角连用木刀修刻一下都没有,确实是又大又显眼,不仅半分雅致都没有,显得更粗陋难看,果然是一群兵蛮子。 连瑞珠都嫌弃,可见丑到什么样儿了,她撇嘴看了会儿,一回头,就见隔壁住的那个女人,带着两丫鬟,不知从哪儿回来,见到旁边家的穷家女站在门口,不知道看什么,也跟着看了去,就发现多了个没挫好的木头,上面还写了字,似乎宅府的名字。 可真粗俗的很,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口气笑出了声。 在见那粗布褂子苹果脸的女子瞪过来时,那女子清清嗓,刚要出声问她们家是什么府,结果眼晴一尖,竟是看到了上头那个谢字。 谢府?怎么会? 这城里姓谢的可不多,唯响亮的,那就是北城的守备大人。 若寻常她还不会多想,可偏偏前几天身边的丫头跑来说,似乎看到守备大人进了旁边的宅子,她当然不信,可今日谢府的牌子就挂上了? 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儿?难道丫头说的是真的? 这下可是笑不出来了,她开始上下打量瑞珠,棱角鲜明的唇瓣忍不住吐了一番话来:“这处宅子原来是姓郑的,怎么改成谢府了?卖与你们了?那你们姓谢?哪个谢?这宅子谁姓谢?” “凭什么告诉你啊,哪个谢,长眼不会看呐。”瑞珠不由翻了个白眼,商户本就是下等人,还是个商户养在外面的外室,什么东西?她格外的瞧不上。 瞅瞅那身明晃晃的金银首饰?真够俗的,当谁没见过金子啊,就她手上那镯子,放在以前,小姐拿着打赏下人都嫌廉价,瑞珠被赏的一堆里面,最差的都比她的成色好,还当个宝贝似的,连个商户妾都不如,有什么了不起。 连回话都懒的回,反正现在她和小姐身份也都撕开来,连守备大人都知道,还怕什么,当着面进了门,将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把那细眉红唇的美艳女子给气坏了,真是无礼的平头小民,拍着胸脯,两个丫鬟好一阵安慰,这才气愤的回了宅子,丫鬟两个正要关大门。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天儿也不早了,连北营门都关了,怎么会有马蹄声呢,好奇之下,门便关了慢些,接着就看到一双长腿从容驾于马上,路过门口时,减慢了速度,将马勒停在了隔壁大门处。 马上的人一身玄色单衣,腰系灰色腰带,腿上一双黑色靴子,只简单在领口,腰带,袖口饰点缀有灰色刺绣的男子,目光似得不到隔壁门口扫了眼,见到牌子后,随即利落的翻身下马。 下马时的动作潇洒无比,笔直修长身材顿时一览无遗,借着外面还余些许光亮,与未全黑的天色,仍看的清那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及削薄轻抿的唇。 直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心怦怦直跳,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 男子下了马,匆匆走到门口,本欲想敲门,却又停了停,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敲了下三,然后打量起门口的牌子,竟还有手摸了摸。 外面门一敲,屋里拿着碗,只吃了两口的檀婉清,立即听到了,她赶紧让瑞珠去开门,瑞珠有些莫名其妙,若平时有人这个时候敲两人女人的宅院,那都要吓半死,小姐怎么一听到,就要她去开门啊,难道还能知道是谁? 见小姐这般催促,才隐隐约约的想,暗道难道是谢大人? 都挂上了谢府,想必除了他,也没人敢来。 只得出去打开门,果然,门外还有他那匹毛光油亮的黑马。 若以前,她肯定要堵着门来句,小姐睡了,有话明日再说,或者干脆不开门,可是现在,她和小姐是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哪还有什么胆子将人从人家的房子里赶出去。 瑞珠只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阴沉沉的,尤其是地个眼神,被盯一眼,瑞珠就顿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半点动静都不敢有了,跑到一边,让进了院子,回头悄声关门的声音还吓的心气儿不稳,看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姐下午那点生气的脸色,都不够看了,跟其相比,就连一点点都不比不上,真是可怕的很。 另一外还没关好门,看到了这一幕的两个丫鬟与她们家夫人,站在那里,半天未动弹,脸色是震惊无比,刚才那个高大的男子,确实是谢大人无疑,那旁边的宅子,竟然真的是谢府,谢府里居然住着两个穷家女,这怎么能不让人震惊呢?守备大人怎么会跟两个租宅子的穷家女扯上关系了呢,而且这宅子明明是郑宅,怎么会变成谢宅,这到底怎么回事。 竟然与谢大人做了邻居,那细眉红唇年轻的美艳妇人,惊讶过去,还来不及惊喜,便不由咬住了下唇,心情豁然不好了起来。 谢承祖轻车熟路的进了屋,抬手掀开里屋的帘子时,便见到灯光下,温婉柔美,肌肤胜雪的人,正微微垂眸站在桌边,在他进来时,一双美目微抬起看了看他,烛光下那般鲜活的目光,竟让他一时间,舍不得移开一点。 第三十七 卧室是小的格局,掀帘的人一走进来,便觉屋子的空间被占了一多半,连气都不够用了。 檀婉清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又移开来,那样的目光,几乎让她以为这个人对自己或许有些喜欢的,如果没有五年前的那段恶缘,或许她真的会这么以为。 对方没有在门口止步,反而径直走了进来,并迈入到她周身一米左右的安全距离范围内,那种突如而来并不减速的步伐,让檀婉清微微动了动脚,欲向后移半步,可此时做来,又觉得有些不战而退,先怕了的感觉,便只得生生忍住。 稳了稳心神,才道了句,“谢大人。” 这一声,终于让对方停了下来。 那略疏远的声音,谢承祖才察觉到自己唐突,面上微有些尴尬,只得顺势坐在了暖炕上,目光扫过桌上未怎么动的粥食,眉头稍稍一皱,“尚未用饭?” “已用过了。”檀婉清顿了顿,轻声回。 一开口,屋里便响起了如清泉过石的声音,好听的紧。 谢承祖的声音不由柔了下来,目光看到近在咫尺的女子,如削葱根的纤纤玉手,放在膝上的右手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按捺下来,“怎么用的这般少,可是为上午彻查户籍之事?”他看了看站在身旁,神态还算安然的女子道:“城中人口混乱,户籍必当重立,方可免除种种弊端,并不是针对于谁……”他又轻缓道:“你且放心,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可能是处于烛光中,便是连平日棱角分明的面孔,也带着几分柔和起来。 檀婉清倒是仔细看了他一眼,心下有些诧异,那日自城门而过时,分明心情不爽快,今日倒是好说话的很,这样倒也好。 度过一下午的时间,早时还有点怒意,到现在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细细回想,那杜和的话,让她安心住下来,并说除了大人,没人敢过来,是什么意思? 既不是谢家女眷,却收了她的户籍,养在宅子里,一个女人,除了见不得人的外室之外,就只剩下供闲暇消遣的玩应儿了,加之他有几次狼狈之态,目地已无需再想。 何况她与谢承祖还有五年前的事,其中又有什么样的仇视心情,她已不想深想。 便是让她做个妾都不屑做,又怎么肯当别人随意消遣的玩应儿?她喜欢的,对方必要喜欢她,且不得纳妾,她不喜欢的,就算强迫她嫁了,纳上一堆也毫不在意,何况她不喜欢,又不娶她的,在她心里毫无兴趣。 与其成为别人闲暇取乐的玩意儿,玩弄后弃如敝履,再扔下一句檀丞相之女,也不过尔尔,扬长而去,或送与他人,她倒宁愿回边境之地与父亲一同开荒种田。 于是,她也不再犹豫,微退一步,正色对坐着的,一直盯着她的谢大人道:“民女这几日时常梦见父亲,不知他的近况,想恳请大人将户籍归还,让民女赶去边境与父母团圆,请大人成全。” 第三十八章 原本见着人没事,也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他马上时绷紧的心也略微放松下来,面前女子,除了稍稍瘦了一些,这段日子似过的还算舒心,娇美容颜并未减半分。 静静站在他身边,这般近的距离,让他心下妥贴之余,目光也是不曾挪开过,只见那吹弹可破的皮肤上,嫣红的唇瓣鲜嫩的如雪地里的樱桃,似有话要说般,糯了又糯,正襟危坐的谢大人不禁心下一荡,喉咙也跟着微微动了动,许久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这般不知用了多少美鲜玉食,香乳泉水才养的出来的雪肤玉肌,便如上好的薄如纸,明如镜,白如玉,声如磬的骨瓷,自生下来便注定昂贵,得是放在手心里细心照顾,小心冀冀的捧着珍着才是,如何狠心,也是舍不得放在地上与粗陶一同磋磨。 不知动摇过几度的谢大人,此时心头也是微微叹了口气,在这样静谧的时候,只想着,罢了,就这样,安安稳稳待在他身边也好。 可却没想到,这番经过深思熟虑的保护之意,对方却毫无领情,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尤其见着她柔顺的叫着大人,眉眼里对自己却明显的疏远与漠然,脸色即刻冷了起来,微微的怒气开始在眸中凝聚。 他眸光一闪一闪,带着寒意却又隐而不发的道:“觉得这里住的不舒服?委屈了你?若是如此,可以换一处。” 烛火无风自动的在桌上蓦然晃了几晃,门边炭盆里的光亮一闪一闪,原本是暖意融融的房间,一时有些冷凝肃然。 檀婉清看着他变了的脸色,心知他已不悦,估计在他眼里,自己便是不知好歹了吧,可是她总要争上一争,微一停,便也不再扭扭捏捏,轻声回道:“如今我这样的身份,能有片瓦遮身就已奢望,哪敢觉得委屈。” 看向双腿叉开,正坐在暖炕上,手握拳头放膝的男子目光稍缓,又放清声音道:“可是大人,我是罪臣之女,此处总不是久留之地,且住在大人宅邸,对大人的名声也不好。”她道:“我知大人一向为官清正,良言善行,不会百般为难于人,那可否将过路用的户籍还与我?放我与家人团聚……”她的话轻柔细缓,声音又委婉清悠,循循道之。 可听到谢承祖耳中,脸色却越加的阴沉难看。 目光里也皆是不愿,不想,不肯。 “我确实不愿为难与人,但也要看是什么人?”他自暖炕上起身,看着她道:“你不会以为我忘记了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吧?” 檀婉清到底心虚的躲闪了下目光,唇瓣抿起,却还是不甘心的又道:“听大人的属下说起,你将城外的难民已接入外城,想必派去檀府的人已回了消息,不知大人是否顺利拿到了那些银两。” 略带质问的声音,更让谢承祖心头火气直冒,他微微往前一步,扯住了她的手腕:“那点田契,就想买下以往种种,果然是自诩高贵的名门千金,只有你的命珍贵,旁人的命都可用银子来打发吗。”他目光不无讽刺地道:“但你想不到吧,藏在卧室里的田契,早在抄家封门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取走,现在没了那些田契,你还能拿什么来交换。” 她听着这番讽刺的话,心头郁气,可是听到被取走了?她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第23节 檀婉清自然是不相信的,一心想从其脸上找出端倪,只因那一处暗地藏的非常隐蔽,就算将床尾掀起来,也未必能看得出破绽,而且所藏之物非常小,空间只容一个银制瓶罐,如何能被人查的出来,哪怕将墙推倒,寻来也不容易。 最终忍不住地问:“既然没有找到田契,那,又如何得来的银子安置城外难民?” 谢承祖冷哼了一声,“不过是区区几张田契,何必欺瞒于你。” 他有些生气,握紧了她柔若无骨的手,目光都变得冷冰冰的看着她道:“我之所以派人去了趟京师,不过是从头至尾都不信檀府没有私藏金银罢了。” 他扯了扯嘴角:“同样朝廷三大重臣,郑梁两家搜出了千万家财,可你父亲的府库却如此干净,此事就是皇帝信得了,我也不信,水至清则无鱼,他若当真清正,郑梁二人又怎么会有包天之胆?” 檀婉清心头一震,不必他提,她自然比谁都知道檀府这些年的奢侈生活,难道他在檀府里真的搜出了大量财物吗?。 她不仅想到,赶遇丰西大旱,数城颗粒无收时,父亲将府库财银捐出了一笔,虽并不知具体银两,但此事使得董氏在府中大闹了一场,病了数日,想必是一笔不菲的财物,也正是因此,她其实还是有几分放心。 可眼前人的一番话,又让她心下忐忑起来,檀家现如此已是摇摇欲坠,虽然勉强留了条命,却再承受不了什么折难了,若是真的被人知道,府中还藏有大量财物,惹的皇上大怒,受了一遭罪也要难逃一死。 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失去了父亲与檀家,她就算能活下来,身份与境地也彻底如空中浮萍,艰难无比。 想到这里,她不想于听下去,轻轻蹙眉,甚至背过身后,想要找一处地方坐下来。 可她想躲,有人却偏不如意。 跟在她身后不缓不慢,不依不饶的道:“……檀府的金库竟藏在假山冰窖之下,里面私藏金银三十六万两,全是你的继母数年存下的私银,里面还有数百万顷田地,帐目中还有二十万两的支出,挪进的是她娘家的库房,当真是好手段,竟瞒你们是无一人知晓,加这二十万两,所有的财物已足在百万,如今帐本就在我手里,若是将这个藏银的帐本偷偷流出去,被人交与圣上,不知当今皇上会如何作想?” 如何作想?这等欺瞒之罪,该是罪加一等,便是立即斩首留有全尸都是好的。 檀婉清一时也六神无主,她哪里知晓,事情竟是这般雪上加霜,一环扣一环,怨继母藏了这笔银子?可若未藏起来,檀家就要有灭门之祸,可若是不怨,她又怎么会落得这般进退不得的地步。 檀婉清只觉得被他的话压的有点透不过气来,只想想要到门外去,可一转身,偏偏手被他拉着,她挣了数下未挣脱,每走一步,都要被他拽回一下。 “你放手!” “往哪去?还要随你父亲到边陲之地全家团圆?” 檀婉清此时的心情也已经被气愤填满了,就算再摸不着门道,也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眼前的人,自小从武,站在那儿稳若磐石,他一动不动,自己却几下便挣出些汗,看样子是定要给她难堪了,不得不抬眼瞪他,“你是故意的,就为了五年前。” “因为是你欠我的!” 檀婉清咬牙扭过头不言。 “我娘从没有怪过你,你可知道她替你说过多少好话?”看她不语,他轻贴着她耳畔道。 不过是轻贴了贴,那股熟悉的暖香便已熏的他声音暗哑。 檀婉清急忙侧过身避开他。 “可我怎么甘心,一群自诩高贵却不拿我娘性命当回事的人,当众策马街头,吓得她跪地不起,不仅不勒马停下,反而嫌她碍手碍脚,抽她鞭子,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可当时的场面混乱,我若不抽你娘的鞭子,她就要葬身马下,若换你是我,你又要怎么办?”檀婉清不停扭动手腕,要从他手中挣开,终是忍不住道,“你放开手。” 谢大人却反而握的牢:“那你是想说,在闹市策马踩人,是我娘的错?” “你又怎知闹市策马是我所愿?不过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若我不拿人命当回事,何必多此一举挥那一鞭,你母亲便是被踩,也不会落于我的马蹄下。” 檀婉清脸色无比清冷,她轻咬着牙道:“你娘替我说好话,是她清楚,若不是我,怎么能从我妹妹的马蹄逃出命来,当时的情况,是吓着也好,落胎也罢,总要舍弃一样,才能保住一样,无论如何,都比当场丢命要好,你如此怨我,不过是不通曲直,只记住我打你娘的一鞭子罢了。” 身后的人顿了顿,才轻轻揉了揉刚才握紧的那只柔嫩的手腕,声音却是微微放松了道:“若不如此,你以为现在还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以前的身份,或许没人敢对你怎么样,可是现在,便是有人对你再过份些,你也得生受着,还想到边城去开荒种田,这般难养娇贵的手,随便磨几下就是一片红,也能开垦田地?恐怕不出几日,就要满手的血泡吧。”他小心轻揉着那握出来的痕迹,口气终是软下来。 握着她的手腕,却是认真的道:“其它暂且不提,但你当日打我的三鞭却是钻心的疼,鲜血淋漓,鞭尾差点裂开了眼尾,这便欠了我的,你当牢牢记着才是。”甚至抓了她的手指,竟是孩子举动的放在眼尾。 檀婉清这才抬头看向他眼角,原本不提并没有发现,可说完细看,果然右侧有淡淡的痕迹,似是疤痕,但因时间长了,被肤色所掩盖,并不十分清楚,但看那痕迹,竟是差一点点便瞎了眼晴,难怪他要如此记恨于她。 她有些失态,心下也是一阵恍惚,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流年不利?才会为自己惹下这样的祸端,一时的失手,竟是害的两母子如此离谱,难道她真的无法从这种愧疚中逃离出去吗? 不知想了多久,才终于有些疲惫的晃了晃,也罢,也罢,他求的也便只是如此。 檀婉清任他扶着,延着暖炕边沿坐了下来,再三斟酌许久,声音才清冷的道:“好,还你就是,但我有条件,我不是卖身于你,也不会做妾,永不入谢府,你不得打骂我,也不能将我转送他人,只待到你大婚一日,我便可自行离去,你需与留下字据。” 她慢慢说完,等了许久才抬头,便见旁边的人,气得脸色竟是发起青来。 第三十九章 有生之年不入谢府? 瑞珠从厨房走到窗口的时候,就听到那个谢大人,在屋内很大很大的声音对小姐吼道:“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那个大学士之女吗?用不着你那么委屈求全,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说完便是东西落地,摔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 等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瑞珠赶紧缩到墙角黑暗里,不久便传来大门用力的“咣当”一声,显示着摔门的人无处可宣泄的愤怒。 等到瑞珠慌慌张张的去关好门,回到房间的时候,就见之前放在暖炕沿边装着粥勺的瓷碗,被碰到了地上,到处都是碎坏瓦片,幸好里面没有装吃的,小姐正蹲在地上拣呢。 瑞珠赶紧将檀婉清拉了起来,“小姐,可别划伤了手,我来。”然后取了帕了垫在手上拣瓦烁,几下便拣了个干净,自外面回来,却见自家小姐又坐回了暖炕上,竟是拿起一片馒头,就着粥与松菌羹,慢慢吃了起来。 雪白的手指在烛光下,轻轻撕着馒头,放入口中,不知怎地,竟感觉到那干巴巴的馒头片都似极好吃的样子,本来吃了半饱的瑞珠看的都有些饿了。 暗道小姐的心也太大了,刚刚那谢守备摔门离去的样子,似乎是气的不行不行的,别看他只是个小小守备,放在京城这职位也不如个六七品的文官儿,可在这卫安城里,那就不同了,强龙也不如地头蛇,当真是一手遮天的主儿,得罪了他,小姐怎么还有心思慢悠悠的吃饭。 瑞珠见她抬手去拿汤,忙上前伸手道了句:“小姐,汤都凉了,还是拿到厨房热一下吧。” 檀婉清看了她一眼,摸了摸碗底:“快上来吃吧,屋里热着呢,汤的温度也刚刚好。”仿佛没发生刚才的事一般,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脸色没有半色异色。 瑞珠犹豫了下,才上了暖炕,坐在桌前,谢大人进门时,她是想在屋里的,可那谢大人却伸手拦她在门外,分明是不让她进卧室,又未见小姐叫她,只得跑到厨房暖了会儿,不放心又走到窗下面,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谁知只来得及听到一句。 那一句也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什么是委屈求全?非你不可?难道…… 瑞珠看着檀婉清用汤勺舀了一点汤,轻轻放入口中,松菇又鲜又美,她又舀了一口,仿佛心思全在吃的东西上面,可瑞珠却是拿了块馒头,塞入嘴里,食不下咽,直到心里念头泛滥,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往檀婉清身边挪了挪,十分好奇又小心的道:“小姐,刚才那个谢,谢大人出去时那么生气,是否想要娶小姐为妻?然后被小姐狠狠的拒绝了?” 檀婉清手里的勺子一顿,看着面前眼神隐隐期待的瑞珠,她委婉道:“你觉得一个年轻有为的五品守备,会娶一个罪臣之女吗?为个女人,是不是官都不要做了?” 瑞珠听完一怔,脸上的期待之色收了收,“他也不过是个小小五品的武官儿,卫安又这么偏远,谁又管得了他,有什么娶不得,而且小姐可是……” “瑞珠。”她将勺子放了下来,看向她轻声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姐了,檀家现在什么样儿?我们心里都清楚的很,我们不是以前在檀府的时候了,现在只是两个无处安身,可怜巴巴要靠别人庇佑的逃犯罢了。” 瑞珠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看着小姐慢慢的用着粥食,还轻赞了句她做的蒸鲥鱼很好吃,可瑞珠一边看着小姐,一边嚼而无味,看看檀婉清的脸色,又想谢大人走时那句话,难道真的不是她想的那般意思?可若不是的话,为何要恼羞成怒,摔门离去?她想着想着,突然瞪大眼晴,不会是,那个谢大人想让小姐做,做妾吧…… 吃过了饭,收拾了桌子,匆匆的洗漱后,檀婉清穿着白色单衣,坐于温热的炕桌前,默默不语的伸手用剪刀轻轻剪去长了的烛心,放下后,看着烛光,目光也跟着火光一闪一闪。 罪臣之女在京师多发配于教坊司,入贱籍充作官妓。流落边城,也是为奴为娼,能像现在这样有一处宅子安心可住,有人可替担着,不必再担惊受怕,确实算是极少数运气好的。 可这样的好运气不会一直伴在左右。 是要自尊,还是要保命,自古都是最难选择的难题之一。 回避后,勉强回过头细细也品嚼回头草一番,其实不是那般难以下咽。 毕竟年轻有为,又十分骁勇,从不曾科举,也无举荐,更无祖荫,只靠着功名便做到五品官职,是一支极具潜力的潜力股,难得的是,对不归管辖内的流民,也十分有责任心,拍拍胸口,不昧良心的说,这应是个言出必行,根正苗红,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可是,这个可依靠的期限是多久,她不得不在心底冷静的计算一下。 对男人而言,未来刚刚开始,前面有着整片可选择的森林,一旦得到并满足了男人天性里的征服欲,待最初的新鲜感一过,恐怕用不了多久,她这个已经上了年纪,也没什么身份自尊的前任丞相之女,就要被抛之脑后。 可对自己而言,她需要先保住现在安稳的生活,尽量延长这段会被厌弃的时间,赶在失去庇佑之前,找到适合自己的身份生存下去的生活。 想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她现在是机关用尽,穷途末路,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 回到营房时,谢大人胸腔内的郁气已搅动了半晌,进了守备府,竟见到后院堆了大大小小的红色漆箱,还有不少兵士在搬动,司书熊廷宪正拿着册子,见到他,急忙上前施礼,“见过大人。” “怎么回事?”谢承祖将黑炭头交给手下小兵,扫了眼东西,问道。 “是杜和手下的百夫长,要与曲家的二小姐成亲,明日就要下聘,曲家送来了许多东西,想借大人后院存放,搁一晚,明儿就抬走。” 这事弄的,谁能想到喝了次酒,那百夫长也能占到曲家女儿的便宜,当时被许多人见到,传的是沸沸扬扬,那曲家二小姐整日寻死觅活,曲家几乎愁断了肠,寻大人几次不在,无奈之下,便只能咬牙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与百夫长,连聘礼都备好了,晚上便抬了来,只想想匆匆娶了了事,那百夫长自小孤零,军中长大,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婚事也没人帮忙操持,只得他这个司书出面。 谢承祖哪管什么曲家小姐的,他正心头不顺着,眼中看到这些成亲的红红绿绿之物,格外碍眼的很,交了缰绳转身便进了府。 杜和迎面而来,手底下有人要成亲了,他也跟着脸上有光,见到大人,便道:“大人,赵石要成亲了,娶的曲家的女儿,明儿个下聘,这事儿说来还是托了大人的福气,要不哪能轮到他啊,据说曲家的二女儿长得娇滴滴天仙似的,都说他走了大运才能娶到手。” 逆着光,他也没看清大人一脸的难看的神色,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跟在后面又道:“现在连比大人小的小石头都要成家了,大人这边也得抓紧了,老是把人放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而且那位可要比曲家小姐娇贵多了,要不大人,就借着石头的喜气儿,早点定下来?这府里实在冷冷清清,真得有个女人在才行,大人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处,这有个贴心的人住着,整个宅子都透着暖和气儿,那妙处大人到时自然清楚……” 谢承祖是抿着唇,一边往内宅走,一边脱衣服,腰带,外衫,袖口,直到走进内室,将滔滔不绝的杜和彻底关在了门外。 才转过身,一脸恼火踹开门口碍着路的凳子,可怜的月牙扶手的交椅,被一脚踹出了老远,掀了数个个倒在了一边。 内室里无人给备热水,只有凉水,在冬日里格外的冰凉刺骨,但对行军打仗的人来说,这样的凉意早已习惯了,他愤然脱下身上的衣物,舀起一瓢便倒在了头上,在喷溅的水花滑落中,精瘦的躯体一览无遗,水珠顺着有力的肩背落到肌肉微鼓的腹部,及精壮修长的长腿。 他喘息着扶着墙壁站了半天,咬牙切齿的低头看了看,只觉得讽刺,当真以为他找不到女人,非巴巴的求上你不可吗? 杜和被关在了外面,就听到里面什么东西被踹倒,然后就是水泼地的声音,诧异的转身往回走,心中暗道,大人这是从哪回来的,发的哪门子邪火,又是踹椅子,又是浇凉水的。 过了许久,冲完凉出来谢大人,出了内宅仍然跟着雪前的天一样,一脸阴沉,经过堂口,杜和郭兴与赵石等人正围着一张桌子。 “……总不能全让岳丈大人出了聘礼,你也得送曲家二小姐点东西吧,快点挑挑,这些可是你嫂子找城内手艺最好的工匠,从他家里花了定金讨来的,还是顶的大人名头,才肯拿出来,打的全是新花样,城内保证没重的,这女人呐,最喜欢这些金啊银啊亮闪闪的东西,你先选一付吧,你嫂子那边还央着我要呢,我得给你嫂子留一付,剩下的明儿个得原封不动还给人家。” “这女人东西我怎么会挑。” “一看就是没送过女人东西,像兄弟学着点,挑那些金的,粗的,重的,又沉又打手,实惠值钱保准她们喜欢!” “你别浑出主意,曲家有钱的很,可不像那些妓院的妓子眼皮子浅,选些精致的才讨人喜欢,你看这付……” “这也太细了……” “可它精致啊,这一套工匠可是细心雕琢打了半个多月,可是这几套里最贵的,模样也最出挑,可是少了百两不卖。” “百两?大哥,你说笑呢,这些加一起也没个二两重,就这点金子值百两?”赵石眼珠子瞪的铜铃,他这几年拿命换来的钱,就值个首饰价儿? “女人的东西卖的是工艺,你不懂,这还是便宜的价儿,曲家什么人家,你送个十两二十两的首饰,在人家眼里都是破烂货,再说,人家聘礼都帮你准备了,你也总有送点上好东西吧,就拿这套,别让人把你看扁了。” 杜和刚要将那套首饰拿在手里,替一脸不愿意的赵石决定下来,结果还没放在他手里呢,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套首饰拿了过去,阴沉沉的眼神在首饰上看了又看,扫了发愣的几人一眼,将盒子盖上。 “挑别的吧,这个我要了。” 第四十章 浴后的谢大人,头上的湿发未干,还往下滴着水,身上只着了白色大袖中衣,外套淡青色云状花纹交领深衣,并未搭任何军袍,那双修长到令人嫉妒的长腿,完美的身材比例,一览无遗,便是男人见了心头有会产生几分老天不公之意。 大概是冲了冷水,走过来时,凡接近半米之内的人,皆感到身上一阵冷寒,加上此刻一张肃着的脸,不悦时抿成一线的唇。 看这样子,就知他心情正不爽利,就算有心想要,谁还敢跟他抢? 静默一会儿,赵石都有些紧张了,他那是心虚啊,那曲家的二小姐原本可是曲盛风送去巴结大人,哪想到被他拣了漏,他也绝没想到,不过就是随便摸了几下手,拉着坐在腿上而已,多少透着捉弄之意,哪想竟真的能娶得美人归,虽心下乐着。 但此刻见了大人,哪能不心虚,这要说起来,还是撬了大人的墙角,现在一看着面色不悦的大人,就算寒冬腊月也是出了一脑门汗,他赶紧站起来,道:“大,你喜欢就拿去吧,看着这套与大人也挺般配……”旁边熊廷宪听着话儿不对,赶紧用肘顶了他一下,他手忙脚乱的结巴改口道:“不不,我是说,与大人的……夫人十分般配,夫人的,夫人……” 谢大人瞥了他一眼,直接略过对熊廷宪道:“从我的俸禄里扣。”说完,头也不回,拿了东西便向书房走去。 待不见了身影,赵石才汗然的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第24节 杜和回头见谢承祖进了房间,才伸手指了指赵石脑门,“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知道吗?要不是大人,你想还娶妻?直接拖到营门口先打一百大板,看看死活再说……”他哼声道:“你当大人不知道你和曲家的事儿?那是他故意避开了,曲家告不了状,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将苦水往肚子里咽,否则,就以你对人家姑娘干的那事儿,这辈子头拱地也别想娶到了。”不过他下句话没说,大人他也不想要就是了。 赵石当然知道其中厉害,看的就是大人站在哪一边,要是站在曲家那边,哪有他什么好,急忙点头,“真不知如何回报大人。”当年若不是谢承祖见他还有口气,杀出重围时以马驮了他一路,他也早就命丧黄泉了,如今连亲事也是托了大人的福,哪敢有什么想法,打他百板子,也绝无怨言。 “好了好了,看你那一脸怂样,人都走了,快坐坐坐,赶紧挑。” 可这时候,几人心里哪有刚才的兴意,郭兴桌子下支着脚,忍不住凑杜和旁边低声问道:“大人拿走那盒首饰,要送给谁啊?” “你说谁?”明知故问。 郭兴沉默片刻,随即道:“大人手头那么紧,哪存下过钱?一年的俸禄及朝廷的俸米,统共加一起才只有百来两,这一下扣光了,明年怎么办?”虽是天天在营房吃用,花不了多少银子,可也不能一年都没进项吧,就为了买点首饰?虽然库银有大笔进帐,可大人从不取一分一毫,一笔笔都登记在册,花在哪了都要查帐。 “你懂什么?”杜和看了看书房的门,随即凑近郭兴悄声道:“大人有多上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心里都挂着呢,手里有多少银子都巴不得送人眼前,只可惜啊,人家未必稀罕……”虽然现在落得抄家流放,但毕竟是昔日丞相之女,吃的用的住的不知比这卫安城好上多少,那眼界派口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可比,想要在人家那里讨个好不知有多难,他都可怜大人。 “前几日不是让我收了那一位的假籍贯吗?这几日大人就让人将两张僧籍上的人,上数祖宗八代,连坟头在哪都查出来了,昨儿个刚入籍册,盖了官章后,还在大人手里呢,我还偷翻了翻,名儿还是籍上那个名儿,上面的画像那可是妥妥的那一位,半点破绽都没有,我猜大人这次是想名正言顺的接人入府。”说完以肘抵了抵郭兴,“现在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郭兴也是听的发愣,这意思就是好事儿将近了?随即便咧开嘴,有些心照不宣的与杜和“哈哈”一笑,不过心下到底是觉得慢了点,“要我说,大人就是给惯着,还讨她的好,直接就……女人么,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天王老子,睡了以后,都得死心踏地的跟着咱,还用费这样的劲,越是这样越蹬鼻子上脸,给她一遭厉害就知道老实了。” 杜和看着他冷笑一声,“那么细皮嫩肉的,要换你,你舍得?”谁喜欢谁心疼。 郭兴这么一听,顿时支支唔唔不出声了,心道要他有个喜欢的女人,又长的那模样,还是那么金贵的人儿,他比大人还夸张呢,一个小手指头都不舍得碰。 其实他们这些兵营的,别看个个凶神恶煞,外人都道是粗鲁汉子,女人见着也都吓的直躲,娶个亲也不太好娶,可实际上,真成了家的十个有九个疼老婆。 有血性的男人没有冲女人逞强的,家里横的那都是窝囊废! 两人声音极低,熊廷宪与赵石真未听清,正想问二人在说什么悄悄话,郭兴却大手一挥,“快点快点,磨叽啥?看把杜哥都急什么样子,人家现在急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懂不懂?不是说,晚上的时候比金子还要贵。”说完指着赵石:“快点快点,别打扰杜哥回家搂媳妇,紧赶紧挑一个。” 最后,在他催促之下,赵石还是选了其中金子最粗最重也是最俗气的那套,项圈粗的能压断脖子,当然,也如意料中遭了曲二小姐的嫌,不屑的撇撇嘴,随手丢到一边,是绝不会戴的。 书房中,谢承祖坐于梨花案上,手里拿着那只已打开的精致的盒子,里面的首饰在烛光下,随着角度折射着耀目的光芒,金中镶嵌的宝石质地纯净,浅粉,湛蓝,玫红,玉黄四色交相辉映,细节之处透着用心打磨的灵动,毫无半点金银的俗气。 会喜欢吗?应是喜欢的吧? 他看了半晌,才伸手不确定的拿起其中一只细细的脚链,缠绕在指尖,几道金线,看着十分脆弱,仿佛轻轻一扯就断开来,就与她的人一般,金贵的很,他丝毫不敢用力,看着指上精美的金线与嵌合的四色宝石,思绪不由想到林中雪地那一夜,在临时粗陋的地屋中,燃动的火光下,手中的那一只冻的可怜兮兮的雪粉玉足,若是戴在上面,不知又会如何的情景,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纯粹的宝石链,似记起了那若凝脂般的触感,唇角微微放松下来。 可每当想起那样施舍般的语气,与骨子里透出的不得不敷衍的眼神,又只觉得心口那一片沸热之心,似被人踩到了脚下碾动,他下意识的用力的攥紧手中的宝石,最后烦燥的将其扔回到了盒子里,单手用力将盒盖摁了下去,随手丢到了一边,起身走出书房,眼不见为净。 第四十一章 清晨的空气十分寒洌,却也新鲜的很,厨房早早便生起火来,瑞珠将秋时坛子里腌的酸黄瓜条与酸茄子,捞出一小碟,将坛口又盖的严严实实。 转身打开锅,里面糯米已散出浓郁的米香味儿,随即碟子里酸溜溜的小菜用切了切,稍稍割开只有手指大小的小茄扭子,整个皮浅紫色,刀轻轻上去一切,割开的刀口里,便流出了浅紫色的汤汁。 这是小姐最喜欢的小菜,以前在府里时,若不爱下饭了,便让丫头到厨房菜坛子里取这么一小碟,那一顿最少也能食半碗,又酸又鲜十分爽口。可惜她手艺不如檀府的厨房,调味儿的香料也少了些,腌出来的比府里时,总归少了那么点鲜味儿,但酸口倒是浓郁,小姐每日早上都是要吃那么一点的。 看着外头天刚刚亮起,想到坊市正是早饭热闹的时候,瑞珠便收好了厨房的火,从厨房空坛子里摸出了平时买菜剩的铜钱,数了二十多枚,便轻手轻脚出了屋、 寻常人家早饭也就凑和着昨晚的的剩饭剩菜,或半个馍子吃了,可瑞珠自小到大在府里,意识里就没有凑合两个字,小姐虽然亲娘去的早,可在府里的时候,精雕玉琢粉团一般的小姐是最得檀老爷的喜欢,下人自然不敢在吃食上苛刻,待十二岁掌了夫人留下的嫁妆,手里十数间铺子,大把的银子,衣食住行更是精细,早中晚三餐一餐不能少,每顿都是变着花样,也连带着身边的几个丫头,也从没有糊弄的概念。 之前手头银子不丰没有条件,可现在有了银子,哪里省,也是不肯定吃的方面节省了,天知道,这些日子,天天吃糙米饼有多难入口,现在只要闻着那生潮了的味道就不想吃了,都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咽下去。 她将小坛子放入竹篓里,提着悄悄出了门,锁好后,反复看了两遍,才匆匆往坊市赶。 有条离得近的集市就是方便,一拐进去,就是烟烟袅袅的饭食香味儿,她熟门熟路的走进这条坊市,豆浆做的最香的那一家,买了五文的豆浆,见旁边刚出锅的葱油饼,烙的黄澄澄油滋滋的,上面还有没消去的油泡。 小姐不太喜欢太油的东西,但瑞珠最喜欢,摸出几文买了一张,又拣了家人最多的五色小龙包,挑着五个肉馅五个菜馅的装了一纸包,周围有人拿到手就吃,肉馅的汤汁香味儿,飘的到处都是,惹来不少来买早饭的人问价钱。 价格当然是实惠又物美价廉,途经卖芝麻糖的铺子,想到厨房用光了的糖罐子,又用剩下的钱包了一小包芝麻糖,东西装了满满一小篓,却只用去二十来文,这让在府里习惯给厨房填银子的瑞珠,每每都觉得不可思夷,没出府之前,她还从未体会到,一把铜板,买上一篓的东西那样的感觉。 换在以前,定是不屑的,二十文的东西,那是能吃的吗?别是吃坏了肚子,可是现在,周围都是这样的小老百姓,混在其中,竟然有种充实感,一路上脚步飞快。 当然,如果不有昨夜守备大人的摔门而去,她会更高兴些。 进了院子,见卧室的小轩窗已是微微支起,知道小姐已经起来了,她赶紧进了厨房,切切整整,一会儿工夫便端了碗碗碟碟,向房内走去。 掀了门帘,一股暖热舒服的香气扑面而来,贴身伺候小姐的几个丫头都知道,这是小姐身体天生带着的体香,年纪越大香气越浓郁,是很特别,很暖的香味儿,自夫人去世之后,小姐体香这事很少有人知道,老爷也从未说起,周围人便是闻到,也以为是用的什么香料,府里的两小小姐,还追着讨过,最后也只道是夫人留下的香料,只剩最后一盒,才不了了之。 虽开了小轩窗,但屋里仍带着昨夜炭火保留下来的暖意,小姐下了暖炕,脚上也没有套罗袜,只光着粉嫩的玉足,汲着放在室内柔软贴肤的薄棉软鞋,弯腰在水盆里那里洗漱。 暖炕上的被褥已经整整齐齐的被放进了方角柜橱里,炕案也已搬到了暖炕边,皆被清扫过,十分的干净。 瑞珠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赶紧爬上炕,将轩窗支的杆子拿了下来,关好,口中不由埋怨,“小姐,外面冷着呢,刚才来就开着窗,着凉了可怎么办?” 檀婉清只松松的用簪子挽了头发,以清水清了面后,将干净的细棉布轻印在脸上,吸去了水珠,擦了擦手才方方正正的挂在椅背,随即才回身道:“早上的空气最新鲜养体,大阳高了就混浑了。” 瑞珠嘟了嘟嘴,小姐什么都不挑的时候,她觉得不像小姐了,可是挑剔的时候,也是让人哑口无言,哪有人连吸口空气都要选着新鲜的时间。 反正她是说不过小姐的,只得关窗后,将食盒里热着的早点一一拿出来。 檀婉清自圆角香楠柜上,取了一只沉甸甸的圆肚瓷瓶,轻轻打开了塞子,向手微倾瓶身,不一会儿,从里面流出三两滴透明的蔷薇水,在手心弯了一小滩水渍后,才将瓶知扶正,小心将口塞严放好,手心合在一起,轻轻的揉开,慢慢地覆在脸上,顿时,一股清雅浓郁的花香味,扑面而来。 祈馨朝女子香妆是非常繁盛的,随身各类的香脂香丸,润面润身的香花玉露品种繁多,单单胭脂便分了各种质地,膏粉片块,浅浅淡淡十数种颜色。 瑞珠自坊间挑挑拣拣买的这一瓶,不算上等的花瓣的蒸馏液,香味儿也没有什么层次与韵调工艺与京城玉露阁里最好的仙人承露相去甚远,但也还算润衙香腻,聊胜于无。 檀婉清肤容天生丽质,本就生的白,平日无需什么粉黛妆饰,加之多年在府里精细调养,自己也极注意营养血气的补充,肤白唇鲜,不点自艳,平日不出门时,也只需用点花露膏脂。 轻轻的揉过了手背,皆润上了香露,才汲着软鞋回身。 对小姐这样早起后,卧室里不爱穿套罗袜,光着足套鞋的行为,瑞珠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上暖炕的时候,瑞珠眼尖的看见小姐雪粉足根处那一块艳如桃粉的红色,那是两日前被冻伤的痕迹,不由道:“亏那药铺的伙计说的天花乱坠,比京城的紫苏膏差远了,小姐的脚连擦了两日还不见好,怪不得只卖半两银子。”往日用紫苏膏,早便消了的。 檀婉清也毫不在意,脚底下好的慢些也无人看得,脸上的几处倒是早早消了。 她坐在桌前,扯过薄被盖住脚,这才看向小小的案几上,装于瓷盘里,摆的错落有致的食物,颜色搭配的十分有食欲。 吃饭并不单单用嘴,也要满足眼晴的重要,秀色堪餐,是一种审美的愉悦,视觉的美餐。 常人见到好看的食物,自然会高兴多吃一点。 檀婉清便属于天生对美的事物极度敏感的人,习画也是因此而衍生的兴趣,并不只喜欢画,所有美的工艺,景物,都在她喜欢的范畴内。 这种喜欢,并不是非得华光溢彩或金银美玉,是处处存在的,一片开满粉色的桃林,或窗前一截随风摇摆优美频率的柳枝,亦或是古旧的手工艺品。 檀婉清先一样样看了看,然后才拿起筷子,在最喜欢的粢米团的盘中,挟取了一块。 粗陶制的圆盘不算精致,但衬着五块粢饭团,就似一只只白胖免伏在土上,瑞珠做什么都胖胖的,样子十分憨态可掬发,既有趣,又十分有入口的食欲。 瓷碗中是奶黄色鲜榨出的豆浆,大概是放在食盒中温了一会儿,上面一层浅黄色的油渍起了一层皮,喝入口中有着浓浓的豆香。 “里面放了芝麻糖?”檀婉清喝了一口后,细细看了看上面在浮的芝麻细粒,且比以前原汁原味多了点甜。 瑞珠嘴里咬了金黄色的饼,只觉饼烙的好香,见小姐问,便匆匆咽下去后,道:“厨房的糖用光了,我顺便在坊间买的,小姐觉得怎么样?”她知道这浆子跟檀府时带枣子与杏仁的口感不能比。 檀婉清点点头,“很香,醇香可口。”她又喝了一口,才放下碗,挟开粢饭团,饭团外层是和大米与糯米包裹,才出锅的糯米晶莹剔透,表面一层油润,里面是腌的黄瓜条与酸茄子,还卷了金黄的蛋皮,吃入口中十分爽口,白色紫色黄色绿色配在一起,眼晴见着也是享受。 再见到盘中摆成一圈,中间一点的八个四色婴儿拳大小的小包子,虽然挟错了一个肉馅,腻了点,但是她还是又挟了两个素馅,吃的津津有味儿。 瑞珠嘴里咬着油饼,看着小姐慢条斯理的吃着舒心安逸,心头涌起一股小姐心也太大了的感觉,昨天守备大人那样走了,小姐竟然完全没放在心上,不仅一夜无梦,睡的香,早上还比平日起晚了些,看着半点担心也没有,瑞珠心里却是惴惴。 檀婉清心中清楚,既然他从一开始便没有出手对付两个弱质女流,便也不会因昨天的话恼羞成怒,亦或翻脸无情,何况昨日她也并未说什么,自然无需恐慌。 用过饭收拾了桌子,檀婉清坐于沿边,伸手取来雪白的罗袜穿上,并将笔墨纸张铺于案上,打算画一幅雪景,便听到外在突然传来了门环的响声。 屋里拿针线的瑞珠,顿时惊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小姐一眼,在小姐如常的目光下,慌乱放下手里的线,去院子开门。 第四十二章 相比北街周边的几个游散坊市,城东大街一条要更加体面。 桥南面和东大街相连,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是茶楼,酒馆,当铺,还是脚店、肉铺公廨等,应有尽有,到处可见商铺外摆放的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来往街市行人,来来往往,人头攒动,颇让人目不暇接。 檀婉清身着一件厚实的夹袄,瑞珠本想给小姐带上那件她刚缝好的绸质披风呢,冬日里正好可挡风,可檀婉清出门时却道不用,让她放回了屋里,因鲜红的绸料担心扎眼。 可是现在两人走在东大街时,便见许多女子都着了披风,海棠红,茜草色的,肉桂色与秋香色的,各种颜色质地的绫纱罗绢锦缎,精棉,或是卧兔儿毛料子,普通的奢侈的,看的人眼花缭乱,大概是待久了穷人的坊市,都不知道这城中还会有这样的繁华市井了。 瑞珠边走,边有些埋怨:“便说出门的时候穿着了,小姐非要担心,这街上都有人穿着了。”她可比小姐清楚的很,这坊市里狗眼看人低的很,之前买东西时不知被送过多少次白眼,那滋味儿可不好受,她可不想小姐也受上一遭,那披风正好能撑着场子。 待回头看小姐身上的夹袄,还是粗面料子,瑞珠不由叹气,这次出来就是给小姐买些布料做衣服,小姐就要做夫子了,总要做两身出门穿的衣物吧,家里那些旧衣麻料,如何穿的出去。 檀婉清二人边走边看,好在今儿个天气不错,也没觉得冷,却是逛的久了些。 这条街道两边店肆林立,布庄与绸庄尤其多,只要在店中选好布料,花些钱就可定制心仪的款式,完全手工制作,这个时候也没有批量生产的。 瑞珠这丫头针线活一般般,衣服虽然也能做,但是手头不快,店里的绣娘裁缝若三日能裁剪做好,她就要做上十日八日,檀婉清也不愿为了件衣服,让瑞珠日日磨洋工,而她这个平日几乎不怎么拿针线的,就更不提了。 转了一会儿,便离开布店,打算寻一些成衣铺,京城时,这样的铺子颇多,一件件做好摆于案前,若被客人选中,穿着合适可直接买走,若不合适,便再扯了料子替人量身制作,可卖也可做样板,十分灵活。 可这样的成衣铺,卫安城却是极少的,走了一圈,也只在边角旮旯找着一家,店里有新衣,也有旧衣,左右分开,倒也收拾的干净。 这种铺子虽说也是成衣铺,但实际已算是旧衣铺子,里面有许多当铺典当的衣物,及一些富裕人家的淘汰的旧衣服,自然也有农家自己织布做的粗布衣,价钱十分低廉。 瑞珠一进去,见着那些明显别人穿过的,便嫌弃的要拉檀婉清出来,她低声道:“小姐,咱可不能买这个,谁知道那些衣服之前被什么人穿过,如果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多晦气呀,我们还是去扯好料子,我熬夜给小姐做吧。” 檀婉清匆匆看了一眼,也觉得旧衣确实不妥,转身便往外走。 铺里的四十多岁一身青花袄的老板娘却是从里间出来,见了二人便热情招呼道:“两位姑娘来买衣服?给谁买?可以进来挑一挑,我们这儿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小孩的老人的,什么衣服都有,价格也公道,比扯新料子做划算多了。” 既然人家已迎了出来,檀婉清只好问道:“不知店里有没有新的已做好的成衣卖。” 那成衣店的老板娘走近了,上下打量二人一眼,在檀婉清脸上多看了两眼,才道:“那当然有了,我就是裁缝,平日也接一些活计。” 说完转身自里屋取出篓子,里面装着衣服,“姑娘想必是等着穿吧,当铺会收到一些布料,送到我这里,这些都是用那些料子做的,男衫女衫都有,就是数量不多,你看有没有你能穿的。” 檀婉清与瑞珠相视一眼,也不好掉头走,便上前自篓里拣起衣服打量,都是叠好的,男衫比较多,女衫反而少,那老板娘解释道:“姑娘也别介意,这些都我闲时做的,挑着自家人的尺码,若卖不出去,我们也都能穿的。”说完取出一件女子的襦裙,道:“你看,料子用的厚实,双在压边,这个时候穿着不透风,暖和着呢。” 女衫平平无奇,瑞珠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拉了拉檀婉清的衣袖。 檀婉清却是目光一转,看向了她缝制的男衫,相比女衫,男衫做的是用心多了,数种不同款式,且新旧料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新料子都未过水,上面都还着一层包浆,手感十分明显。 拿起一件冬日的裌衣,一层面子,一层绢做的里子,入手滑软,倒是瞧的过去,另贴身衣衫里都贴有内絮棉絮,便是裤料,也都是双层,用的缫丝的下脚料,用作充绒,摸起来轻薄而保暖。 檀婉清想了想,挑了两套与她身量接近的男衫,询问价钱。 成衣铺老板娘还有些不舍,直道:“……姑娘好眼光,这两套我可是费了工夫了,原本是打算捎给我儿子的,他在外乡读书,可惜离的太远了,一时半舍捎不过去。” “这些料子都是精心挑的,厚实舒服又实在,价钱肯定没有布庄贵……”成衣铺老板娘说了个数。 檀婉清也未还价,便让她将衣服包了,让旁边的瑞珠付了钱。 出了门时,瑞珠还在旁边惊讶的看着自家小姐,“小姐,我们买男人衣服干嘛,就算去学院,也,也不必穿成这样吧。” “这样穿更方便些,买的肯定不合身,有些大了,回去的时候,你再帮我改改。”檀婉清道。 瑞珠只得应声,再想到小姐的样子,穿着男衫,或许可压压呢,便也认了的将包袱拿在手里,寻思着回去怎么改才能好看些,毕竟男衫对女子的花色衣物来说,还是太素淡了些。 成衣铺子有些偏僻,两人出来时,拐过小巷,迎面碰到个一身酒气的浪荡子弟,身边跟了个小厮,时不时掺扶他一把,在离得近了,醉眼熏熏的瞥到对面人的脸时,突然的打了个颤儿,眼珠子圆了。 第25节 刚要擦身而过,他一个大步过去,就将人拦下了。 第四十三章 一觉酣睡,半卷珠帘,人在蒙蒙处。 似闻到一股特别浓郁的香味儿,檀婉清迷糊的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屋子里的光亮有些暗,她慢慢拥着被子坐在暖炕上,不知多久,才抬头看了眼窗外,外面的天色已晚,一片清濛濛。 她懵懂的看着,没想到竟是混沌的睡了一下午。 待看到旁边叠的整齐的衣物与针线时,她试探叫了两声瑞珠,无人回应,人并不在房中,这个时间应是在厨房吧。 醒来后,浑身有些汗意,她伸手摸了摸身下,十分的暖热,显然厨房的火烧了好一段时间了。 随即又嗅了嗅,厨房做的什么,这般香? 是一股香甜奶香味儿,还夹杂着肉的香气,在做什么肉羹吗?瑞珠虽喜欢吃肉,平日厨房也时常备着半块的生肉,但毕竟只有两人,用不了多少,便是有些肉香,也绝不会从厨房飘到这里来,这样的浓郁,得是做了多少啊?并且,哪来的奶香味儿? 正想着呢,便听到院子里竟传来几声“咩咩”的叫声,也彻底让她清醒过来,刚才是什么?羊叫声?她顿了顿,确定没听错,便掀开被子,起身坐于窗前,打开轩窗条缝,向外望去。 卯时左右,天未全黑,影影约约能看个清楚,寻着声音,便见到院子一侧墙根处,桃树下竟拴了两头奶山羊,正卧倒在一片厚实的干草上,时不时的发出咩咩的叫声。 哪来的奶羊? 一头白毛,一头竟是紫毛,是紫毛?更是惹得檀婉清多看了两眼。 正疑惑间,她听到了厨房里走出的脚步声,稳重而有力,那绝对不是瑞珠,宅院里有外人?这让檀婉清精神一凛,顾不得冷的推了推窗,向厨房望去,只扫了一眼,便忙将轩窗合了上来。 怎么会是他? 想了片刻,便掀开了被子,在有些黑绰绰的屋里,伸手去点桌上的烛火,刚刚将烛光点亮,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帘子被掀了开来,却是瑞珠提着食盒进来了。 见她起了,瑞珠忙是上前道:“小姐,你睡了一下午了。”说完将食盒放到桌上。 檀婉清随她看了看身后,问道:“可是有人来了?怎么不叫我?” “是谢大人,小姐你躺下没多久,他就过来了,见你睡的沉,没让我叫醒你。”说完赶紧给檀婉清打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回头望了望外面,才又小声道:“那个谢大人上次和小姐吵完,就摔门走了,我就故意说小姐你身体不好,以前病时还留下病根了呢,需要休息,他走倒是走了,可是后来又回来……” 檀婉清有些明白了,“外面的羊是他带来的?” “是的,谢大人让人牵来的羊,听说是昨日刚从鞑子手里剿回来,特意带过来留给给小姐养身子的……”瑞珠忙打开食盒,从中小心冀冀取了一碗羊奶出来,一取出,奶香便扑鼻而来,罕见的浓郁。 檀婉清看了眼,微微怔了怔,那一碗并不是羊奶的乳白,反而透着层极浅的紫晕,上面浮着一层奶皮,看着颜色微微透紫,再想到那紫毛羊,记起什么,有些惊讶,“这可是……紫玉浆?” 瑞珠急忙激动的点点头,紫玉浆可是个好东西,紫羊的奶汁,乃是大补之物,便是京城也只闻其名,连小皇帝也未必日日喝得,只因数量稀有,产量极少,没想到这边关之地,居然也能弄到一只,且这紫玉浆也最是对小姐寒冷虚乏的症。 尽管香味诱人,檀婉清接过来却并未喝,只是将其放到桌上。 “谢大人还拿来了鹿肉鹿筋,都是极新鲜滋养身体的好东西,而且……”瑞珠道:“他还送来了一包燕窝,个个整齐均称,光洁透亮,都是极好的血燕,足够小姐吃上一个月了……” 小姐在府里时,便常年食血燕养身,如今出了府,早已不闻其味,何况现在,别说是手里无钱,便是有,这东西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弄的到的。 瑞珠边将食盒的食物取出来放到桌上,边小声的对坐于暖炕边的小姐道:“我一说小姐身子未养好,那谢大人便急急的回去,带了这般多东西来,对小姐是极上心的……”她从盒中取出了一盅鹿筋煲,悄声的道:“小姐睡着的时候,大人在厨房亲手弄好足足煲了两个时辰,筋都烂糯了,才煨出这一盅汤汁来。” 君子远庖厨,那谢大人对此却是荤素不忌,不仅进了厨房,还自寻了刀,切筋煲汤的手法极为熟练,虽然瑞珠还是喜读书人,可是这般一看,竟不觉顺眼许多,此时端着煲了两个时辰的汤,嘴里也忍不住的道出句好话儿来:“……奴婢瞧着那样子,对小姐似十分喜欢的,并不像……”并不像是只要纳小姐作妾的模样。 若只是纳妾,哪个男人会这般上心,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也值当这般费心么? 檀婉清坐在那里,微微蹙眉,也不说对也没有反驳,只挪到炕沿,一声不吭取来鞋要穿。 “小姐,你还光着脚呢。”瑞珠见到那露出来光溜溜白生生的玉足,急忙惊叫一声,去找睡觉时脱下来的罗袜,两人正翻找间,帘子不知何时被人掀了开来。 第四十四章 谢承祖掀开帘子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垂在灰青色炕沿边,一双嫩的象刚出生的小白鼠一般的雪嫩玉足,玉趾粒粒饱满水润,如玉雕琢,透着一层淡淡的嫣粉色,精致绝美到只想将其用力的放在手中把玩,不舍得放开手。 檀婉清趴在被子上翻找时,眼尾无意瞄到门口,门帘掀在半空,被笔挺修长的男子攥入手中,目光却是勾勾的盯着她光着的脚,她只一顿,立即翻过身来,改跪为坐,将搭在沿边的雪足,伸进了暖被中,彻底遮掩住,半分不露。 瑞珠终于找到了压在被底的雪白罗袜,拿在手里赶紧回头,嚷着让小姐套上,家中无人倒好,现在可是有外人在呢,结果转过身,就见到了门口那位爷正慢慢放下帘子,抬步走进来的身影,一时到嘴的急话儿也不由噎了回去。 多了一个人,屋里有一瞬间的冷凝,瑞珠有些局促看向小姐,小姐却反而拢了拢衣衫,坐在了那儿,并不打算穿鞋子,再抬头见谢大人也站在门口,半点掩饰都没有的看向自家小姐。 瑞珠左看看,右看看,将袜子偷偷塞到小姐手里,道了句:“屋里有些凉了,我去取些炭火来。”说完,也不待檀婉清开口,便一溜烟的下地,掀帘出了屋。 若换作以前,她是不肯将小姐一人留在屋里的,可那日山林的事,加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心下总归有些摇摆不定,倒也不是眼皮子浅薄,给了些东西便觉得对方如何好,不过从中看出些几分心意,虽都是些吃用的物件,可件件都对小姐有好处,他若今日送来一堆黄白之物,瑞珠也不会如此觉得这般诚心诚意,而且,他总归欠小姐交待的。 人前脚出去后,谢承祖便走到暖炕边沿,撩开了袍子坐了下来。 “伤可好了些?”他打破静寂,开口问 烛光摇曳的朦胧下,再有棱角的面孔也透着几分柔和。 “好多了。”檀婉清见他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腿上的薄被,下意识的拉了拉。 本是坐在另一处桌边的谢大人,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坐到了她身边 离的这么近,身上冷凛的气息扑面而来,檀婉清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耳边便传来哑然的声音道:“我看看。” 第四十五章 谢承祖这个人虽然有时无理专断霸道,但在檀婉清的意识里,总归还是个稳重,不强迫于人的君子,多多少少也擦着两字的边儿,否则以她如今阶下囚,低人一等的身份,他若不肯给脸面与余地,她应当没有任何言语与行为上的回旋,一切的道理与条件,皆是建立在他愿意听,也愿意同你讲的基础之上。 檀婉清心下已是掂量过的,他今日过来,必是对上一次自己提及的事,做出答复。 可却没想到,他竟会突然的坐了过来,近乎无赖的将手伸进了被子里。 这等行为,使檀婉清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谢大人!” “谢承祖!” 见其面容含霜,直乎其名,谢承祖终是收回了手,不敢再去探看她的伤势。 檀婉清立即取过罗袜,在被中匆匆套与脚上,默默穿上鞋,起身欲走,未待反应的谢承祖急忙从沿边站起,挑了眉头的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儿?” 檀婉清认真的看了他两眼,他在她面前失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么,便是与街上遇到的那个浪荡子一般,要么,就是真的脑子不清醒。 看这样子,倒不像是花花太岁的做派。 可脑子不清楚……这么个大活人,还是个一军守备,这理由实在说不过去。 檀婉清沉默了下,到底给彼此留了余地道:“大人不必拉着我,我哪也去不了。”说完看了看暖炕上的桌子,“我去净手。”说完便要抽出衣袖。 谁知谢承祖竟将她按坐在沿边,道:“你别下来,仔细着凉。”说完便转身几步走到墙角,忙活着往盆里倒水,并取了干净的手巾与净手之物,匆匆回身,一齐端到了女子手边。 檀婉清看了看面前的水盆,顿了顿,才道了句:“劳驾大人。”说完将手慢慢浸入水中,自碗盛的澡豆取了豆大一点桂花蕊熏做的绿豆面子,细细的轻揉着双手,有条不紊的净过后,擦干手上的水珠,才抬眼看向端着水盆让她净手的人。 面上似乎没有什么伺候了女人的屈辱感,或是忍着秋后算帐之类的神情,檀婉清这才脱了鞋,双腿侧拢坐于暖沿边,去看向放在桌上,一直冒着奶香气让人垂涎欲滴的紫玉浆。 忍不住的拿起木勺,舀起上面一层奶皮,放入口中,似乎放了些许茉莉花去掉了檀腥气,又加入了些冰糖,味道竟是出人意料的细软凝滑,纯纯的奶香,好喝极了,细细尝了一口,忍不住又轻舀了半勺,送入口中。 谢承祖就着水也匆匆洗了手,回头便见烛光下,小窗青沿处独自凝坐的女子,正咬着勺子,面上还带着几分睡醒时的酥融娇软,似极享受碗里食物的愉悦样子。 看在眼里,谢大人的目光瞬间便柔和了下来,刚才的懊恼冲动一去无踪,只觉她若不满面寒霜对着他,怎么都是好的,便是坐在黑暗幽冷的屋子里,也如盎然一新的阳春白雪,沁人心肺。 第46章 紫羊后世早已绝灭,连处记载都没有,如今有幸能喝到如此珍稀之物,自然要好好品尝一番,见着这等稀奇之物,不知是不是这边关之地纯天然野菜野草新鲜汁嫩,营养丰富,紫羊的奶汁喝起来格外香上许多,她细细的品,慢慢的咽,感动着三寸丁舌之地,满满的醇厚香浓的后味儿。 窗前一盏烛光,美人下巴尖尖。 一路自京师颠簸辗转而来,确实瘦了许多,尤记当年纵马行街时,还是丰润的鹅蛋脸,高高骑于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照夜白之上,清冷而又遥不可及。 谢承祖停顿片刻,走过去,将桌上离女子颇近的灯烛,向远处推了推,随即打开了桌上还有几分烫意的瓦盅,一股浓浓的肉香扑散开来。 “今日刚猎的新鲜鹿肉,拿回来时血还未凝,扔到厨房,连骨头都被分了,幸好让厨房留下了些筋骨,煲了这么一盅汤,筋肉最是温补,你多用一些。”说完取了勺子从中舀出一碗汤来,递到她手边。 檀婉清晚上不爱食油腻的之物,不过记起瑞珠之言,这一盅恐怕是煲了四个时辰了吧,无论如可,人在屋檐下,就算不愿意,也总得给眼前这个守备大人些面子。 “大人费心了,听丫头说起,大人下午带了许多东西来,其实不必如此破费的。” 她伸手接过这碗鹿筋煲,托着陶碗的纤纤手指,在灰陶的衬托下,根根瓷细白嫩,指甲犹如粉色花瓣,烛光映着隐隐有些透明之感,想到将其握在手中那般柔若无骨细腻滑嫩的触感,谢大人放在桌上的指尖微微拢了拢。 檀婉清见小小瓦罐中,除去鹿肉鹿筋外,还有莲子、红枣、枸杞、桂圆等补心血之物,倒是有些惊讶的看向对面的男子,十分难得,恐怕除了厨子医师之外,便没几个男人肯细心熟识这等对女子身体有极好的温养之物。 她看向盛着紫玉浆的碗,羊奶补寒冷虚乏。 瓦罐内的鹿筋汤,补虚劳羸瘦,益气力、强五脏。 不禁想到谢大人的母亲,便是体虚,得的又是伤气血的妇人之疾,他之所以煲汤下厨如此娴熟,恐怕便是那时练就的罢。 想到这儿,檀婉清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心头多多少少涌起了些内疚之意。 抬头看向对面这两日风里来雪里去的年轻男子,虽眼神黝亮有神,可下巴却还明显有未来得及的打理的青色胡渣,终是心头一软,柔和了神色,轻启檀口询问道:“大人若不急着回府,便一起用吧,饭菜我一人吃不完,浪费了可惜。”再好的东西隔置一晚,也失了鲜味,并且这么久瑞珠未进来,必是躲着人在厨房用了。 女子本就天生眸含秋水,烛光下更是清眸流盼,当她近在咫尺,专注的凝睇着你,朱唇素齿樱红一点,清清柔柔的说出这番话来,如何能够拒绝,冷不丁迎上这般澄澈的眼神,谢承祖目光反而有丝狼狈的匆匆移开了,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既然如此,多谢了。”谢承祖顿了下,才取了桌上已备好的碗筷。 他这般突然的拘束,檀婉清反而自在了许多,毕竟在掌着人生杀大权的谢大人目光下吃东西,也是在压力的,目光在他难得拘谨的脸上扫了又扫,这才伸手拿起勺子,从瓦罐中,捞出了炖的酥烂,入口即化的鹿肉,盛于空碗中,道:“大人何需如此客气,宅子是大人的,瓦罐是大人拿来,便是连肉都是大人的。要说谢,我得先谢过大人赐于我的衣食无忧,良食美味。” 女子声音天生温婉,像泉水叮咚,听到耳中是多么悦耳的享受,抬头再看烛光下,女子舒心透骨的一笑,醉人入心,便是再坚硬的寒铁利剑,也要柔上一层雾蒙蒙的水珠,再也看不清剑上无比刺目的锋刃寒光。 连这夜晚有些寒意的房间,都似暖融一片。 在知她不爱食肉后,谢大人将瓦罐中炖成透明软糯的鹿筋全挑了出来,放到她碗里,而大块的粗肉,骨筋,她不用之物,则放到自己碗中。 他拨到碗里的糯筋,檀婉清还算喜欢,味道也不错,这东西对男子来说强筋骨,对女来说还很美容养颜,自然没有浪费之理,只是她胃口小,只食了一小碗汤与半碗粥,便搁了筷子。 因多年府里养成的习惯,已不再追求温饱,多还是享受美食,所以东西一向用的极慢,细嚼慢咽,七分饱便搁了筷子,而对面的成年男子,与他身形一样,饭量之大,并且显然是饿了,用的很快,吃的极香。 好在瑞珠今日多备了粥,她只用了半碗,剩下的全部入了他腹中,胃口之好,连其它几样小食也都用光了,这一点上,男人显然没有女人那般矫揉造作,十分不拘小节,好在举止自然,无什么惹人讨厌的陋习。 放下碗后,谢承祖并没有起身离开,反而斟酌一番,自袖中取出两张纸放于桌上。 檀婉清打量了他一眼,将纸拿了起来,见到上面内容后,不由一愣。 “父母已故,我身边只剩一个胞弟,如果,你愿意……”他抿了抿嘴角,目光灼灼的看向她。 第26节 第47章 “如果你愿意,过两日我让人备下庚贴与聘礼送过来,年前迎娶你入府,时间短,操办免不了简陋些,但你在府里住着,总归好过外面。” 一出了宅子,就要人时时刻刻的担心,这次剿匪归途,一回来左问便前来禀报,不要说连午饭都未吃,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带着一身尘土就这么过来了。 进了卧室,坐在沿边时,她已睡着了,一缕午后暖阳照于脸上,映出浅浅的一层绒毛,连皮肤都近似透明,仿佛随时可消失不见。 稳下气息片刻,才忍不住将手伸过去,丝毫不敢吵醒她的去触碰散在枕上那一头黑的发青的瀑布青丝,望着她眼底一直未休息好留有的淡青色,与此刻毫无防备,柔软又香娇玉嫩的睡颜,之前胸口气噎的郁闷,终归还是烟消云散,心下叹了口气,一瞬间做下了决定。 屋内的粗芯烛顶端一阵急燃的跳跃,袅了数下,才慢慢安谧安静下来,在黑暗里,晕出一团暖色的光亮。 他的话说完后,屋内久久无人回应。 檀婉清拿着手里的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听着他低声慢慢吐出口的话,并仔细的看清楚了纸上的字,一时间,心中竟有种奇怪的情绪,充斥在胸臆间。 烛光下,手中的纸,是两张崭新的户籍。 泰始十年 一户沈景祥承故兄沈务本户 …… 姐沈珍珠永昌六年生 姐沈常永昌八年生 …… 开除 人口正除男子成丁二口 户主沈景祥泰始九年病故 兄沈务泰始八年病故 事产 …… 实在 人口一口 男子不成丁 妇女一口 这是一张沈家的户籍证明,所有的男丁皆已过世,全家八口,只余沈珍珠一人,所有的痕迹,包括寺院僧籍,皆已洗的干干净净,持有这样的身份户贴,就可以正常的出入益州,而不必担心被军兵拦于城下,有个这样盖了官章正规的一张纸,就能洗去种种身份,在这里安身立命。 嫁人,生子,以沈珍珠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生活下去。 这不止是一张被人精心洗好的户贴,也是她这样身份的人最安全的保护,檀婉清曾以为,谢承祖搜去这两张纸,是要将她囚禁于方圆之地,打着‘禁脔’的主意,令她寸步难离,也因惧于身陷囹圄,永不得翻身,她放弃了一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只求换取自由。 可却没想到,这个昔日她动过手,之间还颇有过节芥蒂的男子,竟然备好了良户,要用三书六礼聘娶她进门。 使得她愣神了好一会儿,怔然又默然地看了与瑞珠两人的户贴许久,才捻了捻手中的纸,抬眼看向对面一直在等她点头的人,大概因常穿着盔甲的缘故,宽厚的肩膀与手臂处料子磨损极为厉害,脚上的靴口也布满了一层黄尘。 样子神情可谓风尘仆仆,诚意坦然。 檀婉清犹豫片刻,垂下眼帘道:“我已经说过了,大人少年英雄,品行端正,年轻有为,当娶好人家的女儿,罪臣之女高攀不上大人。”说完,将纸又放回了桌上,“大人,还是另择一段好姻缘罢。” 此话听得耳中,对面男子的额头的青筋不由的跳了跳, “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檀婉清看向他,顿了顿,声音才如常的道:“大人是糊涂了吧,我已经说过了,民女是犯人之女,大人是朝廷命官,是我配不上大人。” 谢承祖放在桌上的拳头一紧,当即绷出三条筋来,盯了她半天,才忍下口气,道:“罢了,我已经替你改了户籍,沈户五口早已亡故,无一生还,便是日后有人问起也死无对证,两日后,媒人上门,你只管应下,一切都由我安排……” 檀婉清本是柔和的脸,也慢慢冷淡下来,“谢大人!还要我说的更明白吗?” 她道:“大人若执意如此,我只能离开此地,这两张户籍收下了。”说完将纸卷玉袖中,。 “你敢!”谢大人当即站了起来,手撑在桌上时,震的几只碗盘掀起又落下来。 “大人囚禁在先,现在连娶亲之事也要强迫人不成。”檀婉清却不怕他,眼皮也不掀道,“卫安城所有百姓皆视大人为英雄,若他们知道大人不顾他人意愿,强抢民女,不知会如何想法?” “囚禁?”听到这两字,就算是再朦胧的烛光也掩饰不掉男子脸上的僵硬棱角,他盯着面声音从始至终都轻柔软糯的女子,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耳光刮于脸上。 不肯,不愿,不想却全部写在其中,从其眼神中,甚至能看到几分不屑。 一时间心头有如被人用力拧着般抽搐。 “我囚禁于你?出门路上也能遇到三两歹人,若当真给了你自由,就算出得了卫安城,你以为能走的多远。”他脸色僵的掉冰渣,几乎咬牙切齿的道:“被山野匪徒掳走这样的教训难道还没有尝够……” “城中有大人的侍卫寸步不离的守着,担心什么呢?至于离开卫安城,那就不劳大人费心,我自会谨慎小心。”说完檀婉清便套鞋下地。 见她起身要走,谢承祖当即伸手拦着她,冷着脸低头看她道:“去哪儿?先把户籍给我,你不得离开卫安。” “本来就是我的,还了我,又要拿回去,是何道理??”檀婉清将袖子捏紧。 “不要逼我动手。”谢承祖脑仁都崩出筋来了,见她转身要避开,伸手握住面前女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想要将两张契纸抽出来,生怕她当真如上次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城而去,可她纤手将袖口捏的死紧。 没想到他当真动了手,甚至要抢,檀婉清眼中有些愤怒,反齿相讥道,“大人有什么不敢的,抢劫山匪,强娶民女,就连官位都是趁火打劫抢来的,如今又要从我手里抢东西,你可真是生夺硬抢战无不胜的大人……” 看着面前嫣红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柔柔,可说的全是能让人气爆血管的话,谢承祖手下不由紧了又紧,一时间忍不住将她拽了过来,就如拽着一只风筝一样轻,扯到面前,却又不舍得生生掰开伤了她的手指。 只是气急的咬牙道:“你不嫁给我,还要嫁给谁?你以为你还是檀府的大小姐,你这个样子出了城,只要是个男人都想抢了你,可不是抢你的每个人都愿意娶你。” 檀婉清脸颊泛着红潮,不知是气还是怒,眼神却极亮,被他握着手臂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花瓣色的精致指甲因用力之下,格外粉红了三分,可越是如此,她的语气越是轻柔,她看着他的眼晴,不急不缓的一字一句的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曾经的丞相之女,现在落魄了,也不会看上一个小小的武官。” 握着她手臂谢承祖,在听到这句话时,如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一瞬间,脸色难看的可怕,盯着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怒意与羞辱,使他控制不住力道的将人抓向自己,自齿间迸出字来:“你别以为我不敢……” 话没说完,帘子后面端着炭球的瑞珠,便手一抖,盆中的炭球掉了一地。 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理智一瞬间回归而来,谢承祖立即松开了手,就算此时的脸色再难看,再如何生气,这次却没有像上次一般,愤怒的甩袖离开。 只是僵硬的站在原地不走,不过刚才趁檀婉清晃神的一瞬间,他自她袖子里抽出了那两张贴,守备大人身经百战,自不是小小女子可比,谢大人面上绷着青筋,抿着嘴角,敛目将纸放入怀中。 瑞珠急忙蹲下身,将掉到地上的炭球飞快拾进盆里,实际被刚才的情景吓的手都在发抖,没拣几个,就见谢承祖走到了她面前。 “谢,谢大人……”她蹲在门槛边,抬头往上看。 “你往西厢送一床被子,晚上我留宿在这里。”他后背僵硬,声音也僵硬的道。 这是要亲自监视吗? 可这里是人家的宅子,怎么能将主人从这里赶出去,瑞珠诺诺的刚要应声,屋里的檀婉清却冷冷道:“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谢大人想休息请回府。” “小,小姐……”小姐的声音天生软糯甜美,可生气的时候,还是能听的出来。 站在门口的谢大人听到此言,脸上线条更加僵硬,“把西厢的暖炕烧了吧。” 这是打算合衣凑合一宿? 瑞珠刚要应声起身,檀婉清坐在炕沿边,却语气淡淡的道:“耳房堆着杂物,炉子也未清理,炭也用光了,也没什么柴烧,大人还是请移尊别处,不要为难女人。” 瑞珠蹲在地上,又离的这般近,十分清楚的看到谢大人听到小姐的话时,放在腿侧手指握在一起,发出了数声轻微的响声。 仿佛要像刚才时发起怒来,一时间吓的她急忙接口道:“柴,柴火还是有的,我这就去烧……” “不必了!”谢大人从喉中迸出一句,便脸黑如炭的迈过门槛,直接去了西厢。 听到关门的声音后,瑞珠才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端着盆进了屋,掩上门,就急忙来到小姐旁边。cncnz.net为您整理制作 此时的檀婉清慢慢脱了鞋,倚在墙边,仿佛血槽已空的样子。 “小姐,你和谢大人的话,我都听到了,谢大人说要迎娶小姐进门,小姐,你,你为什么……”她知道小姐根本不是那么刻薄的人,有人存仰慕之心,有人上门求娶,就算再不喜欢,也绝不会如此恶言相向,更不提践踏别人的心意。 如今小姐的处境,已不是以前,檀家倒了,昔日与郑家的婚事也因郑家被抄斩而不了了之,小姐就算是有万般好,可年纪已过二八芳龄,且又是现在这般身份,再拖下去,如何是好。 有些身家身份公子根本不会明媒正娶,而看中小姐的人,也多是想娶妾藏于府中。 谢大人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城守备,可是年纪尚比小姐小些,前途不可估量,又有心愿意娶小姐进门,能有一个安稳可栖身之地,这当是好事,那谢大人家人丁不旺,双亲过世,只有一个愚弟,小姐过了门,不会有人为难,也不会受气,虽没有檀府时的荣华富贵,可有个男人撑门户,比她们两个女子流落市井,每日担惊受怕,今日不知明日事不知要好多少。 可小姐却生生给搅散了…… 难道真的厌恶那谢大人如斯地步? “小姐,小姐……” 檀婉清被她吵的耳根子疼,十分的不耐烦,目光却雾濛濛的移向屋间烛光照不到的黑暗绰绰处,不由叹了口气,有些自言自语的道:“我害了他一次,怎么能可一人害第二次呢……” 话音太轻,瑞珠没听清楚,忙问:“什么?小姐你说什么?” 檀婉清回头看了看急的不行的瑞珠,只得解释道:“他可以娶任何人,但却不能是你家小姐。” 随即坐起身,以手慢慢抚平衣裙上的褶皱,似说给自己听般幽幽的道:“就算改了户籍又怎么样?这脸面除非终身掩藏于市井中,否则总会是被人怀疑,若有朝一日,被人查出,他劫了囚又娶了罪臣之女为妻……” 瑞珠急忙道:“小姐,不会的,这里是边城之地,没有人知道,京师那些京官儿也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檀婉清笑了笑,道:“可是瑞珠,他不会永远做一个守备。” “可……” “何必再去害人害已,我们只求片瓦遮身,不必受人蹉跎,安然度日就很好了,” “怕就怕,就是这样,也做不到……” 瑞珠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心下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忍不住的呜呜的哭起来。 檀婉清听到哭声更是头疼,瑞珠只好红着眼晴,转身把桌子拾了,回来时,小姐已经卧在炕上,只睁着眼晴并未睡。 她走到沿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小声道:“小姐,那谢大人还没走,西厢那边自从我们搬进来就没生过火,虽然打扫干净了,可冷的很,屋里跟冰块似的,怎么睡人啊。” 檀婉清枕在圆枕上,沉默片刻轻声道:“一会儿,给他送床被子吧。”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棉被,送去一床,晚上小姐只能跟我挤一挤了。” 檀婉清嗯了一声,再没言语。 瑞珠只得打开橱柜,将上面的一床取下来,被子全是淡淡的暖香味儿,她都晒好了,干净的很,给一个男人盖,还真是舍不得。 在抱着被子要走出去的时候,檀婉清又道:“一夏未生过火,屋子恐怕潮的很,一会儿你热水的时候用耳房的炉子吧。” 听着这话儿,瑞珠眼神一亮,嘴角不由向上扯了扯,脸上露出丝笑容,飞快的应了一声,这才将小姐的被子送了过去。 第27节 第48章 瑞珠将被子拿到西厢时,一推门,就见谢大人站在黑拗拗房间里,不知在想什么,一脸阴沉沉的。 她一进来,便感觉到其凌厉的目光寒刺刺的扫了过来,瑞珠抱着棉被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种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气势,感觉就是与旁人不同,无论外表如何,眼神到底比常人带多几分狠厉,胆小的,足让其两股战战,心惊胆颤个不停。 瑞珠看一眼,心下便直打小鼓,对着这个谢大人,她着实有些害怕的,也不知道小姐柔柔弱弱的,人哪来的力气,敢直直的顶撞眼前这个魔头煞星,当真不怕一句说错,引得其暴跳如雷,动起手来。 她一点都不敢想象小姐被打的画面,不要魔头说拿剑了,离他那样近,恐怕只一巴掌抡下去,小姐就要活不成了。 越想越怕,她几乎是逃命似的快速将屋里的匆忙清扫了一番,并将晒的松软的棉被放到席子上,飞快的伸展开,一抖落起来,一股暖暖舒服的香味儿便慢慢溢了出来。 “被子放好了,大人早些休息吧。”屋里本就寒冷,谢大人在那儿一站,就更冷了,瑞珠抖着唇说完,就要脚底抹油。 谁知一直不作声的谢承祖,突然开口道:“不是说没有棉被了?” “是,是没有多余的被子,可小姐说,西厢久未住人,晚上阴寒的很,怕大人冻着,就与我挤挤,省下一床给大人用……”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说完后,周围的寒意瞬间降下来点,“被子是你的?”跟石雕般站着的人问道。 “是,是小姐的……” 直到对方摆了摆手,瑞珠就逃命似的离开了这间阴寒的像地窖一样的西厢,关门的时候,她门缝似看到谢大人动了,似朝席子走去,估计是打算休息。 不由的松了口气,再想到她和小姐来到卫安第一天时,这个人站在北门近百人的血泊里,想到那冷酷阎罗的样子,又狠狠打了个冷颤。 另一侧耳房确实久未使用,本打算留作放炭之用,入冬时便已是收拾好,此时直接取了柴火来,很快就将炉子点着,压了厚厚的柴木,再填了些炭,足够一夜温热,她这才轻手轻脚的返回卧室。 虽然西厢住下一人,还是个男人,极是不便,但堂堂守备大人,总归不是什么宵小之徒,倒不至于慌恐,只是进了屋,还是将门牢牢的拴了上。 卧室里,小姐已是睡着了,旁边给她留了位置,瑞珠凑近了瞧了瞧,见神色睡的并不安稳,更加不敢吵醒她,轻微的,慢慢脱了鞋与外衣,缩进了被子里,去吹蜡烛的时候,发现烛台流满了蜡泪,一条条的。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句,谁道清烛无心,但见垂泪天明了。 点了点眼角,心下叹了口气,用力吹熄了它。 冬至夜里,刺骨的寒冷,厨房灶底静静的燃着耐烧的木疙瘩,透出红红的火光。卧室中融融暖意使人安然入睡,一夜好眠。 天刚破晓,瑞珠便去坊市买回早饭,并喂了咩咩羊草,回到卧室时,小姐已将轩窗支起,在镜前穿戴衣物。 今儿小姐要去竹林书院,已与宋夫人说好了。 她急忙上前帮忙打理,男衫到底比女衣穿戴简单,三两下便整理好,昨日她已将衣服尺寸改过,小姐穿在身上,大小刚刚好。 “手艺又精进了。”檀婉清理了理衣袖,开口赞道。 瑞珠得意的手指都翘了起来,“哪天小姐给我画个画样子,我给小姐缝件满绣抹胸。” 檀婉清看了她一眼,不支声儿,这丫头千好万好,便是说她胖些就爱喘,别说满绣,能全须全尾绣出朵花,也是不容易。 着好内衫,再将外面白色厚棉直襟长袍披上,胸前的带子系好,絮了棉的麻色的长裤扎进锦靴之中,这一身儒衫素袍上衣,便有了七八分书生模样。 再将一头乌发打散,如同男子一般高高束起,以一根银色丝带束绑,再看向铜镜之中的人,脸与脖颈的线条皆露了出来,干净飒爽的如同换了一人。 连瑞珠看着都惊呆了,对着檀婉清瞧了又瞧,万万没想到,小姐的男子扮相会如此的惊艳。 看着眼前这样白面俊美的书生,几乎就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形象,脸蛋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可比的细腻肌肤,无时不流露出的高贵雅致举止,嘴角轻钩,美目似水,未语先含三分笑,女子时,可说是温婉,扮成男子时,竟有几分风流轻佻,尤其是眼尾扫向她的时候,当真让人心里怦怦直跳。 檀婉清伸手抹了抹额头发线处软软的绒毛,随手拿起笔沾了沾眉黛,将眉尾往上挑了挑,在尾端刻意划出了道剑锋。 这才放下笔起身,身上衣物轻便,头发全部束上也清爽,再拉过略宽的衣袖,一回头,就看到傻呆呆的瑞珠异常的样子,扫了她一眼后,兀自走到桌旁坐下,抿了一口豆浆,再回头看了眼门。 “人呢?”她问道。 瑞珠还在那儿有些呆呆的看着她,“什么人?”说完才清醒过来,啊了一声,赶紧跟小姐道:“谢大人,他天不亮就走了。” 想起什么,又忙转身自柜上取来一物。“他走前留了样东西,让我交给小姐。” 檀婉清放下碗,见送过来的是个盒子,便伸手接过来,微微看了看,抬手打开来。 四色宝石在光线的照射下,折闪着纯净而迷人的光芒,这般完美精致的首饰,总是让人爱不释手。 “大人还说,这是他用俸银买的,小姐若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随便扔了。”说完看了看小姐脸色。 檀婉清沉默了会,才将其合上,放到一边,“吃饭吧。” 瑞珠随即坐在沿上,边打量小姐,边拿起了筷子,吃了不到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她道:“小姐,我看那谢大人,好像是真的挺喜欢小姐……” 檀婉清正挟起一块麻饼,听着话儿手顿了顿,又放了下来,回头挟起一块酸茄,放入口中,待咽下去,才道:“才过了一夜,你就昨日我说的话了?” 瑞珠道:“可是,现在有了新的户籍,只要小姐处处小心些,总会有办法的。” 檀婉清又挟了块紫茄,却未放入口中,停顿片刻才道:“你还是没有明白,喜欢,是最不可信的字眼。” 她看向瑞珠,“他今日喜欢,那么明日呢?以后呢,你能肯定,他会一直喜欢你家小姐吗?”“若他有一天不喜欢了,喜欢上其它人,会怎么对待你家小姐?你可有想过?”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守备,年少冲动,不计后果的娶了我,有朝一日,他的官路走的更远,职位更高,进了京师,入了朝政,我是罪臣之女的身份,就会成为他最难以启齿的绊脚石,那时,你还会肯定正值壮年的他,会为了年纪渐大,美貌已逝的妻子放弃官途吗?” “他会后悔,会遮掩,会视我为眼中钉,欲除之后快,一旦不再喜欢了,我的身份就是套在他脖子上,时时刻刻要命的枷锁,待那时,你家小姐的命运会更加的悲惨……” 瑞珠看着小姐,听着那些娓娓道来的话儿,不由的就想到了谢大人昨时眼神淬了箭时样子,心里抖了一下。 忍不住的想,他喜欢时都这么可怕,一旦不喜欢了,就像小姐说的,到那时,当真是求天不应,求地无门,小姐那小身板,也不要下毒折腾,只要一掌就地香消玉陨。 瑞珠越想越是吓出一身冷汗,当即半点想法也没有了。 盯着碗忍不住猛扒了一口,待用力咽下去后,才有些沮丧的道:“可怎么办,我们现在逃又逃不走。”她欲言又止,“那个谢大人……要是不要名份的话,小姐,你,你和他他不明不白的,没名没份,这,这岂不是更……” 檀婉清舀了勺粥放入口中,满口鱼肉鲜香,十分美味,口尝许久,才悠悠的道:“名份皆是累赘,若能换得自由身,不要也罢。” 第49章 竹林书院的桥子一早便停在了门口。 檀婉清与瑞珠相视一眼,倒是新奇,便是京师私塾的夫子,也未见这般来回要小轿接送的待遇。 待询问过轿夫才知,是书院的宋夫人担心她找不到地方,特意让轿夫来前来接人。 “那宋夫人倒是个和善的。”瑞珠听罢称赞道,当即锁了门,要跟小姐一起去书院,结果被檀婉清半路赶了回去,哪有夫子出门还带着丫头的,岂不惹人笑话。 路程并不远,待临近东街时,路过一处集市,檀婉清坐于轿中,轻掀轿帘,见集市边有个挑糖儿担子的老人,担子上插满了小小糖人,手艺十分精巧,煞是可爱,不由出声叫住了轿夫,下了轿,寻着有趣儿的糖人儿模样,摸出铜钱来,买了十数支各色的猴子、小鹿、金鱼、耗子、灯笼包了一纸,这才上了轿。 竹林书院所处之地略微偏僻,本是处普通宅邸,孟秀才夫妇将宅子前后植树砌墙加以修缮了一番,改成了双开门两院。 檀婉清到达书院后院的时候,心下也喜欢这处地点的幽静,虽没有雕栏玉砌,却翻整的古色古香,门口的一枝红梅,伸出墙来,似被人修剪过,枝干颇有几分意境。 檀婉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到了门口下了轿,便有童子迎了出来,前面引路,自一扇碧绿竹门而入,沿着青石铺作的小径走进去,中间绕过了一小片竹林,一路上都颇为清静,无什么人走动。 十多岁的小童十分有礼的道:“这里是宋夫人的教馆,到孟夫子的学院需穿过这片竹林,来馆里的多是城中富户送来的女童,夫人这会儿正在正厅上堂,先生先到旁边茶厅喝口热茶,歇息一番。” 檀婉清从那一小片竹林走过,细细的打量之际,听到小童的话,微微点头,轻道了句“叨扰”便随其进了偏厅。 宋夫人显然是位文雅情趣之人,一路走来虽都是寻常之物,却布置的十分雅致,平日定是花费了许多心思打理。 据小童说起,这间茶室原还是当初的花厅,屋中还有着三五盆景绿意,墙上挂着一幅青山墨梅,檀婉清细细看了一番,以胭指作骨体,花密枝繁,骨枝铮铮,别具风格,一看便知出自男子之手,应是童子口中所说的孟秀才所画。 檀婉清坐下不久,刚清饮了半杯茶汤。 宋夫人便匆匆自内堂出来,见到坐于茶室,正与童子说话的人,不由眼前一亮,走了进去。 “宋夫人。”檀婉清放下茶碗起身道。 “沈姑娘,你来的正好,我连上了两堂,口干舌燥的,下一堂书画,便由你来教了罢。”说完目光才上下打量起人来,面上也不禁露出丝笑容来,拉着手语气亲切的道:“可真了不得,姑娘女相时就够让人羡慕了,扮成男子便更是惊艳,又俊俏又爽利,连我这等妇人,见着都忍不住心动了。” 檀婉清跟着笑笑:“只图着方便而已,让宋夫人见笑了。” “哪是笑你,这是夸你呢。”两人坐了下来,宋夫人显然口渴的很,先急急喝了口茶,才道:“沈姑娘来馆里,就如在自家般自在,这里也没什么外人,前院书院里的学子也不打这里过,清静的很,除了你之外,还有个教诗琴的女先生,比你大一些,她今日未来,待来时再与你介绍,教馆开门不足两月,女童并不多,一共十六个,多是十岁以下,只需教她们简单的字画即可,每日上午两个时辰,中午若晚些,可在这里用饭,姑娘可还有其它要求?” 檀婉清微微一顿,眉尾轻挑了挑,开门不足两月?加之如此数量少的稚子,且每日只需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自行方便,一个月却有十两银子薪酬,这未免高了些,细想起来,着实有些不对劲。 但想到宋夫人之前说起的牵线卖画之事,她又将心头疑惑压了下去,道:“没有了,一切听夫人安排。” 宋夫人很高兴,这教馆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操持,还要兼着女四书与音律,虽人少,可忙起来仍然团团转,如今又请了个人来,当真是能歇一口气。 只坐了一会儿她便将人领进了内堂。 堂里十分宽敞,通了地龙,丝毫不觉得冷,一个个粉团般的五六岁女童坐着团垫,趴在案上,个个小胖嘟嘟,苹果脸婴儿肥,十分娇憨可爱。 宋夫人一进来,十六小不点赶紧正襟危坐,显然是极怕这个严厉会打手板的女夫子,不过眼晴却叽哩咕噜转的看向女夫子旁边的人。 宋夫人将女四书教到的地方指于她看,习字的时候可做参考。 待送走了宋夫人,看着蠢蠢欲动坐不住的一行小人,檀婉清回过头不由笑了起来,她很喜欢小人,当年继母生下的两个妹妹,三五岁的时候,她也是十分喜欢,常常去探望的。 她伸手翻了翻备好的书案纸张,上面有些无什么趣死板的鲤鱼图案,书画对女子来说,本身应是件能够愉悦自己的爱好,为了个爱好搞的哭哭涕涕,实在不必要,尤其是一群爱哭的小萝卜头,横竖写的好画的好,是锦上添花,写不好画不好也不打紧。 她将东西放好,便挨个问了名字,又讲了关于幼时画画的小故事,两个故事下来,就跟这十几个小小女学子混的熟了,书与画的启蒙皆使于临摹。 可临摹对年纪小的孩子是非常无趣又枯燥的折磨,可今日,在新夫子的糖人与随手画一个图案,看图小故事的交替下,往日早哭几鼻子的一群小不点,今日却一个没有哭的,两个时辰嗖的一下便过去了,待到下了堂,各自家中丫环来接时,个个都不肯走。 好说歹物的安抚送走之后,檀婉清实在有些筋疲力尽的坐在椅子上,没想到只十几个小童,应付起来便是这般累。 休息了一会儿,待恢复了些力气,才将手里临时画的几幅供她们临摹的图整理了下,又将剩下指长已有些化了的糖人收了收,准备带回去,正待要起身,门口一个小身影突然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 她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嘴边沾着黑黑未干的墨汁,眼晴呆呆的,直直的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 第50章 怎么将墨吃到嘴里了。 看着他嘴角,甚至张开的嘴里也有些许黑色,檀婉清顾不上袍子沾到的黑墨,伸手自从袖中取出帕子,便想要他吐出来,可一扶到嘴边,五岁的小豆丁竟是闭了口咽了下去。 檀婉清顿了下,只得改接为擦的,先将他嘴角的几处污渍擦干净。 而从始到终,这个自己跑来的小豆丁都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连目光也没有移动过,檀婉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一直盯着案子,在她看到案上纸里包的三支糖人儿时,终于忍不住笑了。 轻轻的点点他的额角,便伸手将其中一只猴子形状的糖人取了来,但并没有立即给他,而是柔声道:“这只小猴子送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几岁了,好不好。” 眼前的小豆丁,十分瘦小,穿着厚厚的布袄,像一只小鹅身上蓬蓬的绒毛,袖口还沾了许多墨汁,虽然瘦弱,可模样却是秀气周正,就是目光有些呆呆。 第28节 这么大的小孩子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可小豆丁扑过来之后,便一直不动,只眼晴随着糖人移动,全然不在意其它事。 直到檀婉清又将话慢慢说了一遍,他才张了张嘴,还是没吐出声音来。 檀婉清停了下来,又看了看他,神色突然有些凝重。 随即放下糖人,起身,将腿上的豆丁抱起来放到椅子上,穿着厚袄就能看出他十分瘦弱,可抱起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是让人心疼了下,这样轻的重量,只剩骨头了吧。 可相比体重,她蹲下身看着他眼晴,却无论如何也对不上视线,只直直的看案子,她再次将案上的猴子取了来,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往左,小豆丁的脑袋跟着往左转,再往右,他的视线又跟着往右转。 檀婉清看着他,每移动一次,眼神便沉了沉,待移了十数下,才慢慢停了下来,豆丁见东西不动了,就呆呆盯着她的手。 直到檀婉清慢慢的将那只有些化了的小猴,放到他手上,许久,他的五根小手指才握住,不知往嘴里送,只是端拿着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 檀婉清轻轻用手摸了摸他的膝盖,小瘦又小,脱了这身袄,全身大概也只有头最大了。 “不会说话吗?”她轻轻的问,伸手在他脑后摸了摸,然后握着他的小手,将糖人往嘴里送了送,连碰了几下嘴唇,也不知张开口,只是呆呆的看着。 直到半晌,嘴巴才动了动。 这已经不止不会说话,这个孩子…… 檀婉清想确认自己所想,凑近了刚要开口。 一脸焦急的宋夫人与教馆的一个小童,急匆匆的进来,在见到檀婉清与椅子上的头大身小的小豆丁时,宋夫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回头对着小童就是一顿训,随即将其打发走,这才走近来,道:“沈姑娘在呢,刚才听书童说福荫不见了,差点吓掉了魂,我这心口到现在还怦怦直跳。”宋夫人一脸的紧张,没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伸手就将椅子上的小豆丁抱了起来,“哎呦我的小祖宗了,你可真的把我吓坏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被抱起的小豆丁,突然动了一下,他把胳膊伸的直直的,将手里的猴子举的高高,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碰到它。 宋夫人抱起来并没有注意到,只是转身对檀婉清说道:“福荫平时挺听话的,自己一个人也能安静的玩,今儿个守着他的书童偷打了个盹,一睁眼他就不见了,我带人把整个院子翻了一遍,就是没找着,这孩子可千万不能丢了,这要是丢了,那可不得了了。” 一开始檀婉清以为,豆丁是宋夫人的儿子,可这般一听,又似乎不是。 虽心下想着,却没有贸然开口询问,只道:“他叫福荫?福庇周全,好名字,可能是见到下堂的小童拿的糖人,才一路寻了来。” 宋夫人看了看桌上纸包的糖人摇了摇头道:“这孩子天生痴儿,寻不得路,可能是赶巧了吧,我带了两个多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谢大人将他交到我这教馆里来,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私塾不收啊,我闲时能教一点是一点吧,好好的孩子,可惜……” 在宋夫人说出谢大人时,檀婉清便心头一跳,竟平空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他是……” 宋夫人点了点头:“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我也不瞒姑娘。”宋夫人摸了摸老实趴在她怀里的福荫后背,道:“他就是咱卫安守备大人的胞弟,一个娘生的,与大人差了十五年。” 宋夫人同情的叹了口气,“守备大人英俊神武,可弟弟却是个痴儿,听说当年为了胞弟娘胎得的病,寻了不少大夫,都治不好,福荫原先还能说几个字,可自谢大人母亲过世,谢大人又常常不在府中,一直托于城南的一处私塾,平时让人接送管教,结果,塾里受了欺辱,又是个不会说不会闹的痴儿,直到后来大病了一场,差点要了命,谢大人才知道受欺的事儿,可就自打病好了之后,这孩子就不开口了,原来会的一些字眼也不说了……” 宋夫人摇了摇头,“谢大人是实在没法子,送到我这里来,让我看顾着,识些字也好,指不定哪天又能说话了。” 檀婉清听着这番话,不知是太累,还是这内堂空气不好,胸口竟有点窒息,一时扶着案面,有些喘不上来气。 在逃出卫安城的那一晚,她听瑞珠提起过,他有一个生下来就痴傻的弟弟,算着年岁,正好是那年妇人怀胎的时候,之所以下定决心冒着风雪也要离开,便是知道这事又与当初的鞭子脱不了干系。 可听人说,毕竟只是听人说而已,没有亲眼看到。 当如今呆呆的豆丁就在自己面前,檀婉清便是再镇定,脸色也有些苍白。 宋夫人连叫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夫人,刚才说了什么?” “我刚才说,下了堂的学童吵着不走,你这堂上的不错,沈姑娘,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宋夫人有些担心的道,“下午没事,要多休息,中午在这儿用了饭再走吧。” 檀婉清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没什么力气,她放开扶着案子的手,婉拒之后,便道:“宋夫人,那我先回了。” 宋夫人也未勉强,提了明早上课的时间,便与她一起出了内堂。 这时,有个小童快步跑了过来,与宋夫人说了几句。 “什么?谢大人已到门口了?快请进来吃茶,算了,我亲自过去。”说完宋夫人便冲小童摆摆手,回头就对一起出来的檀婉清道:“谢大人心疼胞弟,闲时便亲自来接送,正好顺路,我送姑娘到门口。” 说完,抱着小豆丁走了两步,结果发现人没跟上来,一回头,就见她还站在原地站着。 “沈姑娘?怎么了?”她唤了一声。 檀婉清立即清醒过来,微微抬脚走上两步,才开了口道:“夫人,我突然有些头晕,可借地方歇息一下吗?” 第51章 谢大人一大早返回营地,军兵训练刺枪时的声音响彻北门,杀! 这段时间粮草充足,伙房每日饭菜丰盛,肉食不断,加之发放的御寒军衣,不冷不饥,自然个个脸色红润,气韵长足,精神气不再是以前饿着肚子时的虚软无力。 过了用饭时间,伙房空空荡荡无多少人,谢承祖走了进去。 伙房四十多岁的伙夫听着声音,探脖一望,见是大人,当即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撩开油乎乎的帘子迎了上来,满脸笑容道:“大人过来用饭?您来的赶巧,昨晚上刚杀了头猪,煮了一锅猪大骨,馋的整个营房的兵蛋子嗷嗷叫,四百多斤,肉够肥头,那是真香。”见大人点了点头,便又道:“就在灶上温着呢,我给大人盛一大碗来,再填三张黑面烧饼,五个馒头,大人觉得怎以样?要不要再加个猪皮脆瓜?”就是猪皮切条拌腌黄瓜。 谢承祖寻了处近的凳子,坐了下来,伸手打断他,道:“不用麻烦,现成的拿来就是。” “是是。”伙夫忙应声道。 大人这身衣服,还是昨天回来时沾了点血的那件,怎么也没换一身。 伙夫不由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后头。 谢大人这段日子是忙坏了。 两日前,亲自带着数百精兵风尘仆仆的赶到丰城,监运过来大量废旧的铁器与粗铁矿石,外城铁窑处足足堆了一小山,听说全部用来打造兵器农具之用,这一冬,带进了城的那样工匠可有的活干了。 早上吃饭的时候,黑压压的兵蛋子热闹的翻了天,个个都在说那堆铁料,这要是全融了造兵器,得造多少,懂行的便道,至少也得人手一件。 人手一件啊! 大人麾下没有两千人,也有一千五六百人,人手一件就是一千多件,这可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如今正逢战乱之时,兵器损耗尤其严重,益州的几个城加起来,库房都不知道有没有个三五千把。 这年月,除了粮食之外,最缺的就数武器了,如今营地的小兵,是一把刀几个人使,平日训练,就一根棍棒喊打喊杀,棍上连个枪头都没有,军兵军兵,若没武器在身,还参的什么军?叫的什么兵啊!真要打进来了,手无寸铁,连只鸡都杀不死,别说是杀敌人了。 自听说铁窑建了起来,铁料堆成了山 ,人手一件武器在望,这营中几百号人,简直炸开了锅,个个热血沸腾,挥拳踢腿,恨不能现在就能拿到手,舞个天花乱坠,建铁窑也更加卖力。 伙夫回到厨房,正烧着火的小兵道:“我怎以看谢大人脸色不好,来的又晚,是不是累病了。” “胡说,大人身强体壮的,哪来的病。”伙夫伸手拿了大海碗,一眼就看到烧火小兵嘴上的内渍,舔的再干净,也是油光铮亮的,抬脚便踢了过去,“偷吃肉了,撑不死你。” 小兵知瞒不过去,立即装傻,妈个鸡,守着一大锅肉,没偷也是偷,骂两句吃进肚子的肉也不会掉出来。 伙夫骂骂咧咧的,才走到煮肉的大锅处,自热气腾腾的猪骨中,捞出一块瘦中带肥的大骨,刷刷几刀便将上面的颤颤巍巍的熟肉片了下来,放到板上,手起刀落,将熟肉的切成片,一收一抹,装了满满一大碗,再飞快的拣了三个烧饼,五个馒头,就要端出去。 “昨日留的鹿骨鹿鞭汤,不如给谢大人送去吧,那东西可大补。”小兵想偷着两口,都被伙夫好顿胖揍,随即有些讨好的道。 伙夫当即白了他一眼,从小灶上取了汤端出来:“关你什么事?把你能的。”啐了口后,端了饭菜出了伙房。 …… 外面寒风凛冽,伙房却是暖和,虽然过了早饭时间,人少,但一些城门的军士换了哨,会进来吃一口热的,三五个掀了帘子,见谢大人在,倒也没往上凑,不过三五七个熟识的坐在一起,边吃边偶而看看大人,悄声低语。 “昨个一路运进城的铁料,连车都压漏了?那十几车没个万八千两银子,可拉不回来。” “可不是,听说路上还遇到了鞑子,被大人的人马打的落花流水……” “那些不开眼的蛮贼,这回是撞到阎王爷手里了,只有咱家大人抢人的份,哪有别人抢他的份儿。” “哈哈,就是,听说大人这次把难民全接进外城了。” “大概是担心一旦攻城,这些人没地方躲吧,本来就不归大人管,大人也是仁至义尽了。” “可不是,听守外城门的人说,这几日又来了三五百号流民,全都是奔着大人来的,外城的锅又加了三口,合着原来的那些,整整一千多号人!算算,到来年春还有三个多月,来年秋还有大半年,光是米粮耗费就够大人头疼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话的军士压低了声音道:“咱们现在不缺粮,库房才运了十几车的粮草,现在就连外城的流民都能吃饱饱的,你瞧瞧我们手里的伙食,全是干货,变着花样好吃又耐饿,两日还能见一顿肉,那是实实在在的肥肉,咬一口,全是油。” “对,大人肯定是又弄到银子了,否则也买不到外城那堆铁料,现在铁可金贵着呢,大人有法子弄到,可真有本事……” “那是,我就是觉得大人有本事,跟着他有肉吃,才参的军。” “那你说,大人这银子从哪弄的?之前是带我们剿匪,可现在那些流匪,见到大人的兵马跟见了鬼似的,吓的屁滚尿流,三十里内无人敢扎寨。”语气不无得意及可惜,说完,几个兵士笑了。 …… 他们以为声音压的低,可坐于中间的谢大人,已经听到了。 那脸色可没有半分军士口中的得意,若说起来,简在是窘迫二字不足以道,当初接到卫安城的时候,是座空城,一群穷兵,家徒四壁,库房里别说是银子,连只耗子都没有,既要建外城还要养一千多号人,剿匪是无奈之举。 一城守备军,居然靠匪徒抢来的金银养活,说出去,也是沦为笑柄,不是甚么光彩之事。 …… 伙夫将早饭端了出来,五个白生生,成人拳大的馒头,跟黑面天壤之别,摁下去,便是个指印,看着便香甜的很,大饼薄软用来卷肉吃,也是十分的香,再就着一碗肉汤,在寒意瑟瑟的军营里极是享受。 见守备大人将肉汤一口喝下半碗,“这什么汤?一股怪味儿。”他边问边几口咽下一个馒头,伙夫犹豫了下,凑近了道:“大人,这是……鹿鞭骨头汤” 谢承祖没听清,眉头一挑,咬着馒头看向他,“鹿什么汤?” “大人,就是昨日,那头鹿……” “鹿怎么了?”谢承祖蹙紧了眉头。 提起那头鹿,便想起昨日为点肉血大打出手的几个人,那难看的吃相,当是军纪不严了。 回程的时候,遇到几波胆大包天来劫车的流匪,还有一伙明显来寻仇的鞑子兵。 好在谢承祖有备而来,随行这一队挑得全是精兵强将,个个身经百战,损失近乎于无,顺带发现头林间鹿,当场被他一枪毙命,鹿可是好东西,全身连肉带血都是宝。 他虽明说了,见者有份,却没想到,将鹿扔到伙房,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后,从头到脚分了个干干净净,连碗鹿血都没留下,好在伙夫留了点筋骨。 “那头鹿的鹿鞭,还有几根鹿大骨,我悄悄留着了,这都是对男人身子骨好的东西,小石头死皮赖脸的要,我没给,就是专门给大人留着的,刚才大人喝的那碗汤,就是,喝了这个,连熬个三天两宿都不累,好东西……” 伙夫满心好意,但男人,尤其是年轻,还是未婚娶的男人,本身筋骨就壮,既不阳亏又不精损,白白补了一碗鹿鞭汤,那感觉。 谢承祖刚把那大汤碗剩下的汤倒进胃里,就听到这番话,虽打过鹿,可这东西从来未喝过,一时间愣了下,看了眼空碗。 伙夫以为大人想问鞭哪去了,他不待问便主动解释道:“鹿鞭我切成三段,煮化了一段,大人喝的这碗,还有两段,晚上杀只鸡,给大人熬成鸡汤,再填些参,这样更补。” 本来未说,还未觉得,这么一说,只觉得那碗汤一下肚,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打断他,“好了,剩下的不用给我,给小石头,他刚娶妻,正需要,给他送去。” “大人……” 谢承祖赶紧摆了摆手,“去忙吧。” 待人一走,他急忙摸了摸鼻子,未见着血。 “鹿鞭?”他将空碗往桌上一放,这不火上浇油吗?匆匆把东西吃完,起身离开了伙房。 …… 虽是冬日,但外城却热闹至极,一些车马频繁出入内外城,无数军兵与流民来来往往,或挖土坑,或建石房,暂时将流民接于外城内安家落户,只不过人数太多,若全安顿好,也要个把月。 第29节 外城的东侧已圈出一片建窑之地,铁窑最先建了起来,石头彻成的数间方正结实的屋子,一进去,热浪扑面,不少召来的铁匠,光着膀子。 谢承祖与张献杜和二人进去的时候,几个正打铁的工匠学徒停下手里的活,叫了声大人,又继续抡翻着废旧铁器。 待走到打铁炉前,便见一四方脸盘,光着上身的男子,正专心的高高抢起铁捶反复敲打着一块烧红了的铁,在炉子的火光映射下,打铁的手臂格外的健壮,泛着水光。 谢承祖并未打扰,而是走到已打出型的几刀器上,拿起一柄,用手掂了掂,试了下手感重量,再在光线下细看刀锋,慢慢挥了两下,才点头,“不错!” 张献也在看着一柄才打出不久的枪头,虽然只一截,却棱角锋利,枪尖如刺,泛着淡淡的寒光,“大人,这个石皓我听说过,益州有名的石家铁匠,祖传的手艺,代代都是打兵器的一把好手,传到他这一代,就剩他一个。 原来这人还好模好样,但自从美妻跟了个文弱秀才跑了之后,就疯了,后来离开了益州,不知去向,没想到竟流落卫安,还差点饿死街头。”本来是百家争抢的人物,怎以会落的如此地步,说起来有些唏嘘。 杜和哼一声道:“女人,跑了就跑了,再娶一个就是,石铁匠一把子力气,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何必为个女人疯疯颠颠,可见也没什么骨气。”想到什么,随即又道:“真不知那种除了咬文嚼字,诗作画外外,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弱鸡书生有什么好。” “女人就喜欢那股举止文雅,吟风弄月的书生气儿。”张献道:“像我们这种大老粗,天天舞刀弄枪的,挥锤砸铁的,人姑娘见了都怕,绕着你走,没见营里多少个娶不上媳妇儿的?你什么时候见秀才打光棍?” 杜和啐了一口,“什么世道!女人都瞎了眼了!” 谢承祖将枪头往案上重重一放,转身离开了铁炉房,两人相视一眼,不知说错了什么,不由噤了声。 一出铁窑,谢承祖便脸色沉沉的对张献道:“枪头用铁少,耗费时间短,需大量锻造,先做出一些,让兵士人手一把枪,最好外城的这些壮年流民,都配上一把,一旦遭遇攻城时,皆可成为战力。” “另外,耕种的农具也要赶在明年春打造出来,数量统计好后交给王骥。”在回头看向孤零的间窑房,道:“你们两个再多召些善打农具的铁匠进来,这些人不够用,召的时候每人多加半斗米。” “是,大人。”张献杜和同声道。 谢承祖说完,便回头上马,张献抬头看了看日头,这整个外城转了一圈,就晌午了,他不由道:“大人,小石头夫妇中午在宅子里摆宴,大人去不去啊。” “不了,我去趟书院。”说出话的时候,黑炭头已冲了出去。 张献摸了摸鼻子,“大人去接福荫了。” 杜和瞥了他一眼,“别忘了还有个人啊,大人刚才生气,别是听进去了吧?那书院可全是小白脸。” 张献拍拍他肩膀,“人家是教的女学子。” 杜和一把拨开他的手,“别以为我不去东街,男女学子一个院子,是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补啊,不会浪费的 第52章 宋夫人让童子带檀婉清去可休息的厢房,厢房就在茶厅的旁边,她手指微微按着太阳穴一侧,随带路的小童走进去。 “先生可要到榻上歇息?”小童说完便要去取被褥出来。 檀婉清回身忙拦道:“不必了,我坐一会儿就好,不用管我,你去忙吧。” 小童见女先生脸色确实有些白,有些犹豫,“那我去给先生倒些热水。”说完去拿茶壶。 檀婉清见小童已提起壶了,只得顿了顿,微微笑道:“那多谢了。” “先生太客气了。”小童挺喜欢这个长得美说话又柔和的先生,拎着壶便走了出去。 待人一走,檀婉清放下了手,刚才那个吃的满嘴墨的五岁小童,便是当年她鞭下孕妇所生,虽然她一再告诉自己,在那种危急之下,她抽妇人的一鞭子,与抽谢承祖的三鞭是完全不同的,当时确实是为救人,不为泄愤。 可在见到并得知这个孩子是个痴儿,甚至,有可能就是自己那一鞭受到的惊吓所造成,她心头忍不住有烦乱起来,说不清的愧疚还是郁郁,难以言喻。 而在这种刚得到消息,还未消化完全,无什么心理防备下,谢承祖与他幼弟二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檀婉清觉得,至少那一刻,她内心无法坦然面对,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原本并未头疼的她,坐下来后,再想到一旦在门口见到面,那情景,竟是隐隐的头疼起来,还有他们的母亲,她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固然不是直接的关系,却有着无可推却的间接关系。 尤其是小豆丁的出现好像预示着自己亏欠于人,她不由的将放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呼出口气来,房间太小,空气太少,真是憋的要疯了,如果早知道谢承祖的弟弟在这间书院,她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过来。 再想到宋夫人那句,快请进来喝茶,虽然她不认为谢守备会进来,但是她却不想再待在这里,念头只一动,便再坐不住的起身,快走两步,伸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相比另一边的书院里近五十多名学子,十数人的小厮童子,宋夫人教馆这边,人确实少了些。 檀婉清出来后,整个院子,并未见什么闲杂人等,只有寒风吹动小片竹林时,传来的阵阵竹子碰撞磨擦的沙沙声,竹间有条小径,应是通向孟秀才书院的路,进来时带路的小童说起过,宅子是分的两处院子,各走一门,穿过小径,另一头的书院自然有门可离开。 要躲便躲彻底了吧,至少今日是不想见了,她只犹豫了下,便甩了甩褶皱的袍袖向竹林小路走去。 正午时分,下了堂后,学子大多离开,留下的也多是在内室温习,大冷的天儿,没什么人愿意在外面溜哒儿,何况檀婉清今日穿着一身正统的宽袍儒衫,她的个头虽不算高,但也绝不矮,且上下身比例完美,衣着又合身,如果不非去与个高的男学子对比,只远远一看,是不会让人感觉到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或矮小不对劲的感觉。 只略一想,她便以宽袖掩于面,做遮风状,匆匆顺着小径走去。 如她所料,两处院子差不多,路上除一些小厮收拾院子,及几个零星学子出入大门之外,并没有太多的闲杂人走动,一身学子装扮也极为唬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若路上遇到了人,也多是绕开,若避无可避,就掩住口鼻做咳嗽状,天寒地冻,冷风呛鼻,凉咳症的人却是不少,见着的人也不以为怪。 这般,走走停停一路到了大门,出门后,檀婉清放下了袖子,再无心思逗留,匆匆的离开。 她一门心思的要回到宅院,好好的睡一觉,等到养足了精神,有了力气,再去想这些事,脚步自然走的飞快,拐角一辆马车也无心打量,快步走过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桃儿小姐……” 檀婉清快走出几步后,才突然停了下来,桃儿,这是个太久远的名字,久远到她自己都快忘记了,这是她亡故多年的生母起的小名儿,因为她生下来时,粉雪一团,胖嘟嘟的像个桃子。 待到生母不在,这个小名儿,便再无人叫了,父亲也多是叫她清儿,继母也亲昵唤她婉清,妹妹只呼姐姐,这个曾经带着数不尽的欢喜和宠爱的桃儿,早已经被遗忘了。 可是这一声,似乎又唤起了已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虽然过了许多年,可当这三个字再被提起的时候,那两个字中所蕴含的一切,还是扑面而来,虽然早已忘记长相。 如今还能记的这个名字的,也只有檀府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了,檀婉清定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了那辆马车。 只见一个一脸菜色,全身瘦的皮包骨头的人,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檀婉清连连看了数眼,才从那隐约的面容轮廓中记起,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当年檀府里最得父亲重用的阮掌柜,可那时的阮一舟,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生得方脸壮硕,与现在这个瘦得两颊凹下,几乎脱了相的马夫天差地别 ,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一个人。 “真的是小姐。”一身粗衣的阮掌事,有些激动的,甚至腿脚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老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还能看到桃儿小姐……”他神情有些激动,眼睛里甚至有泪花,“小,小姐过的好吗?怎么是这样的打扮,老爷呢?” 檀婉清此刻已是冷静下来,她之所以在这里,说来话长,也不能在此随随便便的说出来,只得左右看了看人,才避重就轻的轻声道:“檀家流放到边关,我和父亲失散了,一直留在城中,现在不比以前,只能勉强糊口罢了,檀家现在皆是赐罪之身,还请阮掌事不要说破了身份。” “桃儿小姐不必担心,马车上无人,只有老奴,否则老奴绝不会叫小姐的。” 檀婉清点了点头,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如此一端量,更是心中沉甸甸,这个阮掌事是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四十多岁时在府里也是极受父亲重用,意气风发的红人,可檀家一倒,奴才死的死,卖的卖,这个昔日的大掌事,却落得这个地步,如何能让人心里不难受,这才短短三个多月,便这般老人模样,可见遭受的折磨。 再想到自己的际遇,不由的放柔了声音,问道:“阮掌事现在还好吗,家里人呢,怎么会做起马夫,以你的本事……” 阮掌事听罢,一脸的苦笑,“桃儿小姐还叫我阮掌事。”他看了看后面那辆车,一脸的落寞,“我现在只是个马夫,做不了什么事,在檀家时……”阮掌事看了看檀婉清,“老爷顾着旧情,可如今,换了好几手的主家,人都见我年纪大,不重用,也信不过,便是能给个马夫的活儿做着,混口饭吃,便是不错了,哪能想其它的。” 想到什么,他神色才有了丝光彩,“幸好老爷恩典,免了我家里人的奴籍,她们还留在京城,只是可惜,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檀婉清听罢,默然了下,阮掌柜这些年在府里,虽说是奴才,可绝不比一般身家的大掌柜差,便是良田宅院美妻娇妾不在话下,若是出事时,家里人拿钱来赎人,绝落不着这般田地,可为何无人来赎呢? 想到这是阮掌事家中之事,她也不好过问,便轻声道:“总有机会的。” “是啊,活着会有机会的,只可惜马车是主家的,不能捎桃儿小姐一程了。” “我离得近,走走便好。” 以前时在檀府,出门哪有让小姐走着的,阮掌事听罢黯然,“小姐现在一人?住在城中哪里,可是安全?生活如何,银钱可够用?” “我和瑞珠在一起,够用了。”他是父亲身边的人,忠心耿耿是信得过的人,便也没瞒着道:“我在孟秀才夫人开的教馆里做女先生,赚的银子够我们生活了,你呢,现在是在哪一户当差,后面的马车可是接学院里的学子?” “是城东的白家,小门小户,不提也罢了。”阮掌事不愿多提,想到什么,低头自怀里取了只袋子,倒出了两块丁大点的碎银和一把铜钱,“小姐,这些这你拿用去,我在白家当差,没什么地方花钱,留着这些也怕被人摸去,小姐你拿去!” “这钱不能要。”檀婉清见状,忙将钱推了回去,“你留着多买些吃的,瘦这么多,要补好身体。” “小姐,你拿着吧,留在我身边也保不住。” “不行。” 推来推去,阮掌事有些焦急,鼻尖似在冒汗,最后拿袋子强自推到檀婉清手上,“我得去赶车了,过两日再去看小姐,小姐快回去吧。”说完见到拐角的人影,便急急的返回了马车处。 檀婉清手里拿着还温热的钱袋子,犹豫了下,想过去将钱还与他,可才追了两步,就见一头带玉冠,身着绸制长衫的公子,随行一小厮走了过来。 “你死人啊,不会把车赶到巷口等少爷啊。”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小厮指着车上的马夫的脑门,便骂道,转过身掀了帘子,一脸讨好语气的让少爷上车。 那公子手里拿了把扇子,拍了拍小厮的头,才踏进车厢。 “好了,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赶车!”小厮是少爷身边人,自是一股子傲气。 阮掌柜唯唯诺诺应声,才甩起了马鞭。 小厮早就看不惯这个马夫了,心里也掂记着早上少爷赏他的碎银,那些钱可够喝一口好酒的,赏了这老头可真可惜,这家伙呆板木纳,装聋作哑,平日半个铜板也不掉,要不是少爷指名让他赶马,他就只能去洗马桶,要知道出门这差事可有的是人争抢,昨日还有人塞了钱求这活儿呢。 看到前面拐角,想到什么,他眼珠子突的一转,不由咧嘴一笑,故意用脚踢了下马臀,待马受惊一动,车子便不稳,趁着摇晃的劲儿,他肩膀往旁边用力一撞,就将人撞下了车,这老头的身子骨,寒冬腊月的摔一下,不躺三月,也得歇个十天八天,到时候伤好了,少爷身边马夫的活,还能等着他吗?自然有人顶上。 后面的檀婉清,捏着钱袋子,见马车已走远,本是犹豫的停了脚,可刚要转身,就看到车上人影一晃,有人跳下了马,正是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阮掌柜。 怎么回事?她见此情景,不由快步走过去,离得近了,听到小厮虚张声势的大声辱骂声,甚至还拿起鞭子生抽马车下的人。 好歹阮掌事在檀家做四十多年,算是看着檀婉清长大的,檀府时,谁敢这般随意打骂,也是有脸面的,如今却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百般辱骂,檀婉清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忍不住上前大声道,“住手!” 那小厮正抬起马鞭,竟突然出来个人,吓了一跳,又见到是个穿着公子一般学子模样的人,一时软了三分,没敢抽下去,不过听着声音应该是个女人,再看其脸,小厮诺诺的居然缩了缩马鞭,不过语气还是挑着道:“你是谁,凭什么让我住手。” 檀婉清急忙上前拉起地上的阮掌事,阮掌事爬了起来,不理小厮,只低头一个劲低声对她道:“我没事,快走,快走吧。” 既然已经开了口,后悔却也晚了,要做咬牙也要做下去,檀婉清不会去跟一个小厮分辨什么,她转向车内的人,声音不高不低的道:“这位是白公子吧?” 车内的人早已掀了帘缝看到了车外的人,檀婉清一开口,白公子便以扇子掀开帘子,自认风流倜傥的从车上走下来,对着檀婉清热情的一拱手,“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何人,哪家人氏?与我家的这位下人有何关系?” 檀婉清看了看眼前这位白家少爷,倒也不是个恶的,不过这种富户养出来的子弟,十个少爷九个风流,看着大冬天拿着把扇子就知不靠谱。 她也不多言,直接道:“白公子,这位是我父亲以前的……故交,今日在此遇见,不忍见他落魄,想代父替他赎身,只不知府上下人赎银需交多少。” 白家少爷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所想并不在下人赎身上,而是眼前穿着儒衫,却是亦男亦女皆美的惊人的女子身上,他随口道:“赎身?好说好说。”随即低头用扇子抵着额头,“可是,这人的卖身契不在我手里呀,这可怎么办?要不姑娘现在随我去白府,与我取了卖身契来如何?” 说完便急火火的上前掀起马车帘子,口中却有礼的道:“姑娘上马车吧,你放心,只要到了白府,便是白府的客人,别说是一张卖身契,十张八张的我也双手奉上,绝不收取姑娘半两银子……” 这种眼晴粘在人身上的感觉,是非常难受的,世上没有白给的东西,檀婉清不傻,她不会上马车,也没兴趣到白府做客,这种文纠纠的请女人进府做客的手段,有些幼稚可笑,阮掌事在旁边已是几度催她快走。 她心下清楚,自己此时既然说出了想赎人,想必这个白公子回了府应当不会为刚才马车撞墙一事为难阮管事,那她出声的目地便达到了,虽是迫不得临时起意之事,但能不能最终赎人,还需回去再从长计议。 就在她略微沉默片刻,想要婉转留下余地的回绝掉,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居高临下的一道寒的如冰的声音道:“你想去哪儿,你哪也去不了!” 第53章 来人连马都未下,驱马向几人走去,只压了压身单臂一捞,便将欲退的人强行抱上了马背。 本来要阻止的白公子,被那临走时的厉目光扫了一眼,便打了个冷颤,待连人带马走远了,才反过味儿来,指着刚才浑身漆黑的马上人,有些怒意道:“看,看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掳民女,如此藐视礼法之人,是谁?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心中还挂念着刚才那个自帘下见着后,惊艳了好一会儿的女子。 小厮也是一脸的呆滞状,少爷说完,还急忙抹了下眼晴,确认再三才有些不敢置信道:“少,少爷,如果小的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个是战马,马上穿的五品武官黑锦绣纹的人,好像是……” 武官大多品阶末流,能穿五品官服的,卫安城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 白公子与小厮一对眼,俱是一惊:“谢,谢大人?” 刚才那个人,是守备军头领谢承祖? 文武同品级,然而文官的地位却要高于武官的,可在这等连年战乱的边关之地,边城百姓的生死安危皆系于城中的守备军将士的誓死守护,如此重任之下,武将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第30节 这位年纪轻轻,却果断狠厉的守备大人便是其中一位,只上任一年,便将整个城池的实权牢牢掌于手中,无人胆敢上前辱其威风。 别说是城中小小的一富户,便是大商贾到了这块地方,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也休想入驻于城开商立铺,便是□□中原本的富户商人,也都是绞尽脑汁的攀关系巴结大人,根本不敢有丝毫冒犯。 如今的卫安不同以往,有了坚固的外城墙,搭上防城炮塔,在能保证城中百姓的安全无虞后,就会有大量的难民入驻,开垦出大片的良田,到那时,整个的外城池全是商机,街道,商铺,人流等将来的前景无可限量,外城的商人们看好卫安,如今是塞着脑门想往里挤,而城中的商户也早已盯着这块肥肉,一旦得罪了谢大人,被赶了出去,再想要进内城来,便是难上加难了。 白公子便是再风流纨绔,也绝不敢风流到守备大人门上,一时间脑门渗出丝汗来,侥幸的想,刚才自己好像也未做什么过份之事…… 可一想起谢承祖走前那瞥向他那一眼的厉色目光,手一抖,差点连扇子都掉了,他有些惶恐,此事若是被父亲知道,那他,就算不逐出家门,也要请出家法伺候,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时急的眼珠乱转,猛然间看到了车边站着的马夫,心头突的记起那女子所说,此人是她父亲的故交? 想到什么,他顿时眼前一亮,如抓到救命稻草般,从未有过的瞻恤殷勤,询问马夫的伤处。 阮掌事滚下马伤了腰,此时正扶着马车,眍着身体站在一旁,心下也震惊于小姐被马上男子带走之事,但毕竟做了掌事多年,察言观色早已入骨,他观着,马上的人带走小姐时,小姐并未挣扎,也未呼救,虽然退了一步,却没有惊恐之色,男子矮身捞人的时候,还防他脱手,镇定的抓牢男子肩膀的衣服,稳于自己不掉下去。 显然二人早已认识,看对方的身着打扮,多是一名武将出身,他来到卫安虽时日短,但城中的治安很好,百姓安居乐业无什么恐慌,这一切似乎源于城中一位人人称颂的守备大人。 而见到人被带走了,白公子不仅未恼怒,反而面上露出一丝惊吓与不安,小厮口中还道出一句谢大人,阮一舟便隐隐的猜到,又见白家少爷与小厮一反常态,俱是满面笑容的主动上前掺扶,似有几分巴结讨好之意,心中更是笃定。 略放下心之余,不由往深里想了想,阮一舟却又暗暗的叹了口气,如今檀家的身份,名份上必是亏待了,桃儿小姐又当如何自处,对方又是朝廷驻守一方的官员,年纪轻轻便一脸的狠厉之色,绝非善人,不知,他平日是否善待小姐,是否…… 虽见小姐面容如常,可论起处境,只怕比自己更加雪上加霜。 …… 谢大人将人捞上了马,冷哼了一声,狠狠甩了下马鞭,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接着黑炭头便风驰电掣的向北门营地而去。 寒风扫在脸上,偏坐于马背上的檀婉清,冷的有些瑟缩,可越是这般,黑炭头的速度便越快,马上的人带着气,边马也跟着发了脾气,如脱了僵似的狂奔。 檀婉清索性放开抓着衣服的手,改为抓紧身下的马鬃,她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自己被这般掳上马,父亲手下的大管事心中会想什么,当是可怜的吧,昔日看着长大的小姐,如今沦落到区区五品武将的吁嗟玩物。 还有什么比在旧人面前羞辱更让人难堪的事。 可她没想到,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以黑炭头的速度,东街到北街不过眨眼之间,可路过了宅院,马却没有丝毫下来的迹象,竟是直接进了北城营地,檀婉清震惊之余,左右看了两眼,忍不住回头看他。 可对方却目视前方,在她看向他的时候,低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移开视线。 这是檀婉清第一次进到军营,古代的军营居然是这般样子,她甚至看到了运粮的粮车,还有一处圈养十几头牛羊猪的畜圈,几个兵士圈着那十几头盘中餐兴奋的嗷叫喂食。 甚至还有炊烟袅袅的饭堂,一阵阵肉香味儿,一进营地便闻的到,路过到十几个巡逻兵见到自家大人马背上多了个女人,一个个眼珠子瞪溜圆,见到那个女人的模样,嘴巴都不自觉的流出了口水来。 “大,大人,从哪儿弄到的仙女……” “仙你个头啊!肯定是大人的媳妇!” “大人要娶亲了啊。” “真好,我也想要这样美的媳妇……” 驱使黑炭头一路进了守备府邸,凡是见到的兵士,无不一脸震惊,眼珠掉下来,脖子转百八十度的样子,就连接过黑炭头的养马小兵,嘴巴也是木木呆呆的半张着。 尤其是自马上下来,女人回身要走,大人一把扯过手,一路拉着将女人带进了宅邸,简直让人目瞪口呆,看到的几个军士迅速凑在一起议论,不消多久,半个军营的人都知道了,大人带回来一个女人。 不知上了几层台阶,过了多少廊道,才进了一处屋子,屋子里的火盆都凉了,炭火只剩下零星,温度也只比外面强上一点点。 进了门,谢承祖将人扯进了屋,脸色冷冽阴沉的松了走,径自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往碗里倒了一碗毫无半点热度,早已凉的冰块似的茶水,拿起来仰头几口喝了进去。 方才压了压心头窜起的火气,她绕过竹林自另一出口偷摸离开,左问便向他禀报了,当他策马自另一条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她准备上白府那个吃喝玩乐膏粱纨绔的马车? “谢大人。”便是瞎子,也能感觉到他无处可发的火气。 谢承祖便突然转身,几步走到她的面前,目光盯着她,他道:“别人的马车府邸你也敢进?你知不知道白府是什么地方?白皓他爹纳了八个小妾,一旦进了府你能出得来吗?你是想靠白家离开卫安?还是想做第九个!”” 檀婉清不言,谢承祖却目光瞪着她,逼着道,“你说话!” 她微微顿了下,这件事不是不能解释,可她还需要阮掌事做一件事,而这件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为着不让他察觉到此事,她想了又想,只得硬得头皮应也不应,不应也应了道:“大人要我说什么?白家的马车,白家的府邸不能进,大人却要我坐你的马,进你的府,一样都是不愿意,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一说完,谢承祖一脸惊愕地望向她,紧握的手也倏然地放了开来,目光竟是突然充满了失望与怒意,他甚至退了一步。 “原来,为妾为妻,在你眼里没有区别?你根本不愿意!无论今天是谁都可以?” “好,也好!” 谢承祖怒极反笑,他回过身,急急走到案前,拿起笔,在纸上飞快的写着,写完摔开笔道:“既然你不想为妻,也不想做妾,那我何必在乎,如你所愿!”说完便将一张字据甩到了檀婉清脚下。 那是一张,她之前亲口讨要过的,用以交换自由的字据,不入谢府,不做妾,不得离开,直到谢承祖大婚为止。 看到地上那张纸上凌乱的字迹那一刻,檀婉清的嘴唇不由的掀了掀,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就算解释了,又能怎么样,本来就是如此打算,如果这样能拿到字据,目地也达到了。 她顿了顿,弯下腰,伸手去拣地上的纸,看了一遍后,才慢慢对折放进了袖袋里。 本来还在压抑着怒气的人,见到此景,只觉得心头的怒火快要燃成汹汹大火,烧的他几乎理智全无。 他抿着唇径直走过去,毫无怜惜的拽着她的手,带到床前,将人扯到了床上。 眼底是怒火,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寒透顶,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几乎是磨着牙道:“既然我已给了字据,就该轮到檀大小姐履行诺言了。” 檀婉清被他扯的急,一时脚下踉跄,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床边,听到话后,不由撑着床沿起身,直到坐稳,才伸手到儒衫带子上,慢慢扯开来。 第54章 她在这里已生活了十几年,很多心性习惯都已被同化许久,若说心境上没一分影响,却是不可能。处在这个时代,似乎一切都只能是翻篇后的随波逐流,原来想象总是美好的,觉得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事情很多很多,可实际一个人的力量十分有限,不要说改变一个朝代,改变一个家族,就是改变一个人思想,都是十分艰难的事。 她清楚的事,别人不清楚,千方百计要让对方明白,可止步于对方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这些年,她早已尝过苦头,古人远比今更聪明,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信念,并且不轻易,绝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接受,也不会像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未能改变檀家命运,流亡时的惶惶,及此时此刻的发生的,都让檀婉清心头涌起一股沉沉的无力之感,也终明白,一朵浪花的力量永远不可不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她在心底早便放弃了,从檀家抄家流放的那一刻。 既然,改变不了任何事,她只能改变自己,不想害人,也不想被人所害,更不愿意永远被人牢禁,失去自由的将命运放入别人手里。 当人被禁锢起来的时候,内心是无比渴望自由。 所以,她只能交换,交换到想要的东西,交换到有一天当眼前这个男人新鲜感不再,不仇恨也涌上心头的时候,被当货物一样的命运。 未来,充满着不确定性,她不敢去赌。 她只敢赌现在,她解开了外衫,絮了棉的外衫,还带着她的身温,被整齐的放在了床尾,当着人面宽衣解带,檀婉清做过及多次,当着丫鬟,面不改色,无论是换衣还是入浴。 又有什么不寻常,不过是把丫鬟换成个男人罢了,并没什么可矫情,她很清楚,跨过开始这一步,也不过如此。 屋子里有些冷,她也不愿意对着个一脸冷色的人除衣衫,借着放衣的空档,转过身去,也并没有解个带子遮三遮,当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并没有一丝迟疑,虽然男衫解得慢些,但手上却未有犹豫。 外衫,内袄,直到抽出腰间的亵衣带子,将衣服褪下来,檀婉清穿的是内外男衫,虽然瑞珠改了尺寸,可她的腰细,早上穿时亵裤的腰带还是有些松的,如今只堪堪挂于人鱼上,使得整个线条一览无遗,晃的人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雪芙蓉。 檀婉清将亵衣在衣服上放好,刚要直身,便感觉后背贴过来人,将她一下子压在了榻上,一阵热气喷在了她脸颊上,她想用力直起腰,却无法动弹分毫。 事已至此,便也放弃了挣扎,柔软了身体,尽量与他坚硬的身形契合,她心知与蛮力较劲,只不是自讨苦吃罢了,顺从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 她也未有之前冷若冰霜的言语,而是恢复了柔软的声线道:“大人,先将被褥放下来吧。”雪藕搭在放于她腰肤上的手拉开,微微想做起身的动作。 身下穿着宽松的白色绸裤,竟是微微颤抖,垂于脚腕处,一双晶莹白嫩的长腿露了出来,美的让人便是用眼晴看,也能看上三天三夜。 “你!”檀婉清刚要开口,便见压着她的人伸手,将她放在床尾的衣衫,粗鲁的拨于地上,本叠的整齐的衣服,顿时零落一团。 檀婉清力小,被捞起抱于床上时,只得顺从的任他摆布,可目光在看到袖袋里的字据掉了出来时,神色突然微微一怔,身后的带子被解了开来,她突然想到什么,才看向这个面前这个手热的烫人,并一直躲着他的目光的男人,他一直在盯着自由。 “等一下!”她头发有些松散,躲在暗黑灰上的军褥上,伸手急急的推着面前压着她的胸膛,“大人是不是忘记一件事?字据,字据上的落款,没有写。”她才刚刚记起,上面的内容看了两遍,可却没有谢承祖的落款,那才是字据最重要的地方。 檀婉清再也管不了其它,翻身,去用去够衣衫,将地上叠好的字据拿了起来,拿起的时候匆忙的扫了一眼,果真是,她忙用手抵住将她翻过来紧圈起来人道:“大人,字据写的急,忘记署名,笔墨就有案上,不如……”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对方冷哼一声,慢慢松开了一只手,自暖香中抬起头来,那张纸拿在手里几个就撕了个干净。 第55章 “你当真以为这东西有用?” 那张字据,在谢承祖手中碾成了碎片,被丢在了床下。 檀婉清看着地上的纸片,一时间怔在了那里,那时候的她,心里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她一直以为,谢承祖是个注重承诺的人,她细心观察了许久,虽然他年轻气盛,心性也未必定下来,可无论对待百姓还是军士,皆是一诺千金,说到必要做到的样子。 她正是笃定,一个不轻易许下诺言的人才是最看重诺言之人,所以,当这样的人所立下的承诺都不再可信的时候,她脸上也是一片的茫然。 走到这一步,对她而言已经全然没有出路了,挣脱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她才退而求其次,至少有一个期限,可当这个原本以为拿到的期限也失去的话,还有什么解脱的日子可言…… 雪白的藕臂用力伸向床下,忍不住去够那几张撕碎的纸,皮肤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也已经不再管其它,只盯在了那一地的碎纸,这就如同一张活的卖身契,八年,十年,让她心里总还有些盼头,还有些希望,可如今只觉得心也似被揉烂过的纸一样。 一向有条不紊,就连脱衣都要整齐的摆放,不容褶皱的檀大小姐,已是少见的狼狈,她没有去遮挡雪一样的肤色,也没有去顾及布料里若隐若现,让人饱受眼福的雪压梅,丝带绑的头发,已有有些零乱。 甚至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可此时她却一门心思想将地上撕成几片的纸攥在手中。 没有人明白,在她心里那不仅仅是几张碎纸,而是以为得到却又失去的东西。 而看着眼前毫无瑕疵的一片凝脂雪肤,谢大人的脸色却极难看,盯着她的动作,神色越来越冷,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之前她口口声声的跟他讨要字据,现在没了字据又是这付丢了魂的样子,把那张废纸当是宝贝。 难道入谢府对她而言竟是如此委屈的事吗?让她宁愿忍辱也不愿嫁人,满口满腹的是离开之意。 想到有朝一日,她突然离开不知去向,谢承祖当真是一脸铁青。 从一开始,他就故意不留名款,故意的撕了它,她想从卫安城离开,想都别想!他伸手用力扳着她的肩膀,心底是又气又怒,一时难以平息。 将字据甩给她的那一刻,他便是下定决定,要让她清楚,一个没名没份便委身于男子的女人,当是受得什么样的待遇,如何被人轻视作践,便是要看到她后悔难当的模样,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可还未硬得上半分,在看见她只盯着地面,眼角发红侧脸,便是再坚硬的心,也难以狠下来,没有一个正常男人愿意看女人哭,而且这个女人不是旁人,偏偏是一直小心对待的,心里牵挂着的,恨不得托在手心护着的人。 便是念头在脑中转了又转,无论如何也狠心不下来,让她受辱,要她好看,他心里难以舒坦半分,便是见着她手臂伸在外,心头都担心冻着了她,忍不住的伸手半强迫的将她冰冷的手臂屈了回来。 檀婉清这才慢慢移了视线看向他,收回来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不放,抵在了近在咫尺的胸膛上。 她还是那个话不多的檀婉清,只是当这张纸被撕掉的那一刻,脸上勉强还能维持的柔和神色,便再也找不到半分了。 有那张带着期限的保证,她会审时度势的隐忍,温柔也好,假面也罢,总是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因为知道,这一切有期限,是必要的。 可当失去了那张纸,没有一纸之书的保证,她何必要忍气吞声,本来便面似寒霜,早上画的微微上扬的剑眉也似生了剑锋一般凌利。 她知道自己此时衣冠不整,可又怎以样,所有最坏的打算,她都知道,又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他的脸色再如何的难看,也没有什么可怕。 她同样盯着他,并不言语,只是极用力的扯着被他握着的手,很用力的扯,以他的力道,他若不松开,她绝对挣不开,可是手腕一下子红了,雪色的肤上,红通通的一片,他不过握紧了片刻,便松开了手。 第31节 檀婉清一得自由,立即推开他坐了起来,样子有多狼狈,她已不去多想,只弯腰将地上的长衫拾起,披于身上。 背上的带子早已被抽开,起身时的蜷起动作,使半团饱满的梨花桃朵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本是旖旎叆叇的身姿,可偏偏脸上寒霜满面,全无半分之前的温婉,便是如何的无法消解,也让人轻易动不得。 看着那一件衣衫下,白嫩的小腿,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可她既不流泪,也不对他质问言语,只无视的样子,让本有些惧于她冷淡的男子,又涌起些心头火来,偏就是这般又想亲近,又有火意,使得他心下焦焚。 忍不住脾气的伸手鲁莽的扯住她手腕,控制着力道将她往自己身边拉,拉过来后用力的圈紧了那纤纤不足一握的腰肢,强迫着她坐于自己的膝上。 如此美人,若不是怕伤了她,如何能忍的住,当是二话不说的扯得塌上任意妄为,也好过如今这般忍着如坐在火炉之上的苦楚,即便二人撕破了脸,冷眉相对,可他心底却是不愿她离开自己的。 加上一身的暖香扑面而来,嫣红的粉唇,近在咫尺,鲜嫩的让人恨不得吞入腹中,眼中看着,心中动着,他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实在忍不住低下头。 可此时的檀婉清却伸手推开他,眼里却再难以掩饰火光的冲他道了句:“你敢!” 谢承祖此时也已是怒形于色,“有何不敢?” “一纸之书是你我说好之事,既然你撕了就是一拍两散。”檀婉清声音从未有过的激动,她用力的推开人,就要起身,“我不愿意,你休想碰我!” 还未站起来,便被眼里有怒火的人一下子拽回了怀里,将她披在身上的衣衫,用力一扯,带着怒极的低吼:“我便要碰你,又怎么样?” 说完,手便覆于上,低头不论她同不同意就要吻下去。 这一刻的檀婉清,突然从字据被撕,自己被戏耍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人在气怒中,所说的话,皆是未经过脑子的,可已经如此境地,她也只能顺从着意识,带着一丝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忍下气,撇开头道了一句:“倒不敢把大人怎么样,只我苟活下去也是丢尽檀家脸面,不过是想早些去见我娘罢了……” 她从未想过死,便是落在最糟糕的境地,也不会轻易的决定,可现在却从口中言不由衷的说了出来,如此轻易的,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几分试探,已经没有时间去想。 不管怎么样,她想,对方也绝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在还未厌弃之前,至少会缓一缓,在还有那么几分新鲜感的时候,她只要保得一天算一天,可却没想到,对方并没有松手。 反而全身绷紧了起来,便连大腿的肌肉一阵震颤都能清楚的感觉的到,她迟疑时,便听到头顶静默片刻,传来一道冰冷至极的冷笑声道:“想死?你倒试试看!”说完便直接堵住那张让他刚才一瞬间愤怒的心都快裂了的口舌。 带着一腔的恼怒,发泄愤怒般的将手狠狠的探进,再也毫无怜惜的揉合起来。 第56章 教了竹林书院那些小短腿两个时辰的书,又没轻没重的受了这么一通折腾,脸色已是没了红润,只剩下白了,一动不动的枕着坚硬粗糙的木枕,直到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 身后裸着胸膛只吃了半饱的男子,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肩膀处的被子,往上盖了盖,扯的时候,难免看到她的睡容,一疲惫发怒后,眼底就会有青色,嘴唇不过咬了一口,便留了红肿的印子,额有的发丝还微微有些汗湿。 不知何时,头发上的丝带被扯开来,一头的青丝铺在他平时只睡觉用的木枕上,泛起一层黑的微微发青的光泽,让他的手顿了顿,扯的时候,难够看到那一片丰渐的羊脂白,他不得不将被子快些掩起来,收回了手。 自然也没错过那片肤上的红的发青的指印, 便是嘴里不说,心头到底几分后悔,他明知眼前人金贵难养,何必还要与她用粗,只不知道这次她又要气多久,手臂放在被子上,半天也未收回来。 直到见她睡着还不舒服的动了动,才回过神,眼晴眨也不眨的伸手将她脸上沾的几缕头发,小心拨到了一边,虽然前任守备将府邸修得美轮美奂,但对他而言,不过是处用作歇息的地方,原来的锦罗玉帐,全被他扯了扔了,换的都是些颜色清灰的粗被军袄,简陋的很。 他一个男人不觉的什么,可见她挣扎时手臂拐在被子上,甚至背上的蝴蝶骨都蹭磨的红了一片,在白的皮肤极为明显,也暗悔将那些滑不溜丢的东西扔了。 正准备移开视线,暗道那碗鹿血的祸端,等着又一波燥热过去,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神色一动,当即看向门处,习武之人对声音极是敏感,谢承祖何以能做到如今地步,与家中祖传的内功心法有极大的关系。 只可惜三代人,资质平庸,无一人习会,直到了他这一辈,才靠不错的资质修下来,否则当年少年时,如何能抓得住无形无踪的鞭尾,进了军中,又如何靠着人手一本,烂大街的枪术,从战场上数次保下命来。 对方在门口处停住,并没有出声,就算不言语,谢承祖也知来人是谁,他下意识看了眼昏睡过去的人,然后自床上缓缓起身坐起,掩好被角,才迈下床来,随手拾了地上裤衫套上,打开了门。 门外不是别人,正是左问,他已经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了下清楚,一到白家,那白家的少爷见他见出守备府的腰眚,便将此事一股脑的说出来,檀承济的故人,居然便是檀府里的管事,那檀小姐之所以要上白家的马车,不过是为着昔日的管事要卖身契罢了。 左门虽然未进屋,但是看到大人出来便反手关上门,不露一点缝隙,再看大人一身的单衣单裤,便心中有数,大人定是冤枉了檀姑娘,恐怕此时不仅冤了,还是得罪了,他守了这么久大门,那檀姑娘的性子多少也摸到了些。 看着柔软温和,可实际也是记仇的,那记仇的方式,或许不像男子那般血债血偿,可只不理会人一样,也够大人喝一壶的。 左问倒没看大人笑话,禀报完便退下了。 谢承祖门口站了许久,才进了房间。 他内功强劲,身精体热并不觉得冷,直到看到盆中的炭火已经燃尽,才察觉到屋里凉了,走到床边,又急急返了回去,取来了炭,床首尾两盆,燃起后,不一会儿,温度便上来。 躺在一片灰青色的褥上的女子,睡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安静的躺在那里,让谢承祖走到床边,忍不住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直到确定她是睡着,才慢慢收了回来,随便坐到床边,下巴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他肩胛骨上,仍留有一小片红,他用指背轻轻抚了抚,又抹了抹她眼角的红,才伸手在那一片黑缎子上,慢慢的顺过。 在她醒着时,他确实不敢,不是怕,只是不愿看到她诧异的眼神,那他会觉得,自己与任何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出了门后,轻手掩上,让左问守着,他套上黑色外袍,便直接去了伙房。 才多久,守备大人带回来个女子,便传遍了北营区,下午时分的伙房,除了几个烧火的小兵,没多少人,不过大人一进去,伙夫便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 “大人是不是饿了?我火上正煨着补精元的汤呢,要不要用点?”补精元的汤?只差说鹿鞭汤了,提这几个字,谢大人就一阵发黑,鹿鞭汤那种东西,只有缺的人才补,他早已过剩,再补,便真要补药成□□了。 忙摆了摆手,另询问道:“你这有没有容易克化的粥之类。” 那伙夫一脸的笑,“大人不说,我也早就准备好了,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是饿了,这就拿出来……”说完便去了伙房,不一会儿提出一个食盒来。 放到桌上一打开,热气腾腾,大盘子切的猪肉,大罐的肉汤,白面的馒头,还有一碗白米粥。” 这些东西在营里的男人看来,那是一顿好的,可是…… 谢承祖犹豫了下,心知房里的人吃用一向讲究,这白米粥是好东西,可到底寡淡了些,可营里也没有那些银耳枣子冰糖之类,能有碗浓稠的精米粥就不错了。 “再取些咸菜吧。” “好勒。”这营地里的咸菜旮沓可不好吃,咸的喉人,让伙夫洗了几遍,便装了盘子,提了食盒往回走。 回守备府时,平时几个天天在大厅吃吃喝喝的手下,今儿个难得一个也未看到,大概是知道自家大人今日的府里不方便,个个识相的没来。 一路提回门口,左问见到他,忙上前唇语道:“屋内有动静,似乎醒了。” 谢大人点点头,摆摆手让他退下,左问犹豫了下又道:“檀姑娘一直没有回宅子里,她的丫头着急的不行,已经找到军营门口了。” “让她等着!”说完待左问下去后,才推开了门走进去。 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已是套上了外衫,正弯腰床下去勾踢到床角的一只鞋。 谢承祖关上门,急步走过去放下食盒,然后蹲下身一下子将她未够着的鞋子捞在手中,却并未递还,只是看了看脚,才抬起头看她,盯着她的神色道:“还不能套,你还没有穿罗袜。” 第57章 檀婉清睡觉是十分龟毛的,被木头枕边角咯醒挺长一段时间也是懵懂的,甚至坐起来时,眼晴还盯着木枕半天,心头十分气恼,怎么会有这么坚硬咯人的东西,根本让人无法入睡。 此时坐在床沿边,没满足未睡好的脑子昏昏沉沉,神识还在迷蒙中,只是恍惚的盯着地面,别人的话一概未入耳中。 谢承祖听到左问提过,檀婉清十分嗜睡,一日总要补一个时辰的午睡,晚上也是早早躺下,早上也要晚起,便是没事,也要闭目小憩会儿,否则便是无精神,亦或明显眼底发青。 以前在檀府时,本是闺中千金,这般也无人说什么,最多不过一句姑娘贪睡罢了,可在这市井之中,着实奇怪,再是千金之体,贪睡也是有些过了的。 寻常人想不明白,可自小便练内功,加之因母多年病症,已熬得半个医师的谢承祖却十分清楚,这便是天生的心神体弱,他所说的娇贵难养,因由娘胎里带来,自小如此,命好得生在富贵家,不劳神不劳身,细细安养着,能安然活着几十年,若生在平民之家,五岁难过就地夭折。 娇贵罕有,颜色瑰丽的水晶之石,只能放置在高处,远远的看着,拿到手中,只要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便要香消玉殒,便是谢承祖也一直克制着,不曾急攻冒进,不敢磕碰着她,再不能让她气火攻心,便是知道她的毛病,可顾着她,她却每每轻柔的几句,就能气得自己后脑勺冒烟,想到之前她的寻死之心。 谢承祖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一番心意,到头来,不曾暖热过半点,可要真的放手让她离开,他却又做不到。 便是如何冤枉了她,这张字据,他也绝不会给。 看她坐在床边,光两只白生生的脚垂在床下,眼晴还微微迷茫,似还有未净的睡意,只得再度叹了口气,将鞋放到地上,起身手穿过腋下,合着双腿抱起来,往床里移了移,寻了挣扎时被踢落的雪白罗袜,将其套在了足上。 找罗袜时,在被中竟抹到了玉色抹胸,与亵衣,她竟然糊里糊涂的只将外袍套在了身上,谢承祖拿了亵衣半晌,只得坐在床边,将倚在墙壁正要睡着的人扶起来,轻倚着自己胸口,慢慢解开衣衫,脱了重穿。 一个军营待久了的男子,哪会与女人穿亵衣,当是手忙脚乱的比打仗还累,单是抹胸便错了三次,女子嫌冷的将双臂拢在一起时,那雪中桃花的美景,身后的人手里拿着的胸衣差点掉了下来,直到满头大汗,才总算系好,让她坐于床边,抚开碍事的袍角,蹲下身给她套鞋子。 檀婉清精神容易累,没睡饱被叫醒,整个人是混沌的,檀府的几个丫头知道她这样子,从来不在睡觉的时候吵着她,瑞珠也知忌讳。 如今被人吵着摆弄,眉毛早就蹙在一起,不是植物人,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在穿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清醒了过来,他的手比常人暖,按在腰上时,十分的热,不,连带他整个人都像一只火炉,即使隔着衣服,那种高体温的暖意似乎能蒸出气一般,无法说出来。 正因为那种感觉对惧冷的她很舒服,即使她清醒了,想起之前的事,却也没有立即将他推倒在地,只是屏蔽后,顺从的任他套上外衣夹袄,他若不紧紧箍着她手臂,单是握着,是十分舒服的。 檀婉清不是土生的古代女子,男女大防没有那么重,也不会被看了就觉得无面目活在世上,况且,在做下决定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觉悟,也许恼于他的举动,气于那撕烂的纸,怒于他的力大无穷,可是,她心里越来越清晰,在这样明显他强已弱的关系里,自己占的是怎样的优势。 当然,刚才也再次体会到,与蛮力相抗,只会伤到自己事实,她实在精力太少,应付不了多少,血也容易掉,没那么多精力发脾气,又何必自取其辱。 谢承祖站起身去拉她放在腿上的手的时候,她只垂着眼睑将手抽了回来,向旁边的火盆移了移。 她注意到屋子里多填了两盆炭火,大概是睡着之后填置的,昏睡过去前的记忆,有些不堪去想,床上的男人实在无什么自尊,跪着也是愿意的,她清楚自己仍是完壁,可也仍然还是有些微不舒服的粘腻感,忆起那那般情景,便是头脑清楚,也看过,可在亲身经历的那一刻,还是难以克制,本能一脚踹到他脸上,可却不敢动,生怕他口下不留情的伤了自己,那一刻,无助的仿如砧板上的蛋糕,被滚烫的热度融化了流下奶油一般惶恐 。 她忙将转回神色,注意力移到面前的火盆之上,她坐到靠近两盆火炭近的地方,炭烧的热,烤得小腿一侧十分温暖,很舒服,忍不住又向火盆移了下,并伸了伸脚,让小腿都沾着上暖意。 谢大人一直站在原地,眼神都在她的脸身上,见她坐近了他端来的炭,借着炭火暖腿,总算缓了口气,将屋里一张用料实的能砸死人的黄花梨桌,抬到她床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她近处, 回身取来食盒,拿出还热着的肉和汤,一点未凉,正是温热可入口的时候。 他将筷子与粥碗递过来,檀婉清看了看那双黑旧筷子,并没有接,而是开口道:“我要回去了。” 听着要走的话,谢承祖眼神微微一暗,手顿了下,才道:“把粥吃了,吃完送你。” 军营进出需腰牌,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的。 她也清楚这一点,这才没有拒绝的伸手接了过来,拿过筷子的手,葱嫩的丰润,他很想握一握,可终究还是没有动,就算之前还搂过抱着过,紧紧贴在一起,可他知道,在不强迫的情况下,她从来不是随意可亵渎的,就算他想将手紧紧握在手里,此时此刻也只能想一想与忍一忍,仿佛真应了她所说,她若不愿意,他便不敢了一般。 他将手握拳放在桌上,他只想让她安心吃碗饭而已。 果然如他所料,那些大片的猪肉与肉汤,她一口未动,只是拣了那碟洗了又洗,腌制发了黑的不明的咸菜放入口中,伙房的碗极大,她用不了那么多,何况旁边还有个人看着,用到半碗便放下了。 然后站起身。 谢大人本已是信用不保,若是这当口寻理由不让她走,那当真成了毫无信言之人了,见她站了起来,他也只能跟着站起,外面已是变了天,比午时还要冷几分,他不由的伸手取了放在椅上自己穿的厚棉军衣,绕过桌子披在她身上,他生的高大,定制的棉袍穿在她身上,显得她更娇小几分。 檀婉清暂且忍耐着衣上的体味,站在那任他将衣袖挽好。 ……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北风,下起了雪,空中正零乱的飘的细碎的雪花。 守着守备府后门的小兵,正冻的直搓手,扯了扯袄袖,抬头看了看天,骂了句这鬼天气,将身上的军袄紧着裹了裹,他们原来的军衣早便旧了,一套棉袄不知多少兵士穿过,轮到自己,棉裤膝盖碎几个洞,有的更是破的漏棉,一点都不保暖,本来以为今年又是个难熬的寒冬,不想前几天突然拉来几马车刚做好厚实又神气的军袄,拎起来沉甸甸打手,摸一把絮的又暖又厚,拿到手的时候,军士个个眉开眼笑。 小兵手伸进袄人,里面塞了中午没吃完的半个黑馍,晚饭前最是饥的慌,先啃个半块掂掂胃,正好抗到晚上用饭时,刚掏出带着体温的馍子,咬了半口,便看至大人自后门走了出来。 吓的守门的小兵,嘴里的半块馍子,还没细嚼出味儿来便一下子顺着嗓子眼,掉了下去,噎得差点翻了白眼。 之前听人说大人带了女人进了府邸,他还不信,这回不由咽了下口水,原来是真的。 他立即站的笔直,一丝不苟的拿着长茅,可眼神却是一直轱辘乱转,女子身似乎披着大人的军袄,只是有些看不清楚,实在忍不住好奇,跑向了另一边站着,结果就看到大人在门口,正在给女子细心整理衣物,女子只微微退了下,便站在那里任他掖袄放袖,接着便看到…… 小兵立即瞪大了眼晴,他看到,自家大人居然蹲下来,给那女子整理衣服下摆与靴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那可是微风凛凛的大人,是卫安城的守备大人,是战场杀神,居然给女人提衣摆套鞋,便是知道许多成家的军士都是极怕老婆的,那也绝不包括自家大人,那可是堂堂五品官员啊。 此时的小兵已是风中凌乱了。 直到大人出了后门,挺直肩背带着人自面前走过,小兵这才浑浑噩噩醒过味来,领子立着他根本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可想到,大人刚才扫他时凌利的眼神,与刚才在后门时帮女人提鞋的窘状时,不由捂住了嘴。 谢大人是绝想不到,自己在手下一个颇崇拜他的小兵心中,已标上惧内的标签,威信全无了。 …… 谢承祖出了守备府,正待牵来黑炭头,结果身后的人,却直接向营门走去,他回身一手拉住她,“我送你。” 第32节 “不劳大人了。”檀婉清挣开他的手,看向北营门口。 一直站在营门口没走的瑞珠,见到小姐,立即出声招唤,檀婉清没有犹豫,几步走到门口,两个守营门的军士,心知她便是大人带进府的人,且又与大人一同出营,眼看着大人未出声喝止,二人便也互相看了看,没有举茅挡住人。 檀婉清一直走出了营地,向瑞珠伸出了手,走出两步,想到什么,突然解开了身上的军衣,脱下来回身交给门口的军兵,然后头也不回的与瑞珠离开了北城门。 陡然脱了厚棉衣,身上一阵阵发冷,瑞珠拉着小姐的手的时候,小姐有些发抖,她不由快步拉着小姐往宅子方向走,走出几十步,忍不住回头,见到那谢大人手里拿着军衣还站在那里。 之前小姐没有回来,她去竹林书院问过小厮,说是小姐中午已经离开了,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会不会是谢大人把小姐带走了,没想到果然这样,等的时候,她心头也是阵阵惶恐,不明白那谢大人为什么要带走小姐,就是求娶被拒,也总不会这般突然的翻脸,小姐被他带进营府,一男一女还如何避嫌?平日到宅子里倒也罢了,无论如何,她还在,总不会对小姐怎么样,可进了府,却不一样了,那是守备军的地盘,她又不在小姐身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便是这会儿想问,可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小姐又走的略急了些,瑞珠到底把话又咽了进去,想着小姐步子迈的并无异样,应当是没什么的,慢慢放下心来。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到宅子,将灶上温的热水倒入浴桶,小姐褪衣洗浴的时候,一片浑如雪的玉体上,满是红红青青的痕迹,迈进桶里时,腿内侧竟然也有淤青的指印,显然被人用力捏在那里。 瑞珠手里的瓢“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就算是再不懂,看到那些印子,也知在那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小跟着檀婉清的丫头,不由捂住嘴,看着小姐胸前的红肿狼狈,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 卧室小,暖炕烧的旺,屋里再放两盆热炭,一会儿的工夫暖暖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她畏冷,入冬后从未省过炭。 再加上浴桶中温热的水,檀婉清扶着倾身扶在桶沿边,整个雪背在水中忽隐忽现,一阵阵热气蒸的她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的时候,她听到瑞珠骂着混蛋,瞎了眼看错了人…… 她心知,那混蛋的字眼是骂谢承祖,瑞珠也是越来越胆大了,连守备大人都敢骂。 不过,听着却是舒服的,心头剩下的那点恼意便也消失不见,就是再迟钝的人,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得到了,再想到自己一时气极吐出口那句欲寻死的话,现在想来,真的是无脑又幼稚。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要死要活幼稚赌气的话,只有对在乎你的人说,才当是威胁。 不在乎你的人,又怎会管你的死活。 随即想的便是,雷声大雨点小,重拿轻放的谢大人,难道真的听到了心里,怕她去寻死么? 再想到将军袄还给他时,那僵硬的眼神脸色,檀婉清竟觉得几分好笑,微微地翘了下嘴角,随即合目在浴桶里睡着了。 最后想的便是,或许,从一开始,她便想错了。 第58章 冰天雪地风如虎,裸而泣者无栖所。 数九寒天,北风潇潇,鹅毛大雪扬扬洒洒,河冻得僵硬了,空气也似乎要凝固起来。往年这个时候,一夜寒雪夜,无家可归的流浪难民总要饥寒交迫,冻死几十人,可今年,夜里城内外一人也无,全都躲在挖好的地屋之中,烤着暖暖的柴木之火,啃着被火烧的香喷喷黑窝窝,就着雪水,安稳的吃饱喝足暖暖的睡上一觉,心满意足。 所有去了惶恐,被安置在城内的吃住不愁的难民,躺在温暖的地屋之中,皆是小声的谈论着明年春耕种之事,只要能熬过这一场严冬,便有大片的田地等着开垦,守备大人将他们迁入外城时便说过,军户开垦出的荒田,皆归自已所有,不仅免去一年的税,连农具耕牛都可借雇,只需收获时上缴少许米粮,第二年的免税一半,三年土地养成良田后,才开始正常交税。 挖得宽大的地屋里,一家四口贴着烧着正旺的柴火坑处,垒的泥墙已被火烤的暖乎乎,贴着泥墙十分的暖和舒服,那妇人哄睡了白日疯玩的一双儿女,挨个摸了摸睡的红通通的孩子的脸,才回头跟自家的男人道:“柱子的病好多了,今天还跟妞妞出去玩了会儿。” 她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泪道:“柱子才六岁,那么小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跟着我们一路受苦,我最怕的就是孩子熬过不过冬天,他可是你们老牛家唯一的根了,这下好了,谢大人收留我们,还让那些军兵帮我们挖了能安身的地屋子,供着我们吃住,真不知怎么报答大人。” 躺在一块破褥子上的汉子听罢,想了想道:“等明年外城建起来,荒地要人开垦,我没别的本事,就是有把子力气,种地也算上一把好手,我们卖力耕田,帮大人开垦种粮……” 那妇人给女儿盖好被子,听到这话儿,不由冲丈夫啐了一口,“好大的脸,你帮大人开什么地?大人说了,明年谁开出来,那地就归谁所有,你那是帮自己开,哪是帮大人。” 平日媳妇蓬头垢面,这几日洗干净,竟是比平时好看几分,牛姓的汉子嘿嘿傻笑了两声,“开出来的地,我们多交些税就是。”说完就伸手去搂媳妇。 那妇人嗔了他一眼,一把打开了汉子的手,看了眼旁边的一双儿女,“好不容易哄睡了,吵醒了我可不管!”说完才羞恼的挽了下头发,脱了外衫,钻进了被子,躺下来后,眼神却是在黑暗里熠熠发亮,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也精打细算,她道:“我看跟我们一起逃难的家口,都在说这事儿呢,大人说,第一年白给我们种子种,秋天收了粮,颗粒不要,就算一亩只有百来斤收成,你开五亩,好好收掇着,打的粮也够我们换许多糙米,虽说有些紧巴,可总能混个饱,第二年的收成就好多了,除去收一半税,我们还能攒些余粮,就算三年满了缴税也不怕。” 提及此事,汉子也是眼前一亮,“你懂什么,这里原来就是良田,这是连年打仗,人跑了,这才荒了的,只要把草除干净,勤收拾,一亩最少也能打一百五十斤粮,我多出些力,开个十亩八亩,别说是吃饱,还能有些收入,不用等三年,第二年日子就能好过。” 牛姓汉子种地是一把好手,他媳妇儿自然深信不疑,她心里约摸着,十亩八亩能打的粮数,想着白花花的粮米,吃不完还能存下十几袋,眼晴里全是欣喜,想到什么难免埋怨,“人家里都是兄弟几个,咱家劳力只有你,开那么多田太累了,妞妞也八岁了,待开春了,就让妞妞看家带弟弟,我帮你种,两个人总好过一个……” 眼前就是媳妇,又是夜深人静,儿女熟睡,汉子哪里忍的住,之前四处走,连个憩身之地都没有,连干那事儿都找不着地方,如今住进现成的地屋子,哪能忍得住,一下子就把媳妇给压到了身下。 “哎哟,别惊到孩子,你小声点,轻点……” 汉子不住的点头答应,可手里的动作飞快,一时间地屋中全是难耐的急喘声。 …… 一夜风雪交加,窗外是雪花急打窗户的声音,可宅院的卧室,却是生着红通通的炭火,虽然后半夜炮燃尽,可温暖却是久久不散,而暖炕也极是滚热,一直延到天明,让睡着的一夜安眠,暖的在松软的被窝中不愿醒来。 下过雪的早晨,虽冷冽,但空气十分清新,瑞珠特意自厨房端来了热水,一进卧室,便是温暖的气息,与小姐身上的那股暖香味儿,小姐在府里时,从来不用熏香,她的体香便是最好的香了。 小姐今日比往日起的晚些,但已经坐了起来,帘子还未拉,瑞珠小心进了屋子,将水盆放到架子上,回身到暖炕边,小姐一动不动已经坐了许久,脸上还有刚睡醒时惺忪的模样,瑞珠有些心疼,不由道:“小姐多睡一会儿吧,今日这么大雪,书院那边不去就不去了。” 这话说完,檀婉清伸手去揉眼晴,揉了一会儿,才总算清醒些,伸手拿起整齐放到枕边的夹袄,边穿边出声问:“现在几时了?” 这就是还要去的意思,瑞珠只得帮小姐打理着,“时间还早着呢,再睡上一刻也够用,咱离那书院也远了些,若是近些,小姐还难多睡一会儿呢。” 瑞珠将衣衫抖落开,让小姐把手伸进袖子,看着小姐一脸困意,还强睁着的打起精神的样子,娇滴滴又憔悴,真是让人心疼的很,想到昨日唤醒浴桶里的小姐,帮擦身穿衣时,看到小姐胸口那牙印子,现在想起还磨牙呢,再狠些就咬破了,小姐的皮肤又白又嫩,轻轻下重手就一道印,更不提用牙咬,那里怎么受得了,早上还未消肿,当真是禽兽不如,本来便有些瞧不上那些军营的蛮兵,这时连带一块儿,都不是东西了。 自香软的被子中出来,才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匆匆吃了早饭,喝了一碗紫玉浆,香浓的奶香味儿,都舍不得咽下去,舌尖上极美的享受,可惜,紫羊产量稀为,产奶量也少,每日能挤一两碗,已是多了,天冷时,还不爱下奶,难怪后世已绝了种,便是连孕育后代都有些困难。 不过白羊奶却是多些,足够两人吃用,瑞珠还能用余下的做些奶香包与奶糕的小点心。 奶香包只有胭脂盒大小,十分好吃香甜,又让瑞珠以干净的纸包了十余个,裹了放进袖子里,这才任瑞珠将做的厚实遮风的披风系上带子,拿了糕点急急出了门。 虽然她惧冷的很,可是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看着像烟一样轻,像银一样白的雪景,与街上欢笑行走的行人,心里也是喜欢的。 第五十九章 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 来到书院的时候,檀婉清披风上也沾着了一层零星霜雪,与开门的书童微微笑了笑,随之进入栅栏与庭院,入了书廊,通道处也摆放着几盆炭火,烧的红通通,多了一股书香与暖意。 问过小童得知上一堂课还未结束,檀婉清才将披风随手解下,放与衣架屏风之上,打算喝口热茶,稍等片刻,才刚一转身,便见一道影子向她扑了过来,微微一惊,低头一看。 见到一个穿着圆滚滚的棉袄小球,竟然隔着裙锯抱住了她的腿。 一时间,一大一小,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互相对视,沉静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这个圆滚滚的球,不是别人,正是谢福荫,虽不说话,可一双眼晴竟比昨日精神许多,此时此刻眼晴瞪的圆圆,仰着头看着檀婉清,孩子的目光自是纯净无垢,光线下干净的就像用水洗过的宝石,与眼晴之相比,脸蛋上东一抹,西一抹的污墨,倒是显的脏乱些。 檀婉清看了看一脸脏乎乎的幼童,再看了看其目光盯着她袖露的纸包,微停顿下,似乎恍然,这才在他的期待目光中,取了黄纸出来。 出门时,瑞珠担心她中午回来时饿着,包了点好入口的糕点,她也不知里面包的什么,打起精神揭开纸包,发现居然是奶黄糕,切成小块,码了手长一条,包的整整齐齐。 这般一掀开纸,便是浓浓的香味味儿。 托谢大人的福,牵来的两头奶羊,羊奶多的喝不完,无论糕点米饭都用奶蒸上了,好吃自是好吃的,不仅家里两个女人喜爱,对幼童来说,也是莫大的吸引力,估计这样扑过来,便是解了披风后,闻到了奶香味了。 果然,檀婉清打开纸包,露出奶黄包的香味后,幼童竟然一张嘴,晶亮的口头从嘴角落了下来,一直滴到了棉袄上,抓着她裙锯的小手,已经开始来回的摇。 “早上是不是没有吃的饱饱的,所以才饿了?”见他没有回答,檀婉清揉了揉他头上小小的发髻,见那急迫的眼神,瘦瘦的手指,心下微微涌起股愧疚与怜惜。 亲大哥又是个兵将,终日不在府里的,又无……母亲照料看顾,再想到之前听到的谢家小弟被欺负的传闻,心下不自觉又心虚了几分。 再看闻到奶味,看到檀婉清手中奶糕的幼童,口水已是流到棉袄上湿了一摊,便伸手拿起一小块放到他嘴边,愈加温和的轻声道:“吃吧。” 连喂了两三块,看着幼童脸颊鼓起一块,又呆呆的只一动不动不断的嚼着,像个被喂投的小松鼠,檀婉清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就要放下纸包,将他抱起来时。 一书童手里拿着一沓宣纸,慌慌张张的从门口跑进来,一见屋里的女夫子,便是一停,再见那谢福荫两只手拽着女夫子裙裾,浅绿的裙上沾了几条黑墨,不由加快脚步跑过去。 问过女夫子好,便将手中的纸放一边,将抱着女夫子的幼童从夫子身边拉开了。 “……小公子一直在偏厅玩耍,我打招完桌子,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没想到跑到夫子这边来了。”此事本是书童疏忽,此刻见面前的人没有怪罪,心下也是松了口气,否则的话,免不了又要挨夫人一顿训斥,不由讨吉言道:“谢家小公子性子木纳,从不主动亲近人,这般跑来找夫子,定是觉得夫子性情和善,待人亲近,可否也请夫子帮小童瞒上一瞒,免了一场竹板打手心之痛。” 十来岁的小童,正是好玩之时,如何能一动不动的在屋里老实看孩子,对他而言,这倒是辛苦的差事了。 檀婉清也并不在意裙上的墨汁,冲他微点点头,不过想到昨日幼童也是溜进了学堂,没人看顾,还是叮嘱了声:“还是小心些,莫让他再乱跑了……” 书童立即喜笑颜开的应了一声,抱着虽五岁却像三岁的幼童,跑出了房间,那幼童被抱出去时,还呆呆的看着檀婉清的方向,似还没吃够奶糕般,频频回望。 檀婉清摇了摇头,回身,便见到桌上的一杳凌乱的宣纸,是刚才小童手拿之物,竟是忘记拿走了。 坐下之余,她顺手取了过来。 宣纸上,皆是胡乱的涂鸦,想来也知道是幼童所画。 上面有笔痕,也有小小手印,甚至直接用手指沾墨划玩,看了几张,便要原样放回去,结果在看到下面那张时,顿了一下。 能将绘画作为职业,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有着比常人更高的天赋,对颜的敏感,动线条图案的想象力,甚至于对美与抽象的感受,都是高于常人,可以说是突出的。 正因为如此,对别人来说只是幼儿胡乱的毫不起眼的画鸦,她却看的突然一愣,随之惊讶了下,然后面色渐渐凝起来,也微微坐正。 相比前两张的混乱墨汁,第三张,突然有了点不同。 那是一张画不直,断断续续呈波浪一样的线条,几处蛇纹一样的凌乱,中间甚至弃掉了毛笔,可能直接用手指划道,时不时没有墨汁,只干辣辣的抹,断续的厉害,可是看到檀婉清的眼中。 竟是突然的在脑中形成了一个画面,一个完全没办法连在一起,却又莫名其妙的套了上去,那是她曾看过的某些记忆尤深的风景?当景象与图线合二为一,没有理由的,居然生出了眼前这张纸上的涂鸦,就是她脑中的那个。 那一片被风吹过的土地,因无人开垦,而荒废的泥少地,流淌着一道道的土纹,显示着一片荒凉与枯败之景,这景象不是别处,正是卫安城外,那一片沟沟渠渠。 檀婉清为自己太丰富的想象力失笑,忍不住摇摇头,重新再看,不过便是一道道横纹竖纹罢了,随即停顿了下,将这一张过了,不过,本打算放回桌上的纸张,竟是拿了回来再度翻看了下。 可能是那一张的下意识,竟然发现,每两三张,便会发现有一张让她目光停驻的墨线,直接翻到了最底下两张,檀婉清竟从那浓浓的墨汁中,看到了一张猴脸,虽然有几分抽象,竟也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在别人看来也许是随手而来,妖魔鬼怪的东西,但在她看去,竟然与昨日送他那支糖人猴,极为相似,而越看,越能从那一团墨中,看出那猴儿神态的惟妙惟肖。 那一刻,檀婉清拿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眉宇间,竟是微微有些喜意,续而想到什么,又有些皱起。 直到苏夫人口干舌燥,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从里面走出来,檀婉清才回过神来。 小孩子某种程度上,个个是魔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她们又是非常好哄的,只要摸透了她们的心思,稍加引导,一个个就会乖乖的,嘴巴也会比蜜甜的叫夫子夫子。 对檀婉清来说,倒也算是一份适合她的工作。 待回了宅子,睡了满满的午觉,只觉得讲得口干的气总算补了些回来,这才着一身宽松棉衣,盘坐于桌前,懒懒的几笔一个,画了几副童真趣意的小动物,留着明天那些小不点临摹学习。 瑞珠做了些针线,起身下地做晚饭,她想到什么,突然叫住瑞珠道:“对了,明天再拿些今天早上包的那个点心。” “那是奶黄糕,小姐你喜欢吃啊。”瑞珠高兴的道:“行,我再做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边的羊奶好,做的点心又松又软,奶香浓香,比在府里时好吃些。” 这话倒也不假,感觉上确是如此,不过,或许也有这一道饿狠了些的关系,如今两人吃什么都觉得满足了。 冬日的日头落的非常快,抬头还见黄昏暖阳,转眼,天色就暗了下来。 瑞珠手脚麻利,如今银钱不缺,食材充足,很快就备了精致小食饭菜端了上来,净过手,点了蜡烛,两人刚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大门竟是响了起来。 瑞珠手上一抖,不由向小姐看去,如今的她也是被敲大门声吓破胆,有前车之鉴,自然明白,十有*,那煞星又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檀婉清思索片刻,意示她去开门。 瑞珠才冷嗖嗖的搓了搓脖子,下了地,鞋套了两次才套上,当初在檀府,她也是四个丫头里最胆小的,如今落势后,更是耀武扬威不起来了。 踩着“咯吱咯吱”的雪,打开了门,借着月光,便见门外那尊人高马大的煞神,左手腋下还夹了个幼童,那幼童抓着男子身上未脱的软甲,嘴里支支唔唔,似乎嗓子堵了东西,吐不出来一样的,“考考考……” 第33节 第六十章 瑞珠终于知道,为什么小姐让她明天再包些奶黄包了。 看着桌前五岁小童,正用手抓吃着今日剩下的半碟奶糕,嘴巴吃的鼓鼓的,原来这谢家的小儿口里说的考考考原来是糕糕糕的意思,早上她给小姐备下的糕,定也是进了他的肚子,晚上才会这般吃法,瑞珠看着的目光露出几分可怜之色,五岁竟是连筷子也不会用,口舌不清连个字也说不好,岂不是可怜。 傻子两个字,只怕所有人嘴里不说,心里定是这般认为的, 可怜虽是可怜,可小姐却并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她舀过羊奶倒进瓷碗中,但精神却是高度集中,一边用勺子喂食谢福荫,一边眼神捎着小姐与对面的谢大人的神色,心中不由飞转,谢大人又是晚上过来,难道又想在这里夜宿?自从昨日营地回来,小姐心有怒气,两人定是不愉快,既然如此不待见谢大人,为何要拿糕点喂这个谢大人的痴弟? 瑞珠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照顾着小童,一边拿眼晴偷偷在两人身上扫啊扫。 她又怎么知道,她家小姐此刻心里的复杂情绪。 便是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的吧。 她此刻正襟危坐,自顾自的以筷子挟盘中清炒玉笋,慢慢放入口中,只慢慢的嚼着,笋儿本清甜脆香,但此时食起来,竟吃出了一丝苦味儿。 当初如果没有那么一鞭子,谢氏也许不会动了胎气,不动胎气,就不会体虚难产,若不是难产伤了根基,便不能生下谢福荫未满三年便离世了,如今,这一对失母的兄弟,如同讨账的债主一般,坐在她面前。 她偏偏还要打起精神应对,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隐隐的愧疚之色,只怕露出一丝来,对方都要以此要挟威迫。 就像对方所说,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马蹄下的一鞭子,那么她们檀家,就算不死在灭门之福上,恐怕也要命陨此人之手,檀婉清丝毫不怀疑,对踩踏自己母弟一尸两命仇人,这一声令下便百人头落地的人,会用什么样的狠辣手段复仇。 这么想起来,檀婉清便觉得两额天仓处,开始隐隐发疼。 那一鞭子打了也不是,不打也不成,纵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因这么一件意外之事,自己陷入两难之地,进退不得。 没有叹气习惯的檀家大小姐,也不知在此事上,心虚退让妥协了多少次,叹气了多少次。 此时连食欲也不振起来,但放下筷子又显尴尬,只得再次将筷子伸入离她最近的玉笋中,这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竟是连着挟同一盘菜而不自知。 刚伸到盘中一块笋处,便与另一双筷子碰在了一起,挟在了同一块笋上。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这双筷子的主人是谁,檀婉清手一顿,也不言语,直接移到另一块笋处,刚要去挟,另一双筷子也同样放开,与她又挟在了同一块上。 檀婉清忍了忍,也懒的去争,便直接移开去挟另一块,刚要挟起来,那筷子也挪了过去,两双筷子又挟在了同一处。 桌上的烛光摇曳,映着人脸半隐半现,檀婉清面容本隐在暗里,此刻也不得抬头皱眉看向对方。 而那掌管着一个城池的谢大人,此时也是面色微冷,眼神暗然的盯着她。 这就是不满意她的态度。 带着弟弟前来便是要提醒她的罪过。 挑衅中或许还带着昨日的余火。 檀婉清心下也泛起微微烦意,收回了筷子,虽说早有心里准备,却也难掩眉宇间的失落,衍生念头,只觉得一遭跌倒,受制于人后,便是如同这般,连挟一块笋都不能随心所欲。 离开檀府短短的一年,她却已经快忘记,自己也曾是宰相府内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人,如今,却是连势都掉了大半,忍气吞声也已不够,离卑微曲膝已不远矣。 便是对方筷子很快挟起了一片腊肉,放到她粥碗里,她却再没有入口的*了,慢慢放下了筷子。 而一边的瑞珠,眼晴已经将刚才的两人间的暗波汹涌,看的清清楚楚,筷子连碰三下,她的心就猛跳三下,生怕两人再像那日般冲突起来,动起手脚于小姐不利。 由不得不怕,以对面那人的武力,她与小姐在其面前便如两只鸡一般,单是食指拇指便能捏死了。 好在小姐忍着放下了筷子。 这一顿饭本就吃的心惊胆颤,瑞珠巴不得早些结束,见状,立即将最后一块奶黄糕塞进谢福荫手里,急急道:“福荫也是吃饱了,奴婢这就便将桌子收拾了吧……”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害怕,竟是连许久不说的奴婢两字,又出了口,说完也不敢看对面的谢大人,急忙下地收拾起来,生怕一个不好,惹的对方一怒,将桌子掀个落花流水。 其实谢承祖倒是从未对她们二人用武,可大概是受到进城时,那百人的人头影响,煞星狠辣的印象,恐怕是深深印在了瑞珠脑海里,从而变成他做出什么都不觉得奇怪的惧意。 檀婉清已不是天真烂漫哭哭啼啼的少女,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愤怒,都要考虑后果,以及她这样做,到底能得到什么,得到羞辱还是能让她得到喘息的空间,亦或者对以后有利的帮助,总要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承担什么结果,才能决定去做什么事。 而此时,这样的境况下,触怒对方或是翻脸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而她昨日将军衣当场脱下还给对方时,本还以为能阻一阻这个内心深处其实心高气傲的谢大人,能让她有几日时间好好思量契约失败后,接下来的事。 可直到瑞珠动身拾桌,对方也是坐在原处,并未起身,也似乎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样子,只是将手中的筷子也放回了桌上。 在他一下放筷,檀婉清便低声开了口,“谢大人,今晚可是要留宿西屋?” 正收拾碗碟的瑞珠,顿时也竖起了耳朵。 谢承祖看着烛光下清冷无欲,丹唇白肤的女子,想到当年高高坐在马上的时候,嚣张跋扈的傲然,再看如今处于低势时,又一副容忍内敛的谦卑,似乎只要不碰到她的底线,她从来都能扮好自己各个时期的样子,能曲能伸四个字在她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可是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他越觉得心头火烧的厉害,尤其是她看到吃完糕,歪在旁边已有睡意的幼童,那般心下稍定的样子。 原本打算只带福荫过来看看她的谢大人,此时却是改了主意,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自然要留下。” 瑞珠也是松了口气,拾了桌子,连忙跑到西屋收拾一番,好在她便担心再出前些日子留宿的事情,早早便余了被褥,此时派上了用场,再想着这谢大人带了弟弟,总也不会顾念些,倒是不必担心为难小姐了。 烧兑了水后,瑞珠便赶紧让谢家两兄弟出了东屋,净面洗漱。 而东屋的檀婉清听着孩子的声音,便也放下心来,除了发饰,净了手脸,才光着脚上了青沿,去取柜中松软带香的被褥出来,刚刚合上柜门,便听到房门响起。 接着听到门拴落下的时间,她未回头,只以为是瑞珠,边跪在炕沿铺着床被,边随口问道:“安顿好了吗?” 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她手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此刻,站在青砖沿边的竟不是瑞珠,而是…… 当她目光落在了上了栓的门上,脸色顿时一变,便再也顾不上鞋,光着脚踩在青石之上,就要去打开门,她的动作不慢,可有人却比她快数倍。 “你不要碰我!”冷静的面具终于维持不下去的檀婉清,抿着玉齿,竖着眉头,用力且恼怒的甩开他的手。 对方却似比她更用力,更恼怒般,强硬的将其抵在门侧的墙边,“我偏要碰!” 檀婉清几乎被他在耳边吼的这四个字惊呆住。 “想碰的不得了……”喃喃说完,便低头向她耳畔吻去。60 第六十一章 长年习武,眼前人身上的肌肉,块块似铁,这样的一身壮骨,压在身上,只怕沉的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女子的贞洁贵于生命,可惜,不是土生土长的人,没有这样深的觉悟,虽然多年的生活,檀婉清变得越来越随波逐流,但檀家败落后,逃出命来,她也有过心理准备,逼不得已时,拿出来交换些生机…… 当然,这只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眼前的状况,让她本就有些糊涂的脑袋,此时更是空白一片,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迷离,仿佛重影无法焦聚一般,她不由闭了闭,又睁开,望着俯下身,看着她,离她很近的脸。 她感觉到大而有力的手,将她柔嫩的手腕压在两侧,**不止。 似乎感觉到她的恐惧,在眨也不眨看着他的瞳孔中低下头,含住了嫩粉的唇瓣,将她的闷疼的声音吞进了腹中。 没错,她是恐惧的,但并不是恐惧男女此事本身,而是来缘于这具身体缺陷。 短命的缺陷! 当年檀婉清的母亲,天生绝色,男人惊艳,女人羡慕,可外人却只闻其美貌,不知内情,天生体弱多病,药丸参汤长年不离身,便有宫内的御医开出百八张方子,也没有扭转她早逝的生命。 檀婉清自很早起,就发现了身体的异样,与母亲同样的嗜睡,精力不济,耐痛力低,正因为有过正常的身体,才越发感觉到此时的不正常,十二岁那年,她慎重并详细的从府里当年跟着母亲的几个嬷嬷口中,一点点问清楚当年的种种。 早年,生母未嫁时,身体虽是嗜睡多病,却也正常,可自从嫁与檀家,便越发不济。 随之夫妇恩爱,也越发变得精力不济,多病多症,并难以受孕,十七岁嫁进檀府,直到二十八岁才勉强怀了一胎,产后没两年便香消玉陨。 檀婉清查到越多,便越心慌,因她与母亲这种无什么病,却短命的体质足有八分像,而过些年,随着年纪增长,她也越来越多嗜睡,力微,精力差。 她倒也不信命,上好的养身方调养身体五脏六府,得檀父喜爱后,府中一些琼浆玉液,鲜参绿泉也从不吝啬于她。 除去日常口食温养,作息规律外,又常以骑马锻炼体力,也正是这般的小心谨慎的养护身体,如今才能在这片兵荒马乱中活下来。 可对于檀婉清来说,这样的体质,仍然是摆脱不掉的阴影。 母亲新婚那日后的事,虽全府上下瞒个彻底,可当年的嬷嬷却是知情的,据收拾的人说,那夜铺盖卷起来,连底下的喜褥都沾透了,夫人足足养了快十日才能下床。 檀婉清心中的莫名恐惧,正是来于此。 试想,当年的檀父,尚是一个才气出众的文人学士。 而面前的这个,却是实实在在的武将,体格之健壮,天赋之异禀,恐怕远超普通人。 不身临其境,永远无法体会那样的压力。 可是她偏偏十分理智,不敢再像那日般强硬的拒绝,她十分清楚,此事可一不可二,这种情况下激怒对方,只会让自己更难以应付。 桌上的蜡烛似一直被风摇晃般,时闪时暗,不断左右摇曳。 而被拴上的屋房外,一直急得团团转,在门边不知如何是好的瑞珠,此时却是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那煞星进小姐房间的时候,便狠狠的威胁了她。 她若想小姐以后都好好的,就得老老实实,否则…… 她清楚,那煞星杀人都敢,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出来,她是真的被吓住了。 等她清醒过来,便听到房间里的小姐,一直在哭,呜咽的人心都酸了,她忍不住打开门过去,便听到他在房内打小姐的声音,她担心真的会对小姐不利,边迫于他的威胁,边急的在门口团团转,就在她听到小姐难受的声音后,不管不顾想上前敲门,偶然看到了门边有条缝隙,想也未想的凑上前。 只见那一片凌乱的暖坑上,小姐背着她,玉体浑如雪,那煞星竟然……死皮赖脸的紧搂着,那只黑手居然用力托着小姐腰后一半浑圆,用力捏到指缝间都变了形,还……还有那个……什么什么东西…… 看到屋内小姐是这样被他欺负的那一刹那,瑞珠脸刷的白了,意识到看到了什么,接着脸又变得通红一片,不由退了两步,心砰砰跳,在要忍不住叫出声前,突然把嘴捂上了。 那,那个煞星,竟然如,如此……流氓,早,早知道会这样,她就在他进小姐门时,拿棍子把他打出去。 这下怎么办?小姐的清白,全让他毁了!以后,想嫁人都不成了…… 第六十二章 这样虚弱的身体,如何受得了谢统领的强力挞伐。 檀婉清倒也希望自己昏厥过去,省了一番苦难,可事不从人愿,要命的时候,偏偏想装晕也装不了。 雪后的天气越加的寒冷,半夜似又刮起了冷冽的北风,风卷着前一夜的雪花,如沙般打着纸糊的窗户,发出一阵阵风雪沙暴的声音,她虽身处室内,却觉得也在风中,比窗外世界的恶劣,也好不了多少。 不知是几度几回,那个开始不知从何下手,最后无处不下足手的人,在用针刺一样的胡渣下巴,蹭的她汗湿的颊边红一片,才终肯放过她。 明明看起来瘦削的身体,似有千金重,他弓身爬起时,她就像是脱离了身上一块巨石般,整个人死里逃生的大汗淋漓,乌黑的发有几缕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却是一动不动,连抚开的力气都没有。 谢承祖随手着了亵裤,自浅黄色棉褥上起身,跪在炕上时,还不忘伸手拉过棉被,将那一片诱人的雪色盖好,才飞快跳下去,几步走到角落的木架上,扯了搭放着干净的棉布,一下子浸入水盆里,结果却后知后觉发觉水早已冰冷。 也不知是今夜格外寒冷,还是晚间柴火烧的不足,随着人打开门出去,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热量仿佛慢慢的从身体里流失,连脚都开始凉了起来。 刚才的一身热汗,冷却后,像黏了一层凉雾,她竟然开始哆嗦起来,这样不正常的情况,让她的心越来越沉,她忍住不适,在被子挪动,然后摸索着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棉被,借着桌旁的烛光,看向身下的褥子。 忽略酸涨之痛,及白肤捏留下的乌青指痕,身下的褥面上面一片斑斑点点像梅花的红印,她用力弯身去看,直到确定没有看到大摊的鲜红,也没有流血不止,吊起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死在这了,她手里不由紧紧抓住了褥子。 第34节 谢承祖光着膀子,连外衣都未穿,端着盆要去小厨房兑热水,岂知,瑞珠大半夜没睡,顶着两个黑眼圈,早早把热水备好,正放在堂口处的桌上。 本来要推门而出的谢承祖,见到人与备下的热水,诧异回过了身,一双利目扫向远远隔着他没十步也有八步的丫环身上,只见她满脸惊恐的看着他光果的上衣,上面还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明明怕的要死,却还战战兢兢的道:“热,热水备好了,还,还是我去伺候小姐吧……” 这热水早未备,晚未备,偏偏这时候备好了,显而易见,眼前的丫头是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谢大人脸色变也未变,只大步过后,将热水一把捞到手里,冲她不耐挥手道:“我来,你回去看着福荫,无事不需站在门口,我不会把你家小姐怎么样。”说完冷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进了东屋。 瑞珠听到门口两字,脸立即心虚的红了起来,想到的是之前看到的情形,但在听完最后一句话后,又瞪大了眼,心道,不会把小姐怎么样?都那样欺负小姐了,他还想怎样啊! 可惜,未等她真的攒够胆说出来,人已经进了屋,上了栓,还随手扯了地上的一件外衫,挂在了门上,将那条缝遮的严严实实。 檀婉清迷迷糊糊半蒙迷醒时,感觉到被子被人掀开,她下意识的合在一起,可惜力气软绵绵,头脑也极不清醒,直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脚上,滚烫的疼痛感让她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 在看清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后,原本没有力气的她,居然一阵怒从心起,随手摸到条腰带,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的用力的抽对着她的人光果的后背,天知道,已多少年没有亲手打过人。 此刻别说是条腰带,就是鞭子抽在身上,谢承祖也是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更不必说身后那力道微的就跟猫挠一般,不过此时他正做着精细的活儿,却是万分小心的,一只手细细拨动查看,另一只手正举着蜡烛,被这样扰着,连他也忍不住的道:“打的轻些,我得看看伤的重不重,还好,只是有些红肿,等等,别推别推,小心蜡油又落在腿上……” 这一身雪肤,当真无一处不细嫩,滴上一滴,可比旁人痛的多了。 刚才脚背的那一滴,被他飞快抹了去,但那火辣辣的还是把人惊醒了,麻烦! 这世上让人无地自容的事多不胜数,檀婉清还是第一次遭遇,拿着蜡烛被人看……此刻,她是脚上无力,否则,定然当场踩在他脸上,再不必管他是什么大人小人。 虽然长年拿刀剑,但这时候谢承祖的动作却是轻柔的很,几下清理干净,便也不顾人反抗,钻进了被子里,一把将满面通红恼羞成怒的人整个抱住,心里直道,也不知怀里人是怎么样锦衣玉食生出来的,怎么会这般软,丝毫不敢用重了力道,他尚且处处小心,仍然到处是指痕,当真如水做的。 “混蛋!”檀婉清喘息的骂道,尚且不足,又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可声音出口后,却像蚊子叫,咬上了,肉却硬的卡在嘴中,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 紧紧抱住她的人,在感觉到手腕的温热后,反射般眼神一暗,接着大腿上的筋跳了跳,最后却是生生忍住,只在她发顶磨蹭了两下,威胁道:“别咬了,已经三更,你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休息,睡吧,不会冷的……” 不会冷的。 果然,随着蜡烛熄灭,之前哆嗦的她,立即感觉不到半点冷意,反而如身处暖炉之中,那只手一直如影随形,无论她怎么拨开,都放在她腹部的手,慢慢的变得又暖又热,简在是太舒服,她坚持不了片刻,便沉沉的陷入沉睡之中。 睡梦中,自己仿佛被托在一片温暖的羽毛上,慢慢的飘荡着,从未有过的暖意与舒服,让她忍不住想口申口今出来,不想从梦中醒来。 …… 一夜狂风肆虐,第二日清晨,倒也升起一轮煦暖的冬阳。 冬日的练兵场,几人正站在场边,围看着大人一如往常的惊艳枪术,那一杆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九九八十一斤的霸王枪,舞的是风云变色,枪头所到之后,如撕裂了空气般,化为一道道红影。 可谓是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站在不远的老者,边看边摇动着头,口中念道:“枪术之妙,妙在於熟之而已,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圆精用不滞,又莫贵於静也,静而心不妄动,而处之裕如,变幻莫测,神化无穷……” “……区区一本梅花枪术,能练到如此境界,可谓是登峰造极,军兵若能学到三五分,至少在战场上能保住大半条命了。” 这健壮老者,是前些日子军中自邻场请来的一位马家枪传来,专为训兵枪而来,军中兵士如今多用枪,加之一城守卫本就是枪术高手,影响之下,手下枪术精堪的也不在少数。 谢承祖养的手下的一彪骑兵,日日精米肥肉喂的人强马壮,不是留着上战场给敌人送人头的,要将损失降到最低,就要懂得保命的手段,既然不能死,就要练的比别人强。 如今城内银钱尚算富足,铁窑也锻造出大量的枪头,事不宜迟,趁着年关修整时期,谢承祖让人重金聘请了几位枪术精深的大家,专门于军中指点兵士枪术。 “大枪把粗如鸭蛋,枪头粗如鸭蛋黄。又长又沉,两只手端平都难,寻常兵士,未练过内功心法,其实不必如大人一般使大枪,反是累赘,普通长茅花枪即可。”那老者边观边道:“且大枪沉重,只有用腰力才使得开,好枪法须要能听到枪头上的劲,化发一家,方能不败!” 这老者也是练枪三十多年的好手,几位头领自是受教,不过,在老者话音刚落,在大人一个平头跃时,腰力一转,不知为何竟然势头一滞,□□居然脱手而出,射向了大门。 只听尖锐的一声刺穿声,门口的铁门竟是被洞穿,□□悬于其中,尾部颤动不已。 几人当是惊了一下,围了过去,而在立在门旁站哨的一个兵士,在几人围过去时,竟是脸白如见鬼,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难道他怕,那枪只要稍斜一点,今日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想到被大人的□□中的情形,那新入军营不足半年的小兵,竟然吓的尿了。 看着悬挂于门的龙枪,及大门上的洞,此时此刻可没人敢笑话他。 那老者只道习枪之道,力道掌控极高,难免失手,倒也常事。 虽然一时失手,可看着大人的脸色,却是愉悦的很,从早上回营地,便是精神焕发,嘴角上翘,与往常很是不同,去伙房的几个头领,想到什么,却是嘿嘿的笑。 “大人,这两日可是觉得腰力不济?不如让伙房的厨子准备些猪腰子补一补?”身着军甲的杜和试探道。 寻常时,若听到腰力不济,简直是男人之耻,便是谢大人,也定然拉下脸来,不过今日却是嘴角上挑,扫了扫杜和日渐浑圆的腰围:“如此说来,你确实是要补一补了,后厨若有余下的,准嫂子拎回去给你开小灶。” “哈哈,就是,猪腰子能补个啥?”张献哈哈道:“大人要补也得补鹿鞭,这样耍起枪来腰才给力……”说完,不由向前挺了两下,引得几人大笑,谢承祖回身便踹了一脚。 前两日大人将人带到府邸,营中还有谁不知道,昨日也一夜未回营,保了近二十年的童子身,一朝破掉,只怕难以再回到以往的和尚日子了,不过,才两日平日龙精虎猛的谢大人便腰力不济,这得被榨干了多少精血,才会如此啊,几人想到那一位,那细腰,那腿,那脸蛋儿,想来也是能够体谅了。 本来只是玩笑之语,没想到,下午,大人竟真的带了十余骑兵,进山,晚间回来,居然真的打到一头雄鹿回来,几个头领磨拳擦掌,准备分了带回去,给女人孩子补补。 结果,一向对手下极其大方的谢大人,这次整整一头鹿,连一块毛都没有分他们,一滴血都没让他们见着,直接切好分了骨,连块皮都没留下,提着便匆匆带回了离营地近处的小小宅院。 补虚损,益精血的好物,可不是那么常有的,以前一人一五岁肉丁吃饱全家不饿,好东西仅着别人无所谓,可现在,他多了个身子金贵的人要养,可没什么好心分与别人了。 第六十三章 落入仇视她的人之手,檀婉清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朝。 如今能拖个一年半载,也算是给足了前大学士之女傲慢无礼的面子和身份了,在这样的时代,像她这种家族身败名裂后,逃亡出来的罪臣之子,境遇惨百倍千倍不胜数。 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是毛毛雨,檀家一行人到达的西北苦寒之地,那里才是遍地罪臣恶奴,男的当驴使,女的当男的用,住不暖吃不饱,何谈尊严脸面。 外面,天色已亮。 檀婉清起得比往常晚了一些,但到底还是爬了起来,随便裹了件外衫,跪在暖褥上,还有几分狼狈,手下意识的摸向后腰,隐隐的痛感,使她原地僵了好一会儿。 瑞珠端了早食过来时,正见小姐慢慢跪坐在被褥间,眉头微皱着。 因低着头,长发黑如缎子般散了一后背,水一般的滑,脖子处堪堪挂了一条红绳,掀了一角,惊鸿一瞥,比羊奶还润上三分,大概近些日子羊乳燕窝食物营养丰足,之前掉的肉最近稍稍补回一些,更是明显起伏,若要作诗,只怕是鬓垂香颈云遮藕,玉润珠圆比更饶也难以形容完全。 只可惜,上面那些红痕青印触目惊心的很,让瑞珠都吓了一跳,仿佛极品美玉上,沾了不干净的污渍,可再想起昨夜…… 这个才十五岁,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小姐的院子里,没怎以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脸有些不知所措的红了起来,本来想开口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发一言的上前帮忙打理。 檀婉清收拾妥当,用手抚开不利索的宽袖,接了瑞珠递过来的碗,看着瓷碗内热散发着诱人奶香味儿的温热紫羊奶,再想想流亡之地的一碗没有几粒米的苦米水,叹了口气,放到嘴边一饮而尽。 瑞珠看出小姐心里不痛快,可满脑子的活捂在心里也实在憋的慌,目光数次欲言又止的瞥向进食不语的檀婉清,脚也是不由自主的蹭了一下又一下地面,到底也没问出来。 在她想来,心头是有几分埋怨的,上回谢大人说要准备聘礼提亲时,小姐就不应该拒绝的那么快,现在可好,无媒无聘如何不合规,甚至…… 对方若是不提再娶之事,落入被动不提,小姐的清白可真的毁了。 虽然一开始,她也觉得这等野蛮之地,那等痴心妄想的莽汉,实在配不上小姐一根头发丝儿,人忒穷不说,连住处都比过檀府的一处姨娘院子精致,论到才学,更是给郑原之子提鞋也不够用,何况一个穷乡僻壤小小的五品官儿,在京城,这样的武官儿连檀府看门的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可以说,哪哪都配不上。 可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尽管口里嘴硬,可檀府死的死,卖的卖,发配的发配,毕竟是事实,她和小姐二人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能保住清白,保住一条命,都是老天仁慈,给了天大的机会,可从此以后,小姐可再再无人可靠,无人护着,所以连这个往日不放在眼里的小小武官,也能掌握她们的生死。 对她而言,这半年多来,就像从人间落入地狱一般,她一个府里的丫头尚且如此,小姐又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她是既忍不住了想说,又顾及着小姐不敢问。 在她心里,女子贞洁一丢,绝对是与性命等同的事,如果那个谢大人不娶小姐,那小姐这亏就吃大了,便是她一个小丫头也知道,那是十分不妙的事儿。在她心里,那阎王以前的时候就敢对小姐大小眼横眉竖目的,昨晚回得了手,若真的不认帐,她们两个弱女子拿他根本没有办法,想到昨夜他磋磨小姐的样子,瑞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等檀婉清漱口后,取了披风,提了书袋,准备出门,她才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姐,你要身子不舒服,我这就去书院跟宋娘子知会一声,今儿个就不去学堂了……” 哪知檀婉清沉吟片刻道,“不做便罢了,既然答应下来,就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到什么又道:“你去取八十两银来,我有用处。” 家里吃穿用住都是瑞珠在打理,作画的大部分收入,也都被她锁在匣子里,轻易不动,听小姐说一下子拿出八十两,她心里十分肉痛,都是小姐十几两赚的辛苦钱,除了花费的,现如今加在一起,还不到百两,她正想凑百两换成金锭,却一下子要拿出差不多全部,这点钱,若在以前,哪曾放在眼里过。 尽管肉疼无比,瑞珠还是没问小姐,回头就去橱柜里将匣子取了出来,拣了八个打的实实的小银锭,用帕子一包,给小姐装进了书袋,檀婉清这才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姐,你真的没事啊。”瑞珠见小姐走的步子明显比往日小的多,出门的时候她还是担心的道。 “回去吧。”檀婉清出了院门后,心里也微微有些疑惑,她什么体质自己最清楚,有如瓦瓷相撞,不说粉身碎骨,也要伤痕累累,这一通罪早晚是要生受下来的。 可如今走着,除了某处还隐隐不舒坦外,精神倒还好,早上起来,拿过铜镜时,脸上还有一丝气血充足的红润,难道是因为流亡途上苦头吃得多了,体质变好了不少? 今日到学堂的时间略晚些,宋秀才娘子已上完两堂,当下她也没有耽搁,提着书袋直接走了进去。 应付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包子,也真得有个非凡的体力和精力才行,平日两堂下来,每每都有些筋疲力尽的之感,今日却是怪了,除了口干之外,精神一直很饱满,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檀婉清也不得不去想,抛去体质,难道也是这些日子喝的紫羊奶的关系? 中午,婉拒了宋夫人的共用午饭的邀请,沿着学院内的羊肠小道一路出了大门,大门口右面出墙的一片梅花树下,正站着一个眍的身影,一直在左张右望。 檀婉清一走出来,他就眼前一亮,几步走上前,恭敬道:“桃儿小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抄家前檀府的徐管事。 心事重重的檀婉清见到他,脸上方才露出了丝笑容,“徐管事。” 徐锦听到徐管事三个字,不知是回忆起了往日,还是应了尴尬的现实,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桃儿小姐,昔日檀府的徐管事,如今只是白府赶马车的一介马夫罢了,实在是担不得管事二字。” 檀婉清也目光一黯,一主一仆站在那儿,竟是半天未语,半晌,她才轻声道:“……我也不再是昔日檀府的小姐了,徐叔,以后就叫我桃儿吧。”当年檀府的老人,现今也无几个人了。 “万万不可,大小姐永远都是大小姐……” 檀婉清抬手打断了这些毫无意义话,将其引至梅树下,目光状似无意的扫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自从左近暴露后,又逢白家那个浪荡公子之事,他自领一顿军棍后,也就破罐子破摔,开始光明正大的出没,檀婉清每日做了什么,到了什么地方,见着什么人,甚至到一觉睡了多长时间,估计都了如指掌。 檀婉清现在是打着“叙旧”的名头,却是必须长话短说,此事耽搁越久,越是心下不安,只恐夜长梦多,引人怀疑。 “白府没有为难你吧?” “自从上次的事,白府的人都很客气。”两人心知,这既不是因为马夫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一个落难小姐,全是那个谢阎罗的名头煞人。 “白府毕竟不是长久之地。”檀婉清从书袋中取出那小包银锭,塞到徐管事手里,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道:“把卖身契拿回来吧,白府应该不会再为难你,剩下的银子做盘缠,够你回京城探亲之用了。” 徐锦听完,惊讶的张了张嘴,他原本就想过,以小姐念旧情的性子,或者会想要赎回他,留在身边得用,这对他而言,是天大的恩赐了,能离开白家重回在小姐身边,即便让他每日吃糠咽菜也是甘愿的。 却没想到,小姐居然放他回京。 若说不想回京那是假的,京城还有他的大宅,妻妾,儿女,这大半年来,他无一刻不挂心,焦虑,甚至为隐隐的猜到的事而愤怒着,天知道,夜半睡不着辗转反侧时,他想回去探个究竟之心是怎样如猫抓一般的强烈。 如今,这样的想法有了机会,忍不住呆怔,待反应过来时,理智拒绝,他在檀府混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心思没有个十分,也有七八分,在他看来,小姐现在的处境并不妙,那日马上的守备大人无论行为还是目光,对桃儿小姐都充满着赤果果的占有,欲,失去了檀府与老爷的庇护,落入男人手中,所遭遇的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事了。 小姐身边又只有瑞珠一个丫头,无人撑腰,这怕这亏是要往肚子里咽,若是留自己在身边打理,或许无法立即扭转局面,但至少可以让小姐多个指使的人,出外办事也多份方便,也能让桃儿小姐多几分底气。 他要真回京归亲,是万万不可的。 握着手里的一包布帕正要推回去,突然感觉到小姐将包银递给他同时,有一个半硬的似纸叠的东西,塞进了他掌心。 檀婉清将手帕包着的银两紧紧压在他手上,眼晴看着他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赎了卖身契就早些回京与家人团聚,这些钱虽然不多,但省着点用,过路费也足够了,不用担心我,我这边自有安排……” 檀婉清说完要说的,并未耽搁多久,匆匆走了。 徐锦将银子揣到腰间,恍恍惚惚回了白府,午时正是府里主子需要用人的时候,他见四下无人,进了厢房匆匆将手里捏着的纸团打开,上面是桃儿小姐绢秀的字迹,她的处境与打算,以及…… 徐锦越看越凝重,看完后顿了下,然后展开匆匆记下上面的地址与人名,立即撕了个粉碎,并寻了盆只剩下点烟苗的炭盆,扔了进去,不一会儿纸片被慢慢沁燃,烧成了灰。 第二日天还濛濛亮,一个眍的身影,便钻进一辆出城的马车,悄悄离开了卫安城。 第六十四章 第35节 燃着炭盆的室内,暖意融融,炕几之上有一座小小精致的白玉蔷薇香炉,升起的细烟带着丝润润的湿意,驱散了冬日内室中的干燥与燃炭散出的异味儿。 一个穿着宽松的素色衣衫,眉目如画的美人,正惫懒的拥被倚枕半坐半卧在青砖松被间,半露出的玉臂轻撑着额头,情绪似有些低落,身上有些粗粗棉布质地,更衬着她发乌肤白,露出的肌肤如凝了的上好牛乳一般,细嫩的无一丝毛孔,一头三尺黑瀑青丝虽未挽簪,只那么松松的拢了拢,以发带系在身后,却更显得纯粹动人。 桌几上放着只小碟,排着三块小巧精致的凤梨酥,似乎刚刚出锅,松软香甜,还带着热度,美人却视而不见,只用香炉旁一只梅花银钗,以钗尖慢慢翻拨香料,翻动间,温润的香烟在室内徘徊,氤氲了美人的衣袖,而这般昔日暖闺时,用过的,似曾相识的气味儿,也扰动着思绪与记忆。 檀承济,早年家世中等,青年时一举为金殿折桂的状元郎,除去本身才华横溢,他的运气也是出奇的好,自入仕之后就一路青云,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以说,他的上半生,就早早走到了他人生的最高点,权力之大,与皇帝亦不差分毫,宫中上下官员无人不揣摩他的脸色行事。 就是小皇帝本人,幼时也要受他这位老师的训斥,何等的风光啊,那个时候,谁又会去想满而溢,强则辱这等后果。 檀婉清只一介女子,男权至上的朝代,女人无法干涉朝政,除了偶尔在书房“无意”听见的只字片语,她能获得的信息最多是从妇人之口,有用的也少之又少,加之为人之子,人小言微,又无慈母相助,便是几句话,也要使尽了浑身解数。 在檀承济终于警觉的最后两年,檀婉清的精力已经从劝戒转到为自己寻找后路上。 只可惜,皇帝下旨抄家来的太快,毫无准备,否则,她断不会一路这般狼狈…… 她身边最忠心的丫环所嫁之人,皆是檀婉清千选万选,挑选好的,送了最丰厚的嫁妆,压了数量不菲厚厚的一叠银票,只待真有那一日,可以多一条退路,借着昔日的情份,只求个安身立命之地。 一个对自己心有仇恨的人,一个曾无比忠心的大丫鬟,她选的……是后者。 现在,她也只能求,两年之后,这个做了镖局夫人的大丫头,仍然有几分忠心与真心的挂心她这个昔日的主子罢。 想到她在纸上所写,思来想去,没有什么漏洞,这才叹了口气。 午后的时间,微微浅眠一觉,日头就落了下去。 本来以为,年关将近军务繁忙,且昨夜满意之后,谢承祖能缓上几日。 趁着机会,她也想好好想想,在失去了签定契约双方皆能受益,她也认为可行的最佳办法后,还能有什么对自己有益的地方,甚至,她要快速定位好二人之间的关系,以免再次乱了心神,慌了手脚。 可是,她到底低估了这个年轻有为又精力旺盛的守备大人,以前强如铁板的自制力,一旦崩溃掉,那同样的事再与纸糊无什么区别。 檀婉清朦胧的睡醒,还未缓过来多长时间,就听见大门响动,那个人肩扛着头未处理完的雄鹿大步走了进来。 并且在院子里,如同一个屠夫般冷静又粗鲁的以斧代刀,砍砍切切,不足一刻,就将整头鹿整齐的码的骨是骨,肉是肉,筋是筋,血是血,最宝贵的一对鹿茸,也都收拾干争,让瑞珠小心保管起来,嘱咐隔几日给她家小姐切上两片煲汤养身。 瑞珠是既恐惧又胆颤,抖着腿,看着他下手利落的这一大摊血血肉肉,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进城的第一日,北门那片血流成河的刑场,这切肉如切瓜的气势和刀法,恐怕是杀人砍尸多了练出来的吧。 本还鼓起来的一丝替小姐求公道的勇气,当场就在这一番刀光血影下,泄了个干干净净,在大人提了块肚皮肉道了一句,拿去熬汤,就缩着脖子一溜烟跑进了厨房,到晚饭好之前,再也没有出来过。 匆匆洗去了手上的血水,谢承祖大步走了进来,一掀厚厚的布帘,里面暖香扑鼻,全身上下如精雕玉琢的美人,正卧在暖炕上假寐,微微蹙着的眉尖,莫名的让人心疼。 谢承祖一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没有移开过。 檀婉清心思是有些乱的,她还没有想到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人,是柔弱的顺从,让他轻易得到后慢慢厌倦,还是激烈的反抗使他厌烦自己。 某种程度上,她依靠了这个人,但从始自终,都没有去考虑两人会有嫁娶的关系,因为他们不可能在一起,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不明智也不理智的行为。 不提当年抽谢母的鞭仇,就自己的身份对他而言,也是极度不稳定的危险,就像一颗深埋的炸弹,她都可以预想到,将来有一日,进京之时,他在未来的前途与妻子之间的选择,一丢被他放弃,并不是休弃这么简单,那必然是从这个世界彻底消息,不留把柄与痕迹,除非,他在这个偏远的边城之地,做一辈子小小的守备。 这条路是不通的,她也不会天真以为,他会为自己放弃前途,这种幼稚的想法,就算她这个两世为人还混的这么惨的人,也是明白的。 而同样,受她的身体所限,能与男人相交,就已经是难为她的事了,她根本没办法给对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她清楚,怀孕生子,以自己这样先天缺陷的体质,不是难产死亡,就是一朝产子,耗干身体精气,就没有几年活头了,就像她生身的母亲一样,以檀府精养,也没有熬过两年,檀婉清怕自己一年也熬不过,这是自寻死路,本来好生可多活二三十年,可嫁人之后,就只剩两三年的有数寿命,她是断断不会做的。 她的体质随母,不易受孕,也许大部分时间是安全的,可是,谢夫人在十年之后还是偶然有了她,所以,这具身体只是不易受孕,并不是不孕,没有绝对的安全,而孩子对她来说,不是拍着翅膀的小天使,反而是催命的牛头马面,惟恐避之不及,这个朝代,又没有什么完全有效的避孕手段,阴寒的虎狼之药,以她这种天生畏冷,连酷暑时,都是全身润凉的体质,更是碰不能碰,所以,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此地,远远的,再远一点。 这才是唯一的保命之道啊。 檀婉清正心烦意乱的思索时,轻放在柔软褥间的手,被人紧紧的握住,骨细肉丰,柔软的指头被人小心的揉来揉去,揉的檀婉清不得不睁开眼晴。 眼前这个不为了显酷,只为了穿着耐脏的谢承祖谢大人,正低头打量手心里那只比他大掌要的多的玉手,大概从未见过这般保养的如羊脂白玉,指尖尖都透着粉色的柔荑。 再想到昨夜的被底足,帐中音,还有那一身滑腻似酥的靡颜腻理。 谢大人这双平日里本来就冷的跟口寒潭的漆黑双目中,此刻更是放出蓝幽幽光。 “吵到你了?身子可好些了?”见躺着的人醒了,谢承祖直直看过来,一开口,嗓子竟是低哑的,离的这么近,分外的有种暧昧的气氛。 如果说好些了,仿佛是一种隐隐的暗示,那如果说不好,檀婉清真的很担心他会说亲自查看,想到昨夜,再结合情况,只得闭口不言,自圆枕上起身。 此刻,天色已有些昏暗,屋内的光线并明朗,加之对方俯身过来,只觉头顶黑压压一片,极有压迫之感。 她有些不舒服的想抽回被握在温热掌心的手,可还未动,对方就已得寸进尺耐不住的靠近她,顺着手腕,滑入到想了一日的肌理嫩肤中去。 檀婉清这身子历来娇贵,在檀府时自小就是千娇玉养,檀父对她又是百般宠爱,加上母亲留给她的那些丰厚到让继母都眼馋嫉妒的嫁妆,她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平日里像锦衣绸缎这些事物,都是非上上的极品不用。 像现在这样的粗身细棉,可以说,自生下来二十年头以来,真的头头的第一遭,好在芯子里不是原来的那个,否则不仅过不了从云跌落成泥的心理落差,这一路上的艰辛困苦也怕是熬不过来了,更不提现在有个男人,似报仇,似新鲜,似玩弄的紧盯着她,那手上粗粝的触感,即使是现在的檀婉清,头皮也是发着紧,战栗中又带着丝丝的疼痛。 “谢大人,你且放开我!手臂捏的痛了。”檀婉清不得不阻止他,对方实在是没轻没重。 “身子可是好些了?”对方仍然刚才的话,执着的要她回答。 他为什么非要清楚的问到这句话? “不太好。”檀婉清抱着试探的开口。 “我看看。” 檀婉清只得憋着气道:“好些了。”对方才停下松松系着的腰带的手,许久轻笑了声。 这是一个平日看着冷酷,而床第间又是十分霸道的人。 大概是得到满意的回复,他不再为难道:“饿了吧?用饭吧,厨房已备好了。” 晚饭是丰盛的,与檀婉清晚上喜吃素淡的口味不同,满桌子都是肉,炖肉,肉汤,连粥都是鹿血粥,血块鲜嫩,泛着香味,汤也是鲜香美味的。 可瑞珠却吃的食不知味,甚至难以下咽,因为对面的谢大人的眼晴一直没离开过小姐,肉不停的挟,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怎以都觉得谢大人的眼晴时不时的泛着绿光,眼晴有时候都不带眨的盯着小姐的嘴巴看,看的是瑞珠心惊胆颤。 结果一吃完,谢大人就以有话跟小姐说,将瑞珠赶了出去。 一回身,就将刚套上鞋要下来的人,抵在了青砖炕沿间,被他的力道一抵,本来站在砖沿边,一个不稳,背对着谢承祖,伏趴在了沿边。 对方在背后紧紧抵着她,毫不犹豫的俯身下来,弓着身贴住她的身型,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朦胧中,能清楚的感觉到那散发着炙热体温的魁伟矫健笼罩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习武之人体温都是如此外露,如此的高热,檀婉清即使勉强还存着理智,可是被这样的热度及铺天盖地男子的气息熏陶着,整个人都有些朦胧起来,她轻轻的瘖痖的低呼了一声,紧接着就被唇舌掩住,那炙热滚烫的舌头,钻进粉红唇内,急切的撷取其中的甘甜芳美。 第六十五章 室内昏暗,烛光摇曳,温暖的高枕席间,面贴着面,不知是要报复她,还是在折磨她,隐在光线里,阴暗不明这个年少老成的面孔,很难想象,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年郎。 古人是非常早熟的,寻常人家,十四五岁的男子,就能顶门立户,十六七岁就可娶妻生子,二十余岁便以是男子的壮年,不仅膝下子女成双,也是门第里妥妥的顶梁柱,是能担事儿的人了。 檀婉清虽然性情早已潜移默化,可在年纪上,还是不太适应,十九岁,在她心里,还是个小孩儿呢,可是,眼前这个在她心里,还是个小孩儿的人,已经早早脱离了少年的身体与心性。 不仅身材伟岸,那浓烈的阳刚之气,那一身的古铜色的肌肤及微微弯曲又极挺拔的脊梁,如山压下来的力量,都不断的在提醒她,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天真的十几岁的少年可比,那样心性,便是她,也是时常看不透的。 这是生活的艰辛,曾经历的坎坷塑造出来的人,这样的人,就像他的行动一样,没有退路,毫不犹豫的勇往直前,檀婉清不知该不该去后悔,因为这其中,也有她的“功劳”在。 这种床第间的霸道,让一向理智的她不知所措,所谓的霸道,并不是不顾及她身体的蛮横,而是一种难以招架,精神上的绝对控制,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在紧紧盯着她,那种有如被鹰盯着的感觉,让人自面孔到心口,都是火辣辣的一片烧灼感,每次她都不自在的扭过头,却每每被他掰正,执着的看着她的眼晴,在他的目光下,不能闪避,不能闭目,只能望着那一片似着了火的双瞳,惊吓,难受又不知所措。 这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负担,使得她难以控制情绪,便是两世为人,也从没有遭受过这样极度亲昵又极度羞耻的行为,几度差点崩溃,差点眩昏过去,可每每片刻就会清醒过来。 亲眼看着自己,被他一点一点沾上了属于他身上的味道,小幅度的挣扎间,慢慢的感觉到头重脚轻,整个心神好像飘了起来,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等到她意识朦朦胧胧的开始回拢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情暖后沙哑的低嗓,带着几分诱惑:“……檀府的管家为何不留在院子里,反而让他连夜回京?” “因为想要……”迷迷糊糊的檀婉清,几乎就要顺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残余的几分理智终于回了来,眼神也回复几分清明,“人年纪大了,就想着落叶归根,檀府没有几个老人儿了,既然他求了我,就让他早些回家团聚罢。”说着话,声音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不稳。 男子听了话,有些粗糙的手指,将她额角汗湿的几缕乌发慢慢向后抚去,露出了白玉般光洁的额头,轻抚缎子般黑发的动作透着几分温情,可锐利的眸子却在她说话间紧紧的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的话语间,神色里,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檀婉清身上汗湿一片,可抓住暖被内的棉布的手指却是紧了紧。 到底还是让徐锦走的太急了些,露了蛛丝马迹,引了人怀疑,其实早就想到了,可是她实在等不急,钰棋所嫁之地距离京城也在三百里,就算马不停蹄,也要二个月之久,稍一准备也要拖上三四个月。 可对她来说,时间拖的越久,变故就越多,她的内心也是焦急而又忧心的,因为她担不起一点点变故的风险。 檀婉清说完,男子盯着她一直没有作声,目光在她脸上不断的打量。 她看似面色不动,可心脏却不受控的“嘭嘭嘭”直跳,只紧张它跳的太快,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到。 再一想到,纸上的内容想必徐锦看完后已早早销毁,他便是怀疑,也无什么证据,心下才稍定。 就在她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却突然伸手,将她翻过身,然后整个人伏在她身后。 “你若想见檀承济也不是不可能,此地与丰犁颇近,我与镇守丰犁的副都军也有些交情。” 西北丰犁与卫安不足百里,是边境的苦寒之地,不仅长年有塞外蛮夷骚扰,条件也十分恶劣,正是檀府一行人最后的流放之地。 檀婉清突然被翻过身,本还有些无措,纤纤的手指扣着床沿,想要翻过来,却不想听到此话,瞪圆了眼晴,想要回头看他。 结果身后的人,紧随其后的的压住她放在青砖沿边的手,强硬的与她十指交握,整个黑影都压了下来。 檀婉清毫无准备的痛哼一声,满头的乌丝又泄了下来,掩住了那微微弓起的如天鹅的曲颈。 似乎得到了手,就不在乎了一样,身后的人再没有之前的小心冀冀,便是她紧紧的,紧紧的攥着青砖忍耐,他也没有放过分毫,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怒气,便是要她忍着,痛着。 檀婉清指甲扣着砖沿,咬住下唇,还有四个月,这么久他总该腻了她,年少时的仇得报,再没有什么遗憾,到时他总该能放自己自由,所以,她忍一忍,且再忍一忍罢。 谢承祖手里攥着那两只发着抖的玉手,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看似顺从的样子,手攥的越来越紧,他盯着她的颈项,脸上阴阴沉沉的,怒意已经溢在了眼底,本来放轻了力道,又重了起来,让她着实吃到了苦头,可就是如此,她也不肯吐一句真心的话,或是半句求饶。 回到厢房的瑞珠,在半夜时,突然醒了过来,她急忙下地,轻拉开门,没有听错,是小姐的声音,她听到了一阵阵似强忍的哭泣声,声音并不大,可断断续续受着苦,小姐在她面前从来不哭的,除了逃出来的时候…… 那一刻,瑞珠心里难受极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泪竟也跟着落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五更天,正逢日夜交替之际,寒气格外凌冽。 可小小屋室被褥中,皆是浓浓的暖意,女子天生畏寒,每每冬日都要受些苦,炭火气吸的多了,便是暗火生起,咳嗽气喘,若少了,夜里也总是遇凉气辗转反侧,不好安睡,可是这几日,却睡的沉沉。 觉得身体犹如贴上一片暖墙,孜孜的温意涌出来,不高不低,正正好好,舒服至及,无意识间,她微微向后蠕了蠕,贴的更近了些,觉得越发的舒服起来,便是檀府时的绸被里的手炉,脚炉也不及此“墙”半分。 身后的人半支起身,被子外,露出的肩背上古铜色的肌理上,有些几道粗浅的伤疤,到底是自小习武练功之人,体热源源不断,便是身体裸在冰冷的空气中许久,也不见丝毫冰凉。 这般隐隐的光线里,不知看着她的睡颜多久,才克制自己起的反应,用手轻抚她圆润的肩头,慢慢的俯身,极度占,有欲,的在他颈间深啜了一口起身,悄声起身。 正值天寒地冻时,守备大人一开门,北风夹着寒粒,犹如小刀子刮着脸颊,不过这对修习内功多年的谢承祖来说,早已习惯,用来抵御区区寒意不在话下,对他而言,度冬一袭单衣足以。 不足半刻的脚程回到北门兵营驻扎之地,几处营房传来脚步声,在北城外操练起来,谢承祖谢大人返回府邸,整理一番换身衣物,出来时面色神清气爽。 抬步到北城外转了一圈,当初入城时召收的兵士是个个破衣烂衫,连套布甲战靴且凑不齐,如今再看,青一色的红衫黑甲战靴,个个脊背挺直,精神头足,呵出的声音中气十足,虽不足精锐之士,可与当日的一片散兵蟹将不可同日而语。 无论是武器,还是力量,都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叹上一句好兵! 手下的几个总兵,身着圆领对襟的布甲与战袄,自炊营大步走了出来,遇到守备,纷纷上前拱手道了句“大人”,然后嘻嘻哈哈的道:“临近年关,营地里的伙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今儿早的杂面大饼份量十足,这个大个,还有那肉汤,可真够滋味儿,如果可劲吃,我能吃八个,就是可惜,曹老头太抠门,汤里只有点肉末,敢不敢来块肥的……” “有肉末就不错了,也不看看营里多少人,单北门就有千人驻地,一人一块肥肉,把咱坎营养的猪端了也不够!” 第36节 “我也就说说,军晌又花光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管够吃上一顿大肉。” “快啦,马上要过年了,到时我们跟着大人开个小灶……”几人边说边看向守备大人,他们可是亲眼看到,昨日大人猎了头雄鹿,为块鹿肉是馋了一宿。 可往日大方,一挥手就让人拿去分了的守备大人,今日却闭口不言,丝毫不理你的岔,任你们说断舌头,也休想撬出一块来。 统兵杜和与几人小总兵无奈的对了下眼,也就歇了菜了,这男人有了女人了,就是不一样,好东西不肯再跟兄弟们分享,都上赶着拿去哄着护着女人去了。 几人一路回府,在厅堂桌子前围坐下来,“大人,你请的那几个武馆的师傅可真不赖,我都跟着学了好几招,原来这枪用劲还有门道,用对了劲儿,省力气不说,战场杀敌也是凶猛,我看着最近兵士操练的越来越有模有样了,若再练个一年半载的,哼,咱还怕那些蛮夷个鸟啊!” “那也是大人有本事,若不是弄着了银子,买了粮,就靠以前那些个兵士个个眼欺缩腮,骨瘦如柴的样儿,就是给他把枪练,都不知能不能拿动咧,还得说是大人厉害,现在兵士吃的好,粮饷足,撑的个个膘肥体壮,这要不有模有样才怪了呢。” 谢承祖坐下来,正色道:“最近蛮夷贼子有什么动静?” 几个千总看向杜和,杜和道:“最近大雪封山,路不好走,他们想凭骑术穿过山林突袭咱们,那可不容易的事儿,尤其是现在草木枯冬,粮草不足,短时间恐怕不会来了。”剩下的话没说,现在的卫安城可不是当年那贪生怕死钻地洞的前守备坐镇的时候了。 整个外城墙已建了三分之二,他们想冲进城来突袭,只能从三分之一的缺口冲入,如今那缺口已派重兵把守,大人直接将八百军士扎帐驻守,想进来,除非千儿八百的蛮军猛攻,以前的那三两路蛮夷贼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等到明年早春,把剩下的城墙建好,弄上些大铁头火炮,谁要敢来,就炸他个粉身碎骨,看那些蛮子还敢进咱卫安城不!” 说到这个,几个千总都有些激动,不仅是他们,所有卫安,甚至整上益州都深受边境蛮夷侵扰之苦,否则以益州这样近靠干河两岸,土地肥沃,灌溉方便的膏腴之地,怎也不会落到这般有地无人耕,肥田变荒地的地步。 “虽然大雪封山,但蛮子向来心细胆大,加上物资匮乏反而容易挺而走险,定在他们必经有几条路上设好探子。”谢承祖慎重道,“城外仍有不少难民无处安置,一旦遇到蛮子攻城,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放心,探子都放出去了,难民也在尽量安置,就是天寒地冻的,动土十分不方便……”他们当然知道,大人收留这么多难民,是要明年春开荒之用,否则,大量田地无人可用,只能干瞪眼看着太憋屈,这些难民也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们这样的边境之地,粮草可是重中之重。 “……前日来信,霍都军弄到几支火绳枪,你们几个千总各带手下小队人马准备下,即日动身,务必将枪弄回来。”大人一说完,几人就面露喜色,火绳枪,那东西了不得,听说百步之内可打鸟,练好了蹦人脑袋就跟炒豆子一样,一射一个准,名头大的很,却只听闻从来没摸过,这东西是人多肉少,不太好弄啊。 “霍统军这是操了蛮子的老窝啊!不愧和大人过命的交情。”就这几只枪,扔哪都有人抢! “哈哈,还不是便宜了咱们?” “这厮惯是狮子大开口,上次弄他点武器,要了咱两车军粮,这次又不知道赔几车……” 不过现在他们手头银钱足够,想想办法,粮多少还能弄到些,火绳枪可不是常见的玩意儿,几人皆是谢承祖手下可用之人,嘱咐了一通此事不可透露后,皆掩了面上喜气,心知肚明点头,谢大人这才一挥手,让他们各自回营准备。 杜和落得到最,取了大人腰牌打算进入库房取粮草,暂时库房不方便外人打理,只能凭大人腰牌出入,取用东西皆由司书登记在册,分毫不差。 杜和走前记起什么,提醒道:“曲大掌柜昨日让人送来了不少绸纱料子,颜色挺鲜亮的,大人有时间不如挑上几匹。” 外城一旦建好,整个卫安固若金汤,内外城想也可知会有多少人涌入,曲盛风为了布料商行早早的能在外城占下大头,也是下了血本,不管是银子还是料子,不要钱的送过来,这次还都是才从京城带过来稀穿越的绸纱料子,寻常的布料铺寻不着的好东西,连曲家的女眷也未分得多少。 谢承祖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坐在那里应声问道:“有多少?” “十几匹,拉来时装了一小车。” “全送过去吧。” 杜和当即呃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以前曲盛风讨好大人送来的料子,都是他们这些人拿了回去分的,曲家这两年送大人的东西,几乎都被各家千总的夫人分了,这次可好,看大人的样子,是真不再跟他们客气了。 杜和走出大门的时候,还自己抽了自己一下,让你嘴欠!这次连块布头也没有了吧? 檀婉清本来嗓子就有点不舒服,讲了两堂课后更哑了,一路脚尖沾着雪的回了院子,结果就看到屋中桌子上摆着十几匹上等的素白紫粉红黄的绸纱。 瑞珠的眼晴还有点肿的,可精神却是好多了,见到檀婉清进来,脸上露出笑容,“小姐,早上谢大人让人送来的一车好料子,我已经扯了素绸做了床褥子,再给小姐做两套内衫,比棉布料子舒服多了。” 瑞珠边说边想,谢大人心里还是有小姐的,你看,这一车的绸纱,还有昨日亲自送来的鹿,前些日子特意照顾小姐,牵来的紫羊,还有让人送来的瓷器首饰,这样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那是真把小姐放在心上的。 她倒不是见着点东西眼皮子浅,就是觉得这些东西虽然不那么值钱,但是都是能让小姐用的舒服的,关心的意味儿还是明晃晃的。 还是喜欢小姐的吧,怪就怪在上次守备大人开口求娶的时候,小姐拒绝的话说的太狠了,谢大人定然是下不来台,觉得没面子。 她想,只要小姐捎捎给个台阶下,那大人必须顺台阶下的,这事儿关健地方,是差在小姐这边,到底是十五岁的小丫头,昨开还抹眼泪儿,现在就开始高高兴兴的拿起料子,帮着谢大人说起好话来。 檀婉清精神还好,可鼻尖却是渗着细细的汗,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花红柳绿,放下了书袋,便哑着声音问瑞珠:“耳房有热水吗?” “小姐要沐浴吗?一直备着呢。”府里养成的习惯,怕主子什么时候用水了没有,所以厨房每天都有现成的热水温着,现用现舀。 很快刷干净的浴桶搬了来,一桶热水兑上两桶凉水,跨进去,檀婉清微微的松了口气,回头见瑞珠取了她换下来的亵衣亵裤,急忙伸手,“等等,那个放下,我来洗……” 瑞珠吓了一跳,瞪大了眼晴,她家小姐二十余年没洗过衣服,这怎么突然要自己洗了,急忙道:“这点衣服哪用得着小姐,我顺手就搓了,都不费什么事儿。”说完瑞珠转身出了门,没看到后檀婉清尴尬的瞅着那条亵裤,在浴桶里伸着手臂要叫住她的样子。 第六十七章 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丰犁虽不比崖州的了无人烟,清冷孤寂。可论起苦寒之地,仍排得上名头,每每提及,也要令闻者畏途,行者却步的。 马车上,檀婉清掀开车厢厚后的棉布帘,据说丰犁,城方二里,垒成的垣,可如今瞧着,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除了石头便是石头。 开荒耕种之地,居然在城外十数里,偶见几处茅舍破破烂烂,也无人居住,人迹之稀少,长行了数日,也未见着一个半个。 与丰犁相比,卫安虽然也荒凉,可差别也有江南水乡与西北寒窟那么大了。 打量着比想象中还要寒苦三分的地方,檀婉清面上有些苦涩,她没有哪怕一分的自信,能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若非当初逃走,自己也早化作地上的一捧黄土了吧。 流人到达流放地,从来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苦难的开始。 正在她手握着棉帘,望着外面出神时,马车停了下来,接着是火石与柴燃烧的声音,此次出行,三车粮草,五队人马,为缩减路程,一行人操行近路,横穿冰河,马匹四肢全以油纸棉花皮革包裹,踏路无声也可防冻,今年冷冬,又临最寒的三九天,虽不至于吐口成冰,可露在外面呼吸的鼻息,不过一会儿就染白了嘴角的胡须甚至眉毛,非常的焦冷。 檀婉清所坐的马车,是唯一的一辆未载运任何货物的车辆,比其它重载的马车小上一圈,外表看着普通,内里却是内有乾坤,马车内全部以厚厚的皮毛包裹,连车内安着可供休息的塌,也不露半点木质边角,塌上休息用的锦被枕头齐全,里面光是汤婆子便塞了足足五个,暖融融的着实让她少受了不少罪。这样冬日可隔绝寒意的“闺房”车,京城却也不少,可卫安来说,也算奢侈了些,也不知谢守备是从哪里弄了来。 正卧在柔软的车塌上愣神时,厚重的门帘突的被掀了开来,灌进一阵冷风。 谢承祖仍是一身黑衫,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碗,进了车厢。 这样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吃口热食不容易,喝口热水不容易,快马不过两个的脚程,若是不带着那这么个“金贵”的“女眷”,谢承祖与杜和一干人等,只需在马上啃啃冷硬的干粮,灌口热酒也就过去了,哪需这么麻烦,还要停车生火,这树少的蛮地想打些柴火也不容易。 檀婉清虽然知道自己成了累赘,需要被人“照顾”,心里可却一点不同情,毫不愧疚的卧于马车之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难道怪的了她吗?她并不想来丰犁这一趟,这个人却非要拉着她来,不顾她的抗拒与反对。 并不是她无情,只因她在檀家人的眼里,她早已不在人世,死在了流放路上,再来认亲对她非常不利,就算不团聚,远远的看上一眼,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过的好就罢了,若是不好,她也只能看着,毫无办法。 他到底想怎么样?她想来的时候不能来,现在又非要让她走这一趟? 檀婉清性子就算再温和,脸上也难掩心底的不悦。 可再不悦,也不能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天气冷,人就格外的饿,闻到粥的香气,她从卧着的锦被中仅有的热气中起身,伸手去接递过来的粥碗。 那碗上的热意,熨帖了掌心暖融融的,实在是舒服。 见她接了碗,谢承祖并没有出去,而是坐在她旁边,拽过铺在翠色锦缎面的狐裘,将其围在她肩背。 檀婉清饿了,也不顾旁边有人,拿起勺子挖了一点,放进嘴里,粥做的软糯浓稠,其中掺杂着肉丁,也算是可口,但她吃东西有个怪癖,粥里切的那些小肉丁便罢了,稍大点的,色相不佳的,都被挑剔的用勺子推到一边,习惯使然,她也没觉得。 可旁边看着她吃东西的人,眉头却皱了起来,口气略有不满:“你不仅有粥用,还挑着食儿,你可知这肉粥拿出去多少人抢破头?”丰犁地荒人穷,平日能喝着一碗不掺野菜树皮的米粥,都能感动的落泪,更不提肉食,几年不食肉味的人大有人在。 檀婉清听着话是喉头一噎,偏偏他说的没错,自己这是被养的挑嘴了,由奢入简难,她现在也很难再回到糠菜裹腹的日子,只得郁闷拿勺子搅了搅,吃了两口后,不知是饱了,还是失了兴头,实在咽不下,到底剩下小半碗。 谢承祖拿着眼直扫着她,见她不是赌气,确确实实的吃不下,这才接过碗,就着她含过的勺子,半点不浪费的几口划拉到嘴里,自然的好像本来就该这样,可实际也是这样,全身上下都“吃”过,还在乎这点小小口水。 谢承祖习惯性扒拉干净里碗里的米粒,起身就要离开,借着休整的工夫,才煮了碗粥,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尽快赶路,最好在天黑前赶到丰犁城。 数车的粮草,在外多耽搁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 “等一下。”檀婉清见状,突然伸手拉住了他欲离开的衣摆,脸色微红,心里无比想念瑞珠,这蛮徒将她拉上马车,却把瑞珠给丢在了宅子里,还拉着脸跟瑞珠道,此行只有来回四五天的工夫,没时间伺候两个女人吃喝拉撒,就这么把追着马车跑的瑞珠丢下了。 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仅如此,还全是男人,她一个女人做什么都不方便,偏偏能求的就只有他一个,也只熟悉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吃的依靠他就算了,可是…… 看着面前女子脸色如瞬间扑了层胭脂,左右透着丝为难,隐隐猜到几分,“可是要解手?” 这两日她本就吃的少,用水少,中途休息时遇到一处农舍,其余时间倒也没有下马车,可谁想到,刚刚一碗粥下肚,就有些急了,她虽温吞,却也不扭捏,当即点了点头。 马车外二十多号人,虽然都在啃着又硬又凉的干粮,可耳朵都竖着呢,仔细看,方向都朝着马车,因为刚才大人又钻进去了。 往常大人可不这样,自从多带了个人,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进进出出拿热饭不说,还给热水灌汤婆,简直惊果一群铁血汉子。 他们大人可是铁血汉子的头啊! 正个个腹诽时,就见大人跳下马车,掀开了帘子,接着,自从进了马车,就没怎以下来的人走了出来。 那件大人花了不少工夫弄到的狐裘,正披在佳人身上,一身的雪白,她走到车边,没有脚踏,正犹豫是否跳下去,却见站在马车下的人朝他伸手。 檀婉清脸黑了。 她感觉到周围正低声说话的三五个聚在一起的兵士,眼晴都齐刷刷的看过来,匆忙扫了一眼,有的嘴里还咬着干粮看向这边,渣渣掉了一腿也无所觉。 檀婉清是内急,她轻夹着腿,抓着狐裘,在跳下去的高度与朝他伸手的人快速看了看,最后还是妥协伸手扶了他的肩膀。 在那些兵士看来,车上的女子如只乳燕归巢般投入到大人怀里,大人轻松的将其抱了满怀,转身横抱上黑炭头的时候,女子盖在头上的裘帽突然滑了下来,满头黑压压的青丝,临去的回盼那一转,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 直到大人将人抱于马上,一夹马腹,消失在他们面前,好半晌其中一个千总才咽下嘴里的干粮,直噎的咳了一声,灌了口冰水后,也不知是哪不舒服,酸溜溜的道了句:“大人他这也太惯着了吧。”送吃送水不说,眼看着这连雪地都不舍得的她踩一下了,还抱来抱去。 杜和当即朝他后脑勺就一巴掌,“要给你这么一个,让你天天跪坑头,你愿不愿意。” 那千总立即伸手摸头,傻嘿嘿的笑。 解个手为何要上马,还跑这么远?眼瞅着连后面人都看不到了,檀婉清有些不明白,不过她下意识也觉得越远越好,也就没有问。 而谢承祖自然有他的道理,能跟随一城守备出城的兵士,皆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耳聪目明不在话下,离了近了,岂不是让他们占了便宜?就自看不见,听着声音都是他吃亏。 这片荒地寻棵树都不容易,总算找了处遮挡,檀婉清也是内急的厉害,谢承祖指了地方,她犹豫了下,出门在外,也就不拘小节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顾不上其它,便去掀衣裙。 可她的裙子长啊,又披了件狐裘,笨重的很,平日守着马桶解手慢慢来还好,这天地之间,风还扫着脸,是越急越是提了这边掉了那边,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背过去的谢大人,“听”不过耳,帮她拾了厚重的衣摆裘边,摸着她的裤带,檀婉清急急的“嘘嘘”的时候,没有看到,身后谢大人的耳朵狠狠动了动,无比清晰的声音入了耳,立即换化成了与某些经历过的情景混在一起的画面,眼眸不自然的慢慢的变得炙热幽深起来。 此时若除去他身上黑色衣衫,就能看见他腹部的几块肌肉瞬间绷得发紧,块块鼓了起来。 待细细的水声终于过去,解了急的人过河拆桥甩开他的手,急急的将裙摆放下来要起身的时候,后面那个站在一本正经的人,再也正经不起来了,他难以抑制的伸手环住她膝弯,呼吸急促的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另一只手不能控制的探了过去。 第六十八章 一行车马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丰犁城。 入亘城后,借着黄昏的光线环顾城内,稀稀落落的几排破烂茅房,寥寥数家有人进出,办事的总管公署也在其中。 卫安一行人并不是第一次来丰犁,熟门熟路的很,骑马快穿过居所,直奔公署府邸,还未到达,立即有人出来接应。 “哈哈,有劳守备大人鞍马劳顿,亲自前来,一路辛苦了啊!”镇守丰犁的副都军霍文飞,腰挂长剑,脚踩长靴,大马金刀的跨步迎了上来,伸手向马上的谢承祖拱了拱,神色还带着了点调侃。 两人未升职前,也曾是一壶酒分着喝,一块肉打的头破血流的主儿,上山下海,战场杀敌,关系本就不错,后来各奔前程,同在边界之地,信件来回极是密切。 丰犁田荒地瘦,粮草严重不足,卫安乃粮运之地,与卫安的守备大人交好,或借或换多多少少能抠出来点粮草贴补,见这次又送过来两车,身后随之走出来的丰犁官员,满脸带笑。 第37节 其中一个站出来笑道:“我们都军早就为大人布下酒宴,只等大人前来,为大人接风洗尘了。” “大人运气好,这次不仅有酒肉小曲儿召待,还有那温香软玉……” 接口的官员说到一半儿,便见眼前这个谢守备,转身将一人自马车上抱了下来,见到柔顺的被抱下马车,倚谢守备身旁的美人后,他瞪大了眼晴,温香软玉后面的话儿,不由的噎了回去。 谢承祖将人抱下来,便向后面几人挥手,正守在粮车左右的军士,也纷纷跃下马,将粮运进丰犁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剩下的可不归他们管,丰犁这边自会接手。 谢承祖这才回身向几人客气拱拱手,“不必破费,找个暖和的房间,备点热水吃食即可。”随即看向张目结舌的霍文飞,眯了眯眼,分上不客气的道:“你答应的东西,我要尽快看到。” 如果不是这东西诱惑极大,他绝对不会答应交换三重载车二十八石米麦。 这些粮草在寒冷的冬季,足够三百兵士两个月的嚼用,当初若没有斩钉截铁的将大量金银换了粮草,又自京师运送过来,就算现在火绳枪摆在他面前,也只能忍痛舍弃。 要暖和的房间?备热水吃食?别人不知道,一块在营地里挨饿受冻的霍文飞能不知道吗,这家伙大冬就跟过夏天似的,现在竟然主动开口要求了,要说不为了别的什么人,他都不信。 房间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命人带人过去的时候,他望着拉着女子的手,走的慢多了的一行人背影,向旁边的官员自言自语道:“你说,我没看错吧,他真的带了女人啦?他终于舍得修了十几年的童子功,告别了纯洁的童子鸡了?”想当年营地里有人中了邪,讨了他的童子尿,一泼就好,现在这功能……是没有啦? 旁边瘦杆似的小官苦笑了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点事儿他们都军不知当面嘲笑多少通,亏得谢大人沉得住气,除了没什么好脸色,也没有都军脸上凑个三五拳的,估计这次带了人来,也是让都军瞪大眼晴看清楚吧。 丰犁的地方虽苦,可官员日子舒坦,该享受一样享受,在这个你随便折腾,弄死十个八人也没人管,因为死的那都是罪人,官匪一多,这油水也是挺大的。 毕竟东西虽少,但供一城人,和供十几个人,那可是不同,说起来,比卫安这个勤勤恳恳的守备军舒坦多了。 宅邸破旧?外面是给人看的,里面修整的丝毫不差。 路过庭道院落,谢承祖看了眼身边跟着的人,伸手将冰凉的小手纳入手中。 穿着狐裘,显得脸更小的檀婉清,被寒气扫的有些白的脸,顿时涌上一层胭脂红,她还没有忘记进城前在无人的荒野,这个人,这只手趁人之危的干了些什么。 就算她再“见”多实广,也没有这么离谱过,连狐裘都蹭脏了。 想到他那手虽擦过,却还是沾着……当即狠狠的甩开他的手,抬头羞愤恼恨的瞪了他一眼,最好适可而止。 谁知这一眼不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嘴角弯了起来。 这时迎面而来两人,见到的便是着雪白狐裘的女子,仰起头,本来遮了半张面的狐帽,随着动作缩了上去,露出一张精致的玉粉鹅蛋小脸,一双眉清长如柳,温婉的很,可偏偏,眉下的一双眼,此刻正瞪着人,黑溜溜亮的吓人,说不出是恨,是恼,还是娇憨,抿了又抿欲语还休的唇瓣,如五月樱桃,透着自然的鲜嫩,不是死板的胭脂可比,只因是本来颜色。 在这样单调的漫天雪色中,如一枝突然怒放的蔷薇,颜色生动鲜活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惊艳。 大概是察觉到多余的视线,旁边嘴边含笑的男子,突然伸手将她额上的狐帽向下拽了拽,再抬起头时,刚才笑容就像是错觉一样消失不见了。 直到人走了过去,二人中的一个略肥胖的四十余岁中年男子,忍不住询问道:“那是卫安的谢承祖?旁边的那个女人是他夫人?” “卫安的守备成了亲,都军岂能不知?带的应是内宅的妾室吧。” “妾室?”那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抖着下巴的肥肉,想到什么,细小的眼晴突的亮了起来。 一行人很快被安排住下,地方不像是平常召待客人的样子,独门独院的,也有女眷的房间,像是临时被倒了出来,还有未打了一半的络子,一走进去,就是一阵热浪扑面。 檀婉清也算富贵窝里走一遭,只眼尾一扫,就知这房子另有乾坤,构造类似她和瑞珠住的那间屋子的夹墙,否则这么大地方,单是几盆炭火是不够的。 但若只一处夹墙不会连脚下都是温温的,恐怕地下另挖有火道,比如地热,她自是见识过古人巧艺的,廊檐底下也肯定有添火的炭口,才能保持热气不散。 想来也是,能发配到这里的流人,又有几个酒囊饭袋?文人才子能工巧匠定然不缺的。 入室后,谢大人体贴的亲自将她头上的狐帽掀下来,解了狐裘放到一边,然后将人带到铺的厚软的床铺上,之前那一番手指的碾磨,不知是否有得手的满足,一路下来,他的脾气出奇的好,任是檀婉清不发一言,眼尾含霜,亦或拿着登徒子,浪荡子的目光看他,皆是一脸愉悦之色。 有人的时候神情作态还如常,但两人一旦独处,便彻底的不加遮掩,脚步之急,檀婉清被带的有些趔趄,一下子伏跌在柔软的床榻间。 急忙回头看向单膝压住她裙摆,双手支于她两侧的人,那双眼底的谷欠望直接了当的都快滴下来,浑身上下炙热气息,就像滔焰一样无形的笼罩着她,那么强烈的需求仿佛要化为雨,化成雾,化作实质困住她,逼得她与自己共鸣,檀婉清可不知什么武力内力,内敛外放,只觉得整个人被熏的头晕目眩,如果身上有一处裂缝,她宁愿钻进去。 谢承祖已忍了两日了,之前的那一番不仅解不了馋,还要更多的自制力来压制,此刻虽然现在没有碰到他,声音却沾了低哑,幽深如潭的目光见那单薄的衣衫下的起伏,他整个人都贴近了,亲着她的脸颊与唇,嘴里越发粗糙露骨的道:“你说疼,那里疼?怎么会疼?难道我手上沾了寒风中的风沙?”他低喘的道:“且解了衣衫让我仔细清理一番…… 檀婉清难以招架,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在她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脸上有些涨红,脑子里还有些懵看着化身为狼的某人。 直到门外传来送水的声音,谢大人才勉强以目查看完毕,膝曲起身,气息还有些不稳的将一旁的绸被扯过来盖在她身上,掩好被角时道:“我且出去应酬一番,一会儿让人送些吃用,你好生歇着。”说完亲了亲那片如火烧云一样烫的脸颊,与瞪着他怒气冲冲的眼晴,低笑一声,起身离开。 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丫鬟提着热水进了旁边的净房,檀婉清胸口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无地自容,着实起伏了一会儿,才匆匆在被子里整理了凌乱的衣衫起身。 两个小丫鬟,进来时,先是被大步走出去的男子惊了一跳,出去时,又被守在门口及院子十多个身着皮甲的兵士的阵仗吓的直拍胸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看守什么犯人呢,府外的连只苍绳都休想飞进来。 不过见到屋里的人后,才恍然大悟,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想着,这必定是刚才出去的那位大人上心的人了,那位大人走出老远,还回头来让她们送些精致的糕点饭菜,虽然样子看着忒冷了些,可出手却大方,所以二人进屋后,惟恐伺候不周的跑前跑后。 …… 丰犁之地外在看着苦,也还有不错的地方,饰牲举兽,载歌且舞是小了点,可搭个台子,吹弹奏乐,唱个小曲儿不在话下。 谢承祖手下五个千总与丰犁等官员坐于一堂,霍文飞坐座后,向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此刻身旁大马金刀,一本正经拿起酒怀的谢承祖开玩笑的问道:“谢守备,你把人藏哪儿了?怎不见带出来?便是女子,同桌也不打紧吧?” 谢承祖扫了对面几个官员身旁的两个小妾,拿着酒怀,面上带了丝不满的随口道:“女人就是麻烦,吹了点风身子骨就不舒服,一脸病病歪歪的,看着就扫兴,罢了。”说完举起怀与霍文飞等几人觥筹交错,几番推杯换盏之后,众人皆无了拘束之感。 此时几个官,妓,身着薄纱,袅袅婷婷,走动时半个臂膀与长腿明晃晃的露出来,在寒意森森的冬夜,酒意上头之时,格外的露骨香丰色。 桌上有美酒,盘中有肉,身旁有美人,再看丰犁那边的官员,个个偏肥略胖,面色油汪,很难想象,进城时,饿死被抬出去的两具尸体,再看这些拿武器换到的粮食,只有刺目二字,可这里不是卫安,不在其位,他也懒的管,随便搭个笑脸,倒也融洽。 几杯下肚,酒酣耳热之际,身旁拥着官,妓,众人举止越发放浪形骸起来,丰犁人苦粮稀,可女人不缺,拖家带口流放于此,哪个不是朝中犯了事的?但凡上了品级的,娶的妻妾就没几个丑八怪,生的女儿自然也就继承了几分美貌,凡到了这里流人,前程往事一笔勾销,再没什么身份地位可言,家里稍有姿色的,拉了便直接充作官,妓,如今身边坐着的几个着实上等的项相貌。 谢承祖在其中一个被动手动脚,勉强迎笑的官,妓脸上停了一下,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身旁几个千总借着酒涨红的脸色,其中两人已经搂着身旁女子的腰肢耳鬓厮磨起来,但知自家大人的性子,到底收敛了些,以前是觉得大人没开窍,开了窍就好了,可是现在荤也开了,人还是直板板的坐那儿,眼尾都不扫旁边的艳,妓。 看着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不过几个千字心里有数,大人倒也不是不行,这鼻若悬胆,功力深厚,想不行都不行,八成是嫌弃了,再想想府后院那位,口味儿一旦养刁了,确实看不上小碟小菜了。 在场的众人也正是因为不近女色的谢守备,这次破例带了女人过来,理所当然心领神会的越发放松露骨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霍文飞,当年也是个猛将,正值壮年,自是好些女色,二十多岁的年纪,光宠妾就有六个,此刻正打着酒嗝,左拥右抱不矣乐乎,调笑声不绝于耳。 谢承祖加之他确实饿了,他与几个千总一路上啃多了冷硬的干粮,闻着肉味儿着实腹若雷鸣,此时也是大口挟菜吃肉,这吃喝玩乐,席上已是一片靡靡之景。 大概是两个官员带的小妾着实美貌,烛光下愣是将官,妓比了下,不知谁眼馋在席间提了句换妾,众人顿时提起了兴致。 侍妾无什么地位,于他们而言,不过等同于物品,私产及玩物,朋友间高兴时,换妾,买妾甚至送妾,都稀疏平常。 霍文飞的两个美艳的宠妾就是与人换的,如今腻了,换换也无妨,顿时拍案要换。 让几人召来交换的小妾看看。 女人惨,是真惨,地位低,是真低,今日还在买主的怀里,明日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般公然的交换,五个千总是边吃肉,边腹中暗道,丰犁这些个大小文官武官儿的小日子过的可真爽,自己一个老婆都管不住,他们一大堆的小妾,随便的换,有没有天理了,有的话,上哪说理去。 几人不知是酸还是怨,眼晴都瞄着自家大人,指望着什么时候,大人也能跟人家学学。 最后一对一模一样姐妹花吸引了众人目光,容貌虽是中上,可难得是一对儿,一模一样的脸蛋儿,着实稀有的很。 霍文飞惊讶道:“今儿可稀奇,贾恩竟然肯将姐妹花拿来换?”他好生打量了一番,道:“你想跟谁换?” 只见酒桌一个有肚楠的官员得意的站了起来,道:“这一对儿妹姐花,整个丰犁头一份,已被调,教知情识趣,就算偌大卫安城想必也不多见,谢大人若是看中,我愿意以二换一,吃些亏跟谢大人换上一换。” 此话一落,本在吃肉的吃肉,喝酒的喝酒,偷偷桌下伸手抚摸的美人大腿的五个千总,全部停了下动作,目光瞬间的向那站着的小眼晴官员看去。 而被他点了名的正悠悠喝酒的谢承祖,脸色当场就落了下来,目光冷的看向要跟他换妾的人。 第六十九章 五个千总跟他们的大人一样,怒瞪对方,手里拿着鸡腿的,将鸡腿放了下来,嘻皮笑脸的脸色的,变的严肃起来,摸官,妓腿的,也慢慢收回了手,个个都瞪向那个要换妾的小眼官员,虽然长的各不相同,可神情却如出一辙。 什么样的将领什么样的兵,将好色,兵效仿,同样将吝啬,兵也不大方。 而谢承祖此人,极是护短,他手下的人,他羽翼之下的所有,或打或杀,皆他一个人说的算,旁人若想染指,不仅收不回指头,连爪子都给他剁了。 他是打杀劫匪养兵起家,众人只知他见匪必抢,比匪更匪,可他们却不知道,最初的最初,他还只一乡堡的防卫官时,亲眼见着出堡耕种的几十乡民,被伪装成蛮子的劫匪屠抢。 自此,逢匪必诛,剿其老巢,斩其根脉,得到的银钱粮草一概不放过,直掘的卫安方圆十几里,无匪敢安家落户。 知情的五个千总看向对面,暗道好胆! 居然敢打大人女人的主意,别说后院那位不是妾,就算是,那也是大人的妾,不是你想换就能换,想买就能买! 还真把大人进来时嫌弃女人麻烦的的话当真了,那不是客套一番,大人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人带出来。 笑话!连解个手都带人出去老远,防着他们一干人等,会愿意拿出来跟别人交换? 谢承祖手中的铜杯“澎”的重放在桌上,用力之重,里面的酒液溅了出来,被溅到酒液的几个官,妓惊呼一声,他却毫无所觉,仿佛掀了哪片逆麟一般,一脸的阴霾密布起来,刚才融洽的气氛也荡然无存,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他们耳边都听到了一道极度冷漠的声音。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 府里两个小丫鬟得到人的厚赏,倒也热情三分,连浴桶里都撒了些干花瓣,衣物也按那位大人的吩咐备好了,檀婉清沐浴后,出了净房,两个小丫鬟正在往桌子上摆点心。 见到檀婉清走出来那一刻,两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艳,急忙上前整理。 檀婉清身体娇生惯养二十年,连骨子都沾上了陋习,能别人动手,她就懒的动手了,任二人将她半湿的长发梳顺,披于背后。 她看向摆在桌子上的吃食与点心,比她想象中还要丰盛的多。 红丝水晶脍,卤羊肉,猪皮肉,还有鲊脯及一盘白馍。 挑剔来看是有些粗糙油腻了,可是以丰犁的地域,这些都是难得的美食,其中有两样糕点,檀婉清试了试,着实有几分美味。 “夫人,这是白玉蜂糕,红的是香枣蜜糕,旁边是玫瑰糖。”小丫鬟极是察言观色,见檀婉清喜欢点心,便主动介绍道。 檀婉清听罢起了兴致,以筷子挟起一块有些微软,捏的像花瓣的半晶莹红色物道:“玫瑰糖?是以玫瑰做的?” “是的夫人,是用玫瑰花瓣熬膏与蜂蜜做成,香甜可口,夫人可以尝尝。”另一个丫鬟也笑嘻嘻的插口道。 眼前女子虽然不知道身份,可既然那位大人带来的,那道声夫人总是没错。 檀婉清依言将那片玫瑰糖放入口中,片刻,一股浓郁的玫瑰香自舌尖弥漫开,甜而不腻,满口生津,竟然十分不错,随即又依次尝了其余两样糕点。 见样样都沾着蜂蜜二字,连玫瑰糖中也含有一丝浓蜜的辛辣,口道赞道:“这蜜香而不腻,未掺糖浆,是上好的。” 两个丫鬟闻言,抿唇一笑,两人大概也看出眼前的女子言情不骄,性子淡润温婉,便也去了初时的六七分小心,叽叽喳喳道:“夫人,别看我们这儿地荒的很,一到春夏遍地花草开的可茂盛了,不少人家都养蜂采蜜……” “都是京城那边来的流人教的,养蜂采蜜,酿酒制蜡,每逢年节,家家都要采野玫瑰,做一翁玫瑰糖,再用玫瑰糖作馅蒸豆包,美味极了。” 檀婉清听着更来了兴致,停了筷子,听着两个小丫头说了丰犁不少当地的小吃饮食,干干的过了把耳瘾,最后倒了杯金灿灿的蜂蜜水,喝完后,结束了这一餐。 两个小丫头看到桌上的几道荤肉,未动几口,糕点倒是用了些,知道这位夫人品味偏素淡,不爱肉食,拿到后厨倒是便宜了她们,两人手脚利落的将桌子拾了下去,又重新自厨房取了两碟糕点回到房中摆放。 进来时,轻薄的幔帐已经垂放下来,床绵室暖,卧到床榻的人早已睡熟,两人见状,皆轻手轻脚的放下东西,悄退了回去。 这一觉睡的又急又沉,最后是被渴醒的,两日的路程,为着方便,除了吃了点粥,一直未怎么喝水,睡前虽饮了些蜜水,可屋子确实暖热,出了身汗,便又渴了起来。 迷蒙的起身,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并没有叫丫鬟进来,因她知道这里不是檀府,身边也没有钰棋和瑞珠,自行掀了身上的薄被,噺 鮮 尐 說下了地,打算到桌上放着的壶,再倒一怀蜜水解渴。 不知到了几更,屋内已点了蜡烛,桌上的蜂蜜水早已没了热度,好在室内恒温之下,也不算冰凉,檀婉清渴的喉头冒烟,急急的倒满了,凑到唇边饮了一大杯。 蜂儿蜜是最滋润养人的,喝进去后,一路顺着干干的喉咙续连同整个饥渴的胸腹都舒服多了。 她吐出口气,平息了喝得急了些的喘息声,打算回去再躺一躺。 接着便听到,丫鬟走近门口及断断续续低声的言语。 第38节 “六子说,前头出事了,那位大人恼了,把杯子都摔了……” “哪位大人?” “还能有哪个,今儿来的那个呗。” “……你说卫安的守备,大人?” “就是他?听说里面几个官,妓都被撵出来了。” “为的什么呀?” 紧接着回答的声音又低了低,有些字数已然听不见:“……贾大人要换那位大人的妾,那位大人不愿意……” “换妾你是说……” “嘘。小点声…就是屋里头那个。” “我还当她是……看着真不像……” “……谁说不是呢,看差了眼……” 接着门传来微微响动,有人进了来,大概是见屋内蜡烛灭了,人也睡了,脚步声很快出去了。 却不知,床边披着外衣,坐着一个人。 待到人离开很久,才起身,在黑暗中慢慢走到透出光亮的窗边,今日又逢十五。 冷冬的寒月洒下地面一片银霜,似要冲和屋内的燥热,也似要冷静下她还有些惺忪紊乱的心绪,她伸手推开了窗。 果然,窗外一轮明月,山河一片冰雪,相互映耀,明亮如昼。 她披着狐裘,头发如瀑般披于身后,这时一阵寒风吹进来,掀起了衣角,也吹落满肩的乌丝。 院侧站守的十几精兵听到动静,纷纷目光扫来,见着人后,又赶紧转过头,红着脸缩了回去。 无人敢进内室,就算是杜和也不行,不过,走到窗下关窗还是可以的。 杜和清楚这女子跟他们家里的婆娘不同, 京城簪缨世族里养出来的,那身子骨跟面捏的也差不了多少,若一旦被寒风冲着病倒,追问起来,他可担不起大人的脾气和怒火。 他也不敢细看,只道:“外面风寒霜重,姑娘还是早点歇息吧。”见说完站窗口的人也没动弹,他只得咬咬牙伸手当着面将窗户关上了。 回院子时,还道:“乖乖,真不知是怎以养出来的,难道京城的水真的就比别个儿不同,一水的好皮相就不说了,人就往那一站,一动不动的,眼晴看着你,杜和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倒也不是怕了个女人,就是那股子劲儿,就与旁的女人不同,那骨子里一股从未因自己的境遇或身份,自尊上就低人一等的气势,平白的压的人一头,不说话都不可小看。 回院子,两个兵士挤眉弄眼的询问怎么回事儿,杜和正郁气呢,不耐烦的眼一瞪,哪哪都有你们,也不看看看你们那鸟样儿,老实站你们的桩吧…… 看着被人关上的窗,她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床铺,将身体缩进了温暖的被褥间,可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黑暗中窒息感,让她仿如是被困于牢笼中的雀儿,无论如何也扑腾不开这方寸之地。 第七十章 幔帐之内昏昏沉沉之际,只觉鼻息间全是酒气,熏得她是连连皱眉,躲着那股气息,可四肢发冷,沉如千金,好在帐幔之中不知何时暖了起来,背与腹间也一直有一股炙热环绕,缓解了那股凉意,温暖着有些寒凉的手脚。 待第二日起身,头竟隐隐的有些疼,喉头又干又涩,心知是有些着凉了,不过症状轻微,还可以挺一挺,也容不得她不挺着。 迷迷糊糊清醒的时候,天方见晓,吃了热粥与点心,便被人霸道的裹了狐裘抱上了马车,与后面两辆来时载满粮草,走时空颗粒未装的载运车,悠悠的起程,与来时的快马加鞭,死守粮车不同,车的速度反而慢了,听边是随意而行的马蹄声,也散漫起来。 檀婉清卧在塞了烫热的手炉脚炉的皮褥里,柔软不知是貂毛还是狐毛的软皮,贴着她的脸颊,她窝在里面显得脸更小,就跟只大貂身下露出只小貂脸儿一样,也更显雪白无血色了些。 相比来时的马车,现在明显多了几样多东西,将空余的地方塞的满当当。 塌旁的矮柜上,多了一只四方木质八角食盒,外面套着厚厚的皮毛,将手伸进去,贴着盒子摸上一摸,还有些温热,必是早早让人准备的一些点心吃食。 柜旁放着三只密封好的木桶,就算不打开,只闻着车厢里浓郁的蜜香味儿,檀婉清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看着大肚桶的个头,只怕整个蜂巢连蜂蜜,都装不足桶的三分之一,三只若是满满的蜜,液,绝不是三五户蜜农家里能搜刮出来的。 她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本想忍一忍,不喝水的,但是喉头实在不舒服,只得伸手去拿矮柜上的水壶,里面刚灌了兑了蜂蜜蜂的水,正温着,可用来润喉,才翻过杯子喝了一口。 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断断续续哭声。 对于熟悉至极的人,即便对方换了装扮,换了身份,可通常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哪怕是相隔了十年二十年,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都能够认得出来。 她知道,谢承祖说到做到,总算走的再匆忙,必是要让她见上一见的。 马车越来越慢,可外面哭声与吵闹声也越来越清晰,待到停下来的时候,檀婉清已经坐起身,掀开了厚帘。 扑面而来的除了一道凌冽的寒风,就是一股说不出,不知是牛马还是粪池散出的难闻气味儿,入目的这一片,相比于昨日民居府邸,更显得简陋。 卫安的难民区,虽并不比这里好多少,但是环境问题,大致还算做的不错,加之周边有大批的军兵严守整顿,至少人人精神面貌好上不少,也还算干净。 可这里却难以入目的多,除了一排排住人的土屋坯房,建得十分低矮简陋,到处也都是垃圾和牲畜粪便,大概是听到了声响,有不少人探头或走出来,男女老少瘦的皮包骨头,个个或神情木然,或者愁容满面,目光皆没有神彩,有几个小孩子跑出来,连件像样的棉袄也未穿,只着单衣单裤,抖着腿,甚至露出脚趾。 环境之恶劣,百性之穷苦,可见一斑。 檀婉清无心再打量四周,目光只寻着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她跑到不近不远的一处屋口,虽然侧着身,那仍看得出是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十六七岁的少女,虽然素面朝天,可是五官颇为秀丽出众。 此刻她面色苍白,满脸是泪,目光透着丝狠意与绝望,她歇斯底里的对着后面追出来的一男一女道:“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你们想要我嫁给那个老头子换银子,休想!我不愿意!我死也不嫁!!” 后面的妇人先追了上来,头上只以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裹头发,她苦苦的伸手拉住秀丽少女,脸上同样满是泪水,一直在低声央求着什么。 “算了,不必勉强她,这是瑜儿的命……”后面跟来的人,檀婉清就算再有心理准备,也难以想象,那个消瘦面颊,满头杂白乱发,形如老翁的人会是那个她叫了二十年,风流倜傥的父亲。 丈夫认命,可妇人又如何肯认,一边是要死要活的女儿,一边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瑜儿,两个都是她的命根子,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瑜儿丢了姓命,那可是她唯一的希望啊,她紧紧抱住女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哀求着道:“妍儿,娘求你了,娘求求你了,瑜儿是你亲弟弟啊,再这么拖下去他就真的没命了,你就当娘对不住你,你救救他,娘求你,娘给你跪下……” 秀丽的少女眼泪流的更加凶,一把甩开董氏的手,绝望的边退边道:“我不救又如何?你们何曾把我放在眼里?姐姐被抢做官,妓,现在又要卖了我,与其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鳏夫,还不如去死。”说完少女便转身一头向一侧墙撞去。 离得近的几个妇人,眼明手快的立即拦住,秀丽少女拼命的挣扎,最后被几妇人连拖带抬的送了回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脸色并无多少同情,显然,这等卖儿卖女的事儿看的太多,早已麻木。 随即,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大哭的声音。 檀婉清握着厚帘的手,被寒风吹的指节泛白,如同她的脸色。 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檀府的二姑娘,檀璟妍。 檀婉清同父异母最小的妹妹。 大概见到了故人,许久不太回想的前尘往事,一下子涌了出来,一时难控。 檀婉清的亲生母亲病逝两年,檀承济才低娶董氏进了檀府,董氏虽是家中嫡女,但家族败落,未嫁人时的日子过的还不如一般的富家子弟,难免眼界小了点,私下往嫁家划拉了点,也贪财了些。 可另一方面,她没有接触过多深宅大院里的阴私,手段也就不是那么老练也没有那么阴狠。尤其在私动了檀婉清母亲嫁妆一事,檀父冲她发了怒后,她也及时的收了手,从此对她这个嫡女也算客气,就算自己生的两个女儿不如前一个生的得宠,暗地里牢骚满腹,可明面上,并没有让子女与檀婉清离了心。 当然,这其中也有檀婉清本身脾性圆滑的关系。 檀婉清不是原身,没有原身的自小失母的情感缺失。 对父亲也没有依恋,也就没有所谓的自私独占的情感。 在她眼里,她与董氏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能和睦相处最好不过。 也因为她一直理智的看待董氏,不曾言行间敌视过,女人在这方面是极为敏感准确,董氏从没有从她那里接受过这份情绪,原对她有的一点敌意自然也降至了最低。 连带她生的两女一子,与她的关系也还不错。 数来也有十几年了,人是有感情的,虽然檀婉清不是真的檀婉清,可二十年里的她,是真实的她,见到旧人,一样触景生情。 她慢慢松开握着帘布的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在她出马车之前,男子便掀了车帘,将她堵在了门口。 男子跨进车厢,牵过檀婉清冻的冰凉的手,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转过身就将她重新扯到皮毛塌上坐下。 “就这么迫不急待的相认?你可知道,一旦相认,你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他紧紧盯着她。 檀婉清自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虽然见到故人,可她的理智还在,否则从一开始见到檀承济时,就已经掀帘走出了。 她的脸上雪白一片,唇上的颜色也淡了两分,说不清是身体不适,还是被寒风冻着,她回道:“我是想寻大人帮忙。”然后目光看着他,提醒道:“当初大人得到了大笔的粮运,解了近急,饮水思源,适当的时机,当要回报一二才是。”他当初充入军库的大笔银晌粮草从何而来,两人心知肚明。 不知道谢承祖在外面是否也被冻着了,此刻脸色更是臭的很,他冷哼一声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我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与檀府何干?” 随即也看向旁边的人,板着脸,冷着声道:“我未对檀璟妍落井下石,已是君子所为。” 对于致于母亲早亡的人,他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虽然当初他以她曾犯下的“错”,数次利用她心里对母亲产生内疚相要挟,但他清楚,是眼前的人免于母亲与弟弟血溅街头,而他的“利用”只不过是他寻个理由,想她留在自己身边而已。 可对于,真正“害”了谢母的人,他下手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他才说:未落井下石,已是君子所为。 他是在告诉檀婉清,檀璟妍现在遭遇的一切,就是她应有的惩罚。 可是檀家不是只有檀璟妍一个人,檀婉清的心终究还是偏向檀这个字,因为她姓檀,不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也不是面对难以帮助的状况,只是一些银子,只是举手之劳。 若是平常,她也许会想其它办法,不会试图激怒于他,这于已不利。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总失了那份平静,也许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人,心境动摇起来,又或许她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哀伤痛苦,更多是存着一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情绪。 谁又知道今日的檀璟妍,不是明日的自己。 这份感同身受,让她有些失控,失控的时候也许不会大喊大叫,情绪看着也还算稳定,可是内里的理智已经消失,冲口而出的话,没有经过筛选,潜意识里选择的是感觉里能够最快最直接最有效能伤到对方的言语。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当年檀璟妍的错,你不是一同从我身上找回了吗?” 一句话定义,他对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只是报当年的仇而已。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松开手,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目光冰冷而愤怒,她心虚的移开视线,直到他头也不回的摔帘而去。 第七十一章 说完,便后悔了。 待人一出去,她便以拳头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然后爬到塌上,掀开厚帘向外看。 马车已经的车轮再次滚动起来,她看到杜和接过了什么,放入衣襟,然后调转马头,离了队,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檀婉清趴在车窗口,随着车马转过拐角,一点点遮挡了视线,彻底看不见之前,她见到杜和下了马,进入檀家那户庄院。 她才将布帘放下,暗暗松了口气,一放松下来就忍不住咳了两声,她如今也是寄人篱下自顾不暇,日后……日后恐怕也要山高水远,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至于刚才那个怒气冲冲摔门而出的人,她是笃定他不会将她丢下马车,才会那么说的,原本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她心里是感激的,设身处地,若让她给仇人解围,也需要一份不小的心胸才行。 当得是百姓口中那句守备大人。 一行人冒着寒风,早早出发,除去歇息啃干粮外,其余的时间都在赶路。 丰犁至卫安足有百余里,其中大部分区域荒芜人烟,连只鸟都不停留。若能遇着一个半个有人的庄子,也算运气好。 显然,他们的运气并不好,但也不算太差。 趁着西沉却还未落山的夕阳,谢承祖自一山坡向下眺望,竟发现一条干涸的河流,河流旁是些残屋断墙,几棵枯死的老树。 第39节 在正值隆冬苦寒,冰寒裂肤时,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能有堵墙避寒都极不错,何况还有现在木材,取暖问题也解决了。 一行车马早就走的疲惫又困顿,日落前见到一处能够休息之地,都打起了精神,纷纷策马前行,身后很快卷起了一大片黄色的尘土。 离的近了,看到眼前的小村落,众人纷纷下马。 这地方这么荒凉,实在不适合居住,要么迁徙到别处,要么就被遇见的土匪屠了村,在乱世,这样的单独的小村落是无法生存的。 谢承祖挑出来的精兵,皆不是普通的兵,那是上过战场,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的,行军夜宿这等事经验丰富的很,不用谢大人开口,一干人等,到几乎干涸的河旁,寻着碎冰,敲冰的敲冰,劈木的劈木,还在房子后面寻着好几户土屋。 像这样离近荒漠,黄沙较多的地带,冬天的时候,挖坑建土屋不仅省力省时,也比漏风的茅草屋舒服多了。 几个兵士有些兴奋,有这个,晚上能好好睡上一觉,这东西可比在四面露风断墙,围着火堆干靠着强多了。 得了大人的命,几人将损坏轻的屋顶简单休整了下,里面也收拾了下。 拾些荒草野草,将地面简单给铺了。 收拾完,天色已完全黑了起来,一处断墙根下,升起了火堆,河里寻的些冰块烧温了喂马,车内已备好饮用的水,不过路途还远些,能省则省,有了火,这硬绑绑的干粮也不是那么难吃。 大人也与一行人围在火堆旁,脸色跟早上一样臭,一眼也未扫马车,手里却还在煮着粥,往里撒着干肉。 杜和这边眼瞅着,心知肚明的,他是过来人了,哪能看不明白,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可大人一边冷着马车里的那位,一边心里记挂着呢,这粥一煮好,他不自己去送,巴巴把他叫过来。 杜和只得领命跑这趟腿了。 他可不能跟大人一样,掀帘子就进,而是站在车边询问道:“檀姑娘,出来喝点粥暖暖胃吧。” 马车里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并夹杂着两声咳嗽的声音。 黑暗的车厢本就黑暗静寂,一掀开厚帘,发现荒野黑暗里更可怖,寒风肆虐影影绰绰,唯一温暖的光线就是不远的火堆,两处火堆,火光笼照着十几人,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冷着脸,以手中柴木拨弄火舌的人,从始自终都未看向她。 檀婉清下了马车,被瑟瑟寒风吹的呛咳了下,她抬头看了看杜和,脚步这才朝着火堆方向走了两步,杜和在旁边见着,急忙拦了下来,引了另一个方向道:“檀姑娘,歇着的地方在后边,往这边走……” 檀婉清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土屋,边境之地条件困苦,天寒时冻尸遍地,这种能临时躲风避寒,简单易行的坑屋,到处都有,原就是从蛮子那边传来,倒是救了许多人命。 土坑里设有火槽,火已经烧了一会儿,燃火的木料不知是从哪拆下来的椽木,又粗又沉,填置几块可着上一夜,对寒夜赶路的人来说,是不错的休息之地。 可对于檀婉清,无论外面还是里面,都是一片黑洞洞的一片,阴森森的静,犹如坟冢。杜和去取粥,只余了檀婉清一个人,借着火槽的光亮,她壮着胆子看向四周。 墙面黑乎乎不知是烟熏还是火燎了多少年,地面上临时铺的一屋枯草,火槽附近墙角,还能看到几只未清理干净的僵虫,她艰难的移了下脚,然后抬头,上面的梁子不高,能清楚的看到离的最近的那一根,上面厚厚的灰尘,及一抹暗红色不知是漆还是血的痕迹。 饶是她壮着胆子,也不禁惊的后退了一步,脚一下子踩到了几根劈好的圆木上,实实的跌了一跤,腰窝嗑在了槽角,疼的当场就迸出了泪。 等到端着热粥的杜和过来时,檀婉清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有几丝狼狈,杜和没有下来,人又隐在黑影里自然没有看到,只见到接碗的手背有些红痕,倒是问了一句,檀婉清哪里肯跟不熟悉的人说自己刚才吓的狠了,摔了一跤的事儿,只含糊道了句无事,将粥碗接了。 檀婉清疼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还好没有撞到骨头上,不敢再往黑影里走,只能缩在火槽边有亮光的地方,然后看着手里的肉粥,筷子上还横着两块热气熏软了的蜜糕。 檀婉清擦了擦眼角,她惯不会委屈了自己,本来就难寻热食,怎么样也要先填了肚子再说。 蜜糕很甜,粥很香,可在这样眼前火星迸溅,四处影影绰绰的“地下室”,再好吃的东西,也没了心情,如嚼蜡般咽了下去。 杜和取了马车的皮子送了过来,顺便取走了碗,檀婉清抬头,眼晴左看右看,直望着杜和身后,可是空无人影,想的人并没有来。 说不上心下是怎样的空落落,慢腾腾的将皮子铺在火槽旁,狐裘盖在腿上,坐在那里揉着腰,不知是等什么,等了好久,直到再也没有脚步声传来,才慢慢躺上。 外面荒野一阵阵“呜呜”仿佛女人哭泣地寒风,越来越大,四处卷集着黄沙,抽打着离得很近,仿佛就在头顶上的那层单薄的屋盖,不知多久,一块遮挡的木头被风吹的松了,“哗啦”的掉了下去,滚出了老远。 檀婉清的心口跳的飞快,睁开眼晴担忧的望着上面,怕下一刻,那几块烂掉的房顶就要被掀翻了去。 因为寒风不停的灌入,火槽的热度也降了下来,檀婉清虽然起来扔了两块木头,可身上仍然冷的很,只能一动不动的缩在狐裘里,保存着热量。 不知过去多久,入口有响动,接着有人自梯阶下来,黑暗中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见到他猫着腰走过来,似打量了下她,接着轻手脚的顺着另一边留出的位置,躺在她的身侧。 原本全身紧张,心跳如擂的檀婉清,再也忍不住的转过身来,偎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搂住他的腰。 “还道你胆子多大,这样就被吓到了?”黑暗中男子不善的声音传来,可人却是侧过身方便怀里的人抱着,甚至自解了腰带,扒了衣衫,方便人偎进怀里取暖。 第七十二章 人的肌肤是这样的温暖炙热熨帖吗?体味也可以那样的煦阳醇厚吗。 能够熏的人心如喝醉了一样…… 她将冰凉的脸颊贴在这具宽阔厚重又火热的胸膛上,耳边听着胸腔里缓慢又有力“咚咚”的跳动声,一下一下,稳固而坚定,她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一瞬间,外面那种狂暴的寒风已成了背景,即便下一刻掀起了屋顶,好像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再也不必担心,那是一种由心而发出的,陌生又坚定的安全感,仿佛他就是一棵将她牢牢包裹的树,她只要紧紧攀附就好。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弄不清楚,自己是因境而生?还是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而被她当做“树”的谢承祖,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向表面温婉可骨子里却淡淡的人,竟然不必勉强就主动的将首埋在自己胸膛,主动窝进自己颈窝中,吐气如兰的气息贴着他的体热,心跳竟然是急切而杂乱无章的,他的嘴角在黑暗里微微翘了起来。 口中却是轻哼了一声,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甘的道:“仇人可不管你冷热,不会给你抱着取暖。” “若我将檀璟妍的仇放在你身上,每日将你驱到外城,与那些难民一起同吃同住,粗食陋室,扛石砍柴。”他握着放在腰间的手,“你说,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指头,可受得了?” 若他对她只是单纯复仇雪恨,断然不会这样费尽心思的接近她,便是床第间也忍了又忍,处处温柔,生怕弄伤了她,这哪里是当她作仇人?她为何不明白?难道自己做的还不够明显? 檀婉清沉沉欲睡间,听着他的话,一阵暖流溢过心田,甜蜜中又带着丝无奈,到底是谁逼迫她暗示着她当年犯下的错,如今却倒打一耙,可现在的她只想从他身上汲取如炭一样的温热暖意,没有心力与他争辩,只是将头又往他怀里窝了窝,愈加柔软的身体更加帖服于他。 他的声音随着她的动作而止,低下头他心疼地轻啄她柔顺的额头,手慢慢给她揉着刚才痛呼的腰际,动作极是轻柔小心。 两人的腰带已甩在了一边,衣衫和内衬凌乱的都掀了开来。 因多年习武操,练,男人的身材修长健壮,脊背挺直身姿极佳,无论肌肉还是皮骨皆充满了力量,也因为力量,所以缺失柔软,可正因如此,才会充满着安全感,如一堵坚硬能够护人周全的墙。 为她挡去了外面一切寒风暴沙。 …… 早上檀婉清醒来的时候,神情惺忪懵懂,在黑暗简陋的地屋中,一身比雪还白的肌肤,掩在同样白的狐裘中,只余露出肩膀少许,与晶莹白嫩的小脚在外,却丝毫也不觉得冷,因为贴着她的仿若一个肯炉。她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正仰着脸承受着对方细细密密的亲吻,脸颊、耳朵、鼻子、耳后的一侧颈项,反反复复,一直流连不去。 以往的她对这样的频腻举动,总有些躲避厌烦,今日重温,却觉一股陌生的感觉让她胸口涨满,心头异样,一时情难自禁之下,竟是翻了个身压住他,主动低头覆上那看着冷硬,却出奇柔软的双唇。 在二人之间,若她肯不敷衍,哪怕只稍稍热情上一分,也必是无往而不利…… 实践为满,理论缺乏的谢大人,何曾见识过这般风情与手段,在僵了片刻,就再也无法保持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快速沦陷。 在翻过身去,肩胛骨上深深的凹出一道深沟,滑动的蝴蝶骨是从未有过的激动与火热…… …… 昨日还“相敬如冰”,今日一早,他们家大人又围着转起来,跑前跑后,抱上抱下,檀婉清昨日撞到的腰处,虽然没碰到骨头,可到底有些伤着了,难免侧卧不适。 大人难够更小心的护着腰处。 众人眼尾的余光是雪亮的,那伤腰,难免想歪了,看向自家大人的眼神皆意味深长起来。 杜和还拍着谢守备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道:“大人虽勇猛,可女人到底柔弱了些,不可拿出战场冲锋杀敌的劲头来对付,咳,这冲得太猛了,伤着身子可就不好了……”尤其那位还那么娇滴滴的,光想想也知道那情景也得是一朵嬌花指碾成泥,怎么一个可怜了得,难怪走路都走不得了。 谁说男人没有想象力,只需一个动作,他们的想象力就能超的了星辰跨的了大海,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谢承祖是谁,只消一眼,就知他们脑子里想得什么龌蹉,脸“刷”的又开始锅底黑起来,可这锅,他不背也得背,管的是真撞到了,还是……总之,越解释这群小子越来劲儿,他也不屑将自己女人的事讲与外人听,一脚将赶马车的小兵蛋子踹下去,自己拿了马鞭,亲自坐在马车上。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在入夜前,回了卫安城。 一回城,檀婉清就着着实实的病了一场,受了四五日的寒气,冬日的路也不好走,颠簸的手都疼了,还染了咳嗽,加之檀家的事,又忧又急,全都赶在了一块,而檀珠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吓个半死,因为有人请了大夫拿了药,全都打点好了,就跟有了主心骨似的,除了熬点药外,她没操多少心。 而且病去的也快,不过倒了一回药渣,就好的差不多了,快的瑞珠都有些嘀咕,难道益州出的药材比京城的还好? 倒不是她不见小姐的好,只因小姐的身子骨比常人要差得多,平日也算保养的好,可若病上一遭,小了十天半个月都不行,逃到卫安时,发了烧,连吃了五天的药才勉强下地,等好利索了,连冬霜都降了,可见这病缠上身有多难好。 可这次,也不怪她纳闷,雷声大雨点小不说,这病好了之后,非但没有腊黄之色,反而更加面凝鹅脂,两颊融融。一句话便是,更加神态娇艳了。 就是倚在塌前慢慢翻看画本上的着色,面色也是娇艳无伦,那绝对不是胭脂红粉染成,而是自然而然脸颊边晕出的神采,自丰犁回来,小姐整个人的状态都好多了,瑞珠暗自猜着,十有*与谢大人是有什么关系的。 趁着小姐心情好,瑞珠也不提之前被小姐抛下的委屈,而是坐近了些,低声道:“小姐。” “嗯。” “你不在的时候,隔壁住的那户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檀婉清终于从精致的画本中抬头看了瑞珠一眼。 “那户大房带了一群下人来,把那个外室小娘子打的半死不活,若不是粮贩及时赶过来,脸都差点毁了,幸好小姐不在,那场面真吓人,就跟泼妇骂街打架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瑞珠说完看小姐的脸色,那眉眼是一点都没动,一看就知没往心里去,她有些急了。 “旁边住的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平白的跟着矮了一截,要我说啊,咱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里租房子……” 檀婉清左耳听,右耳过的翻过一页,随口道:“那你想住哪儿?” 瑞珠立即来了精神:“还有哪啊?当然是守备府啊!小姐嫁给谢大人后,自然要进守备府。” 她忙凑进了道:“大人他昨日又让人往屋里送东西了,现在西房都快塞不下了,连招花盆都抬来了。”下一句话她没说,那些东西,看着分明就是聘礼嘛,瞧瞧,连生贵子寓意的东西都送来了,这暗示有多明显,那就等小姐的一句话嘛,连她这个丫鬟都看的门清,小姐她怎以能无动于衷呢。 “瑞珠,水壶没水了。” 瑞珠顿时一撅嘴:“小姐休想支开我,我是为了小姐着想的,谢大人虽然品级低,好歹卫安城里能护着小姐,嫁了以后,小姐就算在这里横着走都使得,而且你和谢大人都……” 以前这话她可不敢随便说,可现在她与小姐逃了出来,相依为命这么久,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小姐待她也越加宽容,大概她们彼此都只有彼此了吧,而从心里她也是越来越想小姐好的。 其它担心的话她还没敢说出口呢,谢大人现在心里装着小姐,每日都要过来,衣食起居的,什么都要问的仔细,以前她还觉得这人是不是打蛮子打得多了,人都个蛮子一样,小姐嫁给这样冷冰冰的人,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一开始的时候,她也一样的想法,能避则避,能躲则躲。 可现在,这么久了,人的好赖也看在眼里了,连瑞珠都觉得原来的自己是错了的,这个人表面看着太严肃,可实际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还没娶回去,就已经操心宅子里所有衣食住行,今天三餐吃了什么,看了哪些画本,去了何地,是否安全,无论多忙,都要细细的问过,就连三餐备的菜肉,都会提前让人送来,极口雪燕又送来两匣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弄来,卫安弄这东西可不容易。 现在弄的宅子里什么都不缺,她就是想花银子,都没地儿花去。 不仅喜欢小姐,还顾家,她都能想象如果小姐嫁过去了,什么心都不必操,一切都打理的好好的。听说到现在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她都想说,小姐的运气太好了,这样的人,除了品级低些,才学上差了些,略粗鲁了些,其它地方,已是极为难得了。 而且,谢大人年轻有为,不知是卫安多少女子理想夫婿,小姐如果再拿乔拖下去,到时被人捷足先登了可如何是好,她家小姐是绝对不肯做人小妾的。 檀婉清被瑞珠的话说的一阵头疼,忍不住冲她摆手,看着瑞珠气呼呼起身掀帘出去了,心道:这丫头是越来越没个丫头样了,当初还是个小不点领进府时,看到她还哆哆嗦嗦的,胆子只有芝麻大小,现在都敢冲她大小眼,摔帘子了。 可是她说这话背后的心思,她又何尝不知道。 就连一向坚定的她都开始动摇起来,算着日子,不知徐锦是否已到了京城,来年五月前钰棋能否赶来卫安。 这样一起,心头就越发起慌来。 那种忐忑不安让她一面想着逃开束缚,离开此地,才是对自己对他人最好的结果,可一面她却违背初心,越来越依赖于他,并且,越来越享受着那份可靠的,嘘寒问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是对自己而言,这一切注定短暂。 就算他愿意一生无子,她也未必能多陪他十年。 即知早衰,何必误人误己。 她发呆的望着手中的画本,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七十三章 第40节 时间已至腊月,外面下起了大雪,雪花如鹅毛般飞舞,只消一夜的时间,便积了厚厚一层。 冬夜的清晨,寒风料峭,室内却是一片炭火融融之景。 锦被之中,除了暖意的体香,还加杂着未散去的些许缠绵悱恻之气,向来畏冷的人,夜里总是反复,可是这些日子却能一夜酣睡至天明。 夜里风雨刚歇,清晨天方露晓,卧在枕上,黑发散了一身,睡的正香的女子感到身旁环着她的热度突然离了开,早已习惯贴着那滚烫热意的人,下意识的向要离开的人靠去,恋恋不舍的将面颊贴上,只觉那暖意,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哪怕是让她日日贴着也愿意。 哪知她这样的姿态,便是□□,也要融化了的。 纤纤素手,皓腕露形,探出柔软的锦被中,全身未来得及着小衣,雪白如一尾牛奶浴中的美人鱼,此刻正下意识不想离开习惯的暖意,而顶着满头黑发,惺忪朦胧,醉颜微酡的缠绵挽留。被子因翻身的动作掀开了一角,一片白雪,隐隐的春光,两点桃粉,嫩的如春天最早含苞的桃花瓣。 “嗯,不要走……”还在梦中的女子,娇莺初啭,嘤然有声。混混沌沌间只随心意任意而为。 本要果决悄声离开的男子,扶着她的肩膀时,自制力强烈摇动,借着初晓时的光亮,看到眼前的“景色”及睡意朦胧,依赖着他娇欲滴腮的脸颊,和那丹唇桃红、皓齿内鲜的唇舌,再难以狠心离开,温热的吻落在女子脸上,反反复复流连不去,不知温存了多久,才不得不套上衣衫起身离开。 当檀婉清起床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书院那边早停了课,过年前后,着实清闲起来。 院子里又填了一个小丫头,给瑞珠做伴儿。 人是谢承祖领过来,丫头一家子活不下去,后来投奔卫安,现在正住在外城,小姑娘手脚利索嘴巴甜,进门就叫夫人,虽然年纪小了些,不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洗衣刷碗割草喂羊样样做的起来。 小丫头原名儿叫正月,据说,出生在正月里,爹娘就取了这个名儿,既然是生日,檀婉清也未改,与瑞珠仍唤她原来的名字。 现在的院子已不是当初刚搬来时的模样,瑞珠早时就有些打理不来,光厨房与院子的三头奶羊,就够她忙活一天,现在有了帮手,着实能歇口气。 早上瑞珠听着东屋有动静,和正月进来的时候,小姐已着了衣衫,套了绸袄,披着满头的乌丝,正支起轩窗透气。 “小姐,外才下过雪,寒气湿气那么重,你病才好几天,又着了风寒可怎么办?晾屋子也要等正午太阳最热的时候……” 檀婉清神情略有些尴尬,瑞珠哪里知道其中原由,她与谢承祖二人体味颇重,单独闻着还好,可暖香与鹿香相交在一起,怎么是普通的腥檀可比,就算她醒来时,熏到也要脸颊燥热,极不自在。 好在屋了不大,开了片刻,气息透的差不多了,也就任瑞珠不满的将窗户关上,然后熟练的伺候檀婉清洗漱穿衣,正月在炕桌上摆饭菜的时候,一边摆一边偷偷看着。 第一次见到守备夫……小姐的时候,她的眼晴瞪得溜圆,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就算现在见的多起来,也不会局促紧张了,可仍然觉得一举一动都像画儿里面走出来的,用她娘的话说,那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是跟她们一起吃五谷杂粮长大的。 檀婉清脱了昨日绿面毛边绸袄,换上了新做浅绿色罗衣小褂,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纤纤细腰不盈一握,面色泛红,倚于塌上歪斜惫色的坐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饮着温热的蜜水,任着瑞珠打理三千青丝,慵懒之意毫不掩饰。 待梳洗完毕,坐于桌前,这吃的……实在丰盛的很,她看向瑞珠。 自从正月来后,瑞珠就不再同檀婉清一起用饭,说是不能坏了规距,让下人看笑话,此刻站旁边边布着菜边道:“这不快过年了吗,谢大人让人送来不少年货,厨房都塞满了,大人还道以后每餐多加两道菜,一道点心,说小姐太瘦了,得多补补,我觉得谢大人说的对,所以小姐你就多吃点吧……” 檀婉清看着桌子上一碗每日铁打不动的紫羊奶,一盅蜜枣燕窝,一道山栗粥,加上一湾竹荪鱼元汤,现在又多了昨个慢火煨了一夜的玉参焖鸭,及一碟碧绿桂鱼卷,外加两道点心,什锦果盅与南瓜米果。 这……仿佛又回到了檀府的日子。 檀婉清有所察觉的抬头,只见屋子里不知不觉的早就没了原来的样子。 家私换作花梨木,矮桌处安放美人榻,悬的红色的帷帐,铺满了锦被绣衾,她视线上移,墙上的名家的墨宝,下移,案上摆放的白玉香炉,手里用的也是青瓷盘白玉碗,便是梳妆台也不知何时多了两匣子明晃晃的珍珠金银翡翠…… 哪里还是以前的那个简陋的居室?她居然习惯得如此自然。 可城外分明还有一群难民吃不上饭,以谢承祖的心性,或许会给她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但绝不会动用官库银两民财民膏,可以他朝廷五品官阶俸禄,一年有个百八十两,也算做了回官了,别说是做了三年两年,就算做个十年八年,吃西北风存下来的银子,也绝对置办不上屋里这些东西。 “你家大人哪来的钱?”自从丰犁回来,瑞珠就今天拿出一件东西,明天拿出一匣事物,别人不知这东西哪来的,她定是知道。 “小姐!”瑞珠一听涨红脸,“什么是我家大人,那是小姐的夫婿,小姐你再这么说……” 檀婉清一听这个脑子就大,立即打断她:“好啦好啦,你现在越来越烦了,东西哪来的。”谢承祖拿来的不假,可他是从哪弄拿来的?以她的了解,那男人是绝对不会把当年被封了的檀府里挖出来的东西,回送给她。 “小姐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不过听搬东西过来的几个武官诉苦说,这两年带兵剿匪的金银之物,属于大人的那一份,大人没要,让底下的几个人分了,然后……” 瑞珠想到搬东西来的那个人苦逼兮兮的脸色,觉得十分好笑:“他们说大人丰犁回来后,又挨个讨了回来……” 檀婉清听罢,也目瞪口呆了会儿,谢承祖偶而也有些无赖,她倒是知道,兵痞兵痞,可……给了别人的东西再要回来,这…… 这脸实在太大了点,不能想象了。 当初谢承祖下令剿匪养兵就定下了规距,毕竟与匪也要以命相拼,谁人也不是无私的,大家都有家要养,没家的也要娶成家立业,冒着命的风险剿了匪窝,最后剿的金银珠宝全充了军库,这谁也不干啊。 于是就定下每次剿匪,最后活下来的所有人按功劳分所有钱财十分之一,另留相应的银钱作为抚恤,交给死去的兵士家人,剩余全部充入军库。 若是遇到个收获丰厚的匪窝,十分之一是十分可观的,只不过再多的东西也耐不住更多的人分,百来号一分推,到手的就很少了,就算如此,也仍然比军晌更诱人。 这两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跟着谢承祖的几个雷打不动每两次就有一次去剿匪的小将领,着实靠剿匪存够了老婆本,纷纷娶妻生子。 而大人,次次带头剿杀,分的也是大头,可那时候的谢守备,并无成家立业的打算,甚至不曾想过娶妻生子,既无这样的想法,对红白之物的欲念也十分的冷淡,拿到了也是充了军库,毕竟那时军晌发放困难,虽然如水滴海,解不了急,但能补一些是一些。 几个小将领暗暗可惜,匪窝里全是好东西,那群王八蛋专挑好东西抢,有时候剿完分银钱时,钱不够分,就拿些玉石珠宝顶替,那可都是好东西,结果大人那份全充了军库,实在让人肉疼,个个哀怨的小眼神,终于让守备大人良心发现,财务状况改善了些后,就手一挥,他的那分让他们自行分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家大人会豁出脸,登门将分给他们的东西开口要了回来,理由是聘礼…… 众人还能说什么?虽然最后要回来的部分,不足实际给出的三分之一,但从抬东西进来的几个人表情看,肉痛的眼神都快滴出水了。 这世上最惨无人道的事,莫过于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还得安慰自己,不算亏,至少吃了一回。 “小姐,大人为了你,也算豁出去了,你看……” “我看啊,你就不是个忠心的。” 瑞珠蓦然听到这句,筷子都掉了,一脸的受伤震惊道:“小,小姐,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都是为了……” “这些东西我也不拿走,还不都是他的?他要真是个坏的?你啊,这么好收买,说不得被人卖了,还帮着卖你的人数钱呢。” “小姐,我没有……我只是觉得……”瑞珠委屈的都快哭了,瞧这点胆子。 好在正月刚才被支使出去收拾厨房,否则让她见着,可要丢了檀府一等丫鬟的脸了,还没说什么呢就哭了。 “好了,此事记得休要再提,我心里有数。”檀婉清语气柔和起来,装作没看到她那张哭脸,指着那道炖了一夜的玉参焖鸭道:“好饿,快夹一片参鸭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第七十四章 年前的谢承祖诸务繁杂,非常忙碌。 过年后,山河解冻,不仅建城开荒之事迫在眉睫,城基、城楼、护城河、修葺水利也需完成,基于外城区域也需规划算计一番。 此刻守备府官厅书桌之上,正摆着一张颇大的地势图,一道弯曲粗线横跨东西两侧,这一道代表着即将修建完成的外城墙,而南北走向的一条纵线,则为经过内外城必经的官路大道。 司书熊廷宪道:“大人,外城难民已陆续收容五千有余,其中近一千二百户已转入军籍,只待春暖时便可另人开荒伺田。”年前这段时间光是整理这些人的户籍就让他这个小小司书人仰马翻,连胡子都稀疏了,其中心酸自不必提。 接着他指着官道两侧划出的这段区域,又道:“这些人安顿下来日常皆要吃喝用住,最近卫安周镇不少商户寻来,要在外城买地造店,大人以为如何?” 寻常城池皆是如此,卖出去的商地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可谢承祖此人占有,欲极强,别说他所属之人不得外人丝毫染指,就是亲手建出的一座城池,除城内百姓,绝不容其它外人在这片地方自称主人。 原先的卫安城便罢了,可外城圈围之地,却是他亲手打下银两耗尽精力所建,早已是他专属之地,一切皆大包大揽,霸道的很,哪怕是资金不足,也决不轻易出卖,便是曲家与他的交情,也只敢要了两处商铺,这还是依仗当初出手救治谢母情谊,也是卫安的头一份儿,可见一斑。 所以,司书一提及,他便当即驳回了,与其将土地一刀切卖与那些走商,倒不如自行将贸易之地开起来,日后签订契约,每年收取租税,虽短时间无法获取较大回报,可若长远来看,这将是一笔只要城在,便永握在手的利益。 何止是划算!几乎相当于抱着下蛋的母鸡,母鸡是自己的,蛋也是自己的,所有都是自己的。 旁人休想分一杯羹。 司书自然知道大人所说有理,只不过…… “库银虽然暂时充足,可到底是一笔不少的支出……” 谢承祖却是手一挥道:“既然动了土,修路也是修,建墙也是建,不差几片商地。” 熊廷宪也只能苦笑了,修一座城,哪怕只是个外城,又岂能如此简单粗暴?可跟着他家大人这么久了,虽然有时一言堂,但也是个解决问题,有本事的,否则又怎能在城库空的连老鼠见着都跑的情况下,以一人与同百军士的薄力,建起了如今这一座人人眼热的艰固城池。 至于银钱问题,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难民的数量足够,只要撑到明年秋,开出一大片良田来,收获丰厚的粮草,就能大大的松一口气,卫安的繁荣指日可待。 谢承祖已看向地图中其它标示,上面详细注明各个街道、民区、商铺,甚至于庄子良田划分。 最后他指着靠近卫安城内城,东侧划出的一片地域,这片地域他记得地势平坦,土地肥活,便问道:“此地要做何用处?” 熊廷宪见他所指之地“哦”了一声道:“这一片地有些复杂,原是卫安几个官军的私田,如今那些人在城破时死的死,逃的逃,倒是空了下来,一直也未被征用,以熊某来看,这一处地势好,离外城军户不远不近,水渠便利,有人想买下这片地建庄院,种些时令的蔬菜瓜果,大人你看……” 一听到蔬菜瓜果这四个字,谢承祖心就一动,想到那个身娇肉贵的人,上好的鱼肉不爱,偏喜欢那些水灵灵的瓜果蔬菜,爱吃用黄澄澄的蜂蜜果蔬做成的点心,正餐倒是少用,这些零嘴却能吃个饱,实在让从不挑食的谢大人,皱紧眉头。 可卫安城开出的良田不多,就算大批开田,也只种粮草不及其它,毕竟肚子填不饱,哪有嘴挑可言,要弄些她爱吃的东西,也确实不那么方便。 谢承祖在那片地段仔细打量了许久,位置贴着卫安内城,车马出入十分方便,若是能建座庄院移植些果树,种些时令瓜蔬青菜,再挖些入冬也能完好储存的储室地窖,寻些人看顾打理,到时便可有源源不断的鲜果菜色,总能满足那个娇气的人。 心念动了,谢大人却也没有立即开口,只顿了顿才道:“这块地多大范围?” “加上周边地角,约百来亩。” 谢大人点点头道:“既然是无人的私田,便重新分配一番罢,你们一众跟随我的时日不短,为卫安也出尽心力,在城中却无甚么根基,这百来亩就按各人功绩分一分。”随后指着相邻未开垦出的大片荒地道:“这边也尽早开垦出来,留作日后按军功受赏之用。” 只有在城中扎稳了根基,才会有真正的归属感,真心的为这座城池效命,在这一点上,谢承祖善用的很,否则也不会有众多小将领追随,并且,前些日子从他们手里搜刮的狠了,众人颇有怨言,随便十亩八亩让他们分上一分,也算暂且安抚一下。 好位置的良田实在稀少,若非如此,每人二十亩也可,如今只能先给与些甜头,日后再论功行赏,他对自己人从不吝啬,必让他们满意。 熊廷宪也是大喜,闻言起身行礼,面带笑容道:“大人如此体恤,是我等福气,日后甘愿为大人效劳。”那一片地可是上好肥沃良田,离内城之近,只一墙之隔,一亩的价钱可抵普通良田数亩,便是三亩五亩寻常的将士也是没有份的,如今能分到很是难得。 谢承祖挥了挥手,免去无用的虚礼,然后指着其中一处:“将这一处划出十几亩,我有用。” 熊廷宪心领神会,别说十几亩了,就是大人都要了又如何?这一片地大多是上任守备的私产,所以才空置下来,大人就是接手了也名正言顺。 谢承祖却叹了口气,若他想娶的是个小户女,岂用这般劳心劳力,每月俸银丢于她,足够她生活即可,不必这般操心,可偏偏是个…… 他的俸薪在普通人眼里,足以一家几口吃饱穿暖,富富有余,可在她那边,还不够一支金钗之用,以后养在身边,只一处庄子,恐怕是不够的。。 日后,公事之余,他还是得在赚取银钱上花费些心思。 在他心里,既然是自己的,就会承担起全部责任,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方方面面,自己就算衣食不丰,也绝不会让她在银钱上受苦。 时辰已不早,熊廷宪邀请大人一起用饭,之前过来时,营里伙房蒸着包子,还没几日便过年了,伙食是一日强过一日,以前吃着个包子都是杂着杂面,今个晚上,实实惠惠的白面,人人都能分到三五个。 换作以前,大人常与他们混在一起,吃住随性,可现在,便是如何忙碌,总是归心似箭,这是心里有着挂念的人了,再不复以前独身的时候,连守备府的床都落了层灰了。 果然,大人抬眼看看外面天色,然后一口喝光了碗里的茶水,踩着夜色匆匆离开。 …… 檀婉清看了看天色,便让人摆了桌子。 瑞珠的忘性快,擦了眼泪就又是高兴的一天了,只是看着小姐让她折腾的东西,有些嘀咕:“放着上好的白面不吃,怎么吃起窝头啦,小姐的口味真是越来越难琢磨。” “你懂什么呀,现在天寒夜长,吃些粗粮可饱腹减膏。” “那小姐你明明不爱吃肉,怎么还要在窝头里塞肉?”瑞珠不信的道。 小姐让她做的窝头不是外面的黑杂面窝头,松软有嚼劲不说,里面还掺了上回搬进屋里三大桶里面装的那个蜂蜜,甜丝丝的好吃,不但如此,还要她爆炒了一盘填了辣子的碎腊肉,塞在窝头里,起锅的时候,小姐不吃,反倒让正月吃了一个,正月吃的舌头都咬到了,直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瑞珠撇撇嘴,这丢人样,这知道是吃窝头,不知道还当是什么美味珍馐,若要让她见着当年檀府筵宴的排场,只怕舌头都要吃没了。 “吃窝头就要配肉才好吃,再去熬碗热汤……” 瑞珠只得挽了袖子出去,她看着小姐吃用十多年,虽然小姐也常荤素搭配,喜食些民间的腌菜酸茄酸椒下饭,可从没见这样的混搭。 但这东西显然极受正月的喜欢,吃完了眼巴巴的瞅着那一锅,是的,小姐让蒸了一锅,婴儿拳大小四十多个,这一顿肯定是吃不完,小姐又不食下顿菜,基本每次剩了的,都是瑞珠与正月吃了的,正月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原来的皮包骨现在都圆了起来,看着她那讨好的样子,都知道在想什么,无非想央求瑞珠,能把小姐吃剩下的让她包几个家去,家里还有嗷嗷待补的两个弟弟…… 第41节 一锅窝头,瑞珠只得又熬了锅汤,取了盘下午煎好正火上温着的梅花香饼,就着油炸了盘小姐爱吃的香鱼条,卷了四个银芽素卷解腻,最后面团了道松果鲜虾配菜,算是凑了一桌。 待到谢大人下马,进了屋,这一桌刚刚好的摆上,时间掐的是半分不差。 谢大人看到那一盆窝头,还愣了下,待净手给檀婉清挟了几道菜,才拿起咬了口,方知窝中有肉,肉中有辣,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可在吃完一个后,后面的几乎两口一个,不消片刻,盆就下去一半,光他一人,就着一锅酸辣汤,那一盆才刚刚够,可见有多合口味。 再看小姐,手里那一个还未吃完,只笑盈盈的看着大人的吃相,瑞珠就明白了,明白这窝头是给谁饱腹给谁塞肉,让谁好吃的不得了了,难怪先让正月试试。 吃过饭,收拾妥当,瑞珠与正月出了房间。 谢承祖见人一出去,漆黑沉沉的视线落在面前女人脸上,眼底的不悦几乎要溢出来了,他也不动,只盯着她问:“你还要考虑多久。” 聘礼送了,父母见了,银子也给了,年也要过了,还要他等到什么时候? 檀婉清却是拉过他的手环着自己的腰,纤纤的腰肢似乎只够他一手掌握,然后就贴上自己想了一日的暖意,轻轻喘息着将鲜红的舌尖伸进他嘴里,让他吮着,含着,直到他生气的收紧了手劲,又轻咬了口她鲜嫩的舌尖,她才又痛又舒服的“嗯”了声,含糊着道:“再等等,再亲我……” 耳边听着那低腻喘息声,年少老成的谢承祖,脖颈早已红了一片,难以自抑的将人搂进自己腿涧,并将那鲜红的小舌置于自己的口舌之下,百般“惩罚”。 可即便自己整个人早已蓄势待发,还是在一个空隙逼着自己艰难放开她鲜润的舌尖,挣扎着将她拉开些距离,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今日必须要问个明白,绝不让她再这般含含糊糊。 可是,在拉开后,他刚闭目急喘的按捺住蓬勃谷念,再睁开目,准备抓着她问个清楚,却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突然弹出了一片高山白雪,晃的他目瞪口呆,脑中最后那么点理智也溃如雪崩,再也想不起任何他想要问的只字片语来。 第七十五章 第二日的檀婉清,抱着身下柔软的绸被,迷迷蒙蒙的如猫一样的磨蹭,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懒洋洋,不愿起身,这么一赖床,到底让瑞珠等不急的推了门。 扑面而来的特殊气息,便是未经人事儿的正月,也是脸色通红,眼晴不敢乱看的四下瞄着。 瑞珠端起一等丫鬟的气势,转身让跟在后面的正月打水给小姐洁面,实际她自己的耳后根都红了。 檀婉清慵懒的坐着,任瑞珠往她身上套着小衣,以往都是自己穿,今日不知怎么实在懒的动,就拥着被坐在那儿,让瑞珠摆弄。 瑞珠在正月出去后,扶自家小姐起身,收拾一通后,脸更是红起来,她家小姐肤白如雪,腰细腿长,虽说穿着衣衫倒也纤细,或内里却是骨细骨润,摸上一把也是满手的柔腻,丝毫不见骨感,她知谢大人就算平日凶巴巴,到底是喜欢她家小姐,只瞧着这些印子,就知昨夜有多“爱不释手”。 虽然她心里总是对小姐现在这样没名没份的身份隐隐担心,可见着这些痕迹,心里悬着的石头还是放得下来了,她也不是白在檀府待了那么多年,早已经打听清楚,那谢大人肯本没有女人,连花楼都不去,只有小姐一个,眼见着又是吃穿住行无处不“疼爱”的小姐,她心下也稍定了些,外带着有丝傲气,若不是檀家出了事,他一个小小五品武官,便是眼珠子瞧掉了,也休能碰她家小姐一根头发丝儿。 如今,就是再疼爱十倍百倍也不为过,能娶到她家小姐这样的美人,那可是他家祖坟冒了青烟了,这么一想,瑞珠心情又跟着好了起来。 檀婉清洗漱后,想到什么问道:“我让你蒸的肉窝头给大人带了没?” “带啦,按小姐吩咐蒸了两锅,大人早起回营的时候捎上了,听说是小姐让他带的,谢大人很高兴,心情很好呢。”好在谢大人一直对小姐上心,什么都往院子里送,宠爱之意太明显了,否则,檀珠早就抓狂了,就是这般,夜里无人的时候,她还会为小姐悲愁垂涕,哭断衷肠。 可再起床,见小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慢慢的她也跟着就淡定下来,除了每日必拐弯抹角唠叨一番,流泪的次数倒也少了。 “常年行马打仗的人,体力消耗大,有油水的肥肉能撑得起力气,主食越方便耐饥越好,咱们做的精致小菜,在他们那儿反而吃不饱。”檀婉清早看出来了,有时见盘子里东西少,就挟那么几口,定是不饱的,“以后他来时你多做些就是了。” 瑞珠噙着笑意,一边认真挽着发一边口中道:“是是,小姐现在对大人是越来越上心了。”边说还边看了眼檀婉清的脸色,那脸色越来的红润润的,连胭脂都省下了,嘴唇也是鲜红若滴,显得气血充足,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再没有以前冬日时的困倦苍白了。 她心下也暗道,虽然这地方房子小四处简陋,可倒也养人,小姐住的这大半年来,比起在檀府时是好多了。 檀婉清正懒洋洋的拿着一块翡翠坠子,白的剔透的指尖轻捏着,似在打量着里面细腻的纹絮,又似在想着什么事儿,听着话儿,也就随口道:“你日日在我耳边一口一个夫婿,怎容得我不上心呢?” …… 谢承祖没有板着脸,连站哨的兵士都看出来,大人心情很好,眉梢都是飞扬的,下马时,还自包袱里一人扔了两个窝头。 他们当然知道窝头,头几个月粮草不足的时候,天天吃黑窝,又硬又涩,一股子怪味,麸皮剌的嗓子火辣辣,就这还不能吃饱,不过现在好多了,昨天还吃了一顿白面包子,虽然一人只分了两个,可这样对比之下,那真是天地之差,他们现在也很少吃窝头了。 可大人今日怎么给了他们两个窝头? 待谢承祖一离开,两个兵士把窝头掏出来,天还蒙蒙黑呢,两人借着光,仔细这么一看,婴儿拳大小,白黄的面皮,温乎乎似乎刚出锅不久,还带着一股子诱人的肉香气,两个还未下哨,正饿着肚子缩着肩的兵士,忍不住的咬了一口。 口感那个甜丝丝,那个软,中间还塞着腊肉,喷香喷香还辣孜孜的,两个兵士眼晴放光,没几口就塞进了肚子,吃完了许久,还在吧唧嘴回味。 谢承祖拿得那八十来个肉窝头,哪里够分,眨眼就光了,吃过的都大呼好吃,他坐于书房,看着一众大呼小叫吃的满口面肉渣赞不绝口的人,面上倒是有些得意。 能不好吃吗?她家里那个向来嘴叼,喝口水都恨不得要放两片花瓣穷讲究的人,做出的哪样东西都不简单,就这么个窝头,浪费多少精面,用几斤的腊肉,霍霍多少油,掺了多少蜜?这要不好吃,那就没有好吃的东西了。 第七十六章 众人抢光不够分的肉窝头,没抢到的人一片哀嚎。 谢承祖倒是没想到,不过八十来个肉窝,居然不消半日,北营千余个兵士传了个遍,当是什么事儿,不就是个窝头?大人手一挥,当即让各营伙房备上好的面与肉,今日腊月二十八,就让他们敞开了肚子吃,吃个够! 于是当天的伙房是忙的不可开交,才宰的两头猪身上的肥肉是半点没浪费,刚从库里抬出来,白花花的面粉,筛的像雪花一样,一锅接着一锅,一箩跟着一箩,那天中午,整个伙房的桌子上摆的全是大口的萝筐,满满的堆着浅黄皮的窝头,个个像个小元宝似的,那香味弥漫了整个北大街。 这一次,想吃多少吃多少,不限个数,管饱管够,虽然里面的肉到底比守备大人拿来的少了些,也没有那么淡淡的甘甜味儿,可刚出锅的面也香,肉也香,自然不会难吃到哪去。 谢承祖中午没有在伙堂开小灶,与手下几个把总跟着一群兵士吃食堂,中午整个伙房是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桌子上几盘子肉窝头,配上大碗的热烫的香浓肉汤,吃的是几个把总肠饱肚圆,满嘴流油,窝头里头可是实顶实夹得大肥肉,油滋滋的,连着面都蒸出了肉味儿,非要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爽! 这顿饭卫安内外所有兵士吃的爽快,而这一年也是他们自从军以来过的最丰盛的一年,也似乎预示着以往的一切苦难就要结束,只要跟随大人,吃香喝辣的日子终是不远矣。 谢承祖也正要是给所有人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 他这个人,护短极了,他手下的兵随他冲锋陷阵血染杀场,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卫安乃至日后立足的根本,不是乞丐,不是讨饭的。 所以,就算他落了个“阎王土匪”的名头,也要让他们吃的好,喝的好,养得满身壮力,操,练的虎背熊腰,每日长啸声冲破天际,自成一股声势浩大,所向披靡的气势,便是要让蛮夷见着也是胆战心惊,惶恐躲避,不敢轻易招惹。 可谢承祖手下的兵,心里的感受,那是日日皆在水深火热之中,早晚□□,练的像狗一样,枪都要拿不住了,结果大人又下令列出甲乙丙丁四等,末等还要被扣发每月俸米,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可跟着大人,伙食好,军晌与俸米也足量,大多兵士每月的晌米都要带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只得卯开劲拼了命的操,练,不过两月时间,以前瘦瘦歪歪懒懒散散的入军新兵,如今个个身姿挺拔,容光焕发,气势十足,跟以前的“病残”兵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这帮小子拿出操,练时的吃相,杜和不得不啧啧一声道:“一个个都跟牛犊子似的,得多少粮草养着,这么吃下去,城库都要被他们吃空了……” 往年过年,军士能拿到些粟米杂粮,或者是掺杂着麸皮的黑面就已不错了。 今年却是让他们喜出望外,不仅提前支付了一个月的军晌,还额外给每人二斗粮米,一斗白面,割肉三斤,三千多军士听到信儿后,营地里一片的欢呼声,谢承祖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虽然东西不多,但在这样难民遍地,许多人吃不饱饿死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及时雨,是非常优渥的,犹如寒冻时的一盆火,酷暑时的一块冰,在无数新入军的兵士心中,留下一个极其重的的印象,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都坚定不移跟随着谢承祖。 那就是,跟着大人有肉吃! 那时候的人心复杂起来也复杂,简单起来也简单,有时只是艰难时的一袋米,两块肉,便能心存感激,为其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春节前的伙食也是下了血本的。 天天白面的大馒头,没有杂掺任何杂粮实实惠惠的白面,不是被筛出去四五道工序的黑黄面,是头一道最好的像雪一样干净的白面,咬在嘴里满口的面香味儿,烙的一摞摞的白面大饼,甚至临春节前一天,实打实的每人一海碗纯猪肉,是纯肉,还外加一大盆肉花汤,里不是以往飘了点腥气的清汤,是清晰可见肉块的肉汤,上面还撒了一层鲜绿的葱花,太香了!所有人都吃疯了,狼吞虎咽到最后,伙房装汤的汤桶都被人用水涮了个干净,连点肉渣都不剩。 在这个苦哈哈大多人还吃不饱的时候,能吃到一碗实实在在的肉,足以让人疯狂。 三十下午,最早跟随谢承祖的几人,王骥,杜和,郭兴,熊廷宪等都聚在了守备府,卫安的守备府建的是不错,上任徐守备颇是享受,亭台楼阁样样齐全,听说以前逢年过节还会有戏班子来专为守备大人唱戏曲儿,府里莺莺燕燕的着实不少,如今落到谢守备手里,愣是把一个热闹的府邸,弄得冷冷清清,先厅还好,后院灰都要落上一钱后,晚上黑漆漆的也没人掌个灯,偶而亮一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闹了鬼了呢。 府里偏厅架起了一炉炭火,烧得正旺,伙房养了不少猪,之前剿匪从匪窝里又牵出不少羊,除了其中最罕少一头紫羊与两只最肥下奶最多的白羊被大人牵走了外,其它几头都养着呢。 羊肉少,不如猪肉好分,也就没动,这过年了,王骥就馋羊肉,愣是从伙房弄到一头,好几十斤,足够几个人好好吃上一顿,再配上伙房搭的几道菜,不仅有一大盆肉窝头,十几张白面饼,十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盘腊肉蛋,一盘猪蹄肉,一盘辣炒羊杂,伙夫长亲自动的手,这手艺,怪不得祖传,好吃不是盖的。 郭兴不知从哪家地里偷挖出来存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红,皮上的泥还没拍干净,大口的酒,再配上大口的肉,酒劲儿有些大,不一会儿几人脸上就都有点醉醺醺,就连喝酒不上脸的谢大人,眼晴也比平时看着幽黑发亮。 杜和道:“王骥,郭兴,还有张献,咱这几个人里就剩你们三个了,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该找个婆娘好好过日子了。”几个人里,杜和年纪最大,成家也最早。 “急什么?大人还没成家呢,我着什么急?”王骥酒有些上头,舌头有点直,吃了块肉后,他摆了摆头,看向正喝酒的谢承祖,还道:“是不是大人?” “这事儿你不能跟我比。”谢大人一本正经的道,表情跟平时一样有些严肃,可谁都能看得出来,大人眉眼很柔和,想到什么,眼神甚至有点温柔了。 “就是嘛,大人想成家,明日,后日,大后日,哪日不行,人就在那儿了,就差领进门,你能一样嘛,你媳妇在哪儿呢?连个影都没有吧。”杜和道。 王骥显然不信的道:“明日?后日?大后日?哼,等到过年这日,大人他也没结啊,他都不着急,我急个啥……” 谢承祖闻言,唇角微微一凝,低头饮了口酒,刚才还觉得有丝甜的女儿红,现在喝着又有些苦了。 “大人那是年前忙,哪有时间,不说你,郭兴你呢,你嫂子可跟我说了,外城有不少不错的姑娘,又勤快又能干,你露个话,我让你嫂子给你相看相看……” 郭兴一听这个,本来还高兴的脸顿苦兮兮的道:“杜大哥,哎哟,真是我的亲大哥啊,我谢谢嫂子的好意,还是算了吧。”外城难民堆里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瘦的跟个竹竿子一样,他也不是没瞅过,哪有个人样的,不是长的丑,就又小又干巴巴,是勤快,可我娶的是媳妇儿,又不是找个下人,能干有个屁用。 郭兴是个心气高的,没他家大人家里那个就算了,你说看着那么个美人,还怎么看得上那些个歪瓜裂枣,他心里想的是,就算找不到大人家里那样儿的,那至少找个差不多的。 可是差的他看不上,好的呢,人家又看不上。 杜和知道他那么点心思,大人在这儿,倒也不好说,便转头看向最老实的张献,“张献,过今年二十有一了吧,要不嫌弃,我让你嫂你给你窜梭窜梭?” 张献立即涨红了脸,他本来吃酒就上脸,这时更是红彤彤像个大苹果,他忙摆手道:“我有,有了。” “有了?”王骥看向他,“好小子,背着我们找媳妇了?” 郭兴也纳闷道:“你天天跟我们一起,什么时候找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是我娘……”张献灌了口烫舌的羊汤,醒醒酒气道:“我娘在家那边定下的。” “姑娘怎么样?什么时候成亲?” “不知道,还没见过,不过信上说,长得还挺好看的,成亲要等到明年,她小时候订过娃娃亲,前年订亲的男方病死了,我们家那边的规距,要给男方守三年孝,明年就到日子了……”张献这边憨憨的说完。 那边谢承祖手里的酒杯一抖,里面的酒水撒了出来。 第七十七章 与此同时,卫安城内,春节这一日,从早至晚都弥漫在鞭炮响声中,浓郁的年味儿也随着阵阵“噼里啪啦”响声散了开来。 卫安的百性,不论是内城,还是暂居于外城,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的难民,都过上了一个无比“安心”的年。虽然外城的难民地,大多衣衫褴褛,面容焦黄,每日供应的是最差的黑面与黍米。 可是他们有地方住,又能够吃的饱饱的,带了崽的婆娘,分食的军士还会照顾的多给一勺菜粥,每日都有大队的军士巡逻,围起来足有二人高坚固厚重的城墙,阻挡着乱世的土匪与凶厉的蛮子出没,只怕他们流亡前的家乡,也不曾这样安心过。 再看向城墙内大片大片的土地,足够他们耕种,那一刻,除了对卫安守备收留的感激之情,还有对土地无尽的渴望,已有不少人下定决心,哪怕是入了军籍,也要在这里安家落户。 百姓们都过上好年,而邻近城北被守备大人买下的小小宅院,更如世外桃源一般。 小小的院子被正月与瑞珠打理的干干净净,谢守备亲自垒的羊圈,顶上还镶嵌了瓦,看着不仅不粗糙,更像一座小房子,里面的三只羊被正月伺候的舒舒服服,其中一只送来时怀羊崽,前两天多了一对小羊羔,被母羊圈在了腹下,一身白色乳毛,实在可爱的紧。 羊是正月亲手接生的,这几日她就跟看着眼珠子似的看护着,小福荫最爱小阳阳,每日早上一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蹲在羊屋往里瞅。 书院停了课,五岁的小福荫就被送到这里来,把他送来,似乎是谢承祖授意,对他来说,送给檀婉清教养,远比送到书院放心得多。毕竟檀大学士之女,便是不精通诗词歌赋,也绝不是一般的私塾夫子可比。且那一手让人惊艳的丹青之术,只怕是长年掩于闺阁之中,不曾示人,否则京城之内,绝不籍籍无名。 檀婉清喜欢孩子,并不嫌小孩子闹,并且,她对谢福荫不比谢承祖,内心深处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丝内疚,虽然这个孩子心智上的迟缓发育,未必就是当初那一鞭子惹出的祸端,可她也知道,寒冬腊月,有孕的妇人吓跪于地上,又被一鞭子甩的就地一滚,只要丁点的行将差错,这个孩子就永无出生的可能了。 所以待福荫,总归与待别的孩子不同,也耐心的很,每日就算懒懒散散日上三杆起身,也会教上他两个时辰的书画,她的字虽不如画,毕竟画术精通多年,可书画相通,也在檀府练了多年,虽然经常被檀承济道字里美中有余缺了锋骨,可她又不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写个字还必要带着犀利的剑锋来。 她的字融和古今自成一派,笔锋反之当下的犀利尖锐,颇于圆滑柔美,美中可爱,有一段时间流出的字样,女学中争相模仿,更有人将她的字珍而收藏,便是如今,也有不少名门贵女喜爱并在临摹,以习得其中十分三四的神韵。 如今,空余了一身技艺,做个夫子倒也不浪费,教个小孩子更是绰绰有余。 暖融融的室内,帷帐四角以流苏挽起,旁边的白玉香炉中燃着香饼,清幽的香味布满了整个房间。 美人塌前填了一张小小的花梨书案,书案下铺着一层虎纹兽皮,案上磊着当下的几张名家字贴与画本,并数两方石砚,一方玉砚,各色笔筒,因檀婉清擅画,画作时需要不断调整各色笔,或纤细,或浓重,或扁或圆,皆是定制,在几个笔筒内如树林一般。 本来当做宝贝,现在却任案前五岁的男孩随意使用。 第42节 美人塌前一张茶几,上面摆放着煮茶的器具,一只长颈细瓷观音瓶,瓶中插,着几枝开着正艳的梅枝,梅枝下摆着两碟哄小孩子的酥糖零嘴,与女子喜欢的糕点,还有一小碟炒的喷香的南瓜子,不过檀婉清不爱那个,容易嗑成瓜子牙,倒成了正月与瑞珠的最爱。 正月端着在炉子上过了腥气还温热的羊奶走了进来,以前三头羊产奶,现在只余两只,檀婉清一人喝不完,所以正月瑞珠也都跟着喝。 自福荫过来后,她也让他用些,福荫捧喝得嘴角一圈白,原来到现在仍没有断奶,估计他身子弱,那边还养着奶娘。 正月已经来了一月有余,羊奶喝的脸上光润多了,加上每日伙食好,跟着吃小姐一样吃用,不仅日日精致菜色,白面米饭吃不完,就是肉每日都不断,偶尔吃个窝头,里面都是夹着猪肉或腊肉的,现在不仅腊黄的脸色好看多了,面皮也嫩了起来,个子也窜高了些,枯黄的头发有了光泽。 这么一进来,檀婉清打眼一看,竟觉自己走了眼,眼前这个小丫头长开了容貌,居然还是个小美人胚子。 正月哪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她小心冀冀将奶放到福荫桌子上,福荫正手攥着笔,专注笔下的画,虽然她看不出这一堆乱糟糟的线条画的是什么,但小姐看的认真,她也就又看了看,可惜除了一团黑乎乎,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且福荫拿着笔的姿势,哪里像画画,倒是拿着把剑在纸上四处横冲直撞,案子上都弄了不少墨。 在她看来,浪费的紧,纸墨是非常贵的,以前在庄子里住的时候,有几家省衣节食送孩子去私塾,却耗不起笔墨。 她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她毫不在意,随着五岁小童折腾,不仅不出言阻止,还拿起小童“糟蹋”画完的画儿”看得仔细。 在正月眼里,檀婉清卧在美人榻上,腿盖着锦被,根根如玉雕琢的手指拿着泡干花的瓷怀,拿着案几上五岁的小童信手涂鸦的东西看着,实在是惊艳。 她不懂什么画儿,可眼前这般玉面桃唇晕染,微微垂眸时,整个人就似躺在了画里,若不动的话,这幅画千金难买,有市无价。 瑞珠正在边上泡着茶水,嘴里嘟囔着:“这雪水太涩了,茶也不行,要不是小姐说最近吃多了肉,腻的慌……哪能入口啊?” 檀婉清却觉得挺好,人呐得分得清身份,懂得此时彼时,她现在能悠闲的喝着这样的茶就极好,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跟心情过不去,跟过去过不去。 正月知道这是瑞珠一早扫的梅花雪泡成的茶,她闻着还是很香的,她实在不懂好好的水不用,非要费事去取雪,更看不出哪里涩,还以为她嫌雪水不好,主动道:“那不如我去打些井水。” 瑞珠瞪大了眼晴看向正月:“井水?井水是重水,口感又硬又沉,怎么能泡茶?便是露水也好过井水的。”说完又哼了一声:“你是不懂的,咱家小姐以前煮茶的水,都取得京城千鹤山顶渺无人烟最干净的梅松雪水,那雪泡出的茶,才是真正的极品,小小的一盏就是满屋子的茶香,那水煮的茶入口也最是滑润甘甜,韵味深长。 稍次一些就是寻常人家雪后第一岔梅花雪,可有人住的地方到底沾了尘气,水就差了一筹……” 瑞珠本想取些梅花雪,可这蛮夷之地,竟然无几家栽种梅树,最后无奈,只好勉勉强强取了点高处檐上中间那一层干净的,谁知道差了这么多,可就这儿,也比井水好。 正月过了年十三岁,从来不知水还有这般讲究,在她看来吃饱穿暖就极好了,再看屋子里那么多奢侈的摆置,梳妆台的匣子里也装满了首饰,里面大半都是没戴过,只是放在那里,在想到自己家人,还有外城一起逃难的人,吃都吃不饱,渴的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着,只觉心里有些难受,也没有回嘴,低着头站在旁边。 檀婉清教福荫是随心所欲的,从不训斥或苛责他,必须这样必须那样,对她来说,福荫是个特别孩子,虽然他在某一方面自闭了些,可是人生偏就是这样,上帝给你关上了一道门,却又给你打开一扇窗。 他在五感上的迟钝,全部都弥补到乱画中,无论他画的是什么,那份专注,便是在背后叫上数声也无所觉,拿起了笔,他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而笔下,就是他的世界,他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无法释放的情感放进画里,放进他的世界里。 小孩子也有情感,是的,小孩子的情感更加纯粹,更加直接,她拿起那些被墨涂过完成的纸张,认真的看着,瑞珠看不懂,正月也看懂,可她却看得懂。 她也曾是被叫做“小天才”的人,她对色彩对线条天生的敏感,能从毫无规则的颜色与形状里,感受到作画者内心的世界,他的情感,他的喜好,甚至他的性格。 她的这种敏感给了她吃饭的饭碗,作为一个曾以画为生的人,没有点天赋怎以行,可她知道自己的这份细腻的天赋,同样也局限了发展,虽然给她时间,也必会在画坛界有一席之地,可她知道自己终究缺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那是她倾尽能力的极限,也无法达到的。 而她从手里的纸张,从那些“乱画”的线条中,似乎找到了那样东西的雏形,所以她小心冀冀的启蒙,鼓励大于纠正,任他的想象力布满一张又一张纸,用暗沉的颜色去绘出他喜欢的世界的样子。 她的耐性出奇的好,就算握笔的姿势如握着一根棍子,也只道一句“执笔无定法”舒适便好,只偶尔会在他看着的时候,画个小东西,而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注意到了那个细小的地方,并在不经意用到了。 檀婉清教的不刻意,他学的也不刻意,反而达到更好的效果。 谢福荫虽然只有五岁,但因为自闭的关系,十分敏感,谁人对他好,谁人有恶意,他都知道,以前到学堂总是扒着床柱不肯,每次都要谢承祖挟在臂下,也因为这一点,他对谢承祖并不亲近。 反倒来檀婉清这儿,每日早早穿戴好,甚至谢承祖送他慢了些,还会跑到门口着急的等着,因为到了香香的地方,没有人逼他说话,没有人呵斥他,也没有人勉强他,不仅有好吃的,还有一张神奇的案子,好多的笔,好多的黑黑,他可以在那里呆上一天,可以弄得身上全是黑黑,也不担心旁人的冷眼,他还看到自己的画没有被乱丢,而是被一个漂亮姑姑整理在一起,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里,并盖上盖子。 虽然他不知道那种欢喜的心情是什么,可是他喜欢那里,喜欢那里的香香,喜欢那里的黑黑,也喜欢那里的姑姑。 第七十八章 夕阳的光线透过纱窗,映射在屋内,晕染出一团团金黄色的光晕,落在波光粼粼的茶杯里,浮了一层忽隐忽现的金光,杯是本是再普通不过的野金菊,竟然泡出了近似金雀芝的茶汤来,色有了,香也有了,饮上一口似乎还当真有那么一股沁肺透息的异香,再就上腌渍好酸酸甜甜的活梅,茶水的回甘与话梅的酸味儿,同时在口中酝酿开来,竟是生了满口的香津,再好滋味儿不过。 檀婉清身子的底子不好,为了这具身体,也算费了不少心了,平日各种养生集册并不少看,可都基本大同小异,倒是翻看些民间奇闻异录里,记载着一位活了百余五十载的老道士。 他的长寿秘方竟是吞饮自己的口津,他的道理听着倒是极为新鲜,乃取自活字舌上水,他近百年常饮不断,所以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檀婉清看罢虽不明头尾,可看着活字儿,竟觉有些道理。 否则为何要将两者组一活字? 后无意翻阅几本述道之书,也发现了搭雀桥一说,以舌尖搭桥引天地气,形津吞服,可养五脏六腑,通百气,书中将口中的津液比作黄金,比作天赐灵药。 檀婉清并不修道,可瞧着却也上了心,无事时便以舌尖抵着上颚,也并不费什么事儿,习惯后无意识时,倒也自然而然的搭着,果然自此口中津孜孜不断,并且发现,身子好的时候,津水源源不断,经常溢出满口,吞时甘甜,若是状态差些,津水便水许多,且明显口干舌燥。 以前倒是从未注意这些,待注意时也略略欣喜,不说是否真如那老道所言能活得长久,但应是多少有些用处了罢,既然做的不是无用功,她便时常注意些,平日也多食些生津之物,虽然没有明显的感觉,可自此,一口津水绵绵长长,就算餐食后口中也无什么异味,反倒极是清新自然,隐带香气,便是流亡时几日不曾以盐洗牙以茶水漱口,也毫无腐臭之气。 便是昨夜的人也喜爱的紧,时时亲着不说,情到浓处时,更抓着她的手指,霸道的探入他口中,不断吞着她口中丰沛异常如甘泉饮般的舌津。 其实就是吐沫,他倒是不嫌脏了。 今儿个过年,一大早瑞珠与正月就在厨房,着实做了不少好吃的,不过宅子自从归了守备大人,连同里面的人,也都似归了他,没事便往里送吃用,平日什么也不缺,瑞珠嘴巴馋,小姐也好食,自然是仅着好吃的做,这过年与平时也差不了多少。 最多是多几个菜罢了,且谢守备年节应酬颇多,今儿个晚上也未必能过来,就算过了来,定也是吃饱喝足,肚子不缺,檀婉清便让瑞珠少做些,够用就好。 瑞珠每样份量弄的倒也不多,可便是如此,正月还是吃的满口流油,在她看来,在这个宅子里的日子,就像与她的家是两个世界般,好的就像做梦一样。 瑞珠自厨端来一碟切好的小枣糙豌豆黄儿,这是卫安集市上卖的小吃,瑞珠看着新鲜买了些,小姐竟然赞不绝口,她便学了回来做,与卖的相比,她做的不仅用料足,还费了巧思弄的十分精致。 将豌豆煮烂过筛成糊,加上蜂蜜、桂花与枣浆,还掺了些花生浆,待凝固后切成两寸宽,半寸厚的小方块,上面放几片蜜糕,色味俱佳,香味扑鼻,质地细腻,入口即化,不仅檀婉清喜欢,连小福荫都爱吃这个。 福荫已经画了一个时辰之久,小孩子精力足,画画的时候,他的精力更是足的很,只要给他纸笔,他可以一动不动画上一个下午,檀婉清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画手的身体都不太好,便是这般了,精力投入到纸笔中,反而忽略了身子,并且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吃不足哪能长出肉来。 便取了他的笔,让正月给他擦了擦手,牵到桌前,一起用糕点。 福荫虽然不会说话,可心里头什么都知道,性子也奇倔的很,从小伺候他的几个奶娘仆人,有心好好伺候,可他若发了脾气,你便是塞到他嘴里也会吐出来,在学院被欺负,比他大的男童让他趴着当马骑,他就是不趴,哪怕被嘲笑挨打,一声不吭也绝不下跪绝不当马,这脾气倒是与他的大哥像了十成十。 可旁人他爱理不理,但檀婉清却不同,他极听话,有的很时候还很亲近她,经常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看檀婉清的脸,小眼晴亮晶晶,似乎有话想说般。 虽然眼前这个人不会像其它人一样顺着他,讨好他哄着他,可他就是知道她好,比旁人好,甚至比大哥好,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依赖,并不知道她给与他的是一份尊重,是他日后于画道一途最珍贵的启蒙。 他从小失母,大哥常年忙于军事,因无亲人的陪伴,他幼年的情感匮乏到极致。而檀婉清的出现,是他生命中第一缕阳光,多少年后回忆起来,尽管记不得很多事,可是那种无尽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片亮堂堂,就像印在了骨子里,就算日后才力枯竭,每当回想起那一片绝望中的亮光,就会如雪后阳春,无尽的生机蓬勃腾腾升起。 对他而言,她不止是嫂嫂,更是老师,是朋友,是知已,是母亲…… 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子,她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太多的第一次,就算垂垂老矣,回忆起整个人生,都只有一个人,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从来不曾消失,从来不曾忘记。 檀婉清吃了几块小枣糙豌豆黄儿,两块玫瑰糖,就见瑞珠与正月抬着只箱子进来:“早上小姐未起身的时候,谢大人让人送过来三箱子东西……” 卫安城行水路旱路的几多商行粮草大户,想要在内外城走动无不要仰仗谢承祖,来年外城门建起,大批车马运货进出城门,少不得一纸通行文书,可银子金子谢大人皆不收,这些人也算想破了脑袋,投其所好的又给军库又填了十几车运粮草,顺便夹连带些零零碎碎。 这不就搬了过来,两人将箱子小心放在地上,瑞珠道:“其它两箱子都是大乌参、干贝黄,鹿茸等滋补养身的药材,这一箱是头面首饰与妆盒,小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箱子一打开,正月忍不住瞪大眼晴,箱子里的东西实在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女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岁小童,就没有不喜欢这些精致事物的。 瑞珠在檀府就管着小姐的衣笼箱箧,夫人去世的时候,留给小姐的嫁妆单子就有好几个册本,这点东西还真不够看,她都这般了,小姐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不过是谢大人送来的,开了箱子后,倒也瞅了眼,瑞珠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拣了出来,一只双层匣子,里面放着一套精美的牙雕梳子、篦子、抿子,通体乳白,打磨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泽,也算不错。 另一紫色香檀妆匣,五层木屉拉开后,里面摆满了江南时下流行的彩妆口脂,瑞珠分别打开了香露,细粉,胭脂给檀婉清看了看,虽然不及馥春斋的脂粉自然香郁,可胜在瓶罐精致投巧,颜色多种,倒也难得,尤其是其中一管五寸口脂,檀婉清到是多看了两眼,类似于后世的唇膏。 瑞珠也稀奇的瞅了瞅,没想到才大半年,竟又有了新货,之前京城时,口脂还都只有薄片状,或盒中糊状,用时挑出来晕开,这样成形的倒是没见着。 剩下的便没什么稀奇之物,几对银笄花钿,与玉、贝所制的珠花,都是卫安不常见的新样子,另还有些瓶瓶盒盒的花粉,缎面的红背子,冬日貂皮的遮寒帽,与几件锦缎比甲不知是谁人赠于谢大人,一并送了来。 除了那两匣子东西,其它的就让瑞珠与正月分了。 瑞珠倒还好,小姐对下人向来大方,当年檀府时,光小姐给的赏钱她都存了好大一笔,吃穿用度都于一般府邸的世家小姐无异,可正月却是瞪大了眼晴,久久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瑞珠分给她的东西。 花粉两盒,珠花五支,银笄两对,缎面的红背子与几件锦缎比甲,瑞珠自己能做,所以只挑着样子不错的一样挑了一件做样子,剩下的都给了她。 不说至少要百来文钱的珠花一支,单是银笄与花钿上面点的翠就绝不是三五两银子的便宜货,她在宅子里一个多月,看也看得懂了,还有那背子和比甲,无论料子和做工,都顶顶的好的,她一人竟得了三件,她身上这身棉衣还是来宅子时,小姐让瑞珠带她买来的料子与棉花做的,那是今年顶顶好的新棉花,又软又松。 正月正在发愣,檀婉清让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拿豌豆黄儿吃的福荫,把奶喝了,随口道:“正月想家了吧,晚上不用跟这伺候了,让瑞珠到厨房给你割块肉,拿些糕点炸食儿,再装一口袋米,回去跟家人团聚吧,好好待两天,过了初三再回。” 檀婉清一说完,正月当即反应过来,立即跪下嗑头,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口里直道着:“正月谢小姐,正月代爹娘谢小姐恩情,代弟弟妹妹谢谢小姐的恩情……”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猪肉蒙了心,竟还觉得伺候的小姐不过是傍了大人,命好些罢了,若她吃过她们吃的苦,哪还会那么糟践东西。 泪水咸咸的流进嘴里,这一刻,竟觉得自己有些忘恩负义。 瑞珠给她多割了两斤,一小袋上好白面,正月不要,只要一袋糙米耐饿的就好,可厨房还真就没有糙米,只拿了一小袋大米给她,让她回去让家焖一锅米饭,扔两块肉进去,开锅后,米粒上都带着层油,油滋滋的,又香又好吃。 各种糕点肉窝装了一包袱,另还给她拿上一条鱼,正月不敢要,瑞珠塞到她手上,小姐不是计较的人,她有的话,大家都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夸她机灵。 这么多东西,正月一个人拿不了,反正路又不远,瑞珠索性给送到了外城。 正月一家七口,爹娘养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闺女,正月排行二,上头有个大哥,下面全是弟弟妹妹,最小的弟弟还在吃奶,妹妹也才六岁,瘦的像个竹竿支着衣服。 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孩子,才想把正月卖了,本打算卖给城里一五十岁掌柜子做小妾,正巧被谢大人看到领了去,现在听说在大人的宅子里伺候夫人,吃的好穿的好活儿又轻省,每个月还有银子拿,靠着那点银子,一家人总算存了点米过年。 本以为过年宅子里都忙着,二妹是回不来了,一家人早早的就吃了,哪想到傍晚竟是大包小包的回了来,而且被宅子里夫人身边的圆脸大丫鬟送了回来。 正月的爹娘激动的弓腰跟瑞珠说着话,正月的弟弟妹妹高兴的围着正月转,眼着盯着她里的东西,正月笑着摸摸他们的头,将东西递给他们,让他们提回去。 只一会儿的东西,破陋的屋子里便传来惊喜声,瑞珠走的时候,正月的爹娘将人送出老远,回来的时候,同是难民不少人羡慕的看着,有的还道正月娘养了个好闺女,有了好主家,以后日子可好过多了。 她们听着,自是挺直了脊梁,将头抬得高高的,进了屋子。 今年注定能过个好年。 到了晚上,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然后是孩子的笑闹声,檀婉清与瑞珠等了又等,不见谢大人来,瑞珠嘀咕:“谢大人真是的,既然不来,也不让人支会一声儿……”还要让小姐等。 檀婉清倒无碍:“忙了一年了,不容易才松快松快,许是与人喝上了,忘了此事。倒也清净,往年每当年节,总能让我头疼一阵,今年倒是未疼过,只苦了瑞珠你只能守着我孤孤单单啦。” “小姐说什么呐,能守着小姐瑞珠不知道多开心,小姐放心,就算只有我一人,我也能伺候小姐舒舒服服的。” 其实檀婉清很早就想对瑞珠明言,因为瑞珠的卖身契早就被她赎了,她不需要再以丫头自居,且她们共生死共患难,实际感情早已是姐妹不分,她很想为她打算一番,寻摸着了儿郎有个家,有个好归宿,总比一直这么跟着自己好,可这丫头固执的很,三个丫头都嫁出去了,只有最小的她不肯。 她知道瑞珠七岁跟着她,不仅是主子,也是亲人。 虽然她很难理解那种即便不再是奴婢,也还是骨子里认她做主子的情杯,但若是将这一点理解为一种亲情,也就认可了,如果这样的话,若提出分离,必是要伤了瑞珠的心,她也就没有再提及。 饭菜是现成的,下午正月走前都做好了,只在炉子上煨着,福荫跑到院子里看了好久的羊,又趴在门缝看大人放鞭炮,满足后才被瑞珠抱回屋吃饭,吃完就迷糊的睡了。 将人安置到西厢,主仆二人舒舒服服的泡了回澡,瑞珠给檀婉清晾干了头发,两人也早早睡下。 谁知刚过一更刚过,外头就传来拉门声,瑞珠惊醒后,匆匆的掌灯下地,自门内向外看,竟是谢大人,她赶紧把门打开,迎面就是一阵扑面的酒气。 她在旁边小声道了句:“大人,小姐睡下了。”可谢大人即不应声也不说话,仿若未闻般沉着脸仍向东屋走去。 瑞珠赶紧关好门,等到她回身不放心的往西厢走的时候,就听到东屋传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声响,吓的她手上的烛灯一晃,然后谢大人怒气冲冲的声音便传了来:“檀婉清,你给说清楚,你与*之子,你们……你是不是忘不了他?要给那个狗屁郑清名守着呢!”78 第七十九章 檀婉清早早沐浴换了全新滑爽的衣衫,卧在床蹋间,就着明亮的烛光翻看着手中的画本,就在有了困意,放下本子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外头的响动,待她清醒罢自枕上起身时,见到门打开一阵风带进来,惹得烛光摇曳,幔帐轻晃,翠色的纱帐上,影影绰绰有一个高大身影走进来,脚步有些凌乱,似乎勾到了什么,传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动静,接着就是瑞珠听到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质问。 她倒也屏息回想了下郑清名是谁? 哦,若非他此刻提及,檀婉清早已将此人忘却脑后,原来他话中所指之人,是早年与她订过亲的内阁学士兼副都统*长子,郑清名,后因郑家满门抄而殒命刑场。 郑清名自小文采出众,生的长身如玉,英俊倜傥,乃是京师有名的风流俏郎君。虽与她有婚约在身,可府中貌美姬妾早过一手之数,他虽心仪檀氏嫡女,可对美人一向温柔怜惜,是京城闻名的风流才子,竟有世家女生起嫉妒之心,嫉妒檀承济嫡女可得此完美夫婿。 第43节 而被京城众多名闺眼红的檀婉清,却一直忧心于檀府的祸福旦夕,对这位订过亲名义上未来的夫君,却不曾关注多少,印象淡到不过半年之年,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 她迟疑了下,才抬手轻撩开面前的幔帐,向一进来便满屋子酒气的人看去,只见烛光下,他的目光如凶狼盯羊般盯着她,而本人却站在幔帐一步外,不曾过来。 檀婉清心里清楚,他不掀开帐子,是怕身上的寒意凉着了她,只能在帐外吼,怀着满肚子的猜忌与闷气,可笑的吃着一个已死之人的陈年老醋。 她不再是高高枝头的不被触及的花朵,早就落到了地上,沾了污泥,可他却还拾起来,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藏着。 其实,他不是不敢伤害自己,只不过会心疼而已。 她看着他,对他轻轻的笑,笑过之后,神情竟然微微哀凄起来,幽幽的道:“怎么能忘了呢,我与他自幼订亲,青梅竹马,如今未婚夫先亡,按礼教,原也是要为他守节……” 男人本就带着寒气的脸白了又白,眼神仿要吃人一般盯着面前人,不可置信的道:“你讲真?你果真心里有他?忘不了他?”竟要为他守节……竟要为他守节?男人的手不自主的紧紧攥在了一起,恨不得一拳砸碎面前的桌子,心口一时间竟被搅的生疼。 檀婉清光脚下地,足心踩着脚下柔软的毛皮,知她畏冷,谢承祖特意与皮商换了几箱兽皮,挑了同色铺满了小小室内各个角落,她走到他身边,好笑又怜惜的牵起他握着的拳头,上面竟不觉绷起了青筋,如蛇蜿蜒,竟有些可怖。 谢承祖气极的甩开她,胸膛剧烈的起伏,怒道:“你既要为他守节,为何不早说。”便是早说了,他也绝不会让她如愿! 檀婉清却是贴近了些,轻轻将脸靠在他胸膛道:“原是要说的,可我虽然与他青梅竹马,却并不亲厚,如今连他生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说罢只觉面前胸膛竟是一震,再度震惊的低头看她:“你……” 檀婉清轻笑的拉着他走至帐边:“何况大人已替我入了卫安户籍,我早已不姓檀,自然不必再守。” “那你为何不肯进谢府?”不肯嫁我? “大人知道我畏冷,等到天儿再暖和一些……” 谢承祖本就饮了酒,失了准确判断,又被她的言语气的忽上忽下,现下见她亲口所言对那个*之子无什么感情,并主动许诺自己喜欢暖时不喜寒凉,似暗示天暖时再入谢府。 这样冷了心又后,又突然而来的惊喜,实在让他这个八尺男儿也招架不住,犹如三伏天吃冰,冰火两重天。 可他却还道:“这次当真?”又一问再问:“可是实言?”这次当真是实言? 檀婉清心头微涩,却是笑着拉下他的颈项,将唇舌印上。 一吻完毕,两人气喘吁吁,谢承祖刚要说话,却不曾想一低头,竟见怀里的身上的亵衣带子不知何时摩挲开了,里面竟是…… 刚因檀婉清的话而缓和过来的脸色,立即又黑了起来,顿指着她身上的那两小块内绸外纱的樱红色布料,对她吼道:“你,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京城里最近流行的样式,好不好看……” 他从未与别的女人亲近过,又哪见过这些稀奇怪异的东西?可那点布料少的可怜,哪里能束的住? 檀婉清扯过他的手,将她睡前看的画本放到他手里,翻到了她中意的那一页,谢承祖刚将目光从那强烈红白色中回过神来,才喘了口气,结果看向手中的东西时,竟然瞪大了眼晴。 这,这画本上画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两个小人……只见身前的那一个两只小腿紧紧向两侧缩紧,大大张着嘴…… 谢承祖差点如烫手山芋一样扔掉了手里的纸。 一转头却见旁边的人拉过他的手,搂着自己的腰,意图十分明显,烛光下他的耳朵竟是红了起来,酒意与理智也只挣扎了片刻,便喉头抖动一路溃不成军的将手伸到她未着亵裤的膝弯,与画中小人一样,自身后捞住膝弯,毫不费力的抱了起来。 第八十章 泰始八年初,檀府抄家流徙之日翻过一年。 才卯时时分,外面便传来庆余年的零星鞭炮声响,有旧俗,天明时,开门放三声炮仗,能够驱赶疾疫鬼邪,称为“开门爆仗”。 卫安城内,许多宅户院中升起了渺渺炊烟,家家户户传出米饭与肉骨的香味儿,与一番取用锅碗柴火的声音。 临近北街的十余户,纷纷打开了大门,男女都穿上了新衣,干净的鞋子,打扮光鲜。相见时,各人举百果相互馈赠,口道吉利的祝福语,并伴着一阵孩子奔跑的笑声。 其中一户挂着牌子的院子,却紧闭着门户,院子里贴着红红的对联,窗户上贴着乌金纸剪的飞鹅与蝴蝶,窗前三两株桃树右侧的一间小厨房,里面白雾腾腾,一侧上另砌的慢火小灶上,正温着一盅颜色淡紫,奶香扑鼻的紫玉浆,一盘子肉酱油浇黄米饭,肉炸的又香又辣,香味喷面,份量十足。 另有过年时已备足的各类果茶,江米糕小食,黄黍飥与腌鸡腊肉杂盘。 其中一道在卫安还算稀罕的天鹅炙,此地天鹅可得来不易,谢大人送来时,早已冻的硬绑绑,除了昨日吃了一半,剩下的瑞珠片下十余块鲜味肉片,以调料入味,以炭火反复炙烤,待双面金黄冒油,才涂上一层蜂蜜,以花瓣形状摆于盘中,中间点上一朵红色的蜜糖炸梅花,以给小姐早上粥食之用。 十来片的天鹅肉,足够小姐香个嘴,说不得还要剩个三五片,她对小姐的食量十分清楚,肉食通常只用一点点,倒也没有留谢大人的份,况且十来片还不够谢大人两口挟的。 不过谢大人虽爱肉,口也重,但是像一些市面极少,不够小姐吃用的东西,他向来不动,那只肥天鹅是他寻来,当是个稀罕物,从来不动一口,只待小姐吃剩下的,才会收拾盘底,不止是这东西,其它一些量少的也都仅着小姐用。 要说瑞珠对谢大人的印象,最开始是癞□□想吃天鹅肉,现在已然彻底翻转改观,原就是从这些难以被人发觉的细微之处改变的。 昨日夜里那一通倒是将她吓了一跳,可后来,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被小姐几句话缠成了绕指揉,瑞珠只站了会儿再未见什么动静,便回房了,放下心时,还不仅抿嘴偷笑,大人是越来越拿自家小姐没没辙了,长此以往,这辈子都别想跑出小姐的手掌心了。 也不知以前听谁言道莽汉粗鲁,如今看来,这粗鲁不过是借口,全因不上心罢了,若遇到可心的人,就像她家大人一样,对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细如发,关怀备至,当真是时时刻刻的挂心,再没有更好的了。 瑞珠快手快脚的将螺酥摆进碟子里,并在旁边浇上了红色的酸糖汁,又在鹅油汤的灶下填了把火,顺手将小姐最近特别爱吃的腌酸笋与酸茄香茄切了一小碟,翠绿的翠绿,紫红的紫红,雪白的雪白,摆上了盘子,便是一碟咸菜,都让人有食欲,不仅味美,也可解苔厚油腻。 谢承祖早早起身,天边还未露阳,外面全是凛冽冰寒的冰雪雾气,连树梢都挂了霜,每日养成的习惯,并不在春年有丝毫改动,当即便在院中耍了一遍枪术,大概是怕枪身划过空气的声响太大,惊醒屋中正酣睡的人,他动作却是慢了几分,尽管只活动身体,不发出大的声音响,半日至少半个时辰的操,练,今日只两刻钟便收了手。 随即冲了澡换了崭新的玄色银边束袍,发稍还湿漉漉的走进了厨房,他每每必是要练枪之后用饭,瑞珠十分有眼色的将刚浇好的肉酱油浇黄米饭端了过去,并小声询问是否叫起小姐同用。 谢承祖看了看天色,天边刚露初晓,他清楚的很,屋里那个娇气的人平日每要睡到日上三杆,便是书院有课,也是辰时的课,不耽误她睡足觉。 便摆手,头也不抬的道了句:“让她再睡一会儿吧,起得早了又要没精神了。”何况昨夜睡的晚了些。 瑞珠见谢大人话里皆是体贴宠溺之意,没有丝毫责备,赶紧笑着“诶”了一声,然后去东厢照片快要醒了的福萌。 今日初一,虽有些应酬,却也不必早起公事,谢承祖用过早饭,便顺手将宅子内外院昨夜风吹的积雪与炮竹碎屑清理了下,又将粗木劈成小块垒于灶台间,水缸里也蓄满了水。 他虽是一城守备,可早年病母幼弟,家里家外都要他一手操持,这些家备事做起来十分熟练利索。 待到换了衣衫回到内室,已是煦阳高挂,日上三杆了。 阳光通过那层浅色的窗纸照进来,却又被一层绸质的幔帐隔阻在外,使着幔子内拥着柔软白绸被子的人仍然睡的香沉,只是外面起了阳,温度升高,加上厨房间早早的烧材备水,烧得暖炕开始热了起来,连着帐子里的温度也高了,幔内的人也有些热的将被子一卷,一只羊脂莹白滑若牛乳的*露了出来。 等到收拾妥当,换整新衣欲要出门的谢承祖抬步走进来的时候,掀开帘子,除了一股浓郁的暖香味儿,便是眼前让人鼻血喷张的一幕。 再想到昨夜之事,谢大人难得的脸红了红,他延着沿边慢慢坐下,眼晴却一直在那一身拥着锦被的雪背,睡的面色潮红,鲜樱唇瓣微开,露出一抹晶莹如贝的玉齿的人身上流连,忍不住伸手在她滑得如缎,粉色如霞的脸颊捏了捏,抚了抚。 他的手虽骨节分明,精瘦修长,可因长年习武,掌中粗茧,指间倒刺,这么捏刮了两下,就惹得手下的人自沉睡中转醒,不耐烦的蹭了被子好一会儿才眯开了眼晴。 “哼,你若真嫁入郑府,有当家主母在?岂容你这般自在,睡这么久?也不看看外面什么时辰,连福萌都起了……”口气仍挟着昨夜还未散光的微微酸劲儿,谢承祖从军近十年,虽不说古板无趣,却也从不会哄什么人,说什么好听话儿,刚她睡的熟还罢了,此刻见了她睡得迷蒙带雾气的眼晴,立即收回了手,面色与口吻皆严肃的道。 可被子里人儿刚睡醒时脑子完全是混沌的,他的话进到她耳朵就像隔了层纱,总也到不了脑子里去,本能想继续睡。谢承祖自然清楚她的毛病,叹气的要将人连被子扶起来坐一会儿,这样醒的会快一些儿,否则,早饭恐怕要与午饭一起用了。 他这边刚拉过被子,要连人带被子扶起来,而被炕热的有些燥意的人,却是挣脱了被子,本能的挂在了身上虽换了新衣,却还微微有丝凉意的人身上解燥。 当真是舒服的很,她轻“嗯”了声,闭上眼晴反而攀的更紧了些。 谢承祖到底是个古人,平时关了房门,两人在夜里如何放纵缠绵,皆能接受,可是晴天白日,光线朗朗之下,又亲眼见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情景,便是一向沉稳的人都慌了神。 他伸手,拉着攀着她脖子的一截雪臂,握在手里时骨肉丰润,他拉了又拉,也没能拉下来,不是他力气不够,只是她攀的紧,强行拉开怕伤着了她留下乌黑指印。 只得放弃的伸手握着她的细腰,结果刚微一施力,紧着他的人连腿也攀了上,几乎像只熊一样要挂在树上般。 谢承祖正值精壮之年,哪堪这般折磨,何况人还是他心头所好,别说是现在这般,平日只是软言细言几句,他就几乎把持不住自己想要亲近的念头,可他凭一平民之子能坐到今日的位置,靠的绝不只是年轻气盛武力足,更有着超出他年纪早熟稳重的坚定意志。 所以,他脸颊微抖的强行忍住了,看着外面晴天白日,暗道不可不可,硬是闭目狠狠心的将人拉了开,到底是手劲儿重了些,人不稳的摔在了被子里,不知是哪里震的不舒服,檀婉清哼了声,蜷起身,双手不自觉的挽在了自己膝弯。 不折起来还好,这么一折,长发披后,再往下…… 谢承祖只那么匆匆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有些发昏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阳光下这般…… 本来还褪了些的热度,只那一眼的颜色,便顿时疯狂飙升了起来,他微喘着息的弓身,双手握在沿上。 他伸手扯过被子艰难的想要挡住,口中似自言自语提醒自己般道:“不可,不可白日……”如此实在有违礼法,有违…… 他喘着气的移开视线,准备起身要离开,可脚刚一动,目光便看到了自己新换的衣袍,腹下的位置,崭新的衣摆上沾染的痕迹,看到印迹那一瞬间,再坚定的人也眼底泛起红来,定力如决堤般开始全线崩溃,他难以抑制抬头看向被间的人,只见折在臂弯的雪白小腿故意朝他轻晃,人已经醒了过来,看向他时,竟然还冲他得意的笑了起来。 此时,便是个木头人,恐怕也忍无可忍了罢,谢承祖只觉脑子中有什么东西铮铮有声的断了,他飞快的伸手解开腰带,不知是带着气,还是带着恼,一把甩开前襟与下摆,然后手将掀起幔帐一甩。 遮起来的幔帐因着力道而剧烈晃动,如同此时帐内的人一般。 正月没有真的等到初三再回,反而在初一早上便回了宅院,瑞珠惊讶之余,觉得这小姑娘很是懂事,年后虽只有三日,但她照顾小姐,还要顾着些福萌,福萌的奶娘这两日也回了老家,她一个人还真的有些打理不来。 瑞珠琢磨着时辰,这个时候小姐大概被大人叫起来了,便让正月带着壶热水先过去,把清面用的温水兑好,她忙完随后就来,正月提着壶热水到门口,正要推开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如莺鸟啼鸣的声音,仿佛受着莫大的苦楚,又似有莫大的欢愉,便是正月再小,过了年也十三岁了,该懂的总有所觉,听着声音,突然懵懂晓得里面发生着什么,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只站了一站便转过身跑了出去。 外面虽冷,但大太阳高高挂着,十几岁的小丫头初识情,事,只觉羞容满面,无地自容,但是她再小也知此事不合礼数,大白天的,外头人来人往,怎么能…… 怎能如此……如此伤风败俗?便是庄户人家的闺女,也是知晓此事是不知羞耻之事…… ———— 檀婉清起身的时候,果真到了晌午,谢大人帮她将衣服套上后,颇有些见不得人似的匆匆离开。 早上未用饭,她也并不觉得饿,只倚在塌上,懒洋洋的任瑞珠打理妆容与头发,瑞珠的胆子早被她家小姐给吓出来了,虽然知道了此事,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像正月那般魂不守舍。 她家小姐心里自有主意,可不是你想劝就能劝,而且作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别人或许觉得檀婉清温婉贤淑,可她们几个丫鬟却知道,其实自家小姐实际上,并不是那般遵守教条,平日里不过就是闲散的得过且过,可若有她在意的事,简直会胆大到让人麻木。 “小姐,我觉得自从谢大人来了以后,你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了。”瑞珠打量妆台上那面琉璃镜,照着人比铜镜清晰多了,镜子是谢大人送得聘礼箱内的物件,瑞珠觉得小姐会喜欢,就拿出来用了。 檀婉清这才看向镜子,想到昨日夜里,就在这面镜前……她脸不由的红了红,别看谢承祖一本正经,当真是教会徒弟累死师傅,开始还能欺负新人,逗个他脸红,可现在每每开始没多久就轮到她面赤。 “确实有几分好。”檀婉清随口道着,心中却暗道,阴阳调合自然好气色了。 瑞珠见状立即道:“小姐也这么觉得?我就说嘛,以前在檀府,每年冬天小姐都要发热个三五次,可今年只有一次,还是出了趟远门回来,受了寒,而且小姐现在午睡时间也短了,以前冬天都要睡个两三个时辰,现在半个时辰就足够了,瞧着不止是气色,连精力都好多了……” 她下句话没说,以前的檀婉清,马上多颠簸几下都腰酸背痛,现在……那谢大人的劲儿可不比一匹马强多少,可小姐除了前几次有些不舒坦,现在却无不适,瑞珠本以为谢大人怜惜小姐,可那几次听着,可全然不是怜惜声气。 那只能是小姐的身子骨比往年好多了。 檀婉清与瑞珠情同姐妹,也没什么避讳,听进心里,想了想,倒也觉得她说的有几番道理,原不提还不觉得,现在竟然也觉得最近虽然犯困了些,但精气神好多了。 难道真如瑞珠所说,这小小的卫安城地界,是个养人的地儿? 瑞珠在两边簪了三支掐金丝镂空孔雀簪,每只孔雀嘴下又衔了一串泛着莹光的紫粉色珍珠,打扮的是贵中含娇,檀婉清瞧了瞧琉璃镜,对瑞珠的手艺十分满意,以前没搭过配饰梳过发的丫头,竟然也有这份潜力,着实的夸赞了数句。 瑞珠高兴极了,越加对几匣子首饰搭配感起兴趣起来,没事便琢磨着如何搭着好看。 这人啊,就需要鼓励的劲儿,你越说她好,她便越向着好的地方来,人人如此,便是五岁小儿也不例外,想到福荫,她问道:“怎么不见那小猴过来?” “哦,谢大人走的时候把福荫抱走了,小姐。”叫福荫小猴并不是他淘,而是太瘦,瘦得像小猴子一样,瑞珠想到什么,自梳妆柜中取出一盒子,“这是大人走时,让我交给小姐的。” “哦?”檀婉清听罢,随意伸手接过,他这段时间是没少往屋子里送东西,谢大人统共有多少家当,她便是打个眼,也知道屋里这些东西,足够他这些年卖的大半命了。 手里这盒子不大,样式老旧的很,看雕图似乎是女子的妆匣,可无论木料还是雕功颇为廉价,恐怕买的时候不过百来文钱。 “他有说这是什么东西?”檀婉清看了看,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问向瑞珠。 瑞珠摇了摇头。 檀婉清又看了盒子一眼,既然是廉价之物,如今还留着,必然有什么保存的意义,她顿了顿,将盒子轻打开,里面一对色相还可以的白玉镯子,几件工还算精致的银首饰,只是模样中规中距了些,远不如现下的新样式。 取了首饰出来,盒子底下压着两处房契与百来两银票。 一处是现下住的宅子,另一处檀婉清虽不知地方,也知道必然是谢母生前的住所。 檀婉清看了片刻,才将东西一一放回,挥手让瑞珠出去了,她则倚在塌上望着那盒子出神,窗外午后的阳光还算浓烈,将倚在美人塌上的人半面脸庞勾勒出来,轮廓竟是奇美无比,周围如沾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微宽式的衣领因着她的动作而微微后褪,露出半截修长颈项,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在这样的暖融光线下,整个人静静的,连表情都有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第44节 不知多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盒子代表着什么,此刻,这只与其它所送之物相比,并不算贵重的盒物,在她手里有些重若千斤。 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个一夫多妻,连妻子都不过是份职业的朝代,她对任何男人都不必付出,也不值得放任何感情,因为有着合法的第三者,第四者,甚至第五者,若干。 一旦爱上即是伤害。 人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是这份不知能活多久的身体,何必呢,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她逃出来,原只是想寻一处幽静无扰之地,安稳的生活,不必忧愁高门的众多琐事,闲时赏梅养菊,困时伏枕酣睡,兴致起便抬笔作画,扬扬散散,晨夕更替,足矣。 可是,到底还是天真了些,这个愿望竟比登天还难,恐怕只存于世外桃源中了。她还是依靠了男人,靠着他的羽翼,得了现在这样一席喘息之地。 而更令她心念摇动的是,在她以为的还要早的时候,一颗心就已经不知不觉的落陷了。 喜欢上一个人,实在太糟糕!在她意识到的时候,这份喜欢,即甜蜜又痛苦,可是,她的心又太累了,檀府时担惊多少年,如今人便如心一样,飘浮不定,浮萍无根。 人最痛苦的不是斩掉头颅的那一刹那,而是那柄悬于头上,迟迟不落下的刀,一悬十几年之久。 所以,她心里极其渴望有那样一个令她安全的人,有那样一份能让她留恋依赖的温暖,她实在不安太久了,太需要这样安定的生活。 可如今心里有多甜蜜,多喜欢,对未知的未来就有多恐惧,多无助,因为无论身份还是其它,都有太多可以催毁这份感情的漏洞。 她想到自己托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徐锦所行之事。 那个未曾谋面,不到三十便香消玉殒的母亲。 及那些大夫看向她时,眼中的怜悯,现在想来,恐怕董氏早早便知晓了吧,当年对她的忍让,又何曾不是心知她会如她那个短命娘一般,活不了多久…… 再想到谢承祖,与眼前这只盒子…… 檀婉清一时间只觉的头疼欲裂,心口恍恍不安。 第八十一章 早春三月,寒冬还暖,城池内外放眼望去一片嫩绿之色,路边的杨柳枝也泛起了翠绿,北城的一处宅院里,黑枯的桃树上,一夜间突然冒出许多只粉色的花苞,待几缕春风吹过,枝头上初初迎风绽开了三两朵。 有一枝,竟然调皮的探进了撑开的纱窗内,枝头正半开了两朵,似乎要向屋内的人展示着自己俏丽的风姿般,随着吹进窗内的风,而轻轻颤动。 一只素指抚了抚面前粉色花苞,并拨动枝桠,让整枝花跟着摇摆起来,然后指着那只枝桃花,回头对着旁边正伏案盯着看的六岁小童道:“你既然喜欢,便画上一画吧。” 听着话,六岁小童手里的笔滚落在案上,眼晴果然落在那枝摇来摆去的桃枝上,呆呆的一动不动,仿佛能把那枝未来的花苞看开了一般,着实有些傻,而笔上沾得墨汁淋到了纸上也不自知。 旁边瑞珠怕弄脏了炕席,要上前打理,被檀婉清对她摇了摇头。 离年已过月余时间,福荫每日随她上下学堂,也习惯跑到她堂上等下学,他的存在感很低,每次都都会跑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自己一个人乱写乱画,可是时间长了,在见到许多小童都在临摹一些有趣的图画,姑姑也每每细心教授她们各种画技笔法,一个月的时间,他终于开始将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注意力,放到了檀婉清身上,可是檀婉清从来不教他。 她只会看,却不会出声纠正对错,可是他看到她在课上反复纠正了几个女童握笔的姿势,他开始看向自己的手。 檀婉清见到他拿笔的姿势已从握拳头改为五指执笔,倒也不枉课上时,她反复的出声纠正其它小童的笔法,的确,执笔无定法,不过正确的执笔法,也是古人千百年总结而出,尽管五指没有三指来得灵活方便,却也尚可,相比拳握也能免在最初习画时少走许多弯路。 福荫毕竟与普通小童不同,他若不想习得,便是在他耳朵说上许多遍,他也会自闭耳朵,若惹得他生厌,只怕要适得其反,只有他自己愿意从内心走出来,主动有学习的*,才会真正接受外界给与的信息,甚至与人交流。 一开始,是万万不可强迫他的。 所以,檀婉清对福荫一直以慢慢引导为主,甚至到现在,纸张浪费了一大箱子,却没有教他哪怕一个基础笔法,全靠他自己的悟性。 作画一行,最难的从来不是什么繁杂的画技与手法。 什么三面五调、石分三面,树分四歧之类,不过是些口头表诉与理论,靠这个东西来拼凑出一幅画来,不过是思而不悟,徒有所谓的画技而无生机与灵魂罢了。 真正难的是,能够观物而画,能观天地之万化,能够灵感充沛,随时随地触发,犹如禅宗的“顿悟”,只有这样才能够将其最核心的东西了成于胸,然生于笔 所谓的那些外枝末节的一切技艺,不过是锦上填花,那才是灵魂最原始的,最精髓的东西,也是天生自带的天赋,很难表诉,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至于远近,高低、明暗诸笔法,人人可学的,这也就是自古学画技的人那么多,可最终能够成就大师级,却少之又少的原因。 福荫的专注力远超一般孩童,眼神直直的盯着那枝花,随着来回摆动,待它停下来,又伸手去拨,然后继续看,在瑞珠眼里,这举动可不就是个傻的,怪不得学院里的书童暗地里都叫他傻福傻福,看他这傻劲儿和呆模样,诶,当真跟谢大人不一样。 谢大人虽然出身不好,可人生的却精神,不仅身材魁伟双臂修长,马上一□□术使得更是骁勇无比,军中无人能及,便是放在京城的羽林军里,也堪称军中翘楚,可惜了,他弟弟竟是这般呆痴,看朵桃花居然看了半个时辰…… 瑞珠心道,小姐大概也是看在谢大人的面子上,才肯教的吧。 边想边摇了摇头,放下茶壶去厨房拿下午茶点。 最近小姐的口味由甜转咸,肉也食的多了些,瑞珠挺高兴的,且瞧着小姐的样子,竟然又丰润了一圈,气色也好看的多,瘦的露了尖的下巴也还成以前的鹅蛋脸。 厨房里正月正在收拾,瑞珠走进去,打开放在墙角的大坛子,里面是用酒蘸椒盐,加入蒜酱桂姜蒸炙入味,再淋上些许蜂蜜滚上芝麻,烘干炮制成的鹿肉干与羊肉干,不止小姐喜欢,谢大人也爱吃,前几日着实做了不少,现在已成了小姐每天必备的零嘴与茶点。 十三岁的正月跑过来帮忙,瑞珠边摆着盘子,边让她再多拿些,小姐最近食量渐大,十块八块的可不够吃,正月取肉的时候,瑞珠还打量了下,这段时间胖的可不只小姐一个人,要说起变化,谁都没有正月变化大,谁能想到当初领进门头发枯黄枯黄,瘦得跟纸片似的小丫头,竟然出落的水灵灵的,生了肉的脸上,是正宗的大眼晴瓜子脸红嘴唇,与原来比就跟两个人似的,再配上刚做好的春衫,土妞竟也有了小家碧玉的样子了,瑞珠摸了摸自己又长了肉的脸颊,暗道再不能多吃了,否则她就真成了花旁边绿油油的叶子了。 “瑞珠姐姐,凤梨糕用不用再拿些?” “那东西还要沾蜜糖,吃起来麻烦的很,小姐最怕麻烦了,别拿了。” 瑞珠说完,又在肉干周围放上几颗腌渍入味,酸酸甜甜的梅子,可用来解腻。顺手拣了几块精致的芙蓉饼配上红红的玫瑰糖,再让正月拿上一碟福荫爱吃的卷糕炸果子,这才回了东屋。 回去的时候,福荫终于不再看那枝桃花,再度开始“霍霍”起纸墨来,对瑞珠来说,福荫的那些画就是鬼画符,也不知小姐干嘛看得那么仔细,她倒是没有像正月,每次收拾纸墨时,心疼的脸抽抽的模样。 福荫“糟蹋”起笔墨是非常快的,两刀纸不够他“挥霍”一上午,一盒子上好的墨用不少半个月就光了,现在好多了,不似以前弄的手脸衣服全是,但见他手里那个饱蘸墨汁笔,瑞珠还是心惊胆颤的,生怕他就那么甩出去,一笔墨汁淋得到处都是,不过还好,他只对墨淋纸上有兴趣,其它地方看也不看。 瑞珠将点心放在一张矮脚小茶几上,端到檀婉清旁边,檀婉清正拥被倚枕,半坐半卧的看着手里福荫已“糟蹋”完的几张纸。 瑞珠端了花茶放到案几上,“小姐,吃点东西吧。”说完还伸头看了看小姐手上的纸,见着上面乱七八糟的,不由吐了吐舌,画得那是什么呀?黑秃秃的哪像是桃花,也亏得小姐还看得那么仔细,难道还能看出桃花来? 檀婉清还真有些饿了,擦干净手,取了一片五香肉干放进嘴里,以前怎以不觉得肉干这么好吃呢,配着解腻的梅干与花茶,别有一番滋味。 “小姐,要不要叫福荫……”望着在案上闷头一本正经的“糟蹋”纸墨的谢福荫,瑞珠道。 檀婉清摆摆手,“先放着罢,待他饿了,自然会吃。”说完想到什么,又道:“厨房可有鲜肉,有的话,晚上便做些炖肉来吃,正好可给福荫补补身子……” 瑞珠看着自家小姐光线下皮肤雪白如覆一层薄膜般的亮,可见气血也相当之好,与这些日子胃口好不无关系,她心下是高兴不已的。可是,又突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 小姐以前没有这样好胃口,现在不仅将以前茹素的习惯丢的半点不剩了,胃口也好到让人吃惊,想吃的东西竟与以前大相径庭,让她都明显觉得异样了。 可是,转念一想,谢大人经常在这里儿吃用,因着他的关系,桌上的肉食与寻常百姓家的菜肴也多了起来,小姐说不定随了大人改了口味呢,不都说什么近朱者赤,她这么一想吧,也觉得可理,小姐能改掉以前挑食的习惯更好不过了。 这般念头在脑子里倒腾了一圈,立即笑着道:“有的,前儿个大人让人送来的半头羊,还未吃完,给小姐炖一盅珍珠羊肉汤吧,厨房还留了条羊脊骨,我让正月把骨头砸碎了,取出汁来,再给小姐熬一小锅羊脊骨粥。大人可说了,让我平日给小姐多熬一些骨头粥,可益阴补髓,对小姐的身体很有好处。” 檀婉清嘴里早就泛起了口水,急忙打断了她:“好了,去做吧,若做的好,你与正月都有赏。”现正值桃花三月时节,早到了脱棉衣的时候,正月与瑞珠都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檀婉清这屋子里的东西虽不比以前丰厚,可橱柜里着实堆满了些绸缎布匹,其中不乏些橙黄粉红颜色鲜嫩的料子。 她也早瞧着瑞珠每次开橱柜时,正月快挪不动羡慕的眼神,十几岁的女孩子哪个不爱俏,何况料子实在多到她根本穿不完,正好分与她们做着玩罢,做来春衫夏装扎绢花绣丝帕皆可。 瑞珠早就被赏的皮条了,反而没有小姐喜欢吃她做的东西来得高兴,何况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吃货,一提吃的自然欢喜,当即诶了一声,又高兴的道:“那我再给小姐做道萝粉鱼头豆腐汤,午后才从市集买来的新鲜鲫鱼,熬豆腐汤最鲜嫩了。”说完也不等檀婉清说话,便急忙下了地,转身出了屋。 檀婉清摇了摇头,又伸手去拿肉干放入口中,不知是否课堂太累,时常觉得腹中空落,随着谢承祖的口味儿,吃了几回肉干后,倒觉得滋味不错,又十分耐饥,如今已经成了她上下学堂最常吃的零食,连口味都做出几种来。 她一边看着手里的纸张,一边尝着肉铺,不知不觉竟然空了盘子。 待到瑞珠将厨房肉与粥炖上,让正月看着火,准备进屋收拾桌子的时候,福荫终于“糟蹋”完了,正坐在小案子边儿,吃留给他的土豆条炸果子,嘴巴吃的一圈渣渣。 而小姐正坐于案边,一张张翻看着。 “福荫画出桃花了?”瑞珠过去给福荫擦了擦手脸。这谢家的小二爷虽不说话,其实有脾气呢,他不在意的人,连眼神都不给你一个,可气人,瑞珠照顾他这么些天,也没得他一个亲昧,倒是小姐很少与他亲近,眼神这会儿却巴巴的瞅着。 瑞珠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向小姐手里的纸,一指厚呢,“糟蹋”的可真不少。 都是些黑压压的墨道道,也不知小姐专注的在看些啥? 最后见小姐从中挑选,最取了其中一张,其它放了下来,赞道:“嗯,福荫这张画的极好!”瑞珠听着也随之探头看了一眼。 “这……小姐,这画的什么?怎么一朵桃花都没有。”她也算跟着小姐许多年,见多了小姐的画儿,也有些眼界了,却对着小姐说的极好,摸不着头脑,在她看来,这就是张横横竖竖的道道,还有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左下角,恐怕连张草图都不算,只能算作乱涂…… 檀婉清自然知道瑞珠的想法,对瑞珠笑了笑:“做画便如人身的骨肉,皮,无骨不成形。”说完,她抚过袖子,将这张草纸平铺于案,以镇石放于一角固定,然后伸手自笔筒中取了最细一只竹笔细毫,以笔尖蘸了点墨,开始在那已干了许久的墨道之上,在几处点了几点。最后,取来了颜料匣子,自其中拿出颜料块,刮下一点点与朱砂调配,调到最近乎粉色为止。 檀婉清并没有在图上大为改动什么,她只是在其上以柔软优笔的线条,在点过墨点之上,勾出了几朵粉色含苞的花蕾,甚至不多,只有区区几朵而已,整张沉闷的墨条涂鸦,便瞬间活了起来,那滴墨甚至被改为印章,虽然福荫还没有什么印章可用,檀婉清只得随手画了一只。 而在旁边一直看着的瑞珠,嘴慢慢张了开来,睛晴瞪了老大,好久没发出声音来。 她哪里想到,一个六岁的小童,只看着一枝伸进窗来的桃枝,竟然画出了窗外一片密密的枝干,那些她以为乱七八槽的毫无美感的线条,如今竟然在纸中错落有致,粗中有细,横竖交错。 小姐那几笔的粉色恰到好处的点缀最关健的地方,这些沉闷的线条就真如一夜春风吹来一般,整张画儿都活了起来,瑞珠终于眼熟了,如果没有窗子,这……这不就是窗外的那棵桃树吗? 瑞珠看向已经不吃零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案上眼晴亮晶晶看着小姐的福荫,眼神就像见着鬼了一般。 第八十二章 “未琢之玉谓之璞,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檀婉清伸手摸了摸趴在桌子上的福荫的头发,仿佛她手中这个小萝卜头,就是那块需要打磨的璞一样。 檀婉清对福荫这个张画儿,很满意,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琢磨一番,又在唯一朵开着的桃花处,墨点了两只俏皮灵活的小蜜蜂,然后吹干了墨汁,将画小心递给瑞珠,道:“今夏的纱扇图案,就用这副采蜜图,将福荫的字绣在上面,多绣上几把,我要拿去送人。”书院的宋夫人与两位女夫子,可各送上一把,想到什么又道:“描拓下来的时候小心些,不要伤了纸,原图还是要给福荫好生保存着。” “放心吧!小姐。”瑞珠赶紧伸手接了过来,离这么近了再看,当真是副再贴切不过的采蜜图,原她还有点不相信呢。 之前还觉得那些原本毫无关联的黑色道道,真的在小姐笔下,就那么点了几点描了几描,成了一副画了? 实在太神奇! 而且细看,这图案当真越看越耐看,这要做成圆扇,挑些颜色鲜亮的桃粉线,将桃花瓣的颜色点缀其中,当真是要让人惊艳的,可不就是副上好的扇面嘛。 两人此时当然未曾想到,原本欣喜福荫天分的檀婉清随口那么一说,瑞珠听在心里又这么一绣,宋夫人再拿着扇子在卫安的几个妇人间一走动。也不知是否沾了桃花屋主的名头,还是当真应了春暖桃花景儿。 卫安的一个夏天,突然疯狂的刮起了一阵桃花热潮,内宅女眷间开始流行起各种桃花的扇面,甚至于帕子、绣囊、腰带、罗袜,便是连首饰也带有桃花蜜蜂居多,连女子额颊的妆容都流行起桃花妆来,各大绣铺商铺抓住先机者着实赚了一笔,追着尾巴的多少也发了小财。 所有图中,卖的最火的,当数福荫的采蜜图,它并不是所有桃花图中画的最好的,也不是最精致的,但图案简单,好绣又耐看,反而流传很广,连京城都有了这样的花样,也是檀婉清几人万万没想到的。 檀婉清又在案上的字贴画本里翻了翻,拿出几张她平日随手画出的人物着衫样子,包括领口袖口与腰带的图案,皆重点勾出。 “到了换春衫的时候,是该给你家谢大人也填补几件,就挑橱柜那两匹银灰色与黑色的锦织料子,你将领头袖口腰带处按着上面的样子先绣出来,再送到绣纺,黑灰两色各做一套即可。”檀婉清自己的针线不好,便也不露丑。 瑞珠习以为常的接过来,她家小姐不仅画儿做的好,衣服样子与花样也都新鲜的很。早年在府里时候,两个庶妹做四季装束,哪次不是跟小姐要的样子,便是京城的名望贵女,着衣的风头也无不是随着檀府女眷衣着而变化的。 京城数得上名头的几家绸缎布料商,无不对檀府趋之若鹜,每次拿到新到的各色绉纱软绸都要主动送上府任小姐挑选,价钱但凭小姐随意打发,甚至半卖半送。 只因小姐挑选的颜色与花样必然当年内,卖的最火爆的布料,拿到了便可大量入货,保稳赚不赔。 瑞珠翻了翻,内外衫,连靴子的样子都画了出来,正面侧面后右,包括配的衣饰与颜色,严谨内斂贵气,纹样质地考究,只需拿好尺寸,照着做便可,当即收好了。 放好后,还忍不住笑着看向小姐,以前谢大人长年身着官服,常服也都是商铺临时买来现成的黑衣,亏得大人标准的衣架子,买了来也无需多改动,套上便能穿,但到底粗糙邋遢了些。 哪如小姐为其搭配的色调,一样的暗色,黑银相搭,灰蓝互配,上身的效果立即不一样了,极显气势威武。并且,领口、袖口、腰带或直缀几处,都用相近的银线勾勒出繁复的花案,细节之处彰显贵气,说起来,这样一套衣衫,做起来比女衫还耗神些。 总之在瑞珠心里,她家小姐就是厉害,总有化腐朽为传奇的能力。 檀婉清若知瑞珠心中所想,也只能心虚的干笑一番,她不是无所不能的人,依仗着的也不过是超越这个朝代千年的文化,便是改动的衣饰纹样,也不过是当年为画技而揣摩了无数古今装束,记在脑中罢了。 她清楚瑞珠的手艺,这丫头的绣工其实不错,只是平日在府里懒着动而已,绣个腰束领子还是可以的,但一人之力毕竟短缺,正月的绣工也是差了些,便索性让她绣出样子,送到绣坊让绣娘去做,若尺寸有不妥之处,拿回来再修改一番。 瑞珠也不嫌麻烦,收了样子,晚上就打算睡前绣出来一条领子来,越是大族出身的贵族子弟,在衣着上越是讲究。什么人配什么马,什么官儿配什么衣。便是京城一小小内宅妇人,在着衣配饰花样上也极有说道,不能过更不能错,否则,轻则侧目轻视,重则累其兄父,全家人丢脸,甚至严重时问罪牢狱也有。 第45节 不过这边关之地,山高皇帝远,大多人不太讲究罢了,否则官至五品,在衣饰上应要再繁复三分,这般还是简单了些。 谢承祖虽然官位不高,但有实权在身,衣衫不妥,不仅弱了气势,也会让人看低三分。有时一个人的体面与气场也是需要这些外物来助。 …… 午后,静谧的院落,完全笼罩在煦暖的阳光之下,檀婉清极有兴致的弯腰在院落的几盆花景处修修剪剪。 春秋是花草最茂盛之时,不过月余时间,几盆花草便抽出枝条来,鲜绿的枝叶在充足的日照下,伸展着腰肢,叶片之上泛起一层油油的亮色来。 檀婉清用自做的花壶,浇上了温庄寺的山泉水,滴上水珠的花叶更显得颜色鲜翠,生机勃勃。 正月之前说起,初来卫安时,外城没有井,大家就到一处荒废塌陷的温庄寺半山腰取水,那里有处山泉眼,泉水绕寺流出,一直顺着山涧淌到山根底,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在接泉水用,那水喝起来十分甘甜爽口,上次回家时,取了小桶水回来,果真如正月所说,水色清甘,入口爽洌,比之南华山顶的泉水不差多少。 檀婉清也知正月家里人多粮少,日子过的艰难些,便让她家里人每日挑上两桶水来,日结十文,寻常农家也找不着这样挑几桶水便赚十文的营生,正月知道她伺候的人虽然平日讲究多,但出手大方,对下人也不苛待,这十文钱自然是照顾她们家了,赶紧高兴的谢过了小姐。 正月的家里人更是高兴坏了,每日都让身子骨最壮的老三早中晚接上三担泉水挑送到宅子去。正月每月有赏银拿,家里现在也有了进项,日子与以前比,当真一个天上一下地下。前几日老大也娶上了媳妇,只用了不到二两银子,新媳妇虽然瘦小了些,但手脚勤快,绣活做的好人又老实肯干,这绣活又是进项,惹得不少人眼红。 有羡慕的人便道他家的二丫头攀上了厚道人家,赵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嫉妒的便道,不过是给人做下人奴婢而已,还真以为嫁给了守备大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正月到底是个小姑娘,就算适应了宅子里的活计,但到底第一次离开家人,还是想家的很,每日最常做的事儿就是伸着脖子看门口,三哥是否挑水了来。 瑞珠便索性将大门的活儿让给了她。 正月的三哥也懂规距,只在大门口停留,从不进宅子,正月在家时也时常挑水浇菜,自门口挑进屋子里,还是做得的,而且见着三哥还可以多说些话,或者拿些小姐赏的东西让三哥交给娘。 大门那么一响,正月赶紧跟厨房的瑞珠吱了一声,开门出去,正月三哥方面大眼,生的壮硕,挑两桶水不过是跟溜个弯一般,不费什么事,他敲了门,就将桶放下来,站在门口等着。 正月一出来,他目光便顺着开着的门缝向里望,正好望见那一抹玲珑鲜艳的身影,身着鲜樱色的绸锻衣裤,上衣未盖住膝盖,只短短裁到了胯骨处,腰间一侧系了带子,身上再无多余纹饰。 料子贴身裁制,人只微微一动,柔软的绸锻便贴覆在了皮肤上,将整个人的身形勾勒出来。弯腰时竟有说不尽的靡靡风景,庄稼的汉子何曾见过这样细腰雪肤凹凸有致的鲜色美人,只觉院里那些桃兰菊盆景在那抹樱红身边,都成了摆设。 他站在门口傻傻的看着,张着嘴巴,口水快流出来也不自知。 正月一回身就见着三哥的模样,赶紧将身后留缝的门关上了。 当初她第一眼见着人的时候,也觉得这宅子里住着的人是仙女,就别提三哥一个大男人了。 “守备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啊。”就算关了门,汉子仍然还沉浸在刚才一眼的惊艳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谢大人有没有福气我不知道,你要是说里面的人,那当然有福气了,这不,想喝城外现接的山泉水,就能让人巴巴的送来……”正月极小声的嘟囔,外来的难民要进内城不易,就算入了军籍,也要被查来审去,可她三哥现在一天三趟来回,守城的兵卫见着人,只摆摆手一路畅通无阻,显然是大人打过招呼了。 “如果我能娶到这样好看的,她就是要天山上的水,我也给她找来……” 正月听着她哥癞□□想吃天鹅肉的话,忍不住“噗嗤”笑道:“三哥,你还是赶紧娶个老实的嫂子好生过日子,别老想有的没有。”说完正月从袖里取了这个月拿到的月钱,帕子里是五百钱,还有小姐赏的一支银簪,虽然不重,但胜在工做的精巧好看,她虽然想自留,但想到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到了年纪未娶妻,这簪子可是件不错的聘礼,想到日后还会有赏,便忍痛拿了出来,至于她与瑞珠赏的那两匹鹅黄翠绿的绸料,她是万万不舍得拿出来了。 “三哥,这里的钱和东西你交给娘,别让别人看到了。” 汉子看到东西后,脸上露出丝欣喜,转而也有些沮丧,心知就像二妹说的,这样的美人只怕送与他,也是养不起的,收了东西后,还是问了句:“不知大人什么时候娶人进门?怎么说大人对咱家也有恩,怎么也要随份礼讨碗喜酒喝。” 正月让他收好东西,听着话儿微微撇撇嘴:“我在这儿三个月了,谢大人根本没提要娶她的事儿,只是把她养在宅子里,好吃好喝的供着。” “别瞎说。” “我没瞎说。”正月接过三哥手里的扁担气鼓鼓的道:“大人对她那么好,送了那么多东西,她连一件衣衫一双鞋都不给做,我看的真真的,一针一线都没有动过,全扔给丫鬟绣娘做,你说大人知道该多心寒啊!我看呐,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大人,说不定藏着别人呢,大人就是心里清楚,才不肯娶她……” 话刚说完便传来一阵马蹄声,见到来人,站在门口说悄悄话的一男一女赶紧噤声,低头退一边。来人风尘仆仆的翻身下马,将浑身漆黑油亮的黑炭头牵在门口。 两人头快低到下巴了,赶紧叫了声:“大人。” 来人“嗯”了一声,伸手将两桶水提了起来,两桶手的重量对他而言,不过是两团棉花罢了,一进门便抬脚将门踢上了。 正月吓的脸色发白,看着“咣当”响的大门,不确定的道:“三,三哥,刚才的话大人他不会听到了吧?” 汉子也有些不自在:“不会,刚才大人骑着马,又离的那么远,不会听到的。”话是这么说,可他一五尺壮汉脸色也发白的很,因着听人说起过大人耳目精通,臂力过人,听着刚才的门声,小妹的最后两句,难保听到个三五分,只盼大人有大量,此事不与小妹计较才好。82 第八十三章 檀婉清正在一只白瓷八角盆处,弯身修剪盆内的大株的金线海棠,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心知来人,直到细心剪下一枝后,回过头,便见一身尘土的人,大步走到回字井处,放下了手里的水桶,没有如平常走过来,反而却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这些日子他人着实狼狈了些,身上也不知是在泥里打了几个滚,袖口、衣摆、靴子皆是泥泞。加之早出晚归,没空打理自己,短短几日,面上竟然蓄起了一层青色胡髭,而这髭不仅不显颓态,反而迎面一股浓烈的阳刚之气喷薄而出。 檀婉清眼前却是一亮,以前的年少英俊她倒不得觉得如何,这样带着些沧桑的青胡面倒是极对她的喜好。 她放下手里的花剪,走上前,打量了他胡子一番,才笑着问道:“大人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晚上可能留下来用饭?”又见他肩膀处沾了些水渍结成了块的尘土,毫无嫌弃的伸手体贴的抚了抚,干净后,才又抬头看他。 两人眉眼一个剑眉星目,一个一泓清水,他盯着她身姿袅袅如青烟,潺潺若流水向他走来,半晌才回:“不了,府里有事,换过衣服就走。” 檀婉清看出他神情的不痛快,并未多问,只接口道:“再忙也不再这一刻半刻,厨房里有热水,先冲个澡吧,我去给你拿衣服。” 听正月说外城已经开始动土了,几千民众都忙于挖渠建井、建墙修路。像他这样官位不高,手又握权不上不下的位置,最是劳心劳力,光是军中一干武官将领们的大事请奏,小事不断就能缠的人头疼。就算精力再好,也是强打起精神来的,不痛快在所难免,自是体谅一番。 站着的人不出声,任她摆弄,不过皱着的眉头却稍稍缓了缓,算是默认的转身去了净室。 谢大人冲澡的速度非常快,根本就不用热水,几瓢凉水从头淋到脚即可,着单身出来的时候,她正取了衣服出来,拿起来细看绣工与衣式,又在匣子里取了可搭配的饰物。 谢承祖对穿着向来不讲究,蔽体即可,这是他长年在军中身着兵服,身边无人打理衣衫只求简便之故。 屋子里的浅紫色纱窗开着,春天的风吹得最是温柔清爽,空气中再伴着一丝丝的桃花香,与身前女子身上的暖香,吸入肺腑,在这样赏心悦目的环境与人面前,不知不觉便使人崩紧的心绪,慢慢舒缓下来。 他站在那里,任着只到他下巴的女子,目光专注的在他身上顾来梭去,纤细的指尖在他胸前温柔的整理着,他不着声色的看向她手里泛着丝光的衣衫,不由想起自己两年前初次觐见指挥史,也是现任益州总督大人,其手下一干人等见到他寒酸的穿着时,目光流露出来的鄙夷。 谢承祖早已在战场炼的钢筋铁骨,不曾在这些人的目光里露怯半分。可是内心深处,对那些纸上谈兵、出口成章一身鲜艳锦服的官员,从不曾有过好感。 不过这一丝厌恶他隐藏的极好,不曾被人发现,只除了眼前的人,她也是出身大贵之家,却细心的自他着装察觉他内心强烈的喜恶,只从她取出的衣物便知,这些衣衫皆顺从他的喜好,不曾有一次出错,让他生出厌恶之感,他从不认为这是巧合。 檀婉清清楚这位大人目光的侵略性,她早已习惯,随便任他瞧,她自顾自的打理端详,也颇为享受这样不开口的安静空间,让她能好生看看自己设计出来的样式,是否真的同图纸中画的一般。 套上白色里衣,外罩烟灰、墨黑两色交领曲裾深衣,袖口与衣缘几处,饰有渐变的银色与淡青色云纹刺绣,细看十分立体质感,领口处饰有灰色凹凸花纹。 檀婉清将领口贴着白色里衣往里掖了掖,离了几步看了看,又走近来,其它地方还好,领口这一处的烟灰刺绣不如预期,只因丝线与料子太过相近,可若换成银线,脖子处花纹又显得花了些,下次可将领口料子改成双层透烟纱,里面绣层暗纹。 记下后,才取了塌上的黑色与烟灰色相拼腰带,整体的效果,除去绣工,也算超出她的预期。只能说,眼前的人天生的衣架了,衣衫的便是有三分缺点,也能让他这副宽肩、精腰、腿长的体格穿出完美效果。 这人要放在现代,也是天生顶级模特的身材,就算身为女人的檀婉清,心头也忍不住泛起一丝嫉妒。 这样的人,穿一身破烂,简直暴殄天物,对不起上天赐于的这副身体,最后,打量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条墨绿玉环打着浅绿丝绦长穗,将它细心系在了腰间。 系上长穗,檀婉清忍不住抱住了男子精壮的腰身,心中突然升出一丝丝占有欲,里面有对自己作品的自得,亦或是不想让他出去示人,追根究底,也是不想让人发现被她一手开发出来的好,甚至涌出一种倒不如让他换回以前的粗制旧衣,不惹眼来的好。 原来这种占有的自私,不只是男人,原来女人心中也是有的。 眼前的人将脸贴在他胸口,双臂轻轻环着他腰际,那一刻,谢大人棱角莫名的软了,他知道自己挤出时间回来一趟,需尽快赶回府商议要事,可还是依她所言,慢腾腾的冲了澡换了衣服,并任她打理,配合的站了半天。他将手放在她肩膀,却一直没有拉开她,只是突然道了句:“花既然开了,天儿也暖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檀婉清偏偏听懂了,因为自己对他许诺过,待天气暖和再商量婚事。他再次提起的那一刻,她心头涌起了一股想要应下的念头,甚至想说一句,那我们结婚吧。 可是话到了嘴边,到底止住了冲动,静了片刻,才贴着沉稳的心跳声,语气轻柔体贴的道:“大人政务辛苦,还是待大人忙完了这段时间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室内陷入一片静寂,站着的男子突然将怀里的肩膀推开,脸色棱角更加明显,他看着面前的人,冷淡的丢下一句:“军中有事要商议,今晚不回,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离开了,离开时还带着怒气。 檀婉清错愕之后,脑中快速转动,暗暗思索刚才的那句话,并没有任何失误,他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谈婚事只会让他分身乏术,加雪加霜,她的话自是为他考虑过的,不知为何有这么大的火气。 思来想去,只当他确实军务繁忙罢,顿了下脚根,便跟了出去,吩咐瑞珠准备些吃用宵夜让大人带到府里,可谢大人走的极快,不等装好便出了门。 开大门的正月心下惴惴不安,见大人匆匆上了马,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双绸面结实的布鞋,上前道:“大人,大人对正月一家的恩情无以为报,正月愿意一辈子服侍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出了门,守备大人的脸色已经彻底含了霜,听到话后,手握僵绳掉转马头,看向站在身后正举着鞋,仰着巴掌脸眼晴直直看着他的小丫头。 他眉头一挑,倒没发现,这丫头原来胆子这么大。 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身着上好的棉纱衣,与她伺候的人一样,腰间斜斜系了条翠色含纱的腰带,头带支蓝色珠花,耳朵两颗银珠坠,与当初那个面黄肌瘦,提起来没几两重的小女孩判若两人,可见这段时间生活之富足,不过才三月时间便彻底改头换面。 谢承祖未下马,更未接高举的鞋,本覆了霜的脸上,也填了几分厌烦,他冷着声音道:“倒是我看错了人,念你年纪小,这次便罢了,你若再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不清楚自己要服侍的人是谁,就不必继续在宅子里待了!”说完看也不看人的掉转马头,急驰而去。 后面的正月本就是咬牙鼓起的一颗胆子,结果被这一道声声色厉的声音,吓的瞬间瘪了回去,谢大人此人恩怨分明,黑便是白,白便是黑,从无中间地带,他看得上的人,都不曾有几分好颜色,好言语,何况看不上的人,无论面上口中都绝不会有一丝温□□面可讲,严重于不喜的人,态度便如对敌人一般无情冷酷。 正月毕竟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回到宅子后,想起大人的面容与话便吓的脸色发白,晚上做了噩梦后还偷偷在被窝里哭了一场,自此小心谨慎,不敢再有半点错处了。 瑞珠见谢大人气呼呼的走了,神情颇有些幽怨的看着自家小姐,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就是一块石头,也能捂化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檀婉清最后也只得揉了揉额头,因为个男人,这般众叛亲离是怎么回事? 再度拿起花剪,却是想来想去,再想自己这些日子离开的念头越来越淡,似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离开的话竟有些不舍起来,只怕比起理智起来,内心也早就做出了选择。 或许这大概是她活着前,最后一次自私了吧。 …… 谢承祖一路阴着脸回到了守备府,桌案上堆满的待处理的军务公文,昨日便是推敲探子报来的蛮夷动向与城避大小诸事,便整整商议到半夜,他匆匆甩开衣摆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纸,沉下心看下去,待刚看清库中粮晌所剩数目,左问便敲门而入。 “报大人,昨日威远镖局的一行车马已搜查过,车底有夹层,里面刀剑等兵器数十把,可藏三到四人,现在一行人已被押解入狱,接下来不知如何处置。” 谢承祖只觉得刚平静下来的心口,又涌起一股郁气,握紧了手里的纸张,目光继续看着上面的粮草担数,半天才道:“将人全部赶到外城看押起来,不得入内城一步!” 左问道了句:“是,大人!”说完转身离开,并将门带上。 屋里的谢承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拿到一半,却是用力的贯在了地上,青花茶碗顿时四分五裂。 若不是左问无意间发现了徐锦与车队入了城,恐怕这一次,她当真要走的一干二净,不留痕迹,绝情如此,他可真的是太小瞧她了。 放在桌上的拳头,握在一起,手背上长年练枪的青筋,轻易的显露出来。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一次次以借口拖延,原就是孤注一掷,为此竟忍辱负重,屈于身下,宁愿作人外室,没名没分,沦落到叫世人可怜耻笑,叫家人蒙羞的地步,也要一次又一次计划着从他身边逃走,便是如此也不愿意嫁给他。 谢大人眼底闪过一丝伤痛的红意,他紧紧攥紧拳头,既然她这么想离开,那就如她所愿又如何。 第八十四章 竹林书院的秀才娘子张氏,为人圆通善于经营,在卫安的富户商户女眷中颇得名声,不过翻年之久,西院原本不足二十名女童,如今三倍有余,学堂两侧又建了三处花厅书房,分了短学与长学两班,短学一般是商户人家,一至三个月不等,对子女要求不高,只求日后能习些绣技,多识些字即可。 长学,自是从蒙童的启蒙到琴棋书画、行为礼节方面细细教习,时间三五年不等。入院的学童多起来,教习就有些不够用了,所以年后秀才娘子请进数名夫子入院。 如今的书院今非昔比,当初三两学童的窘况已不再有,还没进书院,就能听到东院那边传来一阵阵隐隐的朗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待进了院子,又是一阵女童们斗嘴的嘻笑声。 檀婉清颇喜欢小童的天真烂漫,也对这样简单的环境满意,学院待的也十分适应,闲暇时与几位新来的女教习相处良好,放了课后,碰上还未离开的时常会在花厅品茶小坐一会儿。 张氏请的几位女教习皆是文静柔和的性子,如眼前的这位,早年丧夫,无子,现与婆婆住在一起,性子温婉的不得了,檀婉清名字里倒是有个婉字,可惜只能在表面做做文章,里子是什么样子,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但眼前这位可是从里到外温婉清柔,连说话的声音都轻的不得了,几人正聊到昨日知州大人府里来了位贵客,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听说与府里的少夫人是表亲,来历颇不凡,她闻言道:“昨日午后我路过大人府上,见到府内夫人家眷十数人迎在门口,从一辆马车里走下一位花龄女子,身形高挑,面容娇媚,风姿仪态皆是上上之选,想必就是这位贵客吧。” 另一位女教习听闻也奇道:“真不知是什么人物,惹的知州府这般劳师动众。” 这时从内室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拿着紫色砂壶,这人也不是旁人,乃是学院宋夫人的表亲嫂子,如今在学院帮着宋夫人处理些杂事,闻言笑着道:“这事儿我倒是听说了,那贵客的车马来自益州总督府。” 穆姓的女教习闻言感兴趣道:“还是秋嫂子消息灵通,原来是总督大人府上的娇客,只不知是个什么身份?” 檀婉清眼前性子十分温婉的女夫子也柔声道:“之前听说总督大人有一独女……” 第46节 “正是。”宋夫人的表亲嫂子将砂壶放到桌上,宋夫人长袖善舞,耳目灵敏,这城里许多事都能探知一二,宋夫人的表亲嫂子这么一说,倒是□□不离十了。 两位女教惊讶的张了张口,倒不是为对方的身份,那穆姓女教习半晌才道:“这兵荒马乱的,总督大人倒是放心的很啊。”噺 鮮 尐 說 这世道,就算男子出行也是两股战战,何况是一花容女子,当真好胆色。 “最近知州府里并无什么喜丧,也不知为着何事,总不会来叙旧的吧。”穆姓女子边说边笑饮了口茶,一天两夜的路程,只为叙旧,这表亲的关系可比亲生的还要好呐。 “听说总督大人的女儿明年就满十八了。”有些事恐怕是等不得了。 “难道是为了终身大事?”总督大人的女儿还愁嫁不成?就算如此,卫安又有什么人能配得上她的身份,难道…… 秋嫂子神神秘秘道:“听说昨日到了知州府不久,就一顶轿子进了守备府,待到傍晚才离开……”说完她看了眼一直未出声,端着茶碗一直听她们言语的谢婉清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 卫安能配得上总督大人之女的,想也不必想了,只有一人,那就是卫安的守备大人。况且总督大人与守备大人还有提携之恩,谢大人年少有为,战场英武神勇,前途不可估量,总督大人惜才下嫁爱女,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檀婉清来城内时日不长,几人提及的人与事她暂且当做闲聊听一听罢了,不曾想此事竟然跟自己还能扯上一丝关系。 旁边温婉的声音称赞道:“总督大人的爱女生的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与谢大人正是郎才女貌,天然配合。” 檀婉清本是端起茶碗,听到话时,欲饮茶的动作有些僵硬,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舒服情绪,她低头掩饰的掀起茶盖,灌了一口温热的茶饮,将这股恼意压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檀婉清回到宅院,正月自厨房端来煮的糯糯的粥点,瑞珠上前替她解下外罩的宽松儒衫,换上室内的枣红色的细软绸衣,虽然蜜三粥十分香甜。 可喝的人心里烦乱,再好的滋味也尝不出来了,只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了勺子,闭目卧在塌上小憩。 身边的丫头瑞珠和正月多少能感觉到今日主子心情不美,虽然未摆在脸上,但自从回来便没说什么话,不似平时高兴时会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趣一番,或是引得正月讲一些家中小弟的趣事轻笑不已。 小姐心情不好,两人格外小心冀冀,瑞珠早早打发正月收拾厨房,割早喂羊去,她则悄悄的在屋里拣起上午未做完的针线,不发一声的守着,时不时往炉中填些安神的香料,屋里一时间除去轻轻布料的摩挲声,再无他响。 檀婉清闭目似在安睡,室内也燃起渺渺的馥香,可是心里不妥贴,怎样的无法入睡,思绪更如条拔河的绳子,在脑中来回的拉扯,使她心不平气不和。 一面想着,正二品督抚嫌嫡女,也不天生无盐相,怎么会下嫁一介小小的五品武官,就算再疼女儿的人家,担心嫁了人后受委屈,也多会择些家世清白,风雅潇洒、才华横溢的状元探花郎,什么时候轮到一名不见经的小小武官,说什么年少为,战场英武神勇…… 不过是些粗鲁的兵头罢了! 檀婉清心头失了些平日的冷静,控制不住的冒出些恶意的想法。 可另一个念头又觉得这样正好,有个二品督抚这样的丈人,谢承祖日后晋升之路必然顺遂,想必总督之女不会容忍外室这样的身份,到时她可顺理成章收拾包袱离开,这般既不耽误谢大人日后飞黄腾达,自己也不用再纠结罪臣之女的身份惹来的祸端,亦或是嫁人生子活不过三年的小命。 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 可是,檀婉清的心情很不好,短短半年之久,她的心态就已经跟来到卫安时差的非常远了,自古无欲才刚,情动情伤。不过是听着个消息罢了,就已经让她吃不香睡不着,这真的很不妙。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没有这样的危机感,因为在她潜意识里确定,谢承祖择偶的眼光很高,可他的职位却很底,高不成低不就,婚配很尴尬,只要不是随便拉个人配,他想找到合心意的人很难。 或许承认他的眼光高,有些自恋,可是不论檀婉清如何否认,如何承认古人的能力,如何在一群古人堆里隐藏自己,可在她的心底深处,多少都会有些穿越者的优越感,因为那是比旁人多经历了更繁华平等迷幻的时代,虽然她无法对眼下这个朝代做出改变,但曾经拥有过思想的自由经历多元化的世界,就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站到一个更高的层次,看到过更远更美好的地方,再用那样的目光回头看,任何人都会有那样的一种俯视的错觉。 所以檀婉清或许因为身份曾经玉叶金柯过,也同样因为身份卑贱低下过,大起大落落魄受难没有让她内心屈服自卑,她的精神世界也许比皇帝都要富足,所以潜意识里,她就是她,是独一无二的,而对于别人对她的承诺或者感情,并没有特别在意过,就算日后离开,她都会是主动的一方。 却没想过,这个别人也会入他人眼,连总督大人的爱女,百里迢迢的赶来追求,以前的她不曾在意,可现在,檀婉清终地意识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生起的嫉妒之心,也意识到自己对一个人有了独占欲,而这个想法搅的她一个午睡心神不安,思绪纷乱。 檀婉清只睡了半个时辰便起了身,瑞珠起身泡了一壶敬亭绿雪,倒入怀盏中,雪白的怀壁映着浅绿茶汤,散发出幽幽香气,滋味醇和沁肺腑,沸泉明瓷雪花飘。 可檀婉清哪有心思去品,不知滋味的抿了几口,开口问道:“谢大人这几日可曾回来?” 瑞珠放下壶,拿起放在旁边的衣衫闻言道:“大人已经六日没回院子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连换衣的工夫也没有,若是回来过,我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小姐。”瑞珠瞄了眼小姐的神情,暗道小姐这是想大人了?以前三五日没回来,可从来没有问过。 檀婉清茶不知味的放下杯子,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魔怔了,这娘胎带来的坑爹身体,本来就没有多少年可活,还顾忌许多,人生得意须尽欢,应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让自己舒坦幸福,才不枉多活一朝,至于其它的,何必理那么多,一番汲汲营营的只会浪费许多时间。 她看向面前冒着茶气的碧绿茶水,一时间豁然开朗,想要的幸福不是什么命长,也不是手里有多少权力财富,而是别人饿了,我手里拿个肉包子,别人冷了,我身上穿了一件厚棉袄,别人喜欢的人,真心喜欢的是我。 无论是包子还是棉袄或者真心喜欢我的人,都是我比别人多拥有的东西,聪明的人,是绝对不会随意丢掉的。 旁边拿着针线的瑞珠实在有些担心的看着小姐,回来时就觉得不对劲,茶杯也拿在手里半天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好几次想开口忍住了,终于鼓足被小姐瞪眼,或被训斥一番的危险,张开嘴询问,就见小姐有些迷茫的眼晴突然亮了起来,一反刚才的低沉,打起了精神的一手提起茶壶,满满的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下。 倒是把瑞珠吓个够呛,还好茶壶放了半天,水已不太烫,否则小姐的嘴巴可要烫起泡了,便饶是这样,也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帮小姐擦嘴角的水,到底温度有点高,小姐嘴巴烫的红红的,一时间比上了胭脂还鲜艳。 第八十六章 三日后,初春迎来骤雨,细若牛毛的雨雾,淅淅沥沥。 檀婉清的心绪也与外面乌青的天气一样,快滴出水来。不知是月事推迟了几日,还是因早上听到总督之女准备在知州府小住一段时日而格外心烦气燥。 “……听正月说外城的城墙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瑞珠边整理着衣物边状似轻松的说道,“忙过这几日,大人也该回来换身衣服了。” 若换作平时,小姐定会随口打趣道:“也不知造成什么泥猴子样儿,说不得能搓出层黄泥来。”可今日却是“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传闻那位总督之女生的又美又媚,有了这样的大美人时不时献殷勤,哪还想得起其它人来。男人表面再怎么正八经,也隐藏不了他们骨子里见到女人就习惯用下半,身思考的劣根性。 檀婉清这般想痛快了些,可又对自己这样含酸的想法心存唾弃,一下子合上了手里精致的画本,以前还觉得画本中的某些笔法技法精湛,这会儿却又认为这些故事既无新意,人物刻画又古板,根本没有任可新奇的想象力可言。 瑞珠收拾了衣物,见小姐心烦的扔了手里的画本,又细瞧了自家小姐一眼,转身出去了,一会儿端着一碟子刚出锅金黄色的如意饼和核桃粘又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小姐,外面的雨小了些。” “嗯。” “厨房大人爱吃的核桃粘也剩了好多都吃不完。” “嗯?” “小姐要觉得无什么事。”瑞珠放下碟子道:“不如亲自带一些给大人送去……” “……” *** 永德镖局现任总镖头张茂兴身材壮硕,长相十分精干,镖局是他祖父张永德一手创立,张永德江湖人称“双刀王”,最擅长使用的是双手刀,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镖走大江南北。 到了张茂兴这一代,他并未辜负祖父一片苦心,六岁开始便早晚苦练双刀,一练就是十六年,刀法已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可祖父却早早逝去,父亲中年腿有旧疾,镖局的情况每况愈下,只有他在苦苦支撑。 直到二十三岁那年遇到了一位贵人,接到了一笔以他当时看来报酬丰富的无比想象的护镖生意,使得镖局困境中起死回生,并娶到一房如意美妻,如今三年过去,镖局的生意蒸蒸日上,光是驻局镖师就足有三十几名,他也早已儿女双全,平日除了坐镇镖局,已减少出外走镖的次数。 不过这一次,却是意外,也第一次从妻子口中得知,当年给了他一笔生意,从而保住了镖局的恩人,竟然是已被流放边城的檀大学士之女。 妻子前主子加之恩人的双重身份,才让张茂兴冒险亲自走这么一趟,这趟镖他带上了妻子,并且是赌上了夫妻二人的性命前提下,要知道窝藏罪臣之女可不是小罪,虽然那位檀家小姐姐早早安排了后路,托人买下山庄三两座,可若有人心查探,定要查到他们夫妇身上。 更何况,他们离京城之地本就有三日夜路程,距离益州城就更加路途遥远,远行镖向来危险,谁也不知道漫长的路途中会遭遇到什么,并且还是那样的乱民之地。 可架不住妻子的苦苦请求,加之他行走江湖,也是个有恩必报、义薄云天的性子,所以明知凶险,仍硬着头皮前去,好在年前有镖师接了一趟报酬丰厚的运粮车到益州的镖,便招了十来个人,运了三辆马车的当地土产,延路贩卖,好在手下几个镖师走过一次,熟门熟路,花费大半个月,倒也有惊无险的一路到益州。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还没有进入卫安城的大门,就被人连人带车的扣了下来,并且从车上搜出了他们路途防身用的刀具,和能夹带人或货物的夹层马车,被官军押解的那一刻,张茂兴涌起一股悔意,早知如此,不论妻子如何请求,他都不会答应,若只是夹带刀具和车马入城,还可说是镖师行走防身之用,可若妻子受不住招出了罪臣之女的事,那可是窝藏之罪,要受牢狱之灾,家破人亡不足矣。 可就在他感觉到大祸临头,这辈子恐怕要到牢里转上一圈后,才发现押解他们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大牢,而是建造不久的民居,被褥枕席一应俱全,除了不能随意出入,餐时连茶酒都备好,看押他们的将领竟然还会与他们几个镖师开上几句玩笑,居然还是认识的,那将领透露让他们放宽心先住着,过段日子就会放了,若觉得酒水不够烈,还可让人换些烧刀子来。 这让他们二丈摸不到头同时,又大大吐了口气,还好他们长年走镖,心脏比较健壮,否则这种大悲大喜,跌宕起伏的情况真让人受不了。 王骥负责挖建护城河,同时看守城外永德镖局一行几人的将领,说是看守,不过是派几个小兵走动走动,每日送餐送饭而已,三餐准时准点,酒肉米俱全,没事的时候,他还会去转转,顺便看看一行人有什么需要。 这让附近务农的军户以为这屋子里住着什么大人物,走路时都是避着走的,唯恐冲撞了贵人。 不仅王骥,杜和与张献也过来热情打招呼一番。 出来时,杜和咋舌道:“这就是守备大人媳妇的娘家人?好家伙!个个皮糙肉厚,一看就是练家子。” 张献道:“镖师手里要没两下子,谁敢吃这行饭?说起来跟咱也差不离,都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拿命讨饭吃的,那个总镖头的夫人就是以前是檀……大人媳妇身边的大丫鬟?嚯,这么忠心的丫鬟现在可不多了,出嫁这么多年,还不忘主子,千里迢迢的来救人,不容易啊。” 杜和拍了张献一巴掌:“什么救人,那叫主仆情深前来探望,大人这几日心情可不大好,你说话小心点,免祸从口出,被大人派出去守河道。” 王骥笑眯眯道:“说起来上次咱从城内运出来的粮就是雇得他们的镖师,里面有两个还认识我,说实话,那趟路途远,粮车又多,我们人又少,我还真怕他们黑了咱那趟粮草,不过后来看那几个镖师人都不错,对我胃口。” “怪不得你跟他们这么熟啊,不过说起来这些人也关了四五日了,大人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总不能一直这么押着吧?” “估计要等大从气消才会放人吧。” “嘁,要大人消气那还不容易?只要那个美人在大人面前稍稍哭上一哭,保证大人整个人软的跟个什么似的。” “不对不对,大人不可能软,肯定会硬起来。” “看来这是你们俩的经验之谈啊!”“小心点,被大人听到,一拳打得你们三天下不来炕。” “你以为你跑得了吗……”说完三人立即互相捅拳嘻嘻哈哈的向军营走去。 *** 钰棋虽已是妇人,但出嫁前在檀府跟着大小姐,衣食无忧,住行享得也是人间少有的富贵,出嫁后与丈夫恩爱,无什么妾室扰心,又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生活过的顺心如意,所以出嫁三年,身上仍还有些少女的几分气韵。 走这一趟,她也知凶险,但她这一生能走到这一步,受的全是小姐的恩赐,她并不是家生子,也不是葬父卖身孝女,而是一个小叫花子,有一日乞讨到了小姐轿前,小姐见她生的下巴尖尖,眉清目秀,便让她进了府,那时候小姐身边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信可用的人,她就是这样被一手提拔起来。 她的人生,无论是在檀府的富贵还是嫁人后的自在,皆是在小姐一手安排之下,如今小姐有难,她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安卧枕塌之上,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她受小姐的恩情,当真是说也说不完,便是将这条命给了小姐也是值当的,只是可怜她的一双儿女,和对她极好的夫君。 便是这个时候,夫君也没有恼他,反而拍拍她的手,安慰的道。 “我已向王校尉打听过了,加上徐锦所说,谢守备恐怕是气恼我们偷入城中接人,才关上几日教训一番,如今人未接走,倒不会再迁怒我们。” 钰棋叹了口气:“我有点想浩儿和翎儿了。” 张茂兴伸手搂住妻子肩膀,他又如何不想,浩儿三岁,翎儿只有一岁半,正是可爱顽皮的时候。 “这次能回去,短时间内我不会再出镖了。”他现在有妻有儿,实在难以承受失去她们的后果。 “也不知道那个守备大人对小姐好不好。”钰棋有些担忧,自古民不与官斗,她虽然衣食无忧,但丈夫只是个小小镖头,如何斗得过卫安的地头蛇,她知道这次接小姐失败,以后是无论如何也接不走小姐了,她丈夫也不会允许,这恩,这辈子恐怕是报答不了,心头有些难过,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小姐给了她丰厚的嫁妆,还有一沓几千两的银票压箱,小姐曾说过若檀府有那么一天,她还有这份姐妹情谊,求到她的时候,希望她能帮一把,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期望那个男人能对小姐好一点。 张茂兴搂着妻子的肩膀,肯定的道:“谁人不知你家小姐当年的美貌,想必那谢大人心里是极喜欢的。”以男人目光来看,那守备大人必是将檀府大小姐放在心上,甚至日日挂心着的,否则,怎么会在明知对方要逃走的情况下,还对他们一行人好吃好喝相待。要知道,一个男人若无情,绝对不会细心处理这样的小事。 从中足以看到对方关心的程度。 “所以你不必担心你家小姐安危,那位大人必是待她极好,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家小姐恐怕眼光太高,看不上这等低末品阶的武官……” “小姐虽然懒散,倒从未看不起谁,其中必然是有什么事。” 张茂兴对妻子忠主这一点微微有些不满,说什么也没有用,那个人毕竟也是他的恩人,虽然在这之前他不知道。 *** 中午王骥几人在伙“堂大口吃饭大口喝汤,虽然只是清汤,但因为放了油星和几小块肉渣,居然好喝的很,就着黑馍和咸菜连喝了三大碗,肚圆饭饱的出了伙房,就被左问叫住。 “大人让你将永德镖局的那些人放了,车马如数归还。” “我就说嘛,关在那里好吃好喝的,早就该放了。”现在粮食这么金贵,离秋天丰收的时候还远着呢,“大人还怎么说?放了人后,直接送出外城?” “让他们进城,接了人后直接赶出外城,不得耽误。” “什么?”王骥瞪大了眼晴,不敢相信。 第47节 第八十七章 瑞珠笑呵呵的为自家小姐换上前日才从绣纺取回的春衫,图样自是出自小姐之手,确切的说,是小姐无聊时打发时间的产物。 当年在檀府时,近水楼台,便是小姐手下的几个丫鬟的衣饰,都引得各院子丫鬟婆娘争相模仿,只可惜檀府大小姐乃是富贵窝里出身,不需此等技艺谋生,否则,恐怕各绣纺玉纺都要抢破了头。 这话儿自然无人跟小姐提及,但那私下暗地里,谁人不收集这样的图样,无论是绣样子、衣样子还是饰样子,都有无数人仔细收藏,就连京城那些大小绣工绣纺届也无不以完整图样为珍宝,因为他们都知晓,出自檀家大小姐之手之物,哪怕是片不起眼的花钿额贴,都十分经典,那时的布料绣纺的商人提及到小姐的名头,眼睛都是放光的。 瑞珠展开绣着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的雪白里衣,外披着宽袖丝质外衫,前襟、后襟的下摆及袖口同绣有素色花纹,并在花纹中渐变出几缕浅红色的新蕊嫩瓣,腰上再系上一条十分鲜的嫩绿色的玉带。 简单的白红绿,便浅浅谈谈的勾勒出了一片初春时的明媚。 这边瑞珠已整理好小姐的衣饰,那边正月已经将厨心还温热的蛋黄酥饼与核桃粘装好了盒子,见着外面的天还有几分阴沉,担心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雨了起来,檀婉清心急的催促瑞珠几分,趁她系腰带子时,顺手拿起匣子里的一支白玉素簪子插,入发间便急急向门口走去。 “小姐,还没上妆呢。” 下雨还上什么妆?以为她不知道那画眉的寒烟膏是石墨做的,恐怕被雨一淋就要花成鬼样了,古代的化妆品可没有什么防水的功能。 瑞珠见小姐取了油伞推门出去,她也只得匆匆拿了件遮雨的披风,接过正月的食盒跟在后面,正月跑出去把大门打开,走出去的时候,檀婉清还扫了眼那食盒问了五香肉干装了没有?昨日的肉馒头有没有带?虽然谢大人不在,但瑞珠在厨房每日都会备上一些,说不得什么时候大人就过来了,这些檀婉清也是知道的。 下了一夜外带一清晨的雨终于停了,可天儿还没有放晴,仍然重云如盖,绵绵笼罩,低气压的天气,时不时几丝钻心的寒风,可真让人心里不舒坦。 檀婉清接过瑞珠手里的披风,将带子系在胸前,回头对正月道:“肉干和馒头多装些,点心拿过去也多被人抢光了,轮不得你家大人吃。 谢大人不是个护食的,送点好吃的,都是手下人分了了事,自己吃不上几口。 “小姐,你放心吧,牛肉干和肉馒头装的足足的,点心也装了不少。”正月忙应声道。 瑞珠捂嘴偷笑,小姐嘴硬心软,明明还是很关心大人的。 檀婉清怕赶上雨,步子快了些,可还是在北营城门的路上赶上了雨,她急忙撑开伞,结果纸伞不太好展开,竟然卡在那里,好不容易手忙脚乱的撑开,一时没注意到脚下,右脚踩进了低水洼中,本来就轻巧透气的丝棉绣鞋,立即湿了大半,春天的雨水还带着冬日的几分寒意,脚底的凉意一时刺的她浑身一抖,身上上下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一时间她有种霉运罩顶,出师不利,打道回府的冲动。 她站在那里,就在犹豫要不要先回宅子换双鞋,等雨停了再说,就听到前方马车行驶的声音。 北城这条路,平时的人烟比较少,檀婉清下巴微微抬起,向车马声音看去,却并不似营中车马,只是民用普通马车,正似赶路般匆匆行来,就在瑞珠与檀婉清要退避马车时,前面那辆车上的壮硕马夫,竟然突然拉紧了僵绳,马车停了下来。 这时从车上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唤,这声音太过熟悉,瑞珠与檀婉清愣了一下,接着便见到自马车走下来的熟悉身影。 “钰棋?” “钰姐姐?” 相比檀婉清与瑞珠的惊讶,自车上下来的一干镖师见着人后也是呆愣在原地。 随钰棋下车的张茂兴第一次见到前檀大学士的掌上明珠,未见之前便知是绝色,却没想到见到之后,美貌还要在他想象之上。 远远这般一打眼看去,便觉得那张脸便是蹙紧了眉头,粉黛不施,那轮廓与五官也实在是明丽动人,艳惊四座,让人见了便难以忘记。 也难怪那守备大人明知是朝廷罪臣之女,仍一番情意强留在身边。 第八十八章 顺着暗色墨青色的青石板路,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人打着一把青色油伞,跳下马车里几个镖师动作缓了缓,隔着一片烟灰色的细雨,看向那个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正提着裙角蹙着眉的女子,当她听闻声音也抬头朝他们看过来的时候,只觉周围剩下的只有房檐下雨帘在滴水的声音。 庄重中掺杂着鲜艳,冷谈里带有三分风情。明明如画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却又有天生嫣如丹果般赤红的唇丹,眼角乏着肃然的神色,可目光流转的时候,又带有一丝慑人目的鲜动,如同冰与火相融在一起,温暖、冰冷又隐隐藏着火热之情,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无法描诉。 大概得知了来人的身份,美人松开蹙着的眉头,露出了一丝笑容,却也带着几分令行禁止的冷肃感,与不得轻易亲近亵渎的距离感。 世上美丽的人百千万,檀婉清知自己容貌姣好,但她见过的古今美人多不胜数,手中也画出过不少,自觉自己的姿容五官虽美,却称不上什么绝色,若拍上一张照片,也不过是张世俗美女,赞上一句不错而已。 但这般容貌竟然诸多好评,多有真心称赞她鲜艳动人的人,夸张其京城无二,她思索一番,恐怕一是她自小保养得当,另外也是占了穿越千年时光的便宜,在她看来,真正动人恐怕是千年时光前的她与千年后的环境举止及性情逐渐融合在了一起,种种因素加成了容貌? 这或许就是前世无数美女追问为何自己动态要比照片美的原因所在吧。 所以这样的赞美,这么多的注视,很多人的失态,她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一时也忘记了脚下冰冷的不舒服感,上前一步,握住飞奔过来昔日的大丫鬟钰棋的手,对她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来。 钰棋虽然嫁作人,妻,可那张脸蛋上的五官与出嫁前竟然没什么改变,完全看不出已经嫁人生子,为□□为人娘的样子,可见当年她亲手挑的人没有让她失望,待她的大丫头必是极好的。 相比檀婉清,钰棋自见到人就已是泣涕涟涟,难以说出话来。 她是小姐一手调,教的,无论字书规距还是性情就如一张白纸被人妙手偶成,为人娘时教子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深受小姐昔日点滴恩惠,可以说若没有那年冬雪后没有被小姐牵入檀府,就没有现在的她与现在自在的生活。 她如今生活富足,可小姐却家破人亡,流落异地孤苦无依,虽没有外人道,可檀府出事大半年来日都夜不能昧,檀府家眷流放的旨意下太快,待她赶到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丈夫不解她对旧主这份忠心。 那是他不知道,小姐在她的心里,并不只是主子,而是亦师亦友亦姐甚至亦母的存在,其中的感情不足以外人道。 “离府三年了,我总算又见到小姐了。”钰棋张了张嘴,哽咽的说出这句话,便在雨中紧紧的拉着小姐的手,两行泪眼无语凝噎。 *** 走镖的镖师并没有进女眷的内室,只是入了院子,在一侧耳房寻了喂羊的草喂饱了马匹,接着就着厨房热汤热水,与一些吃的,坐在耳房门口的长凳上,边吃边躲雨。 “嚯,这肉条吃起来可真带劲,辣的真过瘾的。” “再尝尝这个夹馅馒头。”说完一腰带短刀的胡须男子顺手将盘子里温热的馒头一手掰开,露出里面的肉酱,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喔!”“哇……”连吞带咽,忙拿着馒头跟几个人道:“快吃这个,这个馒头够香的,一闻就知道用肉酱作的馅,好吃,比集市卖的肉包子好吃。” 几个镖师本就腹中空空,喝着热汤更是胃口大开,听到胡须男的话,都纷纷拿起肉馒头,边吃边连声赞叹,“还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肉馅馒头……” 正月拿过来的一些小点心,也都被几人一抢而空。 “这个要是再配些烧酒就更够味儿了。” “算了算了,有得热乎的吃就不错了。” 另一个人招手叫来正月:“哎,小姑娘,这些都是卫安的小吃?哪里有卖的?我们几个想买些路上作干粮。” 正月倒是不怕生,里外帮他们端汤倒水,听着话儿便脆生生的道:“这个肉酱还有肉干的做法都是我们家小姐口述,瑞珠姐姐亲手做的,外面是买不到的。” 几个镖师互相看了看。 “你们家小姐还会做这个啊?” “我们家小姐会的东西多了。”正月不屑道。 “真没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姐,居然喜欢这么辣的东西。”就算再好吃,这种香辣大肉怎么看也不是女子喜欢吃的。 “我们家小姐吃的精细,这些是给我们家大人准备的,你们来的是时候,再晚一些可就吃不到了。”正月说完,转身继续回厨房收拾去了。 几个镖师一时没说话,往嘴里塞肉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久,其中一个才笑了一声,“咱从镖局来的时候,总镖头可没说要接这样的一个大美人啊?这个美人就是这次的运镖的货物?有美人相伴,可算是这辈子走的最舒坦的镖了。” “做的东西更对我的胃口,哎,可惜了啊,名花有主了……”其中一个狠狠的咬了口馒头。 旁边的人刚吸了口热汤,差点呛了出来,“想什么美事呢,歇歇吧,都是三个孩儿的爹了。” 那人喝了口暖胃的胡椒汤,“嘶”出一口寒气,疑惑道:“那个大人怎么舍得放这么一个美人走?换作我,我可不舍得。”他回头问后边的人:“喂,要你,你舍得不?” “不舍得。” “你呢?”那人又点了点对面往正嘴里扔核桃粘的。 “舍不得啊,这辈子没见这么好看的人。” 他又指了另一边喝汤的。 “当然舍不得了,她要能看上我,我要。” 几个人顿时朝他“呸”了一口,做你的白日梦吧。 “你们说,不能为妻也能为妾吧,居然把人送走?不知道那位大人怎么想的。” 坐在门口一直没开口的人,沉默后接了句:“因为不舍得吧。” “什么?” “不舍得让她为妾。” “……为什么?” 那人看了看厨房里的吃用,院子拴着的千金紫羊,沉默了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大概……是因为太喜欢了罢?” 其它几人面面相觑,大口塞着吃食,无法理解。 第八十九章 为钰棋丫头的终身大事,檀婉清当年实费了一番工夫。选了离京城的稍远些的人家,日后檀府当真出了事,不会连累到已出府的丫头。 最后挑来选去,翻着册子筛到夜深,才选中了这么一个镖头之子。 不是没想过那些学子文士,只是最后还是被她一一划去,这个朝代,文人多清高酸腐,就算是个穷秀才,娶妻也讲究个出身,日事稍一有功名,便是三妻四妾诸多借口,钰棋嫁过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落个相敬如宾。 这个朝代的女子大概觉得这般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檀婉清嗤之以鼻,虽然她也是其中一员。 最后定下一个小小镖头,也不过是当初隔着车马轿子,远远的相了一相,觉得身型高大,体魄健壮,至少不是个病秧子要钰棋日日劳身伺候,看着样子又不是熊蛋,能在这乱世里护得了妻儿的,才勉强入着了眼。 二十三还未娶妻纳妾,说明重事业轻女色,日后不会弄些腌臜事儿糟践自家丫头,更看重的是,目光实诚,作风正派,不是什么邪门歪道,溜鸟逗狗之辈。又有个镖局的营生,吃用上也可富足不窘困,寻常人也不敢招惹。 檀婉清这才放心的将人许配了过去,白送了一笔银两,让其度过难关,日后好好经营,以保妻儿衣行住行方便。 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张茂兴知道檀婉清便是妻子的旧主子,便拱手道了句:“在下张茂兴,多谢当年小姐的援手之恩。” 有外人在,檀婉清还是端起了几分样子,端庄敛身点了点头,道:“区区小事张镖头不必放在心上,何况这次为了我的事,劳驾你们夫妻长途跋涉,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小姐言重了,你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恩人,就算让我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一番,檀婉清便叫来正月带张茂兴去东间用些汤饭点心,瑞珠、钰棋与檀婉清终于进了内室,激动的拉手坐下。 “小姐,你这半年来过的可好?看着样子都觉得瘦了……”钰棋红着眼晴道。 “我这腰都粗了两分,哪里见瘦,你再看看?”檀婉清慢声笑道。 “是吗?”钰棋抹了抹眼角看过去,小姐身姿仍然丰盈窈窕,翠色腰带系在腰上依然纤纤一握,看不出所以然,不过看着小姐的脸色倒是红润饱满,不似涂胭脂的样子。 她忙抬头看向四周,屋子里小,无什么隔断回廊,几乎一眼便看透了,对面那窗户的漆都掉了些,看着便知是许多年头了。 “你怎么照顾小姐的,怎么能让小姐住这样的地方?”钰棋瞪向檀婉清身后的瑞珠,钰棋当年是檀婉清身边四个大丫环首,瑞珠是最小的,一直受人管,如今被她一瞪,瑞珠也觉得委屈起来:“我也不想的,可是我跟小姐一路到益州,身上根本没多少银子,还是小姐在发髻里藏了些打赏的金梭子,否则连这样的地方都住不起……” “你还顶嘴,当初怎么教你的规距?在府里的时候成日就只会贪食,让你好生学些绣技你也不肯,但凡用些心,也不至于小姐跟着你遭这罪……”钰棋的绣技极好,一副喜鹊登枝双面绣屏,百两不在话下,只靠一手绝技,也可生活的很好。 “我,我……”瑞珠扁了扁嘴,这段时间她都快忘记檀府里的规距了,如今被钰棋责斥,仿佛又回到檀府,一下子就萎靡起来。 “好了好了。”檀婉清抬手阻止了钰棋的训斥,“现在早没了什么檀府,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还能寻处安生地方过自在日子已极其幸运,不要责怪瑞珠,这一路上她跟我吃了不少苦,且多亏了她,我还好生活着。” 第48节 “小姐,要是我陪在小姐身边就好了……”钰棋眼晴又是一红,恳恳切切的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姐的。”她们主仆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就算分开了三年,再见也毫无隔膜,都各自欢喜不已诉说的往事。 *** 此时吃饱喝足的几人,正在一处羊围处围看,这处羊圈以青石搭建,收拾的十分干净舒适,里面正有一紫一白两只山羊,卧在柔软的细草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食粮。 几人“啧啧啧”数声,那食粮可真够奢侈的,比人吃的还好,粒粒金黄的玉米、黑色饱满的豆子、晒的干干的大麦,旁边还有切的细碎可入口的豆秆与豆荚与牧草可改善口味进食。 “那只紫色卷毛的难道就是产紫玉浆的紫羊?” 几个人都盯着那头紫羊看,比寻常的羊要生的小一些,四脚细一些,紫毛也比平常的山羊厚实,因为毛色曲卷,看着紫绒绒的一团,再加上一冬细心调养,正月也如伺候年幼小弟一样细心打理,毛色十分鲜亮,有几分羊中“贵族”之气。 看的几个镖“啧啧”称奇。 “紫玉浆是朝廷圣品,数量极其稀少,千金难买,没想到这里有一只。”张茂兴走了出来,看到了那只紫羊,也是惊讶了一番,镖局的人常南北走镖,这些新奇物事多少知道些。 “这只要被运回京城,那我们岂不是发大财了?” 张茂兴摇了摇头:“这种品阶紫羊极其娇贵难养,圈养环境苛刻,当初庚邦国进献给皇帝一共两只,运到时死了一只,另一只奄奄一息,皇上动用整个尚医院的人才勉强救治,这还是庚邦国一路上精心伺候,若我们只怕半途就只能烤来吃肉了。” 另一句话他没说,这样一只价值连城产数量稀少的紫玉浆的紫毛奶羊,竟然养在这个院子里,足以见那位大人的心之所系,只怕这次带人走之事是祸不是福啊。 *** “你刚才说,你们被人关了五日?”檀婉清脸上的表情一顿,忙问道。 “是的小姐,我与夫君一行车马刚进外城就被人看守起来,今天允许我们入城。”钰棋道。 “看管你们的是谁?” “好像是守备府的人,一名叫王骥的将领。” 檀婉清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她将手臂放在案旧上,手指的食指轻轻的点着桌面,“这么说,你们这次来接我出城,守备府的人已经知道了?” “听夫君的意思,是守备大人传话……”钰棋小心看了檀婉清的脸色,还是据实以告:“……让我们速速带小姐离城。” “这不可能,谢大人怎么可能赶小姐走?谢大人都准备忙完了这段时间就迎娶小姐的,他和小姐都已经有……”有了夫妻之实,瑞珠差点脱口而出,急忙捂住嘴。 “可是当真?”瑞珠几斤几两钰棋如何看不出?何况她已经嫁了人,有些事提及就已心肚明。 “当然,年前谢大人就送了好多聘礼来,都堆在了西屋,只等着礼成一起接入守备府。” 钰棋急忙看向小姐。 檀婉清在问了第二遍“他可是当真让你接我走?”后便沉默不语。 蹙眉许久,才苦笑了下:“早知这一天会到来,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随即她看向瑞珠道:“去将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只带些换洗的衣服与我卖画的银两,其它的不要贪心多带。” “小姐!”见真的要走,瑞珠快急哭了。 钰棋本是高高兴兴来接小姐出城,可见这情况,似乎其中另有隐情,又见小姐面露苦涩,不由劝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不如小姐等那守备大人来,问清楚了再走……” 檀婉清顿了下,放在桌上的手微握成拳,“我还不至于脸皮厚到等人来驱赶。” “小姐!”瑞珠还想说什么,被檀婉清一眼扫了回去。 她强自恢复了之前的神色,自桌旁起身,对着依依不舍的瑞珠一字一句道:“好了,快些去收拾吧,再晚些,太阳就要下山了。” 见小姐下定决心,瑞珠终于眼含着泪光,爬上了暖炕,伸手打开了橱柜,从里面取出衣物,收着收着便难过的哭了起来。 第九十章 外面的雨点时停时落,待到下的大了些,一行人才自宅院中走出来。 为首的是永德镖局的几个镖师,他们利落的跳上马车,拉动马绳,飞快的将马车掉过头来,后面出来的是瑞珠,檀婉清与钰棋三人,瑞珠眼晴红红的,看着雨中那三辆马车,与未知的前路,脸上有些茫然无措,习惯性的停了下来回头等小姐。 檀婉清的脚步虽不急不缓,但面色却没有之前出门时的笑意,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不语。 临上马车前,她停下脚步回身对后面跟着跑出来的正月低声嘱咐了几句,并在她手心里放了个荷包,转身离开后,正月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了声小姐,接着哭了起来,这时的雨下的又大了些,这些哭声在雨中也被逐渐掩盖了。 檀婉清与正月道别后,向站在前面等她的瑞珠与钰棋二人走去,钰棋已从马车上取下一只马凳子,可踩着凳子上去,檀婉清刚把一只脚放在凳子上,便听到后面有人快步赶来:“……姑娘,请等一下!” 来人也不陌生,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出入宅院时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她去书堂还会见他远远跟在身后,虽然以一直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平日做了什么好吃的,偶尔会让瑞珠送过去一些。 因为她的“不听话”这个叫左问的探子恐怕多少也吃了些苦头吧,自己离开之头,他总算能结束这个苦差事了。 左问的神色间有些焦急,额头不知是落的雨还是汗,赶过来时大概有些匆忙,靴子上还溅到不少泥点,他看着后面已掉头随时可以离开的马车,连忙急声劝道:“姑娘,雨这么大,不如多留一晚,等到雨停了再走也不迟啊。” 檀婉清闻言看了他一眼,明知他家大人的命令,不知道他为何又这般说法,她此时心情不好,根本没有应付他的心情,只是对他淡淡点点头,随口回了句:“这点雨不耽误赶路,多谢左护卫了。”说完转身踏上马凳。 “等等……” 檀婉清已经踏上马凳上了马车,先上马上的瑞珠与钰棋已在里面铺好干净的被褥,并伸手掀开帘子等小姐进来,左问见状,急的赶紧上前一步大声问道:“姑娘,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对大人说吗?” 檀婉清刚要准备弯腰进车厢,听到话停了下来,此时雨有些大了,再待一会外衣就要湿透,瑞珠与钰棋正在催促,她思了片刻回头看向车下的左问。 雨中下的大,起了雨雾,面目有些看不清了,车上的女子似乎冲他笑了笑,左问便听到轻淡的声音回他道:“那就劳烦左护卫给谢大人带句话吧,这些日子多谢大人的照顾,此次离去,各自珍重,后会无期……” 不等左护卫回应,檀婉清便进了车厢内,车门随即被关上了,几声马鞭的声响与车轮碾轧声,不久后,三辆马车便消失在了烟雨中。 第九十一章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早上只是细雨蒙蒙,近午就开始大雨滂沱起来,雨中夹着几缕冬日未尽的寒意,正值冷暖交替之时,风中倒有了几分秋季时的寒瑟冷冽。 左问顶着一身的冷雨进了守备府,抖落了皮甲上的一层水珠,抬头就见守备大人正站在议事厅门口,目光掠过他,向他身后望去,在见到无人后,又看向他。 左问也顾不得擦干身上雨水,上前一步,硬着头皮禀报道:“大人,檀姑娘已经随永德镖局的一行车马离开了。” 话音一落,守备大人的脸色便倏然难看了起来,目光重重落到左问身上,抿着嘴只看着他却不言语。 屋内一阵沉默,无声有时比责备更让人备感压力。 左问虽是八尺男儿,但在大人如冬日般寒冷的目光下,也有些顶不住了,赶紧道:“檀姑娘临行前,给大人留了话。” “说!”谢承祖冷着声音道。 “檀姑娘说……”左问飞快的将那番话原封不动的回禀给大人。 各自珍重?后会无期? 短暂的停顿后,左问感觉到大人似乎气极了笑了一声,“好,很好!”不知是冷笑还是冷怒的自鼻腔狠狠哼出声来,然后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步,抬眼扫过他一眼后,才一甩袖子转身进了书房。 “呼……”左问大气不敢喘,眼见大人离开,才松了口气,随后跟在后面,但并未进书房,探子虽然是暗棋,但也要会看眼色的,现在进去,那是嫌自己命长了,寻了右面的门口站着。 想他跟随大人多年,大人虽然与他年纪相仿,可骨子里极能忍,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主儿。就算你欺他辱他,在不利的形势下他都可以忍下来,可一旦时机到了,出手是非常毫不留情的,那人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左问边在书房门口守着,边侧耳倾听屋内的声音,里面传来的不是平日坐在案前翻动书文的纸张声,而是来回在屋内踱步的脚步声,那声音已没有了平时的冷静沉着,走的甚是凌乱急躁,显示着里面的人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又难以平静。 想着大人之前几日心情就甚差,如今更甚,恐怕接下来都不会好起来了。为免自己这等小鱼小虾被迁怒到溅着血,左问开始不动声色的慢慢移动着脚步,站的离门口远了些。 心下却暗自嘀咕,这件事也该是怨大人自己的,本来人已经被拦在了外城,顺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掉,谁能想到大人会突然出声放人,如今人被接走了,大人又独自气的肝郁火起的,左问想想也跟着疼的慌,这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那檀家的小姐也是,天南地北的哪里还有比大人这里更安全自在的地方。不愿意走便留下来,只要跟大人娇声娇气的说上两句好话儿,保管大人什么都依着她,不都说女人的枕边风比千军万马还厉害吗? 而且明明之前她就已经将大人迷得团团转了,身上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给了她,想着过了年就将她娶进来,连府里的家什物事也都统统换了个遍,可如今一有人来接她,就拍拍屁股说走便走,着实让人冷情寒心的很啊,难怪大人会气极。 正抱着臂膀想着呢,便听到书房里突然传来一阵不知是茶盏还是花瓶落地的声音,左问站在原地,再次叹了口气,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九十二章 对檀婉清来说,今日肯定不是黄道吉日,恐怕是诸事不易吧。 心情就如同面前的这一场大雨,从淅淅沥沥再到暴雨狂肆,檀婉清甚至想,那个人是不是故意挑得这个时候赶人上路?便是要让她们吃足了苦头才行,她早就知其性情,若真的冷起心肠来可以算得上是冷酷。 雨越下越大,刚出了卫安城,车马就有些行不下去了,在这样的日子里赶路,对赶路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张茂兴身着棕衣、斗笠坐于车前,见着狂雨渐大,担心车内进了雨水,他们这一行镖师都是老手,长年在外奔波,这点风雨倒也不在话下,可车内的三个女子可都是些弱质女流,若是这一次路上受了寒,病倒了这可比下场雨来得更麻烦。 所以他掀开了车帘向三位,其实是与中间那位商量,看能否先退回卫安城,待雨停后再出发。 檀婉清思索片刻道:“前方十里左右有一处理田村,可以到那里暂时避雨。” 避重就轻,这就是不想返回卫安了?还好,十里路快些走不过一个时辰的事儿,张茂兴看了自己妻子一眼,放下帘子二话不说,甩手两鞭,策马赶路。 檀婉清自然知道,无法调头避雨,赶路的镖师心中会有几分不痛快,可是,这一场雨,对檀婉清来说,却不单只是一场雨,而是一场来自内心的较量。 前行是舍弃了人,抛弃掉的过后,新的开始。而回头就像是不舍、哀求与苦苦留恋对方一样。 也许这么多年,她成功的将自己伪装成了百万古人大军中的一员,但亲密的男女之情,不动心则已,若动了心,是欺瞒不了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感情一事上她向来你若无情我便休,从不温婉,从不和顺,从不执着。 她不会将自己的情意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可怜又卑微的去祈求。那会让她自我厌弃到极点,就算心里真的如钝刀子割肉,有十倍百倍的痛苦。 一路上,只有雨水敲打着车厢的声响与马蹄声,再无其它。钰棋知小姐心情不甚好,所以不会在这个时候多嘴,而瑞珠离开了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心情也有点低落,一路上也没几句话说。 十里的路,说长也不长,说短不是太短,只是比人步行要快些,后面赶路的镖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的抽着不听话的马匹,口里骂道:“这路也他,妈,的太不好走了,要不是刚才我动作快,右轮子都要陷进湿泥泞里拔不出来了。” 相比车马,他更喜欢走水路坐船,若赶上顺风顺水,日行数百里都不成问题,哪像现在这样紧赶慢赶每日也不过几十里,碰上雨天湿泥多路不好,那真是要多糟心有多糟心,就像现在这样。 另一个人从马车里掀帘探头,对赶车的镖师道:“车厢里都湿透了,坐不住了,就算等到雨停了也不能赶路了,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打尖吧。”这里正是两国交界的边边角角,山民彪悍,晌马出没,还是早点找地方过夜才是正经。 “张镖头说了,前面有个理田村,到那里避雨,十里的路快到了。” 为了找到地方打尖休整,一行人,三辆车马一路往北拼命赶路,没用上一个时辰便见着了理田村的村外围起来的壁墙。 这个村子听着不起眼,但位置还是相当好的,正处于来住卫安城的官道附近,因其地理位置不错,所以便成了路上往来的一些骑马赶路的军人、驿差和商人歇脚打尖的驿站。 进入围墙之中,里面是一些农舍小铺改成的饭馆、酒肆及客栈,提供一些粗简的食物、热水和住处供路人休息。 倒是个十分方便的场所。 一行人迫不及待人将车马驶入最宽敞的一处客栈院子,将马车交给打理马匹车辆的伙计。 这场春雨虽好,却耽误了不少人出行,此时客栈门口的来路上,也是湿泥遍布的车马印迹,来来往往也有不少打着油布扇的客人,即便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客栈里也已满座了。 客栈伙计见着一行人数,立即将布巾往肩膀一甩,笑容满面的上前招呼,“几位客官,二楼已经住满了,三楼上等厢房还剩几间,正好够几位住着。” 上等厢房?一听就知道贵,每家客栈里其实都有几间“死要钱”的房间,就因为走南闯北客栈住的多了,一行人才深知其中水的深浅,上等厢房虽然住舒服些,可宰起银子来可不手软。 那伙计极有眼色的立即道:“客官,今日外面大雨,前来打尖的人不少,我们这客栈是理田村房间最多的一家,其它的小店早都住满人了,我瞧着今日的天儿还没黑透,说不得一会儿还有人来,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几间都要了,给房间按人头送些热水热食,动作快点。”张茂兴一挥手,将房间全订了下来,拿了牌子往楼上走,钰棋三人身上都披着披风遮住了头脸,与一行镖师同上了三楼。 房间分配倒也顺利,张茂兴夫妻自是一间,檀婉清与瑞珠两个女子一间,剩下的四间由八个镖师分了。 第49节 伙计手脚麻利,大概水房早就烧好了热水,不仅供一行人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还上了一壶茶水与热食糕点上来。 热食倒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碗馄饨面,这时候正是食物匮乏时,冬日才过,春草刚生,出门在外能有一碗汤汤水水的面吃就不错了,糕点都是些农家的米糕,吃有些粗粝,但也算可口。 檀婉清换了干净的衣物,擦干了湿发,随手在一侧挽了个髻,便坐在了案旁,拿起木勺,准备喝些热汤,此时她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嘴角也带了丝笑容,招呼瑞珠过来吃些东西。 瑞珠铺好了床,放好了包袱,撅了嘴走过来,看小姐正一本正经的坐在那试汤,她有些赌气起来,本来若往常进来,她定然会大惊小怪的说:“这种地方竟然也叫上等厢房,真让人笑掉大牙。” 可今儿个却一声不吭的,就那么幽幽的盯着小姐。 檀婉清喝了两口,暖了暖胃,这才抬头看她,瑞珠生起气来嘴巴是凸的,檀婉清手里的勺子顿了顿,然后放了下来,她当然知道瑞珠生的什么气,只是,她不是太想解释罢了。 瑞珠不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儿的人,见小姐不作声,她便再也忍不住了,“小姐,你什么时候送信儿让钰棋姐姐过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檀婉清许久才慢悠悠的回道:“就你那有事一眼能看透的样子,告诉你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了?” 瑞珠憋红了脸,她又道:“可小姐为什么一定要走啊,那些个镖师也不见有多可靠,钰棋姐姐的夫君不过是看在钰棋姐姐的面子上,说起来也未必有几分向着小姐的心,还不如留在卫安,至少,至少……”至少还有个人是一心一意护着小姐的。 檀婉清叹了口气:“我们是被赶出来的,瑞珠,你难道要装作不知道吗?” “可这件事,明明是小姐做错了,小姐答应大人要嫁的,现在却要偷偷离开,大人生气也是正常的啊,只要小姐跟大人认个错就好了,可是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离开,一声不吭的抛弃大人……” 檀婉清闻言,悠悠的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做人太失败,现在连最亲近的丫头都不向着我了?” “我,我是为小姐你好的……” “再说了。”檀婉清打断她的话,抬手又拿起勺子舀了口汤往口里送去,直到喝完后才慢慢的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抛弃他了?” 第九十三章 “可是,我们已经出了卫安城了……”瑞珠看了眼桌上的馄饨面,半天没吃东西,她真的有点饿了,忍不住伸手的拿起勺子。 其实,她也不是要跟小姐作对,她一直以为小姐和大人的关系……肯定会嫁给大人,就算大人的身份低微了些,但生米煮成熟饭,今时不同以往,也只能接受了,且可能是住在这里久了,对人对物都有了感情,突然间要离开,一点缓冲都没有,再一次背井离乡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她和小姐在这里住的舒服,也安定久了,真的很难再回到以前颠沛流离的生活。 瑞珠咬了颗混沌到嘴里,嚼了两口差点吐出来,又咸又酸又硬的,这是什么东西啊,好难吃! 檀婉清撇了她一眼,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半颗混沌咽下去,这里可不比卫安的宅子,三天两头都有送来新鲜的菜和肉,品种也相对丰富些,不过,那都是某人用薪俸从军中采购的少数果菜食物里私扣下来,数量不多全都送到宅子里。 像理田村这样的歇脚驿站,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方便,而且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多农家地窖里保存的新鲜秋菜已经吃完了,檀婉清看了看剩下的半颗,包在面里面的一团黑乎乎,恐怕是干菜与腌菜调的馅。 难怪瑞珠不愿意离开,这还没有离开卫安的地界,就已经开始各种不习惯了。 檀婉清把剩下的半口放进嘴里,叹了口气道:“凑合着吃吧。” “小姐你不要吃了,还不知道东西干不干净,吃坏肚子怎么办?”瑞珠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急忙放下勺子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要调头回卫安找大人?”住的久了才能知道卫安的好来,天高皇帝远的,不用担心身份问题,而且上头还有大人护着,可比在京城时自由又自在多了,这一朝离开了,路途远不说,光是户籍便难办的很,一路上或许以后还要继续过心惊胆颤四处躲藏的日子。 檀婉清吃了两颗,也决定不虐待自己了,她看了眼正等她答案的瑞珠,淡淡道:“怎么可能。” “小姐!” 檀婉清摆摆手:“别大呼小叫的,震的耳朵疼。”说完对她笑了笑:“你放心吧,你家大人会过来接你的。” 瑞珠气呼呼的脸立即惊喜起来,因为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接她不就是接小姐,不就等于不用离开了?她忙道:“小姐让人捎信给大人了?” “没有。” “那怎么知道大人会来啊。” “他会来的。” “为什么啊?” 檀婉清收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因为他是个极正经的人。” 瑞珠…… 檀婉清吃不下东西,又觉得身体乏的厉害,转身后床铺躺一躺,剩下瑞珠还在那里鼓着脸蛋儿生气,以为她拿她开心。 可是她说的是实话啊。 以前的她之所以急着离开,是以为他是那等睚眦必报之人,虽然他的确是。 后来动用了早前檀家未出事时埋的棋子,是因为不想阻了他升迁的路,可前些日子她又想开了,但阴差阳错,想走的时候人没有来,不想走的时候反而来了,她也确实心中存着一股气,是因为这些日子心中也对他存了些猜忌之心。 可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却是片面了些,在感情上,人的智商普遍是低的,檀婉清用这句话原谅了自己。 要想了解一个人,只要彻底了解他的性格,就能知晓他所做事的目的与深意。 她没有说错,谢承祖这个人,是个极正经的人。做事有始有终有头有尾,不会半途而废。 并且,也不知是从父亲还是母亲身上遗传到了痴情专一基因,虽然他在感情上轻易不坦露,但以檀婉清心智,不过是看出来而没有说破罢了。 她猜测,如果当年他十三岁时就恨她的话,那么从他现在为她做的这些事情来看,因恨生情也不过如此。 不要以为用些士兵伪装成劫道的,就真的能骗过她,便是当时看不出来,过后前后联系,也能明白了,她能与瑞珠囫囵的逃出来,也亏得那些“山贼”只砍男不砍女。 恐怕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这样的感情心计,檀婉清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罢了,却不想自己也不过动了点心计,他便这般气极攻心迫不急待的让人将她赶出来,还故意选的雨天,便是要让她尝些苦头回去求他罢。 瑞珠让自己回去与他和好,怎么可能,回去了便落了下风,她想告诉瑞珠,男女之间就算彼此心意相通,也存在着各种不公平,一旦落了下风,就代表我要向这份感情妥协,今日的妥协,也意味着日后步步退让,女人可以温婉顺和,可在某些事情上也必需要面子和底线的,不过以瑞珠的思想境界,是不会理解小姐为什么要能跟大人在这种事上一争长短,说出来她也不会懂的。 他家大人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平日宅子里的每件事他都要知道,每日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要明明白白,甚至劳心劳力亲自动手,什么东西都要过问清楚,都要了如指掌。 这样的性情,若要迎娶总督家的明珠,必会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不出一点差错,绝不会这样匆匆赶人出来,连户籍都没有归还。 这意思就极明显了,就是等她吃着苦头,自己回去,可惜,他注定料错了…… 坐马车赶车可不好受,才小半天檀婉清就已经疲乏的很了,侧身靠在了木枕上,合上眼晴很快便睡沉,连瑞珠过来给她盖好被子也不知道。 *** 守备府议事厅内,左问正瞅着沙漏,雨下了几个时辰,大人就来回走了几个时辰,直到雨小了些,才坐下看起公文,左问让府里打扫的婆子进去将碎掉的瓷器瓦片收拾干净。 可这公文还没看一刻钟,便有人匆匆进了府里,“大人在哪呢?” 左问指了指书房。 来人显然很急,也未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口中大声道:“大人,不好了,二十里外的张家垒连带附近十里的村子驿站被突然冲出来的几十个骑兵鞑子给屠了,一路上死了不少人……” 本来坐着的谢大人,听罢竟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哪里?” 第九十四章 这样的雨天,空中激起的漫天雨雾使人的视线受到了影响,守城墙的人并没有发现异样,待发现已经晚矣,被鞑子策马冲进了城墙内。 理田村只是个临时的歇脚驿站,就算接待过路客赚了些歇脚钱,财源还算丰富,也修整了那么一段城墙,但与卫安的城壁相比,就只能算是好点篱笆墙罢。 整个驿站的人都乱了套,谁也没有想到这会儿会有鞑子冲过来,原本还热闹的驿站内,传来一片惊慌的惨叫,原本在屋子里的村民急忙关门关窗,然后惊恐的抱成团挤在屋子里,一有些风吹草动就抖动不已,只能心中期待这些该死鞑子抢够东西后赶紧离去。 檀婉清还在睡梦中,就听到楼下传来无数人的尖叫声,接着“咣咣”的拍门声,她费力的睁开眼晴,就看到瑞珠的背影正跑去开门。 进来的正是钰棋,门外还站着一干神色紧张的镖师:“小姐,鞑子进了驿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上来了,夫君让我们到最下面的窖房躲一躲……”钰棋脸色苍白的小步跑过来。 那些鞑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凶狠的很,最好是找些不起眼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若是等在这里他们早晚会冲上来,肯定不行的。 檀婉清还在睡意朦胧中,就被瑞珠与钰棋一个套上鞋子,一人披上披风,起身的时候,不知是抻到了腰,还是扯到了身上的哪根筋,疼痛感让檀婉清瞬间清醒过来,只往前走了数步,额头就汗如雨下,手捂着腹部再也走不动了。 钰棋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她一把掺住檀婉清急道:“小姐,小姐!怎么流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此时此刻,外面正传来阵阵轰轰的马蹄声和一片奔跑的哭喊声,门口的几个镖师个个手按腰间刀器,神色紧张的看着楼梯口,张茂兴正不断催促屋子里的三人,鞑子不似普通山匪流寇,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身体膘壮,以一顶十,他们几个镖师一个对一个尚且不容易,何况几十人。 檀婉清只觉的肚子里似抽了根筋似的疼痛,但眼前的情形不容她多考虑,因为她一个拖累别人陷入危险境地,这罪过实在太大了,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疼任两人掺扶向门口走去。 才出了楼梯口,其中一个前面探路的镖师便返了回来:“张镖头,外面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样子应该是理田村附近的兵堡的人,那些鞑子怕被包饺子,已经退了。” 这句话一说,几个镖师立即窜到最近的窗往下望,确认那伙鞑子退出驿站后,几个长年走镖的镖师都忍不住吐出口气,实在是太及时了,否则,这处驿站恐怕要死伤过半,就是这么短短半刻钟,下面已经横尸十几具。 檀婉清见他们的样子,知道危机解除,她便再忍不住的让瑞珠和钰棋扶她到凳子上坐下。 瑞珠知道自家小姐有睡不醒的习惯,刚还一直以为是小姐没睡醒,没有反应过来,可是这时也看出不对劲来,小姐刚才一额头的汗,现在脸又白的跟纸一样。 檀婉清扶着腰侧,感觉着不知是腰还是腹传来一阵阵抻筋一般的闷痛,她自知身体先天基础差,向来保重身子,腰腹更为重视,向来保暖,怎么会突然之间来得这么疼痛?总不会是刚才抻到了腰?还是上午时脚踩到了冷水,又或者…… 她的癸水……她想到什么脑子“突”了一下,她的癸水,似乎迟了许久,现在算来竟然有半个月之久,再体味那股不似寻常的疼痛感,她突然紧紧的攥住瑞珠与钰棋的手,“先,扶我到床上……” 瑞珠与钰棋也心知不妙,急忙小心将檀婉清扶到床铺,安置躺下。 被褥是暗色的花面,更衬的檀婉清的脸白透如纸,钰棋见了便心知不好,急忙对瑞珠道:“你在这看着小姐,我出去问问有没有大夫。” 现在外面乱的很,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个大夫,就算找到了,这样的村子恐怕也只有赤脚郎中吧,可是小姐的样子可真像死了一回似的,不叫疼有时候却比叫疼更严重,因为疼到极致恐怕连叫都叫不出来,小姐敏感的体质她是知道的。 这回运道比较好,刚到了楼下,正好看到挤在一楼的小二,趁乱一打听,这客栈里还真有个郎中,今日赶路逢雨住进来的,小二找到人后,那年过半百的郎中听钰棋这么一说,背着自己的医匣子便随她上了三楼。 *** 而此刻,自卫安城内正快马赶来三百卫安城骑军,其中领头之人身骑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战马,快马扬鞭的向理田村驿站赶去。 在到了理田村时,一行鞑子已经逃出了驿站,那领兵人挥手留下五十骑兵,其它人向鞑子逃出的方向追去,这三百骑个个是卫安军营里骑兵营的尖子,早时跟守备大人征讨鞑子军,可谓是默契有余、经验十足,大人一挥手,一行人便知其意,二百多的兵士调转马头,有条不紊,却又向鞑子逃走的方向以雷霆之势奔腾追去。 看到理田村抬出来的死尸,留下的个个兵士心中燃起仇恨之火,看来年段时间后这大人忙于建城设堡,极少外出杀寇灭虏,让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多舒坦了些,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抢了,这简直是赤果果的挑衅! 黑色战马上的人理田村几处被火烧着大半的房屋,及地上的血迹,脸色沉甸甸的,仿佛山雨要来的样子,进了院子后,便策身下马,一言不发的延着城墙四下走看,有几处裂了缝隙也没有修补。 理田村的村民见到了卫安城的大人亲临驿站,个个露出激动的神色,虽然仍然一脸的惊魂未定,可大人与手下几十名兵士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驿站无论是村民还是歇脚的路客或平静下来,或大梦初醒,纷纷走出来开始拾收场地,帮忙修建房舍。 守备大人在几具尸体周围走动一圈,让左问取了些银两给与了正趴在尸体旁痛哭亲人,这才向驿站内走去。 驿站总共这么大,想找个人并不难,守备大人带着一身的凉雨,脸色阴沉沉的走上楼去的时候,左问还有些忐忑,大人今日本就爽气,赶来的时候平时极宝贝的黑炭头都抽了好几下鞭子,一会儿见着了人,还不知怎么一番脾性,那檀姑娘可有得受了。 结果一步步踏上了三楼,瞟过几眼守在楼梯口的张茂兴与其两位镖师,淡淡的一拱手,也不说话冷着脸径直向房间走去,没有敲门就将房门推了开,一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一陌生男音语气里略带些喜意的道:“恭喜这位夫人,您这身子是有喜了……” 第九十五章 檀婉清有些虚弱的半倚在床榻上,轻轻蹙着眉。钰棋将软被放到她身后垫着,钰棋出身檀府,又是檀婉清身边四大丫鬟之首,规距有如刻在骨子里,虽然面前这位赤脚郎中已近古稀的年纪,可还是到处找东西隔挡。 在檀府时,给小姐调养身体的宫里大夫每次到府里来,不是隔帐诊之便是隔帷诊之,就算问及证色与舌及饮食情况需要诊脉,也必以薄纱罩手,毕竟男女有别,应愈加敬谨,女子贞节之重,绝非小节。 可这客栈里上等厢房已近简陋,除了床褥桌椅竟然再无其它,不过在钰棋下楼时见到一楼的大通铺,与之相比这里倒也算是个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了,至于薄帘纱帐那是寻不到的。 让钰棋目瞪口呆的是,那郎中居然也什么都没有,就算不“自袖薄纱”,也总要有些准备,这郎中总不可能只医男不医女吧。 檀婉清对钰棋摇了摇头,主动手心向上的搭在了灰蓝粗布的脉枕上,病痛面前无自尊,何况她也急于知道自己的情况。郎中是个到处游方的赤脚大夫,也算见过不少贵人,来时八、九个护卫一样的人物在外面守着,加之眼前这女子的模样举止,气度也与寻常女子很是不同,便知是个极贵的贵人了。 他虽把脉无数,却还从未有机会给贵人诊脉,所以进来后就十分小心冀冀,自匣子里取了一块灰色布块搭那截白的晃眼的玉腕上,然后手指轻搭在上面,专心脉象起来。 第50节 月份有些短,他生怕自己技艺不精,反复诊了三遍才敢确定,立即自凳子上起身道:“恭喜这位夫人,您这身子是有喜了……”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门被推开的响声,一个身着黑色铁甲满面肃杀的男子走了进来,似来者不善,可在听到他这句话后,不知道是走得急了些没有迈好,还是这间客栈的门槛设的太高,跟进来的后脚竟然突然绊了一下。 那郎中自然认得卫安的铁甲骑兵,就是益州人士对铁甲骑也无人不知晓的,但他随后也发现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卫安城的守备大人,谢大人上任并不长驻于府里公事,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铁骑兵在卫安城周边南征北伐,抵御不少鞑子军与强盗的劫掠,卫安周边不知多少庄子的因大人的剿杀敌匪而死里逃生,所以大家都认得这位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年轻大人。 对于卫安城的守护军,卫安的守备大人,卫安的百姓没有人不敬重的,郎中吓了一跳,认出来人后,就快步走到大人面前,十分恭敬的施礼道:“草民徐葛见过谢大人。” 他口中的大人扫了眼床铺的方向,复又关切的转向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人说,草民徐葛见过谢大人……”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 “上一句?哦,草民刚才正在为这位夫人诊脉,发现夫人已有月余的身孕,只是不慎动了胎气,最好开张保胎的方子,卧床多多静养……”那郎中活了半百,眼色还是懂一些的,立即将床上女子的状况说了一遍。 “那,就劳烦先生了,煎几副上好的安胎药,无论多少银子,只要能快些!”说完守备大人便低头焦急的四处找着,最后在身上摸出一个钱袋直接塞到郎中手里。 “是,小人这就取笔写下方子。”安胎药不难,所用药材也都极普遍,徐郎中很快就定好了一副药,背着药匣到楼下取药煎药了。 刚才脸黑的像锅底谢大人,在郎中出去之后,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抬脚向床的方向走来,再看那脸色,本是拧在一起的两道剑眉,此刻就跟冲入发鬓般飞扬起来,与刚才狂风暴雨却是完全不同了。 站在床塌边的钰棋见状,起身上前两步,拦住走过来的大人道:“小姐刚才受了惊吓,疼痛的厉害,就算以往有千般不是也请大人多多体谅,不要为难小姐。”说完才回头对瑞珠递了个眼色:“瑞珠和我一起下楼给小姐取床被子来,刚下过雨,屋子里有些凉了。” 瑞珠不害怕小姐,反而怕钰棋,只因以前实在被斥责怕了的,而谢大人她更是敢怒不敢言,此时哪还敢言语,只能瞅小姐几眼,悄么悄声的跟着钰棋身后出了门。 守备大人见她们出去,顺手关上了门,这才抬手将有些沉的黑甲卸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走到床前,似乎怕自己的重量压到床,从而让床上娇气的人不舒服,重重的走过来,又慢慢的坐下。脸上似乎还带着进来时无比严肃的样子,不见丝毫笑意,可开口却是低咳了一声,压低了音量,比刚才与郎中时不知轻了多少,他问道:“肚子现在怎么样?哪里还疼?” 第九十六章 他看向倚在床边的人,一张鹅蛋脸上没什么血色,显得微微的苍白与憔悴,可即使这样,也仍然难掩其本质的瑰丽之色。 原本倚着软被的人一声不吭的微蔽着的眉眼,在他坐下,出声问话后,才稍抬眼向他看去。 晦暗的神色里已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反而藏着些消沉与黯然,听到这样的关切之语,也只是沉默相待。 这般虚弱样子又带几分万念俱灰的神色,使得端坐在床边,还撑着架子的谢大人心头不知怎地蓦然一痛,下意识的去握诊脉后还没有收回被子里的纤指柔荑。 手指在他火热的掌间有着说不出的柔腻与凉意,极是好握,刚刚握紧,他便感觉到掌心的手往回挣了两下,只是力气太小,如同挠痒,察觉到她的意图,谢大人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了。 檀婉清看着面前的人,自知比体力是比不过的,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轻道了句:“竟然是我想错了,大人没有变一直是那样的性子。”感情中的女人确实是傻的,看不清事情与真相。 她微微垂下目道:“只是没想到大人居然喜欢以这种方式折磨别人,不止是身体,连心也要一起夺走。”柔韧的声线,起承转合,其中还夹带着一丝苦笑,和若有似无的情意,她道:“可是我还是要对大人感激不尽,这一次又救了我一命。” 她顿了下,心下酸楚又无可奈何的问道:“不知道大人对我的仇恨是否减轻了些,多年关欠下的债不知道还要我还上多久……” 谢大人原本关切的目光,在她的询问中慢慢变的阴郁起来,他目光开始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是紧了握,握了紧,以显示着他此刻心中难以掩饰的情绪。 不知做了几番忍耐与挣扎,才松开了紧握的手,将其攥拳放到了腿上,面无表情地道:“是,在听到檀府被抄没家产,檀氏一族流发边城的时候,我几夜未眠,甚至急于看到高高在上的檀氏一族没有了士族的高贵体面,瞬间坠入尘埃,落魄潦倒的样子……” 他看向床塌上不语的人,握紧拳头道:“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卑鄙,可这难道不全是你们檀氏姐妹的错吗?抽向我与娘的那一鞭了,曾经牢牢的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时候你的眼神、神情,甚至驱赶我们的言语,我到今时今时都不曾有半点忘记。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付出代价,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你,因为心存这样的仇恨,最后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也是以这样的仇恨,支撑着我走到了今天……” 随着他的话语,屋里安静哪怕掉一根针,都能清楚的听到。 许久,他才咬了咬牙,叹了口气道:“你,也许不记得了,在我与我娘离开京城前一天,我曾经去过檀府找过你……” 第九十七章 “我娘,她不让我对檀家有怨恨,说是她自己躲避不及,幸好那一鞭抽过来,否则恐怕已丧命马蹄下,她那天动了胎气,痛了一夜。 可我终究气不过,瞒着她跑到了檀府门前。”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冷笑的“哼”了一声:“檀大学士的府邸,真是好大的威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富丽华贵到登峰造极,实足以富埒皇室,那般的气派,跟我和我娘居住的茅茨土阶相比,不啻十万八千里。” “随后,我看到你自府里出来,我仍记得那天正下着雪,天气寒冷,我站在府邸近处的墙角瑟瑟发抖,你却一身鲜红云锦,身披八团镶银雪狐披风,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 谢大人坐在那里,慢声说出那天他所看到的场景,一切清晰的如同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之后的日子,又无数次从记忆里翻出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高高在上的骑在无一丝杂色的照夜白之上,乌黑如云的头发被束起,身后披风如云一样纤尘不染,手指白腻如雪,身上的锦衣却更加鲜红,当她目光淡淡的瞥向他时,连一丝停留都没有。 “高高在上,鲜衣玉食,看到这样的你,我反而更加憎恨。为什么让我们遭受这种痛苦的人,却还能活的那么没有愧疚又心安理得。 在我娘病倒,因没有银两医治被迫离开京城后遭遇的一切,我都一一算到了你的头上,自那日起,我就没有一刻忘记过你,这样的恨意,使我不断砥励自己一次次拼命的活了下来。” 他放在膝盖的双手微微攥紧:“直到后来再次见到你,我才发觉,我对你并不只有恨意…… “我的心里只有你。”性情一向内敛严谨的谢大人,这么一番话已算是第一次将心剖了开示于人前,而后面的话他却再也说不出来。 天生自尊极强的谢守备,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卑微祈求,能说出这些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屋内仍然一片安静,他没有等到床上的人任何回应,这使他彻底攥紧拳头,蓦然站起身,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紧了他的手掌。 “我知道你娘和福荫的事后,心里很内疚,若你想要我还命,我也愿意。” “我之所以想离开这里,是不想我的身份连累到你。”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你强硬又难以说服,可是,我不觉得讨厌,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极认真又细心体贴的人。” 檀婉清力道极轻,他只需要扯一下就能挣脱,可他却仍站在那里被她用手牵着,她慢慢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吐出口的话即轻柔又缓慢又坚定,她道:“若是你真的不介意我是罪臣之女的身份的话……” “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她的一生不知道还有多久,恐怕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探去挽回去蹉跎了。 听到这句话的谢大人,突然回头攥紧了那只很虚弱无力的手,转过身来。 檀婉清只感觉到眼前一暗,整个人就被抱住,眼前的这个人虽身材瘦削,但是体重却颇沉,若压在身上,足以让她喘不上气,那身肌肉的重量恐怕要比同样身高的胖子还要重些。 不过这一次,顾及她有身孕,虽然将她抱在怀里,却没有施加半分力量,半天后,他才沉沉道:“我不会纳妾,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什么都无所谓……” 檀婉清听到这句话,心中第一次漾起了一丝柔情,整个人柔顺的窝在他怀里,并将下巴放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 瑞珠端着钰棋和郎中煎好的药,进屋子时候,正好看到大人正对着已经睡着的小姐在亲…… 吓的瑞珠差点将手里的药碗给打翻了,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这个一会儿对小姐凶神恶煞,一会儿又柔情过头的谢大人,吞吞吐吐又焦急的道:“大,大人,小姐她肚子里有,不能随便,随便……” 见到有人进来,已经恢得正常的谢大人,给刚才在他肩膀睡着的人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听到瑞珠的话,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吓的瑞珠心“怦怦”的跳,“喂了药,让她再睡一会儿。” 瑞珠急忙应下,谢大人这才跨着门槛走出去,她这才拍拍胸脯“舒”了口气,看来大人和小姐和好了,她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第九十八章 理田驿站度过危机之后,兵士帮助当地民众开始修建损坏的房屋,这次遭遇鞑子突袭也并非全无好事。因在卫安城眼皮子底下差点被一窝端,这不仅领守卫卫安城各将领颜面无存,更有极大的安全隐患,今日攻占小小一个驿站村,明日是不是就要登堂入室的攻占城池了? 此事引起了卫安城守备大人的震怒,第二日便亲率两百兵士前来巩固整个理由村驿站的城墙门壁,不止是驿站,连带加快了整个卫安周边的堡垒城墙修建行程,其重视程度已超过开春恳荒募田,毕竟墙壁土堡是最关键也是外围第一道守线与根基,毛之不存皮将焉附? 外面传来阵阵搬石运土、人声鼎沸的忙碌声,而客栈的生意仿佛比昨日更红火了些,时不时传来小二带着爽快的吆喝声。似乎昨日惊恐惧喊已远去,倒有些喜气洋洋了。 檀婉清住的三楼的上等厢房,也不是昨日的模样,床铺上铺了新做的又松又软的锦褥,床架也挂上了遮风的嫩翠幔帐,桌椅板凳也都箍上棉垫,自床铺和门口摆放了几张厚实毛密、细腻洁白的羊羔毛毡子,以防小姐下床走动时寒着脚。 窗边燃着小块的竹香青饼,是以天然竹枝制成,每每微开着缝隙的窗口些许微风袭来,清幽的竹香气便充满了整个房间,不仅空气变的洁净清透,也会让人有如置身于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无论身心都会非常放松舒服。 靠近床头处摆放着一只檀色小几,上面有几碟新鲜的水果与手工精致的糕点,还有些存放干净水的瓷器具。 此刻的檀婉清,身上只着件敞领柔纱上衣正靠在床垫上看书。 身上着浅粉色的衣裙,料子十分轻薄,隐隐有金线勾勒出浅浅的桃花形状,花蕊处用着几颗打磨剔透的同色粉色晶石点缀,寻常时不觉得,待到光线下便会看到其中流质的晶石光色,显得即精致又别样。 钰棋手里端着一盅冰糖燕窝与一小碗鸽蛋汤推门进来,就看到自家小姐歪斜惫懒的倚着圆垫,那件极挑人的鲜亮浅粉穿在小姐身上,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玉臂晶莹,见小姐正无什么精神有一搭无一拱的翻着手里的纸页,钰棋摇了摇头,回身关上门,走了过去。 “大人让人送来几只野鸽子,挺肥的,我让楼下小二倒出间小厨房,和燕窝冰糖一起炖了,小姐尝尝合不合胃口……”钰棋走过去,将盘子里还温热着的两盅放在了桌子上,取了其中只有手掌大的一小盅,递了过去。 檀婉清“嗯”了一声,放下书,伸手接了过来,一打开盖子,扑面而来的香味。鸽子肉本就少,连骨带肉慢火偎炖,炖到肉骨已熬化于汤中,再将未化掉的骨头剔出,最后几只鸽子才得出这么一盅来,里面的胶质极浓,舀出一勺放入口中,津水满口,又香又糯。 檀婉清看着这一小盅鸽汤,心头叹了口气,钰棋的手艺,从来都是最好的。只是没有想到,多年以后自己再次尝到,却是在这样窘迫的情形下。当年檀府的时候,身边四个丫头都以她亦步亦趋、马首是瞻,檀府一朝丈落,她一直没有下决定去投奔,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并不想让她们看到现在这样辛酸落魄的自己,不想让她们看到当年的小姐已不再是当年小姐的样子。 钰棋在床边坐下,取来帕子给小姐擦了擦沾了些汤汁的勺柄,突然开口道:“大人对小姐挺好的。” 檀婉清回过神来,看向钰棋,随口询问道:“哦?为何这样说?” 钰棋道:“这几只鸽子,是大人早起抓来的,亲手料理了送到厨房。”她停了停,看向了小姐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才又仔细道:“大人对小姐细微之处关心,是掩藏不了的,因钰棋嫁过人,所以有些事反而能看的明白,金银外物再可贵可对于现在的小姐来说,远不如这份心意难得,若日后有大人照顾小姐,钰棋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檀婉清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慢落在盅碗里,轻轻的搅了搅已成了胶质的汤,送入口中,待香味在味觉上绽开,沉凝半晌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见小姐听进去了,钰棋也没有再多言,取了另一盅道:“喝点汤水解解腻吧,大人早上带过来几只野鸽,还摸到几枚鸽蛋,我给小姐飘了个蛋花汤。” 汤的滋味自然是好,檀婉清喝了几口,放下汤碗,才对钰棋道:“这次让你和夫君白走一趟,我心里实在过意不过,你已经嫁人生子,还要你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钰棋却是起身道:“钰棋无父无母,自小在小姐身边长大,对于钰棋来说,小姐就是钰棋的亲人,小姐在哪儿,钰棋的娘家就在哪儿,小姐如今却这样说,是否恼了钰棋,要与钰棋生分了……” 眨眼间钰棋的眼晴就红了,檀婉清愣过后,赶紧拉过她,对她安抚的笑了笑,“没有的事,你永远是我最得力的大丫头。”她刚才的话,确是有几分赶钰棋走的意思了,张镖头虽然表面客气,可檀婉清从细微处不难看出他心中对妻子亲近旧主的行为存有几分不满的,毕竟谁也不愿自己的妻子对别人为奴为婢,照顾别人的衣食起居。 何况自己不能一直陪在钰棋身边,她以后的日子,到底还是要与夫君过的,她心中记挂自己,自己又何曾不为她考虑,叫她来的这一趟,檀婉清就已经后悔了,原本这一枚棋子,终究还是陪了自己十几年,有感情的。 檀婉清与钰棋私话安抚许久,钰棋才擦了擦眼角,端着汤盅走了出去。 瑞珠倒是没心没肺,钰棋的异样并没有看出来,她将煎好的安胎药拿上来,檀婉清喝完后,吃了一块甜甜的蜜饯,驱走口中的药味儿。 瑞珠见小姐喝完,将药碗放到一边,端过蜜饯碟子的,顺手取了一颗塞到自己嘴里,她与檀婉清一起惯了,随意的很。 檀婉清不是个吃独食的,以前檀府有什么美食,也经常赏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分享,现在与瑞珠住在宅子里,吃用在一起,更不分彼此,檀府里的那些规距早便淡了。 瑞珠含着蜜饯,虽然味道比府里做的细腻口感差了点,但胜在天然无雕饰,别有一种“粗犷”味道。 “小姐,早上我去驿站转了一圈,这里真没什么好吃的,楼下供客人的吃食都是些面条,馍馍清水汤,日子过的苦着呢,这样想,咱在卫安的时候,吃用还算丰富。” “对了,小姐,大人早上匆匆赶回卫安了。” “嗯。” “刚才从卫安又拉来一马车的东西吃食,说都是给小姐你准备的,还随马车来了两个坐堂大夫,听说尤善妇人之症,安胎调养的方子开的也最是稳妥。” “嗯,有留什么话吗?” 瑞珠道:“说是晚上过来,让小姐好生养着,缺什么说一声。” “嗯。” “小姐。”瑞珠坐在床榻上,好奇向拣起画本翻看的檀婉清问道:“是昨日小姐说什么了吗?瑞珠怎么感觉大人又变成以前的大人了……”凡是宅子里的事情,小姐的事情,他都要掌握,芝麻小事也要向他通报,虽然大人不一定事事处理,可是他必须要知道,仿佛不知道就要出状况一样,连送来马车里的东西也都是大人一手清点,都是小姐用的上的,连瑞珠自己都未必想的全面。 可是,明明那天大人还气势汹汹的,听到小姐有孕在身,气势才萎了些,等到离开时就变得春风满面了,如果不是小姐说了什么,瑞珠是肯定不信的。 檀婉清看着画本,听罢笑了笑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你家大人口风那么紧,也是难为他了……”若不是自己再三试探,恐怕那些事永远也没机会听到了。 第九十九章 第51节 一行人住在驿站里,调养数日后,一位年纪颇大,已过花甲之年的大夫再度来给檀婉清看诊。 檀婉清坐与床塌上,身前盖了一张翠色绣毯,上面绣着一湾碧水白鹅,与寻常的一些牡丹梅花相比,更显得春意盎然,清新生动,这图样自然是出自檀婉清之手,绣样子钰棋见了喜欢不已,跟瑞珠要去一张样子,说要回去给一双儿女绣两张毯面,大白鹅憨憨可爱,两个小童定是喜欢的。 檀婉清每日在床塌之上无所事事,便随手给两个没见过面的小白胖多涂了几张童趣图样,也不是什么值当的玩意,只图个新鲜有趣,结果被钰棋欢喜的接过去,当宝贝一样拿走了。 医馆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隔着薄薄一层绸纱,将手搭在女子腕间,然后坐在那里闭目不言,一坐便是半刻钟,时不时还以另一只手轻抚下巴的胡须。 檀婉清百无聊赖的坐在那儿,无聊之下打量起了给自己看脉的老大夫,据说已过花甲,近七十岁的年纪了,可面白光润,无什么斑点,发与胡须也少白,若说是五十来岁也是有人信的,以前便听说中医善养生多长寿,此话不虚。 足足半刻钟,老大夫才收手,意示身边的瑞珠可以将帕子揭了,然后拿过纸笔,极认真的写出一张方子来,其间一字不语。 这让檀婉清心下有些忐忑,古代生孕她可是头一次,自己的体质更是门清,对古时女人来说孩子要生时是一趟鬼门关,可对她来说,怀了孕就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关口里了,说不得生的时候就直接要了命。 待老大夫写完方子,她便忍不住出声询问:“卢老先生,我的脉象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老大夫听罢躬了躬身道:“吃了两副药,姑娘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仍有些心血不足、心神失养,平日要多注意少些忧虑烦思,配着药慢慢调养便好。 心血不足,心神失养?就只这些?檀婉听罢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她的身子底实虚要比旁人清楚的很,岂止是心血不足,精神萎靡这点小病症,犹豫了下,想到腹中胎儿,最后还是轻声出口问道:“卢老先生也不必瞒着我,我身体有天生的赢虚之症,只不知是否有治?”她的体质遗传自母亲,先天根基有亏损,想要孕育胎儿难上加难,就是连胎恐怕都难以坐上,所以,这一次竟然怀胎,完全出乎她预料。 后天的损伤,若先天根基完好仍可调养恢复如初,可若先天根基亏损,后天便是再休养也是难以补足的。而孕育子嗣又是件极其耗损身体元气之事,她这两日甚至在想,是否要留下它,若是生下来与自己一样的体质,受一样的苦,她会不会哭着埋怨自己。 “姑娘多虑了,虽然先天有些气血亏损,但亦不大,怀胎时多多调养也可补足,绝不是什么先天赢虚之症。” “这……”檀婉清听罢,顿了一下,倒想让他再好生的看看脉象,可是这般又好似信不过他了,这么一犹豫,那老大夫便拿着方子下去抓药去了。 檀婉清本是倚在床边,此时却是坐了起来,想了想,唤来送人出门的瑞珠,让她去寻一开始给她诊脉的郎中来。 那郎中就住在楼下,来的极快,虽然不是什么正途出身的赤脚郎中,可看过的病症实例经验不在少数,而檀婉清急切想再度确认一下。 赤脚郎中看了左手换右手十分的小心谨慎,反复许久才起身确定身体虽亏损些,但不是什么赢虚之症,日后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是无什么大碍的。 离开的时候,檀婉清难掩面上的喜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府里布多了继母的眼线,那些诊脉的御医与名医虽然话出口前留一半,没有直接说出来,可哪一个诊脉时,没有面露惊疑神色,目光中的怜悯就算隔着多层纱帘,也能感觉得到。 “瑞珠,这里可还有大夫?” “还有一位姓何的大夫,来时露了下脸,就一直在楼下给小姐煎药。小姐你怎么啦?刚才大夫不是说没事吗?”见到小姐一时激动脸上晕出丝红晕,瑞珠觉得不对劲。 “你让他过来,替我看看脉象。” “可是……” 檀婉清摆摆手:“让你去便去,哪那么多可是!” “好吧……”既然小姐这样说的话。 檀婉清也顾不上刚才那位老先生是否觉她无礼,急急让瑞珠寻了人来。 何医师年纪比刚才的卢老先生尚轻些,来到这里后,一直给卢大夫打下手,可见卢老先生德高望重,其它人也不愿意抢其风头,也足以见何医师心性是极不错的。 何大夫也是个心性谨慎之人,诊起脉来更显的小心冀冀,时间也更久些,最后收了帕子,才细细道出:“我断脉姑娘是有些先天亏损,不过并不太严重,若是姑娘以前有过先天赢虚之症,那也许有机缘食过一些千年人参亦或灵芝仙草类可起死人肉白骨,补人先天之气的灵药。” 檀婉清回想这二十多年来,人参灵芝倒是吃过不少,大多都是几十年,若有几株百年份也都好生收藏,不要小瞧百年的药草,像这样的山野之物能经历百年春秋不死不灭,再被人自深山中偶然寻出,就已是各种巧合不易之事,数量也极其少,几乎都在名门大户之家,绝不是世面烂大街之物,这般能得上两株,也都是好生珍藏,她也只有母亲嫁妆里存有的三支,以片煲之,用上许多年。 可千年份的药草,恐怕就算存在也早已成精,不是凡人能轻易享用了。 她自然是没有这份机缘的。 那何医师是个性情十分和睦面善之人,见檀婉清摇头,便也想了想道:“若不是这些外物补元,那是否姑娘修习了一些秘门的心法。”虽是乱世之中,可自有这样的隐世高人,一手扶阳秘技何医师也曾见过一二。 檀婉清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何医师“嗯”了一声才道:“可补先天元气,温养根基,不外乎天地人三才之道,天意、地生、人养,除去虚渺的天意与机缘造化,再除了地生的灵芝仙草,那么便只剩下人之一途了,医道本是一家生,道家所说的双修之法,其实也可增益人体的先天之气,也能极好的温养体内元气。只不过,需要至少一方功法深厚之人才可起到明显补益……”这话儿已说到极限,何医师也只是点到为止,随即便起身告辞。 双修? 檀婉清边想着边将手放与唇上思索,那何大夫的话倒有些超出她的想象,难道这里还存什么长生不老之术?或者,这个架空的世界,是个修真,世界的世俗界? 随即便将自己一瞬间天外飞仙的想法抛之脑后,不过这样说来,她倒是记起,某人似乎提起过,也见他每日起早修习功法,她一直以为是战兵枪法,难道,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成…… *** 这几日卫安城内事务繁多,大人很是忙碌,但一有空,便骑快马一个时辰赶到理田驿站,到的时候,天已黑,城门早已关了,待进了客栈,大多数人已歇下。 独三楼其中一间留着一盏灯,不至于让他摸黑进屋。轻手开门一进去,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独特的暖香之气,他轻手轻脚进入后,急忙将身上粘着尘土的外衣外裤除去。 房间一角已备有水与柔软的棉巾,随意的擦了擦身子摸了把脸,便向床铺走去。 第一百章 夜已深了,明月正当空,窗外微风习习,自皮肤传来阵阵温柔清凉之意。 客栈镂空的窗桕上,一层竹篾纸浅浅的映着一团晕黄的烛光,给归来的人带来几分倦鸟归巢的放松与暖意,谢大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将不知何时微微开了缝隙的窗户关严。 这才回过身,环故室内,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暖香味充斥在鼻腔,而暖香浓时之地,正是客栈右侧手工的六柱架子床,虽有些粗糙,可挂上一帘轻薄翠色的纱缦,倒是将简陋的床架衬出几分新鲜雅致,与原先的沉闷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目光移到床右侧的桌角,上面闲闲的放置了两本卫安丹笔坊出的上好精致的画册游记,本子皮都是以上等的绢丝刺绣装裱,人物表情绘制生动,活灵活现,不知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 谢大人身上只披了件白衫,敞着怀缓步走过去随意拿起来翻了两下,摇了摇头。 如今民不聊生,百姓吃口粮还要掂量自家的米缸底,却也有人买这样奢侈无用之物,他对这些花着大把银子买来附庸风雅的诗词字画向来不感兴趣,只有那些出身衣冠势族有食无缺的名门子弟,才会对这些言谈受用,他这种平民却是享受不来,更不提娶一位这样喜好的女人做妻子。 早年柳府的几位小姐琴棋书画也算被教养的样样擅通,可对他而言,却从未放在眼里。 想到什么,他将画本放下,心下已是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的他也不曾想到过今日的自己,竟折在这么一位的手里,而往日那些让他嗤之以鼻,厌烦不耐的由头,不过换了一个人,就完全不同了。 甚至…… 主动寻来些有趣的传记巴巴让人送去。 目光再扫了眼桌子放着的笔筒与梅花状的墨锭盒,还是他前些日子去益州时,见其小巧精致买下来让人送了过来,站在桌旁的男人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然后便发现墨盒旁放置了一张镂花圆木盘,上面摆着有些古怪的吃食。 谢大人一路快马加鞭,此时肚子还真有些饿了,见着吃的,心知是留与他的,便伸手自碟中取了来。 不过却并未入口,而是拿着打量了一番。 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吃食,拿得近些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口舌生起津来,此物外层包了一层薄薄紫色的东西,里面似乎有夹心,切成指厚,触手还是温的,显然做好没多久。 纵是谢大人是个男子,平日起居不拘小节了些,但也发现了她的饮食起居中总会有些与众不同的事物,这也连带着他的衣食住行也与旁人不同起来,而每每又总会出现些让人惊奇又十分便利的事物。 比如眼前这一碟被切成段,摆成花瓣状,露出里面浅浅的粉白翠绿,他从未见过的食物。 谢大人只犹豫了下,便将其一下子放入口中,嚼了数下,一股奇怪的口感自舌尖绽放。 似乎有海鲜的鲜,脂肪的润,米饭的甜,其中还夹着一点清脆的酸与鲜嫩的蛋肉混合在一起的清香,一时间好吃的舌头都要咬下来,没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接着碟子里的食物全落入了他的胃袋,又拣了两块不太甜的糕点和着一碗鲜汤吃了,这才勉勉强强凑个半饱,茶壶里留有微温的花茶水,以便他漱口之用,谢大人连倒了几大碗喝掉,这才放下茶碗扫了眼帐缦。 想到虽然漱了口,但刚吃过食物,多少还余些食物的味道,再想床上人有时会微皱起的眉尖,顿了下,转身又拎起了泡的清香甘甜的花茶壶,寻了放置在洗漱位置的一只巴掌瓷盒与一只竹柄。 在卫安百姓还在用杨柳枝沾青盐,或直接以手清理,床上的人却早已使上牙具了,瓷盒内是以茯苓等药材熬制成的“牙膏”,膏体雪白,用的久牙齿如白玉质般粒粒白润,牙具是一柄尾端雕成祥云样式的竹刷,头部钻了两行毛孔,打磨光滑并植入了马尾,修剪非常整齐,谢大人初时用不惯,此时若让他再用柳枝反而不习惯了。 总算打理妥当,才迈步过去,掀开了床上的一层纱帐,借着桌边的烛光,便见今日铺的是一层白翠两色被褥,被褥上,肌肤越发莹白皎洁的女子正身着浅粉色的软绸小衣闭目侧躺在圆枕上。 便是不擅风花雪月的谢大人,见着这样碧枝桃花的意境,与那扑面而来的诱人体香,一瞬间就使得他回忆起什么般嗓子干涩发紧起来。 忍了半天,才将纱幔慢慢放下来,坐于了床边。 谢大人是十分律己内敛的性情,在床边克制了半天,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意念,刚要抬手挥灭烛灯,劣质床榻微微摇晃的“吱嘎”声使得刚刚浅眠的人醒了过来。 见到床边背对她的身影,不由撑着床榻半起身来,轻揉惺忪的眼晴,随口慵懒柔声的问道:“回来了,桌上放的宵夜吃了没有……” 谢大人回过身,便见到刚才还躺在那里的女子,支撑手臂坐了起来,只是身上那浅粉色的小衣竟是件从未见过的开襟长摆衣衫,腰间只系了条带子,可绸带细滑此时早已蹭松开来,使着襟口也微微敞开了些,露出了那一抹如雪一样的白的…… 谢大人原本压下的,此时如油浇火般升窜起来,饶是能忍的守备大人,一时间也石更疼的脸色青了起来。 女子以温柔之盛于体,声音之盛于耳,颜色之盛于目,馨香之盛于鼻,谁是铁汉,能够心不为之动。 大概是身体好多了,谢婉清那睡醒便精神不济的毛病也似好了许多,虽在仍有些惺忪不醒,可揉过眼晴之后,也清醒过来,一抬头便见着谢大人只着了件亵裤,上衣也未整理好的站在床边,而她视线正对着…… 谢婉清慢慢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她也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样子,而且她面前那雄赳赳气昂昂也实在是太雄赳赳气昂昂了点,当真是有点吓到她了,好似给个支点就可以撬起一切似的,并且在她的目光下,似乎越来越…… 而这个时候的谢大人,脸色仍是肃然的,可颊边却微微放起红来,试图以衣衫遮挡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 月似圆盘色渐凝, 玉盆盛水欲侵棱。 檀婉清原本还有几分兴致勃勃,不过在弯月渐满缓缓升起后,心下越来越有几分悔意了,抬头看了又看仍在床前站的笔直的人, 又瞅了瞅手里的坚韧不屈与不依不饶。 开始慢慢蹙起了眉尖,又看了他一眼。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哦, 差不多就行了呗, 谢大人……可对方在她的目光下,居然缓缓伸手握住她的两只玉葱般水嫩的纤纤玉手, 盯着她目光熠亮火热,嘴里还得寸进尺的低哑诱哄出口:“再用点力。” 终于在小半时辰后,见他还是不遂意, 床上的人终于气急了,推开他, 下了床榻就要去洗手。 哪想到一向稳重的谢大人,此刻竟然像个得不到糖的孩童,耍赖的站在她身后跟她纠缠,她走一步, 他便贴着她走一步,虽然不会压着她,可扯着她手的那股黏人劲儿, 实在让檀婉清也有些招架不来。 任他官场怎么成熟老成,可年纪在那摆着呢,骨子里还是悄悄藏着一个小孩子似的不那么稳重的性格。 烦得狠了, 她转身想推开他让他离远点,可是那点力气根本撼不动这个人,只得不理会他去洗手,他又贴的近了些,一下子挤的她没站住两只手都压在了洗手盆里,好在还知道些轻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子经不起他的胡闹,也只敢贴着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刚才两人这么一路磨磨蹭蹭的,将水盆和架子弄出了些声响,惹得瑞珠还过来拍了拍门,担心的叫了声小姐。 檀婉清默默叹了口气,才无奈的伸手取了架子上干净的帕子,从保温的铜壶里倒出些温水,回过身,便见到头顶那道所求不满暗幽幽的目光,也不说自己要什么,但就一直磨着你,直蹭的人腰都疼了。 檀婉清的视线这才往下扫了眼,一时也是有些头皮发麻,她知道这人了得,不过那时只以为古时男子身体没有经历什么农药、化肥、地沟油与毒大米的浸害,自然天生天长的健康的很,何况又是体能不错的军士,时间长久了点倒也正常,可是现在想想,平日时他激动的时候,最长也是能够保持一两个时辰,经常自己累的睡觉了,他也没有尽兴过。他的一次也比别人七次郎还要折腾人的多,现在想来就算檀婉清没有亲身对比,可从古时些许香丰色的画本上窥探一二,这种程度恐怕在古时也算是异类了吧。 这等异于常人的情形,加上那医师的话及自己的身体,檀婉清拿帕子的手顿了顿,心下也暗忖,难道,真的练的什么奇特功法不成……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将帕子覆在上面,擦了个干净,粗粗的看了一眼,不由抿了抿粉瓣唇,心下也是有些为难,可,谁让她一时好奇先撩者贱呢,依着这劲头,不解决这事儿,今儿个自己就真的别想好生的睡了。 (河蟹路过……) 檀婉清外表来看虽与古人无什么差别,可骨子里总有几分漫不经心与大胆,只稍稍放开些许,就足以震惊的一向保守以待的谢大人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的僵在原地。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加之她向来心灵手巧、举一反三的能力,没多久就拿下了谢大人这根难啃的骨头。 军士一途如刀尖上舔血,脑袋是时时拴于腰带上的,这种生存压力之下,很多人会选择与些欢场女子来往以求纾解压力,自然一些床笫之事在军帐里言谈起来也是荤素不忌的,谢大人虽然洁身自好,但常驻军中,该懂的也是懂的。可他修的功法,这些皆是损伤精体之事,对手下人平日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内心却不会随波逐流。 可在有了自己在意的女人后,才发现兵痞间所说的那些荤话居然也没有太夸大其词,而今晚他更没有想到,一向端庄不容侵犯的人竟然……无论是视觉还是感官,都让谢大人再一次未体会到了从未曾有过的魂销蚀骨之感,最后也只能想到那句美人塌英雄冢,脑子便随之空白一片了。 待洗嗽后,檀婉清还有些微微气喘,可能刚才太过亲密的事让她有些反胃,所以她暂时还不想和他靠的太近。 可谢大人却不肯放她独自睡,有力臂膀仍紧紧搂着不放,嘴唇还紧贴着她额角,时不时的磨蹭两下。 怀里的人此时罗袜已褪,光着腿,肩膀露两弯新月,胸口雪白两,枕头边也堆满了一朵乌云,加之此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只觉这女人越发的娇贵起来,他搂起来也带着几分小心冀冀。 第52节 这时的脑子已清醒过来,他的目光便开始仔细打量起怀里人来,不用怀疑,这是个名门之后,出生起衣食住行就有人打点妥当,一举一动养的都是帝城名闺的做派,若没有年前檀家之难,日后也是要入名门望族做正妻主母的路子。 这样府邸养出来的千金大多形象贤淑、举止端庄,未嫁人前应是听也未听过这些卑贱污耳的手段。 那她究竟是从何处学得?尤其亲娘不在,檀府的继母是不会关心继女这等事,下人也不会用这些去污秽主子的耳目惹一身骚。 想起流放押解的一路,那些官差衙役的嘴脸,谢大人眼眸微微转冷,难道……可当日受刑的衙差可是血泪横流的称他们一干人等未碰过檀家大小姐一根手指头,檀家一行壮男颇多,平时虽受鞭打与辱骂,可是,若当着他们面糟蹋妻女,那些衙差也担心这些人发起疯来,虽然是流放犯,但亦不少逼到极限拧成一根绳不要命的造反的,一旦发生这种事,衙差就是第一个遭殃的,加之那檀大小姐一直与自己丫鬟在一起,又时刻不离队伍,他们一直没什么下手的机会……想到这儿,谢大人脸色又好了些,既然不是流放途中的龌蹉事儿,那这千金大小姐是怎么学会这等事儿?明明来了卫安也养在深院中,学院也是正经的地方,连花坊妓馆都离住的地方远着几条街巷……他目光不由落在烛旁桌上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贴颊亲嘴、搂搂抱抱的画本上。想到什么他的脸色不由又黑了一点,说不得就是这些东西把好好的人都给教坏了,一时忍不住开了口训道:“以后……”想说以后不许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开口后像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停住了。 若以后不让她看了,岂不是再也没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对今日这样的事儿他还是很期盼很欢喜很迫不急待的,所以到底是让她不要再看,还是,可以偶尔再看一看?一时有些呼吸急促,选择困难。噺——鮮 谢大人正纠结着心里那点心思时,檀婉清喘息已经平定下来,她被迫的粉脸斜偎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稳健绵长的又安定感十足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再想起之前的事,对谢大人身体素质与某些方面的能力着实有了些谱。 听他说起以后两字再无下文,便随着话半试探半埋怨的回道:“以后不这样了,也不知道你练的什么功法,怎么这么折腾人。”说完抬头看他。 恰恰莺声,不离耳畔,再听着话儿里的意思,饶是谢大人面厚,也有些脸红,可也绝口不应她说的以后不这样的话,只含糊道:“我练的功法有些特殊。” 檀婉清不以为意,只是又接着问道:“记得你以前提过,是什么功法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不能够外传的吗?” 谢大人低头见平时懒散的人少见的感兴趣,便轻轻揉了揉她的肩膀,犹豫了下,也没有藏着掩着,回道:“只是家传的内功法门,我还算有些天份,祖上也并没有说不能外传,不过因为修习条件有些特殊,所以传出去恐怕也没有人修炼。” 见檀婉清目不转晴的看着他,还是不太懂的样子,他微微侧过脸有几分尴尬的道:“我修的是锁阳一脉的内功。”停顿了下:“就是童子功……” 第一百零二章 檀婉清也有点茫然, 她对古代童子功之类所知甚少,唯一有的印象就是影视作品里张三丰一角,据说他练了八十年的童子功?一直没有成家,所以在她想法里, 这种功法不能近女色?终生保持童子之身? 可这功法与自己的先天之症有什么关系呢? 檀婉清想多问几句,谢大人却转过身, 低头寻了怀中人吐气如兰的花瓣粉唇, 亲昵的在上面磨来碾去,这是不想让她再问了吗? 谢大人不说, 不代表檀婉清不想知道,虽然边关地的乡野小镇或许没什么书肆书坊可以查阅典籍,可这地方武夫商贩三教九流却是不缺少的, 走南闯北的人银子也许不多,但要说打听个什么可就容易多了, 尤其客栈这样的地方。 不过檀婉清也没有费多少工夫,就直接从赤脚大夫口里套出了些话儿来,她出手一向大方,给的打赏也多, 并且赤脚大夫也觉得这是为贵人效力,且还是守备大人的内眷,若有求自然是尽力十分及小心冀冀的, 他人也颇有些眼色,见檀婉清问起,竟也有本事寻来一册泛着黄页, 不知是哪个年代摹山范水的杂记。 里面还真有关童子功的奇闻怪谈,文人字里行间虽有些夸大成份,不过寥寥数段记载,却也不全是胡编乱造,檀婉清以帕子垫着册子,仔细观阅,极想弄清楚这功法有甚么特殊之处。 结果看到其中一段,错愕了一下,脸色也阵阵忽红忽白起来。 上面竟然写着什么童子功各脉系功法,其中还有什么大锁龙功,小锁龙功。并振振有词的道男子若练此功小成者,可以自主控制时间,自行锁阳。若大成者,可身寸一半回流一半,也可挺而不身寸,自行回阳,且不伤身。也可保持身寸之后不车欠,时间长久也不显倦状,且精神很好,大成者即使长期纵情,亦不伤身等……其中夸大之言语,推崇炫耀之文字,加杂着些笔者自己加入的一些浮夸言词,什么可与女子颠鸾倒凤数日夜,使其俯首贴耳、谷欠死谷欠仙? 檀婉清看得是又气又想笑,若真这么牛,还要那些壮耳日药干什么?男人岂不是都能肩并肩日上天了吗?实在让人想将书写者拖出来抽打一番,不过,檀婉清并没有修炼过,其中情形也不清楚,分不清哪句是夸张哪些是真实,但从谢大人那方面来看,也确实是磨人的很,他若不想的话,的确能持续很久,这点来看,里面应该是有几分真实的。 这本杂记的书写者对童子功似有几分兴趣,扬扬撒撒写了其好处将近一页纸,她一目十行的看向了最后一小段修炼童子功的禁忌。 这世上万物万事都有正反两面,功法也如此,任是前面说的天花乱坠,可最后一行也仍记载此功法弊端,功法虽好,却严禁亲近女色。若是守此禁忌将大锁龙功练至大成,便可全身阳气内敛,精气遍布血肉皮深至骨髓,此修炼一年可顶寻常三五年功力,乃至老翁也仍黑发童颜,百岁看不出年纪,功力之深厚虽不能说称霸江湖,却也难有敌手。 但是,一旦近了女色,女子阴气破了阳脉,便等于破了童子身,一身精气过与别人!为他人做衣裳,等同数十年努力付诸东流,失去精气,修炼的功力能存十之五六已是万幸,且终身再无法修炼回自己最巅峰时。 童子功自此破功。 后面禁忌二字被重复了三次。 檀婉清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起来,捧着那薄薄的小册半天没有动弹,连端着冰糖银耳粥与点心进来的瑞珠都看出不对劲了,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走过来:“小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让大夫上来给小姐看看吧。” 檀婉清这才惊醒,合上了册子将帕子轻轻包裹,才摇了摇头,然后低头揉了揉额角道:“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瑞珠听罢这才接了书放到一边,然后手脚利落的将圆枕放好,扯过被子,“那小姐快些躺下。”然后扶着檀婉清歇息下来。 檀婉清合眼前,见到瑞珠还站在床前,便有气无力的对她摆手道:“你也不用在这里待着了,去与钰棋说说话吧。” 瑞珠本来想近床边做针线守着小姐的,但是小姐身子不好,又极不易入睡,怕自己在这儿反而让小姐睡不着,也不敢说别的,帮小姐盖了盖被子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檀婉清虽然在闭目养神,可心里却还是计较算了算,他的童子功练了也有十六、七年了吧,一年抵三年,如果没破功,怎么也是有五十年的功力。 怪不得那些军士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据说对上身强体健的鞑子,以一人之力单挑十人也不在话下,他的杀敌之威在军中向来是极高的,这点连卫安的百姓都是清楚的。 十之五六又是什么意思呢? 五十年的功力平白丢掉一半?难道自己这一身先天之症,是因为平白得到了他修炼将近一半的精气修补七七八八了吗? 檀婉清觉得头又有些隐隐发沉起来,怪不得昨日那个人说祖传功法传出去也鲜少有人会学,原来如此。 试问哪个男人学了这功夫能忍住终身不娶妻生子近女色呢,那耳日根练的再好只能看不能用,对男人而言这简直天大的讽刺了。 何况一朝没忍住,就会将自己将近一半的精气平白送了别人,着实吃了天大的大亏。 站在女人立场,也不得不吐槽这功法别是女人创出来变相虐男同胞的,可当有人真将精气过给别人,那个人还是自己,她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想了想,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的,这让她怎么办好呢?好像欠他的是越来越多了。 *** 谢大人早已习惯将檀婉清生活起居一手掌控,也许他并不会真的去干涉她要做什么,但是却一定要知道她做了什么。 显然,她暗地里向赤脚大夫打听关于童子功的事被他知道了,谢大人听到手下回报时,还停顿了下,昨日见她感兴趣,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她这般在意,今日就迫不及待的找人打听此事?还是向一个赤脚大夫,虽然那大夫已过四旬,可这个是女子随便可以打听的事吗? 越是接触他越发现,檀家这个掌上明珠表面看着温婉顺从,可有时胆子大的很,连他都被惊吓过,还好自己时时盯着,否则还不知要做出什么逾越的事。 谢大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意他的祖传功法,但在看了那页杂记,再看心思又重了些,脸上又带了丝疲色的人,略一想,也总算是明白了。 他知道她心思一向剔透玲珑,不过提个头,她就已经猜到结果,前些日子才到处问自己的先天之症,今日就已自己将缘由猜得八九不离十。 谢大人也揉了揉额角,女人太聪颖实在不是件好事,可若真个呆呆笨傻的,他又不一定喜欢了。 想及此也不知是第几次叹气。 但到底害怕她多想。 她心思重他是知道的,自己若不开口解释,她恐怕也只会藏在心里,不会再提及此事让他难过或难堪。女人太懂事真不是件好事儿,他倒宁愿她朝她撒娇即使是有些小性子,可是若有人天天对他撒娇使性子,他却又未必会喜欢。 这辈子也算败给她了,无论是样子还是神情或者举止间,如处生得都是他心里面想要的样子,每每都让他毫无办法,不仅时时记挂在心,也更狠不下心。 所以,晚上看到她对他露出笑容,与隐藏很好的那一丝未休息好隐隐的憔悴,谢大人只觉得心都疼了,急忙走上前将其搂在怀里,义正言辞的将修炼的童子功解释了一遍。 “那书上说的……”她瞅着他神情问道:“可都是真的?” 谢大人双腿分开坐于床边,将她抱坐在腿上,手下轻抚着那大把如缎子般的青丝,沉吟片刻,才看着她道:“只有一半吧,功力虽然多少会失去一些,但勤加修炼还是可以练回七八成,功力不足枪术也可弥补,对我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见她仍轻蹙眉尖,他抬头摸了摸她脸颊,让她看着自己:“而且,我总不能终身不娶妻生子。” 檀婉清将颊边的手指握在手里,这种恩惠已不是俗物可以补偿的,对她来说真的太过贵重了,不知自己有什么可以赠还的,所以即使听了解释,心下根本没有轻松多少。 谢大人见状将人搂的更紧,怀里人静静趴在他怀里,温驯的不像话,可谢大人心里却很急,他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又不知如何表达才好,“急死我了,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终生不娶,可是,我遇到你了……”说完他犹豫了下,才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那年,你在马背上打我之前,我就喜欢你很久了,虽然打我的时候我又很恨你,可是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我……” 瑞珠和钰棋端着晚饭进来的时候,见到自家小姐和大人两个人脸都红红的,见到两人进来,都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两声。 晚上钰棋夜里起来,按着时间提着壶热水放到小姐门侧的时候,还听门内隐隐传来的声音,听得嫁人多年的钰棋脸也不由红了红,暗忖谢大人平日稳重,应该不会闹小姐闹的太过吧,不过他们终于合好了,自己也总算能安心下来了。 放下了心头大石,钰棋这才合了合衣服,回了房间。 早上檀婉清起床后,目光朦胧的看着谢大人正弯腰在给自己套绣鞋,忽然有所感悟,觉得,遇到这个人,可能是自己一世,不,两世最最幸运的事了,若她真的弄丢了人,这辈子恐怕都要活在后悔之中。 她低头揉了揉眼角,然后起身向他轻轻走过去,慢慢地自身后抱住他的腰。 他一顿,伸手握住合在腰间的葇荑,片刻后才回过身,只见身后的人眼角微微发红,搂着他带着一丝撒娇的闷声道:“我们回家吧。” 家? 谢大人一丝错愕后,眼神瞬间变的幽亮起来,他用手臂紧紧搂住正贴在他胸前的人,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冰块终于被他捂热了,不枉他长久以来费尽的心思,他低头回道:“嗯,我们回家。”说完便寻了那色嫩内鲜的樱桃红唇瓣,轻轻吻了吻。 第一百零三章 卫安外城墙已大致修葺完成, 正在各处屯堡建壁设垒,天气转暖后,外城难民已被安置于城内,因耕种时节大片荒田之上熙熙攘攘一片繁闹景象, 年冬铁匠窑制出的大批农具终于派上用场,虽耕牛数量稀少, 每户三四日才能借用一次, 好在人力还算充足,耕种的进度倒也并不缓慢。 春耕时节百姓体力消耗大, 口粮又是重中之重,也是迫在眉睫之事,之前在京城带回的大量财物银票已全部用在了修建外城墙上, 如今城墙修立起来,那些银子也所剩无几。 谢大人这些日子奔波不轻, 加上牵挂某人,之前两人又闹起脾气,后来两边跑人也跟着瘦了些,不过总算没有白忙, 卫安周边的土匪乱民已经绝迹,鞑子游骑居无定所,以战养兵的战略算是废掉, 只能想办法书信让手下向益州共它几处大小城池借粮以度过眼前的难关。 大概是见卫安的外城墙修建完成,荒废的土地有望收成,这粮竟比他想象中要好借的多, 借粮草时邻城一些将领官员也有主动交好的意思。 卫安守备谢承祖麾下,除去兵马吃用,加上上千难民吃吃喝喝,本来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光靠借粮恐怕也是巨债难还,就算秋后满仓粮草,还完也要捉襟见肘,谢大人招集将领商议之后,决定将外城规划好却未修建完成的各大商铺客栈提前卖出一半,可缓解卫安财政大把的压力。 卫安的各大名号的粮商米铺油盐布坊的大商贾,自修建起外城墙后,便看中了城外那片肥肉,之前见不着守备大人,有银子花不出去,正急得抓耳挠腮,谁知不久后便直接往外卖了。 这些商贾各大分店开满了各个城池,手里别的不多,积下的银钱却是不少的,买块地建铺子并不算什么,虽然地价儿比别处高了些,可耐不住卫安守备的名号,卫安的地理位置,卫安的重兵把守,重要的是在这里做生意安全的很,且铺子地儿就那么多,可是狼多肉少。 手中回拢了大量财银粮草,只要能熬过最初耕种的苦春三月,入了夏后鹰飞草长,漫山遍野的野菜野果,地里再种些菜蔬,没粮也饿不死人,谢大人此刻也总算松了口气,只要撑到秋收,最难的时候就过去了。 他也总算有心思将来接了回来,不用再两边熬着心血了。 有心的官兵很快就发现,北城巽隅谢大人平日有些冷清的府邸开始有人忙碌起来,除尘清洒打招干净,又清理了荒废许久的池塘,挂上了带着喜色的幔帐,谢大人本也十分精神,进出脸上也带着以往没有的喜色。 有知道内情的,清楚这是大人终于准备娶人进门了,从早到晚便暗搓搓的想着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要知道大人的喜宴必然热闹,好酒好肉必不会少,肯定会大吃一顿,天知道他们多久没大口吃肉了,想想怪馋的,何况还能看看谢大人的娘子,听说生的可是绝色,卫安都很少见的美人,大人养在宅子里,愣是不让人多看一眼,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可惜这顿喜酒注定让他们失望了。 谢大人这人说好听点是低调、不喜张扬、公私分明,说不好听了,那就是肚子黑。其它的事儿他倒不在乎分享,如果是在乎的就不一样了。 想闹洞房?下辈子吧!他连机会都不会给。 何况自己护着的人好不容易怀了一胎,正需要静养,不藏起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任人围观? 所以最后,大家所有人都知道大人要娶妻了,礼也过了,喜酒也喝了,喜宴请了几个镖头与自己这边几个将领意思了一下,大家还是连夫人毛都没见着。 不过大人昏礼那天大家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上到将领下到小兵,每个人都分到了大人自掏腰包的一小坛贴着喜字的米酒,难民则每户一小坛,并且每人分到了一小条肥肉,半斗米或半斗面,每户人家还能分到几块芝麻糖及一些糕点,且没有要任何人的送来的贺礼,也因此谢大人将剿匪时积下来的一点银两也花了个一干二净。 可把所有人都高兴坏了,尤其是进驻到卫安的军户人家,对谢大人更是感恩戴德,好话自然不要钱的往外撒,皆是真心实意。 *** 元正居士的夫人正帮他整理八宝桌上庚帖,元正居士当年会试考中贡士,可惜朝中官位人满为患,人浮于事,机遇一般加上他一直未能再进一步,人过中年便索性隐退下来,在夫人家乡卫安落脚。 或许他在文章上略逊同期进士,但在医理与五术方面则较为精通,这些年门下弟子也不少数,除去平日教习弟子外,也会接一些合婚庚帖。 前两日卫安守备大人差人送来两张婚贴,只给了名字和生辰八字,祖宗籍贯一概全无,这就是走个过场,元正居士也未犹豫的大笔一挥,给二人写了婚贴批了天作之合。 这日元正居士的夫人便拿起了那两张庚帖看了又看,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元正居士的夫人待在他身边,夫人又是个脑子灵巧的,虽然没学到骨头,可以懂些皮毛了。 她手中拿着一张名字是沈珍珠的庚帖“咦?”了一声,向案桌前正疾书的元正居士道:“夫君,这可是守备夫人的生辰八字?这八字可是写错了吧?” 元正居士笔下一顿,随即将笔搁至笔搁之上,才问道:“夫人可是看出什么了?” “夫君,这沈珍珠的出生地是益州的农户人家,可这八字却对不上,若未写错,这八字不是王爷之女,也是重臣之后,父母禄权科皆是自身贵气,又是近贵之人,这样的八字怎么会生在农家?恐怕出生起便是珍馐美馔相喂,如抱宝怀珍仍受长辈宠爱的人啊。” 元正居士脾气极好,此时笑眯眯的抚着胡须问道:“夫人可还看出什么了?” 居士的夫人对自己丈夫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便坐在案旁的圆凳上,取了一只细毫在纸上在纸上划了划,然后吸了口气:“这女子的八字来看,癸丑年份在劫难逃,应是香消玉损在这一年份,不过,癸丑已过……”元正居士的夫人手指在指线上点了点,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 “那你可知此女应在什么劫难上?” 第53节 居士夫人皱眉,她在五术上不如夫君,推论起来也有些困难,推了又推才道:“癸丑年父星晦暗不明,女子在家从父,恐怕是受父连累,难道是家道中落?” “此女母亲如何?” “母女缘份浅薄,应该在她幼时离世。” 元正居士点点头,夫人虽然看的浅了些,可也心思细腻,推了个八九不离十。 随即他道了句:“此女这一劫已经过了。”说完重新拿起了毫笔。 元正居士的夫人听罢,看了看庚帖,“夫君的意思,这八字没有写错?” 元正居士没有否定。 夫人不由惊讶捂嘴:“怪不得这谢大人祖上三代籍贯都未送来,昏礼也未张扬大办,还以为大人对娶的夫人不太满意的,她又拿起桌上谢大人的生辰八字,“哟,这还是个疼媳妇的……” 她将两张庚帖放在一起,左右看了看,果然不负夫君所写的那个字呀。 “这谢大人算是摸黑拣着块宝贝疙瘩,捂了这么久都没人知道,说他要办昏礼我还吃了一惊呢,依这女子的八字来看,若家道未落,谢大人恐怕人家门槛都进不去,这就是缘份!”元正居士夫人叹了口气。 想到什么,她又忍不住好奇起来,不禁低声问向一旁正奋笔的元正居士道:“夫君,你可推算出这贵女是何身份?” 元正居士正临摹小篆,闻言道:“这有何难?此女母亲早早离世,父星高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公孙王爷便是位至一品的重臣,癸丑年出的事,子女流落在卫安,只要知道去年京城有何重臣被治罪流放便知。”他停了下道:“我记得去年圣上处死两位重臣,流放了内阁大臣檀承济一家,檀承济有三女一子,他的前妻正好留下一女,此女三岁母亲病逝,算算正是双十年华,与八字正好相合……” 夫人看着自己丈夫,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去年檀家流放正好路过卫安,哎呀,难道守备大人的夫人真的是檀大人的千金?那可是一朝丞相之女啊……”也不知这谢大人是如何想的,以前高攀不起,可现在却是阶下囚,说不上是亏了还是赚了,再想想其绝色也可以理解了。 “此事你知我知便可,切不可对人提及,否则恐惹祸事。”元正居士正色与夫人道:“一会儿将庚帖烧掉。” “我是那不知轻重的人吗?”夫人白了居士一眼。 随即看向贴带着丝羡慕的喃喃道:“这檀大学士的千金也是好命呐,在家父宠,出嫁夫宠,年纪大了子女宠孝,一家子老小都围着她转,实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前提当然要过了这道生死坎才是,否则就是福薄之命了。 然后便在元正居士的催促下,只得将那两张庚帖扔进炉子里,不消片刻,便烧得一干二净。 第一百零四章 泰始十二年三月初六, 守备大人谢承祖成亲了。 因为婚事办得匆忙,许多人未来得及准备厚礼,因现在粮食紧缺,城外的难民营里每户人家能吃上一顿干巴巴的黑面馍或黑面烤饼就不错了, 加之春耕时节,需要消耗大量体力, 城里定量发放的粮食根本不够吃, 许多人家大人在地里每日劳动,家里的孩子便上山到处挖初春的野菜, 挖回来掺着带着皮子的麸子蒸成拳头大的野菜馍,咽下去的时候,嗓子都会火辣辣的疼, 大人还好,小点的孩子疼的眼泪汪汪。 这样的情况下, 谢大人的婚事不可能大办,还好,家里的人虽然娇气,但却不是看不清形势不顾大局的人, 城外家人吃的那种割嗓子的野菜馍她虽然这辈子吃都吃没过,但这不妨碍她的同情之心,谢大人只是坐下同她提了几句外城的吃食, 自己家这个就明白了,立即接口道身子也实在张罗不起来了,一切主他作主便是。 体贴到让谢大人也有些吃惊, 他已经做好她会闹情绪的准备,甚至想到婚礼这般简便,是否会让她有自己被看轻的气恼,或者暗地里掉眼泪,她还怀着身孕。 她这样的好说话,谢大人反而觉得亏欠良多,抱着她亲了半晌才起身离开。 虽说简便,但该有的礼数也都不缺的,婚礼当日守备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因府在军营中,一些商户与军士闻声匆忙赶来,都被拦与营外。 只宴请了钰棋与她的丈夫与同来的几位镖师,及谢大人手下跟随多年部下,凑了两桌,自然是好酒好肉,吃得众人口里流油,嘴巴的好话儿也是不要钱的往外撒,连早生贵子都蹦出来了。 谢大人虽然平日在外人面前没什么表情,但今日却面带一丝笑容的,闻言早生贵子,更是举怀微笑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醉熏熏,王骥朗声笑道:“大人,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这饭也吃了,喜酒也喝了,也该让我们见见新娘子了吧?总不能婚礼也要把人藏的严实吧?” 其它几个更是连连起哄,几人还打算着闹洞房呢。 谢大人“咳”了声,倒也没有驳了王骥的面子,顿了下才对旁边的丫头道:“去唤夫人出来吧。” 檀婉清从内堂走出来的时候,喧闹的府厅慢慢的息了声音,目光都看了过去,一时间连碗盘声都静了下来。 没有满头的金银簪钗头面,更没有炫目的凤冠霞披,这位守备夫人,只是松松的盘了个妇人身份的发髻,身上着了件酒红色的纱衣,柔软的披在身上,上面也未有什么金线绣色,腰带松松的系在不盈一握的腰间。 实在太过朴素了。 可是,偏偏这样简单又纯粹的黑白红三色,与明亮的眼神和脸上那透着一层胭脂般红晕,在座所有人那一刻都觉得这恐怕是他们一生中见过的最难以忘怀的新娘子了,没有了那些夺目的外物衬托,一举一动剩上的只有水墨中走出来最纯粹的美。 最后的洞房也没有闹成,别说谢大人警告的眼神,就是面对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美人,能把持住不脸红,不把眼晴长在上面就不错了,哪还敢生什么戏弄之心。 谢大人没有打招呼,檀婉清也就没打算出去招呼客人,凤冠霞披虽美,但是又重又繁锁,对一个身子不好的孕妇来说,实在有压力,所以即使准备了,也没打算上衣。 谁知她正倚在榻前悠悠吃着块刚出锅切得指长又香又不太甜的栗子糕,完后又轻含了块香口的玫瑰糖,就有丫头过来说大人请她到前厅,她也只得让瑞珠取来件新做的酒红色的纱衣披在身上意思一下,连个头面都没有带便出去了,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挑这个,她也知道谢大人能差人唤她,必然都是他认为周全的人,所以也未曾紧张过,所以人到外厅的时候,嘴里的玫瑰糖还没有化掉呢。 *** 热闹了一天,总算将客人安置的安置,送走的送走。 大概天儿越发的热了,檀婉清有些汗津津,钰棋早便让瑞珠准备好水,这前任守备是个爱享受又奢侈的,建的府邸雕栏玉砌不说,连水都是引自附近山涧的山泉水,饮上一口,满口甘甜,若以水浴身,仅毛孔舒张,神清气爽,浴后皮肤又细又滑,十分滋温养肌体,不说泉乃山之精气吗。 瑞珠也时常感慨:“小姐,这卫安的地界儿虽不怎么样,可这水还真的不错的。” 檀婉清将长发搭在浴桶外,在温泉水里闭目泡了会儿,她体质不好,向来泡不长,一刻钟便起身,连唤了两声瑞珠,无人应声,檀婉清暗道:“这丫头,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连亵衣也没有送过来。” 微皱眉自浴桶起身,一手拢着半湿的长发,一手在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中挑挑拣拣,总要披件衣服出去,亵衣穿了一日,嫌弃沾了汗珠,最后只得拎起那件酒红色的长衫。 纱质虽然有些薄,但勉强可遮身,她气哼了一声,待出去再找瑞珠那丫头算帐。 一只手拢着长发,一只手将衣服套于身上,着实有些手忙脚乱……谢大人支走瑞珠进来的时候,抬眼就见到那能让人瞬间口干舌燥的一幕。 酒红色柔软又有些微透明的绸纱,如皮肤一般紧紧贴在玲珑有致的身子上,瀑布般的头发此时沾湿了水,变得丝丝缕缕黏在一起,却黑的发亮,此刻正拢在一侧肩膀上。 而站在那儿的人,正用一只手拢着两边衣服,想系身上的衣带,可惜绸纱太滑,拉了左面一侧,右面滑开了,拉了右面,左面又滑下肩膀。 因为没有拢紧,露出了里面一片晃眼的雪白,梅尖甚至比那片酒红色的衣纱还要醉人,檀婉清听到脚步时,急忙抬头,大概是见到了来人眼中那摄人的谷欠望,脸色慢慢的红了起来。 待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谢大人就迫不及待的朝她走去,边走边扯开了腰带与身上衣衫,用衣衫将她狠狠裹进了自己炙热的胸膛里。 瑞珠才想起来没给小姐送衣服,不由拍了下自己额头,刚换了府邸,手忙脚乱的都给忘记了,急忙去取了衣物,走近水房,就听到里的对话声。 “你裹着我干嘛?你好热,别闷着我了。”娇气极了的声音,与小姐平时温和极是不同。 “别乱动,我怕你摔倒了。”大人的声音也带着平常没有的嘶哑。 “……我不要,我已经洗完了。” “乖,听话,再洗一次……” …… “你不要这样抱着我,弄的我不舒服。” “那你楼紧我脖子……”接着传来一阵让人心跳耳红的声响。 然后听到小姐“嘤咛”一声,急急的喘息着,然后声音有些断续的道:“别……我有,有孕了……” 谢大人的声音哑的不像话,他急切却又忍着哄着道:“好,我不动,我就亲一下,乖,松一松,让我亲一下,就一下……” 瑞珠满脸通红的抱着衣服落荒而逃。 第一百零五章 婚后的谢大人更加忙碌起来, 卫安修筑城垣后,还要挖护城河设下各堡炮台,并且进驻大量军士严加防守,将卫安短时间内建成了一座无法轻易攻破的铁桶之城。 内城的开荒建路也已到了后期, 有了大概的雏形,刚要喘口气, 紧接着八又接到一封加急书信, 益州边界的卢安、宝丰等地被攻陷,鞑子大军现驻扎于此, 若不能短时间夺回,待他们羽翼丰满两地要地不仅陷落成了孤城,下一步恐怕就要被长驱而入大举攻入益州腹地……隔日, 益州府的督铳命人快马加鞭送来急件,情况危急, 益州那边远水解不了近火,待整顿大军到之前,恐怕鞑子又要一鼓作气连攻几处城县,只得快马急件招集各城兵马, 调动兵马虽易,却群龙无首,若没有一位可以率领众城兵士的大将, 调派几城的兵力有如一摊散沙……信件中督铳直接命卫安守备谢承祖接任众军将领一职,并在信中承诺若此战打赢了,必是要许他一个大大的功劳。 谢大人看完信后, 眉头紧紧的皱起来,自己的妻子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信中许诺的功劳也得有命来拿,他心知此行凶险,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见自己的娇妻小儿,可军令如山不得违抗,任是谢大人心中千般不舍,最后还是沉下面色,招集手下近千精英兵士,全副武装、披盔戴甲,甚至没有跟自己的妻子告别,便匆匆率领精军出城。 檀婉清得知消息的时候,晚上孤枕时第一次没有出息的哭了,不过,很快她便振作起来,她知道自己这胎若要生下来是非常不易的,为补养她的身子,府里的人补汤珍品就没缺过,大人临行人还让人嘱咐手下人定要让妻子好好安胎,大人重视夫人府里人无人不知,众人平日都小心冀冀的伺候着,几个奶娘、稳婆、女医师早已被大人接到府里,以备不时之需,一切安排妥当。 肚子里揣着一个,檀婉清食量渐大,见到各种美味补品,自然口水泛滥,但她知道自己的身子,补得多了极容易难产,不得不控制自己的食量,补汤每次也只喝最小的一小盅,只有三四口的量,补品也不敢多吃,每次只吃一点点,只保证足够的营养,好在肚子里的虽然是个顽皮的,没事小拳头小脚丫踢来踢去,但好在,小东西不挑食,只要吃点就行,虽然经常没有满足它没有吃饱,它也没有太闹腾。 体胎总算控制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快要生的时候,每日左盼右盼,可捷报迟迟不来,人也迟迟不归,檀婉清经常半夜惊醒,梦见传来谢承祖战死沙场的消息,接着便睡不着,脑子里都是若他没有失去一半的精气,退了四成的功力,也许早已回来了,也许……尽管她尽力控制这些胡思乱想,但孕妇体内激素紊乱,有情绪化的不像话,就算小心再小心,最后还是早产了。 *** 谢大人风尘仆仆的带大军返回城内,连一路布满尘土盔甲都未卸下,头发被汗水浸湿黏成绺,近两月时间,下巴的胡须都生了出来,看起来憔悴糟糕的很。 可当他心急如焚的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接生婆跑出来说孩子和大人可能都保不住了,如果保孩子还有一丝可能,谢大人闻言眼圈瞬间发红回身便是一拳,狠狠的砸在墙壁上,鲜红的血从墙壁上淌了下来,触目惊心。 “宫口才开了二指,这可如何是好啊。”人已经快晕过去了,“快!让你家夫人灌口参汤,再含着一片……”就算两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此时也手忙脚乱,脑门头直冒冷汗,这要再生不出来,可就要难产大流血了,若真……只怕那谢大阎王回来要生生掐死她,在府里住了近两个月,每月拿着双倍的钱,要真出了纰漏,两婆子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底的惧意让她们不约而贩抖了下。 瑞珠早就吓的手软脚软,她连滚带爬跪爬在小姐边上,只见小姐满脸苍白,满头的湿发,连叫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那不行的样子,让瑞珠眼泪刷刷的往下淌,钰棋已经与丈夫回去了,小姐现在又……她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一时也吓的哭了出来,边哭边抖着手将一碗参汤灌进去,又放了片参片在小姐嘴里,声嘶的哭声道:“小姐,小姐,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外面的人说大人平宛如回来了,大人一回来就过来看你了,还说要保小姐你,小姐,小姐,你可得争口气,挺过来一切就好了,要挺不住,瑞珠以后就要叫别人主子了,大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为妻了,小主人以后没有亲娘,就要像小姐一样,从小叫别人娘了……” 也不知道是那碗参汤补充了点元气,还是那片参片清醒的大脑,又或者被瑞珠的话气清醒了,檀婉清终于恢复了些意识,此时她的身上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疼痛使得她恨不得再晕过去。 可是似乎瑞珠的话让她有了些生气,也开始拼尽一切的使力。 “宫口开了,唉呀,开了,终于开了。”两个接生婆惊喜的大声道,其中一个赶紧道:“夫人使点力,再使点力,宫口开了,小主子这是想出来了,夫人只要再使些力,就能见到小主子了……”另一个急忙着手准备了起来。 檀婉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了,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耳朵嗡嗡的,只听到用力、用力,下,身疼的死去活来,可她知道这个时候谁也帮不了她,只能能用尽全身的力气,随着声音用力,再用力,即使痛的要死过去,即使耗尽身全最后一分力,才终于感觉到周围传来一片惊喜声,然后便再也挺不住的晕了过去。 门外的谢大人在听到接生婆满面红光,大声的道喜声,直道:“恭喜大人,母子平安,夫人生的小公子。” “她当真没事?”看着产房端出去的血水,面对刀剑不眨眼的谢大人,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夫人真的没事,就是有些脱力睡过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大人,这是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呐。”说完就将怀里包着的婴儿递过去。 谢大人伸出还流着血的手将那只比只耗子大不了多少浑身红红小东西抱了过来,旁边的左问第一次看见大人手颤抖捧着这个正在闭眼晴不断抿着小嘴的孩子,光色下眼里有些光光点点。 那是男儿不肯轻弹的眼泪。 第一百零六章 夏日的清晨曙光微露, 星光满天,掀开纱窗,能看到外面正笼着一层薄雾,院墙、树木、假山、石路在雾中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帘垂四面的床榻上, 男子有力的臂膀自身后将女子搂在怀里,黑发交结在一起, 睡的正熟, 清凉的丝被滑到了胸口,露出了女子如凝固的牛乳般的皮肤, 更衬得身后紧贴着她的小麦肤色黝黑光亮。 不知多久,身后的人迷蒙的醒过来,低头时习惯性在埋了半边脸, 乌发睡的蓬松微乱的人露出的一截玉脂般的玉颈处,轻轻厮磨亲吻。 雪白的肌肤总是容易留上印迹, 他又往往控制不住力道,停下来的时候,怀里人已经被亲或者咬的微微转醒,她闭着眼晴, 手下意识的蹭了蹭被咬的地方,朦朦胧胧的又睡了过去,只隐约记得有人给她盖了盖丝被, 和轻手轻脚穿衣服的摩擦声和脚步声,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杆,最后被屋中的闷热给热醒。 三年过去, 瑞珠已从十五岁胆小的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如今跟在将军夫人身边,手下也管着好几个丫鬟,着实稳重了许多,见日头升了起来,晒得人发慌,她吩咐厨房备些凉爽的小菜与冰过的羊奶,这才让两个丫头取了篮子,提着裙裾一道进了府里的冰窖,里面的冰砖去年冬就已备好,全部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冰块或冰条方便取用。 一进去瑞珠便狠狠打了个冷颤,赶忙让人挑拣了几块装满了篮子,又锁上了窖门。 今年夏热的很了,檀婉清一直不太精神,自己这体质就跟花花草草似的脆弱,冬不耐冷夏不耐热的,冷了睡不着,热了浑身没力气又睡不醒,实在是遭罪。 一早醒了又是满身的汗,粘腻的很,直到水房泡了澡,换了干净的裙衫才总算清爽了许多。 瑞珠让人在房间四处摆冰盆的时候,檀婉清正支着手臂侧躺在一张美人榻上,穿着面料极其轻薄,柔光软质珍珠色的薄裙,衬得她发乌肤嫩,也更加雪白莹透。而露出的半截玉臂,与臂上大人送的赤色手环更显颜色动人,再加上大人时不时在小姐身上留着的……今日瞧着颈间也有,瑞珠开始时还有些脸红,可看得多了,也早已习以为常。 大概正是大人的宠爱,小姐自成亲后,这些年也越发的明媚娇艳了。 第54节 瑞珠连忙过去替她捏着头侧出声道:“早饭我让厨房都备好了,米粥小菜清爽的很,夫人还是用一点吧。” 檀婉清摇了摇头,没什么精神道:“吃不下,中午再说吧。” 瑞珠知道小姐热得心烦胃满,又道:“不饿也要用一点儿,要不将军回来又要给我脸色看了。”说完顿了顿又道:“羊乳一早冰过,上面还撒了些凉凉的鲜果肉,酸酸甜甜十分爽口,我去让人给夫人端来……” 瑞珠以前称她小姐的时候,极是听她的话,可自从叫了夫人,就叛变了,口气都快与跟谢大人一个模子了,哦不,谢将军。 三年前退敌有功,封了从五品游骑将军称号,这两年陆陆续续又立下战功,已有右将军升到卫将军,将搬到了益州的将军府。 这益州的杂号将军着实不少,将军府邸都建在了一起,大开门四合院的模样,基本左面住着一个将军,右面府里也住着将军,倒也方便将军家眷们互相窜门交流感情。 还好还好,大多都是益州官士升上来,没什么进过京城,更不曾见过她容貌,否则,也真不知如何应付了。 檀婉清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转眼的工夫,冰镇羊乳便送了过来,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才想到什么,“骞儿呢?”平常这小东西一醒就会跑过来,总要瑞珠千拦万拦,今儿个倒是不见踪影了。 “小少爷被将军一早带去军营了,走的时候还哭鼻子了呢。” 檀婉清不但没有心疼,反而想到什么“噗”的一声笑出来,昨晚上小家伙不听话非要跟着娘娘睡,结果被他爹提起来打了屁股,两个屁股蛋红得像猴屁股似的,她倒是心疼了些,可这小东西一边哭一边挣扎着小短腿一边叫:“坏蛋爹,坏蛋爹……”那情形现在想起来都好笑的很。 这小东可记恨人了呢,他爹打他一遭至少要记上半个月,平时他可喜欢跟着爹爹去军营,这次竟然哭鼻子不去,可见又记恨上了。 瑞珠想起来也忍不住笑:“小少爷走的时候还嚷嚷着坏爹爹呢。”这个年纪的他还不会骂人呢,最多就是坏,坏蛋,结果全用在他爹身上了。 “小少爷生的玉雪可爱,谁见了都喜欢的不行,大人真的舍得下手啊。”小少爷像及了小姐,皮肤十分的白,眼晴像天上的小星星,看着你的时候,你恨不得把星星摘下来给他,大家都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出府一步都要两三个人跟着,生怕被人贩子拐走,每次听到小少爷被大人教训的哭声,连府里人都心疼的很呐,可小姐昨晚看着居然笑了出来,瑞珠对小姐也有些不满的,哪有这样当母亲的,不是应该护着的吗? 檀婉清笑了笑,“你家将军有分寸的。”比起自己,这个当爹的其实心里对孩子更疼爱的很,只不过表达出来的方式不同而已,父子两个这样打打闹闹也没什么不好。 万幸,骞儿只是长得像自己,体质却是像爹爹的,健康活泼的很。 “福荫呢?” “早上去先生那边了,还早早送过来几幅字画给夫人。”福荫早已习惯让嫂嫂给他的书画写评语,好的地方不足之处檀婉清会斟酌写下来,再送过来的作品就会一次比一次更完美。 所以一到益州,檀婉清就为福荫寻了一位功底深后的老师,以教导他的基础画技,她虽然也算精通,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技法使用也太过杂乱,并不适合启蒙,毕竟小孩子的基础还是非常重要,需要稳扎稳打的,她再从旁给些意见,这样才是对福荫再好不过的教导。 午后,一位将军夫人前来作客,小坐了个把时辰,话里话外都在说着自己夫君的前途,要什么门路什么时候才能调往京城,末了,还羡慕的看着檀婉清,“谢夫人才是真有福气的人儿呢,谢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三年时间就从五品升到了从三品,又是总督大人面前的大红人,连皇上都知道边城有个鞑子口中的谢阎王呢,若是能再立几个战功,说不定皇上会亲自招京封赏。”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客厅极雅致的书画摆置,虽然低调内敛,可又处处透着奢华的低调,见了便知道主人的品味不低。 这益州不比京城,这将军也不比文士,粗糙的很呢,而谢将军与他们丈夫一般出身不高,哪可能有这份精致呢,怪不得夫人们经常凑一起私下说起这位谢将军的夫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规范之中透着自如来去的贵气,都猜测她绝不是出身普通人家的闺秀,谜一样的身世。 “……我家将军若是有谢将军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豁出脸面去求远在京城的表亲了……” 话里话外打听着檀婉清是否有京城的亲戚,又或者想探出檀婉清是否来自京城,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八卦,那些让人不屑于耳的内容,往往有时候就是事情的真相。 总算将人送走了,檀婉清觉得自己精神都要消耗严重,这时瑞珠问她要不要去骑会马,太阳现在快落山了,外面已经消了许多暑气。 因为自己体质弱,她深知运动的重要性,所以勤快时每日出来走走,懒的时候也会隔两三日骑会马儿当做锻炼,古时的运动极少,女子跑跳都有限制,只有骑马尚可,且规距也没有京城时严,倒是可以松快松快身体和心情。 正好檀婉清心里有些烦乱,便换了骑马装想到外面透透气。 果然如瑞珠所言,傍晚的天气清爽了许多,还微微带着一丝风,轻驰的时候时会将发丝轻轻掀起,将军府邸不远是一片湖泊。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到处笼罩起火红色的寂静,天边洁白的云朵也被映射成了火一般的鲜红色。 再望向湖中,有如那句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壮烈感。 檀婉清在马上看着此景,有些看痴了,一时停驻原地,原本因为那位夫人来访的话而心下不宁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谢大人升的太快了,虽然并非刻意,可就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积累出了赫赫战功,当年少年英雄的名头便早已传遍了益州,如今也入了圣上的耳听。 入京,恐怕是早晚的事…… 可自己的身份如何是好?装病又要装到何时?若有朝一日当真调往京城,他身份必然要被人打听的一清二楚,夫人总是会被人提及。 ……又该怎以办才好? 真到了那时候,难道自己能再来一个假死吗? 她想的真是头疼了,罪臣之女,罪臣之女!她早就知道这会是两人间最大的障碍,当初的她还可能恨下心来,可现在,尝过甜蜜又怎么肯再尝苦涩,她再也生不出离开的想法了,何况她还有骞儿……她的神色在夕阳下实在显得沉静严肃的很,可在她还未理出头绪时,突然听到一道稚嫩又奶声奶气的声:“娘娘,娘……” 一回头,就见到不远处朝她快步走来的一大一小,大的全身尘土,不知从哪个黄土堆里滚爬出来,小的也是一身的土,小脸也脏兮兮的,此时正被他爹提在手里,见到檀婉清后,又心虚般的拍了拍儿子身上的灰尘,稳稳托放在肩膀上,三岁小儿实在小小的,被他爹或提或拽或夹或扛,乐的时候还抛一抛,像个布偶一样摆弄有时候檀婉清也会心疼。 不过骞儿最喜欢他爹这样摆弄他,反而乐的张着嘴巴,笑得露出牙来,此时便一手抓着爹爹的头发,一手朝檀婉清这边伸。 檀婉清愣神间,没有下马,而谢大人腿长步子大,几下便走近了。 此刻的檀婉清高高的坐在马上,表情沉凝的低头看着他们,两父子却仰着脸一样角度的抬头看着她。阳光下,父子两的笑容惊人的神似,看向她的目光里都带着一丝灿烂的讨好。 “我们家的猴子,抱好了!”见檀婉清没有像往日一样怪他将儿子弄得像泥猴子,谢承祖冲她灿然一笑,然后长臂一伸,将肩膀上乱动的骞儿提起来放到檀婉清怀里,然后轻松的翻身上马,坐在了檀婉清身后,抬手接过僵绳,将母子两护在怀里,然后一夹马腹,“驾……” 站在原地的马儿如箭般的绕着长长的湖泊岸边跑了起来,身后传来夫君的亲昵的贴在于她颊边的温热的呼吸声,怀里小儿也传来稚嫩的,不断的“马马、猴子,娘娘、坏蛋爹……”的咿咿呀呀声。 景色实在太过美好,微风也实在太过温暖,面颊边的亲吻也太过温柔,谢大人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檀婉清脸上红晕渐深,眸光闪闪,渐渐柔如春水,轻轻的笑了起来。 那一刻,什么过去,什么身份,什么罪与不罪,什么配与不配,一切烦恼都被她抛之脑后,人生短短几十春秋,既然无法改变,与其提心吊胆的生活,倒不如珍惜生活珍惜眼前人,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大不了让谢大人装作病退辞官种田去。反正,他总是没有胆休妻再娶的。 想开了的檀婉清不由笑出声来,回头在耳畔爱人的唇边印下一吻,夕阳西下,无人的湖畔一匹放慢速度慢跑的马儿,与马上相吻的恋人和前面被两人紧紧抓在手里正撅着屁股调皮捣蛋的小儿。 这样温馨的画面被放课回来寻小小外甥的福荫亲眼目睹,并悄悄的永远的记录在了画卷之上,藏到了柜子的最深处…… 本书由海棠书屋网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