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之犬(重生)》 第1节 本书由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为您整理制作 ================= 丧家之犬 作者:霏霏小坏蛋 ================= 第1章 (一) “阿韫。” 眼前的男人醉眼迷离,柔声低唤。 她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着起身,发现浑身无力。 “先别急,药力才刚刚散去,很快就好。”他弯腰,凑到她耳畔,酒味扑鼻而来,“你想说什么?” 她直直地看向他,无声地说出几个字:“你想做什么?” 他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说完,他站起身,解下腰带,随手往地上一扔。然后,不慌不忙开始宽衣,很快身上便只剩下了里衣。他重新坐在她身侧,抬起手,轻抚她侧脸,沿着她侧脸的轮廓缓缓下移,拨开对襟,勾起衿带,轻轻一扯。 “唐楼!”一声喑哑的呵斥,她终于能出声了。 “叫唐二哥哥。”他手下继续动作,补充道,“像以前那样”。 “下流!我是你大嫂!” “你还算不上我大嫂。”他仍是笑眯眯的,本来就狭长的双眸被拉得更长,显尽欲态,“我只对你下流,好不好?” 少顷,她便以最为一览无余的样子呈现在了他面前,身上所着皆被除尽,只余下右手臂上的那只银色手环。 那手环泛着幽幽冷光,在她的手臂上绕了七圈,末端之处是一只口吐红信的蛇首,与她的一身皓雪凝脂形成鲜明的对比,禁忌而美好,如巨浪排山倒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眼眸。 “原来,阿韫平素正经清冷的壳子下是此等好颜色!”他倒吸一口凉气,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淡定,眼中溢出惊艳的异彩,眸光几度流转,与他的双手一道,一寸寸温柔体贴、认真细致地膜拜。 这下流胚已然疯魔,她斥道:“唐楼!你就毫不顾念手足之情?!” 他终于停了下来,从她身上抬起头,不屑道:“我与唐肃,从来便不曾有过手足之情。今日之后,或许还要不共戴天。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最后关头,箭在弦上的那一刻,她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唐楼,你敢?!我会杀了你!” 他轻笑,无所畏惧,毫不退缩,“好,我等着。”话音甫一落下,便沉身挺入。 …… 她嫁给唐肃,堂都还没拜完,便被他掳来天墉城。 他将她困在天墉城的这间内室之中,每隔一个对时,便用唇哺喂她一颗药丸,让她使不出气力来,如俎上鱼肉,软绵绵地任他翻来覆去地折腾,用尽万般花样和手段。 唐家二少自来风流不落他人后,这下流胚不知阅尽人间多少春-色才修得这般段数。 每次事后,他总会问她一句:“还想不想杀我?” 她的答案也总是一成不变:“无时无刻。” 她已被他困了整整六日。 第六日夜,他突然修身养性,再没有其它动作,只是将她拢在怀中。 他将她散落在颈侧的乌发悉数拨到耳后,动作轻柔地在她脖子上挂上一根精致细巧的链子,链子上吊着一颗梅花形的坠子。 他捏起梅花坠子,在两侧轻轻一按,花蕊便张了开来,里面躺着小小的一粒黑色药丸。 “这颗是九窍丸,可解百毒,万金难求,好好收着。”他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骨,“你总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这样,很容易便着了别人的道。我是有心护你一世……”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楼此生有两爱,一爱杯中之物,二爱奇珍异物。前者是为口腹之欲,后者则是为了谢成韫。唐楼爱喝酒,更爱广搜天下奇珍,送给谢成韫,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把坠子重新合好。 “唐肃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他明日,就会到了。”他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她眸光微微闪动,沉默不语。 他亲了亲她头顶的发,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谁都不爱。但我一直以为你会选我,以为我这么努力总会让你另眼相看。你可还记得,自己曾答应过我什么?” 她不答,闭目养神。 他突然低头,在她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她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明明是你亲口所言,会嫁给我。”他语气中添了些幽怨,“怎么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却要嫁给别人?言而无信,我真想好好教训你……” 她在脑中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答应嫁他之事。 她这几日累极,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他还在她头顶絮絮叨叨,她却觉得头越来越重,慢慢在他低沉的嗓音中睡去…… 清晨,她醒来时天已大亮,光亮透过纱帐渗入,床榻的另半边空空荡荡。 她微微动了动手脚,蓦地意识到,他昨夜忘了喂她药!她又捏了捏拳,虽然仍有些绵软,已是比前几日好上许多。能感觉到,体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回身体。 她试了试起身,还是无法办到。 这时,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随后推门而入。 来人径直走到床前,将纱帐拨开,分别挂在两侧的铜钩上。 一张秀丽的脸映入眼帘,是唐楼的背箭侍女青竹。 唐楼不喜刀剑,于刀剑上没有建树,却射得一手好箭,弦下从无虚发。此外,据传,他的轻功也已入蹬萍渡水、走鼓沾棉之境。 这几日,谢成韫的饮食起居皆是唐楼亲力亲为。今日,是她自被困后首次见到青竹。 青竹朝她福了福,道:“公子命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她淡淡应道:“嗯。” 青竹将她扶起,伺候她穿衣洗漱,用完早膳之后,才对她道:“奴婢带姑娘去城楼。” 近几年,江湖上一直不十分太平。 自二十年前那场正邪大战之后,魔教遭受重创,一直小心翼翼蛰伏于南疆之地。然而五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妖月宫,在其带领之下,魔教竟然隐隐有冒头之势。 魔教虽未有什么大的动作,但正道诸家岂能坐视魔教日复一日的壮大?自古以来,但凡恶的苗头总是要被扼杀在萌芽之中的。 何为正?何为邪?一般都是赢了的才有资格自诩正义。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包括谢、唐两家在内的武林正派便以雷霆之势开始了魔教清剿,江湖上顿时重现血雨腥风。 魔教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也就妖月宫有那么点靠谱。清剿进行得甚如人意,势如破竹,很快魔教便大势已去,只除了天墉城仍负隅顽抗,令正派人士头痛不已。 天墉城乃是妖月宫的地盘,天墉城主陆不降是唐楼的师父。唐楼的一身轻功与箭术,正是师承陆不降。 只是,这唐家二少为何会拜了一个邪教头目为师,此中也是有些隐情的。 唐楼与唐肃虽同为唐家家主唐稳之子,在唐家的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皆因,唐肃乃是正房所出,而唐楼则是唐稳行走江湖时酒醉之后的一笔糊涂账。 唐稳的夫人丁媃视唐楼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全是为难,唐稳又是个相当惧内之人,不敢阻拦,生怕惹恼了这头凶悍的母狮而不得太平。 唐楼小时候,便过得十分艰难。从小饱受兄弟和恶仆欺凌不说,唐家的凌霜剑法,自然也与他无缘。 好在,小唐楼八岁那年遇到了陆不降。陆不降生性风流,于情场之中飘荡大半生,惹了一身胭脂债。当时正四处躲避其中的一笔风流债。被女人追得走投无路的他闯进了一户宅院,随便拣了一间房便躲了进去。 这一躲,便躲出来个徒弟。 “根骨上乘,是个奇才。”这是陆不降要带唐楼走之时,对唐稳的说辞。 唐稳并不知晓眼前这位笑得略显轻浮的男子是何人,但看得出是真有些本事在身的,让唐楼随着这人学艺,确实是个两全之策,既能让家中母狮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也能全了自己那颗间或内疚的心。 于是,唐稳爽快地一挥手,允了。彼时,唐稳并不知,自己这一心软一挥手,竟能挥出个他日令自己头痛的邪教头目来。 谢成韫在青竹的搀扶下,走上天墉城楼。 唐楼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粉色的袍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骚。真是应了那句话,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十足下流胚。 唐楼转过身,对她绽开一个轻佻的笑,一双桃花眼斜斜飞起,风情万种。他从青竹手中接过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 他伸出手,往前一指。 “看到了么?他就在那群人之中。” “他”指的自然是她的夫君唐肃。 谢成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城楼下的厮杀正酣畅。 她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长身玉立,那是她点头应下的夫君,将与她携手走完一生的人,与情爱无关。 唐肃的剑下透着狠绝,白衣染血。成婚当日,新娘被掳,掳人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此等奇耻大辱怎能不令人怒火攻心。 城楼下的厮杀势均力敌,一时难解难分。 唐楼摇了摇头,“这样缠斗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他把她重新交给青竹扶好,自己取了弓和箭,搭箭上弓,眯眼瞄准。 谢成韫知道,他瞄准的是唐肃。抛开少时恩怨不谈,从各为其主的那一刻起,兄弟俩便已撕破脸。 她运了运气,大概已恢复了半成。左手悄悄摸向缠绕在右手臂上的那个手环,触动蛇首上的机关,手环瞬间绷直,变成一柄细长的软剑。 她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后背刺去,用尽全力! 她听到剑身穿透*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唐楼今日必死无疑,因为她用的正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宵光剑。 刺入人体之后,剑身瞬间裂成七股,七股细丝在人体之内扭转,将五脏六腑绞碎。 宵光剑下无活口。 她将剑抽回。 “公子!”青竹惊叫一声,疾步冲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唐楼。 唐楼慢慢转过身。 伤口其实并不大,只在胸口有一个手指粗的小孔,看起来并没有触目惊心的效果,但谢成韫知道,他的内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不断有鲜血顺着他胸口的伤口流出,渐渐染湿了大半身衣袍。 第2节 青竹哭着想要帮他按住伤口,他摇摇头,轻轻拂开她的手。 他艰难地朝她挤出一个笑来,“这样,还是没能得到阿韫的心么?宵光剑,果然名不虚传。” 谢成韫毫不动容:“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他大笑出声,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几声,“我知道,随你高兴罢。” 他目光开始涣散,终于再也挤不出笑容来,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声音断断续续。 “阿韫的心……我真是……真是看不透……也得不到了。你要……要小心唐肃……” 他慢慢闭上眼睛,缓缓从青竹怀中滑了下去。 天墉城随着唐楼的死而告破,魔教自此一泻千里,一蹶不振。 谢成韫回到了谢家。 …… 第2章 (二) “嫂嫂,你把门打开!” 谢成韫倒在房门口,手捏成拳,一下一下,往门上砸去。 “阿韫,你莫要怪哥哥嫂嫂狠心,要怪就怪那短命鬼唐楼,夺了你的贞洁,坏了你的名声。”她的大嫂赵素心在门外哭道,“坊间已然传遍,唐楼抢了自己的嫂嫂,极尽凌-辱之能事,夜夜新郎!世人都在等着看谢家的笑话!” 想是体内的毒慢慢散开之故,腹中绞痛越来越甚,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她忍不住屈膝抱紧双臂,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搐个不停。 即便门窗已俱被封死,赵素心还是不放心地守在她的房门之外。 “嫂嫂,开门!”她求到。 “好妹子,谢家脸面不能毁在你身上,只有你死了,谢家的这场无妄之灾才得解!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大哥,可怜可怜你的外甥外甥女们。你死之后,嫂嫂一定日日为你诵经烧香,渡你早日超生!” “唐肃呢,我要见唐肃!”她又狠狠地捶了一下门,“唐肃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傻妹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回到谢家这些时日,唐肃他可曾来看过你?他可曾提出要接你回唐家?他可曾只字片语地问候过你?此等奇耻大辱,世间哪个男子能忍得?” 里面的人安静下来。 赵素心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扒在门上,对着门缝儿,压低声音:“你以为这毒-药是打哪儿来的?除了唐家,还有谁能制得出这种剧毒?别恨哥哥嫂嫂,都是唐家这两兄弟才将你害成这样的。一个夺了你的身子,一个夺了你的命!” 腥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她“哇”的一口吐出来,喷在胸前一片惊心动魄。 好霸道的毒! 毒…… “可解百毒,万金难求。” 耳边突然响起唐楼的声音。 链子! 那日回到谢家,那根链子被她随手扔进了妆奁盒中。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梳妆台爬过去,颤抖着手,打开妆奁盒的最下层。 …… 赵素心在谢成韫的房门外守了约莫两个时辰,脸上还挂着泪痕。 谢成韫中的是断肠草,其实只要半个时辰,中毒者便会死得透彻。 赵素心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房内一丝动静也没有。 可她还是不放心,毕竟谢成韫的一身功力,就连她哥哥谢成临也是比不上的。她很有耐心地又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赵素心让家丁把钉在门上的封条拆掉。 她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说了句,“阿韫,莫要怪我。” 赵素心推开门。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房内的情形,突然一个身影飞出,将她一掌拍开,向外奔去。 等赵素心反应过来,大叫,“快!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谢成韫已不见踪影。 唐楼死后的第七日,谢成韫如丧家之犬,在夜色中疾奔。 虽然毒已解,但她之前耗费巨大,又奔逃了大半夜,周身的力气已经用光,人疲惫到了极点。正好前面有一家青楼,于是,谢成韫一闪身跃入了一间房内。 房间内只有一个看起来还算素雅的女人,一身青楼女子的装扮。 女人被这个浑身是血的闯入者吓了一跳,愣住不动。 谢成韫的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之后,她才醒了过来。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之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素白中衣,帐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 “嗳,你醒啦?来,先喝口水。” 是她昏迷之前见到的女人。 她坐起身,接过女人手中的瓷杯,问道:“是你救了我?” “可不是,奴家可是伺候了你整整一夜呢!” 她朝女人笑了笑,“多谢!”将水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女人。 女人转身走到桌前,将杯子放在桌上,顺势在桌旁坐下,单手托腮,嘟嘟嘴,“姑娘浑身是血的倒在奴家面前,可吓死奴家了。姑娘长得这么俊,是谁竟忍心将你伤成这样?” “长的难看就能忍心了?你这是什么道理?”她反问。 女人歪头想了想,道:“自然是,怜香惜玉的道理。记得曾有位公子对奴家说过,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特别是美好的女子,都是值得人善待的。” 她问:“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事物才是美好的?” 女人一拍手,笑道:“哎呀,姑娘你真是跟我心有灵犀!我当时也这么问那位公子了。他说,心之所系,便可归为美好。” “喜欢有什么用?这世间,有太多东西能够排在喜欢二字之前,譬如颜面。失了颜面便是再喜欢也不会美好。” “可是勾起姑娘的伤心事了?” 谢成韫摇摇头,淡淡一笑,“对了,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如何称呼?” 女人瞬间两眼放光,似乎是被问到了一个很让她愉悦的问题,“奴家名叫筱筱。” “大小的小?” “不对呢,是绿筱媚清涟的筱。” “好名字!” “其实,奴家以前确实是叫大小的小,只不过,后来遇见之前说的那位公子,他说那个小字太俗,于是便替奴家改成了这个筱。” “嗯,”她点头,“确实是这个筱更有意境些。” 筱筱兴致高昂,起身,走到梳妆台边,从抽屉中翻出一张纸来,献宝一般呈到她眼前,“这是那位公子所写,奴家的名字。姑娘你看看,是不是很美?” 她笑着向那张纸上看去,看着看着,渐渐变了脸色。 “那位公子,可是姓唐,单名一个楼字?” “正是,原来姑娘也是认识唐公子的?唐公子他可还好?” “他死了。” 筱筱愣住。 “怎么会?唐公子他是个好人……” “谁告诉你好人就不会死了?再说,唐楼算什么好人?” “至少,唐公子与奴家这辈子见到的那些腌臜男人都不同。” “不腌臜他来青楼做什么?” “那姑娘你不是也来了?难不成你也认为自己腌臜?”筱筱有些生气。 谢成韫摆摆手,“我不跟你争了,他不值得。”她起身,摘下两耳上的红玉耳坠,走到桌旁,将耳坠放在桌上,“这对耳坠还值点钱,多谢你救我。再麻烦你帮我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可好?” 筱筱生气地撅了噘嘴,但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还算素净的衣裳。 谢成韫穿衣的时候,听到筱筱幽幽地开口,“奴家十岁没入青楼,到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八年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那些男人看奴家的目光里,不是色-欲就是轻贱,奴家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玩物。只有唐公子,是真真正正把奴家当成人来对待。” 谢成韫很快穿好了衣裳,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所以,唐楼他到青楼来,到底是做什么?” “学艺。” “噗————”谢成韫喷出一口茶水,“你再说一遍,他来干什么了?” “就是学些御女的本事。奴家也很惊讶,像他那样风流倜傥的公子,竟然没有碰过女人,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他给了奴家一大笔钱,奴家在做其他人生意的时候,他在一旁观摩。” “他要学本事,直接找你不就行了?我看他心里也是嫌弃你的。” 筱筱摇头道:“他是因为心有所属。他说他心里很早就住进了一个人,所以世间其他颜色再也入不得眼,近不得身,但是那个人眼中却谁也看不见。” 谢成韫冷冷道:“所以,他就把从你这里学到的用到了那个人身上,也不管那个人愿是不愿?” “他……他……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嘛!”筱筱一跺脚,急道。 谢成韫告别了筱筱。 自她从谢家逃出的第二日,谢、唐两家就急切地放出消息:谢成韫为解天墉城危急,不惜以身作饵,委身于唐楼,终于手刃唐楼于天墉城楼。后谢成韫自觉无颜苟存于世,服毒自杀以明节烈之志。 随后,唐家对外宣称,唐肃此生只此一妻,再不续娶。 唐肃自此以情深处世,而她谢成韫,一不小心便成了烈女节妇。 追杀她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谢家的人,还有唐家的人。他们都急切地想要让她从这个世间消失,尤其是唐肃。 想起他娶亲当日对她说过的那句:“阿韫,我今日真高兴。” 真是莫大的讽刺! 想来,那日他有多高兴,如今就有多想杀她。 第3节 一日,她不幸同时遭遇了谢、唐两家派出的杀手,有些寡不敌众,肩上也中了一剑,体力逐渐不支。 就在她以为唐肃就要得偿所愿时,突然有一人飞身掠出,将她救走。 救她的人是陆不降。 陆不降将她扔在一个破庙之中,抛给她一个“你活该”的白眼,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又气冲冲地走了回来,咬牙切齿道:“丫头,我真想杀了你啊!”说完,转身往外走。 没走几步,一个转身又冲了回来。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丫头!” “他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倒好,舒服完就把他给杀了!” “前辈!” “哼!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活脱脱一只丧家之犬!唐家要杀你,谢家也要杀你,唯一一个想要对你好的人却被你给杀了。” “那么我现在这样又是拜谁所赐?” “你!我……我……我就不该救你!” “那就烦请前辈,下次再见到成韫被追杀,千万记得要袖手旁观。” “我!”陆不降被噎得上不来气,“你以为我想救你?要不是因为死小子跟我打了赌,鬼才管你!” 陆不降长叹一声,“这小子,终归是被我给害了。” “你别看他一副十足风流的模样,其实不过空有一张嘴。这么些年除了你,他从未将任何女子放在心上。他为了你做了许许多多,却还是没能融化你这颗又硬又冷的心。你要嫁人了,他慌不择路,于是我告诉他,女人的情是睡出来的,寻常女子,一夜夫妻百日恩。” “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了!你跟寻常女子根本就不一样,你没有心,你根本就不是女人!” “他跟我打赌,若是他赢了,他日唐肃若是为难于你,我护你周全。丫头,你记住了,不是我想救你。你今日的命,是唐楼救的。” “他同你赌了什么?”谢成韫问道。 “他也是心灰意冷了,他赌你,定会杀了他。” 陆不降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扔到她身上,“这是他废了半条命为你找来的,也是他这辈子为你找的最后一本剑谱。”说完毅然转身,走了。这次,再没有回来。 她打开包袱,里面有一瓶金疮药和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无相剑诀》。 练成无相剑法,化剑于无形,通往剑道巅峰,是多少剑客的毕生追求。数不清的练剑之人为得到它,不惜一切,丢了性命。她一片痴心尽付剑道,这本剑诀也是她多年所求。 自从陆不降将《无相剑诀》交给她之后,她发现追杀她的人越来越多,明显是为它而来。 她渐渐觉得自己连丧家犬都不如。 看着手中的剑诀,她苦笑,每日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练它?她只得在逃命的间隙,翻看了一遍内容,然后用内力把书化成了齑粉。 一日,谢成韫又遇到了一个熟人,青竹。 她以为青竹也会像陆不降一样,见到她便破口大骂。 谁知,青竹只是漠然地看着她,问她过得好不好,还撑不撑得下去。 谢成韫点头。 青竹笑了,“那我便放心了。” “谢姑娘,哦,不,我现在应该称呼您一声唐夫人。夫人可是用掉了我家公子所赠的九窍丸?” 她点头。 “那么,夫人可知这九窍丸是如何得来的?” “不知。” “那是我家公子用他防身的金丝软甲换来的。”青竹惨笑,“不然,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 金丝软甲,刀枪不入。唐楼不会剑术,金丝软甲是他保命防具。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换你的真心,如若失败,欠你的他用命来还你。你想不到的,他替你部署周全。与师父打赌,为的也不过是护你周全。料到唐肃要毒害你,解毒之药替你备好。夫人,我家公子是不是很傻?” 她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心里不痛快!”青竹厉声道,“本来,夫人委身我家公子之事,并无其他人知晓。但是,青竹总觉得,我家公子死得那样惨,夫人若是还能若无其事地过下去,我家公子岂不是太可怜了?‘夜夜新郎’,是我传出去的。《无相剑诀》在夫人手上,也是我故意泄露的。青竹希望,夫人每过一日,就会想起我家公子曾经的一点点好来!希望夫人每次想起我家公子的好时,心痛就会多加一分,直到再也承受不了!青竹希望,夫人余下半生,日日心如刀绞!” 最后,青竹回眸笑道:“夫人武功盖世,一定能像我家公子预料的好好活下去。祝夫人早日练成无相剑,笑傲武林。还有,夫人往后识人的时候可要睁大了眼睛,切莫要再着了哪个的道,毕竟这世间唯一一个肯为你去死的人已经被你杀了。夫人,您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她不以为意,一开始并未将青竹的话当一回事。 但是,青竹的话像是诅咒,附骨之疽一般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或许是众叛亲离的滋味太过凄凉,又或许是孤身飘零的日子太过寂寥,她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开始断断续续想起从前。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唐楼。彼时她五岁,唐楼七岁。他饱受兄弟欺凌,更有恶仆欺主,纵恶犬行凶,围攻于他。她从天而降,将他从恶犬口中救下,踢翻一众恶仆,他一脸崇敬…… 她想起他总喜欢陪她练剑,常自告奋勇地做她的靶子,纵使浑身伤痕累累也无怨无悔…… 她想起他总喜欢搜罗世间奇珍异宝给她,即使她次次不屑一顾,他依旧乐在其中。后来知道她心系武学,钟爱剑道,他便改成搜集天下名家剑谱给她…… 她想起她十二岁时,母亲染病去世。他千里迢迢赶来安慰她,陪伴她。即使她不领情,他依旧守着她…… 她甚至想起十四岁那年,他缠着她,一定要她答应嫁给他。她当时正在琢磨一本新得的剑谱,为了让他闭嘴,顺口便答应了下来…… …… 这些平时她不以为意的记忆,一件一件、不受她掌控地开始浮现在她眼前。回过头看这一路的纠纠缠缠才意识到,他与她的牵扯并非是她一直以为的不过尔尔。只不过,他的有心遇上了她的无心…… 越来越多的回忆逐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初时那颗坚定的逃亡之心也越来越茫然。逃窜之余,她开始怀疑,这样朝不保夕、餐风露宿有如丧家之犬般的日子可有意思? 她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唐楼。于街头喧闹的人群中,于她洗脸的湖水水面,于她逃亡途中小憩时的梦里…… 他总是在对着她笑,眯着一双桃花眼。 其实,唐楼和唐肃长得很像,但仔细看去又不像。同样狭长的双眼,唐楼的含情,水光迷离,唐肃的藏刀,凌厉冷冽。 日复一日,唐、谢两家的追杀从未停止过,毕竟,对他们而言,只有她真的死了,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再加上《无相剑诀》的争夺者,逃亡之路似乎永无休止,望不到尽头…… 终于有一日,在又一次被追杀时,她突然就觉得倦了,没劲透了。 对方这次只有三人,其实她胜算本不小。 但她不再反击,而是收回剑,闭上眼。 三把剑同时刺入身体,剧痛瞬间袭来,但是她知道,这种痛远远比不上宵光带来的痛。 她又看到了唐楼。他这次没有笑,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她本无心风月,却被他生拉硬扯进这万丈红尘,终被巨浪所吞噬。 倒下之前,她问他:唐楼,你满意了? 杀她的三人蹲在她的尸首前,伸出手正要搜身,突然听到一声喝止:“慢着!” 一人从暗处走出,白衣胜雪,眸光如刀。 那三人立即站了起来,抱拳。 “公子!” “公子!” “公子!” 白衣人突然拔剑,电光火石之间,三人被长剑割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三具尸体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在其中一人身上擦了擦剑,收剑回鞘。 “碰她?你们还不配。” 他单膝跪在谢成韫的尸体前,伸手摸了摸她早已冰凉的脸庞,“我帮你选的死法多好,你偏不要。你看看你,死得真难看。回家罢!” 他将谢成韫的尸身打横抱起,一跃而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一代剑痴谢成韫最终还是被埋在了唐家祖坟之内,石碑上刻:唐门谢氏之墓,夫唐肃泣立。 …… 人往往会对自己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深信不疑,自以为对身边之人了解透彻。 然而,世间事、世间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可能分得清? 你可知真相是什么? 生前看不清的,死后可能看得清? 你以为,谢成韫死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那些心怀鬼胎并得逞所愿的人,你以为谢成韫死了,恩怨就能两清了? 今日拜你所赐成丧家之犬,他日定当双倍奉还! 第3章 (三) 谢成韫一身素白中衣,端坐于铜镜前,不可置信地凝视着镜中之人。 她又回来了。 世事难料,天命靡常,镜中那张脸,暌违已久,属于十二岁的谢成韫。 身前种种,恩怨情仇也好,众叛亲离也罢,都恍如梦境,似水无痕,只剩下生命最后一刹那长剑入心之痛,隐隐残存。 “吱——”,房门被轻轻推开,又被关上,将她的思绪打断。 “小姐,你醒啦!”声音清脆稚嫩,透着由衷的喜悦。 谢成韫扭头,便看到一张清秀稚嫩的脸,那是十一岁的元冬,她的贴身侍女。 元冬身穿素服,周身不见任何饰品,发髻简单,与此刻谢成韫闺房内的布置一般,素淡简净。 重孝压身,十二岁的谢成韫才刚丧母。 元冬将手上的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中摆放着一只盛满汤药的白瓷碗。 “正好药也熬好了,小姐快趁热喝了罢。”元冬朝她走过来,伸手搀她。 她就势起身,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头重脚轻,人不禁晃了晃。 元冬赶紧扶稳了她。 第4节 她在元冬的搀扶之下,缓步移到桌旁坐下。 “元冬,我昏睡了多久?”她问道。 “小姐你昏迷了整整两日呢!” “我怎会昏了过去?”她又问。 “小姐不记得了么?你是在夫人下葬之时哭晕的。不过不必担心,大夫说了,小姐这是过度伤心所致,醒来之后好好调理便可,并无大碍的。” 哭晕?! 先不说她谢成韫自四岁开始习武以来便不曾有过体弱之时,至少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世母亲去世之后,自己虽也是心痛难抑,却并未哭得晕过去。 十二岁的谢成韫为何弱不禁风至此? 她暗暗运了运气,丹田之内竟然空空如也!十二岁的谢成韫,竟然一丝内力也没有!她现在就只是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 谢成韫心中的震惊简直难以名状,这比她初初醒来在铜镜中见到十二岁的自己还要令人不敢相信。 元冬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 “小姐先把药喝了罢。里面加了唐公子送来的老山参,最是滋补,凉了可就减了药性了。” 唐公子,可是唐楼? 她心里微微一动,脑中浮现一双带笑含情的桃花眼。 唐楼此时年方十四,应早已被陆不降收为弟子。前一世,唐楼在她母亲去世之后,便即刻自南疆千里迢迢而来,陪在她身边,在她最为难过之时尽心宽慰照拂于她,即便她全然不曾领情。 从他命丧她手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恩怨便已两清。上天让她也死一次,似乎就是为了让她忘却他曾对她犯下的过错,只记住他对她的好。 她记得:他总是一腔赤诚,而她,总是不屑一顾。 她蓦地回过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皱眉,好苦!前一世她鲜少染疾,即便偶有不适,也是挺一挺就过去了,几乎没尝过汤药的滋味。 元冬称赞道:“小姐今日这药喝得好爽快!” 她奇道:“难道我以前喝药不爽快?” “小姐可是病迷糊了?”元冬笑道,“难道不记得自己平日最是怕苦,每次都要唐公子拿蜜饯哄着才肯将药喝下去了?” 谢成韫愕然。 诚然,前一世唐楼对她委实不错。但打死也不愿相信,这一世的自己是这般的扭捏作态,矫揉浮夸。 元冬递过来一块白绸帕,打趣道:“我家小姐害羞了呀。”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帕子,拭了拭唇角,内心巨浪滔天。 前一世,她痴迷于剑道,不谙人情又不苟言笑,加之剑意满心,杀气护身,身边之人有哪个敢拿她打趣?!更不消说元冬这胆小如鼠的丫头,在她面前一向规规矩矩,从不敢逾矩半步! 元冬吃吃地掩嘴偷笑:“小姐,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你迟早是要嫁给唐公子的。谁不说你是个有福之人?能得唐公子这般珍爱珍重,不知羡煞多少名门闺秀呢!” 她不禁一怔。 “我家小姐啊,就像是唐公子手上的一捧油,稀罕得紧。隔三差五便亲自来嘘寒问暖不说,遇上个头疼脑热的,他比谁都心急,什么好玩儿的、好看的、好吃的更是拼了命的往小姐这里送,这都塞满多少只箱子了!就说小姐方才用的这块帕子,那都是唐公子特意遣人从丝绸之都盛泽所购而来……” 明明应该是寡言少语的丫头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一开口便喋喋不休。且看那丫头神色,自在从容,打趣调笑主人张嘴就来,没有半分小心翼翼的意思,此种情形必然是由来已久。 突然房门猛地被人推开,闯进一个身着孝衫的女孩儿,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元冬闭上了嘴。 她面露不豫,蹙额凝眸。 那女孩儿身后,跟着一位同样全身重孝的清丽妇人,急急忙忙伸了手要拉住女孩儿,却没能拉住那滑不溜秋的人。 女孩儿看起来与她年龄相若,娇俏可人,本来满面焦灼,一眼扫到正坐在桌旁的谢成韫,顿时笑逐颜开,咧嘴道:“姑姑!你醒来啦,真是太好了!” “凝儿!又在你姑姑面前没大没小!”妇人斥道,看到谢成韫,顿时面露喜色,“阿韫,你可醒了!你昏睡了整整两日,可把我和你大哥吓坏了!” 她定定地看着妇人和善的脸庞,耳边只回响着那一声声夺魂催命的泣诉,“你死之后,嫂嫂一定日日为你诵经烧香,渡你早日超生!” 大嫂,别来无恙。 此妇人正是谢成韫的大嫂赵素心,她与谢成韫的大哥谢成临共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谢初定,女儿便是这个称谢成韫为“姑姑”的女孩儿,名唤谢初凝。 谢成韫与谢成临同父异母,谢成临乃谢家家主谢怀山原配所生,而谢成韫的母亲柳如絮乃是谢怀山的续弦。谢怀山与柳如絮婚后十年方得一女,正是谢成韫。因而,谢成韫虽身为姑姑,却仅仅只比谢初凝长一岁。 谢初凝快步奔到谢成韫面前,将一只漆黑暗沉的四方匣子搁在桌上,“姑姑,你醒了就好!快告诉我,这匣子是如何打开的?” 她低头看向方匣子,眉心拧了拧,很快又松展开来。 赵素心瞥见,对谢初凝道:“凝儿!别咋咋呼呼,吵到你姑姑!” “我哪有?”谢初凝娇滴滴道,“姑姑从不嫌我吵,姑姑最喜欢凝儿,是不是,姑姑?”她歪着脑袋,模样娇憨,眼神天真无邪。 上辈子,她对这个外甥女毫无戒备,才会放心地喝下她端过来的参汤,轻易地中了断肠草之毒。 谢成韫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忍字,浅浅地笑了笑,道:“是。” 谢初凝把方匣子推到她面前,撅起嘴:“姑姑捉弄凝儿,你既然答应了把它送给凝儿,却又不教凝儿如何打开!” 她依旧面带微笑,目光从匣子上抽离。这里面装着的东西,对她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前一世,自母亲去世之后,直到她死,也未离过她的右手。 谢成韫的生母柳如絮出身江州柳家。江州柳家与蜀中唐、谢两家旗鼓相当,俱是有着百年积累和沉淀的武林世家。 自古美人爱英雄。谢怀山少年英雄,豪气干云、侠肝义胆,发妻早丧,鳏居多年之后,一次偶遇柳如絮,名门娇女就此芳心暗许,非他不嫁。 两人婚后也过了多年如鼓琴瑟的日子,直到十五年之后,谢怀山在小山剑会的比试中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当时,谢成韫不过五岁。谢怀山死后,柳如絮一直郁结于心,七年之后香消玉殒,追随亡夫而去。 宵光是一把女式软剑,乃是几百年前的铸剑大师祁墨之专为爱妻所造。因其外形别致柔美,无锋无芒却能一击毙命,备受习武女子的青睐与追捧。后几经流转,落入江州柳家。当年由柳家家主也就是柳如絮的父亲柳公明作为嫁妆送与爱女。柳如絮临死之前,又将宵光剑留给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对她而言,宵光剑不仅仅是无双名剑,更承载了自己对母亲的思念。 “谢成韫”,你真是糊涂,竟然轻易就把宵光送了人! 匣子被一只月牙形的锁锁住,她对着月牙锁一番拨弄,“啪”地一声,锁开了。 谢初凝眉开眼笑,欢欢喜喜地将匣子打开,便看到一条细细的银蛇盘踞在匣子中,蛇首昂起,口中吐出红色的信子,蛇身泛出银色的冷光,与匣子的黑沉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急切地将银蛇从匣子中取出,立时便要戴上试试效果,却左右不得章法,怎么样也无法使那盘绕的蛇身绷直。 求助的望向谢成韫,道:“姑姑……” 谢成韫接过宵光,装模作样地摆弄一番。余光瞥了一眼母女二人,心里冷笑了一声,良久,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谢初凝瞪圆了眼:“不可能!” “我忘了……” “忘了?姑姑,你不会是反悔了吧!”谢初凝急道,“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再说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要这把剑何用?” “凝儿!”赵素心赶紧打断谢初凝,温声引导,“许是昏睡得太久之故有些记不清了,阿韫,你再好好想想?” 她顺水推舟地揉了揉眉心。 “才不过两日,阿韫的脸都瘦了一圈了,嫂嫂看着真是心疼得紧。这两日阿韫滴水未进,现在醒过来了,定要好好补补。” “嫂嫂说得对,许是刚刚醒来之故,脑子中迷迷糊糊有些乱。现在头似乎又有些晕了,容我先歇息歇息,再仔细回想。待得想起,定当知无不言。”她不耐烦再与她们虚与委蛇,对元冬道:“元冬,替我送客。” 元冬忙福了福身。 赵素心关切道:“嫂嫂这就吩咐下去,让厨房好好替你调理调理。我和凝儿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谢初凝乘兴而来,哪里甘心败兴而归,正要反驳,被赵素心一个眼神制止,强行拉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将放在桌上的宵光剑也一并带走了。 谢初凝一路抗拒,被赵素心拉出了谢成韫的院子,才一跺脚,怒气冲冲道:“娘!她分明是故意的!” “你以为娘看不出?”赵素心松开她,理了理鬓发,“但是我能怎么办?她不肯说,我能撬开她的嘴还是如何?” 谢初凝哭丧着脸:“那怎么办?” 赵素心伸手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瞧你这点出息!怕什么!她迟早会答应的。她一个弱不禁风又无依无靠的女子,父母都不在了,以后要仰仗哥哥嫂嫂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她想不明白!” “可是,可是,万一她告诉唐……” “哼,她的唐哥哥么?”赵素心不屑道,“他想娶她,讨好我们还来不及!你说得对,她又不会武,拿着那把剑也没用。讨得哥哥嫂嫂欢心,将来自然会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你只管等着她乖乖来告诉你就是了,这把剑,迟早会戴在你的手上!” 谢初凝这才展颜。 谢成韫站在窗边,眼神放空,回想方才的情形,脑海中只剩下“弱不禁风”一词。 谢初凝说得没错,她的确是“弱不禁风”。思来想去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世的谢成韫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午后,她刚在元冬的服侍下喝完药,就听见有丫头匆匆过来禀告:“小姐,唐公子来看望你了,现在正在书房等着呢。” 她一怔。 元冬笑道:“定是听到小姐醒来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果然还是唐公子最牵挂小姐。” 她缄口不语。 元冬催促道:“小姐?唐公子还在书房等着呢!” 罢了!她深吸一口气:迟早要见,我有什么好怕的!是我杀了他,又不是他杀了我。等见到他,就对他笑一笑,就当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恩怨两消! “去书房罢。” 元冬替她理了理发髻和衣襟,这便扶着她去了书房。 俩人走到书房门口,门没关。一人素衣长身,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房内。 她挺直了背,呼出一口气,两侧嘴角缓缓勾起,准备送给唐楼一个端庄的微笑作为见面礼。 “唐公子。”元冬唤道。 他应声转身。 她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有一双藏刀的眼睛,他素衣似雪。他像唐楼,但他不是唐楼。 唐肃,怎么是你? 第4章 (四) “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怪我来得迟了?”见到她,他眼中的锋芒顷刻间隐去,被柔和所取代。 唐肃年长她五岁,年十七。前世他清冷,她寡淡,俩人平素并无过多交往,即便偶然遇见,也仅止于点个头打声招呼的程度。可眼前低眉浅笑的青年,不是唐肃又是谁?只是,怎会是你?为何是你? 来不及惊诧,唐肃已径自朝她走来,执起她的手,把她牵到黄梨木椅旁,扶着她的双肩,轻轻一按,“先坐下罢。”自己一撩袍,在旁边的另一把黄梨木椅上坐了下来。 “可还有不适?”他柔声问道。 第5节 她还陷在一片无头无绪的纷繁缭乱中,根本未曾听到他的问话。 他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 听得元冬猛地咳了一声,“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答道:“没有。” 见她始终眉心紧锁,情绪低落,唐肃劝解道:“阿韫,想开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不愿见到你这副神伤的样子。有道是,亲慈已乘黄鹤去,但以笑颜慰慈恩。” “我知道。”她应道。 “你昏迷了两日,身体有所亏损,多休息几日罢。” “嗯。”她点头。 “阿韫?”他又唤她,声音低柔得让她打了个冷颤。 “嗯?”她低着头闷声应道。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单膝缓缓蹲下,轻轻柔柔拉过她的右手,“前两日得了个还不错的玩意。”他握着她的手,将一串红珊瑚珠串戴在了她的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夸道,“李白桃红,阿韫与这珠串,真是相得益彰!” 红珊瑚以色泽取值,颜色越红越珍贵。手上的这串,夺目耀眼,红艳欲滴。 唐肃,原来你平时就是拿这些东西哄她的。 他将珠串一圈一圈绕开,取下交给了元冬,“等你孝期过了,就可以戴了。” “嗯。”她应道,想想又加了句,“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轻笑,“阿韫,抬起头,看着我。” 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阿韫别怕,有我。”他脸上、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温柔,语调饱含的全是她听不懂的爱护,她不由地又打了个冷颤,“虽然你父母都不在了,还有我。以后,万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呵,让你做主,再杀我一次么? 前世她不曾对他用过心,选他做夫君,也仅仅只是因为她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她需要一个夫君,而他的身份与她合适。 而他,在那件事之后,大可以休了她,却选择杀了她。 她的前世潦草落幕,归根究底怪她自己不用心,看不清。至于眼下,她对他的评价,无非八个字:心狠手辣,绝非善类。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越温柔她越警惕。她告诉自己静下心来,看他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他话锋一转,道:“待你及笄,正好孝期也满了,我就把你娶过来。” 她杏眼陡地一睁,纵然有了防备,还是被惊到了。听得出来,他只不过在知会她而已,并没有征询的意思。 他觉得她这呆愣的模样很是有趣,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害什么羞?早就说好了的,你母亲和你大哥也同意的。只有早早将你娶过来,日日放在眼前,我才能放心。” 及笄?!前世她明明是十八岁才嫁给他!为何这两世出入这么大,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为何今日话这样少?”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来。 她正要掩饰,他一扭头,眼神扫向元冬,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有谁惹得你家小姐不快了?” 他眼中锋芒毕露,声音寒气逼人。是嘛,这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唐肃。 元冬赶紧答道:“上午大少夫人和小小姐来探望过小姐。” “探望?” “是。说是探望,实则……” “嗯?” “实则为了夫人留给小姐的宵光剑而来。夫人故去的前一日,自知命不久矣,将宵光剑留给了小姐。大少夫人和小小姐知晓后,也不知对小姐说了什么,哄得小姐将剑送给了小小姐,但忘了将剑匣如何打开以及剑上的机关如何开启告知小小姐。今日,她们便是向小姐讨教来的。小姐大约……大约是有些后悔,并未告诉她们。” 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一问一答,有规有矩,表面上看来并无不妥。只是,刚刚二人的眼神交会却现了端倪,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长久的默契。好嘛!比在我跟前有规矩多了,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待这丫头说完,她干脆顺势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为她做主! “原来如此。”唐肃笑了笑,问道,“阿韫,我问你,你要这剑何用?” 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可你已经送出去了,哪有人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再说,谢初凝名义上也算是你母亲的孙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在拒绝,他对她的纵容是有限度的。 “我后悔了!”她坚持,直视他,故意强词夺理。 他不语,与她对视,面上愠色渐起,好半天才道:“阿韫,你这样我不喜欢。” “我喜欢的女子,应当是性秉惠和,行推柔顺,温婉怡人。如若是别的物什便也算了,但宵光剑这种杀身之物,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碰得的?莫非你也想像那些粗鲁野蛮的女子一样,整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他略微舒缓了口气,接着道:“阿韫听话,宵光剑的事,就这么算了。你看你一直都很听话,只要你以后也乖乖的,我保证今后会一直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你若是觉得无聊,写字画画弹琴都是可以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不便常来看你。所以,阿韫,你要快快长大,快快及笄,等你嫁给我了,有我陪着你,便不会觉得苦闷了,好不好?” 好你令尊! 她心里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 “谢成韫”,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过去十二年你就是这么窝囊的活着?! 不能再强顶下去,她抬起头,松口:“好。”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他满意地笑了,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侧脸,“我该走了,你好好休养,不该想的不要胡思乱想,多看看书写写字。若有要事,叫元冬托人带信给我便是了。” 他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元冬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谢成韫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中,双手紧握住扶手,阖眸沉思。 为什么? 自从睁眼以来,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全然不对,就连她自己也变得糟糕透顶,可她思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造成这一切不对劲的根源在何处。 唐肃似乎不愿让她碰剑。她的父亲谢怀山,最是厌烦女儿家柔弱姿态,因此谢家女儿无不习武强身,为何这一世独独容忍她成了这么一个特例? 还有,既然从小陪在她身边的人变成了唐肃,那么唐楼呢?唐楼又去了哪里? 她有太多疑惑不解,可恨她现在被桎梏在这柔弱的躯体之内,有心无力,举目无依,教她如何解开这些疑惑! 就在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找不到方向时,元冬回来了。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最听唐公子的话,生怕惹得他不喜,为何今日一味地只知道违逆?” “怎么,你也觉得我没道理?” “奴婢只知道唐公子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小姐好。他对小姐如何,小姐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然小姐也不会从小就这么依赖于他,事事对他言听计从……” 从小依赖?言听计从? 听到这里,她陡然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丫头不停开开合合的上下唇,眼神一亮,心中立刻有了定夺。 卖主求荣的丫头,那就先撬开你的嘴罢! 第二日,谢成韫带着元冬去找谢初今。 谢怀山与原配育有三子,长子谢成临,次子谢成鄞,小儿子谢成钦。谢初今是谢成韫三哥谢成钦的独子,在以剑术伫世的谢家是个异类,对剑道不上心,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专攻奇经八脉、奇门奇术。 前世,在整个谢家小辈中,与谢成韫关系还不错的也就只有谢初今了。除了谢成韫,在谢家长辈眼中,谢初今的那点喜好太不入流,上不了台面,因此并不支持。 作为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谢初今也是有些脾气的,譬如,狂傲。能让谢初今服气的人并没有几个,谢成韫是其中之一。前世,谢初今很喜欢找这个与他同岁的姑姑切磋。 来到谢初今的住处,被仆人告知他人正在校场。 谢家作为百年武学世家,有一个很大的校场,专供谢家子弟练剑之用。 谢成韫于是又拖着羸弱的身躯,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气喘吁吁、三步一歇地爬到了校场。 谢家大宅依山而建,谢家校场便设在了半山腰上。 只见校场内数道身影飞来飞去,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定睛一看,谢家小辈悉数在内,真是难得一见的齐聚。谢成韫这才记起大山剑会这件事,谢家子弟这时应当是在为三年之后的大山剑会做准备。 大山剑会五年一次,是武林新人、无名小辈扬名的平台,参与者皆为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武林高手是不屑的。 谢成韫也不去看那些飞来飞去的身影,其中必然不会有谢初今,这小子不喜欢练剑,定是又躲在哪里闭目打坐,兀自钻研。目光扫来扫去,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一身素色的少年,老神在在盘腿席地而坐。 让元冬站在原地等候,她独自朝谢初今走了过去。 还没走几步,被人拦了。 谢初凝拉住她的手,神采飞扬:“姑姑,可是来寻凝儿的?”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谢初凝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几分,“那姑姑可有什么要跟凝儿说的?那件事,姑姑可想起来了?” “没有。”她把手从谢初凝掌中抽脱出来,“你继续练剑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谢初凝愣在原地,看着谢成韫走远的背影,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眼中噙了泪水。 谢初定凑了过来,见妹子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了,凝儿?” “姑姑她欺人太甚!”谢初凝恨声道。 “姑姑?”谢初定讶然,“她能怎么欺负你?” “出尔反尔,可恶至极!她明明,明明应了我的!”提剑一挥,将垂在一旁的树枝斩落在地,“气死我了!” “那就给她点教训。敢惹我妹子,看哥哥给你出气。”谢初定歪嘴笑了笑,伸脚,脚尖将那截被斩落的树枝挑起,脚脖子转了转,猛地伸腿一踢,那截树枝便以凌厉之势朝谢成韫飞了过去,正中谢成韫膝弯。 谢成韫都快走到了,冷不防膝弯吃痛,重重地跪趴在谢初今面前,膝盖传来剧痛,感觉像是碎裂了一般。 谢初今睁开眼,迷怔怔看了谢成韫半晌,眼眸眨了几眨,诧异道:“行这么大的礼,姑姑,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嘶!小,兔,崽,子! 谢初凝一下子乐了,破涕扑哧一笑。 谢初定得意洋洋,“看,治个没用的娇娇女还不容易?” “哼,到时父亲知道了,治得你哭爹喊娘!” 谢初定不屑道:“哥哥我是这么没脑子的人么?好好学着点!” 说完,哭丧着脸朝谢成韫喊道:“姑姑对不住了啊!这校场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刀剑无眼,姑姑可得小心些,莫要再被误伤了!” 好一个“误伤”,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第6节 谢初今依然是一副撒迷怔的模样,若有所思。 “发什么呆,快扶我起来!”谢成韫对谢初今道。 谢初今也不急,将最后一回吞息纳气做完,这才悠悠起身,将谢成韫扶到树下坐好。 “姑姑是来找我的?” “阿今可否帮我一个忙?”谢成韫不欲废话,开门见山。 “没空,不帮。”少年一口回绝。 我就知道!这小子,还跟前世一样直白! 虽是如此,谢成韫却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崭新的册子,“倘若,我的酬金是这本《天下奇术观止》呢?” 少年半信半疑地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很快,那老成如古井般波澜不兴的眼中晕开了一圈涟漪,然后一圈又一圈,连音调都拔高了:“你是如何得到的?!” 傻小子,你管我怎么得到的! 她记得,前世她将这本秘笈送到他手中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欣喜欲狂。 这本秘笈却是唐楼送与她的。他当时只是随手一给,话说得也很漫不经心:“碰巧得的,正好你家阿今用得上。” 她对这些奇门异术不感兴趣,接过书随便翻了一翻,但书中的内容却印在了她那过目不忘的脑海之中。昨日唐肃走后,她连夜将秘笈的内容默写了出来。 至于唐楼为何要特意找来这本秘笈,她前世根本不曾想过。如今,她懂了,不过是因为阿今跟她要好罢了。 “姑姑想让我做什么?”谢初今合上书,问道。 “我有些事情很困惑,你可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嘴里套话?” 他略一沉思,又问道:“有是有,姑姑想套谁的话?” “我的丫头,元冬。” “行!包在我身上!” 与谢初今合计好之后,谢成韫起身打道回府。 “姑姑,可得留神着些啊!仔细再伤着了!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谢初定以及其他小辈戏谑的笑声。 恃强凌弱,难成大器。就算你们的祖父还健在,也要被你们活活气死。她摇了摇头,姑姑我现在没空,暂且放你们一马! 第5章 (五) 谢成韫的书房。 昏暗的室内,一盏油灯中间隐约闪烁着一点豆大的灯火。由于门窗紧闭,没有风,火焰像一只立得稳稳的小小桃尖儿。 元冬直挺挺地躺在书房内的榻上,似陷入了梦魇之中,双眼紧闭,眉川紧攒,额头上不断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沁出。 门外,谢初今递给谢成韫一颗赤色的药丸,“吃了。” 谢成韫接过,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 谢初今希诧道:“问都不问就放嘴里,姑姑这么信得过我?” 我疑谁也不会疑你啊!她冲他粲然一笑。 少年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她,自己也吞下了一颗同样的药丸,随即推门而入。谢成韫跟了进去,转身把门关好。 “这盏灯已经被我换过了,它的灯芯是由颠茄制成,灯油之中掺入了白曼陀罗汁。”他指着那盏油灯对她说道,“吸入之后可令人迷幻,绝思忘虑,问什么便答什么,醒来之后全无察觉。但是,此药太过伤神,一般对同一个人只能使用一次。刚才给你吃的,是解药。” 他让谢成韫站在榻前,命令道:“你叫她几声。” 谢成韫依言照办,连叫了三声“元冬”之后,那丫头紧攒的眉川舒展,慢慢睁开眼睛,眼神空洞茫然。 “你只有一刻钟,药效一过就再也问不出了。”谢初今示意她,“我去门外守着。”说完走了出去。 她垂眼看着躺在榻上的丫头,单刀直入:“唐肃给了你什么好处?” 元冬顿了顿,答道:“没……没有什么好处。” 竟然不是利诱。 她接着问:“那你为何要替他说话,为他办事,甚至背叛你家小姐?” “我……我是被迫的。他给我下了毒,半年需吃一次解药,否则就会……就会毒发身亡。” 唐肃用毒来控制元冬,她倒是丝毫不惊讶,唐家本就惯用毒,他的毒技更是凌于族人之上。 “他是何时给你下的毒?” “八年前。” 八年前!正是她前世开始习武的年纪,八年前唐肃也不过才九岁! “他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他让我做的事……有很多……”元冬面上现出一丝纠结来。 她不假思索道:“那就从最早的说起!” 元冬沉默了片刻,似在回想,“他……他让我将小姐平日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悉数告知他。” “继续说。” “小姐七岁时和夫人去伽蓝寺上香,他让我把小姐引到后山。” “为何要引到后山?” 元冬面上又浮现出纠结的神态,摇头道:“我不知……” 她换了个问法:“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跳出来几个蒙面黑衣人要掳走小姐,好吓人!我和小姐吓得腿也软了……” 她冷笑,问道:“后来,唐肃出现了?” “是,唐公子及时带人赶来,坏人便被吓跑了。” 她叹了口气,母亲只怕是被此人的表象所迷惑,自此对他青眼相加。 “还有呢?” “他让我……他让我……”元冬费力思索着,“他说,有好多事情,不能让小姐做。” “不能做什么?一口气说完!” “小姐房中不能出现刀剑,不能出现剑谱,小姐身边不能出现别的男子,江州柳家的来信要先交给他过目,小姐受委屈了要第一时间告知他,小姐有想要的东西了要立刻告知他,小姐不快活了也要立刻告知他,小姐……” “够了!”她厉声打断,胸脯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细思量,一阵毛骨悚然。所有的“不能”,几乎全是为了不让她习武。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问道:“为何你家小姐没能习武?” 元冬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又皱了起来,“为何我家小姐没能习武?” “为何你家小姐没能习武?”她又问了一遍。 “是啊。”元冬神色迷惘,喃喃道,“为何?为何?为何……”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眉头越皱越紧,不住地摆头,额头上又沁出一层细汗,眼神定格在一处,双眼越睁越大,几乎达到极致时,忽然重重泄出一口气,眼皮耷拉了下来。 将手伸到元冬鼻孔处探了探,丫头鼻息舒缓,已陷入沉睡。 她急忙叫了声“阿今”。谢初今推门进来。 “不是说有一刻钟?”她挑眉质问。 谢初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忘了跟姑姑说了,若是问的是被问者不知道的事情,不仅问不出答案,还会使被问者受到刺激而致药效提前丧失。” 她低声叹了口气,可惜了,最后一个才是她最急于弄清的问题。 “其实,”谢初今幽幽开口道,“姑姑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 她猛地抬头,一双眸子亮如璀璨明星。 “咳咳,我天生耳力过人,不是故意偷听的。”少年有些赧然。 我知道啊。她朝他笑笑:“本来就没打算背着你,那你告诉我罢。” 少年敛了赧色,道:“我也是听我爹和我娘说的。有一回,我爹跟我娘感叹,姑姑明明有一副习武的好体格,却生生被管束,长成这样柔弱不堪。” 四岁入门,五岁提剑斩蛇,十岁同辈难逢敌手,十五岁扬名大山剑会。如果说唐楼是世上罕有的轻功奇才,那么她谢成韫就是为剑而生。 少年接着说道:“本来,姑姑四岁之时,祖父已经在教导姑姑入门了。但是,那一年家里来了一个神神叨叨的和尚,叫嚷着要见祖父与姑姑你。待见到之后,和尚指着姑姑说你前世剑术绝顶,但是身上背负太多命债,今生无论如何不能习武,只能做个平庸的闺阁女子,否则轻则死无葬身之地,重则克父克母,祸及满门。” “父亲信了?” 他摇头,“祖父不信,勃然大怒,下令将他赶出去。他便大喊大叫,说如果祖父一意孤行,那么来年便是他的忌日。” 第二年,正是十三年一次的小山剑会。那一年,谢怀山在小山剑会负伤,不治,身亡。 “行了,不用说了。”她黯然道。 后面的事,谢初今不说,她也能大概猜出一些了。只怕谢家人人都认定,父亲是因为一意孤行而丢了性命。母亲本就信佛,父亲一死,断不会再拿她犯险,更不会让她像前世一样,让外祖父指点她。至于她在谢家的这些叔父和兄长们,也绝不会拿谢家满门的性命为她一搏。 只是,这个和尚,他怎会知道父亲的命数?父亲身为谢家家主,放眼武林,难逢敌手,和尚怎么敢断言?未卜先知么?她不信! 越想越不寒而栗,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隐隐绰绰,呼之欲出。 “慢着,好像有什么不对!”谢初今似猛然想起什么,探究地看着她,“这些事情,姑姑本应最清楚不过了,怎么会一无所知的样子?” 她早有防备,神情自若地反问道:“你说呢?” 谢初今嗤笑一声,“呵,不想说算了,关我屁事。” 她长嘘一口气,谢初今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他和她一样,都不是爱管闲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前世,唐楼也常用这招来对付她。 澹然如她,也有被唐楼惹急了的时候。 “唐楼,你为什么总喜欢跟着我?” “唐楼,你为什么总要送这些没用的东西给我?” “唐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伤了!” “唐楼,干嘛抱我!” “唐楼,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婚礼?” 这时,唐楼便会半眯着他那双潋滟迷离的桃花眼,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反问她:“你说呢?” 第7节 “好了,姑姑,你交代的事情我也算是替你办妥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谢初今抬腿就要走。 “慢着!”她叫住他,“阿今,再向你打听个人。” 谢初今止住脚步,等她开口。 “你可有唐楼的消息?” 谢初今眼中露出讶异的神色,茫然地看向她:“唐楼是谁?” “唐稳的次子,人称唐二公子的唐楼。” “哪有什么唐二公子,唐稳只有一子,就是唐肃!” 她急道:“唐稳除唐肃之外还有一个私生子,早年流落在外,五岁时才被认领回来的?” “没有,唐家没有这个人。” 如五雷轰顶…… 慌乱之余,她不死心道:“或许只是你没听说过这个人?” 谢初今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姑姑,我看你不是失忆了就是失心疯了。唐家有什么人是我不知道的?没有就是没有!” 是啊,唐家有什么人是谢初今不知道的? 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块冰,骤然之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她觉得浑身的力气在被渐渐抽走,脚软乏力,身子一歪,跌坐在了榻上。 “姑姑,你没事罢?”谢初今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我没事。阿今,今日之事,有劳你了,你回去罢。” “谢就不必了,反正你也是付过酬金的。”谢初今迟疑了一下,“等等,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大对劲。” “我真的没事。”她摆手。 “那算了,我走了。”谢初今也不再啰嗦,毅然推门走了出去。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茫然失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脑中一团乱麻。 不知过去了多久,油灯中的灯芯只剩下短短的一小节,火光越来越微弱,残焰惨淡。灯火忽地爆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惊醒了愣怔的人。 谢成韫低头看了看,元冬还在沉沉睡着。她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清风徐徐,树枝摇曳,明月高悬。夜风微凉,吹乱了她的发,却让她逐渐回过神来。 唐肃,原来你也回来了,早就回来了。你真是,阴魂不散! 如此,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神棍和尚是唐肃找来的,他带着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父亲会命丧小山剑会。处心积虑把她变成如今这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他意欲何为?他就这么恨她?前世要了她的命还不够,这一世还要将她死死地捏在掌心? 想到他说的三年之后娶她过门,她心烦意乱,该如何是好? 不,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她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坐以待毙。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当务之急…… 终于,残芯燃尽,黑暗瞬间袭来,她心中却一片亮若星辰。 当务之急,先把丢了的捡回来! 想把她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想把她一辈子困在深闺?那要看她答不答应!她身无长物,可心中仍有剑。唐楼前世为她找的几十本剑谱和心法,每一本、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印刻在她脑中。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重筑内力。 那些剑谱和心法,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一本本掠过,最后定格在一本蓝色的册子上,册子上写着四个字:无相神功。这是她唯一一本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回书堆的秘笈。早知今日…… 无相神功是一种内功速成心法。 不过,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以无相内功心法练成的内力有一个缺点:不扎实,靠不住,时灵时不灵。因而,名门正派对此是嗤之以鼻的。不为别的,怕丢人。 试想一下,你威风凛凛正欲大杀四方,提剑正要给对手致命一击,你的剑都戳到人家命门了,这时你的内力突然撂挑子了,你是戳还是撤?戳又戳不进,撤也难逃一死,多尴尬!死不死倒是其次,一张脸往哪儿搁? 前一世,她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功夫。如今嘛,管不了了,横竖只有三年,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 练这种心法的人不多,但她偏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练的就是无相内功。如无意外,此人目前应在珈伽蓝寺中。 伽蓝寺,伽蓝寺。唐肃,你的手总不至于伸到佛祖的地盘了罢! 第6章 (六) “什么?你想去伽蓝寺为母亲守孝三年?”谢成临惊讶地问道。他刚在赵素心的服侍下更完衣,准备出门。这位年轻的谢家家主正当而立,五官肖似其生母,长相白净俊卓。 “是。”谢成韫答道,“请兄长应允。” “阿韫,好好的去什么寺庙?”赵素心柔声柔气地问道。 她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母亲生前信佛,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常去伽蓝寺为父亲诵经烧香,以求替父亲消业障、解冤结,超度亡魂。如今母亲也走了,却无人替她诵经超度,我身为母亲的女儿,自然义不容辞。求兄长成全小妹的一片孝心!” 赵素心慢悠悠道:“阿韫孝心可嘉,可你总归是个女儿家……”边说边向谢成临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瞥。 谢成临立刻会意,肃然道:“是啊,你要诵经,在家里不是一样的?干什么一定要去庙里,还一住就是三年,那地方人多眼杂,你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也不安全啊,万一出了事,你让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交代?” 她继续扯:“兄长此言差矣,寺庙内佛息浓郁,祈愿更易灵验,岂是家中可比?何况,寺庙乃清静之地,有诸佛菩萨护佑,我安安静静待在禅房内诵经礼佛,自不会惹人注意。” 谢成临着急出门,不耐烦地说:“此事不妥,我不能同意。好了,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你有什么事,跟你大嫂说也是一样的!”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大步走了出去。 谢成韫静静立在原地,垂眸,不动声色,心里想着如何应付赵素心。 “阿韫听话,大哥大嫂也是为了你好。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待在家里,供佛、念佛、诵经,你爱做什么都好。”既然你不让我痛快在先,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赵素心起身,面上依然堆着笑,掸了掸裙摆,“大嫂还有一堆事要做,就不陪你了,你先回去罢!” 谢成韫轻叹一声,很快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对赵素心道:“大嫂先等等。” “哦?阿韫还有何事?” “大嫂可能帮我?” 赵素心为难道:“哎!不是大嫂不肯帮你……”她的目光饱含期待,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在这世间,但凡弱者,总会受制于种种无奈,为达目的不得不低头,到来难遣去难留。而这些所谓的强者,仗势欺人的嘴脸又是多么可恶。她在心里默默发誓:谢成韫,这会是你最后一次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那就是能了。”她不想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大嫂想要的,我可以给。” 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赵素心一下愣住,等反应过来,忙屏退丫鬟,笑着说:“阿韫,大嫂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大嫂想成什么人了!” 她扬眉,“难道,宵光还不够?”贪得无厌的女人! 赵素心有些应付不来,她才发现她这个小姑,似乎病了一场之后,便和从前判若两人了,难道这一病还能转性不成? “大嫂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我有。”她干脆道。 赵素心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管她变成什么性子,总归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管她要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难不成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可她要的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她又有些担心谢成韫舍不得,毕竟她曾见过小姑对那物件爱不释手的样儿,躲躲闪闪道:“凝儿曾在你房里见过一只和田黄玉手钏,很是欢喜,回来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她的唇轻轻地勾了起来,还以为会要什么,不过是些唐肃拿来哄她的玩意,她手上倒是多得是。你之稀珍,我之粪土;你之欲念,我之生机! “那就给她好了。” 赵素心还有些遮遮掩掩的,“这要是让唐公子知晓了,怕是会恼的罢?” “那就不让他知道。”她意味深长地朝赵素心笑了笑。 赵素心也笑了起来,“好妹子,凝儿没有说错,你这个姑姑果然是最疼她的。” “那我去伽蓝寺的事就拜托大嫂了。” “那是自然,就冲着你这份难得的孝心,大嫂我也得成全不是?等你大哥回来,我一定劝他同意!”赵素心连连允诺。 谢成临耳根子软,赵素心又有张三寸不烂之舌。既然赵素心拍胸脯了,这件事多半是成了。 回去的路上,她脚下生风,恨不能立时三刻就能冲出这片令人窒闷的牢笼。 果然,隔日谢成临便派人来说同意她去了。 “小姐,咱们真要去庙里住三年么?”夜里,元冬一边整点行装,一边问。 “是啊。”她站在窗边赏月。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让人心情舒畅,就连元冬也看起来顺眼了几分。 “可是,这么大的事,小姐怎可不事先同唐公子商量就擅自决定了?” 嘶!这丫头可真会煞风景。她脸一板,“怎么,我自己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左一个唐公子,右一个唐公子,你这么喜欢他,不如我哪天将你送给他算了!” 元冬吓一跳,赶紧道:“哪有的事,小姐说笑了。” 有这小奸细在,唐肃必然早就得到消息了,想到这里,她心一沉。这两日,她一直等着唐肃出现,试想了无数可能,也想好了种种托辞。明日就要出发了,他却始终未出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夜里,人倒是来了,却不是她要等的那个。 本来关着的窗打开着,明月清辉透过窗,如流水一般静静铺泻一地。 谢初今一袭夜行衣,明目张胆站在她床前。她睁开眼,俩人大眼对小眼,对了一会儿,她先开口:“阿今?” “没吓到你罢?”谢初今道。 “没有。”她从床上坐起,“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我……”谢初今挠了挠头,“有件事要告诉你。” 能让他半夜破窗而入,应当不是小事。 “你说。”她严阵以待。 “我打听了一下,唐稳的确是有个私生子的。” 她浑身一震,心猛地提起。 谢初今继续说道:“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唐楼不得而知,但唐稳就只有过这么一个私生子”。 “有过?”她一下便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谢初今双手抱臂,解释道:“当年,唐稳知道有这么个血脉之后,曾派人去接他回来认祖归宗。不过……” 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过什么?” “他们回来的途中,遇到一伙匪徒袭击,去接他的两个家仆一死一伤,他也没能幸免。” “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孩子早在五岁时就已经死了。” 死了?竟然死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兜兜转转,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她失魂落魄的,一颗心浮浮沉沉,最后彻底沉到了谷底。 “姑姑?姑姑?……” 谢初今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茫然道:“嗯?还有事?” 第8节 “你……”谢初今本来心中很是好奇,唐家将这件事掩盖得很好,唐稳这个私生子的事,他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听出来的,他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姑姑又是如何得知的?但看看她那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决定还是不问了,“算了,我要说的说完了,我走了。” “阿今,多谢,你有心了。” 谢初今满不在意道:“你付了那么大一笔酬金,我只是还欠你一个交代罢了,这下你我是真真正正两清了,我可再不欠你了!” 她心中一暖,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道:“阿今,明日起我要去珈蓝寺为我母亲守孝三年。那本《天下奇术观止》,你若是有哪里不明白,想找人切磋,可以来找我。”就如从前。 谢初今嗤了一声,“就你?” 她点头,“你可以试试。” 打击她的话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出口,“到时候再说罢!”谢初今转身走到窗边,一个利落的纵身跃出窗外。 满室清辉顿时变得清冷无比,她的表情一分一分凝重起来。 自重生以来,她似乎从未站在唐肃的立场上认真想过。如果她是唐肃,当他带着前世的夺妻之恨重活一次,睁眼之后首先会做什么? 明月被云遮掩,四周突然暗起来。一阵夜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明明才刚入秋,她却感到了数九的寒意。 第一件事,当然是,将仇人先除之而后快! 她在暗黑中,任思绪在静夜里纷飞。越想越心寒,心头渐渐弥漫出苦意,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千丝万缕最终织成了一片幽凉孤寂的天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曾设想过唐楼这一世会是什么模样,但她没想到,这一世他会是这样的结局,人生还未铺展开来便已戛然收笔。 她也曾设想过这一世再见到他,她要如何。即使他对前世的恩怨一无所知,她也想在心里告诉他。 她想对他说:“不想了。” 不想杀你了。 可是,这世上早已没有他了。 第7章 (七) 伽蓝寺威严冷峻,隐于玄清山中,四围黄墙,本是一座皇家寺院,专供皇亲国戚礼佛之用。 但,今上昏庸无道,信道不信佛,热衷于神仙之术,沉迷于丹鼎之中。上梁不正下梁歪,权贵们也纷纷效仿,导致天下寺院以荒废的居多,留存下来的屈指可数。 伽蓝寺因占着皇家寺院的名头得以幸存下来,有不少苦于无处礼佛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加上皇家对其放任不管的态度,它专供皇家的标签渐渐被模糊,成为了寻常百姓礼佛之地。 伽蓝寺的正殿大雄宝殿左右两侧的雕花立柱上还分别刻着:天子万年,江山千古;王德乾坤,争光日月。黑底漆镀金字,皇家气派尽显无疑。 殿内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 谢成韫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双眼微阖,在心里对佛祖说道:“佛祖见谅,弟子无知,前世不曾信过佛祖,死过一次方知佛祖之能。今来佛前谢恩,谢佛祖予我再世。既重来一次,必不自弃,纵使前路坎坷亦无所畏惧!” 三拜九叩之后,起身和元冬出了正殿,过来一个小沙弥,单手施礼,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师父派小僧来为二位女施主引路,请随我来。” 经过几段弯弯绕绕的回廊,小沙弥在一间僻静朴素的禅房前停下,“师父为施主选的这间禅房远离喧嚣,不会受人打扰。往后,施主便在这里安心住下,静心礼佛罢。” 谢成韫对小沙弥施礼道谢:“有劳了。” 小沙弥回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 元冬推开门,谢成韫低头微微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元冬吃惊地唤了声“唐公子”。 她猛地抬起头,禅房正中那面墙上一个硕大的“禅”字,唐肃就坐在那个“禅”字下,神色间阴晴难辨,一手端着杯盖,一手托着茶杯,迤迤然将茶放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终于来了。 谢成韫把心一横,放下裙摆,款款朝他走了过去,尽可能娇糯地唤道:“肃哥哥。” 唐肃却不看她,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悠然道:“好歹也是皇家寺院,用的茶竟然如此不讲究。” 呵,摆谱? 谢成韫愁眉锁眼,怯怯道:“肃哥哥,我错了。”泫然欲泣,仿佛他再不搭理她,她立时便要哭给他看。 唐肃的嘴角却稍稍翘起,柔和了神色道:“改日我让人给你送些好茶过来,嘴这么刁,想来是喝不惯的。” 谢成韫干脆一副做错事的模样,规规矩矩站着,以不变应万变。 见她乖顺,唐肃目光越发柔和起来,问道:“那就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我,我不该不和肃哥哥商量就自作主张,更不该一时冲动和肃哥哥置气……”谢成韫适时地抛出早就想好的措辞。 “哦?所以,你是因为我没替你将宵光剑要回来才赌气住到这里来的?” “有一半是,还有一半……”她黯然,冠冕堂皇道,“确实是为了替母亲超度亡魂。” “那么,阿韫可还气我?”他突然问道。 “不气了。” “为何?” “我想明白了,肃哥哥都是为了我好。那肃哥哥呢,可曾为了这件事而恼我?” 唐肃笑了笑,“起初自然是恼的。” “那后来?”谢成韫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他眉眼含笑,柔情万千,“后来我想到,这样也好,随时都能过来看你,倒比你住在家里方便多了。” 谢成韫一激动,险些吐血。 好在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潮红,落在唐肃眼中,成了女儿家的娇羞。他探身向前,伸手点了点她脸上的酡红,笑道:“红脸如开莲。” 谢成韫硬生生忍住了一把将他的手拨开的冲动。 “让你在这清静之地修身养性也好,我母亲也是个信佛之人,等三年后你过了门,婆媳相处起来自然会多几分融洽。”唐肃正色道。 正说着,响起三声不急不缓的叩门声,他道了声“进来罢”。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长得颇为精神的丫头。 丫头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进来先朝唐肃施礼道:“公子”。然后规规矩矩,站得笔直。 唐肃对谢成韫道:“虽说此乃佛门之地,但让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我还是不大放心,这丫头名叫舞月,会点儿功夫,我把她留下陪你。” 舞月朝谢成韫福了福,“奴婢舞月,见过谢小姐。” 前路何止坎坷,简直是荆棘丛生!谢成韫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了一声唐稳。 唐肃留下了这么个碍事儿的丫头后便离开了,而谢成韫对着那个硕大的“禅”字一时愁肠百结。 一愁便是整整两日。 这舞月简直是一只凶猛的拦路虎,眼神好,耳力佳,还身手敏捷,她走哪那丫头跟到哪,亦步亦趋,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诵了两天的经。 谢成韫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捻着佛珠,一边心不在焉地念着地藏经,一边偷偷观察两个丫鬟。 元冬正坐在角落抱着个针线笸箩一脸恬静地做女红,舞月像个门神威严地守在门口…… 有了比较,似乎还是元冬那丫头可爱些。她眯了眯眼,成算在心:我不能就这么等死,算计?谁不会! …… 元冬手持一把团扇,蹲在禅院角落的一只红泥火炉前不停地扇风,炉子上架着个砂锅,正在往外冒着热气。她最后再使劲儿猛扇了几扇,掀开砂锅的盖子,将砂锅内已经炖得浓稠的粥倒入了碗中。 元冬拿托盘端着这碗滚烫的粥往回走,一路脚步飞快。小姐说,要趁热。 进到禅房内,只有小姐一人在,舞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端着托盘对谢成韫道:“小姐,粥好了,还热乎着呢。” 谢成韫说:“端过来罢。” 元冬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了碗,送到谢成韫面前。碗中不断有热气袅袅上升,谢成韫伸手接碗,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将手一偏,一整碗滚烫的粥全洒在了她的手臂上。 嘶!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元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愣在当场。 谢成韫咬牙呵斥道:“还愣着干嘛,快去打盆冷水来!” 元冬这才醒过神,拔腿就往外跑。 谢成韫掀起袖子,手臂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肿,一阵阵钻心的疼。元冬飞快地端了盆冷水回来,用手帕浸了水不停地往她手上的伤处淋水,边淋边哭,泪雨滂沱。 “哭什么!” “奴婢,奴婢该死,呜呜呜呜……”元冬扑通跪下。 “我又不曾怪你,快别哭了!”谢成韫不耐烦道。好不容易把舞月支开,再不进入正题,今日这罪就白受了。 “今日之事,若是……若是被唐公子知道……”元冬哽咽着,支支吾吾,“奴婢就是有九条命也保不住了呀!”唐肃有多狠,她是最清楚不过了。只要一想到唐肃那双足以将她凌迟的眼眸,她就瑟瑟发抖,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你起来,我不告诉他就是了。”谢成韫忍住手臂的剧痛。 元冬眨着泪眼,将信将疑,“可是,有舞月姐姐在,唐公子迟早是会知道的。” “你放心,我会瞒着她的。” “可是,小姐手上的伤要如何是好?不敷药只怕是会恶化,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烫伤药,还不是要找舞月姐姐,那唐公子岂不是迟早会知道?”元冬越想越绝望,又失声痛哭了起来。 还挺有条理,谢成韫心里有些好笑。“这样罢,我听说这伽蓝寺里有一个和尚,会些歧黄之术,你去找他求点烫伤膏来。” “和尚?” 谢成韫点头,“你找人打听一下就可以寻到此人了,记住了,他的法号叫做虚若。” 元冬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好,奴婢这就去求药,小姐等着!”冲到门口,回过头朝谢成韫感激地一笑,“小姐心肠真好!” 谢成韫催促道,“快去快回!” 元冬前脚刚走,舞月后脚就回来了,两人堪堪错过。谢成韫收回笑容,不露声色将衣袖放下,暗暗在心里盘算下一步。 这位虚若师父,正是谢成韫费尽心思前来伽蓝寺的动机。前世,因唐楼之故,谢成韫曾与虚若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记得是个年轻的和尚,好棋成痴,无心武学。 虚若出身皇族,是天家一代一代沿袭下来的护国僧。所谓护国僧,乃是钦天监观星象之后从皇族之中指定的护佑国祚的僧人。每一代护国僧均为两人,分别是文僧和武僧。 虚若是钦定的武僧,练好功夫本是其分内之事,奈何他无心于此,只好走了条省时又省事的捷径——练无相神功。唐楼还曾因此笑言,他这是把常人筑基练功的时间都省下来下棋了。 前世,虚若将唐楼引为知己。 虚若啊虚若,总不会连你也消失不见了罢。 第8章 (八) “小姐,为何你会知道伽蓝寺有个叫虚若的和尚啊?”元冬边替谢成韫上药边问。 第9节 两人借着谢成韫沐浴的机会,背着舞月正偷偷摸摸上药。 谢成韫将受伤的手搁在浴桶边缘,任元冬替她上药。元冬小心翼翼将药膏涂到她的伤处,清清凉凉的,缓解了灼痛,总算舒服些了。 “问那么多做什么,保住你的小命不就行了。”谢成韫不耐烦地搪塞。 “好好好,奴婢不问,奴婢不问。”元冬讨好道,仔仔细细在谢成韫的伤处包上一层纱布,“小姐,这两日可千万别沾到水。” “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小姐可是说得不对呢!” “哪里不对了?”谢成韫眉梢挑了挑。 “虚若师父哪里懂岐黄之术了,分明是一窍不通,乍一听到我问他要烫伤药膏,他还愣了一下呢!”元冬掩嘴笑起来,“幸好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仍是找别的师父去借了一盒来给我,不然今日麻烦可就大了。” 谢成韫在心里乐道:虚若这个棋痴连武功都懒得学,要能抽空去学医术那才见鬼了!笨丫头,我随口胡诌的你也信!区区烫伤药,偌大一间寺院总能寻出一两盒来。只要虚若还在,只要虚若还是她前世知道的虚若,一切都好办。 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也许是寺庙的药疗效神奇,谢成韫的手伤恢复得很快,不过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看着手上淡淡的粉色烫痕,她想,是时候去拜访虚若了,她还有一个赌局等着他呢。 “元冬。”谢成韫对元冬勾了勾手,示意她过来。 元冬放下手里的针线笸箩,屁颠屁颠儿地跑过来,“小姐,有何吩咐?” 谢成韫窥了窥门口,舞月就站在门外守着,她诵经的时候是不让舞月进来的。她对元冬眨眼道:“元冬,我对你够意思罢?” 元冬感激涕零,“小姐太仗义了,待我简直情深义重!” “那好,小姐我如今有求于你,你看着办罢!”谢成韫压低了嗓音。 元冬赶紧表忠心,“小姐尽管吩咐,不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元冬一定在所不辞!” 谢成韫被逗笑,“上刀山下火海倒不用,小事一桩。你瞧,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都是多亏了虚若师父。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情,若是不声不响不去道声谢,说不过去罢?” “就……这件事?”元冬迷茫道,“小姐是想让奴婢去道谢?” 谢成韫摇头,“傻丫头,你何时见过道谢还要叫人代劳的?” “小姐要亲自去道谢?” “正是。” 元冬扭扭捏捏,“可是……可是小姐若是去道谢,舞月不就知道了么?” 谢成韫伸手给元冬敲了一记爆栗,“你傻啊,这事儿自然是要瞒着她!” “啊?”元冬傻眼。 “我待会儿从后窗跳出去,你留在这里替我遮掩,千万莫要让舞月进来。” 元冬泪眼汪汪的,“让小姐受委屈了,小姐想得真周到!” 谢成韫笨拙地从后窗翻下,对元冬挥挥手,元冬忙不迭把窗关好。 一下甩掉两个尾巴,谢成韫心中像放下一副千斤重担般轻快,秋风醉人,她走在秋枫红叶石道上,在斑驳的秋光中绽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 前世,谢成韫曾与唐楼到伽蓝寺拜访过虚若一次,只不过她当时是被唐楼骗去的。时隔多年,通往虚若禅院的路她已经记不清,好在不难打听,一路走一路问,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院中一个小沙弥,正在洒扫。 小沙弥见到她,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 谢成韫还礼,道:“小师父,我找虚若师父。” “施主来得不巧,师父出门去了。” “小师父可知他何时回来?” 小沙弥摇头,“小僧也不知。” 难道真是好事多磨?谢成韫难掩失望,正要离开,听到身后一副清澈的嗓音问道:“空见,你在与何人说话?” 此刻,这声音对她而言简直是林籁泉韵!谢成韫欣然转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僧袍的年轻和尚,修眉深眸,英俊挺拔,手持佛珠站在院门口,平静地看着她。 空见答道:“师父,我也不知这位施主是何人,她说她找师父您。” 谢成韫施礼道:“小女子谢成韫,见过虚若师父。” 虚若问道:“不知施主找贫僧所为何事?” “小女子前来所为两件事,第一件是要多谢师父慷慨赠药,医好了我手上的伤。” 虚若垂眸回想,俄顷淡然道:“原来是你。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佛慈悲,救死扶伤本是贫僧分内之事,再说那药膏并非贫僧之物,却要劳烦施主特意跑一趟道谢,实在是罪过,罪过。” 谢成韫抿嘴一笑,“这只是其一。” “哦?那第二件事是?” “听闻师父棋艺精湛,小女子想向师父讨教一二,师父可愿赐教?”说话的时候,谢成韫目不转睛地盯着虚若,总算看到他的眼波微微动了动。 虚若摇了摇头,“赐教不敢当。恐怕要令施主失望了,既然施主听说过贫僧,可知贫僧如今只和自己对弈?” 谢成韫不解,道:“为何?” 虚若淡淡道:“难逢敌手。” 所以只能自己和自己下?够狂!你狂我比你更狂。 她挑眉,虚张声势道:“师父不试一下,怎知面前站着的是否是敌手?师父可敢和我一赌?” 虚若这才认真打量起谢成韫来,小丫头看起来弱不禁风,却站如青松,神情倨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信。 他已经多年不曾遇到过对手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又有几人能懂?丫头虽然狂傲却不令人厌恶,反而让他忍不住跃跃欲试。 虚若鬼使神差问了句:“赌什么?” 谢成韫道:“我与师父对弈一局,若师父输了,便答应我一个要求。” 虚若想了想,道:“只要不犯戒,你可以提任何要求。若输的是你,你又当如何?” 谢成韫觉得自己还需要更狂一些,于是坦然自若道:“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不过你应该是没这个机会。” 此话一出,正在洒扫的小沙弥空见不由得一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狂妄自大的姑娘,不知师父是何反应。他偷偷瞄了虚若一眼,却发现师父竟然,在笑…… “空见。”虚若吩咐小沙弥,“取棋来。” “是。”师父还真信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了,空见讶异地放下扫帚,去取棋子。 不久,空见抱着两只棋盅出来,走到院子一侧的石桌旁,将两只棋盅置于石桌之上。 虚若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走到石桌旁坐下,桌面上刻纵横各十九条线。虚若将两只棋盅的盖子掀开,一盒白玉棋子,一盒碧玉棋子,颗颗棋子晶莹剔透,价值连城,这是虚若从不离身的宝贝。 谢成韫松了口气,石桌棋盘、白玉碧玉棋子,与前世的记忆分毫不差。她在赌,接下来,她只要一步不差地依照前世的棋路走子,便能重现当年的棋局,唐楼与虚若的棋局。 前世,便是在这间禅院的这张石桌之上,虚若以一目之差输给了唐楼。唐楼举着从虚若那里赢得的《无相神功》,意气风发,笑如春山,对她道:“谨贺阿韫生辰。” “施主先请。”虚若开口。 既然虚若发话了,谢成韫也不客气,将盛放碧玉棋子的棋盅放到自己这边。其实,即使虚若不说,她也会选黑子。前世唐楼执黑,虚若执白。 谢成韫落下第一颗子。心道,佛祖佑我。不放心又加了句,唐楼佑我。她一边回忆,一边一丝不苟地照搬唐楼的路数布局,一步也不能错。虚若紧随其后,不慌不忙。 空空荡荡的棋盘渐渐被越填越满,白绿交错。盘中厮杀波澜壮阔,一切都在按照前世发生过的局势在走。在一旁观战的空见已全然沉醉在这场精彩绝伦的博弈中。 虚若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从最开始的淡定自若到眉宇深锁。 谢成韫反而逐渐轻松起来,甚至偶尔分神脑中浮现唐楼彼时的样子: 手里捻着一颗棋子,优哉游哉在修长的指间摆弄,从容不迫地落下,修眉斜飞,桃花眼眯成一弯新月,启唇一笑,对虚若道:“你输了。” “你赢了。”虚若将手上的一颗白子扔进棋盅,看着谢成韫,眼中几种情绪交错,不可思议,颓丧,满足,快意。 空见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师父竟然输了,还输给了一个黄毛小丫头! 谢成韫长出一口气,赌赢了。 “施主想要什么?”愿赌服输,虚若心悦诚服地问道。 谢成韫瞟了空见一眼,对虚若道:“师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虚若起身,“施主请随我来。”说完径自走到室内。 谢成韫跟在虚若身后,也进了禅房,随手关上房门。 “施主现在可以说了罢?” 谢成韫直勾勾看这虚若,道:“我要无相内功的心法。” 第9章 (九) 虚若失色一惊,愕然回望着谢成韫,“你怎么会知道?”他练无相内功的事,除了那个人,本应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恕我不能告诉师父。”谢成韫婉言拒绝。 虚若目光灼灼盯着她,眸中疑光闪现,“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小女子名叫谢成韫。”谢成韫笑道,“我已经说过了,今日前来为了两件事。一来是为了答谢师父的医手之恩,这第二件事,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虚若沉着一张脸,神情肃穆,此事非同小可。身为钦定的护国武僧,练这种时灵时不灵的功夫,实属欺君之罪。若被发现,可诛九族。 谢成韫笑着保证:“师父不必担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自然是明白的,我不会说出去。” 虚若紧皱着眉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谢成韫见状,干脆一屈膝跪在虚若面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拜你为师,总可以了罢。 虚若哭笑不得,不明白好好的一场手谈为何会演变成现下的境况。他真是,成也为棋,败也为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总归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那就认了罢。 虚若将谢成韫扶起,问道:“你要无相内功心法何用?” “自然是练功。”谢成韫答道。 虚若扫她一眼,打量着她瘦弱的小身板,诧道:“你一个柔肤弱体的小姑娘家,练什么功夫?” 她不以为然,“正因为如此,才要强身健体呐。” “若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可以教你些别的内功心法,你慢慢儿练也一样会见成效。” 谢成韫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太慢了,徒儿我等不及。” 虚若循循善诱,“欲速则不达,打基础自然是要慢慢来。” 想诓我?谢成韫乜他一眼,“师父要是想毁约就直说。” 第10节 虚若被噎得脸一红,轻咳了一声,“我也是为了你好。” 谢成韫抢白道:“既然如此,师父自己为甚不练那慢的?徒儿觉得速成内功就不错,我练跟师父一样的功夫。” 虚若摇着头走进了内室,少顷手里拿着本蓝色的册子走了出来,“这本就是《无相神功》,你只要每日照着它的心法吐息运气,不出三年,便可聚气于身,练成内功。” 谢成韫接过《无相神功》,一页一页快速翻看起来。 虚若继续说道:“这种心法虽快,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来无影去无踪,一时灵一时不灵。” 谢成韫边看边点头应道:“是,徒儿明白。” “你每日卯时到我这里来,我教你走一遍真气,你回去之后再自行打坐练习。”虚若吩咐道。 谢成韫猛地合上书页,抬头,满面春风,“不必麻烦师父了,我已经学会心法了。”虚若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把整本书翻了一遍,心法熟记于心。 虚若一悸,“你说什么?!” “我都记在这儿啦。”谢成韫指指自己的脑袋。 虚若大惊失色,“你竟然能过目不忘?” 谢成韫点点头,将《无相神功》还给虚若,“我自己回去慢慢练就好,就不叨扰师父了。”再说,身边有两个丫头盯着,她也抽不出身来。 “狂妄,大言不惭!”虚若教训道,“你以为光记下心法就行了?你此前可曾练过一星半点的武功?我看你连武学的门都还未入,若无人指点,就是白费功夫。” “师父多虑了,我说行自然是行的。” 见她言之凿凿,虚若心里又有些举棋不定了,毕竟这个小丫头自始至终都透着一股怪异。“既然你意已决,我也就不强求了。” 心满意足,谢成韫抱拳道:“那徒儿就先告辞了,多谢师父赐教!” “且慢!”虚若叫住她,“师父就不必认了,反正我也没教过你什么。我看你棋术了得,可否常来与我切磋?” 谢成韫心里打了个突突,棋痴犯痴了,这是不服输的意思啊。但她如何能答应,棋术了得的又不是她! 她嬉皮笑脸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既然叫过您一声师父了,那您就永远都是徒儿的师父!师父今日所赐,于徒儿来说不啻于救命符,徒儿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的。只不过,在棋之一事上,徒儿会的……也就这么多了……” “你说什么!”虚若瞠目结舌。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乃师父的徒弟,也算是半个出家人了。徒儿真的……不怎么会下棋……” “可是你赢了我。” 谢成韫收起笑脸,严肃道:“实不相瞒,方才与师父对弈的那一局棋,徒儿乃是梦中所见。” 虚若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谢成韫。她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信。从第一眼见到谢成韫开始,他就觉得她很古怪,一个又柔弱又有些本事的小丫头。既然她不愿实话实说,他也不勉强,也不高兴再问她,反正问了她也不会据实相告。左右她还要在寺里住三年,自己平日里多留意一下她便是。 告别了虚若,谢成韫飞快往回赶,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也不知道元冬那丫头应不应付得过来。来到自己禅房的后窗下,按照与元冬先前的约定,轻轻叩了三下窗框。 元冬听到暗号,迅速打开了窗,将头探出来,左右瞄了瞄,做贼般低声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谢成韫催道,“快拉我一把!” 元冬伸出手将谢成韫拉了上来。谢成韫跳进房内,拍拍手,掸了掸裙摆上的轻尘,又将发髻理了理,摸了摸胸口,正准备松口气。 这时,听到舞月在门外唤了声“夫人,公子”。 夫人? 来不及思索,谢成韫一把抓起佛珠,冲到诵经处,堪堪在蒲团上盘腿坐好,便听到唐肃推门而入。她抬头眺过去,唐肃身后跟进来一位清姿冷艳的中年妇人,下巴微微扬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赶紧起身,对妇人福道:“唐夫人。” 没错,这位妇人正是唐肃的生母,前世视唐楼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丁媃。 丁媃“嗯”了声,环顾四下,冷冷地问道:“听肃儿说,你准备替你母亲诵经三年?” “是。”谢成韫答道,“母亲生前信佛,也曾替父亲诵经超度。” 丁媃略一点头,“还算孝顺。”她仔细打量了谢成韫一番,突然直剌剌开口,“好些时日不见,倒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难怪肃儿一心痴付,非你不可。” 谢成韫一听这话,险些没呛出声。 唐肃适时出言解围道:“母亲,阿韫脸皮薄。” 丁媃冷笑一声,“呵,这还没娶过门呢,就向着媳妇了。” 唐肃道:“母亲说笑了,媳妇娶进门当然是为了孝敬母亲的。” 丁媃“哼”一声,“你也用不着哄我,儿大不由娘,自古以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多得是。”她冷冷地瞥了谢成韫一眼,“我看你似乎比从前沉稳了不少,诵经确实能使人静心,你要心诚,修身养性,三年之后,或许能够配得上我的肃儿。” 谢成韫心道,这世间可没有人能配得上您的儿子。 丁媃对谢成韫道:“好了,我就是顺道来看看你。看完了,我也该走了,你不用送了。”又对唐肃道,“我在外头等你,让你们说说话。”说完走了出去。 剩下谢成韫和唐肃,一个不愿开口,一个寡言少语惯了,一时有些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唐肃才淡淡开口道:“前日不是说过要替你送些好茶么,正好今日陪母亲上香,就亲自给你送过来了。” “多谢肃哥哥。”她应道。 “阿韫这两日过得可好?”唐肃问。 不好,你来得这么勤,我很不开心。谢成韫闷声闷气道:“诚心礼佛,哪有什么好不好。” “我母亲就是这么个性子,什么配不配的,阿韫可不要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唐肃执起她的手。 谢成韫心里实在烦透了唐肃动不动就对她动手动脚,奈何她如今势微力薄,只得虚与委蛇,“怎么会,肃哥哥多虑了。” “那就好。阿韫莫要担心,我母亲喜欢乖巧的女孩子,阿韫向来听话,今后定会讨她欢心的。”唐肃在她手上抚了抚,突然停下动作,盯着她手上的一片淡红问道:“阿韫的手是怎么回事?” 元冬的心骤然上提,不觉凛然。 谢成韫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镇定道:“大概是昨日夜里睡觉的时候枕在头下压着了,压了一整晚,起来就这样了。”她皮肤娇嫩,一碰便会留下印子,烫伤之处已经只剩下淡淡的一小片红印了,这样说倒也说得过去。 “你啊,真是不让人省心!”唐肃无奈地对她笑道,旋即一眼凌厉地睨向元冬,“也是你伺候得不周到,今次就算了,往后伺候你家小姐时小心些。” 元冬扑通跪下,“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保证再不会有下次了。” 谢成韫心想,也不知唐肃对元冬使过何种手段,光是一个眼神就能将这丫头吓得面如土色。不过,这样倒正好能为她所用。 “母亲还等着,我就不久留了,下次得空再来看你。”唐肃道。 谢成韫盯着手里的佛珠,暗道:佛祖,可千万别让他有空。 唐肃一走,元冬赶忙把门合起来,将舞月关在了门外,不停地摸着胸口,“小姐,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慌什么!这点小事我还不至于应付不了,小姐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会做数。” “小姐对我真好!”元冬眼泪汪汪。 谢成韫冲元冬眨了眨眼,勾唇一笑,“那是,日后我俩便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了,我替你遮掩,你也替我遮掩,我不会出卖你,你也不能出卖我。” 元冬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好像又说不出来…… 第10章 (十) 玄清山巍峨青苍,山巅高耸入云,常年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山下的大道之上,一驾华贵气派的马车正慢悠悠地行驶着。 丁媃斜靠在马车内,随着马车前行而轻轻晃动。身后传来隐隐的马蹄疾驰声,哒哒哒越来越响。一骑白马绝尘而来,纵马者白袍翻飞,在离马车不远处勒住缰绳,白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唐肃稳住白马,与马车缓缓并行。 丁媃掀开马车厢的窗帘,将头探出,道了句:“总算知道出来了。” 唐肃笑了笑,“是母亲的耐心越来越差了。” “若是我中意的,你就是陪她在庙里住三年,我也不会有半句微词。”丁媃将窗帘放下,重又斜靠回去。 唐肃不语。 丁媃又开口道:“真不知你看上这丫头哪一点。不过就是长得标致了些,光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怎么的?不但不会功夫,起阵风就能给她吹走。没见识又遇事毫无主见,凡事都要依赖你,我堂堂蜀中唐门娶个这样的媳妇进门,你让你爹面子往哪里挂?再说,我看她也不像是个有福的样子,生下来没几年就把他爹给克死了,现在又把她娘克没了,你啊说不定也得……” “母亲慎言!”唐肃厉声打断。 丁媃兀然打住,猛地掩住嘴,暗道一声“失言”。 “停下。”唐肃命车夫停车,一翻身下了马,走到车厢旁掀起窗帘,阴沉着脸,寒意逼人,“下面的话我只说这一次,请母亲务必要牢牢记在心上。不论她谢成韫是好是歹,都将会是我唐肃此生唯一的妻子,既然是我的人,我断然不能让任何人在我面前诟病她、轻慢她,不论是谁,不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完,纵身跃上马,将马肚子猛地一夹,飞驰而去。 丁媃怔在车内,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好半天才呐呐吐出一句“放肆”。她这个儿子,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越来越令她捉摸不透了。当年他小小年纪便能沉着冷静地为她出谋划策,替她除去了外头的野种,她还曾深深地引以为傲。可如今,如今她只觉得他越发阴鸷起来,让她不知是福是祸…… 白马在大道上疯了一般疾驰,扬起一片灰尘,四下飞舞。唐肃手中的马鞭越挥越重,越挥越快,仿佛这样才能挥散掉他心中的阴翳和恨意。 他带着一世的执念与恨卷土重来,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狂执,前世的耻辱是他挥之不散的魔魇。柔弱娇软有什么干系,毫无主见有什么干系,命中带煞又有什么干系!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完璧无瑕无人染指过的新娘,一个一辈子完完整整只属于他只能依赖他的谢成韫,他要将她牢牢握在手中,要让她一辈子只能在他的鼻息下生存! 她天资过人,他偏断了她的前途;她要高飞,那他就折了她的羽翼! …… 三个月过去。 谢成韫闭目盘腿吐纳练气,她每日按无相内功心法的筋路脉理运气,前世的基础加上这本心法的速成功效,现在已能明显感觉到百会、掌心劳宫、涌泉等穴发热,发麻,自上而下有暖流、微风流动感。再过不久,应能打通小周天。 一旦小周天打通,内功速成指日可待。 为迷惑元冬,谢成韫打坐时手上也总是持着佛珠,她整日里双眼一闭,盘腿打坐,看在元冬眼里,倒真像是在默念经文、静默冥想。每当这时,元冬便会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做着自己的女红。 至于舞月,一直老老实实守在门外,只要谢成韫不出房门半步,她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样。唐肃问起时,舞月也只说谢成韫每日只是安安分分地打坐诵经。 其间,唐肃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去,似乎很忙的样子。谢成韫对此甚是满意,只盼他越忙越好。 如此又过去了大半年。 谢成韫闭眼时,似能看到丹田之中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发出耀眼的赤色和金色光芒。她一运气,便能感觉到四周天地间有热流源源不断地向她的丹田汇聚,丹田内的宝珠越聚越大,越来越耀眼,她只觉得浑身越来越热,丹田之内似有一块烙铁,烫得她要炸裂般难受。 元冬不经意抬头瞅了眼谢成韫,这一瞅不要紧,直把她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啊!不得了了!小姐……小姐的头顶在冒烟!她刚要出声,便看到谢成韫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元冬把针线笸箩一甩,赶紧跑到谢成韫身边,一把扶住她,正要张嘴呼叫舞月,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谢成韫一眼:此刻,谢成韫一副高热惊厥的模样,面色通红,浑身是汗,人事不省。元冬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姐发热了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还让小姐晕了过去,让唐公子知道,她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元冬想了想,把谢成韫移到榻上躺好。别的不说,照顾发热的病人她还是很有经验的,小姐自幼体弱,吹了风便会受凉发热,一直便是她照顾的。她取了木盆,打开门就往外走。经过舞月身旁之时,心扑通扑通直跳。 元冬打了盆井水,端到房中,用湿帕子替谢成韫擦拭了一遍身体,再替她换了身衣裳。做完这些,元冬便坐在谢成韫身边,将一块湿帕子搁在她的额头,一边用冷水擦拭她的天门穴和太阳穴,一边焦急地等着她醒过来。 可是,左等右等,谢成韫依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脸色越来越红,身体越来越烫,烫得就像要烧起来。眼看就要到了用膳的时间,到时舞月进来送斋饭就再也瞒不住了。 元冬把心一横,冲出门又自井中提了十几桶冷水,一桶一桶倒在净房内的浴桶中。她费力地把谢成韫拖进净房,和衣推进了浴桶…… 谢成韫混混沌沌,觉得自己像是身处熔炉之中在被炙烤,烤得她口干舌燥。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炙烤得化成灰的时候,忽然浑身一激,一阵透骨冰凉袭来,仿佛一场及时雨浇灭了她身上的烈火。 元冬看着浴桶内慢慢氤氲腾起的热气,目瞪口呆,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这下真的是六神无主了…… 第11节 这时,净房外传来舞月的声音:“谢小姐,斋饭送来了。” 无人回应。 舞月又叫了声:“谢小姐?” 依然无人回应。 舞月将放斋饭的托盘放在桌上,狐疑地朝净房走。 脚步声渐至渐近,元冬腿一软,满头是汗,认命地瘫在地上。 舞月掀开帘子,刚要走进来。 “出去。”谢成韫懒洋洋的声音从浴桶内传来。 元冬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谢小姐,你没事罢?”舞月还要往里走。 “谁让你进来的,没看到我在沐浴么!”谢成韫冷喝道。 “是。”舞月止住脚步,退了出去,在净房外说道,“斋饭送来了。” “知道了,你放桌上就行了,我洗好再用,你先出去罢。” “是。”支呀一声,门关上了。 元冬心有余悸地站了起来,“小姐,你没事了罢,可吓死我了!”说完伸手就要去探谢成韫的额头。 谢成韫侧头避开元冬的手道:“我没事了。” “小姐,你刚刚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就晕了过去,热得就像烧起来了似的。” 谢成韫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受凉了罢。” 元冬期期艾艾道:“小姐方才烧得实在厉害,我一慌,顾不得许多,便将……便将小姐推进了冷水里。小姐……小姐不会怪我自作主张罢……” 谢成韫心里冷笑,好丫头,我怎么会怪你,我还要好好感谢你,多亏了你的贪生怕死啊。“不会,你做得很好。” “真的么?”元冬睁大着眼。 谢成韫笑笑,“傻丫头,当然是真的。” “小姐,你对元冬真好!” “这事儿若是被肃哥哥知道,他怎会饶你?我可不想你有事儿,便是你不自作主张,我也会让你这么做的。你忘啦?我俩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对对对,我和小姐休戚与共,休戚与共!” 谢成韫眉眼弯弯,“好了,你也出去罢,我再泡一会儿。” “是。” 待元冬出了净房,谢成韫坐直身体,试着运了运气。丹田之中再也不是空空荡荡,一股温热而熟悉的真气自丹田游走而出,周流全身,令她通身舒畅,就像是易筋换骨了般焕然一新。 这身体的底子太差,方才差点受不住这翻涌喷薄的真气,幸好元冬这丫头歪打正着,将她投进这桶冷水之中。佛祖保佑,她挺过来了。 从今往后,她再不是那个孱弱的病秧子,她新生了。 第11章 (十一) 旧愁才消新愁生。 内力是有了,可剑术还没回来呢。偷练内力容易,反正只需和平常一样打坐冥想即可避人耳目。但这练剑,一招一式均要见真章,总不能也靠着在这方寸天地坐着不动便能练成。 既然要练剑,必得出了这间禅房才行。可这前有元冬,后有舞月,谢成韫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一时无计可施,愁肠九转。 便如此干耗了几日。一日夜里,月黑风高,谢成韫睡意被愁绪所扰,正在榻上翻来覆去。忽听得门被轻声推开的声音,她不动声色把枕头下的佛珠抓在了手里。 只见一个黑影身手矫捷地窜了进来。那黑影先是蹑手蹑脚摸到元冬和舞月的榻边,手一扬,飞快地在二人上空一挥,不知道洒下什么东西,舞月和元冬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均匀起来,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黑影转过身就朝谢成韫走来。 谢成韫暗暗将真气聚于指间,拧下一颗佛珠就朝黑影掷去! “啊!”黑影一声闷哼,骂道,“他娘的!” “阿今?”谢成韫错愕地一个挺身坐起来。 “没错,是我!”谢初今懊恼地揉了揉额头,走到榻边,双手抱臂俯视着她,“谢成韫,你行啊,几日不见本事渐长。” “岂止几日不见……”谢成韫讪讪地笑,“没伤到你罢?” “就凭你?还不至于!”谢初今冷哼道。 “你有事找我?”谢成韫心中其实大概猜到了他来的目的。 “你这房里太暗,出去说。”谢初今道。 “行。”谢成韫起身将外衣穿好,看看舞月和元冬那边,“那两个丫头?” “放心,我洒的是我秘制的迷香粉,她们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两人走到禅院之中。月色溶溶,树阴寂寂。 谢初今从袖中抽出一个细长的圆筒,黄铜打造的筒身,看起来毫不显眼。 谢成韫一眼认出这支圆筒,前一世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孔雀翎。孔雀翎是一支袖箭,它曾令江湖侠士向往不已,它使用简单却威力无边,发动之时暗器四射,有如孔雀开屏般令人炫目,它便在对手目眩神迷之时取其性命。孔雀翎的制造者,正是谢初今。 但现在谢初今手上的这支,却还只是个半成品,而且它现在还没有名字。 “袖箭?”谢成韫佯装惊讶。 “你知道?!”谢初今则是真的惊讶,他没想到,谢成韫竟然能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支袖箭。 这支袖箭本是《天下奇术观止》上所记载的一种暗器,他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良,但最后关头却遭遇了瓶颈,无论如何也冲不破。他万般无奈之下,想起谢成韫当初说的,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找她,他也觉得自己可笑,竟然指望一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能有什么见解。 谢成韫点头,“藏于袖中,漫天发射,不可抵挡。” 听她这么一说,谢初今不由地收起玩味,认真对待起来。指着箭头之下的一个小缺槽道,“就差一步了,我试了很多法子,这个小槽总是不能被筒盖上的铜片卡入,不能卡入,也就不能进入待发状态。” 谢成韫看也不看袖箭,直截了当道:“你可以试试将铜片换成锻铁。” 谢初今怦然一震,随即醍醐灌顶,喜出望外。是啊,用锻铁替换铜片,他怎么就没想到!心悦诚服对谢成韫道:“姑姑,抱歉,从前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姑姑在暗器上也有涉猎,谢初今自愧不如!” 谢成韫眉舒眼弯,笑意盈盈。傻小子,这本来就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只要再多想几日就能想出来啦。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想起前一世谢初今也是被这件暗器折腾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好不容易想出解决的办法,第一个便兴冲冲地来找她告诉她,咧着嘴笑得何其得意。这一幕,恍如昨日…… 谢初今恨不能马上飞回去改那暗器,当即将圆筒往袖中一塞,抱拳道:“多谢姑姑指点!我这就回去一试,告辞!” “阿今且慢。” “姑姑还有事?” 谢成韫面露难色,恳切地看着谢初今,“我深陷绝境,只有阿今能够救我。” “绝境?此话怎讲?” “我目前被困在这间禅房之中不得脱身,房里的两个丫头你也看到了,都是监视我的,每日里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 谢初今点头,“其实我白日里来找过你,见你门口守着一个凶巴巴的丫头,嫌麻烦就没来惊扰。” “是,这丫头会功夫,盯我盯得很紧。”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谢初今摸着下巴,“来这里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怎的又说什么被困在此地?” 谢成韫叹口气,“来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逃离困境求一线生机,本来只有一个丫头盯着,谁曾想来到此地反而又多了一个。” “到底是何人要如此对你?”谢初今奇道。 “唐肃。” “他?!”谢初今差点惊掉下巴,“他为何要如此!” “阿今可愿信我?可会认为我是在疯言疯语,胡说八道?” “你说罢,我信。” 谢成韫冲他感激地一笑,和盘托出,“想必上次在质问元冬那丫头时阿今也略有耳闻,唐肃他不愿我习武。他先是找来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断了我习武之路,而后又使了种种手段,彻底将我废掉,他要让我一辈子软弱可欺,受制于他。他还对我的丫头下毒,使我的一言一行尽在他的把握。就连在此地礼佛,他也要派个会功夫的丫头盯着我。如果我就这副样子嫁过去,恐怕一生都要受他桎梏,从此只能以他为天,服从于他,他让我往左我不能往右。阿今,这样的生活,你可能想象?” 谢初今已是怒火丛生,瞪着眼拍案而起,“放他娘的狗屁!我谢家女儿,岂容他作贱!” “所以,我要阿今帮我。” “你为何不让大伯父为你做主?” 谢成韫苦笑,“阿今,也就是你才肯信我所说。你想想,如若是大哥,可会信我说的这些?换做谁,听了这话,都只会认为我疯了。再说,我若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打草惊蛇?届时,唐肃他又会使出何种更为丧心病狂的手段?我到时又是否还有能力应付?” 谢初今义愤填膺道:“姑姑放心,有谢初今在,必不让你受委屈。你需要我做什么?” 谢成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要摆脱他,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谢初今问道:“哪条路?” “习武。” “习武?!” “没错。”谢成韫淡淡道,“我不能嫁给他。” 谢初今面露窘相,“姑姑,别的好说,这……有些难办罢?” “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阿今跟我来!”谢成韫忽然提脚就向外奔。 等谢初今反应过来,谢成韫已闪出院子。谢初今赶紧提气跟上。 夜风飒飒,林木萧萧。谢成韫一路朝着玄清山的山顶狂奔而去,无拘无束,越奔越快,心中快意滋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恣意奔跑过,山路虽崎岖却再也不能拦住她的步伐,诸多烦恼尽数被抛在身后,长久而来的抑遏与沉郁随风渐逝渐远…… 谢初今赶到山顶之时,谢成韫正站在悬崖边,清瘦绰约的背影在猎猎风中岿然不动,一身素裳随风四下乱舞,被苍凉空寂的夜色映衬得萧索孤零。 “你还是不是我姑姑?”谢初今想了想,幽幽开口。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谢成韫明白他的意思。她转过身,目光坦然,“我是。” 谢初今双手抱臂沉着脸不语,盯着她半晌,突然嗤笑一声,“老子管你是谁!反正你比从前有趣得多了!” “我是谢成韫。”她强调。 “哼。”谢初今走近一些,“你很有本事嘛,一年不到的功夫,内力竟然超过我了!” “我天资过人嘛。” “哼,比我还狂!说罢,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第12节 “我要练剑。”谢成韫正色道,“白日里要礼佛,只能夜晚溜出来练。你可有方法让我摆脱我那两个丫鬟?” “小事一桩!我明日给你送些我秘制的迷香粉来,无味无嗅,你睡前掺在香炉里面便可,保证那两个丫头睡得人事不省。” “那就多谢了!”谢成韫抱拳道,“阿今,我还缺一样东西。” 谢初今不耐烦摆手道:“你就不能一次性统统说了?” “阿今借我一把剑罢。” “没问题,我的那把虹渊借你就是,反正我不喜欢练剑,挂在房里不过积灰而已。除了剑,你还有什么需要的?” 谢成韫摇头道,“没了。” 谢初今眉头一皱,问道,“你光要剑不要剑谱?” “不要。”谢成韫莞尔。 她心中有数十本上乘剑谱。 第12章 (十二) 两年之后。 玄清山颠,夜静阑珊。 一弯新月,一处断壁悬崖,一道灵动翩翾的身姿。 少女手执长剑,挽出朵朵剑花,在如练的月华之下迸射出缕缕寒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少女招招凌厉,引得劲风四起,树叶纷纷扬扬。 忽听得一声清叱,少女执剑向那断壁处一劈,收招,霎时风歇树静,安静得仿佛时间停驻。不过转瞬,这安静便被一声巨响打破。 在被少女劈过的地方,斜斜断成两截,上半截成不可挽回之势在徐徐往下掉,边往下掉边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终于轰的一下坠入了万丈深渊。 少女满意地收剑入鞘,循着月色下山,脚步轻盈地掠进一处禅院,摸进一间禅房。 房中,舞月和元冬睡得正香。桌上摆放着细软包裹等物,是元冬临睡之前收拾好的。明日,该是回家的日子了。 谢成韫一纵身扑到榻上,惬意地滚了一滚,很快睡意袭来,临睡前她想:唐肃,如今你能奈我何? 第二日,日丽风清的,元冬直说天公作美,她起了个大早,满心归家的喜悦。舞月脸上照旧是看不出神情,木然地守在门口。 唐肃一早就说过了,今日会来接谢成韫下山。 谢成韫心想,她那个师父虽是半道所拜,却是有过师徒之礼的,自己也确实受了虚若的恩惠,离去之前若是不道个别,心里无论如何是过意不去的。 她把元冬叫了过来,“你去跟舞月说一声,就说我想去这寺院里面逛一逛,毕竟在这儿住了三年都没有出过房门,闷也闷死了。若是她也要跟来,你就说肃哥哥还没来,让她在这儿等着肃哥哥。” 被困在这禅房之中三年,元冬心中一直觉得苦闷不已,于是欢欢喜喜地去找舞月。没过一会儿,就欢欢喜喜地回来复命了。 伽蓝寺作为曾经久负盛名的皇家寺院,风景是自成一派的古朴秀雅。寺内寺外以黄墙相隔,寺外是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檀香树和松树,寺内则是一株株高大耸天的枫树和银杏树。此时正值深秋,秋风起,黄了银杏红了枫叶,道上铺满厚厚的一层落叶,让人有种置身画中的错觉。 元冬一路走一路惊叹,一路惊叹一路惋惜,美景近在咫尺却从未得见。 两人踏着厚厚的落叶,悠闲地走到了虚若的禅院前。 院门紧闭,门前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绿衫,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少女目光痴痴地盯着院门,神色落寞,对谢成韫和元冬视而不见。 谢成韫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 隔着门响起空见的声音:“施主,你就不要为难小僧了,还是快些回去罢,师父是不会出来见你的。” 谢成韫开口:“空见师兄,是我,我找师父。” 很快门开了,空见一见是谢成韫,讶道:“怎么是你?”说完看了看门外少女,叹了口气。 谢成韫道:“我是来向师父辞行的。三年期满,我今日就要回去了。” 空见道:“你进来罢。” 谢成韫对元冬道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便跟着空见进了禅院,空见把门重新合上。 进得院中,一眼便瞧见虚若,仍旧一身黑色僧袍,正坐在石桌旁与人对弈。虚若对面坐着一位白袍老和尚,白眉长垂,双目炯炯。 谢成韫走近一些,静静地驻足旁观。 虚若薄唇紧抿,俊朗的一字剑眉拧成一线,气息有些不稳,显出一丝意乱心烦。 反观那老和尚,则一脸悠然,成竹在胸地捋着自己的长眉。 棋盘之中,虚若大势已去。 老和尚突然双手一摊,道:“没意思,不下了,不下了,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 虚若一窒,窘道:“师父……” “改日罢。”老和尚摆摆手,慢悠悠起身,“等你心无旁骛之时我再来找你,今日就算了。” 老和尚眯着老眼瞅了瞅谢成韫,对虚若道,“这门外还站着一个不肯走呐,怎的这儿又杵一个?” 虚若赶紧解释道:“师父,她便是上回说的那个赢了我的丫头。”又对谢成韫道:“还不见过戒嗔大师!” 原来是伽蓝寺的方丈戒嗔大师,谢成韫连忙跪下磕了个头,道:“谢成韫见过大师!” 戒嗔笑呵呵对谢成韫道,“起来起来,老和尚不讲究这些虚礼。能赢你师父的人可不多,老和尚常在他手里吃瘪,可算是有人替我挫挫他的锐气了!” 谢成韫前世一心痴迷于剑术,不理俗事。她如今所能记起的与前世有关的人和事,大多是唐楼的不经意之语。记得唐楼曾言,伽蓝寺的戒嗔大师是位得道高僧。 听得戒嗔对虚若道:“她已在你门外站了一天一夜,逃避并非明智之举,你既身在佛门,当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度人亦是度己。我看你还是与她说清楚做个了断为好。” 虚若道,“并非我要逃避,实乃她自己不愿放下。该说的,从前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再纠缠下去只会牵扯越深,令她越发放不下。” 谢成韫默默听两人打机锋,心中也不好奇,她本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 哪想戒嗔却硬将她拉进这浑水之中,他摇了摇头,对谢成韫道:“也罢,你师父既然收了你这么个俗家弟子,就让你去替他了结这段孽缘罢。” “我?!”谢成韫欲哭无泪,她只是来道个别而已啊,得道高僧也爱管人家的闲事么?她苦兮兮道:“这事儿我不会……” 戒嗔捋了捋眉毛,“不打紧,我教你几个字。” 谢成韫竖起耳朵。 戒嗔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悠悠吐出四个字:“见机行事。” 谢成韫顿时傻眼了,大师您真的是得道高僧么?! 戒嗔冲瞠目结舌的谢成韫挥挥手,“快去快去,早点了结也好早点让你师父收心,老和尚我好不容易逮着他下回棋!” 谢成韫苦哈哈地走出去。 那女子仍是痴痴站在原地,一双翦水秋瞳之中雾气蒙蒙。 谢成韫走上前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木然回道:“宋晚。” “宋姑娘,我姓谢,是虚若师父的徒弟。师父他不便出来见你,你有何难事可否与我说说?”谢成韫温和道。 宋晚听到此言,眸中的雾气渐稠,终于凝成两颗泪滴了下来。谢成韫第一次见人哭得这样伤心,令人不忍再雪上加霜,顿时手足无措,心里把虚若乱骂了一通。 “谢姑娘,多谢了。”宋晚神色凄然地笑道,“我不过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既然他不愿见我,那就这样罢。你跟他说,宋晚要嫁人了,从此一别两宽,红尘空门各自安。”说完这话,姗姗而去。 谢成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铁青着脸走了回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戒嗔问道。 “嗯。” “人走了?” “走了。” 戒嗔唏嘘道,“情爱误人,情爱误人呐!” 空见奇道:“我劝了她好几回了她理都不理,你说了什么她就走了?” “不肯走是因为尚抱有希望,走也并非因为我说了什么,心灰意冷自然就走了。师父,宋晚姑娘还有话留下。” 虚若道:“不必说与我听。” 真是个绝情的和尚。谢成韫对此也不愿做过多评价,自己前世与虚若比起来,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哪来的资格去指责他。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遂对虚若道:“师父,徒儿是来与您辞行的,我要下山了。” 虚若有些惊讶,“三年这么快就到了?” 谢成韫笑道:“三年对师父而言如白驹过隙,我却觉得度日如年呢!” 虚若将谢成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发现这丫头长高了不少,面色红润,再不是初见时的弱风拂柳样。“你等等。”虚若转身走进屋内。 戒嗔默默注视谢成韫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丫头,你为何而来?” 谢成韫答道:“我来与师父辞行。”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成韫愕然失色,果然是得道高僧! 戒嗔微微一笑,道:“你可知,万物都有其各自的气场,与这天地相融相生。你的气场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此时此地你站在我面前,在我眼里就是个异数。我再问你,你为何而来?” 她为何而来?谢成韫倒还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心中一片茫然,于是她干脆问道:“大师可知我为何而来?” 戒嗔又道:“有人为恨,有人为欲,也有人为爱,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执念。” 恨?她死前并不恨任何人。欲?除剑道之外,她一生别无所求。爱?她谁也不爱。谢成韫惘然看着戒嗔。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既然来了,心中必然有执念。你只有放下执念,方能善终。” “大师你一定是弄错了,我早已将过往放下,怎会有执念?再说,何为执念?”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的,便是你的执念。”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唐楼?她的执念?她心里有些好笑。 戒嗔忽然换了一副肃穆的神情道:“你若重遇执念,切勿纠缠。切记,唯有放下,方能善终,否则……” “否则什么?”谢成韫的心骤然一缩。 “说不得,说不得,天机不可泄露也。” 谢成韫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师放心,没有什么否则,人都没了,我上哪去纠缠?” 戒嗔笑而不语。 “纠缠什么?”虚若手里拿着本书走了出来。 第13节 虚若只是随口一问,不等两人开口,把手上的书交给谢成韫道:“你若有时间,还是好好练些正统的罢。” 谢成韫一看,原来是一本基础的内功心法。虚若也算有心了,她将心法放好,对虚若和戒嗔拜了拜,告别了二人。 第13章 (十三) 秋枫红叶古道上,一个黑袍和尚步履蹒跚,踉踉跄跄着向前。一路遇到几个白袍和尚,恭恭敬敬地朝黑袍和尚行礼,尊称他一声“戒痴师叔”。 戒痴心有余力不足地回应,脚下歪歪扭扭,眼看便要倒下去。匆匆跑过来一个小沙弥,情急之下用自己的身体支住戒痴,堪堪止住下坠之势。 小沙弥将头扭向一边避开戒痴喷出的浓浊酒气,“师父啊!你又亵渎佛祖,佛祖快要被你熏死了!” 戒痴干脆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小沙弥身上,嘟哝道,“你懂什么!这叫酒香,酒香!” 小沙弥扶着戒痴艰难地往前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边走边数落师父。 “虚清,别吵!”戒痴打了个酒嗝,驻足不前,双眼直视前方,“你看前面是不是有女人?”他揉了揉眼,视线之中,迎面走来两个妙龄女子,其中一个更是难得一见的姿色,饶是一袭素装,也难掩缥缈云间质,轻盈波上身。“美酒穿肠过,佳人树下逢,今日真是快活,快活!” 虚清气急败坏,“有女人也与师父无关!” 酒足壮色胆,戒痴砸了砸嘴,挺直了身体,推开虚清,晃晃悠悠迎了上去,涎笑道,“女施主请留步。” 谢成韫睇他一眼,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和尚,年逾不惑,着黑袍,是个武僧,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伽蓝寺什么时候出了个花和尚? 元冬挡在谢成韫身前,不客气道:“和尚休得无礼!” 虚清使劲拉了戒痴就要走,被戒痴一把推开。 谢成韫懒得理他,趁机脱身。 戒痴甩开虚清便朝谢成韫扑过来,伸手就要去拉谢成韫的手臂,岂料抓了个空,呵呵笑道,“女施主……女施主真是好身手!” 元冬怒道:“你这和尚,好不要脸!” 虚清难堪得无地自容,“二位施主请息怒!我师父喝醉了,他平时……平时并不是这样……” 元冬怒目圆睁,“这样什么?这样明目张胆么!” “女施主莫……莫要害怕。”戒痴笑嘻嘻对谢成韫道,“贫僧……贫僧见你命格破碎,元神不……不稳,今日遇见贫僧也是你的福气。快……快随贫僧来,待贫僧与你消灾解……解难。” 谢成韫还未动怒,元冬倒是气得浑身颤抖起来,“放屁!我家小姐好好的,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和尚,还不赶紧把你师父拉走,谢家也是你这老秃驴惹得起的!” “阿弥陀佛!施主见谅!”虚清急得连连抹汗,“师父我求求你了,快些随我回去罢!” 戒痴嬉笑道:“你这小娘子怎的这……这般凶悍,你……别不信,谢家又如何,想当年……若……若不是贫僧未卜先知,谢家一族早……早就灭门喽!” 未卜先知,莫非这和尚…… 谢成韫也不急着走了,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戒痴得意洋洋,“女施主……随我来,咱们找个僻……僻静之地,待我与你细细说来。”故技重施伸手去拉谢成韫的衣袖,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只抓住了谢成韫的一片裙角。 恰此时,一道寒光乍现,剑气逼人,只听见嗤啦一声。戒痴匍匐在地,手中抓着被剑气裁下的一片裙角,手指被剑气的锋芒割开数道细长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戒痴顿时酒醒了大半,暗道一声好险,险些丢了这只手! 凌霜剑气!唐肃你来的可真是时候!谢成韫暗自可惜,看来今日是不能从这和尚嘴里问出什么来了。唐肃站在数十步开外,脸色阴沉,手里的凌霜剑虽已归鞘,它片刻之前射出的剑气却仍让人心有余悸。他的凌霜剑法,比之前世更为精进了。 戒痴仍就着之前的姿势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唐肃一步步走了过来,每走近一步,唐肃的脸色便缓和一分,待走到谢成韫面前,脸上早已是一派温文尔雅。他专注地凝视着谢成韫,就好像此刻他的眼中只能容得下这一个人。当他深情款款地喊出“阿韫”二字时,戒痴暗呼不妙,今日只怕是惹到了不能惹之人。 谢成韫笑道:“肃哥哥,你来得正是时候,这里有个花和尚甚是讨厌。” 戒痴狼狈的趴着,暗忖此事怕不能善了,他有多忌惮唐肃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总算虚清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连忙过来将他扶起。戒痴心里叫苦不迭,只恨自己走了背运,竟然撞上这个煞星,前脚刚喝了他的酒,后脚就来调戏他的女人。 唐肃笑得温柔,口气却带了些责备,“阿韫何不先检讨一下自己?既然生得貌美,自然免不了被人觊觎。这世上登徒子何其多,身为女子,若没有能力保全自身,就应当少出门,即便要出门,也要将自己的容貌遮掩起来,如此方能防患于未然。今日之事,便当作是一个教训罢,你可记住了?” 谢成韫简直要被他逗笑了,这人内心是有多扭曲才能义正言辞地说出这番歪理。嘴里却还是乖乖应道:“是,我知道了,肃哥哥,我下回注意就是了。” “有则改之,改过便可。”唐肃牵起她的手,“走罢,这身衣裳是不能再穿了,先回禅房换了,换好我送你回谢家。”他拉着谢成韫迈出几步之后忽地停了下来,也不回头,冷冷地说道:“今日不杀你,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在佛祖面前杀生而已。” 戒痴听了浑身直冒冷汗,等两人走得远了,才敢长出一口气,手上的伤也顾不得,直呼“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虚清道:“师父这个时候记起佛祖来了!破戒之时将佛祖置于何地?” 戒痴道:“你懂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佛祖一直在我心里。” “师父就知道信口开河!方才在那位女施主面前也是,什么命格破碎,元神不稳,尽会胡说八道,也不怕佛祖降罪于你!” 戒痴用力敲了虚清的光头一下,气道:“你师父我不怕佛祖降罪,就怕哪天被你给唠叨死!” 虚清“哎哟”一声,摸了摸头,赌气闭紧了嘴,冲到前面,再不说一句。 戒痴本来心里正忐忑不安,如若下回见到唐肃,被他记起今日之事,以他的性格,翻旧账也不是没有可能。虚清这一抱怨倒是提醒了戒痴,自己方才好似在那小娘子身上看到了什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他可没有。他那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异眼,总能见到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譬如初遇唐肃的那一次。 今日,他又在那小娘子身上看到了差不多的东西,不过与当初在唐肃身上看到的又略有些不一样。不论如何,待下回见到唐肃,便将此事透露给他,或许能抵消了今日的得罪。 …… 蜀中,恭州城。 恭州城是一座山城,云轻雾重。在离恭州城城门十里开外有一家名曰“福春”的茶肆,因其位于恭州城的必经之途上,平日已是不愁客源,这两日更是门庭若市,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穿梭似的不可开交。 原因无他,过几日正是五年一次的大山剑会,今次的大山剑会会址便定在恭州城内。举凡有志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年轻侠士,莫不想一试。 “小二,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小二,我的西湖龙井怎么还没上!” “小二,我的马蹄糕好了没有?” “小二!” “小二!” “小二!” …… 店小二手里端着两碟糖蒸酥酪,陪着笑脸高声应道:“诶,就来,就来!客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两日人多,实在是忙不过来,请多多见谅!” 有人等得不耐烦,猛地一拍桌子,大为不满地怒声喝道:“老子都他娘的等半天了,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老子也不要什么马蹄糕了,老子就要你手上的这个,你把那两碟玩意儿给我!” 店小二为难道:“客官这可不成,这两碟糖蒸酥酪是楼上雅间的客人点的,您再耐心等候片刻,马上就能好了。” 那人还要不依不饶,旁桌的人劝道:“他只是个跑腿的,兄台何必为难他。我比兄台来得还要早,我的茶水不也没来么?想必兄台也是来参加大山剑会的,还是多忍忍,免得坏了心境啊!” 那人冷哼一声,没再坚持。 店小二见状麻溜儿的往楼上跑,生怕这位脾气暴躁的爷又出什么幺蛾子。 相较于楼下的喧闹纷杂,楼上则要静上许多。店小二边走边想,还是雅间内的客人文雅。 二楼统共十二间雅间,左右各六间,中间是一条廊道。店小二走到最里的两间,敲了敲左边雅间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 店小二记得这张脸。倒不是因为这姑娘有多好看,而是与她一同进来的两位客人有些与众不同。一男一女,男的那位相貌堂堂却双眼迸射寒星,女的那位头戴帷帽,容貌虽看不见却能凭着身段猜度一二,必是倾城之色。二人均是一身素色,在这熙熙攘攘的茶肆之中颇有些出尘脱俗之感。 店小二笑着对面容清秀的姑娘道:“姑娘,您点的糖蒸酥酪好了。” “你给我罢。”姑娘伸出手,没有让他送进去的意思。 店小二有些失落,将其中一碟糖蒸酥酪交给她,趁机瞟了一眼里面,这一瞟不打紧,差点失魂落魄。白衣女子正坐在窗边,侧对着门口,帷帽已被取下。店小二偷瞟之时白衣女子恰好浅浅一笑,店小二只觉得三魂都被勾走。 姑娘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糕点,狠狠瞪他一眼,砰地一声把门合上。 “元冬,使这么大劲儿关门做什么?”谢成韫端着茶杯问道。 “那店小二长了一张老实人的脸,没想到也是个下流胚!” 唐肃瞬即会过意来,脸色一沉。 谢成韫大言不惭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怎能随意给人扣下流胚的帽子?再说,食色性也。我饿了,你快把糖蒸酥酪端上来。” 元冬笑道:“小姐打小就独爱这一味,吃了十几年也吃不腻。” 谢成韫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哪有,我都三年没吃过了。” “这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就小姐你才喜欢。” 谢成韫不语,心道才不是只有我喜欢。她前世对吃食并不讲究,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除了这糖蒸酥酪,自从唐楼带她吃过第一口,她便喜欢上了这味道。当时唐楼看上去很愉悦的样子,对她说:“我与阿韫终于有共通之处了。” 谢成韫暗暗叹口气:唐楼,这一世你死得这么早,糖蒸酥酪定是没有吃过。 店小二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手上还有一碟糖蒸酥酪,赶忙敲了敲右边雅间的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公子。 店小二笑道:“公子,这是您点的糖蒸酥酪。” 年轻公子眉目含笑,声如玉石琅琅,“有劳了,给我就好。” 店小二有一瞬的怔愣,为何感觉这位公子似曾见过? “快些端上来!本姑娘要饿死在这了!”雅间内的姑娘不耐烦地催促。 年轻公子轻笑一声,修眉斜飞,不慌不忙地接过瓷碟,道:“你倒是死一个我瞧瞧。” 年轻公子关上了门。店小二边走边挠头,只觉得这位公子十分面善,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 走着走着突然灵光一现。是了!这位公子与方才左边雅间内的公子,两人长得可真像啊!怪不得!只不过,左边雅间的公子浑身杀气,寒意逼人,而这位公子笑如春山,韵致风流…… 第14章 (十四) 恭州城内多山,谢宅坐落于其中一处山脚,霸气地占据了整座山。宅中众多院落,因地势之故高低错落,连绵起伏。恭州城多雾,一旦入夜,远远望去,这些院落便好似盘踞云海之中的苍龙,散发出慑人的气魄。 再定睛看去,便会发现,眼下在这条苍龙之上,正腾跃着两道轻盈矫捷的身影,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两人一前一后落到平地之上,回首远眺,苍龙已被远远甩在身后,雾气愈发浓郁,将苍龙遮掩得几乎看不清,少了些慑人的味道,似乎因猎物逃出手心却无计可施而萎靡。 两人皆是俊美逸致的翩翩公子。其中一位以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另一位身量稍矮,嘴角上方有两撇八字须,为其增添了一丝稳重。 两人只稍作停留,便足尖点地继续向前掠去。玉冠公子在前,八字须公子则一路尾随。 八字须公子问道:“阿今打算带我去哪里?” 玉冠公子回头答:“看你可怜,小爷带你去见见世面,快活快活。” “可怜?我哪有……” “你除了伽蓝寺,可曾去过别的地方?” 第14节 “未曾。” “喝没喝过花酒?” “没有。” “逛没逛过夜市?” “没有。” “斗过鸡走过狗?” “……” “你还说你不可怜?” “……” 谢初今停下脚步,“大山剑会在即,近日恭州城热闹,城中多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小爷带你出来爽一爽,等你嫁给唐肃,看他不把你关成老鳖!” “谁要嫁给他!” “哦,不打算嫁啊?不嫁你还这么久没有一点动静!老子还以为你认怂真的要嫁了!” 谢成韫摊手,“我根本就没准备提前弄出什么动静,等到迎亲的那一天,一走了之便是,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到时候你教我易容术,从此世上再没有谢成韫,只有一个横空出世的绝世高手。” “我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洒脱了,留下个烂摊子给谢家,届时他们上哪里找个新娘子嫁过去,你那未婚夫岂会善罢甘休。” “你担心个什么劲,反正到时候愁的又不是你。”谢成韫嘴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谁答应的谁嫁。” “哪个要管他们!谢家也没什么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全他娘是一群伪君子,败家子。不知道大伯父那张假正经的脸气急败坏时是什么样子,突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谢初今坏笑,“谢成韫,真有你的!够狠,小爷佩服!” 谢成韫心道,这已经是放他们一马了。 恭州城的城中地势低洼,相对较为平坦。虽已入夜,仍是繁华热闹,歌舞不休。街道两旁挂着漂亮的灯笼,火树银光,灯笼下是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夜市摊,支在街道两旁的铺面之前。 谢氏姑侄一路走一路闲逛,将沿街的小吃尝了个遍,遇到稀奇古怪的玩意便驻足把玩一番。 正走着,谢成韫忽然在一座三层的木楼前停了下来。木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正门上方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门匾,上书“燕春楼”。 谢初今挨到她身边,邪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青楼。”谢成韫说完就往里走。 谢初今一把拉住她,“姑奶奶你还真进去啊!今天带你出来见识不包括喝花酒啊!” “看阿今的样子,其实是没进过青楼罢?走,姑姑带你喝花酒!”谢成韫反手握住谢初今的手,猛地扯了一把,将人带进了燕春楼。 楼内灯火通明,浓厚的脂粉气扑鼻而来。 一大_波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如潮水般娇笑着涌了上来,将俩人团团围住,嘴里说着挑逗的话语,更有甚者对姑侄俩动手动脚。 饶是向来老成的谢初今也淡定不了了,一张俏脸红得像关公。谢成韫抿嘴忍笑,高声道:“叫你们妈妈过来。” “欸,来了来了。”徐娘半老的鸨母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扒开几个姑娘,露出两位俊俏的公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哟,二位公子面生的紧呐,莫非也是远道而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尽管跟我说,燕春楼应有尽有,保管伺候得公子们舒舒服服,流连忘返。” 谢成韫问道:“小小姑娘可在?” “哟,这小小今日是撞了什么桃花运了,这么多俊俏公子抢着点她!”鸨母夸张地惊呼。 谢成韫对老鸨道:“怎么,她没空?” “有的,有的。”鸨母连声道,“刚刚才空下来,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哩!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你还真点姑娘!”谢初今轻声咬牙切齿道。 “你怕了?”谢成韫挑衅。 “怕?!小爷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学绣花!”谢初今炸毛了。 鸨母将二人带到三楼的一间厢房门外,“二位公子,小小就在里面了。”说完,暧昧地一笑,扭着腰肢离开了。 谢初今抢在谢成韫前头,气势汹汹一掌把门推开,大吼一声:“还不快给大爷……”扫一眼,见到房内坐着一个女子,与楼下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们不同,这一位较为素雅。女子似是受到了惊吓,猛地站起身,与谢初今大眼对小眼。 谢初今生生将“爷”后面的话憋了回去,顿时泄了气势,手足无措的,呆了呆,飞快几步走到谢成韫身后,将她一把推了进去。 谢成韫感慨万千,这房间内的摆设,甚至是那张雕花大床,还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只除了救过她一命的姑娘看上去年纪要小了些。 “二位爷请坐。”小小微笑着说道。 谢成韫走过去坐了下来,谢初今却别扭地走到窗边,双手插胸,俯视窗外,一副不与她同流合污的样儿。 小小问道:“不知二位爷来此作何消遣?听曲儿,下棋,饮酒,还是想要奴家伺候?” 谢成韫见她玉面飞霞,问道:“小小姑娘可是刚刚饮过酒?” “是。在二位之前,小小刚送走一位公子。燕春楼的杏花酿乃是恭州一绝,慕名而来者众,这位公子正是专为杏花酿而来,是以,奴家便陪他饮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若有怠慢,还请二位见谅。” 谢成韫起身,倒了杯茶,放到小小面前,“先喝杯茶罢,解解酒。” 小小受宠若惊,“不敢当,有劳公子了!” 谢成韫叫了声“阿今”,谢初今转过身。 “你带了多少银票,借我点?” “谢成韫,身无分文你也敢逛青楼!”谢初今没好气道,“你要多少?” 谢成韫讪讪一笑,“你有多少,都给我。” “就这么多了。”谢初今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甩给谢成韫,“一年内记得还我,二成息,逾期利滚利!” “放心,明日就还你!”谢成韫数了数,三百两。又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连同银票一起摆放到小小面前,“这些银票应该够姑娘赎身了,这块玉佩还值些钱,姑娘可将它典当了,做什么营生都好,若姑娘不愿赎身,那就都留着防身罢。” “这……”小小一时没弄懂谢成韫的意思,意外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公子这是何故?公子该不是认错人了罢?奴家与公子萍水相逢又非亲非故……” 谢成韫道:“没认错!就是你。姑娘就当是帮我了了一桩心事罢,要不要赎身姑娘自己决定,告辞!阿今,走了。” 小小赶紧起身相送,懵懵懂懂的还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直纳闷这是哪里来的散财童子。 走到门外,谢成韫忽然想起件事,转身问道:“小小姑娘的小字可是大小的小?”话刚出口便后悔不迭,只觉得自己异常可笑,她当然还是叫大小的小。 “本来是。”小小的声音带着笑意,“今后不是了”。 谢成韫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先前来此饮酒的那位公子说小小二字太俗,与我不符,不如改成绿筱媚清涟的筱,奴家听了很是喜欢,今后便叫做筱筱了。” “筱筱……”谢成韫懵怔着喃喃自语。 “公子稍等。”筱筱麻利地转身去了室内,少顷取了张纸出来,献宝一般,“公子请看。” 谢成韫朝那张纸上看过去,两个雄健洒脱的筱字跃然纸上,一笔一划如刀刻在她心上,是唐楼的字,他还活着!她只觉得心跳如擂,天旋地转,一把死死抓住筱筱的手,语无伦次地问道:“他人何在?!走了多久?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早在二位公子进来之前就已离开了,去了哪里,奴家不得而知。” 谢成韫一个闪身冲下楼,燕春楼外人来人往,纷纷攘攘,举目四望,一张张全是素不相识的面孔。她胡乱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漫无方向的寻找,逐渐逝去的时间就像绵绵细雨,将她刚刚升起的希望慢慢浇灭。明明站在喧嚣的闹市,却满腔怆凉无助。 天地之大,她要去哪里找到他? 第15章 (十五) 谢成韫失魂落魄地在人潮中随波逐流,脑海中一片空白。谢初今跟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距离。 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片叫好之声,谢初今快步走上前,拉着谢成韫就走,“谢成韫,走,带你去看热闹!” 谢成韫本就不喜欢往人堆里凑,更别提现下正黯然神伤,便推拒道:“我不去,要看你自己看。” “你以为小爷爱凑热闹!”谢初今吼道,“走,去看!”不由分说硬拉着谢成韫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之中。 “素闻蜀中多俊杰,今日一试才知所言为虚!不过都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怎么,诸位英雄好汉就这点本事么?”说话的是正中站着的一个身形娇俏的姑娘,戴着面纱,露在外面的一双妙目古灵精怪,顾盼生辉。 姑娘此话一出,人群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哪里冒出来的轻狂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会几套拳脚功夫就敢出来比武招亲了!” “比武招亲不过是个噱头,你看她哪有一点诚心?” “小姑娘没见过世面,自以为打败了几个酒囊饭袋就了不起了!” “不过因为她是个女流之辈让着她而已,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真的没人敢上来了么?”蒙面姑娘朝人群中问道。等了片刻,依然没人上前。蒙面姑娘咯咯笑道:“不光酒囊饭袋,还是一群缩头乌龟呀!看来今日是扫兴了!” “一个姑娘家,太过狂妄可不是什么好事。”人群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面目狰狞,身上扛着一把大刀。 蒙面姑娘冷笑:“本姑娘能不能狂妄,等你吃过本姑娘的亏,在本姑娘手下讨饶的时候,我再与你论道论道。” “听闻姑娘这比试乃是为了招亲?”彪形大汉问道。 “不错。” “我来得迟,没听到姑娘的比试规则,可否请姑娘重新说一次,怎样算输,怎样算赢?” “本门规矩,若你能揭下我的面纱,便算你赢,我便要嫁给你。”姑娘话锋一转,“可是,若我不愿嫁你,那么,我只能杀了你!” 彪形大汉问道:“若你杀不了我呢?” “杀不了你,自然只能嫁给你。” “贵门这规矩订得不错,甚合我意!”彪形大汉大笑,“敢问姑娘出自哪门哪派?” 姑娘道:“子虚门。” 谢初今乐了,子虚乌有,可真是会诌,欺负人家胸无点墨。 彪形大汉未听出异样,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罢,娘子,为夫先得罪了!” “谁是你娘子!”姑娘怒喝一声,剑花一挽,便朝彪形大汉刺去。 彪形大汉一手扛刀,一手从容接招,以退为进,时不时说些浪言浪语刺激那姑娘。姑娘被激得气息不稳,招式凌乱,恨不得将他的嘴剁个稀巴烂。 忽然,众人纷纷惊呼。 谢成韫终于彻底回神,抬眼一看,原来那姑娘的面纱已被挑下,露出一张千娇百媚、惊慌失措的脸。彪形大汉看得眼都直了,将面纱放到鼻前深深一嗅,淫_笑道:“娘子好香,为夫醉了!” 姑娘恼怒至极,举剑一阵乱砍,“臭流氓!我杀了你!”奈何彪形大汉身手远在她之上,她连人家的衣角都碰不到。几个回合之后,反而被彪形大汉反手擒住,动弹不得。 须知,姑娘摆这个擂台比武招亲不过是一时任性与人赌气而已,之前胸有成竹是笃定那人必然会及时来救自己,可直到现在那人还未出现,姑娘心里真的开始慌起来。 她不知道,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的人此刻正坐在对面屋顶之上,手捧着一个小酒坛,不急不忙地盯着下面的动静。 人群之中又开始窃窃私语。 第15节 “自作自受。” “可不是,这下惹祸上身了罢!” “先前说话口无遮拦,看现在谁会救她!” “……” “呲!瞧瞧这些正派人士的嘴脸!”谢初今悄悄对谢成韫道,“姑姑,还不出手?再不出手,可要出人命啦。” 彪形大汉将姑娘扣进怀中,低下头凑到姑娘的颈窝,表情陶醉,“娘子,你是打不过我的。娘子好香,为夫都快把持不住了,走,为夫这就带你去洞房啊!哈哈哈哈!” “真他娘的恶心!”谢初今骂道。 谢成韫顺手一抽,从旁边抽出一把剑。旁边那人原本双手交叉将剑抱在胸前,冷不防银光一闪,胸前便只剩下了一个空鞘,那人傻了眼。 彪形大汉正要挟着姑娘腾空而去,哪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脖颈之上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剑!好快的身手!他连对方是何时出的手都没有看清楚! 屋顶上那人把酒坛子往旁边一搁,毅然起身,正要飞下去救人,见此突发一幕,嘴角勾了勾,又坐了回去,拎起酒坛子慢悠悠灌了一口,干脆看起戏来。 “放开她。”谢成韫淡淡道。 彪形大汉看了对方一眼,原来是个又嫩又俏的公子,虽然留了两撇八字须有些煞风景,却是不输潘安的好相貌,心下一喜,暗道今日艳福不浅,笑嘻嘻道:“公子,先把剑拿开,有话好好说。” 谢成韫心里正不爽着,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愈发讨嫌,毫不犹豫地将剑往前送了一分,彪形大汉的脖子上瞬间现出一丝血迹。她加重口气道:“放开她!” “我放,我放!”彪形大汉慢慢松开手。 姑娘一个箭步挣脱出来,捡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剑便要重新杀将过去。谢初今将人拉住,鄙视道:“老实待着,别添乱!” “阁下现在总可以把剑拿开了罢?”彪形大汉道。 “不可以。”谢成韫冷冷道。 “格老子的,你这不讲信用的小白脸!”彪形大汉骂骂咧咧。 谢成韫手下一用力,剑刃又入肉一分,彪形大汉立即住了嘴。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始起哄。 “公子你不讲道理啊!” “是啊,人家凭真本事娶媳妇儿你管得着吗!” “就是!面纱都摘下来了!” “这可是他们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不认啊!” 见有人帮腔,彪形大汉立时涨了气焰,嚣张道:“我说你谁啊,这么爱管闲事儿!我堂堂正正比武赢来的媳妇儿,凭什么你说放就放啊!” 谢成韫道:“我乃,子虚门门主。” 谢初今一呛,连咳了好几声,强忍住笑。 “原来是门主,方才多有得罪!”彪形大汉口气好了些,涎笑,“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自家人!” “谁跟你是自家人!” “我说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大伙儿都听见了啊,他这是打算死不认账啊!在场的各位可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也不能抵赖!” “没人要抵赖。”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再将贵门的规矩说给大伙儿听听,让大伙儿给评评理!” 谢成韫将剑撤走,扔还给剑的主人,对那人道:“多谢!”双手负于身后,朗声道:“不错,我子虚门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门中女弟子如若面纱被人摘下,必得嫁与那人,若不愿嫁,必得杀了那人。” 彪形大汉用鼻子哼了一声。 “如今,我门中这位弟子面纱既已被你揭下,而她打又打不过你,身为门主,我决定——” 谢成韫淡淡一语落下,四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场众人包括彪形大汉全都竖起了耳朵,很好奇这位年轻的门主接下来会怎么说。 谢成韫一本正经地吐出六个字:“废了这条规矩。” “噗!”谢初今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比武招亲的姑娘向谢成韫投去无比钦佩的目光。 屋顶上那人勾唇一笑,自言自语道,“子虚门门主?有点意思。” 又是一片哗然。 彪形大汉火冒三丈,“老子信了你的邪!你说废就废?先问问我手里的刀干不干!”挥刀就向谢成韫砍去。 “门主接剑!”比武招亲的姑娘娇呼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向谢成韫。 谢成韫稳稳接过剑,游刃有余地挡住彪形大汉迅猛的攻势,见招拆招的间隙,用内力传声,以在场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量说道:“若是你输了,便要心甘情愿任本门主废了这条规矩。” 话音一落,变守为攻,招式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众人只见到场中一阵剑花乱闪,银光四射,出剑之人身影憧憧全然辨不清,彪形大汉应付得捉襟见肘,不由得都有些敬畏起来,江湖上何时出了个如此厉害的子虚门!也不知是正是邪,与近两年崛起的魔教有无关联。 众人还没看过瘾,激斗戛然而止,或者说是谢成韫单方面收了手,收不收手早已由不得彪形大汉。胜负已然分明,彪形大汉一身粗布袍上被割开了无数道口子,差点就要衣不蔽体。这还是出剑之人手下留情的后果,只要下手再重一分,那些口子便割在他身上了,彪形大汉惊出一身冷汗! 谢成韫一个眼神扫过去,彪形大汉赶紧道:“今日遇到门主,我认栽!”说完扛起他的刀,一溜烟跑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什么热闹好看,相继散去。 第16章 (十六) 那比武招亲的姑娘走到谢成韫面前,一拱手,道:“多谢恩公相救,小女子没齿难忘。小女子苏愫酥,敢问恩公姓名,他日定当重谢!” 谢成韫道:“姑娘言重了,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在下的姓名不便告诉姑娘,见谅。” “有恩不报非君子,恩公剑术了得,定是江湖名士!何必谦虚,告诉我又何妨?”苏愫酥追问。 谢初今不耐烦道:“欸,我说你是不是脑子里面缺根筋?人家都说了不方便了,还问东问西!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苏愫酥白了谢初今一眼,“你算老几?” “你是我老二,你说我算老几?”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厉害,你吐一个我看看?” “本姑娘又没得罪你,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 “你!”苏愫酥气得脸煞白,恼羞成怒地盯着谢初今,“蜀中男儿的风度,本姑娘今日叹为观止!” 谢初今的性子谢成韫是知道的,激不得,否则只会越战越勇。于是打断二人的口舌之争,“阿今,该回去了。” 苏愫酥见状,道:“既然恩公不肯透露名讳,我也就不勉强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再报恩公今日救命之恩。” 谢成韫道:“再说罢。”说完,转身就走。 苏愫酥恶狠狠地瞪了谢初今一眼,“还不快滚!” 谢初今挑了挑眉,邪气一笑,“不急,在下还没谢过姑娘呢,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滚了?” “你想说什么?”苏愫酥警惕道。 “姑娘身为一个女子却勇气可嘉,毫不畏惧,让在下深深地领略了两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字,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哪两个字?” “找死。哈哈哈哈!” “混蛋!”苏愫酥气得发抖,提起剑就砍过去,谢初今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风中传来他的大笑声,渐渐消散。 “他说的没错。”身后飘来淡淡一语。 苏愫酥扭转身子,让她望眼欲穿的人怀抱着一只酒坛,懒洋洋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终于舍得现身了?”苏愫酥突然一委屈,大颗眼泪掉落下来。 “酒也喝完了,戏也看完了,自然该现身了。”他扬唇轻笑,几近妖娆。 苏愫酥赌气道:“就知道喝!怎么没把你醉死?” “死?我还要留着这条命看你继续找死,怎么能死?” “唐楼!你是不是忘了曾答应过我娘什么?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唐楼的薄唇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明明是你自己活得不耐烦,还怪别人不救你?对于想死的人,我一般都会成全。你要不信,只管去试。”说完,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苏愫酥回到客栈,气鼓鼓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惊醒了房内的女子。女子长相秀丽,揉了揉略有些怔忪的眼睛,连忙从桌旁起身相迎,“少宫主,你回来了。” 苏愫酥一脸不快活,道:“青竹,你家公子可回来了?” “公子早就回来了,怎么少宫主没同我家公子一道回来?三更半夜的,少宫主一个姑娘家,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奴婢和公子如何向宫主交代?”青竹问道。 “谁要同他一道回来!见死不救,没有良心!他心里恨不得我死了,他好少个累赘!”苏愫酥乌黑的眼珠噙满泪花。 “少宫主,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公子自小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么?你何时见过公子带女人出门?你说要见识大山剑会,公子二话不说便带你来了。这一路行来,公子对你还不够体贴么?” 苏愫酥“哼”了声。 “奴婢知道少宫主对我家公子的心思……” 话未说完,苏愫酥恼道,“谁对他有心思!” “少宫主别恼,请听奴婢把话说完。”青竹正色道,“既然少宫主对我家公子有意,就该摸清公子的脾气。我家公子一向好说话,否则定是被惹恼了。少宫主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苏愫酥不说话了。 “想来,宫主和左护法也是看出了少宫主的这一番心思才安排这次出行,好让少宫主趁机多与我家公子培养感情。奴婢看着少宫主与我家公子自小一起长大,自然也希望你与我家公子结成善果。少宫主还是多多约束一下脾气,莫要再任性行事,以免辜负了宫主和左护法的苦心。”青竹劝道。 苏愫酥含羞点头。 …… 蜂拥而至恭州城的各路英杰终于等到了大山剑会的到来。 大山剑会虽也称作剑会,其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影响力上都不可与小山剑会相较。说是剑会,实则不过是一场武学考试,考试的内容分别涉及轻功、招式、阵法和内功。 历届大山剑会均由四个实力雄厚的门派或者武学世家主持,所谓主持,其实就是为考试出题。四道题,四个关卡,最终胜出者为剑会魁首,若是世家弟子摘得魁首便是为家族锦上添花,若是寒门弟子摘得便可改写命运平步青云。 今年的大山剑会在蜀中举行,自然轮到身为蜀中四大望族的唐家、谢家、梅家和赵家主持。 第一关乃是唐家所设迷踪石林阵,第二关为谢家所设七星剑阵,第三关是赵家所设天罡星斗阵。最后则是对决环节,四家各派出一位德高望重者作为裁判,顺利通过前三关者自由比试,两两交手,最后对决,胜出者为魁首。 梅家给出了最后一关的彩头——梅氏鲜竹酿。 鲜竹酿选用极品野生兰竹,通过独有的手段,将顶级原浆灌入活竹之内,自然生长,天然密封,饱吸天然竹汁,不仅口感甘冽清新,还有凉心经、益元气的功效,据说对内功修为也有一定的增益之效。 第16节 这鲜竹酿正是由酿酒大师梅修齐所创,据传梅修齐自十岁那年起,每五年酿一支鲜竹酿,时至今日,梅大师已入古稀之年,所酿不过一十三支,支支有市无价。此次为大山剑会献出来的,乃是其四十岁酿的第七支,堪称重彩。 梅修齐有言,“愿以鲜竹酿赠有缘之人。”话虽如此,众人皆心知肚明,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做那个有缘人的,也不知梅修齐为了自己的心血,布下了何等难题。 谢成韫仍旧是一身八字须翩翩公子的打扮,与同样乔装打扮过的谢初今站在石林阵前观望。陆陆续续有人冲进阵中,剩下的不过寥寥几人。 石林阵乃是一个机关暗器阵,阵中布满唐家所设的各种机关和暗器,只有穿过此阵,方能进入第二关。 “谢成韫,你到底进是不进!”谢初今催促道。 谢成韫打量着一个个往里冲的人,漫不经心道:“再等会儿。” “你到底是来玩儿的还是来看人的!” “都是。” “……”谢初今觉得自己的脾气都要被她磨光了。 好半天过后。 “谢成韫,现在外面除了你我,已经没人了……”谢初今幽幽道。 谢成韫沉默着,凝然不动,抬头对着虚空轻声问道:这支鲜竹酿可是你现身恭州城的原因?自嘲地笑了笑,对谢初今道:“进去罢。” 二人冲进阵去,没过多久,全身而出。 谢初今拍拍手,不屑道:“小儿科的把戏。” 谢成韫笑着点头:“嗯,在我家阿今面前,不够看。” 谢初今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谢成韫,你今日心情很不错?” 谢成韫秀眉一扬,“是。” 不少人从第一关便败下阵来,狼狈退出。 第二关是谢家的七星剑阵。 “谢成韫,剑术我不行,你得护着我些!”入阵前,谢初今抓住谢成韫叮嘱。 谢成韫抿嘴,“没问题,阿今跟紧我就是。” 七星剑阵又淘汰掉一些人。姑侄俩照旧毫发无损地从阵中走出。 第三关是赵家的天罡星斗阵,赵家乃是谢成韫大嫂赵素心的夫家,赵家惯用五行八卦之术。 此阵乃是考验推演排布,阴阳八卦,五德之运,共有生门四个,死门四个。五行八卦当然也难不倒谢初今,他带着谢成韫顺利地从生门而出。 谢初今和谢成韫是最后从生门走出的两人。生门之外,站着通过前三关考验的人。人数不多,只剩下十来人,谢初定、谢初凝兄妹也在列。 谢初今诧异道:“竟然给他们俩混进来了!” 谢成韫道:“你忘了谢家也是主持之一?” “乖乖,这也能走后门!”谢初今恍然大悟。 “不光是谢家,其他三家必然也是要有弟子入围的,此乃惯例,众人心照不宣而已。” “哼,世风日下,正派不正。”谢初今一脸愤愤。 谢成韫摆出长辈的姿态,道:“你还年轻,世道不公,自古如此,看淡就好。” “少来!你别忘了,小爷可比你大一个时辰!” “我大你一个辈分。” “……” 走过来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短须男子,拱手道:“恭喜诸位,顺利通过前三关的考验。鄙人赵君庭,请随我前往比武场。” 赵君庭乃赵家家主,也是赵素心的兄长,排行第三,人称赵三爷。 行经一片葱翠竹林,待得走出这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众人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再往前走了不过十来步,不得不止住脚步,前方竟然是一个深约百余丈的巨大天坑! 比武场便搭建在天坑的边缘,是一个用竹竿搭成的方形平台,长宽各五丈。四大家族的评判者在比武场的正上方正襟危坐,四名评判者之中有三人谢成韫是认得的,坐在最左手的是谢成临,他旁边是唐稳,再是赵君庭,最右那位谢成韫未曾见过,应该是梅家人。 最右一席的旁边还坐了一位鹤发鸡皮精神矍铄的老者,另有旁观人士分别立于比武场四周。 谢初今随意扫视一圈,在旁观者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动声色地凑到谢成韫耳边,“喂,谢成韫,你未婚夫也来了。” 第17章 (十七) “哦。”谢成韫心不在焉地回应,一双眼睛在四周扫来扫去。 “跟你说话呢,你什么反应!”谢初今浓眉一挑。 “嗯?”为了不显得敷衍,随口问道:“那你觉得他能认出我来么?” “可能么!小爷我亲自操的刀!”谢初今低叫一声,“你说说看,除了小爷,还有谁做得出这美轮美奂的喉结!连耳洞都给你堵上了,就算你亲爹亲娘见了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那是你祖父母。”谢成韫笑着纠正。 “严肃点,少嬉皮笑脸的!”谢初今板起了脸。 “那行,说正经的,你替我易容时怎么没顺便连眼神也改改?我总感觉唐肃会从我的眼神认出我来,毕竟我的眼神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会你个头,少臭美啊!”谢初今一脸嫌弃,“看在小爷眼里不过就是俩大黑窟窿,你看他会不会注意到你。再说你俩隔这么远,除非你脑袋被门夹了,对着他挤眉弄眼,想让他不注意你都难。” 谢成韫忍俊不禁,她倒是丝毫不担心唐肃会认出她来,不过是想逗逗谢初今而已。 她这一世不像前世,脚步匆匆一心为剑而活,眼中容不下其它。这一世,有了前世的积累,她得以放缓脚步,甚至可以驻足感受这个世间,活得像个正常人,不断发现前世曾被她忽略的种种,不论好或不好,都是一种簇新的体验,譬如这个“活宝”一样的谢初今。 评判席上,唐门家主唐稳站起身,宣布比试规则:“……不得使用暗器,不得使毒,以切磋为主,不提倡生死斗,但刀剑无眼,生死概不负责!” 这边厢两人正闲扯着,那边厢的比试也已经拉开帷幕。姑侄俩本来就是走走过场,根本未曾打算加入最后的单打独斗。谢初今兴致勃勃地当起了看客,谢成韫也继续在人群中寻找。 忽听得谢初今叫了声好,谢成韫往场中看去,原来是谢初定被对手一脚踢下了场,狼狈不堪。对方朝谢初定一拱手,道:“承让!” “你看大伯父那张脸,要多黑有多黑!”谢初今哈哈大笑道,“走后门又怎样,扶不起就是扶不起,丢人丢到家了!” 谢成临高坐于评判席,一张白净的脸阴云密布。 谢初定被踢下之后,上来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清秀公子,朝台上那人道:“在下赵缓之,请兄台赐教!”几个回合之后,赵缓之胜出。 开始有人议论纷纷。 “这赵缓之剑术了得啊!” “没想到赵家不光阴阳五行造诣深,在剑术上也不可小觑。” “一表人才,委实难得,难得!” 有人不合时宜地惋惜道,“剑术了得有什么用?一表人才又有什么用?” “此话怎讲?” “这个赵缓之,他是个天残,根本就不能人道!” “他不是才刚成亲不久吗?” “是啊是啊!娶的还是宋家娘子。” “明知对方不能人道,还把女儿给嫁过去,这宋家是怎么想的!” “也是没办法,定的娃娃亲,定亲之时并不知道。” “只可惜了宋晚,长得如花似玉,听说这赵缓之因不能人道,性情格外乖戾……” 宋晚?是她!谢成韫想起站在虚若门外痴痴傻等的绿衫少女和那双雾气蒙蒙的翦水秋瞳,心中不可遏制地一凛,确实可惜了…… 赵缓之并没有得意太久便被一位毫不出众的布衣少年打败。布衣少年从穿着打扮上看应该出自寒门,却有着不可轻视的实力,在赵缓之下台之后又连挑四人,勇不可当,剩下的参试者一时有些踌躇。 在这些人举棋不定的当口,一个娇俏可人的身影飞上台,清声道:“谢家初凝前来讨教,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布衣少年道:“何峰。” 谢初凝拱手道:“请。” “且慢!”何峰见她两手空空,迟疑道,“姑娘手无寸铁,莫非准备赤手空拳应战?” “何必管那么多?何公子出招便是!” “我不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特别是女人。”何峰站着不动。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就你这点本事还不够格让本姑娘出剑,若你值得出剑,本姑娘到时自然不会客气!” 谢初今冷笑,“这死丫头是哪里来的自信?” 何峰不再多言,举剑一指,以万钧雷霆之势朝谢初凝刺去。谢初凝提气顿足,灵巧地闪避。何峰不停追击,不断加快出招速度。谢初凝只一味退避。 不久,旁观众人之中已有人开始不耐烦了,朝台上喊道:“姑娘,你不会打算就这么躲一辈子罢!这是剑会,可不是给你玩的地方!” 众人纷纷起哄。 “出剑!” “出剑!” 谢初凝充耳不闻,仍是只退不进。 谢初今道:“这丫头在玩儿什么花样!” 谢成韫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谢初凝不傻,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谢初凝节节败退,何峰步步紧逼。谢初凝已退至边缘,脚下便是天坑,再无可退之路,何峰的剑尖倏地逼近,停在离谢初凝喉部一指宽的距离。 何峰道:“谢姑娘,你输……” 话未说完,谢初凝忽地向后一仰,眼看要跌落天坑。何峰本能地伸手拉住谢初凝,将谢初凝向前一拉,谢初凝嫣然一笑,用嘴型轻轻吐出四个字。 “你说什……”何峰两道浓眉皱起,胸口传来一丝刺痛,瞬即剧痛袭来,如翻肠绞肚般痛不可挡。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一只口吐红信的蛇首,终于反应过来谢初凝说的是:输的是你。 谢初凝猛地抽回宵光,殷红的鲜血顿时从何峰的伤口汩汩流出。何峰痛得面部扭曲,颤抖着声音怒道:“卑……鄙!”踉跄几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直直坠入了天坑之中。 举座皆惊,惊呼之声汹汹。 “这丫头恁的歹毒!”谢初今脸色一黑,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从前还真小瞧了她!” 有人回过神,大声谴责道:“这丫头使的是暗器!” 忿忿不平之声四起。 “谢家使暗器!” 第17节 “胜之不武!” 有人朝评判席大喊:“何峰死得冤枉,请评判主持公道!” “寒门弟子何其不易,竟遭此毒手,主持公道!” “她使诈!主持公道!” 评判席上四位评委一阵交头接耳,良久,唐门家主唐稳站起身,以内力传声道:“本局,谢初凝胜出,并无不妥。” “唐大侠,您逗我们呢!这么多人看着她使暗器!” “当我们瞎呢!” 唐稳沉声道:“谢初凝所使并非暗器,乃是宵光剑。” 众人皆是一震,居然是剑,还是宵光剑! “既是用的剑,比试结果便有效。至于何峰之死,剑会规则之前已经宣读过了,生死概不负责。”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众人不禁语塞,渐渐安静下来。唐稳宣布道:“剑会继续!” 谢初凝从袖中掏出丝帕,将宵光上的血渍擦干净,将被血渍污染了的帕子扔下天坑,轻蔑地一笑,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银光一闪,那把软剑便重新缠绕在了她的手上。 银光熠熠,寒了许多人的心,也丧了许多人的胆。宵光剑下无活口,没人活得不耐烦地上去自寻死路。 谢初今叹道,“可惜小爷剑术不佳,不然真想上去教训教训这歹毒的丫头!”看了一眼谢初凝,郁闷道:“小人得志!怎么让她得到这把剑的!” “我的错。”谢成韫道。 “关你什么事?” 谢成韫没说话。 谢初今以为她在为没有阻止谢初凝而自责,“她亲爹都不管她杀人,你往身上揽个什么劲儿?你是你,她是她!”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众人头顶越过,轻飘飘落在了比武场上。谢初今的目光被吸引,随着她一个轻盈地转身,一张娇美如玉的脸庞映入眼帘。 “是她。” “又是她!” 谢成韫和谢初今异口同声脱口而出。那活得不耐烦自寻死路的丫头,不是苏愫酥又是谁? 谢初凝问道:“姑娘是要与我比试?” 苏愫酥道:“正是。” “姑娘芳名?” “比剑就比剑,这么多废话做甚!”苏愫酥皱眉道。 谢初凝笑了笑,“姑娘可曾听过宵光剑,可知宵光剑下无活口?” 苏愫酥举起手中的剑,骄傲地抬着头,“那就看看是你的宵光剑厉害,还是我的鸦九剑厉害!” 谢成韫闻言一惊,这姑娘是魔教的人!鸦九剑乃是妖月宫左护法夙遇的佩剑,前世夙遇正是用此剑屠了无数正派人士。夙遇的剑为何会在她手中,她与夙遇是何关系? 夙遇为人低调,当年的魔教清剿之前,正派人士根本未曾听闻过此人,直至清剿之后,方知魔教还有这么一个杀神。这苏愫酥胆子也太大了,身为魔教还敢在正派的地盘撒野,真以为无人知道她的身份? 谢初凝浅浅一笑:“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不错。既然都是名剑,那就看是谢姑娘技高一筹,还是本姑娘棋高一着了!”苏愫酥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毫不迟疑地刺了过去。 第18章 (十八) 众人颇有些消极不振。 先不说一场期盼已久的剑会无端端成为了两名剑术并不精湛的女子的比斗场,更是不明白何时大山剑会变成了仅凭武器说话的地方。 不知何时起了风,穿林透树朔然不休,将盈翠碧青的竹叶吹落,漫天竹叶纷纷扬扬洒下。 谢初今看着在一片竹叶雨中横劈竖刺的两人,恨铁不成钢道:“那日真是白救了她!” 比剑,鸦九剑不输宵光。比剑术,谢初凝与苏愫酥半斤对八两。但若论心狠手毒,十个苏愫酥也赢不了谢初凝!这丫头又在找死! 谢成韫伸出两指夹住一片飘落的竹叶,眯起眼睛,眸中蓄满凛冽的杀气。谢初凝,你脏了我的剑。 谢初凝故技重施,趁苏愫酥一个不备,宵光剑银光一现直直刺向苏愫酥的胸口,眼看便要没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惊心动魄的一幕却没有发生。 有人自人群中闪出,迅疾如银狐,冲到苏愫酥身旁,夺下她手中的鸦九剑顺势就是一脚,将苏愫酥踢下了台,举剑一挡,将宵光剑稳稳架住。 谢初凝被震得手腕发麻,恼怒道:“哪路货色?知不知道比武的规矩!” 台下有人大叫:“这位英雄我认得,乃是子虚门的门主。方才被踢下去的是他门中弟子。”谢初今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苏愫酥比武招亲那天的彪形大汉。 谢成韫正好借坡下驴道:“不错,正是鄙人。” “堂堂一门之主,竟然连比武的规矩都不懂?”谢初凝厉色质问。 谢成韫反问道:“比武的什么规矩?” “我和她比得好好的,你不打一声招呼便插_进来,是不是不懂规矩?” “原来姑娘是怪鄙人没有同你打招呼,鄙人立刻补上可好?”谢成韫恍然大悟的样子,扬起手朝谢初凝挥了挥,友好地笑道,“姑娘你好!” “少在这里装疯卖傻!我的意思是,谁让你插手的!”谢初凝怒道。 “鄙人门下就这么一个女弟子。”谢成韫收起笑,“不插手,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这根独苗像何峰一样被你阴死?” “你少血口喷人!方才几位评判已经说了,我赢得光明正大!” “你是不是赢得光明正大鄙人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过鄙人对姑娘手中这把剑却有些兴趣。”谢成韫举起手中的鸦九剑,摸了摸,“似乎,鄙人这把鸦九剑,名气比姑娘的剑还要略响一些。” “那又如何?” “想不想要?”谢成韫把鸦九剑递到谢初凝面前,眼神纯澈且真诚,“我可以送给你。” 苏愫酥急了,忍不住大声喊道:“喂,那是我的——”剑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了嘴。耳边传来谢初今无奈的声音:“我真是服了你了!乖乖地,别吵!” 谢初凝疑惑道,“阁下此话何意?” “意思就是送给你啊!”谢成韫轻描淡写道,“只要你能打赢我,它就是你的了。” 谢初凝被气笑了,“这位门主,你是不是在捉弄本姑娘?先不说你一个一把年纪的老东西强拉着我这个小女子比试有*份,论武功修为我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你?” “姑娘,你这话我不爱听啊。什么叫一把年纪的老东西?留胡子的就一定老了么?你让赵三爷情何以堪?” 被拖下浑水的赵三爷赵君庭不由虎躯一震,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短须。 “你少插科打诨!” “说真的,姑娘,可千万莫被鄙人的八字须给蒙蔽了,鄙人的年岁可是与姑娘相差不多的,不信你问问我那女弟子。” 苏愫酥机灵地配合道:“我们门主正值青春焕发,且嫩着呢!” “你瞧,从年岁上讲我也是有资格来参加此次剑会的。本来我是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没有半分兴趣,不过自从见到了姑娘手中的剑,我又改变主意了。” “不打!”谢初凝拒绝得斩钉截铁,她又不傻,毫无胜算的事她才不会答应。 “姑娘先别急着回绝我嘛,我们来谈谈条件如何?”谢成韫开始抛出诱饵,她就不信谢初凝不上钩,“我保证不会让姑娘吃亏。”说完,用鸦九剑在地面画了小小的一个圈,刚刚够一人站立其中。 谢成韫站进圆圈之中,将鸦九剑扔到一旁,双手往身后一背,“鄙人就站在此圈之内,任凭姑娘出招,鄙人绝不还手且不出此圈。姑娘可用宵光剑,也可以用我这把鸦九剑,三招之内,若姑娘能碰到鄙人,无论是鄙人的身体、发肤还是服饰,都算姑娘赢,那么这把鸦九剑便是姑娘的了。” “就这样?”谢初凝一头雾水。 “姑娘别急,先前是在说姑娘的彩头,现在该轮到鄙人的彩头了。规则不变,鄙人不用手,不出此圈,不碰到姑娘,待姑娘三招出完,若鄙人能在第四招上将姑娘手中的剑击落,那么姑娘的宵光剑从此以后便归我了。” 这条件也太不对等,就好比螳臂当车,以指绕沸,如此一来,局势完全扭转,完全看不到胜算的从谢初凝变成了“子虚门门主”。任谁看,怎么看,“子虚门门主”都没有胜算。 “完了,我的剑。”苏愫酥唉声叹气,“几日不见,恩公不会是变傻了罢?” 哪门子的门主,如此自负!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白捡一把名剑?若论名气,鸦九剑确实略高于宵光剑,甚至比宵光剑更正气,毕竟宵光剑太过毒辣,因而时常会被人误会成暗器。退一万步,即使自己碰不到他,也断然不会在此悬殊的情况下被他将剑击落,这点自信谢初凝还是有的,她有些蠢蠢欲动,“此话当真?” 这条贪得无厌的鱼终于上钩了,谢成韫扬声道:“在场皆是证人。” 宵光剑的优势在于出其不备,对于有了防备的高手而言,这个优势显然变得微不足道。谢初凝识时务地捡起鸦九剑,道:“那就开始罢!” 同时剑锋一转,快若寒光地刺出一剑。谢成韫侧身一避,那一剑擦着她的身体刺了出去,并没有碰到她。 谢初凝没给谢成韫喘息的机会,手腕一抖,一个回马枪又刺了过来,动作比先前快了一倍,剑光如游龙一般向着谢成韫的头部正中疾驰而去,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一剑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谢成韫却陡然向后倾倒下去,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低度,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身体在几乎要贴近地面时轻巧的一个翻转,避开了谢初凝的第二剑。 谢初凝再接再厉挥剑横扫,谢成韫已完全没有了退路,足尖几乎碰到圆圈的边缘。谢初凝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尽全力出击。 朔风又起,竹叶再度漫天纷纷洒洒。 谢成韫忽然足尖点地,身体一纵腾空而起,谢初凝第三剑依然落空!谢成韫仰起头,轻启双唇,含住一片小小的竹叶,将内力凝聚于这片竹叶之上,对准谢初凝的手腕一吹。 “咣当”一声,鸦九剑掉落在地。 谢成韫稳稳当当地落进圆圈之中,双手仍负于身后,玉树风姿。三招闪避一招出击,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逆转,简直绝了! 台下静默了片刻,瞬即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叫好之声,人人都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畅快之感,大呼过瘾,先前的消沉一扫而空,不少人喊道:“谢姑娘,你输了,还不速速交出宵光剑!” 谢初凝久久回不过神,不明白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缓缓抬起拿剑的那只手,手腕之上一道细如丝的血口,脸一黑怒气喷薄而出,“他使诈!” 谢成韫平静地问道:“我使了什么诈?” “你用暗器!” 此话一出,场下轰然大笑。 “可笑!你自己擅长暗箭伤人便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么?” “什么时候竹叶也成了暗器了?哈哈哈哈!” “连自己是被何物伤的都不知道还敢诬陷别人!” 苏愫酥飞上台,低头扫视一番,找到那片竹叶,捡起伸到谢初凝面前,讥诮道:“这就是你说的暗器?” 谢初凝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片小小的竹叶,上面还带着一丝鲜红的血渍,正是她手上的血…… 谢成韫正色庄容道:“当年,祁墨之为表达对妻子的爱意,费时九年又十一个月造出这把精巧的软剑,赠予爱妻以作防身之用。风泉夜声杂,月露宵光冷;多谢忘机人,尘忧未能整。祁墨之心知此剑之威力,希望得到此剑之人,能够消除机巧之心,忘却巧诈,故而取名宵光。”边说边走近谢初凝,“而今,你却用它暗室欺心,滥杀无辜。这把剑,你不配用。” 话音落下的同时,抓起谢初凝的手,触动蛇首上的机关,缠绕在谢初凝手上的银蛇绷直。谢成韫伸手一捞,将蛇首握在掌心。 谢成韫与谢初凝比试过后,大山剑会胜负已见分晓,魁首落入一个无名小门派手中。 谢成韫无心插柳,大山剑会之前默默无闻的子虚门以及子虚门门主,一战成名。 第18节 第19章 (十九) 比试结果已定,魁首也已宣布,轮到大山剑会的最末一个环节,让人翘首多时的重彩——梅修齐的第七支鲜竹酿。 坐在评判席最右的老者起身,走上比武台,在天坑边缘停下脚步,面向谢成韫展露笑颜,和颜悦色道:“老朽梅修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在场的大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辈,后起之秀,对梅修齐此人都是只闻其名,未曾见过本尊,不禁纷纷露出“原来是他”的表情。 谢成韫抬眼打量梅修齐,一个面善和蔼的老头,身形不高,白发朱颜精神十足,随口诌了个姓名,恭恭敬敬答道:“晚辈傅冲。” “傅门主真是后生可畏,智勇过人,令老朽佩服,佩服!” “前辈过奖。” 寒暄客套过后通常便要进入正题,果然,梅修齐捻须而笑,道:“老朽此生没什么大本事,惟独对这般若汤略有些独到的研究。老朽活到今日七十有余,五年一出,总共得了一十三支甚觉满意的鲜竹酿,支支皆为心头之爱。今日,有幸亲眼目睹门主英姿勃发征服全场,令老朽深深折服,果然是后生可畏。老朽心甘情愿将第七支奉上,赠予门主。”梅修齐伸手指向脚下的天坑,笑得意味深长,“望门主笑纳。” “前辈这是何意?”谢成韫问道,她要如何笑纳。 梅修齐笑眯眯,对谢成韫招手道:“门主请移步,到老朽身边来。” 谢成韫迈步走到梅修齐身边。 “门主请看,老朽这第七支鲜竹酿便在那儿。”梅修齐手指着天坑。 谢成韫朝下面望去,百余丈深的天坑底部也有一片葱翠的竹林,问道:“前辈是说,第七支鲜竹酿在那片竹林之中?” “不错,就在那片竹林之中的某一颗活竹的其中一节,门主可能将它寻出?” 谢成韫看了看下面,竹林的面积不大却也不可说小,约莫在五十亩左右。虽然这天坑有点深,若是借助利器划着坑壁一路而下,待找到那颗竹,将有酒的竹节砍下,再原路返回,难度倒是不大,只不过在那一大片竹林中寻找鲜竹酿的过程颇为费时。她对这鲜竹酿实则兴趣不大,但有兴趣的那个人却到现在还未现身。 虽然有些兴致缺缺,还是应道:“自然可以。” 正准备借谢初今随身携带的短剑一用,听到梅修齐道:“门主,且等一等,容老朽将规则讲完。” 苏愫酥在下面听得很是不耐烦,嚷嚷道:“这也规则,那也规则,不就是几两黄汤么?这么麻烦,谁稀罕要!” 谢初今毫不留情地插刀:“没本事的人都这么想。” “你!讨厌鬼!” 旁边几个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正要附和苏愫酥,默默咽了口口水,将未说出口的“就是,谁稀罕”吞回腹中。 谢成韫道:“前辈请继续讲。” “下面那片竹林之中遍布毒蛇与毒虫等至毒之物,门主须在半炷香之内,找到并带着那支鲜竹酿安然无恙地上来。”梅修齐捋了捋白须,“老朽说过了,愿以鲜竹酿赠有缘之人,老朽在此恭候门主凯旋。” 百余丈深的天坑,五十亩毒物丛生的竹林,半炷香,这哪里是给晚生后辈出的比武彩头,就算是名声大噪历练颇丰的武林前辈们,也不一定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此任务,简直就是,“刁难!”苏愫酥忍不住愤然开口。 这回,连谢初今也摸着下巴赞同道:“你说得没错。” 苏愫酥啊地张大了嘴,她听到了什么,她没听错吧!这讨厌鬼不仅没拿话刺她,还说她说得对。不知不觉,嘴角就翘了起来……不对!她为什么要笑!还有,心里面这淡淡的喜悦又是怎么回事! 谢成韫双手一拱,道:“那就遗憾了,看来晚辈注定与前辈的第七支鲜竹酿没有缘分。”明知没把握还要去做是逞能,她不会逞能。再说,鲜竹酿本身对她毫无诱惑力。 “门主不要这彩头了?”梅修齐口气中难掩失望。 “不是不要,是没法要。”她委婉道。 “门主就不想试一试?”梅修齐不死心地问,“门主的本事,老朽刚才都见识过了,未必就不能成功。” “是前辈高看了,以晚辈一己之力,恐怕是无法办到,抱歉!” “我愿助门主一臂之力。”人群中传出一道低沉清冽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清每一个字,如同山涧流泉沁肺腑,如同玉石相击而铮铮,让人沉醉。 谢成韫怔住,这声音如同盛夏的烈日,融化了她心底的寒冰,如同冬日最骤急的风,让她不能呼吸。 她呆呆地看着唐楼从芸芸之众向她飞来,一身竹青色的长袍,好似茂林之中最出尘最惹眼的那株修竹,如梦如幻般不真切,如晨雾般虚幻渺然。 那株修竹飞到她面前,尾稍微微翘起的桃花眼一弯,勾出一幅倾城画卷,玉石铮铮之声再度响起:“门主可愿与我分一杯羹?” 苏愫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道:“风骚!酒鬼!” 谢初今斜瞟她一眼,“怎么,你认识他?” 苏愫酥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我们可是从小……” “从小什么?” “不告诉你!”苏愫酥把头扭到一边。 “爱说不说!好像小爷猜不出来一样!” “你……你猜出来什么了?” “不告诉你!” “……小气!”苏愫酥贼兮兮地,“喂,讨厌鬼,我怎么觉得恩公的眼神不大对劲儿啊?” “你叫谁讨厌鬼?闯祸精!” “喂,讨厌鬼,问你个事儿?” “闯祸精,有屁快放!” “恩公他,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当然喜欢男……你问这个做什么!”谢初今一脸戒备。 “我的天!恩公竟然是个断袖!” “断你个头!”谢初今粗声粗气。 “既然恩公是断袖,那你……”苏愫酥捂住自己的嘴,用一种“原来如此”的目光看着谢初今。 谢初今恶狠狠道:“少瞎说!信不信小爷我揍你!” 苏愫酥一脸委屈,“我哪有瞎说嘛!你看恩公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副被美色迷惑的样子!” 谢初今:“……”谢成韫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的么! 谢成韫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失态,亡羊补牢地挽救形象,大大方方道:“当然,有人帮忙,我乐意之至。”众目睽睽,特别是在唐肃的眼皮底下,纵使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也绝不是倾吐的时机,纵使她百感交集,也应当即刻收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转头向梅修齐询问道,“前辈,这样可算违规?” “不算,不算。”梅修齐赶紧摇头,长吁一口气,“两人合作也是允许的,不知这位公子何方英雄,如何称呼?” 唐楼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谢成韫对唐楼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多谢公子相助了。” 唐楼笑道:“某还要多谢门主成全。” 梅修齐让人取来一炷香交给他,折成均等的两截,用内力将半炷香插入脚下的竹竿之中,用火石点燃,道:“请二位务必赶在此香燃尽之前带着鲜竹酿归来。” “我在下面等着门主。”唐楼足尖点地,飞身跃下天坑,沿着坑壁一路疾行如飞,飞瀑落叶般轻飘飘急转直下,很快便看不清踪影。 大伙儿都围到了天坑边缘,见到这一幕,皆忍不住赞一声“好轻功”,看来这位从天而降谪仙般的公子是真有本事的,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空有一副好皮相而已。 谢成韫不急不慢捡起地上的鸦九剑,纵身而下之前状若无意地向唐肃瞟了一眼,那人仍悄身隐在角落,脸上的笑容明明很温和,眼眸里面却是遮掩不住的杀意。她知道,他认出唐楼来了。 谢成韫以鸦九剑作辅,划着坑壁落到了坑底。 一转身,唐楼站在不远处,轻裘缓带,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如同她记忆中他千百次一心一意毫无怨言等候着她的模样,就好像只要她肯把手伸给他,交到他手里,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带着她远走高飞。 她满心欢喜地迎了上去,却听到他客客气气地问道:“不知门主认为如何分工才好?” 进退有度,一言一行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觉无礼也不亲近一分,一如他从前与外人相处的模样。他的嘴角分明挂着笑,但她就是感觉不到笑意,他越笑她越觉得疏离。 她猛地清醒过来,他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唐楼了,他们素昧平生,他不认识她。 第20章 (二十) “你轻功好,你来找罢。”谢成韫道,想起他剑术不行,又道,“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唐楼眉梢一挑,“你护着我?” 谢成韫手一挥,帅气地将鸦九剑挽到背后,“嗯!走罢,我就在你身后。” 唐楼不置可否,轻抿唇角,嘴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提气顿足凌空一跃,向竹林中飞去。谢成韫紧随着他身后。 进得林中,光线陡然暗下来,暗到只能勉强视物的程度。由于天坑太深,日光能够照射的范围极其有限,为了获得一线生机,所有植物都尽可能的往高处生长,能够存活下来的竹子都长得非常高大并且枝叶茂密。与一般竹林的清新气味不同,林间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以及被此地残酷的生存法则所淘汰的生物残骸,散发出阵阵*的气味,并夹杂着一丝丝的毒物腥臭。 “果然是毒物遍布之地,门主可要当心了。”唐楼提醒道。 “我有数了,若只是这些东西倒是不足为惧。” 坑底被百丈高崖所围,四周封闭,空气流通不畅,安静得出奇,除了他们俩人偶尔的说话声,就只能听到毒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嘶嘶声以及毒虫爬行时发出的悉悉索索声。这些毒物躲藏在暗处,两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弄出大的动静惊动了它们。 站在天坑边缘自上而下看时尚不觉得这片竹林有多大,身临其境才知厉害,到底是五十亩竹林。要在这偌大的竹林之中找到那一株装有鲜竹酿的竹节,与大海捞针没什么分别。 “换个找法罢。”唐楼忽然出声,“这样不行。” “你随意,不必管我。” “门主体力如何?” 谢成韫一愣,他问她体力做什么,“尚可。” “那就辛苦门主了。” 谢成韫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辛苦。” 唐楼轻笑一声,不再出声。 谢成韫后知后觉在心里琢磨开,何来辛苦之说?哪里辛苦了?不过,她的困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明白了。 唐楼忽然脚尖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扯了一把竹叶,像发暗器似的嗖嗖嗖向四周散射出去,那些竹叶打在竹身上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将本来静如止水的竹林搅了个天翻地覆。 其效果之立竿见影,与捅马蜂窝没有分别。毒物们循着声响和气味倾巢而出,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招呼着两位不速之客。 唐楼撒完一把竹叶,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谢成韫明白过来,唐楼是打算通过辨别竹叶打在竹身上的声音找到有酒的那一株。他这一招全面撒网重点捞鱼妙是妙,可苦了谢成韫,不光要躲避和斩杀围攻自己的毒物,还要分出神来顾着唐楼,一把鸦九剑使得天花乱坠。 剑风扫过,毒物们纷纷中招,不是身首异处就是断成几截,斩落一地的毒物尸骸,有布满黑白相间环状纹路的毒蛇,有全身翠绿瞳孔泛黄的竹叶青,还有头顶鲜红近一尺长的巨型蜈蚣、大眼阔嘴布满毒瘤的蟾蜍。梅修齐说得没错,果然是毒物遍布!谢成韫在这儿算是开了眼界,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毒物,八_九不离十全见着了。 谢成韫忙里抽空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繁重的体力活,简直是,比犬还累!反观唐楼,在一边轻松惬意地甩着竹叶,犹如天女散花,风度翩翩。 毒物们如飞蛾扑火,源源不断地涌来,杀之不尽。唐楼睁开眼,说了句“这里没有”,足尖一点便又飘去另一处,继续优雅潇洒地甩竹叶。谢成韫忙不迭跟着撤,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提剑跟上,任劳任怨地又开始了护卫和屠夫的活计。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听到唐楼道:“找到了。”谢成韫如蒙大赦,赶紧问道:“在哪?” “跟我来!”唐楼飞身往前。 第19节 谢成韫听话地跟上他。 越往前,只觉得腥臭气息越来越浓,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唐楼停下脚步,伸手往前一指,道:“就是它了。” 谢成韫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眼一看,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株,真是一株鹤立鸡群的竹子! 竹子离他们三四丈远之处,胳膊粗细,长得甚是怪异,其外形与周围的竹子大相径庭,竹竿的节片像龟甲又像鱼鳞,凹凸有致,一节一节不规则连接,形成龟壳般的花纹。如此怪竹,就差刻上此处有酒四个大字了,两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累了半天总算到了收获之际,谢成韫心里一喜,正要走过去,被唐楼一把扯住衣袖,“别过去!” 不知何时起,四周变得安静无比,又恢复成了两人初入林中时的宁静。先前蜂拥而至的毒物们也不见踪影,像是在躲避着什么。腥臭味浓烈得令人作呕,空气中弥漫着诡异危险的气息。 两人屏住呼吸,不动声色。 忽然发现前方昏暗之处闪烁着两点幽幽蓝光,起初只是绿豆大小,渐渐的越来越大至两个蓝色灯笼一般。两人瞬间反应过来,蓝光并不是形状在变,而是在朝他们移动过来!眼看蓝光近在咫尺,两人不约而同腾空而起。 同时,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二人眼前顿现一张凶神恶煞的血盆大口。原来是一条巨蟒!那幽幽蓝光正是巨蟒的双眼,蟒身如水桶般粗细,蟒尾藏在枯叶之中,看不清有多长,碗口般大小的蛇鳞上布满斑驳的纹路,排排利齿,像一把把尖刀闪着寒光,口中吐出血红的信子犹如炙热的火焰! 谢成韫将唐楼猛地往身后一推,习惯性地往前一站挡在唐楼的身前,大喝一声,“小心!” 唐楼微微一怔,神色复杂地盯着前方比自己矮上许多的身影。 巨蟒并没有动作,只是从口中喷出淡淡的绿雾!先前让人窒息的腥臭应该就是这绿雾的气味,两人由于屏着气,丝毫未受绿雾影响。 巨蟒本身不具备毒性,因为常年吞食毒物,体内积聚大量毒素,其与腹腔中食物残渣经消化发酵而产生的气体相结合形成了有毒绿雾。此蟒占据竹林多年,由于环境恶劣、捕食不易,已然领悟了更节省体力的捕猎方式,利用口喷毒气呛晕猎物再缠绕吞食之正是它现在的得意招数。 眼见猎物并没有被毒气迷倒,它决定主动出击。 巨蟒昂起蛇头,张开大嘴,盘盘缠绕的蛇尾猛地一弹窜了过来。 谢成韫长剑一抖,鸦九发出一声低吟,从巨蟒身上划过,只闻得一声金铁交击,火星四射。收剑一看,这一剑不过在巨蟒身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堪堪破皮。鳞片犹如坚甲覆于巨蟒全身,纵以鸦九之利仍难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谢成韫不敢怠慢,运劲准备再次攻击,但觉行功滞涩,想是在闭气之前仍是着了这畜生的道,少量的毒气已使她功力大打折扣。硬着头皮再使鸦九朝蟒身连斩几剑,剑锋过处留下道道血口,鲜血从伤口迸裂而出,染红了地上的枯叶。 巨蟒被猎物的攻击激怒,嘶吼一声,狂风呼啸,蟒尾犹如粗大的石柱一般带着呼啸的劲风朝谢成韫砸来,谢成韫忙用鸦九一挡,蛇尾与剑脊撞在一起,又是一声金鸣,谢成韫被震退数步,虎口隐隐发麻,这巨蟒好大的力量! 巨蟒一击不成,调转蛇头,扯开血盆大口,呲着尖牙,再次朝谢成韫扑来。谢成韫忽见银光一闪,原来是那巨蟒的喉部一片碗口大的蛇鳞在熠熠发光。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喉下正是巨蟒的逆鳞,逆鳞之下便是致命弱点! 谢成韫当机立断,将全身内力倾注到鸦九剑上,趁蟒头逼近眼前之际用力一插,将鸦九剑猛地插入逆鳞边的间隙,倾尽全力一撬,将整片逆鳞生生撬了下来。 巨蟒顿时爆发雷霆震怒,尾巴一卷,将谢成韫双腿紧紧缠住。谢成韫举起鸦九剑,对准巨蟒的喉部逆鳞脱落处,正要一剑结果了它,一运气,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的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一丝内力!谢成韫一口老血哽上心头,在这紧要关头,无相内功出了岔子! 巨蟒似乎感觉到了谢成韫的迟疑,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血盆大口一张就要将谢成韫生吞! 失去内力的护持,谢成韫被蛇口喷出的毒气迷得神志不清,被蛇尾缠得几乎要散架。眼皮瞬间变得千斤重,再也支撑不住。又要死了么?就这样死了?不甘心啊,她还没告诉唐楼她的真名,还没让唐楼见过她的样子,她才刚刚找到他,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还有许多遗憾没有弥补……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等着被巨蟒的尖齿撕碎,被它吞入腹中。她左等右等,预想中被撕裂的剧痛也没有出现。迷迷糊糊中听到巨蟒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她全身一松,大口的空气灌进胸腔,就像溺水之人浮出了水面。紧接着,腥臭难忍的液体如同下雨般淋了她一脸,再也坚持不住,身体一软,倒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唐楼一手抱着谢成韫,一手将插入巨蟒喉中的匕首拔了出来。他嫌恶地看了看匕首,上面沾满黑红粘稠的蛇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撩起谢成韫的袍角,擦了擦匕首,“反正你身上已经惨不忍睹了。”将匕首插回鞘内,收入靴中,低头俯视着怀中的人,薄唇勾起一道似有若无的浅笑,“到底是谁护着谁?” 第21章 (二十一) 谢成韫是被呛醒的。 好辣!口中像是燃了一把烈火,蹭的从喉咙窜入体内,整具身体瞬间变成装满熔岩的火山,炽热难耐。寂静的竹林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惊起一大片林鸟,扑腾着四散开去。 谢成韫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枯叶残枝上,浑身黏腻不堪,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爽。空气之中仍旧弥漫着巨蟒的腥臭,眼珠转了转,头顶依然是那片竹林,由于刚刚发生过激战,这些竹子断的断倒的倒,入眼一片狼藉。 她腾地坐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视线之内空无一人,又用余光扫了扫左右,身边除了巨蟒的尸体,依然是一片空空荡荡。又只剩下她了。一抹孤凉绕上心头,这滋味是何等熟悉,在前世生命最后一刹那深深印刻在了她的心上,便再也除不去,总在她倍感无助之时冒出来。她叹口气,落寞地垂下眼。 “门主是在回味鲜竹酿的滋味?”身后响起一道散漫的声音。 她陡然一抬眼,迟疑地转过头,唐楼正背靠着一株竹子,坐在离她不远之处。一身竹青色的长袍几乎不惹尘埃,面上带着几许玩味。 她看着他,不由地就笑了起来,云开雨霁。 “你最好还是不要笑。”唐楼道。 “为什么?” “你的脸有些吓人。” 谢成韫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黏黏糊糊的一团,还好嘛,不就是些蛇血。继续摸……胡子怎么只有一边了!下巴上有个洞!左脸上也有个洞!眉毛也没有了!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巨蟒的血不光有毒,还具有很强的腐蚀性。谢初今做的人_皮_面_具防毒防盗防唐肃,惟独不防腐。可以想象,经过蛇血的洗礼,她的这张假脸现在是有多千疮百孔,笑起来的时候是有多骇人,人不人鬼不鬼,莫说唐楼看在眼里,就连她自己光是想想就被吓得不轻…… 唐楼别过眼去,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她垂头丧气地收起笑,低声道:“你不要怕。这张脸不是真的,我自己的脸还是好好的,我的脸一点也不吓人的……” 唐楼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所有的沮丧立时淹没在了他的笑容里。 谢成韫终于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来,问道:“鲜竹酿呢?” 唐楼一只手闲散地搭在支起的左膝上,另一只手举起竹筒,将竹筒内的液体往嘴里倒了一口,品了品夸道:“不错,好酒!”连着灌了好几口才道:“第一口已经进了你的嘴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酒不光对武功修为有增益,还能解毒。” 怪不得她被辣醒,原来他给她喝了鲜竹酿。哪里是什么好酒了,难喝得要命! “我私自将门主的彩头开了,门主不会介意罢?” “当然不会,你也是为了救我。”她怎么会怪他。 “门主要不要再来点儿?” 谢成韫连连摇头,一口就够她受的了。 唐楼也不坚持,将竹筒内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抱着竹筒起身,“那就走罢,只能拿着这只空竹筒交差了。” “等等。” 唐楼转身看着她,“还有什么事?” 谢成韫运了运气,感觉丹田之中又充盈了真气,身轻如燕地跃起身,“反正都迟了,你再等我一会儿。”说完走到巨蟒的尸体前,拔下两颗尖利的獠牙,将巨蟒身上最为坚韧的那块蛇皮割了下来,捡起先前被她撬落的逆鳞。做完这些,突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热,头重脚轻,昏沉沉迈着虚浮的脚步朝唐楼走了过去。 两人走出竹林,就开阔明亮了起来,腥臭之味也消散无踪。 谢成韫感觉她的双足似乎越来越沉,偏生唐楼脚下生风快步如飞,她追赶得颇有些费力,忍不住抱怨起来:“你,你慢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话听在唐楼耳中像是在撒娇。 唐楼被她这副雄性气息十足的娇嗔激得一颤,倏地站住,她来不及刹住脚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糟糕!鼻子撞歪了! 唐楼转过身,谢成韫一把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不给他看到。他一回头,只看到一双扑闪迷离的眼眸,挑眉道:“一口酒就把你醉倒了?” 谢成韫正了正鼻子,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一指,自豪道:“不错!你说对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一口醉,也……也就是我!” 一口醉是前世的时候唐楼给她起的绰号。彼时,唐楼总喜欢拎着一壶酒,席地而坐,一边饮酒一边看她练剑。一次,她练完剑口干舌燥,见到唐楼正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酒,一脸说不出的惬意爽足,就好像喝入口中的是琼浆玉液。她好奇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全然记不得。只不过,自此以后,她就多了个一口醉的绰号,而唐楼每回见到她总要热情洋溢地邀她共饮…… “不能喝你要这鲜竹酿作甚?” “为了你啊。”谢成韫摇摇晃晃,“不然,这么难喝的东西,我才不会稀罕。” 唐楼两只细长的眼睛幽深如古潭,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哦?为了我?门主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她皱起眉头,“你不要总是门主门主的叫我!我不姓门,我不叫门主!!” “不叫门主叫什么?” “阿韫,叫我阿韫。”她轻声呢喃,“像从前那样。” “从前?”他眸子中闪过一丝探究,“你以前见过我?” “岂止见过,我还……”她忽然就住口不说了。 “还什么?” “嘘!你不要吵!”谢成韫闭上眼睛听了听,“我听到了水……水流声,你听到没有?走,过去看看!”不由分说拉起唐楼的手,拖着他就朝前面跑去。唐楼毫无防备,被她拖了个踉跄。 水流淙淙声越来越大,一条小巧的瀑布落入眼帘,瀑布的下方是一汪碧潭,水波粼粼,看得谢成韫心花怒放,松开唐楼就要往下跳。 “慢!”唐楼制止道,暗暗抽了口气,揉了揉被她抓过的手,这哪里是手,分明是一把铁钳!力气如此之大,也不知这假脸之下生的是如何威猛的一张面容。 她听话地站定,眼眨了眨,一副“我懂的”表情,“你……也想洗?可……可是,你身上很……很干净,不必……不必洗了。” 唐楼不理会她,走向水潭边的草丛。谢成韫呆了呆,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走近之后一看,一尺高的草丛中躺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肢体零零散散铺开,肉几乎被野兽和猛禽啃食殆尽,露出森森白骨。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些衣裳,还有一把剑,这衣服看上去有些眼熟,谢成韫舌头打着结,结结巴巴道:“是……是何峰。” 唐楼点头道:“看样子是。”将剑捡起,看了一眼,“看来,谢家的安宁日子要到头了。” “怎……怎么这么说?” “他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什……什么不该惹的人?他是谁?” “你自己看。”唐楼把剑扔给谢成韫。 谢成韫眼一花,差点没接住。接过之后,瞪大双眼盯着剑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名堂来。一把普普通通的剑,除了剑身近柄处饰有北斗七星纹,并没有特殊之处,迷离的双眼又开始闪烁起来,“这把剑很……很厉害?” “这把剑名为七星剑,是何涛的佩剑。” “何涛又是何人?” “看你剑术出神入化,剑会之上出尽风头,没想到原来见识这般浅薄。” 见他面色带谑地说出这句话,谢成韫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又有些生气,伤心地看着他,“曾经……曾经有一个人,他……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阿韫……阿韫只管一心一意练剑,不……不必理会世间……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 她眼神闪了闪,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双眼灼灼,对她信誓旦旦:“我来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嘴,你看不见的我替你去看,你不想听的我替你去听,你不愿说的我替你去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可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她说:“唐楼,你可真是无聊透顶。” “是吗?”唐楼笑了笑,“这人可真是够无聊的。” “你不要这样说他!”她大声道。 唐楼收起笑,“我看你醉得不轻,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就此别过,你随意。”足尖一点便要施展轻功。 “唐楼!” 唐楼一顿,细长的双眸骤然缩紧,缓缓转身,“你叫我什么?” “你……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再也……再也找不到你了。” 唐楼走近她,眸中连客套疏离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再次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唐楼,我不想杀你了。” 第22章 (二十二) 第20节 唐楼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顷刻间脑中万念翻腾。他此前从未涉足蜀中,更别提崭露名号,她却轻轻松松叫出了他的名字。眼前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是敌还是友? 初见时,她勇谋双全、英姿脱洒,从登徒子手中将苏愫酥救下,只不过那时他在屋顶之上辨不分明,不知她是女儿身。再见时,近身闻到她身上的女儿香,才恍然大悟,这正义凛然、技慑群容的年轻侠士原来是女子。对于这样的女子,唐楼素来是欣赏的,只不过…… 他朝前迈出一步,逼近她,“想杀我?” “你漏……漏了一个不字。”她后退一步。 他继续向前,“我和你有仇?” 她只得又退一步,“没有。” “你知道我是谁?”他步步紧逼。 “我……” 扑通一声,谢成韫退无可退,脚下一滑,仰面跌进了水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她呛了几口水,透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细细密密的针刺入她体内。很快,她缓过神来,在水中阖上双眸,任凉意将炙烤着她的赤焰一寸寸浇灭。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如鱼得水,慢慢的脑海之中一片清明,她一把扯下脸上的累赘,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往下沉,满身的污垢被涤荡一清。潭水之中慢慢没有了动静,只剩下那挂瀑布的潺潺流水声。 唐楼盯着水潭,幽深的眸子中映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同另一汪碧潭。 一息,两息,三息……不知过去了几息,潭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唐楼勾了勾唇,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再次响起水花四溅声,他转过身,看到她从水中浮出,出水的刹那,犹如水中绽开的一朵绝世清莲,妍姿艳质华而不妖。 他眸中有意外闪过,呵,倒是看走了眼。 谢成韫半浮在水中,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剔透晶莹的水珠从她冰玉般的脸颊上滑落。她迷惑的看着他,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声如珠玉,游鱼出听,宛如百年陈酿引人沉醉。 唐楼挑眉道:“你不记得了?” 谢成韫点头,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昏倒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一睁开眼竟然沉在潭中,“发生了什么?巨蟒呢?鲜竹酿呢?” “我救了你,杀了巨蟒,鲜竹酿被我们两人喝了。” 他以为她会惊讶,没想到她面上没起半分波澜,反而问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鲜竹酿的味道如何?” “很好。”他如实答道。 谢成韫顿时莞尔,一张芙蓉玉面美得足可入画,“那就好,没白来这一趟。”她从水中一跃而起,踏着水波掠向岸边,被水浸湿过的衣裳勾勒出一副无可挑剔的身形。 可是,即便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模样,唐楼也没打算放过她,“姑娘认识我?” 谢成韫一愣。 “姑娘既然叫我唐楼,应当知道我是谁,但我与姑娘此前从未谋面,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谢成韫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定是在醉酒的时候说错了话。她抿了抿唇,用手拨了拨湿漉漉的长发,露出耳际白得晃眼的肌肤,“如果我说,你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信是不信?” “你说呢?” “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打赢我。” 唐楼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姑娘,你可知你这种行为叫做什么?” “叫什么?” “恃强凌弱。” 谢成韫扑哧一笑,“我是不是恃强凌弱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公子和我要如何出这天坑?” “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 “不行,我不能这副样子上去。” “那是你的事。” 以唐肃的狠辣,如此良机岂能放过唐楼,必定已经布置妥一切,只等他上去。谢成韫勾起唇,“公子你想,既然我能认出公子的身份来,上面难保不会有其他人也认出了公子。公子身为魔教头目,大摇大摆参加名门正派的剑会不说,还把彩头给据为了己有,你让那些嫉恶如仇的正派人士怎么想?等公子回到上面,等着你的说不定就是天罗地网。公子,你可知你这种行为叫做什么?” “叫什么?” “自投罗网。” “……” “我虽然知道公子的身份,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为什么要信你?” 谢成韫邪邪一笑,“因为你打不过我。” “……” “哪里来的血腥味?”谢成韫鼻子嗅了嗅,循着气味走到草丛之中何峰的骸骨旁,看到散落在一旁的衣裳,神色凝重起来,“何峰?” 她酒醒了,之前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唐楼答道:“是他。” 谢成韫默默蹲下_身,将何峰的遗骸收集在一起,神情肃穆地用他的衣裳包裹好。在一旁找了个土坑,郑重地将一包骸骨放入坑内埋好。 唐楼抄着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道:“多此一举。” “他的死或多或少与我有些关系,如若不是……”谢成韫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唐楼冷声道:“人都死了,谁还会在乎自己有没有人埋?你埋他,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你们武林正派向来如此,假仁假义,我见得多了。” 谢成韫看着唐楼,觉得他又变得陌生起来,她记忆中的他从来不曾用这种语调跟她讲过话,即便是死在她手里的时候,他也是温和的。 “至少我在乎!还有,我不叫武林正派,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坏人。唐楼,我姓谢,我叫谢成韫,你记住了。”谢成韫边说边拾起地上何峰的剑,插在了土堆上。 唐楼皱了皱眉,“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七星剑竟然有朝一日没落至此,成了坟头上的招魂幡。” “七星剑?”她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剑柄上的朱漆斑驳不堪,狭长的剑身上泛着青光,剑萼刻有北斗七星纹,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伍子胥过,解剑与渔夫曰:此剑中有北斗七星纹,其值百金。” “不过是贵重一些罢了,主人既然已死,它也应伴随主人左右。” 唐楼嗤笑一声:“哪怕它价值万金,又岂能入得了我的眼。只是它真正的主人有些不一般,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 “真正的主人?难道不是何峰?” “当然不是,七星剑本为何涛也就是何峰的父亲所有。” “何涛又是谁?” 唐楼懒得再嘲讽她,解释道:“你可曾听说过九嶷山洞朝真太虚天?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洞天福地是道教仙境的一部分,多以名山为主景,或兼有山水。认为此中有神仙主治,乃众仙所居,道士居此修炼或登山请乞,则可得道成仙。道家有十大洞天,九嶷山洞乃是其中之一,也曾名极一时。只可惜,九嶷山后来出了个何涛,一夜之间满门被屠。” “是何等深仇大恨要屠人满门?” “杀子之仇。何涛天资过人,修为卓绝,早早地便被指定为继任掌门人选之一。可惜后来与其坐下女弟子产生不伦之恋以致其珠胎暗结,显怀之后被门人察觉,掌门按门规要废二人修为将其逐出师门。何峰携该弟子连夜出逃,但因月份已大,行动多有不便,很快便被追上,在奔逃及拼杀的过程中,女弟子动了胎气,胎儿胎死腹中。两人最终仍是杀出重围,从此隐姓埋名。直到几年之后,九嶷山掌门寿辰之日,何涛身携血海深仇卷土重来,将九嶷山上下屠了个干干净净,世上从此再无朝真太虚天,多了一个修罗恶道何涛。” 谢成韫脸色一变,意识到谢初凝闯了大祸。 “对了,你方才说你姓谢?”唐楼若有所思。 “是,我是谢初凝的姑姑,我是谢家人。” 唐楼不再多问,“先想想如何出去罢。”四下打量了一番,四围俱是悬崖峭壁,实在看不出有何通往外界的途径,“崖高石坚,委实有些棘手。” 谢成韫调侃道:“莫非你还想凿个洞出来?” 唐楼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成韫不再逗他,正色道:“方才在潭水之中,我沉到潭底之时,感觉到潭底似有一股暗流在涌动,还有游鱼穿梭,此潭中的水道应与外界相通,潭底某处可能有出路,待我再去探一探。”说完,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没过多久,谢成韫从水中探出头来,朝唐楼明媚一笑,“果然有出路,随我来。” 第23章 (二十三) “阿嚏!”苏愫酥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小声嘀咕道:“半炷香早就过了,唐楼这家伙,怎的还没有上来。”心中有些不安起来,以唐楼的轻功,来去天坑应是易如反掌,到现在还没出来,恐怕是遇上了麻烦。 议论之声渐起,围在天坑边缘的一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两位好汉不会是回不来了罢?” “我看凶多吉少。” “哼,魁首也不过如此,连个酒都取不回来。” “哎,绣花枕头一包草啊!长得如此俊秀,就该做些吟诗作赋风花雪月委身侍人之事,真是可惜了这两副皮囊!” 最后这一句话简直辣耳朵,苏愫酥柳眉倒竖,横眼一扫,又是那彪形大汉,“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下流胚!少在这里唧唧歪歪,你行你上,不然就给本姑娘闭上你的腚眼!”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如此标致的小姑娘怎的污言秽语张嘴就来。谢初今默默地往旁边移了几步。 “哟呵!够辣!大爷我喜欢!”彪形大汉浪笑着欺近苏愫酥,“腚眼怎么闭,你来教教我?” 苏愫酥气得发抖,一张俏脸憋成了个紫茄子,拳头一紧就要冲上去揍人。 “诸位少侠!”这时传来赵君庭洪亮的声音,“魁首已出,大山剑会本应就此结束,不过因为梅前辈的彩头才让大家等到现在。然而,时辰已过两位少侠仍未出现,鄙人与在座评判商议之后决定亲赴坑底一探究竟。不过,在此之前,鄙人要先向诸位宣布一件事。” 众人安静下来,等着赵君庭接下来要说的话。 “相信诸位都知道,大山剑会乃是为年轻正派侠士而设,旨在发掘后起之秀,好为江湖培养人才。可是就在刚才,鄙人得知,大山剑会竟然混入了魔教中人,还在比武场上招摇过市,实乃欺人太甚。如不将之擒拿,我正派脸面何存?” “什么!竟有此事!魔教的胆子也忒大了!” “如此目中无人,是以为正派无人了么!” “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待我将他揪出,教他做人!” 苏愫酥慌了起来,她不明白,明明从未涉足江湖,为什么身份会曝露。遑论此时手无寸铁,即使鸦九剑在手也难说能逃出升天,她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 “站住!”一声低喝,苏愫酥被一把剑拦住,剑身如雪剑光如霜。她一抬头,迎上一副比剑还锋利的眼神。细看此人,与唐楼有几分相像,但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他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犹如一阵寒风扫过,让人不寒而栗。 “夙遇是你什么人?”唐肃冷冷地问道。 苏愫酥心里陡然一惊,他竟然知道爹爹!要知道,魔教此时势微,夙遇一向行事低调,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即使被人提起,也是称呼他为左护法。她矢口否认,“你说什么?” “装傻?”唐肃闪电般出手,封了苏愫酥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谢初今目睹苏愫酥被抓,不露痕迹地抽身而退。 梅修齐心中记挂着鲜竹酿,既然混入的魔教已被清理,他便迫不及待地联合众高手下坑查探。众人来到坑底,进入竹林,见到东倒西歪的竹子和巨蟒的尸体,知道此处定发生了一场恶战。众人分头寻找,但迟迟不见两人踪迹。 唐肃与梅修齐沿着崖壁一路寻找,直至一处碧潭。梅修齐一眼便见到了潭边的竹筒,“这气味没错,是它了。”他走过去捡起竹筒,筒内空空如也,他眯着的老眼闪过一丝精芒,心中暗道,看来这两人还真指望得上,也不枉费他这一番安排了。 唐肃扫了扫四周,发现一把剑插在土堆上,露出大半截剑身。他走了过去,一把将剑拔起,“七星剑。”他一脚踢开土堆,里面埋了一个布包,用剑将其挑开,露出一副尸骸来,他再仔细看了看包裹尸骸的衣裳,“何峰?” 第21节 梅修齐凑了过来,见到此景,笑道:“看来,这两人在这里过得挺悠闲,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估摸着是另找出口出去了。” “你的鲜竹酿就这样没了,你还笑得出来?” 梅修齐捋了捋白须,“无妨,无妨,哈哈哈哈。” 唐肃提起七星剑,不置一词转身离开。 …… 谢成韫和唐楼顺着潭底的水道潜了一段,感觉空间不再逼仄,渐渐宽敞起来,便浮出了水面,四周漆黑一片,似有落脚之处。两人从水中跃起,唐楼摸出随身携带的防水皮囊,从中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发现身处一个天然溶洞之中。 溶洞大小刚好供两人并肩前行,不时有蝙蝠尖啸着飞出,地上铺满了蝙蝠的粪便,路面湿滑难行。走了一段,发现前方是两条岔路,左右各一条。 “往左。”谢成韫道。 “往右。”唐楼道。 两人同时开口,对望了一眼,谢成韫默默地往右走去。 唐楼嘴角一勾,几步跟上,越过谢成韫走到了前面。谢成韫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晃神,只想就这样一直随他走下去,哪怕没有出路也无所谓。 两人刚从水中出来,浑身湿透。洞内潮湿阴冷,谢成韫纵有内功护体,仍有些抵受不住,身体微微发抖。唐楼在前却是昂首阔步,似乎丝毫未受影响,谢成韫不禁有些纳闷,问道:“你不冷么?” 唐楼转过身,邪魅一笑,朱唇一启,露出一颗赤色的珠子,含混道:“避寒珠,要么?” 谢成韫想起前世被他掳到天墉城时,他用唇哺喂她药丸的情形,不禁脸一红,赶紧摇头。 唐楼打开皮囊,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珠子,“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谢成韫嘴角一抽,脚下一个趔趄。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隐隐有些亮光,他们便顺着亮光的方向前行,越往前光亮越足,直至一片敞亮。唐楼从洞口走出,回过头一看,天坑峭壁就在不远处,巍巍耸立。 唐楼道:“谢姑娘,就此别过罢,有缘再见。” 谢成韫问道:“你要去哪儿?” 唐楼笑道:“怎么?还想跟着我?” 谢成韫不语。 “对了,谢姑娘可否将鸦九剑还给我?”唐楼问道。 “还给你?” “它乃唐某朋友的佩剑。” “苏愫酥是你的朋友?” “算是。” 谢成韫眉峰一拧,“那就糟了。” “此话怎讲?”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朋友此刻已经落入敌手。此剑来历不光我知道,当时在场众人之中还有人也知道,你朋友的身份从她亮出此剑的那一刻起便已暴露。” 唐楼脸色一沉。 谢成韫道:“你先别急,待我先回去打探一下虚实,再与公子商议如何救人。不知如何联络公子?” 唐楼垂眸不语,片刻后说道:“燕春楼,你找一个名叫筱筱的姑娘。” 谢成韫道:“好!” 谢成韫将鸦九剑还给唐楼,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谢成韫回到谢家,刚推开房门,就听到谢初今幽幽地说道:“死哪儿去了?” 谢成韫笑道:“死了就哪儿都去不了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谢初今瞟了她一眼:“看来心情不错,有艳遇?” “差不多罢。” “谢成韫,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人了罢?” “哪个人?” “少跟我装傻!就是那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小白脸!” 谢成韫笑眯眯的,“是么?阿今也觉得他好看是罢?” “谢成韫,你没救了!” 谢成韫收起笑容,正色道:“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们下去之后,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要跟你说,没想到那个闯祸精是魔教的人。” “我知道。” 谢初今浓眉一挑,“你知道你不告诉我!小爷我今日差点就成了魔教同党,要不是我及时躲开,恐怕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谁抓的她?”谢成韫问道。 “你未婚夫。” “关在哪儿了?” 谢初今白她一眼,“我哪知道!” “不如阿今去帮我打听打听?” “不去!” 谢成韫神秘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不大的包袱,将其摊在桌面之上打了开来,露出之前从竹林巨蟒身上取下的蟒皮、獠牙和逆鳞。 谢初今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瞬间两眼放光,激动道:“你哪来的这些宝贝!” “阿今想不想要?”谢成韫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 谢初今不假思索,“废话!” 谢成韫勾唇,“那阿今去帮我打听打听?” 谢初今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桌面上,脑中已经开始构想该如何利用这些极品,不由自主地应道:“嗯。” 第24章 (二十四) 浓雾蔽天,天地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纱帐笼罩住,四周白蒙蒙一片。谢成韫被困在浓雾之中,茫然四顾,迷失了方向。 惶然无措之际,耳边隐隐听到浅浅的均匀呼吸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浓雾便散开一些,直到呼吸声近在咫尺,变得昭昭分明,遮天的浓雾忽然间消散不见。 在她面前,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浑身被白纱包裹着,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谢成韫凑近一些,女人的脸仍旧如同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渴望,让她身不由己地向女人的脸靠近,近一些,再近一些。 近在鼻端时,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双眼紧阖,陷入沉睡。她仔细地盯着女人的睡颜,如同每日晨起之时对着梳妆台上的那一方铜镜一般。这是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心一颤,谢成韫猛地睁开了眼,从梦魇中醒了过来。她坐起身,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剧烈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 天才刚蒙蒙亮,王二麻子早点铺的生意就已火爆起来,挤满了赶集的商贩、买菜的主妇和做工的苦力,早点的香气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 王二麻子端着金灿灿的油条和热腾腾的豆浆殷勤地走到谢初今面前,讨好地招呼道:“谢公子,您今日来得可早啊!这刚刚出锅的油条,您趁热。” 谢初今黑着一张脸道:“嗯,尿憋的。”谢初今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条,要不是为了那三样宝贝,小爷我能起那么早么! 隔壁桌坐了两位中年妇人,桌上摆着两只菜篮子。身穿蓝色粗布衣服的女人对另一位说道:“欸,张大婶儿,你可知道昨日城内出了件大事儿啊?” 对面裹着头巾的女人回道:“那哪儿能不知啊,魔教妖女被抓这么大的事儿,街头巷尾都传遍啦!”女人的头巾上绣了一朵大红的山茶花,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 “你说这魔教妖女到底长个啥样儿啊?是不是青面獠牙头上长角专吃小孩儿啊?真是吓人那!” 谢初今一口油条堵在嗓子眼儿,差点被噎死,赶紧喝了口豆浆。 “怕什么!听说她三日之后就要在城楼之上被公然处决了!现在正被关在唐家的地牢之中,唐家你是知道的呀,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来啊!” “张大婶儿,到时候一起去看热闹啊!” “那哪儿有不去的道理啊!哈哈哈哈!”那朵山茶花随着她的笑声抖动个不停。 谢初今嚼完最后一口油条,在桌上拍了两个铜板,起身离开。 夜深人静,谢成韫正准备就寝。突然,从窗户那儿传来吱呀一声,谢成韫转身,看着正在翻窗而入、跨在窗台上的谢初今,促狭道:“阿今就这么喜欢爬窗?” 谢初今利落地跳下来,拍拍手,“习惯了。” 谢成韫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谢初今将衣摆一撩,坐了下来,不客气道:“先给小爷倒杯水,要凉的。” 谢成韫给他倒了杯凉开水,递到他手上。 谢初今将杯中水牛饮而尽,润了润喉,道:“闯祸精被关在唐家。” “唐家的地牢?”谢成韫皱眉道。 “对。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动劫地牢的念头。小爷我今日特意去唐家转了一圈,里头早已防备森严,别说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谢成韫问:“他们可有说如何处置她?” “三日之后,在城楼之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公开处死。” “公开处决?等着魔教的人去劫?” “应当就是这个意思,撒下天罗地网,谁要敢去救人,去一个网一个,去一群网一兜。” 谢成韫眯眼沉思了一瞬,对谢初今道:“阿今等我一会儿。”起身去了内室。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八字须公子。 谢初今微微一惊,道:“不错啊,这么快就出师了,看来是颇得小爷的真传。” “那当然,我是谁!阿今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内跃出,飞上屋檐,在夜色中疾行。 片刻后,来到一处灯火辉煌的所在,谢初今抬头一看,“谢成韫,你是不是逛青楼逛上瘾……”话未说完,被谢成韫一把拽了进去。 第22节 鸨母立刻迎了上来,“稀客啊稀客,今日吹的什么风,居然把两位公子又给吹来了。多日不见,两位公子看上去更加俊俏了呢。” “是啊,可让奴家给惦记坏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姑娘边说边往谢初今身上凑,手里的丝帕往谢初今脸上一甩,“今儿公子可要点奴家啊,不然奴家可伤心了。” 谢初今被帕子上的浓香熏得打了个喷嚏,烦躁道:“走走走!” 谢成韫对鸨母道:“妈妈,我要找筱筱姑娘。” 鸨母面有难色道:“真不凑巧,筱筱被人给包啦。我替公子另外安排几个姑娘可好,包二位满意。” 谢成韫一听,心中有数,笑道:“无妨,筱筱的客人是我的朋友,我上去找她便是。” 鸨母有些失望,“那好,公子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谢成韫领着谢初今上楼,身后传来甩帕子姑娘的怨念声:“哼,也不知那筱筱用的什么本事,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公子迷得团团转,还玩儿起了三飞,她吃得消么!” “谢成韫,什么是三飞?” “……”谢成韫扶额。 走到筱筱房门口,敲了敲门,“筱筱姑娘?” “公子请回,筱筱今日不便接客。”筱筱道。 “我是傅冲。” 很快,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儿,露出筱筱的半张脸,筱筱转头对房内道:“来的是两位公子。” “无妨,让他们进来罢。”房内传来唐楼的声音。 筱筱将门打开,“公子请进。” 谢成韫和谢初今走了进去。 唐楼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长袍,懒懒地斜靠在榻上。榻几上摆着一个棋盘,两只棋盅,一坛酒。棋盘之中已布满棋子,看样子是在和自己下棋。 榻旁站了一个清秀的小厮,谢成韫一眼认出这小厮正是女扮男装的青竹。 谢初今瞥了一眼唐楼,与谢成韫开始了眼神交流。 “谢成韫,你看上这人什么?” “美貌。” “肤浅。” 谢初今继续和谢成韫挤眉弄眼。 “对着这张脸能让你多吃一口饭?” “不能,但是对着别的脸我连一口都不想吃。” “他贪杯!” “这叫风雅。” “他逛青楼!” “你也逛了,还逛两回。” “……” 筱筱招呼道:“两位公子请坐。” 谢初今怒其不争地瞪了一眼谢成韫,走到唐楼面前,“在下谢初今,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唐,名楼。”唐楼的眼神轻飘飘扫过谢初今。 “贵庚?家住何方?可曾婚配?”谢初今直剌剌地问道。 “咳咳咳……”谢成韫嘴角一抽,一把将沉浸在操碎了心的娘家人一角中的谢初今按在凳子上。 筱筱给两人斟了茶。 谢初今边喝着茶边仔细打量唐楼,只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当日在大山剑会,由于离得远又没有注意,并未发现。今日一看,似乎与他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很像,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像谁。 他火辣辣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楼,惹恼了站在一旁的青竹,“喂,看什么看!” “我又没看你!就你这样的,倒贴小爷也不要看!” “你!”青竹气得跺脚,对唐楼道,“公子,少宫主说得没错,这蜀中果然不是个正经地儿!” 唐楼问:“她又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少宫主说,曹魏好人_妻,东吴爱稚女,蜀中断袖飞!” “噗——” “噗——” “噗——” 除了筱筱,三人全喷了。 谢初今擦了擦嘴角,忽然一拍腿,指着唐楼道:“我知道你像谁了!你像唐肃!”越看越觉得两人相像,灵光一现,“别告诉我你是唐肃失散多年的兄弟!” 谢成韫有些后悔带谢初今出门了。 唐楼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能任由谢初今再这么信马由缰下去了,谢成韫果断进入正题,对唐楼道:“这两日,关于苏姑娘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公子早就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唐楼道:“是,在下已经听说了。” 谢成韫道:“公子有何打算?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将前去营救之人一网打尽。” 唐楼看了青竹一眼,青竹会意,与筱筱一同走了出去。 剩下三人在房中商议救人之策…… 天边露出曙光,几片橙色的朝霞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天空。笙歌彻夜的燕春楼归于宁静,守在门外的青竹和筱筱各自打了一个哈欠。 门开了,谢成韫和谢初今从房中走出,筱筱将他们送走后,回到房中。 唐楼正在雕花大床前宽衣,准备歇下。青竹边收拾榻上的东西,边对唐楼道:“公子真的打算与这两人联手?信不信得过都不知道呢!” 唐楼道:“我自有分寸。” 青竹将榻上的东西收走,把被子铺展开来,对筱筱笑道:“筱筱姑娘快来歇会儿罢,一晚上没合眼了。又要委屈筱筱姑娘和我挤一张榻了。” 筱筱温婉地笑了笑,道:“不打紧,公子付奴家百金,奴家睡几天榻又有何妨。”正要上榻,想起散财童子谢成韫,对青竹笑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唐公子这样慷慨的人物,果然结识的也都是一些出手大方的好友。” 青竹道:“听筱筱姑娘的意思,难道还见过我家公子的好友?” “前面走的二位不是吗?” “他们?他们算哪门子的好友!才认识没两天而已!” “奴家看那位八字须的公子似是唐公子的旧识呢,那日见到唐公子的笔迹一眼就认出来了。” “哪一日?”唐楼躺在床上,闭眼问道。 “就是公子第一回来找筱筱还给筱筱改了名字的那一日,那位八字须的公子见到公子的笔墨显得很激动,抓住筱筱的手问了一连串问题。” “她问的什么?” 筱筱想了想,道:“他问奴家,公子人何在,走了多久,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得知公子已经离开,他竟像疯了一般追了出去。” 唐楼一下睁开双眸,眸光在夜色中流转,幽深而炯邃。 第25章 (二十五) 苏愫酥被抓当日,恭州唐家。 唐肃站在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假山前,伸出手,转动假山上一块突起的岩石。只听得轰然一声,假山露出一道仅够一人出入的洞口。他走了进去,随手取下挂在洞壁上的一盏油灯,沿着石阶拾级而下,约摸下了数十级台阶之后,经过一条蜿蜒曲折机关重重的通道,来到一间潮湿阴冷的石室。 石室内关着一个姑娘,手脚均被铁链锁住,耷拉着头。 唐肃将油灯放到石室壁上的灯槽内,走到那姑娘面前,负手而立,冷声道:“地牢的滋味如何?” 姑娘微微动了动,牵动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费力地抬起头,曾经千娇百媚的面庞变得苍白憔悴,一双本来顾盼生辉的眸子中看不见半点神_韵,正是在大山剑会上被唐肃抓住的苏愫酥。 朦朦胧胧中,见到眼前的人,苏愫酥无神的双眸流出希冀的星辉,他终于还是来了,赶来救她了。他还是那么好看,眉目如画,不管何时身处何地,总是那样夺目,令她从小自惭形秽。 他面上总是带着笑意,他的眼睛里装着柳媚桃夭的春季,他对所有的女子温柔有礼。 但,她不想成为那些女子中的一个,她想看到他眼中的夏秋冬。她开始故意跟他作对,给他惹麻烦。起初,他并不在意,一笑置之。她便再接再厉,直到有一次他看着她时,眼中多了一丝烦躁,那一刻她第一次尝到了甜蜜的滋味。从此,食髓而知味,上了瘾,再也戒不掉。 她并非存心跟他过不去,她只是想让他眼里能看到她,哪怕是烦了她也好,指不定烦着烦着就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继续给他惹麻烦,每次她闯了祸,不管是多大的祸,他纵然不耐烦至极,紧要关头仍然会现身来救他。 他终归是舍不得她吃苦的,终归是舍不下一起长大的情分的,不枉她将他放在心上,一放十几年。她鼻子一酸,眼泪像小溪似的奔泻而下,啪嗒啪嗒滴在铁链上,“唐楼,我手疼,脚也疼。” 唐肃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愫酥。 他不说话,眼中还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寒意和冷漠,苏愫酥慌了起来,知道这次自己确实过分了,“唐楼,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错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了,你快点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要待在这里,这里又脏又冷。” 唐肃冷笑一声,“带你走?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你是我什么人?” 苏愫酥大声哭了起来,“你别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听了会很伤心!你忘了你曾经说过要护着我一辈子吗!出门之前你答应过我爹和我娘的,要好好照顾我,你都忘了吗?” “你爹娘?”唐肃试探道,“你少拿宫主和左护法来压我。” “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唐楼,外面好可怕,我再也不要出来了,你带我回家,快带我回家!”苏愫酥急急摇头。 “家?家在哪里?你想回哪里?” “妖月宫,天墉城,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待在这里。” 唐肃微眯着双眸,唐楼,这辈子你果然还是入了魔教,去了天墉城。原来这丫头是苏又眠与夙遇之女,怪不得夙遇会将鸦九剑给她。哼,如此看来,此女你是不得不救了。 唐肃嘴角升起一抹笑意,倒是意外之获。转身走到灯槽边,伸手取下油灯,毅然踏出了石室。 身后传来苏愫酥的哭喊声:“唐楼!你别走,别丢下我不管……” 唐肃恍若未闻,边走边思索,待走出假山,脑海之中已想出一个天_衣无缝的计策。他手一招,上来一名手下,他对手下道:“四家决定,四日之后于恭州城楼公开处决魔教妖女。吩咐你下面的人,将此消息散播出去,越多人知晓越好。” “是。” …… 四日之后,恭州城楼。 虽已进入辰时,由于浓云蔽日,天阴沉沉的。恭州城的城楼高约七八丈,城墙用青石砖堆砌而成,城楼共三层,飞檐反宇,朱楼碧瓦。城楼下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密密匝匝的。再过一个时辰,魔教妖女便要被处死在这城楼之上,人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与兴奋,吵吵嚷嚷。 第23节 有人等得激动不安,不住地问身旁的人时辰。也有人见到熟人,兴高采烈地打起招呼来。 “张大婶儿,你来的够早啊!”粗布衣服的中年女人道。 “你也不迟啊!还不是为了能占个好位置嘛!哈哈哈哈!”裹着头巾的女人回应道,头巾上那朵山茶花依然红得刺眼。 “欸,张大婶儿,你见到那魔教妖女没有?在哪儿啊?” “喏!”张大婶儿伸手往城楼上一指,“绑在柱子上的那个不就是?” “魔教妖女就长这样啊!看上去跟我家姑娘差不多年纪嘛!啧啧啧,多好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小小年纪不走正道,死了活该!” “也是,魔教都坏着哩,这些人呐真是死有余辜!张大婶儿,你可知这魔教妖女待会儿会是个怎么样的死法?” “听说是要被吊死。” “那也忒便宜她了!” “可不是么!” …… 唐肃站在城楼上,锋利的眼神扫过四围,做最后的确认。 城墙上一排弓箭手已就位,四家派出的高手也已混迹于围观的百姓之中,苏愫酥双手被反在身后五花大绑。城墙之上立着一个高大的木架,木架上的横臂伸出城墙之外一丈远,横臂顶端有一个铜环,绞索从铜环中穿过,巳时一到苏愫酥便会被套上绞索推下城楼。 唐肃将目光放远,眺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唐楼,万事俱备,哥哥在这里等着你,一次没能杀了你,那就再杀一次,这一次定要让你彻底灰飞烟灭!他眼眸缓缓亮起,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你只管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再从我手里逃脱!若无变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再过几日便是哥哥大婚之日,便用你的血来染红阿韫的嫁衣! 想到谢成韫,他凌厉的眼神柔和了起来。自从伽蓝寺归来之后,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对她有些疏忽,好在她去伽蓝寺礼佛之后人变得沉稳了许多,并未像以前一样跟他闹脾气。待他将这些杂事解决,娶她过门之后,再好好补偿于她,和她过一辈子情投意合的日子。 正想着,斜里凑过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 “唐爷,弓箭手都给您布好了,您且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次准能灭了那小杂种。” 说话的是身穿黑色僧袍的戒痴,这一排弓箭手乃是伽蓝寺的武僧。 唐肃冷冷道:“今日这种场合你还敢饮酒,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就是小酌了几杯而已,不碍事,不碍事。”戒痴嬉笑道。 “上次在伽蓝寺,你酒后犯下的过错,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记住,你已经失过一次手了,若再因你而坏了我的计划,我绝不会饶了你。” 戒痴心里一突,他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于是赔着小心道:“唐爷莫怪,都是贫僧有眼无珠冒犯了未来的唐夫人。听闻唐爷小登科之喜在即,贫僧提前给唐爷道喜了!唐爷与夫人真乃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嗯。”唐肃淡淡应了声。 戒痴支支吾吾道:“不过,贫僧心中藏了一件与唐夫人有关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那一日,在伽蓝寺偶遇唐夫人……” 话未说完,唐肃冷眼一扫,戒痴心一颤,赶紧接着道:“贫僧在唐夫人身上见到了当初与唐爷一样的东西。” “什么意思?” “唐爷忘了么?贫僧初见唐爷时,一眼瞧出唐爷身上所携异世气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多年之后这气息才慢慢消散……” 唐肃一把揪住戒痴的衣领,“她身上有跟我一样的气息?!” “也不是完全一样,当时唐夫人身上的气息并没有贫僧初次在唐爷身上见到的气息浓郁……” 唐肃揪住戒痴衣领的手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暴露。戒痴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情绪外露,眼中布满戾气,顿时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唐……唐爷,您抓得我透不过气来了,真是……真是好身手……啊!唐……唐夫人也是身手了……得,你俩可真般配……” “把话说清楚!什么身手了得?!”唐肃吼道。 “还……还是伽蓝寺那一次,唐夫人闪……闪避贫僧的那一招,迅捷如风,一看便是功力深厚……” 砰一声,戒痴被狠狠地掼倒在地,头撞在城墙上,眼冒金星,等他回过神来,早已不见唐肃的身影,他喊道:“唐爷,您去哪儿啊!您可不能走,巳时就要到啦!” 第26章 (二十六) “到底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哎,算了算了,记不清了,待会儿问问小姐就知道了。”元冬揉了揉眼睛,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收拾谢成韫的床铺。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右眼皮自今日晨起之后便一直跳个不停,让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哐啷一声,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将元冬吓了一跳。她回过头一看,差点被慑得魂飞魄散。 唐肃一双鹰隼般的双眸正注视着她,冰冷而殷红,一股寒气从她的脚底窜上心头。 “你家小姐呢?” “小姐正在书房练字。”元冬飞快答道,丝毫不敢怠慢。 唐肃一阵阴风似的消失在元冬眼前。终于不用独自面对这个煞星,元冬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然而,还未来得及将心彻底放下,那阵阴风又刮了回来,“书房没人,她去了哪里?” 元冬傻了眼,“奴婢,奴婢也不知,小姐之前明明在书房来着。” “不是让你看着她,不离左右?” “小姐说,说她练字之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问你,你从何时起发现你家小姐有异样?为何从未向我禀告?” “小姐没,没有什么异样……”元冬被一掌拍飞,跌坐在地上,胸口一疼,口中喷出一大口血。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是在三年前……”元冬强忍疼痛,再不敢隐瞒,从柳如絮下葬到伽蓝寺礼佛,一股脑将自己所知道的原原本本交代了。 她每多说一个字,唐肃的脸就更阴沉一分,等她说完,唐肃阴鸷的双眸已是如同嗜血般逼人。 “蠢货!要你何用。”凌霜剑寒光一现,没入元冬胸口,元冬睁着一双无措的大眼,右眼皮终于不再跳动…… 恭州城楼。 离巳时越来越近,围观百姓的情绪也越来越高亢。在名门正派数十年如一日的渲染中,魔教在升斗小民心目中早已成为了恶鬼般的存在。眼见曾经作恶多端无法无天的恶鬼被绑缚住而无力反抗,人人心中都激荡着一股除恶的快意。 许多人开始振臂高呼起来。 “吊死她!” “吊死她!” “吊死她!” 张大婶也在卖力地高喊着,直到行刑人走到魔教妖女的身后准备行刑,才安静下来,与其余人一样凝神静气地盯着绞索架,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此时的苏愫酥已是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神容憔悴,脖子上套着绞索,手脚反绑,有气无力地站在城墙的边缘。 “巳时到!” 行刑人毫不犹豫地将那被五花大绑的魔教妖女向前一推,魔教妖女便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从几丈高的城墙上直坠而下。 张大婶刚要高声叫好,忽然平地一声雷响,惊天动地,炸得她耳中嗡嗡作响,紧接着又是好几声巨雷响起,伴随着巨雷的是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陡然之间变得静寂无声,她耳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发生了什么?张大婶张着一张干枯龟裂的嘴,呆愣在原地。迷怔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山茶花头巾似被轻轻扯动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只看到一抹石青色的身影从她头顶轻飘飘掠过,足尖点着众人的头顶朝那魔教妖女的方向飞去,翩若惊鸿,光看背影已是让人遐想无限。 那人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向魔教妖女飞掷而去,正中绞索将其割断,如游龙般扑向魔教妖女,在她离地面不到一尺之时将她提起,长臂一拉,将人扯入怀中,一个挺身落在地面,如松柏傲立。 张大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好个如玉似画俊美无俦的公子!心中暗暗羡慕,若他怀中之人是自己该有多好。猛然想起什么,伸手将山茶花头巾解了下来,折好收入怀中。她吞了吞口水,刹那间,万籁俱寂的世界重新恢复喧哗,各种声音齐齐灌入耳中。她这才发觉,城楼处硝烟弥漫,城墙已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废墟,前一刻还群情激昂的民众正惊惶着四散逃命。还有一些人从逃散的人群中跳出,举剑朝那如玉佳公子刺去。 逃命要紧,张大婶最后看了那公子一眼,撒腿就跑,边跑边惋惜,这些粗莽的武夫也不知道怜香惜玉着些,公子今日只怕是难逃一死,选择性无视这翩翩公子是为了救那魔教十恶不赦之徒而来…… 被张大婶惦记的唐楼正被十几名高手围攻,侧身一闪,避开其中一剑。那些剑客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彼此看了一眼,齐刷刷朝他刺去,他一跃而起,剑客们扑了个空,很快又调整姿势再次朝他扑去。 忽然,一道犀利的剑气划过眼前,一人栽倒在地。其余人等连忙后退几步,与唐楼拉开距离,这才看到唐楼身前站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刚才的剑气正是出自这女子手中之剑。等看清她手中握着的剑,这些人皆是后脊一凉!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却在她手中化出堪比名剑的剑气。 “这里交给我,你先走。”谢成韫将剑横在胸前,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好,你小心。”唐楼抱着苏愫酥腾空而起,一跃几丈远,迅速不见了踪迹。 谢成韫站定,手腕扭转,挽了个剑花,“看来你们已经习惯了以多欺少,那就一起上罢,也省的我费事。” 剑客们不约而同地冲了过来,谢成韫凌空一跃,向后翻腾,身体倒转,举剑对准其中一人飞去,正中那人的胸口,抬起脚对着那人的手腕一踢,将其手中的剑踢飞,伸手将那人的剑接住,双手各执一剑,双剑一抖,反扑了过去。 几道金铁交击之声中,又倒下去数名剑客。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无一不是惊愕失色之状。让他们震惊的,并不仅仅是谢成韫的身手,还有她所使的剑法。这些剑客均是唐、谢、赵、梅四家派出的高手,在各自剑法的造诣上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然而,这女子不光将四家的剑法运用得如臻化境,还深谙破解之道,轻轻松松便将他们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实乃匪夷所思! 他们明白过来,今日不光不能从这女子身上讨得半分便宜,再战下去只能是白白送命,于是把剑一收,遁了。 谢成韫将抢来的剑一掷,正要施展轻功飞走,一缕寒霜迎面拂来,她的面纱被吹脱,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谢成韫,你很好。” 谢成韫抬眼看去,唐肃提着凌霜剑,站在不远处,如雪的白衣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血渍,看她的眼神再无半分情意。他叫她“谢成韫”而不是“阿韫”,看来,他已经都知道了。 “唐肃。” 唐肃双唇紧抿,凝视着谢成韫。她手挽长剑,昂首而立,衣袂随风升沉,看他的眼神再无半分怯意。她叫他“唐肃”而不是“肃哥哥”。 他不置一词,片刻之后,突然大笑了起来,眸中淌出的却是吞噬万物的森寒,“谢成韫,重活一世,你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装得不错,竟然连我都骗过了。” 凌霜剑气的威力早在伽蓝寺之时,谢成韫便已领教过,心知凭自己目前的功力,对付唐肃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为唐楼多争取一些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嘴角一勾,戏谑道:“是吗?你也让我很意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的确,我还不够狠。不过,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那你只能遗憾终生了,我要走了。” “走?婚期将至,你觉得我会让你走么?” “唐肃,我不可能会嫁给你。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不会。” “你竟然喜欢上了上辈子被你亲手杀死的人,真是可笑。” 谢成韫没有否认,“那又如何,与你无关。” “你在这里替他卖命,他却不管你的死活,抱着别的女人跑了。谢成韫,这辈子的唐楼心里没有你,你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我会把那个唐楼找回来的。”谢成韫朝唐肃身后一望,“你看,他现在不是回来了么?” 唐肃回头一看,哪有什么唐楼,心知中计,迅速翻身一闪,忽然眼前星光散射,绚烂得如同孔雀开屏,一阵目眩神迷,他反应极快,凌霜剑舞得滴水不漏,形成一道屏障将全身护住,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待星光消散,响声停歇,谢成韫已不见踪影。 “孔雀翎!”唐肃脸上泛起阴沉和冷峻,“谢成韫,你跑不了的。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他转过身,朝已倾覆的城楼走去,曾经的雄伟壮观已化为乌有。 他走进废墟之中,蹲下_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火药灰烬,“霹雳堂。”招来一名手下,“去查查,霹雳堂最近与何人做过交易。” “是。” 这时,附近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废墟中露出一只沾满尘土与血渍的手。 第24节 第27章 (二十七) 唐肃朝那只手走了过去,用脚拨了拨覆盖在手主人身上的瓦砾,露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光头来,“戒痴?” 戒痴的头部以下被瓦砾埋覆,他仰起头朝唐肃哀求道:“唐,唐爷救我!” “救你?”唐肃冷笑着问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唐爷,求您了!” “好,我这就救你。”唐肃握着凌霜剑的手微微动了动,突然眼一眯,将凌霜剑插入了戒痴露在外面的手掌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戒痴发出凄厉的惨叫。 唐肃红着眼将凌霜剑抽出,戒痴又是一声惨叫。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唐肃一脚踩上戒痴的手掌,戒痴已经痛得连惨叫声都无力发出了,“还有脸叫我救你,去死罢!!”剑一指就要对着戒痴的头顶插下去。 “唐夫人还在!”戒痴闭上双眼,大吼一声。头顶传来一丝被锋刃割开的疼痛,戒痴紧绷的心骤然一松,一股热流划过大腿,割伤他的只是凌霜剑的剑气,他的命保住了。 凌霜剑停在离戒痴的头顶半寸之处,唐肃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唐夫人还在!”戒痴赶紧答道,“她的魂魄还在,并不曾离去!” “什么意思?说仔细些!” “贫僧在唐夫人身上见到的,并不只是异世气息那么简单,唐夫人身上有两个魂魄,除了现在这个,还有一个,只不过另一个似是陷入了沉睡。” “为何一具身体里面会有两个魂魄?” “这,贫僧也,也不知。不过,贫僧并未在沉睡的那个魂魄感受到异世气息,贫僧推测,此,此魂魄应当就是唐爷原来的那个夫人。” 唐肃沉着嗓音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戒痴暗道,我若不留这一手,恐怕此刻已在黄泉路上飘荡了,“贫僧一时,一时忘了,直到方才被唐爷用剑一激,才想起来。”见唐肃不语,眼中杀意又起,一副要卸磨杀驴的架势,戒痴赶忙道:“唐爷想不想让原来的唐夫人回来?” 唐肃眸光一闪,“你有办法?” 戒痴涎笑一声,道:“唐爷,贫僧实在是被这碎石压得喘不过气来,能否先救贫僧起来,再与您慢慢道来?” 唐肃二话不说内力一运,一掌将覆盖在戒痴身上的瓦砾和石块震了开去,“快说!” “多谢唐爷,多谢唐爷!”戒痴缓了缓,觉得全身骨头都好似散架了一般,脖子以下、头顶之上皆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他强忍着痛楚,颤颤巍巍从废墟堆中爬了起来,顾不得抖落身上的尘土,舔了舔焦黑的嘴唇,道:“一具身体之内通常只能有一个魂魄,若是装了两个魂魄,必然会有强弱之分,弱的魂魄会被强的魂魄所压制,因而陷入沉睡。” 戒痴瞄了瞄唐肃,继续说道:“如今的唐夫人便是那个强的魂魄,她将原来唐夫人的魂魄死死压制住,使其无法醒来。” 唐肃问道:“这要如何才得解?” “唐爷若要原来的唐夫人回来,必得唤醒她的魂魄,然后将如今唐夫人的魂魄从那具身体之内赶出去才可。” “如何唤醒?又如何驱逐?” “可使用招魂术和驱魂术。” 唐肃不耐烦地皱眉。 戒痴慌忙主动道:“说起这招魂与驱魂之术,本来佛家与道家各有千秋,只不过如今佛家式微,佛法没落,懂得这两门法术的人一时很难觅到,且不一定奏效。若想万无一失地在唤醒一道魂魄的同时将另一道逐出,还得倚仗道家中人。况且,贫僧听闻,曾有一个道士成功地用过此术。” “此人是谁?”唐肃问道。 “唐爷可曾听说过九嶷山朝真太虚天?” 唐肃挑眉,“就是被灭了满门的那个?” “正是!唐爷真是见多识广!”戒痴讨好道。 唐肃脸一黑,“不过一群死人,你逗我?” “不是,不是。”戒痴连连摆手,“贫僧说的可不是他们,贫僧说的正是将他们灭门之人。” “何涛?” “唐爷真是神通广大,连这都知道!正是何涛!既然唐爷听说过何涛此人,定然知道他将九嶷山灭门的原因。” 唐肃点头。 “当年,何涛之妻腹中的孩儿已足月,不日便要生产,却因追杀而胎死腹中,更因此造成其妻再难有孕,何涛因此才愤而将九嶷山上下屠得一干二净。” “再难有孕?他不是又生了个儿子么?” “唐爷您有所不知,贫僧要说的正是此事。当年,死胎被引产之后,何涛用邪术将其魂魄封印,直到在一户寻常百姓家中找到一个命格八字与其子完全吻合的婴儿,将其子的魂魄引入婴儿体内,再将婴儿的魂魄驱走,用的正是招魂和驱魂术。此婴孩,便是他如今的儿子,何峰。” 唐肃若有所思,道:“可惜,这孩子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戒痴大吃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 “谁敢杀他?!!!” 唐肃脸上浮起一抹轻蔑的笑,“自然是,活得不耐烦又愚蠢至极之人。”垂眸思索了一番,对戒痴道:“你去找何涛,就对他说,七星剑在我手中。” “是,唐爷,贫僧这就去。不过……”戒痴吞吞吐吐。 “有话就说!” “何涛隐姓埋名多年,一时半会不知从何找起,可能还需费些时日。” “尽快。” “遵命。”戒痴抹了一把冷汗,彻底放下心来,蹒跚着离去。 一阵风吹过,一方面纱从唐肃眼前飘过,落在他脚下,他认出来是谢成韫的面纱,弯下腰将面纱捡起,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突然凌空一掷,凌霜剑气闪过,面纱化成碎片,如雪花般飘落,他飞身跃起,掠过这堆庞大的废墟,朝城内而去…… 谢成韫赶到那日与唐楼约定的会合地点,妖月宫的一处据点——一座废弃的旧宅。宅门上朱漆剥落,门环上锈迹斑斑。她推开宅门,正要走进去,听到一声娇斥,“站住!”青竹站在院中,一脸戒备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问道:“姑娘你找谁?” “我找你家公子。” 青竹打量着谢成韫,暗道不知这位又是公子在哪里惹下的风流债,居然能尾随到此!自从到了蜀中,自打公子露了面,她才见识到何为不知羞耻,隔三差五总有女子找上门来,扬言要与公子一夜风流。这蜀中真是一个要命的地方,少宫主差点命丧此地不说,还尽是些狂蜂浪蝶,看来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姑娘请回罢!这里没有什么公子,你找错地方了。” “我跟你家公子约好的,在此碰头。”谢成韫边说边往里走。 青竹伸手一拦,将谢成韫挡住。 谢成韫道:“那你叫他出来罢,看他要不要见我。” 青竹轻蔑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姑娘,请自重!” 谢成韫扬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自什么重?我轻薄你了,还是我让你轻薄我了?” “你要是再纠缠不清,休怪我不客气!” 谢成韫不再搭理青竹,径直喊了一声:“唐楼,出来!” “你乱喊些什么!”青竹飞扑而上,就要将谢成韫推出门外。 “让她进来。”唐楼的声音适时响起。 “听到了?”谢成韫眉梢一挑,将青竹的手从自己肩头拂落,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狼藉,桌子凳子歪七斜八地倒在地上,墙角的衣橱破旧斑驳,屋梁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显露出一副破败凌乱之相。 唐楼坐在床边,正在给躺在床上的苏愫酥号脉,神色专注。苏愫酥双眼紧闭,尚未醒过来。 谢成韫问道:“苏姑娘怎么样了?” “关你何事!”跟着进来的青竹没好气地说。 “青竹!不得无礼。”唐楼斥道,将苏愫酥的手轻轻放回原位,站起身对谢成韫道,“今日之事全靠谢姑娘与谢公子出手相助,唐某感激不尽。” “公子言重了,其实是公子的计划周详,部署得当,才能如此顺利地将苏姑娘救出,谢成韫佩服。”谢成韫实话实说,心底隐隐有些自豪,又有些欣慰。他没变,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唐楼,论心思,认真起来面面俱到,无人能及。 从炸城楼乱了弓箭手的阵型,到割断绞索接住苏愫酥,再到最后与四家高手对峙胜出,环环相扣,不露破绽。若不是最后出了点小岔子,堪称十全十美。 她问道:“苏姑娘如何了?” “目前看来,并无大碍,不过受了些惊吓,再加上被点了穴道,所以还未醒过来。”唐楼莞尔,眸中春水微漾,谢成韫与他对视一眼,心底像是有一片轻轻的羽毛在挠动,酥酥麻麻。 床上的苏愫酥像猫一样哼了一声,睁开眼来,眼神有些茫然。她呆了呆,眨了眨眼,才将一切都想了起来,一转头看到站在床边的唐楼,猛地从床上跳起,一个箭步扑到唐楼怀里,哇的大哭起来,“呜呜呜,唐楼,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怪谁?”唐楼淡淡道。 “怪我。”苏愫酥将头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唐楼,是我不好,再不会有下次了。” “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再有下次,我不会管你。” 苏愫酥仰起头,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对唐楼道:“我再也不惹祸了,你管我一辈子好不好?唐楼,你娶我好不好?” 谢成韫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盯着唐楼的薄唇,心底的羽毛化成五指,拨乱了她的心弦。 第28章 (二十八) 唐楼将挂在自己身上的苏愫酥扒了下来,面不改色道:“说什么胡话,少疯疯癫癫的。” 谢成韫暗暗松了口气。 “我向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苏愫酥破涕为笑,似奄奄一息的鱼儿被放回江河般顿时鲜活起来,眼珠四下转动,发现了站在一侧的谢成韫,不过打量了一眼,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昂起头,像一尾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小蛇,充满敌意地问道,“你是谁?” 这女子容貌在她之上,身形比她高挑,胸脯比她鼓,一双眼眸碧水漓漓,看向唐楼的目光情绪交错,让她不悦。这女子,她很不喜欢! 唐楼道:“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几时救的我?怎的我自己竟然不知?” 唐楼反问:“你自己好好想想,是谁在短短几日之内连救了你三次?” 谢成韫心里一动,有些意外,他连第一次都知道,那晚他也在场? 苏愫酥仔细回想了一番,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结舌道:“你,你,你就是那位子虚门门主?!你是恩公?!!” “不错,是我。”谢成韫答道。 “我不信!我那恩公明明是个翩翩公子,怎会是你!” 谢成韫解释道:“行走江湖时,为了方便,才易容成了男子。” “世上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苏愫酥仍是不愿相信,胡搅蛮缠。 唐楼道:“见到救命恩人,不先道谢,反而问东问西?” 第25节 唐楼一出声,苏愫酥这才偃旗息鼓,不情不愿对谢成韫抱拳道:“多谢。” 谢成韫将她的不情愿看在眼里,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举手之劳而已,苏姑娘不必介怀。”苏愫酥是不是真心感激她,她是真的半点也不在意。第一回救她不过是心血来潮,第二回是为了拿回宵光剑,第三回则完全是看在唐楼的面上。 苏愫酥却因她这番话而较起了真儿,颇有些失了阵仗之感,很有骨气地说道:“那可不行,本姑娘并非那忘恩负义之人,岂能白白受了你的恩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武学秘笈、神兵利器,随便什么,只要本姑娘有的,都可以送你!”她只想赶紧还了这个人情,速速把人打发走。 谢成韫见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起了玩性,嘴角噙笑,问道:“随便什么都行?” “没错!你只管开口!”苏愫酥豪气冲天。 “我想要你的心上人,你能把他给我么?” 苏愫酥一下懵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成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成韫挑挑眉不说话。 苏愫酥骑虎难下,一张俏脸上腾起红霞,向唐楼投去为难的目光。 唐楼淡淡道:“别闹了,先说正事。” 谢成韫乖乖地收起笑容,正色道:“嗯,先说正事,正事要紧。”至于唐楼所指的是何正事,其实她也是一头雾水。 唐楼瞥了苏愫酥一眼,道:“她这人一向如此不着调,谢姑娘莫见怪,莫跟她一般见识。”虽是斥责之语,却是字字透出亲昵之感,如同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责备自家妹子。 亲疏立现,苏愫酥内心受用得不得了,甜滋滋道:“我哪里不着调了!” 谢成韫道:“无妨。我家中有一个侄子,也是顽皮得很,我早已见惯不怪了。”坐在家中手拿两颗獠牙的“顽皮侄子”谢初今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打了个喷嚏。 这情景,就像是两个无奈的长辈在各自抱怨家中如猴儿般顽劣的晚辈。“喂!你说谁顽皮!”苏愫酥反应过来,杏眸一睁,瞪了谢成韫一眼。 谢成韫适可而止,笑盈盈看着苏愫酥不语。 “谢姑娘。”唐楼忽然开口。 “嗯?” 唐楼问道:“谢姑娘有何打算?” 打算?谢成韫被他问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打算,也未曾想过如此深远的问题。是啊,她该何去何从?她看着唐楼,好想对他说:我打算跟你走啊。 见她不说话,唐楼也不多问,温声道:“谢姑娘,那就不耽误你了,就此别过罢。大恩不言谢,日后谢姑娘若是有用得着唐某的地方,可去天墉城找我。唐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成韫只来得及听清“就此别过”四个字,脑中便嗡的一声,炸了…… 苏愫酥得意极了,赶忙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罢,我就不送……”话未说完,腹中突然一阵绞痛,腿一软身子往下坠去。 唐楼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只见苏愫酥面容煞白,两弯细细的柳眉拧成一团。 青竹焦急地问道:“少宫主,你怎么了?” 苏愫酥张嘴刚要说话,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在唐楼的胸前染出一团触目惊心的殷红。 青竹吓得不知所措,颤抖着声音问道:“公子,少宫主这是怎么了?” 唐楼一把将苏愫酥打横抱起,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拉过苏愫酥的手来,替她把脉。 苏愫酥疼得面容扭曲,不停地呻_吟,“唐楼,我痛,我好痛!” 唐楼一边把脉,一边问她:“是怎么样的痛法?” “腹中,腹中如同刀绞一样……” 片刻后,唐楼脸上现出少有的凝重,沉声道:“好霸道的毒!” 苏愫酥蜷缩在床上,双目紧闭,瑟瑟发抖。唐楼见状,知她受不住,抬手封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暂时将毒性压制住,令苏愫酥陷入昏睡。 青竹恨恨道:“所谓名门正派竟是如此阴险狡诈,还留了这么一手!公子,少宫主中的是何毒?” 唐楼道:“我也不知,我从未见过这种毒。此前未发作之时,从脉象上根本无从发觉。毒性霸道凶猛,若不是我封了她的大穴,只怕此刻早已侵入心肺。” 青竹问道:“公子,那,那要如何是好?可有解药?我现在就去找解药!” “无解。” “此毒没有解药。” 唐楼与谢成韫同时开口。 唐楼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成韫一眼,问道:“谢姑娘知道这是什么毒?” “此毒名为断肠草,无色无味,服下之人并不会察觉。毒发之时,腹痛难忍,若不加以抑制,中毒者在半个时辰之后便会肠穿肚烂而亡。此毒专为一人而制,从未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是以无人知晓。” 青竹问道:“既然从未流传开来,为何你知道得如此清楚?” 谢成韫在心里说道:因为,这是唐肃特意为我研制的毒,怕我不死,所以才分外凶猛霸道。她看了看晕在床上的苏愫酥,感叹道,自己与这姑娘到底是什么缘分,才会阴差阳错的次次救她于危难。这也是个命大的,若不是遇见重活一世的自己,半个时辰之后便要一命呜呼了。 她冷冷道:“你再这么问下去,苏姑娘就真的救不了了。” “既然谢姑娘如此说,定是知道如何救她,还请相告。”唐楼潋着一双颠倒众生的眸子,专注地瞧着谢成韫。 谢成韫沉溺在这汪春水中,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九窍丸。”三个字出口,忽然觉得心上像是被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 想起当日青竹说的一番话:那是我家公子用他防身的金丝软甲换来的,不然,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我家公子是不是很傻? 她看着近在咫尺依旧完好如初的唐楼,心痛到不行。 唐楼起身,对她拱手道:“多谢!事不宜迟,唐某这便去找九窍丸。她身上的毒已被我暂时封住,但还需人每隔两个时辰以内力压制。” 谢成韫会意,道:“唐公子放心去罢,苏姑娘有我看着。” “那就劳烦姑娘了。”唐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青竹跟了出去,叫住正要踏出院门的唐楼,“公子!” “什么事?” “公子真的相信她说的?” 唐楼拧眉,“你追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公子不觉得她很可疑么?就这样把少宫主交给她,若是她在公子走后意图不轨,奴婢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我看你是这段时日与苏愫酥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沾染了她的傻气。她若要害苏愫酥,又怎会三番四次地救她?” 青竹答不上来:“这……” 唐楼轻抿唇角,“好了,进去罢,我走了。”说完转身,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迅速消失在了青竹的视线中。 唐楼一路往南,朝着他知道的那个地方绝尘而去。那里藏着一位不出世的高人,亦是他的忘年之交。 他眯起桃花眼,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忘年交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老夫苦心研制十年,终于制成了这一颗能解百毒的药丸!” 他对忘年交道:“老鬼,恭喜了,此药可有名字?” “还未来得及起名,不如就让小友替我取一个罢。” 他想了想,道:“人身九窍,通则无病,就叫九窍丸罢。” 忘年交满意道:“不错,此名甚合我意。”又道,“此药极难制作,搜集材料更是难于登天,老夫此生大概也就只能做出这一颗来,还望小友替我保密,不要泄露出去,否则老夫恐将永无宁日矣。” 唐楼眼眸微动,闪过一丝流光,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谢成韫,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第29章 (二十九) 唐楼一路飞奔,来到一座挺拔耸峙的山前。 峻山之上白雪皑皑,四野一片白茫茫。山沟被雪填平,和山背差不多高,形成一片白雪铺就的宽阔平地。 平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茅屋,破破烂烂。 唐楼来到茅屋前,推开同样破破烂烂的木板门,走了进去。茅屋内的情形并不比它的外表好上多少,地面上四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药材。他扫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径自来到屋后。 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圈深色映入眼帘,在这一片白茫茫中分外显眼。唐楼走近,是一块锅盖大小的木板,上面的积雪已被人清理,堆在一边。他熟门熟路地抓住木板上的把手,一把将它掀起,顿时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原来木板之下是一个酒窖。 唐楼沿着入口的木梯走了下去,进入酒窖中,酒香四溢,异常宽敞,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数十只酒坛,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老鬼,在哪呢?我来了。” 没人回应,他不慌不忙地等着。 好半天,终于从一只半人高的大酒坛里传出一把苍老声音,“你这小子,狗鼻子怎么这么灵光!”酒桶里面慢吞吞地钻出来一个老头,老头干瘪瘦小,满头银丝乱蓬蓬的,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红光焕发,手上拿着一只精致的酒壶,瓮声瓮气道,“你说,你是不是闻着我的酒香味儿来的!每次你来,我都正好开了坛好酒!” 老头慢条斯理地从空酒坛中跨了出来,走到唐楼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友啊,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怎的记起我这老不死来了?” 唐楼道:“老鬼,我有事相求。” 老头伸出枯枝般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只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唐楼,“快快快,先陪老夫痛饮三杯!这可是二十年的桂花酿!” 唐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空酒杯还给老头,道:“老鬼,我要九窍丸。” 老头瞟他一眼,“要来干嘛?” “还能干嘛?救人。” “谁出事了?” “别问了。你就说给还是不给?” 老头又斟满一杯酒,递给唐楼,“以我们的关系,别说是我这酒窖里的酒随你喝,即便是你抬来十个死人,我也是要想法给你弄活的。但是,想要我的药,规矩你懂的,更何况,你要的是九窍丸。” 唐楼接了酒杯,同样一饮而尽,“九窍丸是用来救人命的,我身上恰好也有一件保命用的东西。一物换一物,也算公平。” “哦?说来听听?” 唐楼默不作声,睨了老头一眼,开始解起衣带来。 “慢!你要做甚!” 唐楼不理老头,将石青色的袍子褪下,扔到酒坛上,又开始解起中衣的带子来。 “你你你,你住手!先说好,以身相许我可不要啊!” 唐楼脱下中衣,露出一件黑黝黝的背心。他将背心一脱,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一块块精壮的腹肌差点闪瞎了老头一双饱经沧桑的老眼。他把背心扔给老头,戏谑道:“以身相许?想都别想!” 老头摸着手中的黑背心,入手轻飘飘的,质地柔软异常,“这是?” “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好!爽快!不枉老夫跟你相交一场!”老头将第三杯酒递给唐楼,“随我上去拿药。”说完,将酒壶放在一边,走到入口,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唐楼将衣服一件件重新穿好,才爬了上去。 第26节 老头将一只造型古朴雅致的小木盒交到唐楼手中,恋恋不舍道:“这世上只有这一颗九窍丸,金丝软甲也只此一件,你没了它就等于将自己随时随地置于危险之中?到底是谁让你连命都不顾了?你确信你救的是值得的人?” 唐楼接过小木盒,一个闪身,人已跃出几丈远,风雪中遥遥传来他的声音,“老鬼,对了,跟你说个事,喝了鲜竹酿才知道,你这一窖子都是马尿。” “什么!鲜竹酿!你小子!有这好事儿也不叫上我!你给我回来!”老头冲了出去,站在雪地里大喊,但四野一片茫茫,只剩下打着旋儿飘下的雪花。 …… “我不要你救!用不着你假好心!”苏愫酥嘴角带血,挣扎着推开谢成韫。 谢成韫懒得跟她多费唇舌,强行将苏愫酥扯了过来,闪电般出手点了她的穴道。苏愫酥两眼一翻,又睡了过去。 “谢姑娘。”身后传来青竹的声音。 谢成韫转身,“青竹姑娘有事?” “奴婢心中有几个疑问,可否请谢姑娘解答一二?” “你说。” “谢姑娘是何时认识我家公子的?” “大山剑会上。” “姑娘此前可曾见过我家公子?” “未曾。” “也就是说,谢姑娘与我家公子不过萍水相逢。” “怎么?” “那么,奴婢不禁要问了,谢姑娘为何肯对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热心至此?谢姑娘图的到底是什么?” 谢成韫无奈地看着青竹,“你家公子如此睿智的一个人,为何身边的丫头却不太机灵。我若真有所图,又怎会告诉你呢?” 青竹笑道:“不打紧,你就是不告诉奴婢,奴婢也知道你想做甚么。” 谢成韫双手抱臂,挑眉,“你说说看,我想做什么?” “你看上了我家公子。” 不等谢成韫回话,青竹接着又道:“谢姑娘是被我家公子的皮相所迷惑了罢?这世上,很难有女子能不被公子的皮相所惑。看上公子的人多了去了,可惜公子一个都看不上。姑娘就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 谢成韫勾唇:“你这丫头,管得还挺宽。” “我家公子素来温文尔雅,对待女子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但这都仅止于表象。公子对每个女子都是如此温和,谢姑娘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不要误以为公子对你有意。何况,我家公子心里,早就已经有人了。公子看似多情,实则是最为无情的一个人,谢姑娘若不及时回头,迟早会被公子伤得体无完肤。” “你家公子心里有人了?那人是谁?” 青竹将目光投向躺着的苏愫酥,“还能有谁?谢姑娘不会看么?感觉不到么?公子的真性情,从来只在少宫主面前才展现。少宫主和我家公子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长辈也早已默认他俩的婚事,只等少宫主再长大一些便要替他们完婚。谢姑娘,这些你可能比得上?” 谢成韫不语,深邃的眸子中隐隐泛出冷色,道:“你这丫头,可真是不聪明啊!若我是你,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蠢话的。你一心激我离开,就不怕我走之后你家少宫主毒发身亡?” “奴婢并非是想激谢姑娘离开,只是叫谢姑娘看清事实,莫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清什么?” 谢成韫回头一看,唐楼站在门口,风尘仆仆,鬓染霜露。 青竹欢欢喜喜迎上前去,“公子,解药拿到了?” “嗯。” 唐楼径自走到床前,探了探苏愫酥的脉象,对谢成韫道:“这两日有劳谢姑娘了。” 谢成韫道:“无须客气。” 唐楼将苏愫酥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捏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将九窍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再将她的鼻子一捏,迫使她把药丸吞了下去。对着她的背推运了一阵掌力,这才又将人放平躺好。 青竹问道:“公子,少宫主的毒解了吗?” 唐楼答道:“解了。” “那真是太好了!待少宫主醒了,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唐楼道:“不行,暂时还走不了。这毒解是解了,不过她内功修为太差,还是让少部分毒渗入了血液之中,需要以内力将毒慢慢引出,在引毒的过程中,不宜奔波。” “引毒需要多久?” “约莫两三天罢。”唐楼懒懒道,声音中透出疲惫。 谢成韫看着他,曾朗如日月的双眸中布满细细的血丝,遥想当年他一厢情愿为她奔波之时,不知疲倦,不辞辛劳,应当也是如此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引毒的事,就交给我罢,你先去歇歇。” 唐楼没有推辞,对谢成韫道:“那唐某就不客气了,谢姑娘费心了。”说完,起身走到墙边,靠墙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谢成韫坐到床上,开始替苏愫酥引毒。待得引完一个周天,已是到了半夜时分,她困得不行,也走到墙边坐下,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谢成韫缓缓睁开眼,一低头,怔了几息,嘴角忍不住高高扬了起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披在身上的石青色长袍,她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笑得比朝霞还要明媚。 第30章 (三十) “谢初今?”唐肃坐在书案后,抬头问道。在他面前,站着那日被派去霹雳堂打探的手下。 “没错,是他。”手下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答道:“属下已打探清楚,谢初今与霹雳堂一直交易不断,但每次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买卖。属下查到,在恭州城楼被炸前两日,谢初今从霹雳堂购买了整整一车火药。” 唐肃沉着脸不语。谢初今,原来这事你也有份。整整一车,怪不得几丈高的城墙瞬间被炸成一堆废墟。 “盯着谢初今,随时将他的去向禀告于我。” “是!”手下转身要走。 “慢着!”唐肃走到多宝阁前,将一只青瓷花瓶转了一圈,多宝阁从中间打开,露出一间密室来。 他走了进去,少顷,手上拿着两只瓷瓶走了出来,两只瓷瓶一大一小。他把两只瓷瓶交给手下,道:“这只小瓶里装的是芙蓉花粉,大瓶里面是一些芙蓉蝶。芙蓉花粉无色无味,但对这些芙蓉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它们会紧紧追寻芙蓉花粉的气味。谢初今那小子惯会玩花样,易容术了得,一旦他易了容,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得出来。你找机会在他尚未易容之时,不知不觉地把这小瓶里的粉沾在他身上。这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都逃不出这些芙蓉蝶的追踪。” “是!”手下接过瓷瓶,退了出去。 唐肃坐回书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粗大的笔来,在案台上的一方端砚中醮了醮墨汁,笔走龙蛇,写了个硕大的谢字。写完后,他盯着这个谢字瞧了一会儿,在其上唰唰两下画了个大叉,狠狠地将笔一掷,整支笔没入了青石地板之中,紧绷着脸,恨道:“谢家!” …… 谢成韫盘腿坐在苏愫酥身后,替她引毒。引完之后,做了一回吞息纳气,起身。 “你替我做得再多,我也,我也不会感激你的。”苏愫酥语气幽幽,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谢成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你想多了,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为了谁!我还知道,你做得再多也没用,你入不了他的眼的。不过,本姑娘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不想欠你,总归会还了你的人情。” 谢成韫笑了笑,“次次都是救命之恩,你确定你能还得了?还是,你准备用命还我?” “你!”苏愫酥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又要晕过去。 “少宫主!”青竹一进门,就见到这一幕,赶紧放下手中采买的物什,冲到苏愫酥身边将她扶住,一扭头气势汹汹地朝谢成韫道:“谢姑娘,你就是这么照顾我们少宫主的?好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谢姑娘,你在我家公子面前装得可真好。” 谢成韫眼底染上一抹霾色,一直勾着笑意的唇角慢慢地凝结,“她非要自取其辱,我只能成全她。” 青竹愤恨地瞪着谢成韫,正要开口,被苏愫酥打断,“青竹,算了,不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你不是和唐楼一起出去的么,他人呢?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青竹换了副温和的口气道:“还不是心疼少宫主你么?公子见你这两日被毒折磨得食不下咽,人都瘦了一大圈,特意中途绕道去替你买糖蒸酥酪了。自从上次公子带少宫主吃过一次,少宫主就念念不忘的,公子都看在眼里呢。” 谢成韫一愣。 苏愫酥面上飞霞,“被你一提,我好像真的饿了。”忽然双眸一亮,扭头看向门口,嘴角向上弯起,眉眼也弯成一道新月,“唐楼,你回来了。” 谢成韫缓缓抬眸,看着唐楼从门口走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她看着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看着他取出一碗送到苏愫酥面前,看着苏愫酥舀了一勺,秀气地抿了一口,笑魇如花对唐楼道:“唐楼,你对我真好。” 她看着唐楼浅笑不语,眸中流溢的是她前一世常常见到却又不屑一顾的温柔;她看着唐楼走到桌前,从食盒中取出另一碗糖蒸酥酪;她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道:“顺便多带了一碗,谢姑娘可要用些?”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言不由衷道:“不要了,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唐楼善解人意道:“无妨,这世上喜欢这种口味的人本就不多。喜欢它的,谓之美味朝思暮想,不喜欢它的,避之唯恐不及。” 苏愫酥嘴里含着一口糖蒸酥酪,含含混混道:“我就喜欢!不喜欢的人那是没口福!” “我先去歇下了。”谢成韫转身走到墙边坐下。 说是歇息,其实不过是背靠着墙闭目养神而已。此处统共只有一张床,苏愫酥中着毒,床自然是给她睡,青竹与她睡在一起。唐楼则是与谢成韫一样,靠在墙边将就一夜。 清晨,谢成韫醒来,照例又在身上看到了唐楼的袍子,她自嘲地笑了笑,起身,走到院子里。 晨间的风还有些料峭,墙外有几支柳条垂入院内,癫狂着随风舞动。唐楼正在院子里练功,即便只是一身中衣,也耀目的有如枝头新绿,撩动着她的眼帘,让她一时忘记了今夕何夕。 她站在唐楼身后唤他:“唐楼。” 唐楼募地转身,目光有些许讶异,她又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谢成韫将袍子还给他,改口道:“多谢唐公子。” 唐楼披上袍子,正要开口,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青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看到谢成韫,拔剑一指,兴师问罪道:“你这女人,为何要跟着我们,你究竟有何企图!” “青竹!”唐楼斥道,“放肆!把剑放下!” “公子!你可知她是谁?” 唐楼道:“我知道,她是谢家人。” 青竹冷笑道:“公子啊!我们都被她给骗了!她可不仅仅只是谢家人这么简单,她是唐家未过门的大少奶奶,唐家大少爷唐肃的未婚妻!” 唐楼修眉上挑,“你是唐楼的未婚妻?” “曾经是。” “公子,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青竹道,“若不是我今早出门看到大街小巷贴出的告示,我们差点就要中了你的圈套了!” 谢成韫淡淡道:“我不喜欢被人拿剑指着,你最好马上将它拿开。” 青竹不管不顾地将剑又迫近谢成韫的胸口几分,“公子,此女留不……” 谢成韫突然出手抓住青竹的使剑的手腕,略一发力,青竹的手不由得一松,手中的剑滑落,谢成韫就势抄起这把剑,背部贴着青竹的身体一个翻身,电光火石之间,拿剑的人和被剑指着的人已是对调了过来。 青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颈侧的剑,意识到,此女的剑术真是深不可测!她和公子联手,甚至即使加上一个完好无恙的苏愫酥,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没想到,她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却是一个一流的高手。 唐楼轻叹了口气,道:“跟着我这么久,却还是如此鲁莽。”他对谢成韫微微躬身一揖,“丫头没有规矩,当是主人的不是,我代她向谢姑娘赔礼道歉,还请姑娘饶了她这一次。” 谢成韫放开青竹,“我是唐肃未婚妻不假,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不管你们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说完一掷,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院子。 待她走后,唐楼问青竹:“你见到的是何种告示?” “缉拿和悬赏。” “告示上如何说?” 第27节 “原话奴婢记不得了,大约就是,谢姑娘也就是唐家未过门的大少奶奶,被我们魔教掳了来,江湖人士若遇到我们,格杀勿论,但务必要确保谢姑娘毫发无伤,若能将谢姑娘救出,必有重赏。” 唐楼摇了摇头,“笨丫头。” “奴婢不笨。” “如此显而易见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还说不笨。” “离间计?” “你站在这里好好想想,不想明白不许进去。”撂下这句话,唐楼出了院子。 谢成韫心烦意乱地信步走着,来到此处好几日,从未出过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不知院外原来是个宛若世外桃源的地方,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风微寒,吹得她眯起了眼。在漫天纷飞的柳絮中,她似乎看到梦里的那个人,遥遥而立,袍角在风中翻飞。她看着那人不徐不疾地一步步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狭长的双眸含情带笑,朱唇轻启,他叫她“谢姑娘”,他对她说,“谢姑娘,对不住了。” 她轻叹一声,原来,他不是她梦里的那个人啊。 第31章 (三十一) 恭州城内。 晨光熹微,青石街两旁已有人家的屋顶飘出缕缕炊烟,空气之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 王二麻子早点铺旁仍旧是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排了老半天队的李家大婶终于等到她的油条出锅,从满脸堆笑的王二麻子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油条,摸出三个铜板,扔进了油锅旁的一只油乎乎的小竹篾筐中。 李家大婶一转身,正好见到挎着菜篮子的张大婶经过,有些惊讶道:“哟,张大婶儿,怎么有什么菜忘了买了啊?这一早上的,买了两回菜了。” 张大婶清了清嗓子,“是,是啊!瞧我这记性!”抬手抚了抚头巾,扭着腰肢翘着屁股继续往前走。 等她走远了些,李家大婶才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瞧她这骚样儿!”很快得到了共鸣。 “知道张大婶骚,可没想到这么骚啊!” “她家老头得有多少顶绿帽了?” “成天顶着根艳丽的山茶花头巾招摇过市,今日也不知是哪根筋搭住了,换了根向日葵的,不过还是一样骚气逼人。” “还不知道是跟哪个老色鬼的接头暗号呢,这口味真够重的!” “张大婶”一路扭着屁股,跨过小山似的城楼废墟,终于出了城。一把扯下头巾,一脸嫌弃地看着它,就这么一根破东西,害他找了好久,幸好他家洗衣服的仆妇也喜欢戴这玩意儿。抽了抽嘴角,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艳俗的东西,简直不能忍,将头巾向身后一抛,提腿快速向城外疾冲而去。 脚下风声呼呼作响,直到城外一座破落的宅院前才停。懒得敲门,他纵身一跃,直接从院墙外跳了进去,脚刚落地,便听见嗖的一声,一道银光掠过耳边,他赶紧一闪,一缕头发被削了下来,飘散在空中。他呼出一大口气,他娘的,幸好是假发! 不过,仍是火冒三丈,怒道:“谋财害命啊!是你小爷我!站着借钱,跪着讨债,真是世风日下!” 唐楼仔细打量了“张大婶”一眼,忍笑道:“原来是谢公子,是唐某眼拙了,没能认出来。” 谢初今抬起下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的易容术!” 唐楼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进靴中,“谢公子的易容术果真是出神入化,令唐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初今哼了声,扯下假脸,“我姑姑人呢?在哪?我有事要找她,你叫她出来。” 唐楼笑道:“谢姑娘此刻不便出来,不如谢公子先进屋说话。” 谢初今也不多话,昂着头随唐楼步入屋内,一进门,便看到谢成韫和闯祸精两人盘腿坐在床上,谢成韫双手抵在闯祸精的背后正在为她推运内力,问唐楼道:“这是在做甚?” “谢姑娘在替她引毒。” “引毒?闯祸精中毒了?唐肃下的?” “是。” “大爷的!唐肃这只阴险的老狐狸,果然留了后手!”谢初今骂道,忽然脑子转过弯来,一副“我看你比唐肃也好不了多少”的神情看着唐楼,“怎么,这不要钱的劳力还用上瘾了?劫完法场不算,还得送佛送上西啊?就你家闯祸精是个宝,我姑姑就该任劳任怨让你们使唤是么?” “讨厌鬼,你给我闭嘴!”苏愫酥睁开眼,娇叱一声。 “呵,闯祸精,中气十足啊,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碍嘛。”谢初今挑眉,“唐肃都毒不死你,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你!” “你什么你,叫恩公知道不!” “滚开,我才没有这么不男不女不人不妖的恩公!” “小爷懒得跟你废话,先说好,我可是花了一年的月银买来的火药,既然你不领情,我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当这个冤大头,还钱!还有孔雀翎,孔雀翎得还我,今后小爷闯荡江湖还指着这个保命呢!” “还就还!本姑娘才不差这点钱,待我回去,立马叫人给你送来!” 眼看两人就要闹得不可开交,谢成韫赶紧打圆场道:“阿今的孔雀翎确实厉害至极,若不是有它,我还不知如何摆脱唐肃。” 谢初今对谢成韫道:“孔雀翎在你身上啊?那倒不急,等你啥时候玩儿腻了再还我罢。” 谢成韫跳下床,从袖中取出孔雀翎,笑道:“阿今不是还要指着他保命吗?这下怎的又不急了?” “看是谁,我乐意。” “拿回去罢,阿今比我更需要。” 谢初今不再坚持,接过孔雀翎,对谢成韫道:“谢成韫,我回去了,你跟不跟我走?” 谢成韫道:“苏姑娘的毒还要再引最后一次便可全部清除了,我不习惯做事做到一半。” “好罢,我等你一起走。”谢初今说完,找了把凳子坐了下来。 苏愫酥听出谢成韫话里的意思,内心暗暗高兴起来,也没心思再与谢初今扯嘴皮子。 唐楼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成韫一眼。 入夜时分,天空飘起了连绵细雨,暮霭沉沉楚天阔。 青竹点亮一盏油灯,昏暗的室内亮了些许。 谢成韫坐在苏愫酥身后,替她引最后一次毒。 谢初今坐在灯旁,百无聊赖地逗弄着停在他肩膀上的一只灰扑扑的蝴蝶。 青竹好奇道:“这是哪儿来的蝴蝶?” “不知道,刚才飞进来的。”谢初今道。 青竹笑道:“定是谢公子今日打扮得太花俏了,这才招蜂引蝶了。只不过,谢公子招来的这只蝴蝶也太普通了些,奴婢乍一看还以为是蛾子呢!” 唐楼闻言,眉峰骤然拧紧,闪到谢初今身边,捏起那只蝴蝶。 谢初今被他吓了一跳,“你做甚,神出鬼没的!” “芙蓉蝶。”唐楼捏着蝴蝶沉声道,表情凝重,“你被人跟踪了!” “跟踪?!你是说这蝴蝶跟踪的我?连你都没识破我的易容,谁会跟踪一个徐娘全老的大婶?”心里暗暗琢磨,莫不是我的扮相太过妖娆引狼入室了罢。 唐楼道:“此蝶名为芙蓉蝶,对芙蓉花粉的气味极为敏感,即便只剩淡淡的一丝余味也可追踪到源头。江湖上一直有人试图驯养此蝶以做追踪之用,但因为这种蝴蝶太过娇弱不好养,并未有人成功。没想到……” “没想到有人办到了!”谢初今随即明白过来,一下跳了起来,“你大爷的唐肃!跟小爷玩儿这招!糟……” “小心!”唐楼一把将谢初今推开,一支火箭擦着谢初今的侧脸嗖的一声插入了桌面。 紧接着又是数支火箭射了进来,唐楼拨开箭支,赶紧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了起来。谢初今和青竹则将燃烧的箭头扑灭。 只听见火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屋外火光熊熊,一时之间昏黄的世界亮如白昼。 唐肃站在院墙之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朝屋内喊道:“里面的人,赶紧出来罢!我们已将此地团团围住,不出片刻,便会将此处化为一片火海,现在出来还来得及!” 谢初今焦急地在床前踱着步,引毒进入最要紧的关头,是断然不能中断的,“她们还有多久?这屋子经烧么?看样子是撑不了多久!” 唐楼道:“我也不知。” 屋外传来唐肃的声音:“谢成韫,你出来罢!我说过,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谢初今,你倒是个人才,可惜你跟我作对,跟我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谢初今吼道:“滚!老子今日便豁出命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说完就要往外冲,被唐楼一把拉住。 “谢公子,别冲动。”唐楼道,“还用不着拼命,此乃我教废弃的一处据点,设有暗道,此前我已查探过,暗道仍旧完好,可以使用。待谢姑娘引毒完毕,我们便可从暗道逃脱。” “你大爷的,好你个小白脸,怎么不早说!害老子瞎担心,小命差点就交代了!” 话音刚落,火箭破空之声再度响起,流星一般朝这栋破败的宅子落下,宅子瞬间腾起烈焰,染红了半边天空。 屋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不时有着火的木板掉落,小屋摇摇欲坠起来。 唐楼走到衣橱前,将门打开,对谢初今道:“这是暗道的入口。”又对青竹道:“青竹,你先走!”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我说你是不是傻!”谢初今咬牙切齿道,一脚把将青竹踹了进去。 谢成韫吐了一口气,“好了。” 谢初今大喜过望,说了一句,“谢成韫我在下面等你,你快来!”便纵身跃入了暗道。 唐楼对谢成韫说道:“谢姑娘,这里就要塌了,快走!”抱起苏愫酥就往入口冲,这时一声闷响,唐楼闻声回眸,是头顶之上的一截横梁经受不住火焰的炙烤掉了下来,谢成韫正站在那截横梁之下。唐楼未作停留,毅然转身,进入了暗道。 谢成韫见已来不及闪避,正准备震开横梁,一运气,丹田竟然又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横梁砸了下来,压在她腿上,一阵钻心的疼!她试着推了推横梁,纹丝不动。 四周浓烟滚滚,她看着近在咫尺却是无法企及的逃生之路,惨笑一声。屋内的温度每上升一分,心就冰凉一分。 眼眸中的酸涩蔓延开去,她疲累绝望地缓缓阖上眼帘。 半开半阖之际,影影绰绰间有人从暗道跳了出来,一掌推开压在她腿上的横梁,二话不说将她背起,冲入暗道,与此同时,整座宅子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崩塌。 谢初今背着谢成韫在暗道内疾驰,一路喋喋不休。 “我说谢成韫,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小爷我机灵,见你迟迟不进来就知道肯定出事儿了!” “哼,关键时刻还得靠我罢!” “谢成韫,你可是又欠下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啊,这回你打算拿什么来谢我?” 谢初今跑着跑着,忽然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讷讷道:“谢成韫,你哭了?” 沉默。 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闷声道:“谢成韫,你别哭了,大不了我不要你还我人情了。” 谢成韫把头埋在谢初今的肩窝,闭上眼。她在生死之际明白过来,那个世间曾对她最好的唐楼,终究是被她错过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 第28节 第32章 (三十二) 走着走着,迎面来了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见到他们,问道:“方才见谢公子折回,出了何事?” 谢初今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姑姑差点就……” “先出去再说。”唐楼道,领着他们朝出口跑。 暗道的出口隐藏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山洞之中,洞口约莫一人高,被杂草山石所遮掩。 谢初今背着谢成韫,将杂草拨开,猫着腰从洞口走了出去,刚出洞口,迎面飘来凉风细雨,四下里一片漆黑。 “终于舍得出来了啊?你们这是在逃命呢还是散步呢?”苏愫酥凉飕飕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谢初今黑着脸,“闯祸精,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你最好别惹我。” 啪一声,唐楼点亮了火折子,将暗沉沉的夜照亮了几分。看到谢成韫腿上的伤,诧异道:“谢姑娘,你受伤了?” 谢成韫的头靠在谢初今肩上,闭着眼不说话。 谢初今没好气道:“少假惺惺!这还用得着问?不是明摆着的么!那么粗的一根横梁掉下来压在身上,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唐楼赶紧将火折子交给青竹拿好,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囊,从中取出两只小瓷瓶,递到谢初今面前,“这是紫草膏和松露膏,对烫伤和挫伤有奇效,快给谢姑娘用上。” 谢初今接过瓷瓶,把谢成韫放了下来,又把瓷瓶交给了谢成韫。谢成韫对唐楼说了声“多谢”,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山洞。 没过多久,谢成韫走了出来,将瓷瓶还给唐楼。 唐楼道:“不必还我了,谢姑娘留着罢,日后说不定有用。” 谢成韫保持着还瓷瓶的手势,微微抿了抿唇,道:“多谢公子的好意,不过还是请收回罢,我不会再让自己有用得着的时候了。” 唐楼无奈,只得从她手中接过瓷瓶。 谢成韫道:“唐公子,谢成韫该做的都做完了,你们应该没什么地方需要我了,这就告辞了,保重!”转身对谢初今道:“阿今,我们走。” “谢姑娘。”唐楼看着谢成韫毅然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叫住她,“唐某以为,以谢姑娘的修为,从那根横梁之下逃脱不在话下,我不知道……” “唐公子!”谢成韫回眸,朝唐楼绽开一个端庄的微笑,“世事多无常,我不怪公子,公子又何必自责?”别自责,唐楼,我没有怪你。我掉落的那几颗泪,并不是为你。 唐楼眯起双眸,目送姑侄俩离开,直至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怎么?人家一走,你连魂也丢了么?”苏愫酥冷冷道。 唐楼转身,少有的,看向苏愫酥的眸中,冷意比寒夜里的雨还要砭骨,“一直以来,我以为你不过是顽劣了些,每回你挑战我的耐心,看在宫主和左护法的面子上我都忍了。可你越来越无法无天,闯下的祸一次比一次难收场。苏愫酥,当年宫主和左护法救我一次,我救你不下数十次,再大的恩情也都还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善后,日后你是要死还是要活,再与我无关,你自便。还有,谢姑娘次次救你于危难,这次还差点因你而丧命,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还处处冷嘲热讽她,如此是非不分,和恩将仇报有何分别?” 苏愫酥避开唐楼的目光,只敢看着唐楼的薄唇,从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像他惯常使用的那把匕首,一刀一刀扎在她心上。她浑身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透不过气来。她大口地呼吸,滚烫的眼泪流了满脸,“唐楼,唐楼,唐楼……”她不住地叫他的名字,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一个字惹得他更加不悦。 青竹紧紧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愫酥,“公子,少宫主的身体受不住,你……” “还有你,青竹。我平日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才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身边的丫头何时也变得善恶不分恩怨不明了?你以为你是在帮她?你是在丢你家公子的脸!你说,你这种丫头,要来何用?” 青竹不顾地上已是泥泞一片,慌忙一跪,道:“公子息怒,奴婢知错了!求公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你送她回天墉城。”唐楼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纵身一跃,很快不见了踪迹。 有这么一个人,他掌控着你的喜怒哀乐,他牵动着你的情绪,你的哭为他你的笑也是为了他,他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当他突然抛下你不再管你的那一刻,你才知道什么是末日来临。 苏愫酥在这个下着细雨的寒夜里,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 也有这么一个人,她曾是你一生的耻辱,她更是你永世难忘的执念,你为了她辛辛苦苦谋划多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你试图将她重新抓回手中,却接二连三地被她逃脱,当她又一次逃出你的手掌心,只留给你一堆烧成灰烬的残墟的那一刻,你才知道什么是鞭长莫及。 唐肃在这个下着细雨的寒夜里,怒不可遏,恨意达到了极致。 …… 伽蓝寺笼罩在一片雾海之中。 唐楼踏着清晨的露珠而来,敲响了一座禅院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空见走了出来,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 唐楼单手回礼,道:“请问,虚若师父可在?” “施主贵姓?从何而来?找我师父何事?” 唐楼笑了笑,道:“某姓唐,名楼。听闻虚若师父棋艺精湛,专程前来讨教。” “施主请稍等,待小僧去禀告师父。” “多谢。” 空见转身进了屋内,没过多久,出来道:“抱歉,施主请回罢。” “这是为何?” “我师父已多年不与人对弈。” “然而,某听闻虚若师父乃是棋痴,怎会不下了呢?” 空见道:“施主误会了,我师父并非是不下棋,而是不与他人对弈。” “不与他人对弈,为何?” “因为遇不到对手,赢的次数太多,有些无聊。” 唐楼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去告诉你师父,我也是无聊得太久,偶然听说伽蓝寺中有位虚若师父棋艺精湛,这才特意拜访,只想看看我和虚若师父,到底是谁更无聊一些。” 空见打量了唐楼一眼,真狂!转身再进去禀告,很快回来,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进。”暗道,得,又来一个狂妄的。他本来以为师妹已经够狂了,这一位比师妹还要狂,偏偏自家师父就吃这一套。 唐楼随空见进了院子,院中站着一位身穿黑色僧袍的年轻武僧,心下了然,这位就是虚若,施礼道:“虚若师父。” 虚若打量了唐楼一眼,好一个粉面朱唇的风流公子,就是不知他是真狂还是虚张声势,当下淡淡一笑,回礼道:“唐施主。既然施主特意前来与贫僧手谈,那就请罢,希望施主不要让贫僧失望。”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楼随虚若走到石桌旁,空见已从屋内抱了两只棋盅出来,放在石桌上。 虚若道:“施主远道而来是客,便由施主执黑罢。” 唐楼也不推辞,将盛放碧玉棋子的棋盅放到自己这边,两指捏起一颗碧玉棋子,放在一个星位之上。 空见的目光不知不觉被他的手吸引,只觉得,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那棋子还是那捏棋子的手更晶莹剔透。等他从那双如竹节般修长的手上收回视线,棋盘之中已落下数颗棋子。 虚若则渐渐变得严阵以待起来,心下隐隐有些久旱逢甘露的兴奋之情,倒真是个对手! 棋盘慢慢被填满,虚若神情严肃,凝神思索良久,才落下一子。他暗暗打量了对手一眼,那人却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手里捻着一颗棋子,眯着眼,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来,一样的狂妄,一样的眼神中透着坏,一样的笑着笑着就将人算计了去。 “你输了。”唐楼笑道。 虚若又一次,以一目之差输了,却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他高兴地对唐楼道:“施主的棋艺果然是高,令贫僧佩服。再来!” 唐楼欣然应允。 两人直从日出厮杀至日暮,胜负难分,不禁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唐楼在虚若的挽留之下,于伽蓝寺住了几日,日日与虚若对局。 辞别之日,虚若亲自送唐楼下山。在下山的路上,虚若忽然想起件事来,对唐楼道:“对了,施主的棋艺可有师承何人?” “并无,只因幼时偶然见人对弈,觉得有趣,便自己摸索了。” 虚若惊讶道:“施主果然是天分非凡,也怪不得这棋路不同寻常,有剑走偏锋之感。”又问道,“施主可曾收过弟子?” 唐楼摇头道:“未曾。师父何故如此问?” “那就奇怪了,贫僧有一徒儿,当年便是以一场对局拜于贫僧门下。我那徒儿的棋路,与施主竟是如出一辙。” 唐楼一挑眉,问道:“师父的徒儿叫做什么?” “她姓谢,叫谢成韫,乃是谢家家主的胞妹。” 第33章 (三十三) “谢成韫,是她?”唐楼若有所思地垂眸。 虚若道:“怎么,施主认识我徒儿?” “不仅仅是认识,贵高徒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原来如此。”虚若了然道,“想来施主也是与我徒儿对弈过,才让她将这棋路学了去。” “师父说错了。”唐楼笑了笑,“唐某并未与贵高徒下过棋。” 虚若讶道:“莫非真是机缘巧合?不对啊,这世上哪有棋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世事无常。”唐楼淡淡道,“师父身为空门中人,当更能明白这个道理,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虚若道了声“阿弥陀佛”,笑道:“贫僧就送施主到此,施主的棋艺与棋品世所罕有,能与施主结识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盼他日得空再与施主一战。” “唐某久仰师父大名,早就想来拜访,一直未能成行,这次也算得偿夙愿,告辞。”唐楼拱手道,洒脱离去。 虚若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听到一声“师父且慢”,他回头,却是唐楼去而又返了。 “唐某忽然想起一件事,想请教师父。” “施主请讲。” “唐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前段时日,唐某曾与贵高徒打过几番交道。看贵高徒身手,不说唐某,就是当世高手也不一定能在她手下讨得便宜,为何紧要关头总会出些岔子甚至连自保都不能?可是有恙在身?”唐楼凝视着虚若,终于问出了这个让他一直不解的问题。 竹林战巨蟒的那一次,谢成韫晕倒在他面前,他以为是她中了蛇毒之故。那么,她被房梁压倒差点丧命之事要如何解释? 虚若避开唐楼的凝视,思索了少顷。他不会打诳语,况且,有道是从棋品可观人品,唐楼此人虽心思深沉,却是邪而不恶,狡而不诈,告诉他也无妨。于是抬眸,迎着唐楼的视线道:“并非是有恙在身,我徒儿练的是无相神功。” “无相神功?唐某倒是略有耳闻,据说乃是一种时有时无的内功,如此倒是解释得通了。”唐楼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峰,自嘲地笑了笑,忘恩负义的原来是自己。 …… 谢初今跃上一颗大槐树,两手扒着树枝,慢慢朝树梢挪动,将手抄进鸟窝,小心翼翼地掏出几颗鸟蛋,用手捧好,从树上一跃而下。 树下坐着谢成韫。 “谢成韫,你受了伤,得补补。”谢初今把一捧鸟蛋伸到谢成韫面前。 “生吃?” “不然呢?你还指望着我给你做个蛋羹?” 谢成韫扶额,“阿今自己吃罢,我没什么大碍了。” “不吃拉倒!”谢初今敲了一只蛋,倒进嘴里,吞了下去,一阵恶心泛了上来,“呕——” “阿今,不要勉强。”谢成韫忍住笑。 谢初今黑着脸一跃,默默地将剩下的蛋放回了鸟窝,垂头丧气地坐到了谢成韫身边。 第29节 “是我连累阿今了。”谢成韫内疚道,“害得阿今有家不能回,跟着我过这种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日子。” “说这些有意思么?”谢初今不耐烦道,“你还不如告诉我你的内功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这都两天过去了,到底还能不能恢复!” “我也不知道,上次失灵没过多久就恢复了,这次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久。” “真是麻烦!你说你练这不靠谱的功夫做甚!” “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谢初今:“……” 谢成韫起身,“走罢,天快黑了,先找找看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姑侄俩往林中走去。 日暮西山,一束余晖斜穿进静谧的树林,被高大的树木梳理成一缕缕,像一根根横在眼前的金丝,有些晃眼。谢成韫抬手挡了挡眼睛。 不远处传来叫救命的声音。 “谢成韫,有人在叫救命?” “好像是。” “我还以为是我饿得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了。走,去看看。”谢初今拉起谢成韫就往声音传出的方向跑。 声音越来越大。 又跑了几步,终于看到叫救命的人,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僧服,却有一头毛茸茸乱糟糟的头发,被倒吊在一棵树上。 “呜呜呜呜,救命啊!”那孩子见到有人来了,叫得越发大声起来。 谢初今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 谢成韫来不及阻止,只听见咚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谢初今掉进了坑里。与此同时,从树上撒下来两张大网,一张将谢初今蒙头兜住,另一张网住了谢成韫。 从树上跳下七八个孩子,一拥而上,将谢成韫绑了个结结实实。绑完谢成韫,又将坑里的谢初今拉了上来,同样五花大绑。 吊在树上的孩子被解了下来。 谢成韫打量了这群孩子一番,都穿着一样破烂不堪的僧服,最小的就是这个被吊着当诱饵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左右。 “小兔崽子,敢阴你爷爷我!”谢初今气得七窍生烟,骂骂咧咧。 “快放开你爷爷!” “小小年纪不学好,看爷爷我待会怎么收拾你们!”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猜起拳来。 没过多久,两个较大的孩子走到谢初今身边,一把将他的嘴捏开。 谢初今被迫张着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慌道:“奶萌,奶萌想更麻?” 最小的那个孩子默默地脱下一只袜子,走到谢初今面前,恋恋不舍地将袜子塞进了谢初今的嘴里,嘟哝道:“我就这么一双袜子,记得还我。” “呕——”谢初今差点晕过去。 脱袜子的孩子看了看谢成韫,谢成韫赶紧道:“我什么也没说!” “走!带他们去见大王!” 姑侄俩被扭送进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破庙,青砖灰瓦,墙壁斑驳,门窗破旧,荒凉不堪。 谢成韫觉得这破庙有些眼熟。 破庙中间是一尊破败的佛像,佛像下面站着这群孩子口中的大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除了一身僧服没有其余的孩子褴褛,一样脏兮兮乱蓬蓬的。 大王摸着下巴,围着姑侄俩转了两圈,两眼放光,“行啊你们!还真有人上钩了!” “嘻嘻,他们脑子不好使嘛,特别是这个高个子。” “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 “问都不问一声就扑过来。” “那还不是我装得像。” “我撒网撒得快!” 孩子们叽叽喳喳,抢着邀功。 谢初今瞪着他们,嘴里发出呜呜声。你才脑子不好使,你们全家都脑子不好使! 大王满意道:“嗯,不错,这样的中等货色,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谢初今一脸不敢相信。中等货色?你大爷的!识货吗?! 大王吩咐其中一个孩子道:“快去通知丽春院的老鸨!哈哈哈哈,我们就要有钱啦!”那孩子得令,哧溜一下飞快跑了出去。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将姑侄二人绑在了柱子上,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个个激动得像是要过年了一样,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等有了钱,我要买一百只烤鸭!” “我要买很多很多馒头!吃不完的馒头!” “我要买一箱新袜子。” “你说他们能卖多少钱啊?” “不知道,大概长得好看一些的那个女的能卖得多一点儿罢?” “那个大个子长得太丑了,不会卖不掉罢?” 身穿张大婶常服的谢初今: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谢成韫抛给谢初今一个同情的眼神。 孩子们从美好的未来开始探讨起了谢初今的性别。 “这个大个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她穿着女人的衣服!” “男的!他有喉结!” “你懂什么!有些长得丑的女的也有喉结!” “要不要打赌!” “赌就赌,一只烤鸭!” “行!” “可是,他嘴被塞住了,要怎么才能知道?” 大王开口了:“这还不简单,摸摸看不就知道了!” 谢初今:…… 谢成韫赶紧说道:“他是男的!” “我不信!” “是啊!我也不信!” “谁去摸?” “老规矩!” 孩子们又开始猜起了拳。过了一会儿,脱袜子的孩子噘着嘴,十分不情愿地走到谢初今面前。 谢初今惊恐地看着他。又是你!你敢! 孩子蹲下_身,撩起了谢初今的裙子,把手往里面一伸,一抓。 谢初今:!!!!! 谢成韫:…… “男的。”孩子面无表情道,说完还嫌弃地甩了甩手。 谢初今:老子跟你们拼了!!!!! 终于,谢成韫的丹田有了感觉,她当机立断,猛地一运内力,啪一声,捆绑在身上的绳索断成几截掉落在地。飞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所有孩子的穴道,赶紧把谢初今嘴里的袜子抽了出来,给他松了绑。 谢初今干呕了几声,泪花都憋出来了,抹了把眼睛,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 第34章 (三十四) 谢初今把这些被点了穴道的孩子摆成一排,点了点人头,九个。“小兔崽子们,动到你爷爷头上了!”脱下一只鞋,走到他们身后,照着每个人的屁股就是几下。 “哇——”年龄稍小的几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大一点的孩子也干嚎了几嗓子。 “嘿,我说你们还有脸哭!爷爷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妓院呢!你们倒好,小小年纪不学好,就敢把好人往妓院里卖!” “那你说,妓院是干嘛的?”一个小胖子哭着问。 “妓院就是,就是专门欺负女子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何那些女子总喜欢让人家常来?这不是傻么?” 谢初今被问住了,“别打岔!”嘴里的味儿又泛了上来,一阵干呕,走到留给他奇耻大辱的孩子身边,又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让你塞我,让你摸我!” 那孩子昂着头,倔强地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看我干嘛?宁死不屈啊!”谢初今恶狠狠道,话刚说出口,忽然感觉有些恍惚,还有些愧疚。谢初今在心里咒骂一声,见鬼了!我为什么要愧疚! 孩子不说话,眼泪汩汩往下流。 “你还觉得委屈?!” “就委屈!”孩子突然大吼。 “你说什么?!” “我就那一双袜子,现在被你的口水弄湿了,我还怎么穿!你以为我想摸你啊?我自己又不是没有!” 谢初今:…… 谢成韫走了过来,道:“今日之事,我念你们还是一群孩子,不跟你们计较了。不过,若你们还是这样是非不明、善恶不分下去,迟早会吃大亏。不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也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很无能。”说完解了孩子们的穴道,对谢初今道:“阿今,走罢。” 走出破庙,夜色浓重,仿佛无边的浓墨涂抹在天际,一丝微弱的星光也看不见。 第30节 一阵寒风吹来,谢初今打了个哆嗦。“蛮好就在破庙将就着过一夜的,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落脚点去。” “你就不怕再一次着了那群小鬼的道?” “那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你那内功撂挑子了!再说,吃一堑长一智,小爷要再被阴就是活该!” “啊!原来是我想多了。” “你想什么了?” “我以为,受此奇耻大辱,你只想尽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 “既然阿今不介意,那不如就回去罢,歇一晚上再走。” 原路返回。 刚进得庙中,一群孩子像看瘟神般看着他二人,却又不敢妄动。谢初今找了个柱子靠着坐下,交叉着手假装闭目养神,实在是很难直视让他难堪的小鬼。 谢成韫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觉熟悉感更甚。她怔怔盯着破庙之中的那一尊破烂不堪的佛像,前世的回忆一幕幕拼凑完整起来。她终于想起来,这是陆不降当日将她扔进的那个破庙,也是在这座破庙之中,陆不降将《无相剑诀》交给了她。 “他赌你,定会杀了他。” “这是他废了半条命为你找来的,也是他这辈子为你找的最后一本剑谱。” 这两句话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造化何其弄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爱上一个死人,一个被自己亲手所杀的人。他在时,她眼里从来看不到他;等到他死了,却又阴魂不散地时时浮现在她眼前,日日折磨着她。重活一世,她满世界地寻找他,却遍寻不获。 但是,即便她现在孑然一身,又有何妨。前世,他那么努力地想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她最终仍是糟蹋了他的心愿,自暴自弃。 谢成韫仰头,把悬在眼眶的眼泪逼回眼中,深吸了一口气。唐楼,那我便如你所愿,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谢成韫看了看周围的小孩,声音透露着不可置疑,沉声说道,“你们都过来。” 九个小孩齐刷刷站到前面,稚嫩的眼神望着她,很难想象之前他们的种种恶劣行径,谢初今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瞥谢成韫,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说下你们每个人都擅长什么。”谢成韫眼神波澜不惊,让人捉摸不定,对最大的那个孩子说,这个声音是带有威严的。 “我……我们以前跟着师傅,能偷懒就偷懒,没学到什么本事,反而经常往集市跑,偷鸡摸狗的事情没有少做。” “行了,有什么都直说,我不是来审判你们的,你们并没有佛根,一直打着佛家的旗子坏佛祖的名声也不好,你们九个再加出去报信的那个,等妓院的人来问你们要人,想必饶不了你们,今天我就把你们都收了。” “你是要做我们的大王么?”最小的那个孩子小声问道。 “不!”谢成韫沉吟道,“以后我们就是十二都天。” “这名字小爷喜欢!”谢初今在心里数了一下,十二都天,那就是十二个人,那岂不是自己也被组队了,突然来了兴致,蹦跶起来,“我年纪最大,我当老大!” “你们以前叫什么名字?”谢成韫并未理他。 “我们都是地字辈,自从庙里揭不开锅,方丈就把我们遣散了,让我们各自化缘自求多福,我们……” “好了,以后我们是天字辈,按照十二地支来排行,我是老大,他是老二”,谢成韫朝谢初今一指,“你们按岁数排好。” 谢初今又犯嘀咕,“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子,天丑……呸呸呸!” “好了,天寅,你说说你们可有何一技之长?”谢成韫问道。 天寅疑惑道:“偷鸡摸狗也算一技之长么?” 谢成韫道:“你有的,别人没有,便可称作一技之长。” 孩子们雀跃起来,纷纷举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别吵!一个一个来!” 排在天寅后面的孩子说道:“大王,啊不,是天寅,他可厉害了,有一次,我们在山上挖野菜,他被一条竹叶青给咬了,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谢成韫肯定道:“嗯,不错,抗毒,继续。” 天寅道:“小十,就是天亥,最会装可怜了,千万不要看他的眼睛,自从有一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就把自己唯一的一个馒头让给了他,差点饿晕过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哦?难怪!”谢成韫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初今一眼,谢初今恍然大悟。 “那其他人呢?”谢成韫问道。 “天卯、天辰和天巳是三胞胎,他们不光长得一模一样,还能感应到彼此。从前,有一次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便混到赌场了,由于只赢不赔,年纪还这么小,直接被赌场的人踹了出来。” 谢初今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如何感应的?” 天巳说:“天卯回来了,妓院的人也来了……” 话还未说完,就有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随后跟进来一个徐娘半老、涂脂抹粉的女人,扫了一眼破庙内的情形,“小猴子,你要卖的人呢?” 跟随他们进来的天卯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到了谢成韫的身后,他从谢成韫身后探出头来,“卖你个大头鬼!不卖了,她已经是我老大了。” 谢初今一脸惊悚地看着三胞胎:“这也可以?!” 那女人终于注意到谢成韫,顿时两眼放光,“极品!”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有种,敢玩儿老娘?小猴子们,卖不卖可由不得你们喽!给我上!” 几个彪形大汉袖子一撸就朝谢成韫扑了过去,还未近身,便齐齐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那女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要开溜,被天午、天未、天申、天酉、天戌堵在门口,只得转身,朝谢成韫讪讪一笑,“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谢成韫道:“天寅。” 所有人都看着她,激动不已,等待老大的头一次发号施令。 “把她身上的金银首饰都扒了。” 大家把目光都转向了那女人,果然是披金戴银,浑身金光闪闪。 谢初今赞道:“天子,你好棒!” 孩子们高兴极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赚钱啊!” “老大,你太有眼光了!” “我的烤鸭又回来了!” “嘿嘿,我的袜子也可以买了!” 那女人欲哭无泪,怎么也没想到,带了五个保镖出门,竟然还是被打劫了。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下次要的就是你们的命了。”谢成韫冷冷道。 女人和彪形大汉慌不择路地逃下了山。 “东西整理好,交给天寅,以后这些事情都由他负责。”谢成韫又道,“天午、天未、天申、天酉、天戌,你们可有些什么特别之处?” 天卯说道:“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有一处纹身。” 谢初今道:“让我瞧瞧!”说完,急不可耐地上前将他们每个人的上衣扒了个精光,定睛看了半晌,“好奇怪的纹身。你们五个到底是什么人?什么身世?” 天寅道:“他们五个是方丈捡来的,平时不大爱说话。” 谢初今问天午:“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世?” 天午摇了摇头,其余几个互相看看,也摇了摇头。 谢成韫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个,看他们的眼神似乎很老成,全然不像七八岁的孩童。若是放在人群之中,很难让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而且,见过之后,也很难记起他们的长相。 第35章 (三十五) 天墉城,妖月宫的主城,坐落于南疆十万大山环抱的昆仑虚之巅,山体陡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此地雪山绵绵长长,峰高云自扰,雾重絮飘繁。 半山腰上,一名身形瘦小的白发老者步履蹒跚地在山道上走着,边走边唠叨,“山陡路滑,可苦了我这把老骨头了。这天墉城来一次是忒不容易,这次一定得把事情办成!”他好不容易来到城门外,抬头仰望城楼,喘着粗气感叹道:“不愧是魔教主城啊!费了老夫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到了!要是再过十年,老夫还不一定爬得上来。” 老者朝着站在城楼之上的守卫挥手喊道:“这位小哥,老夫自蜀中而来,寻唐楼唐公子有要事,可否代为通传一声?” 守卫问:“既然是来找我们少城主的,先报上名来。” 老者道:“老夫姓梅,名修齐,曾与唐少城主有过一面之缘。” 上面传来一声“等着”,便不见动静了。 梅修齐耐心地原地等候,此刻才有心情欣赏起了周遭的风景。雪域仙山秘境长,无人踏雾揽苍茫;嶙峋万仞终年雪,泻玉流穿古镇滂。若非此乃魔教的地盘,倒不失为一个仙居之所。 正想着,城门轰然开启,一名守卫走了出来,对梅修齐道:“少城主有请,老伯请随我来。” 城内气势更为恢弘,城中建筑多以巨石垒砌而成,乃是不折不扣的石城,梅修齐难掩心中的震惊,魔教之势果真日盛矣,他日不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守卫将梅修齐带到一座青砖黛瓦的高堂广厦前,对梅修齐道:“老伯,这便是少城主的住所了。” 梅修齐对守卫道了声谢,随家丁进了大门,一路前行。 家丁领着梅修齐进了正厅,对梅修齐礼貌地微笑道:“老伯请在此处稍候片刻,我家主人也才刚从外头回来,现下正在更衣,很快便会过来与老伯一叙。”家丁吩咐人给梅修齐上了一杯茶,便笑着退下了。 梅修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股馥郁的清香充塞口鼻,暗道一声好茶。手中的茶杯瓷质坚实而细腻,釉色浑然天成、晶莹绚丽,其名贵可见一斑。他抬头四下里一扫,打量起这正厅的布置来,以黑白灰三色为主,古朴风雅至极,边看边不住地点头,这唐楼的品味倒是丝毫不输他那一副皮相。 “梅前辈。”唐楼的声音在梅修齐身后响起。 梅修齐转过身,顿觉眼前一亮,唐楼今日穿的是一件雪青色的袍子。此人站在眼前,便宛如黑白水墨画上一抹华丽的色彩,将原本略显单调的景致勾画得生动起来。 “自大山剑会一别,已两年有余。”唐楼眉尾斜飞,眼带笑意,“不知梅前辈此番前来,可是要与唐某清算前辈那支鲜竹酿的旧账?两年前得了前辈的鲜竹酿却不告而别,唐某一直等着前辈前来讨账。” “非也,非也。”梅修齐赶紧摆手,“少城主误会了,两年前那支鲜竹酿早已成昨日旧事,老朽今日乃是有求而来。” “前辈请讲,若是唐某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是义不容辞。” 梅修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事对少城主而言应当不难,毕竟少城主已经成功过一回了。” “前辈是说……” 梅修齐捋了捋白须,道:“老朽此生最为得意之作,便是第四支鲜竹酿。只可惜,那第四支鲜竹酿现下正陷入穷凶极恶的险境之中而不可得。老夫年岁已老,若是不能在入土之前尝上一口,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唐楼挑眉,“前辈是想让唐某去取第四支鲜竹酿?” “正是。少城主的本事,早在两年前老朽便已见识过了。是以,老朽以为,世上能助老朽取回这第四支鲜竹酿之人,非少城主莫属。” “取这第七支鲜竹酿的过程已是万般凶险,照前辈所说,想必第四支鲜竹酿所处的环境只会更加骇人。” “那是自然。” 唐楼略微一笑,“恐怕要令前辈失望了,那次唐某乃是与人联手才全身而退,况且真正有本事的那个并非唐某,而是与唐某一同下去的傅门主。” “不知傅门主如今何在?少城主可否再次与傅门主联手?只要能替老朽圆了此梦,条件你们可以尽管提!” “唐某也不知,自两年前一别,便再未见过她。这个忙,唐某是无能为力了,还请前辈见谅。” 梅修齐难掩失望之色,“这……” 第31节 “抱歉,让前辈白跑这一趟了。”唐楼道,“前辈来一次也不容易,不如就在我天墉城住上几日,领略领略这与蜀中截然不同的风光?” 梅修齐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了,多谢少城主的美意,老朽就不多叨扰了,既然如此,老朽这就告辞了。” 唐楼吩咐家丁送客。 梅修齐心中郁塞难抑,边走边叹,“哎!可惜了我这四十八年的鲜竹酿,莫非永世不得见天日了么?可惜!可惜啊!” 家丁安慰道:“老伯,想开些,世上佳酿何其多,何必执着于那一种。” 梅修齐有些不豫,“你懂什么!我这支鲜竹酿岂是寻常佳酿可比的?口感自不必说,更为难得的是它那独有的功效!” 家丁问道:“老伯这酒还有何功效?” “哼!我这支鲜竹酿,对那内力不稳之人来说不啻于仙丹妙药,只要每月饮上一口,不出半年,便可筑稳根基!” 家丁道:“老伯的酒竟然还有此等神效,真乃无价之宝!” “好一个无价之宝!”身后传来唐楼的声音。 梅修齐转身一看,却是唐楼自正厅步出了。 “我若替前辈将它取回,前辈是否肯割爱,将一半赠我?”唐楼开门见山道。 梅修齐面露难色,“这……” “前辈不远千里来天墉城,也是看得起唐某。唐某为前辈舍命圆梦,如果前辈连这也舍不得,那还是请回罢。” 梅修齐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痛快道:“好!成交!”又问道,“不知少城主准备何时随老夫下山?” “今日天色不早了,还请前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随前辈出发。”唐楼吩咐家丁道,“带梅前辈去客房。” 梅修齐跟随家丁离去。 唐楼转身,垂眸若有所思。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双玄色长靴,他停了脚步,抬眼一看,陆不降正站在他面前皱眉看着他,眉川拧成一高一低。 唐楼笑了笑,“怎的这般严肃?又有女人上门来找夫君了?” “鲜竹酿真的就那么好喝?”陆不降沉声问道。 “真的。”唐楼笑眯眯答道。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天墉城少了你的酒喝?” “多得喝不完。” “不喝到那什么鲜竹酿你会死?” “不会。” “还是你活得不耐烦了?你要是忘记了,我可以提醒你!你的金丝软甲早就不在了!” “师父这是信不过我啊?”唐楼依旧是笑盈盈的。 “你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你最清楚不过。”陆不降阴沉沉地盯着唐楼,“胸口的旧伤若不护住,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我自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我不管你和那老头什么交情,也不管你答应了他什么,你不准去。” 唐楼收起笑,平静道:“师父,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欠了一个人很大的人情,若是不还,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陆不降叹了口气,看徒弟的神色便知,他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 …… 蜀中绵州的一处酒楼。 此时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酒楼之中并未坐满,大堂之中只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 唐楼独自坐在靠墙的一桌,给自己斟了杯酒,悠然自得地举杯一饮而尽。 与他毗邻而坐的是两名剑客,再过去一桌坐着的是一名相貌平常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 两位剑客酒酣兴起,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陈兄为何如此愁眉不展?有什么兄弟能帮得上的直说便是!” “哎,别提了,还不是醉虹楼的小翠,让哥哥我日思夜想的,我好不容易攒够了银两,想把人给赎出来,那可恶的老鸨临时抬价,就是不放人。” “陈兄可曾寻过十二都天?有急难险事,找十二都天啊。他们神通广大,没什么能难倒他们的。” “十二都天神通广大是没错,只不过他们从来都是神神秘秘的,只有他们出现在有难需要帮助的人面前,从来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说,他们要价也不低啊,我可出不起这钱呐!有这钱,十个小翠都赎回来了!” “试试看总没错嘛?万一他们就管了呢!”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啪”的一声,一锭银子从天而降,两人一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这位兄台,在下碰巧从此地经过,无意听闻兄台有难处,愿略尽绵薄之力。” “你我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我怎可平白收你钱财?” “在下想向兄台打听一件事。”唐楼将那锭银子往前一推,“可否请兄台说说这十二都天?” 第36章 (三十六) “十二都天乃是近两年江湖上冒出的一个神秘组织,能人所不能,救人于危急。”姓陈的剑客将那一锭银子收入怀中,“据说是由十二个人组成,为首的是一个叫‘子’的人。江湖救急、排忧解难、被仇家追杀需要保护都可以找他们,不过,他们行踪不定,不到危急时刻不会现身,所需酬金高得令人咋舌。而且,若是他们没有兴趣,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得动。” “哦?”唐楼笑着问道,“那么,这十二都天决定出手之时可有何讲究?哪些事是他们感兴趣的,又有哪些是他们不感兴趣的?” 另一位剑客叹道:“这便是他们的古怪之处了,行事毫无章法,一切全凭他们头目的心情。” “看心情?”唐楼问道。 “正是,若是遇上他们头目心情不好之时,便是以金山作酬也无用。”那人摇了摇头,“此人想必是个喜怒无常、性情乖僻、心理有些扭曲之人,不然一般人哪里会动不动就心情不好了。” “噗——”邻桌那七八岁的孩子喷了口汤出来。 与那孩子同桌的年轻女子开口训道:“好好吃你的饭。”嗓音低沉,略有些沙哑。 “哦。”孩子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埋头吃起饭来。 唐楼瞟了他们一眼,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女子背对着他,坐得端端正正,二人的穿着都很普通,在他们的桌上放着一把剑。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问那姓陈的剑客:“兄台可知,如何才能找到十二都天?” “没人知道,从来都是他们主动找上门。”陈姓剑客再次感叹道,“真是古怪至极!” “小二,结账!”沙哑的声音又响起,邻桌的年轻女子将几颗碎银摆在桌上,对闻声跑过来的小二道,“不用找了。” 小二点头哈腰,“多谢客官打赏,客官您走好!” 年轻女子对孩子说了声“走了”,便起身抓起桌上的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孩子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飘忽而至,唐楼的鼻翼微动,目光投向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背影,黑眸中露出几分诧异,很快抿起了唇角,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对两位剑客道了声“多谢”,跟了出去。 出了酒楼,嘈杂之声顿时混成潮汐连绵而来。左右相顾,街面上华盖云集,人群熙来攘往,已看不到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身影。唐楼提气一跃,轻飘飘蹿上了屋顶,沿着屋顶一路跳跃,目光紧紧盯着街上的人群。 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巷口,看到了二人。巷子中不时传出一道道金铁交击之声。他将衣袍一撩,悠闲地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下面。 此时,被他注视着的年轻女子和孩子也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有人挡了他们的路,一名女子在被三个剑客围攻。 “老大,帮不帮?”孩子问道。 “换一条路走罢。”被孩子唤作“老大”的年轻女子道。 二人悄悄后退,向旁边的岔路走去。 身后被围攻的女子渐渐不济,在三名剑客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仅剩下一股蛮力在顽抗。 一名剑客的声音响起:“宋晚,束手就擒罢,你今日跑不掉了!” 正要步入岔路的女子身形一顿。 “老大,怎么不走了?”孩子问道。 “等等。”女子站在原地不动,留意起了巷子中的动静。 又有一名剑客的声音传来:“别跟她废话了,她要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直接结果了就是,反正赵家也没说要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咣当”一声,响起长剑落地之声,听到女子怒斥道:“拿开你的脏手!要杀便杀!” 先前那名剑客道:“这如花似玉的,就这么杀了多可惜。反正是个水性杨花的残花败柳,不如先让爷爽上一把再交上去。” “你不要命啦!你忘了这女人是为何被赵家下了追杀令了?” “不就是给她男人戴了顶绿帽子么?谁让她男人不行呢,也是可怜,嫁了个天残,怪不得要红杏出墙,爷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真正的男人味。” “滚开!不要碰我,畜生!”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装什么清高,不守妇道的贱货!老子肯陪你玩儿是看得起你,本来还想好好心疼心疼你,既然你不乐意,那老子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听到这里,女子再不犹豫,“噌”地抽出剑,身形瞬动,闪回巷口,抬剑一指,缓缓道:“放开她。” 三人转头,见是个长相平凡、身形纤细的女子,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 抱着宋晚的剑客邪笑着道:“姑娘,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道办了。” 女子冷冷道:“现在放开她,你们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想活命的,赶快走!”说话的是站在女子身后的孩子,他指着宋晚道:“这个人,十二都天管了!” 唐楼挑了挑眉,兴味盎然地勾起了唇角,说了句,“十二都天。” 听到这四个字,剑客们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抱着宋晚的剑客点了宋晚的穴道,将她扔到一旁。三人拔出了各自的剑,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若放在平日,遇到十二都天我们也就撤了。”其中一名剑客道,“赵家为抓回此女,开出的酬金实在太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只能放手一搏了!” 女子道:“那就来罢。” 话音还未落,三名剑客便提剑齐齐朝她扑了过来。女子举剑格挡,利落地还击。剑花四起,银光四射,十招之内已是倒下两人。 剩下那一人见势不妙,歹念顿生,一个箭步冲到那孩子身前,一把将他捞起,将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气急败坏道:“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唐楼伸手摸出了靴中的匕首,正要动作,见到女子的表情,笑了笑,又将匕首插回靴中。 女子见状,不仅没有丝毫紧张,反而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叔叔。”孩子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剑客低头看了一眼,孩子正仰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碰上孩子的视线的瞬间,他便再也无法从那深不可测的眸中抽离出来,怔在原地,就连孩子已经挣开他的束缚也全然不觉。 第32节 女子提剑闪到剑客身边,银光一现,鲜血从剑客的喉中喷出,他晃了晃,栽倒在地。 孩子对女子道:“老大,你的剑又快了!我都看不清你是如何出剑的了。” “替我拿着。”女子把剑扔给孩子,走到宋晚面前,蹲下_身,解了宋晚的穴道。 第37章 (三十七) 宋晚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来,对女子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女子温声道:“不必谢我。” 宋晚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赧色,道:“十二都天的名号,宋晚也有所耳闻。今日受此大恩,本应结草以报。不过,不过,女侠也看到了,宋晚落魄至此,是半分酬金也出不起了,还望女侠担待。”她凄凉地笑了笑,“他日,若宋晚还有他日,再来报女侠的救命之恩,可好?” 这女子正是易了容的谢成韫。 谢成韫愕然地看着宋晚,只见她面容憔悴,青丝凌乱,衣衫也破了几处,再不复当初在虚若门前见到的初发芙蓉模样,不禁问道:“宋姑娘,你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宋晚垂下双眸。 谢成韫柔声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也不要紧。酬金之事,你无需担心。我救你并非是为了酬金,自然不会收你一文钱。” 宋晚诧异地抬眸。 谢成韫问道:“宋姑娘可有何不适之处?” “多谢姑娘关怀,宋晚还好,姑娘去忙自己的事罢。” 谢成韫转身对那孩子道,“小亥,给我一锭银子。” 小亥听话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兜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了谢成韫。 谢成韫将银子放到宋晚手上,“那么,宋姑娘多保重。” 宋晚慌忙推辞,“这怎么可以?我与姑娘素不相识,怎可……怎可……”忽然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谢成韫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宋晚。 小亥歪着头,一脸懵懂地看着倒在谢成韫怀里的宋晚,“老大,她怎么了?” 谢成韫一直从容不迫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无措,与小亥面面相觑,“我也不知道。” 听得身后传来呼呼风声,谢成韫和小亥双双回眸,便见到一人凌空而来,翩翩然落在两人面前。 谢成韫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躲不开啊。其实,之前在酒楼,她就已看到他了,所以才会带着小亥匆匆离开。只是,他为何要尾随自己? 唐楼走到谢成韫面前,道:“在下姓唐,略懂医术。救死扶伤乃医者天职,可否让在下替这位姑娘把脉?” 看他神色,应该是未曾认出自己来。谢成韫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是信心十足的,对唐楼淡淡一笑,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公子,请。” 唐楼抬起宋晚的手,三指搭在她的脉上,凝神切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眉心蹙起。 谢成韫问道:“很严重么?” 唐楼道:“她已有两个月身孕。” “有身孕?”谢成韫愕然,想起在大山剑会上听到的,宋晚嫁的是个天残之人。 唐楼点头,“身怀有孕,加之长时间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和忧结于心,身体虚弱至极才会晕了过去。”他从皮囊中取出一颗药丸,交给谢成韫,“先让她服下此药。” 宋晚服下药丸后没过多久便缓缓睁开了眼。 唐楼对谢成韫道:“先带她去吃点东西罢。” 谢成韫温声对宋晚道:“宋姑娘,你的身子太虚弱了,先跟我去吃些东西可好?” 宋晚难为情道:“怎么敢当?宋晚已经受了姑娘如此大的恩情了。” “那姐姐就让我们好人做到底嘛!”小亥将宋晚的手一拉,“走罢走罢!” 几人寻了一处酒楼坐了进去,谢成韫给宋晚点了些清淡的饭菜。 周围不时有人朝他们这桌看过来,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轻蔑。渐渐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坐在他们邻桌的两位妇人毫无顾忌地议论开来。 “那女的不是赵家的大少奶奶么?” “是她啊,啧啧啧,出了这种事,她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 “现在可不是要不要脸的事了,她怎么有胆子公然露面?我听说呀,赵家家主为此勃然大怒,赵家可是悬赏黄金百两要将她抓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着好好的大少奶奶不做,做下与人私通的事,她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还不是骚么?听说她男人是个天残!” “那可真是活该!不守妇道,怪不得她娘家也不管她了,多丢人啊!” “是啊,夫家要杀了她,娘家也不管她,有家不能回,简直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这种不贞不洁的女人杀了她都是便宜她了!” 宋晚低垂着头,佝偻着背,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 “啪”的一声,谢成韫将一锭金子往桌上一拍,高声喊道:“掌柜的!” 掌柜赶紧跑了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你这里这么多苍蝇嗡嗡作响,烦死人了!”谢成韫冷声道,“这里我包了,你把这些苍蝇给我赶走!” 唐楼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成韫一眼。 宋晚慌忙对谢成韫道:“姑娘不必为我如此!我……” 谢成韫柔声道:“宋姑娘,不关你的事,你无须不安。” 掌柜眉开眼笑地收了那锭金子,连连点头道:“好嘞!客官请稍等,我这就给您清场。”清了清嗓子,扬声对其余吃客道,“诸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今日有人包场,大家也看到了,这位女侠出手阔绰,想必功夫也是十分了得,求大家给小人个薄面,吃喝都算这位姑娘的,大家散了罢,吃不完的可以打包带走!” 其余吃客闻言,本来有些不情不愿,听闻不用付钱还可以打包,便也没有了异议,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本来闹哄哄的酒楼静了下来。 小亥对宋晚道:“这下可好了,再没有讨厌的人在耳边叽叽喳喳了,姐姐你安心吃饭罢。” 宋晚的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在此之前,她曾受尽冷眼,也曾历尽磨难,更遭逢了亲近之人的背叛,都没能让她掉过一滴眼泪。泪水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宋晚猛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捂住嘴,泣不成声。 谢成韫等她哭了一会儿,才递给她一张丝帕,道:“宋姑娘,莫动了胎气。” 此话一出,却是及时地止住了宋晚的泪水,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放在腹部,接过丝帕,将泪水拭干,道了声“多谢”。 谢成韫看着她放在腹部的手,明白过来,她对这个小生命的重视。既如此,孩子的父亲应当是她甘愿为之身败名裂之人,只是,此人到底是何人?谢成韫想起她当初痴痴站在虚若禅院外伤心欲绝的模样,一时有些迷惘。 怔忪间,忽然砰地一声巨响,酒楼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一掌推开,一伙持刀执剑的人从门口冲了进来。 为首之人年纪轻轻,面容清秀,一眼见到坐在桌后的宋晚,清隽的双眸骤然紧缩,眼中迸出森森恨意,冷斥道:“贱人,你还有脸活着!”提剑就刺了过来。 谢成韫抓起桌上的剑一挡,那人一剑砍到她的剑鞘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滚开,敢挡我清理门户,连你一起杀了!”那人喝道。 谢成韫认出此人,正是大山剑会上见过一面的赵缓之,赵君庭的长子,宋晚的夫君。 谢成韫举剑一推,将赵缓之推得一个踉跄退后几步,拔出剑指着赵缓之道:“想要人?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推让赵缓之明白了对手的实力,他振臂一呼,“都给我进来!” 霎时间,从门外又涌进来十几个人,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贱人,今日让你插翅也难逃!给我上!” 赵缓之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齐齐朝他们杀了过来。 谢成韫挡在宋晚身前,一剑格开朝她腹部刺来的剑。 唐楼一把将小亥抱起,游刃有余地在刀林剑雨中闪避。 “唐公子!”谢成韫一脚踹开一人,对唐楼道,“麻烦先带小亥和宋姑娘先走!”又对小亥道:“小亥,你为唐公子指路,带他们回家!” 小亥问道:“老大,那你呢?你一个人行不?” 谢成韫将宋晚往唐楼的方向一送,道:“我不要紧,你们在这里反而碍事!我随后就来,就这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唐楼接住宋晚,犹豫了一瞬,对谢成韫道:“你自己小心!”说完,一手抱起小亥,一手携着宋晚,从窗口一跃而出。 赵缓之命令道:“给我追!” 有几人也跟着跳窗而出,追出去一看,傻了眼,茫茫人海,哪里还看得到他们的身影,只得悻悻而回。 谢成韫松了口气,心无旁骛地抻剑冲入那一众人之中,手中之剑迅疾频闪,剑光熠熠,在空中划出数道银弧。在每一道银弧之后,是飞溅的鲜血。一道银弧,倒下一人。 顷刻间,满屋子的人仅剩下几人,露出些许怯色,持剑与谢成韫对峙,不敢上前。 赵缓之面色狰狞,“你有种!蜀中赵家也敢惹,哪门哪派的,报上名来,你给我等着!” 谢成韫眉峰轻挑,下颚微微扬起,嘲讽道:“要跑快跑,别找借口!” “连名字都不敢报,莫非是怕了我赵家?” 谢成韫动了动手中的剑,“再不跑,我可就改主意了。” 剩下的几人纷纷劝道:“赵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跑罢!” 赵缓之狠狠盯着谢成韫,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撤了。 谢成韫收剑回鞘,镇定从容地走出酒楼,一路朝十二都天狂奔而去。 酒楼内,掌柜哆哆嗦嗦地从柜台下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再三确认两伙人都已离去,才颤颤巍巍地钻了出来。入眼一片狼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哎,这给我砸的!还以为赚大发了,得了,还不够我赔的!” 第38章 (三十八) 唐楼携着一大一小,在小亥的指引下,行走如飞,来到一片彤云密布的海棠花海。 恣意怒放的花簇缀满枝头,美不胜收。小蕾深藏数点红,柔蔓迎风,垂英袅袅。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 娇花迷人眼,花香惹人醉。宋晚有些熏熏然,置身于这片如梦似幻的花海之中,宛若进入了不惹凡尘的仙境,便纵有再多烦恼,也被冲淡稀释了。 小亥从唐楼身上跳下来,道:“穿过海棠花林,就是十二都天了。”他走到宋晚身边,拉起她的手,朝她甜甜一笑,“姐姐跟我来。”又对唐楼道,“叔叔也跟上哦,不然迷路了可就出不去了。” 唐楼挑眉,“叔叔?” 小亥牵着宋晚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唐楼悠悠然跟在后面。表面上看来,这是一片妖娆的海棠花林,实则是一个巨大的花海迷阵。每一株海棠花树的方位都有讲究,变幻莫测,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其中。 穿过海棠花林,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月牙形的小湖,湖面之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在微风的吹拂下如轻纱缥缈。湖心矗立着一座竹楼,在轻纱的遮掩下隐隐约约。 第33节 小亥笑嘻嘻道:“到啦!就是那座竹楼,姐姐看到没有?” 宋晚向湖中看去,竹楼与世隔绝般立在水中央,四周没有任何通往岸边的途径,这要如何过去,难不成要飞过去?靠自己的轻功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有人自那竹楼之中跃出,身量不高,足尖点水而来,心里暗道一声“好轻功”! 唐楼眯起眼,目光随着他的脚法移动,待他跃到岸边,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淡笑。 小亥看到来人,朝他咧嘴一笑,“天卯哥哥,我回来了!” 天卯一边审视唐楼和宋晚,一边责备小亥:“你怎么把陌生人带到这里来了?” 小亥委屈道:“是老大让我带来的。” “老大人呢?” “在打架呢,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天卯对唐楼和宋晚道:“二位请在此稍候,我得去问问我们二当家的意见。”说完,又蜻蜓点水般回去了竹楼。 宋晚忍不住赞叹道:“小公子轻功了得!十二都天名不虚传!” 小亥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没过多久,又从竹楼内跃出一人,踏着湖面上的波光来到了他们面前。宋晚暗暗打量了此人一眼,他面上罩着一张银色的面具,从其身量推测是位年轻公子,一身白衣,青丝如墨染就。 小亥叫了声“二当家”,对他解释道:“这位姐姐今日被一群臭男人欺负,是老大将她救了下来。老大嫌我们碍事,就让这位叔叔先带我们回来了。” 宋晚道:“见过二当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宋晚一拜。”说完就要行礼。 二当家伸手一挡,也不说话,给小亥使了个眼色。小亥立刻扶住宋晚,道:“姐姐,不必多礼,十二都天不讲究这些,我们二当家最不耐烦这些虚礼了。” 宋晚面上微微泛红,“是宋晚世俗了。” 唐楼自是已猜出这二当家的身份,纵然是两年未见又长高了些,仅凭他过鼻不忘的本能也能从气味上识出,这二当家便是谢初今。当下也不点破,抬指触了触鼻翼,道:“二当家,久仰,在下唐楼。” 谢初今黑着一张脸,抑郁至极,简直要被活活憋死。在竹楼远远望见这只人模人样的老狐狸时,他的内心有如万马奔腾。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白脸,还敢找上门来,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一激动,急匆匆地就跑了出来,只记得随手抓了个面具戴上,却忘了在喉口装变声结,又不愿让他发现十二都天的真相,心中酝酿好的一番骂辞堵在嗓子眼出不来又不甘心咽下去,真是百爪挠心。 唐楼暗暗好笑,一本正经地对谢初今道:“还请二当家给这位宋姑娘找一处歇息之所,她有孕在身,此前受了些损伤,需要好好静养一番。” 谢初今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小亥带宋晚回竹楼。 小亥对宋晚道:“姐姐跟我来,我带你回家。” 宋晚为难道:“我轻功不好。” 小亥踮起脚凑到宋晚耳边,对她悄声道:“姐姐跟着我走就行啦,记住,一定要走我走过的地方哦。”说完,从岸边一跃而下,踩着湖面向前掠去。 宋晚记牢小亥的话,有样学样地跃上湖面,照着他的足迹前行,这才发现,湖水下是有暗桩的,只不过不知道是按照何种方式排布。 待宋晚和小亥进了竹楼,谢初今对唐楼做了个告辞的手势,便要转身而回。 “二当家且慢。”唐楼叫住他。 谢初今回过头来,挑起浓眉,无声询问。 唐楼道:“不知可否劳动十二都天大驾,帮唐某一个忙?”不等谢初今回应,又道,“酬金不是问题,条件任你们开。” 谢初今再也忍不住,一把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如玉刻就、爽朗清举的俊颜来,其上布满不协调的阴沉,“大爷的,我姑姑上次明明说得清清楚楚,跟你再见了,再也不见了!我说你这个小白脸怎的总是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你到底有完没完!我看你是不把我姑姑害死不肯罢休啊!帮你个头,有几个钱了不起么,小爷我也有钱,有的是钱,不帮!告辞!后会无期!” “两年前,的确是在下的错。”唐楼轻叹一声,顿了顿,沉痛道,“不论如何,错了就是错了,我亦如鲠在喉,追悔莫及。” 谢初今纳闷,为何这人见到他的真容竟然连一丝波动也无,还是在故作淡定?懒得再细想下去,见他认错态度诚恳,谢初今的火气消下去一些,但仍是鼻孔朝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既然知错了,那就请回罢,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再纠缠下去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可告诉你,别想再对我姑姑使美人计,不管用了!还有,你纵然是有天大的难处,也别来找我们了,你的活,十二都天一概不接。” 听到身后海棠林中隐隐传来的动静,唐楼不再坚持,莞尔一笑,对谢初今拱手道:“既然人已送到,那么唐某便告辞了。” “唐公子有何难处?”低沉沙哑的声音自海棠林传出,谢成韫飞身从林中跃出,站到二人面前,依然是之前易过容的平凡模样。见到谢初今露出真容,她明白唐楼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谢成韫,你问他这个做什么?他都要走了,还管他作甚!”谢初今拖着谢成韫就走,“走,跟我回去!” 谢成韫将手从谢初今手中轻轻挣脱,“阿今,唐公子刚刚帮过我们。”转向唐楼,问道,“不知唐公子需要我帮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都不成问题。” 唐楼问道:“谢姑娘可还记得梅修齐梅前辈?” 谢成韫点头道:“记得。” 唐楼道:“前不久,梅前辈找到唐某,请唐某替他取回第四支鲜竹酿。” “既然他求的是你,你做什么来找我姑姑?”谢初今道。 “唐某曾与谢姑娘合力取过一回,颇有些心得,相信谢姑娘也应如是。” “呵!上回取鲜竹酿已经是历尽凶险了,这回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罢!”谢初今冷笑道。 唐楼道:“没错。” 谢初今问道:“那老头答应给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替他卖命?” “梅前辈以一半鲜竹酿为酬。”唐楼老老实实答道。 “老子就知道,你还真好意思!”谢初今咬牙道,“闯祸精说得没错,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趁小爷我还没发火,你最好赶紧滚!” “我帮你。”谢成韫淡淡道。 “谢成韫!”谢初今怒道。 谢成韫硬着头皮顶着谢初今刀子一般的目光问唐楼:“公子急不急?” 唐楼答道:“越快越好。” “那好,你明日一早再过来罢,在海棠林外等我。” 唐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她答应得太痛快,出乎他的意料。他朝谢成韫笑了笑,抱拳道:“多谢成全!唐某先告辞了,明日海棠林外,不见不散。”说完一个纵身,没入了花海之中。 谢成韫望着团团锦簇的花海出神,她下不了狠心拒绝他。上辈子,他有两爱,一爱杯中之物,二爱他的阿韫。这辈子,他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爱好,她总是要成全他的。她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恩怨纠葛总有尽头,再多的牵扯也总有理清的一日,唐楼,帮完你这次,你我就真的各自安好罢。 眼前白影一闪,谢成韫回神一看,谢初今懒得理她,径自踏着湖面回了竹楼,谢成韫无奈地笑了笑,跟了上去。 第39章 (三十九) 谢成韫先回了自己房内,卸除了易容装束,换了身宽松飘逸的常服。走到谢初今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唤道:“阿今。” 没有回应。 “阿今,再不出声我可就直接进来了啊?” 依然是一片沉寂。 “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谢成韫走了进去,看到谢初今正臭着一张脸坐在书案后捣鼓他的机关器具。 “没规矩,我让你进来了么?” 谢成韫讨好地笑了笑,“原来阿今不想让我进来啊?那你应该出声儿啊。” “少嬉皮笑脸!” 谢成韫听话地收起笑,“阿今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了?” 谢初今瞄也不瞄她,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上的器具。 “上回从巨蟒身上得的那些宝贝你都派了什么用场了?”谢成韫没话找话,“这回说不定有更好的,我统统拿回来给阿今?” “啪!”谢初今将手上的器具猛地往书案上一拍,“谁稀罕!” “是是是,阿今不稀罕,阿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才不稀罕这些。” 谢初今突然直勾勾地盯着谢成韫,说了声“谢成韫”,良久,问道:“那是你第一次哭罢?” “好好的,干嘛说这个。” 谢初今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再为他哭第二次。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姑姑。” 谢成韫垂眸,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阿今,就这一次,我说到做到。”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关我什么事!”谢初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出去出去,别在这儿影响我!” 谢成韫看他这样,知道别扭闹得差不多了,心下一块石头落地。踱出门,来到宋晚的房门口,边敲门边问道:“宋姑娘,方便么?” “方便的,请进。”宋晚在里面答道。 谢成韫轻轻推门而入。 宋晚也才将将净身完毕,由于十二都天除了谢成韫之外再无其他女子,因而负责所有人衣食起居的天寅只好拿了一套谢成韫的常服给她换上。 谢成韫看了看宋晚,她身量没有谢成韫高,这套衣衫于她而言有些不合身。 宋晚也在打量谢成韫,饶是压了又压,面上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了一丝惊艳之色。好一个倾城绝代的姑娘,与这如诗如画的仙居之所真乃绝配,说不清到底是这仙境赋了人灵气,还是人点缀了仙境。 谢成韫温声解释道:“宋姑娘的衣衫,我已经让阿寅去置办了。这两日,只能委屈姑娘先凑合着了。” “姑娘快别这么说,宋晚已经,已经觉得很好了。” “宋姑娘安心在此住下,一切待到孩子出世再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和阿寅说,无须客气。” 宋晚眼眶一红,眸中落下泪来,“宋晚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与你们非亲非故,救命之恩已是无以为报,还被你们如此盛情礼遇。” “宋姑娘。”谢成韫顿了顿道,“既然姑娘要在此长住,我就称呼你一声姐姐罢。宋姐姐难道一点也想不起我么?” 宋晚迷茫道:“我与姑娘见过么?” 谢成韫道:“我姓谢,两年前,我与宋姐姐在伽蓝寺曾有过一面之缘。” 宋晚凝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成韫继续言道:“宋姐姐在我师父禅院门前站了一天一夜,师父让我劝宋姐姐回去。” 宋晚眸光微动,“你是他的徒弟?” “嗯。” “是他让你来帮我的么?”宋晚眸中的星光闪耀开来,她激动地握住谢成韫的手,喜极而泣,“这些都是他安排的么?是不是?” 看着突然变得生动鲜活起来的宋晚,谢成韫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灵光顿闪,脑中冒出一个猜想。 宋晚笑中带泪,双手轻轻放在小腹,喃喃道:“我便知道,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他怎会不管我,自小便是如此,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能够如此,我就是再苦也值了……” 谢成韫蹙了蹙眉,不忍心否认,对宋晚道:“宋姐姐,我明日要出门一趟,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你安心住下,好好养胎,不要胡思乱想,把他们当成弟弟看待就好,有什么需要直接差遣便是。” “谢姑娘,没事,你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好。”宋晚起身相送,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不知今日救我的那位姑娘何在?” 谢成韫笑了笑,道:“我平日出门,便是易容成那样,可以少了许多麻烦。” 宋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救我的就是姑娘你!”赞同道,“谢姑娘生得这般仙姿,行走江湖确实需要好好遮掩,毕竟江湖之中从来不乏浪荡之徒,免得惹人惦记。” 谢成韫又交代了几句,才别了宋晚,从她房中出来后,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第34节 第二日,谢成韫起了个大早,一番乔装改扮,天色已是破晓,天幕之上只剩下稀稀疏疏几颗惨淡的残星。 临行前,她来到谢初今房门外和他辞别,“阿今,我走了”。默默地等了一小会儿,见没有动静传出,她从天寅手中接过剑和包袱,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谢初今没好气的一声,“你要敢受伤试试!” 谢成韫没有回头,唇角勾成一个欣悦的弧度,“知道了!”纵身一跃,踏着湖面向岸边掠去,穿过湖面升腾而起的薄雾,蹿入了海棠花海。 出得海棠花海,天边已露出赤色的曙光,为本来素洁寡淡的云朵披上了瑰丽的外衣,仿似倒挂于天际的一片火海。 唐楼就站在火海和花海之间,背身而立,衣袂在含着海棠花香的晨风中翩跹。 谢成韫看着唐楼的背影,在离他几丈之处,望而却步。他今日穿的,是那件浅粉色的长袍。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天墉城的城楼上,他前一刻还对着她笑得风情万种,不过一个转身便倒在她的剑下。那一身浅粉色的衣袍被鲜血浸染,比天际如火的朝霞还要刺目;那一抹艰难的惨笑如附骨之疽,在她心里扎了根。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唐楼转过身朝她走来。 “谢姑娘。”他唤她。 她的视线投向他的胸前,那里干净如斯,完好无暇,并没有那一道罪孽的伤口。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潮涌风淡云轻成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唐公子。” 唐楼看着她,依然是乔装过的平凡模样,称赞道:“谢姑娘的易容术精进了不少,几乎以假乱真。”幸好,被一抹幽香给泄露了天机,不然他还真的不知从何找起。“事不宜迟,我们出发罢。” “公子且慢。”谢成韫叫住他,“动身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我这里有件颇为要紧的事需要处理。当然,并不会太久,不知公子可等得?或者,公子将取鲜竹酿的地方告知我,公子可先行前往,待我将这件事情解决,很快跟上,与公子汇合。” “倒是无妨,谢姑娘要去的地方是?” “伽蓝寺。” 唐楼温言解释:“我与姑娘一同前往罢,伽蓝寺中恰好有我一位友人,已是许久未见,正好借此机会与他一叙。” 谢成韫闻言一怔,这位伽蓝寺的友人只能是虚若了。没想到,他与虚若的交情倒是循着前世的轨迹沿袭了,他迥然不同的两世命运好歹有了一处雷同,她心里竟然莫名地觉得有些欣慰。她对唐楼轻轻点了点头。她要去找的人,正是虚若。 唐楼走在她前面,她这才注意到,他背上背了一只箭筒,箭筒内插着两支羽箭。没有弓?他箭无虚发她是知道的,不带弓却光带两支箭是何用意?不过,她也只是暗自诧异了一瞬,便提气跟了上去。 伽蓝寺。 虚若的禅院中响起敲门声。 空见打开院门,门口站着一位陌生女子,他单手施礼,问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贵干?” “空见师兄,是我,谢成韫。” 空见一脸愕然地看着谢成韫,听声音确实是师妹的,只这面容也忒天差地别了些。身为虚若坐下首席弟子,空见很快机智地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师妹,你易容了?” 谢成韫笑道:“正是,吓着师兄了,师兄莫怪。” 唐楼从谢成韫身后站出来,施礼道:“空见师父,别来无恙。” “唐施主,您也来了,师父念叨施主多时呢。”空见对唐楼回礼道。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院中响起,“站在门口做甚?空见,还不把人请进来。” “是。”空见对唐楼和谢成韫道,“唐施主、师妹请进。” 谢成韫跟在唐楼身后走了进去,看到虚若和戒嗔正坐在院中的那一张石桌前对弈,对二人行礼道:“大师,师父。” 虚若从棋盘中抬起头,见到唐楼,面上浮出笑容,“自两年前一别,贫僧日日盼望能再与施主痛快地厮杀一回,终于盼来了施主。” 唐楼笑道:“唐某亦是,多谢师父厚爱。” 戒嗔捋了捋白眉,打趣虚若道:“你眼中除了棋可还能看到别的?面前站着的除了唐公子,还有你的徒弟。” 虚若淡淡地笑了笑,对谢成韫道:“两年了,你的内功基础打得如何了?” 谢成韫答道:“多谢师父关心,这两年略微巩固了些,想是年岁大了之故,收效甚微,速度极慢。” 虚若告诫道:“莫急,来日方长。” 谢成韫道:“是,只能如此了。徒儿此番前来,主要是有件事想向师父确认,还请师父移步说话。” 虚若闻言,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盅,起身进了室内。谢成韫跟了进去。 戒嗔对唐楼道:“贫僧早就听虚若说起施主,他对施主的棋艺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贫僧也一直好奇,能让那棋痴心服口服的人到底是何等风采。今日有缘得见,施主果然不同凡响。贫僧恰巧也对这棋道情有独钟,不知施主可否赐教?” 唐楼对戒嗔施了一礼,道:“唐某亦久仰戒嗔大师之名,赐教实在不敢当,愿与大师切磋。”一撩袍,在方才虚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走进室内,虚若从容站直,目光温和,对谢成韫道:“你想问什么?” 他身姿英挺,深眸之中透出淡泊无情的僧人才有的沉静和磊落。谢成韫觉得,或许自己不该来。在这世上,除了棋道之外,恐怕再没有能让他心动的事物了。宋晚肚子里的孩子,必定不是虚若的,是宋晚的反应让她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她突然羡慕起虚若来。此刻的他正如同前世的她,不受红尘羁绊,不必理会风月之苦,虽然活得平淡,但乐得自在。 想问的话自然没必要再问了,谢成韫对虚若道:“师父站在这里,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虚若面上没有一丝不豫,淡淡道:“那就出去罢。”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院中唐楼与戒嗔的博弈却才开始,虚若的注意力很快投入到了这方小小的战场之中。 谢成韫独自站在一边,隐隐有些担忧。为何宋晚会认为孩子的父亲是虚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思忖间,听到戒嗔嚷道:“输了,输了!再来!” 唐楼温文尔雅地起身,笑道:“唐某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大师切磋。” 虚若失望道:“施主这就急着走?” 唐楼道:“待我将手头这件事了了,你我再杀个痛快。” 虚若点头言是。 谢成韫与唐楼走到门口,戒嗔忽然叫住谢成韫,一改此前的弯眉笑眼,正色道:“两年之前贫僧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谢成韫答道:“记得。” “你的执念已现。” 谢成韫不语。 戒嗔瞟了唐楼一眼,对谢成韫道:“放下执念,放过彼此,切记!” 谢成韫弯腰对戒嗔施礼,道:“多谢大师指点,我已放下,大师不必担忧。”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中的水,波澜不兴。 唐楼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成韫一眼,眸光微微凝了一刹。 戒嗔不置可否,伸出如老树般嶙峋的手挥了挥,“去罢。” 虚若站在戒嗔身边,目送他们离开,待身影远去,道:“师父已提醒了她两次,她若是个通透的,也应知晓其中的厉害,将执念放下了。” “情之一事,谁敢说真正看透?谁又能真的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戒嗔背着手,慢悠悠踱回院内,“便是你自己,过去这么多年,可曾真的将那人放下?再见时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虚若面无表情,深眸仍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平静道:“自然是早就放下了。”不放下还能如何?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呵呵呵呵。”戒嗔笑了笑,催促道,“还愣在那儿作甚,继续陪我下棋!” 第40章 (四十) “第四支鲜竹酿便藏在那座岛屿之上。”唐楼指着江心的岛屿对谢成韫道。 谢成韫放眼望去,江面宽约数十丈,江水湍急翻滚,奔腾不息。在江心矗立着一座青翠苍郁的岛屿,岛上巨树参天,因其与江岸相隔甚远,加之长年与世隔绝,不知藏匿着多少罕见的毒虫猛兽。 “梅前辈倒是会选地方,怪不得将这第四支鲜竹酿视为毕生最爱。”唐楼道,“此岛人迹罕至,不受人力所扰。养鲜竹酿的那一株竹饱吸天地精华,泌出的竹汁也不知有何等奇效。” 谢成韫却望着眼前滚滚的江水一筹莫展,江心岛被江水所孤隔,四周是怒腾翻涌的江水,无船无桥,莫说一般人,就连她也不一定能上得去。她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唐楼,“唐公子,这要如何上岛?” 唐楼温声言道:“请谢姑娘挥剑砍些树枝下来。” 谢成韫依他所言,从岸边的树上砍了些树枝。 唐楼一手抱起树枝,另一只手朝谢成韫伸出,“姑娘把手给我,我带你过去。” 谢成韫有一瞬间的犹豫,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到了唐楼的手中。触手一片冰凉,他的手比她的手要大上许多,几乎将她的手包裹其中。 唐楼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与他想象的不同,她的手小巧纤细,柔若无骨,宛若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般光滑,丝毫不像是一双握剑的手。 唐楼运足内力,将怀中的其中一截树枝远远扔向江中,牵着谢成韫的手道:“走!” 两人同时跃起,唐楼带着谢成韫,一跃三丈之远,踩着树枝借力,边纵跃边向前抛出树枝。谢成韫在唐楼的牵引下,随着他一同踩着江面之上漂浮的树枝过了江。 来到岛上,谢成韫仰起头,四围全是一颗颗望不到冠的巨树,遮天蔽日。先前远望之时还不能体会真切,身临其境方知这片树林有多幽深莫测,前方等着他们的不知是何等艰险。要在这深寂古林之中找到那一株装有酒的小竹,比大海捞针还要艰难。 这要如何找?上次唐楼以竹叶击打树身之法自然是行不通的。 在她毫无头绪之际,唐楼开口了。 “竹子不会单株生长,此岛之上必定有一片竹林,待找到竹林就好办了。寻找竹林之事交由唐某,谢姑娘只管跟着我便是。” 说完,提气顿足,腾空一跃,脚尖点着粗壮的树干,飞身在林中穿梭起来。谢成韫纵身而上,跟在唐楼的身后。一红一白两道轻盈的身影如飞鸟翱翔在古老秘境;仿佛绣娘手中的两股丝线,游走于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的山水绣品上,穿针引线,画龙点睛。 找了不多时,唐楼闻到一股细若游丝的竹清香,当即朝那清香的源头跃去。越往前,竹香味越浓。 谢成韫紧跟着唐楼在巨树之间腾跃,听到唐楼说了句“找到了”,便见他跃上另一株巨树,停在了树杈之上。谢成韫跃上同一株巨树,站在唐楼身边。 唐楼缓缓蹲下_身,示意她也蹲下。 朝下望去,是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一片竹林被参天巨树围在中央,若在寻常的林中也算得上茂林深篁,与周围的巨树相较之下,却显得微小势弱。说不清到底是竹林被巨树所圈护,还是巨树将竹林压制在这一片微小的世界。 唐楼俯瞰着竹林,皱眉道:“果然还是被上回那东西守着。” “巨蟒?”谢成韫问道。 唐楼点头,指着竹林之中的一处,道:“你看。” 谢成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大片嫩青与墨绿相交中隐约窥见了一团蠕动着的灰暗蟒纹,搅得竹林似波浪起伏,竹叶沙沙作响。“若还是上回的巨蟒,倒没什么难的。” 唐楼摇头道:“不会这么简单。鲜竹酿乃是远古流传下来的酿酒秘方,曾一度失传。秘法记载,鲜竹酿养在深山丛林之中,每一支都有巨蟒守护,以防被酒香引来的飞禽走兽所窃。此种巨蟒名曰浮蚁将军,对酒香情有独钟,独占欲极强,将鲜竹酿视为己有,若要取酒必得杀之。更何况,鲜竹酿越陈,守护它的巨蟒只会越凶猛。” “原来如此。”谢成韫了然,忽然反应过来,“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明明上次他跟她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唐楼笑了笑,道:“上次回去之后,我查阅了一些书籍。” 谢成韫握紧手中的剑,对唐楼道:“既然要取酒只能将巨蟒杀了,那就速战速决罢,杀蟒之事交给我,你在这里等着。”说完,就要纵身往下跳,被唐楼一把拉住,“怎么……” 唐楼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往下看。 谢成韫低头一看,只见竹林之中突然翻起了巨浪,本来蠕动着的巨蟒以极快的速度扭动起来,竹子被压得东倒西歪,竹枝在巨压之下纷纷爆裂,噼啪声四起。随着竹子纷纷倒塌,她这才看清,那扭动着的哪里是一条巨蟒,分明是两条紧紧交缠在一处的巨蟒!每条巨蟒的身形都足足比上回的巨蟒大了一倍有余! 唐楼挨到她耳边,小声道:“等等,现在还不能去。” 他温热的鼻息像轻柔的羽毛抚过她的脸颊,挠得她痒痒的,她悄悄移开了些,问道:“为何?” “你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 第35节 “交,交尾?”谢成韫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还知道交尾?”唐楼挑了挑眉,“没错,你可知蛇类在交尾之时最忌被打断?蛇一旦发情,会变得无比可怕,对付起来也比寻常难上几倍。相反,交尾完成之后,由于体力消耗巨大,是蛇最为脆弱之时,此时再对付便会容易得多。” “那要等上多久?几个时辰?”谢成韫一脸懵懂。 唐楼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一声,“几个时辰?你也太看得起它们了。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谢成韫的脸颊微微泛出红晕,不愿与他继续讨论下去,静静地蹲在一旁注视着竹林之中的动静,严阵以待,只等巨蟒交尾完毕便要跳下去。 见她如此,唐楼也不再打趣,正经了颜色俯瞰下去。只不过,看着看着,眉川渐渐拧了起来,眉心打了个深深的结。 巨蟒交尾之时会散发出一股独特难闻的腥臭,随着交尾进行得越如火如荼,腥臭也越来越浓。对于常人而言,此味尚在忍受范围之内。然而,唐楼的鼻子不比寻常人,稍微一点气味都会被放大数倍,若是动着还略好,这般静候着,对他来说简直堪比人间最为极致的折磨。从未想过,一盏茶的时光会如此漫长难捱! 就在他忍无可忍之际,鼻端飘入一丝幽香。是林中起了一阵微风,将谢成韫的体香吹了过来。他趁着这一阵穿林风赶紧又深吸了一口,这才感觉好受了些。可惜的是,穿林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两下便没了踪影。他不动声色地朝谢成韫靠了过去,鼻中瞬间被她的幽香所充斥,心旷神怡。 交缠着的两条巨蟒突然发出两声巨吼,蟒头高高昂起,而后双双倒下。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谢成韫起身,一跃而下。 腥臭味卷土重来,灌入鼻中,唐楼心中忽然有一丝失落。 有了上回的经验,谢成韫举剑直朝其中一条巨蟒的逆鳞间隙插入,倾注内力一撬,将逆鳞撬了下来。她将剑拔出,对准巨蟒的喉口,正要一剑结果了它,瞥到一条庞然大物朝自己扫来,却是另一条巨蟒的尾巴,只好退了开去,闪到一边。 被撬下逆鳞的巨蟒勃然大怒,尾巴一卷,将谢成韫卷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条巨蟒扯开血盆大口,怒气汹汹地朝谢成韫扑了过来,谢成韫运足内力顶着蟒尾的缠夹,一剑插入了另一条巨蟒的逆鳞处,将另一条巨蟒的逆鳞也撬了下来。 唐楼凝神看着竹林之中的拼杀,眸光之中慢慢溢出流光。并没有多么华丽的招式,谢成韫每回打斗都是以快取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她是何时出的剑。 然而,这些人并不包括他。他能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她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毫不畏惧、坦然自若。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手执长剑、横杀四方的谢成韫有多赏心悦目。 就像此刻,明明是一张平淡无趣的脸,他却从她身上看出了姑射神人之韵。 两条被撬了逆鳞的巨蟒,滔天的怒意简直要把这片竹林搅得天翻复地! 唐楼从巨树之上跃下,跳进竹林,抽出靴中的匕首,砍下一截细竹,从皮囊中取出一根细弦,将细竹拉弯,绑上细弦,做成一把简易的弓。 这两条巨蟒的心智比上次那条要远远成熟得多,它们眼见自己的逆鳞被撬,并不将头凑过来,只是死死地缠住谢成韫,不断加大力量。谢成韫的内力全用在了抵抗巨蟒的束缚上,一时也拿这两条巨蟒没有办法。力量悬殊,对峙下去,死的只能是自己!这一次,还是轻敌了! 另一条巨蟒见猎物已有些昏昏然,知道是时候猎杀了,毫不犹豫地高昂起头,呲开尖牙朝谢成韫扑来。 唐楼从背后的箭筒之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眯眼瞄准。 银光一闪,利器穿肉的声音响起,一支羽箭从谢成韫身后飞出,正中巨蟒的喉部,巨蟒咆哮一声,轰然倒地。 缠住谢成韫的巨蟒眼见同伴被杀,顿时愤怒得理智全消,不管不顾地也昂头扑了过来,又是一道银光,头部被另一支羽箭贯穿,蛇口中喷出一大股黑血,溅了谢成韫一脸。随着巨蟒的倒地,紧紧缠绕在她身上的蛇尾也缓缓松开。 唐楼飞身而上,接住摇摇欲坠的谢成韫,将她抱起,放到一旁干净的空地之上。转身回到两条巨蟒尸身之处,用匕首将其七寸之处剖开,小心翼翼地分别取出两团卵圆形的物体,走到谢成韫面前,道:“吃了。” “这是何物?” “蛇胆。”唐楼道,“对你有好处。” 谢成韫本来就对生食抗拒,更别提这种血淋淋的内脏,立时便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了上来,“你留着自己吃罢,我不喜欢。” “我用不着,你还想不想稳固内力了?这蛇胆,特别是交尾之后的蛇胆,可加速内力的稳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上次我不知道,白白浪费了一颗蛇胆。赶紧吃了,趁新鲜,晚了就没效了!” 听到可以稳固内力,谢成韫不再推拒,强忍着恶心将两团蛇胆吞了下去,一抬头,迎上唐楼戏谑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第41章 (四十一) “你还是先把脸洗干净的好。”唐楼道。 谢成韫抬手摸了摸脸,黏黏滑滑一片。不用说,这张假脸必定又被巨蟒的血腐蚀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找鲜竹酿的事就交给唐某罢,姑娘先去把脸洗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蛇毒会浸透假脸,伤到姑娘的皮肤。” 谢成韫犹豫道:“找鲜竹酿,你一个人可行?” 唐楼微微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看着谢成韫,道:“原来在姑娘心中,唐某是如此的不中用。” “那好罢。”谢成韫抿了抿唇,“我去了,你小心点。”起身,向林外掠去。 唐楼闲庭信步踱进竹林之中,从一株竹子上扯了一把竹叶,一跃而起,将手中的竹叶撒了出去。边撒竹叶边阖眸凝听,不多时,一声沉闷的“咚”击声从身后传入耳际。他睁开双眸,调转方向朝那株竹子飞去。 与养第七支鲜竹酿的怪竹不同,这一株长得甚是中规中矩,每个竹节都细长而笔直,只不过其颜色分外鲜艳,青翠欲滴。唐楼走到这株竹子前,用匕首将盛有酒的那一节砍了下来,装入随身携带的箭筒之中背好。 刚做完这一切,谢成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公子,我好了。” 唐楼转过身,抬眸,有一刹那的怔神。 谢成韫站在离他不远之处,面部易容已除,精致无瑕的脸上干干净净,比之两年前又生动了几分,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蛾眉螓首,如瀑的青丝随细风轻舞。 明艳不可方物,他脑中忽然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谢成韫朝他走近一些,抬头望了望他肩头伸出的箭筒,笑意加深,璨若明珠,“公子真乃神速,我不过就洗把脸的功夫,公子已经将鲜竹酿拿到手了。” 唐楼很快从她明媚的笑靥中回过神,道:“没了浮蚁将军,取鲜竹酿自然是易如反掌。”他将匕首重新插回靴中,对谢成韫道:“回去罢。” 到了江边,谢成韫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唐楼反而犹豫了少许,片刻后才牵起她的手,俩人依先前的办法过了江。 谢成韫站在滚滚东逝的江水边,在猎猎鼓动的风中对唐楼道:“鲜竹酿已取回,剩下的事,想必公子应该用不上我了。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先行一步,就此别过了!” “姑娘就这么急着走,连酬劳也不要了?” “这一次,不要你的酬劳。”谢成韫定了定,对唐楼道,“不过,也没有下次了。我与公子的交情便到此为止罢,以后各不相干,他日江湖再见亦是陌路,公子珍重!”话毕,毅然转身离去。 望着她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唐楼心底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谢姑娘。”唐楼叫住谢成韫,眯了眯眼,狭长的双眸闪过一抹复杂,“既然姑娘都帮唐某到了这一步,又何必急着离开?” “公子还有困难?”谢成韫不解地看着他。 “送佛送上西,帮人帮到底。待你我将鲜竹酿送到梅家之后,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看着唐楼晦暗不明、意有所指的眼神,谢成韫这才意识到,梅家位于正派林立的蜀中,而他至今仍名列正派的通缉榜上。他这番送酒之行,等同于是将自己置于杀身之虞。是自己疏忽了,太过急于与他撇清关系,总归以后是不会再有瓜葛的,又何必急于一时? “是我考虑不周,我陪公子送完酒再走。”谢成韫温声道,声音带了一丝歉意。 她的话像是一股清泉,冲散了唐楼心中的烦躁,令他豁然明朗。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却很快凝止,心里猛地一惊,眼中透出凉意,曾几何时,他的情绪竟然不受自己支配了。 他凝视着谢成韫的背影,神色莫辨。 为掩人耳目,俩人待到天黑才进了蜀中,摸黑来到了梅家。 敲开梅家的大门,唐楼向梅家家丁说明了来意。想是受过梅修齐的吩咐,家丁恭恭敬敬地将唐楼和谢成韫迎了进去。 “老太爷吩咐过了,将二位带到酒坊,二位请随我来。”家丁手提一只红色的灯笼,走在前面引路。 二人跟在家丁后面,唐楼边走边向谢成韫解释,“梅家现任家主梅伯安乃是梅前辈的侄辈,梅家上一辈的老者之中只剩下了梅前辈一人,是以梅家上下都称呼他为老太爷。”顿了顿又道,“说到这梅家,其实与你也算得上是有些渊源的。” 谢成韫奇道:“梅家与我有何渊源?” 唐楼笑了笑,道:“看来,你师父是白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我师父?他与梅家又有何干系?” “你师父是钦定的武僧,十六岁时才在伽蓝寺剃发出家,此前一直在家中带发修行。你可知你师父在出家之前的俗名叫做什么?” 谢成韫摇了摇头。 唐楼瞥了她一眼,轻轻吐出三个字,“梅叔和。” “我师父是梅家人?”谢成韫讶道。 唐楼颔首,“你师父是梅家家主的胞弟。” 谢成韫恍然大悟,虚若的不凡气度、克己复礼原来是源自这样一个经过岁月沉淀的武学世家。走着走着,谢成韫微微皱起了眉头,空气之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越往前行,酒味越浓。 “到了。”家丁在一座石砌的小屋之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微笑着对二人道,“这就是我家老太爷的酒坊,他老人家一日之中有大半时光都是待在酒坊之中调制酒方,没有他老人家的允许,我等是不能进去的。二位请进!” 走进石屋之中,酒味铺天盖地而来,谢成韫脚步也变得沉重了几分。唐楼却是如鱼得水般自在。 石屋之中点着几盏油灯,虽不至于昏暗,但也算不上明亮。屋内摆放了五只半人高的木桶,角落之中对着小山高的酒糟。扫视了一圈,酒坊并不大,一目了然,并没有看到梅修齐。 谢成韫已经有些晕晕乎乎,唐楼瞟了她一眼,道:“出去罢。” 谢成韫转身,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打了个趔趄,身子一歪,便往一侧倒去。唐楼忙拉住谢成韫的手,将她往自己这边一扯,却没想到她完全不受控地直直朝他撞了过来,他没有防备,被她撞得后退几步,背靠在了石屋的墙壁上。 与此同时,听得一声沉响,对面的墙壁上出现一道石门,正在缓缓打开。石门打开之后,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梅前辈?”唐楼将怀里的谢成韫扶正站好。 石门中走出之人,身形不高,白发朱颜,不是梅修齐是谁! 梅修齐似不认识他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你是谁?”不等唐楼回答,鼻子嗅了嗅,喃喃自语,“哪来的鲜竹酿的味道?” 此人不是梅修齐!唐楼瞬间明白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搂住谢成韫,暗暗移动脚步,准备趁“梅修齐”懵怔之际带着谢成韫闪出去。 “梅修齐”突然伸手朝他一指,大喜过望道:“你身上有鲜竹酿!快把它给我!”说完,就朝唐楼扑了过来。 唐楼趁势揽着谢成韫往门边闪,只差一步便要冲了出去,门却在此时合上了。 “梅修齐”得意道:“不把鲜竹酿给我,休想出去!”却又忌惮唐楼,不敢再冒然扑过去。“梅修齐”转了转年老浑浊的眸珠,一脚踩上左侧不远处的一块石砖。 霎时,从四周射出无数泛着银光的暗器。同时,唐楼和谢成韫所站的地面轰然开启,露出一个坑洞,唐楼无奈,拥着谢成韫跳进了坑内。 水花四溅声响起,馥郁的酒香充塞其间。唐楼意识到,他与谢成韫跳入的是个用来储酒的酒池。酒池不宽敞但是很深,池中的酒刚好没到他的腰际。 他不过略微松了下手,谢成韫便软绵绵地从他身上滑了下去,跌进了酒里,他赶紧一把将她捞起。 “咳咳咳。”谢成韫呛了几口酒。 “梅修齐”的声音在池顶响起,“嘿嘿,要想出来,就把鲜竹酿交给我。” 唐楼不理他,思索应对之策。若是他自己,从这池中跃出并非难事,可眼下怀里多了个醉醺醺的谢成韫,抱着她根本无法跃出去,留下她自己先出去解决上面那人更不现实,她能把自己淹死在酒里。 正思忖着,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他一低头,对上一双迷离蒙昧的眼眸。她竟然醒了? 谢成韫睁开迷茫的双眼,脑海之中一片混沌。她是被体内的一团赤焰给烧醒的,这把火就快要将她身体内的水分烤干,口干舌燥得能喷出火来。 水,她要水。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水中,顿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用手舀了一捧就要灌进嘴中。 唐楼一把抓过她的手,无奈道:“还嫌醉得不够狠?”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她呆了呆,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一束灯光从池顶射入,打在这人的面庞之上,虽半明半暗,却让她看得分明,他就是唐楼。 第36节 体内不断升起一股股热潮,灼烧着她的心神。她有些迷糊,浑身燥热难耐。这是哪里?地狱么?他们生前都错得太过离谱,所以死后一同下了地狱? 她伸手抚上他的侧脸,触手一片冰凉,给她的掌心带来一丝清凉,让她觉得舒服了些。她将双眸移到他的薄唇之上,不知这里是不是也和他的脸一样冰凉?她紧紧盯着他的嘴唇,眸中波光潋滟。 见她脸色潮红,双眼迷离,分明是动情之后的形容,唐楼心下一沉,只怕是与她吞下的蛇胆有关。巨蟒发情之后,其胆也沾染了催情的成分,再被她之前呛入口中的酒催发,其效堪比一般的春_药。 她缓缓朝他凑了过来,滚烫的鼻息和着幽香朝他飘来。在她的唇即将触到他的刹那,他将头微微一偏,她的吻落在了他的侧脸之上。她不满地皱起眉头,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将他向后一推,靠在池壁上,踮起脚,重新向他挨近。 他静静地看着她,任她动作,她动情的模样其实很美,眸中满溢的是万般柔情,让人心动沉醉,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渴望。她越靠越近,终于贴了上来。她的唇如水一般柔软细腻,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饮酒的情形,尝过之前无知无觉,尝过之后方知美好。 她终于将唇贴上了他的,果然清凉如冰,她满足地阖上双眸,额头抵上他的额头,用自己灼热的双唇含住他的下唇,在他的唇际辗转反侧,轻轻咬着他的唇。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眸中现出一丝乱色,再也不想克制下去,暗暗运功逆行筋脉,给自己解了穴,长臂一伸,紧紧扣住她的后脑勺压向自己,闭上双眼。他含住她的唇,发狠咬了一口,趁她呼痛的瞬间,舌头游了进去,一顿肆意翻卷,如狂风骤雨般纠缠不休,不管不顾地沉沦。 不知过去了多久,气喘吁吁的两人才分开彼此。 谢成韫喘着粗气,眼中依然是一片混沌。她看着他,目光从他的脸缓缓移到胸部,眸中渐渐被哀伤填满。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她眼中的哀伤深厚浓重,好像穿透了漫长的时光凝聚而成。她年纪轻轻,究竟伤心些什么?她的哀伤让人不忍,他伸出手温柔地抚过她的侧脸,慢慢靠了过去,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重新阖上双眸,感受他轻柔的碰触,一只手缓缓从他的颈际滑至胸前,掌心小心翼翼覆在那里,轻声问道:“唐二哥哥,还疼么?” 犹如被冷水兜头浇下,唐楼猛地睁开眼,眸中情_欲散得一干二净,一片清明。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她每次看他的目光都那么与众不同,时常几种情绪交错。 唐二哥哥?他不是。 42章 (四十二) 与她相识之后的无数场景如潮水般前仆后继地涌入他的脑海,如画卷一幅幅清晰明了地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但凡遇到危险,她总是一言不发地往他身前一站,就好像护着他是一件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她总是自然而然地依着他,附和他,有时看着他的眼神落寞而凄凉,有时却神采奕奕、光彩四溢。 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却对他几次三番施以援手。她背弃家族,流落在外,为的也只不过是帮他救出他在意之人。 她喝醉之后对他说过的话,亲昵得像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不解却也未曾做过他想,曾一度以为只是她酒后胡言乱语,如今看来…… 原来,她眼里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她的柔情,从来便与他无关。他真是,可笑至极! 唐楼垂眸,看着软趴趴伏在自己怀中的人,一阵止不住的心烦意乱! 偏偏怀里的人还不安分,一双手漫无目的地在他身上游走。她重新又踮起了脚,睁着一双意乱情迷水雾蒙蒙的眸子朝他凑了过来,被他吮咬过后的唇色鲜红欲滴,莹莹动人。 唐楼心里却是郁塞至极的,存不下半分欣赏这**蚀骨绮丽艳色的心思,阴沉着脸,伸手点了谢成韫的睡穴。怀里的人轻轻哼了声,闭上了眼,终于老实了。 “梅修齐”的声音适时响起,“嘻嘻,怎么没动静了呀?这么快就完事儿了?小子,你不行啊!”过了会儿,突然惊呼一声,“哎哟,我的鲜竹酿,你们可别把它压坏了呀!” 唐楼眯起双眸,沉默了片刻,漫不经心道:“啊呀,真的破了!” “梅修齐”顿时急了,气急败坏道:“哎!你这小子!我就说让你把它交给我罢,你偏不肯。你要听了我的,早就上来了,也不用站在这冰冷的酒池里!这下好了,谁都喝不成了!哎!” 这么好骗?唐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故作惊讶道:“糟糕!一整支鲜竹酿都快漏光了,没剩下几滴了!” “梅修齐”焦急道:“你你你,你快想办法将它堵住,堵住!” 唐楼道:“我拿什么堵?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梅修齐”忽然又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迟疑道:“小子,鲜竹酿是真的破了么?你不会是在骗我罢?” 唐楼嗤了一声,道:“你不信,自己下来看!” “梅修齐”嘻嘻笑了两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想把我骗下来罢,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哼!我在上面就可以看到!喂,坏小子,你把鲜竹酿举起来,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破了!” “行啊,让你看便是。”唐楼说着,微微弯腰,从靴中抽出了匕首,紧紧盯着上面的动静。 轰隆声响起,入口处的两块石板又往两旁打开了些,大片光亮泼洒了下来。 唐楼眯了眯眼,适应了突然增强的光亮。抬头往上一看,坑口比之先前大了一倍。先前的坑口大小刚够容纳一人通过,现在,即便是他与谢成韫一同通过也不成问题。 “梅修齐”趴在坑口,将上半身探入坑内,催促道:“坏小子,快,给我瞧瞧,我的鲜竹酿怎么……” 唐楼伺机而动,手中的匕首朝上一甩,便听到“梅修齐”“啊”了一声,从上面栽了下来,倒插_进了酒池之中,溅起巨大的水花。不过,“梅修齐”很快灵活地一个鲤鱼打挺,从水中站了起来。唐楼趁机抱起谢成韫一跃,脚尖在“梅修齐”的头部一点,借力跳了上去。 酒池内传来“梅修齐”哼哼唧唧的声音,“哎哟,疼死我了!老骨头的肩膀都要被你戳穿了!” 唐楼抱着谢成韫就往门口冲,门口恰巧进来一人,差点撞上。 “少城主?”进来那人见是唐楼,笑逐颜开道,“你这么快就取回鲜竹酿了?” 唐楼瞟了来人一眼,梅修齐。 梅修齐的眼神扫过浑身湿漉漉的唐楼和他怀里同样湿漉漉的谢成韫,讶异道:“少城主,你们这是怎么了?” 唐楼将谢成韫放下,取下装有鲜竹酿的箭筒放在一边,脱下身上的长袍,罩在谢成韫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质问梅修齐道:“梅前辈,唐某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修齐”在酒池内叫起来,“哎哟,老骨头要疼死了!大哥你快点来救我!” 梅修齐闻言大惊失色,匆忙跑到酒池上方一看,朝下问道:“你怎么掉到那里面去了?” “还不是被那坏小子给害的!他还戳了我一刀!不对,大哥你还是别管我了,先抓住他,他身上有鲜竹酿!” 梅修齐道:“莫急,我这就救你上来。”说完,从角落找了根粗绳,放了下去,将“梅修齐”拉了上来,他肩上还插着那把匕首,梅修齐赶紧吩咐下人拿了止血药和纱布来,替他将伤口包扎了起来,责备道:“平治,你怎么跑出来了?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你怎的将人弄成这副模样?” 梅平治哼了一声不说话。 梅修齐面带歉意地向唐楼解释道:“既然少城主都看到了,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实不相瞒,这位乃是老夫的孪生兄弟。” 唐楼诧异道:“晚辈从未听闻梅前辈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梅平治咧嘴一笑,“这下你知道啦!” 梅修齐叹了口气,道:“此事涉及到我家族辛秘,老夫就不向少城主细述了。想必少城主也发现了,我这弟弟在心智上不比常人,行事疯疯癫癫,若他之前做了什么得罪少城主的事,还请少城主多多担待着些,不要与他计较。” 唐楼道:“前辈不必担心。” 梅修齐看了看靠在唐楼身上人事不省的谢成韫,问道:“这位姑娘是怎么了?不知是否又与我那弟弟有关?” “无妨,她只是醉了。先前跌入酒池中,呛了几口酒进去,她酒量不好。” “原来如此,老夫这就让人去拿解酒药。”梅修齐朝门外大声道,“去拿一颗解酒药来!” 门外有人应“是”。 “万万没想到,我不过就稍微出去了一会儿,竟然就出了这样大的岔子。”梅修齐懊恼道,“只不过,老夫很好奇,他原本好好地被关在密室之中,怎会自己跑了出来?” 唐楼道:“大概是唐某不当心碰到了密室的机关,抱歉!” 梅修齐摆摆手,“哎,罢了罢了,这都是阴差阳错!少城主的人品,老夫自是信得过的,还请少城主保密,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 唐楼笑了笑,“前辈尽管放心。”他将箭筒内的鲜竹酿取出,交给梅修齐,“晚辈已将鲜竹酿取回,还请前辈兑现承诺。” 一旁的梅平治双眼一亮,“我的鲜竹酿!这是我的!”就要过来抢,被梅修齐一把拉住,呵斥道:“急什么!会给你的!”转而和颜悦色对唐楼道,“少城主不辞辛劳替老夫取回鲜竹酿,老夫又怎会食言?待老夫将竹节打开,取出一半交给少城主。还请二位在此稍候。”说完,抱起竹筒就往外走。 唐楼叫住梅修齐,道:“梅前辈,能否给我们换个地方?您这酒坊之中酒味太浓,我朋友受不住,即使给她服下了解酒药,恐怕也会一醒过来便又醉了过去。” 梅修齐会意,连声称是,吩咐家丁将二人带到了离酒坊最近的一间客房。 唐楼将谢成韫放在客房内的榻上,站在榻边,凝神看着她的睡颜,神色晦暗。她眉心紧蹙,不知又梦到了何等难以抒怀的事。 他记起他们在恭州城郊的那几日,他清晨醒来,总能看到她眉心那个深深的结,让人忍不住猜测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心酸,以至于在梦里也不能释怀。醒着时,她是明朗洒脱的,为何睡着了反而不得开怀?她眉心的结深得令人不忍,好几次,他差一点就要伸手将它抚平,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将外袍脱了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眼下,她躺在他面前,眉心紧紧锁住,蝴蝶剪影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坐在她身旁,伸出手,在她的眉心轻柔细致地摩挲起来。良久,她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他的手却没有拿开,静静地停驻在她光洁的脸庞。 敲门声响起,打破沉寂,“公子,奴婢来给您送解酒药了。” 唐楼收回手,站起身,道:“进来罢。” 侍女将解酒丸交给唐楼,退了出去。 唐楼将谢成韫扶起,给她喂下解酒丸,解了她的睡穴,将她重新放好。 少许时间过后,谢成韫眼皮微动,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眸中一片迷茫,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猛地从榻上坐起,直直看向站在榻前的唐楼,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鲜竹酿呢?” 唐楼淡淡答道:“梅家。” 他盯着她,眸光晦涩不明。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43章 (四十三) 谢成韫正要再问,唐楼忽然变了脸色,朝她疾扑过来,抱着她一滚,就势滚到塌下,一支冷箭破窗而入,嗖的钉在榻上!旋即,又有数十支箭齐刷刷凌空射入,箭尖闪着幽暗的寒芒。 唐楼拉起谢成韫,闪避到一根粗大的梁柱之后。 两人互看一眼,谢成韫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心,箭上可能淬了毒。”唐楼双眸转寒,染了些怒意,冷斥道,“呵,梅家这是要杀人灭口!” 谢成韫暗忖,大抵是在自己醉酒期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再多问,暗暗运了运内力,丹田依然充盈着,松了口气,摆出防卫的架势。 正值此时,梅修齐勃然大怒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你们这些蠢货,在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箭雨歇了,屋外顿时没了动静。 梅修齐连门也顾不得敲了,急冲冲地推门而入,连连抱拳,“少城主,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啊!” 唐楼讥讽道:“梅前辈,这就是你们正派的一贯做法?唐某今日算是领教了!” “家门不幸!”梅修齐长叹一声,“这些不成器的东西!老朽实在是没脸见你了!少城主,老朽也不多留二位了,未免夜长梦多,老朽这就护送二位离开!” 他将手里抱着的一只小酒坛交给唐楼,又将唐楼的匕首还给了他,“坛中装着的是半支鲜竹酿,二位请随我出门。” 梅修齐一路将唐楼和谢成韫护送到大宅门口,无奈道:“今日之事,老朽真是百口莫辩!少城主轻功好,还请快些离开,出了这道门,老朽也无能为力了。” 唐楼与谢成韫分别对梅修齐道了声“告辞”,提气顿足而去。 他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放心的转身。一张脸沉得能滴下水来,怒气冲冲地对身边的下人道:“去叫你们家主来酒坊见我!” 梅修齐回到酒坊,里面空无一人。他走到墙边,按下机关,密室门打开。 他走了过去,密室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不过一床一桌,梅平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摆弄着一只酒杯。 “出来罢。”他对梅平治道。 梅平治有些瑟缩,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浮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不安与惶恐,“我不敢。” 梅修齐叹了口气,“有哥哥在,别怕。” 梅平治得到鼓励,雀跃地起身。 第37节 门外响起一道风雅的男声,“叔父,听说您找侄儿?” 梅平治已走到密室门口,听到此人的声音,戛然止住了脚步,麻利地退了回去。看的梅修齐一阵止不住的心酸,摇了摇头,对门外那人道:“你进来!” 门外之人应声而入,清癯修长,一副清隽儒雅的装扮,面容与虚若有些相像,但年岁要比虚若长上许多,正是梅家的现任家主梅伯安。 “叔父寻侄儿何事?” 梅修齐怒道:“你少明知故问!” “叔父莫恼,侄儿此举也是为了梅家的名声着想。” “为了名声就可以滥杀无辜?!” “想我梅家为了遮掩此事,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在其中。知根知底之人尚且信不过,更何况几无交情之人。只有死人才不会多嘴多舌。再说,对于魔教,难道不应是先除之而后快?” 梅修齐怒极反笑,“为了梅家?我看你是为了自己的家主之位罢!” “叔父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反正侄儿问心无愧。”梅伯安恭谨地笑道。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你做的什么事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把你小叔父囚禁在密室中,不许他见天日,他也是你亲叔父,你怎么忍心!你当年跪在你三弟面前,痛哭流涕逼他出家,你三弟心软成全了你,可你呢?你坏了他的姻缘不说,还毁了宋晚一生!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信誓旦旦在你三弟面前发誓,从此替他照应着宋晚?!你不仅没做到,还在暗中做了手脚,撺掇宋家把她嫁给了赵缓之那个败类!现如今,宋晚生死不明,若是叫你三弟知道,你要如何向他交代!” 梅伯安脸上仍旧存了一抹笑,“将小叔父囚于密室并非侄儿的主意,这是梅家各位长辈一致通过的,侄儿只不过是照规矩办事,这事就连叔父您也是默认了的,不是么?请恕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叔父能有今日的名声,不是也多亏了这见不得光的小叔父么?” “你!” 梅伯安继续道:“至于叔和,他罔顾皇命,弃梅家上下的安危于不顾,一心沉沦于儿女私情,甚至还想带着宋家女私奔,侄儿若是成全了他,可还配做这一家之主?叔父只知一味责难于侄儿,又可曾想过侄儿的难处?若是小叔父的存在被泄露出去,梅家定然成为武林笑柄,届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叔父今日阻我灭口,却是为梅家埋下了隐患。” 梅修齐半天说不出话,良久才道:“罢了,道理总是在你手里。我说不过你,不过我今日也把话放下了,唐楼你无论如何不许动,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梅家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梅伯安淡淡地笑了笑,曰:“人都被叔父放走了,侄儿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要你答应我!”梅修齐厉声道。 “是,如您所愿,侄儿不动手便是。” 梅修齐似泄了气的皮囊,无力地朝梅伯安挥了挥手,“你出去罢。”眼不见为净。 “是,侄儿这就退下了。” 梅伯安温声应喏,叉着手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走出酒坊,笑意顿收,伸手招来下人,冷声吩咐道:“去一趟唐家,告知唐大公子,就说,他寻了两年的魔教头目已于近日现身蜀中。此人身旁跟着一名貌美女子,姿容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大约是唐大公子失踪多年的未婚妻。” 下人应喏,便要去办事,被梅伯安叫住。 “再加一句,观两人举止亲昵,似关系非同寻常。” “是。”下人领命退下。 吩咐完下人,梅伯安脸上这才重新浮现笑意,一路和颜悦色。老家伙不让我动手,焉知就拿他们没辙了? 唐楼与谢成韫连夜疾行,终于在天明时分赶到了海棠林外,二人俱是染了一身的霜露。唐楼垂眸瞥了谢成韫一眼,她一对浓密翘长的睫毛之上还挂着一排碎玉似的露珠。 “虽此行有惊无险,仍要多谢姑娘舍命相陪,唐某也还有件要紧之事要办,就不送姑娘进去了。” 她转身,抬头迎向唐楼,颗颗晶莹剔透的碎玉随着她的抬眸而熠动,“公子请随意,告辞。” 她的目光坦荡荡,无波亦无澜,更别提一星半点的留恋。 一丝落寞如炉烟,飘飘幽幽自心底升起,说不清道不明是何滋味,满腔意难平。他默了默,心念骤决,快刀斩乱麻地将那缕轻烟挥散开去,淡淡道:“告辞。”言毕,携着那坛子鲜竹酿,果决地踅足离去。 全然不顾一夜未歇的疲惫,一路向北,又来到了那座白雪皑皑、挺拔耸峙的山前,山前那座茅屋仍旧是摇摇欲坠、不经风雨的样貌。 推开门,老鬼不在茅屋内。走出门,绕到屋后,酒窖入口处的盖子上果然没有积雪。 唐楼掀起盖子,沿着木梯走了下去。 刚踏上平地,转身,一物朝他迎面飞来。他闪身避开,伸手一接,是一只酒杯。 老鬼的声音响起,“你小子,是不是算好了的,每回专掐着我开酒坛的时辰来的!” “开的哪一坛?” “十五年的那坛!”老鬼得意道,“怎么,光是听听就流口水了罢!” “开了么?” “还没!正准备开呢,你小子就来了!”老鬼没好气道。 “哦,那还是别开了。”唐楼道,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为何?” “我给你带了更好的。” 话音刚落,老鬼不知从何处嗖的闪到他身前,“你带了什么?” 唐楼单手举起手中的酒坛,“梅氏鲜竹酿,第四支。” 老鬼掣手抢过唐楼手中的酒坛,鼻子凑到坛口处闻了闻,“你小子!不错啊!从哪里得的?” “管这么多做甚?” 老鬼乐呵呵道:“好小子,老头子真没白交你这个小友!” 唐楼道:“老鬼,这坛子里的酒,一半归你。” “知道知道!啰嗦!一人一半!快,与老头子畅饮!”老鬼不耐烦道。 “急什么,我还未说完。”唐楼缓缓道,“这半坛子鲜竹酿是作为交换之物给你的。” “交换之物?你又想要老头子的药了?”老鬼顿了顿,又道,“我就说,你小子哪来如此高风亮节,哼!说罢,你想要什么药?” 唐楼抿唇笑了笑,“我要的药你这里没有。” “你在捉弄我?” “老鬼,你用剩下的一半鲜竹酿,替我做成一副药丸。” “用酒做药?你要做什么药丸?” “第四支鲜竹酿有稳固内力的功效。老鬼,你把其中酒精的成分剔除掉,把稳固内力的成分提取出来,做成药丸。” 老鬼神色怪异,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唐楼,“你小子是不是昏头了?老头子知道你有钱,但也不能这般的糟蹋!要稳固内力,直接饮了此酒不就行了?!做甚非得做成药丸?多可惜!” “说这么多废话做甚?你就说换不换?” “哎!”老鬼长叹一声,“换换换!” 第44章 (四十四) 十二都天。 天微明,湖面如镜,竹楼静籁无声。 时辰还早,谢初今和孩子们应当还未起床。宋晚怀有身孕,想必仍在睡梦之中。像两年间无数个孑然一身披霜带露而回的清晨一样,谢成韫轻手轻脚地跃上竹楼,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发出微不可闻的“吱呀”声。 她走入房中,将手中的剑挂在墙壁上,把手里的包袱搁在桌上,桌面一尘不染,环顾四周,干净整洁得更胜她在之时。疲累至极,正要和衣仰倒在床上,敲门声响起。 “谢姑娘,是你回来了么?”宋晚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声音轻柔,令人舒悦。 谢成韫只得走到门边,替宋晚开了门。 “宋姐姐。”谢成韫开口唤道,声音带了些沙哑。扫了宋晚一眼,她穿着一件碧霞罗纱裙,身系软烟罗,精神看起来要比自己离开时好得多,面色红润了不少,笑意自眼角眉梢流出,充满身怀六甲的女子独有的韵味,温婉而美好。 宋晚见到谢成韫,却被吓了一跳。她发髻凌乱不整,眼中布满血丝,双唇红肿还带有血渍,衣衫带潮,浑身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酒味与海棠花香的奇怪气味。 “谢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宋晚关切地问道。 谢成韫赶紧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做贼般悄声道:“宋姐姐,别担心,我没事的,千万不要让阿今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谢初今站在宋晚身后,皮笑肉不笑地欣赏着谢成韫的尊容,“谢成韫,你行啊。光鲜亮丽地出门,给我整成这幅鬼样子回来。” 谢成韫被他的笑容瘆得慌,忙不迭辩道:“阿今,不过是看上去脏了些,我可没受伤!” 在宋晚眼里,谢成韫一直是一副从容沉稳、冷艳清丽的样子,哪里见过她吃瘪,只觉得她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说不尽的可爱,温声道:“谢姑娘,我去帮你准备一桶浴汤,你先泡个澡罢,这样会舒服些。” 听到浴汤二字,谢成韫双眼一亮,道:“宋姐姐,你真是体贴!那我就不客气了,有劳姐姐了。” “宋姐姐,你用不着自己动手,去把天寅他们叫起来,吩咐他们准备就好。”谢初今对宋晚道,声音温和有礼,脸色也柔和可亲。 “是,我省的。”宋晚转身离去。 谢成韫饶有兴趣地看着宋晚的背影,唇角轻扬,“阿今,和这位姐姐相处得不错啊,怎么在正经长辈面前就这般没大没小?姑姑我还从未见你对我笑过呢!” 谢初今斜目睨了谢成韫一眼,道:“长辈?你有做长辈的样子么?长辈有让人这般操心的么?” 谢成韫理亏,讨饶道:“是是是,我让阿今操心了,是我混蛋!” 谢初今却不肯罢休,“小白脸人呢!” “唐公子?他走了。” “走了?!”谢初今脸黑了,“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你不是不想看到他么?” “前脚用完后脚撒腿就跑,他还真是做得出来!” 谢成韫笑眯眯,“是我让他走的,总归是他以后再也不会来惹阿今心烦了。” 谢初今继续黑脸,“最好是这样!他要敢再来,小爷用孔雀翎招呼他!” 谢成韫转身走到桌前,取过包袱递到谢初今面前。 谢初今问:“什么?” “阿今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谢成韫得意地挑眉。 谢初今接过包袱,打开一看,两副獠牙、两块逆鳞、两张蟒皮赫然在目,观其质犹胜第一回的獠牙、逆鳞和蟒皮。他眸中划过两颗星光,却是一闪而逝,旋即冷哼一声,道:“谁稀罕!你这一招对小爷已经不奏效了!” 谢成韫只好使出杀手锏,黯然道:“阿今,我今日,真的累极。” “那是你自找的!”谢初今狠狠道,却果然放过了她,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谢成韫无比惬意地靠坐在宽大的浴桶之内,双眼微阖,如玉精致的脸颊被热气腾腾的浴汤蒸得湿漉漉、红彤彤。 宋晚在浴汤之中添加了清热祛乏的药材。原本,宿醉初醒加之整夜的脚不停歇,浑身似散架了一般松垮酸痛。入得汤中,立时感觉像是有无数绵绵细针扎入,疲乏顿消,谢成韫舒服得哼了哼。 “谢姑娘,你的衣裳我替你备好了,搭在屏风上了。”浴桶旁竖着一扇屏风,宋晚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还有,外面的桌子上放了一盏清茶,谢姑娘沐浴完后记得将它饮了。” “知道了,多谢宋姐姐。”谢成韫闭眼回应道。 宋晚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迟疑了一瞬,温声嘱道:“姑娘莫要泡得太久,再过一会儿,该起来了,若是太久反而不好。谢姑娘沐浴完后先不要歇息,还请稍候片刻,宋晚正在为姑娘准备早点,很快就好。” 第38节 “多谢宋姐姐。” 谢成韫从浴桶中起身,拉下屏风上的衣衫,淡淡的香味逸出,里衫外衫皆被香熏过,令人安神。穿戴完毕,走了出去。垂眸一看,桌上果然放着一盏茶,正好泡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放到嘴边,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茶水不烫不冷,温度适宜,饮下一口,便觉通体舒畅。 须臾,敲门声响起,天寅在门外道:“老大,宋姐姐让我给你送早点来。” 谢成韫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天寅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将托盘中的小碟和碗箸一一拿出摆放在桌上,对谢成韫道:“老大,宋姐姐说了,趁热吃。” 谢成韫扫了一眼桌面,一碗浓稠的小米粥,一碟马兰头拌香干,一碟冬笋咸菜炒毛豆。原本不觉得饿,见到这些令人生津的吃食突然顿生饥肠辘辘之感。此外,还有一个白瓷盅,被盖子盖着,看不出内盛何物。谢成韫将盅盖一掀,竟然是一盅糖蒸酥酪! “是谁告诉宋姐姐的?”谢成韫诧异道。 “是宋姐姐自己问的二当家。”天寅笑道,“不光是老大的喜好,她连十二都天所有人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如指掌。现如今,十二都天的膳食起居都是宋姐姐在打理,多了这么一个温柔解意又脾气温和的姐姐,大家都高兴得不行,待她比亲姐姐还亲!” 谢成韫舀了一勺糖蒸酥酪送入口中,唇角扬起,这一口让她尝到了多年不曾品味过的家的味道。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惋惜来,温柔解意,知书达理,还做得一手好菜,这么好的宋晚啊,到底是被谁欺负了? 眼前浮现出虚若那张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俊脸。谢成韫在心里默默念了声虚若的俗家名讳,叹了口气。梅叔和,你可是真的如你表现出来的这般无情无义?若是知道她今日所受的委屈,你可会心痛? 伽蓝寺。 空见站在虚若紧闭的禅房门前,轻轻摇了摇头,他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来劝师父用些斋饭了,但师父置若罔闻,只一心一意地将自己关在这禅房之中诵经,这都过去整整三日了,师父尚滴水未进,可如何是好! 空见苦着脸,忧心忡忡。若放在寻常僧人身上,这确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他师父哪里算得上是个正经虔诚的僧人!自打他跟了师父,便从未见他摸过佛经,更别提诵经,就好像,就好像他是被人逼着才无奈出家似的。 空见侧耳听了听,师父诵读的似乎是心经。诵心经,求平安,师父这是在替何人求平安? 禅房内,虚若的诵经声终于停歇。 他睁开双眸,将手中的木锤和木鱼放置一边,深眸幽暗凝重。三日前的夜里,他被梦魇惊醒,再也难寐。 曾于梦中萦绕千百回的人,再不复芙蓉般可爱的模样,死死捂住小腹,不住地痛苦呻-吟。从她捂着的部位,不停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她的双手,她颤抖着向他呼救,气若游丝,“叔和哥哥,救我,小晚好痛!”他猛地醒来,冷汗淋漓。 心中那个尘封多年的角落被噩梦陡然打开。 放下,他以为他做得到。 虚若蹙起眉头,即便只是梦中的场景,每每回想起,也足以令他心如刀绞。 …… 那日,用完早膳,谢成韫睡了一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第三日,宋晚担心不过,这才将谢成韫唤醒。 谢成韫才刚梳洗完毕,正吃着宋晚为她准备的晚膳,谢初今就带着两个乌黑的眼圈迫不及待地登门了。 “谢成韫,快看!”谢初今将手中的物什摆到谢成韫面前,“你运气不错,有眼福,小爷我做好了头一个拿来给你看!” 谢成韫配合地竖起拇指:“我家阿今越来越本事了,这么快就做好了!你做的这是什么?” “那是,你以为都像你那么懒!你睡了三天,我三天没睡!”谢初今仍不忘贬损她。 谢成韫一边津津有味地用膳,一边听谢初今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向她展示他的得意新作,用两副獠牙做成的两把二连矢,以及用蟒皮和逆鳞做成的两件护甲。 “我这把二连矢可算得上是这世间独一无二,无坚不摧,攻无不克。”谢初今顿了顿,又道,“还有我这护甲,也是世间独有,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岂不是天下无敌了?”谢成韫道。 “不是我吹,的确如此。”谢初今骄傲地昂着下巴,“谢成韫,这护甲送你一件。” 她可用不着什么护甲,却不能就此拂了他的好意,眉开眼笑道:“你乖啊,总算知道孝敬孝敬你姑姑我了!” “怎么,给你点颜色你还真想开染坊啊!” 谢初今被惹急的样子很逗,谢成韫突然想调侃调侃他,想了想,问道:“阿今可曾听过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谢成韫忍了笑,“若是用阿今的二连矢攻阿今的护甲,结果会如何?” 令她意外的是,谢初今并未生气,而是一愣,大概是尚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偶被提及,不禁浓眉一沉深思起来,面上不时露出纠结之色。 谢成韫本是随性一问,存的是打趣他的心思,没想到他竟然认真起来,于是开解他道:“阿今,别在意,你就当我没问好了啊。” 谢初今半天没说话,良久,才从纠结中挣脱出来,严肃道:“这容易,要想知道结果,下次得空了试试不就知道了?”说完,朝她如释重负地一笑。 谢初今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笑容,令她怔了怔,不自在地重复他的话:“是啊,阿今,下次试试。” 本来欢欣雀跃的氛围,因为她的一问顿时变得说不出的怪异。谢成韫突然无比懊悔,为何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她却不知,日后,每当她回想起谢初今的这抹笑容,总是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第45章 (四十五) 又是一日晴好。 晚照如虹,暖而不炽,斜洒在海棠林上,或粉或朱的海棠花似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谢成韫双手抱臂,靠门而立,凝视前方,目光穿过竹楼下的碧湖落到海棠林。 海棠林前是一片鲜翠欲流的草地,草密且浅,四散着零零星星的野花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宛如一匹织工上乘、从九霄碧落坠落凡尘的绸缎。 宋晚微笑着站在那出尘脱俗的绸缎上,透过弯成新月的蛾眉,透过高高扬起的唇角,将最鲜活灵动的生气注入其中,构成一幅令人倾心的画卷。 她和颜悦色,柔声细语地指挥孩子们干活,孩子们倒也听话,高高兴兴地听这位姐姐的吩咐,收衣服的收衣服,收干菜的收干菜,钓鱼的钓鱼,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不停,欢歌笑语,你追我逐。 谢成韫作为战斗力最强的人,扛着十二都天的生计,向来是不管这些生活琐事的。谢初今忙于钻研机关,也无暇理会其他。于是,十二个人的生活起居便落到了天寅的头上。 须知,天寅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哪能顾虑周全,面面俱到?是以,十二都天虽然不缺钱,甚至钱多的花不完,在生活品质上却是粗糙而不如人意的。然而,自宋晚来到十二都天,所有人的生活得到了质的飞跃,立时从随心所欲的散养变成了精心圈养。 孩子们很高兴。 有人兴奋地大叫,“宋姐姐快看,我钓到了,好大一条!” 宋晚转头向湖边看去,却是负责钓鱼的三胞胎钓到了一条大鱼。其他孩子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笑声回荡在半空,与斜阳的余晖交融,烘得所有人心头暖暖的。 谢成韫远远地看着,被这高涨的气氛感染,嘴角不知不觉含了笑,心中被满足填满。 颠簸流离之乏,孤身飘零之苦,众叛亲离之痛,她前一世已经体会透彻,透彻到足已令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如今,现世安稳,岁月无恙,她从没有哪一刻如现下这般企盼岁月久长。所求不多,这一生,她只想要这些给过她温暖的人都好好的。 眼前突然多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左右挥了挥,谢初今的声音在她左侧响起,“看什么呢,都看呆了,还傻笑!” 谢成韫收回目光,瞥了谢初今一眼,他嘴里叼了根草,懒懒散散地斜靠在另一侧。“阿今,你看,这景再配上这人,是不是美不胜收?” “没发现!景有什么好看的,两年多了,天天看,早就看腻了。”谢初今不以为意,将嘴里的草拿在手里把玩,“至于人,一群毛都还没退光的野猴,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唔,我说得不对,还是有个能入眼的,宋姐姐不错,我挺喜欢她。” 谢成韫若有所思,“原来,我家阿今喜欢的是这种样子的。” “我喜欢哪种样子的?我自己怎的不知?” “温柔可人。哎呀,可惜,宋姐姐已经心有所属了,阿今没戏了。” “喂,谢成韫,再瞎说我翻脸啊!” 谢成韫见好就收,笑而不语,将目光重新投向海棠林前。 谢初今哼了声,百无聊赖地搓了搓手中的草,也学谢成韫的,目视前方。看着看着,一双英挺的眉毛渐渐攒了起来,对谢成韫道:“谢成韫,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有没有发现,小午他们五个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 谢成韫闻言,盯着午、未、申、酉、戌五个孩子看了一会儿,“你说的是他们的脸?”挑眉道,“是有些不同寻常。” 谢初今道:“你也看出来了?” 谢成韫点头,与谢初今对视一眼,俩人不约而同道: “没长大。” “没变过!” 谢成韫眯着双眸,目光在五个孩子的面部流连,越看越吃惊。 他们的容貌,分明还是两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样,不见任何成长的痕迹。 “按理说,这么大的孩童,两年里面,即便是容貌上看不出分别,好歹个子会长高一点罢。可现在,连最小的小亥看起来都比他们高大了。你看他们,身高样貌仍是两年前初次见到时的样子,一丝变化都没有。这也太不对劲了!”谢初今摸着下巴,“谢成韫,你说,他们不会是有病罢?有病得早治啊!” “嗯?阿今怎么看?”谢成韫饶有兴味地看着谢初今,等待他的高见。 “三寸丁。” 谢成韫扑哧一笑,摇摇头,“侏儒症?我看不像,怎会如此巧,刚好五个人都得了此症?” “若不是天生,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谢初今沉眸,“用人对他们用了药,令他们长不大。” 谢成韫也敛了笑,道:“这倒是有可能。就是不知给他们用药之人,出于何种目的不想让他们长大。” “可惜,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年龄也说不出。两年了,看他们平日的行为举止,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此人似乎不愿让他们想起从前,连丁点记忆都没让他们留下。我倒是挺好奇,他们的真实年龄到底如何。说他们小罢,办正事的时候比成年人还要老成,说他们老罢,嬉戏玩耍时又和其他孩子没有分别。” “阿今可还记得他们背上的图纹?”谢成韫忽然问道,“或许,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谢初今点头,“你是说,他们的身世,可能与这些图纹有关?” 谢成韫正要回答,一阵嘻嘻哈哈之声由远及近,是孩子们和宋晚踏着湖面满载而归了。 她拍拍谢初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嗯,改日得空,你再好好研究研究。阿今这么聪明,定然能参透,姑姑就指望你给我解惑了!”说完,唤了声“宋姐姐”,朝宋晚绽开笑颜,迎了上去,亲亲热热道,“我帮你啊!” “我也要帮宋姐姐!” “还有我!” “我也是!” 孩子们争相恐后道。 一伙人吵吵哄哄地围着宋晚,去了厨房。 剩下谢初今靠在门口,神色莫辨地盯着五个孩子的背影。 十二都天的厨房原本不常使用,鲜有生火做饭之时,都是天寅让附近的酒楼做好了送过来,因人多量大,在价钱上自然是比堂吃翻了一倍的。不过,十二都天也不在乎这点银子。 自宋晚来了之后,十二都天才生出些烟火气,这偌大的厨房也才有了用武之地。 孩子们抱柴的抱柴,刷锅的刷锅,生火的生火,干劲十足。 “姐姐,鱼洗净了,肚肠也都清理掉了。”说话的是天酉。 “放在砧板上罢。”宋晚回道,挽起袖子,走到砧板前,拿起菜刀,开始一刀一刀片起鱼来。 “姐姐,汤煮沸了。”小亥站在灶台边说道。 “好的,小亥真棒。”宋晚一边慢条斯理地片着鱼,一边对孩子们道,“好了,这里用不着你们帮忙了,都出去玩儿罢,等烧好了,我再叫你们。” 第39节 “好叻!” “好叻!” “好叻!” 孩子们听话地一窝蜂跑了出去。 谢成韫心服口服,感叹道:“这群臭小子,怎么个个变得这样听话!也只有宋姐姐才能将这群泼猴驯服!” 宋晚腼腆地笑了笑,道:“其实不难,孩子是最好哄的,特别是那些从小饱尝人间冷暖的孩子,你但凡对他们好一分,他们都会五分十分的还你,更别提听你的话了。” “我看是姐姐太温柔,温柔得连世上最顽劣的毛猴都不忍拒绝,不为别的,就怕看到姐姐伤心。柔软温和的人,谁不想护着?” “真是如此么?”宋晚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淡去。“嘶!”她皱眉,举起手,中指上现出一条深深的口子,血珠直往外冒。 谢成韫二话不说,撩起身上棉裙的下摆,猛地一扯,撕下一条棉布,拉过宋晚的手,飞快地将伤口包了起来。 “好了!谢氏独创止血术,很快就没事了。”她抬起头,朝宋晚笑道,“既然宋姐姐受伤了,那么剩下的事就由我来代劳罢,姐姐在一旁看着就好。姐姐这是要做水煮鱼片?” 宋晚点头。 谢成韫将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托着鱼,一手拿着菜刀,走到沸腾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手起刀落,鱼片如雪花般飞入汤中,轻飘飘,连一滴水都未溅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说不尽的潇洒。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整条鱼便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这些鱼片很快便浮了上来,放眼望去,片片厚薄均匀,大小一致。 宋晚在一旁看得钦佩不已,由衷赞道:“从来只知谢姑娘的剑快,却没想到姑娘的刀工也精妙绝伦!” “万变不离其宗。”谢成韫道,“至于宗是何宗,不过就是一个狠字再加上个准字,且管它用剑还是切菜。” 宋晚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成韫,被她言语间流露出的自信洒脱深深折服,又觉得异常羡慕,“谢姑娘是我见过最为英爽的女子,分毫不让须眉。若姑娘身为男子,不知该是何等盖世英雄,又不知俘获多少芳心!” “做女子挺好,我才不想做男子。” “自古英雄出男儿。女子受世俗所限,总是有许多畏首畏尾之处。一生受尽各种桎梏,名节、德容、礼教、纲常,不像男子,可以随心所欲随性而为。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男子却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女子一生都要靠依附于人而过活,要么依附于娘家,要么依附于夫家,若这两者皆不能依靠,便只能如浮萍飘零。除非,像姑娘这样,天赋在身,绝技相傍,方能主宰自身命运,活得自在,不必理会世俗人言。” 谢成韫默了一瞬,道:“你错了,在这世间,只要是女子,不论有多厉害,也逃不脱俗规纲常的束缚。稍有违背,即便是立于武学顶端的女子,一样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众叛亲离成丧家之犬。” 宋晚陡然失色,眸中黯然无光。 谢成韫赶忙解释道:“我指的并非姐姐……” “我没事。”宋晚朝她挤出一丝笑容,将一锅鱼连汤盛入深碗中,在上面铺了些干椒、绿豆芽和蒜泥,又往锅中倒了些茶油,“油要烧得烫些,然后一下全浇在绿豆芽和蒜泥上,这样才香。” 锅里的油已经开始冒烟,宋晚两手分别拿了块抹布,包在大锅的两耳上,正准备将锅拎起来。 “还是让我来罢。”谢成韫走到锅边,单手抓着锅耳,轻轻松松将这口十几斤的大铁锅拎了起来,对着鱼碗一浇,刺啦,热油遇水化成数不清的小油珠,在碗中翻滚舞动,香味四溢。“好香!宋姐姐,你这个天分了不得啊,不知道比我厉害多少!” “其实算不上什么天分,不过是为了一人。说来,这道水煮鱼还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菜,当年,你师父喜欢得不行。梅家长辈好清淡,梅家的菜肴便多以清淡为主。你师父却喜欢浓油重辣,我们经常偷偷跑到他家的厨房,我给他做些他爱吃的,不必太多,一个就能令他心满意足。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他再教我下棋。我其实不爱下棋,脑子也笨,但是他喜欢啊,我便努力地让自己也喜欢。他总是教着教着便忍不住骂我笨,骂归骂,却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你不知道,对于一个棋痴而言,与一个完全不懂棋的门外汉对弈是何其痛苦的事……”宋晚的眸中闪过一星晶莹,一颗泪滴落下来。 谢成韫一凛,这是宋晚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虚若。 宋晚伸手拭了拭眼角,“谢姑娘,让你见笑了,我不该拿这些往事烦你。” “一点也不烦,只要宋姐姐肯讲,我很乐意听。这可是我和尚师父的情史啊!” 宋晚破涕为笑,“肚子里这个大抵是随了它的父亲了,原本我闻到油烟味会犯恶心,这水煮鱼却没有丝毫不适。”她轻轻摸了摸小腹,神色安详。 谢成韫暗暗叹了口气,心情沉重而压抑。宋晚心里是认定虚若便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的一腔痴情毫无保留地全付给了虚若,若是有朝一日知道真相,该有多绝望? “宋姐姐。”她唤道。 宋晚抬眸。 “宋姐姐可喜欢这里?” 宋晚点头,“喜欢至极,世外桃源。” “既然喜欢,以后便和你的孩子留在这里可好?守着这世外桃源,过一辈子与世无争安稳自在的日子可好?”我会让自己不断强大,我会护着你们,护着我们共同的家。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 “好!” 第46章 (四十六) 蜀中唐家。 偏厅正中站了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手提着一幅打开的画卷,画卷上画着个玉貌花容的美人。妇人满脸堆笑,舌灿莲花。 “唐夫人,可不是我瞎吹,赵家这位小娘不论是模样还是人品,那都是百里挑一的。至于家世,就更不必说了,放眼蜀中,除了唐、谢、梅家,还有哪家敢舔着脸与赵家相提并论的?若说您家大公子乃人中之龙,那这赵家小娘便是人中之凤,到哪儿可都寻不到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喽!夫人觉得如何?” 丁媃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哪里就天造地设了,不过是还凑合罢了。” 妇人闻言,讨好地笑道:“是是是,夫人说得没错,是我说错话了。只不过,以大公子的人才,可堪匹配之人实属不多,这赵家小娘在蜀中未出阁的女子当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夫人再考虑考虑?” 唐稳忍不住开口道:“我瞧这姑娘不错,挑了这么多,就今日这个还行。” 妇人见有戏,脑子转得飞快,赶紧道:“唐老爷若是中意,可得尽早定下来。这赵家小娘不知几多抢手,举凡有点家世的适龄公子,都属意她呢!” “这姑娘如何?若你觉得满意,爹这便替你定下来。”唐稳按捺住内心的焦灼,殷切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满含内疚与心疼。 内疚的是自己没能替他定下个本分老实的姑娘,临到婚期来了那么一出,以至于耽搁到现在。都二十三岁了,还孑然一身。心疼的是,长子是何其骄傲之人,观他自小便对谢家姑娘情根深种,就怕他面上不显却在心里备受煎熬。若是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唐稳面露忧色地看着长子,等待他的回应。 唐肃闲适地坐着,一手托着茶盏,一手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势,淡淡道:“不如何。” 见他这般不上心,丁媃沉不住气了,对唐稳抱怨道:“你瞧瞧你儿子,又是这样!这两年,前前后后看了这么些个,哪一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唐稳温声安抚道:“夫人莫急,也莫担心,肃儿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喜不喜欢须得他自个儿说了才算。” “凭他的喜好?我看你是这辈子都休想抱上长孙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耗不耗得起。身为嫡长子,都到二十三了还未娶妻生子的,这世上怕也就是他一人了。” “肃儿不过是挑剔了些,夫人就随他去罢。”唐肃劝道。 “我不怕他挑挑拣拣,就怕他是一门心思只认准了谢成韫那棵歪脖子树,打算在那上面吊死!” “夫人!”唐稳心里一惊,急忙高声制止。 自两年前谢成韫失踪之后,这三个字便在唐家成了忌讳,无人敢提及,更不消说当着唐肃的面提及。 丁媃也是被他气极才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三个字,话一出口,心内也是一惊,情知不妙,不知今日要引出何等轩然大波,遂拿眼偷偷瞟了瞟唐肃。 谁知,唐肃面不改色,依旧安之若素地坐着,吹了吹盏中茶水,“母亲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说完,抬眸看向丁媃,唇角勾起。 “你!”丁媃柳眉倒竖,忽觉一阵胸口发紧,赶紧用手顺了顺。 “夫人莫气,莫气。”唐稳连连道。 “索性,今日便与父亲、母亲说个明白罢。”唐肃将茶盏往旁边的几上一搁,正色道,“日后,二位不必再替儿子相看女子,也不要叫儿子再去相看任何人,否则只能是徒劳。二位的长媳,总归只能是谢成韫一人。她若活着,我迟早会找到她,娶了她。她若是死了,即便只剩尸骨,我也会带回来,将她埋在我唐家祖坟之内,入我唐家祠堂。今生,我与她谢成韫,至死不休。” 犹如五雷轰顶,丁媃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头栽倒,被唐稳扶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朝唐稳悲泣道:“你看他,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逆子!逆子啊!我怎么,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唐稳长叹一声,无奈地抚了抚丁媃的背,“夫人,身体要紧。” “母亲息怒,是儿子不孝,儿子给母亲赔不是。”唐肃起身,一撩袍,朝丁媃跪下。 “不敢当,为娘受不起,你起来。”丁媃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走罢,让我静一静。” “是。”唐肃起身,走了出去。 出得偏厅,步入檐廊。 长长的檐廊上,迎面小跑着过来一人,见到唐肃,禀告道:“爷,梅家派人来送信,说是有谢姑娘的消息。” “人呢?现在何处?” “正在书房候着。” 唐肃不再多问,放快了脚步,匆匆向书房赶去,步伐快得带起阵阵细风。 两年了,他找了她两年,却是毫无头绪,她就像凭空消失在这世间一样,再也未曾露过踪迹。当年,靠着一只小小的粉蝶,只差一步便能杀了那贱种,将她带回来,谁曾想被一条暗道坏了全盘计划。那一夜下着雨,谢初今身上的花粉想是被雨水冲刷,粉蝶再也探寻不到气味,就此失效。 她身边跟着谢初今,那小子向来滑头,又惯会使用易容的伎俩,若是二人有意隐姓埋名,藏在深林僻壤,怎能找寻得到。 不过,即便如此,天意还是站在了他这头,就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的网已织就,只等着她出现,一头钻进去。 他要把他的阿韫找回来,一心一意只等着嫁他的阿韫,他费劲心力从小娇宠着长大的阿韫,娇滴滴不知人间疾苦的阿韫,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的阿韫,这才是他的阿韫。 谢成韫,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脱!阿韫归来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47章 (四十七) “你方才说,与她一道出现在梅家的,是唐楼?”唐肃直视着眼前站立着的梅家送信之人,问道。 “回唐公子,正是。” “他们前往梅家所为何事?” “唐楼受我家老太爷所托,替我家老太爷取回了第四支鲜竹酿,并亲自送到了老太爷手里。” “据我所知,鲜竹酿支支都是养在艰苦凶险的环境之中。年份越早,越不易取回。梅老太爷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冒险?” “我家老太爷以半支相赠。” “只要了半支酒?”唐肃双眸微眯,他记忆中的唐楼虽好酒,却并非是个为了酒连命都不顾的轻狂之辈,遂问道,“可是这支鲜竹酿有何特别之处?” “唐公子英明,我家老太爷的鲜竹酿,每一支都有其独特的功效。其中,尤以第四支最为特别,对于内力不稳的习武之人,不啻于筑基神药。” “稳固内力?”唐肃神色狐疑,眸中泛出精光。既然需要稳固内力,必然是有人内力不稳。是谁?不会是那贱种,他既然又成了陆不降的徒弟,定然是在陆不降的教导下从小打的根基。 若不是他,那就只能是谢成韫了。 想到此处,唐肃眸光陡然增亮。再将事情前前后后联想一番,脑中已是想出了个大概。 两年前,他乍然被戒痴告知谢成韫也是自上一世重生而来的真相,又从元冬口中探得谢成韫去伽蓝寺礼佛的真实意图,接着便赶到恭州城楼外与她仗剑对峙。整个过程之中,他光顾着震怒,却并未思考过其中的一处不寻常。 在他的刻意安排之下,谢成韫从小未曾接触过武学,到十二岁,可以说是一个实足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伽蓝寺不过三年,竟能恢复成上一世的修为,甚至比上一世还要胜出许多。他知道她乃天纵武学奇才,但,仅用三年练成内功?他不信。内功与剑招不同,并不是记下了就能使得出来,哪一个练武之人的内力不是一朝一夕修炼、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 还是,她走的是捷径?不,她一定是走了捷径,所以才会根基不稳,需要稳固内力。那么,又是谁帮她走的捷径?不可能是唐楼,那时他尚未出现在蜀中。 虚若,一定是他,这坏事的和尚! 唐肃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双藏刀的眸中迸射出杀意。他抬起头,对送信人道:“你回去罢,替我多谢你家家主。” “是。”那人揖手便要退下,却在将要走出房门之时踅足,退了回来,道,“我家家主还有一句话让小人带给唐公子。” “说罢。” “唐楼与这名女子举止亲密,看似关系不比寻常。”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唐肃平静地说道。 第40节 送信人退了出去。 唐肃面无波澜地看着前方,及至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把抓起书案上的玉镇纸,猛地往地上一摔,玉镇纸四分五裂,碎玉四溅开来。 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人,被一块碎玉击中了头,“哎哟”叫出声。这人连忙抬手往光头上一摸,摸了一手温湿,竟然破皮了!暗骂一声倒霉!虽受了这莫名的血光之灾,却不敢表露丝毫不快,仍是对始作俑者陪着笑脸,“唐爷,好大的火气!是谁惹您不快了?” 唐肃睨了戒痴一眼,冷声问道:“你来做甚么?” 戒痴面露难色,“自贫僧按照唐爷的吩咐,将何涛夫妇安排住进我寺,已过去许多时日。这何涛不光脾气暴躁,还是个急性子,每日定要催问贫僧,唐爷答应他的,到底何日兑现。这可叫贫僧为难了,贫僧哪里知道唐爷的打算。但何涛那里,贫僧又实在糊弄不过去,万一惹恼了这修罗恶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只得今日亲自走一遭,替他问问,还请唐爷体谅贫僧的难处。” 唐肃重新坐下,道:“注意遮掩,不可叫人识破他们的身份。” 唐肃顾左右而言他,戒痴只得回道:“这是自然,唐爷不必担心。何涛夫妇归隐多年,江湖上能识出他们的人不多,我让他们化名成普通夫妻,住在我寺一处较为偏僻的禅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唐肃“嗯”了声,“你去告诉何涛,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伽蓝寺与他细商。他要做的事,岂是杀只鸡那么简单?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总得一步一步来。” “唐爷说得甚是在理。” “鱼线我已经放下去了,让他等着收线罢。” “是是是。”戒痴连声应喏,放下心来,朝唐肃一拱手道,“对了,忘了恭喜唐爷了。” “何事值得恭喜?” 戒痴嘻笑,“贫僧方才在门口,不小心听到,唐夫人有消息了?” “有了。” “恭喜唐爷,很快便要得偿所愿!有何涛在,原先那个娇滴滴的唐夫人醒来指日可待!” 唐肃的眉眼中透出些柔和,道:“找何涛一事,你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若唐爷不嫌弃,贫僧愿一生为唐爷效犬马之劳。更何况,此次,唐爷还给了贫僧这么大的一个甜头,呵呵呵呵。”戒痴不知想到了何事,笑得万分猥琐。 唐肃冷冷地看着戒痴那张布满酒色之气的脸,心里冷笑一声,想起前世的一幕。 谢成韫死后不久,小山剑会召开。几番激烈的比试之后,他独挑群雄,最终胜出,问鼎武林巅峰。一时间,诸世家反应各异。当场,各种声音飘进了他的耳中,有道贺的,有质疑的,也有眼红嫉妒之辈。芸芸众生相而已,他是无所谓,左耳进右耳出。 然而,诸多声音之中,却有一人的言论,如尖刀刺入他的逆鳞,似被滚烫的烙铁烙刻在他心上,让他即便是再世为人也不愿放过! “嗤,练成这一身一流的剑术又如何?结果还不是连个女人都守不住,被亲兄弟占尽了便宜?你问问他,手中的那把三尺长剑可能将头顶的绿云挥散,哈哈哈哈?” 随着此人话音一落,嘲笑声四起,尖利,刺耳,逼人成魔。 与这道声音一道被他记住的,还有此人那张清秀的脸以及唇角那一抹轻蔑的讥笑。 既然我重来一次,那就让你也尝尝这滋味。予我三分颜色者,我必还之七分! 赵缓之,上一世妻妾成群子女成堆,这辈子做天残的滋味可好?别急,我还有一千种花样等着你,我会慢慢儿地陪你玩下去。 “唐爷?”耳畔响起戒痴迟疑的声音。 唐肃从这段不快的记忆中回神,对上戒痴那张令人生厌、猥琐至极的脸。 “唐爷,若没别的事,贫僧这就回去了?” 唐肃抬眸,满意地欣赏着戒痴这张粗糙、鄙陋、下流的脸,此人看上去越令人作呕,他越畅快。 “你走罢。”他点头,“小山剑会的计划不变。” 半个月之后,便是小山剑会之期。 “是,唐爷。”戒痴退了出去。 …… 老鬼当着唐楼的面,将手中小木盒的盖子打开。盒子中是十颗黑色的药丸。 自唐楼将第四支鲜竹酿送来,已过去了十五日。 “这十颗药丸,每隔三日服用一颗,三十日之后便可永固内力了。” 唐楼眉梢一挑,微微讶异道:“只需三十日?” 老鬼道:“你既然说,此人已服食过浮蚁将军的苦胆,老头子便自作主张添加了几味药材,这几味药材的药性与蛇胆相辅,可起到药引的作用,加快内力的稳固。怎么,你是在怪我自以为是?” 唐楼一侧的唇角浅浅上扬,勾出一个随性的弧度,“感激不尽,知我者,老鬼也。” “你知道就好!哼,下回再做这暴殄天物之事,老头子可不会再帮你了!” “不会有下次,不需要了。” “你啊!总是这样无所谓,再重要的事物,说不要就不要了。上回是保命的金丝软甲,这回是价值连城的鲜竹酿,你倒是说说,这回又是为了谁,为的甚么?” 唐楼含笑看着老鬼,“既然知道是我用来保命的,你也好意思收?” 老鬼被他说得语塞,“少拿话刺我,我有我的规矩,别想我心软还给你!” “老鬼,开个玩笑,谁让你啰里啰嗦打听这么多!”唐楼收起玩世不恭,“我既然给你了,就没想过要回来。” “一般人求我啰嗦都求不到,你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楼伸出手,“好了,闲话少说,把药给我。” 老鬼把药盒交给唐楼,还不忘拿话噎他,“瞧瞧,猴急成什么样了!不定是拿去给哪位姑娘献殷勤去了!” 唐楼拿了药,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有进步啊老鬼,猜对了一半!” “你等等!”老鬼追了出去,“把话说清楚再走!你小子这是发春了?” “你才发春!”唐楼的声音消失在门外。 老鬼大吼一声,“回来!我还有件要紧事忘了说了,何涛出现了!” 一道旋风刮过,唐楼闪现在老鬼面前,“何时的事?” 第48章 (四十八) “我提到何涛,你作甚如此紧张?”见他去而复返,老鬼却卖起了关子,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为何突然对这个修罗恶道感兴趣了?难不成是你也惹上了此人?” 唐楼笑了笑,道:“人果然是越老越婆婆妈妈,老鬼,跟你说话越来越费力了,没意思。” “哟嚯,好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鬼被噎得不行,粗着嗓子道,“我是怕你步人后尘,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说,你要是心里没鬼,作甚前一次来的时候向我打听何涛的事?” “惹他的人不是我。”唐楼道。 “不是你?那么,是你的什么人?若只是一般的交情,我劝你还是别插手。” “你想多了,我插什么手,不过就是问问。” “最好如此!老头子今日就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不论是你还是你的什么人,如若惹上了何涛,可别怪我到时候见死不救!” “你说罢。” 老鬼没好气道,“就在前几日,他来找过我。” “他找你?作甚?” “拿药。” 唐楼眼神微动,注意到老鬼说的是“拿药”而不是“换药”。他眯眼问道:“原来你也有不讲规矩的时候?”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交换便能从我这儿拿药的人,他的药,也只有我才做得出来。”老鬼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如非如此,我们几个又怎能活下来……” “你们?你和谁?难道当年除了你,还有活下来的人?”唐楼问道。 老鬼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否则会害了他们。” “你给何涛的,是什么药?” “清障丸。” “清魔障,他走火入魔了?!”唐楼问道,却已在转瞬之间想明白,“是因为当年丧子之事?” “没错。”老鬼肯定道,“当年,何涛痛失爱子之后,报仇心切,日夜练功,哪知中间出了偏差不慎走火入魔。九嶷山灭门那日,正好遇上他狂性大发,如嗜血如魔一般,竟无一人能挡……” 唐楼唤了声“老鬼”,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虽然你不是九嶷山的人,但当时何涛已经杀红了眼,怎能分清谁是谁?为何他放过了你?” “不是他放过我。”老鬼眼神放空,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被血染红的夜,“很多时候,生机就出现在命悬一线之际,看你抓不抓得住。我看出来,他也在竭力抵抗心魔,经常杀着杀着就停下来双手紧捂头不,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杀人,尤其是我这种功力泛泛之辈。当时,七星剑的剑尖已经刺入我胸口的衣衫,我甚至感觉到胸口处因破皮而产生的刺痛……” 说到此处,老鬼摸了摸胸口,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仍是心有余悸。 唐楼不说话,也不催他,静静地等他从噩梦般的往昔中走出。 “一只脚都已经踏入鬼门关了,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对他说,我能治他的心魔……” 唐楼接着老鬼的话道:“他因为这句话留你一命,而你是真有本事治他的心魔。所以,他其实也算不得是白拿你的药,他用的是你的命来换你的药。” “可以这么说。” “我曾在你这里的一本医术上读到过,治心魔需以一颗活人之心作为药引,又以孩童之心为最佳。”唐楼顿了顿,直视着老鬼,问道,“老鬼,你用的,是谁的心?” 老鬼避开唐楼的眼神,不悦道:“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楼淡然一笑,道:“随口一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老鬼不出声,好半天才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杀人,我问心无愧。” 唐楼道:“行了,用不着解释,你就是真杀了人,也与我无关。老鬼,多谢你的提醒,我走了。” 老鬼道:“臭小子,就这样急着走,以后要想再见到老头子,只怕不能喽!” 唐楼挑眉,“为何?” “我要搬走了。” “去哪儿?” “我也不知。” “为何要搬?因为何涛?” 老鬼点头,道:“他这回来找我,是为了他的心魔。” “你没帮他治好?” “不,本来治好了。”老鬼满面忧色,“不知何故,前些时日又复发了。这回,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他了,只好骗他说,让他过一个月再来。你说,我不赶紧逃,难道还留在此地等死不成?” “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治自然是能治的,不过,这药引却是再也不会有了。我上哪再去找五……”说到这里,老鬼猛地住口。 见他不愿说,唐楼也不追问,岔开话题,问道:“老鬼,你可知何涛此次为何心魔复发?” 第41节 老鬼惊讶道:“你知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与何峰之死有关。” “什么?!” “他又经历了一次丧子之痛,不过,与上一次不同,这回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何峰被人杀了,再也不可能救活,这世上再也没有何峰了。” 老鬼恍然大悟,接着沉默了许久,道:“是谁这么想不开,要去惹这杀神,连累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东躲西藏之苦。哎,江湖平静这许久,看来是又要起杀戮了。不行,我得赶紧收拾收拾,趁早走!” “你能躲到哪儿去?”唐楼问道,看向他,“老鬼,不如去天墉城。这世上,如果天墉城也护不住你,也没有其他地方能护你了。” “这……”老鬼犹豫不决。 “怎么,怕我魔教玷污了你玄真太元天的清名?” “我与玄真太元天早已无关,哪还会在意这些虚名,我是不喜欢你师父!” “命要紧还是不喜欢我师父要紧?” 老鬼嘴动了动,没说话,看得出有些动摇。 唐楼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的酒窖,是你的十倍大。年份最早的酒,比你还老。” “我跟你走!你等我收拾收拾。” 唐楼的唇角缓缓勾起,“你先去,我还有件事要办。”他扬了扬手中装有鲜竹酿药丸的木盒。 解决了心头大患,老鬼也有了打趣唐楼的心思,暧昧地冲他一笑,促狭道:“说我猜对了一半,这么看来,你要去见的多半是个女人。鲜竹酿做成药丸,你小子,怎会为了个男人费这么多心思?我说的没错罢!” “你不光啰嗦,还无聊。”唐楼转身便往屋外走,边走边道,“我走了,你自己去天墉城,城门外报我的名字。” “躲躲闪闪,定然有奸-情!” 唐楼不理会他的调侃,拉开门,提足一跃,跃出几丈远,修长的身影渐渐化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点。 第49章 (四十九) 轻车熟路地穿过花海迷阵,唐楼走出海棠林,站在湖边,眯眼眺望湖心的竹楼。 正午的阳光盛极,如火如荼。湖面的雾气早就被蒸腾一空,只剩下那栋秀雅别致的三层竹楼,第一次直剌剌地展现在他眼前。 湖面澄净,无风亦无波。 唐楼的目光从岸边扫过湖面一直停在竹楼前,心中勾勒出水面之下暗桩的位置。每一处暗桩的所在,早已在上回见他们走过一次之后,便印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第四步,一只脚抬起,正要迈出第五步,回想起谢成韫与他道别时,那副波澜不兴、淡漠疏离的神情。顿住,收回了脚,转身,重又探入海棠林。 他在海棠林中转了转,找到一株有嫩枝的海棠树,从靴中抽出匕首,割了一长一短两截枝条下来。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根细弦,绑在长枝的两端,做成了一把与江心屿射杀巨蟒时差不多的简易弓,又用匕首将短枝的一头削尖,另一头刻出凹槽,做成了一支箭。 做完这些,唐楼从海棠林中穿出,走到湖边。 从皮囊中取出一个锦囊,将木药盒中的十颗药丸统统倒入锦囊中。又从皮囊中掏出一支细毫笔和一张纸,蹲下身,握着细毫笔在湖水中沾了沾,在纸上写起字来。纸是水写纸,遇水则变黑,被笔尖写过之处,一行黑字显现出来。 他将纸折好塞入锦囊,将锦囊绑在箭头处,起身,随意选了竹楼中的一扇门瞄准,搭箭开弓,手一松,木箭离弦,一声箭啸,向高空疾驰而去,划出一道弧线后落下,射到门上,发出叮的一声。 “叮”声响起的同时,唐楼转身,进了海棠林。负手信步游走在花海之中,优哉游哉。 午睡醒来的谢初今睁开惺忪的双眸,慢吞吞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跳下床。打着哈欠,走到门边,正要将门拉开,便听到门上传来“叮”的一声,抬眼一瞥。 一截阴森尖利的木刺映入眼帘,将他的房门戳穿,入门约莫四五寸长。 谢初今这个哈欠才打到一半,嘴正好张到最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惊,嘴也忘了合拢,呆呆地看着门。过了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一口将嘴闭紧,猛地拉开门,门上赫然插着一支箭。 一声怒吼,响彻竹楼。 “大爷的!!!哪个龟孙子放的暗箭!!!” “阿今,怎么了?” 谢成韫闻讯赶来,看到门上的箭,“阿今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谢初今正在拔箭,箭插得深,他一咬牙,用力将箭从门上拔了下来,取下箭上绑着的锦囊,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狐疑道,“这是什么?” 又将手伸进去掏了掏,“还有张纸条。” 宋晚和孩子们也赶了过来。 “谢姑娘,出了何事?”宋晚问道。 谢成韫答:“没什么大事,宋姐姐。你最近反应大,没休息好,快回去歇着罢。这里有我呢,你别担心。”又对孩子们道:“你们也都回去罢。” “那好。”宋晚听话地领着孩子们回了屋。 谢初今将纸条打开,粗略地扫了一眼,最先瞥见落款处的“唐楼”俩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纸条揉成一团,咬牙切齿道:“又是你,小白脸!” “是谁?唐公子?”谢成韫问道。 “不是他是谁!没回遇见他准没好事儿!” 谢成韫愕然,“纸条上说的甚么?” “等等,我还没来得及看。”谢初今将纸团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谢姑娘,十颗固元丹,聊表谢意,望笑纳。我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就说了这些?” “后面还有一句话。另,何涛已现身,特告知。何涛是谁?小白脸什么意思?” 谢成韫愣了一瞬,对谢初今道:“阿今,把锦囊给我。” 谢初今把锦囊递了过去。 谢成韫接过锦囊,纵身一跃,跳下湖面。 “喂,谢成韫,你干什么?”谢初今喊道。 “阿今,我去去就回!”说话间,谢成韫已如闪电般追了出去,没入了海棠林。 谢初今望着海棠林的方向,帅气的脸上布满一腔忧国忧民的愁容,自言自语道:“傻丫头,这就被勾走了。小白脸心思深沉,我家谢成韫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行,我得好好看着她。” 唐楼在繁花似锦的海棠林中闲游,自在惬意地穿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迷阵,间或驻足,欣赏这妖冶到极致的花海。盛极之后便是衰败的来临,海棠花期将尽。 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他仍旧是慢悠悠地往前踱,步伐丝毫未受身后脚步声的影响。 直到一声如珠似玉的“公子留步”传入耳中,唐楼止步,缓缓转身。 谢成韫站在离他不远之处,海棠树下,一袭轻盈飘逸的藕色长裙,脸色因为狂奔而飞霞,头上、肩上还停留着飘落的海棠花瓣,青丝略有些乱,从耳畔散落下细细的几缕,少了些庄重,多出几分风情,瑰姿艳逸,连盛极的海棠花也不能比拟。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踩着铺了一地的落花,宛若步步生莲。 他不露声色地抽了口气。 “我是来多谢公子的。”谢成韫走到他面前,启唇道,“何涛的事,还要多谢公子的提醒,我心领了。未曾想过,公子会将此事挂在心上,实在感激不尽。” “这没什么,本来便是我对不住姑娘在先,是我欠姑娘的。”唐楼道。 谢成韫笑了笑,道:“公子真的不欠我什么,你我其实已经扯平了。”说完,素手一伸,将锦囊递了过去,“至于这药,还请公子收回。” 唐楼垂眸,凝视着谢成韫伸出的手,声音转冷,“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不论是何药,我都不能收。”谢成韫仍固执地伸着手。收了,便又欠你的,剩下无尽止的纠缠,无益。 她的反应,和他设想的天差地别。 一股乱流自心底翻涌而出,唐楼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住情绪,抬眸,灼灼直视着谢成韫,“你,就这么急于和我撇清关系?” 第50章 (五十)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双眸微眯,藏着隐忍的情绪,将原本狭长的眸形拉得更长,令人无法逼视。 谢成韫与他对视不过两息的功夫,仓皇败下阵来。她将目光移到他挺直的鼻梁上,委婉道:“公子严重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直勾勾看着她的人挑了挑眉峰,唇角挑出一抹嘲讽的笑,步步紧逼,“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我听听。” 她无奈,只得继续解释:“我素来不惯欠别人的,否则寝食难安。想来,公子也同我一样,是不愿欠着人的,所以,才会出手相助救了宋姑娘。我帮公子救了回人,公子也替我救了回人,今日还专程赶来告知我何涛的消息。公子欠我的,就算是还清了,往后还请不必挂怀。既然我与公子互不相欠,无功不受禄,何况,你我一直以来交情也算不得深厚,于情于理,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收你如此贵重的东西。”她再次把锦囊递了过去,“请公子收回罢。” 她说得越多,唐楼嘴角的讥笑越深,眼神越冷。 她嘴里每吐出一个字,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拉开一丈。待她说完整句话,他们之间已是被天堑鸿沟所隔。 唐楼无言地看着她,突然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一日,他们一同落入梅家的储酒池中,她糊里糊涂地抱着他,一番任性地胡作非为。明明醉酒之后那样惹人爱,为何清醒时说出的话如此不中听?明明醉酒之后那般柔情万种,为何清醒时生硬冷漠得像块顽石?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到如此可笑的境地。不过就是个视他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不过就是个将他错当成别人的女人,可笑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取其辱。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人。前一刻还在用性命呵护的东西,转眼就能弃之如敝履。这世上,怎会有人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她的心是用什么做的?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来招惹他! 谢成韫,你当我是谁?你究竟把我当成了谁! 越想越觉得气血上涌,心浮气躁。 谢成韫无措地看着面对面站着的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考虑到他的骄傲,她已经够委婉了。但,看他脸色阴沉如水,似乎很不悦的样子。她猜,大约,是不高兴送出去的东西被人拒绝罢。 他自来如此,尤其是在她的面前,这一点,她早在前一世便深谙于心。 得着什么他觉得稀罕的玩意儿了,总要迫不及待的拿过来送给她。她若是不要,他的失望便会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她那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如他那般风华绝代的人,就该是神采奕奕的,见不得他失望落寞的模样。就像是一幅画,若是失了颜色,便会令赏画之人心烦。 她一烦,就照单全收了。后来,她干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的只有剑,从此以后,他送她的,便全是剑谱,最顶级的剑谱。前一世,她不以为意,从未深究过他为了得到这些剑谱,背后究竟付出过甚么。只要他送,她都要了。 可是,如今…… 她叹了口气,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他不再是眼里心里只有她的唐楼了,而她也不再是眼里心里只有剑的谢成韫了。他心里已经有了重要的人,那个人,不是她。她心里也住进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 所以,她不能。更何况,她与他之间还隔着“不得善终”的谶言,她仍然希望他这辈子能够好好的,平安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而不是像上辈子那样,早死,枉死,横死。 一阵风穿透海棠林,吹了进来,拂在面上,令浮躁的人清醒了一些。 他方才是在做什么,一刹那浮躁得像是幼稚冲动、血气方刚的无知少年,徒惹人笑。 罢了,再不做这可笑之人! 唐楼将双眸紧紧地闭上,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又变成了那双含情带笑、水光迷离的桃花眼。 “谢姑娘,你大概是会错意了。”他淡淡地笑道,“此药是用第四支鲜竹酿提炼而成,因而才有稳固内力的功效。这支鲜竹酿本就是你凭自己的本事才拿到的,我也未出过什么力,不过是为你带路以及找人提炼时跑了个腿,这些都不值一提。你不要多想,也完全没必要感激我,只管安心服用便是。每隔三日服用一颗,用完之后,再不会有内力失灵的后顾之忧。” 谢成韫一愣,难道他是为了她才答应梅修齐去取鲜竹酿的? “姑娘看来是很不耐烦再见到唐某,那么,唐某便告辞了。”唐楼瞥了谢成韫一眼,转身,边走边道,“这药,我既然已经送出手,就不会再收回了。姑娘愿意要就收下,若不愿要,就扔了罢。”说完,足下一发力,干净利落如离弦的箭一般,蹿出了海棠林。 第42节 海棠花还在飘飘洒洒落下,转眼,海棠树下的人却只剩下了一个。 谢成韫失神地看着唐楼离去的方向,许久,收回手,将锦囊纳入怀中。 回到竹楼,谢初今正趴在桌上研究唐楼写的那张字条,瞟了她一眼,道:“小白脸又给你气受了?” 谢成韫摇了摇头。 “那你做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感觉像是被人始乱终弃了似的。” “我有吗?”谢成韫挑眉。 “非常有!”谢初今直起身。 “那是你眼花了。” “花你个头,要花也是你先花,你比我大一辈!”谢初今得意道,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承认两人之间隔着的辈分。 谢成韫给了谢初今一个“你可真无聊”的眼神,默默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 “嗤,小爷我就是天生的火眼金睛,什么幺蛾子都逃不出我的法眼!”谢初今甩了甩手中的字条,“说正经的,没想到小白脸长得不正经,一手字倒是英挺爽利,傲骨遒美。”谢初今虽然自己不爱写写画画,却喜欢欣赏别人的书法,其中尤以瘦金体为最爱。唐楼字条上所用的,正是“如屈铁断金”的瘦金体。 谢成韫看着纸上一个个瘦劲的字,笑意自眼角缓缓流泻,“他的字一直就很好看,不止这一种,他还有其他几种字体也写得不错。”他除了剑,做什么都是最好的,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前一世,她就说过,他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像她,除了剑还是剑。 谢初今不高兴了,幽幽道:“喂,谢成韫,你和小白脸很熟么?才见过几回,就了解得这么多。” 谢成韫怔了怔,道:“不熟。” “说罢,他给你送这些药是甚么意思?”谢初今问道。 “他说,这些药吃完,我便能稳固内力,不会再有失灵的时候。” “此话当真?”谢初今两眼放光。 “当然。” “小白脸不会这么好心,他又要让你为他做什么?还是又要卖命?” “没有,他什么都没要。这些药,是用第四支鲜竹酿提炼而成。”谢成韫叹了口气,“阿今,他是为了我才答应的梅修齐。” “不对,谢成韫,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谢初今摸了摸下巴,琢磨起来,“以前,回回见到小白脸,他都拽的二五八万似的,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体贴?上回明明连你的死活都不顾,只想着那个闯祸精的安危,为何突然管起你的内功来了?莫不是他居心叵测罢!这药不能吃!” “阿今多虑了,他能有什么居心,我相信他。”谢成韫道,“再说,阿今与他也打过几回交道,应当知道他行事光明磊落。” “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尽往外拐!”谢初今哼了声,心念一转,“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 “小白脸看上你了,他被你的美色所惑,他是在讨好你。” “咳咳咳。”谢成韫一阵猛咳,“话不要乱讲。” 谢初今白她一眼,“小爷我几时乱说话了?我从来都是根据事实推测的。你看你,长得挺美,比他身边的闯祸精好看多了,别得意,我不是在夸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谢初今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我问你,在你们出门的这段时日,孤男寡女,可曾发生过那种事情?” “哪种事情?” “就是,能培养奸-情的那种……” 谢成韫猛地伸手拍了一下谢初今的头,“胡说些什么!没有,再正常不过!” 谢初今揉揉头,“不会罢?”稍后,语气坚决道,“不可能!你俩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只不过你呆呆傻傻的还没发现。”突然灵光一闪,“还说没奸-情,我问你,你回家那天嘴唇上的牙印怎么回事,是被谁咬出来的?!” 第51章 (五十一) “什么牙印?我怎么不知道?”谢成韫被谢初今问得满头雾水。 “你傻啊!那么深一个牙印,这得是多猴急了才能咬成那样。你自己嘴唇破了你都不知道疼的?” 谢成韫努力想了想,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记得了。” “你那天回家没照过镜子?镜子里一看不就看出来了?” 谢成韫拖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没照,谁没事乱照镜子。” 谢初今无语地看着她,“我真是要被你给气死了!那能叫没事乱照镜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照镜子。” “现在是在说照镜子的问题么?!算了算了,不谈了,跟你就没法好好谈下去!”谢初今站起身,径自走到他的书案后,脚一撩盘腿坐在了太师椅中,气呼呼不说一句话。 谢成韫又倒了杯水,端到谢初今面前,茶杯凑到他嘴边,笑道:“气什么?来,喝口水,消消气?” 谢初今一扭头,“不喝!” 谢成韫将茶杯放在书案上,走到谢初今正前方,将他的头掰正,“好啦,是我的错,我又说错话了。小女子不识大体,不会说话,还望谢小爷多多担待着些,莫要与小女子一般见识才好呀。” 谢初今“哼”了声,一把将谢成韫的手拍掉。 谢成韫揉了揉谢初今的头,“我知道阿今是为我担心,阿今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少动手动脚!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啊!” “我是你的长辈嘛。”谢成韫笑吟吟,“这不叫动手动脚,这叫长辈的关爱。” 谢初今一条腿从太师椅中放下,换了个坐姿,单腿屈膝,一手搭在膝盖上,指着谢成韫道:“有你这样做长辈的?哪家的长辈像你这样,成天净让人操心的?完了还要被人嫌弃爱管闲事,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们阿今这叫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爱护长辈!谁敢说阿今爱管闲事了,姑姑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谢初今瞟她一眼,“行啊,先把你自己灭了再说。” 谢成韫忽然脸色一变,收起了嬉笑,郑重言道:“阿今。” “做甚么突然变脸,想吓唬谁?” “我要抽空回一趟谢家。”谢成韫道。 “干嘛?回去自投罗网?” “唐公子那张字条上写的,你也看到了。”谢成韫正色道,“何涛现身了,谢家怕是要有一劫。”cncnz.net为您整理制作 谢初今问道:“何涛?什么人?” “当年九嶷山朝真太虚天的一个道士,后来因为与女徒弟产生不伦恋,被同门追杀。当时那名女徒弟已怀有身孕,因为追杀而动了胎气,导致胎死腹中。何涛因为丧子之痛,将九嶷山灭了满门,成了个嗜血狂躁的杀人恶魔。” “这与谢家有何关系?”谢初今不解道,“谢家几时得罪了他?我怎么不知道?” “阿今还记不记得大山剑会上,被谢初凝用宵光剑杀死的那个少年?” 谢初今拧眉想了想,道:“记得,是不是叫何峰?此人死得太冤,被谢初凝那死丫头暗算,我记得很深。” 谢成韫点了点头,道:“何峰的父亲,就是何涛。” “因为死了个儿子,就将一派灭门?”谢初今的面色凝重起来,将另一条腿也从太师椅上放了下来,坐直了道,“现在他又死了个儿子,还是个已经养成这么大的儿子,这还不得气疯啊?这死丫头,净干些肇祸的事!” “何涛此次现身,不知是何意。我不放心,所以,我得回谢家一趟,提醒大哥小心。” “你就算了,还是我去罢。”谢初今道,“你不能去找谢成临,这厮靠不住,他早就与唐肃狼狈为奸了。我告诉你,你前脚进了谢家,后脚他就能把你给卖了。我直接去找我爹说去,我爹信得过。” “那行,告诉三哥也是一样的。” 敲门声响起,小亥站在门外道:“老大,二当家,宋姐姐让我叫你们吃晚饭了。” 谢初今冲门外高声应道:“知道了,就来!”又对谢成韫道,“先去吃饭罢,吃完饭我趁天黑回谢家一趟。” 谢成韫点头应了。 天墉城,唐府。 陆不降背着手走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 一行家丁从旁经过,低头恭恭敬敬地唤道:“城主。” 陆不降叫住领头的家丁,问道:“我到处寻不到你们少城主,你可知道他人在哪儿?” “回禀城主,少城主此刻正在射箭场。” “这时候练什么箭!知道了,去忙你的罢。” 家丁答“是”,匆匆退下。 陆不降移步,前往射箭场。 到了射箭场,远远望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独自立于场中,手挽轻弓,从背后的箭篓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箭弦上,拉弓,瞄准百步开外的箭靶,松弦。 羽箭离弦,入靶。 陆不降瞧了瞧箭靶子,摇了摇头。那箭靶之上已插了十数支羽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刺猬,偏偏没有一支正中红心。方才射出的那一箭亦如是,偏离红心。 射箭之人未作停歇,又从箭篓中抽出箭,一气连射了数箭,仍是支支偏离红心,直到箭篓中的箭用完…… 射箭之人直直地凝视着箭靶,半晌之后,突然将手中的轻弓猛地一掷,木制弓身断裂开来,弦也断开,发出嗡的一声。 陆不降走到他身后,道:“明明是你自己心神不宁,关它甚么事?冲它发什么脾气?” 唐楼沉着脸,一言不发。 “如此心浮气躁,射什么箭?不知道心里在想些甚么!”陆不降道,“自打你从蜀中回来,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也不是,你答应梅修齐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太不像你一贯的行事风格。” “师父多虑了。”唐楼转过身,淡淡道。 “要真是我想多了那才好!就怕不是!” “找我有事?”唐楼岔开话题。 “我问你,你准备把苏丫头晾在一边到几时?” “什么叫我晾着她?” “她来天墉城这些天,你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还不是晾着她?” 唐楼勾唇笑了笑,反问道:“她来了我就一定要陪?” “你有这闲工夫浪费在这儿,怎的就不愿陪陪她?” “没空。”唐楼捡起地上的断弓,面无表情道。 “是不是苏丫头做了甚么惹你不快了?”陆不降问道。 唐楼挑眉,“她难道不是一直在惹我不快?” “为何你以前能原谅她,这回就不能了呢?苏丫头本性不坏,我是看着她长大的,那丫头从小就喜欢你……” 第43节 “师父,你管得太宽了。”唐楼打断道。 “你也知道叫我一声师父,师者父也,你的终身大事,我不管谁管?小两口闹闹别扭那没什么,小吵怡情,但你这样不闻不问可就说不过去了啊,再深的感情也得给你晾没了。” 唐楼闻言,抬脚就走,“不和你说了,越说越离谱。我和她没什么,你不要自以为是。” “怎么就没什么了?你不是要娶她的?” 唐楼转身,皱眉,“我几时说过要娶她了?” 陆不降一愣,他的确从未说过,“但你也没否认过。” “这世上,我没否认的事多了。”唐楼笑了笑,“难道每一件都要叫我认了?” 陆不降胡乱地摆了摆手,“算了,今日没空和你扯这些,你晚上到我府上来,记得带上你的琴。” 唐楼问道:“宫主又来了?” 陆不降“嗯”了声,“宫主和左护法今日刚到的天墉城,我在家里设了宴,你来作陪。” “好,我洗洗就过来。”唐楼提脚离开。 “等等。”陆不降叫住他,“在人家父母面前,尽量对苏丫头客气些,怎么说也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 “知道了。” 陆不降望着唐楼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丫头这回定是闯了大祸,触到他这徒弟的逆鳞了,不然怎会同住一个屋檐下,连面都不愿见,整日躲在外头。 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他这徒弟的脾气,他是最了解不过了。只要他愿意,可以无条件地纵容一个人。但,若招了他的烦,他也会成为世上最狠心绝情的人。 不知道苏丫头这回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希望徒弟只是一时心烦,不要厌倦了她才好。这丫头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多般配。再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也没法和宫主夫妇交代。 不行,他得从中调和调和,给他俩撮合好了。 毕竟,苏丫头才是他属意的少城主夫人。 第52章 (五十二) 一道清越优雅的琴音在大堂之中响起,潺潺铮铮,似水叮咚。 苏愫酥痴痴地看着抚琴之人,双眸之中饱含经年累月沉淀而成的脉脉深情。她的目光在他抚琴的双手之上游走,又在他如刀削般的侧脸上流连。 在座众人皆是停杯搁箸,沉醉在这如清泉、如飞瀑又如珠落玉盘的琴声之中。惟有一宫之主苏又眠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在琴声之中,听出了一丝乱音。抚琴之人,心不宁。 苏又眠扫了苏愫酥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能连苏愫酥自己都未曾发觉,她那双流连游走的眼眸之中,悄然流出的忧伤。她从小娇宠着养大的女儿,何时成了个小可怜? 她这声叹气虽微不可闻,却是惊动了身旁坐着的人。夙遇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身体微微向她斜倾过来,柔声问道:“夫人,可是又有不适了?” 她朝夙遇笑了笑,轻声道:“无妨,夫君不必紧张。”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听琴。 夙遇坐直了身子,握着她的手却是没有松开。她轻轻抿了抿唇,这个五大三粗的杀神,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心细如尘。 与苏愫酥并排而坐的,是个粉衫女孩儿,十五六岁年纪,玉雪可爱,一张精致的小脸肉嘟嘟粉嫩嫩,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珠滴溜溜转,一会儿看看身旁坐着的苏愫酥,一会儿望望大堂之中的抚琴之人,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粉衫女孩儿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苏愫酥,苏愫酥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女孩儿又戳了她一下,这次稍微加重了力道。 苏愫酥转头,不耐烦道:“夙迟尔,别闹!” 夙迟尔朝苏愫酥眨了眨眼,道:“阿姐,我一年未见楼哥哥,觉得他又好看了许多呢,你说是不是?” “小花痴!” 夙迟尔也不生气,笑眼弯弯,“我是小花痴,阿姐就是大花痴,阿姐方才盯着楼哥哥都看傻了。” “夙迟尔,你有完没完?!”苏愫酥压低声音怒道,“还让不让人好好听琴了!” 夙迟尔捂嘴偷笑,“好好好,阿姐听罢,听罢,我不打扰你了。” 却就在此时,唐楼修长的中指勾出了最后一个音符,悠悠然收了尾。顿时,满堂喝彩。 苏愫酥怒目,“夙迟尔,你给我等着!” 夙迟尔吐了吐舌头。 唐楼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夙遇松开苏又眠的手,正襟危坐,浓眉低展,对唐楼道:“多谢少城主以琴助兴。几年不曾听到,夙某只觉少城主的琴技又增色不少。” 唐楼道:“左护法过奖,唐某今日弹得不好。” “少城主何必谦虚!” “他没有谦虚,确实没弹好。”说话的是苏又眠。 唐楼笑了笑,他知道苏又眠听得出来,这些人中,也只有她能听得出来。 苏愫酥脸色一变,埋怨地叫了声“娘”。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他的面子,他要是不高兴怎么办。 老鬼本来正坐在角落闷头饮酒,听到苏又眠这句话,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这位魔教宫主一番。 多年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妖月宫宫主在老鬼心里一直是个妖媚艳邪的形象,今日一见,却是意外非常。 苏又眠长得不仅不妖媚,相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端庄大气。面容秀雅,穿着素淡,且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弱风扶柳之态。这么柔弱,能打得过谁? 再观他身旁那位,妖月宫左护法,苏又眠的夫君,长着一张正义凛然的脸,目光如炬,目不斜视,与武林之中那等英雄侠客的形象没有半分出入。 老鬼举杯饮了口酒,心中暗暗称奇,这样两个人,怎么就成了魔教之主了?怪哉!怪哉! 听得苏又眠说道:“你的琴声之中,掺杂了一丝乱音。” 唐楼笑道:“唐某在琴上的造诣,的确比不上宫主。” 苏又眠摇头道:“我不过是会听罢了。抚琴之时,最忌心乱,否则一听便可听出。有道是,从琴听心。你以前的琴声,空灵幽远,淡泊悠长,听得出心境平和,无牵无挂。但是今日,我从你的琴声中听出来,你有心事。” “宫主好耳力。”唐楼未置可否。 老鬼闻言,了然一笑。 苏愫酥一怔,神色复杂地看向唐楼。 夙迟尔凑到苏愫酥耳边,悄声道:“阿姐,楼哥哥有何心事?你可知道?”没得到回答的夙迟尔笑嘻嘻道,“阿姐,楼哥哥的心事会不会与阿姐有关?” 苏愫酥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脑中乱轰轰一片,四周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待得回过神,见到众人都已起身,准备离席。她忙站起身,目光四扫,搜寻那人的身影。 她只一眼,就见到了那人,在人群之中是如此的出挑夺目。她朝他走了过去,他身边还站着他的师父和她的爹娘。她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站好,默默地感受着他身上独有的清香。这是他的味道啊,却久违得让她想哭,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 “右护法。”夙遇朝陆不降拱手道,“我这两个女儿就托付给右护法了,待我夫妇二人从西域雪山回来,便来接走她们。” 陆不降道:“宫主和左护法尽管放心去便是,还请宫主安心养伤,我和唐楼定会将她们照顾得妥妥帖帖。” 夙遇道:“有劳!” 苏又眠看了看唐楼,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大女儿,一双温婉的眉毛深深蹙起。“唐楼,酥儿,你们随我来。”说完径直走了出去,来到室外。 夙迟尔偷偷跟了出去,躲在一根粗大的圆柱之后。 天穹之上挂着一轮皎月,轻云缭绕。天墉城的夜透着些寒意,被风一吹,寒意扑面而来,夙迟尔不禁抱紧了双臂。 她看到三人在月下站定,母亲忽然弯腰朝唐楼行了一个礼。她的一张小嘴霎时张得大大的,使劲竖起耳朵听起了墙角。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她一跳,回头一看,是个从未见过的老头,浑身酒味。 “老伯……” “嘘!”老鬼伸出一指打断他,“听墙角就听墙角,别说话!” “哦。”夙迟尔乖乖应道。 一老一小认认真真地听起了墙角,向前一望。 只见唐楼将苏又眠扶起,挑眉道:“宫主这是为何?” 苏又眠道:“酥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唐楼道:“宫主言重了。” “我知道酥儿这回闯的祸不小,还害你丢了金丝软甲,难怪你要生气。” 老鬼闻言自言自语道:“原来,九窍丸是为了她。” 唐楼不语。 苏又眠接下去说道:“说来说去,也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和他爹宠她无度,她也不会如此骄纵。” “娘!”苏愫酥拉着苏又眠的手撒娇道。 “你不理她,给她点教训,也是应该的。我看她这回是真的知错了,你就原谅了她这回,可好?你们小儿女闹矛盾,我这当娘的心里见了也不是滋味。看看你们,一个整日愁眉苦脸,一个心烦得连琴音也乱了,这是何苦呢?不若我来做这和事佬,此前有何不愉快,都让它烟消云散了罢,你们还回到从前,如何?”苏又眠说完,殷切地看向唐楼。 苏愫酥垂眸看着地上的月影,心又开始乱跳个不停。 “宫主怕是误会了。”唐楼道,有礼有度,只不过声音比月色还凉,“我的琴音乱,与令爱并无关系。宫主方才所言之事,我其实早已不放在心上。一直以来,我将令爱当成小妹一般关爱。妹子的过错,做兄长的,岂有长久生气的道理?宫主不必担忧。” “你对酥儿……”苏又眠讶然。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苏愫酥直直看向唐楼,“你还是在恼我,对不对?所以,你才连琴都弹不好了。你每次生我的气都这样,对我不理不睬,你在说气话。” “苏愫酥,我对你,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唐楼干脆说得通透。 “我不信!”苏愫酥大声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琴音会乱?!” “因为他对别的女人动心了嘛!”圆柱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唐楼闻言,不禁一凛。 几人不约而同朝圆柱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柱子后探出的两个脑袋。 老鬼一把捂住嘴,缩回头。 夙迟尔呆了呆,才将头缩回,撅嘴道:“你不是说听墙角的时候不说话的嘛!” 老鬼嘿嘿笑了一声,“啊,没忍住!” “酥儿!”苏又眠惊呼一声,却是苏愫酥哭着跑开了。 苏又眠赶紧追了上去。 唐楼站在原地,眸光幽深。月华洒下,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上,是了悟之后的莫辨神色。 第53章 (五十三) 第44节 第二日,送走苏又眠、夙遇夫妇,唐楼回到书房,坐在书案后,手拿一块软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匕首。 门砰地一声被掼开,陆不降铁青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你就是如此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我竟不知,我教出来个忘恩负义的徒弟!” 唐楼不动声色,继续擦拭匕首,问道:“师父,何来忘恩负义一说?” “我问你,宫主与左护法为何要不远千里去西域雪山?” “为治宫主旧疾。” “宫主又是因为何人才一直旧疾缠身?” “我。” “你也知道!”陆不降在书案前,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忽地猛一转身,手指着唐楼,训道,“当年,你被人劫杀,幸好我路过,将你从匪徒手中救走。但你那时心口中剑,命在旦夕,只有西域雪山的雪参方能救命。是宫主,毫不犹豫地拿了这支雪参,这才从阎王手中抢回你一条命来。若仅止如此,不过是一般的救命之恩罢了。可是,宫主拿来的这支雪参是什么分量,你难道不清楚?又岂是一支雪参这么简单?她自己饱受心口旧疾困扰多年,需每年一支雪参养着,眼见那一年用完这最后一支雪参,便可痊愈。但她心慈,念你尚是个孩童,不忍见你早殇,便将那支雪参拿来给你用,以致于她自己的治疗功亏一篑,到如今身子都还不得爽利。可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我还要如何报答?师父还想要我如何做?”唐楼笑了笑,将匕首插入鞘中,目光坦然地看着陆不降。 “苏丫头哪里不好了?”陆不降重重叹了口气,舒缓了语调,“你从前不是和她相处得挺好的么?怎的说变心就变心?” “我对她从未动过心,又何来的变心一说?” “你是铁了心要伤她母女的心了?” “这些年我为她做的还不够?没错,她确实救了我一命,但我救苏愫酥的次数还少么?我为妖月宫做的还少么?”唐楼挑了挑眉,“还是,师父的报恩就非得是以身相许?” 陆不降站定,双目凝视着唐楼,郑重问道:“你真的对别的女人动心了?” “是。” “你之所以答应梅修齐,也是为的她?” “是。” 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陆不降猝不及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良久,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名门正派,她很好。” 陆不降冷笑一声,“名门正派能教出什么好女儿?个个惺惺作态,扭捏造作,不识大体。明知你不会剑,还要让你去闯那龙潭虎穴之地,置你的生死于不顾,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祸水尔!害人不浅!” “师父!”唐楼面色微凝,语气沉肃了几分,一字一句道,“她是我心仪的姑娘。” “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货色?”一道凉幽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愫酥站在门口,目露轻蔑,“不过就是个别人玩剩下的,你也捡得这么美滋滋的。” 陆不降大吃一惊,问道:“苏丫头,你说什么?!” “陆伯伯,你还不知道罢?你徒弟看上的,是别人的未婚妻,蜀中唐家未过门的大少奶奶。” “唐肃的未婚妻?!”陆不降一愣,须臾,怒不可遏,斥道,“唐楼,你混账!她是你大嫂!” “早就不是了。”唐楼冷冷道,“她是她,唐肃是唐肃。” 苏愫酥冷哼一声,道:“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还整日里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出来勾三搭四。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不顾廉耻一个劲凑上来,当人一套背后一套,一言不合就要拔剑伤人。呵!名门正派?”她唇角勾了勾,冷笑,“少城主,真是好品位!” 一阵疾风旋过,唐楼闪到苏愫酥面前,刀鞘挑起她的下颌,半眯着桃花眼睨向面前的人,目光轻视,嫌恶,凉薄的双唇之中吐出一个个凉薄的字,“莫说她只是与人定过亲,纵使她已嫁作人妇,我也会用尽一切手段将她抢过来。因为,在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如她一般美好、无瑕、令我朝思暮想的姑娘。而你,看看你这张脸,尖酸、丑陋、可憎,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他戏谑地笑了笑,“你应该庆幸,我这条命是你母亲救的。”说完,收回带鞘的匕首和带诮的目光,再也不看她,径自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苏愫酥靠在门上,浑身轻颤,双唇因为隐忍而微微发抖,双脚无力地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仍是倔强地昂着头,双眼睁得大大的,任凭泪水长流。 陆不降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叹气道:“丫头,你平时多机灵啊,怎的这会儿犯糊涂了。这些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么?能在他面前说么?他是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你这一把可是将他推开得太远喽!” “陆伯伯,我气不过,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苏愫酥忽然抬头,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般,恳切地看着陆不降,“陆伯伯,我错了,你帮帮我,求你了,唐楼他只听你的,你帮帮我?” 陆不降将苏愫酥扶起来,“感情的事,别人是帮不了的。丫头,你得靠自己,知道么?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在,你母亲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你好好哄着他,不要和他对着干,也不要拿话刺他,更不要在他面前说那个女人的不是,懂么?男人都是图个新鲜,等他对那个女人腻了,终会回心转意的。” 苏愫酥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是夜,唐楼正要宽衣解带就寝,听得屋顶有响动传来,有人在上面轻唤“小友”,一抬头,便见到屋顶的瓦被掀开几片,露出老鬼那张乐呵呵的脸来,“小子,睡什么睡,快上来陪老头子喝酒!” 唐楼笑了笑,出了屋子,飞身上了屋顶。 老鬼抱了只酒坛子,嘀咕道:“昨日那酒,喝得不甚痛快,你再陪我饮上一坛罢。” 唐楼道:“好。” 老鬼呵呵一笑,“嘿!答应得这么痛快啊?” “多谢你。” 老鬼茫然,问道:“谢我?谢从何来?” 唐楼但笑不语。 老鬼兀自琢磨了一会儿,想透彻了,“啊!我知道了!你小子,是在谢老头子昨日的点醒罢?哈哈哈哈!来来来,先喝一口!”说完,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唐楼接过,灌了一口,把酒坛子还给老鬼。 老鬼继续说道:“你小子啊,不是我说你,都对人动心了还不知不觉,真是迟钝得可以!不过,也难怪,二十多岁的人了,这会儿才情窦初开,一时没了把握也是正常。不像你那个花蝴蝶师父,整日里拈花惹草、游戏花丛的。欸,我可提醒你啊,别看你师父纵横情场这么些年,遇到女人那也是没辙的。所以,但凡感情上的事,可千万别听他的,不然,以后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唐楼低笑了声,不语。 老鬼又琢磨开了,“老头子突然有些好奇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天墉城少城主如此惦记?你小子向来品位不错,这姑娘必定是招人稀罕的。” 唐楼“嗯”了声,忽然起身,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老鬼大叫一声,道:“哎,你小子,说得好好的跑什么!” “别动,在那等着,我去去就回!”唐楼的声音远远传来,听上去颇为愉悦。 果然,唐楼很快就又折回了屋顶,手里多了个酒坛子,走到老鬼跟前,将酒坛子往老鬼怀里一扔,“五十年的女儿娇,送你了。” “五五五十年!!!”老鬼忙不迭接住酒坛,搂在怀中,人却一下子懵了。 “唐某典藏,总共三坛,今日,送你一坛。”唐楼朗声道。 “啧啧啧。”老鬼不敢置信地咂了咂舌,“老头子不过夸了夸她,就得了这么一坛无价好酒。你小子得是多稀罕她,这姑娘得好上天了罢!这样一来,老头子就更好奇了,说说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唐楼眯眼想了想,唇角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和煦,字斟句酌,珍而重之道:“无一处不好,世所罕有。” “怎么个罕有法?老头子这辈子没眼福,还没见识过这种姑娘。” 唐楼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罢,年纪一大把了,注意着些。老鬼,我明日要下山一趟,你好好待在天墉城,哪里也别去。” “哎,又要下山?你干嘛去?”老鬼叫住他。 唐楼转身,背后是一轮如帛如银的圆月,宽大的衣摆在夜风之中升沉,似即将羽化的仙人,眸中星光滟滟,令月华失色。 “不是说没见识过么?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瞧瞧。” 第54章 (五十四) 蜀中谢家。 夜正深,夜色浓得如墨,夜风凉得似水。蜿蜒起伏的谢家宅院宛如一条酣睡中的苍龙,静悄悄、沉寂寂。 谢初今拜别父亲谢成钦,将挂在脖子上的黑色蒙面三角巾往脸上一拉,纵身跃上屋檐,一身夜行衣与夜色相融,只看得见一双墨玉般璀璨如星的眸子。 谢初今运足内力,飞奔起来,跃过一座又一座屋檐。 忽听得身后一声娇斥,“站住!”有人紧紧尾随而来。 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我又不傻!谢初今嘴里轻嗤了一声,继续往前跑。 紧追着的人见谢初今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起劲了,一发狠,脚猛地一蹬,高高腾起,从谢初今头顶跃过,翻到了他前面,“噌”地拔出剑,往前一指,“喂,叫你站住,没听见啊!” 谢初今摊着两手,看着拿剑指着他的人,开口道:“行啊,谢初凝,两年不见,本事长了不少嘛,都敢拿剑指着你三哥了!” “三哥?”谢初凝露出讶色,“你是三哥?!” 谢初今将三角巾往下一拉,“姑娘家家的,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在外面瞎晃悠啥?” “三哥,真的是你!这两年,你去哪儿了?”看得出来,谢初凝是真的很高兴。因谢怀山的规矩,谢家的孩子们从小混在一处,几乎是在校场打打闹闹着长大,感情比一般的世家深厚。 “四处闯荡,长长见识,开开眼界。”谢初今随口诌道。 “真是羡慕三哥,三叔对三哥真好,让你可以随心所欲。”谢初凝黯然道,“哪像我和我哥……我真想早点摆脱这个家。” “怎么了?” 谢初凝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姑姑!唐家因为她,怪罪我爹,害我爹赔尽了不是,在唐稳父子面前抬不起头。他在外面受了气,便回来挑我和我哥的刺,不是嫌我给他丢人就是嫌我哥没用。” 谢初今“唔”了声。 “你方才问我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三哥,我又岂止是今晚才如此,自大山剑会过后,这两年来,我没日没夜地练剑,丝毫不敢松懈。他日再遇到那个什么子虚门门主,我定然要报了当年当众羞辱之仇!可惜,他这两年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谢初今变了脸色,冷冷道:“我还当你受了教训会想明白,不想着自己错在哪里,反而执着于报仇雪恨。我看你是不闯下弥天大祸不肯罢休啊?你可知你一时任性所为,可能会给谢家带来多大的灾难?你又知不知道,我今晚为何要回谢家?” “三哥为何会回来?”谢初凝问道。 谢初今却是再也没了兴致与她说下去,“回去问你爹罢!我走了!”说完将三角巾重新拉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初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也转身,翻过几座屋檐,回到了大房的院落。父亲书房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两道人影,一道是父亲的,还有一道看不真切是何人。 都这么晚了,父亲为何还没睡?莫非真如三哥所说,谢家将有大事发生?谢初凝悄步走了过去,将耳朵附在门上听了起来。 “大哥,初今特地赶回来就是为了提醒我们小心。事态紧急,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才将大哥连夜叫起。”说话的是三叔谢成钦。 “九嶷山当年被灭门一事,我也曾耳闻。当年何涛乃是因为丧子之痛,才血洗九嶷山。”谢成临道,“不过,我也听闻,何涛之妻当年小产之后便不能再孕,何涛又未娶过别的女人,这何峰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还很难说。” 听到“何峰”二字,谢初凝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大山剑会那日,何峰手上拿的可是七星剑。”谢成钦道。 “那也只是初今的说辞,七星剑到底长什么模样,你我谁也不曾见过。” “大哥,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初今一向在江湖上眼线众多,消息灵通。他打探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谢成临的声音带了些怒气,“三弟,你说这话是何意?你养的儿子有出息,能救谢家于水火,我养的女儿就是个祸害是罢?” “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小心防备防备,谢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老老小小……” “你也知道谢家这么多口人!想我谢家百年世家,老老小小哪个不是身怀武艺,即便不如鼎盛的时候,那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岂是个疯癫道人说灭就能灭得了的?再说,我们与唐家毗邻而居,谢家有难,唐家又岂会袖手旁观?怕什么!瞧你那点出息!” “大哥……” “好了!我会提醒他们小心,也会增派护院人手,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弄得一惊一乍,草木皆兵的。再过几日就是小山剑会的日子了,小山剑会之后便是你大哥我的三十六岁生辰,且有的忙了,你啊,还是多花点心思在那上面罢……” 谢初凝赶紧悄声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何,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至极。 谢初今脚不停歇地往回赶,回到竹楼之时,已是第二日午时。他直接去了谢成韫房内,没见到人。问了天寅,得知谢成韫正与宋晚一道在厨房做午饭,便也去了厨房。 来到厨房门口,里面两人正在忙活,站在灶台边炒菜的是已经略有些显怀的宋晚,灶台下烧火的是谢成韫。 第45节 大锅之内冒着热气,不时传出宋晚翻炒的声音,两人笑着闲话家常,并未发现谢初今的到来。 谢初今懒懒地往门上一靠,双手抱臂,看着眼前的一幕,唇角不知不觉扬起。 “宋姐姐,累不累?”谢成韫问道,“要是累了,我跟你换?” “不累。”宋晚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可能月份大了的关系,这孩子最近乖得很,睡觉时也不闹我了,总是能让我睡得安安稳稳。” “说来,这还是十二都天出生的第一个婴孩。真想早日见到他,定然长得跟宋姐姐一样可爱。” “还早呢!这才过去五个月。”宋晚眼中溢满幸福,“若是长得像他的父亲,也是极俊的。” 谢成韫笑了笑,问道:“孩子的名字叫甚么?姐姐可曾想好了?” “取名字的事,还是交给他的父亲罢。”宋晚顿了顿,对谢成韫道,“谢姑娘,你师父可曾,可曾对你提过孩子的名字一事?” 谢成韫一愣,道:“未曾……” “她师父?!”谢初今站直,从门边几步走了过来,脸沉如水,“谢成韫,你师父不是虚若么?孩子的名字跟他有何关系?” 谢成韫暗道一声糟糕,忙起身道:“阿今,我们出去说话!” 谢初今不理会她,“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宋姐姐,难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虚若的?” 宋晚一下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不否认,谢初今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好个人模人样的和尚!亏我还把他当成正人君子!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把你害得这样惨。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负了,走,宋姐姐,我带你去找他去!”说完拉起宋晚就要走。 谢成韫一把将他拦了,“阿今,别冲动。” “谢成韫,你不要因为虚若是你师父就袒护他!” “阿今,你这么贸贸然带着宋姐姐去找他,可有考虑过后果?” “他当初做这犯戒之事时可有考虑过后果?”谢初今反问道。 “不怪他!其实,他也和我一样,是被人给陷害了。”宋晚解释道,“那日,我被人迷晕,醒来头昏脑涨,迷迷糊糊间,发现自己被关在伽蓝寺的一间禅房之中。除我之外,禅房之中还有一人,身穿黑色僧服,昏睡在榻上。我用尽力气爬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他。后来……”宋晚难堪至极,脸红得火烧一般,“后来,我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这才注意到禅房之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味……这时,他也醒了过来……我们,我们……”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再也说不下去。 谢成韫的心猛地揪起。伽蓝寺……此人为何要将她掳到伽蓝寺?若宋晚是在伽蓝寺被人欺负的,那么,孩子的父亲……她不敢往下深想。 “是这香有鬼?催情香?”谢初今问道。 宋晚点了点头。 “宋姐姐,你与何人结下过仇怨?”谢成韫问道。 宋晚摇摇头。 “似宋姐姐这般温和又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可能与人结怨?”谢初今道,“这个问题暂且放在一边。你和他孩子都有了,他还在伽蓝寺悠闲自在地当他的和尚,对你们母子不闻不问,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宋晚道:“他没有不闻不问,谢姑娘便是受他所托才救了我,收留的我。” 谢初今对着谢成韫挑眉道:“真是这样?” 谢成韫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点头。 第55章 (五十五) 曾经,武学分支众多,刀枪剑戟、拳棒棍矢。 却至当今,武林以剑为尊,其余分支没落。剑道又以蜀中为盛,其余各地均以蜀中马首是瞻。 小山剑会,乃是武林至高剑会,十三年一次,历届剑会之魁首均被奉为盟主,统率武林正派。 十三年前,谢家家主谢怀山命丧小山剑会,而唐家家主唐稳登上了盟主之位,一坐就是十三年。 从来,没人能够连任。 十三年后,抱着同一个信念的江湖人士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盟主,该换人了。这一回,说不定就轮到自己了…… 小山剑会前两日,伽蓝寺。 虚若手持佛珠,站在禅院之中,与擅闯者对峙。他打量了对方一眼,深眸之中闪过一丝讶色。此人一身白衣胜雪,面沉如霜,除了一双藏刀掩锋的眸子,面相与他的一位友人有七八分相似。 对方也在打量他,看他的目光明白无误地透着憎意。 虚若心下了然,此人,是敌非友。遂道了声“阿弥陀佛”,平静地问道:“施主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因师父之故,我丢了一样很要紧的东西。”那人开口道。 “施主说的,贫僧听不明白,还请施主明说。” 那人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眸中仍是寒光一片,“过两日,你自会明白。我来,是想请师父随我下山。” “若贫僧不去呢?” “若师父不随我下山,那么,明日一早,师父私练无相内功的折子便会上奏朝廷。等着梅家的,将会是九族全诛的命运。” 虚若执佛珠的手一紧,深眸猛地一抬,“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现在,师父可愿随我下山?” 执佛珠的手无力地垂下,虚若闭上眼,点了点头。 那人一挥手,从禅院外跳进来两名黑衣人,将虚若的双手牢牢缚住。两人一左一右携着虚若,踏着夜色下山而去。 剩下白衣人独立院中。 他迈出脚步,慢慢走到禅院一侧的石桌旁,盯着石桌上的棋盘看了一会儿,手一抬,一掌拍下,石桌四分五裂,粉尘四扬。 空见被这巨大的响动惊醒,冲出来一看,只见到碎成一摊的石块、空空荡荡的禅院以及敞开着的院门。赶紧回屋找师父,几间禅房都寻遍了,也没找到人。 空见茫然地站在院中,不知所措…… 小山剑会前一日。 蜀中的一家酒楼。 靠窗的一桌坐的是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身着绿衫,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面容娇俏。另一位着粉衫,看起来十五六岁模样,生得很是玉雪可爱。 “阿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粉衫女孩儿道,“爹爹知道了,会骂的。” “胆小鬼!”绿衫姑娘不高兴了,“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 “我,我不认识回去的路……”粉衫女孩儿嘟了嘟小嘴。 “那就少啰嗦!等我找到唐楼,再着人送你回去便是!” “可,可是,蜀中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楼哥哥呢?” “明日,便是他们正派十三年一次的小山剑会,我们去小山剑会看看,说不定能碰到他。” “哦,好罢。可是,你就不怕他不高兴么?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地跟着他下山……” “夙迟尔!”绿衫姑娘杏眼一瞪,“你还当不当我是你亲阿姐!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么!” 粉衫女孩儿眨了眨眼,“阿姐别生气,别生气。我要不当你是我阿姐,怎么会答应陪你来嘛……” 正在这时,邻桌的说话声传入了姐妹俩的耳中。 “听说了么?今年的小山剑会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昨日放出的消息,将在会上严惩伽蓝寺淫僧,据说要当众对其施以鞭刑。” “嘶,伽蓝寺的淫僧?莫非是戒痴那老色鬼?” “若是那老色鬼有什么意思!非也!这受刑之人却是另有其人。” “莫卖关子!快说,是何人?” “虚若。” “虚若师父?!不像啊!何况,他还是钦定的武僧!” “不像又如何,钦定的武僧又如何?这世上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之辈还少么?再说了,他自己都认了。先是用迷香将人迷晕,再行那龌龊之事。不知害了多少前往伽蓝寺烧香拜佛的良家女子……” 粉衫女孩儿不愿再听下去,皱着眉头对绿衫姑娘道:“阿姐,这僧人真可恶!” 绿衫姑娘却是目露喜色,“竟是虚若!看来,他明日定是会去了。” 同一日,梅家。 梅伯安微弯着腰,耐着性子听梅修齐絮絮叨叨训完,恭敬地回道:“叔父,此事,侄儿是真的无能为力。” “他是你亲弟弟!别人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他?!他心里除了棋还是棋,何时对女色有过兴趣?枯木逢春般喜欢上个女人,也被你活活拆散!” 梅伯安叹了口气,道:“叔父,他自己都认了。” “少跟我废话!我只问你一句,叔和,你到底救是不救?” “为了梅家,侄儿不能救。否则,便是与武林正派为敌,这个责任,侄儿担不起。” “好个为了梅家!又是为了梅家!叔和当年剃度出家,难道就不是为的梅家?” “侄儿不能置梅家于风口浪尖。更何况,这一届小山剑会,侄儿有信心赢得魁首,将盟主之位从唐稳手中夺过来。” 梅修齐一声悲笑,“为了名利,六亲不认。盟主之位若真是落入你的手中,那才真是老天无眼。” 赵家。 赵缓之站在院中,面前是一排站得整整齐齐的剑士。 赵缓之点了点人手,命令道:“你们明日混于人群之中,听我号令行事。” 十几名剑士齐刷刷应“是”,赵缓之摆了摆手,令他们退下。 赵君庭走了过来,问道:“都布置妥当了?” 赵缓之阴森着脸,道了声是。 赵君庭见他这副样子,不放心地叮嘱道:“记住,明天的首要目标是何,切莫因小失大。” 赵缓之捏紧拳头,“若不是唐肃相告,我还不知道贱人竟然与那淫僧自小苟且!明日,不把那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我心头的火实在难消!” “奸夫众目睽睽之下受刑,贱人必定会来相救。先抓活的,再逼问出凝魂珠的下落。凝魂珠乃我族秘宝,断然不能在我手中流落在外。待我们夺回凝魂珠,要杀要剐随你。” “知道了!”赵缓之目露躁色。 十二都天,午后。 谢成韫就着一杯温水服下最后一颗固元丹,盘腿坐在榻上,运了运内力,绵长充盈的内力游走于周身,丹田再无虚空之感。 第46节 愣了愣,嘴角慢慢扬起,从榻上跳下地,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去,闪到谢初今面前。 谢初今正聚精会神地捣鼓机括,被她吓得往后一靠,“谢成韫,你要死啊!不会敲门啊!” “阿今,我内力好了!”谢成韫灿烂一笑,“再也不会失灵了。” 谢初今乜她一眼,“恭喜你,朝战无不胜的女金刚又迈进一步!” “难听!”谢成韫伸手在谢初今头上一拍,“要叫我女侠。” “我警告你啊,再拍我头,我傻给你看!” 谢成韫便又伸手拍了一下,笑着跑开,“阿今已经傻到底啦,再拍也只能这样了。” “谢成韫,别走!明日小山剑会,要不要去玩玩?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不去,我情愿在家教那群小猴子们练剑!” 外面响起天卯气喘吁吁的声音,“老大,老大!” 谢成韫走出房门,天卯正踏着湖面下的暗桩飞奔过来。作为三胞胎里的老大,天卯负责每隔几日出外收集消息。 “老大,不得了了!”天卯跃上竹楼,跑到谢成韫面前。 “出什么事了?”谢成韫问道。 “你师父被抓了,明天要被活活打死!” “啪!”宋晚站在不远处,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颤抖着声音问道,“天卯,你说清楚些,他怎么了?” 天卯将虚若因何被抓又将受何刑细述了一遍。 宋晚听完,腿一软,身子一晃就要往下倒,被谢成韫一把扶住。 “他是被冤枉的,他不是这样的人!阿韫,你师父是正人君子啊!” “宋姐姐,我相信师父。” 宋晚推开谢成韫,摇摇晃晃就要往湖中跳,喃喃道:“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谢初今将她拉住,“你不能去。” “阿今说得对,宋姐姐,你不能去。”谢成韫道,“要去也是我去。” 谢初今道:“谢成韫,我陪你去。” “也好。”谢成韫温声安抚宋晚道:“宋姐姐,你哪儿也别去,在家等着,等我明日把师父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宋晚点了点头。 唐家,夜深人静。 一间客房之中还亮着灯。 唐肃起身,朝对面坐着的人拱手道:“一切就按方才商议的计划行事,明日,有劳道长了。” 那人满头青灰交杂的发丝用一根木簪规规矩矩盘在头顶,一身藏青色粗布长衫,长相平常,双目之中透着凶光。在他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剑和一只铜铃铛,剑萼上隐约可见北斗七星纹。他拿起铜铃铛,摇了一摇,在清脆的叮当声中说了四个字,“在劫难逃。” 第56章 (五十六) 灵鹫山,山势平缓,其顶端是一块开阔的平地,平地之上建了一个气派非凡的校场,便是今次小山剑会的会址。 天阴沉,挂满单调灰白的云,厚重得仿佛顷刻间便要从天而坠。 平素冷冷清清、乏人问津的校场,此时挤满了人,闹哄哄。 有看热闹者,有蓄势十三年只待一朝勃发者,有居心叵测者,也有暗中窥探伺机而动者。 校场外围是一排弓箭手。 唐肃站在校场外不远处高地上的一颗巨树下,身影被树遮蔽,俯首眺望着校场之内。在他身边,站着藏青色粗布衫的道人。 校场中央是一个用方形青石垒成的平台,不大,约莫一人高,平台四周筑成阶梯状,总共十级。 高手过招,比的是出剑速度。通常三招之内,便可定输赢。三招之内,能将对手逼下比武台,便为胜方。 罡风四起,穿梭在人群中,刮过铺着一层黄沙的地面,卷起阵阵尘土,迷了人眼。 谢成韫与谢初今隐于人群之中,一个易容成其貌不扬的少女,一个则易容成了中年络腮胡男子。 人群议论纷纷,各种难听的言语传入耳中,谢成韫皱了皱眉头,朝比武台上望去。 虚若被绑在比武台的左侧,僧袍被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即便是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依然面容平静,深眸坦然,不见丝毫慌乱。 这个与世无争、不惹凡尘的棋痴,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受到如此亵渎。谢成韫心内庆幸,没让宋晚跟来,否则,那个傻女人还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夙迟尔东看看,西望望,再瞧了瞧比武台,一张小脸上写满惊奇。“阿姐,这个和尚便是要被处以鞭刑的淫僧么?我怎么看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苏愫酥只顾着四下里张望,不耐烦道:“别吵!” 剑会主持者走上比武台,是谢成韫不认识的一名老者,示意众人安静。 言语声渐消。 主持者先是依照惯例,宣布了比武的规则。随后,话锋一转,开始了一番慷慨陈词,义正言辞地开始细数虚若的罪状。 最后,主持者走到虚若面前,嫌恶地看着他,问道:“虚若,综上所述,你认是不认?” 虚若直视前方,凝眉不语。远远望见人群中的兄长,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 人群顿时再度哄闹起来,谴责之声不绝于耳。 “此等淫僧,打死他还太便宜他了!” “伪君子!” “真是看不出,装得挺一本正经的,没想到满脑子净是这些淫念!” 有人挤到梅伯安面前,不怀好意道:“梅家主,这虚若师父怎么说也是出自你们梅家,现如今出了这等丑事,你梅家怎么也没给个说法?还是,梅家向来便是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此等家风,也好意思来角逐盟主之位!” 梅伯安向来风度儒雅的脸上现出一丝恼色,纵身一跃,从人群中飞上了比武台。掣手夺过行刑者手中的藤鞭,扬声道:“虚若早已剃度出家,与梅家没有半分瓜葛。今日,为证梅家清白家风,便由本人来刑这第一鞭。这一鞭下去,梅家与他,恩断义绝!” 话音一落,猛力挥鞭,打在虚若光洁的胸膛,一鞭见血,皮开肉绽! 人群之中发出一片惊呼。 “好狠的心肠!”谢初今倒吸了一口凉气。 梅伯安将藤鞭交还给行刑者,纵身跃下了比武台。 虚若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出一抹自嘲的惨笑。 行刑者走到虚若面前,转动手腕,将手里的藤鞭高高扬起,准备落下第二鞭。 谢成韫与谢初今对视一眼,准备动手。 就在此时,人群之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住手!” 人们扭头,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跌跌撞撞地闯入校场。 “宋姐姐,她怎么来了!不是让她待在家里的么!”谢初今道。 谢成韫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计划被打乱,只得凝眸沉思,重新计划。 “贱人终于来了!”赵缓之提着剑就要冲过去。 赵君庭一把将他拉住,对他摇了摇头,“静观其变。” 宋晚跑到比武台下,仰起头,痴痴地望着虚若,看到他胸膛上那条血肉模糊的鞭痕,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虚若一双英挺的浓眉深深蹙起,避开她的痴望,温声道:“女施主,这是何苦?快回去罢,莫要让人误会了。”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被他们打死了。” 叔和哥哥,那梦有多可怕,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死我的,与施主何干?!”虚若将心一横,绝情道。 小晚,听话,快走,别管我,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却听得人群之中有人大声唤道:“宋小娘子,原来是你!”同样身穿黑色僧袍的戒痴嬉皮笑脸地朝宋晚走了过去,一个劲儿地望着宋晚直笑。 宋晚茫然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亲亲的好哥哥啊!” “师叔!你做甚么!”虚若怒道。 戒痴装作一副伤心的模样,对着宋晚道:“还以为小娘子是来找贫僧的呢!却没想到小娘子与我的师侄也有一腿。”说完朝宋晚前进了一步。 宋晚被他吓到,后退一步,道:“你这和尚,胡说八道些什么?” “啧啧啧,娘子真是翻脸不认人呐!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怎的娘子就这般无情?娘子虽无情,贫僧却是对娘子念念不忘的。伽蓝寺一夜,娘子不知多少温柔……”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有人认出,这女子便是赵家的大少奶奶。 “你住嘴!你胡说!”宋晚气的发抖。 戒痴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娘子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呀!想当初,抱着贫僧叫人家叔和哥哥的时候,多亲热。” 宋晚的脸一片惨白,她后退一步,看了看虚若,又看了看戒痴,二人穿着同样的僧袍,身形相仿,同样的光头…… 叔和哥哥,她只在他面前这样叫过…… 她怔怔地看着虚若,不住地摇着头,目光越来越绝望。 虚若看到她这副样子,凄声劝道:“小晚,快走,我求求你了,快回去!” “走?走去哪儿?娘子这腹中可是已经怀了贫僧的孩儿了!” “戒痴,你这个畜生!”虚若狠命的挣扎起来,痛苦的脸上青筋毕露。 夙迟尔也气得发抖,“好恶心!那位姐姐好可怜!这些武林正派,真正的花和尚反而不抓,真是颠倒黑白!” 与此同时,赵缓之被无数双同情、嘲笑的眼睛所包围。 “竟然被这么一个猥琐至极的秃驴戴了绿帽,赵缓之也真是可怜!” “还不是怪他自己不行?天残还娶什么媳妇!” “所以说,男人啊,长得再俊也没用,怎能敌裆下二两,哈哈哈哈!” 赵缓之一张清俊的面容露出狰狞,再也忍不住,提剑就朝宋晚冲去,“贱人,我杀了你!” 第47节 “小晚,快跑!”虚若大吼一声。 奈何,宋晚似堕入魔怔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初今听见谢成韫对他说了句,“待会儿把自己藏好,别出来。我可能顾不上你了。”话音未落,身边已经没人了。 眼看赵缓之一剑便要没入宋晚的小腹,忽然银光一闪,咣当一声,赵缓之的剑落地。他定睛一看,眼前多了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手执长剑,将宋晚抱在怀里。自己的剑,便是被此女的剑震落。 赵缓之一声令下,上来十几名剑客。 谢成韫把失魂落魄的宋晚护到身后,剑花一挽,迎了上去。 唐肃远远望着她,嘴角勾起一弧似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快的身手,毫不拖泥带水,不是谢成韫是谁?她的修为越接近前一世,他认出她越不费力。易容?没关系,我认得你的剑路。 他对身旁的何涛道:“道长,她出现了。”从怀中拿出一只锦囊,递给何涛,“道长要的东西,这是从她的闺房之中捡到的。” 何涛会意,接过锦囊,从中取出几根细长的青丝,缠绕在手上的铜铃铛上,低声念起了道咒,轻轻摇动起铜铃铛。 赵缓之带的人手很快全部倒在谢成韫的剑下。 谢成韫转动手腕,剑尖指向赵缓之,正要刺过去,忽然头一紧,失神了两息。 赵缓之见谢成韫不对劲,举剑就刺。 剑尖逼近额心之际,谢成韫清醒过来,闪身避开。 宋晚却不好了,人晃了晃,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晕倒,忽然从人群中不约而同冲出来两人,一左一右地将她扶住。 左边的是夙迟尔,她朝右边的络腮胡大叔谢初今友好地一笑。 两人心有灵犀地扶着宋晚急急往外撤。 戒痴上前将他们拦住,涎皮赖脸地笑着,指着宋晚道:“二位,她还不能走。” 谢初今的怒火喷薄而出,正要发动袖中的孔雀翎,凌空飞来一支羽箭,正正好射入戒痴笑开的口中,一剑穿喉!嘴被箭卡着,老淫僧还保持着涎笑,老眼之中却满是惊恐,说不出话,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口涌鲜血。 谢初今抬腿就是一脚,将戒痴踢翻在地,头着地的瞬间,原本破喉而出的箭头又被抵回,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戒痴双眼一翻,一命呜呼。 “走!”谢初今对夙迟尔道。 两人扶着宋晚向校场外撤,不时有赵家的爪牙追来,均被不知从何处射出的羽箭击中倒地。说来也奇怪,射箭之人好似特意在护着他们一般,为他们清出一条退路。 趁着混乱,谢初今与夙迟尔将宋晚带下了山。 谢成韫在被赵氏父子围攻,十几招之内已是失神了三次,险些被赵君庭击中。 虚若看出谢成韫的不对劲,以为是她的无相内功失灵,焦急道:“快走!别管我!” 谢成韫的头又是一紧,身子一顿。 赵氏父子趁机一前一后,一齐举剑朝她扑去。 唐肃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运足内力,提着凌霜剑向谢成韫跃去。 哪知,与此同时,从校场的另一个方向也蹿出一道身影,抢在唐肃之前,将谢成韫一把抱起,随即消失在众人眼前。一来一去,似两道旋风刮过,快得令人看不清身形与面容。剩下满场惊愕不已的正派人士,何人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如飞燕掠空,登萍度水。 唐肃的笑容化为阴翳,唐楼,又是你! 第57章 (五十七) 唐楼抱着谢成韫,在林间穿越,灵鹫山已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放慢脚步,驻足,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眼底浮起一抹柔色。 她双眸紧闭,脸朝内,头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柔软,自然,没有一丝抗拒,就像寻常女子对着恋人的模样,信任他,依赖他。 虽然是一张再简陋不过的陌生脸庞,萦绕鼻端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幽香,软香在怀,朝思暮想。 他紧了紧双臂,让她靠自己更近一些。仿佛抱着的并不是一具绵软的身体,而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着。 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惯了,从未想过,怀抱着另一人前行,也是种享受,甘之若饴。 只是,天却不遂人愿,埋在他胸前的头像猫儿一样动了动。 他将紧紧箍着她的双臂松开一些,低头看着她。 怀里的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眸,眼神茫然,直愣愣地盯着他瞧了半天,眨了眨眼,不确信地娇声唤道:“肃哥哥?是你么?” 语气娇柔软糯,就像寻常女子见到久别重逢的恋人后,在对着恋人撒娇。 他皱眉,双眸一下子拉长,垂眸与她对视,清楚地告诉她:“我不是。” 她却像没听到似的,伸出手,触到他的侧脸,自顾自倾诉道:“肃哥哥,我真想你呀。” 他拿下她的手,“好好看仔细,我到底是谁。” 她却慢慢地又阖上了眼…… 谢成韫觉得,自己似乎又陷入了两年前的那个梦魇。 茫然四顾,天地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浓雾,挥不散,走不出,触手一片虚空,听不见任何声音。 既然走不出,那就留在原地罢。 于是,她停下脚步,凝神静气,平复心绪。 有人穿过层层浓雾,朝她走来。 她又看到了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女子走近她,站在她面前。 “我好不容易才醒了,你为何要将我拉回来?”女子开口,娇声问道。 谢成韫皱了皱眉,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嘴,从中吐出嗲气十足的话,说不出的别扭。“你是何人?” “我?我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你是说,你是原来的那个谢成韫?” “对,我才是谢成韫,你不属于这里。”女子叹了口气,眉眼浮现哀伤,“母亲的亡故,令我悲痛得不能自已,失了知觉,却让你这一抹幽魂钻了空子。” “你一直都在?”谢成韫震惊地问道。 “我一直都在,只不过被你压制得醒不过来,如同被囚禁在永无止尽的深渊,你没有尝过,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滋味,孤独,绝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女子缓缓述说着,眼神委屈,轻声哀求,声音充满蛊惑,“现在,我醒了,你鸠占鹊巢这么久,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可好?而你,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抹执念,你的生命早就已经结束,魂魄早已飞散。这是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与你无关。我被困在这里,与我所爱的,我所思念的,咫尺天涯,这种折磨你可能懂?” 对于娇柔温顺的女子,谢成韫向来狠不下心肠,更别提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的女子。 “如何还给你?”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话音一落,眼前便出现了一张床。 女子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心翼翼,“睡罢,只有你睡了,我才出得去。这世上已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离开而伤心。而我,有人还在等着我回去。我睡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你了,就当我求你了,我不想让那人伤心……” 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何时,她已躺在了这张床上,眼皮似有千斤重,迫不及待想要阖上。阖眸前,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谁在等你?你不想让谁伤心?” “自然是,我的未婚夫。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这个世间最温柔体贴的男子。你放我回去找他,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你出去是为了找唐肃?” “自然,他是我未婚夫,他还等着娶我……” 谢成韫蓦地睁开双眼,一跃而起,脚步瞬移,闪到她面前,手刀一扬,照着她的后颈一砍。 女子晃了晃,软绵绵躺倒在床上。 浓雾在顷刻间退散。 唐楼抱着谢成韫,穿过海棠林,回到十二都天的竹楼。 凭着气味,找到了谢成韫的房间,将怀里的人轻轻地放到床上,坐在她身侧,伸手搭在她的脉搏上探了探。 脉象平和,无任何异常之处。 起身,四下打量。 与一般女儿家的闺房不同,谢成韫房内的布置简洁素雅,却又别具一格,整个房间被她独有的气息所充斥。 唐楼掀起门帘,走进净室。稍后,端了盆水出来。 他将水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坐在床沿,捞起盆中的帕子,拧成半干,温柔细致地在谢成韫的脸上擦拭起来,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沿着下颌处,轻轻地将她的假脸掀起,撕下,露出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他盯着这张脸,忽然就想起老鬼那日的话,“老头子没眼福,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姑娘。”嘴角不自觉勾起,一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盛满似水的柔情。 伸手抚上她如玉如瓷的面庞,浓密微卷的长睫,再到精致挺直的鼻梁。修长的食指停驻在她如丹霞般的唇上,口如含朱丹,津液如甘露山泉,微甜,虽只品尝一次,足以令人回味无穷。 可是,他已经受够了回味,光是回味怎么够? 缓缓弯腰,俯身,向那诱人的所在靠近…… 谢成韫一睁开眼,便对上了唐楼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 他离她那样近,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温热的鼻息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男性气息,毫无保留的喷在她脸上,将她包裹。 她有些,被惊到了。 “唐公子?”谢成韫愕然道。 你方才是在做甚么? 唐楼惋惜地叹了口气,醒得可真及时。旋即又松了口气,这回醒来,她总算没又叫出什么别的人。 他慢悠悠,坦荡地直起身,云淡风轻道:“你晕得太久了,我不放心,替你瞧了瞧。”口吻再自然不过,像真的一样。 谢成韫从床上坐起,问道:“方才,是你救了我?” “是。” “真是多谢了!”谢成韫跳下床,“我要出去一趟,公子请自便。” “你要去哪儿?” “阿今和宋姐姐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出去看看。” “不用去了,他们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逃出来了,相信很快就会到了。”唐楼道。 谢成韫“嗯”了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公子若有事,尽管去忙。” “我没事,不忙。”唐楼认真回道。 第48节 谢成韫心里一咯噔,“走好”二字卡在喉口,只得咽了回去。向来能言善辩的人,忽然间不知如何开口。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尴尬,只不过,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唐楼并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她难得一见不知所措的样子分外可爱。 “谢姑娘。”可爱归可爱,他终是不舍得让她一直无措下去,开口打破沉寂。 “嗯?”谢成韫应道。 “那些固元丹,姑娘是吃了还是扔了?” “当然没扔,我还没那么不知好歹。” 唐楼低笑一声,“可曾服用完?效果如何?” “用完了,正如公子所说,内力已固。” 唐楼问道:“之前在剑会上,我曾暗中观察,姑娘在打斗的过程中,愣怔两次,却是何故?” “我也不知,突然之间觉得头部发紧,脑中一片空白。” “此种情形,以前可曾出现过?” 谢成韫摇了摇头。 “这倒是与道教的勾魂术有些像。” “公子对道术也有研究?”谢成韫讶道,她对他,真可谓是知之甚少。 唐楼笑了笑,解释道:“我有一位忘年交,曾是道门中人,以前听他提过。待我下回见到他,再问个详细,看看姑娘这情形究竟是如何回事。” 谢成韫其实很想拒绝,她不明白,明明说好的再无瓜葛,再不相见,为何会演变成现下的形势。他的笑容真诚,言辞恳切,她若拒绝,便是不知好歹,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哎,怎么就躲不开呢? 她眼底的纠结,看在唐楼的眼中,一览无余。 再果敢,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容易心软的傻姑娘。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 既然被他发现,从今往后,就是他的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 第58章 (五十八) 谢初今与夙迟尔携着宋晚一路往回逃。 自小山剑会上听得真相之后,宋晚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如同行尸走肉,没了一点逃生的意志,给逃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宋晚带到海棠林。 满林子的海棠花早已凋谢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纵横交错成网,织出一林的孤凉。 谢初今在海棠林边缘停下脚步,先是对夙迟尔道了声谢,其后委婉言道:“寒舍多有不便,就不请姑娘进去了。可否报上芳名,改日再来言谢?” 夙迟尔没心没肺地甜甜一笑,爽气道:“大叔,您太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儿女的本分,谢就不必啦!我叫夙迟尔,夙愿的夙,迟来的迟。因为我比预料的晚了半个多月才出生,我爹爹等得不耐烦了,所以给我取名叫迟尔。” 谢初今拱了拱手,“在下谢初今,夙姑娘,我有数了。那么,就此别过,告辞!” “嗯嗯嗯!”夙迟尔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大叔,你快点带着这位姐姐回去罢,我看她好像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谢初今一看,宋晚手捧住小腹,脸色惨白,眉头紧紧皱起,慌忙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就往海棠林内跑。 夙迟尔目送谢初今冲入林中,忽然脸色一变,“哎呀,糟了!”拔脚就追着谢初今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大喊,“大叔,等等我,等等我呀!” 谢初今一回头,皱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夙迟尔耷拉着脑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大叔,我,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我同我阿姐也走散了,我……” 事态紧急,谢初今没空多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一挥,“算了算了!你先跟我走!” “嗳!大叔,你真是个好人!”夙迟尔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 竹楼内,此时的氛围却颇有些微妙。 这两人已是闲坐了好些时候。 一个似做客般拘谨不自在;一个气定神闲,倒像是此处真正的主人。 谢成韫懵懵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不想开口,因为她实在看不懂他,更不明白他到底想做甚么。 他手上端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瓷杯,时不时悠闲自若地抿上一口,看上去很是愉悦,仿佛喝的是馥郁名茶,玉露琼浆。 其实,那就是一杯凉白开而已…… 就在不久前,她为了化解尴尬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喝杯茶,她不过随口一问,本以为他会推辞,没想到,他竟然说要。她只好起身,倒了杯凉开水给他。 他对这些一向挑剔非常,茶从来只喝自己煮的。 她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因为她的缘故。 人往往会在受过一次伤害之后,变得脆弱易折,犹豫踟蹰,不敢轻信,不敢贸然往前迈出一步。 谢成韫自己也摸不清,她现在面对他时,到底是何种心情。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也没了起初刚刚找到他时那种不顾一切想要靠近他的渴望,再不会在被他凝望时心跳加速。 本已将心化止水,不愿复起波澜。 她只想他快些离开。 楼外传来动静,湖面响起踏水声。 谢成韫一下子松了口气,第一时间冲出房门。 唐楼也跟了出去。 谢初今抱着宋晚跃上竹楼,径直进了宋晚的房间,手忙脚乱将人放在床上。 宋晚面色痛苦,双手紧紧捂住腹部。 “阿今,宋姐姐这是怎么了?”谢成韫慌道。 “我也不知道,本来好好的,忽然就这样了。”谢初今抹了把汗。 “我看看。”唐楼走到床前,一撩袍,坐在床沿,伸手搭在宋晚的脉搏上,仔细探了一会儿,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道,见宋晚缓缓闭上眼,这才道,“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又郁结于心,动了胎气。” “要不要紧?”谢成韫担忧道。 唐楼看了她一眼,温声安抚道:“别怕,没有大碍。我写一张方子,你马上让人去抓药,给她服下。” 听了他的话,谢成韫稍微安下心来,心跳也没那么快了。 谢初今赶紧去取了纸笔来,铺在桌上。 唐楼快速写好药方,交给谢成韫。 谢成韫唤来天寅,吩咐他去抓药,同时打听虚若的消息。 对于虚若,她倒是不太担心,也笃定他不会有性命之忧。若说此前她还浑然不觉,那么,经过小山剑会的两次失神以及接踵而来的又一次梦魇,她不得不猜测,唐肃从中动过手脚。放过她,不是他的风格。只是,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身体里面的另一个灵魂又是怎么回事?若这一切都是唐肃布的局,那么,他的目的应该是自己。虚若,只是唐肃抓她的一个诱饵,现在鱼逃走了,诱饵还有用。 她担心的是宋晚。 宋晚的表情渐渐平和下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在唐楼的示意下,一干人从宋晚房中退了出去,谢成韫轻轻将门掩上。 谢初今又抹了把汗,心定了不少,关注点终于转移到唐楼身上,“小白脸,你怎么又来了?” 谢成韫解释道:“阿今,唐公子是为了救我,若不是唐公子相救,我今日可能就回不来了。” “你怎么了?没事罢?”谢初今问道。 谢成韫摇头道:“我没事。” “楼哥哥?”廊上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众人回头,便看到夙迟尔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面带惊喜,咧着嘴,露出一口碎玉般亮晶晶的牙。 “我说小白脸,怎么到处都有女人认得你!”谢初今没好气道。 唐楼也很惊讶,“迟尔?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夙迟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道:“我和阿姐去小山剑会看热闹来着,遇到那个大肚子的姐姐被人欺负,就和这位大胡子叔叔一道把姐姐救回来了,可是我记不得回去的路,然后,然后就被大胡子叔叔收留了……” 唐楼皱眉,“胡闹!” “楼哥哥,你别生气……” 谢初今对唐楼道:“既然你俩是认识的,那正好,你把她带回去罢。” 唐楼不着痕迹地瞟了谢成韫一眼,对谢初今正色道:“我暂时还不能走,宋姑娘的情况还不稳,需得仔细小心调理,否则会有危险。” “你方才不是说不要紧?!”谢初今挑眉质疑。 唐楼淡淡道:“有我在,自然不要紧。” 对于唐楼的话,谢成韫是深信不疑的,此刻对她而言,宋晚的安危重于一切。她感激地朝他一笑,道:“唐公子,那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不过是医者的本分。”唐楼道。 夙迟尔可怜巴巴地看着唐楼,“楼哥哥,你留在这里,那我怎么办?” 谢成韫对夙迟尔道:“还未谢过姑娘今日出手相助。若姑娘急着回去,我让阿今送你。” 夙迟尔连连摆手,“不急不急,我等楼哥哥,我和他一道走好了。”心里乐开了花,啊啊啊啊,这片湖好蓝,这栋竹楼好有趣,这位谢姐姐好美,我才不要这么快就回去呢! “也好。”谢成韫吩咐谢初今,“阿今带这位姑娘去客房罢。” 谢初今对夙迟尔勾了勾手指,“走罢。”夙迟尔像只小狗,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谢初今迈出几步,忽然顿住,踅足,走回唐楼身前,犹豫了一下道:“小白……呃,唐,唐楼,那个,我想起件事儿,想问要你一个答案。” 唐楼道:“你问。” “今日小山剑会上,射死戒痴那老秃狗的是你?为我们清出退路的射箭之人也是你?” 唐楼抿唇,承认:“不错,是我。” 谢初今默了一瞬,第一次用郑重的口吻对他道:“唐楼,你今日救了我姑姑,又救了宋姐姐,我谢初今感激不尽,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既往不咎。日后你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谢初今定然全力以赴。” 唐楼莞尔应了。 谢初今带着夙迟尔去了客房。 边走边动手扯脸上的假皮,方才出了满头满脸的汗,闷在里头又湿又痒。走到客房门口,假脸也几乎全部剥离,一用力,将假脸撕了下来,终于透气了,舒服。谢初今一舒服,就不自觉地笑了,转过身,对紧跟着他的小狗道:“到了,就是这间。” 第49节 夙迟尔看着谢初今,呆了。这反差也太大了好么! 谢初今好心情地又重复了一遍。 夙迟尔揉揉眼睛,心不在焉道:“哦……”她心里正刮着飓风呢,巨浪滔天的。天哪,原来大胡子大叔是个这么俊朗的公子!她心里如是想着,嘴上一不留神就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哥哥,你真好看!” 谢初今无语地看着她,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想,这姑娘长得倒是挺可爱的,没想到是个缺心眼儿。 谢成韫和唐楼守在宋晚门口,一人倚在竹栏杆上,一人背靠竹栏杆。 天色近黄昏,远眺是一望无垠的枯枝败叶。海棠花的花期算是长的,短的两个月,长的可达半年。十二都天的这片林中,栽种的皆为花期最长的秋海棠,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常开不谢。 眼下,偏偏是到了海棠花凋零之际。 谢成韫不由就想到了虚若和宋晚,于是,这满目的枯败顿时变得无比刺眼。 第59章 (五十九) 视线中出现一个人影。 是天寅抓完药回来了。疾步掠过湖面,飞上竹楼,喘着粗气道:“老大,药抓来了!” “我去熬药。”唐楼道。 谢成韫从天寅手中将药接过,对唐楼道:“我带你去厨房。”边走边问天寅,“交代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虚若师父应该暂时不会有事,听人说,受了十几鞭之后便被唐稳叫停,目前被关在伽蓝寺。” “为何是关在伽蓝寺?”谢成韫不解。 “这就不知了。不过,老大,后面发生的事才叫人震惊呢!”天寅接着说道,“你猜今年的小山剑会,最后胜出的是谁?” “是谁?” “竟然还是唐稳!史上第一个蝉联小山剑会魁首之人!还有,虚若师父的兄长,也就是梅家家主,在比试过程中受了重伤,据说情况不妙。” 谢成韫冷冷道:“死了才好。” “还有更博人眼球的,那唐家家主连任武林盟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开始魔教清剿。弄得群情激奋,在场人人振臂高呼,直叫嚣着要将魔教灭除,斩草除根。” 谢成韫看了看唐楼,他正在将一包包的草药倒入药罐中,听了天寅的话,也没什么反应,仿佛此事与他无关,要被清剿的对象也不是他。 她心中忽然一动,魔教清剿要开始了么…… 这一世,虽然个别人、某些事的轨迹被唐肃强行篡改,但大体的走向却始终未曾变过。就像于大道上行驶的马车,不论中间拐过多少道弯,经过多少个分岔,仍然会到达既定的终点,早晚的问题。 这一世,由于唐肃的干预,她与唐楼之间的孽缘没能成型。但是,宋晚却代替她成为了那个被娘家背弃、被夫家追杀的人。 这一世,唐肃机关算尽,暗中安排,仍是没能阻止她恢复修为。 这一世,唐楼早早地被唐肃盯上,却侥幸逃过一劫,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天墉城。只是,他的青梅竹马另有其人,他的一腔赤诚也全都给了别人,他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的位置,也被人取代。 取代就意味着纠正。 所有因唐肃而起的变数,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修正,将偏离方向的马车引回正道,引向既定的终点。 对于她和唐楼,既定的终点是什么? 死。 她似乎渐渐能够参透戒嗔大师那一番话的含义,为何戒嗔大师告诫她不能与执念纠缠。 只要再纠缠,她和他便会回到前世的轨迹,那个必死无疑的既定的终点。 谢成韫不动声色地看了唐楼一眼,他手执蒲扇,正对着熬药的红泥炉扇风。这一世,没了她,他反而活得更恣意不羁了。也幸好,这一世的他心里是没有她的,那就让他一直如此洒脱地活下去罢。 各自安好。 至于谢家,前一世,在她死前,谢家仍是安然无虞的。 想到这里,谢成韫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伽蓝寺的一间僻静的禅房,正中墙上一个硕大的“禅”字。 虚若闭眼盘腿坐在“禅”字下,手脚被手臂粗的铁链绑着,上半身不着寸缕,胸前是纵横交错的十数道狰狞的鞭痕,伤口皮肉外翻,还在渗着血。 一直淡泊平静的面上,眉心紧攒,却不是为的身上的痛楚。他的心似被投入沸腾的油锅,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 小晚,他的小晚…… 唐肃推门而入,走到虚若面前,冷冷地俯视着他。 “虚若师父,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虚若闭目不理他。 “好好养着,留口气在,我还指望着师父再帮我个大忙。” 虚若募地睁开眼,“你又想做甚么!” 唐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让你赎罪。” “小晚的事也与你有关,是不是?!” “是又如何?” “你为的甚么?!小晚与你无冤无仇,她做错了甚么,你为何要害她!” “她做错了甚么?她错在不该嫁给赵缓之。”唐肃冷笑,“因为,赵缓之注定要受这世上最极致的羞辱,注定要一辈子活在世人的嘲笑中!要怪就怪她命不好,被自己的心上人放弃,不得不嫁给那样一个男人。虚若,你现在知道心痛,早干嘛去了?!非要等到真的失去了,才后悔莫及,晚了!如何,失去心头爱的滋味还不错罢?” “唐肃,你这个人渣!!!”虚若怒到几乎失去理智,咬紧着牙关,额头青筋勃发,试图从铁链中挣脱,铁链深深嵌入肉中。 “我劝你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好好留着这条命,才能好好地赎罪。” 唐肃淡淡地睨了虚若一眼,转身。 “你别走!”虚若叫住他,“你把我关在我徒儿曾住过的禅房,你究竟想做甚么?!” 唐肃背对着虚若,面色阴森,“我想做甚么?我费尽心思才折断的翅膀,却被你轻易地接了回去。我精心养大的金丝雀,被你放走。你现在问我,我想做甚么?你说,你是不是得配合我把她抓回来?”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转了个弯,进入另一间禅房。 墙上也是一个硕大的“禅”字,只不过“禅”字下的人身着一身藏青色道袍,梳着道髻,显得格格不入,给人一种违和之感。 “道长,此处如何?”唐肃问道,“这里是她生活过三年的地方。” 何涛答:“甚好。只要是留有被驱魂者残存气息之处,俱可。” “那就有劳道长了,这一回,务必要成功。” “放心。你不要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你的事了了,便轮到我了。”何涛面露焦灼之色,眸中是极力隐忍的狂躁,“你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唐肃笑了笑,“道长急什么,眼看谢成临的三十六岁寿辰就快到了。” “寿辰?”何涛眸中凶光毕露,面容扭曲道,“好!寿辰好!贫道已经很多年不曾给人贺寿了!” …… 宋晚醒来,喝下唐楼开的药之后,腹痛渐渐得到了缓解。身体上的痛苦是止住了,心里的伤却在不可抑制地扩散加剧,外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牙关紧咬,人似入了魔怔一般,一双曾经明如朝晖的眸子空洞无神,像两道泉眼,源源不断地冒出滚烫的泪,浸得双目血红。 任谁,受到这种羞辱和打击,都难以承受。更别提,还是在深深爱着的人面前,当着那么多的人被羞辱。这种打击,足以毁灭一个人的心智。 戒痴不过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谢成韫看得心酸至极,莫名烦躁,想不出说辞来宽慰她,只得一言不发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住地她耳边小声安抚。“宋姐姐,别怕,一切都结束了,别怕。” 宋晚仍是一言不发,眼泪越流越多。 谢成韫与唐楼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唐楼突然开口道:“宋姑娘,你的仇已经报了,恶人已当场毙命。”他看了看宋晚的神色,在她的眼中看到一丝动容,继续说道,“虚若师父还没救回来,生死未卜,你不能倒下。” 宋晚终于有了反应,伏在谢成韫肩头呜咽起来,而后哭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心中的难受宣泄一空。 谢成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哭过之后,宋晚才像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宋晚,坚强得出人意料。虽然没有半点食欲,仍是勉强用了大半碗粥。 再之后,她神色平静地让谢成韫和唐楼去休息。谢成韫不放心,她便柔声安慰道:“阿韫,我真的没事了,你们快去休息罢,我也要好好睡一觉,休息好。我会好好的,我还要等他回来呢。” 谢成韫见她确实精神好了很多,便同意了,留下天寅守在门外。 半夜里,在宋晚门外打盹儿的天寅被宋晚轻轻摇醒,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宋姐姐,有什么事?” “阿寅,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姐姐想问啥?” “你知道虚若师父被关在哪儿?” “这……”天寅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宋晚。 “阿寅,我担心得睡不好,你告诉我好不好?不然,我整宿都要睡不着了。你告诉我,好让我安心地去睡觉。” 天寅一听急了,宋姐姐怎么能睡不好呢,这样对她的身体不好,于是将虚若被关在伽蓝寺的事告诉了宋晚。 宋晚听后,果然回去睡了。 孩子觉多,过了没多久,天寅便又沉沉睡去了。 天蒙蒙亮,天卯起来小解,回房的途中,经过檐廊时,迷迷瞪瞪看见个影子从宋晚的房间闪了出去,径直跃向湖面,朝海棠林奔去。 他猛一醒神,来不及多想,朝那个影子追了过去。他人小,追出海棠林很远才追到。 大吼一声:“站住!” 那人回过头。 “宋姐姐?!” “阿卯,你怎么跟来了?”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卯,我去找他,你别管我,外面危险,你听话,回去。”宋晚道。 “危险?那我更不能抛下你了!那样太没义气!”天卯努努嘴。 宋晚急道:“阿卯,你还是个孩子,没人会怪你不讲义气。你跟着我不安全,你乖,快点走!” 第50节 “想走?今天你们俩谁也走不了!不要脸的贱货,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爷正到处找你呢!” 身后传来赵缓之尖利的声音。 周围蹿出来一大波人,将宋晚和天卯团团围住。 第60章 (六十) 谢成韫站在宋晚床前,两页柳眉上挑,对着天寅开口问道:“人呢?” 天寅也傻了眼,挠了挠脑袋,“我,我,我……明明半夜里还在的,宋姐姐还跟我说话来着……”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问我,虚若师父被关在哪儿。” “你告诉她了?!” “告诉了。宋姐姐说她担心得睡不好,我就,我就……”天寅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声音越说越小。 谢成韫气得说不出话,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冒。 “老大,不好了!”小亥急匆匆跑了进来。 “又怎么了!” “阿辰和阿巳突然说胸口疼,现在正疼得满地打滚。能不能请唐公子过去看一看?” “走!”唐楼二话不说,跟着小亥去了三胞胎的房间。 还未进入房内,便听得两个孩子哇哇乱叫大声喊疼。走进一看,谢初今和夙迟尔也在,被两个孩子痛苦的样子吓得手足无措。 唐楼示意谢初今和夙迟尔将两个孩子稳住,伸出手探了探他们的脉象。 “除了脉搏有些快,其余并无异常。”唐楼看了看谢成韫,诧异道,“这种疼痛,应该不是源自身体。他们此前可曾患过癔症?” 谢成韫摇头道:“从未听他们说过。” “啊!疼!疼死了!” “好疼!” 天辰和天巳又开始大声呼痛。 谢成韫心头一片乱麻,扫视一圈,才发现所有孩子都在,独独不见天卯的踪影。 “天卯呢?”她看了看众人,问道,“天卯在哪儿?” 所有人都摇头。 谢成韫蹲在天辰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阿辰,阿卯呢?你们睡一个房间,阿卯怎么不见了?” 天辰已是痛得意识涣散,对谢成韫的问话没有任何反应。 “阿辰,忍一忍,好好想想,天卯去哪儿了?” 天辰紧闭双目,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喊痛。 谢成韫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心中被前所未有的不安所填满,束手无策的感觉让她狂躁极了,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却不敢轻易说出口。 她下意识地看向唐楼,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他们是三胞胎。” “我懂了。你怀疑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应?别急,我来想办法。”他的声音温和沉着不含起伏,短短几句话,让她瞬间有了方向。 “他们三个之间的感应比一般的孪生兄弟要强烈许多,其中一人的感觉,另两人也能感同身受。”谢成韫道。 唐楼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两个纸包,对夙迟尔道:“去倒两杯水,水不必太多,将纸包里的药粉分别倒入杯中,然后给他们喝了。” 夙迟尔接过纸包,麻溜地跑了出去。 “此粉叫做醒神粉,能令人保持头脑清醒,姑且试试看。”唐楼对谢成韫解释道。 夙迟尔很快端着两杯水回来了,与谢初今一道将醒神粉给两个孩子灌了下去。 不多时,两个孩子虽然仍是不停呼痛,但好歹能对谢成韫的问话有反应了。天辰告诉谢成韫,朦朦胧胧似乎听得天卯夜里起来小解过一次。 “会不会是阿卯正好遇到了宋姐姐,所以跟了出去?”夙迟尔道。 “阿辰,你能感觉到阿卯在哪儿的对不对?”谢成韫对天辰道,“你带我去找他。” 天辰强忍着疼痛道:“老大,快,快走,我怕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陪你去。”唐楼一把抱起天辰,对谢成韫道。 跃过湖面,跳上岸,唐楼一手抱着天辰,另一只手朝谢成韫伸出,“我带你。” 他的轻功一直是她望尘莫及的。 谢成韫从善如流地将手放进唐楼的大掌之中,任他握着,在天辰的指引下,带着她一路疾骋。 出了海棠林,没过多久,远远听见一道气急败坏的嘶吼。 “贱人,你说是不说!你到底将凝魂珠藏在哪儿了!” 紧接着,传来女子痛苦的叫声。 是宋晚的声音。 谢成韫心一抽,被唐楼握着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唐楼运足内力,牵着谢成韫猛地一跃,朝宋晚发声的方向闪了过去。 落地抬眼一看,谢成韫的呼吸停了一瞬,眼前的一幕,已经不是一个“惨”字所能描述。 天卯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生死未卜。 而宋晚…… 被赵缓之的两个爪牙一左一右的扶着,赵缓之每逼问一句,便用脚猛踹一下宋晚的小腹,她的下半身已是鲜血淋漓。 谢成韫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眼中浮现滔天的戾气,举剑就朝赵缓之一伙杀了过去。 赵缓之的爪牙齐齐迎了上来,将谢成韫围住。 理智荡然无存,谢成韫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杀光他们! 脑中这样想着,手上付诸行动,长剑逼出从未有过的狠绝剑气,眸色血红,每挥出一剑,便倒下一人。很快,十数个人只剩下了三个。 两个挟持着宋晚的爪牙,还有一个是赵缓之。 又是两声剑鸣,那两人应声而倒。 唐楼正在给天卯止血,见状飞身跃向宋晚,将她接住。 赵缓之脸上浮现惊慌,不过须臾的功夫,带来的人全部毙命。 见势不妙,他转身就要跑,却被谢成韫的剑气砍中后背,咚的一声趴在地上。 他强忍着剧痛,扭过身体。 谢成韫提着剑,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身上染血,剑上还在滴着血,形同来自地狱的血修罗。 “我乃赵家大少爷!你敢杀我?!”赵缓之一边后退,一边道,“你敢与赵家为敌?!赵家不会放过你!与赵家为敌就是与整个武林正派为敌,你……” 赵缓之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 他张大着嘴,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因为剧痛而抽搐起来。 “若赵家代表武林正派,我十二都天自今日起入魔。”谢成韫抽出剑。 赵缓之口中喷出一大口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双眼睁得像铜铃一般,再也不能合上。 谢成韫还陷在狂躁的戾气中不能自拔,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阿韫。” 混沌中,听得有人在唤她。脑中浮现出一张微微含笑的面容,他每次叫她“阿韫”时,便是这样温和的口吻,这样微笑着的神情。 这一声,如同冰山上的雪水,缓缓流过她的心头,浇灭了戾躁。 她回过神,便看到唐楼正在给宋晚止血,宋晚已经陷入昏迷,天辰跪在天卯身边。 唐楼一把将宋晚抱起,神情凝重,对谢成韫道:“赶紧回去,她不太好。”不等谢成韫问,又道,“阿卯情况略好一些,我还有办法。” 谢初今站在竹楼的檐廊上,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眺向海棠林,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妙。 夙迟尔走到他身边,安慰他道:“初今哥哥,你不要急,谢姐姐那么厉害,一定会把阿卯和宋姐姐好好地带回来的。再说,还有楼哥哥在呢,一定会没事的!” 谢初今烦躁得不想说话,没理会她。 夙迟尔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在谢初今身边站好,和他一同远眺海棠林的方向。 终于,见到从海棠林跃出的身影,唐楼和谢成韫带着宋晚和两个孩子回来了。 谢初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 除了唐楼和天辰,其余三人都是浑身染血。 “这是怎么了?”谢初今目眦欲裂,“谁干的!!!” 唐楼边走边对夙迟尔道:“迟尔,去我房内,将我的银针取来。”对谢成韫道,“把阿卯交给谢公子,他暂时没事,你随我来。”再对谢初今道,“你将阿卯放到床上,躺平,不要动他。” 唐楼抱着宋晚进了房,将她放在床上。 夙迟尔很快将银针取了来。 “我现在马上要为宋姑娘施针,令她将死胎娩出,她失血过多,气虚体亏,恐受不住。你在我施针的同时,以掌心为她传输些内力。”他简明扼要地向谢成韫交待道,说完,摊开针包,取出一根针,准备灸入宋晚穴道。 谢成韫按他所言,源源不断地给宋晚输送内力。 不知过去多久,宋晚终于将死胎娩出。 唐楼开始收针,收完针,在水盆中洗了洗手,给宋晚吃了一颗药丸。 谢成韫总算松了口气。 “宋姐姐是不是没事了?” 唐楼转身,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歉疚。 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这颗药丸,还能为她吊命半日。她的内里受损太严重,我也无能为力了。”他叹了口气,“谢姑娘,对不住。” 第51节 第61章 (六十一) 初见谢成韫那一年,唐楼年七岁。 彼时,距离他被唐稳带回唐家,已过去一载有余。这一年多的日子,于唐楼而言,算得上是生命中最为艰涩晦苦的一段时光。 其实,自他见到丁媃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个女人厌恶他,他在唐家的日子不会轻松。 只不过,小小年纪的他,还是低估了憎恨的毁灭性,尤其是来自一个女人的憎恶。 清高如丁媃这样的名门之女,是不屑动用那些深宅大院内足不出户的妇人们所惯用的阴私手段的,她甚至根本不需要出手。 那些急于讨好主人的奴仆们惯会察言观色,踩高捧低。主人喜欢什么,喜欢谁,憎恶什么,憎恶谁,早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直白如丁媃,从未掩饰过自己对于唐楼的厌恶。 她的不掩饰,对于唐家的奴仆们来说,便是一个最明白无误不过的信号。 于是,他虽是住在享尽繁华的百年世家,却时常三餐不继,甚至还不如流落在外的日子。 在这样的克扣之下,他原本还算健壮的身躯渐渐消瘦下去,看起来又瘦又弱。 唐稳偶尔见到他,好奇问起来,奴仆们便说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其实,这等蹩脚的托辞,但凡细细一想,便会起疑。但,唐稳居然也就信了,没再追究,只是随口叮嘱奴仆们多加注意。 如此一来,恶仆们越发放肆了。 自打一名奴仆试探性地挑衅他,不但未被怪责反而得了晋升之后,唐楼所遭受的便不仅仅只是饿肚子了。 经常,掀开被子后发现,床单是潮的。 给他准备的棉袍,永远是唐家孩子中最薄的,根本扛不住冬日的寒冷。被冻得发起高热,昏睡在房中两日两夜,也无人问津,若不是他自己挺了过来,恐怕死了也没人知道。 这种欺压与苛待,不胜枚举。 他全都忍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唐家来,并非是为了锦衣玉食。他来,是为了唐家的凌霜剑法。 每个小小孩童的心中,都有一个侠客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仗剑行走江湖,做一个人人敬佩的剑客。 他亦是。 然而,丁媃在别的地方都不管不问的,惟独在这一事上,防他防得甚紧。唐稳虽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他只得在唐稳教唐肃的时候,躲在不起眼之处偷看。 一日,天还未亮,他又早早地来到习武场,躲在杂草之后,准备偷看唐肃练剑。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唐肃终于出现在习武场。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小女娃。 这个小女娃,他认得,是这几日来唐家做客的谢家家主之女。生得倒是粉妆玉琢,可惜与丁媃一个做派,清傲,不爱拿正眼瞧人。 他厌恶这样的女人。 很快,注意力全部转向了唐肃手中的剑。 唐肃今日练的是一套新的招式,大约进入了瓶颈期,横竖不得章法,领悟不了,一时颇有些心烦气躁。 唐楼也在思索领悟之道,懵懵懂懂心中想出了个轮廓,一抬眼,正好见到那小女娃朝唐肃走过去。 她把手伸向唐肃,淡淡道:“把剑给我。” 唐肃把手中的凌霜剑递给了她。 小女娃接过剑,凌霜剑对她而言有些过长,拿在她手中显得很是滑稽。她执着这把与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长剑,挽了个剑花。 看在唐楼眼中,仍是滑稽无比。他在心里嗤了声,呵,这些自视甚高的名门闺秀。 不过,很快他的不屑便化成了震惊。 他与唐肃都还未领悟的这一招凌霜剑法,竟然被个小女娃轻轻松松参透。前一刻还看起来无比违和的凌霜剑,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条银龙,脚法与招式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她将凌霜剑还给唐肃,对于唐肃的赞扬,丝毫没有反应,面容依旧平淡如水。 唐楼想,或许,这个女娃与寻常的名门闺秀是不一样的。 习武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叽叽喳喳欢欣雀跃的唐家弟子相比,小女娃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他远远看到,小女娃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习武场。 第二天,小女娃未出现在习武场。 当天晚上,他来到唐家后山,他经常练剑的一片僻静之地,远远听见挥剑之声。 他悄悄躲在树后。 如练的月华之下,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在舞剑。小小的身体,却有着不输成人的气势,他在她的动作中看出了沉醉。这是为剑痴迷之人对于剑术的沉醉,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感觉,不论是他还是唐肃,将来于剑道上的建树,必定比不上她,因为,她就是为剑而生的。 那晚,他躲在后山那棵树后看她舞剑,看了一整晚。 天将明时,他才悄悄离开。 下山的途中,遇到上山狩猎的一众唐家子弟。 这些子弟平素也是欺负他欺负惯了的,上山的途中诸多无聊。见到他,有几个堂兄弟起了不怀好意捉弄他的心思。 唐家子弟狩猎时,通常会带上四五只猎犬,由负责喂养的奴仆在后面牵着。 其中一个堂兄弟对牵猎犬的奴仆使了个眼色,这些奴仆立刻会意,暗暗对猎犬下令。 那群猎犬得令,一齐朝唐楼扑了过来。 唐楼此时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那些猎犬直立起来比他还要高上许多。他拔腿就跑,却如何跑得过猎犬,很快便被其中一条猎犬扑倒在地。 四周响起哄笑声。 看着他狼狈地躺在地上与猎犬僵持,所有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甚至还有人嫌不够地大喊:“咬他!咬他!” 其中一名奴仆,见主人玩得兴起,竟然真的给猎犬下了咬人的指令。 猎犬得令,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猛地一口朝他的脸咬上来。 就在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寸之际,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凌空抽腿一踢,便将压在他身上的猎犬踢得飞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几脚,将围在四周的恶仆踢翻在地。 她走到他身前,将他从地上拉起,小小的手力大无穷。 她往前走一步,挡在他身前,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稳如磐石,冷冷地开口:“这个人,我带回去了。” 说完,从一众还处于懵怔的人中穿了过去。 他跟在她身后回了唐家。 一路上,她再也未对他说过一句话,仍是一副冰冰冷冷的样子。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她冷冷的样子是在故作姿态。他已经在心里肯定,她与他所厌恶的那一类女人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开始留意她,打听到她的名字,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即使她对他不冷不热,甚至有时态度冷淡,他也丝毫不曾退缩。越与她接触,心中越了然,她并不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冷傲,她只是对什么都不上心,因为,她心中只有剑。 他一面期待着接近她,一面因为在剑道上与她的距离而自惭形秽。 直到那一日,陆不降闯入他房中,说他是个天生练轻功的料,根骨奇佳,若是好好培养,他日定能成为顶尖轻功高手。 他心里才忽然生出些窃喜来。 陆不降说要带他走,收他为徒,他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既然在剑道上望尘莫及,那就在别的地方配上她罢。 他从此,放弃了剑道。 第62章 (六十二) 陆不降很快发现,他这一趟躲避风流债之行,不仅仅是收了个徒儿,简直是白捡了个宝贝。 他这个徒儿,从一开始,就被他低估了。 唐楼岂止是练轻功的奇才,他是个全才。 以他飘荡江湖数十年的阅历来看,论头脑,少有人能比得上唐楼。他学什么都很快,端看他有没有兴趣。若是兴趣所在,别人需要几年才能学会的东西,他只需一年便能精通。若是没有兴趣,他碰都不会去碰,譬如,剑术。 陆不降颇为不解,身为男儿,少有不喜剑道者。 问唐楼这是为何。 他是如何回答的?他说,既然他学了,就要成为最顶尖的,否则,不学也罢。 陆不降便说道:“我看你对剑术的领悟力也属罕见,要成顶尖高手也不是没可能。” 唐楼却是很肯定地摇头,道:“我就是把毕生的精力全用在剑道上,也比不过一人。” 陆不降好奇,问他此人是谁。 破天荒地,他这个一向玩世不恭的徒儿面上露出少有的庄容,说道:“一个为剑而生的人。” 五年之后,唐楼不仅在轻功上有了与他不相上下的造诣,箭术也达到了毫无虚发的境界。 陆不降精通的,也就这两个本事。倾囊相授之后,唐楼出师了,陆不降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他试着把天墉城的事务交给唐楼,结果很令他满意。 于是,陆不降干脆把整个天墉城都交给了徒儿,他自己则无比潇洒地做了甩手掌柜,逍遥自在地流连花丛。 十二岁的唐楼成了天墉城的少城主。 如此又过了两年,天墉城在唐楼的治理下,逐渐壮大,甚至连带着妖月宫也受益匪浅。 陆不降这个甩手掌柜正当得起劲,一日,却被唐楼派出的人告知,徒儿要暂时离开天墉城一个月。 他不同意,只许他半个月时间。 却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徒儿,这次却是心意坚决,丝毫不肯让步。 他无奈,只得服软道:“天墉城已经离不开你了。” 唐楼道:“师父,现在有个人,她比天墉城更需要我。对我而言,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比她更要紧。” 直觉告诉他,徒儿说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他这个徒儿,闷声不响的,何时心里面竟然住进了个女人,平时看上去落拓不羁的,没想到竟是个痴情种……谢成韫丧母那年,唐楼年十四。 他撇下一切,从天墉城赶到蜀中,守了她整整一个月。 第52节 说是守,其实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谢成韫对此全不知情。 她只知道,她这个一消失就是七年的小跟班突然又回来了,再不复在唐家时的瘦弱模样,已长成修长玉立、魅惑众生的少年。是的,魅惑众生,这是谢成韫第一眼见到七年之后的唐楼时,脑海中浮现出的词。 而唐楼眼中的谢成韫,依然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五官又长开了些,不像小时候那般粉雕玉琢。他的阿韫,已经长成少女了,冷若冰霜的少女。 见她因为失恃而眉宇哀伤,他想尽办法安慰她。 他陪她练剑,自告奋勇地当她的陪练。 他给她讲江湖上发生的趣事,只想逗她一笑。 他带她去吃天下美味。 他想起陆不降哄女人时常用的招数,有样学样地搜尽天下奇珍,呈到她面前。可是他忘了,她并非寻常女子,她对他费尽心思搜集来的东西,不屑一顾。 挫败感令他心焦,无措。 直到后来,他终于摸清了她的心头所好。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喜欢的只有剑,他这才醍醐灌顶。 从此,他开始搜集天下顶级剑谱。既然称作是顶级,得来又怎会容易?他经常为了得到一本剑谱,将自己置于险境。不过,他无所谓。当她终于因为他送的剑谱而动容时,他忽然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他取悦她,上了瘾。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 他辞别了她,回到天墉城。 对她的思念,犹如烛火,没日没夜地灼烧着他的心。他忍不住,常不远千里去,以各种由头去找她,不倦奔波。 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练剑上。 经常,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她身边时,她正在练剑。 她练剑的身姿堪比天人,世间绝无仅有,他经常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入了神。 有时,看着她如画却清冷的眉眼,他会悄然生出一股奢念,不知那倾城的容颜笑起来是何种风采。若是她肯对他展颜一笑,他纵是为她舍了性命也甘之若饴。 一日,他拎了一壶酒,席地而坐,看她舞剑。正巧,她那日所练的剑法,属性偏火,练完之后,会有口干舌燥之感。她收剑,看到坐在地上的他。他那时正好举起酒壶,饮了一口,美酒配佳人,说不出的惬意。 她快步向他走了过来,掣手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他都来不及阻止,便看到她猛地往嘴里一灌。 随后,是她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他赶紧起身,顺着她的背轻拍。 拍着拍着,她的咳嗽声渐渐停止。 他将手拿开,正要说话,没想到她转过身,他抬眸一看,心跳差点停止。 她眼波迷离,面红如霞,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用他从未听过的娇软音色抱怨道:“真难喝。” 她竟然,一口酒醉了。 他盯着她鲜艳欲滴的红唇,魂不守舍道:“是啊,阿韫说得对。” “我的嘴好像要烧起来了,又干又难受。”她委屈道。 他只觉得那两瓣翕张着的红唇诱人至极,鬼使神差道:“我帮你含一含,含一含就不难受了。”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乖顺无比地凑了过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终是被心头的欲念所压倒,贴了上去。 他告诉自己,只是轻轻碰触一下便好。 碰上她的瞬间,他不可抑制地一颤,这突如其来的美妙,绚烂得如同虚幻。 他觉得,碰触还不够。 于是,又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轻轻含一下便好。 她的唇果然滚烫至极,他张开嘴,轻轻地将她含住,伸出舌头在她的唇上一番温柔细致的描绘。 她突然毫无防备地张开了唇。 他心一横,更进一步。舌头如一尾灵活的鱼钻进了她口中,放肆地游走,将她的津液席卷一空。这滋味,胜过他饮过的最好的酒,让他有些熏熏然,不知餍足。 他正心旌荡漾着,冷不防被她一把推开。 她瞪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他,气鼓鼓道:“你骗人,明明更难受了!” 他眯起眼,笑了笑,春风满面,“嗯,我说错了,是我不对,阿韫不要生气。” 她酒醒之后,他给她取了个“一口醉”的绰号。 离开之前,他郑重其事的嘱咐她,万万不可在其他人面前饮酒。 她问他为何。 他说,她醉酒的样子太惊骇,他怕她吓到别人。 他的傻阿韫啊,居然真的信了。 其实,他不过是想独占这一道绝世美景罢了。 她十四岁那年,他听闻谢家要将她嫁给唐肃。 他心急如焚,带着新得的剑谱,连夜从天墉城赶往恭州。 他的阿韫,对这些事从来没有上心过,都是任凭谢家安排。她的兄嫂如何安排,她无所谓,只要不触及到她的底线,她都看得很淡。他怕她,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在乎,就应了。 他把剑谱交给她,整日里缠着她,连哄带骗的,就是想亲耳听到她说出愿意嫁他的话,一定要她答应将来嫁给他。 她当时的心思全放在了琢磨这本剑谱上,一不耐烦,随口就应了他。 他放下心来,她既然答应了,必然是会做到的。 他的阿韫,向来一言九鼎。 他的阿韫,诸般美好,只是于情之一事上懵懂无知。 没关系,她只是尚未开窍,他对自己说。他要将她娶回家,他等着她开窍的那一日,她总会有开窍的那一日。 他倾尽所能取悦她。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钻研棋术,只为在她生辰那天,从虚若手中赢得那本《无相内功心法》送给她。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将异国皇子的恶疾治好,只为从那异国皇族获得《天下奇术观止》。 他知道谢初今对这本《天下奇术观止》心痒已久,而谢初今是她在谢家最亲近的人。 他如同她本人一样,在意着她所在意的一切,有时,甚至远远超出了她。 …… 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为他动容。 他愿意等她。 然而,他没想到,这一等,等来的却是阿韫与唐肃成婚的消息。 第63章 (六十三) 此时,正值魔教被武林正派围剿,以妖月宫为首的魔教其实尚未成大气候,除妖月宫与天墉城之外,其余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经不得如此阵仗的围剿。 唐楼作为天墉城的少城主,肩负着引领这帮乌合之众负隅顽抗的重担,一时分-身乏术,抽不出闲暇去见谢成韫,也因此与她断了多日的联系。 待他好不容易将局势扭转成僵持不下,听到的却是阿韫不日将与唐肃完婚的晴天霹雳。 唐楼二十年的生命里,头一次体味到了恐惧的滋味。 唐肃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宣布婚讯,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稍加思考便能想透。他这个兄长,惯会掌控人心。唐肃是想借由此事来分他的心,逼他自乱阵脚。 他是想得再透彻不过,却仍无法平复心绪。她与唐肃,素无往来,更谈不上有任何情分。她宁可嫁给一个形同陌路之人,也不愿选他! 他以为多年的痴缠和陪伴,自己或多或少总会在她心里留下点分量。他以为,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一切,不过都是他以为…… 他一宿未眠,一宿枯坐灯前,一宿的恨意缠绵,失望有如无底深渊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就要疯魔。 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就要失去她了。这个念头折磨得他陷入迷乱的癫狂。 等他从疯魔的状态中醒过来,才发现,他的阿韫已被他抢了回来。 他将她关在房内,扔到床上。 房间是他多年之前就已为她准备好的婚房,床是他亲手为她打造的龙凤雕花大床,屋内的一切全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布置。 如今,她穿着与别人成婚的大红嫁衣躺在这张床上,刺得他的眼生疼。他将她身上的嫁衣撕了个粉碎,从满满一橱的新衣裙中挑出一套,给她换上。 她被他喂过药,浑身无力且口不能言。在他做这些事时,她很平静,始终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流淌出憎恶来。 他只与她对视一眼,心中被无力与挫败的情绪填满。她心中,定然恨极了他。他茫然无措,仓皇而逃。 以至于,当陆不降对他说,“女人的情都是睡出来的,得到人便能得到心”之后,他竟然就信了,并且将之当成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人都被你给抢回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她做了真夫妻,她成了你的人,自然就认命了。”陆不降知道他从未有过女人,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纵横情场数十年的经验和盘托出。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总结道,“不过,这房帷之事,讲求一个悦字。而这悦又源于阅,阅尽千帆者方能取悦于人。你且看那些青楼女子,若是遇到初出茅庐之辈,哪个不是暗自叫苦的?你道为何?初出茅庐之辈哪懂取悦,都是急吼吼的只顾着自己快活。是以,若要征服女人的心,必得先征服她的身子。当务之急,你得先将黄赤之道学精了。” 他去了燕春楼。 两日后,他回到天墉城。其实,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冷静沉稳,他想得也明白,一旦他真的做了,以阿韫的个性,必然不会放过他。 但他仍想放手一搏,万一她肯原谅他呢?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义无反顾。 对最坏的情况做了周详的安排之后,他让侍从将酒窖中最烈的酒全部搬了上来。千杯不醉的他,灌了一坛又一坛,才稍稍有了些醉意。 他让人在房内点上红烛。 他身着大红的喜袍,迈着微醺的脚步,来到床前。他的阿韫还未醒来,他给她换上了他为她准备的嫁衣,坐在她身边,定定地看着她。 她缓缓睁开眼,问他想做甚么。 他笑了笑。阿韫,我想做你的夫君啊。红烛为证,今日之后,你便是我唐楼的娘子。 第64章 (六十四) “咚”一声。 第53节 谢成韫与唐楼同时回头。 谢初今如遭雷击一般,呆立在门口,脚边倒扣着一只木盆,盆中的水洒了一地。少顷,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不死心地看着唐楼:“一点办法也没了?” 唐楼道:“以我的能力,没有。” “那谁有能力?!” “我有一位至交,医术胜过我许多,若是他在,或许有办法。”唐楼道,“只不过,他远在千里之外,来不及。” 谢初今拳头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是谁干的?!” “赵缓之。”唐楼答道。 “老子去宰了他!”谢初今转身就走。 “阿今!”谢成韫叫住他,“他已经被我杀了。” 谢初今“砰”一拳狠狠地砸在门框上,满脸阴晦。 “阿韫。”宋晚睁开眼,唤道,气若游丝。 谢成韫赶紧走过去,坐到宋晚身边。“宋姐姐,你醒了?” 宋晚伸出手,谢成韫忙伸手握住。由于失血过多,她的手冷得像冰。 “阿……阿韫,我是不是……就要……就要不行了?” 谢成韫挤出一丝笑容,“宋姐姐,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我……我都……听到了。”宋晚惨然一笑,“死了……也好,死了……我也……也就解脱了。阿韫,我……早就……早就活不下去了,我只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阿韫,姐姐人笨,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了,你……不要难过……” “宋姐姐,做甚么要说这些见外的话?”谢成韫微微笑着,用力地闭了闭眼,将泪水逼回眼眶。 “阿韫。”宋晚的目光向梳妆台移去,“梳妆台的……第二格抽屉中,有……有一个锦盒,阿韫替我……拿来可好?” 谢成韫起身,走到宋晚的梳妆台前,拉开第二格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她将锦盒取出,交给宋晚。 宋晚并没有去接,费力道:“我从赵家……逃出时,带走了他们的传家之宝,也……也就是这颗凝魂珠。此……此珠有凝魂定神的效用,我曾……曾听阿韫与阿今抱……抱怨受梦魇困扰。阿韫,姐姐受你这么多的……恩惠,今生……今生是无以为报了,来生再……再结草衔环……” “宋姐姐……” “阿韫,你……你听我说完,你平素……平素可将此珠带在身上,足以压制一般的梦魇,若是,若是还不行,便将珠子碎……碎开,取其珠心,珠心可定人心……”宋晚闭眼,紧紧地皱起眉头。 谢成韫道:“宋姐姐,不舒服就不要说了。” 宋晚勉强睁开双眼,眸中是处于弥留之际的人才会有的哀楚。 谢成韫看了宋晚一眼,将她放平,起身,对唐楼和谢初今道:“好好照顾她,等我回来。” 谢初今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伽蓝寺,把虚若带来见她最后一面。” “不许去!”谢初今往她身前一站,“你忘了小山剑会那次了?伽蓝寺这时候定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不想又赔进去一个你!” “阿今,你让开。”谢成韫看着谢初今,“上次是不小心着了唐肃的道,这回我不会大意。”她扬了扬手中的锦盒,“有它呢,我没事儿。” “不让!”谢初今双手抱胸,“见一面能比你的安危重要?” 谢成韫叹了口气,“阿今,宋姐姐不容易,我师父也是。这次若是错过,便是一辈子的阴阳两隔。你还没有喜欢的人,不能体会其中的绝望。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对男女之情不屑一顾,等意识到它的珍贵之时,为时已晚。错过,是这世间最令人无奈之事。正因为经历过,所以不愿见到同样的事发生在我在乎的人身上。师父于我有恩,宋姐姐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是我在意的人。” “我陪她去。”一直默不出声的唐楼突然开口,对谢初今道,“我不会让她有事,你放心。” 谢初今挑眉,“你?你去有什么用?你连她都打不过!” 唐楼笑了笑,“至少我跑得比她快多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带着她逃。” “你不会又像上回那样,弃她于不顾罢?”谢初今突然问道。 唐楼顿了顿,郑重其事道:“不会。”这辈子,即便要舍了性命,也再不会抛下她。 谢初今不吭声。 谢成韫对唐楼道:“不必了,公子还是留在这里照看着罢,我一人去就好。” 谢初今道:“一个人的话,你还是别去了!” “看,连阿今都放话了,你没得选了。”唐楼边说边往外走,“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一下。” 很快,唐楼就转身回来了。他走到谢成韫面前,温声道:“谢姑娘,把凝魂珠交给我。” 谢成韫将锦盒交给他,看他将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一颗黄豆大小的白色珠子,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根精致细巧的链子。 她一愣。 这根链子,她再熟悉不过。 链子上吊着一颗梅花形坠子。 曾经,他亲手将链子挂到她脖子上,告诉她,里面装着九窍丸。 唐楼捏起梅花坠子,在两侧轻轻一按,花蕊张开,他将凝魂珠放了进去。 “小山剑会上,有人对你用了勾魂术。此事,应当与唐肃脱不了干系。我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对你使用勾魂术,但既然上次没成功,这次他定然还会故技重施。这颗凝魂珠,你还是带在身上罢,以防万一。” 谢成韫点头。 “那么,我替姑娘戴上?”唐楼征询地看着她。 “不用了,还是我替她戴罢。”谢初今道。 唐楼勾了勾唇,将链子交给了谢初今。 这根链子,辗转一世,又回到了她的脖子上。谢成韫低头,看着挂在胸前的链子,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伽蓝寺,夜阑更深。 虚若手脚被铁链锁着,上半身仍是不着寸缕,伤口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黑红色。他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几个时辰前,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他不禁又想起他做过的关于宋晚的那个噩梦,前所未有的不安深深地折磨着他,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诵念心经。 然而,这回,念心经也不管用了。他的心揪着就再没有放下来,眉头越皱越紧。 一声细微的“吱呀”声,禅房的门被人轻轻拉开。 虚若睁开眼,便看到谢成韫站在了他面前。 谢成韫看了看他,二话不说,举起剑,分别朝他手上和脚上的铁链中间一砍,“咣当”两声,两道铁链断了开来,他的手脚能活动了。 “师父,快走!” 虚若起身,将被褪至腰际的黑色僧袍拉了上来,重新穿好。 “你还是来了,你不该来。”他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随谢成韫往后窗走,“他们要对付的是你,我不过是他们放出的诱饵,我现在没有内力,就是个累赘。” “那就只能拼命了。”谢成韫对虚若道,“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宋姐姐还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虚若一怔,“宋姐姐?” “宋晚。” 虚若闻言,眸光霎时凝住,“她怎么了?” 谢成韫不答,推开门,正准备走出,忽然身子一顿。她似乎又听到了铜铃声,不过好在身上有这颗凝魂珠,铜铃的效力似乎减弱了不少。 虚若浑浑噩噩地随谢成韫走出禅房,看到站在禅院中的唐楼。 “虚若师父。”唐楼道。 虚若道:“唐公子。” 谢成韫对唐楼道:“唐公子,我师父现在没有内力。” 唐楼听明白她的意思,道:“我带他走。” 突然,四周燃起无数个火把,将漆黑的夜空照亮。 禅院被火把围住。 虚若对谢成韫道:“若是不敌,不要管我。” “我顶着。”谢成韫紧了紧手中的剑,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唐楼,道:“唐公子,你找机会先带我师父走,务必要把他带出去,算我求你了。” 唐楼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点头。 谢成韫放下心来。 火光中走出一人,白衣着身,眉宇清冷,手执凌霜剑。 唐肃冷冷地看着谢成韫,道:“让我瞧瞧,你的修为恢复得如何了?” 话音一落,一声嗡鸣,凌霜剑出鞘。唐肃执剑的手一抖,以凌厉之势向谢成韫扫来。 谢成韫举剑相迎,将凌霜剑气格开,反手一剑向唐肃刺去。唐肃被逼得后退一步。谢成韫发了狠,一味求快,手中长剑似化成了闪电,众人只看到一道道的白光而不见剑身。 与此同时,唐楼一把拉起虚若,纵身一跃,飞上屋檐,踩着伽蓝寺一众禅院的屋顶与红枫银杏的树冠,消失在了夜色中。 唐肃悠闲地后退,嘴角含讥,“上一回他抱着个女人弃你不顾,这一回又带着个男人跑了。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哪一回顾过你的死活?谢成韫,别让自己活得像个可怜虫,别让我看不起你。” 谢成韫不语,银光一闪,就要没入唐肃的胸膛。 铜铃声又起,成百上千只铜铃组成的一个巨大勾魂阵,围绕在禅院四周,一层又一层,响彻伽蓝寺的夜空。 数百个人在不停地念着咒术,密密匝匝的咒术声像潮水一样灌入她的耳中。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袭来,谢成韫晃了晃身形,无法动弹,手中的剑掉落在地,浑身无力,腿一软,往下跌去。 唐肃上前一步,接住她,勾起嘴角,“修为恢复得不错,都快令我招架不住了。不过,你再厉害又如何呢?结果还不是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冷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可知,如此宏伟壮观的铜铃阵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我也只舍得给你用。” 铜铃声不断,谢成韫被这阵法束缚得死死的,一动也不能动。 何涛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个小碗,对唐肃道:“铜铃阵符水,给她喝了,即使不念咒术,她也跑不了了。”说完,继续念起咒术。 唐肃伸出一手接过,将小碗凑到谢成韫嘴边。 谢成韫紧咬着牙关。 唐肃眉头一皱,用力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就要将符水往里灌。 耳边风声乍起,有利器凌空朝他飞来。 却是三箭齐发,唐肃只来得及将头偏开,仍是有一支射中了他端碗的手。他吃痛一松手,小碗掉落在地。还有一支箭射向的,是一旁的何涛,但他躲得快,那一支箭只不过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却足以将他的咒术打断。 紧接着,又是几道利箭破空声,依旧是三箭齐发,围在禅院之外的几百个念咒人中,有十几人被射倒,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这些念咒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纷纷停下念咒,警觉地四下张望,生怕又有箭朝自己飞来。 第54节 唐肃已经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怕什么!继续念!不要停!” 忽然胸口一疼,松开怀里的人,连退了三步。 谢成韫恢复过来,对着唐肃的胸口就是一掌,将他震得退开三步。 唐楼从天而降,拉起她的手,纵身就跑。 唐肃顾不得擦嘴角的血,提剑就追。 然而,眩晕再次袭来,谢成韫突然停下脚步。 还未跑出铜铃阵的范围,念咒人在何涛的指示下又开始念起了咒术。 唐肃气极,狠中带绝,用尽全力逼出剑气,寒光一现,朝前疾闪。 唐楼一把将谢成韫拉向自己怀中,一个旋转,与她换了个方位,身子略一顿,皱了皱眉,毅然将她打横抱起,提气向山下掠去,很快不见踪影。 第65章 (六十五) 以唐楼的轻功,即使是懒懒散散,随便跑跑,也鲜有人能追赶得上。更别提现下,怀中抱着意中人在逃。 耳边是呼呼风声,他的速度太快,快得令人不能识物,不论是四周的树亦或是头顶的星空,全都虚化成憧憧黑影。 谢成韫闭上眼,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其实,早在他跑出铜铃阵的范围之后,她就已经恢复了力气。但是,她选择了沉默。 一是,自己的轻功不及他,他抱着她,很快就能逃出生天。 二是,二是…… 他这样抱着她,令她觉得安心。 长久以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周围她所在意的人,都将她看作是强大无比的依靠。前世经历过众叛亲离之苦,因而,她今生格外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想拼尽全力护住这一片其乐融融的美好。她甚至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女人,她并非无所不能,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一切,以至于,当见到天卯和宋晚的惨状时,她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一根弦突然就断了。 心痛、灰心、沮丧、焦躁、六神无主,融合成戾气,让她心魔骤起。好在那一声“阿韫”,及时地将她从魔怔中拉了出来,让她心中的怒海狂涛渐渐趋于平静。 正如此刻,她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便觉得,她也是有人可以依靠的,纵有天大的难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好像这个宽阔的胸膛能带给她一世的安稳。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停在一片树林之中。 他把她轻轻放下,对她解释道:“我回去之前,将虚若师父藏在了这附近,我们去找找。” 他走在前面。 身后,谢成韫突然开口:“唐公子,我杀赵缓之那天,你叫过我‘阿韫’?” 唐楼一愣,随后转身,桃花眼斜挑,笑了笑,“没有。谢姑娘,你可能是听错了。” 心中生出些失望的情绪,谢成韫勉强笑道:“大概是罢,我不过随口一问,快找我师父罢。” 唐楼转过身,收起笑,垂眸,眸光晦涩不明。他岂止是那一日才叫她“阿韫”,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叫着她“阿韫”…… 阿韫,说好再不相见的,可是我又来找你了。 阿韫,我不打算走了。 阿韫,嘘,把心静下来,为了这种人走火入魔不值得。 阿韫,别怕,有我。 阿韫,对不住,我救不了你的宋姐姐。 阿韫,这根链子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喜欢? 阿韫,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 唐楼边往前走,边叫了几声“虚若师父”。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朝他们快步走了过来,正是虚若。他没有运轻功,看来内力仍旧是未曾恢复。 唐楼和谢成韫迎了上去。 “走罢。”唐楼对虚若道,伸手托起虚若的臂膀,将人往上一提,带着虚若向前奔去。 谢成韫紧随其后。 一路狂奔,进了海棠林。 出林的刹那,谢成韫向前眺了一眼,难受得喘不过气。 漆黑的穹幕之下,幽暗的湖面之上,辨不清轮廓的竹楼之中,宋晚的那一间屋子还亮着灯。那一簇灯火,微弱、悲凉,那是即将油尽灯枯的人,为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所点的指路灯。 将虚若带到宋晚的门口,谢成韫轻声道:“师父,快进去罢,宋姐姐等你很久了。” 宋晚的房间、床铺均已被夙迟尔整理得干干净净。宋晚身上的血衣早已被夙迟尔换掉,一头青丝也已梳理得整整齐齐。 虚若快步走到宋晚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直陪在宋晚身边的谢初今和夙迟尔默默地走了出来,夙迟尔将门轻轻掩上。 宋晚睁开眼,痴痴地看着虚若,喃喃道:“叔和哥哥,是你么?还是我又做梦了?” 眼泪自虚若的眼眶滑落,“小晚,是我,我来了。” 宋晚伸出手,轻颤着抚上虚若的脸,“叔和哥哥,你别哭,别哭好不好?” 虚若一把握住宋晚的手,亲了亲,“好,小晚,都听你的。” “叔和哥哥,三年前……三年前,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你心里真的没有小晚了么?” 虚若摸摸宋晚惨白的脸,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小晚,一直在我这儿好好放着呢,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三年前,是哥哥不好,是哥哥的错,哥哥后悔了,后悔死了……” “叔和哥哥。”宋晚挣扎着起身,“我冷,你抱抱我,抱抱我可好?” 虚若忙起身,坐到宋晚身边,将她圈在怀中。 “叔和哥哥,他们逼我,所有人都逼我嫁人。我……我之所以答应嫁给赵缓之,是……是因为他不能人道。我以为,嫁给他便能……便能守住清白。”宋晚艰难地说道,“可是,可是我没想到……” 虚若弯下腰,将脸贴上宋晚的脸,“不要紧,小晚,不要紧,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小晚,挺过去,好不好?” “叔和哥哥,小晚……小晚恐怕是做不到了。小晚是活不下去了,叔和哥哥……叔和哥哥,你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你答应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虚若亲了亲宋晚的侧脸,“好,我答应你。” “叔和哥哥,我……好想……好想回到从前,我好想念你住的那个院子……那时候,整日不做别的,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你下棋,也觉得幸福无比……” “小晚,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 宋晚茫然如死水般的眸子闪了闪,“叔和哥哥,可以么?” “只要小晚想,就可以。” 谢成韫、谢初今和夙迟尔站在宋晚房门外不远处。 唐楼走了过来,对谢成韫道:“谢姑娘,天卯那边,我刚刚去看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成韫道:“我知道了,多谢唐公子。” “那么,唐某这就告辞了。”唐楼转向夙迟尔道,“迟尔,该走了。” 谢成韫诧异地看着他,“公子已经奔波了一夜,休息休息,等天明了再走罢。” 夙迟尔嘟嘟嘴,不高兴道:“是啊,这么急着走做甚?”她还没待够呢。 “我走了,你爱来不来。”唐楼不耐烦道,等也不等她,纵身跃下了湖。 “楼哥哥,你真走啊!等等我呀!你走了,谁带我回家啊!”夙迟尔没想到他说走就真的走了,连和他们道别也来不及,便也慌忙跳下了湖。 两人很快消失在了海棠林中。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对于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他方才的急匆匆不太对劲。 谢成韫有些担心,正要去追,宋晚房间的门打开了。 虚若抱着宋晚走了出来。 “师父?”谢成韫上前一步,宋晚已经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 虚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她初见他时的那副淡然自若、将红尘俗世置之度外的样子,“我带她回家。” “我送师父。” 虚若摇了摇头,“我功力已恢复,不必相送了。你为我夫妇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我虽算不得是个虔诚的佛门中人,好歹也是剃过度的僧人,佛家讲人世有轮回,今生无以为报的恩德,只有等来世了。” 谢成韫一怔,他方才说了“夫妇”。她可怜的宋姐姐啊,终于在生命的尽头等到了这一天。 虚若身体微躬,向谢成韫和谢初今道了谢,转身带着宋晚走了。 虚若抱着宋晚,掠过湖面,穿过海棠林,翻过山越过岭,淌过浅溪,不知疲倦地前行,从一路星光到朝霞漫天。红日升空,予世间万物以光辉和温暖,惟独他怀中的人陷入了永久的黑暗,身体渐渐冰冷。 虚若将她往怀中靠了靠,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滴下,落在她脸上。 梅家家丁打开门,见到抱着宋晚的虚若,惊得张大嘴,“三,三爷,您怎的回来了?” 虚若像没听到似的,径直朝里走。 路过的众家丁纷纷侧目,有人赶紧去禀告虚若的二哥梅仲勤。梅伯安自小山剑会负伤,便一直缠绵病榻,梅家主事之人变成了梅仲勤。 虚若站在他的院门前,用脚踢开院门。 入眼一片荒芜与萧索。 他低头,亲了亲宋晚紧闭着的双眸。 小晚,我们回家了。 梅仲勤听了家丁的禀告,顾不得手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往虚若的小院赶去。边赶,边在心里埋怨,他这个三弟,如何这般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为家里着想,这番大张旗鼓地归家,是要陷整个梅家于不义么! “二爷,着火了!是三爷的院子!” 梅仲勤抬眸一看,果然,叔和的院中浓烟滚滚。 等他赶到,虚若的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二爷,三爷他,他将门锁得死死的,进,进不去啊!” “蠢货,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打水!”梅仲勤气得跺脚。 梅修齐闻讯赶了来,见此情景,便要往里冲,被家丁死死拦住。 第55节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是无力回天,梅修齐老泪纵横,大声朝院内喊道:“叔和啊叔和!你这是在做甚么?!你为甚么!!!” 滔天的火光中,梅叔和身姿笔挺地坐着,怀中抱着宋晚。他身上穿着的,是旧时见她常穿的那件长袍。 黑色僧袍已被他换下,扔在地上,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他最爱的棋盘和棋子,也被火舌吞噬,他看都未看一眼。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她轻声耳语。 小晚,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世上的一切都比不过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小晚,若有来生,我再不要这浮名,再不要背负一族荣辱。 我梅叔和,再不负你。 那一日,一把火,将梅家三爷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一年,梅家由盛转衰。 第66章 (六十六) 夙迟尔撒开腿就跑,满头大汗地跟在唐楼后头,丝毫不敢松懈,谁让那人轻功好得不像人呢!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娇丫头,愣是跑得全无形象,气喘如牛,翻着白眼,就差将舌头伸出来耷拉在嘴边了。 “楼哥哥,你能不能慢一点儿啊!我,我快断气儿啦!”夙迟尔歪着头,哭丧着脸。 前面那人却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只顾着往前疾行。 夙迟尔“唉”了声,抬手抹了把汗,继续跟紧。 哼,两面三刀!在谢姐姐面前就像只哈巴狗儿,你当着谢姐姐的面也能这般爱理不理的,我才佩服你! 夙迟尔狡黠地眨了眨眼,思绪如脱了缰的野马,苦中作起乐来,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谢成韫慵懒妖艳地斜靠在贵妃榻上,身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长着一对桃花眼的哈巴狗儿。谢成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哈巴狗儿的脑袋,那哈巴狗儿伸出舌头,讨好地朝谢成韫摇了摇尾巴…… 夙迟尔乐得捂嘴偷笑。 正乐得不行,前面那人忽然慢下了脚步,立在原地不动了。 夙迟尔冷不丁被吓一大跳,急急忙忙勒紧脑海中这根欢脱的缰绳,猛地刹了脚。咦,莫非被发现了?!完蛋了,楼哥哥会生气的罢?笨蛋,那还用得着问!爹爹说得没错,果然是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却看到唐楼慢腾腾转过身,对她道:“迟尔,你过来。” 夙迟尔欲哭无泪,楼哥哥,你的声音要不要那么阴沉,好吓人那! 怕归怕,仍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迟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仔细听清楚了。”唐楼的声音有些虚浮。 夙迟尔这才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之处,紧张道:“楼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唐楼的脚下有些不稳,身体晃了晃。 夙迟尔赶紧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手在碰到他的后背之时,摸到一团湿热。将手伸到眼前,一看,沾了满手的暗色液体。虽然在夜色下辨不清颜色,闻着这浓郁的血腥味,夙迟尔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慌慌张张绕到唐楼身后,定睛瞧了瞧,只见唐楼的整个后背已是黑乎乎的一大片。 “楼哥哥,你受伤了?!” “迟尔,别慌。据此地约莫十里之处,东南方向,有我天墉城的一处据点。”唐楼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话来,“若,若我倒下了,你去据点带,带人来,再给老鬼送信,只有他或许能够救我,你可听清了?” 夙迟尔带着哭腔道:“听清了,听清了。可是,谢姐姐的十二都天距此不过七八里,为何要舍近求远?我回头去叫谢姐姐过来帮忙好不好?” “迟尔!无论如何,都不可去找她!若是我死了,更不要去找她!记住了?!”唐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凌厉且不容置疑。 “记住了!”夙迟尔只好拼命点头。 才点了一下,眼前的人便好似松懈下来,身子一软,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夙迟尔愣了一下,赶紧蹲下,探了探唐楼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好歹还是有一息尚存的。 小丫头从未经历过这种生死关头,未曾想过,在她心中从来无所不能的楼哥哥,竟然也会有身受重伤且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时候。眼眶中一下蓄满了泪水,以至于眼前的一切都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起来。 她想起来唐楼倒下之前交待她的话,慌忙站起身,擦了擦泪珠子,仔细辨了辨四周的方向。 十里地,东南方向,东南方向,东南…… 霎时间,泪如雨下。 哪里是东,哪里又是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啊! 楼哥哥要被她给害死了! 手足无措间,路痴夙迟尔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她决定,往回走,回十二都天。回去的路,她还是记得的。 顾不得多想,她撒开脚丫子就往回跑。双眼被泪水和汗水模糊,一路不知被绊了多少跤,不知被树枝划伤多少次,她都顾不上喊疼,只是一个劲儿地跑。 跑着跑着,视线中出现两道朦朦胧胧的身影,有人也在朝她跑过来,速度比她更快。 “夙姑娘。”来人冲她喊道。 夙迟尔看清楚来人是谁,眼睛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谢姐姐,初今哥哥,呜呜呜呜。” 谢成韫见状,心一沉,问道:“夙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了什么事?唐公子呢?” “呜呜呜呜,谢姐姐,楼哥哥晕倒了,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谢初今与谢成韫对视一眼,“谢成韫,你果然猜得没错。” 谢成韫对夙迟尔道:“夙姑娘,唐公子人在哪儿?” “就在前面,我领你们去。” 夙迟尔转身就跑。 谢成韫和谢初今跟在她身后,很快便找到了唐楼。 此时,天已微明。他毫无声息地仰倒在地,双眸紧紧地闭着,后背的血已经渗到肩膀、两侧。 这是他第二次满身是血的出现在她面前。 谢成韫只看了一眼,刹那间恐慌、心痛、内疚,如溺水之人透不过气。他是何时受的伤,她竟然毫无察觉。猛然想起,他的保命护甲早已不在,而自己竟然忘了,就这样坦然接受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助。 谢初今走上前,蹲在唐楼身边,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道:“谢成韫,他还活着,别慌。” “阿今,你先将他带回十二都天,我去找大夫。”谢成韫说完,就要动身。 “谢姐姐。”夙迟尔将她叫住,“楼哥哥怕是牵动了心口的旧伤了,一般的大夫根本治不了。” “谁能治?”谢成韫问道。 “鬼手圣医。” “就是那个不光能把活人医好,还能把死人医活的古怪大夫?”谢初今突然插嘴道。 夙迟尔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谢成韫问。 “嗯,他在天墉城。” “我去天墉城找他。”谢成韫对谢初今道,“阿今,这里就交给你了。”话音一落,提脚就向前掠了出去。 “谢姐姐,你知道去天墉城的路?” “知道。”谢成韫的声音从几丈开外飘了过来。 待她的身影消失,夙迟尔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初今哥哥,谢姐姐以前去过天墉城?” 谢初今扛起唐楼,若有所思,“我怎么知道。” “哦。”夙迟尔赶紧跑到唐楼的另一侧,扶住他的手臂,与谢初今一道携着唐楼往前行。夙迟尔没发现,自谢成韫姑侄出现之后,她的心再也没有七上八下过,甚至有了闲心边走边轻声自言自语起来,“应该是去过的罢,不然这么艰险难行的地方,谢姐姐如何知道的……” 谢成韫循着前世的记忆,脚不停歇,一路疾行,登上了昆仑虚之巅。 天墉城城主陆不降府上。 此时的陆不降,颇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一脸尴尬地旁观夙遇训女。 夙遇前脚刚踏进天墉城,后脚就惊闻了小女儿失踪的噩耗。 苏愫酥低着头,规规矩矩站着。 夙遇铁青着脸,焦躁地在苏愫酥身前来回走动,边走边训斥道:“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我和你娘特意将你们送来天墉城,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老老实实待到我和你娘回来!你倒好!不光自己偷偷溜下山,还将你妹妹拉下水!现在她人不见了,你不想着将她找到,怎么有脸自己一个人回来!” “我就是到处找遍了找不到,这才想,万一她自己先回来了呢!” “你还有理了!” 夙遇扬起手就要抽下,被陆不降一把拦住。 “左护法息怒,左护法息怒!陆某也有责任,陆某看护不周啊!” 苏又眠急忙将苏愫酥护在身前,道:“她知错了,你打她做甚?你吓到她了!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要打要骂的。” 爱妻发话了,夙遇的气焰顿时矮上了几分,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急,但是你打她也没用。我们已经派了人手出去找了,迟尔向来机灵,应该不会有事的。”苏又眠对苏愫酥道:“你也别怪你爹生气,你妹妹一个姑娘家,又从未出过远门,还从小不认路,你说你爹急不急?” 这时,有家仆上前禀告。 “城主,门外有位姑娘,自称受少城主所托来找鬼手圣医。” 苏愫酥闻言,一直低垂的双眸陡地往上抬。 陆不降想了想,道:“请她进来。” 老鬼在天墉城的事,除了他们几个,外人一概不知。此女既然也知情,必定确是受唐楼之托来的。 来天墉城找他徒弟的人倒是不少。只不过,姑娘家,独自找上天墉城来,还打着他徒弟的名号,这却是头一个。只怕确实是与他徒弟有些渊源的,就是不知是何方神圣啊?会否便是徒弟临走之前说的那个心仪的姑娘?管她是好是歹,总得先过了他的眼再说。 陆不降又吩咐另一位家仆道:“去,把那老酒鬼叫来。” 第67章 (六十七) “既然右护法有客到访, 我们也不便打扰,回房再说罢。”夙遇对苏又眠道。 苏又眠赞同地点了点头,牵了苏愫酥的手,道:“酥儿,走罢。”轻轻拉了一下, 却是没有将人拉动。苏又眠皱了皱眉,“酥儿?” 苏愫酥心不甘情不愿地随着苏又眠往外走。 恰此时,一阵旋风刮过, 从门外闪进来一个白乎乎的影子, 将三人的头发与衣摆齐齐吹起。 第56节 等那影子站定, 已是立在堂中。苏又眠抬头,只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 这背影对于苏愫酥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她咬了咬唇。 陆不降摆出一城之主的威严架势,端坐于堂前, 用审度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女子,面露不豫。 一阵风似地就冲了进来, 赶着投胎还是怎的, 没规没矩。冷冰冰硬邦邦, 毫无女子应有的娇软可爱,可惜。纵使长相百里挑一,也是白搭,不讨喜。 陆不降越打量越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拿正眼瞧人,姿态做给谁看?怎么?看不起我魔教?臭小子到底看上她甚么?还以为是个甚么了不得的绝色娇丽,竟是这么个毫无风情故作清高的木头美人。哎,臭小子,挑女人还是欠缺点经验啊。 殊不知,谢成韫虽然重活一世,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世有了不少进步,却仍是不能与那八面玲珑之辈媲美的。每每当她心内焦虑,特别是忧心忡忡之时,目光便会清冷无比,看在不熟悉她的人眼里,颇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谢成韫报了家门,自称姓谢。 陆不降问道:“可是蜀中谢家?” 谢成韫点头道是。 谢家家主谢成临,他倒是打过几回照面,阴险狡诈,伪君子一个。哼,难怪了,这样的人家,哪里能教出可人意的女孩儿来?也不知道矜持,单枪匹马地就杀上了男方家中,当他堂堂一家之主是好糊弄的?臭小子没见识过女人,可不代表他也是个愣头青。臭小子这回,当真是看走了眼,亏不亏啊他!想起苏愫酥说的,此女还与唐家长子定过亲,当即看谢成韫的目光也变得不屑起来。 “据闻,你与唐家长子定过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陆不降故意用轻慢的语气问道,他以为,自己此话一出,她必会脸红难堪。 谢成韫眉头一皱,陆不降不着调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着调,当下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陆城主,我今日并不是来与您闲话家常的。请问,鬼手圣医何在?” 无礼至极!陆不降不悦,胸口堵得慌,为了不输气势,将目光凝成两把刀子,再将刀子般的目光甩了过去,道:“你家长辈没教过你规矩?” 谢成韫也不耐烦了,毫不畏惧地对上陆不降凌厉的目光,“陆城主,您再多说一个字,唐楼的生命危险便增加一分。鬼手圣医何在?!” “他怎么了!”陆不降大惊失色。 “他出了什么事了!”苏愫酥同时也开口问道。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哎!来了来了!老头子来了!找我何事啊?” 谢成韫转身,见到一个白发老者拎着一只酒坛子,打着晃儿出现在门口,当下肯定了老者的身份,不再理会陆不降,径直朝老鬼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对他言道:“唐楼受伤了,伤得很重,烦请圣医速速随我下山。” 老鬼正在飘飘忽忽的当口,乍一见到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朝他走来,嘴角歪了歪,正乐呵,忽闻此言,顿时一个激灵,酒也醒了大半,“臭小子受伤了?!伤在何处?!” “后背,正中。” 老鬼肃了脸,问:“怎么受的伤?” “剑伤。” 老鬼一拍大腿,“坏了!那处是他的旧伤!” 谢成韫心中一凛,赶紧道:“事不宜迟,请圣医即刻动身罢。” “好好好!这样,你先去城门口等我,我去收拾收拾,马上过来与你汇合!”老鬼说完,就往外跑。 谢成韫转向夙遇与苏又眠,对他们道:“令爱现下正在寒舍,一切都好,二位无须挂念。” 夙遇讶道:“谢姑娘,小女怎会……”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唐楼也在,夙迟尔会在她那里也无甚奇怪之处,于是抱拳道,“叨扰了,多谢姑娘收留她。夙某这就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谢成韫道:“寒舍不好找,也不接待外客,待我忙完,再着人将令爱送回来罢,告辞。” 夙遇未再坚持。 谢成韫说完,提脚往外走。 “站住!”苏愫酥上前一步,拉住谢成韫,掉下泪来,“是你害他受伤的对不对?他心口本就有旧伤你不知道?当年为了救他,我爹娘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是可恶!” 夙遇喝道:“愫酥,不得无礼!” 谢成韫烦不胜烦,猛地将衣袖从苏愫酥手中扯出,懒得与她废话,闪了出去。 苏愫酥怔了怔,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又眠面前,“娘,你方才都听到了罢!你救救他,你当年救了他一次,这回再救他一次!” 夙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到苏愫酥面前扬手就是一个狠狠的耳光,“混账!为了个男人,连你娘的死活都不顾了!” 苏愫酥跪行到苏又眠面前,哭着求道:“娘,你救救他!” 夙遇气极,忍不住又将手扬了起来,被苏又眠拦住。 “你打她做甚!”苏又眠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苏愫酥脸上的五个手指印,“为了一支雪参,你也下得去手。不就是再等上十五年么!” “西域雪参,十五年才得一支。我为了它,费尽艰险,好不容易取回来,就等着给你用后,不让你再日日受那心痛之苦。阿眠,你道咱们还能有几个十五年?” 苏又眠将苏愫酥扶了起来,笑了笑,“痛就痛罢,反正我还死不了。酥儿说得对,我当年救了他一次,这回也能再救他一次。”她伸手将苏愫酥脸上的泪珠抹掉,柔声道,“我这痴情的傻女儿,哭得为娘的心都碎了。夫君,就当是我自私一回罢,救命之恩大于天,且看他这回要如何还。” 夙遇仰天长叹,“哎!你就纵着她罢!” 别看老鬼平时常常一副醉态,一旦认起真来,也是雷厉风行的。谢成韫在城楼下没等多久,便等来了老鬼。两人正要下山,苏又眠与苏愫酥赶了过来。 “圣医且慢。”苏又眠唤道。 谢成韫心急如焚,直剌剌挑眉看着这母女二人。 苏又眠向老鬼递上手中的长方形锦盒,笑道:“圣医把这支雪参带上罢。当年,唐楼的伤,便是多亏了它,才挺过来的。” 老鬼偷偷地瞥了苏又眠一眼,这位面和心善的妖月宫宫主笑容真诚恳切,但他怎么就那么瘆得慌呢。 西域雪参,是好货没错!拿去救小友正好! 老眼珠子贼溜溜转了几转,呵,这母女俩打的什么算盘当他不知道么?当年苏又眠舍己救小友的事,他也曾听小友道起过。也正是因为那支参,小友为她妖月宫鞍前马后十几年。 这是要再用一支参逼我那小友卖身的意思啊! 老鬼偷偷瞄了瞄站在一旁几近狂躁的谢成韫,这就是小友朝思夜想的姑娘罢,倒也担得起“世所罕有”四个字。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与不安令他无比满意和宽慰。他素来欣赏果断干脆的女子,虽才刚刚见过一面,但已对谢成韫的行事风格有了个大概的印象。谢成韫这种做事不拖泥带水的风格恰合他心意,越看越觉得这姑娘不错,又好看又懂事儿,臭小子没白挖心掏肺喜欢她一场啊! 再反观那一对只知算计的母女,心中厌恶。好家伙,再受你这么个天大的人情,还让不让我那小友得尝所愿了!不行不行,老头子还等着他生个小酒鬼出来给我玩儿呢! 大不了麻烦一些,岂能如尔等所愿! 老鬼伸手,将锦盒推了回去,笑眯眯道:“宫主,不必了。老头子自有办法救他。好了,江湖救急,老头子要走了,宫主告辞!” 说完对谢成韫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走了。 谢成韫一点就透,二话不说,拉起老鬼就往山下掠去。 老鬼心里那个满意哟,这姑娘,真有眼力见儿啊,聪明! 留下苏又眠与苏愫酥母女俩面面相觑,还是苏愫酥先反应过来,急急抛下一句,“娘,我不放心他,我要去找他!”也朝山下掠去。 “酥儿!要小心啊!”苏又眠对着苏愫酥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 回应她的,除了回声还是回声。 天空不知何时飞起了雪,鹅毛般洋洋洒洒。 苏又眠立在雪中,蹙眉凝望着下山的路,头顶、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头顶忽然多出一把纸伞。 夙遇厚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这样,迟早会害了她。” 苏又眠摇了摇头,“做母亲的心,你怎会懂?多情总被无情伤,自古痴情空余恨。酥儿心里有多苦,我再清楚不过。我不过是,想成全我那小可怜虫罢了。” 第68章 (六十八) 谢成韫领着老鬼, 不知疲倦地一路狂飙。 出天墉城二百里地时, 老鬼还能抽个空暗自乐呵乐呵,心情就好像那头一回见到毛脚女婿的准丈母娘:嘿,这姑娘,体力忒好!经得起折腾! 出天墉城四百里地时,老鬼开始喘着粗气寻思:嘶,这姑娘是铁打的么,怎,怎的不知疲倦? 出天墉城五百里地时,老鬼脚软成泥,由于呼吸不畅, 神志也有些不清起来, 一晃神儿,被谢成韫甩开几丈远。他还未来得及趁机喘上一口大粗气,几丈开外的那团白影儿骤然一个急刹, 风驰电掣般调转方向, 如一阵旋风刮过,呼啸着将他连根拔起, 席卷而走。 待出得天墉城八百里地时, 被谢成韫拖着跑的老鬼忧伤地想:我可能等不到小友生儿子的那一天了…… 是以,当他全须全尾地站在唐楼面前时,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感慨。当真是,一眨眼,恍若隔世啊…… 唐楼趴卧在床上,头朝外,双眼紧闭,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死气沉沉,白得像纸,不见血色。 老鬼上前,将盖在唐楼身上的薄被掀开一半,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来。 谢成韫看了一眼,心猛地提起,再不敢看下去,慌乱地移开目光。 即便那伤口已经被谢初今简单处理过,血已经止住,看上去仍是那般刺目。触目惊心的一条,横亘在他的背上,也横亘在了她的心上。 老鬼弯下腰看了看唐楼的伤口,将被子重新拉了上去,坐在床沿,神情肃穆地探起他的脉象。 谢成韫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鬼探脉的手,焦灼地等待着他的结论。 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老鬼把完脉。 谢成韫迫不及待地问道:“圣医,如何?” 老鬼先叹了口气,再摇了摇头。 谢成韫一颗心顿时跌落谷底。 夙迟尔道:“老伯,你摇头是甚么意思嘛?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能不能不要吓唬人?” 老鬼又连叹三声。 谢成韫稳了稳心神,问道:“圣医,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救……还是没救?” “不妙!” 谢成韫眼眸一亮,“不妙,却是有救?” 老鬼万分沉痛地说道:“麻烦!” 谢初今抽了抽嘴角,“老伯,现在不是惜字如金的时候……” 老鬼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须,娓娓道来,“这出剑之人修为高深且下手狠毒,这一剑定是倾尽全力,以至于不光留下了一个这么深的伤口,还牵动到了他心口的旧伤。背上的伤好说,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这心口的旧伤却是难办,难办至极啊!” 谢成韫道:“难办却并非无解,要怎么做,圣医但说无妨。再难,我也愿一试。” “想必诸位也都清楚,心乃是人身上最为脆弱敏感的部位。一旦被伤到,稍有差池便会一命呜呼。小友这心口旧伤虽麻烦,确实尚未到药石无治的地步。但,这所需的药材,却也难寻。一共需要五味药材,我手头现下只凑得出四味。” “剩下的一味是什么?” “麒麟草。这种草通常长在深山老林,须于每日卯时采一株新鲜且带有晨露的麒麟草,碾成汁方可入药,与其他四位药材一道煎煮,连服半个月。” “行!”谢成韫不假思索道,“我去找麒麟草。” 见她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的架势,老鬼抖了抖眉毛,摇头道:“找麒麟草这种简单的事就交给其他人罢,待会儿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吩咐你。”目光扫视一周,指着谢初今道,“这么高大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做这跑腿之事正好,你说是也不是?” 第57节 “麒麟草长甚么样儿?”谢初今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每日天不亮就得出门往深山老林里跑,接着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连着半个月天天如此。这种简单的事?当小爷我傻是罢? 夙迟尔挠了挠头,道:“初今哥哥,我也未曾见过。” “我知道……”门外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 众人齐齐转头一看,是天未。 老鬼见到天未出现,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不可思议。 谢初今问道:“天未,你知道麒麟草?”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脑中就浮现出了它的样子。”天未看着老鬼,问道,“老伯,可是一种紫色的药草?” 老鬼已从方才的震惊中平复,目光中的震惊消失不见,点头道:“正是。” “好样的,天未。”谢初今走到天未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你先去睡觉,丑时我来叫你,咱们一道进山。” 天未听话地出去了。 众人重新把目光转到老鬼身上,等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却像入了定,一言不发了。 谢成韫只好主动问道:“圣医,那我呢?我要做甚么?” “你?”老鬼回过神,高深地笑了笑,“自然是,照顾他。我这小友最是惜命,明知危险的事他是不会轻易为之的,除非是他心甘情愿,否则没人能伤得了他。姑娘,老头子若是猜得没错,这小子是为了你才受的伤罢?” “圣医说得没错。”谢成韫黯然。 “他伤成这样,夜里总得有人守着罢?喝药总得有人喂罢?等醒了以后饮食起居总得有人贴身伺候着罢?既然是为你受的伤,你不伺候他谁伺候?他这伤,说白了就是一个字,‘养’。得好好将养着,悉心照料着,养好之前凡是都要顺着他的意,万万不可令他忧心,否则前功尽弃。” 谢成韫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谢初今明白过来,敢情这老头儿说了这么多就一个主题,你们都得给我好好伺候着这位躺着的唐大爷,他要是说一你们不能说二,他要是往东你们不能往西…… 老鬼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下来,差点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颇有些功德圆满之感,他得意地端详着唐楼的睡颜:小友啊小友,老头子只能帮你到这儿啦,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夜阑风静,油灯中燃着一簇微弱的灯火,一室昏黄。 唐楼侧着头,眼皮颤了颤,双眼还闭着,意识先醒了过来。吸了一口气,入鼻一阵熟悉的幽香。睁开眼,便看到了趴在他床边沉沉睡去的谢成韫,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头顶。即使是她的头顶,也让他的目光温柔缱绻。 醒来见到她,他有些意外,又有些窃喜。她可曾为他心焦?可曾为他心碎?可曾担惊受怕? 他在这间房内嗅到了老鬼的气息。 既然她把昏迷不醒的他又带了回来,定然也是她不远千里去天墉城寻的老鬼,只有她才有如此的胆识与魄力。来回奔波,想是累极,所以才会睡得这样沉。 趴得久了,他的手脚有些麻木,背上的伤与心口内伤也令他不适难捱,却仍是死死忍着,不敢移动分毫。 他怕吵醒她。 灯芯不解风情,“啪”的爆出一个火花,在这一室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毛茸茸的头顶动了动。 谢成韫抬起头,闭着眼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眸。 “唐公子,你醒了?”揉脖子的手一顿。 唐楼抬眸,细细欣赏着她这副难得一见的呆怔模样。 谢成韫这还是头一回照顾人,还是个重伤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我去告诉圣医,说你醒了。” “别去。”唐楼赶忙制止她,“等天亮了再说罢。” 是啊,现在正是深夜,阿今的药也要等天亮了才能取回,就算去告诉圣医他也不能做什么。谢成韫想了想,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要。” 谢成韫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犯了难,他趴着呢,“怎么喝?” “姑娘可否介意帮我一把?”唐楼解释道,“我手脚麻木多时,使不上力。” 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谢成韫又怎会拒绝。坐到床边,将他慢慢扶了起来,靠在她身上坐着,将杯子凑到他嘴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 唐楼就着她的手,一边漏一边喝完了整杯水,即使她这伺候人的功夫连老鬼都不如,心里仍是受用得不行。 他胸前还挂着几滴水,顺着胸部的线条一路下滑,在他胸前画出几条细细的水痕。 他看了看谢成韫,又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水痕。 这一回,不用他说,谢成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抽出随身携带的绢帕,在他胸前擦拭起来。 她的力道很轻,轻得让他心痒。 谢成韫扶着他重新趴好,给他盖被子时,忽然发现他后背上伤口包扎处又渗出了血来,想是方才起身时牵动了伤口之故。斑驳的一片赤色,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疼么?”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柔软得令他心内一悸。不疼,他在心里说道。 “疼。” “那要怎么办?”她一下慌了。 “你替我吹一吹?” 第69章 (六十九) 谢成韫睁大了眼, 呆了呆, 吹一吹……吹一吹有用? 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再正经不过, 他是认真的。 她想, 大概真的有用罢。没发多久的呆, 便乖乖地坐了下来,微一弯腰,唇贴近他的背部, 真的对着伤口处轻轻地吹了起来。 真是听话。他阖上双眸, 用心感受她头一次发自真心的体贴,那份完完全全只属于他、只为了他、与任何旁人都无关的真心。 就是不看她的脸,也能想象得出她此刻那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模样。真是又呆又惹人爱啊,他在心里感慨道。 一缕青丝从她的肩头滑落,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一下深一下浅, 似有若无的在他的背上挠来挠去。他闭着眼,于身体上的触感正是十分敏锐的时候,敏锐到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的感觉都是那样清晰明了。 这一下又一下的, 一波又一波的, 仿佛来自情人的挑逗,撩得他发痒,撩得他渐渐燥热,撩得他呼吸不稳…… 毫不自知的始作俑者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浑身僵硬,背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紧到伤口处又开始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 谢成韫猛地直起身,紧张地问道:“又不舒服了么?” 在她直起身的一刹那,那一缕要命的青丝也终于离开了他的后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见他不出声,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他暗自平复了心绪,清了清嗓音,含混道:“唔。” 她一下站起身,“我还是去把圣医叫过来罢。” “不用。我很快就没事了,忍忍就好。”他微微笑了笑,温言道,“再说,你就是把他叫来也于事无补,疼是免不了的,他只能救命,也不能消疼。” 她一脸内疚的表情,“唐公子,对不住。你为了我才遭的这份罪,而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听她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愧疚之情,他又不忍心了,安慰她道:“你过来,坐下陪我说说话,我想着其他的事情,自然就能将身体的痛苦忘了。” 谢成韫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 “唐公子,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他侧着脸看向她,默了默,轻叹一口气,“我以为,我与你同进退共甘苦这么多回,在你心里总归能有些不一样,总该换得你另眼相看,谁知,我在你心中,仍不过是个连直呼姓名都不能的陌生人。”说完,又是一声轻叹,落寞地一哂,“嗬,唐公子……” “唐公子,我……” “叫我唐楼。”他的语气中带着股不由分说的气势。 谢成韫想起老鬼的嘱咐,妥协了,“好,唐楼。” “那么,我叫你阿韫可好?”他得寸进尺。 “好,随你。” 她的语气无奈,态度与平日相去甚远,柔软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在纵容一个因为生病而无理取闹的孩子。 唐楼觉得,他应该早一点受这个伤的…… “阿韫。” “嗯?” 唐楼嘴角轻扬,“阿韫。” “嗯?” 唐楼的嘴角高高扬起,“阿韫。” 谢成韫挑了挑眉,“嗯。” 唐楼不可遏制地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阿韫可有何特别喜欢的东西?” 谢成韫想了想,答:“我也不知,剑道算不算?若剑道算的话,大概也没什么别的能比得上它了罢。” “阿韫此生最大的心愿又是什么?” “和阿今还有孩子们,偏安在这一隅,无忧无愁、自在惬意地过一辈子。”谢成韫趴在床沿,打了个哈欠,“你问我这些做甚么?” “随口一问。”唐楼笑了笑,“阿韫可知,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又是什么?” 谢成韫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接他的话。 “是我多此一举了,阿韫怎会对这些感兴趣。”他的话带着浅浅的鼻音,透着浓浓的失落。 “你说罢,我想听。”谢成韫道。 这人却拿起了乔,“算了,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阿韫罢。” 谢成韫又打了个哈欠。 “阿韫还是回房罢,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去睡一觉。” 谢成韫问道:“你还痛不痛?” 第58节 唐楼摇头,“去罢,我不要紧。” “不了,我就在你这里趴一会儿好了,你既然不痛了,也休息休息罢……”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呼吸变得平缓而又绵长。 她这回趴的位置离他比较近,一侧脸朝着他,他略一低头便能看见她羽扇般的睫毛、精致挺直的鼻梁以及被她自己温热的鼻息喷得红扑扑的脸颊。 他伸手,挨近那一团红霞,轻柔地抚了抚,闭上了眼。 “咳咳!”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响起。 唐楼和谢成韫同时被惊醒。 唐楼睁开眼,不着痕迹地收回贴在谢成韫脸上的手。 谢成韫坐了起来。 老鬼一手端着药碗,一边朝唐楼挤眉弄眼,一边道:“老头子可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进来的啊,这药已经熬好了,得按时喝,过了时辰可就不奏效了。来来来,先把药喝了,喝完你们俩再接着睡啊。” 好好的一句话,被他说得暧昧不堪。 谢成韫起身,“我先回房了。” 老鬼把药碗往她手里一塞,“回什么房,先伺候他把药喝了,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可干不来这伺候人的事儿!” 谢成韫只得将唐楼扶了起来,给他喂药。 老鬼玩心大发,起了捉弄唐楼的心思。来送药之前,故意在碗里放了把调羹。唐楼喜甜怕苦,因而最是厌恶喝药,也甚少喝药,偶尔不得不喝之时,也是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闭气一口饮尽。一口一口地喝?不如杀了他。 谢成韫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再送到唐楼嘴里。因为知道自己做不来这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事,再加上前一次喂他喝水的经验,是以,她这一勺舀得不多,怕漏出来。 唐楼配合地张嘴,吞咽,面上不仅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反而享受得不行,好像他喝的不是药而是酒。 一碗药愣是被她分成了数十调羹才喝完。 见鬼了!老鬼看着唐楼一脸享受的神情,只觉得双眼差点被辣出泪花来,多呆一息都是煎熬,“老头子还得接着去睡回笼觉呢,走了啊!”说完,一阵风似的落荒而逃。 谢成韫抽出帕子,正要替唐楼擦拭嘴角。 唐楼道:“阿韫,我自己来罢。” 谢成韫将帕子递给了他。 唐楼接过帕子,也不急着擦嘴,对谢成韫道:“阿韫,我这里已经没有大碍了,你赶紧回房去睡会儿。” 谢成韫瞄了瞄被唐楼抓在手中她的帕子,又瞄了瞄唐楼。他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也正坦然自若地看着她,还一脸无辜地问她:“阿韫还有事?” 哎,罢了。她暗暗叹了口气,道:“没事,那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好。” 谢成韫说完,走了出去。 唐楼目送她走出房门,将帕子放到鼻端,深吸一口气,嘴角勾了勾,将帕子塞到了枕头下。 第70章 (七十) 谢初今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每日披星戴月的出门, 还得赶在朝霞升起之前回来,回来了还要看见这丫鬟伺候大爷的糟心一幕。 “喂,我说,那个谁, 姓唐的大爷。”呸呸呸, 他真是不爽到极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唐楼,你伤的是背又不是手,就不能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擦脸么?真把我姑姑当成丫鬟使啊?”好家伙, 谢成韫是什么人,是我堂堂十二都天大当家好么!连我都没这待遇的好么! 唐楼就着谢成韫的手,优雅地嘬了一口汤, 满脸歉意地看着谢成韫, “阿韫, 我这两日好多了, 阿今说得对, 还是让我自己来罢。” 夙迟尔看看谢初今,再看看唐楼,为难极了。哎呀,该帮谁呢?楼哥哥从小就对她很好,可是她又好喜欢初今哥哥呀。最后,小姑娘瞅了瞅伤得下不了床的那位,还是决定站在弱者的一方。“初今哥哥,楼哥哥可是受了很重的伤呢……” “嘶!”谢初今瞪了瞪夙迟尔。 夙迟尔吐了吐舌头。 “无妨,不用理会他。”谢成韫对唐楼道,继续尽职尽责地履行“丫鬟”的使命。 “慢着!”谢初今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阿韫?!谢成韫,你啥时候变成阿韫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的不知道!”大爷的,我家白菜这是要被拱啊?! 谢成韫淡淡道:“他还叫你阿今呢!不过就是个称谓而已,你一惊一乍些什么。”说完,用筷子夹了片青菜送到唐楼嘴边。 唐楼乖乖地张嘴接了,边嚼边想,唔,确实,不过就是个称谓而已,看来还是不够啊。 “我……”谢初今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理清思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噼里啪啦,“我一惊一乍?我一惊一乍?!你说你一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天天和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不是搂就是抱的,便宜被他占尽,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你想多了。”谢成韫瞟了谢初今一眼,“再说,我几时说过我要嫁人了?” 唐楼一怔。 “好好好,我想多了,我多嘴多舌,我多此一举!”谢初今气呼呼地扭头就走,“行,小爷走了,懒得管你!” 夙迟尔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初今哥哥,等等我。” “别跟着我!”谢初今恶狠狠道,加快脚步。 夙迟尔小跑起来,紧紧跟着。 烦人的尾巴,甩也甩不掉!“再敢跟着我,小心我揍你!” “初今哥哥是个好人,才不会揍我。” “去你的楼哥哥那儿!” “不好,我才不要跟着他咧。” “为甚么?”谢初今没好气地问道。 小跟屁虫甜甜一笑,“因为初今哥哥最帅啊!” 谢初今嗤了声。 小跟屁虫蹦蹦跳跳跑到谢初今前面,转过身,背着手一边倒退着走一边道:“初今哥哥又帅,又聪明,又有趣。初今哥哥天下第一!” “马屁精!”谢初今嘴角勾了勾。 小跟屁虫咯咯笑,“初今哥哥,你笑了。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瞬间变了脸色。她的脚后跟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直直地往后坠去。完了完了,今儿这头是铁定要摔破了…… 谢初今眼疾手快上前伸手一捞,将夙迟尔拉进怀中。用力过猛,夙迟尔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胸前。 两个人一下都怔住了。 谢初今纳闷的是,他胸前这软绵绵肉嘟嘟的两团是什么玩意儿! 夙迟尔疼得差一点儿哭出声来,胸部像是撞上了一块铜墙铁壁,抬头,眼泪汪汪地瞅着谢初今。 “你哭什么?”谢初今被她吓到,连松手都忘了,仍紧紧抱着她。 “呜呜呜呜,初今哥哥,我前面,前面疼,你能不能松一松?” 谢初今恍然大悟,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触电般放开了她。 夙迟尔毫不见外的当着谢初今的面,揉了揉痛得要命的地方。 谢初今一看,脸更红了。“我,我,你,我去外面逛逛,你,你别跟来!”逃也似的跑了。 唐楼在谢成韫的精心服侍下,慢慢悠悠地用完了一顿饭,不知为何,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谢成韫从袖中抽出一方新帕子,给他擦了擦。 唐楼看了看她,似欲言又止。 谢成韫问道:“你想要甚么?” “可否劳烦阿韫替我打盆水来,我身上也全是汗了,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你想擦身体是么?” “是,自昏迷那日起到今日,我还未洗过,实在是不能忍受了。” 谢成韫体贴道:“一盆水哪够,我让他们替你准备一桶温水罢,你也好洗一洗。” 唐楼笑了笑,“还是阿韫想得周到。” 谢成韫走了出去,吩咐天寅。很快,天寅便拎了满满一桶温水进来,将水桶放在了净室。 唐楼进了净室。 他将中衣脱下,露出上半身,想了想,留下了中裤。 谢成韫在外面守着,不一会儿,从净室内传出水花声。过了不多久,便听见唐楼在里面唤她,“阿韫?” “嗯?甚么事?”她问。 “阿韫,能不能进来一下?” 谢成韫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他。 “阿韫,背后的伤我看不见,我怕我不小心沾上了水,你帮帮我可好?”唐楼又道。 他的声音带着恳求的意味,还带了一丝赧然。谢成韫心想,傲气如他,若非实在为难了,定然是放不下身段这般低声下气求人的。 她低叹一声,走了进去。 净室内光线不好,昏暗不明,空气内弥漫着稀薄温湿的水汽,唐楼面朝她站在桶边,手里的浴巾还在滴着水。 他赤-裸着上半身,中裤被水淋湿,紧贴在他的腿上。她望了一眼,赶紧将目光移开。 见她进来,唐楼的双眸一亮。 她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去,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滴水的浴巾,站到他背后,仔细地替他擦洗起来。 他勾了勾唇角,低眉浅笑,他的阿韫,害羞的样子真是有趣。 她一直便是个认真的姑娘,不论做何事都没有半点马虎。 譬如此刻,她在他背上一寸一寸的细细擦着,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 她的手仍是一如既往地柔若无骨,与他记忆中的感觉无二,细细腻腻、嫩嫩滑滑的触感,轻轻柔柔地抚过他,所到之处,引得他一阵酥酥麻麻,滑到哪里,酥麻便传到哪里,像是星星之火,渐渐在他的后背兴起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 不知为何,他对着她,总是难以自持,总是会失了把握。 他渐渐地心猿意马起来。 他想起自己曾在那一间幽暗的储酒池中品尝过的丁香小舌,香醇可口,柔软清甜,如同一尾顽皮的小鱼,惹人怜爱。若是此刻游走在他后背的是那尾娇巧可爱的小鱼儿,又该是何等蚀骨**的滋味? 他闭上眼,不由自主地轻轻喟叹一声。身体里面有什么正在苏醒,渐渐昂起头。 “怎么了?弄疼你了?”谢成韫紧张地问道,语气有些懊恼,“我已经很小心了,还是碰到伤口了么?” 第59节 他没有出声,他不敢出声。 自己此刻的嗓音中必定带着浓浓的异样,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将她吓跑。他好不容易才离她这么近,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把她吓跑?他努力平复心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见他默不作声又站着不动,她顿时有些慌了,急急绕到他正前方,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他猛然睁开的双眸。他的眸光,亮得慑人。 她受不住他灼人的目光,正要低头。 他忽然上前一步,长臂一伸,一把将她的头扣进怀里,紧紧捂住,“别看!”阿韫,别往下看,那太不堪…… 他却不知,自己情急之下做出的反应,不仅没有救他于水火,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在她的脸贴上他胸膛的同时,她的唇也贴了上去,她微微动了动唇,那娇娇软软、温温热热的感觉传到他身上,是那样明白无误,引人狂乱。 霎时间,他脑中有什么轰的爆了开来,再不受他掌控…… 那已然苏醒的与那已然昂扬的,便又不可遏制地拔高了几分,拓展了几分。 这下,连谢成韫也发觉了。因为,她突然就被什么给顶了一下,被膈着了……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后根,火烧一样。 她下意识地用力一推,将箍着她的人一把推开,愣了愣,夺门而出。飞快跑到屋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如擂鼓,无法平息。 唐楼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眸光暗沉。 第71章 (七十一) 翌日。 唐楼睁着眼,直挺挺地趴在床上, 望眼欲穿。 他在等那“吱呀”的推门声响起,等那一抹沁人心脾的幽香飘进来。 昨日,谢成韫被他的鲁莽吓跑之后, 便再未回来过。 一整夜不能成寐。左思右想, 瞻前顾后, 反复掂量。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了,欲速则不达;一会儿又觉得兵贵神速,不快哪能抢占先机。他这一夜真可谓是心力交瘁, 比管着偌大的一个天墉城还要殚精竭虑。 此时, 天边已露出一线曙光,穿过窗, 透射到床前的地面上。他眯了眯眼, 盯着这一线光,思量。 往常, 谢成韫都是不等天明就早早地过来了, 可是今日…… 她不会不来了罢?! 他巴巴地望着门口,想那涂山氏望夫化石亦不过如此…… “吱——” 有人推门而入。 唐楼赶紧闭上眼, 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等等。 那一抹浅笑蓦地凝固在了唇角,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气味,不对。不是他惦记着的那一份儿。 “行了,唐大爷,别装睡了啊,我知道你醒了!到点儿喝药了啊,赶紧起来!!要喝趁早,不喝拉倒!过时不候!!!”谢初今带着浓郁起床气的声音像一道平地惊雷,在空中炸裂。 唐楼猛地睁开眼,诧异,莫名,“为何是你?阿韫呢?” 谢初今抬腿,一脚踩在床边的凳子上,一手端着药碗,空着的那只手搭在抬高的腿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唐楼,“你问我?我还没问你怎么回事呢!说!你对我家谢成韫做了甚么?为何她好好的突然提出来要跟我换?” 唐楼慢条斯理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拧眉看着谢初今,“她跟你换?” “对,她跟我换了。”谢初今邪邪地一笑,将药碗递给唐楼,“打从今儿起,就换成小爷我伺候你了,唐大爷!高兴不?” 唐楼接过药碗,一闭眼,将整碗药一饮而尽,缓了缓,把空碗交给了谢初今。 谢初今将空碗往桌上一放,双手抱臂,用审视的目光扫了扫唐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轻薄她了?” “咳咳咳!”唐楼一阵猛呛。 “被我说中了?!你大爷的,我劈了你!”谢初今出手就是一掌,却是扑了个空。 谢初今再接再厉又是一掌。 唐楼一闪,绕到谢初今身后,手一伸,一点。 “你大爷的,点我穴道!”谢初今怒道。 唐楼慢吞吞地绕了回来,站在谢初今面前,“阿今,有话好好说,啊?” “好说个屁,敢欺负我家谢成韫,揍不死你!”谢初今咬牙。 “我何时欺负她了?”唐楼幽幽道。 “不是心中有鬼,你呛什么?” “我那是被药给呛着了。”唐楼真诚地凝视着谢初今的眼睛,态度诚恳道,“阿今,你先别激动,听我给你说道说道,嗯?等我说完,我再解了你的穴道。你想想看,就你姑姑那性子那脾气那本事,若是被人轻薄欺负了,那欺负她的人还能落个好?还能生龙活虎到现在?不早就被她大卸八块了?” 谢初今垂眸想了想,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唐楼不露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在这世上,能跟她较真儿的人,能让她万事不计较的人,除了你谢初今,只怕再寻不出第二个。” 说到他心坎儿上去了,谢初今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楼叹了叹气,“至于,她为何突然提出来要和你换,我也想不通。”一边叹气,一边解了谢初今的穴道,忧道,“阿今可知何故?还请如实相告。” 谢初今万分同情地看了看唐楼,不知不觉已将“狠狠揍他一顿”的想法丢到了爪哇国,安慰地拍了拍唐楼的肩膀,“女人的心思本来就很难捉摸,更何况是我家谢成韫这种不一般的女人,看开点,啊?” 唐楼忧伤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谢成韫吩咐了,让我像她那样照顾你。”谢初今摸了摸下巴,“欸,她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唐楼脸色一变。 谢初今脸色也跟着一变,他想起谢成韫伺候唐楼的情形,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唐楼郑重道:“不必了。” 谢初今肃然,“也好。”呼,偷偷松了一大口气。 老鬼站在廊上,背着手,环顾四周。这地方可真是不错,山清水秀,惬意自在,美人如玉,怪不得小友在此乐不思蜀。目光越过湖面,眺到湖边的草地上。 谢成韫正在教孩子们练剑。 老鬼捋了捋山羊须,点了点头。这姑娘瞧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冰冰的,心眼儿却是再善良不过。以一己之力,为这些孩子们撑起这样大的一方天地,实属难能可贵,有担当。 遇到谢成韫,是他们的运气。 他的目光在其中五个孩子的身上流连。 看起来年纪最小的五个孩子,实际上活得比此刻教他们练剑的人还要久。偏生,他们自己也不自知,活得俨然真的孩童一般。 也好,唯有如此,方能保住性命,逃过一劫。他相信,即便是真到了那一天,无处可逃之际,谢成韫也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谢成韫已有两日未在唐楼面前露面。 这两日,唐楼的饮食起居果然都交到了谢初今手里。说是交到谢初今手里,其实与他自己自食其力没什么两样。未假手谢初今,他样样都是自己来。 “迟尔,进来。”唐楼叫住从他门口经过的夙迟尔。 “欸?”夙迟尔蹦蹦跳跳钻了进来,歪头一笑,“楼哥哥,找我有事儿?” “迟尔,帮哥哥一个忙,可好?”唐楼温和地回以一笑。 “楼哥哥尽管吩咐!楼哥哥想让我做甚么?”夙迟尔痛快地应道。 “迟尔去帮哥哥寻一副纸笔来,最好还要有一把尺子。” “没问题!这些东西,在初今哥哥的房里就有,我这就去帮你拿来!”夙迟尔一溜烟跑了,很快将东西取了来。 她将纸笔和尺子交给唐楼,好奇地问道:“楼哥哥,你要做甚么呢?” 唐楼笑了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当天夜里,唐楼房内的灯亮了整晚。 第二日一早,谢初今照例来给唐楼送药。 唐楼合衣坐在桌边。 谢初今走了过去,打着哈欠,将药碗搁在桌上。漫不经心地低头,往桌上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目光像是被吸住了一般,死死地钉在桌上的那一张纸上。残留的困意烟消云散,双眸一亮,眼冒红光,激动万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纸,准确的说,是一张画工精良的图纸,不可置信道:“这是?” “祁氏连弩。” “祁氏连弩的-图纸?!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我画的。” “你画的?!” 唐楼风淡云轻地说道:“嗯,昨日夜里睡不着觉,闲来无事,随便画画打发时间。” 谢初今:“……” 这人好可恶,好想打他…… 祁氏连弩乃铸剑大师祁墨之在生命的最后两年所设计的一种兵器,一次能连发数十支箭,因威力巨大而被武林各派争抢,后失传。其价值,连祁墨之的得意之作宵光剑都比不上。 这人竟然随手就画了出来,还是为了打发时间。 唐楼抬头看着谢初今,伸出手,“给我罢。” 谢初今恋恋不舍地将图纸交还给唐楼。 唐楼将图纸一卷,就往油灯上一凑。 谢初今赶忙伸手拦了,“你干什么!” “烧了它。” “好好的,你烧它做甚?!你疯了不成!”谢初今痛心疾首。 “想当年,多少人为了此图拼得你死我活。此物不能久留,否则必惹纷争。我不过为了消遣,才画了出来。消遣完,自然就该将它销毁了。”唐楼振振有词道。 “不能久留,那就是可以稍作停留喽。你在销毁之前,能否借我研究一二?” “这……” 第60节 “我保证,很快就还给你,绝不外泄!” 唐楼眯了眯桃花眼,眼梢现出两道细细的浅纹,“那就,借你几日?” 谢初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白灿灿的牙,“唐兄,够意思!” 谢成韫补完觉,才刚起床。她这两日换下了谢初今外出采药的活计,每日半夜里出门,天快亮才回来,只为躲着一人。 前几日,他们走得太近。 他的反常,她不是没有发觉。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透过他的双眼便能够瞧得见。他看着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两个本应各自安好的人,如今却又纠缠在了一起,不好。 然而他的伤还没恢复,她硬不起心肠。她只能躲,躲到他伤好的那一日,便让他离开罢。 房门被人推开,谢初今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谢成韫,我不跟你换了啊!从明儿起,还是由我去采药,唐楼还是由你去照顾,就这么说定了啊!” 谢初今撂下这句话,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谢成韫无奈地看着门口,轻声叹了口气。 第72章 (七十二) 谢成韫推开谢初今的房门。 谢初今坐在一堆工具和机关器件中间,手上拿着已做成三分之一的连弩,头也不抬道:“没得商量,不换就是不换!快出去罢你!” 谢成韫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一封书信往谢初今怀里一扔。 “三哥的信,给你的。” “我爹的信?”谢初今小心翼翼地将半成品放在一边,拆开信读了起来,“我爹叫我回去给谢成临拜寿。” “那就去罢,正好你也很久没回去过了。” “不去!谁要给那伪君子拜寿!” “就当看看你爹,他也是想你了才写信叫你回去的。” “他想我?我不在他跟前,他才叫清静呢!” 谢成韫敲了谢初今的头一下,“做父母的哪有不想孩子的!你爹那样疼你,白疼了!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你瞧瞧你,去看一趟还心不甘情不愿的。若你祖父母还健在,我又怎会离开谢家?子欲养而亲不待……” “行了行了!谢老太太,侄儿遵旨!侄儿去还不行么?” 谢成韫轻笑一声,道:“你看我对别人啰不啰嗦!对了,此番前去,记得再提醒提醒你大伯,人一得意便容易忘形,到时人多眼杂反而容易让人趁乱行恶,还是得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松了警惕!你准备何时动身?” 谢初今将信纸往怀里胡乱一塞,又拾起了连弩,“明日。”说完,又沉浸到了对这件精密武器的狂热痴迷之中。 谢成韫走出房门,放眼远眺。 宋晚的死与虚若的选择,曾令她备受打击。 海棠林中已有些枝桠开始冒新芽,小小粉粉的,用尽浑身的颜色点缀这些枯了多时的枝桠,让人情不自禁憧憬不远的明天。 如今,可否算得上无远虑,亦无近忧? 看着杵在面前的天未,唐楼心中着实堵得慌。 她这算是甚么意思?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他一整夜不眠不休,才终于将谢初今给打发走,没想到她照面都没打一个转手又送来一个半大的孩子来敷衍他。 就这么不想见到他?他是洪水猛兽还是霍乱瘟疫? 憋屈得不行,唐少城主犯了拧。 黑着一张脸,赌气将药碗一推,“拿走,我不喝。” 老鬼坐在一旁,翘起二郎腿,拎着酒壶,要笑不要地看着唐楼一张俊脸生生被气成煞白。这小子,平日里,在他面前一直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云也淡风也轻的派头,难得见到他闹情绪,一时颇有些新鲜感。 天未则傻了眼,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个甚么情况?竟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老大只吩咐他给这人送药,也没交代他若是这人不愿喝药,他该如何。他无助地瞅向老鬼,自然而然地投给他一个求助的眼神。这位老伯伯看起来既亲切又和蔼,虽是素未谋面,却分外面善那。 老鬼呵呵一笑,和声和气地对天未道:“去把你们大当家叫来罢。我看,今日,你们大当家要是不露个面,这药他是不会喝的了。” 天未闻言,赶紧跑了出去。 等天未一走,老鬼乐颠颠地打趣起唐楼来:“啧啧啧,老头子还道你俩是两情相悦呢,没想到却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情,单相思一场。看来,你这讨好女人的本事还不到家啊,连苦肉计都不管用了,那姑娘得是多嫌弃你!” 唐楼黑脸不语。 老鬼咂了一口酒,作势认认真真打量了唐楼一番,笑道:“按理说,不应该啊。我这小友一表人才,风流潇洒,不知俘获多少女子芳心又惹了多少女子伤心。公子如玉,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动心?为何你连命都差点搭上,人家还是对你不理不睬的?莫非……莫非这位谢姑娘心里已经有人了?这才对小友视而不见?” 唐楼眯了眯眼,眸中闪过一抹微芒。定定看了桌上的药碗半晌,忽地一伸手,将那药碗端起,凑到唇边,紧皱起眉头,一口气猛灌了好几大口,“啪”一声将碗放下,哑着嗓子道:“酒壶给我。” 老鬼瞅了瞅桌上那药碗,笑嘻嘻,“喝一半不喝完是甚么意思?就苦成这样?” “少废话,酒壶给我!” 哟,这小子口气不善,是真生气了。老鬼识时务地将酒壶递给了唐楼。 唐楼执起酒壶的把手,将壶嘴对准还剩下一半药液的药碗一倒,不过片刻,那药碗便又满了。他把酒壶还给老鬼,“你可以走了。” 老鬼睁大眼睛,“你小子,这是又想使什么坏了?” “让你走就走,哪这么多废话。”唐楼阴沉着嗓音道。 “嘿!还不兴老头子好奇好奇啊?你瞪我做甚!好好好,老头子这就走,这就走。” 老鬼慢吞吞起了身,低着头,晃荡着出了门。视线里突然多出一道浅黄色的裙摆,抬头一看,谢成韫走了过来,正俏生生的立在他面前。 “圣医,我听天未说,唐楼他不肯喝药?” “他……”老鬼故作忧虑状,欲言又止,“哎!你忘了我之前的嘱咐了?你还是自己进去瞧瞧罢!”说完,摇着头,自顾自走开了,背对着谢成韫做了个鬼脸。 谢成韫心一沉,快步走了进去。 唐楼坐在桌边,神色不明,目光对着虚空,看也不看她。 谢成韫看了看桌上,他面前正摆放着那碗药,仍是满满的一碗,没有动过分毫。 “药快凉了。” 他仍是不看她,也不开口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他终于有了反应,仰起头看了看她,换了副懒散的神情,漫不经心道:“这药的味道不对,你不会是采错了药罢?” 她挑了挑眉,“不可能,我带着天未一同去采的。” “这药喝起来有一股辣味儿。若非采错了药,要如何解释?” “辣味?” “嗯,不信你尝尝。”他瞟了她一眼。 谢成韫走上前,端起碗,小小地抿了一口。 “咳咳咳!”果然是辣的!谢成韫被辣得直吐舌头。“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唐楼,不知所措,“我明明采的是对的……” 唐楼不答,端起碗,放到嘴边。 谢成韫赶忙去阻止他,“先别喝!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楼笑了笑,将药一饮而尽,将空药碗倒扣在桌上。 谢成韫泄气地看着倒扣着的药碗,觉得有些胸闷气短。 唐楼忽然站起身,与她面对面,就这么直剌剌地盯着她看。 她躲开他的目光,“我去问问天未是怎么回事。” 转身就要走,突然头有些晕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烫。迈脚,脚却一软,向前一个踉跄,撞入一副宽厚的胸膛。 趁着意识还留有一丝清明,她抬起已有些无力地双手,推了推,想挣脱,只换来更用力的圈抱。 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她的理智渐行渐远…… 唐楼低头,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怀里的人绵软得像没有骨头,贴靠在他身上。不再冷若冰霜,不再对他说不。 “阿韫。”他将唇贴近她耳畔,轻声唤她。 “嗯?”她的声音糯糯的,慵慵懒懒,像猫爪子挠着他的心。 “为何要躲着我?” 她睁大了双眸,迷茫地眨了眨,“躲你?”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躲你。” “阿韫厌烦我?” 她又摇了摇头。 “阿韫知道我是谁?” 她抿唇,笑了笑,伸手,将掌心贴在他胸前,“知道。” 他轻轻捏起她的下颌,让她的目光与他相对,深吸一口气,抛开骄傲,不顾自尊,一字一句问道:“唐二哥哥是谁?” 她的双眸中闪着迷离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娇艳的朱唇动了动,嗓音媚人心魄,“是你呀。” 他不是!他嫉妒得发狂! 连日来的苦闷无处宣泄,他大掌一伸,猛地扣住她的头,将她往前一推,低下头,带着万钧的气势狠狠咬了上去,紧紧含住了那一张令他又爱又恨的檀口。 怀里的人乖巧而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吮咬,甚至渐渐迎合起他来。 她的迎合让他怒火攻心,顷刻间脑中闪过无数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一把将她抱起,走到门边,用脚将门关上,抱着她走到床边。 他将她放到床上,欺身压了上去,重新吻上她的唇。 狂风骤雨般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脸上,耳畔,颈际。 手探入对襟,入手羊脂白玉般的冰凉与细腻,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拨开对襟,猛地一扯! 唐楼的身体忽地一顿,停下动作。 眸光几度流转,最终,眼中的*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暗沉。 第61节 双臂撑在谢成韫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身下的人。她衣衫半露,白花花的一片炫目,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紫红色的痕迹。 他都对她干了些什么?! 他眸中迸出一缕寒光,手一伸,点了她的睡穴。 从她身上翻下,跪在她身侧,将她的衣襟合拢,重新系好,理了理她的鬓发,静静地看着她。 幸好,他及时制止了他。他的阿韫,值得珍而重之的对待。 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闭着的眼睛。 阿韫,是我,我回来了。 从前,是我错了。 这一回,再不勉强你。 第73章 (七十三) 跪在床上的人背挺得直直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眸中幽深的暗沉一点一点消逝,恢复成惯常的清亮。 似恍然回神般,唐楼脸上神色变了变,现出一丝讶色,继而眉川深锁,眉峰压低。 他方才又失神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醒转过来。 自被唐肃的凌霜剑气重创昏迷,醒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偶尔会突然脑中一片空白,神魂像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无知无觉。每每回过神,对于失神之前所发生之事,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 譬如现下。 他明明记得,自己当时被怒火冲垮了理智,发了狂一般紧紧地抱着阿韫,在她身上恣意妄为,突然就又陷入了混沌之中,等他冲破混沌,恢复清明,看到的却是已沉沉睡去、穿戴整齐的她。 他是怎么了?这中间又发生过甚么? 怒火攻心之时,理智荡然无存,一心一意只想要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待到清醒过来,方知后怕。 他,可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 他的目光扫到她的唇上,那里又红又肿,下唇上还裂开了一道小口,冒出一颗血珠。他俯下身,缓缓靠近她,贴上她的唇,温柔缱绻地吸走了那颗血珠。 手辗转到她的颈部,轻轻掀开她的交襟,入眼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的心立时凉了大半截,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慌。 深吸一口气,目光犹豫着朝她的身下移去,那里的裙衫仍是完好如初,未见有受过野蛮肆虐的痕迹,亦没有被欺负过的痕迹。 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后怕,也万幸。 自发现自己偶尔会失去意识的这些天以来,他头一次生出庆幸,庆幸这一次在紧要关头失了神,才未闯下弥天大祸。 他心仪的女人,怎能被如此随意轻贱的对待? 他毅然起身,翻下床,将谢成韫抱起,快步走出房门,穿过檐廊,径直将人抱到了她的房间,放到了她自己的床上。拉开被褥,盖在她身上,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走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谢成韫似乎听到屋外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吹吹打打,热闹喜庆。这是哪家在办喜事么?她想。 睁开眼,募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热闹非凡的所在,张灯结彩,到处红艳艳,四周挤满了人,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她看得到他们,他们却看不见她。 原来是间喜堂,有人正在成亲。 喜堂的正中,背对着她站了两个人,头顶红盖头的新娘子和大红喜袍着身的新郎官。 她觉得两人的背影看上去十分眼熟,想走近了看个分明,奈何被一股无形的阻力所挡,无法近前。 礼者高声唱和:“一拜天地!” 那新娘与新郎正要拜天地,却在此时,有人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冲着新郎大声喊道:“大公子,不好了,有人来抢亲了!” 大公子?! 新郎倏地转身,眸光如两把利刃,迸射寒星。 是唐肃! 唐肃抽出凌霜剑,便往外冲。 新娘一掀盖头,娇声唤道:“肃哥哥!” 谢成韫愕然,她看到凤冠霞帔、艳妆浓抹的自己,紧随着唐肃跑了出去。 四下顿时一片乱糟糟。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似乎离开了喜堂,来到了屋外,置身短兵相接的缠斗之中。 刀来剑往,兵戈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唐肃!”有人高喊一声。 她顺着声音望去,屋檐之上,站着一人,如画卷般的眉眼冷冽地看着前方,宽袍广袖,手握轻弓,弓弦已拉至最满,弦上的箭瞄准唐肃。 是唐楼。 下一刻,拉弦的手一松,羽箭离弦,呼啸着破空,朝唐肃射去。 唐楼箭无虚发,唐肃避无可无,眼看便要被一箭穿心。 忽然冲出来一道红色的身影,凤冠霞帔,挡在唐肃的正前方,用自己的身体截了那一支避无可避的箭,正中心口。 胸口传来一股刺痛,似被利箭穿心。谢成韫茫然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头,不知何时,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变成了她自己…… 她缓缓地往下倒去,被唐肃接住。 隐隐听到唐肃咬牙切齿道:“今日便让你插翅难逃!” 心中记挂着唐楼,她艰难地向屋顶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的箭雨,密密麻麻,一齐朝唐楼射去,不过顷刻,万箭穿心…… 谢成韫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没有刺眼的红,没有喜堂,也没有唐肃,她在十二都天,在自己的房中。 原来是个噩梦。 她摸了摸胸口,梦里的刺痛是如此的真切。可更让她心痛的,是他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幕,远远胜过她自己的痛。 这算什么?上天给她的警示?预示她与他纠缠的恶果?她与他不得善终的结局? 心烦意乱! 她下了床,走到桌边,倒了杯凉水,一口饮了,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这下场,还真是…… 那就让他走罢! 第二日,谢初今易过容后,万分不舍地抛下了手中正做到一半的祁氏连弩,出了十二都天,奔赴谢家。夙迟尔将小跟屁虫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好说歹说,撒娇耍赖,缠着谢初今答应了带她一道回谢家看热闹。 谢初今其实是颇有些无奈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要夙迟尔甜甜地叫他一声“初今哥哥”亦或是眨着一双雾气蒙蒙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的时候,他便对她硬不起心肠来,只要她的要求不算太过分,他心一横也就答应她了。 不过,夙迟尔本来就是个乖巧的姑娘,很是懂得审时度势,有分寸,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提出一些令人为难的要求。 谢初今想,这样的姑娘,他是不讨厌的。 三胞胎因负责外出采买些日常用品,便也同谢初今和夙迟尔一道出发了。 天卯的伤势早已恢复得差不多,只是约莫是受了宋晚临死前被赵缓之惨无人道折磨的打击,原本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孩子,变得有些沉闷起来,心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特别见不得别人受伤,特别是女人受伤。 谢初今与夙迟尔先是陪三胞胎将所需的物品一一置办齐全,然后站在街头与三胞胎道别,各自分道扬镳而去。 没人发现,就在他们道别时,不远处的角落,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他们。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苏愫酥。她那日跟着谢成韫从天墉城下山,没想到轻功不如人,半途跟丢了,霎时没了方向,凭感觉一路摸索,像只无头苍蝇四处碰运气。 这一游荡,就是好几日。她心中挂念唐楼的伤势,心急如焚。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竟然让她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家妹子的身影,虽然其余四人她不认得,但看情形与夙迟尔应该是一道的。 跟着夙迟尔,便能找到唐楼。 她正要上前和夙迟尔打招呼,却听到站在夙迟尔身边那个大个子开口说话了,听声音像是谢初今那个讨厌鬼! 她收回了脚。 讨厌鬼和那个女人是一伙的,定然视她如仇敌,她不能打草惊蛇。 没过多久,她见到这五人分成了两拨离去。讨厌鬼与夙迟尔似乎去的是恭州城的方向,而那三个孩子却是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她略一思忖,果断跟着三个孩子而去。 几个小屁孩儿,她还是搞得定的。 一路尾随,跟到了海棠林外。 天卯皱了皱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进林之前,天卯拉住两个弟弟,“等会儿我们分头进林。” “为甚么?” “对啊,为甚么?” “有人跟踪我们,分头进林,那人就不知道该跟着我们谁好了,趁机将人甩掉。” 三人商量好,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跃入了林中。 苏愫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三胞胎已消失在林中。 顾不得许多,苏愫酥赶紧向海棠林深处跑去,很快便迷失在变幻莫测的阵法之中。 毫无章法地一阵乱穿,不仅没有走出阵,反而扭伤了脚。 天卯在暗处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开。 苏愫酥哭了起来。 焦急、疼痛、心酸,她懊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捧着扭伤的脚,伤心地大哭。 天卯低下头想了想,走到了苏愫酥面前。 谢成韫正在给唐楼换药。 昨日别扭过后,她倒是再没有将他推给别人,重新照顾起他来。 第62节 唐楼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轻柔,就像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在手上,他爱极了这样与她安静独处的时光。 刚刚换好,包扎好,天寅跑了进来。 “老大,有人擅闯海棠林。” 谢成韫问道:“是甚么人?人在哪?” “那人自称是夙姐姐的阿姐,还受了伤,天卯将她带了回来,现在正在屋外。” 唐楼皱了皱眉。 谢成韫看看唐楼,道:“走罢,去看看。” 走出房门,忽然扑过来一个人影。 唐楼眼疾脚快,见势不妙,灵活地向谢成韫身边一躲。 苏愫酥扑了个空,委屈地看着唐楼,“唐楼,你受伤了?我担心极了,我找了你好久……” 唐楼诧异道:“不是说扭伤了脚么?” 第74章 (七十四) 三人站在竹廊上。 谢成韫冷冷地看着苏愫酥,目光中的不欢迎直白而犀利。对于不喜欢的人,她从来懒得去掩饰情绪。 唐楼将她的不悦看在眼里,问苏愫酥:“你来这里做甚么?” 苏愫酥怯怯地瞄了瞄唐楼,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我担心你,我只是想瞧瞧你的伤势如何了……” 唐楼双手向两侧一摊,淡淡道:“看见了?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重逢的喜悦刹那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委屈,苏愫酥的眼眶一下盈满泪花,楚楚可怜。 奈何,面前的人对着这张泫然欲泣的脸生不出一丝怜惜,“走罢,我送你出海棠林。”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皱眉看着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苏愫酥,“你不该不请自来,坏了人家的规矩。现在人家不计较,还不赶紧走?” 苏愫酥死死地咬住嘴唇。她与唐楼已经是一日胜过一日的陌路,而那女人却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近水楼台。她有种预感,这次走了,她便要永远的失去他了。不,她不能走。 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落下来,“唐楼,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还有,我娘也很担心你,她听到你受伤,急得不行,当即就把雪参拿了出来……” 谢成韫对这诉衷肠的一幕没有半分兴趣,也不高兴再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背对着唐楼道:“你方才说你已经没事了?既然如此,你也和她一起走罢。”说完,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声音清冷寒峻,隐隐透着些不悦在其中。唐楼一怔,她这是在发脾气? 眯眼稍微一想,眸光变得柔和起来,唇角勾起一弯浅笑。她不高兴了,她吃味了,所以才发脾气了。虽是再明白不过的逐客令,却让他心里泛起一丝甜意。越想,那丝甜意越浓,渐渐充满整个胸腔,渐渐装不下,从内而外溢了出来,流向了唇角,使得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 苏愫酥费解地看着唐楼,不明白为何这人突然就笑了。她是越来越弄不懂他的想法了,但是她已经打算赖着不走了,不论他说甚么,她总归是不会走的了。何况,她已经想好了理由。 “我爹娘让我把迟尔带回去,我等她回来了再走。” “随便你。”唐楼心不在焉道。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做,从来没有过的急切。转身回了房,很快重整了装束出来。 苏愫酥还站在竹廊上。 唐楼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没看她,纵身往湖面一跃。 苏愫酥急忙喊道:“你要去哪儿?” 他没回答她,径自入了海棠林。 苏愫酥呆呆地望着唐楼消失的方向,茫然无措。 “不是你的,就怎么也变不成你的,再强求也没用啊,孩子。” 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老鬼背着手,走了过来。 “想你爹夙遇夙左护法,多少光明磊落,多少英雄气概,又有多少洒脱,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顽固执拗的孩子来?再这样痴缠下去,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他有他的底线,惹火了他,到时救命恩人的身份也护不住你。”老鬼摇了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有多喜欢她,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关你何事?”苏愫酥冷冷道。 “我不过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想提点你。嗬嗬嗬嗬,看来,是老头子是多管闲事了。”老鬼笑了笑,拎着酒壶离开了。 夜深无风,微凉,漫天的星,碎玉一般洒满穹幕。 竹楼一片寂静。 谢成韫躺在床上,被房间内的一闪一闪的幽光唤醒。 睁开眼,坐起身,垂眸,入眼一长串微弱的幽光,一闪一闪,从她的床前铺开,一直延伸到门边。 一室清冷的莲香。 她下了床,弯下腰,捧起其中一盏幽光。原来,是一朵手掌大的睡莲,只绽开了最外面的一层花瓣,中间有一个花苞,那一闪一闪发着微光的,正是花苞。 谢成韫穿上外衣,挑了挑眉,捧着这朵睡莲,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抬眸,怔在原地。 湖面上铺满了同样的睡莲,萤着幽光飘在水面上,壮观得就像千万点坠落湖面的繁星,让人有种置身银河的错觉。 湖中响起悠扬的箫声,划过深邃的夜空。缠绵,婉转,云卷云舒,仿佛陷入痴情的女子在向意中人诉说爱恋。 随着箫声的响起,那藏在睡莲花苞中的幽光渐渐亮了起来,像是被箫声唤醒的精灵,绽放出耀目的光芒。 其余所有人都被箫声唤醒,走到竹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一朵朵炫目的睡莲如同一盏盏花灯,从湖面缓缓升起,漂浮在半空。只剩下吹奏之人,芝兰玉树般立在湖面。 谢成韫用手拨开花苞,从里面飞出无数闪着亮光的小虫,和着箫声的节奏扑腾着翅膀,亟不可待的振翅高飞。 曲声终了,所有人还沉浸在微醺的箫声中,意犹未尽。 吹奏之人却已踏着水面,拨开漂浮在四周的莲灯,向谢成韫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不缓不急。 心如鹿撞,谢成韫想逃。 他吹的,是《求嫁》。 她转身。 “阿韫!” 不等她迈开脚步,他叫住她。她只得停在原地,背对着他。 “那一日,我曾问过阿韫,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又是什么。” 她不出声。 “阿韫,我现在告诉你,我最喜欢的,是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娶你做我的娘子。你在意的,我会比你更在意。你想要护住的,我和你一同守护。你想要的,我即使舍弃性命,也要替你得到。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如愿。”唐楼上前一步,伸手扶住谢成韫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与自己面对面。他双目灼灼,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韫,可愿嫁给我?”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着谢成韫的回答,包括苏愫酥。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唐楼,这个与她从小青梅竹马的人。她从不知,原来他也是可以柔情似水的,原来他也会做这种讨好女人的事。她没有一日不梦想着他能变成现在这样,可是,等他终于变成了柔情款款的模样,他的柔情给的却不是她。这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不愿意。”谢成韫淡淡出声。 他扶着她双肩的手一紧。 “为甚么?” “没有甚么为甚么,就是不愿意。”谢成韫拂开唐楼的手。 “你心里有我。”他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想从她的神色中发现什么,哪怕是一丝的波动也好。 她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误会了。我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你。” “唐二哥哥?” 她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她的惊讶尽收他眼底,满腔热情顿时化作一股又酸又涩的愤怒,“他是谁?他和我长得很像?你最开始接近我也是因为他?” 他眼底的酸涩让她难过得透不过气。但是,她不能错过这次放他走的机会。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她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他是我此生唯一想嫁的人。” 他皱紧眉头,用力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猩甜。 “我的确是错把你当成了他,对不住。你不是他。” 唇角泛出一丝苦笑。嗬,真是个无情的女人,伤人的话张嘴就来。错了就是错了,说对不住又有甚么用?就像他,爱了就是爱了,怎么收得回?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降到尘埃里,“没关系,没关系,阿韫。我不介意你心里有人,我也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他艰难地朝她挤出一个笑容,“我会好好努力,我好好努力行不行?我把他从你心里赶走行不行?” 谢成韫避开他的目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眼底的绝望刺得她生疼,“你再努力也没用,你永远也不可能赢过他了。” “为甚么?!”他几乎是吼着问道。 “因为他已经死了!” 猩甜又涌了上来,这回再也压不下去,噗的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身体晃了晃,有些摇摇欲坠。 谢成韫死死忍住伸手去扶他的冲动。 老鬼却忍不住了,从一旁冲了过来,扶住唐楼,一跺脚,气急败坏道:“老头子可是费尽心力才救回你这条命,你自己不知道爱惜,我还舍不得我的药呢!”看着谢成韫,“这还没好透呢,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在眼前被肆意践踏。苏愫酥将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一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恨意。 唐楼稳了稳身形,勉力站定。 眼底的绝望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比暗夜还要深邃的暗沉。 他推开老鬼,朝谢成韫走了过去,缓缓说道:“阿韫只管一心一意练剑,不必理会世间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我来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嘴,你看不见的我替你去看,你不想听的我替你去听,你不愿说的我替你去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谢成韫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一双盛满柔情的双眸。 第75章 (七十五) 似一道突兀的闪电划过,顷刻之间,狂风骤起,脑海之中卷起滔天巨浪,掀翻了谢成韫那一叶孤零零而又不堪一击的名为理智的扁舟。 再顾不得强作冷漠,再顾不得好不容易才硬下来的心肠。所有的努力与狠心,在眼前这双温情脉脉的眼眸之中化为灰烬。 不绝如缕,溃不成军。 “你方才说的甚么?”任自己沉溺入他含情的双眸之中,谢成韫声音低低的,软成了泥,带着一丝轻颤,如梦呓般喃喃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其实并不是没有听清,而是她不敢相信。当一个人的思念到达极致,当日思夜想变成现实,反而让人望而却步。 第63节 “好,阿韫想听多少遍都可以。”唐楼摸了摸她的侧脸,绽开一个纵容的浅笑。他的唇角尚凝着一丝血迹,这一笑,恍若妖娆艳逸的鬼魅。 他极有耐心地低沉着嗓音又说了一遍。 “阿韫这回可听清了?” 她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 他便接着说道:“我的阿韫,可还是将甚么都不放在心上?可还是很容易便着了别人的道?” 他每说一个字,她的神识就像是被抽走一丝,待他将这些话完完整整地说完,她已如同灵魂出窍般,茫然地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他。浑然不觉,自己的脸上已布满了泪。 唐楼轻叹一声,抹去她脸上的泪。 纵使他从未见过她流泪的模样,纵使他觉得她泪流的样子美好动人,他仍是不愿见到她的眼泪,不舍得。 他弯下腰,将她圈在怀里,贴近她的耳边,柔声哄道:“别哭,别哭。有甚么好哭的呢?我的阿韫,还是这样呆呆的,可爱至极。”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身体僵硬着,双手垂在两侧,就像是一只牵丝人偶。 他将她的头轻轻压向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脑勺,“阿韫的心,我过去总是看不透,是我不好,是我做得不够好……” 他停了停,皱了皱眉。时间不多了,他意识又开始渐渐涣散,很快他便又要陷入黑暗。 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他只是一缕残魂。当年,在他死在她的剑下之后,本应堕入黄泉,却被一抹执念所牵扯住,留在了人世间。他想不通,不知道这抹执念究竟来自何人,又是谁放不下他,不愿将他忘却。 总归不会是她的,她恨她厌恶他还来不及。 但也正是这抹执念,让他无从像一般的生灵轮回。于是,他在人世间飘荡了无数年,而他原本完整的魂魄也渐渐被人世的生气所蚀,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倘若,不是因为那一次偶然,他进入了这一世的唐楼体内,或许他便真的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他没想到,他还能再睁开眼。也没想到,他还能遇到他的阿韫,他的绝无仅有的阿韫。更没想到,将他留在人世的执念,来自她,那不愿将他忘却的人,是她。 真是,造化弄人。 她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对于这一世的唐楼而言,句句绝情。于他,却是不敢企盼却终究成了真的美梦,满腔的欣喜若狂无法言表。 每当这一世的唐楼情绪不稳之际,便是他醒来之时。 但他毕竟只是一抹残魂,每次醒来的时间总是仓促短暂,很快便又会睡去。 他不知道,每一次的陷入黑暗,还会不会有再醒来的机会。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有经年累月的思念要倾吐,他有遗憾终生的错要弥补,可惜…… 他渐渐有些吃力起来,意识正一点点消散。 他费力地凝了凝神,扶着谢成韫的肩膀,让她站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恳求道:“阿韫,不论如何,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不管你是因为甚么,再不要推开我。” 意识开始飘忽,他等不及她的回答,募地低下头,朝那刻骨思念的人吻了下去。 牵丝木偶般的人慢慢有了反应,伸出手环抱着他的腰,张开唇,默许他,回应他。 蹉跎两世,两人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失去意识前,他想,世间最美,不过两情相悦…… 唐楼睁开眼,眸中的暗沉消失,又恢复成绝望。 很快,绝望变成惊愕。 怀中是他朝思暮想的香软,嘴中是他食髓知味的香甜。 他又失神了。 明明前一刻她还是狠心绝情地要赶他走,等他回过神,却发现她娇软在自己怀里,与他缠绵拥吻。 他不过略一怔忪,便被这失而复得的美好激得不管不顾起来,忘乎所以,狠狠地抱紧她,亲吻她。 良久,谢成韫推开他。她唇上还带着他嘴里的血,她想起他亲她之前说过的话,他求她不要推开他,她还没有答复他。 她认真地问道:“若你我在一起,你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你也不改心意?” 他想笑,就为了这么个理由?她就为了这么个理由?! 他火得不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甘!之!如!饴!” 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一下断了,谢成韫猛地一伸手,揪住唐楼的衣襟,将他扯向自己,另一只手向上一圈,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向自己,对着那张还带着血的唇吻了上去…… 四周静悄悄的,老鬼和孩子们早已知情识趣地退散。 没了箫声的指引,浮在半空中的睡莲不知何时已重新悉数落回湖面,花苞中的雪萤虫重新睡去,萤光减弱,变成一闪一闪的幽光,将湖面又变成了繁星点点、泛着清冷莲香的银河。 唐楼抱起谢成韫,跃向湖面,在成百上千朵发着幽光的睡莲中,与怀里的人纵情深吻,一夜沉沦…… 那双带着深重恨意的眼眸,也在黑暗中看了他们一夜。 …… 天未亮,谢家的一众家仆们便早早起了床,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今日,所有人都要比往常起得早,没人敢有丝毫怠慢。 今日是谢家家主谢成临三十六岁寿辰,谢家要大办一场,等天一亮,便会陆续有宾客上门。 家仆们各司其职,砍柴、备菜、挑水、洒扫,其中尤以负责挑水的家仆最为辛苦。皆因,谢家上下百余口人,平日饮用的水均来自谢家后山上的那一口古井。今日所需的水,会比平时多出许多。 那口井,颇有些来头。据说,乃是观音大士净瓶中的甘露所化,能祛病痛,健体躯。谢家祖先传下来的规矩,谢家人只饮此井之水。 天渐渐亮了,谢家也越来越热闹。 戏台子搭了起来,咿咿呀呀唱个不停。 夙迟尔长在魔教,从未见识过这种大家族热闹的景象,比自己过寿辰还要兴奋雀跃。 “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谢初今鄙夷道,“可怜。” 夙迟尔毫不介意谢初今的损贬,反而感激地朝他甜甜一笑,“是啊,初今哥哥,我就是没见过世面,多谢你带我出来见世面啊,初今哥哥最好了。” 谢初今摸了摸鼻子,“哼”了声,对夙迟尔道:“你在这里等我!” “初今哥哥,你干嘛去啊?” “让你等着就等着!”谢初今手一挥。 稍后,谢初今出现在谢成钦房中。 谢成钦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换衣衫,准备出去接待宾客。谢初今的母亲死得早,谢成钦鳏居多年,也未再娶,房里也未添过人。 谢初今嬉皮笑脸道:“亲爹,给点儿银子呗。” “干嘛?”谢成钦瞥他一眼。 “我这不忘了带了嘛。” 谢成钦痛快道:“要多少?” “不用太多,一百两就够了。” 谢成钦吩咐丫鬟道:“去给公子取二百两来。” 大概是心疼谢初今从小没有母亲,因而,对于谢初今的要求,谢成钦从来不会拒绝。 谢初今拿了银子,出了谢成钦的房门,忽然折回,认真道:“爹,等你三十六岁的时候,我也给你办一场寿宴,轰动全城能让你尾巴翘上天的那种。” 谢成钦笑道:“臭小子,快滚罢!突然这么孝顺,想吓死你老子啊!你啊,常回来看看你爹,我就知足了!” 谢初今带着谢成钦给的二百两,来到夙迟尔面前,对夙迟尔勾了勾手指,“走!哥哥带你去见见真正的世面。” 夙迟尔张大嘴,“要去哪里啊?可是,可是,谢家就很热闹了啊。” 谢初今嗤了一声,“这算什么热闹?既然你来了恭州城,哥哥就尽地主之谊,请你开开眼界,吃香的喝辣的去!” “那寿宴不吃啦?” “吃你个头!有什么好吃的!都说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了!不去拉倒,小爷自己去潇洒!”谢初今拔腿就走。 “哦!去去去!我去啊!”夙迟尔咧嘴一笑,小跑着跟在谢初今后面。 半路遇到谢初凝。 “三哥去哪儿?” “哦,出去转转。”谢初今看到谢初凝手上提着的剑,“去后山?练剑?” “嗯。”谢初凝点头。 “你爹的寿辰你去练剑?” 谢初凝黯然,“今日来的人,大都参加过大山剑会,见到我必然会指指点点。今天是我爹的好日子,我还是不惹他生气了。” “你管他们怎么说呢!” “三哥,如今谢家,不会嘲笑我的,也就只有你了。”谢初凝苦笑,“不说了,我去练剑了。” 谢初今点了点头。 不断有宾客鱼贯而入,三人逆着人流的方向,朝谢家的大门走去。 此刻,没人知道,截然不同的方向,指引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一路通生,一路往死。 第76章 (七十六) 谢初凝躲在谢家的校场练剑,一躲就是整整一日,直到下半夜,无边的黑穹之上渐渐堆起了厚重的乌云,遮星闭月,不能识物,她才收了剑,摸黑回了谢家。 白日的喧天的热闹已经远去,此时的谢宅静得吓人,一片死气沉沉,丝毫不像是才办过寿宴的地方。 像这三年来的每一个孤身练剑回来的夜晚一样,谢初凝站在院墙之外,提气一跃,翻了进去。 宅内黑灯瞎火,头顶又是压城的乌云,伸手不见五指。 她只好凭感觉往前走。才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猝不及防向前一个趔趄,幸好她身子灵活,及时稳住了身形。 一群懒奴!谢初凝恼火地低低咒骂一声。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一个个的懒得出奇,也不知道掌个灯!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被绊了一下。 这满地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清理清理,一个个的都是死人不成!顿时火冒三丈,抬起脚就朝那阻挡她的不明事物踢去。 不踢不要紧,这一踢,让谢初凝不禁愣了一下。 她踢到的东西,说硬不硬,说软也算不上很软,似乎是个人…… 第64节 赶紧蹲下身,伸手胡乱地摸了摸。 这一摸,沾了满手温湿的液体。她将手放到鼻子边闻了闻,一股血腥味。心一缩,摸索着寻到这人的头部,将手伸到鼻孔处,没有鼻息了,是个死人! 她站起身,再往前走,又是一具尸体,一具又一具……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血腥味越浓。 此时的谢宅,静得像是一座死宅。 虽然依旧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但是,这扑鼻而来冲天的血腥味,让谢初凝不得不面对四周尸横遍地的事实。一丝寒风拂过,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不光冷,还有着认清事实后的毛骨悚然。 此时的谢宅,已是一座死宅。 她猛地反应过来,顿时不要命地往她爹谢成临的院子跑。 在一地的尸体中,磕磕绊绊,才终于跑到。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院中响起,她顿了顿,是谢成临的声音。 “说!那死丫头去哪儿了?!说不说?!” “啊!!”谢成临又惨叫一声。 谢初凝冲到门口。 飞沙走石的狂风骤然吹起,将遮天闭月的厚云吹散,惨白的月光重新洒下,流向这个四丈见方的院落。 谢初凝朝内看了一眼,眼泪流了下来。 宛如惨烈的修罗场。 她的哥哥,她的母亲,所有人,所有在她出门之前还鲜活生动的人,此刻全都成了修罗场中的冤魂,满院横七竖八的尸体。 唯一的活人谢成临被砍去了双腿,立在院中,被剜去了一只眼球,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道袍的人,一手拿剑,那剑上还在滴着血,另一只手上捏着的,是谢成临被剜掉的眼球。 “你就是不说,我迟早也会找到她,说了,还能死得痛快一些。”那人说着,又砍掉了谢成临的一只手。 谢初凝流着泪,紧了紧手中的剑。 谢成临已经看到了谢初凝,用他仅剩的那一只眼睛焦灼地示意她快走。 谢初凝泪如雨下,咬了咬牙,悄悄挪动脚步往后退。 退着退着,身体一阻,后背被利器抵住。 耳边传来一个女人阴鸷的声音。 “想跑?跑哪儿去?” 女人说完对着谢初凝的后背就是一掌,将她拍进了院中。 “夫君,死丫头被我抓到了。”女人对着道士说道。 谢成临绝望地闭上眼。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多的痛苦,是不是都白受了?死丫头还不是被我抓到了?”道士对谢成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既然你这么不爱说话,那贫道就成全了你罢。”说完,捏住谢成临的下颌猛一使劲,迫使他张大了嘴,将他的舌头硬生生的拔了下来。 谢成临发不出声音,痛苦地呜咽,泪水和着血从眼眶中留下来。 “爹!爹啊!你这个恶魔!你这个畜生!你是谁?!”谢初凝被女人紧紧扼制住,嘶声力竭地吼道,疯狂地挣扎。 “我是谁?”道士一剑刺入谢成临的胸膛,抬脚一踢,将已经咽气的谢成临踢倒在地,走到谢初凝面前,“你问我是谁?哈哈哈哈哈,你问我是谁!” 他一把将谢初凝拎了起来,捏住她的脖子,“睁大眼好好看看!这满地的尸首,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谢家和你有什么仇?!” “夫君,还不快杀了她!我要她死,我要她给我的峰儿陪葬!”女人尖声喊道。 “阿敏,别急。”道士换了副柔和的嗓音对女人道,“就这么让她死,太便宜她了,峰儿会不高兴。”说完,语气一变,对谢初凝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儿,你说杀就杀,你说我是不是该生气?是不是!”捏住谢初凝脖子的手猛地缩紧。 “你是……你是何峰的……” “没错!你杀了我的儿子,就是让你整个谢家陪葬也不能平息我心头的怒火!” 何涛用绳子将谢初凝绑了,倒吊在院中的树上。 “你有没有见过杀鸡?”何涛站在谢初凝面前问道,狰狞的笑容再度浮起,“从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是没见过。今日贫道就教教你,何为杀鸡。”说完,提剑,在谢初凝的喉口割了道小小的口子,鲜血霎时涌出,“先将鸡的双翅抓住,再取其喉口,狠狠割上一刀,放血,待血流得差不多,那鸡也便差不多死透了。不过,贫道不愿让你死得太快,贫道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化为灰烬,哈哈哈哈!” …… 夙迟尔捧着被谢初今喂得饱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随谢初今走在回谢宅的路上。 “你能不能走快点儿?”谢初今在前头催促道,“能劳烦您高抬贵脚,稍微使点儿轻功不?等你走到谢家,天都亮了!” “我,我实在是吃得太饱了……”夙迟尔不好意思道,“我一提气,一颠簸,就感觉要吐出来……” “这么能吃,二百两被你吃个精光,你是天蓬元帅投胎的么!” 夙迟尔嘿嘿一笑,“不是啊,天蓬元帅是个男的,我可是女的……”脸色一变,手向前一指,“初今哥哥,你看!” 谢初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不好,是谢家的方向!” 谢初今拔腿就往前冲。 夙迟尔再也顾不得饱胀的肚子,一咬牙也跟着谢初今跑了起来。 等两人跑到谢宅前,整群院落俱已化为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半边夜空。曾经气魄慑人的苍龙变成了一条火龙,火龙周围的树木被火舌吞噬,也燃了起来,火势一直延伸到后山,整座山被火海笼罩。 谢初今无措地看着眼前有如炼狱的一幕,心痛得大叫一声,捏紧拳头,顶着火舌,冲进了火海之中,在满地的尸首中发疯一般地寻找谢成钦的身影。浓烟弥漫,火光肆虐,双眼被熏得直冒眼泪,视线被泪水模糊,分不清方向。 临别前,谢成钦那一抹慈爱的笑容仿佛近在眼前,他说过的话近得就像刚刚才说过。 “臭小子,快滚罢!突然这么孝顺,想吓死你老子啊!” 他不过才离开了一会儿! 希望一寸寸消失,他茫然地站在火海之中,意识模糊,天旋地转,脑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没有一个活人,全死了,全都死了…… 手忽然被人牵住。 “初今哥哥,快出去!危险!”夙迟尔一把抓住谢初今的手,用力将人往外拖。 谢初今像一具行尸走肉,任由夙迟尔拖着往前行。 迷迷怔怔中,听到有人在呼救,声音微弱。 是谢初凝的声音。 谢初今猛然醒过神,四处打量,在一颗树上找到了被倒吊着的谢初凝。 谢初凝脸色惨白,已经气若游丝。 夙迟尔一挥剑,将吊住谢初凝的绳索砍断。 谢初今接住了谢初凝,从袍角上扯了一条布下来,将谢初凝的伤口包紧。 夙迟尔探了探谢初凝的鼻息,“初今哥哥,她快不行了,赶快带她回去找楼哥哥!” 谢初今抱起谢初凝,与夙迟尔冲出了火海,向十二都天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火龙再也支撑不住,开始崩塌,轰然声、噼啪声响彻夜空,如巨龙怒吼,惊醒了满城沉醉在梦乡的人。火龙身后原本青枝翠蔓的峻山渐渐化成了火山,熊熊火光照亮了半个恭州城。 曾屹立武林百年的武学世家,就此付之一炬,一夜之间,满门俱灭。 第77章 (七十七) 唐楼反坐在竹椅上,只穿了一条中裤,双手抱着椅背,上半身赤-裸着,将后背露在谢成韫面前。 谢成韫左手拿着一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瓶中的药水倒在右手的纱巾上,轻轻地将药水涂抹在唐楼后背的伤口上。他后背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那疤痕看起来有些狰狞得刺眼。 边涂药水,边对着伤口吹气。 唐楼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桃花眼弯成一弯新月。可真是乖啊,还记得他喜欢让她吹的。 “还疼么?”谢成韫摸了摸那条淡红色的伤疤,粗粗的,凸起在他的背上,就像被摔碎后修补过的白玉,残缺而戳人心扉。 她的手指所触之处,立时便是一股酥麻。唐楼倒抽了一口凉气,勉强稳了稳心绪,笑道:“早就不疼了,有些痒倒是真的。” 谢成韫的手指往下移,停在后背正中那一点,轻声问道:“这里呢?还疼不疼?” 唐楼的笑容一滞。 她这是又把他当成那个人了?那个已经死了却让她念念不忘的人? 无奈地笑了笑,随她去罢。 她把他当成谁都好,她想让他当她的谁都好,只要她不再推开他,只要她不再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只要她还在他眼前,她想怎样都好。 嫉妒算什么?不甘算什么?没了她,一切都是空。 他摇了摇头,代替那个已经死了的人答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谢成韫将小瓷瓶放到一边,伸出手,从后面抱住唐楼,将侧脸贴在他冰凉如玉的后背上,“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剑,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抓住她箍在她胸前的手,将那仿似无骨的柔荑轻轻拨开,转过身,面对着她,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拥着她,“阿韫,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三个字。” “嗯?”他一眨不眨地望入她的双眸,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谢成韫回望着他,点头。 他真是爱极了她这副乖顺的模样,这副只有他才有幸得见的可爱模样,忍不住,一低头,朝她如激丹般娇艳的唇上覆了上去。 从未想过,他还能回来,也未曾想过,她与他还能有这一日。不论他想做什么,都随他罢,他喜欢就好。谢成韫闭上眼,双手环上他的腰,仰起头,顺从地承受着他一轮更胜一轮的热烈,在他如火如荼的怀抱中软成了水…… 屋外忽起嘈杂,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当家!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你快些出来!” 是天亥的声音。 唐楼喘着粗气放开谢成韫,飞快地平复了心绪,将搁在旁边的中衣和长袍往身上一套,去开了门,“出甚么事了?” “是二当家,二当家回来了,可是他快疯了!”天亥焦急道。 “阿今在哪?”谢成韫问道。 “他们都在二当家房里呢!还有夙姐姐,他们还带回来一个伤得很重的姐姐,圣医老伯伯正在给她医治。” 第65节 谢成韫不再多问,与唐楼一道朝谢初今的房间赶去。 在竹廊上,远远看见谢初今和夙迟尔争持不下。 谢初今手里拿着二连矢,一副拼了命要往外冲的架势,被夙迟尔死死拉住。 “初今哥哥,你不能去!” “放手!”谢初今双眼血红,额头青筋勃发,失去理智般掰着夙迟尔紧紧抓住他的手。 谢成韫赶紧走了过去,一把抓住谢初今的手,“阿今,你要伤到迟尔了!你快把她的手掰断了!快松开!” 谢初今这才松开手。 “阿今,你这是怎么了?出甚么事了?” 谢初今看了看谢成韫,充血的双眸之中流下泪来,“谢成韫,谢家没了,我爹也没了,我没有爹了,谢成韫,我没有爹了……” “你说谢家怎么了?!” “谢成韫,你说得没错,子欲养而亲不待,亲不待啊,我昨日还跟我爹说,等到他三十六岁,要给他大办一场,没机会了,这下再也没机会了……”谢初今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我去给我爹报仇!” “你找谁报仇?” “何涛!是他,一定是他!我和他拼了!” “阿今!”谢成韫一把将谢初今拉住,紧紧抱住他,柔声安抚道,“阿今,别怕,别怕。阿今还有我,你还有姑姑。”一抬手,点了谢初今的睡穴。 谢初今闭了眼,靠在谢成韫肩头,睡了过去。谢成韫将他手里的二连矢取下,示意唐楼将他扶过去。 谢初今的床上躺着重伤不醒的谢初凝,老鬼正在给谢初凝治伤。唐楼将谢初今扶到了自己的房间。 谢成韫将谢初今的二连矢放在他摆放各种机关的多宝阁上。 走到老鬼身边,看了看闭眼躺着的谢初凝,问道:“圣医,她如何了?可有碍?” “呵呵,有老头子在,自然是死不了。” 得到答案,谢成韫转向夙迟尔,道:“迟尔,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说说。” 夙迟尔便将她所见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谢成韫。 谢成韫垂眸不语,越听心中越难过。其中的惨状,光是听夙迟尔口述,她都觉得浑身战栗。 前一世,她虽是被谢家背弃,甚至被他们毫不留情地送上死路,但这好歹是她的家族,百余口人,多少无辜的人,说没就都没了,连同经历百年才积累下来的家业。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等的心痛。 她不明白,上一世,在她死之前,谢家明明还是好好的,也未与任何了不得的恶人结下过什么梁子。为何,这一世反而在劫难逃?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从这一世醒来时,与谢初今合作审问元冬的那一晚,谢初今对她说过的话。 “……身上背负太多命债,今生无论如何不能习武,只能做个平庸的闺阁女子,否则轻则死无葬身之地,重则克父克母,祸及满门……” 克父克母,祸及满门。 一语成谶。 竟是她的错? 是她的到来,搅乱了一切。 谢成韫的手变得冰凉,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难过而又无措。 她微微发抖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唐楼捏了捏她的手掌,用温和舒缓的语调对她说道:“阿韫,我在。” “不要!爹!不要!娘,哥哥,不要死!不要杀他们!啊啊啊啊!” 昏迷着的谢初凝突然惊恐地大喊起来,声音凄凉而痛苦,随即双眼一睁,猛地坐了起来。 她多希望,那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然而,仓惶的目光扫过四周,见到站在床边表情沉重的谢成韫,还有喉口钻心般的痛楚,无一不在提醒着她,那不是噩梦。 谢家,真的没了。她的父母兄长,真的不在了。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任凭泪水长流。何涛说过的话,像是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她。不,她不信,谢家怎么会是她害的,她的父母兄长,怎么可能会是因她而死。 “圣医,她就拜托您了。”谢成韫对老鬼道,谢初凝这张脸让她心烦意冗,转身就要离开。 “谢成韫,你别走。”谢初凝突然开口。 谢成韫停下,回转身看着她。 “用不着你假好心。”谢初凝仰头,带泪的双眸含冤带恨地死死盯着她,“你也认为谢家是我害的?你心里其实恨我恨得要死对不对?可是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恨我。我对谢家的感情比你深,你翅膀硬了,说走就走。害死他们的凶手,你也占一份!当年,那个和尚早就告诫过,你不能习武,否则祸害家族。可是你我行我素,偷偷地去伽蓝寺学了一身本事不说,还背弃了家族。是你惹怒了上天,是你把厄运引到了谢家头上,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一道白影闪过,谢初凝被唐楼点了哑穴,张大了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点得好!”老鬼道,“一个姑娘家,废话这么多,不知好歹,聒噪。” 唐楼对老鬼道:“她若配合,你就治。若是不配合,你随意。”回到谢成韫身边,牵了她的手走了出去。 出了谢初今的房门,站在竹廊上。 唐楼对谢成韫道:“阿韫,她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她不过就是想推脱罢了。灭门之罪,她承受不起。” “我想回谢家看看。”谢成韫道,对着唐楼询问的眼神,解释道,“谢家被灭门这事,太过蹊跷。” 唐楼点点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偌大一个顶尖的武学世家,说灭就灭,未免也太容易了些。除了阿今他们碰巧逃过一劫,其余的人无一幸免,委实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杀戮之时,动静何其惨烈,为何四邻无人知晓,都是待到火起之后才发觉?疑点太多,去看看也好,我陪你去。” 谢成韫对天寅简单交待了一番,便和唐楼动身去了谢家。 天亥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给谢初凝熬的药。 半路遇到苏愫酥。 “把药给我罢,那位姑娘与我是旧识,我给她送去好了。”苏愫酥笑着对天亥道。 天亥未作他想,将药碗交给了苏愫酥。 苏愫酥推开谢初凝所在的房门,走了进去。 第78章 (七十八) “你是谁?”谢初凝疑惑地看着站在她床前的年轻姑娘,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 苏愫酥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谢姑娘,先将药喝了再说罢。这可是鬼手圣医亲自开的药,有钱也买不到呢,你运气不错。”微微弯下腰,笑了笑,“早日好起来,才能为你爹娘报仇啊。” 谢初凝犹豫了一瞬,终是将药一饮而尽,把空碗交给苏愫酥,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苏愫酥不答,走到桌边,将碗放在了桌上,这才慢悠悠地走向谢初凝,嘴角浮起一个戏谑的笑容,“谢姑娘不记得我了?我可是对谢姑娘印象深刻呢!没想到谢姑娘如此健忘,竟然连昔日交过手的对手都不记得了。大山剑会上,你剑挑多人,何其风光。连我,都差一点死在你的宵光剑之下呢。” “是你!”谢初凝瞪大了眼,脑中想起了这个人来。当年大山剑会,她执宵光,对方执鸦九,若不是从天而降一个什么子虚门门主,她只差一厘便要杀了她。只是,此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陡的一惊,目光扫向桌上的空碗,“你给我下了毒?!” 苏愫酥掩口扑哧一笑,连连摆手,“那可没有!谢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你自己心思歹毒,便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么?下毒?本姑娘不屑做的。再说,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的,又不是我的地盘,我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谢初凝冷冷道:“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请你出去罢。” “谢姑娘还是这样的目中无人那,我好歹也替你送了药来,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口气还这样不善。”苏愫酥收起笑,“落到如此田地,也是活该。” 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甚是轻声,却刚好够谢初凝听到。 谢初凝恚怒而起,冲到苏愫酥面前就是一掌。却因身体虚弱之故,掌力轻飘飘的,被苏愫酥轻松避了开去。 苏愫酥反手一掌,将谢初凝拍回床上。 “念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只用了三成的力道。”苏愫酥冷笑着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谢初凝,“还以为大山剑会上的出丑能让你长记性,没想到还是这么凶狠。不过,本姑娘不打算和你计较了,可怜虫!” “不许叫我可怜虫!”谢初凝怒吼道。 “你不可怜谁可怜?自以为是,结果给家里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害得所有人都因你而惨死。你看看你,这么狠毒,就连你的亲姑姑都不愿帮你,她宁可帮一个外人,宁可让你在天下人面前丢脸,也不愿成全你,可怜虫!” 谢初凝一愣,“你说什么?什么宁可帮一个外人?” 苏愫酥拍了拍手,故作惊讶道:“啊呀,你不会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罢?” “你想说甚么?有屁快放!”谢初凝咬牙。cncnz.net “呵,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蠢货。”苏愫酥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在大山剑会上当众嘲讽你让你丢尽人不算还自己出尽风头的子虚门门主是谁?可不就是你的亲姑姑么!” “子虚门门主明明是个男子。”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你忘了你那易得一手好容的好三哥了?” “你骗人!我不信!” “我只是告诉你实情,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反正,当日救我的就是你姑姑,夺走宵光剑的也是她。哦,对了,趁她现在不在,你可以去她房里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宵光剑呢。”苏愫酥拿起空碗,打开门,回头朝谢初凝笑了笑,“你姑姑的房间在楼上,左走到底便是了。”说完走了出去。 谢初凝站在谢成韫的梳妆台前,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打开的妆奁盒。妆奁盒中盘踞着的银蛇,口吐红信,蛇首高高昂起,冷眼看着她,仿佛在嘲笑她。 嘲笑她什么呢? 不自量力?可悲?可笑?抑或是愚蠢? 她被所有人嘲笑,只有三哥还愿意关心她。她以为她至少还有三哥,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 一滴泪落下来,啪嗒打在宵光的蛇身上,银光一闪,晃得她闭上了眼。 谢成韫,我的好姑姑。 这几年来,拜你所赐,我被父亲憎恶,被所有人嘲笑,日日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不如死。 这把剑,我不配用?呵,说得多么大义凛然! 你宁可让宵光尘封在这角落不见天日,也不愿给我,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还有谢家那些惨死的冤魂,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违背天意,才遭了天谴!这一切,与我何干?你们休想将这泼天的罪名赖到我头上!谢成韫,你害得我如此惨,此仇不报,我谢初凝誓不为人! 谢初凝深吸一口气,将妆奁盒合上,毅然将泪抹去,走了出去。 回了房,发现谢初今在里面。 “三哥。” 谢初今“嗯”了声,问道:“去哪儿了?” “随便走了走。”谢初凝闷声道。 谢初今见她双眼红通通的,很显然是才哭过,“凝儿,别难过,你还有三哥,还有姑姑。以后,你就在这儿住下。” 谢初凝眼中含了泪,直直地看着谢初今,“三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记得。” “那个时候,我们一同在校场长大。三哥聪明,会玩儿,凝儿总喜欢跟在三哥后面,凝儿喜欢三哥比自己的亲哥哥还要多。三哥虽然每次都是恶狠狠地要赶凝儿走,却没有一次真的赶走凝儿。三哥总是这样,嘴上说得再凶,也不会真的动手。” 第66节 “说这些做甚么?” 谢初凝的眼泪滴落下来,“明明从小与三哥交好的是凝儿。后来,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三哥渐渐地就与凝儿疏远了起来,与姑姑越走越近。凝儿一直以为,三哥离家真是闯荡江湖,没想到,三哥是和姑姑在一起。凝儿每每想起这些,总是会感慨万千。”伸手擦掉了眼泪,红着眼,“凝儿只想知道,三哥心里可还当我是妹子?三哥,若是有一日,凝儿与姑姑势不两立,三哥是帮凝儿还是帮她?” 谢初今皱眉看着谢初凝,“谢初凝,你又想做甚么?!你好好的,自然还是我的妹子。我警告你,好好地你不要兴风作浪!这世上若是有谁与谢成韫为敌,便是与我为敌,我不会放过。” 谢初凝笑了笑,“知道了,三哥。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紧张甚么?我现在甚么别的都不想,我只想报仇。” 谢初今走了过去,拍了拍谢初凝的肩膀,“少东想西想,先把伤养好再说。”说完走出门,迎面遇到苏愫酥。 “闯祸精?!你怎会在这里?” “关你何事,讨厌鬼!”苏愫酥瞥了谢初今一眼,擦身而过。 “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 苏愫酥转过身,“你凭什么赶我走?” “凭我是这里的二当家,凭我看你不顺眼。” 苏愫酥咬了咬唇,“要走,我也要把迟尔带走!” “阿姐!”夙迟尔站在苏愫酥身后,轻轻道,“阿姐,我,我还不想走。” “爷高兴让谁留下就让谁留下,迟尔,过来!”谢初今手一伸,将夙迟尔拉了过来,“闯祸精,我再问你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夙迟尔看谢初今的眼神分明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看心上人的眼神,而谢初今对夙迟尔的维护令苏愫酥怒火丛生。凭什么,在她面前凶神恶煞,在迟尔面前就和颜悦色?凭什么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拿她当一回事! “我偏不走!夙迟尔,你喜欢上他了?你看上他甚么?粗鲁无礼,心思龌龊,罔顾人伦,整日和自己的亲姑姑厮混一处,不三不四,不清不楚……” 夙迟尔被她的口无遮拦吓一跳,赶紧冲上前去捂她的嘴,却是来不及阻止了。 “姓苏的,你混蛋!”谢初今气得简直要炸了,冲冠眦裂,一挥手,大吼一声,“天寅!天卯!天字辈的,都他娘的给老子出来!!!” 孩子们一溜烟全跑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红了眼狂躁的谢初今。 “把这个丑八怪给我扔出去!立刻!马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苏愫酥四仰八叉地抬了起来,像扔尸体一样把苏愫酥麻溜地扔出了海棠林。 夙迟尔急得团团转,左右为难。一边是阿姐,一边是初今哥哥,一张小脸愁成了一团。 哎!阿姐只是被扔了出去,她认识回家的路,没事的,没事的。 初今哥哥才刚刚失去了父亲,好可怜,她还是留下来陪他罢。 …… 是夜,恭州,唐家。 唐肃正准备就寝,听得家仆来报,有人找大公子。遂命家仆将来人带至偏厅,换了身见客的外袍,到了偏厅。 进得偏厅,见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厅中,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女子拉下蒙在脸上的面纱。 “谢初凝?是你。”唐肃扬起眉,诧异地看着她,“你还活着?” 谢初凝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唐肃面前,直奔主题,“唐公子,你至今未娶,是否还惦记着我姑姑?可还想寻回你的未婚妻?” 唐肃抿了抿唇,冷冽藏刀的双眸之中泛出寒光,“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与唐公子做笔交易,如何?” 第79章 (七十九) “你想让唐家替你报仇?”唐肃扬眉。 “是。唐谢两家,本就是世交,相扶相持这么多年,理应分甘共苦,守望相助。如今,谢家遭此大劫,唐家难道不该尽一份力?何况,我助你将未婚妻找回来,谢家便仍是你的岳家。岳家有难,你难道忍心坐视不管?我帮你了了心愿,你替我杀了何涛。” 唐肃勾了勾唇,道:“算盘倒是打得不错,杀何涛也不是不能。只是,你准备如何帮我了心愿?你又知道我的心愿为何?” “我带你去她藏身之所便是,那处所甚是隐蔽,不过我刚刚才去过一次,已经摸清方向。那地方,除她以外,还有一些别的人,都是她分外在意想要保护的人。这些,皆是她的软肋。你须得赶紧多带些人手,趁她此刻外出,将那些人全部掳了来。她素来重情重义,你手上牢牢抓着她的软肋,以其性命相挟,还怕她不乖乖送上门,任你鱼肉?届时,你是要不计前嫌地娶了她还是恨意难消要杀了她,全凭你喜欢。” 唐肃半眯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姑娘。看上去天真无邪,实则心思歹毒,堪比毒蛇。谢家清誉百年,侠义百年,没想到竟出了这么个阴险毒辣之辈,令其族人望尘莫及,阴狠程度就连他也难望其项背。此女,万万留不得,必得借机除去才好,否则必是大患。 谢初凝对唐肃的心思一无所知,继续开口道:“不过,她的老巢,被一片海棠林布置成的迷阵护着,进去不易,得你自己想办法。” “海棠阵?这有何难。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我的事。” “既如此,事不宜迟,唐公子尽早动手罢。”谢初凝眼神闪烁了一下,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三哥是无辜的,你不许伤他。” 唐肃眸中精光晃过,“哦?谢初今也在?” “是,如今谢家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了,你答应我,不许伤他。” 唐肃蔚然一笑,“这个自然,我答应你便是,不伤他。” “你准备何时动身?” “即刻。”唐肃挥手,招来手下,“速速去把人召来,再把上回从霹雳堂买的那些东西带上。” 谢成韫站在已被烧成废墟的谢家宅院之中。 一场大火,留下的除了残渣,再无其他。连一具能分辨出形状的尸首都找不到,谢家一门都随着这座宅院化成了灰烬。 紧靠着谢家宅院的后山被烧得光秃秃的,留下的只有黑漆漆的焦土。偶尔有风刮过,呜咽着带起了遍地的烟灰与焦糊味,仿佛在无助地痛苦呻-吟。 亲见与听人口述,毕竟是有差别的。谢成韫站在寒风中,看着这片废墟,眼前浮现百余冤魂垂死挣扎的惨景,身体不可控制地瑟瑟发抖。 唐楼转了一圈回来,见此情景,走到谢成韫身后,从后面环住她,用温热的大手捂住她冰凉的双手,在她耳边温声说道:“伽蓝寺的戒嗔大师与我有些交情,过几日,我去请他来,为谢家亡魂持诵往生咒,超度他们早登极乐。” 谢成韫靠在唐楼怀中,“嗯”了声。 “阿韫。”唐楼唤道。 “嗯?” “谢家除了何涛,可还惹上过其他麻烦?” 谢成韫站直,转过身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询问。 唐楼解释道:“方才,我打探了一圈,听四邻描述,皆说当晚未曾听见有任何响动发出,无人呼喊,无人惨叫,一切都是静悄悄地发生的。直到火起,轰燃之声响彻夜空,才有人惊觉谢家出了事,但为时晚矣。谢家人似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很可能是在睡梦中,才被……” “睡梦中?你是说,他们被下了药?” “是,有这个可能。”唐楼扶着谢成韫的肩膀,继续道,“如此一来,这些怪异之处便能解释得通了。” “谢家百余口人,再加上前来贺寿的本家宾客,这么多人,要如何才能使他们一齐中毒而不自知?” “你忘了谢家当天正在办寿宴了?” “寿宴上如此多的吃食,每个人的口味各异,有人不吃这道菜,有人不吃那道菜,难不成要在所有的食物上都下毒?”谢成韫提出疑问。 “不必如此麻烦。”唐楼微微摇头,“其中有一道吃食,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吃的。中原俗规,寿宴上的寿面,代表了寿星的福寿,举凡赴宴之人,就连地位低下的奴仆,都要吃上几根喝几口汤,以祈祷寿星延年益寿、福泽延绵,否则便是不敬。若要下毒,只需在这寿面上动手脚便可。” “寿面掺毒?” “嗯,我认为,极有可能是寿面的汤水中混了毒。阿韫,我问你,谢家平日的饮水源自何处?” 谢成韫道:“后山上有一口古井,谢家饮用的水都是由负责担水的仆人从那井中挑来。” “带我去看看。” 谢成韫带唐楼来到后山,在一片焦黑的枯枝断杈中找到了古井。井上的辘轳已被烧毁,不远处有一只被烧得只剩了半截的水桶。 唐楼拿着半截水桶,施展轻功,跳到了井中,舀了一桶井水上来。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倒了几滴其中的液体在水桶中。很快,水桶中的水从透明无色变成了淡淡的绿色。 “井水确实是被人下了毒。”唐楼看了谢成韫一眼,“这应该是一种能让人服下之后沉睡不醒的毒。作为一家一族的水源,此井平素必是得到了妥善保护的,不会轻易让不相干之人接近。” “是,古井一直有人守着,且地处隐秘之所,除了本族中人,外人不并不知晓,只除了唐家。”谢成韫眸光深凝,双拳不自主地捏紧,“是唐肃。” 唐楼见状,走到谢成韫身边,拉过她的手,将她紧握的双拳打开,揉了揉,捂在自己的手中,“唐肃?” 谢成韫闭上眼,靠在唐楼肩头,“谢家的灭门,总归是与我脱不了干系了。”声音中透着说不尽的压抑。 唐楼轻轻揽着她,缓缓抚着她的后背,“阿韫,在这世间,总有些作恶多端之人,极尽所能行穷凶极恶之事,让人避无可避。诸恶之因由他们而起,诸恶之罪由他们犯下,诸恶之果也理应由他们承担。这是他们的业障,我们不能将他们的罪孽揽到自己身上。” 谢成韫将头埋进唐楼的肩窝,默不作声。 唐楼垂眸谛视着她的头顶,不置一词,留给她一片安静。 好半天,谢成韫才抬起头,目视前方,“你说得对。谢家百余口人命,他们得用命偿。” 她眼中的低迷和消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果决。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是他最初为之怦然心动的模样。 “好,不论你想做甚么,我都会陪你。”他郑重道,“阿韫有何打算?” “不急在一时,先回十二都天罢。以我目前的修为,应付唐肃足矣,却不一定能打得过何涛。”谢成韫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本《无相剑诀》?” “《无相剑诀》?可是传说能化剑于无形的那本剑谱?在你手中?” “你不记得了?”谢成韫微微一愣,迷惑地看着唐楼。看他茫然的样子,似是并不知情。难道他不是?他到底是哪一个唐楼?她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唐楼心里一拧。 《无相剑诀》?是她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又一件过往?看她脸色微变,虽是很快恢复了过来,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终归是被她发觉了。她会如何做?恼恨他的欺骗,再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他,拒绝他? 他平静地看着她,面上虽是一派云淡风轻,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内是何等的忐忑。 “嗯,这本剑谱一直在我脑中记着。之前,我内力不稳,不敢贸然去练。后来,服了你送来的固元丹,内力稳固之后才渐渐开始练无相剑。还剩最后一式没有练成,待我练成无相剑,再去找何涛索命。”谢成韫解释道。 她没有不依不饶地追根究底。唐楼松了口气,竟有种逃过一劫的释然。他在心里暗暗苦笑,他的阿韫可真是了不起啊,自己在她面前,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了。 “走罢。”谢成韫道,率先转身。 唐楼快步跟了上去,自然地牵了她的手。谢成韫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并未像往常那样回握住他的手。 唐楼眼底的光黯了黯,却仍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的手滑出来,若无其事地问道:“阿韫,唐肃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与他有何过结?” 谢成韫犹豫了一瞬,站定在他面前,语出惊人:“我与他之间,积了两世的仇怨。他曾经杀了我一次,如今,还想要再杀我一次。而我,拜他所赐,曾如丧家之犬一般横尸荒野,如今,我只想双倍奉还!” 第80章 (八十) 第67节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玄之又玄的隐秘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讲了出来。不过,若倾听的对象是他,那便也无甚要紧的了。只因,不论他是哪一唐楼,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信得过的人。 谢成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比坦然地看着唐楼,干脆一次性吐露个痛快。 “前一世,我被唐肃杀了之后,本以为会魂归黄泉,堕入轮回,没想到再睁眼却是回到了十二岁那一年。更加没想到的是,唐肃也先我一步回来了,暗中谋划好了一切。” “由于他的从中作梗,我这一世的命运与前一世截然相反,身体柔弱、性格懦弱不说,还与他早早地订了亲。我为了自救,这才去的伽蓝寺,找到我师父,学会了无相内功。再后来,我发现,这具身体之内并不是只有我这一个魂魄存在,那个因唐肃之故而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的谢成韫并没有离去,她一直沉睡在这具身体之内。” 唐楼一直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面容平淡不显波澜,安静耐心地听她述说着。 谢成韫稍作停顿之后,继续道:“我想,唐肃应该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想把我抓回去。他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另一个谢成韫醒过来……” 听谢成韫说完,前前后后发生在她和自己之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唐楼不过一转念,便将这些缘故想了个透彻。 至此,唐二哥哥是谁,他心中也终于有了答案。 凉风掠过,吹起了谢成韫鬓侧的几根细长的青丝,横挂在她的眼睛和鼻梁上,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眸。 唐楼伸手,将那几根青丝拂下,待她重新睁开眼之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问出了此刻他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个问题:“你和我的前世是怎样的?” “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谢成韫道。 “原来是青梅竹马。”一丝苦涩潜入心中,轻轻地掉落在心底。怪不得,会让她念念不忘。 “你对自己的身世可有了解?你与唐肃……” “我知道,唐稳是我生父。”唐楼答道,幽深的目光之中透出冷意,“不止如此,我还知道,我五岁那年被人刺杀,幕后的主使便是唐肃。” “你都知道了?”谢成韫惊讶道。 唐楼点头,“初时,我以为他要杀我,是因为我的身世。没想到,是因为阿韫。” 杀了他,不给他一丝一毫接近她的机会。虽然他没死,却也因此与她天各一方,成了陌路。若不是她的执着和念念不忘,若不是她放下矜持努力地靠近他,他这一世便要在浑然不觉中永远地错过她。而他,却差一点亲手将她推离,将她原本炽热的心浇了个透凉,令她心灰意冷。 唐楼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后怕。上前一步,用力将谢成韫圈在怀中,不停地亲吻她的头发。仿佛只有这真实的触感,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谢成韫并不知道唐楼此刻心中的煎熬与辗转,自从知道他不是前一世的唐楼之后,心中忽然对他的亲近和碰触生出些抗拒的情绪来,双手贴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却终是没能忍心。想到他的后背之上,那条因她而起的伤疤还狰狞横亘着,她的双手便软了下来,无力地搭在他的胸膛。 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对这一世的唐楼存的到底是何种感情。 她有时会分不清前一世的唐楼与这一世的唐楼,同样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若说他们是一个人,各自的经历记忆截然不同;若说是两个人,却明明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笑容、性情以及令她放心依靠的臂膀。 她的头发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是他喜欢的香味,比他珍藏在天墉城地下酒窖中的上等佳酿还要令他沉迷。他以前总想不明白,为何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让他倾心,让他喜欢。时至今日,终于知道,他对她的赤诚与眷恋早已篆刻在了他的命格里,她是他的命中注定。 是他的,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我大约想明白了,为何唐肃会与何涛勾结。”唐楼保持圈住谢成韫的姿势,将唇贴在她耳边说道,“他需要何涛的驱魂术唤醒你体内的另一个魂魄,而何涛需要他的协助对谢家进行灭门。驱魂术乃是朝真太虚天的道术,而朝真太虚天也已被何涛灭了满门,世上会此术之人仅剩下了一个何涛。何涛当年用此术令其子何峰死而复生,唐肃是想在你身上故技重演。原来,上次伽蓝寺中那个气势庞大的铜铃阵是为了派这个用场。” 他紧了紧双臂,语调变得凝重而肃沉,“驱魂术一旦奏效,被驱逐的魂魄便只有灰飞烟灭这一个下场,再不入轮回。” 十二都天。 夙迟尔托腮,趴在谢初今的书案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书案上摆放着的东西,双眼不断放出异彩。 谢初今将这几年他制作的兵器全部摊在了书案上,孔雀翎、两把二连矢以及刚刚才完工的祁氏连弩。这些兵器,不论是哪一件,都能让他报仇。 只要他能找到何涛。 “初今哥哥的脑子一定长得和常人不一样。”夙迟尔歪了歪脑袋,怎么想便怎么说了出来。 谢初今瞟了她一眼,“甚么意思?” 夙迟尔咧嘴一笑,眼中溢出的是钦佩的神采,“说你聪明呀!初今哥哥最聪明了!” 谢初今浅浅一笑,小丫头有心了,自从谢家出了事,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做甚么都哄着他,生怕惹他伤心,生怕他又一时冲动地去找何涛报仇。他是无比迫切地想要报仇,但冷静了下来,也知道该从长计议。谢家现在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他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想到这里,忽然发现很长时间没看到谢初凝了。 “谢初凝去哪儿了?”谢初今问夙迟尔。 夙迟尔迷茫地眨了眨眼,她的眼睛都用来盯着初今哥哥了,哪里注意到过谢初凝。“我,我不知道……” 谢初今站起身,“我去找找。”这死丫头,不会孤身一人去找何涛报仇了罢。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 谢初凝冲了进来。 “三哥,你快跟我走!”走到谢初今身边,拉着他就往外走。 谢初今一把拍掉谢初凝的手,拧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谢初凝急道:“三哥,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你快跟我走。” “为何要走?去哪里?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会跟你走!” 谢初凝见他岿然不动,心一横,胡诌道:“我知道何涛在哪里!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你跟不跟我走?” 谢初今脸色一变,一扭头看向书案。 夙迟尔暗道不妙,急道:“初今哥哥,你忘了,要等谢姐姐回来的!” “等她回来,人都跑了,还报什么仇!”谢初凝大声道,“谢初今,谢家是不是白养活你了?三叔是不是白疼你了?三叔死得那么惨,他可是被活活烧死的呀!你连给他们报仇都还要瞻前顾后么?!” 谢初今一把抓起书案上的二连矢和孔雀翎,将孔雀翎藏在了袖中,拿起其中一把二连矢,给了谢初凝另一把二连矢,道:“给你防身。” “初今哥哥,你想想,你若是出了事,谢姐姐要怎么办?她会伤心死的啊?”夙迟尔死死抱住谢初今的一只胳膊。 谢初今用力将夙迟尔的手掰开,柔和了神色道:“迟尔别担心,我穿了护甲。” 说完和谢初凝一道冲了出去。 第81章 (八十一) 谢初今与谢初凝刚刚越过湖面,便听见海棠林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炸了开来。 接踵而来的又是几声爆炸声,用量之猛,令地面都随之晃动起来,就连湖水也被震得波纹涟涟。海棠林的上空不断升起大团大团浓雾般的黑烟,被风吹散,弥漫在空气中。 谢初今闻了闻,双眉皱起。这气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硝烟的味道。 “海棠林被人炸了!”谢初今猛地反应过来,凌厉的目光扫向谢初凝,“你被人跟踪了?!” 谢初凝心中懊丧不已。唐肃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说好了待她将三哥安全带出去之后,自己再将他们领了进来。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这点功夫都等不了了么!看着斯文儒雅,谁料到行事这么简单粗暴,竟然连火药都用上了! 爆炸声还在持续,一声一声如同惊天怒雷,越传越近。 顾不得等谢初凝回答,谢初今拔腿就往回跑。这么大的阵仗,也不知用了多少火药,海棠林很快便要被炸平,对方这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啊!看这动静,必然人手众多,谢成韫也不在,十二都天老的老,小的小…… 然而,还未等到他跳下湖,最外层的几株海棠树便被炸得四分五裂,与焦土一道四处飞散。 一伙人穿过硝烟,冲进了十二都天。 为首之人,白衣胜雪,手持凌霜剑,眸光如锋芒般扫过四周,扫过湖面,最后定格在湖中心的竹楼上。谢成韫,这几年,你就是躲在此地? 谢初凝走到唐肃面前,怒不可遏,“唐公子,你这是甚么意思?有你这样过河拆桥的么?” 唐肃睨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不理会她的质问,左手一扬,“上!” 从他身后冲出数十名弓箭手,面向竹楼分列在湖边,搭箭上弓,将弦拉满,瞄准竹楼。 唐肃运了运气,用内力向竹楼的方向喊道:“谢初今,带着里面的人出来!乖乖束手就擒,留你们不死!否则,等着你们的,只有万箭穿心的下场!” 竹楼没有动静。 唐肃一挥手。 五只羽箭离弦,向竹楼射去。 “谢初今,你再不出来,下一次可就是五十支了……” 话音未落,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从竹楼之中飞出,掠过湖面,踏上了岸。 列在湖岸的弓箭手纷纷将手中的弓对准了他。 “谢初今,别来无恙。”唐肃冷冷地看向谢初今,“为何只有你一人出来,其他人呢?” 谢初今举起手一指,口中吐出两个字:“在那。”暗暗触动袖中孔雀翎的机关。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无数细密的银光乱闪,漫天飞舞,眼花缭乱之际,来不及躲闪,弓箭手中便接连倒下数人。 唐肃举起凌霜剑,舞得滴水不漏,将细密如针的银光挡了开去。 趁唐肃与这些弓箭手分神之际,孩子们从竹楼内跃出,朝着不同的方向,撒开腿就跑,如野兔般嗖的蹿入了已被炸得乱七八糟狼藉一片的海棠林。 “给我追!”唐肃命令道。 “是!” 几名手下得令,朝孩子们追去。 唐肃凌霜剑一挽,朝谢初今走去。 “孔雀翎!一连误我两回!谢初今,今日,便是孔雀翎也救不了你!” 见孩子们已逃走,谢初今松了口气,无所谓地看着唐肃,将银针用尽、已经空空荡荡的孔雀翎从袖中取出,手一摊,将孔雀翎扔到一边。 将虹渊从剑鞘中拔出,回想谢成韫每回拔剑的样子,像模像样地也挽了个剑花。嘴角歪了歪,浮起一丝浅笑。怪不得谢成韫钟爱剑道,拔剑的感觉不错,挺爽。 当年,父亲将虹渊传给他的时候,该是对他寄予了何等厚望。可惜,他志不在此,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现在看来,剑道也不错,不光能耍帅,还能保护自己。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一道凌厉的寒光迫近,谢初今举起虹渊一挡,根本来不及阻挡凌霜剑气的攻势。白光闪过,谢初今胸前的衣袍被割破,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站定。 唐肃眉峰皱起,凌霜剑气竟然只将他的衣袍割破,他必是穿了护甲!举剑又是一击,朝谢初今的颈部砍去。 “唐肃!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甚么!”谢初凝恨恨地骂道,“你敢伤他,我不会放过你!”一提剑,朝着唐肃刺过去。 唐肃侧身一闪,谢初今趁此机会,掣手取出另一只袖中的二连矢,对准唐肃按下机关。 两颗巨蟒獠牙倏地钉入唐肃的肩部,如同被蟒蛇咬了一般,霎时破开两个血窟窿,将他的白衣染红。 唐肃怒极,一掌将谢初凝拍飞。手中的凌霜剑更加狠戾,招招夺命地朝谢初今的头部和颈部刺去。 谢初凝从地上爬起,想起谢初今交给她的二连矢。赶忙将二连矢拿了出来,对准唐肃就射。 唐肃一把抓住谢初今的衣襟,将他往身前一挡。 獠牙破肉。 谢初今的身体一顿,剧痛袭来。低头,看着胸前。 谢初凝手上还拿着那把二连矢,愣愣地看着谢初今,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两股血柱从谢初今胸前流下,她才发出凄厉的喊声,“三哥!不!” 唐肃松开谢初今的衣襟。 第68节 谢初今晃了晃,身体往下坠。 剧痛逐渐消散,身体似乎变得轻飘飘起来。谢初今倒在地上,艰难地扭过头,看着海棠林的方向,目光开始涣散。 谢成韫,看来,我是等不到你回来了啊。后面的路,陪不了你了,你别怪我。不过,你身边有小白脸,大概也不稀罕我陪着了。 他咧嘴笑了笑,谢成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结果是,矛赢了…… 谢初凝爬到谢初今身边,失声痛哭,“三哥,三哥你醒醒!” “唐肃,你这个畜生!你答应我不伤他的!” 唐肃捂住胸前的伤口,冷冷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没说不杀他。他早就该死了。” “啊啊啊啊!唐肃,我跟你拼了!”谢初凝抓起剑,一跃而起,向唐肃扑了过去。 唐肃连手都懒得抬,抬腿一踢,正中谢初凝胸口,将她一脚踢了出去。 谢初凝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唐肃的手下正要朝她冲过去,被唐肃制止。 “蠢货,你三哥是死在你手里的。哦,不,不仅仅是你三哥,谢家满门都是因你而死。”他走到谢初凝身前蹲下,轻蔑地冷笑一声,俯视她,“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谢家的灭门,其实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日,他们都中了我的毒,才会一个个睡得像死猪。何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轻轻松松结果了他们,像杀猪一样。还有,你爹谢成临,我特意网开一面,给他吃了解药,让他有幸亲眼目睹谢家被灭门,也让他好好尝尝痛苦的滋味。” “魔鬼,你是个魔鬼!”谢初凝目眦欲裂,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唐肃一脚踩在地上。 “是!我就是魔鬼!你们谢家对不起我,所有对不起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饶恕!但是,谢初凝,我不杀你。你只管骂,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好三哥是如何被你害死,又身首异处的。”唐肃站起身。 “你想做甚么?你想做甚么?”谢初凝慌恐道。 唐肃不语,一步一步朝谢初今的尸体走了过去。 “你到底想做甚么?!!”谢初凝惊恐地叫道。 唐肃走到谢初今面前,看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蔑笑,将凌霜剑高高举起,朝着谢初今的头猛地往下一砍。 谢初凝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双目无神,痴痴呆呆地看着唐肃将谢初今的头拎了起来,朝着她走过来。 “谢初今的身体,我留给你们。你替我给谢成韫带句话,明日日落之前,她若不来唐家束手就擒,我会把谢初今的头做成球,供千人踢万人踩,然后拿去喂狗!” 唐肃拎着谢初今的头,转身。 这时,从海棠林闪出几名手下,其中一人抓着天亥。 “属下们该死,只抓住了其中一个孩子。” 唐肃看了看天亥,笑道:“无妨,一个已经够了。”一挥手,“走了!” 一伙人瞬间消失在海棠林中。 刹那间,十二都天又恢复了宁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满草坪的鲜血以及被炸得乱成一堆的海棠林,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幕。 夙迟尔猛地挣开死死拖住他的老鬼,从竹楼底部的湖水中浮出,呼出一口气,不顾一切地朝岸边掠去。 飞奔到谢初今的身体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眼泪夺眶而出。 第82章 (八十二) 谢成韫与唐楼赶回十二都天。 远远望见被炸成一片狼藉、还在冒着青烟的海棠林,心一凉。 脚下一使力,飞快地蹿了进去。 到处是支离破碎、零零散散的海棠树残枝,阵法早已不复存在,失去了阵法的保护,任谁都能够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四周弥漫着的全是浓浓的硝烟味与焦糊味,想到十二都天内的人,谢成韫忽然一阵心慌气短。 疾风一般冲出海棠林,下一刻,猛地顿住。 打了个冷战,懵怔怔望着前方,不解。 那满草坪的血流成河来自何人?那跪在草地上的姑娘为何哭得撕心裂肺?为何不见阿今的身影?为何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强作镇定,她缓缓走到夙迟尔身前。 “迟尔,发生甚么了?” 夙迟尔哭红了双眼,难过得说不出话。 老鬼走上前,看了唐楼一眼,对谢成韫道:“就在不久之前,唐肃带人来过了。你也看见了,他用了火药把海棠林炸了。”老鬼叹了口气,“除了天亥被他抓了去,其余的孩子倒是都逃脱了。” “逃脱”二字让谢成韫略微松了口气。 “阿今呢?”谢成韫问道。 夙迟尔听她一问,嚎啕大哭起来。 谢成韫心一沉,厉声问道:“阿今呢!!!” “呜呜呜呜,谢姐姐,这就是初今哥哥啊,这就是他啊……”夙迟尔指着面前。 谢成韫低头看了一眼。 夙迟尔旁边,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没有头,尸体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剑,一把她最熟悉不过的剑。 “阿今借我一把剑罢。” “没问题,我的那把虹渊借你就是,反正我不喜欢练剑,挂在房里不过积灰而已……” 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阿韫!”唐楼一把揽过谢成韫,将她的双眼遮住。 喉咙口有温热的液体上涌,生生吐出一大口血,滴洒在唐楼的胸前。 谢初凝行尸走肉般地移了过来,声音如同游魂野鬼,“谢成韫,你要真心疼三哥,就赶快去唐肃那里束手就擒罢,去把他的头换回来。明日日落之前,你要是不去,唐肃会把三哥的头做成球,供千人踢万人踩,然后拿去喂狗。” 谢成韫从混沌中回过神。 谢初凝空洞的双眼流下泪,“三哥是被你害死的,谢成韫。你就是个灾星,害了谢家,现在又把三哥害成这样!死无全尸!三哥对你那样好,那样好!!!你不是和三哥要好么?还愣在这里做甚么?装什么伤心?你以为你吐几口血,就对得起他了么?” 谢成韫推开唐楼,站直,问道:“谢初凝,唐肃是不是你引来的?” “是!是我引来的。”谢初凝昂着头,看着谢成韫。 “为甚么?” “为甚么?谢成韫,大山剑会上,你对我做过甚么,你不记得了?我该叫你姑姑,还是该称呼你一声子虚门门主?啊?我的好姑姑!” “就因为这个?”谢成韫眼中泛出仿似入魔的戾气。 “是!谢成韫,我恨你!为甚么死的不是你!你是不是后悔了?可惜,你的报应都降临到三哥身上了。” 谢成韫弯下腰,取下谢初今捏在手中的虹渊剑。剑光一闪,下一瞬,虹渊架在了谢初凝颈边。 “哈哈哈哈!你要杀我?”谢初凝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狠狠地凝视着谢成韫,“谢成韫,你杀啊!杀了我,谢家从此就剩你一个人了。反正谢家这么多人也都被你害死了,不差我一个!” 谢成韫一抖手腕,将虹渊向前一送,深深地没入谢初凝的颈中。 谢初凝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谢成韫定定看着谢初凝,“我是后悔了,大山剑会上没杀了你。”猛地将虹渊抽回,鲜血从谢初凝颈部喷薄而出。 谢初凝倒在谢初今旁边,双眼死死睁着,再也闭不上。 谢成韫走到谢初今的尸体前,跪了下来。颤抖着手抚上这具不完整的冰凉的身体,茫然无措,无助得像个孩子…… 月上中天,如同一轮玉盘挂在夜空,映在湖面,绘出天上地下成双的圆满。竹楼清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显出天上地下无二的孤伶。 谢初今的房中,床榻上摆放着他的尸身,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他最中意的衣裳。 谢成韫站在谢初今的床前,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胸口的两颗獠牙洞被衣裳遮住,看不见。 目光从胸口往上,空荡荡。 没有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没有那副常见的鄙夷神情,也没有她已经习惯了的没心没肺的笑。 心猛地一阵刺痛。 一幕幕画面闪过,一张张生动鲜活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这下你我是真真正正两清了,我可再不欠你了!” “你说罢,我信。” “放他娘的狗屁!我谢家女儿,岂容他作践!” “有谢初今在,必不让你受委屈。” “小爷带你去见见世面。” “你以为小爷爱凑热闹!” “谢成韫,你哭了?” “谢成韫,你别哭了,大不了我不要你还我人情了。” …… 最后定格在谢初今如释重负的一笑上。 “这容易,要想知道结果,下次得空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眼眶中好像有什么流了出来,慢慢地模糊了眼前谢初今的身影。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唐楼走了进来,站在谢成韫身后,“阿韫。” 谢成韫毫无反应,仍是纹丝不动地站着。 唐楼又唤了一声,“阿韫?” 谢成韫动了动,转过身,抬头,顺着模糊的视线向唐楼看去。 却看到唐楼瞬间变了脸色,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慌,上前一步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外跑。 第69节 唐楼抱着谢成韫跑到老鬼房门外,一脚将门踹开,抱着人就冲了进去。 老鬼刚睡下,一惊,从床上跳了下来。向唐楼怀里一瞥,脸色也是一变。 谢成韫的面颊上,两道血泪不断流下,触目惊心。 “快!将她放在床上!躺平!”老鬼道。 唐楼赶紧将谢成韫放在老鬼床上。 老鬼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在谢成韫头部的穴位上,血泪渐渐被止住,谢成韫也睡了过去。 老鬼收好针,抹了抹满头的汗。 “幸好你发现得及时,不然,这姑娘这双眼睛只怕是要废了。” 唐楼打来一盆水,坐在谢成韫身边,用绸巾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边擦边问:“老鬼,上回你对我说,即便是我抬来十个死人,你也要想法给我弄活,这话还作不作数?” 老鬼捋了捋胡须,乜了唐楼一眼,“我是说过这话,我知道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目光闪了闪,摇摇头,“你看他都死成那样了,还怎么救!” 唐楼摸了摸谢成韫的眼睛,将绸巾扔进水盆中,站起身,走到老鬼面前,直直地看着他。恭恭敬敬地朝老鬼作了个揖,一撩袍,跪在了老鬼面前。 老鬼被吓得后退一步,“臭小子,你要做甚!” “老鬼,你也曾是道门中人,我知道你有办法。” “你别难为我!” “谢初今对她来说,非同一般。我求她嫁给我那天,曾经对她亲口许诺,要和她一同守护她想守护的。如今,是我食言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我好不容易才靠近她,老鬼,算我求你。” 老鬼扶住唐楼的双臂,就要将他拉起来,“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唐楼拨开老鬼的手,“老鬼,你可愿帮我?” “不是我不愿帮你,这……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啊!” “若有天谴,我一人来承受。” “你来承受?若那天谴要的是你的性命呢?” 唐楼淡淡地笑了笑,“拿去便是。” “你先起来!我帮你,我帮你就是!”老鬼一跺脚,叹了口气,“臭小子,老头子先前总是看不惯你师父的风流,所以才欣赏你的痴情。可是如今看来,你这股执拗劲儿,真是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唐楼站起身,问道:“要如何做?需要甚么,需要做甚么,你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得到。” “朝真太虚天你还记得罢?” 唐楼点头。 老鬼道:“朝真太虚天最为擅长的一门道术,便是引魂术。人死之后,魂魄仍驻留在人世间,要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会堕入阴间。在七七之内,施引魂术,可将已逝的亡魂引回体内。” “可是,朝真太虚天只剩下了何涛一人,这世上会引魂术的,也只有他了。” 老鬼犹豫了一瞬,道:“也不是。” “不是?你是说,朝真太虚天还有人在?” 老鬼避而不答,“先不管朝真太虚天还有没有人在。眼前,最要紧的一个问题是,这小子的头没了!我即使能够保住他的身体不坏,可是,一具没有头的身体,要如何引魂?” “有,拿我去换。”谢成韫睁开眼,平静道,“唐肃想让她回来,那便如他所愿”。 第83章 (八十三) 谢成韫从床上坐了起来,翻身下床。 “再说,小亥还在他手里。唐肃的意思我懂了,另一个谢成韫不回来,他不会放人,阿今的头他不会还。”谢成韫站在唐楼面前,“明日,我去唐家。” 唐楼看着她,不说话,不知如何开口。不过是一个让谢初今回来的可能,便让她从萎靡中振作了起来。但,放她去唐家自投罗网,他做不到。如何将谢初今的头抢回,他需要仔细斟酌。 老鬼道:“听不明白你在说甚么。不过,有一点,老头子可是要与你们说清楚的。这谢初今毕竟是已经死了,而且他的身体已经是死得透透的了,即使魂魄被引了回来,也和原先不一样了。他从此不会再有五感,不会再有心跳,也不会变老。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装了魂魄的木偶,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总胜过死人。”谢成韫道,“我之前昏睡,你们的话我没听全。圣医可否将引魂术的详情告知?朝真太虚天已不复存在,要去何处找到这施术之人?” “这世上,除了何涛,确实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引魂术。” 谢成韫眸光顿时一暗。 唐楼问道:“引魂术可有记载?我所知道的是,道家福地洞天都有一个道术洞,将本门得意的道术刻在洞内的石壁之上。” “九嶷山早已被毁,变成一座荒山,朝真太虚天的道术洞也被掩埋在荒山之中。不过,这不是问题。”老鬼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问谢成韫,“谢姑娘,你手下天字辈的那五个孩子,你可曾仔细留意过?” 谢成韫点了点头。 老鬼接着道:“我本玄真太元天的一名修士,与朝真太虚天掌门交好。当年,朝真太虚天掌门寿辰,我前去贺寿,不曾想遇到何涛血洗九嶷山。当时,正巧何涛心魔发作,我以可以除他心魔为筹码,幸存了下来,同时将何涛正欲击杀的五个新弟子也救了下来。何涛的心魔需要一颗鲜活的人心做药引,我便从五个孩子身上分别取了一块心,凑成了一颗完整的心,以此让何涛答应留他五人性命。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留住朝真太虚天的道根,我将朝真太虚天的道术洞址纹在了他们身上,并给他们服了药,令他们忘却前尘,再也长不大。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你收留了他们,合该他们回报于你。” 谢成韫垂眸,“他们五人的异常,阿今其实早就发觉了。” 老鬼问道:“不过,引魂之事由谁来做?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必得将魂魄引回。引魂术就刻在那道术洞内,道家法术复杂难懂,别说一般人,就连我这个曾经的道家修士,也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透。” 唐楼道:“找到道术洞,我来为阿今引魂。” “你?!”老鬼眉毛一挑,“你就不怕天……” “怕什么?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唐楼看了老鬼一眼,将他未说出口的“谴”字遮盖。 引魂会遭天谴。老鬼摇了摇头,这混小子是疯了。他将手背在身后,严肃地看向唐楼与谢成韫,“这五人乃是老头子这辈子的心结。本想着让他们就此隐于世间,但现在他五人的身份被你们得知,老头子让你们发誓,从今往后,护他们周全,不让何涛近他们的身。” 谢成韫道:“何涛,我迟早会杀。只要何涛死了,他们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老鬼点了点头。 夜深如墨,凉意透骨。 唐楼端坐在房中,思量对策。 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谢成韫站在门外。 “阿韫?” 谢成韫定定地看着唐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唐肃多疑,以他的精明,如若不是她真的回来,他不会信。我不能拿他们冒险。” 所以,你只能拿自己冒险了,是么?唐楼抬手,摸了摸她的侧脸,在心里轻叹一声。 谢成韫抓住他停在她侧脸上的手,仰头问道:“你,帮不帮我?”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额头,抱了抱她。 好罢,那就,陪你一道疯狂。 …… 夜风从开着的窗口吹了进来,微弱的灯火无力地跳了跳。 唐楼走到窗边,合上窗扉,将凉风阻挡在窗外。转身,走到床前。 谢成韫就坐在床边。 唐楼慢慢蹲下,半跪在她面前。伸手,拨开她的交领,抓住衣襟,向两侧轻轻一扯,衣衫滑下,露出大片晶莹似雪、洁白如玉的好光景,中间吊着的梅花形坠子,如同傲立雪中的寒梅,高雅、艳丽,美得令人窒息。 手指在那雪白的中间抚了抚,冰凉如玉。 他的眸中,流光溢彩,灿若星辰。 昏黄的灯光亮了整夜。 ……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谢成韫宽衣广袖,两手空空站在唐宅大门之前。 纵身一跃,翻过高耸的院墙,落在院中,傲然看着四涌而来、握刀拿剑的唐家家丁,道:“告诉唐肃,谢成韫来了。” 唐肃很快出现。 阴鸷的目光盯着谢成韫看了一会儿,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冷冽的双眸之中迸射出刺骨的寒意,“谢成韫,你看,你还是落到我手里了。我早就说过,你逃不掉。兜兜转转,伤的伤,死的死,何必呢?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只能是我的!” “他们呢?你准备甚么时候还给我?” 唐肃走上前,贴近谢成韫,“自然是,等你把她还给我之后。” 谢成韫与他对视,两手垂在身侧,道:“她就在这里,你只管拿去。” 唐肃抬手,在谢成韫后背一点。谢成韫闭上眼,软绵绵地往下坠,被唐肃接住,一把抱起。 唐肃低头,看着怀中陷入昏睡的人,双手不自觉地收紧。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了?太久,久到他都记不清了。上一次这样抱她,是她被他派出的人杀了之后,抱她回唐家,一具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他从不知,原来她的身体会是这样绵软。 “爷,何涛让小的来传话,说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知道了。”唐肃抬起头,抱着谢成韫,大步向内院走去。 内院之中摆放了一个铜铃阵,铜铃阵的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半人高的水缸。 何涛道服着身,站在阵中,手持铜铃。等唐肃抱着谢成韫走进阵中,对唐肃道:“取她一缕头发。” 唐肃将谢成韫放下,靠在自己身上站好,凌霜剑一挥,斩下她的一缕青丝,交给何涛。 何涛将这些青丝一根根分别缠绕在铜铃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唐肃,问道:“两个魂魄,你是要一醒一睡,还是只留一个?” 唐肃闭了闭眼,很快,猛地一抬眼,狠戾道:“只要一个!” 何涛笑了笑,“那么,另一个将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亦不入轮回。” “道长只管开始。” “只留一个有只留一个的做法,须得将她置于死亡的边缘,将死未死之际。此时,魂魄的意志最为薄弱,再驱动铜铃阵,才会被驱离肉身。” “怎样将死未死?” 何涛指着水缸道:“溺水窒息。” 唐肃问道:“你是说,将她的头部沉入水中?” “没错。唐公子,你须得把握好时辰。太短达不到濒临死亡的状态,太长会将人溺毙。” “知道了。” “那就开始罢!”何涛走进阵中,将铜铃至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圈铜铃开始一齐晃动起来,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唐肃将谢成韫扶到水缸边,将她的头按入水中。 第70节 一息、两息、三息…… 谢成韫被闷醒,剧烈挣扎起来,被唐肃死死按住。 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停止了挣扎。 唐肃猛地将谢成韫的头从水中扯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谢成韫呛了几声,睁开眼,对上唐肃如刀的冷眸。 “不是!”唐肃一把又将谢成韫按进了水中。 第二次,第三次…… 仍然不是。 唐肃双眸充血,陷入疯狂。 这次的时间比前几次更久,久到谢成韫没了一丝一毫的动静,才将早已失去知觉的人拉了起来,抱入怀中,一身冰凉冷硬,像极了前世的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赶紧给怀里的人渡气,一边渡气,一边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怀中人的眼睛。 终于,怀里的人猛地吸了口气,一阵剧烈的咳嗽,睁开了眼。 看着他。 那目光,迷茫似痴儿,天真似麋鹿,娇憨似稚童。 她动了动唇,娇娇糯糯地唤道:“肃哥哥。” 唐肃骤然松懈下来,眼眶微湿,一把将人紧紧箍进怀中。 “肃哥哥,我好想你啊!”娇娇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亲了亲怀里的人,“我也想你。阿韫,哥哥已经替你备好了嫁衣,我们明日就成亲,以后,再也不分开。” “嗯。” 第84章 (八十四) 唐肃将谢成韫打横抱起,走出铜铃阵。 “唐公子。”何涛看向唐肃,“公子所托之事,贫道已办成,这便告辞了。” 唐肃抱着怀里的人,微微朝何涛点了点头,道:“多谢道长鼎力相助。不过,明日便是在下的好日子,道长若是没有分外紧急之事,不若等明日喝过在下的喜酒再走,也算聊表谢意。” 何涛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另一手屈食指,轻声持诵一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面上露出一个会意的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贫道在此贺喜唐公子得偿所愿。” 唐肃愉快地笑了笑,抱着谢成韫大步离去。 进得屋内,将人往床上一放,揉了揉谢成韫乱糟糟的头发和水渍未干的脸,吩咐侍女道:“去备水,夫人要沐浴。” 谢成韫坐在床沿,双手撑在两侧,歪着头,踢了踢腿,笑盈盈地看着唐肃。 唐肃一转身,便对上她如沐春风般的笑脸,向来冰冷如霜的面上不由得也染上了笑意。走上踏板,坐在她身边,将人抱过来放到自己膝上。 “阿韫。” “嗯?” “哥哥问你几个问题,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怀里的人娇声一笑,道:“肃哥哥问便是。” “你十岁那年的生辰,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记得?” “记得呀!” “是甚么?告诉我。” 怀里的人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沈周的《烟江叠嶂图》。此图还是肃哥哥带阿韫出去游玩之时偶得。” 唐肃摸了摸她的耳鬓,“阿韫可还记得,那次带你出去游玩,我对你说过的话?” 怀里的人垂下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耳根泛起了桃红,“阿韫乖,别害羞,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肃哥哥说,天上地下,从此只我一人,让我答应嫁给你。” 如寒星般的双眸中泛出一刹精光,随即消逝,唐肃紧了紧怀抱,亲亲她。这是独属于他们的过往,至此,怀里的人便是他娇养大的阿韫,他信了七八分。 “公子,浴桶已备好。” 唐肃将谢成韫放下,“去洗洗罢,看你,浑身脏兮兮的。” 她嘟起嘴,“脏兮兮还不是因为你!” 唐肃悦然笑道:“怪我怪我,娘子息怒。” “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娘子!”她又红了脸,逃进了净室。 屏退侍女,谢成韫开始宽衣解带,衣衫除尽之后,坐进浴桶之中。不经意地一低头,眸中泛起一抹疑色。 在她的心口之处,赫然竖着一条伤痕,长度约莫半截小手指,看上去像是新伤,结了一条细细的浅粉色的痂,宛如用朱笔画上去的一条细线。 疼倒是不疼,没甚感觉。伸手摸了摸,也无异常不适。 她眨了眨眼,心中有些迷茫,奇怪,这伤痕是从何而来?哎,不管了不管了,等下沐浴完,再去问问肃哥哥便是,他定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舒舒服服地洗完,穿戴完毕,走出了净室。 唐肃还未走,仍在房中。 她朝唐肃走了过去,“肃哥哥。”正要开口问他,自己胸口伤痕之事。 丁媃一掌将门推开,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直陪着笑脸的唐稳。 “母亲?” 丁媃冷着一张脸,轻蔑地看了一眼谢成韫,“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唐稳连连道:“夫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谢成韫被丁媃的目光慑得一愣,往唐肃身后一躲。 唐肃将手伸到背后,握住她的手,挑眉看向丁媃,“母亲,你吓到她了。” 丁媃指着唐肃,气得脸色煞白,“你!好你个不肖子!我看你现在除了她,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了!缔结姻缘这么大的事,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作了主张!明日都要成亲了,为娘我才从下人嘴里听到消息!你是想把我气死啊!” “儿子的心意,母亲不是一早就清楚了?这场婚事,我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母亲不会不知。” “我不同意!” 唐肃笑了笑,“母亲不同意,儿子明日也是要成亲的。左不过,明日只拜天地,不拜高堂!” “你!”丁媃急火攻心,一阵眩晕,往旁边一栽,被唐稳扶住。 “夫人,我们出去说话。”唐稳连拉带推地把丁媃弄出了房门。 丁媃伤心至极,泪如雨下,“我真是命苦。” 唐稳只得开解道:“夫人,想开些,儿子惯来自有主意。” “我是心疼他!挑挑拣拣这么多年,结果还是娶了这么个连清白在不在都不知的女人!” “他这是得不到,所以才会不甘心。等他得到了,你以为他还会把她当成宝贝?夫人莫哭了,只要儿子在,以后还怕没有称心如意的媳妇?夫人,走罢!儿子明日成亲,你可不能真甩手不管,这上上下下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夫人呐!” 丁媃掏出帕子,拭了拭眼泪,与唐稳回了主院。 被丁媃一打断,谢成韫原本想好要问唐肃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唐肃将她安抚好,让她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第二日,天尚未亮,谢成韫便在侍女的服侍下起床梳妆。 净面,傅粉,描眉,上胭脂,抹口脂,梳头,凤冠霞帔着身,盖上喜帕,被侍女们扶了出去。 经过冗长繁琐的礼仪,终于到了拜堂的环节。 一根红绸,这端是她,那端是她的如意郎君,她从小就想嫁的人,一张精致的小脸在红艳艳的喜帕下笑魇如花。 礼者高声唱和:“一拜天地!” 她正要转身。 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高呼,“大公子,不好了,有人来抢亲了!” 她一愣,如花的笑靥被惊散。随即,那根原本被两人紧紧牵扯的红绸松了,另一端被唐肃一掷,骤然飘下,落在了她大红的绣花鞋边。 “取我的剑来!”是肃哥哥的声音。 很快,有人将凌霜剑取了来,交给唐肃。唐肃将剑一拔,便往外冲。 她心里慌得不行,沉睡多年的孤独感漫天袭来,一掀盖头,唤了声“肃哥哥”,将裙角一提,紧随着他跑了出去。 等她跑出去,外面已是刀光剑影,一片混战。 “这些人都是魔教的,格杀勿论!”唐肃一边与人交手,一边放话道。 她站在离唐肃不远之处,焦急地四处张望。 不经意,望见了屋檐上的人。定定看着那人,宽袍广袖,手握轻弓,背负箭筒,箭筒之中还剩下一半的箭。箭头瞄准院中的唐门剑士,一箭倒下一人,全无虚发。好厉害的箭术!不过,此人为何看着如此眼熟? 她仔细盯着那人的眉目,终于想起,她曾经有一次醒过来,便是在此人怀中。一回神,忽然发现那人也在死死盯着她看。 唐楼站在屋檐上,俯视下方,看着一身大红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的那人,笑了笑。原来,穿着嫁衣的阿韫是这样的,真是好看。不过,这嫁衣差了些,配不上她。 他会为她备下一身举世无双的嫁衣,让她成为举世无双的新娘。 眼一眯,从背后抽出那支与众不同的的箭,搭在弓上,弓弦拉至最满,瞄准同样一身大红的唐肃。 他看了她一眼,朝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手一松,羽箭离弦,呼啸着破空,朝唐肃疾驰而去! 唐肃背朝着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离弦而发,唐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冲到唐肃身前一挡,那支箭带着浑厚的力道而来,正中她的心口,将她震得后退了一步,倒在了唐肃背上。 唐肃转过身,抱住她,脸色一变。 唐楼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唐肃怀里的人,提气一跃,如旋风,消失在四野。其余魔教卒众也纷纷撤了出去。 “追!”唐肃一声令下,唐门剑士追了出去。 “肃哥哥,我疼……”谢成韫话未说完,闭上了眼。 唐肃急忙抱起谢成韫往房中跑,边跑边朝手下吼道:“还不快去找大夫来!找恭州城最好的大夫!”跑了几步,停下来,“要女大夫。回春堂掌柜的夫人,林夫人,精通外伤,可请她来。” 唐肃焦急地等在屋外,屋内,林夫人正在为谢成韫拔箭。 她小心翼翼地将箭剪短,再将箭头从谢成韫胸口取了出来,看了看,呼出一口气,幸好这支箭没有倒钩,否则这姑娘今日得遭大罪。 第71节 将伤口清理好,让侍女替谢成韫换了衣裳,一切妥当之后,打开门。 唐肃赶紧走了进来,问道:“林夫人,如何?” “当无大碍。”林夫人道,“尊夫人体格强健,好好养养,很快便能恢复过来。” 唐肃放下心来,对林夫人揖道,“辛苦了,我送您出去。” 将人送出之后,踅足返回了谢成韫身边。 唐肃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谢成韫的侧脸,神情温和,眼中泛出似水的柔情。这世上,爱他如命、会毫不犹豫为他而死的,除了他的小阿韫还有谁?他弯腰,亲了亲她,这就是他的阿韫,他信了。 谢成韫闭着眼,意识先一步醒来。胸口传来连绵不断的痛意,不过,尚在她承受之内。几把长剑同时穿心的痛她都受过了,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神魂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再没有双魂附体的飘忽不定之感。想是,埋在心口的那颗凝魂珠的珠心已经入了她的心,定了她的魂。 她缓缓睁开眼,对上唐肃含情脉脉的双眸,对他微微笑了笑。 唐肃,这次,我不光要带回阿今和天亥,我还要你的命。 第85章 (八十五) 两日前,十二都天。 谢成韫定定地看着唐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唐肃多疑,以他的精明,如若不是她真的回来,他不会信。我不能亦不会拿他们冒险。” 他侧过身,让她走了进来。 谢成韫走进房内,站定之后,解释道:“阿今的头必须完好无损地拿回来,若要如此,惟有让另一个谢成韫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唐肃并不是那等会轻易上当之人,我即使使尽全力假装是她,也会很容易被他识破,更何况我并不擅长于此。如若因此引得他震怒,于阿今和小亥万分不利,得不偿失。” 唐楼看着谢成韫,她神情平静从容,语调沉稳舒缓,没有丝毫急躁。这一番话,想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会冒险蛮干,除非到了迫不得已之时。 “需要我做甚么?”他问道。 “我需要你协助我。凝魂珠戴在我身上的这段时间,已经与我的魂魄有了些许微弱的联系。只要凝魂珠还在我身上,即使她的魂魄被唤醒,也能保我一时安稳,不至于立时被驱离。宋姐姐曾说,凝魂珠的珠心只有在融入人心之后,才可发挥其最大效力。届时,你将凝魂珠击碎,同时将珠心送入我的心内,便是我醒来之时。惟有如此,方能瞒过唐肃。” 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那日的一梦,始终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她在赌,此举,或许能破了他们不得善终的讖言。 只是,她却不知,躲得过此一劫,其后可能会有更多劫难等着他们。天命终是不可违。 “你要我如何将珠心送入?” 她看着他的双眸,轻轻吐出两个字,“用箭。” “凝魂珠,你又准备置于何处?” “就,埋在我的心口罢。” 唐楼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目直直地看着她,好半天不言语。 她上前一步,贴近他,抓住他的衣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有你在,再难也不成问题,我信你。唐楼,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会拿他们冒险。” 所以,你只能拿自己冒险了,是么?唐楼抬手,摸了摸她的侧脸,在心里轻叹一声。她从未开口求过他,第一次求他,却是要让他将箭头对准她。这还真是,难为了他。 谢成韫抓住他停在她侧脸的手,仰头问道:“你,帮不帮我?” “你真是疯了。”唐楼轻轻捧着她的脸,如同世间无二的珍宝,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一把将她抱紧,“好罢,那就,陪你一道疯狂。” 他走到窗边,将窗合上。转身,谢成韫已在床沿坐好。 他半蹲在谢成韫身前,细致温柔地扯开她的衣裳,露出她胸前挂着的梅花形坠子,将黄豆大小的那颗凝魂珠取了出来。 手摸向右脚,从靴中抽出匕首,手举着匕首,却半天没动作。如雪如凝脂般晃眼,怎舍得破坏它? “你若是下不了手,便让我自己来罢。”谢成韫道。 唐楼摇了摇头,“你下手太狠。”终是将匕首的尖峰对准了她的胸口处,屏气凝神地划了一条细小的口子,一颗颗血珠像断了线一下子蹦了出来,他挨近她,凑靠上去,将这些血珠一一舔去,迅速地将凝魂珠植了进去,上药止血…… 恭州,唐家。 谢成韫被箭射中之后,在床上修养了两日。因身体的底子不错,胸口的箭伤恢复得颇快,已能下床走动。 唐肃将两人的婚礼改到了一个月之后。 自她替唐肃挡箭之后,此人对她温柔备至、百依百顺。怕现端倪,她自从醒过来之后,尽可能地寡言少语。唐肃却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之故,才会变得郁郁寡欢,便极尽所能地投其所好,取悦于她。 与她设想的一样,唐肃果然没有将谢初今与天亥交还的打算。这两日留意下来,天亥的囚禁之所她已经摸清,就在唐家的地牢之中。谢初今的头被唐肃藏在何处,却无人知晓。 阿今不能再等了。 不能硬来,要夺回阿今,便只能从唐肃身上下手。 谢成韫坐在床边,垂眸,低头看着胸口的伤,伸出两指,一运内力,对着箭伤插了下去…… 唐肃推开书房门,走到多宝阁前,转动青瓷花瓶,打开密室的门,走了进去。 密室的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个系紧的包袱。他走到桌边,将包袱打开,露出谢初今的头。 谢初今紧闭着双目,脸上还留着斑斑血渍。唐肃盯着谢初今,目光阴寒。谢初今,你无数次坏我的事,即使你如今身首异处,也不足以令我泄愤。 谢初今,我要你,死无全尸! 唐肃右手一抬,运出十成功力,眸光一慑,那带着雷霆震怒的掌风便要对着谢初今的头拍下。 “公子!夫人不好了!”密室外有侍女疾呼,“夫人的伤口又崩开了!” 唐肃手一顿,顾不得谢初今,急急冲出了密室。 谢成韫房中已是乱成一片,林夫人正在重新为她止血包扎。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盆从他眼前走过,晃得他心烦。 阴沉着脸,一把拂开挡在眼前的另一名侍女,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好不容易养好的气色又变得惨白。 林夫人包扎完,起身,对唐肃道:“尊夫人虽是体格不错,也受不住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血,往后定要小心照料着些才是,不然难办。” 唐肃点头应是。 送走林夫人,唐肃返回室内,如刀的目光扫了扫一众侍女,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几人噗通跪下,战战兢兢道:“夫人似是做了噩梦,醒,醒来之后就这样了。” “肃哥哥。”谢成韫睁开眼,嗓音细若游丝,“你先让她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废物!还不快滚!” 侍女们慌忙退下。 唐肃坐到床沿,握住谢成韫的手,柔和了神色,问道:“阿韫要说甚么?” “肃哥哥,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阿韫做的是什么噩梦?别怕,告诉哥哥。” “我梦见三哥家的初今了。”谢成韫哆嗦了一下,“他,他没有头,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要我把他的头还给他!肃哥哥,他说你抢了他的头,让他死无全尸,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若是不把头还给他,他日日都会来找我,你我永无宁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直愣愣地看着唐肃,“肃哥哥,你是不是真的抢了他的头?我不管你和他有何恩怨,他人都死了,你还给他好不好?我好怕!”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阿韫,别怕,别怕,你先躺下,别动。”唐肃扶着她的肩,让她躺倒。 她死死顶着,“肃哥哥,你答应我!不然我安不了心。” 唐肃眯了眯眸子。谢初今,你死了都还不安分。 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神鬼之事的,但重生一回,也知道了世间无奇不有。他的小阿韫,失而复得不容易,不可再有闪失。只要再将那贱种除去,他便能与她过一辈子情投意合的日子,弥补前世的缺憾。也罢,谢初今,为了阿韫,放你一马。 “好,我答应你。” 唐肃命人将谢初今的头送回了十二都天。 十二都天如今已是一片狼藉,海棠林被毁了大半,草坪上依然是血迹斑斑,只剩下竹楼依然如初,却也只是表面如初,楼内早已物是人非。 湖前立了一队人马,是唐楼从天墉城召来的护卫,护送谢初今的遗体进天墉城。 唐楼静静地看着老鬼小心翼翼地将谢初今的头清理干净,与身体缝合,再在其身体之内置入不腐药。 唐楼将谢初今抱起,越过湖面,将人放入湖边的木棺中,将棺盖合上。 夙迟尔在合棺盖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么伤心作甚?你看看你,这两天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老鬼拍拍夙迟尔,“待到引魂术成功,这小子便又是一条好汉。” “呜呜呜呜,我就是,我就是心疼初今哥哥,初今哥哥好可怜。” 唐楼对老鬼道:“老鬼,好好保存他的身体,拜托了。” “哼,这还用说!”老鬼道,“回去就给他浸药水里!” “还有这几个孩子……” “行了行了,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啰嗦了!就是你师父不管,老头子也会管他们的!放心!” 唐楼笑了笑,不再多说,目送他们离开。 确定唐肃将谢初今的头还回十二都天之后,谢成韫终于松了口气。 入夜时分,唐家地牢上的假山前,几名看守镇守。 月光寒,有人踏着月光来到假山之前。 “甚么人!”为首的看守喝道。 来人将斗篷上的帽子掀开,露出一张惊艳绝尘的面容。 “原来是夫人。”看守拱手行了个礼,“不知夫人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谢成韫道:“听说地牢之中关了一个孩子,我来看看。” “这……”看守为难道,“未经公子同意,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连我也不行?”谢成韫径自朝入口的机关处走去。前世她曾见识过唐家的这个地牢,机关的位置牢牢印在脑中。 听闻夫人有伤在身,看守无人敢上前拦她。 谢成韫按下机关,入口打开,走了进去。 下到最底层,看到被绑住的天亥。 天亥的双眼被一条黑布蒙着,被铁链锁住,由两名执剑的守卫守着。 “夫人。” “夫人。” 她问道:“为何将他的双眼蒙上?” 第72节 “夫人有所不知,此童的双眼甚是诡异,能迷惑人的神智,因而公子吩咐将他的双眼蒙上。”其中一人答道。 她道:“把他的锁链解了,把人交给我。” 守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听从。 她不耐烦,走到其中一人面前,闪电般出手,夺过他手中的剑,将另一人挑晕,将剑架在此人的脖子上,“把钥匙交给我,不然杀了你。”说话的同时,剑锋微微入肉。 那人只得从身上摸出钥匙,交给了她。 她拿了钥匙,剑柄对着那人的后颈一砍,将人砍晕。 “小亥,我来了。”她走到天亥身边,蹲下,将剑置于一旁,将钥匙插入锁中,“怕不怕?” “不怕。”天亥咧开嘴笑起来,嘴唇泛黑,“老大,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不过,我好像中毒了,他们不知道给我喂了什么毒,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四把锁打开,绕开缠在天亥身上的锁链,天亥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谢成韫一把接住他,正要伸手去解蒙在他眼上的布条,身后阴风乍起。 一道凌厉的剑风向她的后背扫来,凌霜剑气。 她抱着天亥向旁边一闪,转身。 “谢成韫,士别三日,果然当是刮目相看。”唐肃目光阴翳,偏生嘴角还浮着一丝笑,看上去无比怪异,“装得不错,连我,都被你骗到了。” 她把天亥放在一边,捡起地上的剑,横在胸前,挽了个剑花,指向对面的人。 “唐肃,你我之间的恩怨,拖得太久。我腻了,就在今日了结了罢。” “动手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办到的?” “凝魂珠。”谢成韫嘴角浮起一抹讥笑,“宋晚给我的凝魂珠。” “凝魂珠?”唐肃眼中闪过愕然,继而一阵大笑,“凝魂珠!没想到,竟然是凝魂珠!她呢?!你回来了,她又去了哪里?!” “自然是,入了轮回。” 唐肃面上狰狞顿现,凌霜剑带着疯狂的暴怒向谢成韫扫去。 谢成韫举剑一挡,然而,手中之剑太过普通,不敌凌霜剑气,断成两截。 唐肃扫视一周,将另一名守卫手中的剑也砍成了两截。 “谢成韫,没有剑,我看你要如何了结!” 谢成韫平静地看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怜悯,将手中的断剑一扔。运气,真气凝于掌心,从指尖逼出,空空的右手幻化出一把由真气凝成的剑。 “无相剑!你竟然练成了无相剑!”唐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谢成韫一言不发,执剑直指唐肃命门,招招狠绝。 唐肃被她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剩招架之功,连连退避。情急之下,忽然向瘫倒在地的天亥掠去,五指张开,扼住天亥的喉部,把他提了起来。 “谢成韫,你再动,我杀了他!” 谢成韫毫不犹豫,无相剑的剑风扫向天亥的后脑勺,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将蒙住天亥眼睛的布条割断,连天亥的一根头发丝都未曾伤到。 布条掉落的瞬间,唐肃对上了天亥的眼眸…… 待到恢复神识,唐肃发现自己正立在已化成一片废墟的谢宅之中,凌霜剑仍在他手中。 谢成韫站在他对面不远处。 朔风猎猎,吹起了一地的烟灰,迷乱了人眼。夜色下,她穿着一袭飘逸至极的衣裙,长发与裙摆随风飞舞,自成一派、不可言说的好光景。 不属于他的好光景。 他想,他是真的爱极了她的,不然,为何会对这一道光景念念不舍,以至于重来一世也是为的得到她。他不懂,为何他明明计划周全,部署细致,到头来却仍旧是一场空。他仰头,望着深邃无际的夜空,苍天凉薄。得不到眷顾的人,命中注定会输。 但,纵然是输,也要输得体面! 他目露狠戾,凌霜剑一挽,向她刺了过去。 被她避开,反手一剑,刺在他肩部,上次被獠牙戳中的伤口上。 “第一剑,是为宋姐姐和我师父。” 他顿了顿,举剑再刺。 无相剑向他执剑的手扫去,手腕一阵刺痛,凌霜剑哐当落地,溅起轻微的烟尘。 “第二剑,是为阿今。” 她未作停歇,剑风向下一扫,横过他的双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猛地跪倒在地,双膝被灰烬中的残渣戳破。 “第三剑,是为谢家满门无辜的亡魂。” 他跪倒在地,背挺得笔直,用阴鸷的笑迎接她一步一步的走来。想让他跪着给这些人谢罪?他偏不低头。 为了她,杀了这么多人。后悔么?不。 睁大了双眼,看着她手中那道剑气以不可阻挡之势向自己飞来,随之而来的,是颈部的剧痛,有什么从他的颈部喷了出来。 这么狠,她是恨极了他啊。 也好,那就就让她恨着罢,总好过忘了他。 “最后一剑,是为我。” 头越来越重,渐渐支撑不住,一寸寸往下低。 弥留中,他仿佛听到了他的小阿韫在远处唤他,娇娇糯糯的可人意,“肃哥哥,我好想你呀。” 头一耷,闭了眼。 第86章 (八十六) 谢成韫带着天亥赶到天墉城时,唐楼已不在城内,携着从五个孩子后背上临摹下来的道术洞址图,孤身一人去了九嶷山。 情势紧迫,他要在四十多天的时间内,修会常人可能要用上一辈子才能参透了悟的道术。 夙迟尔趴在用来浸泡谢初今身体的大药桶边沿,两页秀气的娥眉几乎拧成了一堆,“初今哥哥,你可千万要坚持住啊!乖乖的,不能烂掉,知不知道?”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谢初今的手臂,泡了几日,他的身体已不似最初那样僵硬,被她一戳,立马凹了个小坑,陷在那儿,弹不回来了。吓得她好一阵揉搓,那陷下去的小坑才又慢慢弹了回来。 拍拍胸口,呼出一大口气,幸好初今哥哥甚么都不知道,不然一定会跳起来揍她一顿!欸?呸呸呸,甚么幸好他不知道!他若是真能被气得跳起来,揍她多少顿都好啊…… 于此,老鬼倒是丝毫也不担心的,一边给药桶内添加药材,一边不以为意道:“小友学什么都快,老头子敢打赌,最多一个月,他便能出师,打道回府了。”瞥了谢成韫一眼,目中闪过一抹忧色,他不担心小友能否学成,他担心的另有他事。 小友刻意隐瞒,对天谴一事只字不提,这姑娘至今仍然被蒙在鼓里,傻乎乎地以为逆天改命便是施个道术、做个道场这么简单。殊不知,天意岂容违逆?一介凡人,又如何争得过上天?天道无情,你从老天爷手中抢了甚么,就得还回去甚么。 他是没想到,似小友这般风流惜命之人,竟然有朝一日也会如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火海,只为成全意中之人。 情到深处,难自禁;情到深处,人自痴。那日,这姑娘一双流着血泪的双眸,别说是小友,就连他,见了也是万分不忍。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小友眼中,该是怎样的心疼与不舍。 谢成韫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被浸泡在药水中的谢初今。 他紧闭着双目,神情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乖得不得了。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是夙迟尔的功劳。老鬼的缝合手艺无可挑剔,他的脖子上只能看到一圈细细的疤痕。只不过,阿今素来爱臭美,即便是这细细的一圈疤痕,定然也是忍不了的。 其实,这又算得了甚么呢?活着才更重要啊。 她想,若阿今因此而炸毛,到那时,她就摆出长辈的威严,教训他要知足。虽然,她在阿今面前,从来就没有过威严。以后,可能也再不会有了。 “宫主。” 站在门外的侍从恭敬地唤了一声。 紧接着,有人走了进来,步伐轻缓,在谢成韫身后驻足。 听到夙迟尔叫了声“娘”。 “谢姑娘。”来人唤道,声音轻柔,是苏又眠。 谢成韫转身,对上苏又眠的一张愁容,愁容之上是一双写满担忧的眼眸。 “谢姑娘,令侄可还好?”苏又眠看了看泡在药桶中的谢初今,关切地问道。 谢成韫淡淡一笑,都这样了,还用问么? “宫主找我有事?”她不答反问。 有些人,面和心善,温柔体贴,但她就是喜欢不起来,比如眼前这位。这倒是与她是苏愫酥的母亲无关,夙迟尔她就很喜欢。 苏又眠微微一愣,心思细腻如她,一眼便看出谢成韫不喜欢她,甚至连掩饰都不愿。这姑娘性格直爽,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么她也就开门见山了。 “我来是想请问谢姑娘,姑娘刚从山下而来,可有我家酥儿的消息?” “苏姑娘没回来么?”谢成韫问道。 苏又眠此言一出,一旁的夙迟尔心里一咯噔,背对着苏又眠就朝谢成韫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她没想到,母亲竟然找到谢姐姐这儿来问了。她也是回了天墉城之后才知,阿姐并未回天墉城,也未回到妖月宫,不知去向。母亲已经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手下山寻她,却是遍寻不获。 母亲问起,她只说未曾见过阿姐。至于阿姐擅闯十二都天,大闹一场被初今哥哥一气之下赶了出去的事,她怕母亲知情之后不喜初今哥哥,便没敢告诉她。 长久以来,苏愫酥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副极其强势的姿态,也让她以为,苏愫酥比她聪明比她厉害比她见多识广,即使孤身在外,也不会有危险。 她心内忐忑极了,她怕谢姐姐将实情告诉母亲,怕母亲知晓之后勃然大怒。 一双大眼对着谢成韫眨个不停,只盼她能会意。 “是,自从酥儿那日跟随姑娘下了山,我就再未见过她。” 谢成韫一挑眉,这话说的有意思,跟她下山? “我没有令爱的消息。” 若是见到苏愫酥,她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阿今刚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她太过悲恸,无暇去想其中的关联。如今,才有了心情细细分析,这结局是如何一环扣一环而来。这世上,知晓她就是子虚门门主的,不过寥寥几人。阿今与唐楼自不会说。定然是苏愫酥,她将此事告知谢初凝,谢初凝一怒之下将唐肃引来十二都天,毁了十二都天,害了阿今。 苏愫酥从前的恩将仇报,她可以不计较。十二都天被毁,她也可以不计较。但是,她害得阿今身首异处,不能宽恕。阿今的仇,她一定会报。 苏又眠闻言,面露失望之色,用请求的眼神看着她道:“谢姑娘,十二都天声名远播,江湖救急、排忧解难,能人所不能,可否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帮我寻回我的女儿?你们要多少酬金都成。” “抱歉。” “谢姑娘,你就当,就当看在唐楼的面上好不好?”苏又眠上前一步,握住谢成韫的手,盈在眼眶中的泪摇摇欲坠,“这世上,没有十二都天打听不到的消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谢成韫忍了忍,只是将她的手拂落,看在夙迟尔的面上,没有将她推开,语气坚决道:“苏宫主,你也看到了,我家阿今如今这副样子,我实在无暇他顾。阿今不醒来,我哪里都不会去。” 苏又眠面色煞白,惨笑一声,“罢了,是我强人所难了。”深深地看了谢成韫一眼,脚步虚浮着走了出去。 夙迟尔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 第73节 跑到门外,顿了下来,转身对谢成韫道:“谢姐姐,这次是我阿姐太过分,是我阿姐不好。我娘她甚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 谢成韫对她笑笑,“快去罢。” 这段时日,能看到谢成韫展颜着实不易,夙迟尔呆了呆。她还愿意对她笑,应当是不讨厌她的罢。那就好,夙迟尔放下心来,回了谢成韫一个明朗的笑,跑了出去。 九嶷山,朝真太虚天遗址。 修罗恶道有杀人之后放火的癖好。当年,在屠尽朝真太虚天满门之后,一把火将其烧得干干净净,朝真太虚天的道术洞也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时隔多年,当年的废墟已不见,被焚烧之后的山头上,树木长势反而更加旺盛,处处青翠,山高林深。 唐楼按照洞址图,找到了朝真太虚天的道术洞。 唐楼点燃火折子,仰头环视。洞内空间开阔,四周的石壁之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应当是,除了引魂术之外,朝真太虚天所有的道术都在其上。 正南方竖了一块石碑,石碑上以篆体刻了一段文字。 唐楼将火折子靠近石碑,原来是一块道史碑。石碑上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朝真太虚天的历史。其创始人乃是仙人青真子,此洞乃是青真子飞升之处。石壁上所刻道术,皆是青真子所留。 中间部分则是一些重大事件的概述。 唐楼粗略浏览了一番,将火折子移到石碑的最后。此处有一段小字,特别指出,能入得此洞者,为道家有缘人,若要参习石壁上的道术,必得入了朝真太虚天的门,成为青真子坐下弟子。 唐楼笑了笑,将火折子上举,找了一圈,从密密麻麻的符文中找到与引魂术相关的部分。 石壁上刻,引魂术分为上下两乘。下乘引魂术将亡魂引至将死未死之人的体内,以其躯体为媒介驻留人间。上乘引魂术则是将亡魂引回亡人体内,将魂魄封在其遗体内。篆刻符文之人还言,上乘引魂术须得慎用,建议施术者使用下乘引魂术,因为两种引魂术所遭受的反噬不同。下乘引魂术尚能逃过天谴,上乘引魂术却是不能,必遭反噬。 何涛当年复活其子何峰,用的便是下乘引魂术,想必也是有所顾虑的,怕遭天谴。唐楼盯着石壁上的符文,双眸微眯,下乘?他若要做,便要做到最好。 将火折子插入石壁的缝隙中,走到石碑前,恭恭敬敬地三叩九拜,算是拜了青真子为师。 一个月后。 唐楼步出洞中,久违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用手挡了挡,稍微适应了些,飞身向山下掠去。 入了城,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府中,正待悄悄摸进房,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 “臭小子,原来是你!偷偷摸摸,老头子还以为进贼了!回来的挺快啊!” 唐楼不动,背对着老鬼道:“嗯。” “那引魂术你都学会了?” “嗯。”岂止是引魂术。 “真有你的!老头子这就去告诉谢姑娘,说你回来了!” “别去!先别告诉她。” “为何?欸,我说你能不能转过来,扭扭捏捏的,害羞还是怎的?” 唐楼转过身。 老鬼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这胡子拉碴的莽汉是何人!他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小友又去了哪里!“你是人是鬼!” “老鬼,我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中呆了一个月。”唐楼无奈道,“有甚么话,等我洗好再说罢。” 老鬼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确实,你这副样子可千万不能让谢姑娘看到。她本来就嫌弃你,看了你这样,还不得吓跑。” 是以,唐楼已经回天墉城的事,谢成韫还是第二日要设坛做法了,才从老鬼嘴里听说。 待她急急忙忙赶到道场之时,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了。唐楼忙了整夜,道坛已设好,道符也已画好,谢初今的身体被置于道坛的符文之中。 她找了又找,唯独不见施术者的身影,心底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她想,她只是习惯了他的陪伴。他日日在她眼前时,她毫无感觉。一别三十日,少了他的陪伴,她才觉得每一日都是如此漫长难捱。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来了,来了,楼哥哥来了。”夙迟尔道,“终于可以开始了!” 谢成韫抬眸,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 唐楼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外罩一层烟色纱袍,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在头顶挽了个道髻,以白玉束之,手持拂尘,魅惑众生的桃花眼泛出清幽冷光,神情肃穆,身姿清隽,往日的妖娆无双和风流韵致不再,一派出尘脱俗、仙风道骨。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她走来,纱袍被风吹动,宛如清冷的仙人,遥遥不可近。 “阿韫,我回来了。”他双目熠熠,含情带笑地看着她。 他一笑,往日的风流便全都流淌了回来,从清冷无情的九重天回到了俗世红尘。 “阿韫可曾想我?”也不管周围一众外人在场,他就这么直剌剌地问道。 她红了脸,避开他的灼人目光。 他却往前一步,贴近她,俯下身,偎近她耳畔,用只能他二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可是,想你想得发狂。”他说话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温热的双唇时不时碰触到她的耳廓,像极了耳鬓厮磨时的亲吻,让她心如鹿撞,慌乱之际,听到他问,“阿韫,两个唐楼,你爱的,究竟是哪一个?” 谢成韫一怔。他问的问题,她从未思考过。 他等了两息没等到答案,直起身,朝她笑了笑,转身。 她只看到他再度变得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却未发现,在那波光掩盖之下的落寞与苦涩。 第87章 (八十七) 虽是才入得朝真太虚天门中,但唐楼拜的乃是其开山祖师青真子,在辈分上不仅盖过五个孩子,甚至连曾经同为道家中人的老鬼也只有仰望的份儿。 于此,老鬼心中是颇有些不忿的,明明走之前还是他的忘年交,这一回来竟然就令他“高攀不起”了,真是哼哼了! 不过,不忿归不忿,他心中对唐楼的佩服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起那惨死在修罗恶道手中的好友,朝真太虚天最后一任掌门,一时唏嘘不已。好友一心想将朝真太虚天发扬光大,坐下弟子虽多,却找不出惊才绝艳的一人,时常在他面前感叹,有负于师祖。若是好友泉下有知,一朝覆没的朝真太虚天,多年之后能够纳得这般有天资的弟子,将其绝学传承,不知该有几多欣慰。 自五个孩子的身份被公开之后,老鬼便恢复了他们的记忆,并解了他们不再生长的桎梏,令其能够如同常人一般长大、老去。 引魂阵已设好,唐楼将五人分别安置在震、巽、坎、离、艮五个方位,待得引魂术起,持诵术法,镇守五方。 举凡逆天之举,无不惊动上天。 术起,天变。 不过转瞬,万里晴空之上乌云压境,天昏地暗,好似入了夜。狂风骤起,折断树枝,卷起地面上细碎的砂石,悬浮在半空之中,像砂雾笼罩在上空,入眼一片浑浊。 谢成韫半眯起眼眸,看着阵中。 阵中有一人,即使狂风呼啸,依然立得笔挺,如同高山之巅的松柏。双眸沉凝,神情冷竣,烟色纱袍在肆风中升腾、翻飞,单手抱诀,拂尘搭在臂上,薄唇轻轻翕合,口中念念有词。像极了那清心寡欲、无悲无喜的得道仙人,望之遥不可及。 他每念一句,天便阴沉一分,狂风便迅猛一分。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谢初今,包括谢成韫。由于日日被浸泡在药水之中,谢初今的身体没有半分僵硬,柔软程度与活人无异,因而才能被摆成盘腿的姿势坐在阵中。在谢初今身下,是一圈晦涩难懂符文与符图,将他圈在其中。 天生异象,胆小之人或心中有鬼者纷纷紧闭门户,藏于家中。心中忐忑,不住地在心里祷告,祈求上天息怒或宽恕。也不知是否是祷告生了效,果真,少顷,异象顿消,天明风歇,砂雾退散,天穹重回万里晴好。 引魂阵中,谢初今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空洞如死水。 “初今哥哥!”夙迟尔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快得如同一只小鹿,扑了过去。 “迟尔?”谢初今眨了眨空洞的双眼,迷茫了一阵儿,两汪死水渐渐有了波澜,长久未曾开口之故,嗓音之中带着些沙哑与不自然。不过,只要是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这就是他的声音无误。 这一声,再寻常不过的“迟尔”出口,两颗豆大的眼泪从夙迟尔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迟尔,别哭。”谢初今微一迟疑,讷讷道。 “初今哥哥,你你你,你能看得见?!”夙迟尔一惊,后面几颗蓄势待发的泪珠都忘了滚落下来,双手紧紧握住谢初今的肩膀。 谢初今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夙迟尔,“把你的爪子拿开,铁钳一样,是想捏死小爷?” 夙迟尔睁大了双眼,一脸不敢置信,“初今哥哥,你有感觉?!” “废话。” 夙迟尔破涕为笑,一扭头,看向谢成韫,激动得语无伦次,“谢姐姐,活的!活蹦乱跳的,还能看到,能感觉到,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谢初今没好气地在夙迟尔额头上敲了一记爆栗,“什么活蹦乱跳,当小爷是刚下锅的鱼么!” 夙迟尔摸摸头,眼中带泪,笑得娇憨,“初今哥哥,你再敲我几下,再敲敲我呗。”边说,便把额头又凑近了些。 “你脑子被驴踢了?”谢初今莫名其妙。 谢成韫默默地看着他俩,唇角缓缓扬起,笑意似涟漪,一圈一圈地在眸中漾了开来,明媚如春。 唐楼凝视着谢成韫,直到她的脸上崭露笑容,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抹云开雨霁的笑容,他才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双眼眺望天边。此刻的众人,除了老鬼,都沉浸在谢初今回归的喜悦里,没人注意到天边那正卷土重来的滚滚乌云。 唐楼的目光再度回到谢成韫身上,恋恋不舍,怎样都看不够,恨不能胶着在她身上。 谢初今的五感,除了嗅和味,应当都回来的差不多了。阿韫,道术洞中三十日,不分昼夜,只为还你一个完好如初的谢初今,虽仍有遗憾,我尽力了。 乌云如浪潮,前一刻还远在天边,不过一眨眼,似携着雷霆震怒,翻滚着、奔腾着,汹涌而至,蔽日遮天,像千军万马,奔蹄扬鬃,向地面压来。 忽然,一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黑如漆的帷幕,惊醒了众人。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如同离弦的利箭,直直地射向阵中。 余光中,有什么在下坠,缓缓倒了下去。谢成韫一偏头,看到唐楼倒地。 “震巽坎离艮,快给我封住!” 老鬼大喝一声,五个孩子迅速回归五位。 老鬼冲到唐楼身边,掣手夺过他手中的拂尘,站定在主位,左手捻拂尘,右手捻神诀,重又操起了旧业,将他多年前在玄真太虚天所学倾尽全力地使了出来。不时瞥一眼倒在脚边昏然不醒的人,在场众人,只有他才能看到,从唐楼身上那如细丝一般被一缕一缕抽离的魂魄。 饶是他已有所准备,然老天爷要的东西,如何留得住!心有余力不足…… 谢初今在夙迟尔的搀扶之下,已经站了起来,看到倒在阵中不起的唐楼,神情又变得茫然起来。他尚未从自己死而复生的震撼之中完全回过神,便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弄得惶然无措。 小白脸这是怎的了?下意识地看向谢成韫,心中越发茫然。小白脸都这样了,她难道看不见?不是都为他哭过么?不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为何呆若木鸡,无动于衷?哎,真是的,这面无表情的模样,连他都看不过去了。 乌云散去,闪电退却,天光重开,万缕阳光从天而降,照得人间生机勃勃。躺倒在引魂阵中的人,双眸紧闭,薄唇紧抿,面容煞白,死气沉沉。 老鬼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三魂七魄,只剩下了一魂三魄,与死人也没什么分别了。谢初今没成活死人,他自己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连谢初今都拖着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移了过去。 谢成韫却仿似入了定一般,只是远远地看着唐楼,目光直勾勾,没有丝毫反应。 “老伯伯,楼哥哥这是怎么了?”夙迟尔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虽然她心里想初今哥哥醒来都想得发疯了,但是楼哥哥也不能有事啊。 老鬼瞥了谢成韫一眼,这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即便是个陌生人,见此情形也得动容动容,怎会像她,面无波澜,过都不愿过来?心里顿时生出些憋闷,赌气道:“哼,怎么了?其实也没甚么,不过就是犯了回傻,为了成全某人,把自己的命搭上了。” “你是说,楼哥哥他,他死了?”夙迟尔不敢相信。 “被天谴过的人还能活?!跟死了也差不多了!”老鬼恶声恶气道。 “老伯伯,你想想办法,救救楼哥哥。” “哎,老头子也没辙啦……” “逆徒!!!”远处传来陆不降一声怒吼,纵身一跃,几个腾纵飞奔到了唐楼身边,蹲下身,一把揪起唐楼的衣襟,怒气冲冲,“逆徒,你给我起来!大逆不道,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为师要重重罚你!快给我起来!” “陆城主!”老鬼喝道,“他都已经这样了!” 第74节 陆不降没有理会他,却松了手,将被他抓皱的衣襟抚平,哽咽着道:“为师将你养大,不容易……天墉城少城主,要甚么样的女人没有?我怎么就教出你这样愚蠢的徒弟……” 紧紧地将眼一闭,复又睁开,神色一肃,将唐楼抱了起来,沉声道,“我的徒弟,我带走了。” 老鬼忙伸手拉住陆不降的衣袖,本想阻拦,看了一眼谢成韫,见她双目放空,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全无知觉,漠不关心。老鬼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人家是师徒,他凭什么?他又该拿甚么身份去阻拦? 陆不降抱着唐楼,经过谢成韫身边时,她的目光仍然直向前方,连头都没有回。傻小子,这就是你舍了性命也要去爱的女人,为师真是替你不值。 陆不降的身影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谢成韫从唐楼倒地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一片茫乱,她就像是一个迷途的人,被困在他留下的谜题当中走不出来。 是啊,两个唐楼,一样却又不一样,她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入定的人眸光动了动,从虚空中回过神,转身一跃,腾空,翻到了陆不降身前站定。 “陆城主,你不能带他走。” 陆不降冷笑一声,“我不能带他走?你凭什么?” “他是我夫君。” 第88章 (八十八) 陆不降怒极反笑, “你夫君?我徒儿何时成了你夫君, 我这个师父竟然不知。” “他曾求我嫁给他。”谢成韫上前一步, “在场众人皆可作证。” 老鬼正伤心失落着, 闻此言立时心花怒放,忙不迭放声回应道:“是是是,老头子可以作证。陆城主,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你徒弟可是当着老头子的面向她求的婚!”老眼珠子转了一转,又添了一句话, “虽然她当时未曾应下。”说完,暗地里瞅了瞅谢成韫。 陆不降冷笑, “未曾应下,又哪儿来的夫君?” “就在方才,我应了。”谢成韫道,“既然应了, 唐楼便是我的夫君,此生不变。我会与他死生与共, 他也必须随我左右, 不能离我而去。”她朝陆不降伸出手, “陆城主,请把我的夫君还给我。” “唐楼自从喜欢上了你,可曾有过哪怕一日舒心?不是整日里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就是被你伤得体无完肤。他今日变成这样,也是为了你,说是你害的也不为过。”陆不降叹了口气,看着谢成韫,“谢姑娘,你其实根本就不懂情爱。你答应嫁给他,到底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内疚觉得对不起他?我的徒儿,别人不心疼他,自有我这个做师父的心疼。你看他都这样了,谢姑娘,你就放过他罢,我不会把他还给你。你与他,缘尽于此。” 陆不降说了一长串,谢成韫却只听进去了最后那句“缘尽于此”。怔怔地看向唐楼,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一侧,没有任何反应。谢成韫好不容易才强作镇定,又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慌乱,心里一团乱麻,升起从未有过的惶恐,脑海中狂风大作,巨浪翻腾,眸中躁色渐起,“缘分尽还是不尽,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一个箭步上前,拉起唐楼垂下的手。 却被陆不降闪了开去,一个闪身,后退到几步之外。唐楼的轻功师承陆不降,而以陆不降的轻功,即使身负唐楼,也是谢成韫不可企及的。 陆不降怒喝一声:“你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一挥手,将四周的天墉城护卫招了出来,将谢成韫围住。 谢成韫运动真气,直接逼出了无相剑。 见自家老大被围,对方又一多欺少,孩子们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被谢初今制止了。 谢初今朝天亥使了个眼色,天亥立马会意,趁乱悄悄溜到陆不降身后。 “城主伯伯?” 陆不降扭头,粗粗扫了一眼身后,见是个孩子,不予理会,准备趁谢成韫被围之际,带着唐楼走。 天亥吐了吐舌头,这位城主伯伯的头扭得可真快。只得跟上前,拍了拍陆不降的后背,又叫了声“城主伯伯”,仰起了头。 烦人的孩子!陆不降不耐烦地转身,“做甚!”怒瞪的双眼对上了天亥无辜的双眸…… “谢成韫!”谢初今高喊一声。 谢成韫扭头看向谢初今。谢初今示意她看不远处的陆不降。 谢成韫顺着谢初今的目光看去,看到怔住不动的陆不降和天亥,瞬间明白过来。当下剑风一扫,将一圈守卫扫翻在地,直直地朝陆不降扑去,牵起唐楼的手一拉,将唐楼背到了背上,足下运力,向城外掠去。 谢成韫背着唐楼,一路狂奔,茫然不知疲倦。只剩下一颗向前的心,不可阻挡。 下山的路陡且崎岖,不能阻挡她。天空渐渐飘起了雪花,寒风呼啸,不能阻挡她。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将万里江山裹上了素妆。万径人踪灭,幽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有多少次,他也曾如此带着不省人事的她,于天地间狂奔。彼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是否也像她如今这般?明明心无时无刻不在痛,却流不出泪。 他把他认为最好的,都给了她。他是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重要么?他们本就都是唐楼,在这世间、在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唐楼。 前一世,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在生命的最后才明白过来,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深。而这一世,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怀着前世的记忆靠近他,把他当成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却从未想过他是否情愿。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本能地灰心失望,不愿做丝毫努力地离他而去。她的感情,是有多经不起波折?又有多经不起风雨? 明明已经错过了一次,为何还会愚蠢地又错过一次?她不明白,为何她总是慢一步,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似不放在心上,终究是介意的,所以才会在明知躲不过天谴时问她,爱的是哪一个他。 为甚么就没能回答他?为甚么就让他带着遗憾闭上了眼?想到这里,她胸口一阵紧闷,似被堵住透不过气。前世的他,让她明白了甚么是情。今生的他,让她学会了如何去爱。 唐楼就是唐楼,他们都是唐楼。她都想要,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谢成韫猛地顿足,立在风雪之中,答案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她苦思不得其解,可是,答案却是如此简单。 她闭上眼,将头歪向唐楼,侧脸蹭了蹭他冰凉的额头,“唐楼,两个你,我都爱。只不过,我是不是明白得太迟了?”一颗泪从眼角滑落,滴在他脸上。 自从虚若出事之后,伽蓝寺便愈发萧条了起来,香火骤减,寺中僧人,不论是文僧还是武僧,纷纷还了俗,离伽蓝寺而去。如今,偌大的一个皇家寺院,所剩僧人不过几人,香火也就渐渐断了。 空见自小在伽蓝寺长大,虽然虚若已死,也不愿离开,默默地守着虚若的一方禅院,将所有布置维持成虚若活着时的样子,就连院中那张被唐肃拍烂的石桌,也被他换了一张新的。 戒嗔大师倒是时不时来这禅院里坐坐,一来便会坐在石桌边,不言不语,只盯着那空空荡荡的棋盘。 这日,空见醒来,屋外已是大亮,还以为自己醒得迟了。起了床才知,原来是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将四周映得亮堂堂的。 空见走到院墙边,拿起扫帚,准备将门口的雪扫一扫。虽然这院子也不会有人来,不过,师父在时,这些事他都已经做习惯了。 “砰”的一声,院门被人撞开。 空见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背上还背了一个人,两人的身上、头发上全是雪,白晃晃的。 “施主找谁?”空见单手施礼道。 “空见师兄,是我,谢成韫。” “师妹?!”空见忙扔了手里的扫帚,向谢成韫走过去,看了看谢成韫背上的唐楼,“这是唐施主?快到屋里来!” 空见将谢成韫领到了唐楼此前曾住过的那间禅房。 “师妹,唐施主这是怎的了?” 谢成韫将唐楼放到了榻上,对空见道:“空见师兄,戒嗔大师可在?” 空见点头。 “师兄可否请戒嗔大师来一趟?” “好,我这就去!”空见见她神情疲惫,不再多问,转身就向外走去。 谢成韫坐在唐楼旁边,手探到他的鼻边,只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似有若无。手触到他的唇,一片冰凉,再不复与她耳鬓厮磨时的温热。弯下腰,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直到那两片薄唇不再如冰雪一般寒凉,才直起身。握住他同样冰冷的手,搓了搓,放到自己的胸口。 “阿弥陀佛。” 身后响起戒嗔的声音。 谢成韫将唐楼的手放好,起身,朝戒嗔施礼道:“戒嗔大师。” 戒嗔走到唐楼身边,看了看,“气若游丝,两魂四魄离体,他做了甚么?如何将自己陷入如此田地?” “他用了引魂术。”谢成韫道,“大师可有办法救他?” “原来是逆天改命遭了反噬,年轻人就是如此不知轻重。”戒嗔摇了摇头,“这是天谴,如何救?你看看他,违逆天意,落得个什么下场?他从老天爷手中抢了一条命回来,那便只能将自己的命顶上。” “可是,他的体内还留有一魂三魄在,他还活着。大师是得道高僧,求大师指点。”谢成韫跪在了戒嗔面前。 “只剩一魂三魄?”戒嗔捋了捋白眉,“这倒令老衲有些诧异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要取他性命,断然不会网开一面,留他一魂三魄在。不过,即使有这一魂三魄在,也无济于事,残魂在人体之内不能久留,迟早也会离他而去。” “大师可有办法?” “可在其脚边点一盏聚魂灯,长明不灭。不过,老衲劝你还是放下罢,他体内只剩一魂三魄,与死人又有何异?莫要强求。” “有魂有魄在,自然与死人不同。” “你起来罢。你啊,太执着,执着而生执念,执念害人。老衲还以为你真的懂了,从此抛却执念,不再纠缠。你可曾想过,他今日的下场,与你的纠缠必定是相关联的。不得善终,这样,你还是不愿放手么?” 谢成韫起身,“执念若能轻易抛却,又怎能称为执念?”低头看了看唐楼,目光柔和,“再说,即便是我愿意放手,他也不会同意。那就,纠缠到死罢。左不过,黄泉路上,我不会让他孤单。” 第89章 (终章) 一年后, 登州城。 暮色笼罩四野, 月上柳梢头,星布穹庐下。 登州城内的一家茶肆迎来了一日当中最热闹的时光, 两层的茶楼, 四座皆是客,座无虚席。一楼的正中, 站着一位中年青衫说书人,手持折扇, 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地向在座宾客讲述中原近日发生的大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却说这唐稳唐家主,自其子唐肃被杀,难掩悲愤, 便召集了正派人士,前往天墉城复仇。”说书人将折扇一收, 目露鄙夷,“真是不自量力!被天墉城杀得片甲不留,单枪匹马地回了恭州城。梅家自梅三爷死后便一蹶不振, 谢家被修罗恶道灭了满门, 唐家吃了败仗元气大伤, 蜀中曾经的四大家族,如今也就赵家还剩个空壳子在苦苦强撑,真是一损俱损那!”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万物无常新。这有倒下去的,就必得有站起来的。今日在下要说的,便是这站起来的。”说书人端起案前的茶杯,呷了口茶水,卖了卖关子,“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十二都天?” “知道!” “还以为你说的是谁!原来是他们!” “不是早就名震江湖了么!” 说书人微微一笑,“不错,十二都天确实是早已名震江湖,只不过,如今的势头更胜从前,无人能及。十二都天有两位当家,俱是神秘莫测的人物。其大当家武功深不可测,明明是用剑之人,却无人能看得清她用的是何剑,使的又是何种剑法。其二当家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擅长机关暗器,江湖上千金难求的祁氏连弩便是出自他手。诸位可知,唐肃是被何人所杀?正是十二都天的大当家。想那唐肃是何等修为,在十二都天大当家手里也过不了三招便一命呜呼。远的不说,便说说昨日才发生那件大事罢。” “昨日?昨日发生了甚么大事?”有人问道。 “这位兄台想是才到得登州罢?”说书人笑了笑,将折扇打开,摇了摇,“昨日,正是那恶贯满盈的修罗恶道夫妇的死期。” “修罗恶道死了?谁干的?” “十二都天。就是修罗恶道这样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恶魔,在十二都天的大当家面前,那也不够看,轻轻松松一剑封喉。” “竟是如此厉害!不过,十二都天可是宣称入了魔的。” “入魔又怎的?武林正派能拿他们怎么办?再说,如今魔教日盛,正派反而没落,听到十二都天的名号,巴结都来不及。” “可有人见过这位大当家长甚么样?” 说书人摇摇头,“十二都天向来低调,从来没人见过两位当家的真容,只知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可是夫妻?” “非也。不过,在下曾听人说起,偶然间有幸得见过他们的真颜,女的中年样貌,男的年轻俊秀,在下猜测,他们大概是母子……” 第75节 “噗!”靠近角落的一桌,有人喷了口茶水出来。 说书人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朝那一桌扫去,那一桌坐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背朝着他,看不清长相,身形绰约。男的倒是面朝着他,长相俊美,却黑着一张俊脸,像是谁欠了他银子似的,脖子上系了一根黑色三角巾,挺奇怪的装扮。 说书人将目光收回,正要继续开口,被人粗暴地打断。 “臭婆娘!磨磨蹭蹭做甚,还不快给老子进来!” 说书人抬眼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肩扛一把大刀,满脸横肉看得人很不舒服。彪形大汉身后,站着一个妇人,小腹隆起,看样子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五官倒是长得不错,只可惜满脸憔悴,再加上孕后浮肿之故,便有些不忍看了。 妇人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彪形大汉一看不耐烦,往回走到妇人身前,一伸手,抓起妇人脖子后面的衣襟就将人往前扯,扯得妇人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周围有人看不过去了。 “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就是,她肚子里可还怀着你的种!” “哟,你们还知道贱内怀着身孕那?我还以为你们瞎了看不见呢,一个个的嘴上叫得凶,怎么不见你们起来给孕妇让个座儿出来。” 真有人站了起来,走到妇人面前,“这位娘子,在下的位子让给你。” 妇人向前一步,闪到那人身后,嘴里不住地祈求道:“这位大侠,求求你行行好,救我!我不是他的娘子,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是他强占了我,日日凌-辱于我,他就是个禽兽!我求求你,救我离开,实在不行,你替我带个口信给天……” 彪形大汉冲到妇人身边,抬手便是一记耳光,“贱货!拆老子的台!敢玩儿阴的!看老子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 满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指责起彪形大汉来,彪形大汉心中懊恼,狠狠瞪了妇人一眼。几年前的那次比武招亲,要不是中途冒出来的那个子虚门门主,他早就收了她了。本以为没戏了,不曾想后来竟然又给他遇上了,她身边再没有那可恶的子虚门门主,终于让他得了逞。这女人,没到手时看着挺泼辣有趣,玩儿过之后才知,也不过如此。坏心眼忒多,害他吃了好几次大亏。若非看在她腹中怀了他的孩子的份上,早就将她一刀劈了。 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是苏愫酥。那日被谢初今赶出十二都天之后,她恨意难消,当时就去了恭州城最热闹的街头,故技重施,比武招亲。只要能打赢她,便可以娶她为妻,但是在娶她之前必须得先替她报仇。 她原本打的算盘是,找个傻子替她报了仇,她再悄悄溜回天墉城。却不曾想,冤家路窄,又遇上了彪形大汉,没能报仇不说,反而落到了他手里受他欺凌。怕她逃走,彪形大汉废了她的武功,关在宅院里,一关就是一年多。直到她怀了孕,才带她出来走动走动。 说书人拿眼瞟了瞟靠近角落的那桌,那一男一女起身,理了理衣襟,朝门口走来。说书人双眼一亮,暗道,今日又有好戏看了,这是要上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 一男一女穿堂而过,朝门口走去。 彪形大汉正对苏愫酥骂骂咧咧的,余光瞟到前面走来一个女子,定睛一瞧,一双色眼顿时睁了老大。乖乖!好标致的妞儿!这脸盘,这身段,他还是头一回瞧见。比他这身边的破烂货不知强了多少! 苏愫酥顺着彪形大汉的目光看去。 一见仇人,分外眼红。苏愫酥牙关紧咬,捏紧拳头。谢成韫,谢初今,我今日落魄至此,都是拜你们所赐!今日真是,冤家路窄! 眼看着谢成韫与谢初今朝自己走了过来,她杏眼圆瞪,充满恨意地目光射向谢成韫,“谢成韫,用不着你假好心!我不需要你来救!” 谢初今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谢成韫看也没看她,从她身边经过,走了出去。 谢初今看看她,“你想多了。”说完,也走了出去。 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断了。她将彪形大汉一推,歇斯底里起来,“你还是不是男人!你的下流劲呢!哪儿去了!这么好看的女人,你就不想尝尝滋味?!没用的东西!有本事,你去把她也抢了来啊!你将她也霸占了!” 彪形大汉被她的疯狂之举惊到,一时愣在原地。 苏愫酥转过身,朝在座的众人喊道:“还有你们,都愣着干嘛!她可是魔教的人,她就是十二都天的大当家!就是她杀了赵家的大公子,赵家家主重金悬赏缉拿凶手,你们快去抓她,抓住她赵家有重赏!” 众人闻言皆是面露惊色,反应过来都暗恨自己没来得及将两人的面目瞧清楚,白白错过了。只有说书人面露喜色,今后的故事中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起身追出去。十二都天,谁敢惹? “啪”!又是一记耳光。苏愫酥跌倒在地,左脸火辣辣的疼。彪形大汉脚一抬,就要踹上去,被人拉住,骂道:“贱货!老子好心好意带你出来放风,可你呢,恨不得老子送命,你好逃走是么!走!跟老子回去!”一把拎起地上的苏愫酥,连拉带拽地将人弄了出去。 姑侄俩在夜色中飞奔,行至一条岔道前,停了下来。 “阿今,我去了。你赶紧回十二都天,莫在外逗留。” “知道了,知道了!”谢初今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早看出来你心不在焉了,一颗心早就飞回小白脸身边去了!走罢走罢!哦,别忘了代我向小白脸问个好。” “嗯,好。” 姑侄俩便在岔路处分道扬镳,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谢成韫往左,迫不及待地向巍峨的玄清山掠去,她已有一日未见到唐楼了。 掠上玄清山,来到虚若的禅院前,连门也懒得敲,一纵身,从院墙外翻了进去。走到院墙处的水缸处,舀出一瓢水,将手洗干净,走进禅房。 禅房之内的榻上,躺着她的心上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伽蓝寺佛气浓郁,她陪他在寺中一呆就是一年。 她朝他走了去过,先看看了他脚边长年点着的那盏油灯,小小的一丛火焰像他平日的身姿,立得笔挺。 坐到他旁边,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亲了亲他紧闭的双眸,亲了亲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比女子的睫毛还要浓密,长且卷翘。一路往下,到他笔直挺拔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紧抿的薄唇之上。 好半天过去,才将唇移到他的耳边,轻轻道:“我回来了,想你想得不行,你想不想我?何涛已经被我杀了,从此再没什么事能令我分心了,我会日日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你,你高不高兴?” 说完这些,她起身,走了出去,很快拎了一桶热水进来,将水桶放在榻边,转身关了房门。 动作轻柔地将他的衣裳一件件除去,捞起桶里的浴巾,绞成半干,仔细小心地为他擦拭身体。他素来讲究这些,每日都得冲洗。如今,他无能为力,只有她暂为代劳。 “等你醒了,一定要好好谢我,知不知道?”她一边擦着他的手臂,一边道,“阿今今日还笑话我是个任劳任怨的丫鬟。哦,对了,他还向你问好。十二都天的那片海棠林已经被重新修整过了,还加了些杏树进去,现在正是花期,远远望去既像雪海又像火海,美极了,你想不想看?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带你去看……” 她像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样,温柔细致地为他擦拭身体,不厌其烦地和他东扯西扯。他也如同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述说,没有反应,不回答,甚至连眼睫毛都不颤动一下。 上半身擦完,她换了桶热水,继续擦拭他的下半身。每日的这个时候,为他擦拭下半身,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只有到了这时,他才会有反应,他身上的一处会对她的碰触有反应。用蓬勃的势头告诉她,他并非全然无觉。起初,她甚至能在他的耳畔见到一抹粉红。她觉得新奇,这人脸皮如此厚,竟然也会脸红。 于此,她是欣喜若狂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让她感觉到真实。她有时会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变换花样的摆弄他。她总觉得他是在苦苦强撑,待得忍不住了便会突然坐起来。只要他肯醒过来,他要对她做甚么都好。 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说了,偎到他耳边,轻吐出声,“只要你肯醒过来,想对我做甚么都好……”她亲了亲他,说出每日都要对他说的那句话,“唐楼,两个你,我都爱。你听到了没有?不管是哪一个,我都要。醒来,娶我。” 唐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有多长?长得如同河流,漫过了某人的一生。 在梦里,他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完了另一个唐楼的一生。 他看到那个唐楼惨淡的童年,看到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谢成韫,他的阿韫,如同耀眼的星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生命。 他看到他是如何卑微地讨好着阿韫,如何苦苦地爱着她。 他看到他的疯狂,看到他将她置于身下行疯狂之举。他看到阿韫眼中的伤心与失望,令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看到那个唐楼死在阿韫的剑下。 他看到那个唐楼的魂魄从身体中飘了出来,像一团蓝色的幽光,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忽然直直朝他冲来,撞进了他的身体内。那个唐楼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脑中,所有在那个唐楼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忽然全部真实得像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不,那就是他的一生。 梦却并没有停止。 他看到阿韫被唐、谢两家追杀,仓皇流离。 他看到阿韫在逃亡途中,时常会对着某一处发呆,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浓。 当阿韫眼中的悲伤浓厚得凝成了水,他看到她放弃逃跑,束手就擒,任凭几把长剑同时穿胸。 他看着她倒下,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想蹲下,给她哪怕一个拥抱也好,不让她这样孤独地离去。可是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定住了身形,不能动弹。他只能伤心地看着她,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一生,终究是,被他误了。 她倒在地上,目光朝着他的方向,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哀伤。 在她闭眼之前,他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唐楼,你满意了?” 不,他不满意!他要重来!若能重来一回,他当珍而重之地对待她,即便得不到回应,也再不会勉强她。 天地忽然安静了下来,耳边有人在对他轻声呢喃,用的是世间最温存的语调,“唐楼,两个你,我都爱。你听到了没有?不管是哪一个,我都要。醒来,娶我。” 这句话,让他记起了梦以外的真实,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于梦中。 这是阿韫的声音。 他想起来,自己为何会睡去。 他想起来,他在睡去之前问过她甚么。他问她,爱的是哪一个他。至于他为何要问她这个问题,不过是因为他的不自信罢了。他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却又希望自己也能在她心中占上一个角落。 他在道术洞内,不止学会了引魂术,也学会了补魂术和融魂术。 他用补魂术,将残魂补全,再在引魂阵中加入了融魂术。 他将自己,置入了一场豪赌之中。 他体内有着两个完整无缺的魂魄。老天爷要的只是一条命,若他将两个魂魄各自分出一半,交给上天,是否能逃过一劫?待两半魂魄被收走,引魂阵中的融魂术生效,将剩下的两半魂魄融合。 若他赌赢,不论阿韫爱的是哪一个,总不会再叫她伤心了…… 谢成韫将唐楼的身体擦干,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掖好被子。起身,拎着木桶了走出去。走到院外,将水倒了出去,再将桶放好,擦了擦手,转身回禅房。 推门而入,抬眸,一愣。 榻上空空荡荡,被子被掀到一边,聚魂灯也熄了,灯芯还在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 身后有人出声。 “我醒了,你准备何时嫁给我?” 声音不大,却像平地惊雷令她心尖处一颤。低沉清冽,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他倚在门口看着她笑,唇角上扬,万千柔情从他的眼角眉梢流出。她朝他勾勾手指,微微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真的听话地走了过来,掖着手,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 她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现在。” 他眸光一沉,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出房门,纵身一跃,离开了佛门净地,冲入了夜色中,循着茫茫夜色,一路往山下掠去。 “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你很快就知道了。” 当他在海棠林中将她放下时,她微微有些诧异。月光下的海棠林别有一番另样的情致,如火如荼。海棠混合着杏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令人沉醉。 夜风阵阵,吹落无数花瓣,地上堆起了厚厚一层花瓣,似火又像雪。 “为何带我来这里?”她问。 他不语,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低头,在漫天飘洒的海棠花瓣与杏花花瓣中,狠狠地朝他朝思暮想的人吻了上去。从第一眼见到这片海棠林,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想让她,在这片海棠林中,为他绽放。 那一夜,她果然在那片红与白的花海中,为他绽放到极致。 那是他此生难忘的景致 本书由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为您整理制作